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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英的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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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英的出嫁-王鲁彦
菊英的出嫁
菊英离开她已有整整的十年了。这十年中她不知道滴了多少眼泪,瘦了多少肌肉了,为了菊英,为了她的心肝儿。
人家的女儿都在自己的娘身边长大,时时刻刻倚傍着自己的娘,“阿姆阿姆”的喊。只有她的菊英,她的心肝儿,不在她的身边长大,不在她的身边倚傍着喊“阿姆阿姆”。
人家的女儿离开娘的也有,例如出了嫁,她便不和娘住在一起。但做娘的仍可以看见她的女儿,她可以到女儿那边去,女儿可以到她这里来。即使女儿被丈夫带到远处去了,做娘的可以写信给女儿,女儿也可以写信给娘,娘不能见女儿的面,女儿可以寄一张相灯给娘。现在只有她,菊英的娘,十年中不曾见过菊英,不曾收到菊英一封信,甚至一张相片。十年以前,她又不曾给菊英照过相。
她能知道她的菊英现在的情形吗?菊英的口角露着微笑?菊英的眼边留着泪痕?菊英的世界是一个光明的?是一个黑暗的?有神在保佑菊英?有恶鬼在捉弄菊英?菊英肥了?菊英瘦了?或者病了?——这种种,只有天知道!
但是菊英长得高了,发育成熟了,她相信是一定的。无论男子或女子,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想要一个老婆或老公,她相信是必然的。她确信——这用不着问菊英——菊英现在非常的需要一个丈夫了。菊英现在一定感觉到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单。菊英所呼吸的空气一定是沉重的,闷人的。菊英一定非常的苦恼,非常的忧郁。菊英一定感觉到了活着没有趣味。或者——她想——菊英甚至于想自杀了。要把她的心肝儿菊英从悲观的,绝望的,危险的地方拖到乐观的,希望的,平安的地方,她知道不是威吓,不是理论,不是劝告,不是母爱,所能济事;唯一的方法是给菊英一个老公,一个年青的老公。自然,菊英绝不至于说自己的苦恼是因为没有老公;或者菊英竟当真的不晓得自己的苦恼是因何而起的也未可知。但是给菊英一个老公,必可除却菊英的寂寞,菊英的孤单。他会给菊英许多温和的安慰和许多的快乐。菊英的身体有了托付,灵魂有了依附,便会快活起来,不至于再陷入这样危险的地方去了。问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要不要老公,这是不会得到“要”字的回答的。不论她平日如何注意男子,喜欢男子,想念男子,或甚至已爱上了一个男子,你都无须多礼。菊英的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毅然的把女儿的责任照着向来的风俗放在自己的肩上了。她已经耗费了许多心血。五六年前,一听见媒人来说某人要给儿子讨一个老婆,她便要冒风冒雨,跋山涉水的去东西打听。于今,她心满意足了,她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女婿。虽然她现在看不见女婿,但是女婿在七八岁时照的一张相片,她看见过。他生的非常的秀丽,显见得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了媒人的说合,她已和他的爹娘订了婚约。他的家里很有钱,聘金的多少是用不着开口的。四百元大洋已做一次送来。她现在正忙着办嫁妆,她的力量能好到什么地步,她便好到什么地步。这样,她才心安,才觉得对得住女儿。
菊英的爹是一个商人。虽然他并不懂得洋文,但是因为他老成忠厚,森森煤油公司的外国人遂把银根托付了他,请他做经理。他的薪水不多,每月只有三十元,但每年年底的花红往往超过他一年的薪水。他在森森公司五年,手头已有数千元的积蓄。菊英的娘对于穿吃,非常的俭省。虽然菊英的爹不时一百元二百元的从远处带来给她,但她总是不肯做一件好的衣服,买一点好的小菜。她身体很不强健,屡因稍微过度的劳动或心中有点不乐,她的大腿腰背便会酸起来,太阳心口会痛起来,牙齿会浮肿起来,眼睛会模糊起来。但是她虽然这样的多病,她总是不肯雇一个女工,甚至一个工钱极便宜的小女孩。她往往带着病还要工作。腰和背尽管酸痛,她有衣服要洗时,还是不肯在家用水缸里的水洗——她说水缸里的水是备紧要时用的——定要跑到河边,走下那高高低低摇动而且狭窄的一级一级的埠头,跪倒在最末的一级,弯着酸痛的腰和背,用力的洗她的衣服。眼睛尽管起了红丝,模糊而且疼痛,有什么衣或鞋要做时,她还是要带上眼镜,勉强的做她的衣或鞋。她的几种病所以成为医不好的老病,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了下去,未始不是她过度的勉强支持所致。菊英的爹和邻居都屡次劝她雇一个女工,不要这样过度的操劳,但她总是不肯。她知道别人的劝告是对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缘故。但是她以为自己是不要紧的,不论多病或不寿。她以为要紧的是,赶快给女儿嫁一个老公,给儿子讨一个老婆,而且都要热热闹闹阔阔绰绰的举办。菊英的娘和爹,一个千辛万苦的在家工作,一个飘海过洋的在外面经商,一大半是为的儿女的大事。
如果儿女的婚姻草草的了事,他们的心中便要生出非常的不安。因为他们觉得儿女的婚嫁,是做爹娘责任内应尽的事,做儿女的除了拜堂以外,可以袖手旁观。不能使喜事热闹阔绰,他们便觉得对不住儿女。人家女儿多的,也须东挪西扯的弄一点钱来尽力的把她们一个一个,热热闹闹阔阔绰绰的嫁出去,何况他们除了菊英没有第二个女儿,而且菊英又是娘所最爱的心肝儿。
尽她所有的力给菊英预备嫁妆,是她的责任,又是她十分的心愿。
哈,这样好的嫁妆,菊英还会不喜欢吗?人家还会不称赞吗?你看,那一种不完备?那一种不漂亮?那一种不值钱?
大略的说一说:金簪二枚,银簪珠簪各一枚。金银发钗各二枚。挖耳,金的二个,银的一个。金的,银的和钻石的耳环各两副。金戒指四枚,又钻石的两枚。手镯三对,金的倒有二对。自内至外,四季衣服粗穿的具备三套四套,细穿的各二套。凡丝罗缎如纺绸等衣服皆在粗穿之列。棉被八条,湖绉的占了四条。毡子四条,外国绒的占了两条。
十字布乌贼枕六对,两面都挑出山水人物。大床一张,衣橱二个,方桌及琴桌各一个。椅,凳,茶几及各种木器,都用花梨木和其他上等的硬木做成,或雕刻,或嵌镶,都非常细致,全件漆上淡黄,金黄和淡红等各种颜色。玻璃的橱头箱中的镴器光彩夺目。大小的蜡烛台六副,最大的每只重十二斤。其余日用的各种小件没有一件不精致,新奇,值钱。在种种不能详说(就是菊英的娘也不能一一记得清楚)的东西之外,还随去了良田十亩,每亩约计价一百二十元。
吉期近了,有许多嫁妆都须在前几天送到男家去,菊英的娘愈加一天比一天忙碌起来。一切的事情都要经过她的考虑,她的点督,或亲自动手。但是尽管日夜的忙碌,她总是不觉得容易疲倦,她的身体反而比平时强健了数倍。
她心中非常的快活。人家都由“阿姆”而至“丈姆”,由“丈姆”而至“外婆”,她以前看着好不难过,现在她可也轮到了!邻居亲戚们知道罢,菊英的娘不是一个没有福气的人!
她进进出出总是看见菊英一脸的笑容。“是的呀,喜期近了呢,我的心肝儿!”她暗暗的对菊英说。菊英的两颊上突然飞出来两朵红云。“是一个好看的郎君哩!聪明的郎君哩!你到他的家里去,做‘他的人’去!让你日日夜夜跟着他,守着他,让他日日夜夜陪着你,抱着你!”菊英羞着抱住了头想逃走了。“好好的服侍他,”她又庄重的训导菊英说:“依从他,不要使他不高兴。欢欢喜喜的明年就给他生一个儿子!对于公婆要孝顺,要周到。对于其他的长者要恭敬,幼者要和蔼。不要被人家说半句坏话,给娘争气,给自己争气,牢牢的记着!……”
音乐热闹的奏着,渐渐由远而近了。住在街上的人家都晓得菊英的轿子出了门。菊英的出嫁比别人要热闹,要阔绰,他们都知道。他们都预先扶老携幼的在街上等候着观看。
最先走过的是两个送嫂。她们的背上各斜披着一幅大红绫子,送嫂约过去有半里远近,队伍就到了。为首的是两盏红字的大灯笼。灯笼后八面旗子,八个吹手。随后便是一长排精制的,逼真的,各色纸童,纸婢,纸马,纸轿,纸桌,纸椅,纸箱,纸屋,以及许多纸做的器具。后面一顶鼓阁两杠纸铺陈,两杠真铺陈。铺陈后一顶香亭,香亭后才是菊英的轿子,这轿子与平常的花轿不同,不是红色,却是青色,四维着彩。轿后十几个人抬着一口十分沉重的棺材,这就是菊英的灵柩。棺材在一套呆大的格子架中,架上盖着红色的绒毡,四面结着彩,后面跟送着两个坐轿的,和许多预备在中途折回的,步行的孩子。
看的人都说菊英的娘办得好,称赞她平日能吃苦耐劳。她们又谈到菊英的聪明和新郎生前的漂亮,都说配合得得当。
这时,菊英的娘在家里哭得昏去了。娘的心中是这样的悲苦,娘从此连心肝儿的棺材也要永久看不见了。菊英幼时是何等的好看,何等的聪明,又是何等的听娘话!她才学会走路,尚不能说话的时候,一举一动已很可爱了。来了一位客,娘喊她去行个礼,她便过去弯了一弯腰。客给她糖或饼吃,她红了脸不肯去接,但看着娘,她说“接了罢,谢谢!”她便用两手捧了,弯了一弯腰。她随后便走到她的身边,放了一点在自己的口里,拿了一点给娘吃,娘说,“娘不要吃,”她便“嗯”的响了一声,露出不高兴的样子,高高的举着手,硬要娘吃,娘接了放在口里,她便高兴得伏在娘的膝上嘻嘻的笑了。那时她的爹不走运,跑到千里迢迢的云南去做生意,半年六个月没有家信,四年没有回家,也没有边烂钱寄回来。娘和她的祖母千辛万苦的给人家做粗做细,赚来养她,她六岁时自己学磨纸,七岁绣花,学做小脚娘子的衣裤,八岁便能帮娘磨纸,挑花边了。她不同别的孩子去玩耍,也不噪吃闲食,只是整天的坐在房子里做工。她离不开娘,娘离不开她。她是娘的肉,她是娘的唯一的心肝儿!好几次,娘想到她的爹不走运,娘和祖母日日夜夜低着头的给人家做苦工,还不能多赚一点钱,做一件好看的新衣服给她穿,买点好吃的糖果给她吃,反而要她日日夜夜的帮着娘做苦工,娘的心酸了起来,忽然抱着她哭了。她看见娘哭,也就放声大哭起来。
娘没有告诉她,娘想些什么,但是娘的心酸苦了,她也酸苦了。夜间娘要她早一点睡,她总是说做完了这一点。娘恐怕她疲倦,但是她反说娘一定疲倦了,她说娘的事情比她多。她好几次的对娘说,“阿姆,我再过几年,人高了,气力大了,我来代你煮饭。你太苦了,又要做这个,又要做那个。”娘笑了,娘抱着她说,“好的,我的肉!”这时,眼泪几乎从娘的眼中滚出来了。娘有时心中悲伤不过,脸上露着愁容,一言不发的独自坐着,她便走了过来,靠着娘站着说“阿姆,我猜阿爹明天要回来了。”她看见娘病了,躺在床上,她的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她没有心思再做工,她但整天的坐在娘的床边,牵着娘的手,或给娘敲背,或给娘敲腿。八年来,娘没有打过她一下,骂过她半句,她实在也无须娘用指尖去轻轻的触一触!菩萨,娘是敬重的,娘没有做过一件秽渎菩萨的事情。但是,天呵!为什么不留心肝儿在娘的身边呢?那时虽是娘不小心,但也是为的她苦得太可怜了,所以娘才要她跟着祖母到表兄弟那里去吃喜酒,好趁此热闹热闹,开开心。谁能够晓得反而害了她呢?早知这样,咳,何必要她去呢!她原是不肯去的:
“阿姆不去,我也不去。”她对娘这样说。但是又有吃,又好看,又好耍,做娘的怎么不该劝她偶尔的去一次呢?“那末只有阿姆一个人在家了,”她固执不过娘,便答应了,但她又加上这一句,娘愿意离开她吗?娘能离开她吗?天呵,她去了八天,娘已经尽够苦恼了!她的爹在千里迢迢的地方,钱也没有,信也没有,人又不回来,娘日日夜夜在愁城中做苦工,还有什么生趣?娘的唯一的安慰只有这一个心肝儿,没有她,娘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第九天,她跟着祖母回来了。娘是这样的喜欢:好像娘的灵魂失去了又回来一般!她一看见娘便喊着“阿姆”,跑到娘的身边来。
娘把她抱了起来,她便用手臂挽住了娘的颈,将面颊贴到娘的脸上来。娘问她去了八天喜欢不喜欢,她说,“喜欢,只是阿姆不在那里没有十分趣味。”娘摸她的手,看她的脸,觉得反而比先瘦了。娘心中有点不乐。过了一会,她咳嗽了几声,娘没有留意。谁知过了一会,她又咳嗽了。娘连忙问她咳嗽了几天,她说两天。娘问她身体好过不好过,她说好过,只是咳了又咳,有点讨厌。娘听了有点懊悔,忙到街上去买了两个铜子的苏梗来泡茶给她吃。她把新娘子生得什么样子,穿什么好的衣服,闹房时怎样,以及种种事情讲给娘听,她的确很喜欢,她讲起来津津有味。第二天早晨,她的声音有点哑了,娘很担忧。但因为要预备早饭,娘没有仔细的问她,娘烧饭时,她还代娘扫了房中的地。吃饭时,娘看她吃不下去,两颊有点红色,忙去摸她的头,她的头发烧了。娘问她还有什么地方难过,她说喉咙有点痛。这一来,娘懊悔得不得了了,娘觉得以先不该要她去。祖母愈加懊悔,她说不知道那里疏忽了,竟使她受了寒,咳嗽而至于喉痛。娘放下饭碗,看她的喉咙,她的喉咙已如血一般红了。收拾过饭碗,娘又喊她到屋外去,给她仔细的看。这时,娘看见她喉咙的右边起了一个小小的雪白的点子。娘不晓得这是什么病,娘只知道喉病是极危险的。娘的心跳了起来,祖母也非常的担忧。娘又问她,那一天便觉得喉咙不好过了,这时她才告诉说,前天就觉得有点干燥了似的。娘连忙喊了一只划船,带她到四里远的一个喉科医生那里去。医生的话,骇死了娘,他说这是白喉,已起了两三天了。“白喉!”这是一个可怕的名字!娘听见许多人说,生这病的人都是一礼拜就死的!医生要把一根明晃晃的东西拿到她的喉咙里去搽药,她怕,她闭着嘴不肯。娘劝她说这不痛的,但是她依然不肯。最后,娘急得哭了:“为了阿姆呀,我的肉!”于是她也哭了,她依了娘的话,让医生搽了一次药。回来时,医生又给了一包吃的和漱的药。
第二天,她更加厉害了:声音愈加哑,咳嗽愈加多,喉咙里面起了一层白的薄膜,白点愈加多,人愈发烧了。娘和祖母都非常的害怕。一个邻居的来说,昨天的医生不大好,他是中医,这种病应该早点请西医。西医最好的办法是打药水针,只要病人在二十四点钟内不至于窒息,药水针便可保好。娘虽然不大相信西医,但是眼见得中医医不好,也就不得不去试一试。首善医院是在万邱山那边,娘想顺路去求药,便带了香烛和香灰去。她怕中医,一定更怕西医,娘只好不告诉她到医院里,只说到万邱山求药去。
她相信了娘的话,和娘坐着船去了。但是到要上岸的时候,她明白了。因为她到过万邱山两次,医院的样子与万邱山一点也不像,她哭了,她无论如何不肯上岸去。娘劝她,两个划船的也劝她说,不医是不会好的,你不好,娘也不能活了,她总是不肯。划船的想把她抱上岸去,她用手乱打乱挣,哑着声音号哭得更厉害了,娘看着心中非常的不好过,又想到外国医生的厉害,怕要开刀做什么,她既一定不肯去,不如依了她,因此只到万邱山去求了药回来了。第三天早晨,她的呼吸是这样的困难:喉咙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塞住了喉咙一般,咳嗽愈厉害,她的脸色非常的青白。她瘦了许多,她有二天没有吃饭了。娘的心如烈火一般的烧着,只会抱着流泪。祖母也没有一点主意,也只会流眼泪了。许多人说可以拿荸荠汁,莱菔汁,给她吃,娘也一一的依着办来给她吃过。但是第四天早晨,她的喉咙中声音响得如猪的一般了。说话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嘴巴大大的开着,鼻子跟着呼吸很快的一开一开。咳嗽的非常厉害。脸色又是青又是白,两颊陷了进去。下颚变得又长又尖,两眼呆呆的圆睁着,凹了进去,眼白青白的失了光,眼珠暗淡的不活泼了——像山羊的面孔!死相!
娘怕看了。娘看起来,心要碎了!但是娘肯甘心吗?娘肯看着她死吗?娘肯舍却心肝儿吗?不的!娘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的!娘没有钱,娘去借了钱来请医生。内科医生请来了两个,都说是肺风,各人开了一个方子。娘又暗自的跪倒在灶前,眼泪如潮一般的流了出来,对灶君菩萨许了高王经三千,吃斋一年的愿,求灶君菩萨的保佑。娘又诚心的在房中暗祝说,如果有客在房中请求饶恕了她。今晚瘥了,今晚就烧五十锭,直到完全好了,摆一桌十六大碗的羹饭。上半天,那个要娘送她到医院去看的邻居又来了。他说今天再不去请医生来打药水针,一定不会好了。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医好几个人,如果她在二十四点钟内不至于“走”,打了这药水针一定保好。请医院的医生来,必须喊轿子给他,打针和药钱都贵,他说总须六元钱才能请来,他既然这样说,娘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必须试一试看。娘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以再借了,娘只有把自己的皮袄托人拿去当了请医生。皮袄还有什么用处呢,她如果没有法子救了,娘还能活下去吗?吃中饭的时候,医生请来了。他说不应该这样迟才去请他,现在须看今夜的十二点钟了,过了这一关便可放心。她听见,哭了,紧紧的挽住了娘的头颈。她心里非常的清白。她怕打针,几个人硬按住了她,医生便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针,灌了一瓶药水进去。——
但是,命运注定了,还有什么用处呢!咳,娘是该要这样可怜的!下半天,她的呼吸渐渐透不转来,就在夜间十一点钟……天呀!
(选自《柚子》)
王鲁彦与许钦文
作者:苏雪林
王鲁彦与许钦文五四时代之后,在鲁迅作风影响之下,青年从事乡土文艺或为世态人情之刻画者很有几个人,比较成功的则有王鲁彦与许钦文两位。王鲁彦是专在文学研究会发行的《小说月报》
上面做文章的。许钦文则为《语丝》、《北新》两定期刊物的撰员。
王鲁彦作品有《袖子》,《黄金》,《童年的悲哀》及未曾收集的短篇甚多。作品感伤灰色的气氛极为浓厚,但其善于描写乡村小资产阶级和农民的心理与生活,则使他天然成为鲁迅高足了。他是宁波人,写宁波民族气质的浇薄势利,极为深刻。像《自立》那一篇记他父亲告诉他兄弟祖上某太公造屋子卖屋子的故事,便是一个好例。太公因有钱要造一所大屋,被一个平日极其和睦的嫡亲哥哥王大眼去告了一状,说他墙脚放出太多,侵占了官路。
于是打了多少时候官司,他的太公不单卖完仅有的九十九亩田,用尽了现款。而且把大屋的一半基地也卖掉了。王大眼打官司时,忽而从家里跑到县里,忽而从县里跑到家里,两条腿跑得不要跑,渡船钱花得不要花,一个破铜钱也没有到他手中,袋袋装得饱饱的是县官!读者或者要说这样梼杌蛇蝎一类的东西人间一定不曾有,作者未免形容太过吧?不过我相信世上有这样人,也有这样事。要知道王大眼之所为,是为了嫉妒,嫉妒的毒焰是可以烧毁情谊,恩爱,和理性的呀!又像《黄金》那一篇,史因为儿子一时没有寄钱,大家猜疑他破了产,便加以种种讥嘲,种种轻侮,甚至散布关于他不利的谣言;屠夫又无故砍死他的狗,叫花子到他家强讨,把老夫妇急得几乎想寻死。后来儿子写信来说现已任秘书主任,先汇上大洋二千元,再亲解价值三十万元的黄金来家,以前那些刻薄过他的人立刻蜂拥到史家磕头贺喜。炎凉的世态,反复的人情,被作者用拉杂如火的笔写来,不教人笑而要教人哭了。
《阿长贼骨头》系中篇小说,与许钦文的《鼻涕阿二》,同学鲁迅的《阿Q正传》,而王鲁彦比许的技术似乎更超卓。这是一幅绝妙的“小瘪三行乐图”,文笔之轻松滑稽,处处令人绝倒,也有些仿佛《阿Q正传》。阿长是易家村一个穷苦阶级的人,自小顽皮狡狯,喜欢说谎、偷窃、拐骗,赌博,调戏女人,作一切坏事,受了许多教训还是不改。长成后干过卖饼,卖洋油等小贩生活。后来娶了个丑陋不堪的老婆,堕落做了刨坟贼,被人发觉,逃亡了事。作者形容阿长好窃的天性道:“到了十二三岁,他在易家村已有了一点名声。和他的父亲相比,人人说已青出于蓝了。他晓得把拿来的钱用破布裹了起来,再加上一点字纸,塞在破蛋壳中,把蛋壳丢在偏僻的墙脚跟,或用泥土捻成一个小棺材,把钱裹在里面,放到阴沟上层的乱石中,空着手到处的走,显出坦然的容貌。随后他还帮着人家寻找。直找遍最偏僻的地方。”又写他在史家桥拐小孩项圈。他送饼给孩子吃,一面同他谈着话,“啊,你的鞋子多么好看!比你弟弟的还好!那个——谁给你的呢?穿了——几天了?好的,好的!比什么人都好看!鞋上是什么花!菊花——月季花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把项圈拉大,从孩子的颈上拿了出来,塞进自己的怀里。孩子正低着头快活看着自己的鞋,一面咕叽着,阿长没有注意他的话,连忙收起盘子走了。作者写阿长这样机警奸诈之处甚多,而且无一不写得淋漓尽致,栩栩欲活,教我们亲眼看见一个小流氓的面影。这面影正是我们在各处社会可以遇着的。阿长还有他种种长技:他虽然常常吃别人的亏,却也能常常教别人吃他的亏;他偷了人家的东西被人发觉能容色不变的否认,能跪在神前发血淋的恶誓;被人殴打急时,能吐口水,能便溺并躺地装死。甚至他母亲垂死时他也会假作疯癫假作被鬼拖入河底,在外边躲了一日一夜将殡殓费推到别人身上。总而言之阿长是个天生的坏胚,永远改不好的下流种子,不过在鲁彦温厚同情的笔下,我们反觉他有些可爱,正如我们不大讨厌阿Q一样。
《许是不至于罢》是写王阿虞财主在战氛紧急时娶媳妇,请亲邻吃喜酒的情形。《菊英的出嫁》,系写冥婚之害,但写法极特别。先用隐约的笔法写菊英的母亲怎样爱女儿,担心女儿,要替她定一头亲事。又接着写如何办嫁奁,如何送嫁,直写到送亲的仪仗中,一口十几个人抬着的沉重棺材,我们才知菊英是已经死了多年的,这大排场的婚礼也不过是冥婚罢了。点明了冥婚之后忽然倒转笔锋写菊英患病和死的情形。这篇小说的章法是完全倒装的,是作者故示“匠心”的所在。菊英冥婚前,她的母亲,怎样呢?
她进进出出总是看见菊英一脸的笑容。“是的呀,喜期近了呢,我的心肝儿,”她暗暗对菊英说。菊英的两颊上突然飞来两朵红云。“是一个好看的郎君,聪明的郎君呢!你到他家去,做‘他的人’去!让你日日夜夜跟着他,守着他,让他日日夜夜陪着你,抱着你!”
菊英羞得抱住了头想逃走了。“好好的服侍他,”她又庄重的训导菊英说:“依从他,不要使他不高兴。欢欢喜喜的明年就给他生一个儿子!对于公婆要孝顺,要周到。对于其他的长者要恭敬,幼者要和蔼。不要被人家说半句坏话,给娘争气,给自己争气。牢牢的记着……”
我们未读到仪仗中的菊英的棺材,而先读这些描写时谁不被作者巧妙的笔所欺蒙呢?然而他这段东西似乎从俄国梭罗古勃《未生者之爱》蜕化而出。
《秋雨的诉苦》,《灯》,《秋夜》,《狗》,《微小的生物》,都是小品性质文字,都是阴森幽丽的散文诗,与鲁迅《野草》风味相似。《狗》的那一篇涵着极显明的“人道主义”,正是五四后青年受俄国文学影响的表现。《小雀儿》是一篇童话,借一个麻雀看出人类的虚伪,奸诈,凶恶,自私,及战争的罪恶,写得似乎不怎样好。
沈雁冰曾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王鲁彦论》,誉之为“现代典型作家”。那时沈雁冰尚没有用茅盾笔名发表文章,他的批评也没有多少人注意,真正有着创作才能的王鲁彦竟未曾因茅盾这篇论文提高他文坛的地位。作者在《毒药》那篇小说里假设作家冯介检查他自己的小说:“他觉得也还不十分粗糙。在这些小说里面,他看见了自己的希望和失望,快乐和痛苦,泪和血,人格与灵魂。”然而这些小说集虽托书店出版,书店经理回答他说销路很坏。“这使他非常的愤怒,对于读者,他眼看着一般研究性的或竟所谓淫书,或一些无聊的言情小说之类的书,印了三千又三千,印了五千又五千,而对于他这部并不算过坏的文艺作品,竟冷落如此。‘没有眼睛的读者!’他常常气愤地说。”我们假如略略知道过去八九年文艺界的情形,便知道作家发这种牢骚并不算什么过激。
许钦文是浙江绍兴人。作品有《故乡》,《赵先生的烦恼》,《鼻涕阿二》、《一樽酒》、《若有其事》、《仿佛如此》、《幻象的残象》、《蝴蝶》、《毛线袜》,《西湖之月》、《回家》等。他的着作世活开始于1922年间,当他的第一集小说集《故乡》发表时,鲁迅便说:“描写乡村生活上作者不及我,在青年心理上我写不过作者”;并在《彷徨》集中《幸福的家庭》那一篇写明‘拟许钦文’字样。鲁迅以文坛老宿的资格,不惜如此借奖一个后进作家,读者对许氏自然会另眼相看,而许氏也从此文名卓着了。
他果然长于描写青年心理,尤其长于描写五四运动后青年男女恋爱的心理。像《理想的伴侣》,《博物先生》,《凡生》,《请原谅我》,《毛线袜》,《于卓的日记》,《后备夫人》,《病儿床前的故事》,都是。还有其他小说不及备引。男性的自私,见异思迁,对女子外崇敬而内轻蔑的心理,女性的多疑,善妒,偏狭,卖弄风情,喜欢新鲜强烈的刺激的心理,均有细微的刻画,亲切的描写,冷峭的讽嘲,但最优秀的作品则可推长篇小说《赵先生的烦恼》。这本书体裁是作者惯用的日记体,借赵伟唐,石英,振东三个男女的三角恋爱关系,写出一篇趣味浓郁的故事。
赵伟唐是一个中学教员,曾和他所教的女生名石英的举行无仪式的结婚,后来石英和赵先生一个男学生振东发生恋爱,每夜必写一封情书,星期六和星期日必费去许多时间招待他,赵先生虽是思想颇为新颖的人物,对于这种情形积久也难忍耐。但石英已经入了迷,干涉之则不听,离婚则事实上又难办到。于是他便陷于极深的烦恼中。后来石、振二人因年龄悬隔关系,又以事发生误会,恋爱遂告断绝。石英与振东恋爱时对赵先生特别献媚,现在虽然安静了,却好像减了生色,也就使赵先生减了生趣。
书中关于男女恋爱时心理有许多警辟绝伦戛戛独造的解释。好像赵先生对于石英的爱写情书,起初莫名其妙,后来得到一种觉悟道:
就是石英爱写情书,接不到情书,就要难过。这倒确自我使得这样的。自从我们入恋以后,我就要她天天给我写情书。她的国文,于给我写情书的时候才认真用了功,这可由我拿出她写给我的信来证明。前几封错字很多的,几乎每张信纸免不了白字,后来不但字句流畅起来,思路也很清楚了。三天不见她的信。就要迫切地催促她,自己也是接连地写给她甜蜜的信。
情书是什么?青年接到情书的时候,心弦是怎样的?在情书中表示爱情的固然比用言语来表示可以格外详细,周到,而且可以自由地幻想未来的幸福。
情书不是敷衍地写成的平淡的东西,写一封就须进一层,所以,多少哲理是从情书中出来的;多少真理是从情书中发见的;多少文学家由写情书而成功;多少头脑,因写情书而精密起来。
一经结婚,情书就告终。现在我已读遍了石英的组织,她也已读遍了我的。我已看穿了她,她已看穿了我。
我们间再不能互相找出神秘来了,怎再写得成情书?这在石英好像早就感到,她的那天的话已表明了这一点,她说:“你想不许我写信给振东,难道再来写情书给你?试问你还能写情书给我不能?我写信给振东,原是为着他的回信呀。我实在不能够天天沉闷着。”
是的,她实在已经受惯了拆阅情书的刺激,是不能平淡地生活的了。譬如抽鸦片烟的,既已抽惯,断不能一旦就断瘾的了。
赵先生又看出石英发狂般的爱小白脸,原来是有点母性作用的。
他说;一个人初次求爱的时候,总是喜欢比自己较大的异性,把自己投在对手怀里,以求安慰,像石英对于我,振东对于石英原也是这样的。等到自己长大了,就要改变兴趣了,总是喜欢比自己较小的异性,把对手抱在怀里以求快乐了。像我对于石英,石英对于振东原也是这样的,现在振东对于LWC女士原也这样的吧。振东的体格虽然并不见得伟大,可是和LWC女士比较起来,他好像委实是伟大的了。
作者描写石英招待振东时兴奋情形,以及石英受赵先生责备而打滚撒泼,旋又破涕为欢;或卧病数日不食,终则说明自己是做假,都极其有趣。作者似系一个“女性憎恶者”,对于女子常有过分的贱视的态度,和不公平的判断口气。看他如何借赵先生的口来说:“石英是什么?原是个女性十足的女子;这种女子,可恨的时候实在可恨,讨厌的时候,实在讨厌,可是有趣味起来,实在是有趣,趣味丰富,终究是可爱的。”“石英是什么?原是个女性十足的女子;这种女子,原因是原为不懂事而能忍受如今社会上很有多妻而相安无事的。
她们这种女子大概自认是弱者,以为只好受人保护,听人指挥,不知道妒忌也不知道别人妒忌的。把她们放在应该妒忌的地位并不会挣扎,一给她们自由活动就会任意地把别人放在妒忌的情景中的。她们并不明了所做的事,只是妄作妄为。石英原也是这种女子,我的大错是在不压制她而反顺从她!”“我原是不愿意把女子当作玩偶的,我原不愿意有玩偶般的恋人;我也是不愿意用旧礼教对付自己恋人的,我实在不会用旧礼教的手段。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石英实在只配做玩偶,因为她实在只有个做玩偶的原料。”许钦文又是一个乡土文艺家,他的《这一次的离故乡》、《回乡时记》,《父亲的花圈》,《怀大桂》,《已往的姊妹们》,《珠串泉》等是记叙自己家庭琐事的;《疯妇》,《一生》,《鼻涕阿二》等篇则描写故乡的人物。《鼻涕阿二》是个中篇小说,记述故乡松村一个不幸妇人的一生。鼻涕阿二——松村人重男轻女,凡第二胎的女孩皆加以此称——幼时在家庭中已备受祖父母,父母,姊妹兄弟之厌恶,及不平等的待遇。长大后在私塾式的夜校读书,拒绝青年木匠龚阿龙的亲吻,反被全村谣传为:“被木匠阿龙自由恋爱了。”家人则呼之为“滥人的贱小娘”,后来嫁一半白痴的农夫为妻,不久即成为寡妇。再嫁为钱少英师爷之妾,不数年又寡了,大妻向之复仇,郁郁得病而亡。这是个自幼在冷淡,轻视,侮辱,虐待的空气中长大的可怜人,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可怜,并且自己地位稍优时还将她所受的一切,施之于别人。“自从身为姨太太以后,她是时时刻刻想快乐,时时刻刻在求快乐的了。当在这种时候,她总就和海棠——她的婢女——为难,打她,骂她,有时在她底脸上用劲地扭一把,使得她脸上底皮肉有一部分变成青色,正如鼻涕阿二自己幼时被姊妹扯的样子……鼻涕阿二委实好像想在海棠的身上报复一切,她的不留口的骂,不留手的打,有时很像她幼时她祖母底,有时很像她幼时的她母亲底,有时又像她幼时的她姊姊底。更其在骂海棠做‘贱小娘’的时候,眼睛一钉,眉头一皱,‘贱小娘!’地大嚷以后,她的脸容宛如她幼时的她老祖母底。”
作者所有作品的技巧不能算如何完美。一则重复语太多。像《鼻涕阿二》:“自从拒绝龚阿龙的亲吻和被人传做‘被木匠阿龙自由恋爱了’以后”一共重复了八次。又,“某人委实是个松村人,原也是由禀着松村人的特性的种子发育起来的”也重复了好几次。这种重复用之得当,有时可以加重语气的力量,成为文调的节奏,但像许钦文这样用法却觉得可厌。
二则措词拖沓。如:“难免张冠李戴模糊印象杂凑之一”,“说说女人评头评脚之一”,题目尚如此不简净,文词之拖沓更可想而知。三则尚有主观口气。尤其不该对人物行动的原因自加解释,像鼻涕阿二之打骂婢女,原是一个可以研究的心理问题,使读者自己去思索,才觉有趣。作者写完之后又加上几句“这样行动的报复,确也是松村人特性之一”云云,便觉味如嚼蜡。又,布局空气不紧张;说话不甚合自然语气;拙于写景,文字缺乏鲜明色彩,均是他不及王鲁彦处。原载《现代》,1934年6月,第5卷第5期
鲁迅论王鲁彦
看王鲁彦的一部分的作品的题材和笔致,似乎也是乡土文学的作家,但那心情,和许钦文是极其两样的。许钦文所苦恼的是失去了地上的“父亲的花园”,他所烦冤的却是离开了天上的自由的乐土。他听得“秋雨的诉苦”说——
“地太小了,地太脏了,到处都黑暗,到处都讨厌。人人只知道爱金钱,不知 道爱自由,也不知道爱美。你们人类的中间没有一点亲爱,只有仇恨。你们人类, 夜间象猪一般的甜甜蜜蜜的睡着,白天象狗一般的争斗着,撕打着……
“这样的世界,我看得惯吗?我为什么不应该哭呢?在野蛮的世界上,让野兽 们去生活着罢,但是我不,我们不……唔,我现在要离开这世界,到地底去了……”
这和爱罗先珂(v.eroshenko)的悲哀又仿佛相象的,然而又极其两样。那是地下的土拨鼠,欲爱人类而不得,这是太空的秋雨,要逃避人间而不能。他只好将心还给母亲,才来做“人”,骗得母亲的微笑。秋天的雨,无心的“人”,和人间社会是不会有情愫的。要说冷静,这才真是冷静;这才能够和“托尔斯小”的无抵抗主义一同抹杀“牛克斯”的斗争说,和“达我文”的进化说一并嘲弄“克鲁屁特金”的互助论;对专制不平,但又向自由冷笑。作者是往往想以诙谐之笔出之的,但也因为太冷静了,就又往往化为冷话,失掉了人间的诙谐。
然而“人”的心是究竟还不尽的,《柚子》一篇,虽然为湘中的作者所不满,但在玩世的衣裳下,还闪露着地上的愤懑,在王鲁彦的作品里,我以为倒是最为热烈的的了。
(选自《且介亭杂文二集·小说二集序》,题目为编者所加)
鲁彦简介
鲁彦(1901~1944)
中国作家,翻译家。原名王衡,曾用名王忘我,也常以王鲁彦署名。浙江镇海(今宁波市)人。五四运动时期到北京,参加半工半读的“工读互助团”,在北京大学学习世界语和旁听鲁迅讲授的中国小说史课程。在新文化运动的推动和新思潮的影响下,开始文学创作。1923年加入文学研究会。早期作品带有浪漫抒情气息,20年代后期的创作,以其描写江南乡镇风俗人情和社会风貌,被视为乡土文学的后起之秀 。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 , 先后结集的作品有《 柚子 》、《黄金》、《童年的悲哀》、《小小的心》、《屋顶下》。这些作品在乡土风俗的描绘中,解剖了宗法制农村的人情世态 。193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野火》(后改名《愤怒的乡村》),表明作家接受左翼文学运动的影响,正面展开尖锐的阶级斗争。抗日战争期间,鲁彦颠沛流离于华中、华南一带,贫病交加,仍继续从事抗战文学活动。1942年在桂林主编《文艺杂志》。除小说以外,鲁彦还写有散文,先后成集的有《驴子和骡子》和《旅人的心》,翻译作品有《犹太小说集 》、《世界短篇小说集》、《显克微支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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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彦(1901-1944),浙江镇海人,原名王燮臣,又名王衡、王鲁彦。现代小说家、翻译家。
生平简介 鲁彦出生于农村商人家庭,小学未能毕业便去上海洋行当学徒。受“五四”新思潮影响,1920年,参加由李大钊、蔡元培等创办的工读互助团,自上海到北京大学旁听。 1923年夏,到湖南长沙平民大学、周南女学和第一师范任教。同年在 l1月号的《东方杂志》发表处女作《秋夜》。此后陆续有许多小说发表,早期代表作为《柚子》。1926年出版第一部小说集《柚子》。1927年任湖北武汉《民国日报》副刊编辑。1928年春至南京国民政府国际宣传部任世界语翻译。1930年至福建厦门任《民钟日报》副刊编辑。此后辗转在福建、上海、陕西等地的中学任教。1927年7月号《小说月报》发表他的小说《黄金》。抗战前夕出版重要作品长篇小说《野火》。为重要的乡土写实派作家。
抗战期间从事抗日救亡工作,1938年任文协桂林分会主席,并主编大型刊物《文艺杂志》,有《炮火下的孩子》、《伤兵医院》等短篇小说结集出版,并在《广西日报》副刊上连载长篇小说《春草》。1941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组织工作,主编大型文学刊物《文艺杂志》。1944年于贫病交困中在桂林逝世。
鲁彦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柚子》(1926)、《黄金》(1928)、《童年的悲哀》(1931)、《小小的心》(1933)、《屋顶下》(1934)、《雀鼠集》(1935)、《河边》(1937)、《伤兵旅馆》(1938)和《我们的喇叭》(1942)等九集,以及中篇小说《乡下》(1936)和长篇《野火》(1934,又名《愤怒的乡村》),散文集有《驴子和骡子》(1934)、《婴儿日记》(1935)、《旅人的心》(1937)和《鲁彦散文集》(1947),译作主要有《显克微支小说集》(1928)、《世界短篇小说集》(1927)等。
创作内容 鲁彦是以乡土文学代表作家的身份确立他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的,他的创作以半殖民地化的中国江南小镇为背景,描摹了浙东农村的人情世态、民风习俗,显示了朴实细密的写实风尚。
有人指出,王鲁彦笔下的人物“多是被反动的地方政权,外来的工业文明和冷酷的人间习俗所压迫,所损害的农民、商人和其他小有产者,他们是背负着人生的重载在灰褐色的土地上汗流满面地苦苦挣扎着的生灵”,其中突出的是对乡村小资产阶级的刻画。代表作《黄金》标志着鲁彦乡土写实小说走向成熟。陈四桥的如史伯伯本是一个小康人家,生活安定、受人敬重,只因儿子年终不曾汇款来,就遭到乡邻的偷窃、猜忌、鄙视和捉弄,令人不寒而栗。“黄金”的作祟,造成了世态的炎凉,小说揭露了在金钱的驱使下人与人之间那种势利、冷酷的关系,正如茅盾在《王鲁彦论》中认为的那样,这篇作品成功地表现了“乡村小资产阶级的心理,和乡村的原始式的冷酷。”此外,《许是不至于吧》通过土财主对自家财产忧虑的描写,剖析了自私自利的灰暗心理;《桥上》的伊新叔是个经营小本买卖的生意人,但在洋机器和大商家的竞争和挤压下却走上了亏本、破产的命运。同时,鲁彦小说也表达了对底层人民的关切,如从老实本分的农妇变为狡黠的上海姨娘的李妈(《李妈》),因对经济担忧而与媳妇发生激烈矛盾的本德婆婆(《屋顶下》),背负重任却百折不回的陈老奶(《陈老奶》),被恶势力欺压的青年劳动者阿毛(《乡下》)和华生(《愤怒的乡村》)等。
绵延不尽的乡恋、乡情、乡思和对儿时故乡生活的回忆,在鲁彦的作品中不断呈现。自制的胡琴,折射出与童年友伴的深厚情谊(《童年的悲哀》);钓鱼的日子,尽情享受着乡村的野趣和童年的欢乐(《钓鱼》);酸酸甜甜的杨梅,逗引得读者口舌生津(《杨梅》);而过年时节燃放花炮的紧张和乐趣(《开门炮》),清明扫墓乘船游山的急切和畅快(《清明》)更是历历在目。对家乡生活和地方风物的真实观照,使鲁彦作品具有感人的魅力。“这种留存在意念中的思乡的蛊惑,往往是乡土文学不可或缺的素质,甚至可以说是乡土文学中写得情深意浓,最充分地使人领受到美的愉悦的部分。”
对浙东滨海水乡间民众行事习惯和传袭信仰的描写,使鲁彦作品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菊英的出嫁》反映了浙东农村的“冥婚”风习,《岔路》讲述两个村庄抬关帝爷出巡驱除瘟神引起的械斗,《小小的心》记载拐卖儿童而世人却习以为常的野蛮村俗,《鼠牙》写用“老鼠嫁女儿”的方法将老鼠赶到邻家的邻里之争,这样的风俗画在他的作品中也比比皆是。
创作风格 细腻、朴素、自然,是鲁彦作品艺术风格的主要表现。茅盾认为:“在描写手腕方面,自然和朴素是作者的卓特的面目。”鲁彦总是用细腻的文笔描绘生活的场景和人物的心理活动,主旨在朴素的故事叙述中自然地流泻,语言清新质朴,娓娓道来,如话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