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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巴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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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巴情缘-陈焕仁
第1章 遥遥西去路(1)
  在遥远的西部,有一个英雄的民族,他们是格萨尔王的子孙,那就是中外闻名的康巴藏族。他们额头上写满了古老的历史,血管里响彻奔腾的马蹄,世世代代骑着高大骏马,任凭冰雪风暴四处闯荡,心中永远装着纯真的爱情。
  我当年又是写申请,又是表决心,要求到康巴去,决心书上虽然写的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艰苦地方去,到边疆去,到少数民族地区去,实际却是对文革的折折腾腾早生厌倦,一心想离开北大那个是非之地,尽快逃离文革中北京这个政治漩涡中心,远远地逃到人间乐园香格里拉,去寻找那消失的地平线。
  我到刘小雪家去,看她准备得怎样了,却在那儿碰上了斯朗泽仁。
  刘小雪家在燕南园,她爸刘越是北大有名的教授,刘小雪是北大有名的校花。燕南园是北大的园中园,一道围墙将它跟整个校园隔开,围墙上爬满了青藤,园内古树参天,林中露出一座座小楼的尖顶。我走进林中那座小楼,宁静的小楼分为上下两层,底层有个宽敞的客厅,屋内家具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康巴风光照,地上铺着地毯,客厅里堆放着捆好的行李,斯朗泽仁正与刘小雪在屋里忙着。
  刘小雪带我上楼见她爸,楼上是一个很大的书房,书房里全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书架上横七竖八塞满了书,简直像个新华书店。书房外有个露天平台,古树的枝丫伸到平台上,枝丫下有一把躺椅,刘越正躺在上面聚精会神地看书,听说我跟刘小雪同去康巴,他高兴得立刻从躺椅上站起来,滔滔不绝地向我说开了康巴。
  刘越兴奋地对我说,那可是个美丽神秘的地方啊!那里世世代代生活着康巴藏族,康巴藏族是格萨尔王的子孙,额头上写满了古老的历史,血管里响彻奔腾的马蹄,世世代代骑着高大骏马,任凭冰雪风暴四处闯荡,心中永远装着纯真的爱情。
  刘越同时告诉我,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记者洛克,从1922年到1931年,长达十年在康巴考察探险,在那里发现了佛经里记载的人间乐园香格里拉,他的报道轰动了全世界。英国作家希尔顿以香格里拉为背景,创作了长篇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一举成为全世界的畅销书,很快就在好莱坞拍成电影,电影插曲《美丽的香格里拉》从此在全世界广为传唱。
  刘越还告诉我,康巴一直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那个年代前前后后,世界各国学者、文人、探险家与旅游者,不顾康巴山高路险,克服千难万苦纷纷到康巴探险考察。刘越当年在欧洲留学,就是看到洛克的报道和读了希尔顿的小说,回国就立刻奔赴康巴,从此将全部心血与情感倾注在研究神秘的康巴上。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人们仍然没有撩开康巴的神秘面纱。
  “你到康巴之后,首先赶紧替我弄清,斯朗泽仁那个藏文老师仁嘉丹珍,是不是当年一直陪我考察的那个女翻译。”刘越同我们一起下楼,取出一条红头巾交给刘小雪,要刘小雪带给那个女翻译,他深情地说:“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打听她,可是她一直渺无音讯!”
  我悄悄向斯朗泽仁打听,刘小雪的妈妈怎么不在?斯朗泽仁小声告诉我,早在刘小雪上中学那年,她爸就跟她妈离了婚,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我笑着悄悄地问斯朗泽仁:“你是不是在跟小雪恋爱啊!你为啥对小雪家啥都知道?”斯朗泽仁满脸通红连忙否认:“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草原上的牛场娃,那么多高干子弟追求她,她都没有答应,她怎么可能看得起我这个藏胞?”
  刘小雪将那条红头巾,她爸的一些书和资料卡片,一大堆手稿,一一放进箱子里。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我和斯朗泽仁离开了小楼。
  从毛主席塑像广场出发,刘越来为刘小雪送行。广场上到处都是送行的人,刘小雪抱着刘越的肩头呜呜哭着。刘越紧紧抱着刘小雪,轻轻地拍着刘小雪的背,不住地安慰她说:“没什么,会适应的,爸爸相信你!”工宣队喊大家赶紧上车,我们站在敞篷汽车上,刘越站在车下不停嘱咐刘小雪:“到了之后,立刻给我写信!”刘小雪哭着说:“爸,你多保重!”
  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我们从北京到达成都,住在成都草堂招待所等车,省大专院校毕业生分配办公室对我们进行民族教育。终于找到两辆运送盐巴和煤的大货车进康巴,我们就将行李放在盐巴包子和煤块上,各人坐在各人的行李卷上,跟一批分去康巴的大中专毕业生搭乘两辆大货车,踏上了遥远的西去康定之路。
  汽车驶入了川西平原,正是春光明媚时节,整个川西平原,麦苗青青,菜花金黄,翠绿的竹林之中,不时露出座座茅草房院落,院落四周的竹林中,偶尔可见几只小鸡在觅食,黄绿相间的川西平原,春意融融,一望无涯,春水在纵横交错的沟渠中汩汩地流着,几只鸭子在水中嘎嘎叫着,不时从院落中跑出来只大黄狗,冲路过的汽车吠着。
  来自北方的贺小梅,从没见过南方春天如此美,她将手中的小提琴交给刘小雪,突然从车上站起来,冲着后面那辆车喊道:“同学们,我们唱支歌吧!”两车学生心情激动地热烈鼓掌。贺小梅站在摇摇晃晃的汽车上,打着拍子起了个头:“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预备,唱!”两辆车上的学生合着她的节拍,一齐唱了起来:
  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需要哪安家……
  头一曲歌声刚落,贺小梅又指挥我们唱《毛主席的光辉》。大家刚刚唱完,她又指挥我们唱《在北京的金山上》。一路上,这首唱罢那首又开头,唱罢一曲又一曲,歌声此起彼伏,在荡漾的歌声之中,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春光明媚的川西平原。
  汽车过了雅安,前面的山越来越高,天越走越寒,近处是满目的青山绿水,远处是延绵不断的崇山峻岭,山上很少看得见人和房屋,汽车上的歌声渐渐少了,我们融进了醉人的绿野之中。
  汽车进入天全境内,一直在一条苍翠的河谷中前进,两岸青山高耸入云,透过头上的一线天,天上漂浮着朵朵白云,从两岸山上绿林中,不时奔出一条白花花的山泉,从高天上飞泻而下,哗哗啦啦摔得粉碎,银色的瀑布将脚底下奔腾不息的河水与高天连了起来。
  汽车上再也听不到歌声,人人都在静静地观赏风景。
  汽车一直在河谷中的一条公路上爬行,公路是从陡峭的山崖上开出来的,公路下面是奔腾咆哮的江水,江水卷起千堆雪白的浪花,酷似一条白龙从绿野中窜出来,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破层层叠叠山岩的阻挡,流入身后的河流之中,两面山上只见树林不见房屋,大半天也不见啥人烟,山谷中除了汽车的嗡嗡声,就是哗哗的山泉声,江水发出阵阵动听的咆哮,山崖上的公路弯弯曲曲,像一条蛇似的盘旋在半山丛林之中,坐在车上颠得不行,我们全都瞪大两眼望着车外,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
  天渐渐地黑了,汽车亮起了车灯。过了飞仙关不久,在深山峡谷之中奇迹般地出现一个小镇,镇上全都是木板吊脚楼,到处游动着穿长衫包白帕子背背篓的山民。我不禁睁大两眼忙问,前面是啥地方?斯朗泽仁回答,那是天全县城。一听天全县城到了,全车的人都兴奋得不得了。
  汽车在街边停住,司机跳下车来宣布:“今晚就在天全过夜。”我们全都下车住旅馆,街上很少看到行人,站在旅馆前一眼就将全城看完了。张向东幽默地对我说:“县城哪家炒回锅肉,全城肯定都闻得见香味。”刘小雪却说:“我看我爸的书上说,天全历史上是内地与康巴的重要通商口岸,内地汉族商人将盐巴茶叶运到这里,交换藏族商人从高原上运来的虫草、贝母和兽皮。高原上的藏商,不少人不知道成都,但都知道有个天全。”
  我们正在小旅馆吃饭,突然闯进一个叫花子模样的年轻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看上去十八九岁,满口河南口音,站在我们面前一个劲儿地作揖?说:“大哥,大姐,行行好吧,我从河南到扎克木去找俺爹,俺钱坐火车老早用光了,俺是从成都走到这里的。大哥,大姐,行行好吧,让我搭搭你们的车……”看到他那个熊样儿,张向东站起来生气地吼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开,我们叫人将你抓起来!”年轻人见张向东那么凶,吓得赶紧出去了,抱头独自蹲在街边流泪。
  看到他实在可怜,刘小雪丢下饭碗出去细细问明具体情形,回来对张向东说:“我问了问,他是从河南农村来的,他说他爸是扎克木的部长。看他那个老实巴交的样儿,完全不像是个坏人,怪可怜的,就让他搭我们车吧!”张向东叫斯朗泽仁与他一道出去了。
  “你爹在扎克木哪个单位?他叫啥名字?”两个人来到青年人面前,张向东像审讯犯人似的问。
  “他原来在县委,现在不晓得在啥单位。”青年人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
  “他叫啥?”斯朗泽仁的家乡就是扎克木,他对那里非常熟悉,于是接着问。
  “他叫张定康。”青年人一直站着老老实实回答,连头也不敢抬。
  “县委宣传部过去倒是有一个叫张定康的人,好像还是副部长,”斯朗泽仁回头对我们说,“他挺老实的,不像是坏人。”
  “你叫啥?”张向东又问。
  “我叫二虎。”青年人回答。
  我们回屋紧急磋商,都觉得二虎不像坏人,经过紧张认真的讨论,张向东去向二虎宣布同意他搭车,二虎感动得“扑通”一声跪在张向东面前,泪流满面地连连磕头作揖?说:“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大哥大姐的大恩大德!”刘小雪赶紧将二虎扶起来,又掏钱和粮票叫他去吃饭,帮他写了旅馆。
  从睡梦中醒来,我们摸黑一一爬上车,司机问了声:“车上有没有无关的人?”刘小雪将二虎挡在身后,我们一齐回答:“没有。”天亮之前,汽车离开了天全县城。
  直到天亮才发现,汽车已经钻进了高山深谷之中,四面是望不到顶的高山,山上云雾缭绕,脚下的河水奔腾咆哮着,汽车一直在陡峭的崖间公路上小心翼翼地爬行,坐在敞篷汽车上,趁着晨光往外看,有如在悬崖绝壁间作飞车表演,简直不敢往脚下看,偶尔好奇盯上一眼,心就“咚咚”直跳。早晨从天全上车,我们统统披着棉大衣,穿上了棉裤,阵阵山风吹来仍然非常冷。我们互相依偎着,张向东大声骂道:“把他妈分配到康巴当成了流放!”我却对他说:“总比留在北大那个是非之地长年折腾好!”
  天完全亮了,前面显出一座青葱翠绿的高山,山腰里飘着浓雾,看不清云雾之上,山究竟有多高,林到底有多深,坐在车上根本就望不到山顶,漫山遍野都是茂密的树林,悬崖间树丛中不时飞出一道道山泉,有如银河落九天。路越来越险,越来越滑,山越来越高,贺小梅依着刘小雪问:“你有没有升天的感觉?”刘小雪含笑回答:“到了香格里拉,我们人人都会成为神仙!”我同她们开玩笑:“香格里拉没有白骨精吧?”贺小梅给我一巴掌:“香格里拉全都是好人,哪有你这个牛魔王!”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
  “这是啥地方?”张向东惊奇地问斯朗泽仁。
  “开始爬二郎山了!二郎山是进入康巴的东方门户!”斯朗泽仁望着山上回答。
  我仰望二郎山腰那乳白色的云雾,那瞬息万变的云彩,我问刘小雪:“你爸把香格里拉说得那么美,再美也不过就是这种景象吧?”斯朗泽仁却说:“你还没迈进康巴的门呢,这才是二郎山脚下。”贺小梅激动地问大家:“你们听过《歌唱二郎山》那首歌吗?”好几个人都说没听过,她于是和刘小雪一齐唱了起来:
  二呀二郎山呀,高呀高万丈,枯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冈,羊肠小道难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挡,……
  在二郎山脚下一个叫烂池子的地方,我们停车吃了早饭,汽车又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向天上爬去。山腰一派雨雾蒙蒙,汽车久久地在雨雾中爬行,公路上满是泥泞,虽然汽车挂了防滑链条,仍然像高空走钢丝一样。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陡,越来越险,气候也越来越冷,汽车越爬越慢,渐渐地钻进了茫茫的云雾之中。我们久久地在浓雾之中,再也看不清脚下的路,也不晓得四围究竟是个啥样,只觉得片片雪花飘进车来,连后面那车也看不清了,只听得浓雾中传来隆隆声。气候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冬天,我们裹紧身上的棉大衣,昏昏沉沉地坐在车上,真不知自己是人还是仙,将会腾云驾雾飘到哪里。
  汽车在云雾中慢慢地爬着,一支军车车队从云雾中冒出来,它们首尾相连,在湿滑的公路上摆下一个长蛇阵,我们的汽车只好停在狭窄的路旁等待,一直等到长长的军车车队过去,我们的车再继续前进。
  随着山势升高,云雾越来越薄,汽车从云雾中钻出来,又进入了风雪之中,山上的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密,到了半山之上,漫山遍野白雪皑皑,满是苔藓的枯树残枝上挂满冰柱儿,林中地上的雪更厚,公路上也是很深的冰雪。我们虽然在北方生活多年,早已见惯了冰封雪冻的世界,看到山上这别样的冰雪世界,还是惊叹不止。偶尔有汽车迎面过来,不时也有汽车从后面超过去,我们的两辆汽车,始终相跟相随,与来往车辆相遇之时,我们的汽车就谦恭地停下来,礼让对方先过去,先过去的汽车总要轻轻地鸣一声喇叭,算是对我们礼让的谢意。
  公路像一条蛇,在冰雪覆盖的山间盘旋,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又从那座山爬到这座山,我们的汽车就一直沿着之字形的山道盘旋而上。悬崖上夏日的瀑布,早已冻成道道冰川,活像一座座冰帘洞,汽车就从一个个冰帘洞中穿过,四面山上再也见不到别的颜色。阳光下银色的冰川世界,比神话世界还美。
  汽车穿云破雾爬雪卧冰,用了好几个小时,才从山脚爬上山顶。我们都站在山顶上,云雾从我们脚下飘过,一个个全都成了云中君,二虎衣衫单薄冻得发抖,斯朗泽仁把大衣披在二虎身上,他与刘小雪紧紧裹着同一件大衣。
  司机将汽车停到一块空地上,披着大衣赶紧跑到一旁,当着两车男女哗啦啦撒尿,热尿落地冻成了冰柱儿,两个司机躲到车后背风处吸烟,互相庆幸说:“妈的,这么大的风雪,搞不好掉下山,连个尸首也找不到!”我们从头到脚都冻僵了,一个个依偎在车上不想动。
  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贺小梅突然从车上站起来,指着远处的云海惊叫着:“快看!
  快看!你们看前面那云海,像不像大海的波涛?”
  我好奇地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我们过来的那个方向,也就是远处川西平原的上空,一片奇妙无比的茫茫云海,那云海随着风势不断地变幻着,一会儿像大海的波涛,一会儿又变幻成飞驰的骏马,一会儿像对阵厮杀的士兵,一会儿像条条雪白飘带随风漂浮,一会儿雪白的飘带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眼间那飘带又重现在眼前,真是人间难得见到的奇景。
  久居闹市经历了文革反复折腾,我的心突然回复到儿童时代的天真,立刻从背包上站起来,久久地将那缥缈的云雾观看,真是有生以来从没见过的天上奇观。
  “二郎山这么高,当年又没有公路,你爸是怎么从成都到康定的?”我好奇地问刘小雪。
  “他从北京坐汽车到成都,从成都坐滑竿到雅安,再坐滑竿经宝兴、小金到泸定,真是千辛万苦才到达康定。”刘小雪回答。
  二郎山顶上冷得受不了,司机一支烟没有抽完,就赶紧裹着大衣叫大家坐稳,汽车开始下山。
第2章 遥遥西去路(2)
  二郎山海拔二千七百多米,是四川内地与康藏高原的分水岭,东坡和西坡完全是两种迥然不同的风光和气候,东坡完全是湿润的川西气候,从山脚到山顶,一层天一种不同的气候,一层天一种不同的植物王国,从山脚爬到山顶,在几十公里和几十分钟之内,你可以经历地球上热带、温带和寒带的立体气候。可是二郎山这边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下山不到一个小时,山坡上再也看不见冰雪,先是满山遍野的青松,天上万里无云阳光灿烂,远处座座雪峰直刺青天。下到半山腰再也看不见冰雪,山坡上长满紫杜鹃和仙人掌。下到山脚的泸定,终于又看到了川西平原才有的绿柳和麦苗,气候从冬天回到了春天,我们仿佛又回到川西平原。
  司机在泸定停车加油,我们争分夺秒奔赴泸定桥,通过大渡河上的铁索桥,一口气爬上了红军亭。站在红军亭上,面对白浪涛天的大渡河水,真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我们一齐唱起了毛主席的七律《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我们的歌声飘过了大渡河,耳畔仿佛响起了红军飞夺泸定桥的枪声,十八勇士勇夺泸定桥的壮烈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
  我们回到加油站,司机发现了车上的二虎,一定要弄清谁带上二虎的。面对这个突然事变,我们心里都非常着急,泸定到康定,汽车一伸腿就到了,如此这般僵持下去,我们就会在泸定多住一夜。张向东低声责怪刘小雪多事,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贺小梅总结经验教训说,这个世道,人就是不能心太好,好心往往不得好报。受到众多的责难,刘小雪仍然默不作声,她将斯朗泽仁叫到一旁,两个人低声嘀咕了一阵,斯朗泽仁回来爬上车打开那口棕箱,从里面取出一条香烟交给刘小雪,刘小雪将它分作两半,赔着笑脸递到两个司机手中,连连检讨说:“真是对不起,我不晓得不应该搭无关人员!”
  看到难得搞到的香烟,司机的眼睛都大了,高个子司机接过香烟板着面孔继续批评:“哪个晓得他是不是个坏人?”矮个司机从旁劝道:“开吧,晚了赶不到康定。”高个子司机仍然不动,几个女生一齐上前软缠硬磨,两个司机各自点燃一支香烟,高个司机吐着烟雾板着面孔说:“还不快上车,硬要等人家来查出来?”
  我们一爬上汽车,张向东就夸斯朗泽仁:“你平常爱说你脑壳缺氧,我看你的脑壳灵得很嘛!”贺小梅也称赞刘小雪:“你应该到外交部去当部长!”刘小雪忍不住笑说:“外交部长也抵不上那条烟!”我赶紧发出一阵嘘声,用脚踮踮下面小声说:“小心人家听见!”大家才赶紧闭嘴。
  汽车沿着奔腾湍急的雅娜河而上,一会儿就下起了雨,随着海拔的升高,天越来越冷,雨又变成了雪,离康定越近雪越大,夜色茫茫的车上变得非常沉静。
  汽车驶入康定车站,昏暗的灯光下,一群藏族姑娘叫喊着一齐拥上来,穿着藏装说着藏话,人人都拖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个个身材苗条面目清秀,一身红黑相间的藏装,长裙在晚风中摇摆。一个姑娘拉着斯朗泽仁的手,不知道用藏话在埋怨啥,看到我们听不懂,才又改用汉话说:“都说你们三四点钟到,我们吃过午饭就在车站等起了!”斯朗泽仁说了泸定风波,那姑娘用藏话不知跟其他姑娘说了些啥,几个姑娘就闻风而动,一齐过来拿过我们手中的行李,斯朗泽仁指着领头那个姑娘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妹妹,她叫格桑伯姆。”同时指着其他几个藏族姑娘说:“她们都是格桑伯姆的同学,康定卫校的学生,专门到车站来接我们。”姑娘们满脸灿烂的笑容,见到我们非常激动,互相用藏话说着笑着,一个个将长辫子盘在头上,背着我们的行李,在风雨中说说笑笑轻快地先走了。
  从成都出发,旅途折腾了两天,早已累得不行,傍晚精疲力竭到达康定,车站上却有一群活泼可爱的藏族姑娘,来为我们背行李领路,我们真是感激不尽,提着小物件跟在姑娘们后面,冒着风雪在大街上没走几步,人人都感到头昏脚沉,心里发慌,出不赢气。斯朗泽仁在后面一个劲地招呼我们:“千万别走急了,高原缺氧,你们初来会有高原反应,走急了心脏会出毛病!”我们闻声全都放慢脚步,几个姑娘背着行李在头里走,互相讲着藏话轻松笑着,有如行云流水般的轻松。
  走在夜晚康定大街上,一会儿像在内地,一会儿又像来到哪个陌生地方。在街上碰上的行人,有的穿着藏装说着藏话,有的穿着汉装讲着汉话,不时还有穿着不同服饰的人,站在街上却讲着同一种语言,如果不是身上穿着不同,光从语言上你很难分清,到底是哪个民族。
  我们提着物件跟在藏族姑娘后面,走过一条很长的老街,过了一座桥,又到了河对面的一条街上。这条街比河对面那街现代些,有新式建筑的百货大楼、电影院、大礼堂,山坡上还有大片新式砖房,我们走了很久,才来到州大中专学生分配办公室,分配办公室的李主任,一直在分办等候迎接我们。
  李主任中等身材一身军装,手里拿着一只烟斗,对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高原表示欢迎。李主任同时告诉我们,从全国各地分来不少大中专学生,康定的中小旅馆和机关招待所,早已住满了从康定再分配到各县的学生。李主任叫一个战士将一部分学生带到安觉寺,他亲自将北大学生带到州幼儿园。
  整个幼儿园黑洞洞的,一间教室墙上挂着马灯,地上已经铺满干草,李主任指着干草说:
  “各人打开各人的背包铺地铺,男生住左边,女生住右边。”男女混杂在同一间教室里过夜,我们多少有点不习惯,我和张向东呆痴痴地坐在各人的背包上,迟迟不愿打开背包。刘小雪含笑最先解开背包,叫贺小梅跟她将捆背包的绳子牵在教室当中,两个人又在绳子上挂上塑料布,在一间教室里隔出男女“宿舍”。
  我们从街上国营食堂吃饭回来,格桑伯姆将二虎带到旅馆住下之后赶回州幼儿园,领着几个藏族姑娘将我们的行李打开,已经在干草上替我们铺好了地铺。我们早已疲惫不堪,根本顾不上洗脸洗脚,各自钻进各自的被窝,格桑伯姆领着一群藏族姑娘说说笑笑地走了。
  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内地已是阳春三月,康定的夜却比内地冬天还冷,整夜都听到寒风怒号,哗哗的水声响个不停,从远处传来声声狗叫。难道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康定?难道这就是我一直向往的康巴?在哗哗的水声中,天终于亮了,我赶紧起床到外面去看看。
  教室外的栏杆上,已经依着一男一女,从背影认出是刘小雪和斯朗泽仁。我满以为我是第一个起床的人,没想到他们比我还早。两人完全不顾天寒地冻,像霜天中一对相依相偎的小鸟,双双依在栏杆上,正凝望着对面那座雪山。听到身后有人过来,刘小雪赶紧回过头来指着对面那座雪山说:“那就是世界闻名的跑马山!”
  “啊!原来这就是跑马山啊!”我精神为之一振,高声惊叹。
  幼儿园前面脚下不远处是一条河,这条河从远处的雪山上下来,清凉的河水奔腾咆哮着穿城而过,将康定分成两半,河上一座座石桥将两边街区相连,对面古老的街后有一座山,山坡上长满了绿树和青草,像是少女腰间飘动的绿色衣裙,山腰里漂浮着重重晨雾,晨雾缥缥缈缈轻得像片片洁白的纱,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山腰,犹如巨人腰间缠着一圈又一圈腰带,山头满是白雪,像巨人头上的白礼帽。那山同脚下古老的康定城,组合出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这幅图画像啥呢?恰似绅士陪伴着美女,从古到今世世代代厮守,又似不同民族的一对情侣,天作之合永永远远向人们炫耀山与城的缘分。
  “这真是一座跑马溜溜的山啊!它比康定情歌里唱的还美!”我不禁激动地赞叹着,然后扭头不解地问:“这么美的山,难道谁还忍心在上面跑马!?”
  “我爸当年也同你一样,刚刚来到跑马山下,以为跑马山就是跑马的地方,后来那个藏族女翻译仁嘉丹珍告诉他,跑马山藏族人叫它登妥纳,意思是长满青草的山坡,它是康定的九景十八街之一,是藏族每年开转山会的地方,汉族才叫它跑马山。”刘小雪神情非常得意。
  “那歌里的‘溜溜的山’也是藏语?”我又好奇地问。
  “当年我爸问过仁嘉丹珍,仁嘉丹珍回答说,很难说清‘溜溜’到底是哪个民族的语言,反正康定的汉人藏人都明白,‘溜溜’就是美得不能再美的意思!”刘小雪对我说,“你看那山顶上皑皑白雪,缠绕在山腰漂浮不定的白雾,山坡上的青草和绿树,与山下的康定城,从城中流过卷起千堆浪花的折多河,构成了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咋不是一座溜溜的山呢?”
  我久久地望着对面的山头,在美妙神秘的晨光中,那直插蓝天的雪峰,那缠绕着山腰漂浮不去的白雾,那山坡上青青碧草绿树,那跳着唱着从城里流过的折多河,这咋不是一座溜溜的山?与山交相辉映的康定城,又何尝不是溜溜的城呢?
  我久久地品味着山与城。不知啥时候,斯朗泽仁和刘小雪已经从屋里取出洗漱用具,他们叫我也带上洗漱用具,随他们到河边去洗脸刷牙。天寒地冻的到河里去洗漱,难道幼儿园里就没热水?刘小雪告诉我说,仁嘉丹珍当年告诉她爸,这河水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用它洗了脸,人会长得更健康,用它漱口牙齿更洁白还不得牙病。我进屋取出毛巾牙膏牙刷,跟他们一道来到河边,从河里捧起河水站在河边洗脸刷牙,河水冰凉刺骨,水中漂浮着片片冰凌,我刚喝进去凉得立刻吐了出来,满口牙齿差点儿冻掉了。我又将毛巾拿到河里弄湿,从河水中拿起毛巾还没来得及洗脸,毛巾立刻就冻成了冰块。看到我一番精彩表演,刘小雪在一旁漱着口,忍不住笑着说:“我听我爸说过,他当年也上过仁嘉丹珍的当,仁嘉丹珍还拍了张我爸在这河边用冰水擦身的照片。”我冻得全身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
  “到城里走走吧,这儿九十点钟也不定吃早饭。”我们回到州幼儿园,刘小雪对我说。
  我和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三个人冒着凛冽的寒风,走在康定大街上,斯朗泽仁指着旁边一片房屋说:“那就是你爸书里描写的罗家锅庄。”我们就在一片房屋前停住了,刘小雪望着那里说:“我记得我爸书中说,康定的锅庄,开始不过为土司听差侍贡和办理一应内外事务的几顶帐篷,随着茶马互市的量日益增大,锅庄逐渐演变成旅馆商号。从十八世纪下半期到十九世纪下半期,康定的锅庄发展到近五十家。我爸在书中写道:‘那时的康定,土酋纳贡的使者,应差的杂役与藏汉商人,四时辐辏,骡马络绎,珍宝荟萃,俨如王者之都,人称康定为小北京’
  。”来到州文工团前,斯朗泽仁问刘小雪:“你记不记得,你爸对我们说,当年那个女翻译带着他在康定,有一个晚上,先在东街看藏戏,然后转到西街看川剧,最后转到南街看现代舞蹈。那年他们在康定正好赶上过春节,汉族在这边放鞭炮,藏族在那边吹长号,那个女翻译问他:‘你说这康定,到底是汉族地方还是藏族地方?’”
  一边走一边说着,我们爬上了后面的山坡,我放眼脚下的康定城,它像散落在跑马山和郭达山与阿里布谷山间的珍珠,奔腾咆哮的折多河和雅娜河,从雪山走来在城中相汇,然后如情侣般地逛完古城,又恋恋不舍相依相偎穿城而去,除了脚下的一些现代建筑,满街古老独特的房屋,既有鲜明的藏居的特点,又处处流露出汉族房屋的一些风格。
  我们起得实在太早,三个人走了好几个街区,清晨街上显得特别宁静,偶尔遇到一两个藏族老阿妈,背着木桶到河边背水。我们踏上一座石桥,刘小雪站在桥上问斯朗泽?仁:“这是不是我爸书中说的公主桥?”斯朗泽仁回答正是。刘小雪说:“当时那个女翻译告诉我爸,公主桥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当年文成公主就是从此桥进藏的。我爸问,文成公主不是从青海进藏的么?那个女翻译才说,公主桥在藏语里本意是雪水上的桥,可人们为了表达对文成公主的尊敬,就编出这么一个美丽的传说。她还告诉我爸,关于文成公主从康巴进藏的传说很多很多。”
  “康定真是一座充满美丽传说的城啊!”回州幼儿园的路上,我感慨地说。
  “真正的康巴风光还在‘关外’。”听到我的夸奖,斯朗泽仁骄傲地告诉我,“她爸写过一本书专门介绍康定,那本书中说,康定历来是康藏高原重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传说诸葛亮当年在山上打过箭,所以康定又叫打箭炉。康定是内地通往西藏的交通要道,康藏高原的咽喉,藏汉回彝多个民族交融之地,有着极其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它曾经是西康省的省会,是高原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是世界有名的历史文化名城,一首《康定情歌》唱遍了全世界!”
  我们回到州幼儿园,跑马山上已经洒满了阳光,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一些,太阳老高老高了,我们才到国营食堂吃早饭。
  我们每天早晨睡到八九点钟起床,十点左右到国营食堂吃早饭加午饭,回到州幼儿园躺在地铺上神聊,下午四五点钟再到国营食堂吃晚饭,然后再回到州幼儿园神聊,天黑就钻进被窝里睡觉。
  一连八九天,我们滞留在康定,州分办一直不将我们分配到各县,天天对我们进行民族教育,同学们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今天我们到二道桥去泡个澡!”刘小雪突然过来对斯朗泽仁说,“那个女翻译当年就带我爸到二道桥洗过温泉,她把洗温泉叫做‘泡澡’。我爸书里记述过当年泡澡的情景,看起来特别浪漫!”
第3章 遥遥西去路(3)
  从北京到成都,从成都到康定,半个多月还没能洗上一次澡,听到洗澡群情激动,同学们纷纷拿着洗漱用具蜂拥出动。我们全都下楼站在坝子头,张向东和贺小梅却迟迟不下楼来,我赶紧上楼去叫他们,他们却坐在地铺上哭丧着脸,叫了半天一动也不动。
  “快走,泡澡浪漫着呢!”我不明白他们为啥不动。
  “到高原上都变成老藏民了,还洗个啥子澡啊!”张向东两眼一瞪问我,“王诚你说,咱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满腔热情来到高原,一帮大学生住在州幼儿园里,晚上教室里没有电灯,洗脸刷牙热水也没有,天天跑到河里用冰凉的河水洗脸漱口,一天两顿饭都没有保障,人家还动不动骂我们‘臭老九’!”
  “你没听康定的老百姓说,这年头随便到康定哪个地方上厕所,也会碰上大学生!”贺小梅紧接着冲我抱怨,“他们还说,拿条糌粑口袋站在公主桥上,闭上两眼随便也可以装回几麻袋‘臭老九’!”
  “现在的条件,总比洛克和刘越当年好多了嘛,人家洛克一个外国人,在康巴一呆就是二十七年!”我劝他们说,“更何况,再艰苦总比呆在北大你争我斗好。”
  “我看这个鸟样,也比北大那种瞎折腾好不了多少!”张向东叹着气,还是和贺小梅拿着毛巾肥皂,与我们一道出了康定城。
  沿着雅娜河边的一条土路,我们朝河的上游进发。河的两岸是望不到顶的雪山,山坡上有一个地质队,山坡下有家解放军医院。天下着大雪,我们顶风冒雪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一个叫二道桥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温泉浴池,池子分为两个大池和十三个小池,小池以“各族人民大团结”和“保卫世界和平”十三个字命名。大池每人五分钱一洗,时间不限长短,小池每小时一角钱。几个女生进了小池,男生们下饺子似的进了大池。看到温泉从地底下咕咕咚咚地冒出来,散发着冲天的热气,我们周身都激动起来,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跳进池里口呼万岁,小池里传过来女生的欢声笑语。
  “听说给小雪她爸当翻译那个女的,还是一个土司的女儿?”我问斯朗泽仁。
  “亚多土司的女儿,人长得漂亮,也非常有才华。”斯朗泽仁回答。
  在温暖的池水里一泡,我们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二道桥的温泉浴池早在清朝年间就有了,先是由内地来的汉人开的。那时,无论汉官土司头人商人,还是一般平民百姓,都可以带着全家老小来泡澡。解放后经过改造,来泡澡的人更多,夫妇还可以洗鸳鸯浴,来到康定的外地人,没有不到二道桥泡澡的。我们在池子里互相打着水仗。
  “你说那个女翻译,当年陪刘越来这里泡澡,他们会不会洗的鸳鸯浴?”在池子里一触摸到敏感玩意儿,便产生了奇思妙想,张向东突然问斯朗泽仁。
  “你可不要乱说,他们两个人都非常有教养!”斯朗泽仁一本正经地回答。
  “听说康巴女子非常开放,两个人又正是青春年少时,不洗鸳鸯浴才怪!”张向东笑哈哈地说。
  “你小心贺小梅一会儿掌你的嘴!”我笑着说。
  “我看刘越书中说,当时康巴有这种婚俗,兄弟几个娶一个老婆,姐妹几个嫁一个男人,”我问斯朗泽仁,“现在可能没有了吧?”
  斯朗泽仁说,现在仍然有那种情况。
  “妈哟,我将来也享受享受这种特殊民族政策!”张向东摸着他那个玩意儿激动地说,“我也娶他妈几个老婆!”
  “你小心贺小梅把你休了!”我立刻警告张向东。
  “你可以享受这个民族政策,反正你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张向东跟我打着水仗说,“我看康巴女子都漂亮又具有野性,将来你娶他妈几个老婆!”
  “‘臭老九’能找到一个老婆就不错了!”我说,“你还想找几个老婆!”
  “哈哈!哈哈!”从女浴室那边传来了笑声。
  男女从浴室出来,又全都变得一本正经,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回到了康定,康定的雪更大了。
  李主任一身黄军装,一双罗圈腿,盘腿坐在地铺上,嘴里叼着烟斗,先自我介绍说,他是骑兵团的副团长,支左当了州分办主任。他接着向我们介绍,甘孜藏族自治州是康巴地区最大的一个藏族自治州,总面积十五万平方公里,一共二十二个县,总共五十六万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藏族,还有回族、汉族和彝族。李主任在鞋底上磕掉烟锅巴,将烟斗揣进衣袋,站起来做着手势风趣地说:“在这里,我们汉族才是少数民族。”他接着讲了党的民族政策,严肃地告诫我们,来到藏族地区工作,必须严格尊重藏族同胞的风俗习惯,不得妨碍他们的宗教自由,要坚决克服大汉族主义。
  最后,李主任才一一问我们各自学的啥专业,这些专业毕业到底该干啥,各人对分配都有啥具体要求。遇到这么个耐心细致的分办主任,每个人都趁机提出了在北大从不敢向工宣队提的要求,不少要求在我听来,完全是些非分之想,甚至违反党的分配政策。李主任听完却明确向我们保证:“请大家放心,既然大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康巴来,我对你们的分配,一定做到分办满意,学生满意,接收单位也满意。”我们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庆幸遇上这么个充分理解我们的分办主任。
  “王诚,你听清没有,全州只有康定和泸定好一点,翻过折多山就是‘关外’,到了关外县县都不如康定和泸定好。”李主任刚刚一走,张向东将我叫到外面,神秘兮兮地单独提醒我。
  “不说也知道,康定既然是州府,肯定是全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既然当年能做西康省的省会,当然比关外那些县好。”我回答说。
  “妈的,分来的北大学生,就算我们两个出身好,我们一定争取留在康定,万不得已才退守泸定,整死也不到关外!听人说,一旦到了关外,将来想回康定,比当初从学校分到北京、上海、天津还难!”张向东说。
  “不过呢,一下子分来这么多大学生,如果大家都想留在康定和泸定,这种可能性不大。”我说。
  “毛主席不是说么,天下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应该作百分之百的努力!”张向东态度非常坚决。
  贺小梅从教室里出来了。没进高原之前,贺小梅尚有三分钟的热情,可是来到康定几天,她再也不剩多少激情。她深情地望着张向东叹着气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明白她害怕分到关外,就劝她说:“留在康定、泸定,难道又能专业对口?”贺小梅却说:“听说康定到关外那些县,一个星期半个月,才有一班汽车,平常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几个星期也难看上一场电影。”
  听我们在外面说得如此热闹,教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全都同我们一样依在栏杆上。
  这些来自北京的大学生,就像冬天电线杆子上的一串麻雀,一个个沉着脸望着跑马山,谁都明白各自心里想些啥,可谁也不愿意说出来,就这样将跑马山久久地凝望。
  李主任把我们逐一找去,询问各人对分配都有啥具体要求。
  既然已经来到遥远的康巴,我们其实不可能再有太多的要求,特别对康巴已经有了切实的了解,又接受了好几天民族政策教育,无论出身好的还是不好的,也无论文革中表现是好还是不好,一连几天理论教育和现实教育,一个个对分配都准备好了最高纲领和最低纲领。虽然口头谁也不愿意说出来,但不少人的最高纲领都是留在康定,最低纲领退守泸定,没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到关外。张向东不止一次对我说:“只要能留康定,哪怕叫我扫大街也干!”
  李主任随便把哪个叫去,个个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你对分配有啥具体要求?”张向东刚刚走进办公室,李主任就站起来笑着问。
  张向东满脸堆笑地坐下,没有立刻回答,毕竟经过文化大革命的路线教育,如果赤裸裸地说不愿意到关外,对于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到底还是有些羞于出口,张向东急中生智终于想出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到底到哪儿由领导决定,我只希望尽量做到专业对口。”张向东回答得一本正经。
  “你学的地球物理专业,具体应该咋个对口?”李主任一直埋头翻着张向东的毕业分配表,头也不抬认真地问。
  “分到州地震办公室,就算专业基本对口。”张向东回答。
  “我听懂了,反正最终做到‘三满意’,你放心回去吧!”李主任放下手中的毕业生分配表,站起来挥挥手说。
  张向东回来这么一宣传,个个听了感到欢欣鼓舞,全都断定张向东肯定会留在州地震办,也就是留在康定,这是一份多么令人羡慕的分配,完全相当于当初从北大分配到北京、天津和上海,这可是意想不到的最好分配。全都佩服张向东精,一个个都望见了胜利的曙光,只要一口咬定“专业对口”,争取留在康定、泸定并非幻想,就可能规避被稀里糊涂发配到“关外”。
  “一下子分来二三十个北大清华学生,”刘小雪坐在地铺上独自笑着说,“不可能全都留在康定。”
  “反正李主任也弄不懂我们这些专业,我们就是要反复强调,留在康定和泸定才能做到专业对口!”张向东兴高采烈信心百倍,他坚定大伙的信心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
  李主任接着找我去,我既然跟张向东出身一样好,当然希望留在康定和泸定,但我却笑着对李主任说,我是主动要求分配到康巴来的,一切听从党的安排!李主任听了摘下头上的军帽放在桌子上,非常满意地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你的出身很好,现实表现也不错,又是主动要求分配到高原来的,对于这样表现好的学生,即使自己不开腔,我们也不会让你吃亏。我们已经研究好了,分配你到思想宣传部门,做党的意识形态工作。”
  我回来报告了这个特大喜讯,同学们更是备受鼓舞,贺小梅父亲虽然正在接受审查,原来对自己能否留在康定或泸定已经不抱太大的幻想,但见我和张向东轻而易举就旗开得胜,也就信心百倍地走进了李主任办公室,坐下来一个劲儿反复强调,她学的无线电专业只有留在康定才能对口,最恰当的单位是州广播站。李主任听完仍然笑着说:“我听明白了,无线电就是我们天天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个东西嘛,你这个专业最容易对口。”李主任的表态并不具体,贺小梅就缠着李主任不走,大谈电子在工业革命中的重要。可是她说的那些专业术语,李主任多数听不懂,渐渐就失去了耐心,站起来打着哈欠连连挥手说:“你不说啦,我每天都在接触电子,你的分配肯定做到‘三满意’。”
  贺小梅回来跟张向东一说,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当晚他带着一条烟,和贺小梅独自找到李主任家里。李主任接过那条香烟,终于向张向东交了底:“根据你的出身和表现,决定你去做公法工作。”听到要张向东去做公法工作,贺小梅立刻联想到文革中不少人因为做公法工作,在砸烂公法运动中,不是被打断肋骨就是被打断腿,贺小梅立刻哀求李主任:“李主任,他做啥都可以,就是不要去做公法工作!”
  李主任突然问她:“你们两个不是一对吧?”李主任看过贺小梅的毕业生分配表,知道贺小梅的父亲是个走资派,如果贺小梅与张向东是一对,走资派的女婿当然就不能做公法工作。
  “不!不是!”张向东当着贺小梅坚决否认。
  经过几天耐心听取意见,正式分配方案终于公布了,其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料,即使来自毛主席身边的北大清华学生,也只有少数几个幸运地留在康定和泸定,绝大多数学生仍然分到了“关外”:学核物理专业的,分到骨粉厂制造肥皂;学地球物理专业的,分去爬电杆架线搞有线广播;学自动控制专业的,分到邮电局去守总机;学中文的,分到乡上当文书;学数学力学专业的,分去修公路修电站;学地质地理专业的,分去开采石棉矿……我跟张向东与贺小梅一起分到“关外”边远的扎克木县。
  虽然斯朗泽仁再三向李主任声明,他与刘小雪是一对,一再要求按照“单分近,双分远,不远不近分光棍”的惯例,请求李主任将他跟刘小雪一道,一同分配到最遥远最艰苦最落后的卡达,结果李主任还是将他与刘小雪活活拆散了,只将刘小雪独自分到卡达,将斯朗泽仁留在扎克木,顿时引起了所有学生的公愤。
  “你口口声声‘三满意’,结果到底哪个满意?”我们一齐围着李主任,贺小梅激动愤怒地打抱不平说:“刘小雪一个女同学,干吗分到远天远地的卡达?”
  “她的出身不好。”李主任平静地回答。
  “别的出身不好的,照样将一对分到一起的嘛!”在学校张向东曾经追求过刘小雪,至今他处处为刘小雪说话,他不顾后果地质问李主任,“刘小雪为啥独独不能同斯朗泽仁分到扎克木?”
  “领导根本就不赞成斯朗泽仁和刘小雪耍朋友!”看到我们突然变得气势汹汹,李主任且战且退,走出好几步才回头说,“党和政府好难得才将一个翻身农奴的后代培养成了一个北大学生,组织上有意将他们分开,那是从政治上对斯朗泽仁寄予极大希望!”
  “反正我单身一人,我到卡达,把刘小雪换到扎克木吧。”我追上李主任说。
  “现在哪个说话都没用,这又不是分办的意见,这是州革委领导的意见。”李主任说到“州革委领导”之时,用手指指天上,潜台词就是:领导的旨意哪能违抗?说完就要大步离去。
  “州革委领导难道成了中央文革领导!”张向东追上去问。
  “州革委领导也是完全从培养民族干部的长远考虑。”李主任不得不进一步解释,“你们可别小看斯朗泽仁这类藏族大学生,如果自己表现得好,过十几二十年,至少都是州县领导。”
  “毛主席不是说么,出身不由己,重在现实表现。”贺小梅也是在为自己辩解,她对李主任说,“小雪出身资产阶级教授家庭,总还不同于地富反坏右嘛!”
  “州革委领导究竟咋个考虑的,我也搞不清。”没想到这伙北大学生如此难缠,李主任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反正我将你们这批大学生分配了,我再也不搞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分配工作了!”说完赶紧溜了。
第4章 他们播种了爱情(1)
  没有到过康巴的人,不晓得康巴有多么遥远。只有到过康巴的人,才知道康巴是多么美丽与神秘,才会体味到康巴女子的能恨能爱。
  我们费了不少事,才找到去关外的汽车,天不亮就背着背包,拿着行李站在停车场。候了很久才见一个身穿老羊皮大衣的司机——头戴翻皮帽,脚穿大头鞋,手里端着水杯,旁边坐着一个年轻藏族姑娘,他恶狠狠地吼我们:“还要等我用轿子抬你们上?”我们赶紧应声爬上汽车。
  天下着大雨,汽车离开康定来到折多山下,山上的雨比康定大多了,山洪从山上奔泻而下,公路上满是山洪和泥泞,不记得拐了多少道弯,转了多少圈,汽车一直在湿滑的山道上爬行,我们几个人都晕得不行,刘小雪一路吐得翻江倒海,司机气得不停地从驾驶室伸出脑袋不断地骂:“坐不得车,下来走路,把个车搞得稀脏!”斯朗泽仁将刘小雪紧紧搂在怀里,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一个劲儿地叫她分散注意力,张向东掏出万金油,给刘小雪抹在太阳穴上,还是没有减轻晕车。刘小雪脸色苍白,紧闭两眼不停地哼哼,断断续续地说:“让我下车走路得啦!”斯朗泽仁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停地擦着她额头上的汗,不住地鼓励?她:“翻过山就好了!”刘小雪竭力忍着不敢再吐,汽车连续转了好几个弯,她实在忍不住来了个总爆发,吐得车里车外到处都是,司机将车停住跳下车,两眼瞪得像铜铃,双手叉腰大声说:“坐不得车,你下来给我走路!”斯朗泽仁不住地用藏话向司机求情,司机气咻咻的再也不骂,驾驶室那个藏族姑娘递给贺小梅一张伤湿止痛膏,贺小梅接过立即给刘小雪贴在肚脐上。
  汽车爬到山腰一个道班房前坏了,司机冒雨修了半天也没修好,就叫我们在道班等着,他与那藏族姑娘拦了辆下山车回康定,说是回去找人来修车,可天黑很久也没回来。道班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看到我们站在路边野外可怜兮兮的样儿,道班工人将我们叫进道班房过夜。直到第二天吃过午饭,司机带来两个修理工,一直弄到午后一点,汽车才勉强修好。
  我们又一齐上车,汽车沿着湿滑泥泞的道路往山上爬,山洪从山上飞流直下,山坡上长满了青翠葱茏的树丛,雪白的云雾缠绕着山腰,汽车在山上弯来拐去,渐渐地钻进云雾之中,从此啥也看不见。我们坐在汽车上,完全不知身在人间还是天上,混混沌沌好长时间,汽车才从迷雾里钻出来,头顶上却是一派蓝天,蓝天下晴空万里无云,漫山遍野皑皑白雪,道道冰峰直插青天,好一个银色的冰雪世界。
  我坐在车上,望着远处一座酷似日本富士山的雪峰,不禁激动地指着远处问,那是啥地方?
  斯朗泽仁说,那就是世界有名的贡嘎山,山顶是终年不化的白雪,山腰是茫茫冰雪覆盖的原始森林,山脚是冰川温泉,是个只有小鸟和猎人去过的地方,人们把贡嘎山称之为蜀山之王。听到她爸去过的贡嘎山,刘小雪的眼睛顿时睁开了,从此一直将阳光下的雪山凝望着,也不再晕车了。
  汽车爬上折多山顶,山顶除了冰雪就是阳光,别说植物和生命,就连空气也很稀少,山头只有狂风翻卷着冰雪。虽然在山腰司机就给车轮套上了防滑铁链,汽车通过冰雪覆盖的山顶,小心翼翼有如通过敌人的封锁线,司机全神贯注地铆足劲儿,一口气开过山顶,才在山那边半坡上一块空地中停车撒尿。我们赶紧下车以汽车为遮挡,按照男左女右的原则,抓紧时间撒泡尿又赶紧上车。
  汽车过了折多山顶,这边的山坡变得比那边平缓,山坡上没有啥树,山腰以下看得见枯草。
  汽车下到山脚,山之间有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两岸是大片开阔地带,平展的土地翻耕过来,泥土全是黑油油的,肥得就要流出油来,地边不时看得见棵棵白杨。汽车行进在开阔河谷当中,两边再也见不到高山,全是一些馒头似的山丘,山丘上长满了青草,成群的牛羊在山坡上吃草,望得见山沟里的一个个村落。
  汽车在公路上奔驰,偶尔碰上一个藏民,骑着马挎着枪,不是马背上驮着老婆孩子,就是在空旷的原野上独行,随着骑马人身影远去,随风飘来阵阵歌声,歌声随风飘逝,骑马人渐渐变成小黑点,最后消失在空旷的原野中,融入了无垠的高原。
  “我爸说,到了康巴特别要注意观赏这一带的风光。”翻过折多山,刘小雪完全不晕车了,她对我们说,“他说这里有点儿像北欧风光,除了自己亲眼所见,只有诗画才能重现眼前这些意境。”
  “你爸也来过这个地方?”我问。
  “那个女翻译陪着她爸,在这新都桥一带考察了好几天。”斯朗泽仁回答,“不知道小雪你记不记得,你爸书中用了好几万字描写新都桥,不仅说新都桥有点像北欧风光,而且颇具田园的独特神韵。他在这一带拍了不少照片。有个作家以他书中记述的新都桥为背景,写过一本小说叫《我们播种了爱情》。我当时看了就怀疑,会不会就是写的你爸和那个女翻译的故事啊!”刘小雪笑着回答:“小说纯属虚构。”
  汽车驶入一个小镇,当晚我们住在新都桥。
  吃过晚饭,我们要到外面走走。刘小雪不顾晕车的疲惫,一定要同我们去,说是要去寻找她爸的足迹。我们到街上转了转,镇子上除了劳改农场的办公楼和招待所,只有很少几间百货店,几间供来往旅客住的旅店。几个最后到街上买东西的藏民,正在骑马离去,除了过往这里的旅客,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干警。我们裹着大衣在风中走着,几只野狗在街上打架,镇子周围是个很大的平坝,放眼望去,有点儿像北方的一块小平原。傍晚街上很冷,我们逛了一会儿,就回招待所睡觉。
  “从北京到新都桥,我们一路吃了多少苦?”回招待所的路上,我感慨地对刘小雪说,“当年条件肯定比现在差多了,你爸和那个女翻译,他们究竟吃了多少苦,就可以想像啦!”
  “我爸告诉我,当年高原上抢匪很多,他从康定出发,除了那个女翻译,每天还有当地汉官派出的一大队藏人,他们骑马挎枪将他从这个县护送到那个县。”刘小雪回答。
  “这公路又是啥时修的?”张向东问。
  “是1950年十八军进藏修的。”斯朗泽仁回答。
  “真是不可想像,如今坐汽车到康巴来都这样难,当时条件比现在不知道差到哪去了,也不知道是啥东西作为动力,你爸一定要从北京跑到这个地方来考察!”张向东感慨地说。
  “我爸说过,康巴是我们中国的康巴,外国人都远涉重洋来考察,出了那么多书和报道,我们中国人能不去考察!”刘小雪回答。
  我们回到屋里,虽然关着窗,躺在床上仍然很冷,斯朗泽仁将被盖卷成一个圆筒,用皮带将脚那头扎起来,人就像蚕蛹一样钻进圆筒中,只露出一个头,我与张向东照着做了,三个人就像婴儿躺在襁褓中,只从被盖卷儿里露出头,躺在被窝里摆了许久的龙门阵。
  “小雪爸当年会不会爱过那个土司的女儿?”我总觉得在这美丽神秘的康巴高原,男女相处久了,不可能不产生爱情,我躺在被窝里问。
  “我听她爸讲过,他认为康巴女子生活在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的神秘王国,特殊的社会地理政治生活环境,使她们基本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的负面影响,一直保持着远古文明端庄纯朴的本性,所以没有丝毫矫揉造作,个个落落大方敢恨敢爱,热烈得像一团火,只要你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一旦有机会与她们相处,你绝对无法拒绝她们的挚爱。”斯朗泽仁客观地转述着刘越的话,他最后说,“可是,从没有直接听他说到与那个女翻译的爱情。”
  “到底是两个年轻男女呀,又在这么个容易产生爱情的地方,相处的时间又那么长。”张向东与我有同感,他紧接着说。
  “我一直非常奇怪,当他知道我来自亚多土司的故乡,就一个劲儿地向我打听,问我晓不晓得有个仁嘉丹珍?中学教我们藏文的老师正好也叫仁嘉丹珍,他从此就拼命地向我打听,而且啥都问得非常细。我听小雪说,他不顾小雪妈的反对,书桌上一直放着他与那个女翻译的照片,文革中红卫兵抄家要拿走那张照片,他像发疯似的争夺着,被红卫兵打得头破血流……”斯朗泽仁说。
  “会不会就因为他老是忘不了那个初恋情人,小雪的妈就与他离了婚啊?”我又问。
  “其实小雪妈对他是很不错的,她同样是北大教授,人长得比我那个藏文老师还漂亮,她父亲也是北大的教授,婚后对小雪爸也非常好。可他就是与妻子建立不起真正的感情,最后不得不与她离婚。”斯朗泽仁说。
  “文革中小雪爸还是受了一次冲击,”张向东说,“听说站出来揭发他的还是他的一个助手。”
  “首先在大饭厅贴那张大字报揭发他的人,正是他研究康巴的一个年轻助手。那人研究康巴从不到康巴考察,却从概念到概念,从书本到书本,四处大篇大篇地发表文章。刘越批评他不是搞的学术研究,这个人从此就对刘越怀恨在心,文革一批判冯友兰和翦伯赞,这个人就断章取义地摘录刘越书中的一些材料和观点,在大饭厅前贴出了三十二张大字报。康生就是看到那些大字报,才点了他的名,他从此就与冯友兰和翦伯赞一样受到了批判。”斯朗泽仁说。
  “那些书到底有些啥问题?”我问。
  斯朗泽仁根本不回答,我也就不再问。我不想与谁深谈刘越的问题,即使在这荒无人烟的高原上,即使在这夜深人静的孤店之中,即使屋里只有我与斯朗泽仁和张向东三个好朋友,即使说过的话出了门根本不认,这样与人轻易地过多地谈论一个有问题的人还是不好。因为我对刘越并非非常了解,也没有读过他的书,我与刘越的关系也与斯朗泽仁与刘越的关系截然不同。不同的关系就会产生不同的感情,不同的感情就会产生不同的立场,不同的立场就有不同的认识。文革中我虽然不是一个极左派,但我也并不认为,凡中央领导点过名的人,就一定是真正的反革命。但是,我至今不敢轻易相信,刘越的问题就如斯朗泽仁说的那么轻松。如果真如斯朗泽仁说的那么轻松,从工作组到军管会到工宣队,领导北大运动的一届又一届领导,难道就没有一届发现刘越问题是个冤案?如果刘越没有问题,州革委领导干吗坚决将刘小雪与斯朗泽仁拆散?对于刘越的问题,只能夜半三更躺在床上关起门来闲谈,绝对不能过多深入公开议论,因为这牵涉到一个重大原则问题,也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问题。
  在这类大事大非政治原则面前,即使深更半夜关起门来躺在床上,即使在几个北大同学之间,也绝对不能随便议论,随便议论就有犯政治错误的危险。
  早上不到七点,汽车一口气就出了新都桥,在一条沟里走了许久,前面出现了一望无垠的大草原,草原上扎着顶顶帐篷,帐篷顶上冒着炊烟,帐篷前有几只长毛藏狗在嬉戏,从围栏走出群群牛羊,在晨光的照耀下,几个藏族姑娘正跪在牛肚子底下挤奶,这是一幅多么奇妙的牧场晨图!头一次看到如此美丽宽广的草原,全车的人立刻激动起来,贺小梅指着那里激动地问:“那是什么草原?”
  “那是塔公草原。”斯朗泽仁回答。
  “塔公草原到了!”刘小雪立刻从车上站起来,眺望着前方的草原说,“那个藏族女翻译告诉我爸说,塔公在藏语里,就是菩萨也舍不得离开的地方。那个女翻译还给我爸讲了一个美丽的传说,她说当年文成公主进藏途经这里,公主携带的释迦牟尼佛像突然变得重如千斤,任凭什么力量也拉不动,公主燃香求卦方知,因为这个地方太美,释迦牟尼菩萨见了也舍不得走,公主就叫这里的藏人修了一座塔公寺专门供奉释迦牟尼佛像。”说到这里刘小雪突然问,“斯朗泽仁,远处那座寺庙是不是就是我爸书中提到的塔公寺?”
  “那就是塔公寺,”斯朗泽仁回答说,“这塔公草原,是高原上离康定最近的一个草原,但不是高原上最大最美的草原。康巴高原最大最美的草原,一个数石渠草原,另一个数色达草原。这两个草原,有着与内蒙和西藏草原完全不同的特点。”
  “这儿已经够美了!”贺小梅拿过刘小雪手头的相机,从车上站了起来就要拍照。害怕她从车上摔下去,张向东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现在还不是草原最美的季节,”斯朗泽仁非常得意,他眯缝着两眼说,“草原上最美的季节是七、八、九三个月,高原上的人常说:‘七八九,正好走。’说的就是,那时正是到高原上走走看看的最好时机。到了七八九那个季节,天空是那样的蓝,太阳是那样的亮,草原上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像五彩云霞坠落在草原上,人在草原上,响着鞭子放着牛羊,才真正体会得到啥叫康巴风情!”
  “如果不分到康巴来,这辈子到哪去看这么好的风景!”贺小梅将相机交还给刘小雪深情地说。
  “扎克木比这里还美!”斯朗泽仁如醉如痴地说。
  天不亮从甘孜出发,我望着刘小雪说:“原先以为《康定情歌》唱出了康巴的神韵,来到康巴才知道,《康定情歌》唱的仅仅是康定。小雪,你的音乐天赋那么高,将来写一首歌,歌颂歌颂康巴的神韵!”刘小雪笑着说:“不行!当初只看过我爸的书,我真有这个奢望,可经过这两天的跋涉,我感到康巴的神韵只能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出它的韵味来,其实我爸那些书远没有描绘出来。”张向东说得更夸张:“我走到康定就开始后悔,可是经过这两天旅途的见闻,我现在一点也不后悔。我大串联到过内蒙大草原,康巴高原的神奇与美丽,与内蒙大草原的神奇与美丽,完全是另一种格调!”刘小雪又说:“我爸过去常对我说:‘国可以不出,康巴不可不去。国外有人说康巴风光与阿尔卑斯山区风光有些相像,我说康巴风光比阿尔卑斯山区的风光还美。’”贺小梅洋洋得意地说:“那些人把我们发配到康巴当成惩罚,实际上我们简直是因祸得福!”我完全赞成贺小梅说:“长年呆在北京那种政治漩涡中心,呆在北大那种是非之地,没有啥子好。”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一直兴奋地聊着。斯朗泽仁告诉我们,康巴有文化的藏族人,没有几个没读过小雪爸写的书,中学教他们藏文的那个仁嘉丹珍老师,就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讲过:“不读刘越的书,就不懂得啥叫康巴;只有读了他的书,康巴人才会明白,啥叫汉诗中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斯朗泽仁,你说你的那个藏文老师,会不会就是我爸当年那个女翻译啊?”刘小雪越听越觉得相像,她情不自禁地问,“我爸经常对我说,那个藏族女翻译非常有才华。”
  “像倒是有点像,”斯朗泽仁回答,“可是,如果丹珍老师就是你爸当年的女翻译,文革前她已经是县政协副主席,你爸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怎么可能一封信也不回呢?”
  “临行前,我爸一再要我到康巴之后一定尽快弄清楚,你说的那个仁嘉丹珍,是不是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仁嘉丹珍。”刘小雪说。
  我们谈兴正浓,前面出现了一座雪山,雪山巍峨挺拔,高耸入云,皑皑的雪峰直刺青天,山头上缠绕着缕缕白云,根本分不清哪是雪,哪是云。
第5章 他们播种了爱情(2)
  汽车来到山脚下,公路边停满了汽车,却见不到几个人影,我不禁问斯朗泽仁,前面到底是啥子山?这些汽车停在那儿,人都到哪里去了?斯朗泽仁说前面那座雪山叫雀儿山,山下有个新路海,这些人肯定停车去看玉龙海去了。
  “雀儿山是不是就是我爸在书中说的玉龙雪山啊!”刘小雪两眼盯着远处的雪山问。
  “就是。”斯朗泽仁回答说。
  “我爸的书中,不是说,玉龙雪山下还有一个玉龙措吗?”刘小雪更是激动。
  “那山原来叫玉龙雪山,下面有一个玉龙措。”斯朗泽仁回答,“藏族把高山湖泊叫做‘措’,‘措’翻译成汉语就是‘海’。不知你记不记得,那个女翻译在这里给你爸讲过玉龙措的美丽传说,那个女翻译告诉你爸,民族英雄格萨尔王与他最宠爱的妃子卓姆征服了整个康藏高原,当他们来到玉龙雪山下,卓姆看到这里的美丽景色,说啥也不愿意离开这个美丽的地方,可是她又不能不跟格萨尔王去继续征战,卓姆只得将她那颗圣洁的心,永远留在玉龙雪山下,那颗圣洁的心就变成了美丽的玉龙措。”
  “你爸的那颗心,会不会从此也留在那个女翻译的身上?”斯朗泽仁嘻嘻地笑着说。刘小雪微嗔地回答:“你可别随便拿我爸开玩笑!”
  司机这时停了车,那个藏族姑娘下车冲我们喊道:“走,看新路海去!”
  刘小雪顿时不解地问:“她咋说看新路海?”
  “解放军当年修筑这条公路,见到这座雪山高得连雀儿也飞不过,就将玉龙雪山改名为雀儿山,为了纪念川藏新公路通车,就把玉龙措改名新路海。”斯朗泽仁回答。
  我们真是高兴极了,立刻下车跟着司机和藏族姑娘,朝海子那边走去。路上有不少人从海边返回来,听到他们全都赞不绝口:“要是有部摄像机就好了!”“最好请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来拍成纪录片,向全世界放映。”“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别的任何人说我也不敢相信,高原上的湖泊会如此的美!”“啥子叫神话世界?新路海就是真正的神话世界!”我们气喘吁吁地来到海边。
  这真是一个奇迹!这真是人间奇观!这简直就是一个神话世界!
  在高耸入云的雀儿山下,群山环抱着一个巨大的湖泊,这就是刘越书中说的玉龙海。把这雪山中的湖泊称之为“海”,实在没有丝毫过分。海的四面都是巍峨的雪山,山顶遍布皑皑的白雪,陡峭的崖缝倒挂着棵棵青松,片片云雾挂在枝头,一群水鸟在海上低飞,岸上雪山、绿树、山崖倒映在海水中,在碧蓝的海里构造出一幅动人的海市蜃楼,果真是人间罕见的仙景!海边上聚集了不少观海的人,全都被这神奇的仙景深深地折服了,除了阵阵惊叹声,海边上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仿佛此时此刻任何细微的声音也会惊碎人间仙景。头上是阳光灿烂,几只水鸟在海上划着弧线,见到我们这些外来客,它们已经见惯不惊,自由自在地飞翔着。
  “太美啦!”贺小梅突然惊叫了起来,打破了先前的宁静。
  “太美啦——”我们全都跟着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
  海子上空本是一个大晴天,应着我们的惊呼声,天上突然下起了雨,随着声音的消失,雨点也随之停了。这真是太神奇了,张向东又带头大叫了一声,应声天又下起了雨点,随着声音消落,雨点又停了。
  “太神奇了!”我赞叹地对斯朗泽仁说,“如此美丽神奇的地方,卓姆怎么可能不留下她那颗圣洁的心呢!”
  我们站在海边久久不愿离去,一定要刘小雪讲讲,她父亲与那女翻译当年是如何来观海的。
  可司机却大声吼我们走,否则天黑之前翻不过雀儿山。刘小雪笑着说:“说来话长,等会儿到车上再讲吧。”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新路海。
  从新路海回来,汽车再也发不动,路过的司机停下来帮忙,却谁也找不出毛病。天渐渐地黑了,路过的汽车也渐渐少了,阵阵山风吹来,我们孤孤单单地站在公路边上,一个个冷得发抖,再也没人关心当年两个年轻人如何观海。张向东紧裹着大衣小声抱怨:“这辆老爷车就是怪,一见到雪山就发悚,折多山把它吓瘫了,见了更高的雀儿山就吓得它趴下不敢动。”
  钻在车肚子底下修车的司机,正着急咋也找不出毛病,听到此时此刻竟有人说风凉话,满身油污地从车下爬出来,拔掉一双油污的手套,恶狠狠地用藏话骂着,幸亏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斯朗泽仁赶紧过来告诫张向东:“惹毛了,将我们丢在山下,把车开跑了,我们就惨了!”
  张向东赶紧给司机递烟赔不是,司机吸完一支烟,重新钻到汽车肚皮底下。
  天黑之前,过来一辆军车,我们一行步行,军车帮忙将车拖到山下一个风小的地方,我们在汽车旁烧了一堆火,陪着司机到第二天清晨。汽车终于修好了,我们顾不得闭一下眼睛,又爬上车开始翻雀儿山。
  汽车冒着晨雾在山间盘行,低山上长满了松树,还有不少谁也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回头瞧走过的公路,那公路像一条细细的飘带,从这山飘到那山,又从那山飘到这山,始终在几座山上飘忽不定,最后飘上了山腰。山腰再也看不见青松,长出不少低矮的紫杜鹃,山崖渐渐地裸露出来,已经见到不少冰雪,再往上就是冻土层,冻土层上啥也不长。
  汽车爬上山顶,山顶几千万年的冰雪,早已变成了坚硬的冰川,尽管人间春夏秋冬交替轮回,古老的冰川却年年岁岁不变,不知历经了多少烈日与风暴,它依然是一座坚硬的冰川,成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冰雪博物馆。汽车路过雀儿也飞不过的山顶,在那个古老的冰雪博物馆中,在人的生命极限的山顶上,却有一个英雄的雀儿山五道班,他们正忙着推去公路上的冰雪,维护着公路畅通。我们的汽车刚刚停下来,一个大伯立刻给我们提来开水,可掺到杯中已经冻成冰水。
  我们非常想停下车来,走进他们住的道班房中看看,可司机却像催命鬼一样,喝了两口水,就将汽车开动了。通过山顶的公路非常窄,路上又满是冰雪,虽然道班工人不停地将公路上的冰雪铲掉,但公路仍然滑湿危险,司机是那样小心翼翼,我们坐在汽车上,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出口大气分了司机的神,汽车立刻滑出冰雪湿滑的公路,坠入下面陡峭的万丈冰川之中,我们就将从海拔五千多米的雀儿山顶,高空飞行腾云驾雾飘飘然下凡,最后全世界也不会明白,我们是不是被天外来客劫持去了。
  汽车好不容易下到山腰,在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司机停车一边撒尿,一边用藏话骂着,额头上冒着颗颗汗珠。汽车下到半山腰,漫山遍野都是雪松,我们回到了绿色世界。汽车下到山谷,整个山谷被茫茫的原始森林覆盖着,从森林中蹿出一条湍急的河,清澈的河水在乱石滚滚的河流中哗啦啦地流着,激起堆堆雪白的浪花,一声惊叫终于击破了车上长久死一样的宁静。
  “老天保佑!我们终于安全着陆啦!”贺小梅拍着手非常庆幸。
  “刚才在雀儿山顶,你没有想到留遗书吧?”张向东同贺小梅开着玩笑。
  “她真的在山顶上光荣了,你正好在高原上找个康巴女子。”刘小雪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汽车从林中的公路上钻出来,前面山坡上有个很小的山寨,司机在山寨前叫我们下车,汽车将从前面过金沙江进西藏,这里到扎克木再也没有公路,我们必须在这里过夜,明天再从这里骑马到扎克木。
  刚从汽车上卸下行李,格桑伯姆手握胸前那条长辫子,飞也似的跑到车前。格桑伯姆已经分配到公社卫生院,从早到晚一直盼着我们,看到我们终于来了,她不停地用藏话与斯朗泽仁热烈地谈着,一只手夺过刘小雪的背包背在肩上,另一只手夺过贺小梅的背包拿在手上,将我们迎到公社卫生院,先给我们端来洗脸水,又立刻忙着打酥油茶,兴奋得合不拢嘴,露出一口白牙。
  见我们一句藏话也听不懂,又改为汉话告诉我们,她已经为我们租好了马,今晚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她将送我们去扎克木。
  吃过早饭,格桑伯姆弄来几匹马,将一匹最烈的留给自己,比较驯服的四匹分别给我、张向东与贺小梅和刘小雪,一匹不太驯也不算太烈的给了斯朗泽仁。格桑伯姆叫我们将行李打开,装进一只只马褡子里,再将马褡子放在马背上,她的马背上除了马褡子之外,还放着锅和糌粑口袋与茶叶,斯朗泽仁的马背上带着帐篷,我们的马队就出发了。
  来到高原近一个月,我还只是看过别人骑马,望着那匹漂亮驯服的棕色母马,我真有点跃跃欲试。格桑伯姆知道我头次骑马,因而笑着走了过来,用汉语对我说:“我先替你将马牵着。”然后她招呼斯朗泽仁:“你来扶王诚哥上马。”斯朗泽仁就来将我扶上马,格桑伯姆教我将双脚蹬在两只马踏子里,又教我怎样握缰绳。格桑伯姆见我老是不会用手中的缰绳控制指挥马前进,就问我会不会骑自行车,听我说会骑,她于是笑着耐心地教我,骑马就如同骑自行车,缰绳就像自行车的把手,牵动缰绳就能控制马前进的方向,两条腿轻轻地夹击和拍打马的腹部,这样来控制和指挥马行走的快慢。我照她的指点试了一下,果然非常灵。然后她又与斯朗泽仁将刘小雪和其他几个人一一扶上马,送了一程,最后自己才跃然上马。斯朗泽仁在前面领路,格桑伯姆替我牵着马,走了好长一段路程,我有一点不好意思,却又体味出了一点诗情画意。
  我们沿着江边林中一条小路走着,如果把雀儿山顶视为严寒冻土带,山底河谷应该属于温带,骑马来到的那条江边,满眼看见的又都是热带风光。格桑伯姆在前面牵着马,我晃晃悠悠地骑在马上,观赏着河岸风光,随着海拔巨大的落差,气候的立体变化带来的奇特的立体自然景观,满眼看去都是尽染的丛林,真像游走在梦幻之中。顺着江边没走多远,我叫格桑伯姆将缰绳交给我,格桑伯姆却怎么也不放心,又牵着马走了好长一段路程,边走边向我教授骑马的常识。直到我多次表示完全可以独立骑行,才将手中的缰绳递给我,骑着马又去照顾刘小雪和贺小梅去了。
  江边林中小路上,骑马走着几个年轻人,喧嚣的人世离我们越来越远,渐渐地将文革几年的折折腾腾丢到了脑后,在满眼苍翠远离喧闹城市的大自然面前,沉睡了许久的人的本性渐渐地复苏了,格桑伯姆递给我缰绳之初,我尚有几分紧张,挺腰直背动作十分僵硬,处处显得手忙脚乱,大有唐·吉诃德骑马大战风车的模样,弄得胯下的马无所适从。斯朗泽仁不停地回头叮嘱我,格桑伯姆在后面不断地纠正我,教我怎么正确骑马。在兄妹两个的调教下,我的动作渐渐放松了。我刚有小小的进步,格桑伯姆就一个劲儿地鼓励我:“王诚哥真聪明,啥事一学就会!”
  我们沿着江边林中走着,中午时分,来到江边一条小溪旁,格桑伯姆叫我们停下来,找了块空地取下马背上驮的糌粑口袋、茶叶、盐和锅,将马放到溪边林中去喝水吃草,我和张向东跟着斯朗泽仁,搬来三块石头支起那口铝锅,贺小梅和刘小雪跟着格桑伯姆到林中拾来干柴,又从溪中取来水,大家动手烧了一锅马茶,然后几个人就盘腿坐在溪边树阴中的草地上,我们手拿糌粑碗,打开糌粑口袋就着马茶,格桑伯姆教我们搓糌粑。除了斯朗泽仁,我们全都是“老外”。格桑伯姆见我笨手笨脚,就在她的碗中熟练地替我搓,搓好一坨立刻递到我手中,然后又去替刘小雪和贺小梅搓,头一坨糌粑我还没吃完,她已将第二坨递到我手中。
  几个人坐在江边小溪旁林阴中的草地上,吃着糌粑喝着马茶,望着一匹匹在溪边饮水吃草的马,听着林中小鸟的欢叫,我心里慨叹,从这里就要开始我的康巴生活。
  “王诚哥,是北大大,还是康定大?”吃着糌粑,格桑伯姆问我。
  “北大和康定差不多大。”我回答。
  “天安门城楼有跑马山高么?”格桑伯姆又问。
  “当然是跑马山高多了。”我回答。
  “天安门广场有没有塔公草原那么大?”格桑伯姆又问。
  “塔公草原大多了。”我俩一问一答,几个人含笑地将我们望着。
  斯朗泽仁吃过糌粑,倒在草地上就呼呼地睡着了,州革委领导硬要将他跟刘小雪拆散,对他们好像没有太大影响,一路上两个人表现得非常平静,如今有了格桑伯姆,他啥也不用操心,一切交由能干的妹妹去安排,心甘情愿听从格桑伯姆指挥,我们还在聊着,他那里已经传来鼾声。
  格桑伯姆望着蓝天叹着气:“哪天能到北京看看天安门,亲眼见到毛主席就好了!”然后吩咐我们,“大家休息一会儿再走。”
  格桑伯姆首先仰在草地上,将头巾盖在脸上,也不管我们拥护与否,就在蓝天白云江边小溪旁,用苗条的身躯和一身鲜艳的藏装,在绿色草地上画出一个光辉灿烂无限诗意的“人”字。既然总指挥已经率先士卒身体力行,我们也完全跟着效仿,各自充分利用自己的地盘,倒在树阴下的草地上,如格桑伯姆自由自在地写出一个又一个大写的“人”字。
  经过几天长途颠簸,我们真是累极了,昨晚又睡得很晚,那天中午溪边林中草地上那一觉,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香的一觉。格桑伯姆将我们从梦中叫醒,一个个脸上挂着微笑,高高兴兴地打马上路。
  骑马沿着江边顺流而下,一路上格桑伯姆说,她们公社卫生院分来好几个大学生,有个大学生下乡咋个从马背上摔下来,咋个被大黑狗吓得大叫,咋个蹲在楼上的厕所里拉不出屎来,说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们骑着马,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钻进深沟,一会儿爬上山梁,一整天都沿着江边走着。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江边一片林中,格桑伯姆说,当晚就在林中空地上过夜。
  我们将马放在林中吃草,就按照格桑伯姆的吩咐,分头到山上林中去拾柴,必须赶在天黑前,拾够做晚餐和点燃篝火的干柴。
  从山上拾回干柴,又一齐动手支起帐篷,在帐篷前支起石头架起锅,烧锅马茶搓糌粑。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黑暗像一张巨大无形恐怖的网,将美丽的天空、森林、河流与小溪全都吞吃了,剩下的只有沉重的黑暗。在可怕的沉重的黑暗中,我顿感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弱小,小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几匹马已经吃饱了,斯朗泽仁将它们一一地拴在帐篷外一圈树上,我们在马的外围又烧了三堆篝火,格桑伯姆向我解释,啥子野兽都怕火,只要外面烧堆火,里面又有马站岗放哨,夜里我们睡得再死也不怕了。经她这样一解释,黑暗中给了我不少安全感,减少了莫名的恐惧。
  吃过糌粑,喝了马茶,各人在帐篷中铺开各人马背上驮来的被褥。看出我们在荒无人烟的野外露营有些害怕,格桑伯姆就叫我们睡在最里面,她和斯朗泽仁睡在外面,在火堆和马之后筑起了第三道人体防线,我们在火、马、人的重重保护下,钻进被窝睡了。
  睡在林中的被窝里,雪山、高原、太阳和大地,全都伴着我们沉沉入睡了,四周除了黑暗只剩下宁静,听得见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昼夜不息的水声,马喷鼻子的声音,林中的小虫唱着催眠曲。虽然睡在火、马、人的层层保护中,我心里仍然充满着无名的恐惧,生怕夜里发生啥危险。
  “王诚哥,你怕吗?”格桑伯姆在被窝里细声问我。
第6章 他们播种了爱情(3)
  “不,不怕。”我言不由衷地回答,嘴上说不怕,心里却怕得厉害,声音不禁有点颤抖。
  “其实哪用得着害怕!”格桑伯姆声音更加柔和地说,“只要外面有几堆火,野兽就不敢来。哪怕野兽真的来了,马也会和它们拼命。我们在卫校下乡实习,从这个寨子到那个寨子,常常要好几天,经常在野外过夜,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危险。”
  我还是没有睡着,大睁两眼透过帐篷,望见了帐篷顶上的一片夜空,高原的夜空,天比白天低多了,缀满星星,就像一张低垂的网,从四面八方将我们罩在当中,如果爬到对面的山头上,肯定能抓下一把星星来,每颗星星都在向我眨着眼睛,仿佛要悄悄地向我透露天上的情景。我睡在三道防线当中,却一直竖着耳朵密切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不久就听到远处野兽的嚎叫,马立刻嘶叫了几声,睡在我旁边的刘小雪、贺小梅和张向东,被子发出了沙沙的响声,格桑伯姆翻了一下身,斯朗泽仁一直鼾声如雷。
  多么盼望黑夜尽快过去,天亮得越早越好。
  我们继续走在江边山林中的山路上,小路险峻且又弯弯曲曲,从昨天到今天,除了六个人六匹马,路上没有碰上一个人,渐渐地令人不得不怀疑,在这个茫茫的高原上,除了六个人与六匹马,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人马存在?
  中午时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藏民,他手持鞭子赶着一群牦牛,牦牛驮着一袋袋药材,从山道那边过来,先听到他的吆喝声,接着传来丁丁当当的铃响,最后才看见了牦牛和人。路途上终于碰见一个同类,我们犹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那个藏民远远地就用藏话与我们打招呼,斯朗泽仁和格桑伯姆用藏话一阵对答,我们相视而笑擦肩而过,各自扬扬手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后响起一串铃声,传来断断续续的吆喝。从此再也听不到别的人声,也很少望见两岸山上有啥山寨,即使偶尔远远地望见一个,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时从林中走出野羊和野驴,到林边河岸沙滩上嬉戏,到河里喝水。路旁林中也有不少小鸟,从头顶上飞来飞去,发出欢快的叫声。不时有野兔从林中奔出来,穿过我们前面的小路,竖起耳朵蹲在不远处将我们久久打量,像是怎么也琢磨不透,这些如星辰突现的人马,究竟来自何方,又将去到何处?他们到底是哪个星球的人马?
  一路上,格桑伯姆不停地关照着我们,上坡时,她叫我们勒紧缰绳,尽量将身子趴在马背上。下坡时,又叫我们放松缰绳,整个身子往后仰。走到险峻之处,又叫我们尽量靠里,并笑着向我们解释,如果走到岩边上,马一失前蹄,就只有掉到江里喂鱼。终于来到一段比较平的山路上,一直揪紧了的心稍稍放松了点,格桑伯姆的话就多了起来。
  “王诚哥的马比斯朗泽仁还骑得好,斯朗泽仁才上了几年大学,马骑得比当初差多了!”格桑伯姆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她在马背上笑嘻嘻地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啊!王诚哪有斯朗泽仁骑得好?”看出格桑伯姆一路对我特别关照,张向东不怀好意哈哈大笑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格桑伯姆半是恼怒半是笑,骑马冲到前面,给了张向东的马一鞭子,马立刻飞跑起来,颠得张向东在马背上哇哇叫。
  “可能你爸当年也没有到过这些地方吧?”我骑在马上问刘小雪。
  “他骑着马在康巴转了两年,整个康巴的山山水水都跑遍了,人们都叫他‘康巴通’。”
  刘小雪神情非常骄傲。
  “那个女翻译当时也和我们昨晚一样,两个人一起睡一顶帐篷?”贺小梅问。
  “又不光是那个女翻译,还有一大队人马,”刘小雪说,“那时高原抢匪横行,护送他们的人个个带枪。”
  “你妈会不会就因为那个女翻译,与你父亲离了婚?”我问。
  “我爸从不在我妈面前提及那个女翻译,”刘小雪笑着说,“我妈倒是一直非常在意。”
  “感情这东西,也许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斯朗泽仁回过头来说,“她爸与她妈,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两个教授一个漂亮聪明女儿,你说哪不好?两个人相处那么多年,结果硬要离婚。”
  “老一代人的事情,我们年轻人永远不懂。”刘小雪说。
  我没有跟他们讨论感情,对于感情我只能纸上谈兵,长这么大,只与中学一个叫新玉的女同学通过信,我觉得抽象地谈感情缺乏阶级性。一路上接触让我已经感觉到,斯朗泽仁和刘小雪都有点受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影响,他们不仅对父辈的恋爱观没有丝毫批判,反而处处流露出非常赞赏。人世间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爱。虽然至今我还不懂得啥才是真正的爱情,但我多少还是分得清,土司女儿与资产阶级教授之间即使发生过恋情,那已经打上了深深的阶级烙印,我不想与他们过多地谈论那类爱情。
  “今晚能赶到扎克木吗?”沉默了一会儿,我关切地问。
  “像现在这样走,我看危险!”格桑伯姆回答说。
  “那,我们就走快点吧!”我说。
  斯朗泽仁在前面策动缰绳,马立刻听话地加快了步伐,我也跟着策动缰绳,我的马突然飞跑起来,一下子冲到他的马前面,然后就像汽车没了刹车一样,从此一路狂奔起来,根本不听我的招呼。几个人在后面见势急了,格桑伯姆大声高喊:“向上勒紧缰绳!”斯朗泽仁也着急地喊:“小心!千万不能从马背上摔下来!”我明白从马背上摔下来,就会有掉下崖去葬身鱼腹的危险,就死死地勒紧缰绳,将一路上学来的骑马的招数,一下子全都使了出来,可马对我的一切指令根本不予理会,只顾一个劲儿地狂奔在山崖间羊肠小道上,小路里边是悬崖峭壁,外边悬崖下是滚滚的江水,如果马一旦失蹄将我摔下来,我肯定会在此为短暂的人生画上一个惊叹号!我不想刚刚踏上高原就藏身鱼腹,死死地勒紧缰绳将个马头勒得完全朝天,马再也看不清前面的路,死也不再往前走,一下子就跪倒在窄窄的山路上,我终于从马背上摔到悬崖边,哪怕马再轻微动一动,立刻就会将我挤下崖去,葬身江中连个尸骨也捞不起来!
  我吓得快要停止呼吸,头脑立刻变成一片空白,心和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跳动。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格桑伯姆用一种也许只有马才听得懂的呼唤声,轻柔地呼唤着我的马,然后兄妹俩一齐轻轻过来,将我从悬崖边上一把拉过来。那马也真乖,当我摔在悬崖边之际,它跪着一动也不动,直到看到我从死亡边缘上拉回来,它两只前腿一撑立刻就站了起来,不停地摇摆着脑袋,两只眼里还淌着泪水。
  “好吓人啊!”格桑伯姆没有丝毫责怪马,轻轻地拍着马的脖子,不停地抚摸着马说,“你真是太乖了,如果你不乖,王诚哥今天只有喂鱼了!”
  “这马真乖!”几个人一齐上来,斯朗泽仁不住地拍着马的脖子说。
  我早已吓出一身冷汗,虽然已经脱离危险,但想到刚才惊险的一幕,我的心狂跳不止,头上冒着汗。活动活动胳膊,这才发现右臂钻心的痛,一抬臂就疼得立刻瘫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格桑伯姆立刻双膝跪在我面前,轻轻地抓起我的手臂,着急地问,伤着哪儿了?
  我说我的手臂抬不起来了,格桑伯姆轻轻地牵了牵我的手掌,见我疼痛难忍,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抓牢我的右手掌,突然猛地用力一拉,我的两眼直冒金星,疼得我大叫了一声,格桑伯姆连连说:“好了!”扯下自己的头巾,将我受伤的手臂吊在脖子上,安慰我说:“到县上去医院上些药,几天就好了。”
  我再也不敢上马,格桑伯姆扶着我走着,几个人也都下马陪着我走路。天渐渐地暗下来,可离扎克木县城还有不短的路程。怎么办呢?斯朗泽仁提出,让我跟他共骑一匹马,叫格桑伯姆驮着他和我的行李。格桑伯姆却说:“你一点也不懂护理,再让王诚哥在你马背上一阵乱抖,没事也会抖出有事来。”格桑伯姆坚持要与我共骑一匹马,说她懂得护理。我实在不好意思与一个异族女子同骑一匹马,张向东却竭力鼓动说,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全面胜利,你还是孔老二的男女授受不亲。我别无选择,只有乖乖地服从。
  格桑伯姆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上马,自己再翻身跃上马背,我坐在她的前面,她一只手轻轻地扶着我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牵着马的缰绳,胸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顿时周身热血沸腾,手臂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第7章 他们播种了爱情(4)
  看到这种情景,刘小雪和贺小梅一齐唱着:“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格桑伯姆明白她们唱那为啥,索性接着更大声唱道:“我和阿诗玛回家乡……”张向东也跟着唱道:“从此离开热布巴拉家……”黑夜中响起了哈哈的笑声。
  天黑了很久,我们终于到达了遥远的扎克木。
  这是一座江边的小城,顺着江边一条大街,商店、医院、县革委、县武装部、县人保组,全都在这条“现代化”的大街上,大街上还有一家电影院,一所中学,一所小学。县城有一座水电站,城里的电灯比康定还亮。我们几个人牵着马,驮着行李走在夜晚的大街上,没有人将这当成啥新闻,踏着街上的石板路,我们来到县革委。
  县革委的门楼高大气派,门楼正中央立着毛主席头像,头像两边是红太阳的光芒,在雪亮的灯光照射下,太阳发出了万丈光芒。大门左边挂着“扎克木县革命委员会”,右边挂着“扎克木县军事管制委员会”,里面的院儿并不大,左右两座低矮的砖房,那是县革委的办公楼。小院后面的江边,河湾筑起了一道堤坝,拦出的空地上修了好几幢宿舍,那就是县革委机关宿舍。
  我们牵着马走进大门,从楼里走出一个人来,穿着一身劳动布衣服,看上去有点像个工人,他问清我们是分来的北大学生,先叫格桑伯姆将刘小雪带到旁边的旅馆,再把张向东与贺小梅分别送到人保组和扎克木小学,最后才领着我和斯朗泽仁推开楼里的一个房间,一个年轻人正在屋里打扫,趁着电灯光一看,那个青年有点像二虎。二虎回头也认出了我们,吃惊地丢掉手中的扫帚两眼张大问:“大哥,你们也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同时扭头告诉那人,“爸,他们就是让我搭车的北大学生。”我们顿时明白过来,那人就是二虎的爸张定康。张定康见到我们远没有二虎那么激动,他木讷地朝我们笑笑,叫二虎赶紧收拾房间。
  “这是为你们安排的住处。”张定康指着房间告诉我们。
  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了好一阵,一座干打垒的砖瓦房二楼,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房间,地上满是杂物和灰尘,临江那扇窗户的玻璃不知道啥时候被人打碎了,窗外有一棵大树。张定康叫我们先将行李放在楼道里,我们一道和二虎扫去屋里的杂物,再动手弄掉屋角的蜘蛛网,又找来糨糊和废报纸将窗洞糊上,我们再从楼道里搬进行李,张定康和二虎扛来两张单人床,我们就将各自的行李打开铺在床上。看到门上没有门扣,张定康又叫二虎去找来替我们钉好。再也没啥需要他们做了,张定康带着二虎就要离去。我们将父子俩送到楼梯口,斯朗泽仁感激不尽地望着张定康说:“张部长,我们真是谢谢你们了!”
  “你千万别叫我张部长!”张定康赶紧郑重声明,“我是宣传部的头号走资派,你们就叫我张定康。”
  我盯着他们匆匆下楼的背影,心中万般感慨:“阶级斗争真是错综复杂,表面上对我们那么热情,到头来却是一个头号走资派!”
  我刚刚回到屋里,格桑伯姆就找来了医生,医生给我上了些藏药,说是一点也没有伤筋动骨,过两天胳膊就会好,不会有啥后遗症。当晚我却一点也没睡好。
  吃过早饭,斯朗泽仁和刘小雪硬要我跟他们去见仁嘉丹珍。仁嘉丹珍就住在我们同一幢楼里,我们来到四单元三楼,敲开右边一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藏族小姑娘,斯朗泽仁用藏话作了自我介绍,小姑娘将我们领进客厅,就从屋里出来一个藏族女人,高高大大的身材,看上去至少也有五十来岁,全身纯粹的藏装,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年轻时定是一个漂亮康巴女子。
  斯朗泽仁向我和刘小雪介绍,她就是他的藏文老师仁嘉丹珍。仁嘉丹珍啊呀啊呀地请我们坐,我们坐在仁嘉丹珍的对面,仁嘉丹珍用藏话与斯朗泽仁谈了起来,听不懂他们到底说了些啥,仁嘉丹珍目光一直停留在刘小雪身上,不住地将刘小雪上下打量,开始表情非常吃惊,情绪慢慢变得非常激动,不时用藏话反问斯朗泽仁,最后渐渐平静下来。
  “你就是刘越的女儿?”仁嘉丹珍终于用汉话平静地望着刘小雪问。小姑娘给我们送上了酥油茶。
  “你一定就是仁嘉丹珍阿姨啦!”刘小雪惊喜地站起身来,上前拉着仁嘉丹珍的手激动地说,“我爸听斯朗泽仁说起你,但他又不敢肯定你就是他当年认识的那个阿姨,他要我一到康巴就来看看你。我爸说,你当年一直陪着他替他翻译,你的汉藏话都讲得非常好,年纪轻轻很有知识。”刘小雪说着的同时,激动地从挎包中取出一条红色头巾,走到仁嘉丹珍面前打开说,“这是我爸特意叫我给你带来的,我今晚就给我爸写信,他知道我们终于找到了你,不晓得会多么高兴!”
  我当时感到非常意外,仁嘉丹珍却一点也不显得激动,她接过红头巾看也不愿多看,就顺势放在茶几上,对刘越几十年来的情况也根本不问,很快就将目光转到我身上,用藏话打听我分配到哪个单位,斯朗泽仁用藏话告诉了她,仁嘉丹珍毫无表情照旧“啊呀”着,然后望着我用汉话问:“小王同志初到高原,习惯吗?”
  “还行,不过才来不满一个月呢。”我回答。
  “你从小生活在内地,初到高原开始肯定不习惯,不过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习惯。”仁嘉丹珍说。
  “我爸知道我找到了仁嘉丹珍阿姨,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刘小雪的情绪一直不能平静,她再次激动地插话说,“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千方百计地打听你!”
  仁嘉丹珍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刘小雪究竟说些啥,明显的不太愿意与人多谈过去的事情,她站起来问刘小雪:“你爸在这次运动中咋样?”
  “运动初期就被打倒了!”刘小雪低头回答。
  “你如果给你爸写信,劝他啥事都想开点,全国打倒的又不止他一个?”仁嘉丹珍一直站着说,“只要各人的身体好,万事都得了!”
  “我今天晚上就给他写信,他收到信后不知道会怎样高兴!”刘小雪仍然激动地重复道。
  从仁嘉丹珍家里出来,斯朗泽仁对我们说,他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得到仁嘉丹珍不少资助,仁嘉丹珍一直对他非常好,是他永世也不能忘的大恩人。
  昨天还是个大晴天,今天突然下起了雪,吃过早饭,我们全都到旅馆去送刘小雪。
  卡达是邻县在扎克木领土上的一块飞地,听说卡达的藏民自古以来就信着与扎克木藏民不一样的教派,卡达也就一直不归亚多土司管,解放后按照原来土司管辖的范围,将扎克木版图上的卡达划给了邻县,成为邻县在扎克木领土上的一块飞地,离扎克木县城很远很远。
  昨夜写信写得很晚,刘小雪起床之后到楼下吃了早饭,回楼上就与斯朗泽仁关着门,在房间呆了很久。我们为她准备好了马,一直站在大街上,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张向东上楼去敲门催了好几次,两个人仍然没从屋里出来。送刘小雪的藏胞一直牵着马,站在风雪中早已等得不耐烦,格桑伯姆只得再次上楼敲门,两个人才从房间出来,脸上明显看得见泪痕。
  “即使你们不再保持恋爱关系,你也应该送她到卡达,”望着两个人脸上的泪痕,贺小梅忍不住也涌出了泪水,将斯朗泽仁拉到一旁说,“终究过去彼此好过一场嘛!”
  “我也是这样想的,昨天一直说到刚才,可她对我说:‘那样肯定对你影响不好。’她这个人十分倔强,啥事说一不二,如果我一定要送她,她绝对会生气的!”斯朗泽仁回答。
  “刚到一个新单位,开始的印象特别重要,”张向东赞成刘小雪的立场,可是又说,“不过呢,如果送她翻过卡达山,影响也不会有好大。”
  “还是应该注意影响,”我说,“反正有那个藏民送她。”
  我们七手八脚,把行李搬到马上,斯朗泽仁检查马鞍套牢没有,藏族汉子用结结巴巴的汉话要我们一千个放心,那条路他已经走了几十年。雪越下越大,刘小雪穿着大衣戴着风雪帽和手套,斯朗泽仁就要扶她上马,刘小雪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突然望着斯朗泽仁哭了起来。
  两个人站在风雪中,互相含着泪对望着,一直站着不动,我上前拍拍斯朗泽仁的肩头说:
  “十里送别,终有一散!小雪以后可以经常到扎克木来嘛!”刘小雪这才上了马,每个人眼里都含着泪水。
  刘小雪打马与藏族汉子走了,“一路小心!”我们一齐对她说。
  “你们也要多多保重!”她从马背上回过头来。
  我们送她出了县城,一直站在风雪之中,望着那渐渐被风雪模糊了的背影,刘小雪一个人到了卡达,谁知道又会是一种啥子情景!
  我的眼圈湿了,我们在风雪中伫立许久。
第8章 遥远的香格里拉(1)
  那个年代没在扎克木生活过的人,不会理解当年扎克木怎么会有那么一种生活,更不会懂得,在那个特殊年代和特殊的环境中,到底应该如何做人。
  我和斯朗泽仁到宣传组报到,宣传组组长竟是州分办的李主任。
  李主任从州分办调到扎克木任县革委副主任,兼宣传组长。他照旧一身军装,手里握着那只烟斗,与魏扎西在办公室交接完工作就出来叫我们进去,看到我们很高兴,他站着得意洋洋地对我们说:“妈的,我当分办主任啥便宜没占着,倒是给扎克木抓了几个北大学生。我告诉你们吧,当初知道我换防到扎克木当副主任,我就把你们埋伏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明天就到宣传组上班?”我问。
  “大学生毕业都要先劳动锻炼,然后再根据各人的表现,决定啥时候回宣传组上班。”李主任说。
  我们劳动锻炼的地方是县印刷厂。当天我们高高兴兴地到了县印刷厂,印刷厂已经实行军管,各车间班组一律以班、排、连建制。卓嗄军代表将我们领到装订车间交给拉姆班长,拉姆最多三十来岁,身体胖得像个圆球,两个脸蛋红得可笑,身穿围裙望着我们笑着说:“好嘛,又多了两个‘臭老九’,够我们改造的了。”印刷厂正在印制毛主席着作合订本,原县委机关有问题的人,包括仁嘉丹珍和张定康这些人,一律下放在印刷厂劳动。从此我们在拉姆班长的领导下,每天坐在工作台前,手持一块竹制刮板,将印刷车间印出来的毛主席着作书页,按照版式折成书页,交下一道工序装订。这活儿我在北大印刷厂干过,头一天就折得既快又好。拉姆班长来检查,看到斯朗泽仁笨手笨脚的样儿,夺过斯朗泽仁手中的刮板示范刮着说:“你真笨,折个页都学不会,不晓得你那个北大是咋个考上的?”
  当天晚上参加运动,卓嗄军代表扔给拉姆班长一份文件,说必须传达不过夜,拉姆班长将那文件扔回卓嗄面前说:“你弄来扯啊!我大字识不得一糌粑碗,你就叫我念中央文革首长讲话,念错了你好把我打成反革命?”卓嗄只得将文件扔到我面前说:“‘老九’给大家念念。”
  那是陈伯达在中央解决四川问题的学习班上的讲话,陈伯达在讲话中说:“刘、张你们两个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一点点功劳,毛主席就给你们平了反,解放了你们,你们就自以为了不得,于是鬼就来敲你们的门。鬼不但来敲你们的门,而且还进了你们的房间,钻进了你们的脑袋,这个鬼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你刘、张两个在四川是响当当的。从前乡间有一个货郎,肩挑着货担,手拿着拨浪鼓,一边叫一边把拨浪鼓摇得丁当响,口中高声喊着:‘好货!
  好货!’引得一帮孩子围着看热闹,跟着他转。你刘、张两位就是那个货郎,跟着你们跑的人就是那群看热闹的小孩。有句古话:‘天作孽犹可抗,人作孽不可活!’我看你刘、张两位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古人常说:‘行百里,半九十,言末路之难也!’我希望刘、张两位要争气,不要从此垮下去。”
  我知道刘、张指的是四川省革委两位造反派副主任,我一口气将陈伯达的讲话念了。
  “王诚,你念的啥子哟,我们听不懂,你来自毛主席的身边,马列主义水平肯定高,你给我们宣讲宣讲!”拉姆班长说,工人们一齐给我鼓掌。
  卓嗄军代表就坐在面前,我不过是一个来接受锻炼改造的大学生,如果毫不谦虚地真的宣讲,不就是真的承认自己的马列主义水平高,哪还需要啥劳动锻炼?我望着卓嗄军代表说:“卓嗄军代表来自解放军这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最高,请卓嗄军代表给我们宣讲!”
  “工人阶级叫你讲,你就讲,这是工人阶级对你的考验,你给我客气啥子?”卓嗄年纪轻轻非常老练,他不动声色地对我说。
  我不得不服从卓嗄领导,我说:“伯达同志的讲话,给我们每个革命同志上了生动的一课,真是语重心长!伯达同志的重要讲话说明,我们头脑任何时候都不能膨胀,要永远保持谦虚、谨慎的作风。我们任何时候都要防止鬼来敲门,一定要防止糖衣炮弹的腐蚀。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故步自封和夜郎自大,而要不断地斗私批修,经常锤炼不断革命的自觉性。行百里,半九十,言末路之难也!”
  “你们‘臭老九’讲起话来,总是之乎者也的,我们大老粗听不懂!”拉姆班长打断我的话说,“一句话不就明白了吗?我们一定要斗私批修,一定要为毛主席争气,一定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定要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康巴的山山水水!”
  “对,就是拉姆班长讲的这个意思!”我不得不违心地深表赞同,我接着说,“工人阶级简单几句朴素语言,真的抓住了实质!”
  拉姆班长见我夸她说得对,更加洋洋得意,高兴而又自信地问:“卓代表还有啥子指示?”
  卓嗄小学毕业,回乡在牧场上放了几年牛羊,参军入伍之前是个牛场娃,文化不高作风却非常深入,白天跟我们同劳动,晚上跟我们同学习,无论劳动和学习,并不处处指手画脚,总是谦虚地坐在那儿做和听,从不随意发表太多的意见,更不处处显摆水平高。拉姆班长叫他作指示,他像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样,谦虚地笑着说:“我要说的,大家都说了,关键在于行动。”
  拉姆班长说:“没得说的,散会!”工人们急急地散了。
  作完报告从主席台下来,李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嘴里叼着烟斗敲着桌子问:“斯朗泽仁咋回事呀?我们好心好意将他放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锻炼,他反而劳动消极,政治学习缺乏热情,至今不愿意与刘小雪划清界限,还经常与仁嘉丹珍这些反动上层来往!”李主任在大头鞋上磕掉烟锅巴,朝窗外吐了口痰,回头对我说:“听说你的表现还可以。但是,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春满园。你一定要从党培养民族干部的高度,多多帮助斯朗泽仁进步。”
  我回到宿舍,委婉地劝斯朗泽仁,党将他这个翻身农奴的后代培养成北大学生,真是很不容易,我们在北京毛主席身边受教育这么多年,我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要为毛主席争光,为党争气啊!斯朗泽仁却垂头丧气地反问我:“王诚,扎克木这样下去有啥希望?县上虽然成立了革委会,革委会在群众中却没有一点儿威信,说是实现了‘三结合’,实际上一切都由军队干部说了算。每个单位的一把手都是军队干部担任,即使结合进革委会的革命干部,全都是听军队干部话的一些人,那些革命干部在群众中也没啥威信。就拿印刷厂来说吧,把大批森工局砍树子的森工弄来掺沙子,搞得厂里原来的工人没得积极性,而森工局来的这些人又嫌这里工资低,并不安心工作。厂里的苦活脏活累活,正式工都不干,全扔给张定康这些有问题的人和临时工做,临时工又不晓得自己啥时候才能转正,他们有严重的临时观点。
  我所接触的绝大部分人,普遍感到这样搞下去,扎克木的前途非常渺茫,全都是混一天算一天的思想……”
  “你说这些,我咋一点也没听到?”我不相信形势会有那么糟,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么?我说。
  “你与他们言语不通,又是一个外来人。经过文化大革命,现在是一个人说真话,两个人说假话,三个人不说话。藏族人与你又不熟,他们哪敢向你讲真话?”斯朗泽仁说。
  “你开会讨论积极发言,劳动中不要总是沉着脸,应该尽量少与一些有问题的人来往,免得一来到新单位,领导对你印象就不好。”我好心劝他。
  “北大几年的运动早烦了,我做不来那些表面工作!”斯朗泽仁生气地说。
  我明白斯朗泽仁为啥如此消极,文革当中他就是一个逍遥派。听张向东说,那时就整天躲在未名湖畔树林中跟刘小雪谈恋爱,州革委领导不许他与刘小雪搞对象,从此对领导就有严重的抵触情绪,阶级觉悟低加上感恩思想,分回扎克木之后就跟仁嘉丹珍来往密切,仁嘉丹珍肯定对他有很大的消极影响,劳动倒还不是像李主任说的那么消极,参加运动的政治热情的确非常低,表现完全不像是受党教育多年的翻身农奴的后代。斯朗泽仁生来一副牛脾气,要想转变他的思想必须具备足够的耐心,必须有将铁棒磨成针的精神。
  “你以为我不烦么?”我仍然劝他说,“烦也要注意自己的表现嘛!”
  我们班讨论李主任的报告,讨论一开始就冷场,工人们不是低头打毛线,就是这个在纸条上写几句笑话,揉成纸坨坨扔到那个工人面前,那个工人看过回敬一个纸坨坨,互相看了哈哈大笑,拉姆班长顿时大发脾气:“这儿又不是自由市场,想干啥子就干啥子!哪个再给我捣乱,我逮住他第一个发言!”一听说逮住要头一个发言,毛线立刻收了起来,纸坨坨也没人敢丢了,大家立刻变得像菩萨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但自始至终还是没人发言。
  李主任由卓嗄陪着来视察学习,工人们却坐在那儿不发言,拉姆班长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一心要把我们班搞成全厂的五好班,李主任大驾光临,大家却闷头不发言,拉姆班长就非常着急,李主任会对我们班啥印象?
  “斯朗泽仁,你先发言!”拉姆班长点名叫斯朗泽仁发言。
  斯朗泽仁正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刘小雪写给他的信,这时听到拉姆班长点名要他发言,赶紧收起手中的信,一时却不明白自己发言该说啥。
  “要我发言说啥呀?”斯朗泽仁望着拉姆班长问,“我至今没有领会到,今天下午究竟讨论啥?上午大会上李主任传达了那么多精神,我们回来到底是讨论中央88号和17号文件,还是讨论州‘三代会’精神?是讨论李主任强调的纪律,还是讨论李主任传达的北大斗、批、改经验?”
  “你莫给我在这里装疯迷窍!”当着李主任的面对李主任在县革委机关大会上的传达妄加评论,斯朗泽仁也太狂妄太不识时务,拉姆班长赶紧打断他说,“凡是上午李主任讲的,今天下午你都给我讨论!”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事不能搞多中心。”斯朗泽仁听了竭力争辩,“如果李主任上午大会上传达的全都要讨论,会不会反而冲淡了中共中央两个文件的学习讨论?”
  拉姆班长气愤地站起来,手指着斯朗泽仁说:“我看你硬是书读多了,中‘刘毒’太深了!”
  斯朗泽仁气愤地跟着站起来质问拉姆班长:“我不明白之处,说出来请教工人阶级,咋个就是中‘刘毒’太深呢?”
  李主任从骑兵团班长当到副团长,文革中又到好几个单位支左当领导,现在大大小小也是个县革委副主任,他至今还没碰到过斯朗泽仁这种人,竟敢当着他的面对他在县级机关大会上的报告妄加评论,竟敢上纲上线说他的报告冲淡了中央文件的学习,搞了啥子多中心!联想到斯朗泽仁的种种表现,不当众狠狠地端正端正他的态度,李主任就是政治上对斯朗泽仁不负责任。
  “说你中‘刘毒’太深,就是太深,我看你是深得不能自拔了!”李主任严厉批评,“组织上那么关心爱护你,对你寄托那么大的希望,你却一错再错执迷不悟,政治学习不积极,劳动态度不端正,与反共老手的女儿划不清界限,整天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你咋个不是中‘刘毒’太深!”
  “这,这,这……”斯朗泽仁满脸涨红,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见势不妙赶紧掩护斯朗泽仁撤退,赶紧发言着重讲了中央两个文件的重要性,还讲了“三代会”哪些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同时介绍了北大斗、批、改的经验,最后我还强调,知识分子来到这高原上,虚心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它的重要性和完全的必要性。
  “王诚这个发言很好嘛,符合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符合当前革命斗争的大方向!”李主任肯定的同时又指出,“斯朗泽仁,你回去应该冷静地想想,党和人民费了多大劲,才培养出你这么一个北大毕业的藏族大学生,你不应该自毁自己的光明前程!”
  星期天连着“五一”国际劳动节,印刷厂连续放假两天,我们难得睡个懒觉。可是,还没起床,就听到有人在外面不停敲门。
  我很不高兴地起来打开门一看,却是格桑伯姆含笑站在门外,她左手提袋苹果、核桃,右手提着酥油和糌粑面,明明看见我只披着大衣穿着内衣裤,一开门就不顾一切地往屋里冲,将那些东西放在窗下桌子上,走到床前朝斯朗泽仁热被窝里伸进一只冰凉的手,大声吼着熟睡的斯朗泽仁:“死猪,起床啦!”听出是格桑伯姆,斯朗泽仁裹紧被子眼睛也不睁说:“别闹,我再睡一会儿。”格桑伯姆拼命地扯开被子,一个劲儿地说:“太阳都晒屁股啦,你还睡!”闹得斯朗泽仁只得乖乖起床。
  自从来到扎克木,每日三餐全靠吃食堂,每月三十一斤粮,半斤肉,二两油,不到月底饭票就吃光了,我望着桌子上的美味佳肴,忍不住暗自吞口水。格桑伯姆看出我的馋相,抓起一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就放进嘴里啃了起来,一边吐着皮一边望着我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虽然馋得不行还是不好意思动手,格桑伯姆伸手塞给我一只苹果说:“人这么熟,还客啥子气啊!”我接过用小刀削着苹果皮。
  格桑伯姆站在窗前,嚼着苹果不住吐皮,将长辫子放在胸前,看我笨手笨脚地削苹果,她拿过去帮我削着说:“我们公社卫生院分来的几个‘臭老九’,也像王诚哥这样假斯文,开始吃啥不请不动手,我就故意不请。现在才过多久,见到好吃的东西过抢!”她将削好的苹果递到我手中,不禁哈哈大笑,笑得弯腰,笑出了喜悦的泪花。
  格桑伯姆说完就动手替我们打扫房间,边打扫边埋怨说:“真像个狗窝,我真想像不到,你们平常咋个在过!”接着又收走枕巾和被单,枕头下床下的脏衣服臭袜子搜了满满的一洗脸盆,端着就要到河边去洗,边下楼边大声笑着说:“怪不得把你们叫做臭知识分子、‘臭老九’!”
  我与斯朗泽仁跟到河边,就要动手同她一道洗,格桑伯姆指着河边的大树说:“算啦,你们来帮忙,越帮越忙,王诚哥,你在树上给我牵根绳子,我洗一样,你给我晾一样。斯朗泽仁,你到新华书店替我买本《赤脚医生手册》。”斯朗泽仁听话地乖乖的去了,我牵好绳子就站在洗衣台边,看格桑伯姆刷刷地洗衣物。
  “王诚哥,过得惯不?”格桑伯姆用洗衣刷刷着被单,头也不抬地问。
  “开头不太惯,现在惯啦。”我站在她对面回答。
  “你们初到高原不惯,我们刚到内地也不惯,”格桑伯姆一个劲儿地洗着说,“我只到过一回成都,到了那个成都呀,就头脑昏昏地,简直热得我受不了,又没得酥油茶喝,我就天天扳起指头算呀,看哪天才能回康定。”
  我一直站着看格桑伯姆洗衣服,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油然而生。自从到达康定那个傍晚,在车站头一眼见到格桑伯姆,我就觉得她长得太像我那个中学低年级同学新玉。后来文革,大学停止招生,新玉回乡当了民办教师,一直与我通信来往。新玉跟格桑伯姆一样漂亮,都有一颗善良纯洁的心,只是格桑伯姆远没新玉那样温柔,也不像新玉那样多愁善感,格桑伯姆乐观天性中有一股可爱的野性。格桑伯姆将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盘在头上,挽着两只袖子使劲地洗着,她洗好一件,我晾一件,她一边洗,一边同我讲着笑话。
第9章 遥远的香格里拉(2)
  “我们公社卫生院分来的三个‘老九’,一个‘上医’毕业,一个‘川医’毕业,一个‘北医’毕业,三个人都没找对象,整天争着来讨我好。”
  “他们可能想和你耍朋友啊!”我说。
  “我这个人就是怪,哪个男生对我越是低声下气,我越是瞧不起他!他们来到高原只晓得唉声叹气,不像你这样信心十足的,我找他们那种人将来真是活不出来!”
  从河边回到屋里,斯朗泽仁已经买回《赤脚医生手册》,又去食堂打回饭。节假日和星期天,食堂都只开两顿伙,太阳都已经老高了,我们早已经饿得不行,端起饭来了个狼吞虎咽。
  可格桑伯姆连饭也顾不上吃,站在窗前翻着那本《赤脚医生手册》爱不释手。
  “我天天托人给我买,可一直就没买到。我们卫生院常常医生比病人还多。三个‘老九’
  懒得不行,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站在坝子里伸几个懒腰,打上几个哈欠,拿张椅子就坐在坝子里头晒太阳,一直晒到太阳下山。公社农机厂一个清华毕业的大学生,还是学导弹火箭的呢,叫他在农机厂烧锅炉,他整天就抱本外文书在锅炉房看,厂里领导又不懂外文,问他看的啥书,他糊弄他们说:‘外文版的毛选。’领导还在大会上表扬他,烧锅炉都在学习毛主席着作。”
  “我们北大化学系的一个同学,分到川康制药厂,他写信来说,整天到野外去挖黄荆根子,挖回去熬黄连素,革委?会主任表扬他说:‘谁说北大学生到高原不能专业对口,你这口不是对得很端么!’”我吃着饭也说。
  “小雪的同班同学在北大学核物理专业,却分到康定农机厂。这个厂是生产割草机,他整天为割草机的电动机绕线圈,你说他专业对不对口?”斯朗泽仁也说。
  “我一个高中同学在北大学数学力学,结果分到康巴水电厂修电站,干的工作哪与数学力学有关?”我又说。
  “哥,其实你与王诚哥,算这批大学生中运气最好的,毕业后就直接分到县革委,我们卫生院的那几个‘老九’,真是把你们羡慕得不得了。”格桑伯姆一边吃饭,一边翻看《赤脚医生手册》,十分感慨地说。
  “唉!说不上幸不幸运,整天不是劳动就是运动!”斯朗泽仁放下筷子长叹一声说,“原先以为,离开北大那种是非之地,跑到高原上来总会有点用武之地。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与小雪一道到卡达,两个人互相也有一个照应!”
  “哥,你还在与她来往!爸妈都反对你与她来往,他们对我说:‘州革委领导是对的,云彩和天空在一起,鱼和水在一起,穷人与穷人在一起。’人家老爸是教授,将来阿爸阿妈肯定跟他说不上话。我这回到县上来,就是专门来劝劝你的,趁早一刀两断算啦,鱼儿不可能与天空在一起!”
  “你懂个屁!”谁阻止他与刘小雪好,他就与谁生气。听格桑伯姆这么一说,斯朗泽仁气得饭也不吃了,独自一个人生气地出去了。
  “以后在他面前,你还是少提小雪,”我对格桑伯姆说,“我看他对小雪很难一下子就丢开。这种事,只有慢慢来,急了反而事与愿违。”
  “王诚哥,你不晓得,阿爸阿妈对他有多气!”格桑伯姆噘着小嘴对我说,“阿爸阿妈都说,要不是毛主席和共产党,我们咋能翻身?党和毛主席把他培养成大学生,他反而不听党的话!”
  “思想转变工作,只能慢慢来,急了不行!”我说。
  “我倒不急啊!”格桑伯姆说,“阿爸阿妈可是急死啦!”
  我们正说得热闹,楼下上来几个藏胞,说他们路过河边树下,树上晾的一裤子上的水,已经滴在他们头上。看到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生怕会与我们打起来,我连连向他们道歉作检讨,苦口婆心地向他们解释,绝对不是有意为之,千万请他们息怒和原谅。格桑伯姆虽然不服气,还是立即到河边将那裤子晾到别处,才平息了一触即发的事态。
  我去上厕所,在厕所里碰上张定康。自从打倒之后,张定康一直在印刷厂劳动改造,上班与工人一道化铅,那是一种有毒工种,只有他这类有问题的人,才会既不享受劳保,又老老实实地干活。他同时还负责打扫厂区卫生,打扫男女厕所。张定康看见我站在那儿撒尿,回过头来想主动招呼我,可自从晓得他是最大的走资派,我就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分明看到了那道期盼的眼神,我却根本就不想理他,撒完尿赶紧出了厕所。回到车间斯朗泽仁告诉我,刚才接到通知,要我们回县革委宣传组开会,帮助解放张定康。
  “张定康具体有些啥问题?”回县革委的路上,碰上了魏扎西,他是宣传组副组长,造反派的代表,张定康的问题他肯定非常了解,我向他打听。
  “还不是执行了刘少奇的修正主义路线!”魏扎西回答。
  “咋个现在想起解放他?”我又问。
  “还不是上头一句话!”魏扎西抱怨说,“我听人说,州革委主任到省里参加学习班,省革委主任对州革委主任说:‘我对张定康非常了解,他当年随十八军进藏,因为有文化才留在扎克木搞宣传。他留在高原几十年,多少总还是为人民做过一些好事嘛。’州革委主任回来立即把李主任叫到康定谈话:‘既然首长已经有明确指示,你回县上同革委会的同志研究一下,说服革命造反派,尽快把他解放出来,尽量发挥他的作用。’所以,李主任回来就安排了解放张定康。”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几个没有解放出来的领导干部,坐在第一排接受教育,李主任亲自主持会议,张定康首先在会上作检讨。
  “我本人出身于地主阶级家庭,后来又找了个地主老婆,本身就存在着浓厚的剥削阶级思想。后来上国民党的学校受的反动教育,又强化了我的剥削阶级思想。虽然参加革命之后在党的教导下,毅然决然与地主老婆离了婚,但受地主剥削阶级思想的影响远未消除。伟大领袖毛主席1949年将我从地主剥削阶级家庭中解放出来,让我随军进军西南进了革大,我以为进了红色保险箱,从此放松了思想改造。我虽然参加了革命队伍,由于头脑里存在剥削阶级旧思想,所以执行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就特别卖命,充当了刘少奇司令部的黑打手,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
  张定康一直站着检讨,态度非常诚恳。
  “检查自己犯错误的根源,一是地主剥削阶级对自己的影响;二是有野心,参加革命之后一心想往上爬,当了副部长还想当部长。所以,就陷入了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泥潭。”
  检讨到这儿,张定康突然泣不成声。
  “现在大家对张定康的检查进行分析批判!”李主任说。
  既然省革委主任已经有指示,州革委对解放张定康是那样重视,县革委也决定把张定康解放出来,今天的会议只不过是过场。更何况,张定康不过一个副科级干部,如果把他放在北大,他只有资格当个极其普通的群众,哪能轮到他当头号走资派?李主任叫大家分析批判,我头一个站起来发言。
  “听了张定康的检查,他还是初步认识了自己的错误,这个微小的进步应该肯定,我同意尽快将他解放出来,尽量发挥他的作用。”
  我带头这么一讲,几个人跟着都说,张定康今天检讨得不错,同意把他解放出来。魏扎西明知上面领导要解放张定康,仍然站起来发表了不同意见。
  “张定康还应该对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进行深入的批判!”魏扎西说,“虽然你与地主老婆离了婚,但这只是从形式上背叛了剥削阶级,思想上感情上并没有彻底与剥削阶级划清界限,你过去对反动上层仁嘉丹珍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一个例子,最近你又把你那个地主狗崽子,从河南接到家里来住起,四处给他找临时工做,至今还不叫走,这又是一个例子。这两个例子是啥子性质的问题?难道不表明你的阶级立场?”
  “二虎在县城做临工?”我扭头小声问斯朗泽仁。
  “在火葬场烧死人。”斯朗泽仁小声告诉我说,“这儿的人死了,不是水葬就是天葬,一年烧不了几个死人,听说挣的钱还不够饭钱。”
  “仁嘉丹珍,我已经彻底跟她划清了界限。这里对二虎我要向革命群众做个说明,他绝不是我叫来的,是他自己跑来的!”一提到二虎,张定康急得满脸通红竭力申辩,“他一来我就在做工作,叫他回去,他每次都答应回去,可一直没走!”
  “二虎不知咋搞的,一家人无论对他如何好,都与一家人格格不入,张定康夹在当中两面不是人。”斯朗泽仁小声与我耳语,“张定康也想把二虎送走,可是二虎死也不走。”
  接着好几个人发言,有的同意解放张定康,有的不完全同意,李主任最后作了权威性的决断。他说:
  “从路线高度来认识,从发展的观点看问题,张定康的检查和认识,与今天大好形势要求和继续革命的要求,差距还是很大的,特别是对自己为啥有野心,为啥想往上爬的阶级根源,还挖得不深,剖析得很不够,他的检查只能是初步的。但是,我们不能等到干部的认识完全提高了,再将他们解放。那样,毛主席的干部政策就很难得到落实。当然,张定康解放站出来之后,一定要努力深入群众,继续听取群众意见,认真改造自己的剥削阶级思想,认真学习毛主席着作,紧跟毛主席继续革命,防止重犯过去犯过的错误。”
  “你那个儿子咋办?”魏扎西再次站起来问。
  “我一定叫二虎尽快回去,以实际行动报答领导和革命群众对我第二次解放,决不辜负领导和革命群众对我的期望!”张定康说。
  终于得到第二次解放,张定康心潮起伏,热泪涔涔地走出会场。
  每到星期天,分到扎克木的北大同学,就一齐聚集在我们房间,天南海北的神聊,我们房间从此成为“扎克木的北大论坛”。
  “我完全不理解,当年刘越怎么就会喜欢仁嘉丹珍?”听人说,刘越当年硬是喜欢过仁嘉丹珍,张向东当做大新闻,他吸着烟站在窗前说,“仁嘉丹珍那个孤高自傲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别的康巴女子那样一团火,顶多算个冷美人。”
  “你可别看她现在整天沉默寡言,扎克木的人都说,她年轻时热情奔放得能温暖石头,”
  贺小梅正在给张向东织毛衣,坐在床上打着毛线说,“而且天上的东西她晓得一半,地上的东西全懂。”
  “你还别说,”我接着有感而发说,“康巴女孩子不仅漂亮,更主要的很能关心体贴人。”
  “王诚肯定看上哪个康巴女子了吧?”张向东问,“会不会是斯朗泽仁的妹妹格桑伯姆啊!”
  “嘘!”贺小梅朝斯朗泽仁努努嘴说,“小心人家听到了!”
  每当我们几个人神聊,斯朗泽仁从不加入“北大论坛”,虽然领导不准他与刘小雪恋爱,他与刘小雪仍然暗中书信频繁。刘小雪每来一封信,斯朗泽仁都要翻来覆去看几遍,常常独自看得热泪长流,然后就给刘小雪回信,每封回信都要经过反复修改,封封都要寄挂号,然后天天计算信寄出去了多少天,啥时能收到刘小雪的回信。一旦该收到信时没有收到信,不是把刘小雪过去给他的信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就是拿出刘小雪的照片看得热泪盈眶。一天要跑好几趟收发室,一次又一次地问泽仁大爷,今天有没有他的来信。
  我们在那儿继续瞎聊,斯朗泽仁出去寄信去了。
  “小雪给斯朗泽仁来信说,”我赶紧转移话题,“刘越得知这个仁嘉丹珍,就是当年那个女翻译仁嘉丹珍,一连好几天平静不下来,当天连夜就给仁嘉丹珍写信,可至今仁嘉丹珍半个字也没回。”
  “真像小雪说的,老一代人的事,我们年轻一代人真的搞不懂,”贺小梅继续织着毛衣说,“刘越后来那个妻子,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满腹学问,从古到今她啥都懂。”
  “旧社会爱说缘分,原来我是一点也不相信,可是现在我开始有点相信,”张向东联系实际说,“比如刘小雪吧,文革前追求她的男生至少有一连,可她死心塌地只跟斯朗泽仁好,斯朗泽仁一个康巴来的藏族学生,你说那不是缘分?”
  斯朗泽仁回来了,我们不再涉及他和刘小雪,他又独自坐在床上埋头看书,他将刘越写的那些书,全都带到了高原,为了不让人轻易发现他到底看些啥书,每本书封面都包着牛皮纸,一直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在看,千方百计不让外人知道,常常一看就是一个通宵,看完一本就放进棕箱中锁起来。我正面委婉的告诫过他多次,他口头上接受我的劝告,实际上却仍然我行我素,一有空就坐在被窝里偷偷地看。
  “好啦,别神吹了!”张向东说,“再吹影响斯朗泽仁做学问。”
  “大学学的狗屁用处也没得,”贺小梅收起毛线笑着说,“如果有时间看书,我宁愿织件毛衣穿上暖和。”
  我们又一同到街上瞎逛,斯朗泽仁仍然坐在床上看书。
  李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我满心以为,李主任定是看到我的良好表现,叫我回宣传组上班,李主任却笑眯眯地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发至县团级的绝密文件,只传达到革委会中的党员领导干部,传达范围很小,领导上已经将你作为培养对象,所以给你看看,绝对不能外传!”李主任说。
  我接过一看,是康生有关“九大”新党章的讲话。李主任说完又埋头继续批他的文件,我手捧着文件真是受宠若惊。这可是一份中央发至县团级的绝密文件,我不过是个正在劳动锻炼的青年学生,李主任却将这么重要的中央文件给我看,可见李主任对我是多么器重,我心潮澎湃地看着文件。
  “康生同志在讲话中说:‘过渡时期,是指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阶段,这段时间需要一百年到几百年,社会主义社会如同封建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一样,是一种社会形态。社会主义存在着阶级、阶级斗争。而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不仅是经济的,如生产资料与剥削,更重要的是政治思想上的。’”李主任批完文件挪过椅子来到炉前,伸出两手烤着向我宣讲说,“这个文件该是非常重要吧!完全因为你出身好,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劳动中表现也很好,所以才破例给你看看这个绝密文件。”
  “感谢李主任的培养和关怀!”我心潮激荡地回答。
  李主任干脆脱掉袜子,然后就踩在椅子上剪着脚趾甲,一边剪一边向我宣讲道:“康老这个讲话的精神就是,社会主义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而这种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划分和表现,不再主要表现在经济地位上,主要表现在政治思想上。所以,政治表现就成了划分阶级的主要标志,阶级斗争以后也就主要表现在政治态度上。小鬼,你分配到宣传组,就是来搞意识形态的,我想这个精神对你特别重要。”
  “以政治态度来划分阶级和阶级斗争,这的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新观点!”虽然我对这个观点并非理解,仍然赞许地说。
  李主任穿上袜子和鞋,在屋里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问我,已经在印刷厂劳动了两三个月,对劳动是不是有了新的认识?一辈子扎根高原的红心练出来没有?我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第10章 遥远的香格里拉(3)
  说实在的,来扎克木两三个月,时时都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何那么天真?以为一旦来到天远地远的康巴高原,就远离了政治漩涡和是非之地,就会像刘越和洛克当年一样,好好地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学问。可是哪里料到,扎克木虽然与北京远隔千万里,却仍然与北京一样运动不断。来到扎克木两三个月,天天不是劳动就是运动,不仅没有学到任何新的知识,过去学的知识一点也用不上,我的思想非常苦恼。可是,李主任一直对我的印象非常好,已经将我作为一个培养对象,对我寄予极大的希望。如果我在李主任面前老老实实地说,两三个月的劳动锻炼一点也没有意思,真不晓得往后的路该咋走,李主任不仅会立刻改变对我的好印象,肯定会认为我的思想比斯朗泽仁还落后。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活思想,我灵机一动,顺势引用《红灯记》中李玉和的一句话,向李主任表达扎根高原的坚定决心。
  “李玉和在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唱道:‘无产者一生奋战求解放,四海为家,穷苦生活几十年。’自从主动报名要求分到高原来,我就树立了一生奋战,穷苦生活几十年,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党,在实际斗争中锤炼对毛主席的一颗忠心,为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插遍康巴高原奋斗终生!”
  “这就对啦!党把你从一个普通农民的娃娃培养成大学生,你就应该这样来报答党的培养!”李主任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鼓励我说,“千万不能像斯朗泽仁那样,组织上千方百计培养他,他自己却很不争气!”
  “我一定不辜负李主任对我的希望!”我站起来望着李主任,激动得满脸通红。
  “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李主任又说,“你不仅要自己努力进步,还要帮助斯朗泽仁转变,听说他至今还与刘小雪划不清界限?”
  “他最近好像很少给小雪写信。”我竭力为斯朗泽仁掩饰。
  “同仁嘉丹珍还在来往没有?”李主任又问。
  “基本没啥来往。”能掩饰的,我都尽力替斯朗泽仁掩饰。
  “你也许对他们那一伙人不太了解吧?”我知道他指的是刘越和仁嘉丹珍。我回答确实一点儿也不了解。李主任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仁嘉丹珍是扎克木最大的土司亚多土司的女儿,刘越当年接受国民党特务的派遣到高原上来收集情报,这些反动家伙勾结在一起,你说他回去写的书咋不反共?斯朗泽仁出身翻身农奴,却经常与这么一伙人鬼混,我想起来就常常睡不好觉!”
  “我一定耐心帮助他,一定做好他的转化工作!”李主任对青年人的关怀,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激动地说。
  “对!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李主任再次拍拍我的肩膀,抓起办公桌上的军帽戴在头上对我说,“走,到你们印刷厂看看,我当兵爬惯了雪山,这办公室硬是坐不惯!”
  陪着李主任回到印刷厂,不少人对我是另一种眼光。
  我到收发室去看有没有新玉的来信,信堆里却翻出一封刘小雪给斯朗泽仁的信,回到屋里我非常矛盾,要不要趁将信交给斯朗泽仁之时,同他彻底谈谈?大家一道分到扎克木,我不断进步深得李主任的信任;斯朗泽仁的表现却令李主任睡不好觉。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斯朗泽仁一天天落后下去,他好孬总是自己的阶级兄弟,而且与我私人关系非常好。我对斯朗泽仁非常感激。我从小在汉族地区长大,从北京来到扎克木,整天与一种陌生生活打交道,如果没有斯朗泽仁当向导,我将如同油一样很难溶入水。完全因为有了斯朗泽仁的全力帮助,我在异域他乡才能落地生根。完全因为有了斯朗泽仁,我才逐渐融入藏胞之中。既然李主任一再将帮助他的任务交给我,我做不好斯朗泽仁的转化就是对不起李主任。
  “这儿有小雪给你的一封信。”我刚刚回到屋里,斯朗泽仁就回来了,我将信递到他手中。
  看到刘小雪终于给他来了信,斯朗泽仁神情豁然开朗,从我手中接过信,赶紧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专心看,直到我从食堂替他将饭打回来,他手里握着信仍然呆呆地坐在床上,热泪一滴一滴地滴在信纸上,我将饭菜端到他面前?说:“快吃,不然冷了。”他接过饭碗放在桌子上,连看也不看一眼,将信扔到我面前,站起来愤怒地说:“刘越和洛克当年也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嘛!”走到窗前不住地流泪。
  我赶紧拿起信来,刘小雪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斯朗泽仁,你的信不知道为啥在路上走了这么久,我昨天才收到。这两三个月都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我以为你真的与我划清界限了!但是,我心里明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我就天天盼着你的信,我坚信一定会收到你的信!肯定是老天始终站在我们一边吧,我今天真的收到你的信!信没拆开我就大哭了一场,我是流着泪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你的信的!”
  刘小雪在信中继续写道:
  “我当天离开扎克木,在风雪中与那个藏民骑马走了两天,那个藏民对我非常好,虽然夜里我与那个藏民同住一顶帐篷,那藏民完全把我当亲女儿一样。我到卡达之后,叫我先到公社当文书,可是公社很快就听到群众反映,说一个刚刚从学校出来的‘三门’干部,整天坐在办公室里不利于思想改造,乡上又把我下放到扎拉草原的帐篷小学当老师。从此牧民游牧到哪,我的帐篷小学就游动到哪。我那个帐篷小学就十多个学生,却分成五个年级,我每天要分别为五个年级的学生上课。虽然一切费用都由政府承担,孩子们宁愿随着父母到草原上去放牛羊,也不愿意到帐篷里来上学。我每天不得不跑到学生的帐篷里,去劝说家长将孩子送来上学。由于我不懂藏话,同时我讲的汉话学生也不完全听得懂。我今天把这个孩子找回学校,明天那个孩子又不来了。晚上我独自一人睡在自己的帐篷里,听得见野外的狼嚎。一天晚上,突然摸黑来了个壮汉,黑暗中企图侮辱我,我大声呼叫惊醒了附近帐篷里的老阿妈,才将黑暗中的壮汉赶走。从那天晚上起,老阿妈再也不让我一个人独居一个帐篷,从此每天晚上都让我住在老阿妈的帐篷里,睡在老阿妈和老阿爸中间,老阿妈和老阿爸用身子保护着我,许多藏族小女孩宁愿不回去,也要留下来给我做伴。”
  刘小雪最后写道:
  “亲爱的斯朗泽仁,你一定不要不放心我,这里的人对我都非常好,我每天教完学,就到草原上去画画,回来又坐在帐篷前,望着满天的星星拉小提琴,围栏里的牛羊都经常竖起耳朵听,你也许以为我非常孤独,我眼里有那些可爱的牧民,又有广阔的大草原,还有那云彩一样的牛羊,同时我不停地画画,天天晚上拉琴,最可爱的是我那些天真幼稚的学生,有了他们天天和我在一起,我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充实。而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爸,随信寄来他给我的信,仁嘉丹珍阿姨不给他回信,你看他都悲伤成啥样了!”
  “我要去找李主任,我要求调到卡达去,再苦我也要和小雪苦在一起!”不等我看刘越给刘小雪的信,斯朗泽仁就将信拿过去了,他激动地说。
  “李主任正为你与小雪恋爱睡不好觉呢,你这不是自投罗网?”我坚决劝他绝对不能贸然行事。
  “王诚,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与小雪的感情!”斯朗泽仁两眼饱含着泪水望着我说,“我从扎克木考入北大,从雪山中来到北京,对大城市生活根本不适应,老师讲课我开始也听不太懂,好些汉族学生心里也瞧不起我这个少数民族学生,我当时非常自卑,不愿意与汉族同学交往,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独来独往,好几次真想退学回到高原。有一天,我躲到未名湖边的松林中偷偷流泪,小雪与一群女生过来发现了我,她从此不顾别人风言风语主动接近我,有空就陪着我在校园里转,星期天还带我参观故宫、长城、颐和园和雍和宫,将我带到老师家里为我补课。完全因为有小雪的热情帮助,我才树立了信心,克服了学习和生活中的重重困难,渐渐地适应了北大的学习与生活。我初到北大她是那样热情耐心地帮助我。可是如今她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高原,我却将她一个人丢在草原上,你说我斯朗泽仁都成啥人啦?”
  “不是你不想帮她,”我认真地开导他说,“而是你想帮也帮不上呀?”
  “可悲啊!”斯朗泽仁望着扎克木山,望着山头上那皑皑白雪,愤怒地仰天长啸,“我们这个社会咋就变成了这样!”
  我一个劲儿地劝他冷静,赶紧关严了窗和门,生怕有人听到那些话。
  李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敲着桌子狠狠训斥了我一顿。
  “那天我问你,你说斯朗泽仁没有与刘小雪通信!如果他没有与刘小雪通信,刘小雪在卡达的事,他啷个又晓得了?现在居然找上门来,要求将他调到卡达!我叫你给他做工作,实际上你根本就没有做嘛!”
  看到李主任气成了那个样子,我真是对斯朗泽仁无比痛恨,叫他不要自投罗网,他还是去找了李主任,李主任绝对不会将他调到卡达,反而把我叫来臭骂一顿。我站在李主任面前,自始至终不敢抬起头来,如果认为我根本就没有给斯朗泽仁做工作,我实在是太冤枉。
  “刘小雪是不是在同他通信,我的确不知道……”我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因为是壮着胆子撒谎,低着头看也不敢看李主任一眼。
  既然我的表现是那样好,李主任没有怀疑我在他面前撒谎,见我神情非常委屈,背着双手在屋里转了两圈,停在我面前问:“你肯定搞不懂,我们为啥子费一包子劲,千方百计挽救斯朗泽仁吧?”
  “你上次给我讲过,我明白转化斯朗泽仁的政治意义,”我仍然低着头回答,“关键是外因要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
  “他是解放后扎克木出的第一个北大毕业生。小鬼,你肯定感受到了吧,从长远来看,这个地方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藏族自己的干部,才能发展起来,我们汉族干部不过是来帮着过渡一下,藏族干部才是永远不走的工作队。斯朗泽仁出身翻身农奴,又从北大毕业,只要稍稍好好表现表现,用不了一二十年,不是州革委主任,至少也是县革委主任,组织对他的希望大得很,他还是这么不争气,为个老婆远大政治前途都不要了!”
  我完全理解李主任,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完全是恨铁不成钢。康巴解放前,连像样的中学也很少,更不要说大学毕业生,党将翻身农奴的子弟培养成北大毕业生,完全是从长远的民族战略出发,康巴未来和希望完全寄托在藏族自己的民族干部和知识分子身上,党对斯朗泽仁寄托着多么大的希望!可斯朗泽仁却完全辜负了党的一片好心,硬要去找个出身不好的对象,至今不听组织劝告拒不与刘小雪划清界限,别说军人出身的李主任,就是我这样的小知识分子,眼见斯朗泽仁如此执迷不悟,内心也非常着急。
  “这是两个阶级的一场争夺战,关系到培养无产阶级接班人的问题!你对这个问题要有高度认识,回去找他好好谈谈!”李主任说完,拿着本本,急急忙忙要去开会。
  从李主任那儿回来,斯朗泽仁正在屋里埋头看刘小雪的信,我真想夺过那信一把给他撕得粉碎,这回决心彻底打破情面,不信就不能彻底攻克这座顽固堡垒。
  “你不要继续和小雪来往啦!”我走到斯朗泽仁面前,这样开导他说,“这样在政治上肯定会对你造成严重影响!”
  “我绝不做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斯朗泽仁两眼怒视着我回答,“当年她父亲是北大的名教授,我是来自康巴的一个翻身农奴的孩子,她和她爸对我是那么好;现在她爸出问题了,难道我能为了自己的前途,就离她而去?”
  “出身问题可不是小问题,”我说,“一个人的出身往往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是不是李主任找你给我做工作?”斯朗泽仁突然问我。
  “李主任也是为了对你政治上负责,”我说,“刘小雪出身不好是客观事实,如果你仍然坚持与她好,将来政治上受影响的是你而不是组织。”
  “我不在乎啥子影响不影响!”斯朗泽仁一口回绝。
  我变得有点恼怒,不得不严肃地向他指出其中的危害:“李主任今天说,你出身翻身农奴家庭,又从北大毕业,稍微表现表现自己,用不了一二十年,不是州革委主任至少也是县革委主任。如果你不听组织招呼硬要与刘小雪好,别说不可能有好的政治前途,将来连个好的单位也不会有!”
  “如今要我在真正的爱情和仕途两者中选择,我宁愿同小雪到牛场上去当个老牧民,也不愿牺牲爱情去换来一顶乌纱帽!”斯朗泽仁气冲冲地出去了。
第11章 遥远的香格里拉(4)
  坡上的几只大喇叭,整天不停地哇哇叫,反复广播县革委的通令,限令一切有问题的人,主动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一旦清理出来则严惩不贷。
  我正在屋里补衣服,仁嘉丹珍突然闯了进来。一听说要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仁嘉丹珍就异常紧张,她进屋坐在床上向我们发牢骚:“文化革命都四年多了,全县打倒了那么多人,至今没宽一个,也没严一个。我看现在不是再掀啥子高潮,倒是该给揪出的人一个说法的时候了!”我们都不理睬这个不速之客,我照旧坐在灯下补衣服,斯朗泽仁照旧坐在被窝里看书。虽然我们全都不理睬,仁嘉丹珍坐着就是不走。
  “我并不反对掀高潮,只是希望高潮掀起之后,尽快给我一个说法,”仁嘉丹珍坐了一会儿又说,“该劳改就送去劳改,该坐监狱就早点送到监狱。如果掀了半天高潮,照样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将人挂起,不光被打倒的人不好做人,连亲戚朋友都低人一等。”
  大喇叭哇哇叫着,我转身仍然不理她。
  “县政协总共不过十来人,运动开始以来,已经公开点了五个人的名,说这些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毛主席说,真正的坏人顶多百分之五,已经搞到了百分之五十,现在还要进一步掀高潮!”仁嘉丹珍坐在那儿一个劲儿抱怨。
  大喇叭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我补着衣服仍然不跟她搭话。
  “王诚,北大是不是这种搞法?”仁嘉丹珍关切地向我打听。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全国都是一样的政策。”北大清理阶级队伍绝对不是扎克木这种搞法,像仁嘉丹珍一个县政协副主席要在北大,肯定是革命的动力,绝对不会成为革命的对象。可是,对仁嘉丹珍这种有问题的人,我却不能实话实说,我只能站在县革委的立场原则性地回答,“总的原则就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
  “我把北大清理阶级队伍的文件反复看了三遍,连冯友兰、翦伯赞和刘越那样的人,工宣队都早已经将他们放回了家,每月生活费从四十元发到了一百元。我们大大小小的干部统统都打倒了,一直放在印刷厂劳动改造,现在还要进一步掀高潮!”
  仁嘉丹珍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大喇叭的声音比她的声音高多了,我只顾埋头在灯下补衣服,斯朗泽仁坐在被窝里看书也不与她搭腔,仁嘉丹珍坐在那儿仍然不走。
  “扎克木这些搞法,也不晓得毛主席他老人家晓不晓得?”仁嘉丹珍站起来,自言自语地摇着头,没趣地走了。
  “对于她们这些有问题的人,随便说啥听到就是了,绝对不要乱表态!”我赶紧前去关上门,立刻提醒斯朗泽仁,“我们可不是一般群众,我们来自首都北京,我们的一言一行对别人都非常有影响。”
  “县革委的通令连续广播了三天,听说那些有问题的人,不仅没按县革委通令,主动交代坦白自己的问题,不少人都说文化革命把他们搞错了,闹着要县革委平反,”说到这儿,斯朗泽仁抬起头来问我,“王诚,你说扎克木的清理阶级队伍,主要矛盾是扩大化?还是搞得不深不透?”
  我根本就不准备回答,我虽然心里非常明白,扩大化肯定是主要矛盾,但是县革委已经决定再掀高潮,又遭到有问题的人的拼死反对,我们是来扎克木接受改造,怎能伙同那些人公开与县革委唱反调?
  “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说,“我现在没有调查,很难肯定啥是主要矛盾。”
  “同学之间谈谈个人的看法嘛,又不会把你的看法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更不会整理成文件下发,组织全国学习讨论!”斯朗泽仁讥笑我太过圆滑,他笑着说。
  “关键要看,认为扩大化的意见是来自革命群众?还是来自阶级敌人?”我仍然坚持我的立场,边补衣服边回答,“如果来自革命群众,县革委应该好好考虑。如果来自阶级敌人,正好说明前段运动搞对了。”
  “你这马列主义理论真是学到家了,快赶得上康生和陈伯达的水平了!”斯朗泽仁独自出去上厕所去了。
  我并不在乎斯朗泽仁的冷嘲热讽,近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让他冷嘲热讽惯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我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青年学生,刚刚来到一个新的工作单位,万事尽量与领导保持一致,谨言慎行绝对不能与领导唱反调。
  我补完衣服,出门到张向东那儿去。
  斯朗泽仁一连几天都不理我,我看见他清早出去锻炼,也就跟着他出去锻炼。
  “你干啥去?”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突然回头问。
  “跟你去锻炼。”我回答,穿着平常一样的衣服。
  听到我要同他去锻炼,几天来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他要我回去换双胶鞋,带着我爬上了扎克木山。我爬得气喘吁吁热得不行,他头上却不见一点汗水,也根本不喘气。他见我累成那个样儿,就叫我脱了外衣,他替我抱着衣服叫我跟他继续往上爬。我身上的绒衣汗湿透了,他又叫我脱掉绒衣。他手里抱满了衣服,在前面轻松地爬着,不断地回头向我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身穿背心爬得满头大汗,由他连拖带拉才爬到半山坡。
  我累得瘫倒在山坡上,斯朗泽仁坐在我身旁,望着脚下美丽的扎克木山谷,激动不已地问我,知不知道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的内容?中国根本就没有翻译出版,我只从刘越那儿简单地听到它的内容。
  斯朗泽仁对我兴奋地说,小说描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南亚某国巴斯库市发生暴乱,英国领事馆的四个人乘飞机从巴斯库飞向巴基斯坦的白沙瓦,飞机却被劫持迫降到喜马拉雅山以东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那里风光绮丽,与世隔绝,居住着汉藏各族民众,还有远道而来的西方人,他们信奉着不同的宗教,藏族老人会讲英语,到处都是一百岁以上的年轻人,二百五十岁的喇嘛已经理政一百年,仍然是香格里拉最受尊崇的管理者。那里完全是一片宽容、安宁、祥和的净土,是一片神奇、拥有无与伦比原始美的乐园,那里没有战争,没有争斗,生活透明而清澈,人们彼此团结友爱,过着自足、平静、美好、富裕、长寿、美好幸福的生活。人们一旦离开宁静而超凡脱俗的香格里拉,回到闹闹嚷嚷的尘世,立刻就会失去年轻,甚至死亡……
  “我原来也幼稚地以为,康巴真有这样的地方。”我回答说,“可是来到这里才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我总觉得人活得太累!”斯朗泽仁拔起山坡上的一棵青草,在嘴里嚼着,两眼望着清亮的扎克木山谷,微笑着继续说,“难道不争斗就不是人类?”
  突然吹来一阵风,寒气仿佛一下子透进我的心脏,斯朗泽仁立刻意识到严重性,叫我赶紧穿上外衣随他下山,我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城里。第二天早晨,我怎么也不能起床,头晕脑涨,全身疼痛躺在床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拉姆班长带着一群工人来看我,一再问我是咋个感冒的。当她们得知我大清早脱了衣服去爬山,拉姆班长当即对我一顿批评:“你也真是的!咋能脱了衣服去爬山?那不感冒才怪!”
  拉姆班长叫斯朗泽仁去医务室为我请来医生,医生为我打针又为我拿药。拉姆班长回去给我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里面还有一只煎鸡蛋,笑眯眯地送到我手中。
  “小年轻的,来到我们这里真不容易!”几个藏族同胞一齐叹道。
  收发室桌子上扔了封信,不晓得哪个好事之徒,已经将信拆开看过,我一看是刘小雪给斯朗泽仁的信,赶紧将信拿回来交给斯朗泽仁。
  刘小雪在信中写道:
  “扎拉牧场的学生根本就不愿意上学,我经常上门动员学生上学,家长总是这样反问我:
  ‘刘老师,你在北大是学核武器的,还不是跑到扎拉草原来当个娃娃王?’牧民宁愿把自己的孩子带去放牛羊,就是不让他们上学。帐篷小学没了学生,我整日无所事事,也没有人管我,常常一个人带着照相机,骑着马去找寻父亲和洛克书中记载的那些寺庙,看父亲和洛克当年看过的那些崖画,拍摄民间尚能见到的民族风情。我还画了不少素描,收集到不少新鲜资料,拍了不少照片。现在我已经回到乡革委工作,整天不是给藏族同胞扯结婚证,就是给老乡开买猪饲料的证明,同时还扫地打开水,每天很难有几个老乡到公社来找我。我一个人闲着没事,白天坐在坝子头看书,夜晚独自在月亮底下拉琴……
  “斯朗泽仁,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父亲书中说到的仁嘉丹珍曾经给他讲过的关于香格里拉的故事?我在扎拉草原的帐篷里,听到好多牧民给我讲香格里拉的故事,她们告诉我,佛经里说在雪山深处,隐藏着一个叫做香格里拉的地方,香格里拉被高耸入云的雪山与外界隔绝,是个如朵朵盛开的莲花一样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的人具有超凡的智慧,完全没有尘世里的偏执、自私、贪欲和你争我夺的恶习,人人和睦相处,相亲相爱。尘世之人要想到达香格里拉,必须翻过无数雪山险峰,涉过无数江河湖泊,战胜路途上恶魔的重重阻挠,战胜人世间的一切苦难,最后才能到达香格里拉。
  “在扎拉草原,牧民们都会唱一首歌: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它本是人们最早生活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如今人们却在苦苦地将它寻找。
  那里如朵朵盛开的莲花一样美丽,那里四季花香鸟语没有忧伤。
  它就是我们的香格里拉,我们世世代代向往的地方。
  香格里拉就在重重的雪山当中,香格里拉永远在我们心中。
  “斯朗泽仁,这是多么美的歌曲!牧民们唱它的时候,整个扎拉草原的花一齐开了,绿色的草原在歌声中颤动,天上白云仿佛都停住脚步,牦牛和羊群全都忘记了吃草,一齐竖起耳朵听牧民歌唱,我和牧民骑在马上,完全忘了所有的忧伤。
  “斯朗泽仁,我听父亲说,他当年就是被仁嘉丹珍给他讲的类似这样的众多的美丽故事所打动,决心像内地来到高原的那些淘金者一样,不怕长途跋涉,不畏艰难险阻,一头扎进雪域高原,将世世代代埋藏在雪山深处的藏族文化宝藏挖掘出来……”
  我完全被刘小雪的信吸引了,居然忘记是在偷看别人的信,是好事之徒的不道德丑行。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知道斯朗泽仁回来了,我赶紧将信塞进信封。斯朗泽仁一进屋,我立刻将信交给了他,并一再向他声明,信已经在收发室就被人拆过,我绝对没有偷看他的信,斯朗泽仁接过信非常激动。
  斯朗泽仁看着刘小雪的信,两眼饱含着泪水。
  斯朗泽仁一句一句地念道:“我留在卡达乡上扫地打开水,整天根本没啥事做,又不让我到乡下去,卡达乡上根本看不到报纸,听不到广播,老乡基本上都说不了几句汉话,乡上干部的汉话说得很差,他们互相都讲藏话,我替老乡开个猪饲料,也要找乡干部替我翻译,我实际上成了乡干部的负担,一个多余的拖累,成了笼子里的一只孤独的小鸟,白天关起门在屋里看书画画,晚上独自坐在月亮底下拉小提琴,望着太阳从雪山上升起来又落下去,完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带的几本书已经看完了,如果最近有人来,你一定要给我带几本书来!”
  “我要去找李主任!”斯朗泽仁看完来信,愤怒地高声叫道。
  “上次你已经自投罗网,难道这次还要引火烧身!”我见斯朗泽仁非常冲动,不得不认真地阻止他说:“我们刚从学校毕业踏进社会,不少事也许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古人还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嘛,北大毕业生扫地打开水!”斯朗泽仁愤怒地反驳我。
  “张定康那些老同志,当年随军进藏,在高原上一干就是几十年,还不统统先到区乡去干几年,再看表现决定是不是到县上工作?我们如果出了学校门就进机关门,不成了典型的‘三门干部’?更何况,小雪出身不是很好,更需要到基层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我劝斯朗泽仁。
  “出身不好难道成了犹太人?!”斯朗泽仁两眼血红地问我。
  “你最好管住自己那张嘴!”我严词骂道。
  斯朗泽仁的情绪越来越不好,每当他控制不住情绪之时,我都不再与他争论,如果这种时候我执意与他继续争论,他就会说出很多非常出格的话来,而他那些非常出格的话又往往反映出隐藏在他头脑最深处的活思想,我当然不会去打他的小报告,但是一旦不小心让外人听到了,稍稍给他上纲上线,他不知不觉就会成为反革命,这是何等的危险。
  “上面根本就不同意你与小雪恋爱,你去找他们肯定没啥用!”我只能换个方式劝他。
  “一个人与谁恋爱还要上面批准!?”斯朗泽仁盯着我一阵冷笑,“那不是恋爱也要由领导分配凭票供应!”
  “你尽说这种出格的话,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更为生气。
  “让‘党内和平论’和‘好人主义’见鬼去吧!”斯朗泽仁将门一摔,气冲冲地独自走了。
第12章 离奇的婚变(1)
  我既然以身相许,他的忧愁就是我的忧愁,他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他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没有精神结合的婚姻,不过是庸俗的契约,生锈的链条,互相的折磨……
  刘小雪突然出现在门口,我们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她在卡达锻炼了几个月,人人都反映她表现好,就叫她“归队”到了石棉矿。她进屋脱掉大衣、风雪帽和手套,我将炉火捅得更旺叫她赶紧烤烤,斯朗泽仁在火炉上为她煮面条。
  “斯朗泽仁正说去找李主任,要求调到你那儿去呢。”刘小雪全身早已冻僵了,坐在炉旁烤着,我站在一旁对她说,“要不是我挡住他,他肯定已经找了。”
  “找啥呀?那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与其留在城里做无用功,不如远远地躲到那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看看书,拉拉琴,画些素描,拍些照片,收集些资料。我在卡达呆了几个月,明白了啥是中国的基层,最基层老百姓到底咋个在生活,身体比原来健康多了,多了一种宝贵的人生体验,没有啥不好!”刘小雪烤着火笑着。
  “卡达肯定非常艰苦吧?”我问。斯朗泽仁煮好了面条,刘小雪端着面条坐在炉子前吃着。
  “虽然艰苦,却是另一种体验,”刘小雪一边吃面条,一边兴奋地说,“草原上的牧民只会说很少的汉话,开始只能打着手势与他们交谈。可是相处一段时间,彼此都能从眼神和表情中,看出对方究竟想说啥,我已经学会日常用的藏话。后来我回到乡上,乡干部向我学汉话,我向他们学藏话,他们对我非常好。在卡达几个月学到的东西,书本上课堂上一辈子也很难学到。乡上没有多少事,他们就将我放得特别宽,我也就拥有天大的自由,随便看啥书都不用担心,想写点啥也不怕人看见,想拉琴拉啥曲子别人都不会说你小资产,想画画就画个痛痛快快。我离开之前,给乡上画了一幅卡达素描,还给他们每人画了一幅肖像,他们一个个比我给他们拍照片还喜欢,乡干部一直将我送到石棉矿。”
  “从卡达到石棉矿的路很不好走吧?”斯朗泽仁问。
  “他们骑马送我,从卡达骑三天马才到了区上,又从区上骑三天马才到了石棉矿。虽然路上很不好走,我们一路走一路吼一路笑,非常好玩!”刘小雪吃着面条喜滋滋地说。
  “卡达肯定比扎克木落后吧?”我不禁好奇地问。
  “咋个说呢?”刘小雪已经学会了当地人讲的四川话,她说,“如果从北京到卡达,是从文明回到远古,那么从卡达回到北京,就是从远古走向文明。”刘小雪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停了一下慨叹说:“卡达乡比区落后五年,区比扎克木落后五年,扎克木又比康定落后五年,康定至少比成都落后五年,成都又比北京落后五年,卡达乡肯定比北京落后近半个世纪。可是,那里却保持着非常美丽原始独特的自然风光,藏民丝毫没沾染城里人那种狡诈虚伪的习气,民风朴实憨厚,人们对我都非常好。一想起城里的你争我斗,我又宁愿过那种落后原始的生活。”
  “落后倒不怕,就怕整天没事干,”我深为刘小雪的精神所感染,非常庆幸地说,“现在你归队到了石棉矿,总比原来专业对口些了。”
  “王诚,我问你,即使像你们这样分在县上,这么几个月你们又干了些啥?”刘小雪却完全不以为然,她放下碗筷问我,“你们还不是整天不是劳动就是运动?我认为,在当前的现实情况下,重要的不在于处于啥环境,重要的在于我们怎样对待环境。临行前我爸一再告诫我:‘逆境中只要自己把握得好,往往比顺境还能有所作为。’”
  “根本不给你事做,你能有啥作为?”听说刘小雪归队回来了,张向东跟贺小梅也来了,听完刘小雪这番话,张向东站在窗前很不以为然地说。
  “不给事做就找事做,千万不能整天瞎混。”刘小雪吃完面条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棵大树说,“树可以活千年,人顶多不过活百年,人一生经不得几混!”
  “把你整得这样惨,你还是这么理想主义!”贺小梅说。
  我不赞同贺小梅的说法,刘小雪的话有一定道理,她不因为身处逆境就从此消沉,越是逆境自己越要把握自己,越是艰苦越表现得好。虽然她的出身那么不好,组织上还不是让她很快就“归队”了!刘越告诫刘小雪那话却有道理:逆境中只要自己把握得好,往往比顺境中还有作为。
  刘小雪归队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在大学生中引起了强烈震动,他们纷纷跑来问个究竟。
  无意中扎克木的大学生来了个大聚会,又立刻成为扎克木的头条新闻。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连一向对啥事都冷漠的仁嘉丹珍,闻讯都来到我们屋里,听刘小雪讲卡达的新闻,坐在那儿再也不愿离开。
  “刘小雪不再和斯朗泽仁搞对象?”我和仁嘉丹珍一同去印刷厂劳动,仁嘉丹珍将我拉到僻静处,神神秘秘地打听。
  “两个人都好了好长时间了,差点儿没闹得满城风雨,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大为吃惊地反问。
  仁嘉丹珍的脸色一下变了,从没看到她的脸色那么难看,听完啥也不说,低着头独自急匆匆走了。望着她那熟悉的背影,我觉得她的表情好奇怪。
  我到街上去寄信,仁嘉丹珍又将我拦住问:“听说州革委领导根本就不同意斯朗泽仁跟刘小雪搞对象?”她对这事突然变得如此关心,我觉得她这人有点莫名其妙,我淡淡地回答:“李主任找斯朗泽仁谈过,但他们怎么也不愿意分手。”仁嘉丹珍瞪大两眼认真地问我:“他们两个咋能耍朋友?”就心急火燎地跟我来找斯朗泽仁。
  “你咋能与她这种人搞对象?”仁嘉丹珍进屋不待坐下就生气地问斯朗泽仁。刘小雪当时正巧不在屋里。
  “我在北大学习,小雪父女两人对我都非常好。”斯朗泽仁向她解释。
  “你千万不能跟她搞对象!”仁嘉丹珍根本就不在乎小雪父女对斯朗泽仁好与不好,语气听来非常坚定。
  “丹珍老师,你说为啥?”斯朗泽仁笑着问。斯朗泽仁从来就没有料到,仁嘉丹珍也会反对他与刘小雪恋爱。
  “难道你不怕她不过是借间房子躲雨,她爸将来一旦平反落实政策,她就不会一脚就将你蹬了?!”仁嘉丹珍想了想突然说。
  我开始对仁嘉丹珍的反对非常不理解,既然仁嘉丹珍当年爱过刘越,她现在怎么可能反对斯朗泽仁跟刘小雪恋爱?当时听她这么一说,我又觉得她有这种想法也非常自然。大凡有点年岁有些社会阅历的人,都会产生跟她同样的担忧。这种事在汉族的历史上真是太多太多,本是一对患难恩爱夫妻,甚至已经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完全因为一方突然升迁沉浮,强势一方就将弱势一方一脚蹬了,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故事家喻户晓。仁嘉丹珍既然读过不少汉藏史书,初恋又上过刘越的当吃过大亏,她自然会有这种担忧,更何况她又是个土司的女儿,有这种担忧不能怨她杞人忧天。可是经过几个月我与斯朗泽仁和刘小雪接触,我又觉得仁嘉丹珍完全是过于老道。凭着刘小雪跟斯朗泽仁棒打不散的姻缘,我敢向毛主席保证,刘小雪绝不可能是当代陈世美,斯朗泽仁也绝不会成为现代秦香莲。难道对刘小雪和斯朗泽仁间的感情,仁嘉丹珍能比我了解?
  “丹珍老师,你这肯定是多余的担心!”斯朗泽仁听了忍不住笑,他笑着对仁嘉丹珍说,“我对小雪父女非常了解,他们绝对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
  “难道你到北大上了几年大学,你对他们汉人就比我了解?”斯朗泽仁一点也听不进劝,仁嘉丹珍就气得急不择言,完全没有想到屋里就坐着个汉人,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情急已经说失了口,她生怕斯朗泽仁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竟然接着进一步补充,“她爸当年对我还不是海誓山盟,结果回去完全把我丢在九霄云外!”
  “他至今到处打听你呢!”斯朗泽仁仍然笑着说,“当年完全是因为家庭反对。”
  “你根本不了解他们汉人!”仁嘉丹珍坚持说,“汉人常常像扎克木的天气,你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呢,他就已经变了。”
  “我对汉人肯定不如你了解,”斯朗泽仁仍然笑着说,“但我对小雪父女非常了解!”
  “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仁嘉丹珍非常生气地站了起来,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你不到那座山上,肯定不会晓得山上雪有多厚!”
  仁嘉丹珍说出这种话来,我丝毫也不感到奇怪。人生最大的伤痛也许就是初恋失败。仁嘉丹珍有这样痛苦的经历,至今仍然是她的最大伤痛。她当年年轻幼稚吃了单纯天真的大亏,不免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偏概全地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女。但是如果仅仅因为生活中有那段刻骨铭心的痛苦经历,从此就不再相信刘小雪,我又觉得她心胸未免太狭隘。
  “即使父亲是那样的人,难道女儿就必然是那样的人?”仁嘉丹珍离开之后,斯朗泽仁怎么也想不通,他沉思默想一阵之后突然问我。
  “不过呢,文革中这种事,北大也不是没有。”人是动物中最复杂的,我不愿意为他们的未来打包票,我借此机会进一步说,“我们系就有好几个所谓黑帮子女,他们受苦受难之时,工农子弟对他们非常同情,好几个跟他们发生了恋爱,可他们的父母一旦平反官复原职,还不一脚就将工农子弟蹬了?”
  “小雪绝对不会!”斯朗泽仁绝对不相信那种事会在他身上发生,他认认真真地对我说,“小雪送过我一本书,叫《马克思与燕妮》。这是俄国人写的一本关于马克思生活的传记,小雪当时给我抄录了燕妮的一段话,我至今背得。燕妮说:‘我的卡尔,他的忧愁和快乐,同样也是我的忧愁与快乐,他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他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我既把自己献身于他,我就相信他,相信我们的目标的一致,精神没有结合,身体不可能结合。我希望卡尔跟我在一起是幸福的,正像我自己希望跟他在一起是幸福的一样。然而,要做到这点,我不仅应该成为一个贤妻良母,而且也应该成为他的同志,他的谋划人。不仅彼此要相信,而且彼此要相敬。因为这其中包括我们的全部精神生活。不然的话,婚姻只不过是庸俗的契约,生锈的链条,互相的折磨。’”斯朗泽仁一口气背到这里,对我继续说,“小雪当时对我说:‘我们就应该像马克思和燕妮那样真诚相爱。’”
  “马克思和燕妮的恋爱婚姻,的确应该成为我们的楷模。”我说。
  “可是,王诚,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多么难受!”斯朗泽仁突然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他含着泪望着我说,“丹珍老师从小到大对我都非常关心,她不仅是我敬重的一个长辈,更是我心中的一个偶像!我们康巴藏族特别注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最恨的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
  我刚才没有完全听她的,你看她生了多大的气!可是我现在应该咋办呢?我的头脑里真像一团乱麻!”
  “你也不要太难过,冷静下来好好想想,看看咋办吧!”我安慰他说。
  刘小雪从贺小梅那儿回来了,我们闭口不谈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们倾城出动,热烈迎接军分区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积极分子报告组来扎克木传经送宝,欢迎的队伍冒着小雨,敲锣打鼓载歌载舞,从城里到东关排了好几里长,欢庆的锣鼓震荡着山谷,我们在雨中唱着跳着。可是,欢迎队伍唱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跳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锣鼓响了又停,停了又响,舞蹈跳了一遍又一遍,手上的红花和彩旗全淋湿了,不少人的嗓子唱哑了,身上的衣服全淋湿了,报告组的英雄们还是没有到来。
  我刚刚跑到一棵树下躲雨,仁嘉丹珍就跟过来了,我已经讨厌她一见面就跟我说斯朗泽仁,甚至已经开始怀疑她的动机和立场。自从仁嘉丹珍确知斯朗泽仁正与刘小雪热恋,这些天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活跃,逢人就说斯朗泽仁不应该与刘小雪恋爱,处处散布刘小雪如何不可靠,扎克木藏人都把她当成最有学问应该受到尊重的藏人,她的言行举动对藏人有很大的影响。
  仁嘉丹珍正是利用自己的影响,不过就那么三五天,她就把两个汉藏青年的恋爱搞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知道仁嘉丹珍一直对斯朗泽仁非常关心,如今听说斯朗泽仁根本不听仁嘉丹珍的劝告,纷纷指责斯朗泽仁忘恩负义。斯朗泽仁顿时受到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弄得斯朗泽仁和刘小雪都非常苦恼。看出仁嘉丹珍又会来同我说斯朗泽仁,我决定来个将计就计,趁机弄清她的真实动机。
  “我一定要好好劝劝斯朗泽仁,趁早不要跟刘小雪耍朋友。”不出我所料,她来到树下就急忙对我说。
  “你说他们两个为啥就不能好?”我笑着反问。
  “你以为党把一个藏族学生培养到北大毕业容易?”不知道她是已经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个理由,还是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非常革命的立场,她一本正经地回答,“王诚,你和斯朗泽仁的出身都很好,你们是真正的阶级兄弟,你一定要说服他,千万千万不能跟刘小雪搞对象!”
  她不愧是土司的女儿,不愧出身于上层家庭,岁月已经将她磨炼得天衣无缝。那天她当着斯朗泽仁,反对的理由是有学问的汉人不可靠;今天当着我这个汉人,强调的却是党培养一个北大毕业生不易。难怪人人都佩服仁嘉丹珍沉稳老练,难怪她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不显山不露水,直到文革的漩涡才将她席卷出水面,她居然能稔熟地做到,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什么人前就说什么话,而且说得是那么一本正经!可是仁嘉丹珍也不想想,我好孬也从北大混了个毕业,难道我就是那么好利用?她一会儿一个反对的理由,我即使是个小学生,也不得不怀疑她反对的真正动机,肯定是她那狭隘的民族情绪在作怪,说不定为了报刘越失信于她的一箭之仇。
  “你既是他的老乡,又是他的前辈,你对他又一直非常关心,你们都是藏族,你给他做工作,效果肯定比我好。”我于是故意回答。
  “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他谈,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劝!”仁嘉丹珍的口气异常焦急,顿时满面愁容。
  山路那头过来了几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几个人,每个人胸前戴着大红花,手中挥动着《毛主席语录》,护送他们的马队前呼后拥。看到报告组终于来了,欢迎的队伍呼啦一下集合起来,山谷里顿时鼓锣齐鸣,口号四起,县武装部长和县革委领导一齐上前,对报告组表示热烈欢迎。报告组下马挥动《毛主席语录》,在武装部和县革委领导的簇拥下,英雄般地检阅欢迎队伍,庄严地走进了县武装部。
  “王诚,你一定要好好地跟斯朗泽仁谈谈,”回来的路上,仁嘉丹珍仍然念念不忘,她又一次央求我说,“你的话他会听。”
  扎克木的春天昙花一现,夏天虽是黄金季节,气候变幻却捉摸不定,上午还是烈日炎炎,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雨,天立刻就变得如深秋一样凉爽。雨过之后本是万里晴空,傍晚时分却突然飘起了雪花,气候又回到了冬天。
  我正在灯下给新玉回信,斯朗泽仁一身雨雪从外面回来,我赶紧给他干毛巾要他擦擦头发,赶紧换掉湿衣服,担心他会感冒生病。斯朗泽仁全身淋得像个落汤鸡,像根本没有听到我说啥,也不接我的毛巾,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像庙里的菩萨一样,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不动的呆呆地坐在床上。他这到底是怎么啦?晚饭之前,他和刘小雪被仁嘉丹珍叫走了,说是请他们去吃晚饭,当时两个人还说要跟仁嘉丹珍好好谈谈,如今回来咋会变成了这样?
第13章 离奇的婚变(2)
  “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我站在他面前着急地问。斯朗泽仁泥塑木雕似的坐着,眼里淌着泪不答。
  “到底发生了啥事嘛!”我摇晃着他的身子问,“你咋不说话呀?”
  斯朗泽仁干脆一身水湿倒在床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两眼紧闭根本不理我。我知他那个牛脾气,一旦他生气不开口,你休想从他那儿问出个名堂。我赶紧去贺小梅那儿找刘小雪,刘小雪正坐在贺小梅屋里流泪。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贺小梅叫我别问,赶紧将我叫到门外。
  “到底咋回事呀?”我着急地问贺小梅。
  “仁嘉丹珍将他们叫去臭骂了一顿!”贺小梅回答。
  “她臭骂他们什么?”我赶紧问。
  贺小梅说,她大骂刘小雪完全是存心害人,难道自己是个啥出身也不知道?说斯朗泽仁犹如党的阳光雨露下刚刚出土的青稞苗,刘小雪就像一只凶恶的食心虫,青稞苗好不容易经历严霜刚刚出土,食心虫贪心地活活要将青稞苗的心吃光。仁嘉丹珍当着斯朗泽仁质问刘小雪:
  “除了斯朗泽仁难道你再也找不到一个对象?”
  “难道你就不能向她解释?”我们回到屋里问刘小雪。
  “斯朗泽仁一再向她解释,并不是我死死地缠住斯朗泽仁,而是他根本不愿意和我分手,”
  刘小雪说,“可是仁嘉丹珍更加生气,她说我爸当年拼命追求她,她当时问我爸:‘难道你不忌讳汉不入夷?’我父亲回答:‘真爱自无夷汉之分。’她又问我爸:‘如果你父母反对呢?’我爸回答:‘如果父母反对,我就离家回到康巴,和你带上一顶帐篷逃进大森林,即使采野果变成野人,我们也要白头偕老!’她父亲见他们两个情意坚决,当即请喇嘛为他们卜卦,召来邻近土司头人,为他们大张旗鼓地举行了订婚礼。仁嘉丹珍说到这里问我:‘可是,你父亲一回到北京,还不就与你妈结了婚?’仁嘉丹珍说:‘现在你们越发誓永远相爱,我越不相信你们的话!’”刘小雪流着泪说。
  “你应该向她解释呀!”张向东说,“你父亲没有倒霉之前,你们父女就对斯朗泽仁很好呀!”
  “我刚刚开口解释,她立刻生气地打断说:‘现在不相信任何解释,如果斯朗泽仁不听我的劝告,将来你肯定会后悔一辈子!’”刘小雪淌着泪说。
  “组织上反对,你们倒是应该好好考虑,”我开导刘小雪说,“仁嘉丹珍反对,你们大可不必完全放在心上。”
  “可是你们晓得,斯朗泽仁从来就是个非常注重感情的人,仁嘉丹珍从小学一直暗暗的资助他到大学,他一直将仁嘉丹珍当成大恩人,”刘小雪抹着泪说,“而且仁嘉丹珍在藏族中又很有影响,仁嘉丹珍带头坚决反对,斯朗泽仁的亲戚朋友和县城的熟人,没有一个不骂他糊涂,他父母与格桑伯姆本来不再反对我们好,但听了亲戚朋友的鼓动,现在又都一齐反对斯朗泽仁与我好。斯朗泽仁就因为与我恋爱,结果搞得他众叛亲离,现在他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他又是多么痛苦!”
  “那,你们咋办呢?”贺小梅问。
  “我准备主动与斯朗泽仁分手!”刘小雪想了想回答,“我爸当年的确对不起仁嘉丹珍,如今她即使全都发泄在我身上,我也不能怪她。”
  “你们好了这么久,难道说分手就分手?”贺小梅瞪大两眼反问。
  “我总不能给斯朗泽仁带来痛苦呀!”刘小雪抹着泪说。
  我坐在一旁无语,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如若不是几个月朝夕相处,我也不会被他们的爱情深深打动。如果没有仁嘉丹珍坚决反对,我也不会转而对他们的恋爱表示同情。我至今并不认为他们的恋爱非常高尚,恋爱下去肯定会影响斯朗泽仁的大好前途。但是,一旦明白仁嘉丹珍的反对多么荒唐,我转而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同情。
  “先冷静下来想想再说吧。”看到刘小雪伤心的样子,我只好说。
  “小雪明天要回矿上,我们先回去吧!”张向东也说。
  我和张向东先走了,贺小梅当晚陪着刘小雪说了许久。
  听说县革委礼堂今晚放电影,连附近的藏民都早早地赶来了。分到扎克木的北大同学,也全都来了。来到扎克木几个月,我们还没有看上一场电影。扎克木的文化生活非常枯燥,全部文化生活就是看上一场电影。扎克木遇上放电影,简直就像过节一样。县革委礼堂里,外面的广场上,早就人山人海,人们带着凳子从四面八方拥来,尽早占有一席之地。我们虽然提前半个小时就行动,到达礼堂之时不仅早已人满为患,而且礼堂外面的广场上,附近楼房的阳台上,周围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看电影的人。广播中播送着康定军分区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报告组的报告,广场上响着嘈杂的人声,汉藏两种语言混杂,两种服饰的人挤来挤去,我们只得在山坡上找个位置,坐在那儿等候电影开演。
  “听说刘小雪硬是与斯朗泽仁分手了?”电影开始之前,张向东小声向我打听。斯朗泽仁没有来看电影,一个人闷着头呆在屋里。
  “亲戚朋友和社会全都反对,不分手咋办?”我说。
  “我当初就劝过刘小雪,即使她出身不好也不应该找个藏族,即使斯朗泽仁出身再好,刘小雪也不配找他这么一个藏族。”张向东叹息着说,“可是,当时刘小雪根本听不进去,现在她爸被打倒了,她又到哪儿去找个对象?”
  “刘越当年太绝情,怪不得他们现在对小雪不信任,”我说,“其实藏人非常重感情,你一旦失信于他,他从此就很难对你信任。”
  “遇到这样的人,早分手总比迟分手好!”贺小梅感慨地叹息着。
  电影终于开始了,放的是朝鲜电影《战友》,反映中朝两国人民和军队,在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斗争中,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凝成的战斗友谊,永远把中朝人民联系在一起。
  “我们啥时候一起到石棉矿,看看小雪吧!”电影散场之时,张向东对我说,“好孬咱们都是一起分到这里来的北大同学,现在她肯定非常痛苦。”
  “问题是,我们要赶着把这批《毛主席着作选读》印出来,你和小梅先去看看,我到时再抽时间去。”我非常赞成。
  “等你空了,我们三个人一道去!”贺小梅却对我说,“我看张向东最近有点旧情复燃,对刘小雪比对我还关心!”
  “你这个人,心眼儿就是多,我完全是看在北大同学的分上,如果你遇到这种事,难道不希望同学关心?”张向东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声明,“既然现在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更应该互相关心才对。”
  “是啊!是啊!”我说,“你们先去,过两天我一定去。”
  这几天,白天加班加点印《毛选》,晚上挑灯夜战讨论修改宪法。
  李主任深入工厂认真收集修改意见。李主任说,中共中央决定,在适当的时候召开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中央要求在全国掀起群众性的修改宪法和推选全国人民代表的运动。供讨论修改的这部宪法草案,是由中央起草的。这部宪法草案,继承了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经验,吸取了苏联和东欧变修的教训,全面吸取了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将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写进了总纲,这是一部闪耀着毛泽东思想伟大光芒的宪法草案,希望大家广泛深入地提出修改意见。
  一连两天的讨论,与其说在讨论修改宪法,不如说在比赛对宪法草案的歌颂和赞美。在印刷厂参加劳动接受改造的宣传部干部,不是会耍笔杆子,就是会磨嘴皮子,一个个对宪法草案的赞美,从不愁找不到华丽的辞藻,调子一个比一个高,好像根本不是在讨论修改宪法草案,而是比赛谁对宪法草案的认识最高,谁拥有更多歌颂宪法草案的形容词。中央文件和李主任都说得非常明白,要在全国广泛征求对宪法草案的修改意见,而人们争先谈的却是宪法草案如何光辉,通篇如何闪耀着毛泽东思想,是全世界全人类最好的宪法草案。
  “我们这么大个国家,不设国家主席咋行?”拉姆班长在讨论中却提出了一个疑问。
  “不设国家主席,一个国家就没个头,外国总统和国家元首来了,哪个出面接待?”扎西连长赞同拉姆班长的意见,他说。
  “这倒是一个问题。”仁嘉丹珍一直没发言,这时她附和说。
  “这个问题,就不要讨论了,”李主任笑着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中央已经定了!”
  “你不是说让群众广泛讨论修改宪法吗?咋个就不讨论啦?”斯朗泽仁不高兴地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质问李主任,“一个国家没有主席,就相当于一只鸟儿没个头,怎么就不可以反映这个意见?”
  “不设国家主席,这是毛主席的意见,”李主任态度非常严肃,他站起来解释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他年事已高,不愿意把精力和时间花在当国家主席,搞送往迎来这些事上。”
  “坚决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决定,就是不应该设国家主席!”一听是毛主席说的不设国家主席,张定康赶紧表态坚决拥护。
  “对,毛主席那么高寿,全国人民都希望他万寿无疆,应该让他考虑中国和世界革命的大事,咋能让他老人家搞送往迎来的小事呢?”魏扎西也赶紧表态支持。
  听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意见,再也没有谁提出与拉姆班长一样幼稚的修改意见,一个个都表示坚决拥护,都说这部宪法草案真有说不完的好,字字句句闪耀着毛泽东思想的光芒,是全世界最好的宪法草案。
  “你看那些人的德行!”我们讨论到深夜,回宿舍路上,斯朗泽仁抱怨说,“越有知识的人,越懂得如何逢迎。”
  “你又张着嘴巴乱说话!”我坚决制止他说,“既然毛主席说了不设国家主席,当然就不应该设国家主席!难道毛主席都说不设国家主席,他们不表示拥护,难道能表示反对?”
  “既然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了,为啥还让我们熬更守夜地讨论?”斯朗泽仁不顾前前后后有不少人,一路与我争论。
  “我看你的脑壳真是缺氧!”我不得不骂他。
  “都像他们那样会来事,斯大林的悲剧就会在中国重演!”他嘟嘟囔囔地回敬我。
  我几步走到前面去,离他这种危险言论越远越好。
  庆祝“八一”建军节,县武装部放映彩色电影纪录片《首都人民隆重集会坚决拥护毛主席“反对美国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的庄严声明》,电影正式开演了很久,贺小梅和张向东仍然没有如约来看电影,我和斯朗泽仁都感到非常奇怪。
  “他们两个咋个没有来看电影,不是约好了的么?”看完电影打着手电筒回来的路上,我问斯朗泽仁。
  “会不会生病了?”斯朗泽仁说。
  “我们到他们那儿看看吧?”我说。
  我们来到扎克木小学,贺小梅屋里亮着灯,我们敲门进屋,贺小梅独自坐在床上,看到我们进去,泪水止不住地流了满脸,掩面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们闹不清发生了啥事情。
  “小梅,咋回事呀!”我坐在床边急忙问。
  “你们去问张向东!”贺小梅回答。
  贺小梅掩面放声哭了起来,哭了半天也不开口,斯朗泽仁替她倒了杯水,我一个劲儿地问她咋回事,贺小梅哭了好一阵,才用手绢儿抹着眼里的泪,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们问:“我这辈子咋就遇到这样的人?”
  “你说谁呢?”斯朗泽仁急忙问。
  “他要和刘小雪好,那就公开好吧,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最近总是瞒着我,一个人往刘小雪那儿跑。”贺小梅说。
  “你说的是张向东?”我问。
  贺小梅呜呜地哭着,不回答我。斯朗泽仁的脸变得刷白,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刘小雪与斯朗泽仁分了手,张向东旧情复燃企图与刘小雪重归旧好?如果真是这样,张向东也太对不起贺小梅,完全因为他当初追求刘小雪未果,才回过头拼命追求贺小梅,贺小梅正因为与他恋爱,才与他一道分来康巴高原,如今张向东居然要丢下贺小梅,去与刘小雪重归旧好!
  “不会吧!难道他是这号人?”我看着斯朗泽仁问贺小梅。
  “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贺小梅说得非常肯定。
  我不愿意在斯朗泽仁面前多谈这事,一方面会触痛斯朗泽仁的伤痕,引起他的痛苦回忆,同时还会影响斯朗泽仁同张向东的关系。既然刘小雪已经与斯朗泽仁分手,仁嘉丹珍最近又在四处给斯朗泽仁介绍对象,应该让斯朗泽仁同刘小雪之间的感情慢慢冷却下来,睡着了的娃娃不应该再去弄醒。张向东丢下贺小梅企图与刘小雪旧情复燃,如果刘小雪真的最后与斯朗泽仁分了手,张向东又不在乎道德良心的谴责,对这样的死皮旁人又有啥办法?
  “也许他不过是关心关心小雪,”我既安抚贺小梅,又故意说给斯朗泽仁听,我说,“小雪最近的心情肯定不好。”
  “如果是关心,绝对不会背着我,老是鬼鬼祟祟的。”贺小梅说。
  将贺小梅劝了好一阵,我和斯朗泽仁打着手电筒,又来到张向东屋里。屋里烟雾腾腾,满屋全是烟味,地上丢满了烟头,楼板都快烧出个洞,张向东坐在床上也不管。我进屋赶紧打开窗,斯朗泽仁给燃着的楼板泼上水,我将张向东嘴里的烟头夺过来灭了,斯朗泽仁指责张向东:“他怎能如此丧魂落魄!”我也埋怨他说:“房子烧起来多危险!”
  “我这辈子算倒霉了,遇到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人!”张向东说。
  “你们两个咋回事呀?”斯朗泽仁问,“前几天不是都好好的吗?咋搞成了这样!”
  “她自己三心二意,反倒怀疑我与刘小雪!”张向东急忙向我们解释,“自从她爸解放出来结合进革委会,她爸就一直在想办法将她弄回北方,前不久给她说了一个支左的军官,说她只要与那个军官结了婚,她就可以随军调回内地。”
  “贺小梅绝对不是这种人!”斯朗泽仁说:“我根本不相信,她会将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与那个军官结婚调回北方。”
  “自从她父亲进革委会,大事小事她都与我吵。”张向东坐在床上说,“仿佛我从此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变得不是,啥都是她对,常常当着我说:‘当初要不是老爸倒霉,我才不会找你,如果不是你死皮赖脸缠着我,我绝对不会分到这个鬼地方来受罪!’”
  我有点相信张向东的话,北大文化大革命中,曾经发生过不少类似这样的事情。当某些高干子女一夜之间突然变成“黑帮子女”,他们一落千丈毫无落脚之地之时,不少工农和普通劳动人民家庭的子女,怜人之危纷纷主动向他们示好,千方百计地关心保护他们,不惜冒着政治上受牵连的危险,心甘情愿与他们相亲相爱,不少人最终结为夫妻。可是,当某些“黑帮子女”一夜之间又变回革干子女,少数革干子女竟然一脚将工农子女踢开,顶多赔偿一点损失费,或帮助调个好工作,对往日的情意从此统统翻脸不认。贺小梅的父亲从走资派变成了革委会副主任,她会不会步某些高干子女的后尘?同样的悲剧会不会在张向东身上重演?这年头世事变幻真让人说不清。
  “你最近到山上看过小雪?”斯朗泽仁突然问张向东,“她在那儿咋样?”
  “我觉得你老兄太差劲,这么久,一次也不去看看人家!”张向东非常生气地冲着斯朗泽仁说,“即使你要另找对象,你也不应该如此绝情!”
  从张向东那儿回来,我和斯朗泽仁都没睡好。
  县革委专门召开机关干部大会,李主任在大会亲自作报告。
  斯朗泽仁每天夜里看书看得很晚,李主任的报告又实在太长,讲的不是报纸上就是文件上的老话,斯朗泽仁坐在下面听着听着,昏昏然打起了瞌睡,接着就发出了阵阵鼾声,引起全场哄堂大笑。这完全是对李主任的报告缺乏起码的重视,李主任当即猛地朝桌子拍了一巴掌,高声喊道:“斯朗泽仁,你给我站起来!”
第14章 离奇的婚变(3)
  突然耳听一声吼,斯朗泽仁立刻如梦初醒,他完全没有听清李主任在叫他站起来,就睡眼惺忪地东张西望,根本不晓得自己应该应声站起来。李主任在全县有多么崇高的威信,他叫哪个站起来哪个胆敢坐着不动。李主任立刻清醒地意识到,这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公然在向无产阶级挑战,如果不把斯朗泽仁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李主任将来说话还有啥威信?李主任站起来又给桌子一巴掌,手指斯朗泽仁再次命令:“你给我站起来!”
  斯朗泽仁终于大梦方醒,但又怎么也闹不明白,既然今天是清理阶级队伍动员大会,他又不是啥子阶级敌人,李主任为啥叫他站起来?尽管李主任端端地指着他,斯朗泽仁坐在那儿就不站起来。看到斯朗泽仁竟敢如此与李主任公开对抗,两个小军代表立刻走到斯朗泽仁跟前,一个人架着斯朗泽仁的一只胳膊,当场硬要斯朗泽仁站起来。斯朗泽仁顿觉人格受到了侮辱,拼命地挣脱坐着偏不站,好几个人就在一旁齐声吼:“李主任叫你站起来,你还不赶快站起来?”斯朗泽仁仍然死也不站起来。
  我见形势不妙,赶紧过去劝他站起来,斯朗泽仁根本不听,仁嘉丹珍也觉得斯朗泽仁的事犯大了,赶紧过来与我一道将斯朗泽仁拖出了会场,斯朗泽仁一边被拖走还一边大吼:“横行霸道!军阀作风!”
  李主任对斯朗泽仁来了个老账新账一起算,说他文革初期保陆平和彭佩云,后来又拼命保张承先工作组,再后来就一直逃避运动当逍遥派,分到康巴之后根本没有好好接受改造,现在公然向无产阶级挑战,如果不赶紧悬崖勒马,就会面临滑到深渊里的危险。
  我们将斯朗泽仁劝回屋里,仁嘉丹珍批评他会上不应该打瞌睡。
  “全县人民都成了阶级敌人了,清理阶级队伍还要掀高潮!”斯朗泽仁气咻咻地说。
  “你还乱说呢,小心别人听到了!”仁嘉丹珍赶紧关上门,我们一直将斯朗泽仁劝着。
  我被抽到大批判组,李主任百忙中亲自来动员:“以大批判开路,掀起清理阶级队伍的新高潮,这是县革委的一项深思熟虑的重大举措。革命大批判,不仅是无产阶级在上层领域内实现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的最有效的手段,也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内容。精神的东西只能用精神的东西去摧毁。只有通过大批判,才能大破资产阶级思想,大立毛泽东思想,人们一旦掌握了毛泽东思想,就会掀起清理阶级队伍的新高潮。”
  抽到大批判组的人,个个心里都明白,首先是因为深得李主任信任,同时还因为笔杆子硬。
  听完李主任的动员,我们发扬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作风,一连苦战两天两夜,在县革委广场东墙贴出了第一期大批判专栏。
  这期大批判专栏有两方面的内容:一个方面是,“严厉批判刘、张的严重错误”;另一个方面是,“向资产阶级歪风邪气猛烈开火”。扎克木县城并不大,县革委广场又是全城的政治中心,人们上下班必经之地。大批判专栏一贴出,来往之人纷纷停留在广场上,争先看贴出的大批判专栏。专栏中批判刘、张的那些内容,人们根本就不大关心,向资产阶级歪风邪气开火的内容下面,从早到晚都有人站着看,特别那些身上有些歪风邪气的人,更是伸长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开火的炮弹落没落到自己头上。
  “写得好!就是写得好!”站在大批判专栏面前,拉姆班长手里打着毛线不停地赞叹。
  “早就应该旗帜鲜明地批判一下这些歪风邪气了!”张定康啧啧称赞说。
  “还是集中火力批判一下刘、张两口子吧!这样搞,完全是用批判歪风邪气为借口,来转移批判刘、张两口子的大方向!”魏扎西站在大批判专栏前,皮笑肉不笑地说。
  “这样搞,完全是转移斗争的大方向!”魏扎西的几个小兄弟,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一齐附和说。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又不是具体针对哪个人的。”我不得不站出来辩解。
  听我这么一说,几个人立刻将我包围起来,激动地说我充当李主任的驯服工具,用批判别人来挣表现,我脸红脖子粗地对他们展开了猛烈还击,他们仍然不服气。
  “那么,你给我们解释解释,啥叫歪风邪气?”魏扎西含笑地问我,“我们倒要请教请教你这个大笔杆子!”
  “对!帮助我们提高提高路线觉悟!”几个人围着我一齐吼着。
  他们气势汹汹地将我围困其中,我满头大汗怎么也脱不了身,大批判小组的几个人看到歪风邪气竟然越批判越猖狂,赶紧报告了李主任。李主任一身军装叼着烟斗,挺胸摇臂老远就高声吼道:“你们不上班,站在这儿嚷嚷啥呀?”几个人刚才在我面前还气壮如牛,如今见到李主任来到面前,立刻就像老鼠见了猫,全都傻眼不说话了。李主任望着几个闹事的人问:
  “听说你们对批判歪风邪气有意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着小眼,傻乎乎的半天没人说出话来。一阵沉寂之后,魏扎西眉开眼笑地说:“也不是对批判歪风邪气有啥意见。我们只是有些不明白的事,向王诚请教。”
  “我是要他点你们几个的名的,可他说还是先不公开点名为好。”李主任说。
  “我们不过是问问,现在明白了您的意图,其实就是点我们的名也没得啥子意见!”魏扎西说,围观的群众哄堂大笑,几个人在讥笑声中灰溜溜地溜了。
  李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叼着烟斗对我说,他们大都是些文革中的造反派,现在实行了军管,他们就失去了权力,怎么会不拼死反抗?这是必然的,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是阶级斗争的规律决定了的,要我根本就不要把他们的表演当回事。
  “他们说我转移斗争大方向。”我心有余悸地说。
  “啥子东西叫大方向?”李主任挥动着手说,“县革委的决定就是大方向!”
  李主任说了不少鼓励我的话,要我千万不能因此受到影响。
  贺小梅回内地探亲去了,好几天没有看到张向东,我和斯朗泽仁都有点不放心,晚饭之后,我们来到他的屋里,张向东独自躺在床上。
  虽然已是盛夏时节,张向东盖着薄被还叫冷,我一进屋,张向东呻吟着对我们说:“我口干得要命,拼命想爬起来喝口水,可咋个也爬不起来。”我提起桌子上的水瓶,水瓶空空的不剩一滴水,冷风从窗外不断灌进来,炉子里的炭火早熄了,看到张向东又冷又饿躺在床上,斯朗泽仁赶紧为他升火,我到街上打回开水,张向东披着大衣坐在床上说:“我刚才真担心,如果我从此一个人死在床上,也许烂了臭了也没人晓得!”
  “哪会呢,我们肯定会来看你!”我赶紧给他倒杯开水,他两口就喝光了。
  “我一个人觉得时间特别长,长得仿佛有一个世纪。我一直担心我熬不到天亮,等到你们来看我,我已经死了!”张向东喝一口水,说一句。
  “哪会那么严重啊!”斯朗泽仁已经替他发燃了火。
  “说真的,就这样死在高原上,我又非常不甘心!我咋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呢?父母养我二十多年,我花了人民那么多助学金,我还想看看,忘恩负义之人到底是个啥下场!我如果就这样死了,不成了千古遗恨?”
  “没得那么严重!”我安慰他说。
  我们叫他好好躺在床上,又去食堂替他端回一碗干饭,一碗水煮洋芋,放在他床头的小桌子上,我对他说:“吃饭吧。”他抬头瞟了一眼,闭上两眼又躺下了,幽幽怨怨地说:“又是这样的饭菜!自从分配到这里,早上一两稀饭,二两馒头,中午四两干饭,一碗水煮洋芋汤,晚上三两干饭,一碗水煮萝卜,连个油星星也看不见。这样的生活我早已过厌了,一看又是那样的饭菜,我连眼睛也不想睁开。”
  饭菜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我劝他说:“你整天不吃饭,咋个行呢!”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的头脑快要爆炸了,浑身疼得不行!”
  斯朗泽仁赶紧去为他叫医生,我坐在床边上鼓励他说,我最近看到一本书,那本书叫《在毛主席的教导下》,作者当年是毛主席在中央苏区的保健医生,这本书写得并不好,可书中谈到当年毛主席在中央苏区对医疗卫生的指示,现在看来都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那本书我也看过……”张向东吃力地说。
  “毛主席讲,训练医生,两年就行了,不要四五年,只把经常用的学会就行了,学生听不懂,老师就做给学生看。毛主席还说,红军的医院不仅要给红军看病,还要给老百姓看病。”
  “我看过这本书……”不想我一直坐在他床边唠叨,只希望斯朗泽仁找的医生快来,张向东吃力地打断我说。
  “毛主席还说,人生了病,主要靠自身的抵抗力,既来之,则安之,让体内的抵抗力慢慢地生长起来。”我引用书中毛主席的原话,一一地说给他听,鼓励他从精神上战胜疾病。我继?续说,“我最近也不断的生病,看起来是个生不生病的问题,实际上反映出我们与工农兵的差距,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高原,为啥就不生病?这正是我们为啥一定要到高原来锻炼的原因,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改造我们的非无产阶级思想。”
  斯朗泽仁找来了医生,医生替张向东量了体温,烧到了39度。医生替他打了一针,又给了他一些药,叫他一定要坚持吃饭,最后拍拍他的肩膀说:“既来之,则安之,多喝开水,多吃饭,一方面药物治疗,一方面让抵抗力从体内慢慢地生长起来,一定要用毛泽东思想战胜疾病。”
  “向东,贺小梅回去给你来没来信?”我将饭菜放在炉子上热了,张向东坐在床上吃饭,我趁机关切地问。
  “她不会给我来信。”张向东硬撑着吃了几口饭,就觉得天旋地转,赶紧放下了饭碗躺下望着斯朗泽仁说,“你趁早和刘小雪分手是对的,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子弟,在她们眼里实际上狗屁不值。”
  “算啦,这种人,你也不必老想着她。”斯朗泽仁安慰他说。
  为了迎接“三代会”胜利召开,扎克木城里到处彩旗飘舞,到处贴满了大红专栏,大红标语,整个县城变成了一片红海洋。我到街上贴完标语,去看看张向东是不是好些了,张向东仍然躺在床上蒙头睡大觉。我问他好些了么,他说他浑身不舒服,啥也不想吃。我说我到医务室去替他叫医生。他又说不要,躺躺就好了。我回来将这向斯朗泽仁说了,要斯朗泽仁应该多多关心张向东。
  “他这人过去那么清高,”斯朗泽仁笑着对我说,“如今却变得连小事也计较。”
  “他计较些啥?”我问。
  “他说,同样是分到扎克木的北大学生,李主任抽你去办大批判专栏,却不抽他办专栏,”斯朗泽仁问我,“他变得计较这些小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深为张向东的变化吃惊,张向东过去完全不是这么小气计较之人,从前在北大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天下者,我们的天下。”那年他在“五四”青年节大会上发言说:“我们这一代青年一定要将帝国主义亲自埋葬,誓把毛泽东思想红旗插遍全球!”那是多么博大的革命胸怀!可来到扎克木锻炼几个月,接受了几个月的再教育,心胸突然变得把个抽不抽去办专栏,当成领导信任不信任的标准,居然可以一病不起小病大养。没想到他会如此看重这些,既然大家都是北大同学,一样从北京分配到这里来锻炼,彼此就应该互相拉扯,互相照应,我立刻跑去找李主任,提出让张向东参加办国庆专栏。
  “不行!”李主任一口回绝说,“他最近有点表现不好。”
  “毛主席说,对于知识分子,还是应该用其所长,张向东的一手美术字写得特别好,办专栏正好可以用他一技之长。”我毫不死心,竭力为张向东求情。
  “据反映,最近他经常往刘小雪那儿跑。”李主任站起来问我,“是不是他又在和刘小雪搞对象?”
  没料到李主任操劳全县大事,仍然会如此明察秋毫。李主任说得一点不错,贺小梅回北方已经与军官订婚,斯朗泽仁已经与刘小雪彻底分手,张向东最近就经常一个人往山上跑。我曾经私下问他是不是在与刘小雪搞对象,张向东笑着回答:“你们不关心小雪,难道也不许别人关心小雪?”得意洋洋溢于言表。但是念及大家都是北大同学,纵然李主任已经发现了,我仍然不能予以证实继续竭力替张向东辩解。
  “那不过是同学间的互相关心,绝对不存在搞啥对象。”我说。
  “你不要老为你那些北大同学辩解了,石棉矿的军代表是我手下的一个连长!”李主任摇摇手打断我说,“张向东在人保组工作,企图找个出身不好的人为对象,县上已经有不少反映,如果再将他抽去办专刊,那些专刊要贴到大街上,不晓得干部群众中有多大反应!”
  “我认为,还是应该给他立功改过的机会!”我恳求李主任说。
  “这样吧,他只参加办人保组内部的国庆专栏,这样政治影响小些,别人也说不出个啥子来,大街上的专栏影响太大了,还是不抽他为好。”李主任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听了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我赶紧将这个喜讯告诉张向东,敲了半天张向东才起来开门,抱着腹部痛苦地弯着腰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闭上两眼,连个说话的精神也没有。
  你好些了么?我站在床前问。他闭着两眼痛苦地哼哼说,还是老样子。我进而问他究竟哪不好?他说反正全身上下不对劲,咋也打不起精神。我看他病成这个样子,不无遗憾地告诉他,本来李主任要抽他去办国庆专刊的,他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我只好报告李主任另抽别人。
  张向东突然神奇地从床上坐起来,两眼发亮反问:“你说李主任要抽我办国庆专刊?”我于是把我找李主任的情形详细向他说了,他立刻从被窝出来,边穿衣服边说:“我虽然病得不轻,但是,今年是建国二十一周年,又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五个光辉国庆。
第15章 离奇的婚变(4)
  既然领导对我如此信任,我的身体就是再咋个不好,也要去完成领导交给我的这个光荣政治任务!”我劝他还是不要太勉强,身体不行不能硬撑。他连连说不要紧的,就同我一道到了李主任办公室。
  “听说你生病了,身体行不?千万不能硬撑啊!”李主任同样问他。
  “小车不倒尽管推,还是应该把革命工作放在第一位。”他对李主任说。
  李主任抽张向东办国庆专刊,大大激发了张向东的革命积极性,他克服了身体不好的困难,很快就找来一组照片,反映帝国主义正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正在好起来的大好革命形势。国庆专刊一经在人保组内部贴出,不少人都说,这个内部国庆专刊,比贴到街上的公开专刊都办得好。
  听到各界对张式国庆专刊如潮的好评,李主任叼着烟斗来到专刊前,背着双手审视好半天,回头连连对小王军代表说:“现在看来,只要充分用知识分子的一技之长,就能大大的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毛主席不是说么,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是爱国的嘛!”小王军代表也喜滋滋地说,“关键是团长你的知识分子政策执行得好!”
  国庆一过,天天下大雪,山上,地上,街上,房上和河岸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扎克木变成一个银色世界。
  我与斯朗泽仁围着火炉烤火,刘小雪穿着老羊皮大衣,戴着有两只长耳朵的皮帽,脸上捂着一只大口罩,手上戴着一双厚厚的棉手套,手里拿着一副雪镜,要不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光从黝黑的皮肤和装扮,我真以为进来了一个老藏民。
  我赶紧请她进屋,刘小雪全身早已冻僵,舌头僵硬一时说不出话来。斯朗泽仁赶紧给她倒碗热滚滚的酥油茶,刘小雪端起来几口就喝了。我怕她烤得太急烤伤了皮肤,叫她坐到离炉子比较远的地方,慢慢地才让她向炉子移近。刘小雪足足地烤了半个小时,舌头才渐渐活动过来,向我们讲述着风雪中的艰苦旅程。
  刘小雪说,她们石棉矿早已让好几尺厚的大雪掩埋,她从矿上下山来,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雪,整个扎克木山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望不见一棵枯树,看不到一只飞鸟,听到的只有风雪怒号,整个高原都是一个冰雪世界,矿上就她一个女的,就成了红色男子军中的女洪常青,物以稀为贵,全体男同胞对她特别好。冬天矿上没啥事,革委主任就放了她的假,她从高山上下来,幸好戴了一副雪镜,还带了几袋牛肉干,在山上遇到那么大的暴风雪,虽然差点儿迷路冻死在山上,终因没有得雪盲,才找到了下山的路。
  “这高原到了冬天,一切都变得这么单调,”我十分感慨地说,“除了雪,就只剩下个冰凉,啥事都干不成。”
  “冬天可是高原上最美的季节啊!”刘小雪脸蛋黑黑的完全像个藏族姑娘,却仍然与从前一样乐观,丝毫看不出精神面貌有啥改变。
  我赶紧将炉子里的火捅旺,搬张凳子让刘小雪靠炉子再近点。
  “高原没有春天和夏天,冬天和秋天一样美!”刘小雪又说,斯朗泽仁打开糌粑口袋,就要给刘小雪搓糌粑,刘小雪拿过斯朗泽仁手中的糌粑碗,自己熟练地搓着说,“我现在不仅学会了不少藏话,还学会了喝酥油茶,学会了吃糌粑,他们都说我的样子也变得像个藏族姑娘。我们矿上新来的几个藏族转业军人,他们开始一直以为我就是藏族姑娘呢!”
  刘小雪狼吞虎咽地吃着糌粑,斯朗泽仁又为她倒了一碗酥油茶。她左手端着酥油茶,右手捏着糌粑,大口大口地吃着,咕咚咕咚地喝着。我从旁仔细瞧着,刘小雪的肤色和动作真的像个藏族姑娘。斯朗泽仁一直在旁边看着,脸上渐渐露出了憨笑。
  “我们矿上长年累月吃糌粑,顶多吃点干菜,很少能吃上新鲜菜。大家都喜欢喝酥油茶,但是每月每人只有二两酥油,藏胞留给老婆女儿梳头都不够,放点盐巴就得啦,哪有你们这么多的酥油?”刘小雪吃着喝着乐哈哈地对我们说。
  “你这个时候能下山,我真是一点儿也没有料到!”斯朗泽仁笑着说。
  “我这回回来,就是想同你商量,我们早点把婚结了!”吃完糌粑刘小雪说。
  “啥?你们不是已经没有恋爱了吗?咋个就要结婚了!”我听了大为吃惊,瞪大两眼问。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刘小雪乐哈哈地笑着说,“我们可是患难之交,哪能说分手就真的分手!”
  斯朗泽仁站在一旁憨痴痴地笑着。
  我变得有点不高兴,我自认为已经成为他们的知心朋友,居然被他们当成外人骗了这么久。
  两个人都看出我的不高兴,就一齐不停地向我解释,当初绝对不是存心不把我当朋友,而是如今实在是人心难防,连仁嘉丹珍也出来反对他们恋爱,如果他们一如既往地公开恋爱,不晓得会受到多大压力,嘴里长着两个舌头的人,不晓得还会给他们制造多少舆论,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才不得不唱这么一出苦肉计,绝没有半点不把我当朋友。
  “你们不晓得呢,我不知在李主任面前为你们说过多少好话,”我不无委屈的生气地说,“到头来你们却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当晚两个人又作了不少解释,刘小雪就睡在斯朗泽仁的床上,斯朗泽仁同我挤在一张床上。两男一女共居一屋,三个人摆了一夜龙门阵。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几个月的高原生活,已经将一伙大学生教育改造得非常现实。可不是么?从全国各地一下子涌来这么多大学生,男生多,女生少,在艰苦的自然环境面前,不少女生望风而逃,将另一半丢在风雪高原向风而泣,在大学生中引出不少恐慌,凡是成双成对到高原来的,不是赶紧结婚,就是先同居将生米煮成熟饭。分到高原的光棍,一个个都先后急着下手,不是在高原赶紧抓个藏族姑娘,就是回内地降格以求找个村姑,像我这样至今举棋不定的人极少。在生活这个严厉的老师面前,一个个北大的高才生,婚姻恋爱突然变得非常现实,赶紧收起了清高孤傲的空架子,一个个心急火燎地生怕找不到对象。听说斯朗泽仁与刘小雪就要结婚了,再也没有几个人把出身之类的事放在心上,大学生偕同抓到手的对象,反而成双成对跑来朝贺,我们那间十平方米的陋室,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咋个办呢?”我将刘小雪和斯朗泽仁叫出来商量,“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同学,中午吃啥?”
  刘小雪显得特别兴奋,她胸有成竹笑着说:“同学聚会还讲究啥,大家能相聚就是最高兴的,最好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下面条。”
  大学生们留在屋里继续聊天,抓到手的对象虽然与我们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却有处理这类危机的丰富经验,她们一一将各人手中的号票粮票收集起来,这个去排队买肉,那个去排队买面,这个到市场去买葱,那个到商店去排队买酱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会儿就从街上弄回来一色物品,这个动手将肉剁成肉馅,那个动手切葱兑佐料,大家七手八脚下了一脸盆面条,大家吃得兴高采烈哈哈大笑,一边吃着一边瞎聊。
  “我们这个小县城,上街碰来碰去都是分来的大学生,别说新分来的大学生,即使县上干部又有多少事干,还不是冬天就关起门在屋里烤火。这里交通又闭塞,长年与世隔绝,久而久之,县上的干部都说自己脑壳缺氧,一个个头脑变得非常迟钝,不少人意志非常消沉,啥事斤斤计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很淡漠。”张向东说,他已经在国营食堂找了个小青工,情绪从此空前高涨。
  “原来以为,高原上落后,肯定急需人才,来到这里才真正感到,越是落后的地方,越不重视人才,越不重视人才的地方,就会越落后。”贺小梅已经从内地回来,天天盼着接到部队调令就回北方结婚随军,她站在窗前吃面条,非常感慨地说,“我在北大常听人说,北大学生在校是条虫,出校变成龙。我那时曾经以为,只要远离北京和北大那样的政治漩涡,来到康巴高原就大有用武之地。可是来到高原半年多,我才真正体会到,现实生活完全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这里天天搞运动还不跟北大一样!”
  “一位大师说过:幻想会把人引入地狱!由于我的出身不好,我从没有把高原想像成香格里拉,但至今也不把高原视为畏途,”刘小雪吃着面条说,“一个人思想上有了寄托和追求,就会产生出坚强的意志,有了坚强的意志,就会战胜一切困难。”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妄谈啥子寄托和追求啊!”贺小梅放下面碗笑着说,她的语气尴尬而又伤感。
  “我不像你那么悲观。”我一直在为大家下面条,我望着贺?小梅说,“你说高原遥远艰苦,洛克和小雪爸他们,当年小日子过得很舒坦,为啥还冒着生命危险,一头扎进康巴就是那么多年?你说高原遥远艰苦,那些外国传教士为啥千里迢迢来到高原办教堂?英国人为啥还一直想把西藏分裂出去变成他们的殖民地?”
  “我也不是害怕艰苦,”贺小梅赶紧声明说,“关键是满腔热情而来,事事都令人大为扫兴!”
  一伙北大学生在那儿高谈阔论,对象们大多搭不上腔,她们又不甘寂寞,就千方百计地把话题拉到了找对象上面,一涉及人类的共同主题,于是全都有了共同语言,气氛顿时热闹起来。这个揭发那个,如何不择手段把对象抓到手的;那个揭发这个,写了些啥样肉麻的求爱信。说着说着,话题逐渐集中到了刘小雪与斯朗泽仁身上,张向东带头发难问:“你们两个啥时候请大家吃喜糖?”
  “你不是也已经抓到手了么?反正你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我们就啥时请你们吃喜糖!”
  刘小雪笑着说。
  “我是揭老底战斗队,我揭发王诚长期脚踩两只船,手上牢牢号着新玉,眼睛却一直望着高原上另一个漂亮的藏族姑娘。”张向东又说。
  “他出身好,表现好,当然可以撒大网嘛!”几个姑娘一齐说,“哪像你们抓到一个算一个!”大家哈哈大笑。
  大学生成双成对聚会县革委,引起了各界高度关注。
  我在邮局外面遇到仁嘉丹珍,她将我叫住问:“听说刘小雪就要同斯朗泽仁结婚了?”我回答说:“他们是有这个打算。”仁嘉丹珍表情非常凝重,自言自语摇着头说:“斯朗泽仁简直胡闹!”说完将我丢在大街上,急匆匆地进去给刘越打长途电话。刘小雪中午就收到刘越从北京发来的紧急电报,电报中说:“父病危,速回京。”第二天天不亮,斯朗泽仁就骑马将她送走了。
  我下班又遇到仁嘉丹珍,她在街上拦住我问:“刘小雪已经回北京去了?”我说今天一大早就走了,仁嘉丹珍脸上露出微笑说:“连她父亲也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我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回到屋里就将她的话告诉了斯朗泽仁,斯朗泽仁听完扑哧一笑:“那完全是她的主观愿望,当真造谣不花本钱?”我对他说:“仁嘉丹珍一般不会乱说。”斯朗泽仁笑着说:
  “她爸一直赞成我与小雪恋爱,咋可能反对我们结婚?!”
  “她硬是这样亲口给我说的。”我继续说。
  “我现在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敬重她了!”无论我怎么说,斯朗泽仁就是不信,为了证明仁嘉丹珍纯粹是在胡说,斯朗泽仁继续说,“毕业分配前,我和小雪去见她父亲,她父亲听说我和小雪分到康巴,他对小雪说:‘看来你们学的专业肯定用不上了,你们将来就从事康巴研究吧!’他一再嘱咐小雪将他那些书、过去收集的资料、没有完成的手稿、当年拍的照片,全部带到高原,他咋会反对我们结婚?”
  “他叫你们将来研究康巴?”我听了完全不信。
  “不信你看。”斯朗泽仁说到这里,先去插好门,然后就从床底下拖出那口棕箱,从箱子里拿出大堆书、资料和照片,以及一些未完成的书稿。我一眼就看出来,就是离校前天晚上,他们装进棕箱的那些资料、照片和书稿。斯朗泽仁一一展示着对我说,“这是文革中他叫小雪转移到我这儿的。他当时流着泪说:‘如果我在运动中有不测,你们将来一定要把我未完成的研究完成。’直到风声过,小雪又才从我那儿拿回家。”
  我蹲在地上,一一地翻着那些资料、照片和书稿,不禁明白过来,刘越虽然被打倒了,对研究康巴并没死心。几个月来,斯朗泽仁深更半夜一直在偷偷摸摸看这些书和资料。过去生怕我知道他看的是这类东西,每本书的封面都包着牛皮纸。现在为了证明刘越不会反对他们结婚,斯朗泽仁再也不遮遮掩掩,竟然像清点金银细软和炫耀财富一样,一一地向我介绍那些书的内容,照片拍的啥地方,又有哪些资料,未完的书稿的内容,最后笑着问我:“他曾经对小雪说:‘只要汉藏两个民族互相取长补短,共同建设康巴,康巴就一定会成为真正的香格里拉!’他过去那么支持我们恋爱,怎么可能突然会反对小雪与我结婚?!”
  我蹲在地上好奇地翻着那些书、那些资料、那些未完的书稿、那些照片,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我来到康巴高原快一年了,自以为对康巴已经非常了解。听了斯朗泽仁的介绍,大致翻了翻那些照片、资料和手稿,我顿时明白过来,我天天呆在扎克木参加运动,康巴特殊地理气候现象,神秘的宗教文化,独特的风土人情,至今都很少看到,看到的仅仅是遮在康巴头上的盖头。斯朗泽仁同时告诉我,刘越曾经亲口对他和刘小雪讲:“你们两个也不要以为,你们在大学里学了几年专业就一定有所作为,与其分到康巴搞不了自己所学专业,不如扎根高原安安心心搞些积累,将来彻底揭开康巴的神秘面纱!”
  “他既然对我们寄托着这么大的希望,咋会现在突然反对我们结婚?”斯朗泽仁笑着再次问我。
  “现在看来,仁嘉丹珍的话也不可全信!”我非常信服地对斯朗泽仁说。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如果整天继续这样运动下去,我将来能有啥学问?
第16章 绿色恋歌(1)
  我向你走来,捧着一颗真心;我向你走来,沐着一路风尘。芸芸众生芸芸心,人人心中有真神。不是真神不显圣,只怕半心半意人。
  我开始怎么也睡不着,刚刚睡着就不停地做梦。
  我梦见走进了斯朗泽仁那口棕箱里,走进了那些书中描写的雪山森林之中,那里的景色既像刘越当年拍下的景色,又与刘越的资料记录的五彩缤纷的神话世界一模一样。我醒来躺在床上想,我当初主动报名到康巴来,就是想永远离开是非之地,到遥远的康巴来找寻香格里拉,寻回那正在消失的地平线。可是我来到康巴这么久,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扎克木,整天不是简单的劳动,就是参与无休无止的运动,至今连个香格里拉的影子也没见到,更不知道到底看不看得到正在消失的地平线。如果我再这样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当初我又何苦离开北大和北京?
  吃过早饭,我到收发室拿到父母的来信。
  父母在来信中写道:“诚儿,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应该回来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我们认为新玉这个姑娘很不错,她爸已经调到县革委组织组,她爸到我们家来说,只要你跟新玉结了婚,他就可以将你从扎克木调回县上。”父母在信中说的“个人问题”,就是要我回家乡跟新玉订婚。家乡农村人从不直说找对象,他们认为直说“找对象”不雅,总是把找对象温文尔雅的说成“解决个人问题”。
  我边走边看信,心里不禁暗自好笑,父母到底是农村人,他们哪里懂得党的高原干部政策?
  为了把从内地来支援康巴的干部牢固地留在高原上,党的政策明文规定,从内地来康巴的汉族干部“只进不出”,即使你从高原回内地找个对象结了婚,解决夫妻分居两地也只能将内地一方调到高原,高原一方绝对不许调回内地。如果允许援康的内地干部调回内地,高原上的内地干部很可能一夜之间全走光,谁愿留下来帮助康巴建设发展?如今当年随十八军进藏的大批“老康巴”,也就是张定康他们那些人,至今没有哪个不梦想“翻山”回内地,何况我是刚刚分来的大学生。即使听父母的话回去跟新玉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新玉的父亲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他也绝不可能将我调回内地。
  我拿着信回到屋里,斯朗泽仁已经请准假回家探亲,看到我手里拿着一封信,就问是不是新玉写来的,我说是父母写信来要我回去与新玉订婚。
  “回内地订啥婚哟!”斯朗泽仁笑着,认真劝我,“现在高原上大批内地干部牛郎织女分居两地,即使你们结了婚,新玉也不一定会同意调进来,即使将来新玉同意调进来,哪晓得多少年才会轮到解决你的两地分居。”
  “难道我就这样一辈子打光棍?”我问。
  “我给你介绍一个藏族姑娘!”斯朗泽仁说得非常认真。
  “你开啥子玩笑啊!”我根本不信。
  “真的!”斯朗泽仁一本正经地说,“我认识一个藏族姑娘,个子有格桑伯姆那么高,样子跟格桑伯姆一样漂亮,也是康定卫校毕业,家庭出身很好,又能干又聪明,作风也非常正派,表现也非常好!”
  “她在哪儿工作?”我不禁有些动心进一步问。
  “单位在县上,下放在我们那儿锻炼。”斯朗泽仁回答。
  我心里非常矛盾,我虽然非常喜欢新玉,新玉也非常喜欢我,可是她已经明确表示,婚后决不调来高原,即使我们情深似海结了婚,也只能牛郎织女分居两地,一年一次鹊桥会。来到高原的北大学生,而今人人都从实际出发,有些人即使原来在内地有对象,现在都断了,重新在高原上搞对象。我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一晃人到三十,这辈子又只能将忠骨埋在高原,如果能够找个格桑伯姆一样的藏族姑娘,两个人一辈子共同生活在扎克木,当然比回内地与新玉结婚画饼充饥理想。
  我望着斯朗泽仁只笑不表态。
  “追求她的人很多,有机关干部,有解放军,有运输公司的司机,有分来的大学生。由于她自身条件非常好,她的要求就特别高,发誓一定要找个出身好又表现好的大学生。”斯朗泽仁进一步向我宣传。
  “那么高的条件,她看得上我?”我笑着问。
  “你这回跟我去,先跟她认识认识,彼此增进了解,如果你们两个说好了,将来肯定会是理想的一对。”斯朗泽仁说得非常认真。
  “让我好好想想吧!”我说。
  我想了整整一天,综观北大同学已经抓到手的对象,还没有一个赶得上格桑伯姆一样的条件。如果我能在扎克木县城找个像格桑伯姆一样条件的对象,后下手比他们先下手都强。
  我下班回来,斯朗泽仁又问:“你想好了吗?”我老老实实回答:“我非常想跟你去,但是,万一领导知道了……”斯朗泽仁说:“你今年也没有休探亲假,你就说回家探亲,只要李主任一批准,同我悄悄走了就是了。”
  “这怎么行呢?万一哪个发现报告了李主任,我几个月辛辛苦苦挣的表现,不全完了!”
  我非常担心。
  “反正国家规定每年有一次探亲假,你不回内地到我家,还不一样?不违反啥原则,没有啥子可怕!”斯朗泽仁又说。
  “我咋个去向李主任说?”我又问。
  “你就向李主任请假说,你父母在家乡为你找了个对象,要你回去相亲。李主任对你那么信任,他绝对不会怀疑你在撒谎。”
  在扎克木找个格桑伯姆一样的对象,真是挡不住的诱惑,我?终于鼓足勇气去找了李主任,李主任听完爽快地笑着说:“回家乡找对象还不好意思来请假!你这个小鬼,我看你还挺封建的嘛!你快去快回,清理阶级队伍决战阶段,我准备好好发挥你的作用。”
  虽然非常心虚,但已经没有退路,事到如今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我和斯朗泽仁骑着马,终于望见远处山坡上点点星星的亮光,斯朗泽仁惊喜地说,准是家里人摸黑来接我们了!斯朗泽仁于是高声“啊哈”地冲那亮光喊着,立即就从对面山坡传来了“啊哈”声,斯朗泽仁一听是格桑伯姆的声音,激动得连连高声“啊哈”着,对面山上立刻传来应答的“啊哈”,整个山谷就一齐“啊哈”起来。我们策马扬鞭,黑夜里响起了的马蹄声。
  在前面不远的山坡上,我们与迎接的人们会合了。格桑伯姆和老阿爸,寨子里的基干民兵,背着枪打着火把,激动不已地将我们迎回了家。
  吃过晚饭,格桑伯姆抱来铺盖,替我们将床铺好,又给我们端来洗脚水,直到我们洗完脚,钻进热被窝里,她还站在床前叮嘱我,夜里如何上厕所,最后才吹灯离去。
  天刚亮,我就起床,好奇地爬到楼顶才看清,这是一个很大的山寨,座座碉楼散落在平缓的山坡上,有人从楼里走出来,背着木桶去装水,有人从楼里赶出牛羊,听得见牛羊脖子上的铃声,山寨四周是茫茫的原始森林,林中漂浮着薄薄的晨雾,望得见山顶上的皑皑白雪。一条河从寨子下面流过,河水奔腾湍急,河里漂浮着木头。
  早晨楼顶上很冷,我刚站不一会儿,格桑伯姆就上楼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爬上楼顶就要我把衣服披上,她对我说:“这儿的早晨太冷,小心着凉!”从此就站在我身旁,不停地向我指点,说对面的山叫亚多山,脚下的河叫亚多河,远处那座山上有座寺庙,她家这个山寨是这一带最大的山寨,寨子的照片上过《民族画报》,等等。她和我靠得很近,生怕我对这儿不了解。
  我们在楼顶上站着,阿妈上楼来叫吃早饭,我们下去,斯朗泽仁还没有起床,我问要不要叫他,格桑伯姆笑着说:“懒虫,叫他干啥?”阿妈已经将酥油茶打好,格桑伯姆首先给我倒了一碗,就提着壶一直站在我面前,看到我不会搓糌粑,又放下壶拿过我的糌粑碗,蹲在我面前替我搓,刚刚把糌粑递到我手上,又提起壶给我掺酥油茶。看见她对我如此周到热心,阿妈和阿爸相视笑了,笑着用藏话互相说着啥,我却一句也听不懂。格桑伯姆赶紧去给二老掺茶,微嗔地用藏话同二老说着啥,我只觉得他们的谈话肯定跟我有关,但自始至终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啥。
  我们刚刚吃过饭,就听到楼下狗在不停地叫,楼下立刻响起“啊哈”声,那狗被铁链拴在楼门口的铁柱上,大得像只小牛,一身很长的黑毛,龇牙咧嘴非常凶猛,整天二十四小时在楼门口站岗。格桑伯姆闻声下楼抱住狗,山寨里的人听说斯朗泽仁回来了,不一会儿就来了不少人,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互相用藏话热烈地谈论着,谈得是那样热烈兴奋。
  格桑伯姆也与他们谈着笑着,见我一句也听不懂,又来到我身旁,不停地替我翻译说,他们在问斯朗泽仁分在扎克木干啥,是不是找了个仙女一样的对象,为啥不把仙女带回来让大家看看。我坐在那儿望着他们热烈交谈的情景,不禁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望着他们笑着。
  人越来越多,屋里再也坐不下,主人和客人一齐下楼,在楼前那个坝子里,在灿烂的阳光下,他们手牵着手,围成一圈,在那儿唱歌跳踢踏。我既不会唱又不会跳,就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格桑伯姆生怕冷落了我,硬要我跟他们手拉手一起唱跳。格桑伯姆一边跳一边对我说:“我们藏族人,能走路就能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我笨手笨脚地跟着他们跳着,格桑伯姆边跳边不停地向我翻译他们齐声到底唱的啥。直到吃了午饭,人们才一一散去。
  “他们为啥这么高兴?”送客人回楼上,格桑伯姆抱着门前拴着的大黑狗,我一边上楼梯一边问。
  “他们说,高原从海底下露出海面以来,斯朗泽仁是康巴出的第一个北大毕业生,只要藏族有了红喇嘛,藏族也会造出人造卫星。”格桑伯姆兴奋地回答。
  “别处把大学生列为臭老九呢。”我听了深受感动,我说。
  “那是因为别处大学生太多,大学生是我们藏族的宝贝。”格桑伯姆回答。
  格桑伯姆领着我爬上三楼,楼上有一个露天平台,我们就站在平台上。四周的山酷似一朵莲花,山寨正好在莲花的中心,明亮的太阳照在四面山上,我和格桑伯姆恰似站在莲花宝座中央,我立刻想起佛经里那个“香巴拉”的故事,就问格桑伯姆:“这里是不是就是洛克说的香格里拉啊?”格桑伯姆不明白洛克为何人,也不大明白啥叫香格里拉,她笑着回答:“我只听说过香巴拉,不晓得啥子香格里拉。”我就给她讲了香格里拉的故事,她笑着说:“啥子香格里拉啊?那个外国人肯定搞错了,肯定就是藏族说的香巴拉!”
  一连两天,从早到晚,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不仅寨子里的老乡天天都会来坐坐,还有公社、大队和区上的领导,也有寺庙里的喇嘛,藏医院的医生,印经院的印经人。他们都把斯朗泽仁北大毕业当成了不得的喜事,纷纷前来庆贺斯朗泽仁。又听说我和斯朗泽仁一样,也是内地一个农家子弟,北大毕业要求分到康藏高原,对我更是敬重,完全把我当成自己人,说如果不是毛主席的政策好,我做梦也不会来到高原。
  “我们县上的老书记,听说是西南革大毕业,他的水平就是我们泽绒县最高的!”来了几个喇嘛,其中一个用纯正的汉话说,然后他就向我打听:“你从北大毕业,你一定晓得刘越吧?”我说多少知道一点点,他像找到了知音,立刻兴奋地对我说:“刘越当年也像你这么大,他刚刚从外国留学回来,在亚多土司家里住了好几个月,给我们讲他在欧洲的见闻,他说外国的电灯多过我们天上的星星。”
  听说他们是些喇嘛,我就对他们保持着戒心,又听他们开口闭口刘越和外国,对他们的警惕性更高了,我于是告诉他:“我们中国将来比他们外国好。”喇嘛用藏话告诉了同来的人,那些人又纷纷向我打听刘越,格桑伯姆看出我不想跟他们谈刘越,立刻用藏话打断他们,他们又问起了刘小雪。
  “听说刘越有个女儿是造原子弹的,这回也分到了我们这里,”那个喇嘛又用汉话问,“我们高原上现在也能造原子弹了?”
  “她不是来造原子弹,是到高原来锻炼的。”我回答说。
  “啧啧,太可惜了!”几个人同声叹道,互相不停用藏话说着。
  看出我不愿意和他们多说,格桑伯姆就不再翻译他们的话,用藏话不知道跟他们说了些啥,几个人不住地“啊呀”地点着头,知趣地告别下楼走了。
  吃过午饭,又来了一帮青年人,全是斯朗泽仁的同龄人。他们收工之后又到斯朗泽仁家里来,格桑伯姆对我说,他们全都知道斯朗泽仁搞了个漂亮的汉族大学生对象,对斯朗泽仁真是羡慕得不得了,问斯朗泽仁是不是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不是比格桑伯姆漂亮?以后他们还说些啥,格桑伯姆不再替我翻译,我看见他们哈哈大笑,格桑伯姆扬起手去追打他们,那伙青年人笑着闹着逃跑了。
  “你咋将他们赶走了?”那些年轻人逃跑之后,我问格桑伯姆。
  格桑伯姆站在窗前,手上抚弄着她的长辫子,开始低头只笑不回答,后来见我追问得紧,头一扬回答:“他们尽在那儿胡说八道!”
  我进而问她,他们究竟胡说八道些啥?格桑伯姆半晌只笑不说话,最后扭过头来说:“他们说的那些,我不能告诉你!”害怕我进一步追问,就拉着我说:“走,我领你到寨子里走走。”
  格桑伯姆回公社去了,外面雨下个不停,斯朗泽仁引我参观这座藏房。
  这是一座四层高的藏房,整个房子像一座碉堡,矗立在山寨中间,楼底仅有一道门进出,整天有那条大黑狗站岗放哨。底楼是关牛羊的圈,四壁堆了不少取暖做饭的干牛粪,一道木楼梯从底楼通上二楼。二楼是家庭的中心,左边是厨房,中间是客厅,右边是老人的卧室。三楼一半是留给子女或客人住的房间,另一半是平台,用来晾衣物和晒粮食。四楼大半是平台,用来晒粮食,小半是一间经堂,经堂里供着佛像。
  我们走到经堂前,阿爸正在经堂里念经。
  在这儿住了三四天,对不少事我既新鲜,又十分意外,我完全不曾料到,文化大革命已经在全国取得全面胜利,阿爸既是生产队长,又是共产党员,照样悄悄躲在楼顶的经堂念经。
  看出我的惊奇和疑问,斯朗泽仁边下楼边不停向我解释。
  “在我们辽阔的青藏高原上,由于气候变幻无常和环境恶劣,人们无力左右大自然,大自然却常常决定人们的命运,又不能科学地解释种种自然现象,于是有人就说那是妖魔在作祟,人们企图借助于宗教和神来帮助他们战胜大自然,于是佛教就从中国内地和印度两个方向传入青藏高原,人们就在高原上到处修建寺庙,所以逐渐形成了全民信教。但是,即使解放前,这里也不是政教合一,管事的一直是土司,喇嘛只呆在庙里专心做学问,所以这里的喇嘛的学问都做得很深。由于上千年宗教对人们的影响,直到文化大革命深入的今天,还有不少人公开信教。”
  “阿爸咋也信教呢?”我终于说出心中的迷惑不解。
  “不光是阿爸,高原上不少基层干部,他们在大庭广众场合,从来都不说他信教,可回到家中,常常躲进楼顶经堂念经。”
  “就不怕有人知道了?”我又问,我们回到了住的房间。
  “实际上,这是公开的秘密,我们这里群众普遍信教,也不会有人去揭发。他们认为,揭发别人信教,即使今生无事,来世也会受到惩罚。”
  “人有啥来世啊!”我忍不住笑了。
  “我们不信,可他们信!”斯朗泽仁补充说,“即使前不久讨论修改的新宪法,还是写了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嘛。”
  “你不觉得宗教会阻碍藏族地区工农业生产的发展?”我问斯朗泽仁。
第17章 绿色恋歌(2)
  “咋不会?比如说吧,你叫学大寨改田改土和修水利,他说那样会破坏神山神水。你叫他施农药消灭病虫害,他说不能杀生。你说艰苦奋斗改变落后面貌,他说今生吃了最大的苦,来世才会享福。这里又有滋生宗教的土壤,不光是喇嘛教,高原上原来还有回教和基督教,各种教派在这儿相安无事。宗教是几千年来形成的东西,如果以为一次文化大革命就能将它消灭掉,恐怕是不可能的。”
  宗教的话题,比刘越的话题还沉重,早在成都的招待所,省革委就对我们进行过民族教育,到达康定之后州分办再次对我们进行民族教育,反复强调的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得反对藏族老百姓信教。既然把尊不尊重藏族同胞的信教自由,上升到了党的民族宗教政策,我和斯朗泽仁不适合谈论这类沉重话题。我于是问斯朗泽仁,刘越那些书是不是在宗教方面出了问题。
  “对他的书批判不多,主要说他当年到康巴考察,是由国民党特务机关指派的,说他为国民党特务收集情报。”斯朗泽仁回答。
  “刘越对自己的问题的态度怎样?”我问斯朗泽仁。
  “刘越除了向周总理写信,每次批斗都沉默不语,下来悄悄地对小雪讲:‘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要太在乎别人怎么说你,要更多地在乎自己怎么对待自己的人生。’刘越的问题,三两句话很难说得清楚。我们今天不谈这些,我们两个来下棋。”斯朗泽仁找出狼圈棋,教我学下藏式围棋。
  狼方一子羊方十五子,黑白对阵摆在棋盘上,斯朗泽仁说了规矩,他执狼子,我执羊子,我跟他循规蹈矩地下着,不多一会儿,他手中的恶狼就将我的一群羊吃光了。
  格桑伯姆又从公社回来了,吃过早饭,她一定要带我去看寺庙。
  我们来到江边,坐上一艘牛皮船,顺流而下漂了好几里远,上岸又爬上一个山坡,一座寺庙就出现在眼前,从山腰到半山以上的一大片地方,全都是庙宇。四周全是茫茫的森林,金碧辉煌的庙宇,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看上去是那样神圣,那样庄严,那样令人肃然起敬,来到它的面前,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崇拜信仰。这是我迄今看到的最大的最宏伟的一座寺庙。更令我吃惊的是,竟有那么多人围着寺庙转圈,一个个完全沉迷在狂热的崇拜之中,首尾相连围着寺庙,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嘴里不停地念着,他们手中不是持着一只转轮,就是拿着一串念珠,你前我后围着寺庙转着。手中的转轮不停地转着,手中的念珠不停地数着,口中不停地唱着念着,声音汇成巨大的有节律的声浪,激荡着山谷,飞入云霄。眼前突然出现这番景象,我顿时完全惊呆了。
  “那叫‘转经’,”格桑伯姆说,“藏族有一句谚语:‘茫茫高原我用身子量过,天上的云彩我用念珠数过,座座雪山我用双脚爬过,绿色的草原我像经书一样翻过。’文革前,这里的人,一步磕一个长头,一直磕到拉萨去朝圣。”
  格桑伯姆带我走进寺庙,寺庙里已有不少藏民,他们在佛像面前磕长头,有人将带来的松耳石、项链、哈达、酥油、糌粑,一一地献到佛的脚下。那些没有松耳石、项链、哈达、酥油、糌粑献的人,就献上一块布、一根针,以表达虔诚的心意。我虽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当我置身于这些狂热的信徒之中,看到他们对佛如此虔诚,我的心不知不觉也被那种气氛感染了,心境立刻变得庄严而又肃穆,不再像过去对宗教狂热那样反感,反而渐渐地多了不少理解。
  “我来许个愿!”格桑伯姆站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口中默默地念着。
  “你刚才许的啥子愿?”离开佛像后,我问。
  “我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她笑着神神秘秘地回答。
  从神堂里出来,我发现不少信徒的衣着服饰与这里不太同,格桑伯姆听出他们是外地口音,就用藏话问了问,不少人来自西藏、云南和青海。经过文化大革命,寺庙里没有过去那么多的佛事,远近藏民的朝拜却始终没有间断。
  “区和公社不会来制止?”从寺庙里出来,我小声问格桑伯姆。
  “他们公开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任其自然,”格桑伯姆笑着,同时补充,“社员辛辛苦苦劳动一年,结果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进了寺庙。”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慨叹着。
  我们走了不少的路,到了河边,乘上一艘牛皮船,天黑之前赶回了家。
  格桑伯姆带来个温医生,她叫斯朗泽仁留在家陪温医生下狼圈棋,她陪我去看印经院。
  我与她骑马走了好几十里路,才来到印经院前,可是印经院已经实行军管,我们吃了一个闭门羹。站在印经院紧闭的大门前,望着门上汉藏文的“军事管制单位”的牌子,我无可奈何失望地说:“我们回去吧。”格桑伯姆寻思了一瞬对我说,“我去找骑兵团。”我问她去找骑兵团干啥?她回答说,这儿所谓军管,肯定就是骑兵团管。
  我同她走近一座兵营,兵营门口站着岗,军人们都到山上平叛去了,一个身着军装没戴军帽的军人,蹲在台阶边上刷牙,头发乱鸡窝似的,看得出来他刚起床不久。格桑伯姆向那个军人说明来意,那军人像是没听见似的,一直刷着牙没有丝毫反应,直到刷完牙从屋里拿出毛巾,打开露天的水龙头将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洗了,才板着面孔打量我们几眼,冷冷地甩了一句:“不行!”进屋将门关死了。
  在门外站了半天,我绝望地对格桑伯姆说:“走吧!北京的军管单位也不准任何人参观。”
  格桑伯姆说:“印经院可是藏族的文化宝库啊,听说胜过北京的首都图书馆。”她叫我在一旁等着,又去敲开那个军人的门,不知道两人在里面说了些啥,出来时两人都面带笑容,那军人来到印经院,爽快地将印经院的门打开了。
  整个印经院共三层,底楼是供着佛像的神堂。我们从木楼梯爬上二楼,二楼到处陈列着桦木制成的经版。格桑伯姆说,这座印经院始建于清雍正初年,用了二十七年才完工,后来又经过历代土司的扩建,是康巴最大的印经院。印经院里收藏了近三十万块经版,经版上雕刻着各类藏族古代经典,有《格萨尔王传》和《丹珠尔》等名着,还有大量文学、历史、医学、音乐、数学等等颇有价值的藏族古典着作,不少在其他藏族地区失传了的藏族名着,它们的书版这儿都保存完整。
  我们上了三楼,三楼除一些房间就是一个大平台,格桑伯姆告诉我,这是印经的地方,每到夏秋季节,这儿都要为全国各地的佛教寺院赶印许多经书。这儿印的经书,不仅仅供应康巴地区,还要供应西藏、青海、云南、内蒙古等地区,不少经书远销印度、尼泊尔、锡金等国。
  “这真是雪域高原上的一座宝库!”我站在三楼的平台上,望着四面高耸入云的雪峰,激动地说。
  “我们藏族够伟大吧?”格桑伯姆得意地望着我问,“我们世世代代能在这样复杂的气候环境中生存发展,同时还积累这么丰富的文化,你不得不承认我们伟大!”
  “这里的宗教文化保存得这么好,到底是啥原因?”格桑伯姆不仅聪明能干,而且还这样具有知识素养,我于是趁机向她请教。
  “小时候仁嘉丹珍经常给我们讲,”格桑伯姆回答,“历史上藏区的几次宗教动乱,其他藏区遭到迫害的各个教派,就纷纷逃到这里避乱。她父亲也就是亚多土司平等对待各个教派,让各个教派在这里共存共荣,让喇嘛们在寺庙里安心做学问,所以这里的宗教文化一直延续不断,喇嘛也很有学问。”
  我们谈得兴奋,居然忘了时间,天色已经很晚,格桑伯姆赶紧将钥匙送回兵营,我们骑马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许久。
  一连下了几天大雪,寨子里、森林中、四面山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天老乡没有事干,女的在家纺毛线,男的不是下狼圈棋打扑克,就是睡觉。格桑伯姆和斯朗泽仁跟我和与格桑伯姆一道下乡巡回医疗的温医生,四个人就在楼上打扑克。
  “王诚哥,你这次来的不是时候,”格桑伯姆一定要当我的搭档,她坐在我的对面,一边出牌一边非常惋惜地说,“如果你七、八、九月来,这儿的景色才好呢!”
  “人家王诚又不是专门来看景色的。”温医生已经看出格桑伯姆千方百计跟我亲近,出着牌别有用心地笑着说。
  “不是来看景色,他来这里干啥?”格桑伯姆佯装恼怒出着牌问。
  “看寺庙,看印经院,看这里是不是香格里拉嘛,”斯朗泽仁出着牌笑着回答,“这几天他不就看这些吗?他不是来看这些,还来看啥?”
  “还看一样最宝贵的东西,你没有说到呢!”温医生意味深长地笑着。
  “还有啥子最宝贵的东西?”格桑伯姆停下出牌望着温医生问。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世间最宝贵的是人!”温医生盯着格桑伯姆笑着回答,“王诚就是来看这个最宝贵的东西。”他说“东西”二字之时,死死地盯着格桑伯姆的脸。
  我一开始就注意到温医生别有用心,甚至怀疑斯朗泽仁已经告诉他,我这回是专门来这里找对象,虽然我的处境尴尬而又滑稽,但表面上仍然假装一点也没听出啥来,不动声色地绝不引火烧身,坐着沉住气静观其动,悄悄地观察格桑伯姆的反应。说实在的,此次到斯朗泽仁家来,我真是不虚此行,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香格里拉,看到了消失的地平线。还有一个不便出口的意外收获,就是加深了对格桑伯姆的了解。怎么说呢?如果看到格桑伯姆的头一个印象是漂亮,那么第二个印象就是聪明能干,紧接着第三个印象就是纯洁善良,最后一个最深刻的印象是她渴求知识积极上进。任何人只要你与格桑伯姆相处得越久,你就不得不心悦诚服地承认,这个藏族姑娘实在不平常,她不仅非常聪明和具有知识素养,而且处处事事追求上进。我敢肯定,凡属有品位有教养的男人,无论他来自哪个民族,也无论他是已婚还是未婚,只要他与格桑伯姆相处,都会对这个非凡的藏族姑娘产生爱慕之情!我是一个来到高原的单身汉,既然大学毕业主动要求分配到高原,就注定这辈子都会生活在康巴。如果斯朗泽仁没有说过要给我介绍一个在县城工作下放在这里锻炼的藏族姑娘,如果格桑伯姆不是在乡下也是在县城工作,我决不会苦苦地盼着斯朗泽仁说的那个姑娘与我来相会,宁愿与格桑伯姆结为终生伴侣。温医生说那话之时,我一直注意格桑伯姆的反应。当我看到格桑伯姆突然满脸通红,我的脸上也像火烧一样。
  “你刚才不是说看重要‘东西’吗?‘东西’咋个又变成了人?”格桑伯姆红着脸出着牌,仿佛并不反感温医生拿这跟她开玩笑。
  “毛主席说,人世间人是最宝贵的。当然看人比看东西更重要。”温医生回答。
  “那又看哪个人呢?”格桑伯姆显然想将温医生没出口之话逼出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温医生笑着说,“你可以用一个排除法嘛,斯朗泽仁天天与王诚生活在一起,王诚当然不需要跑到千里之外来看他,我过去与王诚不认识,他来这里之前绝对不会想到这里有个温医生,剩下的还会是谁呢?”
  “所以别人把你们称为‘臭老九’,说话就喜欢绕弯弯,”格桑伯姆毫不在乎地笑着说,“你完全可以开门见山直说嘛,他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他是来相亲找对象的,不就直截了当了吗?干吗还要从北京绕到成都,又从成都绕到康定,再从康定绕过折多山和雀儿山,最后还得骑好几天马,才绕到扎克木的乡下呢!所以毛主席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书读得越多越蠢!”
  “对啦,坦白了,不打自招了,可以从宽处理了!”温医生放下手中的扑克,拍着手说,然后问我:“王诚,你说可不可以从宽处理了?”
  我只笑不答,密切注视着格桑伯姆的表情。
  “如果我真的喜欢王诚哥,他也喜欢我,你又能咋样!”格桑伯姆站了起来,说完这句话之后,居然当着斯朗泽仁和温医生,抱着我的脑袋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亲得我怪不好意思。格桑伯姆亲完又说:“别的人我就是不喜欢,我就是喜欢王诚哥!”
  我被格桑伯姆弄得不知所措,傻乎乎地坐在那儿,她这么公开大胆地说喜欢我,会不会是拿我开玩笑?如果她真的如此大胆直率地喜欢我,她咋可能如此直率公开地说出来?格桑伯姆看出我的尴尬与惶恐,拉着我的手说:“王诚哥,我们到外面去看雪,不跟他们玩了!”也不管我同意与否,将我拖着就下了楼。
  我们在雪地里走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身后雪地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格桑伯姆安慰我说:“别听温医生胡说八道,他这个人生就一张臭嘴!”我心情复杂啥都说不出来。
  雪停之后,格桑伯姆跟温医生不知到附近哪个寨子巡回两天又溜回了家,温医生回上海相亲订婚去了,格桑伯姆一直陪着我们玩。
  早饭时候,格桑伯姆对我们说,温医生的父亲在上海军医大给他找了个现役军人,按照党的政策,只要温医生跟那个护士结了婚,就会随军调回上海。温医生一直不安心高原工作,把那门亲事当成天大的好事,在乡下听说探亲假批准下来了,就日夜兼程赶回卫生院,急如星火地回上海去了。
  “这些从内地来的大学生,不晓得他们啷个了,我们高原这么好,他们却千方百计要调回内地。”格桑伯姆搓着糌粑天真地说,“原来追求我的那个王医生,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爸已经解放出来结合进革委会,只要我与他好,他爸就有办法将他和我调到成都。我一听就很有些瞧不起他,我对他说:‘你地皮子没踩热呢,脚板上搽油想溜了?’我才不会与他这样的人好。”
  “其实那个王医生还是不错的。”老阿妈用汉话结结巴巴地说,她提着壶一直站在我们面前,不停地给我们添酥油茶。
  “我就瞧不起他,文革在学校也没学到啥东西,有些病人来看病,我都能诊断是啥病,他问了半天又听了半天,结果还是说不清是个啥子病。”格桑伯姆噘着嘴说。
  饭桌上哑然无声,老阿妈与老阿爸互相对视着。
  “我们卫生院的李医生,院长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还是中央民院附中毕业,现在在康定报社工作,人也长得漂亮,你猜李医生说啥?”格桑伯姆说到这儿戛然而止,一双明亮的眼睛打量着我。
  “她说啥?”斯朗泽仁赶紧问。
  “他说:‘找个藏族老婆,子子孙孙都拴在高原上,那不就彻底完蛋啦!’”格桑伯姆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注视着我的反应。
  “子子孙孙生活在高原上有啥不好?我们就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高原上,我倒觉得很好。”
  停了一下格桑伯姆又说,“那年省里要成立民族学院,调仁嘉丹珍去当教授,她宁愿在扎克木当个县政协副主席,也不愿意到民族学院当个教授。”
  “到高原上安家的汉人不少嘛,”斯朗泽仁也说,“我听仁嘉丹珍说,早在元朝,康藏高原一部分属于陕西省管,当时就有不少陕西来的茶叶商人和布匹商人,后来不少人就在高原上讨了藏族老婆。明清以来,许多内地汉人纷纷到高原,用盐茶布来高原换畜皮和药材,做木工修寺院和当剃头匠,他们不少人在这儿渐渐地被藏化了,你说他们的后代到底是汉人还是藏人?他们全都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藏人,同时又保留着不少汉人习俗。康巴地区本身就是汉藏彝回互相融合的民族融合的走廊,凡是各个民族融合得越早的地方,那里的经济文化越发达,也越出人才。两个民族组成的家庭的孩子,身体最健康,人最聪明。”
第18章 绿色恋歌(3)
  “我们上课听老师讲过,这符合人种学上的原理,血缘越远的两个人种结合,后代人种越优良,人越聪明,”格桑伯姆接过话题说,“老师还说,亲缘越远的植物杂交成功越困难,因为植物有一种排异性,一旦克服了排异性,杂交成功的品种就是最优良的新品种。”
  “不仅是人种问题,当中肯定有个不同文化融合的问题,”我参与了他们的纯学术讨论,我说,“两种不同的民族文化相融合,与亲缘越远的动植物杂交是同样的道理,只要克服了它们之间的排异性,立刻就会产生出一种崭新的文化,康巴文化也许就是这种文化。”
  我们在那儿深入讨论如此高深的学问,两个老人根本听不懂。我们吃完饭,老阿妈将糌粑口袋、酥油桶和碗统统收走了,老阿爸吸完那袋烟就下楼上工去了,我们的纯学术讨论也只好收场。
  “斯朗泽仁,你今天如何安排王诚哥?”格桑伯姆站起来高声问。
  “你不在,由我安排,你回来之后,一切权力归苏维埃,反正这几天我要到区上去办点事,你想咋安排就咋安排。”斯朗泽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朝格桑伯姆做了个鬼脸。
  “好吧,你这个懒鬼!”格桑伯姆说。
  连续两天,格桑伯姆骑着马,带我先去了金曲谷,然后又到了玛伊草原。我不仅阅尽了高原的美景,更体验到格桑伯姆的深情。
  我们骑马沿着寨子前的金曲河,走了个把小时,就进入一个陡峭险峻的峡谷,湍急的江水冲击着江中的巨石,激起阵阵巨大的浪花,发出震耳的轰鸣。我们在河谷中牵着马,慢慢地向峡谷中走去。两岸赭红色的峭壁如刀劈斧削,一边是断崖千尺,一边是绝壁万仞,一只只野鸟在崖洞中出入,幽深曲折的峡谷里,草木葳蕤,浓荫蔽日,清溪山泉从山崖上飞流下来,神似一条条过江的白龙。我们牵着马来到一条“白龙”之下,两匹马伸长脖子,去饮那飞流而下的山泉,格桑伯姆也双手捧来山泉,就要叫我喝下去,我陶醉地伸过嘴去喝了一口。这水虽然从雪山上流下来,到了峡谷当中已经不凉,喝在嘴里反倒十分甘甜。格桑伯姆伸出自己的手,接来好几捧水喝了,冲着山谷高声吆喝着。
  我们又骑上马,一直沿着河往上游走去,在好几十里长的峡谷中,我俩不停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大河就变成了小溪,干涸的河床上到处可见奇形怪状的银白色的石头。我们像童话故事中那捡金子的贪心人,下马到河滩上捡了不少奇异的石头,最后实在没有地方放,格桑伯姆就取下她的头巾包了那些石头。
  我们越往上走,上面越开阔,望得见远处阳光下的座座雪山,天色也渐渐地晚了,格桑伯姆调转马头对我说:“我们回去吧。如果再这样一直走下去,我们就会一直走到拉萨。”我们骑着马,天黑之前回到了家中。
  初冬的玛伊草原,牧草已经一派枯黄,牛羊也转移到别的地方过冬去了,看到的只是一望无边的空荡荡的大草原,远处有些牧民在修草库伦,他们把板结的草皮挖起来,围着一圈一圈的牧草,以备牛羊在里面躲避风雪过冬。我们骑着马,迎着风,在大草原上狂奔,格桑伯姆对我说,明年秋天请我一定来,草原秋天的景色最美,那时候草原上长满牧草,开满五颜六色的花,像从天上掉下了五彩云霞,遇到赛马的时候,草原上到处是白色的帐篷,顶顶帐篷冒着炊烟,藏民在秋高气爽之日,在草原上举行赛马,那场面十分壮观。
  我们骑着马,迎着风,在草原上狂奔,远处有几只野狼,它们夹着尾巴正向我们走来,格桑伯姆立即策马扬鞭,让我走在她的前面,护着我打马飞快逃跑了。
  我们又到卡松森林里玩了一天。
  卡松森林离寨子不远,我和格桑伯姆骑着马,走了一个把小时,前面满山遍野都是莽莽的原始森林,一座山连着另一座山,层层叠叠的根本望不到尽头。我们走进遮天蔽日的森林里,林地里积了厚厚的一层枯枝败叶,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枯树,不少已经腐朽了,从树的窟窿里长出新的小树,林子里有一股腐木的味儿。
  我们钻进林子将马放了,林子里面特别宁静,不时可见残雪。两匹马悠闲地吃着草,听得见林中的声声鸟叫,但又瞧不见它们身在何处。我们仰面朝天躺在林中厚厚的落叶上,密不透风的树林根本望不见天,也不见林中有野兽来打扰,格桑伯姆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用双手将裙裾牵了起来,覆盖在自己的身上和脸上,却暴露出两条修长的腿来。我无意之中看见了她那条粉红的衬裤,两条白皙修长的腿,腿上红色的长统袜,一双紫红色的藏靴。这可是我头一次看到一双少女的腿,周围又是那么静,我不禁热血沸腾心神激荡,情绪立刻冲动起来,我真想扑过去与她相拥相抱,可是我立刻就清醒地意识到,那只是灵魂深处一闪念的活思想,那思想多么邪恶与卑鄙,完全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想,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生怕格桑伯姆发现我的丑恶灵魂,强力压制情绪和生理上的冲动,立刻将目光从那条粉红色的衬裤上移开,望着头顶上的树枝,树枝间透下来的缕缕亮光落满脸。
  格桑伯姆在裙服下说,翻过这座山,再过一条河,那边山沟里有个森工局,那儿有几幢木头修成的房子,有办公楼和宿舍与食堂,还有一个广播站,广播站有个女广播员,是全森工局惟一一个女人。其实人长得非常难看,但所有的领导和职工都非常喜欢她,把她当成了山里头的宝贝,凡是从山上到局里去办事的人,都要找个借口将她看上两眼,说是打精神牙祭。
  森工局不是从内地农村招来的农民,就是从当地招收的藏民,全是一些男人,他们在山上砍倒树,将它们锯成木头,再从溜槽放下山,然后放到河里,任水将它们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森工局的人都说:“长年累月在林子里,哪天出了林子连公母也分不清了。”
  “将来把林子砍完了咋办?”我突然问。
  “我们这里的领导常说:‘我们这里是木头财政,树子砍得越多,我们的日子越好过。’”格桑伯姆说,“但是,我们这儿的老乡却说:‘我们吃的是祖宗饭,我们将树砍完了,子孙后代将来吃啥?’”
  “但是,我听人说,这些原始森林如果一直不将它们砍掉,久了老了枯了倒在林中,一遇雷电就会着火,终究也会烧光,与其让天火烧光,不如将它们利用。”我说。
  “自然界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不少事情谁对谁错根本就说不清。”格桑伯姆说。
  我们躺着聊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我的动静,格桑伯姆掀开盖在脸上的裙服,看见我离她居然那么远,连看也没有多看她两眼,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拔出腰间的一把小刀,叫我到林子里去采蘑菇,说这林子里有好多好多的蘑菇,一小会儿就可以采一大筐。她却坐在那棵树下一动也不动,用刀在树干上刻着。我不好违抗她的命令,独自到林子中去认认真真采蘑菇,但是我找了好大一圈,戴着眼镜刨开落叶拼命寻找,将落叶翻了个底朝天,在林子里转了好大一圈,也不见一朵蘑菇。我从远处失望空手而回,格桑伯姆却望着我哧哧地笑。
  “你一个人独自在那儿笑啥?”我不禁问她。
  “书呆子!现在这个季节,你上哪儿去采蘑菇!”格桑伯姆站起来,拍着手,笑弯了腰。
  “那,你为啥叫我去采蘑菇?”我居然被她捉弄了,生气地就要去追她。
  “谁叫你是一个书呆子呢!”远远的她就躲开了。
  我追到她刚才呆着的那棵大树前,脚步不禁自然地停住了,我发现在我去“采蘑菇”期间,她用腰间那把很小的藏刀,在这棵树干上刻下了一幅非常富有诗意的画:在一片森林之中,有两匹马在一旁静静地吃草,树下的落叶上有两个人,他们抱作一团在那儿躺着!我不禁大吃一惊,但是假装啥也没有看见,故意去追格桑伯姆,责怪她刚才戏弄我,害得我认认真真地去采蘑菇。
  两个人在林中追了很远,眼看就要追上格桑伯姆,可她笑着提着裙脚又逃脱了,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看似拼命的追,但就不准备将她追上。最后两个人都跑累了,我们就笑着在林中的落叶上相对而坐。
  “王诚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格桑伯姆突然说,“你说我们这儿将来会不会像内地一样发达?”
  “这么美的地方,肯定会。”我说。
  “我们这里美是美,但有点落后,”格桑伯姆将地上的落叶捞了起来,将自己的两条腿埋在落叶下面,她说,“没有大城市那么多高楼大厦。”
  “一张白纸,才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嘛。”我也学她那样,将落叶往腿上捞着,扬起头来说。
  “可是,大城市的人爱惹是生非,”格桑伯姆继续往自己的两条腿上捞落叶,树叶已经埋掉她的大半条腿,她说,“成都比我们这儿发达吧,文革中我们到成都串联,街上到处都是大字报,学生揭发老师、儿子揭发老子、老婆揭发丈夫、下级揭发上级,为了证明自己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代表,两派动用了机枪大炮。那么好个城市,结果硬是打得稀烂。大城市啥子都好,就是人与人之间整天你争我夺不好。你说是不是?”
  我听了非常吃惊,眼前这个十九岁的藏族姑娘,离开家乡到康定去读了三年卫校,跟一伙同学到成都大串联,就对大城市的弊端看得如此透彻,我真为她的童言无忌大为吃惊!难道格桑伯姆说的不是吗?现代文明滋生出一个个大城市,大城市的人看来过着比乡野文明的生活,可是他们却对物质上的文明一点也不珍惜,在那儿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得越来越复杂,给人制造出没完没了的烦恼。特别是北大的几年大学生活,文革斗来斗去就斗完了,知识没有学到多少,青春生命和人与人之间的纯真友谊,在冲冲杀杀中就斗没了,还结下了不少恩恩怨怨。难道人类为了自己的生存就非得想着法子把别人整倒?难道自己要上去就非得踩着别人的肩膀?如果人类发展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人类存在这个星球上还有啥意义?格桑伯姆对城里生活看得如此透彻,我跟她就有了不少共同语言。
  “啊呀!都几点了?”格桑伯姆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沉思,她在一个劲儿的用落叶埋自己的两条腿,此刻两条腿倒是完全埋进树叶之中,但她却发现时间已经到下午五点多,她立刻从落叶中站起来,对我着急地说:“我们赶快回去吧,今晚上斯朗泽仁要从区上回来。”
  我们骑着马,往家的方向飞奔。
  格桑伯姆回公社卫生院去了,斯朗泽仁闭口不提给我介绍的那个姑娘,我与格桑伯姆的感情却越陷越深,如果我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候着那个千呼万唤不出来的藏族姑娘,未免有失堂堂北大学生的身份,我的角色一天比一天尴尬。
  “我们回去吧,来这里半个月了!”吃过午饭,我对斯朗泽仁说。我变得有点烦躁不安。
  “亚多崖画你还没看呢,你忙着回去干啥?”斯朗泽仁说。
  斯朗泽仁陪我到寨子里闲逛,楼前的大黑狗跟我都混熟了,我从楼里出来经过它面前,它再也不像开始那样龇牙咧嘴猛然向我扑来,老远就不停地向我摇着尾巴,好似列兵见到最高首长,竭力向我示好,亲热得不得了。经过反复向阿爸阿妈谈,两个老人不再反对斯朗泽仁与刘小雪结婚,二老还请寨子里最好的手艺人,手工为他们做结婚礼服,两套漂亮的男女藏装。斯朗泽仁从此情绪空前高涨,陪我来到坝子里,说第二天他亲自陪我去看亚多崖画,然后赶紧回扎克木,刘小雪一旦从北京回来就结婚。
  “亚多崖画离这儿多远?”我问,“太远就不去了。”
  “实际上没有多远,可是今天来不及了,”他回答说,“来到这里不看亚多崖画,那将是你的终生遗憾!”
  我们两个在寨子里瞎逛着,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熟了,走到哪家楼下,只要那家楼前的狗叫两声,立刻就会从楼上窗口伸出个脑袋,看是斯朗泽仁和我,就热情地请我们上楼去喝茶。
第19章 绿色恋歌(4)
  经过亚多土司庄园前,斯朗泽仁指着庄园告诉我,这次回来他才知道,亚多土司当年就是在这座庄园为刘越和仁嘉丹珍举行了盛大的订婚礼,亚多土司曾经在订婚礼上当着四邻的土司头人宣布:“我女儿将来要跟他到外面去看世界!”后来得知刘越回北京就结了婚,亚多土司没过多久就气死了。
  “就因为刘越太绝情,仁嘉丹珍从此就终身不嫁?”我问。
  “仁嘉丹珍为啥终身不嫁,”斯朗泽仁回答,“扎克木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我们在雪地上走着,格桑伯姆从公社卫生院回来了,她听说我急着回扎克木,就一定要陪我骑马去看崖画。我们翻过一座高山,来到亚多峡谷。在峡谷中骑马走了两个多小时,峡谷在两座陡峭的高山之间,虽然山上已经到处可见白雪,峡谷中却一点儿雪也见不到,四处可见深秋的斑斓景色。
  我们来到一片崖下,格桑伯姆停住马,指着头顶上的一处山崖问我:“你看见那上面有啥没有?”我停住马,昂起头,仔细一看,在头顶上那一处白花花的山崖上,像是有人画了些啥,但是怎么也看不清。她叫我同她放了马,让它们到河边去吃草,然后叫我跟她爬上山坡,再顺着一条陡峭的小路,我们爬到刚才望见的那处白花花的崖前。
  这时我终于看清,在那坚硬的崖石上面,不知是谁在什么年代用啥东西,在崖石上凿了不少画。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近细看,那崖上画的有鹰,还有一些圆圈和乱七八糟的符号,其中几个穿长袍的人在地上走,不远处来了一队骑马的人,后面跟着几只羊和狗,天上有一轮红太阳,下面有一条河,几只水鸟在河上飞翔。在这大山深谷之中,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是谁在哪个年代在这陡峭的山崖上,凿出这么一些东西来?我真是百思不解。
  “什么年代谁画的?”我希望格桑伯姆替我解开这个谜团。
  “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解放前后不少人来这儿考察,终究没有得出结论,”格桑伯姆对我说,“有人说,至少是几百年前,也有人说是几千年前。”
  “如果是很久很久之前,人们又用啥在这么坚硬的岩石上开凿出来的?为啥至今也不风化褪色?”我又问。
  “这一直是个谜。”格桑伯姆望着崖画回答。
  “康巴地区这类崖画多吗?”我问。
  “不是很多,但也不少。”格桑伯姆说,“一部分崖画是在岩石上开凿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用各种颜料涂在崖上的。各个地方的崖画的年代也不尽相同,有的内容反映古代藏人狩猎生活,有的反映古代藏人畜牧生活,还有不少反映争战和演武,更多的是自然崇拜及神灵崇拜,还有动物、舞蹈和宗教等等。”
  “藏族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民族!康巴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慨叹之后又问,“这个峡谷之中还有崖画么?”
  “我们县内仅存这一处,听说西藏比我们这儿多。”
  峡谷里突然刮起了风,风中夹着雪粒儿,天就立刻冷了起来。格桑伯姆对我说:
  “今夜有暴风雪,我们赶快回去吧。”
  我立刻就与她下到谷底,去河边牵来马。两个人骑着马,飞快地出了峡谷,又翻过那座山,还没有回到寨子,暴风雪就来了,寒风在怒吼着,地上已经积了几尺厚的雪,连路也看不见了。
  明天就要回扎克木,一家人围着牛粪火,商量着斯朗泽仁的婚事。
  可是一直到深夜,也商量不出个统一意见,阿爸阿妈坚持请喇嘛占卜,择定吉日方可结婚。
  斯朗泽仁坚持新事新办,不能搞民主改革前那一套。格桑伯姆和我一直保持中立,她紧挨着我坐着,紧紧地抓住我的一只手,生怕我逃跑了似的。阿妈终于作了让步,她拿出一条洁白的哈达,一定要斯朗泽仁带回去,婚礼上献给刘小雪,斯朗泽仁只得好意收下。阿爸问要不要带些青稞酒,斯朗泽仁说买些糖果就行了,婚礼上不打算喝酒。
  “王诚哥,你的探亲假比斯朗泽仁长,其实你用不着急着回去。”一切商量停当之后,格桑伯姆突然对我说。
  “问题在于我这不是探亲呀!”我明白格桑伯姆的意思。
  炉子上的牛粪燃烧得很旺,牛粪上烤着白面馍馍,屋里飘散着阵阵清香。我们烤着火,喝着酥油茶,一家人再也不说话。我已经完全看出来,不仅格桑伯姆非常喜欢我,斯朗泽仁对我也非常好,阿爸阿妈也一直不把我当外人。一家人聚在油灯下,除了商量斯朗泽仁的婚礼,明显的还想我跟格桑伯姆的事有个说法。整个晚上,我真是如坐针毡,我的内心非常矛盾。心里虽然非常喜欢格桑伯姆,但一想到她在乡下我在县上,两个人即使结婚也会分居两地,就怎么也下不了那个决心。我喝着酥油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明确的态度却始终没有,一家人就坐在灶前始终不散。
  夜渐渐深了,二位老人终于失去了耐心,默默地起身回房去了。斯朗泽仁扔掉烟头,干咳了几声,失望无声地离开了。剩下我与格桑伯姆相对而坐,茶壶里的酥油茶在炉子上发出咝咝的声音,煤油灯忽闪忽闪的,我们两个人都低着头,我狼狈得恨无地缝,两个人就一直默默地坐着,狂风在外面不耐烦地怒号。
  “王诚哥,睡觉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路呢。”沉默良久,格桑伯姆突然说。
  “格桑伯姆,我真不知道应该说啥好!”我简直无地自容,听到她如此说,我连连说。
  “没得啥子,感情这个东西是勉强不得的!”她说完扭过头。透过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她脸上挂着泪花。我真想再向她解释几句,她却飞快回房间去了。
  我回到楼上睡觉,斯朗泽仁已经说着梦话。
  再也听不到二老的叮嘱声,山寨也隐没到山那边,三个人骑着马,在山道上默默地走,我独自走在最前面,真有说不出的尴尬。
  “王诚哥,别走快了,我们都跟不上了!”格桑伯姆在后面叫着。
  格桑伯姆两眼浮肿,声音有点沙哑,却仍然那么甜美,那么亲切。我昨夜同样没有睡好,内心非常复杂和矛盾,暗叹这年头找个对象咋就这么艰难?不是出身问题,就是两地分居。
  如果格桑伯姆不是在乡下工作,如果她也像斯朗泽仁准备给我介绍的那个藏族姑娘一样在县城工作,哪用她如此热烈地追求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去追求她呢!早上起来,我以为格桑伯姆一定会非常恨我,一家人肯定也会以另一种目光对待我。早晨我看到格桑伯姆第一眼,她竟冲我灿烂的一笑。早饭桌上,一家人对我也没两样,照旧对我非常热情,我更觉得欠了他们大笔债,恨不得赶紧从那里逃跑。
  听到格桑伯姆在后面亲切地叫我王诚哥,我立刻勒紧缰绳让马放慢了脚步。
  “王诚哥,你看我们这儿的气候变化多么大,你来的时候,这路旁山坡上的树,还是一派深秋景色。半个月回来,山坡上的树叶全落光了,变成了一派初冬的景象。”格桑伯姆跟上来对我说,完全没把那事放在心上。
  “是啊,是啊!来的时候,山上到处都是红叶,整个山谷像火焰一样红。如今只有雪杉还是绿色,雪中有这么一些绿色非常好看。”这时候需要找些话来摆脱尴尬,我接过话来连连说。
  “斯朗泽仁,公社的干部都说,你和小雪的婚礼越简朴越好。”格桑伯姆回头又对身后的斯朗泽仁说,“一定不能造成不好的影响。”
  “拿一个月的工资买几斤糖,想办法弄一两条烟,把县上的熟人请来热闹热闹,也就行了!”斯朗泽仁说,“如今啥都凭票供应,即使想气派也气派不起来呀!”
  “阿爸阿妈还是非常担心,他们将来见到小雪的爸不晓得咋说话。”格桑伯姆说。
  “他们即使不晓得咋说,你替他们好好翻译不就得啦!”斯朗泽仁回答。
  三个人骑着马,在河边林中的小路上默默地走着,第二天傍晚,我们骑马回到了乡上。
  我和斯朗泽仁饮马回来,格桑伯姆已经将一只小羊煮熟,盛在盘中摆在桌子上,桌子上还摆了几只碟子,碟子里放了些盐与辣椒。另外几只盘子里,不是放的苹果就是放着核桃,当晚乡上停电,屋里点了几支蜡烛。
  “嗬,招待谁呢?今晚举行如此盛大的国宴!”斯朗泽仁进屋喜滋滋地搓着两手,两眼闪亮的望着满桌的佳肴,故意问格桑伯姆。
  “招待王诚哥,你以为是招待你么?”格桑伯姆今晚特意穿了一身鲜亮的藏装,站在烛光照亮的桌前,手握那条长辫子,脸上甜蜜地笑着,望着我得意地回答。
  “看来我也要作陪沾光了!”斯朗泽仁说完,坐到桌子前拿起一把藏刀就要动作起来。
  “你喉咙里真的长出手来啦?”格桑伯姆上前将他手中的刀子夺了过来,要我坐到上座,待我坐好之后,给我递上一把藏刀,才对斯朗泽仁说,“客人都没有入坐,你急啥?”
  格桑伯姆坐在我的对面,三人围在一张圆桌前,我早已嗅到煮熟的小羊的美味,多么想动手切下一块,放进嘴里尝尝,可格桑伯姆却说,在晚宴开始之前,她要讲几句话,我与斯朗泽仁一齐鼓掌。
  “这次王诚哥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全家人都非常高兴,特别是我本人。”格桑伯姆拿过三只杯子,又打开一瓶青稞酒,往杯子里倒满酒,给每人一杯,自己最先端起一杯,站在那儿举杯望着我甜蜜地笑着说,“说实在的,我非常喜欢王诚哥,不是喜欢北大的牌子,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但是,感情上的事不能勉强!我祝愿王诚哥与新玉姐幸福,祝你们将来生活得愉快!”格桑伯姆说到这里就要与我干杯。
  我完全没有想到,格桑伯姆会举行这么一个盛大宴会。我更没有想到,她在宴会上会说这么一番话。我见她举杯要给我敬酒,我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此时此刻我真是窘迫得不知说啥好。我的确读了不少的书,上了中国最高学府,应该算是有知识之人。但是,在格桑伯姆这番举动面前,我居然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顿时满脸涨红,木讷地站在那儿,举着酒杯,窘迫了半天,终于从火辣辣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格桑伯姆,我非常感谢你!我一辈子也记得你对我的盛情!”我举着杯子两手在不住地颤抖,就要与格桑伯姆干杯,酒从酒杯里洒了出来。
  “我们藏族人最重视的就是感情!真情实感这个东西,比天上的星星都难得到,我们把它看得比金子和玛瑙还贵重!”格桑伯姆与我碰着杯,在一旁激动不已的斯朗泽仁也加入了进来。
  “我虽然到高原上不到一年,但是,我已经深深地感受到藏民族的确是一个非常讲感情的民族!”我虽然从来就不会喝酒,但见格桑伯姆将一杯酒喝了下去,我也就跟着一口喝光了。斯朗泽仁也跟着将自己杯中的酒喝光了。
  “我们藏族有首歌,”格桑伯姆举着酒杯唱了起来,“我向你走来,捧着一颗真心。
  我向你走来,沐着一路风尘。啊,真心!啊,风尘!芸芸众生芸芸心,人人心中有真神。不是真神不显圣,只怕半心半意人!”她唱完又说,“你到高原不满一年,整天只跟城里的藏人打交道,你现在还说不上对我们藏族有真正的了解……”
  屋里的气氛太悲壮,斯朗泽仁赶紧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酒,打断格桑伯姆,说:“喝酒!
  不说那些!”就要接着往我的杯子里倒酒,却被格桑伯姆将酒杯夺走了。
  “不能给王诚哥倒了!”格桑伯姆对斯朗泽仁说,“我知道王诚哥不会喝酒。别人不能的事,我们藏族从不勉强。”
  我们三人坐下,从小羊身上割下肉来,蘸着碟子里的盐和辣椒面。格桑伯姆吃着,纠正我切羊肉握刀的姿势,站起来教我使刀,帮我切下一块羊肉,给我蘸上盐和辣椒面,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然后正儿八经地问我:“王诚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藏族姑娘不像汉族姑娘那样忠诚可靠?”
  “不!说实在的,我现在真还不懂得,啥才是真正的爱情。”我老老实实地坦白说。
  “你懂,只是你不大胆,头脑里有各种框框!”格桑伯姆说。
  “好啦!我们不要老说爱情,爱情是资产阶级的货色!”斯朗泽仁幽默地说。
  第二天早上,我们骑着马走了很远,格桑伯姆还站在风雨中不停地向我们招手。我们骑马爬上扎克木高原,在那风雪茫茫的高原上,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骑在马上问斯朗泽仁:“你说给我介绍的那个藏族姑娘,为啥一直没来?”斯朗泽仁勒住马忍住不笑:“王诚,为人处事你比我强,可恋爱这类事,我看你是一个书呆子!哪怕那个姑娘站在你面前,恐怕你也不会感觉到!”我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斯朗泽仁要给我介绍的藏族姑娘,肯定就是他的妹妹格桑伯姆,他不过拐了个弯没对我明说。我朝他的马抽了一鞭子,恼羞成怒地埋怨道:“你这个家伙,你咋不给我喊醒呀?”斯朗泽仁骑着马飞跑着回头笑着说:“人家不是一直在喊么?
  可是就是把你喊不醒!”
  天下着雨,雨渐渐冻成雪花,雪花漫天飞舞。
第20章 没有翻不过的雪山(1)
  黑色的土地我用身子量过,白色的云彩我用手指数过,陡峭的山崖我全都攀上过,平坦的草原我像经书一样翻过,没有翻不过的雪山,没有不过的河流。
  一回到扎克木,斯朗泽仁就去找刘小雪,商量啥时结婚,我独自先睡了。等到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斯朗泽仁开着灯,呆呆地坐在床上吸烟。我从厕所回来半睡半醒地催他:“这么晚了,快睡吧!”房间的灯虽然立刻熄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斯朗泽仁仍然泥塑木雕似的坐在床上,我不禁大吃一惊问他:“你和小雪商量得咋样啦?”斯朗泽仁啥也不说,眼泪汪汪的拿着碗,到食堂吃饭去了。
  我跟着去食堂吃饭,在食堂门口碰上李主任。李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表现不错,这么远探亲,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吃完饭就到专案组报到,参加仁嘉丹珍的专案。她的问题非常严重,我们已经将她隔离审查。”我脸上呵呵笑着,心里却非常有压力,我们坐在一桌吃饭。
  “对象搞好了吗?是个城镇人口,还是农村人口?”李主任对我非常关心,他边吃饭边问我。
  我不得不撒谎:“说了几个,全都是农村人口,本人又不愿上高原,我也就没有答应。”
  “小鬼,别在内地找啥农村人口啦,到时我在高原上给你找一个藏族姑娘,我的老婆就是藏族,对我好得很!”李主任说。
  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我说:“谢谢李主任的关心。”
  吃完饭,跟着李主任到了专案组,李主任郑重地对我说:“仁嘉丹珍不仅有严重的历史问题,还有现行的炮打恶攻问题,是全州甚至全省的大案要案。县革委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我们决定由你和张定康来办她的专案,尽快查清,从重从快处理!”我头一次在李主任面前打了退堂鼓,我望着李主任说:“我可能完不成这个任务!”李主任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
  “小鬼,仁嘉丹珍也是纸老虎,陆平、彭佩云这样的省部干部,都被你们打倒了,仁嘉丹珍不过是个纸老虎,你怕她干啥?”
  张定康接着向我介绍了案情,我真是受到一场活生生的阶级教育。我过去只看到仁嘉丹珍表面上待人彬彬有礼,还认为她言谈举止有教养,一点也没料她是这么狡猾和反动,不仅年轻时代就参与分裂祖国的反革命集团,文革中居然这么恶毒攻击和炮打伟大领袖毛主席,民族地区的阶级斗争真是尖锐复杂!
  “咋样呀?就是把仁嘉丹珍放在北大,也算得上数吧?”张定康笑着问我,“别说你们刚来,就是我过去同她相处那么多年,一点也没发现她就是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
  “民族地区的阶级斗争,真是尖锐复杂!”我感慨万端地慨叹道。
  “所以,毛主席说:民族斗争说到底,是个阶级斗争问题。”张定康也深有体会。
  从专案组回来,我到刘小雪那儿去找斯朗泽仁。刘小雪住在县革委招待所,我推开她的房门,斯朗泽仁正和她坐在床上低着头不说话,刘小雪看见我立刻站了起来,斯朗泽仁给我倒了杯水。
  “你们的婚礼啥时举行?”我坐下急忙问,同时告诉他们,“我已经向李主任要了房子,你们定了我就立刻搬出去,找几个人帮你们把房子粉刷布置好。”
  “我们不结婚了。”刘小雪望着窗外回答。
  “准备了半天,咋又不结婚了?”我非常意外。
  “我爸坚决不同意我们结婚!”刘小雪平静地回答。
  “他一直赞成你们恋爱,现在怎么可能不同意你们结婚?”我完全不能理解。
  “他认为他太对不起仁嘉丹珍,一听到我找到了仁嘉丹珍,他一连几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整天独自站在书房外的平台上,痴呆呆地望着我们这方,眼含热泪嘴里默默地念叨着,神情显得非常沮丧……”刘小雪眼里噙满泪水,再也说不下去。
  我默默地坐着,可怎么也不明白,刘越找到了仁嘉丹珍,跟他们结婚有啥关系?我问刘小雪,找到了仁嘉丹珍,可是喜上加喜呀!他咋不同意你们结婚?刘小雪回答:“他说既然仁嘉丹珍反对,他就不能同意我们结婚。”我听了更是糊涂,刘越这又是哪家的逻辑?
  “这么多年,他怎么就一直没有跟仁嘉丹珍联系上?”我问。
  “他婚后就不断地给仁嘉丹珍写信,可一封回信也没有。前不久他突然接到仁嘉丹珍的电话,就立刻发电报把我叫回去,坚决不同意我们结婚。”
  “难道仁嘉丹珍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我问。
  “我回去头几天,他整天问的都是仁嘉丹珍,”刘小雪说,“他激动地对我说:‘虽然过去我不知道仁嘉丹珍健在,但我心里一直记着她。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与你妈结婚,我与你妈妈的婚姻失败之后,从此更加坚信,在这个世上,只有仁嘉丹珍是真心与我相爱的女人!
  ’他又对我说:‘既然我有负于仁嘉丹珍,现在仁嘉丹珍反对你们结婚,我怎么也不能违背她的意志,多欠她一份感情债!’”
  “那也不能光考虑他与仁嘉丹珍的感情呀!”我说。
  “可是,我们却不得不考虑她跟她爸的感情。”斯朗泽仁说,“自从她妈与她爸离婚,她爸一个做学问的男人,从此既当父亲又当母亲,父女俩真是相依为命,他对小雪既有父爱又有母爱,小雪同她爸的感情远远胜过同她母亲的。”
  我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至此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和他们共同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入冬以来,扎克木一直下雪,雪一天比一天大,越堆越厚,已经大雪封山,贺小梅回去结婚一直没回来。雪大无法返回山上,刘小雪就从旅馆搬到贺小梅的屋里,每天不是斯朗泽仁到她那儿去,就是她跑到斯朗泽仁这儿来,两个人都非常痛苦。
  我们将仁嘉丹珍从隔离室叫到专案组,她正巧看到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从大门内出来,我们要仁嘉丹珍老老实实地交代如何参加组织分裂祖国的反革命小集团。她站在我们面前却对我说:“王诚,你一定要劝劝斯朗泽仁,刘小雪父亲都反对他们结婚,他们为啥还在继续来往?”
  “你咋知道她父亲反对他们结婚?”仁嘉丹珍天天关在隔离室里,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她怎么会知道外面的情况?张定康立刻警惕地问。
  “请你别怀疑我跟谁串通,我完全是关心他们。”仁嘉丹珍笑着回答。
  “自己的羊关在圈里不放,却一心想着去帮别人放牦牛!”张定康幽默地批评她。
  “我完全是为他们好,我可以掏出我的心!”仁嘉丹珍认真地说。
  “算啦,先把你的羊放好,他们知道放自己的牦牛!”每次叫她交代问题,她都会狡猾的找些借口,千方百计地转移斗争视线,张定康打断她说,“难道组织上还不了解你一贯对斯朗泽仁的拉拢腐蚀?”
  “反正现在我说啥,你们都说我别有用心!”看到自己再也没有市场,她站在那儿垂头丧气地说,“历史会证明,我真的是一片好心!”
  “好心还是别有用心,难道我们都分不出来?”张定康又说。
  仁嘉丹珍变得哑口无言,从此低头站在那儿,紧闭着嘴啥也不交代,看出她已经下定决心与我们继续顽抗,张定康狠狠训了她一顿,将她带回了隔离室。
  吃过晚饭,我和斯朗泽仁到刘小雪那儿去,我谈到仁嘉丹珍当天的表演,斯朗泽仁恨恨地说:“这回,我算真正认识她了。”一路上我和斯朗泽仁分析,仁嘉丹珍为什么千方百计在他们的婚姻上捣乱?斯朗泽仁认为,可能因为刘越当年失信于仁嘉丹珍,仁嘉丹珍从此就失去了对刘越父女的信任。我却完全不认为事情会是如此简单,联想到仁嘉丹珍年轻时就组织分裂祖国的反革命小集团,我问斯朗泽仁,会不会是她头脑里狭隘的民族主义在作怪?斯朗泽仁不得不承认,她也可能有这样的思想。
  “只有用阶级分析的观点,才能解释她反对的原因。”我说。
  走进刘小雪屋里,刘小雪独自躺在床上,我才知道她病了。
  “你咋啦?”我急忙问。
  “头昏,气短,不想吃东西。”她坐在床上,满脸潮红,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刚回来那两天,是不是这样?”我说。斯朗泽仁下楼替她打回开水,我替她给火炉加了几块木炭。
  “刚回来那两天,比这还厉害,”她披着大衣下床烤着火说,“前天晚上,我走到楼前突然一阵头昏,身体再也支持不住。我双手赶紧扶住墙,头痛得厉害。我站了半天也迈不开脚步,头重得抬不起来,全身无力,差点儿没有倒下去。幸好魏扎西来小学找他爱人,他赶紧和他爱人将我扶到县医院,急诊室给我开了点药,他们送我回来之时,我叫他们一定不要把这告诉斯朗泽仁。”
  “魏扎西回来告诉我,我跑来狠狠地说了她一顿,”斯朗泽仁说,“你就是跟我是一般同学关系,也不应该瞒着我嘛!”
  我明白斯朗泽仁说的“一般同学关系”是啥意思。斯朗泽仁跟刘小雪要结婚,早已经在县城闹了,婚礼突然取消了,好事之徒立刻编出一种原因,说是因为刘越的问题很快就会平反,刘越正想办法将刘小雪调回北京,因此坚决不允许刘小雪与斯朗泽仁结婚。当然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小城之人自作聪明的猜测。县城不了解内情之人听信了谣言,街头巷尾到处都在津津乐道,说还是仁嘉丹珍当初看得远,现在看来,刘小雪当初与斯朗泽仁好,只不过是借房躲雨。闲话又传回到斯朗泽仁那儿,斯朗泽仁虽然不信,可是他又怎么也不明白,刘越过去完全赞成他们恋爱,现在为啥一反常态反对他们结婚?刘越会不会真的平反之后准备将刘小雪调回北京?斯朗泽仁敞开思想跟刘小雪彻夜谈了几次,刘小雪不知不觉就病倒了。
  “我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山上,也没有这种反应。回来这么多天,我想不应该是高原反应。”刘小雪烤着火不住地解释。
  “你爸给你回信了么?”斯朗泽仁望着她问。
  “他的回信非常简短,说如果我们结婚,他将同我断绝父女关系。”刘小雪回答。
  “你应该告诉他,仁嘉丹珍是个很坏的人,已经被我们隔离审查。”我说,我认为刘越不应该那么听仁嘉丹珍的话。
  “我告诉他啦,可他还是不同意我们结婚。”刘小雪说。
  屋里一大股煤气味儿,我害怕煤气中毒,赶紧过去打开一扇窗。我发现窗下桌子上,放满了书和资料卡片。我拿起一本书细看,正是刘越的书,卡片却是刘小雪读那些书摘录的卡片。
  我非常感动,刘小雪恋爱受到如此大的挫折,她竟然还能静下来看书,生病还坚持读书做卡片。
  “你还能静下来读书和做卡片?”我望着刘小雪不禁赞叹。
  “人一生能活几十年?”刘小雪笑着回答,“短暂的一生如果都让挫折和烦恼耗费掉了,还会有啥作为?我这个人就这么怪,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到书里头,别的烦恼统统就忘了。”
  “别太用功了,还是身体要紧!”斯朗泽仁劝道。
  “我的感冒好了,就马上回山上。”刘小雪吃力地说。
  “你也用不着那么急,这么大的雪,山上不可能开工。”我说。
  刘小雪再也没有精力说话,我们离开让她好好休息。
  我和张定康关起门认真分析,我们对仁嘉丹珍的政策攻心力度那么大,她至今为啥死不承认?我们反复分析还是得不出结论。
  “你说这事肯定就是她干的?”我们一阵分析之后,张定康突然望着我问。
  “光看现有的材料,既不能否定也不能肯定。”虽然这两起反革命事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但因为涉及炮打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
  我和张定康到了现场,站在县革委大门口用尺子反复量,“毛主席万岁”五个字,离地面一米多一点点高,如果仁嘉丹珍路过趁人不注意要在“毛主席万岁”上打把叉,她一米七○的高个子打的叉,绝对不会这么低。会不会是哪个小孩子无事在这儿玩耍,随手乱涂乱画一个叉,无意中制造了这个特大的现行反革命案件?我鼓足勇气大胆说:“这个特大反革命案件,不大像是仁嘉丹珍所为。”张定康立刻一本正经严肃地说:“对这类案件,千万千万要慎重!千万千万不能轻易下否定的结论!因为这涉及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我们千万不能轻易下结论!”我于是反问:“你认为是她干的?”张定康摇着头说:“我也说不大清,”然后赶紧补充,“对于这类案件,一时弄不清,宁肯挂起来,也不能轻易去否定。”
  我理解张定康为啥小心谨慎,因为文革中批判过他对仁嘉丹珍的崇拜和吹捧。张定康政治上肯定比我成熟,比我更具有丰富的社会经验。既然张定康都如此慎重,我的确不能轻易地去否定。
  “阶级斗争真是太复杂!”我慨叹着,又回去继续看材料。
  原来的炮打案件毫无进展,又揭发出来仁嘉丹珍新的“恶攻”。
  我和张定康立即到了印刷厂,装订车间那扇窗玻璃上积满了灰尘,里面有人画了个骷髅,外面画了个红太阳。红太阳当然代表毛主席,外面再画个骷髅肯定算“恶攻”。同时有人就发现粪坑里丢了本《毛主席语录》。既然前一阵仁嘉丹珍正好在窗下劳动,又有人看见仁嘉丹珍从厕所出来,联想到大门口那个炮打案件,有人断定三起炮打恶攻案件均为仁嘉丹珍所为。我们从现场回来,又将仁嘉丹珍叫来,人证物证摆在她面前,对她进行强大的政策攻心,仁嘉丹珍反正来个死不承认。将仁嘉丹珍带走之后,李主任来到专案组,听说三起连环“恶攻”“炮打”案件一件也没破案,对我们猛一顿批评。
  我回来说到我的委屈,刘小雪突然笑着问我,难道你真的认为那是三起反革命案件?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对这类案子,还是应该慎重些好!刘小雪就一个劲地笑着说,虽然仁嘉丹珍一直在她恋爱上捣乱,但是她绝不对她带任何偏见。她认为那三起案件根本就不成其为反革命案件,更不可能是仁嘉丹珍所为!我赶紧告诫她说,这三起案件都涉及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既然仁嘉丹珍千方百计地破坏他们的婚姻,她不值得公开为仁嘉丹珍辩解。
  “这不涉及到个人恩怨问题,”刘小雪却说,“不光仁嘉丹珍,我们对啥人都应该实事求是。”
  “既然现在没有结论,你们最好不要公开为她说话,万一将来查实是她干的,会牵涉到你的政治立场问题!”我真心实意为刘小雪考虑,同时特地补充,“特别是你的出身不好,你爸的问题又没有结论,你爸跟仁嘉丹珍的关系又是众所周知,你再公开替她辩解,人家绝对联系到你的阶级立场。”
  “我这不是为哪个辩解,我坚持的是实事求是!”刘小雪瞪大两眼问我,“难道文革中北大吃不实事求是的亏还少?”
  我不跟她深入争论这类问题,仁嘉丹珍出身反动上层,刘小雪是毛泽东时代的青年,虽然刘小雪跟仁嘉丹珍有着本质的不同,但刘小雪的最大毛病就是阶级斗争觉悟低,缺乏高度的政治头脑,她对什么人都喜欢往好处想,对凡是挨整的人都无原则地同情。这反映出刘小雪的阶级立场和世界观问题。对于阶级立场和世界观的问题,绝不可能通过一场争论,就能够令她提高转变过来。
  “你什么时候回矿上?”我只好将争论暂时搁置一旁,我们一道去食堂吃饭,我边走边问。
  “等我感冒好一点,雪停了,山上找得到路了,我就回去。”刘小雪回答。
  “长时间呆在县城,肯定影响不好。”我特意提醒她。
  “如果雪停了,山上找得到路了,我马上回去。”刘小雪说。
  李主任走进专案组,板着一副面孔问我:“刘小雪咋能长期呆在县上不回矿上?整个县级机关对此反应非常强烈!”虽然这事绝对不是我的责任,事前我已经提醒过刘小雪,既然李主任这样问我,我当即明确表示:“我一定找小雪谈谈,请她尽快回山上。”
第21章 没有翻不过的雪山(2)
  吃过午饭,我来到刘小雪屋里,屋里却坐着好几个人,全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其中好几个当年都陪同过刘小雪的父亲考察,知道刘小雪是刘越的女儿之后,一直与刘小雪有些来往,这时见我突然出现在门口,一个个立刻起身下楼。刘小雪跟这些人在搞啥名堂?我顿时非常不高兴。
  “他们来这里干啥?”刘小雪送走他们上楼来,我直截了当地责问她。
  “我爸当年到高原来考察,他到底跟仁嘉丹珍是咋回事,我请他们来问问。”刘小雪给我倒了一杯热开水,坐在床上回答。
  “都有些啥事?”我紧接着问。
  “比如说,仁嘉丹珍为啥喜欢我父亲?仁嘉丹珍解放后为啥一直不结婚?她这个人的道德品行究竟怎样?是不是个心胸狭隘民族情绪很重的人?”刘小雪平平静静地回答。
  “你参加我们专案组得啦!”我生气地批评她说,“我们审查仁嘉丹珍,不少人提到了她与你爸的关系,我们根本就不想查,你这边倒找那些人来,把睡着的娃娃弄醒!”
  “你们是搞专案,我不过问问。”刘小雪非常固执。
  我顿时气得说不出话,刘小雪咋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些问题正是仁嘉丹珍的政治历史问题,别人正想抓住这些将仁嘉丹珍置于死地,刘小雪反而自告奋勇来翻这些历史陈账!即使仁嘉丹珍在他们的恋爱婚姻上对不起她,她也不应该干出这等糊涂事来!我不禁从凳子上站起来,严厉地告诫她说:“你千万不能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因为我一直不理解,既然她当年可以喜欢我爸,如今我为啥就不能与斯朗泽仁恋爱结婚?如果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永远都不会与斯朗泽仁分手!”刘小雪认认真真地说。
  “唉!你这个人啊,我看你也没得啥子聪明!”我生气地说。
  我站在窗前心里非常矛盾,如果纯粹就恋爱婚姻来说,我倒真有点佩服刘小雪的勇气。文化大革命前,北大已经成为世界名校,来北大就读的成千上万学生。不仅有国内选拔来的尖子学生,还有世界各国的留学生,那些留学生不是外国领导人的子女,就是出身于富商和王公贵族。单是到北大就读的中国学生,不仅有工农出身的子弟,同时还聚集了大批高干子弟,还有不少出身名人教授家庭。凭着刘小雪的才气与美貌,凭着当时她是一个教授的女儿,她完全可以从中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可是,她名门显贵均不爱,偏偏就爱上个翻身农奴后代。仅凭她的这种勇气,我就从心里非常佩服。可是,既然他们的婚恋不被社会认同,连她父亲和仁嘉丹珍这些最亲近的人都坚决反对,即使她弄清了那些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难道那些人就不再反对她的婚恋?对于刘小雪这种固执和愚蠢,我说啥也不能坐视不管。
  “他们生活在旧社会,我们生活在新社会,这就是那代人与我们这代人的不同。”我想了想回过头来说。
  “不论是什么样的社会,都不能拿人的情感开玩笑!”刘小雪说得理直气壮。
  刘小雪这样钻牛角尖,我还能与她谈啥?小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本质特点就是狭隘与自私,像刘小雪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旦遇到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连爹娘老子和最亲近的人的话都听不进,难道我还奢望一时半会儿让她转变到无产阶级世界观上来?她头脑发热明显失去了理智,我再说啥肯定也不会管用。
  “小雪,你应该尽快回矿上,长期呆在扎克木影响不好。”我只得提醒她说。
  “不是我不想尽早回去,而是大雪一直封山。”刘小雪也非常着急。
  “反正长久呆在扎克木影响不好!”我说。
  “只要雪化了,山上找得到路,我马上回矿上。”她说。
  我回去谈到搞仁嘉丹珍一案的压力,斯朗泽仁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反而说我们搞的是“宁左勿右”,说我们搞“宁左勿右”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自己不犯右倾错误,不惜拿别人的政治生命当儿戏。
  “你这是对我的污蔑攻击!”我当即展开猛烈反击。
  我理解斯朗泽仁为啥有这么大的情绪,父母反对子女的恋爱婚姻,十个就有九个不会成功,不仅十个中九个不会成功,一般都会起反作用。刘越坚决反对他们结婚,经过一个短时间的阵痛与调整,刘小雪跟斯朗泽仁不仅没有减少来往,两个人反而比过去更亲密。不仅一道上街,一道到食堂吃饭,更是夜夜厮守,社会越是反对他们婚恋,他们就越戴着有色眼镜看社会,他们经常讥讽我事事紧跟步步紧跟,常常指责我充当别人的驯服工具。
  我不理睬他的攻击与污蔑,独自拿着碗到食堂吃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保留了动物生存竞争的本能,”斯朗泽仁紧紧跟在我后面,继续振振有辞地说,“当人自身的生存受到威胁之时,就会本能的把自己的生存放在首位。文革中搞极左的那些人,正好利用了人的这个弱点,大搞‘宁左勿右。’”
  “你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从没在他面前生这么大的气,再也不顾同学间的情面,站住回头猛烈还击,“你不觉得你已经涉及政治立场?”
  “王诚,你摸着良心扪心自问,包括革委会头头和军代表,难道你们真的就没有人认为,你们查的那三起案件不是炮打恶攻反革命案件?”斯朗泽仁继续振振有辞地质问我。
  我害怕别人听到影响不好,赶紧拉他到背静处。
  “你敢不敢用手摸着胸口向毛主席保证?”他根本就不顾任何影响,站着不动高声激动质问我,“难道你从心里就认为,那三起案件硬是恶攻炮打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案件?”
  我站着低头一时无言。这些天来,我和张定康白天黑夜四处取证,反反复复研究了好几次,这三起案件还是破不了。我也曾暗自怀疑,它们到底算不算得上恶攻和炮打案件?我反复到大门口、印刷厂和厕所看过几次。大门口那个恶攻与炮打,完全可能是无知小孩玩耍所为。
  而在玻璃窗里面画骷髅的人,未必就知道外面画有红太阳?至于粪坑里捞起来那本《毛主席语录》,说不定是哪个出于对毛主席的热爱,上厕所带本《毛主席语录》蹲在那儿看,掉进厕所不敢承认。这三个案件,的确很难够得上反革命案件?我内心深处复杂的矛盾,如今却让斯朗泽仁一语道破了!
  “当然,我有时也怀疑不是仁嘉丹珍所为,而且也构不成反革命案件,”我见四周无人,不得不胆怯地承认,但又马上郑重补充,“因这三个案件都涉及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我们慎之又慎有啥不好?”
  “张定康头上有顶乌纱帽,可你一个青年学生,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怕啥?”斯朗泽仁笑着问。
  从食堂吃饭回来,我到专案组看了一个中午材料。下午我们带着专案材料向李主任汇报。
  我刚汇报几句,就被李主任生气地打断了,李主任又对我们一顿批评。
  “毛主席教导我们:什么工作都必须抓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李主任嘴里总是叼着烟斗,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我们坐在椅子上静听他的训斥,“屁大个案子,你们搞了这么久,至今没得个说法!”
  “我们可是白天黑夜都在干啊,连星期天也没有休息!”张定康非常在意李主任的批评,破天荒地在李主任面前竭力辩解。
  “光你们两个白天黑夜和星期天干不行,关键要走群众路线!”李主任停在我们面前说,“毛主席教导我们,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我接着刚刚汇报几句专案的进展,又被李主任打断了,批评我汇报吞吞吐吐不直截了当。
  斯朗泽仁骂我自我保护,李主任说我不直截了当。辛辛苦苦搞了半天专案,结果搞得里外不是人。我顿觉满心冤枉和委屈,终于变得情不自禁和急不择言,竟然将心底实实在在的看法,不计后果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我明确认为那三起案件不是炮打恶攻案件,更不认为是仁嘉丹珍所为;一不做,二不休,详细谈了我到现场看到的情景;最后一再申明,我过去与仁嘉丹珍素不相识,自己出身于苦大仇深的农民家庭,绝对不是抱着私心站在错误的立场为阶级敌人说话,我比谁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阶级情感都深厚。结果却大大出乎我所料,我激动地讲出此番长篇大论之时,李主任非但没有打断我汇报,反而坐在椅子上认真地听着,边听边将目光移向天花板,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听完我的一通斗胆汇报,李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摘掉军帽放在桌子上,在屋里踱着步,沉思默想了好久,突然在我面前停下步来,盯着我认真地反问:
  “那么,王诚,你刚才汇报分析的意思,就是说,这三个案件构不成现行反革命案件?”
  “这也许是我的不正确看法,说出来请李主任批评指正。”我心里捏着一把汗,壮着胆子如实回答。
  “老张的意见呢?”李主任又盯着张定康问。
  “我有时也觉得,王诚的看法有道理,但又担心万一放过了真正的阶级敌人,不就为我们埋下了定时炸弹!”张定康笑着回答。
  李主任听完拿起烟斗,装上一支废报纸裹的旱烟,点燃走到窗前,望着对面的扎克木山,一直将一袋烟吸完,朝窗外磕掉烟斗里的烟蒂,又从衣袋里摸出半截烟头,栽在烟斗里在炉子上点燃之后,坐到他的宝座上,对我一阵出乎意料地夸奖。
  “王诚同志,你不愧是来自毛主席身边,在毛主席亲自抓的‘六厂二校’搞过专案,政策水平就是高!我完全赞成你的观点,这三个案件够不成反革命案件,就作销案处理好了。”
  李主任居然同意我的看法,我真如牛释重,既为仁嘉丹珍澄清了如此重大的现行问题,也不再为三个案件去做大量的无用功,我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老张哇,我们这些老家伙,要多向革命小将学习!”李主任批评张定康说,“我看你头脑里就有私字,明明知道这三起案件不是反革命案件,也不相信是仁嘉丹珍所为,想到文革中别人批判你过去崇拜吹捧仁嘉丹珍,就是没有勇气实事求是,生怕别人说你继续包庇仁嘉丹珍,这不是私字作怪是啥?”
  “李主任还真说出了我灵魂深处的活思想!”张定康满口接受。
  “你们抓紧把她参加分裂小集团的问题查清,”李主任说到这里特别强调,“我们清理阶级队伍的目的,也不一定硬要把哪个打倒,反正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重证据,重调查研究,最后用事实说话。”
  听了这番话,我们心上的压力小了许多。
  我们去动员刘小雪赶紧回山上,她屋里桌子上玻璃瓶里面插着青翠的松枝,盘子里还摆着自己做的小蛋糕和几样菜,一瓶青稞酒和杯子筷子已经摆好。我和斯朗泽仁跟张向东一到,刘小雪立刻点燃蜡烛,冲着斯朗泽仁用英语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是斯朗泽仁二十五岁生日!连斯朗泽仁自己也忘了,看到眼前的一切,斯朗泽仁眼里涌出了泪水,我们全都非常感动,一齐跟刘小雪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刘小雪关掉电灯,叫斯朗泽仁吹灭蜡烛。斯朗泽仁激动得一口吹灭二十五根蜡烛。刘小雪又拉亮灯。斯朗泽仁情不自禁地跟她拥抱,刘小雪激动地拍着斯朗泽仁连连说:“祝你生日快乐!”
  我与张向东在一旁为他们拼命鼓掌。
  刘小雪接着给杯子里倒满青稞酒,我们几个人一齐举杯,再次祝贺斯朗泽仁生日快乐。斯朗泽仁一仰脖子将杯中的酒喝光,又给大家的杯里斟满酒,没有急于举起酒杯,却发表了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说:
  “我非常感谢小雪为我这样祝生,我也非常感谢王诚和向东能与我在这个庄严的场合享受共同的欢乐。今天既是我二十五岁生日,又是伟大的1970年的最后两天,回忆我走过的二十五个岁月,我的生活走了一个之字形的路。我从康巴一个偏僻边远山寨的翻身农奴家里,光着脚背着破书包每天跑到很远的地方上完初小,后来又到县上寄宿学校去上完高小和中学。由于党对我们翻身农奴出身的少数民族学生的照顾,我光荣地考进了北京大学。我上的既是北京大学,又可以称为社会大学。我在北大学习了两年,就下乡参加农村四清运动。一年农村四清运动没结束,接着就是四年文化大革命,受到了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深刻教育。可以这样说,我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幸运地走在同代藏族青年的前列。我在小学一直是三好学生,中学一直是模范共青团员。可是到了大学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却开始落伍了,跟不上形势站错了队。参加工作之后回到扎克木,我的表现简直无脸见江东父老!所以,我觉得小雪不值得为我这样祝生,我完全愧对了党和人民对我的培养!”
  斯朗泽仁哽咽得再也讲不下去了,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
  “斯朗泽仁,你今晚怎么啦?生日应该快乐!”刘小雪掏出手帕,替斯朗泽仁擦着眼里的泪水说,“我认为,你没有什么值得难过,你应该高兴!”
  “文化大革命中,我不是不想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但是怎么跟也老是跟不上!来到扎克木之后,我不是不想像王诚那样得到领导的信任,只是内心非常厌烦没完没了的运动!”斯朗泽仁流着泪说。
  “斯朗泽仁,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落伍!我认为,处处紧跟事事紧跟,到头来未必肯定就算走在时代的最前列;某个时候某个时期跟不上形势,到头来未必就一定是个落伍者。毛主席教导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历史上这类事多啦,你根本不必气馁!”刘小雪说。
  “喝酒!吃菜!”张向东知道斯朗泽仁内心郁积着不少怨气,张向东赶紧端起酒杯对斯朗泽仁说,“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快乐!”
  斯朗泽仁的情绪稍稍平定下来,刘小雪就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跳弦子吧!”也不管斯朗泽仁同不同意,牵起斯朗泽仁和我的手,我牵着张向东的手,张向东牵着斯朗泽仁的手,四个人就在屋里跳着。斯朗泽仁随着节拍用藏语唱了起来,我不明白他究竟唱些啥,刘小雪似乎能理解,也和着斯朗泽仁的调子哼着,斯朗泽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跳过弦子又喝酒,几个人玩了一个通宵,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我们的聚会如期举行,扎克木的北大同学欢聚一堂,共庆1971年的元旦节,为贺小梅翻山调回北方送行。我们先在扎克木山上和扎克木河畔留影,在机关食堂会餐,然后座谈两报一刊元旦社论:《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前进》,给贺小梅话别。
  聚会送别全由刘小雪张罗,座谈话别会开始,气氛有些悲凉,为了活跃气氛,刘小雪第一个发言。她说:
  “各位同学,今天是1971年的元旦,我们北大同学欢聚在扎克木,为贺小梅同学送行。你们设想过没有,1981年元旦,如果我们再相聚,一个个又会在干啥?1991年元旦,如果大家再相聚,一个个又在干啥?到2001年元旦,如果我们再相聚,一个个又会是些什么样的情景?”
第22章 没有翻不过的雪山(3)
  刘小雪自己曾经说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会把人引向地狱。”她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听着她的这番讲演,我充满了苦涩。七十年代刚刚开始,她就畅想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本世纪末,我们一个个将会啥样!我望着她那个兴奋劲儿,回想当今的艰难处境,别说未来十年、二十年和三十年究竟会干些啥,即使经过劳动锻炼之后在扎克木到底干啥,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未来有如雪域高原一样迷迷茫茫,遥远得犹如消失的地平线。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到大,哪一步不是由党来安排?哪一个不是在党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十年、二十年和三十年之后究竟干啥,怎么可能由我们来设计安排?严峻的现实告诉我们,我们这批大学生,只能埋头好好劳动锻炼,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挣表现,一伙来到高原锻炼改造的老九,聚在一起还奢谈什么十年、二十年和三十年之后?
  “我认为,我们眼前最重要的是学好两报一刊元旦社论,现在还轮不到我们去考虑未来,”
  张向东给刘小雪的热情泼了一瓢冷水,他说,“我给大家念念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中毛主席的重要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在全党进行一次思想和政治路线方面的教育。’社论下面这几行黑体字,肯定是毛主席的指示。社论说:‘路线问题,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首要问题,有了正确路线,就有了一切。没有人有人,没有枪有枪,没有政权可以夺取政权,有了政权可以巩固政权。’只要党内存在路线斗争,我们就只能时时、事事、处处辨风向,插红旗,拔白旗,坚持路线斗争,天晓得我们这一代人将来有啥作为?”
  “马克思说过:‘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谋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快乐,我们的幸福属于千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永远存在……’”我不能公开赞成张向东的悲观论调,引用马克思的话说。
  “斯大林也说过:‘在工作中决不要拒绝做小事情,因为一切大事情是由小事情积成的。
  ’
  斯大林还说,这是列宁的遗训。”贺小梅的角色更尴尬,在这种场合,她只能重复斯大林的教导。
  “列宁还说呢:‘年轻的同志们,你们要在这方面更加努力地工作,用你们朝气蓬勃的青春力量来建设灿烂的新生活。’”张向东幽默地说。
  “我们今天这个会,到底是北大同学一起座谈元旦社论,为小梅送行?还是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一起座谈元旦社论?我听了你们的发言,倒像是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在一起座谈元旦社论!”刘小雪站起来笑着。
  “小梅就要回北方,她是我们这批大学生中,第一个翻山出去的人,我们应该多对她提些希望!”斯朗泽仁站起来望着贺小梅说,“小梅,你马上就要翻山回北方,你作一个告别演说吧!”
  “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最没有资格讲话的就是我!”贺小梅站了起来,说到这里讲不下去了,眼含热泪哽咽了一阵,才继续说,“我对不起向东,对不起大家,居然丢下向东,丢下这么多同学,夹着尾巴逃跑了。你们可能还没有忘记,从成都到康定的路上,是我在车上领着唱的《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吧?我那时满脑子充满了幻想,我何尝不愿意在高原上大有作为?我何尝不想扎根高原建设高原?但是,我们来到高原快一年了,高原上仍然运动不断,即使我留下来又能做啥呢?如果我继续这样留在高原,还不是白白地浪费了青春……”
  贺小梅泪眼望着张向东,呜呜地哭了起来。张向东低着头,眼里饱含着泪水。全场的人都低头沉默着。贺小梅最后含着泪说:
  “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你们都锻炼成为时代的佼佼者。那时候,也许向东已经是扎克木县革委主任,也许王诚已经当上州革委副主任,斯朗泽仁和小雪已经成为康巴专家;而我呢,肯定不过是个部队家属而已!”
  “幻想会将我们引入地狱!”张向东突然抬起头来,望着贺小梅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们就没枉相爱一场!”
  我们一齐为张向东鼓掌。
  我和斯朗泽仁送刘小雪回矿上,我们在山中走了好几个小时,终于爬上了风雪迷漫的扎克木高原。在茫茫的风雪高原上骑马走着,除了远处山头上的雷达站,茫茫数十里不见人烟,我们三个人骑着马,奔驰在茫茫的高原上。
  “你听没听说,分来的大学生马上要下乡锻炼?”斯朗泽仁突然问我。
  “不可能啊!”斯朗泽仁常常能听到不少内部消息,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我说,“我们已经劳动锻炼了一年,怎么可能还要下乡锻炼?”
  “我听人说,不仅要下乡锻炼,锻炼结束有的人就留在乡下工作。”刘小雪说。
  “这样没完没了的锻炼,”我气愤地说,“当初毛主席号召我们到边疆到少数民族地区来,难道就是叫我们来没完没了的锻炼?”
  “现在看来,我们国家知识分子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多得都不知道该叫知识分子做啥啦!”斯朗泽仁幽默地笑着。
  我们行进在风雪高原上,白雪茫茫的高原空旷寒冷,目光所及到处是雪,偶尔望得见几只鹰在风雪中盘旋,茫茫高原望不到尽头。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没完没了的锻炼。刘小雪不再提下乡锻炼之事,而是滔滔不绝地说,扎克木高原日照长紫外线非常强,如果把扎克木高原开垦出来种上甜菜,甜菜的含糖量肯定高。她还告诉我们,扎克木高原的叛匪非常猖獗,而那些所谓的叛匪,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受骗上当的藏民,文革中听信一些搞派系的人散布的谣言,被几个坏头头裹胁上了山,部队虽然不断地搜山,藏民老百姓对叛匪非常同情,叛匪白天躲在山上,晚上又悄悄地回到山寨,绝对没有人向部队报告,他们弄点粮食又上山去了。参与叛乱的藏民与没有参与叛乱的藏民,在外人看来长相没有两样,即使部队在路上碰上他们,眼睁睁的也很难认出他们就是叛匪。
  “骑马走在扎克木高原,犹如在四千多米的高空上天马行空,”刘小雪一直说个不停,她骑在马上说,“我每次上下山经过扎克木高原,就常常想如果高原上只有我一个人,真不知道将怎样面对如此严酷的大自然!只有来到扎克木高原这种地方,你才会感到人与人精诚相处才能共同面对大自然,一个人在扎克木高原上离开他人,根本就不可能在高原上生活下去。”
  “你们说,像这种地方,人类能够最终战胜自然吗?”我突然问。
  “其实呢,人干吗一定要战胜自然?地球上先有大自然后有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大自然养育了人类。人类为啥反要战胜大自然?当然,人类应该克服大自然的危害。如果大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也像我们北大同学之间一样真诚,那就不存在谁战胜谁了!”刘小雪说。
  天色渐渐的晚了,刘小雪前面还有不短的路,我与斯朗泽仁还要赶回县城,眼下风雪又是这么大。刘小雪勒住马定要我们回去,如果我们不回去,她就勒马站在风雪中不走。看看时间不早了,我们只好与她依依惜别,斯朗泽仁眼里含着泪水。
  “一路小心!”我和斯朗泽仁对她说。
  “你们放心回去吧!”刘小雪在马背上挥着手说。
  我们一直站在风雪之中,又一次望着她那渐渐被风雪模糊了的背影,我心里暗想,我这里尚有斯朗泽仁同行,小雪却一个人骑马消失在迷漫的风雪之中,高原上是如此荒凉,她要遇上暴风雪就糟了。
  我与斯朗泽仁骑马在风雪中的荒原上奔驰着。
  我们回到扎克木,格桑伯姆一直在门口等我们。
  “你啥时候到扎克木来的?”突然见到格桑伯姆,斯朗泽仁问。
  格桑伯姆笑着说,她已经调到县医院。听说格桑伯姆已经调到县医院,连斯朗泽仁都非常吃惊,他边开门边不停地赞叹:“你真有本事!我们还要下乡去锻炼,你却从乡下调到了县上!”格桑伯姆听了非常得意,她无比骄傲地说:“现在如果不找人开后门,这个社会哪个管你?”进屋同时就一个劲儿地说,她咋个缠了这个又去磨那个,咋个给别人送礼,边说边替我们整理房间,一切收拾停当就走了。
  晚上我失眠了,格桑伯姆调到了县上,可我却又要下乡锻炼,而且锻炼完了很可能留在乡下,我辗转反侧直到天亮。吃过饭又去办仁嘉丹珍的专案,最后查清她有没有组织分裂小集团。
  从专案组回来,格桑伯姆又来找我,她搞了两张电影票,要我同她去看电影,听说放的是《地道战》,斯朗泽仁忍不住笑说:“《地道战》《地雷战》《平原作战》,老三战,老掉牙的了。文革以来只放这三部电影,你咋去买这样的电影票?”格桑伯姆拉着我说:
  “走,别听他的反动宣传!”我们来到了电影院。
  “昨天你们送刘小雪回矿上去了?”电影开始之前,谈起了我们送刘小雪回矿上,格桑伯姆紧紧地靠着我小声问。我回答是,离开她的身子稍稍远了点,可她立刻紧紧地靠了过来。
  “今天在街上碰上张定康,他和我说到了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他要我赶紧劝劝斯朗泽仁,最好不要跟刘小雪结婚,那样肯定会断送斯朗泽仁的前程。”
  电影终于开始了,我们肩并肩坐着不再说话,我完全是来陪太子攻书,《地道战》的台词我都背得出来,我暗自将张定康和斯朗泽仁比较,我相信张定康跟前妻还是有感情,如果他参加革命之后不与前妻离婚,肯定会因为这个复杂的社会关系得不到信任,也就不可能当上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如果他不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解放后十七年的生活肯定会是另一番模样。
  而斯朗泽仁恰恰与张定康相反,他出身翻身农奴,又从北大毕业,如果他坚决果断地与刘小雪分手,随便找个出身好的对象,哪怕感情远不及跟刘小雪那么深,十几二十年之后,他很可能提拔到县州的主要领导岗位,运气好说不定弄到省里或中央当领导。
第23章 没有翻不过的雪山(4)
  “张定康还说:‘出身好的女孩多的是,也不晓得你哥为啥一定要找个刘小雪!’”从电影院出来,格桑伯姆叹着气继续对我说。
  我和格桑伯姆走在大庭广众面前,格桑伯姆挽着我的胳膊,故意与我显得非常亲热。
  “有没有关于扎克木的民谣?”我问她。
  “难道你还没有听说过?”格桑伯姆望着我笑着说,“康巴没一个人不晓得:‘外有苏杭,内有康藏。到了康藏,忘了爹娘。’扎克木是康巴最美的地方,到了扎克木,别说爹娘,连自己姓啥也会忘掉!”
  “我就没有看出扎克木有啥好!”我故意逗格桑伯姆说。
  “你可不要小看我们扎克木!历史上中央的好几个驻藏大官,都在这儿住过,赵尔丰曾经建议朝廷建立一个川边省,把扎克木选为省会。赵尔丰部队被打败之后,不少汉兵留在这一带,后来与藏人结了婚,他们早已经被藏化,现在连汉话都说不会。虽然我们扎克木离康定很远,可是这里藏人文化高,所以不少人在外面当干部。”
  “怪不得出了斯朗泽仁这样的北大毕业生!”我望着她笑着。
  “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还不是会考进北大!”格桑伯姆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成绩比斯朗泽仁还好,可惜遇到了文化大革命!”
  “如果那样,你家就成了北大家族了!”我刚这样说出口,她就轻轻地推了我一掌。
  仁嘉丹珍组织民族分裂小集团,怎么调查也找不到证据,李主任决定将她放回家,仁嘉丹珍却对我和张定康感激得不得了,说啥也要请我们到她家做客,张定康考虑再三答应了。
  我趁天黑来到仁嘉丹珍家门口,开门迎我进去的却是格桑伯姆。桌子上放满了苹果、梨子、核桃、橘子,仁嘉丹珍一一地递到我手中,格桑伯姆给我掺满酥油茶,就蹲在我面前砸核桃,不停地将一把把核桃仁塞在我手中,仁嘉丹珍不停地说:“我的事要不是你们两个主持公道,说不定这个年还会在隔离室过!”言谈之中对我真是感激不尽。
  “你应该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李主任!”我赶紧声明说,“我不过是按照党和毛主席的政策,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党和毛主席的政策再好,还得具体的人来执行!”格桑伯姆蹲在我面前砸着核桃说,“明明啥事也没得,还不是稀里糊涂地将她关了这么久!”
  “应该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李主任!”我一再重复。
  “党和毛主席离她太远,她就是要感激你!”格桑伯姆又说。
  仁嘉丹珍叫我上桌子吃饭,我坚持等张定康来了再吃,格桑伯姆解释说:“他这个人胆小得很,飘来一片雪花也怕打破脑袋,他肯定不会来了。”两个人将我推到上席盘腿而坐,仁嘉丹珍打开一瓶酒,给我斟了满杯,格桑伯姆不停地给我夹菜,仁嘉丹珍不停地说,做人就是应该讲良心,好人终归有好报。
  吃完饭,仁嘉丹珍就和那个藏族小姑娘到厨房洗刷碗筷去了,她叫我和格桑伯姆玩。
  格桑伯姆站在窗前,将她那条长辫子放在胸前握在手中,笑着问我:“你知不知道,她今天请你来干啥?”我说不知道。格桑伯姆笑着说:“她要你和我搞对象!”我听了不禁忍不住笑,格桑伯姆又说:“她听说新分来的大学生,统统都要下乡锻炼,下去的人大都留在区乡。她叫我们两个赶快结婚,只要结了婚,你将来就可能回县上工作。”我开玩笑说:“你哥都没结婚呢,你就想急急忙忙地结婚?”格桑伯姆忍不住笑说:“难道结婚也要论资排辈?”我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们到外面阳台上去拉琴吧,今晚的月亮真好!”格桑伯姆取下墙上那把琴,她对我说。
  我随格桑伯姆到了阳台上,天上一轮皓月,窗下是滚滚东去的扎克木河,阵阵晚风吹来,看得见河对岸的青山,格桑伯姆站在晚风吹拂的夜色中,拉起了琴,那音调是那么动听,那旋律是那么美,充满了康巴风情,我问她拉的啥曲子,格桑伯姆说:“这是舞蹈《康巴的春天》中的乐曲,好听吗?”我说非常好听。格桑伯姆叫我也拉一曲,我实在不会。格桑伯姆说:“我听说小雪姐的小提琴拉得特别好,可惜我没有听过。”她边拉边用藏语唱着,我一句也听不懂。
  格桑伯姆拉完琴,站在阳台上一再叮嘱我:“你一定要尽早找李主任,到底哪个大学生下乡,还不是李主任一句话就定了?”我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事,我哪好向领导开口?”格桑伯姆有点生气:“你这个人也太老实,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去替你找找李主任?”我赶紧说:“不行!不行!那样李主任对我会是个啥印象?”格桑伯姆说:“啥子东西印象不印象,你不敢找我一定替你找!”这时仁嘉丹珍进来了。
  “你们两个谈得怎样?”仁嘉丹珍问,“你们两个可是天生的一对儿啊!”
  我们一齐笑了。
  云雾缠绕着扎克木山,天是阴沉沉的天,地是冰雪覆盖的地,纷纷扬扬的大雪还在不停地飘着,广播里播送着《红色娘子军》的舞曲,街上多了不少从外地回来过年的男女,肉店、粮店、糖酒店和蔬菜副食品店门口,不少人排队办年货,处处都感觉到过年的气氛。
  县级机关相识的单身汉,和内地分来的大学生,集中在县革委机关食堂团年,有家的都回家团年去了,县革委食堂就成了单身汉一统天下。格桑伯姆领着几个藏族姑娘在那儿操刀主厨,刘小雪领着一帮北方佬包饺子,男同学就只能当她们的下手,大家七手八脚忙乎了一阵子,两桌热腾腾的饭菜就做出来了。我们虽然远离故乡,看到这个热闹场景,一个个又是思念又是兴奋,大家围成两桌,互相敬酒,吃啊,喝啊,唱啊,跳啊,打啊,闹啊,几个藏族小伙子喝醉了酒,一齐走到斯朗泽仁和刘小雪面前,举着酒杯将两个人围在当中,这个说:
  “你们两口子今天把婚结了,根本就不必要他妈哪个批准!”那个闹着:“找哪个当老婆还要领导批准,老婆又不凭票供应!”他们估倒斯朗泽仁与刘小雪喝交杯酒。越是在这种热烈的情况下,斯朗泽仁和刘小雪越是难堪,两个人困在当中根本不愿意交杯,那些人就估倒往他们嘴里灌酒,两个人顿时搞得狼狈不堪,格桑伯姆和我一齐前去救驾,没料到却弄了个引火烧身。
  “好!好!他们两个不结婚,你们两个今天结婚!”他们一齐将我与格桑伯姆围在当中,就要我们当众喝交杯酒。看见火引到我与格桑伯姆身上,所有团年的人一齐起哄叫着:“对!
  请王诚和格桑伯姆喝交友酒!”说着全都围了过来,推搡着挤压着,我和格桑伯姆被逼得胸对胸,脸对脸,挤压得快要透不过气来,我万般无奈挣扎着,格桑伯姆却喜笑颜开。
  “喝就喝!”格桑伯姆两手各接过一杯酒,一只手从我脖子后面绕了过来,放到自己的嘴边,另一只手将酒放到我的嘴边,对我大声说,“王诚哥,喝就喝!喝的是交友酒嘛,喝的又不是交杯酒,你怕啥!”
  格桑伯姆说完,不等我表态先将酒喝了,同时将那杯酒就要倒进我嘴里,我已经别无选择,不张嘴酒就会倒满我全身,我只得张开嘴巴,将那杯酒一仰脖子全喝了。大家一齐为我们鼓掌欢呼。格桑伯姆激动得满脸通红,她拉着我的手向大家提议:“大家跳舞吧!”大家放下手中的酒杯,手拉着手围成一圈,跳起了欢快的锅庄,唱起了歌。
  张向东说好要来团年,结果却一直没来团年,吃完饭我们去看他,他一个人关在屋里喝闷酒,我们问他咋啦?半晌他才回答:“她说她宁愿找个牛场娃,也不找我这样的臭老九!”我们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小青工与他分手了,我们一齐安慰他许久。
  过完年那几天,是扎克木最冷的时候。偶尔也有一会儿半会儿阳光灿烂,一阵风来,天说变就变了,立刻就会飘起雪花。头天晚上睡觉关窗,外面还是好好地晴着,第二天早上打开窗户,山上、地上、房上全是厚厚的雪,杯子里昨晚喝剩的水,第二天早上就结成冰,洗脸的毛巾冻成了冰块。
  春节之后上班,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找李主任。我虽然在印刷厂劳动表现那么好,仁嘉丹珍的案子我又办得那么漂亮,我差不多已经成为扎克木家喻户晓的英雄,接受再教育大学生的先进典型。格桑伯姆硬拉着我去找了李主任,她刚刚说了个开头,李主任就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烟斗对我说:“这个事嘛,我正准备找你谈呢!中央召开了北方农业会议,毛主席又有新的最高指示,省里州里县里都召开了农业会议,县革委决定抽一部分干部下乡,这可是年轻人难得的锻炼的机会啊!”
  “他已经在印刷厂锻炼了近一年,难道还要下乡锻炼?”格桑伯姆问。
  “印刷厂那算啥子锻炼?”李主任笑着回到座位上说,“只有到乡下去滚一身泥,那才会得到真正的锻炼!”
  从李主任办公室出来,我垂头丧气地埋怨:“我说不找,你要找,李主任会对我是个啥印象!”格桑伯姆不高兴地说:“开口闭口都是印象,你把印象看得那么重!”我们回去拿着碗去食堂吃饭,过去走在那条路上,觉得土路坑坑洼洼,一日三餐竟是那么平淡。可是,那天走在那条路上,对脚下那条土路再也不嫌恨,过去那么讨嫌前面那个窝棚式的食堂,那天一下子对它充满了眷恋,过去把一日三餐当成了不得的苦日子,那天把手中那只饭碗看得比啥时候都金贵,走着走着我就情不自禁的忧心忡忡地叹息:“真不晓得,今天走了这趟路,在这个食堂吃了这顿饭,明天又会拿着这只饭碗,走啥样的路,到啥样的食堂去吃饭!”
  我们走进食堂里,食堂里坐满了吃饭的人,都知道即将抽人下乡宣传农业学大寨,人人都害怕好事落到自己头上,一个个闷着头在那儿吃饭,往日热热闹闹的食堂,如今只听得到喝稀饭的声音,偶尔听到两三声叹息。格桑伯姆叫我跟她坐到没有人的角落,她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王诚哥,我们康巴有一句民谣:黑色的土地我用身子量过,白色的云彩我用手指数过,陡峭的山崖我全都攀上过,辽阔的草原我像经书一样翻过,没有翻不过的雪山,没有不过的河流!”我心里却在不停地埋怨:锻炼,锻炼,何日才能锻炼成无产阶级接班人?
第24章 古寨幽梦(1)
  啊,阿妈!你是儿女心中的太阳!你头顶堆满白雪,腰弯成一道山梁,你每天摇着经筒,一心为儿女祈祷吉祥。
  我们坐在热加公社的坝子头,听李主任的动员报告。
  李主任在动员报告中,首先重点传达中央召开的北方农业会议精神,重点的重点又是毛主席对北方农业会议的最新指示。毛主席说:“辽宁三年农业大翻身,山西昔阳县三年成为大寨式的县。他们能做到,其他省、县为什么不能做到?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三年不行四年、五年总可以了吧。这是摆在全国广大干部和社员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他接着又传达省里贯彻中央农业会议精神召开的农业会议的精神,以及省革委领导在省农业会上的讲话。最后传达州革委贯彻中央和省农业会议精神召开的农业会议精神,以及州革委领导在会上的重要讲话。再最后传达县里贯彻中央、省、州三级农业会议精神而召开的全县农业会议的精神,以及县革委领导的重要讲话。
  根本轮不到区和公社革委主任传达区和公社贯彻那些农业会议的精神的精神的精神,日头已经落山许久,李主任看看表说:“妈的,肚子闹起革命来了,你们两个吃了午饭再讲!”
  我头一次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一个上午就听到中央到省、到州、到县农业会议精神的传达,还有中央、省、州、县各级主要领导的重要讲话,就把那些精神和讲话看得非常重要,一直坐在冰凉的石头上认认真真地记着,生怕如此重要的精神和重要讲话有丝毫遗漏。可是,我记着记着,渐渐地就觉得,虽然从北方到南方,从成都平原到康巴高原,各地的气候环境不完全相同,每个地方都有不相同的农业,可是从中央到省、到州、到县召开的农业会议的精神,中央、省、州、县各级领导的重要讲话,听起来却是大同小异,不过是中央北方农业会议的翻版,不同的只是各级领导讲话口气,听来听去不过都是些精神的精神的精神,虽然放之四海而皆准,听了半天还是不明白热加公社到底咋干。虽然各级领导讲话精神大同小异,工作队员都记得非常专心,只有仁嘉丹珍坐在我身后只听不记。
  “那么重要的传达,你咋个不记呢?”散会之时我问她。
  “中央的精神记下来就行啦,其他不过都是精神的精神,用不着一一的详细记。”仁嘉丹珍笑着回答。
  实事求是澄清了仁嘉丹珍的问题,她对我真是感激得不得了,从此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对我再也没有丝毫戒心,虽然平常她在人前从不轻易暴露活思想,可是那天我那么一问,她立刻就把心里最真实的思想暴露了出来,对我再也没有丝毫提防。
  “难道农业学大寨,一定要这样层层开会?”我初出茅庐,不像仁嘉丹珍那么有社会经验,边走边悄悄向她请教。
  “领导就是开会,如果当了领导不开会,就相当于庙里的喇嘛不念经。”仁嘉丹珍见身后无人,她幽默地说。
  吃过午饭继续开会,公社革委介绍情况说:“由于前两年我们公社发生了新叛,阶级斗争异常复杂和尖锐,山上至今还有小股叛匪,经常窜回寨子里破坏农业学大寨。”
  大会一完,各大队连夜向工作队员介绍基本情况。我们去的列塔大队的大队长叫沙吉泽仁,他向我们介绍的阶级斗争情况不多,讲的全是社员当前生活如何困难,张定康当即打断他,批评说:“你的精神状态都是这样,你们列塔大队咋不落后?”
  学习培训三天,各个工作队就下各自的大队,说是列塔大队有人来接我们,我们从上午九点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两个藏胞才骑着马来到热加接我们。我和仁嘉丹珍骑着马一路走着谈着,斯朗泽仁和张向东跟着一个藏胞走在最前面,张定康长年在高原工作能说能听简单的藏话,他走在最后不停向那个藏胞了解情况。
  我们上山下山,过小河,走过吊桥,然后就一直在河谷中走,河谷非常开阔,两面山上是莽莽的原始森林,河里有不少顺流而下的木头,不时可以看到林中的一个山寨,碉楼式的藏房在阳光的照耀下非常壮观。我抽了马一鞭子,马一溜烟地跑了起来,终于追上了斯朗泽仁与张向东,我骑在马上问他们:“你们说,这里的风光像不像洛克说的香格里拉?”斯朗泽仁含笑没有开口,张向东气呼呼地回答:“你咋不说有点像西伯利亚?”张向东竟然把我们下乡比之为流放西伯利亚,我放慢速度不再跟他乱说。
  傍晚,我们到达列塔大队,沙吉泽仁已经叫社员将场院的一间保管室打扫干净,我们就在保管室地上铺上地铺,沙吉泽仁站在一旁不停地向我们诉苦:“我们列塔大队文化大革命中是热加的‘重灾区’,阶级斗争相当复杂,至今还有叛匪在山上没有抓到。”他给我们每人一本社员名册,名册上已经一一标明,谁家是贫下中农,谁家是地富反坏分子,哪个社员有啥历史问题,哪个社员有啥现行,一本社员名册在手,虽然刚刚进山寨,却对寨子里的阶级阵线一目了然。
  我们男女混杂住在保管室,捡来石头架起锅,烧了锅马茶喝着,正要研究明天的见面大会,一个衣服破烂的藏族老女人闯了进来,她根本就不会说汉话,进门就用藏话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我问斯朗泽仁,她忙忙慌慌说些啥呀?斯朗泽仁说她要向工作队反映重要情况。沙吉泽仁立刻将那个女人唬走了,回来笑着向我们解释:“她叫安错,是个疯子。如果疯子你们也要接待,根本就脱不出身来宣传学大寨!”
  我们与沙吉泽仁一起研究了明天的见面大会。
  三个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比两个老家伙都起得早,斯朗泽仁挑着水桶到河边去挑水,我赶紧用木炭升火,张向东在锅里烧洗脸水。洗过脸我们又烧水熬好茶,太阳从对面山垭升起老高老高了,我们又到场院转了好一阵,回来两个老家伙还没起床。
  “到底是下乡来宣传农业学大寨?还是跑到乡下来睡懒觉?”张向东不高兴地抱怨。
  我本想将两个老家伙叫起来,斯朗泽仁却阻止我说:“人家又是老同志,又是工作队长,人家都不急,你我急啥?”我们只好再到场院里转转,太阳已经晒着保管室,我们回到屋里,两个老家伙仍然像死猪一样躺着,如果社员来开会碰上,这会在群众中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我不得不进去将他们叫起来。可我叫了半天,仁嘉丹珍才从被窝里伸手拿过手表,她一看又躺下睡去了,同时还说:“还早呢,还可以睡一会儿。”我坚决去弄醒张定康,张定康打着哈欠从被窝里坐起来,伸着懒腰边穿衣服边对我说:“高原不是内地,你通知他们上午十点开会,下午一两点能开起来就满不错了,用不着起得这么早。”看到队长起来了,仁嘉丹珍跟着起来了。
  正如张定康说的那样,通知上午十点开会,到下午两点干部社员才陆陆续续到来,三点多沙吉泽仁宣布开会,他致了几句欢迎辞,张定康就用很长时间,传达那些精神的精神和讲话的讲话。这里的藏民听不懂多少汉话,张定康的传达报告又特别长,由仁嘉丹珍和斯朗泽仁轮番翻译。张定康每讲一段,两个人至少要用三倍时间才能翻译成藏话。仁嘉丹珍嫌斯朗泽仁翻译太细,不耐烦地打断斯朗泽仁:“照你这样翻,这个会肯定要开到明天天亮。”她接着就一直翻译下去,斯朗泽仁不服气地笑着小声对我说:“她只翻译了个大概。”
  会场上,不少人搂着前排的人的腰,一直坐在那儿打瞌睡,担心他们没有全面领会精神,散会之时我问二队队长仁青郎加:“张队长今天都给你们传达了些啥?”仁青郎加笑着回答:
  “张队长叫我们回去好好搞!”我听了忍不住笑,仁嘉丹珍却说:“你还别说,贫下中农真还抓住了精神实质。”
  沙吉泽仁打着电筒正要离去,民兵连长跑来报告,有人在寨子里发现,山上的叛匪又潜回寨子搞粮食。沙吉泽仁立即召集基干民兵,连夜在寨子里抓叛匪,可是搜遍整个山寨,没见到一个叛匪的影子。
  张定康叫我通知大队干部,来和工作队一起制定今年的生产计划。我认为,制定今年的生产计划,应该依靠全体贫下中农,不应该只由少数领导制定。张定康说,我们先搞个初步计划,然后交群众讨论。张向东完全站在我一边,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我们应该事事依靠群众,事事走群众路线,不应该关起门来定计划。张定康却笑着满有经验地说,你以为这里的群众是北大的学生和教授?这里的群众都是干部说啥他们就说啥,不信把群众找来,开半天会,群众也说不出个名堂,最后还不是干部说了算数。我当即批判他的错误群众观点,我说他完全违背毛泽东思想。张定康仍然笑着说,我在高原上搞了几十年,难道对农村的情况还不及你了解?张向东就给他上纲上线说,你这是在宣扬“群众落后论”。张定康见两个年轻人给他上纲上线,卷着烟卷儿笑着问仁嘉丹珍,你说要不要召开群众大会来制定?仁嘉丹珍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两个老家伙留下召开干部会,让他们三个革命小将下队召开社员大会,这样将领导的意见和群众的意见相结合,不就符合毛泽东思想了吗。
  下队路上,斯朗泽仁对我说:“你看仁嘉丹珍多圆滑?”我知道他跟仁嘉丹珍的隔阂越来越深,就劝他?说:“她出身那样的上层家庭,不圆滑能躲过历次政治运动?不圆滑文革前能当上政协副主席?”张向东又对张定康进行猛烈抨击,他对我和斯朗泽仁说:“他出身地主阶级能当上宣传部副部长,你说他一辈子是咋个在夹起尾巴做人?”我们从而得出一致结论:出身不好的人都非常圆滑;我们这些出身好的年轻人,绝对不能受他们的坏影响。
  我们在二队召开社员大会,群众对今年生产倒提不出啥意见,一个个却叫着要工作队解决他们的缺粮问题。我们回来向张定康作了汇报,张定康一个劲儿地向我们作检讨:“正如小将批评我的一样: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仁嘉丹珍在一旁附和说:“今后我们两个老家伙要注意向年轻人学习。”
  一连几天和社员一道送粪,晚上收工回来,三个年轻人累得一下子倒在铺里,再也爬不起来,肩膀和两腿痛得不行,连饭也不想吃。
  仁嘉丹珍来叫我们吃饭,三个年轻人仰在铺上一动也不想动。
  “高原上下乡,可以参加劳动,也可以不参加劳动。”仁嘉丹珍和张定康,这几天都没像我们一样跟社员一起劳动,她坐在铺边上对我们说,“你们不能跟藏民比,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高原上,生理结构都跟内地汉人完全不同,他们对这里非常适应,可你们刚从内地来,这儿海拔高,缺氧,空着两手走路都直喘气,你们还有一个很长的适应过程。”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斯朗泽仁从地铺上坐起来,冲着仁嘉丹珍说,“革命化不能因为环境不同而有所不同,我们不能因为环境变了,就降低思想革命化的标准!”
  “对!对!对!”仁嘉丹珍好心不得好报,她起身不停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活到老,改造到老!”
  我们从地铺上爬起来,围着糌粑口袋和茶壶,咽一口糌粑喝一口茶,气氛非常紧张。
  “你们处处严格要求自己,这完全是正确的。”张定康突然说,“但是思想改造也要循序渐进,不要想下一次乡,就能把自己锻炼培养成为无产阶级的接班人。”
  我和张向东对望着,仁嘉丹珍低头不说话。晚饭之后,我们分组打着手电筒,到寨子里访贫问苦扎根串联,深入了解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我们来到安错家,低着头才进了她家低矮的门,她家的房子很小很窄,进屋是一道干牛粪垒起的“墙”,我们从“墙”边一条窄窄的过道侧身进去,过道上的床铺差点儿挡住了我们的路,那铺实在不能称之为铺,铺上垫着乱七八糟的麦草,麦草上铺了一张破牛皮,牛皮上的破被乱作一团。安错指着那铺说:“这是我女儿的床。”顺着窄窄的过道侧身进去,牛粪“墙”的背面地上,几块石头支口乌黑的锅,碗筷和炊具就放在地上,旁边有一个更加糟糕的铺,床头放着装粮食的皮口袋。安错对我们说:“这是我的铺。”站在杂乱拥挤的屋里,处处是一股牛粪味儿,连张坐的凳子也没有,安错手忙脚乱地要为我们倒茶,仁嘉丹珍叫她别忙,我们就与她面对面地站在窗下,借着窗洞里透进来的月光,深入了解这里的阶级斗争情况。
  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安错说话时眉毛眼睛嘴巴全在动,谈话非常富有逻辑性,一点也不像是个疯子。一个女孩侧身从外面进来,一听安错在反映沙吉泽仁的问题,立刻打断安错说:
  “嘴巴多了不好,难道你没吃够嘴多的亏?”安错听那女孩子那么一说,无论仁嘉丹珍如何启发,安错始终重复那句话:“我知道的都说了。”再也不愿说啥。
  “那女孩子是谁?”从屋里出来,我问仁嘉丹珍。仁嘉丹珍说,她是安错的女儿。我又问:
  “安错的丈夫呢?”仁嘉丹珍笑着回答:“她哪来丈夫?难道你没看那本社员花名册吗?
  安错从来就没有结婚。”没有结婚哪来女儿?简直令我不可思议。仁嘉丹珍立刻向我解释:“不结婚照样生儿育女。”我更是好奇又问:“她女儿晓不晓得哪个是她父亲?”仁嘉丹珍笑着回答:“儿女一辈子也用不着知道。”
  我们在月光下走着,我不再寻根究底,一方风俗一方人,这些算不算藏族的风俗习惯?刚刚下乡我也不必事事弄懂,我们下乡的目的是落实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大干苦干三五年,把扎克木县建成大寨式的先进县,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让所有的安错过上幸福生活。
  仁嘉丹珍与我走家串户,我们走进一家藏民家里,一个藏族小伙子来开了门,一个老女人正站在窗前梳头,仁嘉丹珍用藏话说明来意,那老女人不停地朝头发上抹着酥油,边梳头边对我们说,前几年四清运动,也像今天这样,来了两个工作同志,要她谈谈大队干部的问题,她当时反映了沙吉泽仁的问题,工作队走了不久,沙吉泽仁就把她的妇女组长撤了,儿子也不准当基干民兵扛枪了。仁嘉丹珍叫她别怕,这回可跟四清运动不一样。从外面进来一个老藏民,听那老女人正在向我们反映情况,立刻用藏话打断?她:“庙里管事的永远是喇嘛。”经他那么一说,老女人站在窗前辫着辫子,再怎么也撬不开她的嘴。
  “学大寨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来的目的,就是用三到五年,把我们扎克木县建成大寨式的县,你们不用害怕。”仁嘉丹珍用藏话一个劲儿地动员。
  “四清还不是毛主席的指示,工作队头天走,第二天妇女组长和民兵就不让我们当了。”
  那老藏民用藏话回答。
第25章 古寨幽梦(2)
  老女人辫好辫子出去了,屋里的三个人都成了哑巴,老藏民沉默一阵突然用结结巴巴的汉话问我:“王同志,你的老家是啥地方?”我说老家在川中。老藏民听了备感亲切,立刻眉飞色舞地说:“我的老家也在川中。”一个老藏民的老家怎么可能在川中?我从没听说过川中有藏族人,我以为他结结巴巴的汉话说错了,不敢相信地反问:“川中啥地方?”老藏民回答:“遂宁。”我这才明白,他原来是个藏化的汉人,我就问他怎么来到了高原上?他用很不流利的汉话回答:“那还是民国五年,在老家没法活,听说这里的金子多多的是,跟着大人一路来了,金子的淘得倒有点点,全被人抢光去了,没得钱回去,就在高原上四处找生活,最后到了这个地方的,找个藏族老婆结了婚,在这儿二十多年的,今年六十多岁,这辈子遂宁回不去。”我又问他,老家还有啥人?他回答说:“从小出来再没回去过,不晓得老家还有啥人。”汉话说得的确比藏话还结巴。我劝他还是回老家去看看。他对我说,老婆孩子的不让走,害怕他回去不再回来。
  仁嘉丹珍见我跟那个叫朱青山的所谈情况,跟走家串户扎根串联无关,又知道朱青山复杂的社会背景,就不停地给我使着眼色,我们离开了朱青山家里。
  “他家文革前在寨子里是最富的。”从楼上下来,仁嘉丹珍望着身后的碉楼说,“朱青山会木工活,几个儿子都跟着他学会了木工活,文革前四处修寺庙都请他,老婆也很能干,所以家里最富。”
  “看得出来,他家同安错家里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说。
  “他老婆没当成妇女组长,儿子没扛成枪,不是沙吉泽仁打击报复,而是文革当中割尾巴。”仁嘉丹珍说。
  仁嘉丹珍跟藏民语言相通,有空就到寨子里转,站在地边上就可以同藏民聊半天,她比我多了解许多真实情况。既然朱青山和儿子都会木工活,文革前当然会外出搞资本主义,文革一来当然会割掉他们的资本主义尾巴。后面长了条资本主义尾巴的人,老婆咋能当妇女组长?
  儿子咋能扛枪?我对这点坚信不疑,仁嘉丹珍不是在替沙吉泽仁辩解。
  张向东跟斯朗泽仁和张定康一组,他回来汇报说,他们走进曲珍家,曲珍的老家在拉萨,十多岁认识了这里去拉萨朝圣的青年人,两个人从此住在一起,一起流浪到理塘,在理塘一住三十年,男人出门再也没有回来,曲珍带着两个女儿四处流落,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曲珍的两个女儿一直没结婚,大女儿生了一个孩子,由于月子里得不到照顾,从此长年生病挣不到啥工分。小女儿生的儿子长得很好,今年秋天就要上小学。虽然生活有些困难,一家五口倒还过得去。可是去年藏历年,一场大火烧掉了全部家当,现在一家三代五口人挤在一间低矮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口粮靠借队上的备荒粮,冬天一家人蹲在牛粪火前过冬,曲珍见到他们如见到了大救星,淌着泪一个劲儿向他们诉苦。
  斯朗泽仁听完于心不忍,用汉话小声请示张定康:“我们工作队给她捐点粮票和钱。”张定康连连向他摆手,离开曲珍家,张定康才对斯朗泽仁说:“这种事,千万干不得!寨子里这样的困难户多的是,给了这家那家晓得了,都会跑来向我们要,工作队又不是救命菩萨。”
  “像她这样的家庭,你说咋办呢?”汇报会上,我问张定康。
  “只有通过农业学大寨,大干苦干改变一穷二白面貌,除此之外你说有啥办法?”张定康叹着气说。
  吃过晚饭,他们又下队去了,我和斯朗泽仁留下汇总各队的生产计划。两个人很快完成了任务,就到场院的月亮底下冒着夜雾瞎转。
  “王诚,你我好孬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下乡劳动了几天就累得不行。”斯朗泽仁突然望着天上的明月对我说,“小雪从小生活在大城市,长那么大连北京也没出几回,你说这些苦她哪能吃得消?”
  自从下乡以来,斯朗泽仁很少收到刘小雪的信,他不止一次向我念叨刘小雪,常常独自藏在场院后面,把刘小雪过去给他的信偷偷拿出来看,身上经常放着刘小雪的照片,没事就独自悄悄拿出来瞧。斯朗泽仁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触景生情又念叨起了刘小雪,顿时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望着满天星星和一轮明月,思念起了故乡的爹娘和兄弟姐妹,顿时非常伤感。
  “你担心又有啥用?你我难道能帮她啥忙?”看似安慰斯朗泽仁,实际上我在安慰自己。
  “正因为帮不上忙,我心里才更加难受!”斯朗泽仁望着明月仰天叹息。
  “小雪要是出身好,凭她的本事和表现,绝对不会发配到草原和石棉矿。”我说。
  “哪个不想出身好呀?只怪当初她投错了胎!”斯朗泽仁说。
  我不想再多说啥,两个人默默地在月光下走着,一阵阵晚风吹来,地上已经起了霜,对面山头上的白雪,在月光的照耀下,寒气有些逼人。越是艰苦我越后悔,当初为啥竟会糊涂地认为,来到遥远的康巴就会大有用武之地?结果却是劳动锻炼接着劳动锻炼,考验锻炼没完没了。
  “难道只有艰苦的体力劳动,才能使人不变修?”斯朗泽仁突然停下来问我。
  我不能照实回答这个问题,过去我也非常坚信,如果青年人不经过艰苦的体力劳动,就会好逸恶劳变修,就会成为资产阶级的接班人。可是现在仔细琢磨,人类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哪天离开过劳动?赫鲁晓夫出身于矿工,为啥照样成为修正主义?高原上的贫苦农牧民,家乡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哪个不是祖祖辈辈不停地劳动?难道他们全都成了无产阶级接班人?可是,我们的方针就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这是党和国家的一项长期的基本国策,谁敢说青年学生不必经过艰苦的劳动锻炼?我低头跟着斯朗泽仁默默地走着。
  “现在我和她隔得这么远,连信也难得收到。”斯朗泽仁又说,“谁知道她现在咋样呢?”
  他们打着手电筒回来了,工作队有个规矩,每晚都要点着马灯,各自汇报一天的工作,对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检查自己还有哪些言行不符合毛泽东思想。我汇报完生产计划汇总的情况,张定康说:“你们三个年轻人,正在逐渐进入角色。”我们再次受到了表扬。
  我和斯朗泽仁骑着马,到公社去买茶叶、油盐和煤油。
  “王诚,整天呆在大山沟里,听不到广播看不到报纸,真是与世隔绝,”骑着马出寨子不远,斯朗泽仁迫不及待地向我抱怨,“这样锻炼下去,真会把人锻炼成猿,久了脑袋咋不缺氧!”
  “我最不习惯的,是听不懂话,简直成了‘老外’,”我骑在马上感慨地说,“我不懂藏话,下乡去啥事还要你们翻译,反而成了你们的拖累。”
  “我现在开始理解贺小梅。”斯朗泽仁说,“你说她留在高原上又能干啥?”
  “她随军回北方,难道就肯定有所作为?”我对整个知识分子的前途都非常悲观。
  顺着一个陡峭的山坡,我们爬上一座高山,山上的森林保护得非常好,我不禁有些意外。
  斯朗泽仁说,这是一座“神山”,藏族对“神山”非常崇拜,虽然文革到处乱砍滥伐,没有人敢动这座“神山”上的一棵草。山头上的冰雪已经开始融化,林中到处可见残雪。我们穿着军大衣,骑着马在山上走着仍然非常冷。我们打马踏雪下山,在密林中走了很久,面前出现了一条河,奔腾不息的流向大山。我们牵着马过了一座晃动的吊桥,顺着河边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热加。
  我们到工作团汇报了工作,就急忙到邮电所去看有没有信。自从下乡以来,十几二十天收不到一封信,我们与外界联系的惟一渠道从此完全中断了。斯朗泽仁收到了一封信,我收到一个包裹。斯朗泽仁的信是刘小雪写来的,我的包裹寄件人地址却写着“内详”。站在邮电所外墙根下背风处,我迫不及待地想拆开包裹,斯朗泽仁却催我赶紧去商店买东西,我们买了茶叶盐巴和煤油,抓紧时间回去。
  “这是谁给我寄的包裹?”出了热加,我将包裹递给斯朗泽仁问。
  “光从包裹上的字迹,我认不出来。”斯朗泽仁看了一眼将包裹还给我,他笑着说。
  “真奇怪,内详!”我接过包裹自言自语。
  晚风夹着雪片打在我们脸上,天黑之前,我们赶回了工作队,我坐在地铺上,急不可耐拆开包裹,包裹里寄来几只罐头,一包核桃,一块酥油,同时还有一封很长的信,我心里好一阵激动,生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趁他们在煤油灯下吃饭,独自躲到外面赶紧看信。
  “亲爱的王诚哥,我与你虽然过去并不曾相识,现在已经彼此了解,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志气的人,自告奋勇来到高原,劳动表现也很好,深得领导的信任,我从内心深处非常崇拜你,愿意做你永远的朋友。
  “王诚哥,你别光看我是个藏族姑娘,我的志向比许多汉族姑娘都高;你别光看我做事能干和勤快,我其实更是一个很有思想勤于思考的人;你别光看我的外貌漂亮,我的心灵比外貌更美内心更善良;你别光看我从小生活在高原上,但我身在高原心怀全球;你别光看我只是一个中专生,我追求知识勤奋学习的精神许多大学生也赶不上;你别看我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我的意志比许多成年男人还坚强,只要我选准的目标,我就会为了它去拼死奋斗。我不抱希望你会给我回信,但我会一直耐心地等待,我还会不断地给你写信,直到你答应我的追求。”
  信尾落了个藏文名字,我根本认不出来,我赶紧去请斯朗泽仁帮我认认。斯朗泽仁手持刘小雪的信,眼里饱含着晶莹的泪水。
  “你帮我看看,这藏文是啥?”我将信的内容折着,仅仅亮出藏文名字。
  斯朗泽仁接过看了一眼说:“我也认不出来。”张定康出来找我们进去吃饭,看到我们两个躲在外面看信,他笑着说:“爱情当不得饭吃!还不赶快进来吃饭?”我们赶紧收起信,进屋去吃饭。
  我们仍然天天下队劳动,社员们普遍不愿意说情况,我们就变成纯粹的劳动力,语言不通也无法与人交谈,只有工作队员互相说说话。
  “小雪在矿上咋样啊?”送粪路上,我问斯朗泽仁。
  “大雪封山,呆在矿上没事,”斯朗泽仁简单地回答,“上班政治学习,她为工人念报纸。业余时间不是为工人们画像,就是独自拉琴。”
  “我听张向东说,当时在北大,是你主动追求小雪?”张向东离我们很远,我又问斯朗泽仁。
  “是她主动找我,”斯朗泽仁说,“倒是张向东拼命追求她。”
  “咋可能呢?我听说当时那么多男生追她。”我说。
  “我们班哪个不晓得,那时她天天跑来找我,站在楼下高声叫我,班上的同学经常拿我穷开心,有人甚至背后挖苦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蛋!’当时晓得她有不少追求对象,我总是找些借口躲避她。有一天,她把我约到未名湖畔,两个人坐在湖畔小山上的松树下,她突然问我:‘你为啥总是躲着我?’我回答她说:‘难道你没有听到同学们的议论?’她笑着问我议论啥?我回答说:‘说我们两个在耍朋友。’她听了笑着说:‘耍朋友又不是从事反革命活动,还怕人议论?’我对她说:‘学校规定大学期间不能恋爱。’她望着我说:‘耍朋友就是耍朋友,难道四川话耍朋友就是恋爱?!’我对她说:‘我们两个都是共青团员,上大学谈恋爱反正不好。’她笑着回答我说:‘你不把它当做恋爱嘛,只当做我们在耍朋友不就得啦?我看你这个人的脑袋真的缺氧!’”
  “听说当时有不少男生追她,可她就是死活也要跟你好,”我扭头问斯朗泽仁,“你到底有啥绝招,咋就能把天上星星也摘到手?”
  “我开始一直不愿意跟她好,总觉得她是那么高不可攀,”斯朗泽仁连忙解释说,“你们设身处地想想,她是汉族学生,我是藏族学生;她出身于那样的家庭,我出身于这样的家庭;她漂亮又多才多艺,我又黑又蛮成绩也不怎么好。我当时的确把她当成天上星星,可望而不可即,如果她都会真心实意的喜欢我,那不真成了你们电影里七仙姑跟董永?开初我总是找借口躲着她,实在躲不过时,我就以学校规定不准恋爱推辞。”
  “后来又是咋好上了呢?”我问。
  “她终于看出我的真实思想,”斯朗泽仁说,“有一次她将我约去爬长城,我们两个爬到最高无人处,两个人站在烽火台上,她望着长城外对我说:‘斯朗泽仁,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毛主席说,人世间人是最宝贵的。像你这样出身高原翻身农奴家庭,又能考上北大,而且在北大这样人才荟萃的地方,你的学习成绩仍然有这么好,这说明你是一个非常有毅力的人。你可不知道,毅力在人生中多么重要!我还看中你正派正直诚实忠厚,这在人生交往中是最难能可贵的!我爸一生研究康巴,我看过爸写的所有的书,也听爸讲过他跟藏族民众的情谊。我从小就认为,藏族是一个了不得的民族,我热爱它的文化,它的民族性格,佩服它在艰苦环境中生存成长壮大的能力。所以,我对你是完全真心的,这颗真心是永远的,这长城和长城内外的山河可以永远作证!’说到这里,她紧紧地将我拥抱着,她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胸膛,她通红的脸紧紧地贴着我通红的脸,我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谁都不愿意分开!”
  “你肯定是看中她才貌双全。”我故意说。
  “不!我主要佩服她的爱心和在逆境中那种坚忍不拔的毅力,”斯朗泽仁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她刚刚上初中,她爸在插红旗、拔白旗运动中,就被划为白专的典型,她妈跟她爸离了婚,她不仅没有因此受到影响,而且更加努力和顽强,你知道她的出身并不好,完全是凭自己的突出表现和最优秀的成绩,升入北大附中和考入北大的。”
  张向东从后面跟上来了,生怕他听到我们俩的话,我们立刻变得一本正经,张向东问我们刚才在谈啥,我敷衍他?说:“我们在谈学习毛主席着作的体会。”张向东独自走到前面去了。
  我们同社员一样,一趟又一趟往地里送粪。
  内地早是阳春三月,已是春暖花开之时,这里却接连下了两天雪。早晨起来,四面八方白茫茫的,我们住的场院淹没在雪中,只有远处寨子碉楼冒出的炊烟,显示人在这个雪的世界上尚存在。
  隐姓埋名寄来的几只罐头,成了工作队的珍稀之品,每次我只开一只,每人分吃两三片牛肉,四川话叫做打牙祭。一包核桃早被抢光了,只有那块酥油,两个老家伙都不准随便动用,张定康说是“战备物资”。下乡天天吃糌粑,连凭票供应的酥油也难买到,酥油茶中少了酥油,吃了糌粑久而久之就会发生便秘。张定康将那酥油交给仁嘉丹珍锁进箱子里,他郑重其事地说:“绝对不准哪个随便动用,这留作便秘之时救急用。”
  “我一直在琢磨,王诚的那个神秘的包裹非常奇怪,你们说到底是哪个寄来的?”大雪天围着火盆总结工作,大学生找对象一直是工作队内部的热门话题,张定康又一次拿那跟我穷开心。
  “是老家寄来的。”自己也没料到回答得如此拙劣,出口之后,我很后悔,老家哪来酥油。
  “这真成了千里寄鹅毛,礼轻情意重啊!”仁嘉丹珍八成已经猜出是格桑伯姆寄来的,她故意乐哈哈地笑着,“我今天才晓得,王诚家乡也产酥油。”
  “王诚的老家在高原上啥地方?”张定康笑着故意问。
  “你们总是喜欢拿我们大学生找对象穷开心!”我生气地从屋里逃到场院。
第26章 古寨幽梦(3)
  张向东和斯朗泽仁也跟着来到场院。张定康好几次拿张向东跟寨子里的大队团支部书记小格桑开玩笑,一听他们拿大学生找对象穷开心,张向东就非常讨厌。斯朗泽仁跟刘小雪的恋爱一波三折,恋爱也就成了他的心病,而仁嘉丹珍总喜欢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一有机会就劝他坚决跟刘小雪分手。两个老家伙倒是儿大女成人,他们哪能体会到如今一个大学生找个对象之艰难?饱汉不知饿汉饥,总是喜欢拿我们找不找得到对象当做笑料。自从我收到那个包裹,两个人就一直不停地拿它同我开玩笑。
  我们从外面上完厕所回去,又各自坐在各自的被窝中,用被子捂着双腿,坐在地铺上总结工作。
  “王诚其实不用害怕,”看见我从外面回来,仁嘉丹珍又说,“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找个对象也不丢人,也不算啥子资产阶级思想,还怕哪个开玩笑?”
  “王诚呀,我看你别挂着你那个新玉啦,安心在高原上找个藏族姑娘,”张定康认认真真地说,“我们随军进藏几十年,统统绝了翻山回内地的望,你刚刚来到高原地皮没踩热,你将来即使和新玉结了婚,十年、二十年也轮不到解决你们夫妻分居两地,在高原上工作又没得个互相照顾,那样等于一辈子打光棍。”
  “格桑伯姆其实不错,我觉得你们两个非常合适。”仁嘉丹珍趁机说,她在暗地里一直在劝我跟格桑伯姆好。
  当年找对象一直是我们“老五届”的老大难问题,也是那些年毕业的大学生的最大苦恼,我们的一块心病,阿q头上的一块癞疮巴。特别是分到高原来的不少大学生,即使降格以求也很难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每当两个老家伙说到找对象,斯朗泽仁从不多言多语,不是抱起一本书看,就是出去透透气。我当然明白个中原因,可两个老家伙却一直视而不见。那天斯朗泽仁坐在被窝里,抱着本书心中暗想,你仁嘉丹珍千方百计拆散我跟刘小雪,却对王诚跟我妹妹那么关心,情绪激动不禁怒上心头,长久压在心底的一股无名火,终于喷射而出。
  “今天是总结工作,还是介绍对象?”斯朗泽仁放下书瞪大两眼望着仁嘉丹珍问,“把个总结工作,完全搞成了介绍对象!”
  从没见到斯朗泽仁如此跟仁嘉丹珍彻底翻脸,屋里的几个人都大受震动,顿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仁嘉丹珍被抢白得满脸通红,难堪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干咳一声莫趣地出去了,独自站在雪地里很久没有回来。我明白这场冲突迟早会爆发,幸灾乐祸地拿起《毛选》看着。
  张定康埋头不知在本本上写着啥。张向东脸上露出了笑容,幸灾乐祸地吹着口哨上厕所去了。
  “好!继续总结工作,”张定康出去将仁嘉丹珍叫了回来,坐下咳了声嗽,一本正经地说,“斯朗泽仁提的意见很对,我们啥时候也不能忘了自身革命化。”
  “我要对我今天的言行作自我批评!”仁嘉丹珍坐下就认真检讨,“我自身革命化做得很不够,我一定斗私批修严格要求自己。”
  没料到斯朗泽仁一句愤怒的话,居然引出如此重大的主题,会议立刻就出台了一系列革命化措施,那些措施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难堪得说不出一句话。
  “你老兄那么认真干啥?”散会之后,张向东埋怨斯朗泽仁,“如果照今天定的搞,我们就惨了!”
  工作队从此变得非常紧张,每天人人都按时起床,谁也不与谁开玩笑,天天按照新定的革命化措施,白天和社员一道劳动,晚上下队搞运动。自身革命化加强了没几天,全队谁都挺不住了,可谁也不愿最先表现出熊样,一个个咬紧牙关硬挺着,心里暗中都对斯朗泽仁耿耿于怀,怪他把气氛搞得过分紧张,让众多的无辜者吃尽了苦头。
  “王诚,下乡以来咋样哇?”下队劳动回来的路上,我们坐在山坡上歇气,仁嘉丹珍拉过我的手,盯着满手血泡问我。
  “感慨不少,收获颇多,”我早已累得牙都咬碎了,但仍然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回答,“下乡二十多天,从不习惯到基本习惯,晓得了基层藏民的生活,受到了活生生的阶级教育,习惯了喝酥油茶和吃糌粑,增强了与贫下中农的感情。”
  “这里下乡不能与内地相比!”仁嘉丹珍不停地捶着腰,心疼地说,“我一辈子生活在高原上,参加工作前前后后下乡搞过好多次运动,哪次下乡都不像这次这样认真!”说到这里,仁嘉丹珍也伸出满手血泡给我看说,“我们下乡的目的,不是增加一个劳力,我们是工作队,你也感觉到了嘛,高原上的基层干部没有多高的领导能力,我们下乡来就是给他们多出主意,不是简单地增加一个劳动力!”
  我即使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来,仁嘉丹珍实际上在埋怨斯朗泽仁。仁嘉丹珍私下多次向我诉说委屈,她说她一直对斯朗泽仁关心,就因为劝他不要找个出身不好的对象,她好心却不能得到好报,说起那些她就非常伤心。我心里当然明白,斯朗泽仁那天发难的本意,绝对不是革命化与不革命化。斯朗泽仁之所以不停地跟仁嘉丹珍发生冲突,完全是对她无理干涉他的婚姻不满。整个工作队就这么五个人,乡下的条件又是这么艰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何必闹得这么紧张?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增进工作队的内部团结,我一直在他们之间做团结工作。
  “你也不必多计较,他那天也不是对革命化有啥意见。”我说到这里,山上吹来雪风,仁嘉丹珍生怕我着凉,就说赶紧下山,我走在前面回头说,“主要是他这段时间的心情不好。”
  “我晓得他为啥心情不好。”仁嘉丹珍说。
  “那事弄得他很苦恼,自从刘小雪父亲反对他们结婚,斯朗泽仁一直就打不起精神。”我向仁嘉丹珍认真解释,“刘小雪对斯朗泽仁倒没啥,斯朗泽仁却害怕拖了刘小雪的后腿。两个人就这样,既不能分手又不能好,你说他有多苦恼!”
  仁嘉丹珍一点也不为其所动,我们来到河边,一座吊桥将两岸相连,我们踏上了吊桥,吊桥颤悠悠的,我扶着仁嘉丹珍小心翼翼在桥上走着,谁也不敢分心说话,直到从桥上下来,我们两个站在桥头,仁嘉丹珍寻思了一瞬,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
  “王诚,从你办我的专案,我看出来你这人非常正派,完全可以交朋友。所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相信你会永远保密!”
  “啥事儿呀?说得这么神秘!”我不禁笑着问。
  “斯朗泽仁并不是他阿妈亲生的。”仁嘉丹珍突然说。
  “那他又是哪个生的呀?!”我的两眼都瞪大了。
  “这个我无论如何不能说,说出来足可以彻底改变斯朗泽仁的一生!”仁嘉丹珍然后又认真地告诫我,“我把你当成最好最好的朋友,我才告诉你的。这事儿你千万不能给任何人说,说出去肯定会毁了斯朗泽仁!”
  两个人站在桥下,我望着滚滚西去的河水,回望两岸的高山,又一次认识到阶级斗争之复杂。一年多来我与斯朗泽仁朝夕相处,只觉得斯朗泽仁爱情至上,对斗批改运动缺乏政治热情,埋头搞自己的事有点白专,思想顽固不太容易转变,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原来就不是翻身农奴的后代。我非常明白,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一个人立场,一个人的立场决定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同样才能同样品质的两个人,完全因为不同的出身,就会导致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人的出身不仅决定自己的一生,而且还会对家庭和亲戚朋友在政治上造成不同的影响。人们过去一直把斯朗泽仁当成翻身农奴的后代,党的阶级政策的阳光就一直照在他身上,成绩即使比斯朗泽仁好而出身不好的学生,他们不仅不可能同斯朗泽仁一样,优先升入重点中学以及北京大学,在学校享受国家的助学金,被党和政府当成宝贵的民族干部培养,说不定他们上完小学就得到牧场上去放牛羊,如今早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老牧民,即使哪个隐瞒出身混入了北大,文革一旦清查出来也会勒令返乡。斯朗泽仁的出身对我震动太大了,真是惊出我一身冷汗!但是,斯朗泽仁到底是个啥出身?我当然应该趁机完全弄清楚。
  “这事儿你放心,我绝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我对天向仁嘉丹珍发誓,同时紧追不舍地问,“你肯定晓得他究竟是个啥出身?”
  “我只晓得他不是他阿妈亲生的。”仁嘉丹珍跟我离开了桥头。
  吃早饭的时候,仁嘉丹珍看出所有人的疲态,她以女性的极其伟大的同情心,灵机一动提出个革命化建议。她说:“毛主席在九届二中全会上提出,要多读几本马列的书,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抽出时间学学马列,光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会迷失方向的啊!”她的这个提议正中大家的下怀,我们一直盼望有个暂时喘息的机会,如果一直将弦绷得这么紧,哪天累死了真不好向革命交代!
  “丹珍老师这个建议非常好,如果我们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干劲越大越糟糕。”张向东首先热烈响应仁嘉丹珍的伟大号召,他边吃饭边说。
  张定康对不革命化的教训记忆犹新,他本来就不想将弦绷得那样紧,又害怕革命小将提意见,明明赞成仁嘉丹珍的建议,却又对革命小将表现出格外尊重,他于是问斯朗泽仁:“你说呢?”其实张定康哪还用问?一周来全队坚持非常革命化,别说我和张向东,就是高原上土生土长的斯朗泽仁,明显也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完全因为是他引出的这场非常革命化运动,他怎能轻言受不了?斯朗泽仁终于瞧见面前搭了把梯子,于是赶紧顺着楼梯下楼来。
  “毛主席说过,不用先进理论武装起来的实践,是盲目的实践,丹珍老师提的这个建议很好。”
  “还有你的意见?”张定康广泛发扬民主望着我问。
  “完全赞成丹珍老师的建议。”我笑着回答。
  “既然大家都说很好,今天就不下队劳动了,在家学习毛主席着作。”张定康最后来了个民主集中,我们心头的石头全落地了。
  吃过早饭,各自坐在地铺上,一个个用被子捂着双腿,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坐在地铺上认认真真地读《毛选》。屋外下着雨,春天立刻就成了冬天,屋里实在冷得不行,我将火盆端到屋檐下,斯朗泽仁拿来木屑,仁嘉丹珍拿来木炭,张定康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七手八脚花了不少力气,好容易才发燃炭火。我将炭火端进屋里,屋里顿时暖和起来。
  我们又回到各自的地铺上,继续学习《毛选》。《毛选》上的这些文章,不知道过去学过多少遍,虽然常学常新,每学一次又有新感受,但在劳动得腰酸背痛之后再来学习,注意力总是不那么集中,一会儿这个往外跑厕所,一会儿那个从外面厕所回来,互相之间也没啥话说,看起来都在认真学习,实际上谁也没有学进多少。
  吃过午饭,沙吉泽仁大队长来说,工作队单独住在场院不安全,场院孤零零地远离村寨,万一哪天晚上遭到叛匪袭击,全体工作队员光荣了,村寨里还不知道。大队领导请我们搬到寨子里去,已经为我们腾出了房间。
  “大家的意见呢?我觉得这儿挺好的,非常有利于自身思想革命化啊!”张定康狡猾地望着我们笑问。
  我们住的这个场院远远地离开村寨,孤零零的在山下的一块空地上,下一道坡就是那条河,叛匪就盘踞在河对面山上,场院完全是旷野里的一个孤岛。如果从接触群众和工作方便考虑,这儿颇有点儿脱离群众,但从有利于工作队自身革命化考虑,这儿艰苦最有利于我们的思想改造。我们来到这里不久,沙吉泽仁就同我们开玩笑:“你们孤孤单单地住在这儿,哪天晚上叛匪摸来一梭子就将你们报销了!”一再要求我们搬进寨子。开始张定康也想搬,可自从斯朗泽仁发动的那场革命化运动,尽管沙吉泽仁一再要求,张定康从此死也不表态。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表态。
  “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张定康见大家都不表态,于是对沙吉泽仁说。经过那次风波,张定康事事注意走群众路线。
  沙吉泽仁离去之后,经过一番民主讨论,搬家与不搬家对思想革命化的利弊,思想革命化与联系群众孰轻孰重,搬家在群众中会造成好的还是不好的影响,人身安全与搞好农业学大寨的辩证关系等等,都进行了充分广泛民主的讨论。最后经过“全民公决”,终于形成一致意见:头脑里还是应该有根阶级斗争的弦,搬家!
  吃过早饭,各人把各人的东西放进提包,把被褥塞进马褡子,将锅碗盆瓢装进筐里,沙吉泽仁就领来几个坏分子,替我们搬家。
  天下着小雨,我们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斯朗泽仁提着的网袋突然断了,袋里的《毛选》和书、信件和照片散落满地,全是刘越的书和斯朗泽仁跟刘小雪的照片,以及刘小雪给他的恋爱信。这些本是斯朗泽仁深藏不露的秘密,不小心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斯朗泽仁变得非常慌张,赶紧抓起泥泞中最不能见人的恋爱信和照片,紧接着抓起刘越的几本书,直到把那些照片、恋爱信和书从泥泞中捡起来,才严重地意识到应该先捡泥泞中的《毛选》,等他从泥泞中将《毛选》捡起来,《毛选》已经被泥泞弄湿不少。他更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停地用衣服擦拭着《毛选》上的泥泞,可手中的照片、书和信件又撒落满地。看到斯朗泽仁如此手忙脚乱,几个坏分子站在雨中咧着嘴笑,沙吉泽仁大声把他们唬走了。
  我们搬到尼玛家里,斯朗泽仁赶紧打盆水蹲在地上,急急忙忙地擦去《毛选》上的泥泞。
  我们用石头支起木板当床,各人将各人的被褥铺开收拾停当,斯朗泽仁仍然蹲在地上擦着《毛选》,脸上满是极度的惊恐。张定康皱着眉头责备他:“咋这么不小心?看你把《毛选》弄成啥样了!”仁嘉丹珍也在一旁说:“下乡宣传农业学大寨,把那些照片和信带到乡下来干啥?”斯朗泽仁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难过得头也不敢抬起来,埋头继续小心翼翼地擦着《毛选》上的泥泞。我和张向东没有跟着两个老家伙火上加油,而是蹲下来帮他抹去《毛选》
  上的泥泞,我安慰他说:“不着急,慢慢擦,《毛选》晒干也就好了。”张向东也安慰他说:“又不是故意的,怕啥?”斯朗泽仁眼里闪动着泪水。
  接连几天大雪,我们不断地深入山寨访贫问苦。
  自从搬家将《毛选》弄脏之后,斯朗泽仁先是将《毛选》放在屋顶风干,接着又搬来木板和石头压平,尽管他作了最大努力,《毛选》咋也恢复不了原样,虽然张定康没有过多批评他,仁嘉丹珍也没再说啥,我和张向东竭力安慰他,斯朗泽仁还是有些思想压力。
  “不晓得张定康会不会向上面报告,如果上面把这事跟我同小雪的关系挂钩,我很难从这方面去找阶级根源。”从达娃家出来,我们走在雪地里,斯朗泽仁说,“这几个晚上我都没能睡好。”
  “谁也不是故意的,你怕个啥!”我安慰他说。
  “昨天仁嘉丹珍批评我,说我不应该把那些照片和信带到乡下。”斯朗泽仁说。
  “你确实不应该把那些照片和信带到乡下来。”我不得不认真向他指出来,“不过,我认为张定康不大可能打你的小报告。”
  “我不晓得咋回事,不管我走到哪里,我总要把那些照片和信带在身上。”我们过了吊桥,斯朗泽仁向我彻底交心。
  “带下乡有时看看也不是不可,但只能将它摆在恰当位置。”从桥头上下来,站在一棵大树下,我说。
第27章 古寨幽梦(4)
  “不知道咋搞的,这个位置我就是不大摆得好!”斯朗泽仁也站在大树下,老老实实地坦白交代,“我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或者遇到啥困难,或者感到孤单之时,我总是条件反射的要把那些信和照片拿出来看看,只要看到那些信和照片,仿佛小雪就在我身边,顿时就力量倍增。”
  我相信斯朗泽仁暴露的是真实思想。但是我至今不敢相信,那些照片和信件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威力,难道几张恋情照和几封恋爱信,竟成了他的精神动力?难道那些东西真的就会鼓起他天大的勇气?难道恋爱信和恋情照竟成了他的力量源泉?他好孬还算个康巴汉子呢,儿女情长和卿卿我我哪是康巴汉子的性格?这不过是他爱情至上的老毛病,会不会跟他的出身有关?当然下此结论为时尚早。
  “看看不是不可以,只是要摆在适当位置。”我们向山上爬去,我回头重复强调。
  “王诚,也可能因为我太注重感情!”斯朗泽仁停住望着山下滔滔的江水说,“我总是忘不了在北大跟小雪相处的那些日子,怎么也丢不开!”
  “思想深处有这些活思想,自己明白就行,不必轻易表露出来。”我们继续往山上爬,我回头劝他说。
  “这些话不对你说出来,窝在心里我非常痛苦!”看到我对他非常理解,斯朗泽仁边爬坡边对我说,“我们天各一方,人各两地,常常做梦都在不断梦见她。她来信也说经常梦见我。
  我昨晚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爸真的平了反,她再也不是反共老手的女儿,组织上正式批准我们结婚,她爸从北京来扎克木参加了我们的婚礼,李主任当了我们的证婚人,李主任在讲话中说:‘昔有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今有刘小雪和斯朗泽仁!’我醒来之后,原来完全是一场梦,泪水打湿了枕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反映出斯朗泽仁的真实思想。但是在我听来,那完全是他的一个梦想,它绝对不可能变成现实。如今哪个没有众多美好梦想,梦想跟现实往往相距十万八千里。同时梦往往能折射出一个人的世界观。斯朗泽仁那个梦,不仅永远也不可能实现,而且还是一个不可向人言说之梦。他只能将它深深地藏于心底,如果他轻易向另外的人不慎说出来,别人定会说连做梦都在为刘越鸣冤叫屈,做梦都在否定文化大革命,那是多么危险!
  “这个梦,你可不能随便给别人讲!”在山坡上我站住,回头严肃地叮嘱斯朗泽仁。
  “我上对天,下对地,人间只对你说!”斯朗泽仁站着激动的指指天,指指地,拍拍胸口向我发誓,“因为,我认为你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我不想再跟他深谈下去,如果彼此这般继续深谈下去,在我这个值得信赖的朋友面前,他死死关住的情感闸门就会彻底打开,真不知道还会暴露出多少深层次的活思想!话说回来,当今社会哪个又没有很多不可与人言的活思想?但是如果你不看对象轻易将它们暴露出来,别人就会抓住当成资产阶级来批判。所以如今一个个都将自己的活思想深藏不露,公开说的全是冠冕堂皇的话。只有斯朗泽仁这类没有社会经验的青年人,才会傻得不能再傻地大胆说真话和随意暴露自己的活思想。凡是经历过文革的人,现在没有几个不明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使你公开批判它,实际上却一定会将它变成处世的千古不变的信条。
  “我们赶快上山吧!”我对斯朗泽仁说。
  全公社选评革命化的工作队,刘小雪却大老远跑来看斯朗泽仁。张定康看到刘小雪从马上下来,真是满脸的不高兴,刘小雪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评革命化工作队之时,突然跑到山沟沟来。刘小雪牵着马微笑招呼他,张定康看也没多看刘小雪一眼,就挑起水桶到河里去挑水。
  我和张向东下队回来,在桥下碰到张定康正在河里打水,看到他脸色不对,我忙去夺过他的水桶,张定康将扁担交给张向东说:“你们回去看哪个来了?”我们一时回不过神来,在我们这个遥远偏僻的大山里,除了李主任常常来视察,难道还有天外来客不成?我们挑着水回到屋里,刘小雪正在屋里跟斯朗泽仁一道做饭。听到我们的开门声,刘小雪从灶前转过身来,深情地望着我们赶紧解释:“我们矿上放假,我就到这儿来看看。”张定康看到刘小雪就生气,他对斯朗泽仁说:“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到外面去走走!”斯朗泽仁跟刘小雪下楼去了,仁嘉丹珍下队回来了。
  “这个刘小雪,怎么这样不自觉,堂而皇之地跑到这里来!”仁嘉丹珍给锅里放些盐,然后就坐在灶前往灶里添牛粪,忧心忡忡地说。
  “这个时候她真不应该跑来。”张向东站在窗户前,望着斯朗泽仁和刘小雪的背影,语调充满了忧怨。
  “我们下乡是来宣传农业学大寨,”仁嘉丹珍慢吞吞地说,“又不是来谈情说爱!”
  “会不会对我们评为革命化工作队造成影响?”我非常着急地问张定康。
  “我就怕这两天李主任来视察,”张定康将烟头丢在地上灭了,走了两步说,“如果李主任来视察碰上她,我们还当啥子革命化的工作队?”
  “现在的年轻人啊,唉,真是说不得!”仁嘉丹珍不住地摇头叹气。
  “来都来了,难道将她撵走?”我又觉得,他们把当不当革命化工作队看得太重,同时不高兴将年轻人都一棍子打死,我说。
  “只有劝她快走,尽量不让李主任碰见。”张向东说。
  “不过也算送上门的思想工作,”仁嘉丹珍立刻又变一个口气,她望着张定康说,“张队长正好找他们好好谈谈,叫刘小雪不要老是缠着斯朗泽仁。”
  刘小雪住了两天独自走了,张定康分别找她和斯朗泽仁谈了三次,严肃批评他们藕断丝连。
  我和斯朗泽仁一起下队,我问他跟刘小雪谈得咋样?相信张定康的思想政治工作肯定起了作用。
  “我们已经商量好,等我从乡下回去,我们就把婚结了!”走在那条小路上,斯朗泽仁回答,他的神情很高兴。
  “你们从乡下回去就结婚?!”我和张向东一齐停在小路上,我吃惊地望着斯朗泽仁问。
  “这回她就是专门来和我商量,”斯朗泽仁回答,“我们已经商量好。”
  “难道她爸的态度你们也不考虑?”我又问。
  “小雪说:‘是我和你结婚,又不是我爸跟哪个结婚。’”斯朗泽仁回答。
  “那样肯定会将父女关系搞得很僵!”张向东也说。
  “昨天我问她:‘你爸不是说,你要跟我结婚,他就与你断绝父女关系吗?’她回答我说:
  ‘他与我断绝关系,我不与他断绝关系,如果他从此不再认我这个女儿,我就一辈子在高原上跟你当个牧民。’”
  “我总觉得,你们想得太天真,太不切合实际。”我摇着头说。
  “王诚,现在这个社会,只剩下家庭是惟一的避风港。如果人连个和谐的家庭也没有,这人真是无家可归了!”斯朗泽仁望着天空说得非常激动。
  “你们的想法太偏激,离现实太远,太不实际!”张向东摇着头说。
  “今天的现实明天就会变成历史,过分现实的婚姻不会有真正的爱情。”斯朗泽仁说。
  我听了真是大吃一惊。这些年组织斯朗泽仁学了多少毛主席着作?又苦口婆心做了他多少思想政治工作?领导又抓了他多少活思想?他也作过多少斗私批修?可是一旦涉及他的切身利益,多少年他学的理论,组织做的政治工作,领导抓的活思想,也包括他那些斗私批修,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活思想。他这样滑下去多么危险,我对斯朗泽仁绝对不能放任不管。
  “李主任很可能不会批准你们结婚!”我不得不提醒斯朗泽仁。
  “小雪说,我们结婚不要哪个批准。”斯朗泽仁回答。
  我再也无话可说,张向东摇头冷笑着。
  晚饭之后下队,仁嘉丹珍向我打听,斯朗泽仁跟刘小雪谈得怎样?我说他们打算从乡下回去就结婚。虽然我不赞成他们急急忙忙结婚,也不再像仁嘉丹珍那样坚决反对。婚姻大事,说穿了,毕竟是个人私事,既然他们已经铁了心,旁人好言相劝不成,只能顺其自然,旁人和组织硬要干预也不会有效果。我言后就非常后悔,不该将这个泄漏给仁嘉丹珍。
  “他们简直是胡闹!”仁嘉丹珍气得脸色铁青。
  我们花了整天工夫,好不容易才写出我们工作队革命化的先进材料,张定康在马灯下看完交给仁嘉丹珍,张定康对我说:“不行!根本不像个先进材料。”我满脸笑容反问:“哪点不行?”张定康点上一支烟说:“高度和深度都不够,完全没有说到点子上。”我听了很不服气,我在文革中写过那么多大字报,来到扎克木又办过那么多期大批判专栏,文章选入了李主任作序的《大批判文章选编》,从北大到扎克木,连李主任都夸我是个笔杆子,而今搞个工作队革命化的先进材料,咋会一下子就变得不行了?我心里很不服气,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出来。斯朗泽仁拿过材料到马灯下,一页页地翻看完了,不服气地望着张定康问:“哪些方面没有说到点子上?”
  “首先要写我们狠抓了毛主席着作的学习嘛!”张定康拿过材料认认真真地指点,“毛泽东思想是我们一切工作前进的灯塔,我们的一切成绩都应该归功于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咋能忽略呢?”
  “我们下乡以来,白天劳动,晚上搞运动,恰恰就没好好学习毛主席着作!”斯朗泽仁笑着说。
  “先进材料先进材料,没有这一条算啥先进?”张定康批评我们,“写先进材料不过是为了评先进,既不是向你要粮食,也不像给社员发放救济粮必须兑现,现在先进材料都是这个写法,你们那么认真干啥?”
  我听了这番妙论心里直觉好笑,张定康不愧解放后一直搞宣传,他为了达到宣传效果,不免会搞些假大空,辛辛苦苦搞了那么多年假大空,官样文章在他的头脑里已经形成固定模式。
  我不想像张向东那样跟张定康争论,他是参加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又是我们的工作队长。
  我是刚刚参加工作的青年学生,跟他去争论,他就认为年轻人骄傲自满,从而留下不好的印象。
  “还有哪些深度和高度不够呢?”我口气非常谦虚,接过材料恭恭敬敬地请教。
  “至少这几条应该写进去嘛。”张定康提过马灯认真地指点我说,“除了坚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还有处处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自觉坚持参加生产劳动,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坚持走群众路线,开展积极的思想斗争。这几条,哪个先进材料也不能少嘛。”
  “要求这么高,这样的材料我们写不出来!”斯朗泽仁却在一旁抱怨。
  “北大毕业的高才生,写个先进材料还写不出来?说出去,莫把北大的牌子砸了!”张定康放下马灯幽默地笑着,“关键是先把指导思想解决好,只要解决了指导思想,‘梁效’那样的大块文章,北大清华都写得出来,这么个先进材料还写不出来!”
  “你们就按照张队长的意见改吧。”仁嘉丹珍从旁劝我们。
  我表面上非常虚心,心里却抱怨张定康叫我们瞎编,我跟斯朗泽仁留在屋里,重新写那个先进材料,他们几个下队劳动一走,斯朗泽仁就发开了牢骚。
  “说是下乡来接受再教育。王诚你说,这一年多我们都受到些什么再教育?”斯朗泽仁仰在床上叹息着,“教育我们如何圆滑和说假话。”
  “我想,张定康刚参加工作,肯定跟我们现在一样单纯。还不是社会慢慢就把他教油啦!”
  既然张定康不在场,我就毫无顾虑大胆地说,“不过细想起来,他不油又不行。社会上混出人样的人,哪个又不圆滑?老实人反倒吃亏。”
  “说青年学生必须接受再教育,可是近一年来,积极的东西学得不多,消极的东西倒学得不少。”斯朗泽仁说,“比如形式主义说假话,口头上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
  我们按照张定康的指点,东拼西凑挖空心思重写了一份先进材料,晚上交给了张定康。张定康看完夸奖说:“这才像个先进材料嘛!这个材料交上去,我们工作队肯定会评为革命化的工作队!”就把材料交给仁嘉丹珍。
  “北大学生就是聪明,张队长才稍一点拨,这个材料硬是跟原来那个材料大不一样!”不晓得仁嘉丹珍是不是真的在夸奖,斯朗泽仁却在一旁忍不住笑。
  张定康手拿奖状骑着马,晃晃悠悠地进了山寨,老远就高叫着我的名字,叫我下楼去接那个奖状,我却正和格桑伯姆在屋里说话,听到张定康的喊声,格桑伯姆立刻从窗口伸出脑袋。
  望见窗户里冒出个格桑伯姆,张定康顿时非常不高兴。
  格桑伯姆在扎克木看到县革委一个文件,立刻带着那份文件来到乡下。格桑伯姆看到张定康进屋的脸色不对,甜甜地叫他“张叔叔”,赶紧前去接过奖状,又去打来一盆热水,将热毛巾递到张定康手上,赔着笑脸说:“张叔叔辛苦了,快洗洗。”张定康接过毛巾边洗边说:“今天在会上,有人提到刘小雪跑到这儿来谈恋爱的问题,李主任当时问我:‘老张,真有其事?’当时真把我问住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也不是专门来谈恋爱,完全是路过顺便落了一下脚而已。’这样我们这个先进才算评上了。”
  “张叔叔,我可不是专门来耍的哟!”听出张定康话中有话,格桑伯姆立刻像献哈达一样,双手将那份红头文件敬献到张定康手上说,“我可是专门来给你们送红头文件的哟!”
  张定康开始还以为格桑伯姆定是闹着玩,当他接过红头文件看清上面的内容,一辈子沉稳老练的张定康,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手持文件仰天长叹:“十多年的宣传工作,从此正式完全彻底地结束了!”仁嘉丹珍正好从外面回来,听到张定康嘶声裂胆的叹息,赶紧拿过红头文件坐在床上看。县革委决定抽调大批机关干部下基层工作,我们在那个红头文件面前,从来没有感到过前途如此渺茫,一个个坐在屋里全都哑了,格桑伯姆站在窗前手卷着辫梢忍不住笑。
  “我就不信,”她笑盈盈地说,“一个个大知识分子,到头来还找不到饭碗!”
  “问题是我都五十郎当岁的人了,说不定还要下基层。”张定康两手一摊说。
  “一年多,我们第三次面临再分配!”张向东叹着气说。
  如果不是格桑伯姆突然到来,想像不出工作队的气氛会变得多么沉闷。格桑伯姆拆下所有的被单,搜出所有的脏衣服,就要拿到河里洗去,仁嘉丹珍望着张定康问:“她一个人洗那么多,不留个人帮忙?”张定康就叫仁嘉丹珍留下,仁嘉丹珍建议将我留下。
  “你说我?”我心里实际上非常愿意留下,人前却很不好意思,就假装推辞说,“斯朗泽仁留下吧!”
  “斯朗泽仁留下帮忙,只会越帮越忙。”格桑伯姆端着两盆衣物被单就要出门。
  “王诚留下,王诚平常就非常勤快。”仁嘉丹珍坚持要我留下,斯朗泽仁和张向东都一齐附和:“对,王诚留下。”
  “王诚,你就留下吧!”张定康笑着说。
  “算啦,我下队劳动吧!”我满脸通红。
  “留下来做事,又不是叫你留下谈恋爱!”张向东说完,几个人丢下我,一齐丁丁冬冬下楼去了。
  我们和格桑伯姆来到河边,格桑伯姆将被单衣物浸泡在水中荡着,接着一件一件的摊在石头上抹上肥皂,然后就用木棒使劲捶着,叫我将她捶完的被子和衣服,拿到河水里去清,然后一件一件地晒在河边灌木丛上。不多一会儿,河面漂浮着不少肥皂泡,灌木丛上晒满五颜六色的被单,河边上除了哗哗的水声,目光所及不见一个人,除了满目青山绿水,偌大一个世界仿佛只剩我和格桑伯姆。
  “你给我寄过一个包裹?”我清洗着被单问她,她头上盘着长辫子,笑着抬头问我:“哪样的包裹?”
第28章 古寨幽梦(5)
  “装了几只罐头和核桃之类的东西。”我一五一十地回答。
  “把那些罐头和核桃拿来我认认。”她扭头笑着问。
  “早吃光了。”我说。
  “吃了别人的东西,还不晓得哪个寄的,你说世上真有这样不懂感情的人?”她挥动着木棒使劲地捶着。
  “我当初就猜是你。”我对她说。
  “那为啥明知故问?”她再次抬起头来问我,我半晌回答不上来,她干脆放下手中的活儿,坐在那块石头上,抹去脸上的汗水,望着我说,“王诚哥,这种事,其实是丝毫也勉强不得的!因为这种事是双方的事,单相思不行,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再咋个好,另一个人不喜欢那个人,生活在一起也没感情。”
  “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觉得,至今连个工作也没有,将来如果叫我到区乡工作,我们分居两地咋办?”在格桑伯姆坦率开朗真诚的感召下,我不得不向她袒露我的真实思想。
  “这有啥?夫妇分居两地多的是嘛,只要双方有感情,分居两地怕啥?”格桑伯姆一只脚伸到河里弄出水花笑着说。
  “那样互相没个照顾。”在单纯真诚的格桑伯姆面前,我只能说出真实思想。
  “我个女的都不担心,你个男人还担啥心!”她重新捶打着石头上的被单,认认真真地笑着说。
  “不!既然相爱,就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照顾。”我坦诚地说。
  “我不喜欢的人,话也不愿跟他多说,”格桑伯姆沉思了一瞬望着我说,“我喜欢的人,累死累活也心甘情愿!”
  别看我从北大毕业,每次同格桑伯姆讨论爱情,我总是甘拜下风。我多次听格桑伯姆说过,找个男人容易找个爱人难。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高原上的民族,在人与自然长期拼搏之中,更懂得部落民族家庭的重要。在高原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前,只有人与人精诚团结与自然抗争,只有民族部落家庭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才能在高原上生存和繁衍。我世世代代生活在内地,贸然来到这个陌生的高原,从语言到环境到气候到生活都完全不习惯,明显地感到两地的差异,虽然深深地爱上格桑伯姆,却连自己会不会下基层干一份怎样的工作,至今也还说不定,我真不忍心拖累格桑伯姆这样的姑娘。
  “如果将来我到区乡工作,你在县城找个大学生还不容易?”我对格桑伯姆说。
  “反正我就喜欢你,”格桑伯姆笑着说,“你就是生活在月亮上,我也要坐飞船来看你。”
  我再也无话可说,心中热情在荡漾,格桑伯姆海一样的真情,我即使是块石头也不可能不受感动。我们两个对望着,河水在深情地歌唱,头顶上的太阳金亮亮的,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
  整完党就回县上重新分配工作,工作队已经人心惶惶,谁也无心恋战,二虎在家闹得不可开交,张定康要请假回扎克木,他叫仁嘉丹珍和三个大学生留下领导整党。
  “这咋行呢?这不成了李鼎铭先生领导整党了么!”仁嘉丹珍惊叫起来,她把我们比做陕甘宁边区的民主人士李鼎铭,坚决不接受那个光荣而又神圣的任务。
  “我这是请示李主任点头同意的。”张定康说。
  “张队长,你不能走啊!”我们一齐惊叫着,“我们都不是共产党员,领导整党,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回去,家里会出事!”张定康冲我们挥着手说,“整吧!整吧!这地方整党反正就那么回事,只要是工作队员,谁都可以领导整党。”
  张定康话说得非常真诚,我们心里都非常明白,他回去绝对不仅仅解决二虎与家庭的矛盾,二虎与家庭的矛盾一直很深,此前他并未回去,此番张定康回去,肯定是活动自己的工作安排,他在高原工作了几十年,现在已经五十多岁,如果还要叫他下基层工作,谁都会对他同情,既然他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他要回去就让他回去吧。既然天降大任于李鼎铭,我们几个李鼎铭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领导整党。
  我们召开整党动员大会,党员从来没有来得这么早。我们手头那本社员花名册,哪个是党员,哪个是团员,虽然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平常生产和运动当中,仅仅从生产和运动中的表现,却很难分清谁是党员,谁是一般老百姓,党员与一般老百姓有啥不同,只有在今天的党员大会上,我才头一次彻底弄明白,哪些人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这个整党动员大会,我还是做了认真准备,今天基本按照集体讨论的动员提纲动员,斯朗泽仁替我翻译。我在报告中说:“毛主席说,整党就是吐故纳新。”斯朗泽仁的翻译引起全场党员一阵惊恐,我和张向东不明白咋回事,仁嘉丹珍打断斯朗泽仁用汉话纠正说:“毛主席说的‘吐故纳新’,不能那样翻!照你刚才那样翻译,就成了老的党员统统出去,新的党员统统进来,这不是毛主席讲的‘吐故纳新’的原意。毛主席讲的‘吐故纳新’的原意是……”
  “你来翻吧!”斯朗泽仁趁机让仁嘉丹珍替他,赶紧喝了几口水,小声庆幸地说,“巴不得咧,我的嗓子都翻哑了。”
  “这个会的效果并不好,”张向东对我说,“你看会场中的反应。”
  会场中不仅坐着党员,还有不少入党积极分子,更多的是帮助整党的贫下中农。这次整党是开门整党。列塔大队直到民主改革的第六年,从骑兵团复员回来一个沙吉泽仁,也就是当今的大队长,有了第一个党员。经过人民公社运动和四清运动,这里的党员逐渐多了起来,文化大革命后期又发展了几个党员。到目前为止,全大队共有十三个共产党员。大部分党员文化非常低,完全因为出身好,对党怀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在运动中被吸收入党。我在台上作大报告,他们就在台下开小会,乱哄哄的效果并不好。
  “我在上面开大会,你们在下面开小会!”我扫视全场厉声说,经过仁嘉丹珍翻译,全场顿时哄堂大笑。
  “谁再在下面开小会,请他上来讲,我坐到下面来听!”我拿出了工作队的威风。
  经过仁嘉丹珍翻译,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那些党员和群众,长年累月生活在大山之中,不少人从来就没啥文化,别说汉话听不懂,就是藏文也不认识,听不到广播看不到报纸,他们一怕开会,二怕会上发言。如果要他们在会上发言,他们宁愿外出修公路。我的话具有极大的震慑力,会场秩序从此空前好转。
  “仁嘉丹珍真不愧是个人才!”会议中途休息到外面去撒尿,站在后面墙根底下,斯朗泽仁对我说,“她不仅藏文底子比我好,汉语的功夫我简直没法跟她比。刚才我仔细听了一阵子,那些汉语典故她理解得非常准确,这个人太可惜了!”
  “水平高咋就可惜了呢?”我一时不解的反问。
  “还不是出身不好葬送了大好前途!”斯朗泽仁进而解释,“如果她的出身好,随便当个州县领导。”
  我们赶紧回到会场,我已经报告到第三个大问题,即整党工作的具体做法,下面还有两大问题没讲,太阳早已下山,一阵阵晚风吹来,社员坐在场院土地上非常冷,一个个互相搂着抱着取暖,张向东裹紧大衣提醒我:“妈哟,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我才精简了那些阐释性的语言,天黑了好一阵子,社员们才摸黑回家吃晚饭。
  张定康一直没有回来,我们仍然走寨串户,了解党员存在的问题,掌握党员的活思想,在寨子下面的山坡上,碰上扎西拉姆到河里去背水,我们跟着她一路聊着。
  “听了王同志的动员有啥想法?”仁嘉丹珍用藏话问扎西拉姆。
  “我是一个预备党员,我在四清运动中入党,四清一完又是文化大革命,我一天组织生活也没有过过,也没有交一次党费。文化大革命中,我的丈夫死了,我拖着三个娃娃,现在连会都参加不了。”仁嘉丹珍将扎西拉姆的话翻译给我听,扎西拉姆望着我说:“我实际上只披了一张党员的皮,连个好社员的作用都没有起到。我听了王同志的报告,我这几天也在认真检查自己,投机倒把和违法乱纪的事,我一样也没有做过,我也从不支持同情山上的叛匪。但是,我党员的作用一天也没有起过。如果这次整党能够转正,我还是想当个党员。如果工作队不要我转正,我就当个好社员。”
  “你有这么一个正确态度就很好,”我对扎西拉姆说,“但是,你还是应该努力争取转正,当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
  “如果光当党员不起作用,群众会说我只披了张党员的皮。”扎西拉姆说着,到河里背回水。
  从寨子里出来三个小孩,两男一女,蓬头垢面,一路哭闹着,冲扎西拉姆跑来。三个孩子跑到扎西拉姆面前,一个抱着她的腿,两个拖着她的两手,拼命地哭闹着,仁嘉丹珍小声告诉我:“他们问她要吃的,他们说饿了。”扎西拉姆朝最大的孩子脸上一巴掌,用脚踢着那个抱她腿的孩子,用藏话冲他们嚷着:“吃!吃死咧!爬到山上去吃太阳!”几个孩子的哭叫声更大了,更惨烈了,仁嘉丹珍前去制止扎西拉姆说:“孩子咧,他们晓得啥?”将身上的粮票和钱,全掏给了扎西拉姆。
  “丹珍老师,你申没申请过入党?”我们去沙吉泽仁家路上,我问仁嘉丹珍。
第29章 古寨幽梦(6)
  “我是党的统战对象,哪能申请入党?”仁嘉丹珍和我走了好一阵,她突然问我:“王诚,你的入党问题,张定康有没有具体的想法?”
  仁嘉丹珍一问我的入党问题,我就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早在大学一年级,我就萌动了入党的想法,下乡搞四清正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文革中北大整党我再次申请入党。我从十九岁写申请争取到二十五岁,六年来党组织离我依然非常遥远,至今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入党!说起入党我就情绪激动,却不愿意在一个统战对象面前流露出来。如果我公开流露出对不能入党的怨气,别人肯定会说我经不起党的考验。
  “入党的问题,让组织去考虑吧,我的任务是努力争取从思想上入党。”我想了想回答。
  “你年轻,一定要争取入党!”仁嘉丹珍深情地对我说,“如果你不入党,即使你有天大本事,出身再好,还是随便啥子都不好办。”
  我们来到沙吉泽仁的楼下,大黄狗汪汪的报信,沙吉泽仁从楼上窗户里看见是我们,立刻下楼来搂住狗,让我们上楼。
  春天到了,树上冒出了嫩黄的叶片儿。河水解冻了,奔腾着不断卷起雪白的浪花。阳坡草山上的草绿了,草丛中开满了小花。庄稼地里长出了嫩绿的青稞苗,难得见到有人在地里劳作。天上的太阳特别好,空气非常清新,鸟儿在树上叫着,河谷里闻得见花香。
  我骑着马,到公社去买粮。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跟格桑伯姆结婚,我们没有置办像样的东西,新房里除一张床,还有一张写字台,墙上那张毛主席像下面,格桑伯姆挂了一面镜子,屋角里放着糌粑和酥油,新房里有一股酥油味儿。来祝贺的人并不多,除了单位领导,只有很少几个同事,婚礼冷清不喜庆。客人一走,格桑伯姆就哭了,将我从梦中哭醒了。
  我骑马走在鲜花盛开的河谷里,对自己居然做这样的梦,暗自觉得好笑。
  我到公社粮店买了粮,又到邮电所去看有没有信。我又收到一个包裹,一看就知道是格桑伯姆寄来的,同时有斯朗泽仁的一封信,从笔迹可以看出来,是刘小雪给斯朗泽仁的信。我没有当着旁人拆开包裹,将包裹和信放进挎包,飞快离开了公社,将马打得飞快,直到来到无人的山中,才将马放在山坡上吃草,独自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厚厚的落叶上,急忙打开那个包裹。小小的包裹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只有一方雪白的手帕,手帕上绣了两颗红心,中间银线绣了一座雪山,一条金线穿过雪山,将两颗红心系在一起,手帕包着一条长辫子,包裹中再也没有别的。
  我坐在春天的树阴下,呼吸着山野里的春天气息,手握雪白的手帕,凝视着手帕上的两颗红心,手帕里包着的那条乌黑的辫子,我的心在热烈地颤抖。我曾经问过格桑伯?姆:“你们藏族姑娘为啥喜欢留着一条长辫子?”格桑伯姆回答:“我们藏族姑娘的长辫子,是我们向往纯洁爱情的象征,直到找到自己相爱的人,我们藏族姑娘才会剪掉自己的长辫子,将它献给自己心爱的人。”格桑伯姆用绣着红心的手帕,将这条我熟悉的乌黑的长辫子给我寄来,我终于在春天的野外尝到了爱情的幸福滋味。我真为格桑伯姆的真情所感动,赶紧收藏好心爱的包裹,从山坡上牵来马,冲着马甜蜜的笑着,拍拍它的脖子,然后骑上马儿离开了青葱的树林。
  我想到母亲如果晓得我在高原上,居然找了这么好个藏族姑娘,她会是多么高兴!我不禁哼起了刚刚学会的藏族歌曲:“啊!阿妈!你是儿女心中的太阳!你头顶堆满白霜,腰弯成一道山梁,你每天摇着经筒,一心为儿女祈祷吉祥。”
  我骑着马在河谷里走着,的马蹄声,胜似一曲青春奏鸣曲,河水变成了歌声,我不知不觉回到了寨子里,正赶上吃晚饭。
  三队整党出现了复杂局面。三队有五个党员,两个正式党员,三个预备党员,沙吉泽仁的斗私批修差点儿不能过关,险些当不成共产党员。
  沙吉泽仁在会上作了一通检讨,群众万炮齐轰沙吉泽仁。安错说,沙吉泽仁阶级斗争觉悟低,对贫下中农爱不起来,对阶级敌人恨不起来,与富农岳父岳母的关系比贫下中农还亲。朱青山说,沙吉泽仁革命意志消沉,为了跟富农女儿定亲甘愿从骑兵团复员,回到寨子里就跟富农女儿结了婚,由于深受富农的影响,他不抓阶级斗争搞宗族斗争,成了阶级敌人的代言人。曲珍说,沙吉泽仁个人第一,以我为核心,不能团结广大群众一道工作,工作中根本就不发挥群众的作用。朱青山老婆说沙吉泽仁有男女关系问题,朱青山儿子说沙吉泽仁至今与上山的叛匪有说不清的关系。看到那么一个阵势,即使平常与沙吉泽仁关系非常密切的社员,也都跟着万炮齐轰沙吉泽仁,其中不少意见是莫须有。
  “还有啥子?”沙吉泽仁突然站起来高声反问:“我是不是‘四水六岗’?我是不是加入过‘东藏民青’?我是不是还杀过人,放过火,投毒散发过反动传单搞过爆炸?我成了国民党、蒋介石和刘少奇、刘张两口子了?”
  “你这是啥态度?你这不是反攻倒算?你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毛主席的整党运动?”朱青山一家子一齐吼着。
  “你们就说我炮打毛主席好啦!”沙吉泽仁说,“反正我这个大队长早就不想当了,谁爱当,整完党谁当去,我反正早就不想当了!”
  “不是你想当不想当的问题,你这样下去,当个一般党员都成问题!”我见他态度不端正,不得不严肃地向他指出。
  “现在啥人都可以当党员,你以为当党员光荣?你王同志就不是党员嘛,还不照样领导整党!仁嘉丹珍这样的统战对象都能领导整党,我沙吉泽仁当不当党员有啥关系?”
  我和仁嘉丹珍非常被动,我们的确不是党员,却在这儿一本正经的领导整党,我们两个一时说不出话来。扎西拉姆和另一个女党员央金跟着说,自己是运动党员,根本就不像个党员,连一个好社员也不如,工作队要她们当党员,她们就继续当,工作队说她们不能当党员,她们不当就是了。
  “这样整党是不行的!”我们灰溜溜地回来向张定康汇报,张定康从扎克木回来就遇到这样的问题,他拍着桌子生气地说,“李主任说只要是工作队员都可以领导整党,他有啥子资格说你们不能领导整党?”
  “群众对他的不少意见也不完全实事求是。”仁嘉丹珍反为沙吉泽仁辩解,接着一一说明哪些意见不实事求是,然后又说:“沙吉泽仁说我是统战对象却领导整党,这个意见是对的。”
  “啥子东西对的!你们当时就应该理直气壮的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张定康严厉地批评我们。
  “我们本来就不是党员嘛!”仁嘉丹珍说,“我们咋个能理直气壮?”
  老革命终于遇到了新问题,张定康的确两难,如果不是党员就不能领导整党,全工作队就只他一个人有资格领导整党,可上级又将整党的光荣任务交给了我们。张定康参加革命工作二十来年,当过十多年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一时怎么也闹不明白,不是共产党员究竟能不能领导整党?
  “好吧,明天我到工作团去请示李主任,看这种情况如何处理。”张定康说完,我们各自睡觉。
  张定康从团部带回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工作团报告县革委同意,留下党员搞好整党收尾工作,不是党员的工作队员立即撤回县上,集中学习一段时间,重新分配下基层。
  听到这个不好不坏的消息,斯朗泽仁却非常高兴,刘小雪已经回到扎克木,买好了结婚用的新床单,准备好了喜糖,阿爸阿妈也来县上参加婚礼。我们收拾好行李牵着马,恨不得马上撤出山寨。小格桑跑来为张向东送行,她眼泪汪汪的望着张向东说:“回县上一定要给我写信!”沙吉泽仁来向张定康汇报:“昨晚山上那个叛匪回村里搞粮食,被民兵抓住了!”小格桑将张向东和我们送出山寨很远。
  我们真是归心似箭,一个个将马打得飞快,刚刚爬到山腰,天空立刻就飘起了雪花,等到我们爬上山顶,山头上的雪已经非常厚。我们骑马到达热加,漫山遍野都是雪,当晚我们住在热加。
  “即使李主任同意,你们五一节结婚也来不及了。”我们铺开自己的被褥,睡在一间生着炭火的屋子里,吹灭了油灯,黑暗之中躺在床上,听得到外面狂风怒号,想到后天就是五一节,我对斯朗泽仁说。
  “也不一定非得五一,过了五一也可以,”斯朗泽仁躺在床上对我说,“我跟小雪结了婚,小雪已经给矿上说好,我就调到山上去,从此钻洞挖一辈子矿。”
  “你这辈子钻洞挖矿,总比我当个乡文书好,”张向东说,“我既然跟小格桑搞对象,他们肯定要将我下放到这里。”
  “王诚肯定会留在县上,你出身好,表现也好,昨天张定康给你作的鉴定,就比我和张向东好。”斯朗泽仁说。
  “不管我们到啥地方,也不管我们做啥,我们一定要为毛主席争气,为建设新康巴贡献力量!”我说。
  他们两个没有回应,我听到了斯朗泽仁的鼾声,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仁嘉丹珍在外敲着窗小声问:“你们炉子的火咋样,小心感冒!”外面的风雪比白天更大了。
第30章 婚礼与血案(1)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花香鸟语,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它的名字叫香格里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它就是我们未来的家园。
  李主任到读书班,首先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毛主席看了纪念巴黎公社一百周年的两报一刊社论,作了如下批示:“看了一遍,觉得可用。18页去了一个词(毛泽东思想),以便突出马列,17页已经有了就够了。我觉得多年不谈马列,多年不突出马列,竟让一些骗子骗了多年,使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唯物论,什么是唯心论,在庐山闹出大笑话,这个教训非常严重。这几年应该特别注意宣传马列。”
  李主任说:“这个读书班,主要任务是学好马列的几本书。大家必须安安心心地学习,我们将视各人在读书班上的表现,决定每个人到底到哪儿工作。”他指定张定康为我们读书班的班长。
  “一些骗子指的哪些人呀?”张定康头天晚上刚从热加赶回来,听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有如惊弓之鸟,坐在我左边急忙打听。
  我回答说:“不晓得指哪个!”
  “哪个又在庐山闹了啥子大笑话?”仁嘉丹珍出身不好,听到路线斗争特别敏感,坐在我右边关切地问。
  我回答说:“我哪会晓得?”
  李主任从主席台上下来,立刻就被重重包围,我们纷纷向他打听,到底谁是政治骗子?谁在庐山闹了啥子大笑话?李主任且答且退说:“你们问我,我问谁去?反正大家按照《人民日报》的口径,别的你们就不要再问啦,再问谨防犯严重的政治错误!”李主任说完走了。
  李主任反复要我们一切按照《人民日报》的口径,我们就纷纷去找《人民日报》,可找来的全是一个星期之前的老报纸,扎克木连最近一个星期的《人民日报》也很难准时看到。我们将报上的文章找出来反复看,总想从字里行间发现一点点蛛丝马迹,可是分析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到底庐山发生了啥事,谁是政治骗子,他们又是如何骗了我们多年。
  “都把报纸放下,还是遵照毛主席的教导,读好这几本马列主义书吧!”小王军代表和几个人抱着书,走进了会议室,他说。
  大家立刻放下报纸,小王军代表发给我们六本书: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和《法兰西内战》。小王军代表边发边对大家说:“这个读书班的主要任务,就是认真读书学习,提高马列主义水平,集中火力批判政治骗子。李主任刚才已经讲了,县革委将根据每个人在读书班上的表现,按照工作的需要,最后决定各人到哪里工作。”
  读书班分成四个组,分别坐在会议室四个角落,大家先读六本马列着作。我们一个个前途未卜,又不知道庐山到底咋回事,心就很难静下来,小王军代表出去上厕所,各组就开了“小会”,你一言,我一语,在那儿猛猜,究竟谁是政治骗子,他们又是怎样骗了我们多年,我们受骗多年咋会一点儿没有感觉到?“小会”逐渐开成了“大会”。
  “我听说,政治骗子,指的是陈伯达。”魏扎西在康定和成都都有不少造反派朋友,他是扎克木有名的消息灵通人士,他手里拿着《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满有把握地透露。
  “你才莫乱说咧!伯达同志当过毛主席的秘书,又是中央文革的组长,他是党内着名的理论家,炮打伯达同志,就是炮打中央文革,炮打中央文革就是炮打毛主席,是要当现行反革命的啊!”张向东立即正告魏扎西。
  “庐山这个地方不行,蒋介石在庐山谋划剿共,彭德怀在庐山反党,现在庐山又出了政治骗子。以后呀,党的重要会议,一定不要拿到庐山去开!”看到张向东给魏扎西上纲上线,仁嘉丹珍晃动着手里的书开着玩笑。
  “你个反动上层,有啥资格说这样的话!”魏扎西冲仁嘉丹珍说,“你是在看我们共产党的笑话嘛!”
  仁嘉丹珍满脸通红,小王军代表出现在门口,大家再也不敢瞎说,一个个赶紧抱着马列经典,正襟危坐地坐在那儿,装模作样地认真学习。
  刘小雪不停地催,斯朗泽仁还是不敢去找李主任,李主任不批准他们结婚,谁也不敢给他们开结婚证明,没有宣传组的结婚证明,他们就领不到结婚证,尽管刘小雪已经下山一个多星期,婚礼仍然不能举行。
  “你不去找李主任,我替你去找李主任,”吃过早饭,刘小雪不耐烦地对斯朗泽仁说,“结婚又不是干反革命,你为啥不敢去找?”
  “我去找过他,他叫我先读好六本书。”斯朗泽仁赶紧向刘小雪解释,“正在学习马列着作,咋好一再找他开证明结婚?”
  “马克思列宁就不结婚?我就读过马克思给燕妮、列宁给克鲁普斯卡娅的爱情信,马克思、列宁还不是照样谈恋爱和结婚,李主任还不是照样有老婆孩子,学习马列主义跟我们结婚,我认为一点也不矛盾。”刘小雪生气地说。
  我站在窗前向外望去,扎克木山顶尚有积雪,山坡的树丛一派嫩绿,河岸柳树枝头翠绿的柳叶儿,在微风中飘荡。听了两个人的对话,我心情激荡。马克思与燕妮、列宁与克鲁普斯卡娅,虽然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他们照样拥有美好的爱情。我们生活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为啥反不能谈情说爱?爱情这个东西,据说动物都拥有,何况我们是社会主义的新一代,经过一年多的再教育,我思想反而大大退步了。
  “我陪你去找李主任!”我转身对斯朗泽仁说。
  “参加完今天的学习再说吧。”斯朗泽仁却说,闭口不提。他怕再碰一鼻子灰。
  当天学习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这本书过去在学校学过,大家要我带头发言,我首先谈了当前学习这部着作的伟大现实意义。我说:“重读列宁的这部重要着作,重温了马列主义与修正主义斗争的两条路线斗争史,也是对我们进行哲学上的路线教育,使我们年轻人真正懂得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进一步增加识别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真正弄清啥是辩证唯物主义,啥是唯物主义先验论,以致在未来的路线斗争中不再受假马列主义的骗。”
  我接着念了列宁在书中的这段话:“唯心主义的本质是在把心理的东西作为出发点,由此导出自然界,然后从自然界导出普通人的意识。因此,这种最初出发点的‘心理的东西’,总是一种掩盖着冲淡了的神学的‘死’的抽象。”
  我?最后说:“政治骗子所宣扬的认识先于实践的先验论,就是地地道道的唯心主义。”
  “王诚这个发言有理论深度和政治高度,”李主任亲自来参加讨论,我本来一切都是照着发的辅导材料上说的,李主任听完却表扬我,“这些年我们只学毛主席着作,把那当成学习马列主义的捷径,实际上这是形而上学的观点,不是真正懂得马克思主义的表现。我们不真正弄通弄懂马列主义,很容易上政治骗子的当。”
  “李主任今天咋能那么讲?”讨论休息上厕所回来,斯朗泽仁问我,“林副主席一直把学习毛主席着作作为学习马列的捷径,‘九大’党章已经把林副主席选定为毛主席的接班人,他那样说,不是明目张胆地炮打林副主席?”
  “这些话辅导材料上都有,”我说,“否则,他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讲出那样的话来!”
  从会议室出来,我见李主任情绪很好,顺势替斯朗泽仁提出开结婚证明,李主任回头望着斯朗泽仁问:“你到底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没有?”斯朗泽仁回答:“下定了。”李主任郑重其事地说:“这样肯定会断送你的前途啊!”斯朗泽仁说:“我考虑过了。”李主任扭头对身后的小王说:“你替他开个证明,我们同意他结婚。”
  斯朗泽仁高高兴兴地跟小王上楼去开证明,我回去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向刘小雪报告,刘小雪眼里闪动着惊喜的泪说:“李主任实际上并不是我们原来想像的那样!”
  “若干假马克思主义者在1908年掀起了一个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的进攻高潮,以配合当时俄国斯托雷平对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的迫害和摧残,”开到了结婚证明,斯朗泽仁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青春,他在下午的发言中畅谈道:“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从哲学战线的两条基本路线的斗争,剖析了俄国假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来源,并驳斥了自然科学中的一股反动逆流,是我们反对政治骗子的有力武器。”
  “他的认识一下子就提高了!”仁嘉丹珍讥讽地小声与我耳语。
  “他重复的是辅导材料上的原话。”我回答说。
  这几天,大家学习非常准时,没有任何人迟到和请假,讨论发言比哪次都踊跃,一个个争相发言,虽然不过都是重复辅导材料上的观点,认识却一个比一个高,谁都不愿意在关系到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在学习马列上表现出丝毫懈怠,人人都非常珍惜这个最后表现自己的机会,谁都梦想通过读书班的良好表现,最后能避免到最边远的地方工作。
  张定康像当工作队长一样,天天认认真真领导我们读书。
  今天学习《法兰西内战》,全组同志都到齐了,一贯提前到的张定康却迟迟没到,学习班就没个头,大家都感到非常意外。自从解放出来重新工作,无论清理阶级队伍搞专案,还是下乡宣传农业学大寨,包括这几天参加读书班,由于深受李主任的信任,张定康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革命积极性。虽然二虎跟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张定康白天领导学习,晚上连续召开家庭会,苦口婆心做二虎的思想工作。我们学习了半个小时,张定康才气喘吁吁地赶到,进门满脸的沮丧,手上有多处明显的抓伤。
  “张班长,你手上在流血啊,咋搞的?”仁嘉丹珍望着张定康的手臂,惊讶地叫着。
  张定康明白啥地方受了伤,顺手撕下一块废报纸,拿去抹手臂上的血痕,强打精神笑笑说:“没事,刚才不小心,自己碰破一点皮。”我赶紧说:“走,到医务室去,请医生替你涂点药水。”张定康咋也不去,说他已经迟到了,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学习马列,用手按着出血的地方,带伤带头发言。
  “1871年3月18日,巴黎的工人阶级为了反抗资产阶级的进攻和压迫,举行了起义,伟大的巴黎公社宣布正式成立。公社成立之后,首先废除旧政权的警察和取消了征兵制,以国民自卫军为自己的武装组织;同时宣布了一系列的政治措施和经济措施,把国家的立法和行政权牢牢地掌握在工人自己选出的代表手里。巴黎公社是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首次尝试,是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巴黎公社,就是无产阶级专政。”
  张定康刚刚讲到这里,二虎怒气冲天地推开门,满脸杀气挥动着拳头,上前去一把抓住张定康的衣袖,大声嚷道:“你给我出去!”来到高原一年多,二虎咋会变得这样。我和张向东赶紧将二虎拉到会议室外,我正言厉色地吼他说:“二虎,有话好好说,他好孬是你的爹,你千万不能冲动!”张向东也批评他说:“有啥事,在家里讲嘛,跑到县革委来闹,对你爹的影响多不好!”我们的话二虎尚能听得进去,张定康叫魏扎西替他领导讨论,出来诓着二虎回去了。
  “这孩子咋啦?”张定康诓着儿子一走,我就问仁嘉丹珍。
  “他到处说,张班长当年离了他娘,硬是把他娘害惨了,”仁嘉丹珍悄悄对我说,“他甚至扬言,如果老张再不管他娘,他就回去将他娘背到扎克木来!”
  “这孩子也太不懂事,这事咋能够怪张定康?”我说,“他娘是地主成分,张定康要参加革命,咋能不把他娘离了?不离,张定康就叫阶级立场不稳,根本就不可能当副部长。就因为张定康跟他娘结过婚,文化大革命一直不能解放出来。是他娘连累了张定康,哪能怪张定康害惨了他娘。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
  “这样闹下去总是影响不好!”仁嘉丹珍说,“总得有个解决办法。”
  大家正在会议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说,张定康从家里回来了,他铁青着脸,一句不提儿子的事,强装笑颜对大家说:“大家继续讨论,不要受外界的干扰。”家庭内战已经弄得焦头烂额,还坚持主持学习《法兰西内战》,张定康真不愧是一个老共产党员,这种精神真正令我感动,我真是深受教育。
  斯朗泽仁要与刘小雪结婚,一波三折闹闹嚷嚷一年多,虽然当初引起了全城轰动,一年之后待到真要结婚,反而不再有多少人关注。县级机关的干部,两只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饭碗。
  我从屋里搬了出来,几个人帮忙打扫一番,拉姆班长领着几个女工,剪了个大红的喜字贴在墙上,刘小雪用结婚补助的布票,买了一张新床单,格桑伯姆将陈旧的废报纸撕下,在窗上糊上一张新报纸,拉姆班长承头,车间工人凑份子,买回一只搪瓷盆,放了一副洋饭碗两块毛巾一口铝锅,用一条红线拴了,送来工人阶级的厚礼。
  白天坚持参加学习,晚上抽空忙着筹办婚事,结婚之前那个下午,斯朗泽仁激动地发言:
  “一直在欧洲大地上游荡着的共产主义幽灵,将来定会在全世界的大地上游荡,这个革命的幽灵就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当代马列主义的顶峰——毛泽东思想,我们一定要把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红旗插遍全球!”
  晚上,来参加婚礼的人比较少,除了格桑伯姆和阿爸阿妈,县革委机关没有几个干部参加,印刷厂的工人倒来了不少。过去印刷厂工人结婚,李主任要凑份子一般都会亲自参加,今天他明明知道斯朗泽仁结婚,不仅份子没凑,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亲自请过他,他虽然答应要来,可是最后终究没有到场。张定康凑了份子同样没有到场,仁嘉丹珍连份子也不凑。格桑伯姆领着男女同学,在屋里牵上红线,斯朗泽仁和刘小雪特意穿着阿爸阿妈缝制的藏装,阿爸阿妈还给他们请了一个吉祥老人,从家乡带来一只牛头,硬要挂在新房墙上避邪。斯朗泽仁生气地将牛头取下来,在那儿贴上了一张毛主席像。
  婚礼开始之后,一伙藏汉工人没有啥忌讳,他们叫新郎新娘站在毛主席像前,先向毛主席三鞠躬,然后向父母俩鞠躬,夫妻互相鞠躬,吉祥老人为他们说些祝福话,上述正式仪式结束,他们就急不可耐地疯狂地闹洞房。几个小伙子姑娘搬来一条长凳放在屋当中,强令新郎新娘面对面地站在两头,要夫妇过独木桥,喝交杯酒,然后用一根线系着一粒糖,用棍子举得老高,要斯朗泽仁与刘小雪争吃那粒糖。当两个人引颈去吃糖之时,一伙人将两颗脑袋挤压在一起齐声叫喊着:“亲嘴!亲嘴!”洞房闹得如此放肆,格桑伯姆和我跟阿爸阿妈,一齐笑着悄悄退出了新房。
  在黑暗寒冷的楼下走着,格桑伯姆小声问我:“你看出来没有?阿妈哭了,阿爸哭了,斯朗泽仁哭了,小雪哭了,我也哭了!”我回答说:“大家都为他们高兴。”格桑伯姆说:“也不能完全说是高兴,大家的心情都十分复杂。”我说:“是啊,今天终于给两个人波澜壮阔的恋爱画上了一个句号。”格桑伯姆说:“不是句号,只能说是逗号,听说仁嘉丹珍给小雪的父亲发了电报。”
第31章 婚礼与血案(2)
  我们两个正说着,黑暗中过来一个打手电筒的人,走近一看才是二虎,二虎看出是我们,他轻声地对我们说:“我去为他们送点礼。”格桑伯姆听了说:“他们正在那儿瞎胡闹,你就不一定去了。”二虎听了说:“那,我就不上楼去了,请格桑姐代我表达我的心意。”将手中的一条新毛巾,塞在格桑伯姆的手中就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我忘不了他们从天全把我带进来。”打着手电走了。
  “别看他对张定康那样,对小雪那点情还记得!”我说。
  “外人没有一个不说二虎好,可就是与他们一家搞不好。”格桑伯姆说。
  我们在黑暗里转着,对面过来两个人影,他们互相说着藏话,声音非常熟悉,一时又难以判定是不是他们。格桑伯姆听到说话声,再也不说话了,专心听着他们的谈话。听着听着,格桑伯姆嘻嘻地小声笑着,我轻声问她笑啥,格桑伯姆对我小声说:“他们在谈你。”我问:
  “他们是谁?”格桑伯姆回答:“阿妈,阿爸。”我不禁问:“他们在说啥?”格桑伯姆说:“他们说,看得出来,王诚的水平比斯朗泽仁高,人也很老实,心也很好,如果我们格桑伯姆真正找到王诚,真是她的福气!”我与格桑伯姆开玩笑:“我将来分到区上当文书,你还不一脚将我蹬了!”
  “这是你对我的污蔑!”格桑伯姆声音很高很生气,“你跟我交往一年多,难道我是个啥人你还不晓得?”
  楼上响起阵阵哄笑声,然后就是嘹亮的歌声,格桑伯姆激动地告诉我,他们在齐声唱着《康巴汉子》,随着歌声起伏,她替我一句句地翻译着:
  啊,康巴汉子,康巴汉子!
  额头上写满古老的历史,血管里响着奔腾的马蹄,宽广的草原是我的胸膛,皑皑的白雪是献给我的哈达,我头上戴着蓝天白云,身上披着月亮和太阳,腰间佩着能恨能爱的藏刀,世世代代骑着康藏高原这匹骏马,任凭冰雪风暴四处闯荡,心中永远装着纯真的爱情!
  听到那激动人心的旋律,我心里真是热血沸腾。
  夜已经很深了,格桑伯姆过去将两个老人请到我的屋里。两个老人坐在床上,直夸格桑伯姆,说斯朗泽仁的婚事算完成了,现在他们最操心的是格桑伯姆。格桑伯姆翻译之后立即用藏话说:“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连连点头称赞:“格桑伯姆这么好的姑娘,哪用二老操心?”我们聊了一会儿,又回新房去看看。
  洞房变得静悄悄的,楼梯上碰上仁嘉丹珍下楼,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低头坐在床上,神情异样地请我们坐。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阿爸阿妈和格桑伯姆急忙用藏话问,斯朗泽仁不停地用藏话向他们解释,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一个劲儿问咋回事。送我们出来之时,斯朗泽仁眼含泪水对我说:“王诚,以后我会告诉你……”再也说不下去了。
  当晚我一夜没睡好。
  刘小雪第二天就回矿上去了,阿妈阿爸骑马回了老家,格桑伯姆回医院上班,斯朗泽仁和我照样参加读书班,生活惟一的变化是我跟斯朗泽仁同室而居一年多,而现在两个人正式分居了。
  坐在会议室里,继续空对空地学习讨论,不少人开始产生厌烦。新婚之后的斯朗泽仁,反而变得郁郁寡欢,新婚之夜肯定发生了啥事情,今天学习讨论下来,我来到新房看斯朗泽仁。
  我问了半天,斯朗泽仁闭口不谈发生了啥事,却一个劲儿向我抱怨:“啥东西读书班,把学习马列主义变成了说空话说假话比赛,一个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是与实际不沾边,离实际太远。”我见他情绪很不对头,平静地对他说:“你不能这样看问题!大家还不是根据辅导材料在发言,现在上面到底发生了啥事谁也不知道,难道哪个敢随便去乱联系实际?”
  斯朗?泽仁说:“与其这样坐在屋里说空话,不如早点分配工作,哪怕叫我到石棉矿,也可以多开点矿。”我见他的情绪很不好,就不再问新婚之夜究竟发生了啥事。
  学习再也不像开始那么认真,学习讨论发言变得不踊跃,一休会大家就摆龙门阵。头天州文工团来扎克木专场演出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观看的现场真是人山人海,演出在扎克木造成极大轰动,自然也就成为读书班的热门话题。
  “与江青同志亲自抓的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简直没法比。”大家站在坝子头休息,张定康吸着烟说,“你看跳吴菁华那个演员,动作就像在跳藏戏,模样长相上根本不像个英雄人物,倒有点像藏戏里的妖魔。”
  “听说她过去是唱歌的,不是跳舞的,”仁嘉丹珍对州文团非常了解,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边看边说,“这次是作为政治任务,不跳就是对江青同志的态度问题,估倒人家硬上的,怪不得人家。”
  “跳洪常青那个男的也跳得不好,他过去一直是跳踢踏舞的!”魏扎西手上总是离不开一个茶杯,不停喝着茶说。
  “你说他跳南霸天跳得不好?可样子却有点像真正的南霸天。”张向东也参加了议论,他用一把小剪刀,在不住地剪着胡须,他的胡须竞日长着。
  “你知道他是谁?”仁嘉丹珍放下报纸问我们,然后自答说,“那是文工团的团长,文化大革命前是个搬道具的,如今当上了团长。”
  “人们背后都称他南霸天。”魏扎西说。
  “大家别再吴菁华、洪常青和南霸天的啦,赶快进去学习吧,”小王军代表来了,他对大家说,“要不,一会儿李主任来听到了,你们小组又要在大会上受‘表扬’。”
  我们刚刚上楼抱着书本,就听到楼梯响,接着传来李主任的咳嗽声,然后就见李主任叼着烟斗上楼来了。李主任看到全都捧着书本在认真学习,坐下来高兴地表扬说:“你们这个组的态度比那几个组都端正!”受到李主任表扬,张定康赶紧带头发言。
  “《哥达纲领批判》中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与社会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王诚,你在北大学的是马列主义,你给我们讲讲,这个时期到底有多长?”
  “毛主席说过,至少五十年到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只好照着辅导材料上讲的回答。
  “所以,毛主席提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李主任手中随时拿着一本学习马克思主义六本书的辅导材料,他翻着照着辅导我们,虽然讲的那些辅导材料上都有,全体同志还是专心地听着,张定康和魏扎西还忙着埋头记着笔记。
  我专心地望着李主任,平心而论,李主任不是理论方面的权威,仅仅因为他是县革委副主任,同时又兼县革委宣传组组长,也就是全县宣传方面的最高领导,自然而然成了全县的最高理论权威。在学习马列主义六本书的过程中,李主任已经给我们作过两次辅导报告,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虽然内容全都是辅导材料上那些内容,干部们却依然听得非常认真,连张定康这类老宣传,连魏扎西对李主任那么大的意见,照常坐在下面专心记笔记。在讨论发言中,张定康不止一次地说:“李主任的辅导报告,非常及时,非常重要,非常生动,我们听了深受启发,很受教育。”
  我从会议室出来,格桑伯姆站在外面等我,她说今晚县革委礼堂放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她搞到了两张票,我看过多遍不大想去,她拉着我的胳膊撒娇说:“这是政治任务,不看是对我的态度问题!”说完当众将我拖走了。
  新婚的斯朗泽仁一直闷闷不乐,结婚变得比离婚还痛苦,这几天讨论一直不发言,我几次到新房去找他,他根本就不愿意同我谈。
  今天讨论中途休息,我与仁嘉丹珍一道下楼,问新婚那天晚上,她到底到新房说了啥。仁嘉丹珍告诉我,斯朗泽仁结婚那天,北大来了两个外调人员。因为刘越对定他反共老手一直不服,不断给周总理写信,周总理接到刘越的信之后,批示北大重新认真调查。北大就派人来扎克木调查,外调人员将她找去写材料。仁嘉丹珍最后肯定地对我?说:“那天晚上,我去把这些告诉了他们。”我听了心里暗想,难道刘越问题有了眉目,结婚顿时就成了离婚?
  “刘越的案子翻得过来?”我问仁嘉丹珍。
  “只要周总理亲自过问,这个案子肯定会翻过来。”仁嘉丹珍肯定地说。
  “当晚你只谈了这些?”我问。
  “我还告诉他们来人说到的刘越的情况。”仁嘉丹珍说,“我告诉刘小雪说,来人说她们家里除了阿姨一直留在家中照顾她爸,再也没有啥子人上门。那天专案组去向她爸宣布周总理对他的信的批示,刘越真是高兴得不得了,拉着专案组同志的手说:‘现在的人太世故了,一个个都变得非常实用,你红火之时,你是他的老师,你喜不喜欢他都会上门;你倒霉的时候,老师不过狗屎一堆,一下子变得臭不可闻。只有周总理还没有忘记我!’老头子说这话的时候,他的两只手都在颤抖!专案组见他如此伤感,只好劝他说:‘这也不能怪群众世故,当初把你的问题说得那么严重,哪个又不怕受连累?’刘越连连说:‘你说的也是,你说的也是。’情绪才稍稍平静下来。”
  “专案组的人会同你讲这些?”我总觉得仁嘉丹珍在杜撰,不敢相信地望着她问。
  “专案组的那个人,也是从办刘越的案子中,感到刘越一案实际上是个大冤案,完全因为有康生的表态,才没有敢哪样,实际上他一直对刘越非常同情,”仁嘉丹珍连忙解释,“现在有了周总理亲自过问,他们当天就到家里看了刘越。我听专案组说,老头子自从牛棚里放回去,整天闭门在家里看书做卡片,专案组的人说他的那些学问没有太多的用处,刘越却说:
  ‘学问靠一代又一代人不断地积累,我这样的年纪,活一年就少一年,我一定要抓紧有生之年,完成我应该做的事情。’他的精神打动了专案组,从此他们都不忍心将他随便打扰。”
  我们围着楼转着,转了一圈又一圈。
  “如果刘越的问题平反了,他们两个的婚姻,从此不就变成了最美满的婚姻了么?”我听了心里不禁非常激动。
  “越是问题临近平反,老头子越是坚决反对他们结婚。现在听说他们已经结婚,不顾年事已高要亲自到扎克木来,说啥也要将刘小雪与斯朗泽仁分开。”
  “他过去赞成小雪跟斯朗泽仁恋爱,不真的成了借个房子躲一阵雨?”我内心非常愤怒。
  “这事儿,全怪斯朗泽仁当初不听我的劝告。”仁嘉丹珍非常伤感。
  张定康下楼来叫我们,要我们赶紧回去参加学习。
  随着读书班临近结束,关于工作不断有各种传闻,焦点集中在谁可能调到州革委报道组。
  有人说魏扎西已经内定了,只不过走走形式考察考察,还说州革委调人有个硬条件,必须是文化大革命中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可是过两天又有人说,有造反派给州革委写信揭魏扎西的老底,说他文革中造反曾经产生动摇,年轻时下乡曾经乱搞女人。后来又有人说,州革委不从造反派中选人,上面要把张定康调到州革委当报道组组长,同时还说张定康会把我带去,因为我既是北大毕业,同时笔杆子又硬。最近两天又有人说,州革委要选调一个藏族到民族地区去采访,如果语言不通不行。
  “你听到小道消息了吗?”今天去读书班的路上,我跟斯朗泽仁走在一起,我小声问他。
  “今天一个版本,明天一个版本,那些传闻都听得不想听了,把人心都传乱了!”斯朗泽仁说,仁嘉丹珍从后面跟了上来。
  “丹珍老师,你又听到了啥消息?”我回头问她。
  “耳朵都听出茧巴了,我现在啥也不听,一切听天由命!”仁嘉丹珍说,然后就关切地问我们,“你们又听到了啥子?”
  “听说张定康要调到州革委报道组当组长。”我说。
  “完全可能。”仁嘉丹珍低着头在前面走着说,“州委宣传部,文革前是县团级,州革委报道组,相当于宣传部的一个科,张定康早就是一个正科级干部,他咋不可以当?再说,李主任对张定康非常欣赏,李主任不推荐他,难道还会推荐你们?”
  我们走进会议室,已经迟到十分钟,张定康严肃批评学习中的厌倦情绪,他同时指出,过多考虑各人的工作,而不集中精力学习马列主义,是完全不对的。他语重心长告诫大家:“我不希望在这个决定各人将来工作去向的时候,因为学习马列不认真,而对某个同志下步分配工作产生不好的影响。”经过他这么一强调,大家的学习态度端正多了。
  “听说你要到州革委报道组当组长?”中途休息上厕所回来,我在路上碰上张定康,见左右没有别人,我小声问他。
  “州革委组织组来人找我谈了,我提了个条件,把你和斯朗泽仁带去。他们对你没说啥,却明确表态不同意斯朗泽仁。”张定康接着说,“在州里搞报道,经常要下乡采访,坐完车骑马,骑完马走路,必须年轻,人不年轻根本吃不消。”
  我们没再多说啥,这是绝密级的秘密,当然不能让其他人晓得。
  回到会议室,我发了个言,我说:“我们从事新闻工作,就是做意识形态和上层建筑领域的工作,掌握马列主义对于我们非常重要。”
  大家立刻听出点名堂,魏扎西问我:“王诚,你是到啥子高级单位做新闻工作?”我见张定康两眼狠狠地瞪着我,我赶紧解释说:“这是泛泛而论,即使我能做新闻工作,顶多也是到区乡报道组,会有啥子高级单位啊?”张定康当机立断要求大家不要再扯工作,先从理论上弄通弄懂。
  “王诚,中途上厕所,张定康同你说啥子?”午饭桌子上,斯朗泽仁小声向我打听。
  “他说他有可能调到州革委报道组工作。”我只告诉他这些,尽管斯朗泽仁跟我的关系非同寻常,还是不敢将张定康讲的全都泄漏给他。
  “他说没说到你和我的工作?”斯朗泽仁又问。
  “他只说到他,丝毫没有提及我们。”我再三思考之后,最终向斯朗泽仁撒了个谎。
  从此我埋头一个劲儿吃饭,生怕斯朗泽仁发现我脸红。
  今天读书班大会发言,李主任和小王军代表一直坐在主席台上,大会本来由张定康主持,张定康却迟迟没到,李主任坐在主席台上不停看表,已经过了十多分钟,还是不见张定康来,李主任不耐烦地叫我去看看,张定康是不是生病了。
  我跑到张定康家里一看,顿时差点将我吓昏了!二虎满身血污手持一把斧头,正在院子里追杀张定康的儿女,两个年轻人身上已经多处被砍伤,正在拼命逃命,一个藏族壮汉冲上前,就要拦腰将二虎抱住,二虎见左邻右舍的人全出来了,才没有继续追杀两个年轻人,拼命朝扎克木山上逃去。我走进张定康的屋里,张定康夫妇已经血肉模糊倒在血泊中,屋里满地满墙都是鲜血,我吓得气喘吁吁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向李主任报告。
  “张定康被二虎杀了!二虎不仅杀了张定康,还杀了张定康的老婆,儿子和女儿被砍成重伤!”我边说边心里还在咚咚地跳。
  “王诚,你到底在胡说啥啊!”李主任根本不信,人们一齐从会议室里站了起来,会议室里一片惊呼:“绝对不可能!”没有一个敢相信。
  “不信你们去看,人保组的人正在出现场!”我惊魂未定地站在那儿说,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心在咚咚地跳个不停。
  大家就要到张定康的家里去,李主任坚决制止大家:“人保组正在出现场,去那么多人干啥?”他叫魏扎西主持今天的大会,他带着小王到了张定康的家里。
第32章 婚礼与血案(3)
  自从李主任走了之后,整个大会就没开好。我坐在会议室里,头脑里总是重现那个血肉模糊的场景,我完全没有想到,党和毛主席两次解放张定康,他第二次解放出来刚刚工作没多久,就这样活活地被自己的儿子砍死了,这个反革命二虎也太坏了。
  大会发言草草结束,大家就围在一起议论。所有人都认为,张定康年纪轻轻就背叛了剥削阶级,毅然决心投身革命,来到祖国最艰苦的康藏高原,在扎克木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虽然他执行的修正主义路线,但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锻炼,路线觉悟有了空前提高,获得第二次解放,重新站出来工作,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他舍小家而顾大家,把革命工作放在第一位,组织上对他的现实表现也作了充分肯定,已经内定到州革委报道组当组长,虽然那不过是个正科级领导,仍然体现出组织对他的莫大信任。可是,谁又能想到,张定康没有倒在工作岗位上,也没有在乡下被叛匪的枪弹击中,更不是被明目张胆的阶级敌人杀害,而是被自己的儿子乱刀砍死,还将自己的妻子赔了进去,这太出乎意料了!这太残酷了!那个逆子也太缺乏人性了!
  小王军代表一回来,好几个人都愤怒地问:“那个狗东西抓到了没有?”
  “他看到大家人多势众,满身是血不要命地往扎克木山上跑,爬到半山就被人保组抓住了。”小王军代表说。
  “他哪来那么大的仇恨,一口气杀了两个人?”大家一齐问小王。
  “人保组抓住审问他,问他为啥要杀张定康?你听这个反动家伙说啥?他鼓起两个牛眼回答:‘我千辛万苦来这里,就是要为我娘报仇!’人保组的人问他:‘你娘跟他有啥仇?’他鼓起两个牛眼回答:‘那个死鬼把我娘离了,你们不知道我娘受的啥苦啊!’说到他娘就眼泪长流。人保组的人问他:‘你为啥还杀你娘?’他回答说:‘她不是我娘!如果没有这个妖精,我娘这辈子不会吃苦!’人保组的人问他:‘你为啥还杀你的弟弟妹妹?’他回答说:‘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弟弟妹妹,他们两个当时不在家,如果当时在家的话,我统统要他们的命,我要为我娘报仇!只要我为我娘报了仇,我这辈子也就不白活二十来岁!’”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可思议!”仁嘉丹珍听了直摇头叹息。
  “阶级斗争太复杂、太尖锐、太激烈了!”我和张向东一齐感慨道,生怕别人知道,当初就是我们将二虎带进来的。
  小王军代表叫大家回去,下午继续大会发言,不受外界任何干扰。
  案子经过周总理亲自过问,刘越已经得到昭雪平反,刘小雪收到刘越的信,当天就从山上回到扎克木。听说刘小雪下山回来了,我们一齐来到他们的新房。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这样小雪至少可以调到县上,斯朗泽仁下一步的工作安排,肯定会留在县上。”张向东站在窗前激动地说。
  张向东明天要到河南出差,二虎杀人性质定为阶级报复,人保组派张向东跟着副组长到河南去查清二虎娘的责任,如果二虎是受他娘的指使,潜入高原来杀革命干部一家,将追究二虎娘的刑事责任。
  “真是天佑好人,在这个关键时刻,你们夫妇终于时来运转,到了柳暗花明的境地,我从心里为你们祝福,为你们庆幸,你们终于熬出头了,纯真的爱情终于得到好报!”我也非常激动,分到高原来那么多北大学生,他们是我们中最美满的一对。
  “我一直相信,肯定会有这一天!”斯朗泽仁高兴得眼里涌出了泪水,他站在刘小雪面前说,“现在终于平反了!”
  扎克木县城就那么大,正如当初出身不好的刘小雪跟出身好的斯朗泽仁恋爱,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一样。如今刘越的问题经周总理亲自过问,已经得到昭雪平反,没过一天全城都传遍了。我们在屋里正说得热闹,魏扎西进来看到满满的一屋人,他欣喜地向刘小雪和斯朗泽仁祝贺。左邻右舍的人都一齐过来,一个个争相向斯朗泽仁祝贺。不少人挤进来直夸斯朗泽仁有眼光,当初那么多人反对,受到那么多的压力,豁出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坚决要与刘小雪好,拉姆班长兴奋地说:“如今爱人从北大毕业,岳父是知名教授,你们的婚姻,一下子成了来扎克木的老九中最理想的婚姻,哪个都赶不上你们!”
  “其实呢,斯朗泽仁还是斯朗泽仁,我还是我,我爸还是我爸,”人们显得那么激动,刘小雪坐在床上反而非常平静,她说,“我们其实没有丝毫变化。”
  “可是完全不一样啦!”魏扎西并没有听出刘小雪话中有话,他立刻辩解说,“你爸从敌我矛盾变成了人民内部矛盾,矛盾的性质完全变了。你爸的性质一变,你再也不是黑五类了,一下子变成了知名教授子女,斯朗泽仁也就从跟黑五类子女划不清界限,变成了一对革命夫妻了!”
  听到屋里高谈阔论,整幢楼里的人都来了,小小的房间根本就挤不下,楼道里都站满了人,人人都显得非常高兴。他们咋不高兴呢?一个藏族翻身农奴的后代,好不容易考入北京大学,爱上了个知名教授的女儿,当初人们都以为找了个黑五类,如今突如一阵清风吹散迷雾,原来找的却是一个知名教授的女儿,这怎不令人高兴和庆贺!
  “小雪说得对,她父亲还是原来那个父亲,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小雪也还是原来那个小雪,”斯朗泽仁平静地说,“我们一点也没有变!”
  斯朗泽仁的新房,墙上的大红喜字仍然鲜艳夺目,牵在电灯上那些红绿彩带也没取掉,结婚送的那只大盆放在床下,里面放着搪瓷饭碗和铝锅,上面仍然拴着条红绳。一会儿来了不少工人,听说刘越平反了,一齐前来祝贺,竭力鼓动斯朗泽仁,要求县革委落实政策,将刘小雪调到县城,给斯朗泽仁一份好工作。
  “斯朗泽仁,你要求调到康定当记者!”拉姆班长激动得满脸通红说,“你出身好,又是藏族,又从北大毕业,你比哪个都更有资格!”
  “对!坚决要求落实政策,调到康定当记者!”几个年轻藏族工人一齐附和拉姆说,“最好小雪跟你随调,他们原来那样乱分配小雪,现在更应该落实小雪的政策!”
  无论别人说得如何扎劲,夫妇俩始终不为其所动,我站在那儿百思不得其解:说来真是双喜临门,旁人都是那么兴奋,他们为啥兴奋不起来?我激动地说:“今天真是太高兴啦!”斯朗泽仁和刘小雪眼里涌出了泪水,强作欢颜一齐回答:“是啊!是啊!”
  上班的铃声响了,人们唧唧喳喳一路去上班,张向东回去准备去河南,刘小雪上街去了,我和斯朗泽仁继续到读书班学习理论。
  我们正在会议室讨论,斯朗泽仁从李主任那儿回来了,我问李主任找他说啥?斯朗泽仁回答:“给我看北大革委会来的一个文件。”同时就将那个文件递给我看。那个文件说,文革初期批判刘越,是革命群众的自发行动。现经查明,刘越虽然在研究康巴方面存在着一定的问题,但还够不上敌我矛盾。为了团结更多的人一道为革命工作,决定撤销对刘越的专案,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我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心里真是忍不住笑。
  “刘少奇一类的政治骗子,他们反对学习马列着作,实际上就是搞数典忘祖,”魏扎西在发言中说,“如果我们不学马列,我们就不知道毛泽东思想是当代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不懂得马克思、列宁怎样与形形色色的机会主义做斗争,就不能识别什么是真马列主义,什么是假马列主义,就会受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的当。”
  原先大家都以为,学不了多久就会分配工作,现在一学又是一个多月,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别说思想觉悟低的人,就是我这种思想觉悟的人,整天听着不着边际的空谈,都度日如年如坐针毡。斯朗泽仁也不喜欢这种毫无意义的空话,他小声对我说:“走,上厕所去。”我们两个就一直蹲在厕所里,宁愿永远不回去讨论。
  “李主任还给你谈些啥?”厕所里没有别的人,我小声问斯朗泽仁。
  “李主任说他从来就对我非常关心,包括当初硬将我和小雪分开,也是立足于对我的培养,别人对我在印刷厂劳动锻炼有那么多反映,他也是立足于拉我并没有推我,现在既然小雪父亲已经正式平反,他对我更是充满希望。他希望我不辜负党对少数民族知识分子的期望,努力把自己培养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接班人。”
  “你向李主任提没提出要求?”我问斯朗泽仁。
  “提啥子要求?”他问。
  “工作呀!既然州里要从扎克木调人,我认为,你北大毕业,又是藏族,又很年轻,现在小雪爸也平反了,你最有资格调到州里工作。”
  “我绝对不提啥要求。”他说。
  “为啥?”我问。
  “现在你做啥不做啥,结果还不是李主任一句话?”他说。
  魏扎西也来上厕所,他问我们蹲在厕所说啥,我们笑着回答:“交流学习心得体会。”魏扎西对斯朗泽仁说:“刘小雪正在外面等你呢。”我们从厕所出来,刘小雪已经站在外面等了许久,刘小雪给斯朗泽仁一份电报,刘越明天将到扎克木,他们一齐回去了,我回到会议室继续讨论。
  刘越见到仁嘉丹珍,两个人在招待所谈了一个通宵,刘越一个劲向仁嘉丹珍解释,几十年来他对仁嘉丹珍是多么怀念,仁嘉丹珍却反问刘越:“你当年跟我许下海誓山盟,回去为啥立刻就结了婚?”刘越眼含着泪央求仁嘉丹珍:“过去的事,不说行么?”仁嘉丹珍问他:
  “如果不说,你到扎克木来干啥?”刘越不得不老老实实向仁嘉丹珍解释,他从康巴考察回去,父母如何坚决反对他跟一个藏族女子结婚,同时亲戚朋友也认为,一个年轻学者同一个康巴女子结婚,简直是胡闹,他没有顶住各个方面的压力,因此铸就了一生的大错,结果受到了命运的严厉惩罚。
  “你做学问那么坚忍不拔,爱情上怎会如此脆弱?”仁嘉丹珍不信。
  “我年纪轻轻面对两个大家庭和一个社会,我能有啥办法?”刘越低头说。
  “既然面对压力毫无办法,当初何必许下山盟海誓?”仁嘉丹珍根本不接受刘越的解释。
  “你也许不知道,我后来流了多少悔恨的泪水!”刘越说。
  “既然木已成舟,泪水再多又有何用?”仁嘉丹珍用手帕拭着泪。
  “就因为怎么也忘不了你,所以后来我很快就离了婚……”刘越也是眼泪汪汪。
  “你现在活得比我好,你至少有一个女儿,我却至今孤身一人!”仁嘉丹珍淌着泪说。
  不知道两个人正谈得激动,我和斯朗泽仁兄妹突然闯了进去。看到我们推门进来,两个人赶紧抹去脸上的泪。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听得到扎克木河哗哗的水声,对面山上传来几声狗叫。刘小雪看着表说:“爸,你们早点休息吧。那些事,结婚那天晚上丹珍阿姨已经告诉我们,我们知道应该如何对待。等你休息好了,如果身体允许,我们陪你到处走走,扎克木变化可大啦!”刘越却说:“我本来是不想来的,我的问题留了个尾巴,也想叫他们给我弄清。但是,自从找到了你仁嘉丹珍阿姨,我一直就想亲自来向你仁嘉丹珍阿姨当面解释,那些事光写信和打电话,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说到这里刘越望着斯朗泽仁问:“你阿爸阿妈什么时候到县上?”
  “他们已经动身,可能过一两天就到。”斯朗泽仁回答。
  格桑伯姆推开窗,外面的天都快亮了,我不住地打着哈欠,仁嘉丹珍站了起来,刘越一直将她送出招待所,两个人站在清晨的街角上,又谈了许久许久,看到好几个阿妈到河里背水,两个人才不得不分手,已经看得清两面的山,山上是迷迷茫茫的晨雾。
  “你爸经历了那么一场事,身体和精神还那么好!”回来的路上,我对刘小雪说,“都六十岁的人了,到了高原反应还很小。”
  “他这个人,当年从国外留学回来,学校本来对他非常信任,准备提他为系主任,可是他却对那些一点也不感兴趣,千方百计通过关系来到康巴,从此一心埋头研究康巴。”刘小雪说。
  “我与刘伯伯接触,他感动我的不仅仅是他的学问,感动我最深的是他的精神,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安下心来做学问。”斯朗泽仁说。
  “还不是风风雨雨中锻炼出来的!”刘小雪说,“他吃亏就吃亏在他太看重学问,一辈子从不过问政治,文化大革命中被斗得死去活来。”
  我们回到县革委宿舍,天已经完全亮了,扎克木山头洒满了朝阳,晨雾从山垭里飘过来,像给一对年轻的恋人,穿上了美丽的婚纱,扎克木沐浴在清亮的晨雾之中,河水在不停地欢笑。
  格桑伯姆陪着阿爸阿妈从招待所出来,两个老人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头一次跟刘越相见,完全不曾料到,刘越是那么平易近人。他们跟刘越真是一见如故,见面立刻就完全消除了拘束与不安。刘越见到两个老人,仿佛见到分别多年的故友,对寨子里的啥都要问,他仿佛千里迢迢不是来会初恋情人,而是来作社会调查。格桑伯姆充当他们间的翻译,从中意外获取不少内幕新闻。
  “他的精神和身体真好,他对人也非常周到,”将阿爸阿妈留在斯朗泽仁新房里,格桑伯姆立刻就跑来关上门向我报告,“他记忆力非常好,当年他在寨子里找过哪些人谈话,连人名地名和当天的天气,甚至阿爸阿妈都记不清了,可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些问题他问得非常奇怪。”
  “啥问题?”我忙问。
  “比如说吧,”说到这里,格桑伯姆特别叮嘱我,“我告诉你这些,你可不能向任何人讲啊!”我点头之后,她就低声神秘地告诉我,“他反复问阿爸阿妈捡到斯朗泽仁的具体过程……”
  “斯朗泽仁是阿爸阿妈捡的?!”仁嘉丹珍当初说的终于得到了证实,我听了大吃一惊,着急地反问。
  “难道斯朗泽仁没有对你说?”格桑伯姆问我。我回答没有。格桑伯姆说:“当时亚多土司同意阿妈阿爸结婚不久,亚多土司就叫阿爸阿妈收养了斯朗泽仁。为了不影响斯朗泽仁跟阿爸阿妈的关系,这事儿一直没有告诉斯朗泽仁。整个寨子里,除了亚多土司和阿爸阿妈,就只有那个送斯朗泽仁的哑巴娃子,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外人,所以我现在才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
  仁嘉丹珍当初说的完全被证实了,天底下真有这样的怪事情!我继而又想,如果斯朗泽仁真是捡来的,那他又是谁的儿子?仁嘉丹珍长久以来为啥又不说出来?我向格桑伯姆提出这些问题,格桑伯姆笑着说:“我那个时候还没出生,你现在问我,我又问谁去?”
第33章 婚礼与血案(4)
  一连几天,格桑伯姆不是陪着三个老人去洗温泉,就是陪着在县城四处看看。我关门写学习六本马列书的心得体会。那些心得体会不过是照着辅导材料上抄,很快就完成了布置的“毕业论文”,我来到仁嘉丹珍家里,看她的“毕业论文”写得咋样了,仁嘉丹珍早已写好“毕业论文”,正关起门在屋里翻看刘越当年回京写给她的头一封信,见我敲门进去,立刻就将那信收藏起来。
  “听说斯朗泽仁是一个哑巴娃子送给他阿妈的?”我坐下来突然问她。
  “你听谁说的!?”仁嘉丹珍非常吃惊,站起来瞪着我反问。
  “格桑伯姆刚才告诉我的。”我坦白地回答。
  “这个格桑伯姆,她不应该逢人就乱说!”仁嘉丹珍非常生气,然后补充道,“传出去可是不得了啊!”
  “她也没有逢人到处乱说,她只不过告诉了我,她还要我绝对不能告诉别人!”我赶紧向仁嘉丹珍解释。
  仁嘉丹珍再也不说话,同我默默坐了好一阵子,突然望着我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安心跟格桑伯姆耍朋友?我说咋不安心?仁嘉丹珍这才说,既然我已经安心跟格桑伯姆耍朋友,跟斯朗泽仁就算一家人,既然彼此已经是一家人,这事我必须绝对保密,传出去政治上肯定会对斯朗泽仁造成不可弥补的影响。
  “为啥?”我虽然多少有些明白,但还是这样反问。
  “这涉及斯朗泽仁真实出身!”仁嘉丹珍严肃地说,“这个时候如果将斯朗泽仁的真实出身翻出来,人家就会说斯朗泽仁故意长期隐藏真实的阶级出身,进而查出斯朗泽仁的真实出身,斯朗泽仁的一生就会彻底改变,造成非常非常严重的政治后果!”
  斯朗泽仁到底是个啥出身呢?既然仁嘉丹珍说得那么严重,我就不好继续细问。从仁嘉丹珍家里出来,我头脑里装着一个巨大问号。
  这两天汇报学习心得体会,我先引用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这句话:“无产阶级如果不炸毁构成现今社会(指资产阶级社会)的全部上层,无产阶级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我进而谈体会说,我们从事党的思想宣传工作,就是从事意识形态工作,一定要像马克思和恩格斯说的一样,要彻底炸毁资产阶级社会的全部上层建筑……”
  “必须彻底炸毁资产阶级社会的全部上层建筑,”斯朗泽仁接着发言说,“如果我们不彻底炸毁,无产阶级就永远抬不起头,挺不起胸来!”
  我密切注视着斯朗泽仁发言,一年多来,我与斯朗泽仁朝夕相处,我一直把他当成翻身农奴的后代,他当初老是跟不上形势,思想总是有些落后,喜欢与仁嘉丹珍等人来往,总与领导格格不入,对政治运动非常淡漠,我开始只将这些简单归结到他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没有得到很好改造,同时还归结为仁嘉丹珍对他的消极影响,不过都是世界观问题,直到完全证实他并非出身于翻身农奴,我才渐渐地清醒地认识到,那些无不打上深深的阶级烙印,应该归结到阶级立场。
  “其实呢,出身不由己,关键在现实表现,”学习回来的路上,我跟上斯朗泽仁安慰他,“已经是发生了的事,最好不要去多想,整天去想它也没有用,啥事都应该向前看,关键在于自己的现实表现。”
  “王诚,看来你都知道了,肯定是格桑伯姆告诉你的,”斯朗泽仁站住回头对我说,“我从来不是太看重出身。可是,他们为啥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结果把事情弄成这样!”
  “也许他们开始也不知道吧。”我说。
  “不!仁嘉丹珍一开始就知道,可她一直将我蒙在鼓里,直到我们结婚那天晚上,她才跑来告诉我们,但是已经迟了!”斯朗泽仁抱怨说。
  结婚当天晚上他就知道了,难怪新婚之夜他们坐在床上流泪。
  刘越跟仁嘉丹珍谈了几次,儿女们又从中周旋,仁嘉丹珍仍然不愿与刘越重归旧好。刘越就要离开扎克木,我们到旅馆去看他,仁嘉丹珍比我们先到。仁嘉丹珍手中拿着那块红头巾,房间的气氛非常凝重,刘越跟仁嘉丹珍静坐着彼此不说话。看到斯朗泽仁进来,刘越激动地走到斯朗泽仁面前,拥抱着斯朗泽仁流着泪说:“斯朗泽仁,我对不起你!”仁嘉丹珍也走到斯朗泽仁面前,望着斯朗泽仁流着泪说:“我们对不起你!”
  我完全被他们的举动搞糊涂了,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道他们在说些啥。看到我满脸疑云,格桑伯姆将我拉到一旁小声说:“斯朗泽仁是他们两个的儿子!”
  “真的?!”我情不自禁反问。
  “当年我到高原考察,亚多土司对我非常好,他叫他女儿一直陪同我考察,我与她渐渐相爱了。由于我们爱得太深,感情上太冲动,当时就做出了荒唐事情。我回到北京,他们坚决不同意我和仁嘉丹珍结婚,为这事我不知道给仁嘉丹珍写了多少信,她却一封信也不回,直到这回你跟小雪恋爱就要结婚,仁嘉丹珍才将那一切打电话告诉我,我当时立刻就晕倒在沙发上,我骂自己:‘我们这是造的啥孽啊!’所以你们结婚当天晚上,她就赶到了你们的新房……”刘越不停地向斯朗泽仁解释,脸上淌着泪水。
  “我生下你不几天,就接到刘越的信,”仁嘉丹珍接着说,“我当时就气昏了。当我醒来之后,我的孩子已经不见了。我问家里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孩子的去向。直到父亲去世那天,我才知道你就是我的儿子!”
  “可是,你为啥不早点直截了当告诉我?”斯朗泽仁从刘越怀抱中挣脱出来,抓住仁嘉丹珍的一只胳膊摇着问。
  “我一直想告诉你阿爸阿妈,但是一直不敢那样做,”仁嘉丹珍紧紧地将斯朗泽仁抱在怀里,连连解释说,“我原来准备,如果你小学毕业不能升中学,我就告诉你阿爸阿妈,谁知道你小学毕业考入了中学。我又准备你中学毕业考不上大学就告诉他们,结果你却考进了北大。如果那时一旦有人知道你是这种出身,别说重点中学不敢录取你,你的成绩就是再好,北大也不会录取你。自从你考进北京大学,我就下决心将这个秘密一直带进棺材,谁知道你却跟小雪恋爱,而且啥子人的劝也不听,直到你硬是要跟小雪结婚,我才不得不把这些告诉刘越,否则会严重影响你们的下一代!”
  三个人在屋里哭成一团,满屋的人都在一旁流泪。斯朗泽仁又过来跟阿爸阿妈哭作一团。
  我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过去用身子紧紧地顶住门,防备任何人这时从外面闯进来,那将对斯朗泽仁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
  “好啦!不要哭了!”我劝他们道,“这事只能在这屋里说说就行了,斯朗泽仁好不容易才从北大毕业,现在又一直将你当成党的民族干部来培养,如果让人知道了你是土司的后代,不晓得这回又会将你下放到啥地方改造!”
  “斯朗泽仁,我们太对不起你!”刘越仍然满面泪水地说。
  “对不起我的不是你们!”斯朗泽仁流着泪说。
  “这都是你当年写给我的信,我只看了第一封,后来的信我拆也不拆了,现在全部还给你!”
  仁嘉丹珍打开那个红头巾,用红头巾包着那捆信,送还到刘越的手上。刘越接过红头巾包着的信,两手不住地颤抖,大捆信件掉到了地上,刘小雪赶紧将它们捡了起来,送到仁嘉丹珍手中。
  “丹珍老师,其实你应该考虑我爸的请求!”刘小雪紧紧拉住仁嘉丹珍的手说,“我和斯朗泽仁都说,如果你们两个重归旧好,晚年肯定非常幸福!”
  “不,感情这个东西,一旦消失了就不会再生!”仁嘉丹珍再也不愿接那捆信。
  几个人一齐苦心劝着,仁嘉丹珍眼含热泪摇着头,我们全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刘越走了,阿爸阿妈走了。我去看斯朗泽仁,刚刚来到楼道,从新房里传出来婴儿的啼哭声。我进屋里一看,刘小雪手中抱着个婴儿,那孩子一双粗壮的胳膊,两条胖胖的小腿,脸蛋儿红嫩红嫩的,哭起来声音非常洪亮,看上去非常健康可爱。刘小雪心疼地轻拍着孩子诓着叫她别哭,说爸爸正在为你兑奶粉。斯朗泽仁笨手笨脚兑了好一阵奶粉,不是浓了就是淡了,最后将奶瓶递到刘小雪手上,刘小雪将奶瓶贴在脸上试试温度,笑着说斯朗泽仁:“头一次当爸爸,我看你啥都不会!”叫斯朗泽仁用冰冷的双手抱着奶瓶降温。
  我看到眼前的一切,吃惊地问他们:“你们哪来的孩子?”
  “我们捡的。”刘小雪笑着自豪地说。
  “你们刚刚结婚,捡来孩子干啥?”我觉得他们这样来掩人耳目太可笑,接过刘小雪手中哇哇叫的孩子,抱到窗前看看。
  “我觉得人生是有一些缘分,你说我跟斯朗泽仁,自从相识就相亲相爱,结果原来是兄妹!”刘小雪开朗地笑着接过斯朗泽仁手中的奶瓶说,“现在又不能暴露斯朗泽仁的真实身份,我们就只能像兄妹一样相亲相爱一起生活。这个没爹妈的孩子,我们就当好她的爹妈吧!”
  “问题是,她是汉族还是藏族?究竟是啥人生的孩子,你们也不知道呀?”我说。
  “是汉族还是藏族,啥人生的孩子并不重要,重要的她是一个可爱的小生命,我们就应该精心地将她养育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刘小雪给孩子喂着奶说。
  刚结婚不久,新房里就传出婴儿声,立刻惊动了左邻右舍,一会儿就来了不少人看热闹,见到眼前那番景象,全都不明白其中的隐情,拉姆班长抱过孩子看着说:“你们两个刚结婚,干吗急着收养一个孩子,过一两年自己生一个就是嘛!”格桑伯姆从拉姆班长手上接过孩子,真是爱不释手,看着看着却?说:“长得再乖,总不是自己生的,想起来心里总会有点那个。”其他几对夫妇虽然都说那孩子真乖,但所有人都说他们太荒唐。
  “这样也省好多事,自己怀着孩子太辛苦。”斯朗泽仁在一旁竭力掩饰。
  “既想当母亲,又怕十月怀胎,世间没见过这样的母亲!”拉姆班长生性直爽,直截了当地笑着说。
  一伙人挤在新房里,一个个将吃饱了奶再也不哭叫的婴儿,像玩具一样的传看着。有人说婴儿的鼻子长得好,有人说长相还真有点像斯朗泽仁,有人担心如果孩子的父母是一对坏人,将来会不会给孩子带来一些恶习?有人说像藏族,有人说肯定是汉族,还有人坚持说是个扯格娃,一直到上班的铃声响了第二遍,人们才逐渐离去,边下楼边还在激烈地谈论。
  一个多月的读书学习,一个多月的动荡与企盼,我们终于正式分配工作。李主任到底当过州分办主任,他没有采取大会一揽子公布的简单做法,他将干部一个个找去谈话。
  我走进李主任的办公室,他抬头望见我直笑,迎上前来同我拉拉手,我没坐下就亲自为我泡茶。我接过茶杯坐下,李主任并不直截了当说我的工作,而是问我来扎克木一年多是不是完全习惯了高原生活,对象到底是新玉还是格桑伯姆,对民族地区工作有个啥看法,等等,等等,与我亲亲热热地拉开了家常。
  “关于你的工作嘛,是这样的。”拉完家常之后,李主任喝了口水,走到我面前说,“我们本来想将你留在县上的,可是现在不行啦!”
  “我是下放到区还是到乡?”我急迫地问。
  “比区乡都远。”李主任笑着回答。
  “那,又是到啥地方呢?”我更急了。
  “调到康定。”李主任回答。
  “我调到康定干啥?!”我真是喜出望外,差一点儿没有跳起来。
  “到州革委报道组当记者。”李主任站起来说。
  “我到州革委报道组当记者!?”要不是李主任在面前,我真的会惊喜地跳起来。
  “没有想到吧?”李主任笑着问。
  “完全没有想到!”我喜滋滋地搓着两手回答。
  李主任这才慢慢地告诉我,州革委报道组要从扎克木宣传组调一个人,几个造反派就在那儿争,他们互不服气互相告状。州革委派人来亲自考察,先准备调张定康,张定康出事之后,他们又选中了斯朗泽仁,但是调斯朗泽仁必须解决三个入康户口,政策上根本没有这个可能,最后他们就选中了我。不仅因为我出身好,政治表现好,也是北大毕业,更主要是个单身汉,调我只需解决一个入康户口。可是研究时有人坚决不同意说:“我们随解放军进藏,在扎克木干了几十年,至今还没有翻山调到康定,王诚刚分到扎克木就翻山,肯定会动摇扎克木干部的军心!”李主任当时说:“从县上调人是州革委的决定,小局服从大局。”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从李主任办公室刚刚回到宿舍,格桑伯姆就来了,她当然为我高兴,同时毫不隐讳地对我说:“医院的人都在说,如果你调到康定,我们肯定吹定了。”我笑着安抚她说:“斯朗泽仁跟小雪,那么大的压力都不分手,即使我调到月球上,你也可以坐飞船来看我嘛!”格桑伯姆亲着我的脸蛋激动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对你就永远放心!”
  听到我调到康定,斯朗泽仁和刘小雪,仁嘉丹珍和拉姆班长,装订车间的工人,刚从河南回来的张向东带着小格桑,全都来向我祝贺,小小的屋里挤满了人。
  “你到了康定,工作和政治表现,我们都对你一百个放心!”拉姆班长非常兴奋,她说,“但是,有一件事,我们对你不太放心,那就是你同格桑伯姆的关系。”
  “我都放心,你们有啥不放心?”格桑伯姆说,她在那儿忙着为大家打酥油茶。
  “你是口上放心,心里不放心!”几个年轻藏族姑娘一齐说,“王诚到了康定当记者,整天到全州采访,年轻漂亮的康巴女子多的是,哪个妖精把他迷住了,还不就把格桑伯姆扔了!”
  “你们把我当成啥人啦!”我说。
  “如果你敢那样,你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拉姆班长指着我笑着说,“我就带着全厂的姑娘,从扎克木骑马到康定来闹!”
  “他们要求你啥时候报到?”张向东问我。
  “他们要我6月30日前报到。”我回答说。
  “明天我就去为他租马,我送王诚哥到康定。”格桑伯姆说。
  “过几年你们结了婚,王诚将你调到康定,”几个藏族姑娘无比羡慕地笑着说,“那时候,我们到康定来,就住在你们家里。”
  格桑伯姆不许任何人走,她将一伙人带到街上国营食堂,刘小雪抱着他们的小宝贝,大家大吃一顿庆贺我翻山。大家吃得高兴之时,格桑伯姆和几个藏族姑娘一齐欢乐地唱起了歌: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它的名字叫香格里拉,人人都说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其实那就是我们未来的家园。
  从国营食堂出来,大街上不少人在看墙上的布告,县革委人保组报经上级批准,判处二虎死刑,立即执行。知道我就要翻山调到康定,看布告的人全都回过头来,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夸我运气真好,格桑伯姆接过了刘小雪手中的小宝贝,小宝贝在格桑伯姆怀里格格地笑。
第34章 后记
  这部长篇小说,如实记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一群在文革中毕业的北大学生,离开文革中北大那个是非之地,离开北京那个政治斗争漩涡中心,到神秘的康巴去寻找香格里拉,寻找消失的地平线,在神秘康巴发生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恋爱故事。这些故事同时涉及离我们更远的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一个年轻的康巴学者深入康巴考察,与一个土司女儿发生的一段悲欢离合的恋情。两代汉藏男女富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先后发生在苦难深重的土司割据的四十年代和文革后期神秘的康巴,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烙印,折射出浓郁的康巴风情。
  作品记述的康巴,至今神秘依旧,风光更加迷人,只是交通和生活状况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海内外游人向往的旅游胜地。作品涉及的人和事,随着岁月流逝,已经事过境迁,也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作品记述的王诚,由于当年展露出来的特质,仕途一帆风顺,现在已经位居州级首脑。格桑伯姆跟王诚终成眷属,调到康定一直在医院当护士,退休之前官至护士长,是人人皆知的贤妻良母。刘越彻底平反之后坚持研究康巴,年近九十高龄仍然思维敏捷,位居康巴学泰斗。
  仁嘉丹珍终生未婚,出版了几本康巴宗教文化方面的书,不幸于几年前去世。李主任回到部队官至军分区司令,如今退休回到成都颐养天年。张向东从州公安处长退出一线,现担任政协副主席。爱得波澜壮阔的斯朗泽仁与刘小雪,改革开放初期正式解除婚姻,各自组成新的家庭,先后到国外深造,回国后一直坚持康巴研究,如今已经成为国内外知名的康巴学权威。他们收养的女儿斯刘卓玛考上了清华大学,毕业之后到了国外,现在已经当上部门主管。
  因为作品记述的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不得不在此作一简单的交代。
  作者,2003年5月1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