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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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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张恨水 2

“不是你们都有三四个唱大鼓的女孩子,坐在身边吗?哪里还有他的座位哩?”鹏振笑道:“胡说!哪里有许多?”玉芬道:“有几个呢?”鹏振道:“顶多不过有两个罢了。”玉芬道:“你自然是顶多的了。”鹏振笑道:“没有没有,我为人家找得没法子,才敷衍了一个。”玉芬道:“我早知道了,不就是李翠兰吗?”鹏振笑道:“你别瞎扯了,人家叫月琴。”玉芬道:“名字没有猜对,她的姓我总算猜着了。我问你,你和她有多久的交情了?”鹏振笑道:“哪里谈得上交情?不过认识罢了。”玉芬一步一步地向下问,正问得高兴,忽然新人房里高声喧嚷起来,笑成了一片。鹏振道:“这班人真闹得不象样子!人家都睡了,还去闹什么?我给他们解围去罢。”玉芬道:“你可别乱说,得罪了人。充量地闹,也不过是今天一宿,要什么紧呢?”鹏振笑道:“你知道什么,惟其是今天这一晚,人家才不愿意有人闹呢。”
说时,鹏振就起身到这边院子来。看见孟继祖这班人闹成一团,非要燕西打开门不可。鹏振笑道:“喂!你们还闹吗?你也不打听是什么时候了?快三点钟了。”孟继祖道:“你来调停吗?好!我们就闹到你房里去。”鹏振笑道:“不胜欢迎之至,可是我那里不是新房是旧房了。”大家也觉得夜深了,借着鹏振这个转圈的机会,大家就一哄而散。可是这样一来,清秋在新房里考试新郎的这一件事,就传出去了。
这一晚上,清秋只稍合了一合眼,并没有十分睡着。天刚刚的一亮,就清醒过来,听到外面有声息了,便起床。天下当新娘子,都是这样,不敢睡早觉。等到老妈子开着门响,清秋已经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坐在椅子上了。这个女仆李妈,原先是伺候金太太的,因为燕西幼年时,她照应得最多,所以燕西结婚,金太太就派她来伺候。金家的事,她自然是晓得很多的了。这时,她见清秋已坐起来了,就笑道:“新少奶奶,你怎么起来得这样早?这里除了八小姐上学,谁也睡到十点钟才起来的。”清秋笑道:“我已经醒了,自然就坐起来了。”李妈也知道新娘子非起来早不可的,所以也不再说什么,赶快就去预备茶水。清秋漱洗以后,喝了一点茶,就静静地坐着。叫李妈去打听总理和太太起来了没有?一直到了十点钟,金铨和金太太才先后起来,清秋就叫李妈前面引路,向上房里来。金铨坐在外面屋里,口里衔着一截雪茄,手上捧了一张报,靠在沙发上看。清秋进来,他还未曾看见,李妈抢上前一步,先站在他面前,正要说少奶奶来了。金铨拿下报,清秋就远远站着,一鞠躬,叫了一声父亲。金铨见她今天换了一件绛色的旗袍,脸上就淡淡地施了一点脂粉,向前平视着,缓缓走将来,只觉华丽之中,还带有一分庄重态度,自己最喜欢的是这样新旧合参的人,而且看她那娇小的身躯,年岁很轻,还有一种小儿女态,便觉得这一房媳妇,就算肚子里没有什么学问,已经可以满意了,何况还很不错呢?当时也就点了一点头笑道:“你母亲在屋子里头。”平常所谓严父慈母,儿媳对于翁姑也是这样,公公总是在于严肃一方面,不敢不格外恭顺,表示一些惶恐的样子。所以金铨说了这样一声:母亲在房里。当时她就转过身去,走向金太太房里。她看见屋子里也陈设得非常的华丽,一进门,这间屋子是一方檀木雕花的落地罩,垂着深紫色的帷幔。屋子里最大的绿绒沙发,每张沙发上都有缎子绣花的软枕。地板上的地毯,直有一寸多深。那地毯上还织着有五龙捧日的大花样,两边屋角都有汽水管,却是朱漆的红木架子,将汽管罩住。在落地罩的旁边,有一架仿古的雕花格架,随格放着花盆,茗碗,香炉,果碟,休息时间所要用的东西,大概都有。只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金太太平常家居之乐了。一个老妈子,在捧了一杯浆汁之类的东西,向小桌子上一放。她看见清秋进来,便笑道:“呀,新少奶奶来了。”连忙一抽身,就先走到落地罩所在,站立一边,将手遂撑起帷幔。清秋这才看见帷幔里面是一间卧房,金太太只穿一件灰哈喇长夹袄,服着拖鞋向外走,可想见她身体上的温和与自在。清秋一见,就叫着妈行礼,金太太道:“我听说你早起来了。昨晚大概一宿都没有睡吧?其实,今天还有不少的客,应该先休息一会,回头好招待。”清秋道:“那倒不要紧!在家里读书的时候,一向也就起早惯了。”说话时,金太太坐下,清秋就站在一边。金太太道:“你坐下罢。在我们做儿媳的时候,老太爷正戴着大红顶子做京官,前清的时候,讲的是虚伪的排场。晚辈见了长辈,就得毕恭毕敬,一家人弄得象衙门里的上司下僚一样,什么意味?所以到了我手里,我首先就不要这些规矩。我和你公公,到过几国,觉得外国人的家庭,大小老少,行动各行各便,比我们中国的家庭有乐趣多了。不过有一层,他们太提倡小家庭制度,儿女成家了,都不和父母合居,钱财上也分个彼此。骨肉里面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也有伤天和。所以我的意思,主张折衷两可。大体上还是照老太爷留下来的规矩,分个彼此上下体统,平常母子兄弟尽管在一处取乐。你是个还没有出学堂门的青年人,自然那种腐败家庭的老规矩,是不赞成的,不要以为我们是做官人家,就过那些虚套,一家相处,只要和和气气快快乐乐,什么礼节都没有关系。我看你例没有那些浮华的习气,老七那孩子就是太浮了,你这样很好,很可纠正他许多。今天我先把这些话告诉你,你好有个定盘星。你在这里坐一会,你公公在巴黎的时候,提倡国货,喝豆精乳,我倒染了他的习气,我早上就是喝这个,你要不喝一点?”金太太说一句,清秋答应一句是。金太太说完了,直说到问她喝不喝豆乳,便道:“给母亲预备的,还是母亲喝罢。”金太太道:“每天有喝的有不喝的,预备总有富余的。”说着,回头对老妈子道:“给你七少奶奶也来一杯。”老妈子答应着预备去了。一会儿工夫,端了一杯温和的豆乳,放在茶几上。清秋到了金家寸步留心,婆婆给东西吃,自然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但是看见金太太在喝豆精汁,她也跟着端起来,将这杯子里的小茶匙顺过来,慢慢地挑着喝了。金太太不过是问她一些家常琐事,清秋喝了半杯的时候,金太太忽然笑道:“你不要在这里坐了,回房去罢,那边刘妈正等着你。”清秋一想,怕有人到新房里来,回房去也是,就端了那杯子,想一口喝完。金太太笑道:“不必喝了,他们大概给你预备得有哩。”清秋也不知什么缘由,只得放下,从容走出,自回新房来。
第五十二回 有约斯来畅谈分小惠 过门不入辣语启微嫌
清秋回到房里,燕西兀自拥被睡得香。清秋见刘妈站在一边,对床上一努嘴道:“由他去睡罢。”说毕,她不待清秋再说,却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她捧着一只银边珐琅的小托盆,托着一只白玉瓷小杯子进来,放在桌上。清秋一看,是一杯水,带着一点鸭蛋青色,杯子里热气腾腾地往上升。清秋这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端来了,还是喝呢?还是不喝呢?这又是个疑问。刚才婆婆也曾说了,刘妈在等着我,让我回来喝,那末,总要喝的了。因此,拿了杯子的把子,端将起来。这时,那杯子里的一股热气,不由触到鼻端,仔细一闻,却是一股参味,这一闻之下恍然大悟,原来是一杯人参汤。向来也就听到说过,有钱的人家,在新人进门的次晨,是会送一杯补身的人参汤来喝的。自己冒冒失失,接过来就喝,未免不好意思。可是已经接过来了,不喝更不合适了,只好大模大样,不在乎似的,端着喝了几口。这水里着实放的冰糖不少,却也没有什么药味,倒是甜津津的,喝了大半杯,就放下了。刘妈端杯子走了,清秋就走到床边,就把燕西极力地推搡了几下,轻轻地道:“嘿!醒醒罢!什么时候了,你老是睡着?一会儿人来了,看见了,成什么样子?”燕西翻了一个身,揉了揉眼睛,向外看去。清秋道:“看什么?十点多钟了,还不起吗?外边客厅里,客不少了。”燕西一翻身坐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恍惚听见你早就起来了。”于是一面穿衣起身,一面到床后洗澡房里去洗脸。及至洗了脸出来,那刘妈也照样地端了一杯参汤,送到燕西面前来。燕西将手一挥道:“端去罢,给我斟一杯茶来就是了。”刘妈还笑着站立不动。清秋这才知道这参汤是不喝为妙的,只可惜自己大意了,却老实地喝了。好在这事在闺房以内,不会有人知道,就也模糊过去。燕西起身不久,果然就有客闹到新房里来了,燕西陪他们闹了一阵子,也就跟着到了客厅里去了。许多女宾也就陆续不断地到新房里来。午晚两餐饭,也是燕西、清秋分别作主人,招待得很周密。这一天晚上,又是熬到三点钟。燕西倒罢了,白天随时可以休息,而且晚上觉得睡得很足,可是清秋日夜不停,简直撑持不住。
到了第三天,他们应着南边的旧俗,夫妻双回门。冷太太一见,只见她那小姐的脸,更减少了一个圈圈。这几天原就想着,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突然到了这样富贵人家去,不要受不了这种的拘束。这一见面,见她是这样清瘦,不由心里一阵难过。拿着清秋的手,不由得流下眼泪来。清秋笑道:“我离了家里,你舍不得我,掉泪还有可说。现在我回来了,你还掉泪作什么?”冷太太因燕西在面前,当时且不说什么。后来清秋到屋子里来了,因就问道:“孩子,你看怎么样?那种大家庭你过得惯吗?”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要说这种不知足的话。我们和人家那边比,自有天壤之别,过惯了这种日子,到那里去,反而会过不惯吗?这话真也说得奇怪了,这一层你就放心好了。”冷太太听到清秋这样说,心里自然宽慰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又双双坐了汽车回来。
这日,已经没有客了,清秋回家之后,换了衣服,就到婆婆屋子里坐。这屋子里有佩芳、玉芬、梅丽、道之、二姨太。先是金太太问清秋道:“你今天回去,亲家太太舍不得你吧?”清秋道:“还好。”金太太道:“那总是舍不得的。况且亲家太太面前,只有你这样一个,平常是母女相依,而今分开了一个,怎样舍得呢?”这句话说了不打紧,说得清秋心里一动,几乎要哭将出来。因屋子里有许多人,就极力地忍耐着,笑道:“这又不是离开一千八百里,要什么紧呢?象几位姐姐都出过洋的,千里迢迢,远山远水,你老人家也没有说一声舍不得。”金太太笑道:“我就非你母亲可以打比了。我养了这么些个,直叫他们累了个够,只要能走开两个,眼面前图个清净,我倒是欢喜的。你母亲只你一个人,你走了,她就孤单了。虽然说同住一城,可是这样一来,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心理作用,总是有的。不过我想亲家母无事,倒可以常来常往,我是终年到头的闲人,若是不出门不打牌,就喜欢找几个人谈天,亲家太太来了,我一定欢迎,多一个谈天的人了。”佩芳笑道:“要作别事的人没有,要谈天的人,家里还不有的是,何必巴巴的欢迎冷家伯母来哩?”金太太道:“这就叫物以类集了,你们年轻的人,和我哪里谈得拢?”佩芳笑道:“我们这些人真也是饭桶,连陪母亲说话的这种容易事,都办不过来?”金太太道:“倒不是陪不过来,我是人老珠黄不值钱,没有法子让你们陪着来说呢。”道之笑道:“妈这句话,是自谦之词,可惜这一谦,谦得不大妥当,把人家冷家伯母拉在内作一个陪客了。”金太太道:“该打,我说话,哪里能够那样绕着弯子呢?”他们这样说笑,清秋看在肚内,觉得金家太太那天早上对自己说的话,只要举家和睦,不讲那些虚伪的礼节,今日看起来,倒也很符其实,觉得家庭有这种乐趣那才是。对于自己,心里也就安定许多。金太太有时谈到她头上,她也就回答一两句,不过自己是个新来的媳妇,有些话却不敢糊涂乱说。金太太见她这样,觉得她总是在忠厚一边。当燕西未结婚以前,有许多人说,冷家女孩子如何如何和燕西过从亲密,如何如何时髦,如何如何会出风头。金太太其初虽不大相信这些话,然而燕西从前是醉心于白秀珠的。现在清秋能把燕西爱白秀珠的心夺了过来,那末,清秋的交际,必超出白秀珠之上。后来道之姊妹极力说她的学问好,又经了许多方法证明,知道她的确不错。及至一进门,金太太就曾加以充分注意,这就有信任清秋的意思表现出来了。当日谈了一场,各自散去。
玉芬回到房里,恰好老妈子说来了电话。玉芬道:“是谁来的电话?糊里糊涂,就叫我接电话?”老妈子道:好像是一位小姐,我问她,她在电话里直发狠,就说请你三少奶奶说话得了,干吗发狠,难道我说话的声音都不懂吗?”玉芬听她这样说,料想是熟人,便接了电话,问道是谁。那边答道:“好人啦!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玉芬姐,干吗你也是这样呢?”玉芬这才听出她的口声来了,原来是秀珠。便笑道:“你给我这个钉子碰得太岂有此理!我还没有听见你说话之前,我知道你是谁?我的小姐,你有什么事不高兴,拿你老姐姐出气呢?”玉芬先是随便地说,但是,说到这里之后,她已经知道秀珠是为什么事生气了。连忙就说道:“不说废话了,你有什么事找我说吗?”秀珠道:“我有许多东西扔在你那里,请你查一查,拿一个东西装了,给我送回来。劳驾劳驾!”玉芬道:“你这话我不大懂,有什么东西扔在我这里,又叫我把一个东西装了,送到你那里去?这是什么意思?”秀珠道:“你是存心,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丢在你家里的衣裳也有,用的零件东西也有,小说杂志也有,请你用一个小箱子,或是柳条篮子,给我装好,送到我家来。这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该明白了吗?”玉芬道:“明白是明白了,不过你扔的东西,我见了才知道是你的,见不着可查不出来,最好请你亲自到我这里来一趟。”秀珠道:“怎么样,我托你这一点小事,还不成吗?”玉芬道:“我实在不清楚,你有些什么东西,你抽空来一趟……”秀珠不等他说完,就接着道:“来一趟吗?来生见罢!你若分不清我的东西,就算了,我也不要了。”说毕,嘎的一声,就把电话筒子挂上了。玉芬和她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挂上话机,也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她,将挂机只管按着,要秀珠继续地接话。秀珠又接着说道:“玉姐吗?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吗?”玉芬道:“你是不肯光降的了,我到你府上来,可以不可以呢?”秀珠笑道:“那是很欢迎的了。几时来?”玉芬道:“明天上午来罢。”秀珠道:“好极了,我预备午饭给你吃。可不要失信啦。”玉芬道:“决不决不!”于是说声再见,挂了电话。玉芬当时在屋子里搜罗了一阵,把秀珠的东西,找了一只小提包,一处装了。
鹏振在一边看见,问道:“你这是作什么?”玉芬道:“我要逃走,你打算怎么样呢?”鹏振笑道:“怎么一回事?这两天你说起话来老是和我发狠。”玉芬道:“这就算发狠吗?我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呢?我因为这几天家里做喜事,不便和你吵,过了几天,我再和你一本一本地算帐。”鹏振道:“这就奇了,我还有什么不是呢?”玉芬道:“你自己作的事,你自己总应该明白。”鹏振道:“我真迷糊起来了,我仔细想想,我并没有作什么错事。”玉芬道:“你没有作错事吗?又是小旦,又是大鼓娘,左拥右抱,还要怎样地闹,你才算数?”鹏振这才知道是前三天的事。玉芬道:“你这回还能抵赖吗?全是你自己当面供出来的。”鹏振笑道:“你这个坏透了的东西,那天慢慢地哄着我,让我把真话全告诉了你,你今天才来翻我的案。”说着话,慢慢地向前走,走到玉芬身边来。她一扭身子,就把他一推,板着脸道:“谁和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说话!”鹏振站不稳,倒退了好几步,碰了一个大钉子,心里当然有些气愤不平。但是自己做错了事,有了把柄在人手上了,又不好和她硬挺。便道:“我不和你闹。让开你,等你一个人去想上一想。”说毕,一转身,打开房门,竟自走出去了。玉芬见他走了,也不理他,把东西理了一理。到了次日上午,谁也没有告诉,却在汽车行里叫了一辆汽车,竟自到白家来。白家并不是那样王府一样的房子,汽车在外面喇叭一响,里面就听见了,秀珠知道是玉芬到了,亲自迎将出来。玉芬进去,在重门就遇着了她了。秀珠携着她的手道:“你真来了,而且按着时候到了,这是我料不到的事。”玉芬笑道:“你这话就不对,我在你面前,有多少次失过信哩?”秀珠道:“倒不是你有心失信,不过贵人多忘事,容易失信罢了。”说着话,秀珠把她引到自己屋子里来坐。老妈子献过了茶烟,秀珠将手一挥道:“出去,不叫你不必来。”等老妈子走了,然后笑着对玉芬道:“你家办喜事,忙得很吧?”玉芬道:“办喜事不办喜事,关我什么事?”秀珠道:“这是什么话?娶弟媳妇,倒不关嫂嫂什么事吗?你难道不是他金家一家人?”玉芬道:“你说,又关着我什么事呢?”秀珠道:“既然不关你事,怎么这几天你在家里,忙得电话都不能给我一回?”玉芬道:“家里办喜事,少不得有许多客,我能说不招待人家不成?”秀珠道:“这不结了,还是关着你的事啊。”玉芬道:“妹妹,你别把这话俏皮我,老七这一场婚事,我从中也不知打了多少抱不平。直到现在,我还和他们暗中闹别扭,不是我说你,这件事老七负七八分责任,你也得负两三分责任。”秀珠道:“这倒怪了?我为什么还要负两三分责任呢?”玉芬道:“从前你两人感情极好的时候,怎么不戴上订婚的戒指?其二,你以一个好朋友的资格,为什么对老七取那过分的干涉态度?年青人脾气总是有的,这样慢慢地望下闹,闹得就不能……”秀珠道:“别说了,别说了,要照你这样说,我哪里还有一分人格?一个青年女子,为着要和人结婚,就象驯羊一般,听人家去指挥吗?不结婚又要什么紧,何至去当人家的奴隶?”玉芬因为彼此太好,无话不可说,所以把心中的话直说了。现在秀珠板着面孔打起官话来,倒叫人无话可答,因道:“表妹,你是和我说笑话,还是真恼我呢?要是说笑话,那就算了。要是认真呢,打开天窗说亮话……”秀珠连忙一笑道:“得了,别往下说了。”玉芬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不错,我就不说了。可是最近的情形,你还不很明了。这件事,完全是道之一手包办,好就好,若是不好,我看道之怎样负得了这一个大责任?”秀珠道:“怎么样?伯母对于那个姓冷的有什么不满的表示吗??玉芬道:“怎么会不满哩?这个时候,正是新开毛厕三天香,全体捧着象香饽饽一样哩。”秀珠冷笑道:“我就知道吗,你从前说你家里哪个和我好,哪个和我感情不错,现在这怎么样呢?”玉芬道:“还是那句话,从前你若是和老七感情好,一帆风顺地向前做去,当然有圆满的结果。所以我刚才说你从前办的法子不对,你又要和我名正言顺地谈什么人格不人格!”秀珠笑道:“得了,过去的事,白谈什么,东西带来了吗?”玉芬道:“带来了,放在走廊上,你去检查检查。”秀珠道:“不用的,回头再检罢。短了什么,我再打电话给你。”玉芬道:“真的,从此以后,你就不到我们那边去了吗?”秀珠靠着沙发椅子,两手胸前一抱,鼻子哼了一声。半晌道:“金家除了你之外,我一律都恨他!”玉芬笑道:“我也不会除外吧?这是当面不好意思说呢。”秀珠将两手向人乱摆,右手捏着一方小小的绸手绢,也就象小蝴蝶一样,跟着摆动。摇头道:“得了得了,不提这种不相干的事了,找别的话谈谈罢。我知道你要来,我已经预备了几样好菜,我们先痛快喝一点酒罢。”玉芬道:“酒是不要喝,你作的好菜,我倒要吃一点。”秀珠道:“就是我们两个吃罢,不要惊动他们,我们好说话。”于是就叫了老妈子来,分付在小客厅开饭,陪着玉芬吃饭。
吃饭以后,又引她到屋子里来谈话。谈了许久,玉芬道:“在屋子里闷得慌,我们到公园里去玩玩,好不好?”秀珠道:“就在家里谈一会子算了,何必还要跑到公园里去?我到了那些地方,我就要添上一分烦恼。”玉芬笑道:“逛公园怎么会添烦恼?我知道了,莫非你看见人家成双成对的,你不乐意吗?若是这样,你真合了现在新时髦的话了,有了失恋的悲哀了。”秀珠道:“怎么回事?我和你说了一天的话了,怎么你还是和我开玩笑吗?”玉芬道:“不是开玩笑,我劝你不要把这种事横搁心上。我们慢慢地向后瞧。”秀珠冷笑了一声道:“哼!我就是要望后瞧!”两人说着话,又把出游的念头打消了。坐了一会,秀珠打开自己的箱子,在里面小小的皮革首饰箱子内翻了一会,拿出一个蓝绸面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盛了一盒子棉花,揭开棉花块,却是一个翡翠戒指,绽在一张白纸壳上。秀珠拿了起来,递给玉芬看道:“这是今年正月我在火神庙庙会上买的。你看这东西怎么样?”玉芬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戒指绿阴阴的,周围一转,并不间断。就是戒指下部,也不过绿浅一点,并没有白纹,不觉赞了一声好。秀珠道:“自然是好,若是不好,我干吗收得这样紧紧的呢?”玉芬道:“什么东西都是时新,都是反古,这翡翠手饰,不是二三十年前人家爱用的东西吗?现在又时新起来。许多人都要戴这个东西。我也买了一个,没有这样绿。”秀珠道:“不就是上次我看见的那一只吗?你戴在无名指上,倒是嫌大一点,多少钱买的?不会贵吗?”玉芬道:“是二十八块钱买的,我倒不是图便宜,实在买不到好的,有三四十块钱一只的,比一比,和我那个竟差不多,我又何必买价钱大的呢?若是象这只绿的,这样爱人,出五十块钱,我也愿意要。”说时,将戒指由纸壳上慢慢地取下来,向左手无名指上一套,竟是不大不小,刚刚落下第三节指节去。自己将手翻来覆去的,把戒指看了又看,那绿色虽然苍老,却又水汪汪的,颜色非常地润泽。因又赞了一声道:“这东西是不错,你怎样收罗来的?出了多少钱?”秀珠且不答应她多少钱,只是对玉芬微微笑了一笑。玉芬道:“据我看,你是谋来的,花钱不少吧?”秀珠笑道:“你带得怎么样,合式吗?”玉芬道:“倒也合式。”秀珠道:“宝剑赠与烈士,你既然是这样爱它,我就送给你罢。”玉芬出于意料的,听到这一句话,突然将头一偏,向秀珠问道:“你送给我?”秀珠道:“说送你就送你,这难道还有什么假意不成?我向来不是那样口是心非做假人情的人。”玉芬笑道:“你不要疑心,我不是说你口是心非。因为这只翡翠戒指,也是你所爱的东西,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我怎能把你所爱的东西夺了过来?”秀珠道:“这话不对,是我愿意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见了我的问我要的,谈不到那个夺字。”玉芬觉突然之间,她送了一样重礼,实在情厚,东西价值多少呢,那还不算什么,惟有这种纯粹的翡翠,倒是不易物色得到的东西。因笑道:“你既然诚意送给我,我若是不收,倒有些却之不恭了。”说着,两手捧着拳头,拱了两下,笑道:“谢谢你,谢谢你。”秀珠看那样子,很是滑稽,倒也为之一笑。二人坐在一处,又谈了一阵,一直谈到下午四点钟,玉芬道:“我要走了,出来这样一天,也没有给他们一个信儿,他们还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呢。”说着,就站起身来。秀珠执着她的手,脸上很显出亲热的样子,因道:“我是不能看你的了。没有事,我希望你常来和我谈谈。”玉芬道:“你若有事,给我通电话得了。”秀珠道:“电话我也不愿意和你多打,还是你通电话来罢。”二人牵着手,一面说话,一面慢慢向外走。秀珠走到院子里道:“啊!你坐来的汽车,我已经打发走了。我哥哥车子没回来,重给你叫一辆罢。”玉芬道:“不必,我就雇洋车回去得了。”秀珠道:“何必省那几个钱?这附近就有一个汽车行,一个电话,马上就到的。”于是就分付听差的打电话叫汽车,二人还是执了手站着谈话。二人说着话,也不觉时间长久,门口听差,就进来报告,说是汽车到了。玉芬道:“得了,不要送了,我回去了。”秀珠执着她的手,却不肯放,因道:“既然送你送了这样久,索性送到大门外罢。”真个搀着手,同行到大门外。玉芬上了车,和秀珠点了个头,让她进去,车子开走,还见着她站在门口呢。
玉芬到了家,正要分付门房付车钱,汽车夫就说:“白宅说了到那边去拿钱呢。”于是掉过车头,就开走了。鹏振先碰了玉芬一个钉子,早躲个将军不见面。其余家里人,又没有注意玉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所以玉芬虽出去了一整天,然后回来,家里都没有人知道。玉芬回到自己屋子里去,刚换了衣裳,佩芳由廊外过,隔着窗户,见她照镜子,扣纽绊,便道:“好懒的人,午觉睡得这时候才起来吗?”玉芬道:“哪个睡了?我是刚回家换一件旗袍呢。”说着话,佩芳就进来了。玉芬轻轻地道:“隔壁院子里静悄悄的,新少奶奶在哪儿?”佩芳道:“在母亲那边吧?”玉芬道:“你别看她一点小东西,倒是会哄人,你看母亲对她多么喜欢。”佩芳道:“这年头儿,要象她那样才好。不然,我们那位老七,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怎样会给她笼络上了?”说时,看见桌上放着一个蓝扁盒子,便打开一看,见是一只纯粹的翡翠戒指,拿起来反复翻看了几看。笑道:“不错,新买的吗?”玉芬笑道:“是人家送的。”佩芳道:“谁送的?不要瞎说了!你又不是过生日,又不办喜事,谁好好的送你这样重礼?”玉芬道:“是重礼吗?你看这一只戒指,能值多少钱?”佩芳就戴在手指上,细细看着,笑道:“大概值五十块钱,我猜的对吗?”玉芬微笑着,点了一点头道:“你说五十块就是五十块罢。值多少钱,我也不知道呢。这是今年正月里,秀珠妹妹送我的,刚才我寻东西,把它寻出来了。”佩芳道:“这东西若让老七看见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一种感想?”玉芬道:“我知道是这样结局,我真后悔从前不该见着他们两人就说笑话。现在我们没有关系了,想一想我们从前的事,实在过于孟浪。”佩芳道:“过去的事,我们不必说了。以后我们对白秀珠三个字,少提就是了。”玉芬道:“还好意思提到人家吗?清夜扪心,说句对得住人的话,我看从此以后,老七还有什么脸见人?他倒罢了,是当事者不得不如此,我不解这一位为什么要这样好了一个,得罪一个?”说着,板住了她那一副俊俏的面孔,将右手四指向上一伸,对佩芳脸上一照。佩芳道:“岂止她一个!”说着,也回头对窗子外看了一看,因道:“他们那几位小姐,不都是这样吗?唉!说句迷信话,这也是各人的缘分,强求不来吧?”玉芬也是叹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呢,佩芳却朝着她只管摆手,嘴对着窗外努了一努。玉芬心里明白,就低了头在窗子缝里,向外张望一下,只见清秋正在对面廊子上走过去,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好象金太太又是新有什么赏赐了。这个时候,恰是佩芳禁不住咳嗽,就咳了两声。清秋回头问老妈子道:“这不是大少奶奶的声音吗?”老妈子道:“是的。”清秋就笑着叫了一声大嫂。佩芳道:“到这儿来坐坐。”清秋道:“回头来罢。”说时,已进了那边走廊下的角门了。清秋这样两句话,不过是偶然的。玉芬听了心里又不痛快。以为走这里过,不叫三嫂,单叫大嫂,那倒罢了。偏是佩芳请她进来,她又不肯赏面子进来。硬着佩芳的面子,也就没有说什么。
到了这日下午,燕西由里面出来,玉芬从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招着手叫道:“老七老七。”燕西站住了脚问道:“三嫂叫我吗?什么事?”玉芬道:“你进来,我对你说。难道娶了一个有学问的少奶奶,你的身价也就抬高起来,不肯光顾吗?”燕西笑道:“啊哟!这话真是承担不起。”一面说一面就走了过来,一掀帘子进来。却是玉芬笑着站起身,微弯了一弯,笑道:“欢迎欢迎!”燕西分明知道她是俏皮话,却又不好怎样去说破它,只得笑道:“三嫂今天为什么这样客气?”玉芬笑道:“我这里你都不愿意来看一看了,再要不客气一点,也许以后你得在那边院子里另开一个门,都不愿意由我这里经过了。”燕西笑道:“三嫂这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懂?”玉芬道:“你好久都不上这里来了,来来去去,尽管由这里过身,可是不肯停留一步。大概你们那位新少奶奶,也是得了你的教训。大嫂在这里,她都招呼了,就是不理主人翁。”燕西笑道:“决不能够,都是嫂嫂,哪能分彼此呢?这里面恐怕你有误会,回头我问问她看。”玉芬道:“这是我说了,你别去问人。人家是新来的人,你问了,她面子上不好看。我倒愿意我是误会呢。”燕西心里明白,知道她对于本人是欠谅解的。因为对于自己欠谅解,所以迁怒到清秋头上去。因连对玉芬作了几个揖道:“这都是我这一向子疏忽,有这样子的错误。明天我再来赔不是。”玉芬笑道:“你这是损我吗?我怎样敢当呢?”燕西手一摇道:“得了得了!我们不谈了。越谈越有误会,晚上请到我屋子里去打小牌。”玉芬道:“好吧,再说罢。”燕西看她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不能离开,又在玉芬屋子里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一直把玉芬说得有说有笑了,才告辞而去。
第五十三回 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燕西和清秋在金太太屋子里会晚餐。原来清秋到金家来,知道他们吃饭,都是小组织,却对燕西说:“我吃东西很随便的,并不挑什么口味。我是新来的人,不必叫厨子另开,我随便搭入哪一股都行。你从前不是在书房里吃饭吗?你还是在书房里吃饭得了。”燕西道:“你愿意搭入哪一股哩?”清秋笑道:“这一层我也说不定,你看我应该搭入哪一股好呢?”燕西道:“这只有两组合适,一组是母亲那里,一组是五姐那里,你愿意搭入哪一股呢?”清秋道:“我就搭入母亲那一组吧?”燕西道:“母亲那里吗?这倒也可以,晚上我们在母亲那里吃晚饭,我就提上一句,明天就可以实行加入了。”这样一提,到了次日,就开始在金太太一处吃饭。燕西又是不能按着规矩办的人,因之,陪在一处吃饭,不过是一两餐。此外,还是他那个人,东来一下子,西来一下子,只剩了清秋一个人在老太太一处。
这天晚上,他夫妇在金太太那里吃饭的时候,恰好玉芬也来。她见金太太坐在上面,他夫妻二人坐在一边,梅丽坐在一边,同在外屋子里吃饭。清秋已经听到燕西说了,这位嫂嫂有点儿挑眼,不可不寸步留心。因之,玉芬一进门,放下筷子,就站起身来道:“吃过晚饭吗?”玉芬正要说她客气,金太太先就笑道:“随便罢,用不着讲这些客套的。”玉芬道:“是啊!家里人不要太客气,以后随便罢。”说着,在下首椅子上坐了。清秋也没有说什么,依然坐着吃她的饭。吃过饭之后,梅丽伸手一把抓住,笑道:“听说你台球打得好,我们打台球去。”清秋也喜欢她活泼有趣,说道:“去是去,你也等我擦一把脸。”梅丽道:“还回房去吗?就在这里洗一洗就得了。”于是拉着她到金太太卧室里去了。金太太早已进房,燕西又是放碗就走的,平白地把玉芬一个人扔在外面。他们虽然是无意出之,可是玉芬正在气上,对了这种事,就未免疑心。以为下午和燕西说的话,燕西告诉了母亲,也告诉了清秋,所以人家对她都表示不满意。这样看起来,清秋刚才客客气气地站起身来,也不是什么真客气,大有从中取笑我的意思了。你一个新来的弟媳刚得了一点宠,就这样看不起嫂嫂,若是这样一天一天守着宠过下去,眼睛里还会有人吗?越想越是气,再也坐不住,就走开了。心里有事,老憋不住,不大经意的,便走到佩芳这里来。佩芳见她一脸的怒容,便笑道:“我没有看到你这个人,怎样如此沉不住气?三天两天和老三就是一场。你也不看看我,所受凤举的气应该有多少,我对于凤举,又是什么样子的态度?”玉芬手扶着一把椅子背,一侧身子,坐下去了。十指一抄,放在胸前,冷笑道:“你瞧,这是不是合了古人那句话,小人得志会颠狂吗?那新娘子倒会巴结,她和母亲一处吃饭。可是你巴结你的,你得你的宠。谁会把你当一尊大佛,你就保佑谁,别人无所谓,你就不能在人家面前托大啊。刚才是我去的不撞巧,去的时候,碰着他们在那里有说有笑地吃饭。我去了不多一会,他们饭也吃完了,人也走开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恶狠狠地给我一个下不去,我倒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佩芳道:“不能罢?一点儿事没有,为什么给你下不去呢?”玉芬道:“我也是这样想,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何至于对我有过不去的样子呢?佩芳道:“这自然是误会。不过她特别地和母亲在一处吃饭,故意表示亲热,让人有些看不入眼。虽是对上人,无所谓恭维不恭维,究竟不要做得放在面子上才好。你以为如何?”玉芬道:“如今的事,就是这样不要脸才对呢。”两个人这样议论,话就越长,而且越说越有味,好半天没有走开。
清秋对于这件事,实在丝毫也不曾注意。在金太太那里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回院子里来,自己也不曾作声,自回屋子里去。正要走进上屋的时候,却听见下屋里有一个妇人的声音说道:“你们少奶奶年纪太轻些,也许自己是无心,可是别人就怪下来了。”清秋听到这种话,心里自不免一动,且不回上房,也不去开电灯,手摸着走廊上的圆柱子,静静地站着,向下听了去。只听又一个道:“三少奶奶对大少奶奶还说了一些什么呢?”那个道:“为什么他小两口儿就要跟着太太吃?据三少奶奶那意思,你们这位新少奶奶,看她不起,不很理她。”一个道:“那可冤枉,你别瞧她年纪小,可是心眼儿多。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大宅门里的小姐,对什么人也加着一倍子小心,哪里会看不起人?”那个带着笑音道:“这里面还有原因的,你不知道三少奶奶是白小姐的表姐吗?”那一个道:“这事我早知道了。从前说把白小姐给七爷,就是三少奶奶作媒呢。”这个道:“这不结了,你想,这一门亲事,没有成功,她多么没有面子?你们新少奶奶一说成,她就呕着三分气,现在一家子,天天见面,你耗着我,我耗着你,怎么不容易生气?三少奶奶还说了好些个不受听的话呢。你猜怎么着?她说……”说到这里,声音就细微得了不得,一点也不听见。唧唧哝哝了一阵子,有一个道:“嘿!那可别乱说,这是非大非小的事,说出来了,要惹乱子的。”那个道:“不说了,我去了,回头大少奶奶叫起来了,没有人,又得骂我了。”清秋听到这里,赶快向角门边一踅,踅出门外去,隐到一架屏风边。直等那妇人出去,暗中一看,原来是佩芳屋子里的蒋妈。等她去得远了,然后慢慢地走过来。站在门边先叫了一声刘妈,这才回到上房,拧着了电灯。刘妈心里想着,真是危险,要是蒋姐再要迟一步走,我们说的话,就会让她全听了去,那真是一桩祸事。刘妈进了房,见她只拧着了壁上斜插的一盏荷叶盖绿色电灯,便拧着中间垂着珠络那盏大灯。清秋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躺一会儿,我怕光,还是这小灯好。”刘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又摸了摸屋角边汽水管子。见清秋斜靠着沙发坐下,料是很疲倦,大概没有什么事,放下垂幔,竟自去了。清秋静默默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心想,我自信是有人缘的人,到处都肯将就,何以一进金家门就变了,会让她妯娌们不满意?据刚才老妈子的谈话,是为了白小姐,我从前只知道燕西有个亲密些的女朋友叫白秀珠,至于婚姻一层,我却是未曾打听。燕西也再三再四地说,并没有和别人提过婚姻问题。这样一来,他和白小姐是有几分结婚可能的,她的地位,是被我夺将过来的了。至于我们这三嫂和白小姐是表姊妹,他更没有对我提过一字。这样大的关系,燕西真糊涂,为什么一点儿不说?是了,他怕这一点引起我的顾虑,障碍婚姻问题进行,所以对我老守着秘密。可是你事前秘密,还是有可说,及至我们非结婚不可了,你就该说了。你只要一说,至少我对玉芬有一种准备。直到现在人家已经向我进攻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今天晚上,我得向他问个详详细细。主意想定了,也不睡觉,静坐在沙发上等候燕西回家。
偏是事有凑巧,这晚上燕西到刘宝善家去玩,大家一起哄,说是七爷今天能不能陪大家打八圈?燕西笑说:“八圈可以。”刘宝善笑道:“八圈可以。大概十二圈就不可以了。不行,今晚上我们非绑他的票不可。”燕西道:“我向来打牌不熬夜的,又不是从现在开始。”刘宝善道:“不管,非打一宿不可。而且不许打电话回去请假。”燕西道:“那是为什么?以为结婚以后,我失却了自由吗?你不信,我今天就在这里打牌打到天亮,你看就有什么关系?”他这样说了,就在刘家打牌,真连电话都没有打一个回去。清秋在家里,哪里知道他这一套原故?还是静静地躺着。可是由十点等到十二点,一点,两点。在两点钟以前,清秋知道他们家里人是睡得晚的,也许这个时候还没有到要睡的时候。直到两点钟打过,无论听戏看电影,都早已散场了。就是在朋友家里打牌,所谓新婚燕尔,这个时候,不该不回来。至于冶游,在新婚的期中,也是不应有的现象。那末,他为什么去了?难道知道三嫂今天和我过不去,特意躲开吗?更不对了,我是你的爱人,你要保护我,安慰我才对,你怎样倒躲起来了?想着想着,桌上那架小金钟,吱咯吱咯地响着,又把短针摇到了三点。无论如何,这样夜深,他是不回来的了。自己原想着等燕西回来一块儿睡,那才见得新婚的甜蜜。等候到这时还不见来,那就用不着等了。于是,一个人展开被褥,解衣就寝。但哪里睡得着?头靠着枕上,想到自己的婚姻,终是齐大非偶,带着三分勉强性。结婚的日期,也太急促,弄得没有考量的余地。这三嫂我看她就是一个调皮的样子,将来倒是自己一个劲敌。清秋在枕上这样一想,未免觉前途茫茫,来日大难。第一,妯娌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背后有一种势力可靠。第二,自己和燕西这一段恋爱的经过,虽在这种年月,原也算得正大光明,可是暗暗之中,却结下几个仇人。自己虽然是极端地让步,然而燕西为人有点喜好无常。虽然他对于我是二十四分诚恳,无奈他喜欢玩,仇人在这里面随便用一点儿狡猾,自己就得吃亏。譬如今天,新婚还没有到一周,他就没有回家,就显得他靠不住。第三,自己母亲对于这婚事,多少也有点勉强。若知道我一进金家,就成了一个入宫见妒的蛾眉,她要怎样地伤心呢?要说我不该嫁燕西,这种心事是不应有的。他是怎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对我却肯那样用心,而且牺牲一切来就我,我不嫁他,哪里还找这种知己去?可是嫁过了,就是这样的一副局势,前途又非常的危险,我这真是自寻苦恼。好好的一个女子,陷入了这一种僵局之内,越想越觉形势不好,她就越伤心,也不知这眼眶内一副热泪从何而起,由眼角下流将出来,便淋在脸上。起初也不觉得,随它流去。后来竟是越流越多,自己要止住哭也不行。心想,不好,让老妈子知道了,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事这样哭;加上他今晚上又没回来,他们若误会了,一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因此,人向被窝中间一缩,缩到棉被里面去睡。在被窝中间,哭了一阵,忽然一想,我这岂不是太呆?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我为什么作那样的呆事?老早地愁着。天下事哪有一定,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现在不过有我母亲,遇事不能不将就。若是没有我母亲,只剩我一个人,那就生死存亡,都不足介意。慢慢向宽处想,心里又坦然多了。因为这样,人才慢慢地睡着。
睡得模模糊糊,觉得脸上有一样软和的东西,挨了一下。睁眼看时,却是燕西伏在床沿上,他身上穿的西服,外面罩着大衣,还没有脱下,看那样子,大概还是刚刚回来。因为自己实在没有睡够,将眼睛重闭了一闭,然后才睁开眼来。燕西笑道:“昨晚上等我等到很夜深吧?真是对不住。他们死乞白赖地拉我打牌,还不许打电话,闹到半夜,我又怕回来了,惊天动地。就在刘家客厅里火炉边下,胡乱睡了两个钟头。”清秋连忙扶着枕头,坐起来道:“你简直胡闹,这样大冷天,怎么在外熬一夜?我摸摸你手看。”说时,一摸燕西的手,冷得冰骨。连忙就把他两手一拖。拖到怀里来,说是:“我给你暖和暖和罢。”燕西连忙将手向回一抽,笑道:“我哪能那样不问良心,冰冷的手伸到你怀里去暖和,哎呀,怎么回事?你眼睛红得这样厉害。”说时,将头就到清秋脸边,对她的眼睛仔细看了一看,轻轻地问道:“小妹妹,昨晚上你哭了吗?”清秋用手将他的头一推,笑道:“胡说,好好的哭什么?”燕西笑道:“你不要赖,你眼睛红得这样,你还以为人家看不出来吗?”于是走到后房洗澡兼梳妆室里,取了一面镜子来,递给清秋手里,笑道:“你看看,我说谎吗?”清秋将镜子接过来,映着光一看,两只眼睛珠长满了红丝,简直可以说红了一半。将镜子向被上一扔,笑道:“你还说呢?这都是昨晚上等你,熬夜熬出来的。”燕西笑道:“难道你一晚上没有睡吗?”清秋道:“睡不多一会儿,你把我吵醒的,可以说一晚上没有睡着。”燕西道:“既然如此,你就睡罢。时候还早着哩,还不到八点钟,他们都还没有起来呢。”燕西一面说着,一面脱了大衣,卸下领带。清秋道:“你为什么都解了。”燕西笑道:“我还要睡一会儿。”清秋手撑着枕头,连忙爬起来,笑道:“不行,你要上床来睡,我就起来。”燕西见她穿了一件水红绒紧身儿,周身绣着绿牙条。胸前面还用细线绣了一个鸡心。脖子下面,挖着方领。燕西一伸手就按住她道:“别起来,别起来。”清秋将他手一拨道:“冰冷的手,不要乱摸。”燕西道:“刚才你说我的手冰冷,还给我暖和暖和,这会子你又怕冷。”清秋道:“不和你说这些,你睡不睡?你要睡,我就起来,你不睡,我躺一会子。”燕西道:“你忍心让我熬着不睡吗?”清秋道:“你不会到书房里睡去?”燕西道:“书房里的铺盖,早收拾起来了,这会子你叫我去睡空床吗?”清秋见他如此说,一面披衣,一面起身下床。燕西道:“你真不睡了吗?”清秋笑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关你什么事?”燕西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你真不睡,我就用不着客气了。”于是清秋起来,燕西就睡上。下房里的李妈、刘妈听到上房有说话的声音,逆料燕西夫妇都起来了,便来伺候茶水。一进房门,看见清秋对着窗子坐了,李妈道:“哟,七少奶奶,怎么了?你眼睛火气上来了吧?”清秋微笑道:“可不是!这几天都没有睡好,熬下火来了。我眼睛红得很厉害吗?”李妈道:“厉害是不厉害,不过有一点红丝丝,闭着眼养养神,就会好的。天气还早,你还躺一会儿罢。”清秋笑道:“起来了又睡,那不是发了癫吗?”李妈道:“就不睡,你也在屋子里坐一会儿罢,先别到太太那儿去了。”清秋听她这样说,以为自己眼睛不好,又拿镜子来照了一照,一看之下,果然眼睛的红色,一些儿也没有退。便笑道:“你到太太房里去一趟,若是太太问起我来,就说我脑袋儿有点晕,已经睡了。”李妈笑道:“一点事没有,我怎样去哩?”清秋道:“那就不去也好,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再去说明就是了。”清秋这样说了,果然她上午就没有出房门,只是在屋子里坐着。燕西先没有睡着,还只管翻来覆去。到后来一睡着了,觉得十分地香,一直到十二点钟,还不知道醒。清秋因为自己没有出房门,燕西又没起来,很不合适,就到床面前叫了燕西几回。哪里叫得醒?心想,他是熬夜的人,让他去睡罢。又拿镜子照了一照,眼睛里的红丝,已经退了许多,不如还是自己出去罢。因此,擦了一把脸,拢了一拢头发,便到金太太这边来吃午饭。恰好佩芳为了凤举的事,又来和婆婆诉苦,金太太劝说了一顿,叫她就在这里吃饭。清秋来了,金太太先道:“我刚才听说你不很大舒服,怎么又来了?”清秋道:“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一点,今天又起来得早,没有睡足,头有点晕,不觉得怎样。”佩芳笑道:“我听到李妈说,老七昨晚上没有回来,你等了大半夜,一清早回来,就把你吵醒了。你也傻,他不回来,你睡你的得了,何必等呢?要是象凤举,那倒好了。整夜不归,整夜地等,别睡觉了。哟!眼睛都熬红了,这是怎么弄的?”佩芳本是一句无心的话,清秋听了,脸上倒是一红。笑道:“我真是无用,随便熬着一点,眼睛就会红的。”清秋说着话,就在金太太面前坐下。金太太就近一看,果然她的眼睛有些红。心里想,那也难怪,新婚不到几天,丈夫就整晚不在家,大概昨晚上又急又气,又想家,哭了一顿了。便道:“老七这孩子。非要他父亲天天去管束不可。有一天不管他,他就要作怪了。他又到哪里去了?”清秋笑道:“据说昨晚上他就是不肯在外面打牌的,因为人家笑他,他和人家打赌,就没有回家,而且还打赌不许打电话。”金太太心想,她不但不埋怨她丈夫,而且还和她丈夫圆谎,这也总算难得。她心里这样想着,就不由对佩芳望了一望。心想,人家对丈夫的态度是怎样?你对丈夫的态度,又是怎样?佩芳心里也明白。金太太口里虽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心里分明是嘉奖清秋,对自己有些不满。这样一想,好个不痛快。金太太哪里会留意到这上面去?因对清秋道:“由清早七八点钟睡到这时候,时间也就不少了,你可以催他起来。”清秋笑道:“随他去罢,他八点多钟才上床,九点钟才睡着,这个时候也不过睡两个多钟头,叫他起来,他也是不吃饭的了。”她这一篇话,又是完全体谅丈夫的,佩芳听了,只觉得有些不顺耳。一会子开了饭来,大家一同吃了。
佩芳谈了几句话,就回房去了。她这时虽然不乐意清秋,可是仔细一想,燕西对于清秋,他实在钟情,无怪她这样卫护。再看自己丈夫凤举是怎么样?弄了一个人不算,还要大张旗鼓地另立门户。他既不钟情于我,我又何必钟情于他?一个女子要去委曲求全地去仰仗丈夫,那太没有人格,我非和他办一个最后的交涉不可。决裂了,我就和他离婚,回娘家过去。看他将来有什么好结果?他要弄出什么笑话来了,我乐得在旁边笑他一场。心里这样一计划,态度就变了。好好一个人,会在家里生闷气。恰好凤举是脱了西装,要回来换皮袍子。佩芳鼓着脸坐在一边,并不理他。凤举很和平的样子,从从容容地问道:“这两天天气冷得厉害,我想换长衣服穿了。我那件灰鼠皮袍子,不知道在哪只箱子里?”佩芳不作声,只管发闷地坐。凤举又问道:“在哪只箱子里?你把钥匙交给蒋妈,让她给我把箱子打开。”佩芳不但不理,她索性站了起来,对着挂在壁上的镜子去理发。凤举一看这样子,知道她是成心要闹别扭,不敢再和她说话了。就叫了一声蒋妈,佩芳依然是不作声,在玻璃橱抽斗里,拿出一把小象牙梳子,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慢慢地去梳拢她的头发。脸对着镜子,背就朝着房门,蒋妈一进来,佩芳先在镜子里看到了。猛然地将身子掉转来问道:“你来作什么?”蒋妈听到是凤举叫的,现在佩芳说出这种话来,分明是佩芳不同意的。就笑道:“没有事吗?”说着,身子向后一缩,就退出去了。凤举看这样子,佩芳今天是有些来意不善。下午正约了人去吃馆子,举行消寒会,若是一吵起来,就去不成功,只得忍耐一点,便含着微笑,坐在一边。佩芳见他不作声,也不好作声。坐了一会,凤举便站了起来,去取衣架上的大衣。佩芳突然问道:“到哪里去?”凤举道:“我有一个约会,要去应酬一下子,你问我作什么?”佩芳道:“是哪里的约会?我愿闻其详。”凤举道:“是李次长家里请吃饭。我们顶头的上司,也好不去吗?”佩芳道:“顶头上司怎么样?你用上司来出名,就能压服我吗?今天无论是谁请,你都不能去,你若是去了,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凤举道:“你不要我出去也可以,你有什么理由把我留住?”佩芳将头一偏道:“没有理由。”凤举见她这样蛮不讲理,心里气忿极了,便瞪着眼睛,将大衣取在手上,将脚一顿道:“个人行动自由,哪个管得着?”佩芳跑了过来,就扯住他的大衣,说道:“今天你非把话说明白了,我不能要你走。”凤举无名火高三千丈,恨不得双手将她一下推开,但是看着她顶着一个大肚皮,这一推出去,又不定要出什么岔事。只得将大衣一牵,坐在旁边一张小椅子上,指着她道:“有什么事要谈判?你说你说。”佩芳道:“我问你,这一份家,你还是要还是不要?若是要,就不能把这里当个行辕。你若是不要,干脆说出来,大家好各干各的。”凤举道:“各干各的,又怎么样?”佩芳将脖子一扬道:“各干各的,就是离婚。”凤举听说,不觉冷笑了一声。佩芳道:“你冷笑什么?以为我是恐吓你的话吗?”凤举道:“好吧!离婚罢。你有什么条件,请先说出来听听?”佩芳道:“我没有什么条件,要离婚就离婚。”凤举道:“赡养费,津贴费,都不要吗?”佩芳突然身子向上一站道:“哪个不知道你家里有几个臭钱?你在我面前还摆些什么?就是因为你有几个臭钱,你才敢胡作胡为。你以为天下的女子都是抱着拜金主义,完全跟着金钱为转移吗?只有那些无廉耻的女子,为了你几个臭钱,就将身体卖给你。吴家的小姐,要和你金家脱离关系,若是要了你金家一根草,算是丢了吴家祖宗八代的脸。”说毕,两手向腰上一叉,瞪着眼睛,望了凤举。凤举看她那种怒不可遏的样子,恐怕再用话一激,更要激出了事端来。便默然地坐在一边,在身上掏出烟卷匣子来,在匣子里取了一根烟卷,放在茶几上慢慢地顿了几顿。然后将烟卷放在嘴里衔着,只是四处望着找取灯。佩芳还是叉了腰,站在屋子中间,却问道:“你说话啊,究竟怎样?我并无什么条件,我问你,你有什么条件没有?”凤举淡然答应一声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条件。”佩芳道:“好,好,好!我今天就回家,回了家之后再办离婚的手续。蒋妈来,给我收拾东西。”蒋妈听到叫,不能不来,只得笑嘻嘻地走进来,站在房门口,却不作声。佩芳道:“为什么不作声?你也怕我散伙,前倨后恭起来吗?把几口箱子给我打开,把我衣服清到一处。”蒋妈听说,依然站着没动。佩芳道:“你去不去?你是我花钱雇的人,都不听我的话吗?”蒋妈笑道:“得了,一点小事,说过身就算了罢,老说下去作什么呢?大爷你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在家里呆着,别出去了。”凤举看他夫人那样十分决裂样子,心想,再要向前逼紧一步,就不可收拾的。蒋妈这样说了,心想一餐不相干的聚会,误了卯也没有什么要紧,不去也罢。便道:“你去给我找一盒取灯来。”蒋妈答应着,就把取灯拿来了。自己擦着,给凤举点了烟卷。佩芳道:“你也是这样势利眼,我叫你作事,无论如何你不动身。人家的事只一说你就做了。下个月的工钱,你不要在我手上拿了。”蒋妈笑道:“我只要拿到钱就是了,管他在哪个手上拿呢。”佩芳道:“好吧!你记着罢。”凤举一听佩芳都有等下月初拿工钱的话了,当然已将要走的念头取消。心想,妇人们究竟有什么难于对付?只要见机行事就是了。想着,不由得一笑。佩芳道:“哪个和你笑?你看我没有作声,这样大的问题,就搁下了。我是休息一会儿,再和你来算清帐目。”凤举笑着对蒋妈道:“蒋妈,你给她倒一杯茶,让她润一润嗓子罢。”蒋妈果然倒了一杯茶,送过去。佩芳依然是两只手抱了膝盖坐着,将头偏在一边去,只看她那两臂膀耸了两耸,大概也是笑了。凤举看见她这种情形,知道她还不至于到实行决裂的地位,便笑道:“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来由,好好地和我生气?我就让你,不作声,这还不成吗?你自己也笑了,你也知道你闹的没来由的了。”说时就周转着身子,走到佩芳面前去。佩芳把头低着将身子又一扭,将脚又一顿道:“死不要脸的东西,谁和你这样闹?滚过去!”凤举见夫人有点撒娇的样子,索性逗她一逗,便装着《打鱼杀家》戏白说道:“后来又出来一个大花脸,他喝着说,呔!滚回来。你滚过去没有?冲着咱们爷儿们的面子,我哪里能滚出去,我是爬过去的。咳!更寒碜。”他时而京白,时而韵白,即景生情,佩芳是懂这出戏的,听了这话,万万忍不住笑,于是站起身来,跑进里面屋子躲着去笑了。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佩芳这样一来,凤举知道一天云雾散,没有多大事了,提起了大衣,打算又要走。蒋妈低低声音笑道:“大爷,今天你就别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去办也不迟。”佩芳听到凤举要走,又跑出来了,站在门边板着脸嚷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去吗?你若再要走,今天我也走,我不能干涉你,你也不要干涉我,彼此自由。”凤举两只手正扶着衣架子,要取那大衣,到了这时,要取下来不好,将两只手缩回来也不好,倒愣住了。半响他才说道:“我并不是要走,因为早已约好了人家了,若是不去,就失了信,你若是不愿意我出去应酬,以后的应酬,我完全不去就是了。”佩芳道:“真的吗?今天出去也成,在今年年里,你就哪里也不许去。不然的话,我就随时自由行动。”凤举笑道:“难道衙门里也不许去吗?”佩芳道:“衙门当然可以去,就是有正大光明的地方,白天晚上也可以去,不过不许瞒着我。我侦察出来了,随时就散伙。”凤举又躺在沙发上,将脚向上一架,笑道:“我并没了不得的事,今天不出去也罢。”佩芳道:“你今天就是不出去,我的思想也决定了,听便你怎样办。”凤举道:“我不去了,回头我就打个电话,托病道谢得了。”这时,蒋妈已走开了,凤举站起来拍着佩芳肩膀笑道:“你为什么把离婚这种大题目压制我?”佩芳双手将凤举一推道:“下流东西,谁和你这样。你那卿卿我我的样子,留着到你姨太太面前去使罢,我是看不惯这种样子的。”凤举依然笑道:“这可是你推我,不是我推你。”佩芳道:“你要推就推,我难道拦住了你的手吗?”说着,将身子挺了一挺,站到凤举身边来。两人本站在门边,凤举却不去推她,随手将门帘子放下,闹了一阵,闹得门帘子只是飘动。佩芳笑着一面将帘子挂起,一面将手绢擦着脸道:“你别和我假惺惺,我是不受米汤的。”凤举苦心孤诣才把佩芳满腹牢骚给她敷衍下去。这晚上,他当然不敢出去。就是到了次日,依然还在家里睡下,不敢到小公馆里去。
这个冬天的日子,睡到上半午起来的人,混混就是一天,转眼就是阴历年到了。这天是星期,吃过午饭,凤举就叫听差通知做来往帐的几家商店,都派人来结帐。原来金家的帐目,向来是由金太太在里面核算清楚,交由凤举和商家接洽。结完了总帐之后,就由凤举开发支票。这天,凤举在外面小客厅里结帐,由两点钟结到晚上六点半,才慢慢清楚。商店里来结帐的,知道金府上是大爷亲自出面,不假手于外人的,公司是派帐房来,大店铺是派大掌柜来,所以都很文明。凤举是瞒上不瞒下,叫家里帐房柴贾二先生当面结算,自己不过坐着那里监督而已。结算以后,凤举伸了一个懒腰,向沙发椅子上一躺,笑道:“每年这三趟结帐,我真有些害怕。尤其是过年这一回,我听说就头痛。”说着,一按壁上的电铃,金贵进来了。凤举道:“叫厨房里给我做一杯热咖啡,要浓浓的滚烫滚烫的。”金贵去了,帐房柴先生道:“大爷是累了,要喝咖啡提一提精神呢。可是还有一笔麻烦帐没有算,那成美绸缎庄,还没有来人呢。”凤举道:“是啊,他那个掌柜王老头儿,简直是个老滑头。”外面有个人却应声答道:“今天真来晚了,我知道大爷是要责备的。”说着话,那门帘一掀,正是王掌柜来了。他穿了哔叽皮袍,青呢马褂,倒也斯文一脉。他肋下夹着一个皮包,取下头上戴的皮帽在手,拱着手只对凤举作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生意上分不开身来,大爷别见怪。”说着,把他两撇小八字胡,笑得只管翘起来。凤举着:“真是巧,骂你滑头,你就来了。”说着,也没有起身,指着旁边的椅子道:“请坐罢。”王掌柜笑道:“大爷骂我老滑头吗?我可没有听见。”凤举笑道:“分明听见,你倒装没有知道,这还不够滑的吗?不说废话了,你把帐拿出来我看看罢。我等了这一天,我要休息了。”他打开皮包,拿出一本皮壳小帐簿,上面贴了纸签,写着金总理宅来往折。凤举道:“我哪里有工夫看这个细帐,你没有开总帐吗?”王掌柜道:“有有有。”于是在皮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开的帐单,双手递给凤举。凤举拿过来一看,上面写道:“
太太项下,共一千二百四十元。
二太太项下,共二百七十三元。
三太太项下,共四百二十元。
大爷项下,共二千六百八十元。
凤举看到,不由心里扑通一跳,连忙将帐单一按,问道:“我的帐,你全记在上面吗?”王掌柜笑道:“大爷早分付过我了,新奶奶的帐,另外开一笔,已经把帐另外开好了。”凤举道:“既是另外开帐,何以这里还有这样多的钱?”王掌柜回头看了一看,笑着轻轻地道:“大爷的帐,一共有四千多哩。不说别的,就是那件灰鼠外套,就是五百多块钱了。我也怕帐多了,大爷有些受累,所以给你挪了一千二百块钱到公帐上来了。”凤举道:“有这些个帐目?我倒是始终没有留心。柴先生,你把他这折子上的细帐,给我誊一笔下来。”于是柴先生在誊帐,凤举接上将帐往下看,乃是:
二爷项下,三百六十八元。
三爷项下,五百零五元。
四小姐项下,二千七百零二元。
凤举笑道:“这倒罢了,还有一个比我更多的。”王掌柜笑道:“四小姐回国有多久了呢?哪里有这些帐?这都是四小姐给七爷办喜事买的东西,和四小姐自己没有关系。”凤举道:“我说呢,她何至于买这些东西?”又往下看是:
五小姐项下,二百十二元。
六小姐项下,一百九十元。
七爷项下,一千三百五十元。
八小姐项下,五十八元。
共收到现洋五千元,下欠……
凤举也不看了,将帐单向柴先生面前一扔道:“请你仔细核对一下。”王掌柜趁柴先生核对帐目的时候,却在皮包里取出一张纸单来,双手递给凤举。凤举接过来一看,上面首先写着恭贺新禧四个字。以后乃是:今呈上巴黎印花缎女褂料成件,翠蓝印花缎旗袍料成件,英国绿色绸女袍料成件,绛色大公司缎女衣料成件,西藏獭皮领一张,俄罗斯海狸皮领一张,灰色五锦云葛男袍料一件,浅蓝锦华葛袍料一件,花绸手绢一匣,香水一匣。下面盖着庄上的水印。凤举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来年是不想做生意了。我们先别说一节做了上万块钱的生意,我们给你介绍多少主顾了?外国人除非不买绸缎皮货,买起来总是到你家去,不是我的力量吗?再说,对你们店东,交情更大了,上半年在银行里挪二十万款子,就是总理口头担保。虽然你们只挪用了一个星期,这一星期,若是在银行里就可以敲你们一笔竹杠。”王掌柜眯着鱼纹眼睛,连连摇手道:“大爷,你别嚷,你别嚷。别说宅里做这些年生意了,就凭总理和大爷这几年公事私事帮忙,我们也应该孝敬的。回头,大爷又要说王掌柜老滑头了。这也是我的主意,这边宅里,官样文章,不成个意思,大爷对太太含糊回一声儿就过去了。明天上午,还有点东西,我亲自送到那边大爷小公馆里去。”凤举笑道:“什么大公馆,小公馆?别胡说了。”王掌柜道:“果然的,大爷什么时候在那边?”凤举道:“不管我在那里不在那里,你把东西送去就是了。”王掌柜道:“那就是了,我明天早上八九点钟准送去。”凤举道:“那时候最好,我就在那边的。”说时,厨子送咖啡来了。
凤举告诉厨子,也给王掌柜做一杯。自己却拿了帐单礼单,来见金太太。金太太戴上眼镜,坐在电灯下面,捧着单子,迎了光看。看完了,将眼镜收下,望着凤举脸上道:“你怎买了许多钱东西?佩芳知道吗?不见得你全是自穿的吧?”凤举笑道:“这一节的钱,我简直凑不出来。你老人家帮我一个大忙,开一张两千元支票给我,好不好?”金太太将单儿向地板上一摔道:“什么?我给你开二千元支票。我早就说了,以后这些私帐,各人去结,不要归总。你们就说,这样不好,让人家笑我们家里分彼此。其实,你们哪里是怕人笑,要把我拉在里面,给你们垫亏空就是了。哪一节算帐,不给你们填上一两千?管它呢,只要不太伤神,我也就不说给你老子听。第一,就是你的帐多,那一节也不会自己付个干净。这一节,你倒干脆,整帐是我的,你只管零头了。我问你,自己挣的钱哪里去了?”凤举一点也不生气,弯着腰把帐单捡起,笑嘻嘻地站着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并不是我要你老人家代垫,不过请你老人家借给我罢了。”金太太道:“我不能借,我也不能开这个例。设若大家都援你的例子和我借起钱来,那就这一节的帐,归我包办了。”凤举笑道:“我不是说吗,我只借一下,不久就归还的。我总慎重处之,不敢胡来。设若我算完了帐,马上就开支票钱拿去了,你老人家也不过是和我要钱而已。”金太太道:“你果然是那样丧失了信用,以后我还能把银钱过你的手吗?”凤举退后一步,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笑道:“得了,妈,你救我一下罢,只两千块钱的事,白扔了,也没有好过了别人。那话你就别提了,请你看一看这礼单。”金太太于是复戴上眼镜,将礼单看了一遍。因道:“他们越发地胡闹了!怎么连锦华葛的衣料和手绢都送来了?这能值几个钱?”凤举笑道:“只要买他的东西,价钱公道一点就行了,我们哪里计较他送什么礼物。再说,这礼物也不轻,这一张西藏獭皮领子,就该值一百多块钱了。怎么样?这支票就开给他吗?”金太太道:“道之给老七买的东西,是结婚用的,算在我帐上。你只把我这笔帐归拢起来,算一算,我已经付过两千了,大概不差他多少。其余的帐,各人自己付,省得我将来和你们讨。”凤举笑道:“讨一讨,要什么紧呢?我就开总帐罢。得了,我给你行礼了。”说着,又是深深地一鞠躬。金太太还要说时,凤举一转身,就走出去了。接上金荣就把礼物拿了进来,左一个匣子,右一个匣子,倒是挺好看。金太太正要叫人拿进房去,凤举又跟着来了。金太太笑骂道:“你又进来作什么?这些东西,你又要分吗?别的是不大值钱,只有这一张藏獭领子,还值几文,你又想拿吗?这回你什么东西也不要想,给我滚出去。”凤举笑道:“东西既然是没有分,那末,钱是不成问题,一定归你老人家垫了。”金太太道:“钱我也不管。”凤举笑着出去,就将支票开了。晚上就在家里睡,没有敢出去。佩芳问有多少钱衣料帐?凤举说:“只有五百多块钱,在总帐上开销了,含糊一点,你就不要去问母亲。一问明白,我们就要拿钱出来了。”佩芳信以为真,当真没有问。
次日早上,凤举只说上衙门,便一直到小公馆里来。晚香拥着绒被,头窝在一只方式软枕中间,被外只露了一些头发。凤举掀开一角被头,把头也插进被里去。晚香突然惊醒,用手将凤举的头一推,伸出头来一看道:“吓了人家一跳。一大早,冰冰冷的脸,冰了我一下子。”凤举笑道:“快起来罢,一会子就有人送礼来了。”晚香将手扯着他的胳膊,慢慢地坐起来,笑道:“你说你不怕少奶奶的,现在也怕起来了,昨晚上你又没来。”凤举道:“我不是怕她,我是怕老人家说话呢。”晚香道:“你不要瞎扯!从前为什么就不怕呢?你不要打搅我,我还要睡觉。”说着,身子又要向被窝里缩,凤举按住她的身子,笑道:“不要睡了,待一会子,绸缎庄上就要送东西来。”晚香听说,果然就不向下缩,问道:“送些什么来呢?”凤举道:“人家送礼,我哪里能知道他送些什么?不过我知道,决不至于坏到哪里去。”晚香也知道逢到年度,绸缎庄是有一道年礼要送的,倒不料会送到这里。连忙披了衣服起来。不到一点钟之久,王掌柜果然将东西送来了。除了绸缎料子八样不算,另外还送了一件印度缎白狐领的女斗篷,又是一件豹皮的女大衣,一齐由外面送进上房来。晚香连忙披在身上一试,竟非常地合式。晚香道:“这真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腰身大小?”凤举道:“那还不容易吗?你在他那里做衣服,又不是一回,他把定衣的尺寸簿子一查,就查出来了。”晚香道:“送礼的东西,怎么不往宅里送,送到这里来哩?”凤举道:“这一笔帐目,本是我经手,我私下和他们商量好了,叫他送到这里来的。”晚香笑道:“你这回事件办得很好,应该有点赏。”凤举笑道:“赏什么?你少同我捣两个麻烦,也就行了。外面有人在那里,我还得去见见他呢。”说着,到客厅里来。王掌柜起身相迎道:“我不敢失信不是?”凤举道:“我要上衙门了,不能陪你了,我的帐过两天给你罢。”王掌柜连忙站起来笑道:“大爷,你随便开一张支票,不算什么工夫,何必又要我跑一趟呢?”凤举道:“你们做买卖的人,这还能怕跑一点路吗?”停了一停,又笑道:“对不住,我的这笔帐,今年是不能给的,只好等到明年再说罢。”王掌柜笑道:“嘿!大爷还在乎这一点钱,少打一晚小牌,就有了。”凤举和他说话始终也不曾坐下,一面说一面走,已经出去了。王掌柜又不敢得罪他的,凤举一定不肯开支票,也就只好算了。
可是凤举心里,比他更为难,今年为讨了这房姨少奶奶,另立门户,差不多亏空到一万上下。东拉西扯,把帐还了一半,还欠四五千,简直没有法子对付。这还罢了,佩芳又有一个老规矩,每年过年,要给五百块钱散花。今年讨了姨少奶奶,这钱更得痛痛快快拿出,不然,她就要生是非的。本来想到银行里去移挪几个钱,无如今年银行里生意不好,也是非常地紧,恐怕不容易移挪。若是和朋友们去移挪吧,一两千块钱,还不至于移挪不动,无如又不肯丢下这面子,心里老是为难。转眼就是阴历二十八了,帐房里正忙着办过年货。凤举从衙门里回来,一直就到帐房里来,只见满地下堆着花爆,屋外走廊上,一排悬着七八架花盒子。柴先生正数好了一搭钞票,拿在右手,左手便要去按叫人铃。凤举一脚踏进屋来,笑道:“今年又买这些花爆,我是全瞧着别人快活。”柴先生正要搭话,进来一个听差,于是将钱交给他,让他走了,起身又关上了门。这才笑道:“我也看出来一点,这几天,大爷似乎很着急。”凤举见旁边有一张靠椅,坐着向上一靠,笑着叹了一口气道:“糟透了,我是自作孽,不可逭。”柴先生道:“我估量着,大爷大概还差六七千块钱过年吧?”凤举道:“六七千虽不要,五千块钱是要的了。你说,这事怎么办呢?”柴先生道:“大爷是不肯出面子罢了,若是肯出面子,难道向外面移挪个五、七千块钱,还有什么问题不成?”凤举道:“不要说那样容易的话,这年关头上,哪个不要钱用,哪里就移挪到这些?你……”说到一个你字,凤举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也成了忙中无计,你能不能给我想一条路子?”柴先生笑道:“我这里是升斗之水,给大爷填填小漏洞,瞒上不瞒下,还盖得过去。这五七千的大帐……”凤举不等他说完,便道:“我知道,我是因为你终年干帐的事,或者可以想法,并不是要你在帐房里给我挪动这些个钱。”柴先生笑道:“有是有一条路子,不知道大爷肯办?”说时,把他坐的小转椅,挪一挪,挪得靠近了凤举,轻轻地道:“吴二少爷一万块钱,叫我送到一家熟银行去存常年,商量要一分的息,何不挪用一下?”凤举道:“哪个吴二少爷,有这样多的钱要你去放?”柴先生道:“就是大少奶奶家里的二少爷,还有谁呢?”凤举道:“这真怪了,他是一个不管家中柴米油盐的人,怎样会有这些钱放帐?”柴先生道:“这自然不是公款,吴府上也不至于为这一笔款子,要少爷来和我商量,这大概是少爷自己积下的私帐吧?”凤举动了脚,叹了一口气道:“咳!我真不如人,我每月挣了这些个钱,还闹一屁股亏空,人家当大少爷,却整万的有钱放私债。”柴先生听说,只笑了一笑。凤举道:“有什么法子没有?若有法子,瞒着把那笔款子先挪来用上一用。”柴先生道:“有什么不可以?就说有人借着用一用,十天半月奉还,多多地加些利钱就是了。”凤举道:“利钱不成问题,我也就是过年难住了,过了年,我就有办法了。”柴先生道:“让我来问一下看。”于是拿起桌上的桌机电话,和吴宅通了一个电话。恰好那边吴佩芳的兄弟吴道全在家里。柴先生在电话里告诉了他,说是有人借那一笔款子,充着过年关,愿出月息二分,可不可以借去?吴道全就答应考量一下,下午要到这边来,回头当面回你的信就是了。柴先生放下电话机,笑道:“有点希望了,大爷回头听信罢。"凤举虽不敢认为有把握,也只好无望作有望。”
到了下午,吴道全果然来了,他且不见柴先生,一直就来探望佩芳。这个时候,凤举和佩芳都在家里,吴道全走进院子来,隔着窗户先叫一声大姐。佩芳就在里边答应道:“是二弟吗?”吴道全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进来,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了。先只是说些闲话,好象此来并无所谓似的。凤举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急于要出去问柴先生的消息,就出去了,吴道全见屋子里并没有外人了,因轻轻地笑着对佩芳道:“姐姐那款子现在有人愿按月二分利,承受你这一笔款子,你的意思怎么样?”佩芳道:“是谁的路子?”吴道全道:“是你这里柴先生的路子。”佩芳道:“靠得住吗?若是靠不住,就算出四分利五分利,也不能冒这个险。”吴道全道:“那自然要和你这里帐房先生,盘查个清楚明白,不能含糊了事,我为慎重起见,所以先来问问你。你说能办我就办,不能办我就不办。”佩芳道:“你还没有和前途接头,我也不能说死,我全权付托你,你斟酌办罢。”吴道全也不愿多说,怕人家把话听去了,就起身向外边来。佩芳道:“二弟你进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吴道全进来了,佩芳笑道:“你在柴先生那里,口风得紧一点,不要露出马脚来了。这事让凤举知道了,那就不得了。”吴道全笑道:“我又不是一个傻子,这事何消嘱咐得。”说时,昂昂头笑着出去了。吴道全只当没有事似的,慢慢地踱到帐房边来。一见门外廊檐下,挂了许多花盒子,便笑道:“今年花盒子买得不少啊。你们七爷,今年娶了少奶奶,不玩这个了,这是谁来接脚玩哩?大概是八小姐。”柴先生隔着玻璃,在屋子里就看见了,因笑道:“吴二爷,请进来坐坐罢。”吴道全于是背着两只手,慢慢地走了进去。一推开门,见堆了许多花爆,又借此为题,说笑了一阵。柴先生让吴道全坐下,拿了一支雪茄,双手递过去,笑道:“这是好的,二爷尝尝。”吴道全咬了烟头,衔在口里,柴先生就擦了火柴送过去,低低地笑道:“电话里和二爷说的话,二爷意思怎么样?”吴道全道:“办是可以办,不知道是谁要?靠得住靠不住?”柴先生笑了拍着胸道:“这事有兄弟负完全责任。约定了日期,二爷只管和我要钱。”吴道全笑道:“有你作硬保,莫说是一万,就是十万也不要紧。不过你也要告诉这借钱的是谁?”柴先生想了一想,笑道:“这个人你先别打听,只要接洽好了,我当然要宣布的。”吴道全笑道:“是个什么有体面的人,借钱怕破了面子?”柴先生笑道:“既然是个有体面的人,二爷就更可以放心,这钱是少不掉的了。”说到这里,就把债务人的身份,说了一遍,隐隐约约的,就暗指着万总长的兄弟。这万总长的兄弟,在交通界服务多年,手头最阔绰,每年总有个一二十万,到年节,却也免不了闹亏空。这柴先生和他都很认识。吴道全也觉这种人出面子借一两万块钱,是不至于有事的,大概是因为一处凑钱不容易,所以用集腋成裘的办法,东挪一万,西扯一万,由柴先生和他凑个整数。只要真是他借钱,那倒是不怕。便笑道:“你说这话,我也知道。但是多久的时期呢?”柴先生想了一想道:“至多一个月。不过不到一个月,也是按月算利钱,决计不会少付的。”吴道全究竟是个少爷,经不得柴先生左说右说,把他就说动了心,满口答应,把这笔款子放出去。
这天下午,就在金宅吃晚饭,吃饭以后,佩芳私下将款子交给了道全。原来这钱本是存在一家银行的,因为那家银行有点摇动,所以佩芳把存款提出来了。现在所存在家里的全是一百块钱一张的钞票。佩芳将这款子交给道全以后,道全揣在身上,出去绕了一个弯,然后就回来交给柴先生,说是特意在家里取来的。柴先生决不会料到这是大门里的钱,倒也相信。这天晚上,就把凤举找来,告诉他款子已经借好。凤举借到一万块钱,就好象拾到一万块钱一样,欢喜得了不得,立刻心里愁云尽退,喜上眉梢。笑道,“得!老柴,正月里请你听戏。”坐到十二点钟,才高高兴兴地进房去睡。佩芳手上正捧了一杯茶,靠着床柱喝。看见凤举进来,将茶杯放下,昂着头问道:“你就是这样一天忙到晚,忙些什么?我问你,要你办的款子,已经办得了吗?”凤举道:“我哪怕穷死了,你散花的钱,我还总得筹划,是也不是?”佩芳将茶杯向下一放,突然站将起来,抵到凤举面前问道:“什么屁话?到了现在,年都到眉毛头上来了,你倒说没钱,硬要赖下去吗?”凤举笑着连连摇手道:“别忙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就生起气来?”佩芳道:“你不是在哭穷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凤举道:“我是这样子譬方说。今天晚上,我在外面闹了这大半夜,就是为了借款。”佩芳道:“你还不是哭穷吗?你不必这样说,就算你是过不了年,在外面借钱,那也是活该!谁叫你大肆挥霍,弄得自己不能收拾?老实对你说,你要不给我钱,大家就别想过年。我今年用过你什么钱?衣服一大半都是我自己做的,我都拖穷了。你不信,打开我的箱子看看,还有多少钱?连铜子票都算在内,还不到一百块钱,我早就指望你这一笔款子了。到了日子,你倒打算抵赖。你养得起老婆,你就养老婆,养不起,我也能独立生活,用不着向你拿几个臭钱。”凤举笑道:“我等你把牢骚发完了,我再说话。”佩芳道:“我只是要钱过年,没有什么牢骚,你能拿钱来就算了。”凤举笑道:“你若提起别的事情,或者把我难住了,若是光为几个钱,很值不得这样生气,明天一早,我一准把钱奉上。今天晚也是晚了,明天一早奉上,总也不至于误你的什么事吧?”佩芳道:“我就要的是钱,只要有钱到手,我还有什么话说。但是明天一早,准拿得出来吗?”凤举道:“有,有,有!若是不和我再为难,我明天除了五百正数之外,再奉送一百元的压岁钱。”佩芳道:“你不必乱许愿了,只要我本分的钱你照数给了我,我就感激了。”如此一说,佩芳也就不再吵闹了。
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钱皱眉有自 奔忙两家事慰醉无由
到了次日清早,凤举记挂着柴先生答应的那一笔钱。起床之后,漱洗完毕,马上就到前面帐房里来。这几天柴先生为了过年盘帐也是累个不了,一早就起来了。凤举到帐房里时,柴先生道:“大爷,这款子全是一百元的一张票子,不要先换换再使吗?”凤举道:“用不着换,我的帐,大概没有少于一百元的。你给我先拿出三千来。”柴先生打开保险柜,取了三十张票子,交到他手里。他于是拿起桌上的话机,就叫了好几处的电话,都是约人家十二点钟以前到家里来取款。电话叫毕,身上揣着三十张钞票,就来找他夫人说话。一进房,佩芳没有起来,还睡得很香。凤举就连连推了她几下,说道:“起来起来,款子办来了。”说时,数了六张票子,拿在手里。佩芳被他惊醒,睁眼一看,见凤举手拿着钱,还没有说话,凤举接上又把手上的票子,对着佩芳面前晃。佩芳一眼看到是美国银行百元一张票子,心里就是扑突一跳,不由失神问道:“咦!你这票子,是哪来的?”凤举哪知其中原故,笑道:“你倒问得奇怪?难道就不许我有钱过,真要哭穷赖债吗?”佩芳一面从被窝里起身,一面接过票子去,仔细看了一看,可不是昨晚上拿出去放债的票子吗?柴先生说有个体面人要借钱,不料就是他。他一把借了上万块的钱,不定又要怎样大吃大喝,大嫖大赌,将来到哪里去讨这一笔帐?二弟做事,实在也糊涂,怎样不打听个水落石出,就把钱借了出去?当时,人坐在床上,掩上被窝,就会发起呆来。凤举不知什么一回事,便问道:“你要五百,我倒给了六百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地方吗?”佩芳定住了神,笑道:“见神见鬼,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只因为我想起一桩事情,一刻儿工夫,想不起来原是怎样办的?”凤举道:“什么事?能告诉我吗?”佩芳掀开棉被,就披衣下床,将身子一扭道:“一件小事,我自己也记不起来,你就不必问了。”凤举自己以为除了例款而外,还给了她一百元,这总算特别要好,佩芳不能不表示好感的。在这时候,所谓官不打送礼人,佩芳总不至于和自己着恼。他这样想着,看见佩芳不肯告诉他所以然,就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你说你说,究竟为了什么?”佩芳这时丧魂失魄,六神无主,偏是凤举不明白内容,只是追着问。她气不过将手一摔道:“我心里烦得要命,哪个有精神和你闹?”凤举看她的脸色,都有些苍白无血。她一伸手,就把壁电门一扭,放亮了一盏灯。凤举道:“咦!青天白日,亮了电灯为着什么?”佩芳经他一提醒,这才知道是扭了电灯。于是将电灯关了,才去按电铃。一会子,蒋妈进来,伺候着佩芳漱洗,凤举看了,就不好说什么。佩芳漱洗完毕,首先就打开玻璃窗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支烟卷衔在嘴里,蒋妈擦取灯,给她点上。她就一手撑了桌子,一手夹着烟卷,只管尽力地抽。佩芳向来是不抽烟的,除非无聊的时候,或者心里不耐烦的时候,才抽一半根烟卷解闷。现在看佩芳拿了一支烟卷,只抽不歇,倒好象有很重大的心事,闹得失了知觉似的。凤举心里很是纳闷,她睡了一觉起来,平空会添什么心事?除非昨晚的梦,作得不好罢了。佩芳一直抽完了一支烟卷,又斟一杯热茶喝了,突然地向凤举道:“我来回你,你外面亏空了多少债?”凤举心想,多说一点的好,也好让她怜惜我穷,少和我要一点钱。因道:“借债的话,你就别提了,提了起来,我真没有心思过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弄的,今年竟会亏空七八千下去了。”佩芳一点也不动色,反带着一点笑,很自在地问他道:“你真亏空了那些吗?不要拿话来吓我。”凤举道:“我吓你作什么?我应给的钱,都拿出来了,不然,倒可以说是我哭穷,好赖这一笔债。”佩芳道:“你果然亏空这些债,又怎样过年呢?难道人家就不和你要债吗?”凤举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这几天我忙得日夜不安,为了何事,还不是这债务逼迫的原故吗?”佩芳道:“哼!你负了这些债,看你怎样得了?”凤举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总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多少人推车碰了壁,转不过弯来的。昨天无意之中,轻轻巧巧借得一万块钱。我就做个化零为整的办法,把所有的债,大大小小的一齐还了,就剩了这一笔巨债负了过年。”佩芳问到这里,脸上虽然还是十分镇静,可是心里已经扑通乱跳。因微笑问道:“你借人家许多钱,还打算不打算还呢?”凤举道:“还当然是要还,不过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现在还是不能说死的。”佩笑道:“你倒说得好!打算背了许多债,月月对人挣利钱吗?你是赶快还的好。你不还,我就去对父亲说。”凤举笑道:“这倒是难得的事,我的债务,倒劳你这样挂心!”佩芳道:“为什么不挂心呢?你负债破了产,也得连累我啊!”佩芳一面说着,一面急着在想法子,虽丢了这一万块钱,自己还不至于大伤神,可是这件事做得太不合算,债纵然是靠不住,可不能出了面子去讨,这有多么难受?
当时,且和凤举说着话。一等凤举出去了,连忙将壁子里电话机插销插上,打电话回家里找吴道全说话,这还是早上,吴道全当然在家。佩芳在电话里,开口就说了两声糟了,要他快快地来。吴道全一问什么事?佩芳道:“还问呢!你所办的事办得糟不可言了。”吴道全一听就知道那一万元的款子事情有点不妥,马上答应就来。挂了电话,匆匆忙忙地就上金宅来,一直走到佩芳院子里。佩芳隔着玻璃就看见他,连招了两招手。其实,吴道全在外面,哪里看得见?等他进来了,佩芳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皱着眉先顿一顿脚道:“你办的好事!我这钱算扔下水去了。”吴道全道:“咦!这是什么话?难道……”佩芳顿着脚轻轻地说道:“别嚷别嚷!越嚷就越糟了。”吴道全回头望了一望门外,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佩芳趁着无人,就把凤举借钱,和拿着那一百元一张钞票的话,对吴道全说了。吴道全道:“这一百元一张的钞票,许我们有,也就许人家有。况且他和帐房里有来往的,他或者在帐房里挪款子,帐房将你的钞票顺便给了他,也未可知?帐房若付款给那借债的,把别的票子给人也是一样,难道给你放债就非把你的钞票给人不可吗?”佩芳道:“事到如今,你还说那菩萨话?不管是谁借,这钱我不借了,无论如何,你把我的钱追回来就没事。”吴道全见他姐姐脸色都变了,也觉这事有点危险性,立刻就到帐房里去和柴先生商量,前议取消。柴先生不能说一定要人家放债,便道:“二爷,你这真是令我为难了。你昨天说得那样千真万确,到了今天,你忽然全盘推翻,这叫我怎样对人去说呢?二爷你就放松一把罢,二十天之内,我准还你的钱,你看怎么样?”吴道全道:“不行!你就是三天之内还我的钱,我也不借,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得提款回去。”说了也不肯走,就在帐房里等着。柴先生一看,这事强不过去,只管告诉他实话,已经挪动三千,先交回七千元,其余约了二十四个钟头之内,一准奉还。吴道全得了这个答复,方才回佩芳的信。柴先生又少不得要去逼迫凤举,加之凤举电话约着取款的人,也都陆续来了。这一下子,真把凤举逼得走投无路,满头是汗。这时凤举挪动了三千块钱,不但不能拿出来,还和柴先生商量,要格外设法把这些债主子打发开去。柴先生也是做错了事,把缰绳套在头上,这时要躲闪也是来不及,只得把公用的款子先挪着把债权人都打发走了。好在这两天过年,公款有的是,倒是不为难。可是到了正月初几,是要结帐的,事先非把原款补满不可。因此钱虽替凤举垫了,还催凤举赶快设法。凤举也知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只好四向和朋友去商量。六七千块钱究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有两天没有到晚香那边去。
这天就是二十九,晚香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过年的事,不料今年这年也做了一家之主,这年是过得很甜蜜的。不料理想却与事实相违,偏是凤举躲得一点形迹没有。外面有些人家,已是左一声,右一声,劈啪劈啪在放爆竹。晚香由屋子里出来,打开玻璃门向天空一望,只见一片黑洞洞的,不时有一条爆竹火光,在半空里一闪。想到未坠入青楼以前,自己在家中作女儿的时候,每到年来就非常地快活。二十八九,早已买了爆竹,在院子内和孩子们放。那个时候,是多么快活!后来到了班子里,就变了生活了,那可以算是第二个时期。这总算生平最不幸的一件事。现在嫁了金大爷,那就可以算是第三时期了。满想今年这个年,过得热闹闹的。一看这种情形,竟十分不佳。当时晚香隔着玻璃望着外面天空,黑洞洞中,钉头似的星光,人竟发了呆。忽然门一推,厨子送进晚饭来,晚香是和老鸨断了往来的,娘家人又以不能生活,早逃到乡下度命去了。这里凤举不来,就是她一个人过日子,所以凤举体谅到这一层,总是来陪伴着她。先些时,凤举先是为了佩芳管束得厉害不能来,这几天又因为债务逼得没奈何,不能分开身。而且最难堪的,就是这两种话都是不能告诉晚香。所以他心里尽管是难过,却只好憋着了放在肚子里。晚香既不明白他是何来由,倒疑心男子的心肠是靠不住。现在恋爱期已过,是秋扇见捐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悲愤交集。屋子正中,一盏畅亮的电灯,不过照见桌子上一桌子菜饭。这样孤孤单单的生活,就是再吃得一点,也觉得是人生趣味索然。坐到桌子边下,扶了筷子,只将菜随便吃了两下,就不愿意吃了。因凤举常是在这里请客,留下来的酒还是不少,于是在玻璃格子里,拿了一只玻璃杯子,倒上一杯葡萄酒,一面喝,一面想心事。凡有心事的人,无论喝酒抽烟,他只会一直地向前抽或喝,不知道满足的。这时晚香满腔子幽怨,只觉得酒喝下去心里比较地痛快,所以一杯葡萄酒,毫不在意地就把它完全喝下去了。她喝完了,还觉得不足,又在玻璃格子里,取了一只高脚小杯子,倒上一杯白兰地,接上地向下喝。当时喝下去,原不觉得怎么样,不料喝下去之后,一会儿工夫,酒力向上鼓荡,只觉头上突然加重,眼光也有些看不清楚东西。心里倒是明白,这是醉了。丢下筷子,便躺在旁边一张沙发椅上。老妈子看见,连忙拿手巾给她擦脸,又倒了一杯水给她漱口,便道:“少奶奶,你酒喝得很多了,床上歇一会儿罢,我来搀着你。”晚香道:“搀什么?歇什么?反正也醉不死。这样的日子,过得我心里烦闷死了,真是能醉死了,倒也干脆。”老妈子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向下再说什么,便走开去了。可是晚香虽然没有去睡,但精神实在不支,她在沙发椅上这样躺着,模模糊糊就睡着了。
当她睡着了的时候,老妈子就打了一个电话到金宅去告诉凤举,恰好凤举在外面接着电话,说是晚香醉得很厉害,都没有上床去睡。凤举心里一想,这几天总是心绪不宁,莫非祸不单行,不要在这上面又出了什么乱子。也不管佩芳定下的条约了,马上就问家里有汽车没有?听差说:“只有总理的汽车在家。”凤举道:“就坐那汽车去罢。若是总理要出去,就说机器出了毛病,要等一等。我坐出去,马上就会让车子先回来的。”听差见大爷自己有这个胆子,也犯不上去拦阻,就传话开车。凤举大衣也没有穿,帽子也没有戴,就坐了汽车,飞快地来看晚香。到了门口,汽车夫问要不要等一等?凤举道:“你们回去罢。无论那一辆车子开回来了,你就叫他们来接我。”说时,门里听差,听见汽车喇叭声,早已将门开了。凤举一直往上房奔,在院子里便道:“这是怎样回事?好好的醉了。”老妈子推开玻璃门迎了出来,低着声音道:“刚睡着不大一会儿,你别嚷。”凤举走到堂屋里,见晚香睡在一张沙发上,枕着绣花软垫,蓬了一把头发。身上盖了一条俄国绒毯,大概是老妈子给她加上的。脚上穿着那双彩缎子平底鞋,还没有脱去呢。凤举低着身子看看她脸上,还是红红的,鼻子里呼出来的气,兀自有股浓厚的酒味。因伸手摸了她一下额角,又将毯子牵了一牵,握着她的手,顺便也就在沙发上坐下。老妈子正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凤举道:“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喝酒,会醉得这样子。”老妈子笑道:“都是为了你不来吧?少奶奶年轻,到了年边下,大家都是热热闹闹的,一个儿在家里待着,可就嫌冷淡了。家里有的是酒,喝着酒解解闷,可也不知道怎么着,她就这样喝醉了。我真没留意。”凤举一接电话,逆料是不出自己未来这层缘故,现在老妈子一说,果不出自己所料。看了看海棠带醉的爱姬,又看了看手上的手表,一来是不忍走,二来也觉得时间还早,因此找了一副牙牌,倒在圆桌上来取牙牌数,借以陪伴着她。晚香醉得很厉害,一睡之后,睡得就十分地酣甜,哪里醒得了?约莫到了十一点钟,电话来了,正是家里的汽车夫来问,要不要来接?凤举一看晚香还是鼻息不断响着,就分付不必来了。
一直等到十二点多钟,晚香才扭了一扭身子,凤举连忙上前扶着道:“你这家伙,一不小心,你就会滚到地下来了。”晚香听到有人说话,人就清醒了些,用手揉着眼睛,睁开一看,见凤举坐在身边,仍旧闭上了眼。闭了一会,然后睁开来,突然向上一坐,顺手把盖在身上的毯子一掀,就站起来。凤举一把捞住她的手,正想说一句安慰她的话。她将手使劲一牵,抽身就跑进房里去了。凤举候了半晚,倒讨了这一场没趣,也就跟在后面,走进房里来。晚香正拿了一把牙梳,对了镜子,梳着自己头上的蓬松乱发。凤举对她的后影,在一边坐下,叹了一口气道:“做人难罗!你怪我,我是知道,但是你太不原谅我了。”晚香突然回转身来,板着脸道:“什么?我不原谅你,你自想想,我还要怎样原谅你呢?爷们都是这样,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见了这个,就忘了那个,总是做女子的该死!”凤举听了她的话,知道她是一肚子的幽怨,便笑道:“你不用说了,我全明白。”晚香道:“你明白什么?你简直就是个糊涂虫。”凤举笑道:“你骂我糊涂,我知道这是有缘故的,无非是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过这种寒年,很是冷淡,觉得我这人不体谅你。但是你要想想,又是家事,又是公事,双料地捆在身上,我不能全抛开了来陪你一人。”晚香道:“你不要瞎扯了,到了这年边下,还有什么公事?”凤举道:“惟其不懂,所以你就要错怪人了。这旧历年,衙门里向来是注重大家得照常地办公。况且我们是外交部,和外国人来往,外国人知道什么新历旧历年哩?他要和我办的公事,可得照常地办。家里的事呢,一年到头,我就是这几天忙。你说,我一个人两只手两条腿,分得开来吗?”晚香道:“说总算你会说,可是很奇怪,今天晚上,你又怎么有工夫来了?”凤举笑道:“不要麻烦了,酒喝着醉得这样子,应该醒一醒了。”便分付老妈子打水给少奶奶洗脸。又问家里有水果没有?切一盘子来。老妈子说是没有。凤举道:“这几天铺子里都收得晚,去买去买。”于是又掏出两块钱,分付听差去买水果。水果买来了,又陪着晚香吃。这个时候,就有一点半钟了。晚香虽然是有他陪着,却是老不肯开笑脸,这时突然向凤举道:“你还不该走吗?别在这里假殷勤了。”凤举本也打算走的,这样一说他就不好意思走了。便笑道:“你不是为了一个人冷淡,要我来的吗?怎么我来了,又要我走?”晚香道:“并不是我要你走。大年下弄得你不回去,犯了家法,我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说着,就抿嘴一笑。凤举伸了手扯住她两只手,正要说什么,晚香一使劲,两只手同时牵开,板了脸道:“别闹,我酒还没有醒,你要走,你就请罢。”说时,她一扭身坐到一张书桌边,用手撑了腮,眼睛望着对面墙上,并不睬凤举。凤举笑道:“你看这样子,你还要生气吗?”晚香望了他一眼,依然偏过头去。凤举见晚香简直没有开笑脸,空有一肚子话,一句也不能说,只得也就默然无声,在一边长椅上躺下。晚香闷坐了一会,自己拿了一支烟卷抽着,抽了半根烟卷,将烟卷放在烟灰缸上,又去斟茶喝。喝完了茶,回头看那烟时,已经不见了,凤举却衔了半截烟,躺在那里抽。晚香也并不作声,还是用两手撑了腮,扭着身子,在那里坐下。凤举笑道:“我们就这样对坐着,都别作声,看大家坐到什么时候?”晚香道:“我哇,我真犯不着呢。”说毕,一起身,就一阵风似的解了衣服,只留了一身粉红的小衣,就上床去,人一倒在枕上,顺手抓了棉被,就乱向身上扯。凤举道:“唉!瞧我罢。”于是走上前,从从容容地,给她将两条被盖好。闹了这一阵子,外面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又敲着两下过去了。凤举一看这种情形,回去是来不及的了。他一人就徘徊着,明日回家要想个什么法子和佩芳说,免得她又来吵。正是这样踌躇未定,晚香在被里伸出半截身子来说道:“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走?再不走,可没有人和你关门了。”凤举道:“谁又说了要走呢?”晚香道:“我并不是要你在这里,这些日子,我都不怕,难道今天晚上我就格外怕起来了吗?”凤举皱了眉道:“两点多钟了,别罗嗦了,你就睡罢。”晚香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就睡下去了。这一晚上,凤举也就极笑啼不是、左右为难之至。
到了次日上午,陪了晚香吃过早点心,又分付听差买了许多过年货,这才回去。这天就是除夕了,象他这样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是比平常人家还要加上一层忙碌与热闹。凤举却只坐在帐房里,并没有回上房去,一直快到下午两点钟,才借着换皮袍子为由,回到自己屋里去。佩芳因所放出去债款,居然都收回来了,料到凤举奔走款子,席不暇暖,决没有工夫到姨太太那里去。凤举昨晚一晚不见,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凤举却又做贼心虚,心想,自己首先破坏了条约,佩芳吵起来,倒是名正言顺。在这种大除夕日子,弄出这些不堪的事情来吵,未免难为情。因此走到自己院子里,就很不在乎似的向屋里走。不料佩芳在玻璃窗里看见,连连嚷道:“别进来,别进来!”凤举想道:“糟了,又要吵。”还未曾进屋,先就嚷了起来,简直是不让我进房。于是只好站在房门外走廊上发愣。原来这个时候,佩芳正在屋子里盘她那一本秘帐,桌子上有现款,也有底帐,也有银行里的来往折子。这要让凤举进来撞见了,简直自己的行为是和盘托出,无论何人,这是要保守秘密的。所以老远地看见凤举,赶忙就一面关起房门,一面嚷着别进来。就在凤举站在走廊下发愣的时候,她就一阵风似的,将帐本钞票向桌子抽屉里一扫,然后关了抽屉,将锁锁上。这才一面开门,一面笑道:“吓我一跳,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凤举听他夫人说话,不是生气的口吻,这又醒悟过来,以为他夫人不让进来是别有原因,并非生气。也就连忙在外面笑道:“你又在作什么呢?老远的就不要人进来。”佩芳由里面屋子里已经走到了外面屋子,凤举见她穿的驼绒袍子一溜斜散了肋下一排钮扣,她正用手侧着垂下去,一个一个的向上扣。凤举道:“不迟不晚,怎么在这时候换衣服呢?”佩芳道:“我原是先洗了澡,就换了小衣了,因为穿得太不舒服,我又换上一件了。”凤举是自己掩藏形迹不迭的人,哪里敢多盘问佩芳?只要佩芳不追究他昨天晚上的事,他已算万幸,所以换了一件衣服,他就走了。他的年款本来是东拉西扯勉强拼凑成功的,有一部分是在帐房里移挪的,总怕柴先生处之不慎,会弄出什么马脚,所以他自己总坐在帐房里以便监督。
他到帐房里时,燕西也在那里坐着,凤举笑道:“这里忙得不能开交,你一个闲人,何必跑到这里来?”燕西道:“何以见得我是个闲人?我也不见得怎么闲吧?这两天为了钱闹饥荒,我是到处设法。”柴先生听说,望了一望凤举,又望了一望燕西。凤举道:“你何至于闹得这样穷,今年下半年,你便没有大开销呀?”燕西笑道:“各有各的难处,你哪里知道。”凤举道:“你有多少钱的亏空?”燕西道:“大概一千四五百块钱。”凤举昂着头笑了一笑道:“那算什么,我要只有你这大窟窿,枕头放得高高的,我要大睡特睡两天了。”燕西道:“是要还的零碎帐,还有过年要用的钱呢!这一叠起来,你怕不要两千。”柴先生笑道:“不是我从中多嘴,我看几位少爷,没有不闹亏空的。这亏空的数目,大概也是挨着次序来,大爷最多,二爷次之,三爷更次之,七爷比较上算少。”燕西道:“这一本烂帐,除了自己,有谁知道?我想我的亏空,不会少似二爷吧?”凤举道:“往年你交结许多朋友,这里吃馆子,那里跳舞,钱花得多了,或者有之。最近这半年中,我没有看见你有什么活动,何以你还是花得这样厉害?”燕西道:“你不是说一两千块钱,很不算什么吗,怎么你又说花多了?”凤举这可不能说,我花了不算什么,你花了就算多,只得笑了一笑。
燕西本想向帐房私挪几百块钱。见凤举这种情形,他是有优先权了。随便说了几句话,先就抽身走了。且不回新房,把那日久不拜会的书房,顺步踏进去了。金荣拿了一床毯子,枕着两只靠垫,正在长沙发上好睡。燕西喝道:“你倒好,在这里睡将起来了。”金荣一骨碌翻身起来,看见了燕西,也倒不惊慌,却笑道:“我真不曾料到,七爷今天有工夫看书来了。”燕西皱了眉道:“你们倒快活!过年了,有大批的款子,又得拚命赌上几场。”金荣将那半掩的门,顺手给他掩上了。却笑道:“七爷为难的情形,还不是为了过年一点小亏空吗?这一点儿事,你何至于为难。”燕西坐下来,翻一翻桌子上烟筒子里的烟卷,却是空空的,将烟筒子一推道:“给我拿烟去。”金荣微笑道:“别抽烟,心里有事抽烟,就更难过了。我告诉你一条好路子,四姑爷手上,非常的方便,你只要到四小姐那里闲坐,装着发愁的样子来,他们一定就会给你设法。”燕西道:“你怎么知道四小姐有钱?”金荣笑道:“你是不大管家务事,所以不知道。这一阵子刘姑爷是天天嚷着买房,看了好几所了,都是价钱在五万上下。他要是没有个十万八万的,肯拿这些钱买房?四小姐是肯帮你忙的,这个时候,你问她借个一千两千的,还不是伸手就拿出来吗?”燕西道:“你瞧,我算是糊涂,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要买房,我就会一点也不知道。有了这样一个财神爷,我倒不可放过。”金荣笑道:“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说我这主意不错不是?要去,你这就去,趁着四姑爷还没有出门,事情儿准有个八分成功。”燕西道:“我就信你的话,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我这就和四小姐说去。”说着,起身到道之这边屋子里来。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燕西这回前来正是机会,刘守华正好拿出支票簿来,签了一张一千二百元的支票,放在桌上,用铜尺来压着。燕西看了便笑道:“大家都好,只有我一个人闹穷。你瞧,你们这支票满屋子扔,看了真让人家羡慕。”道之道:“你嚷什么穷?柴米油盐的帐,哪样让你管了一天了?”燕西道:“你只知道那样说,你不知道大家是有进款的,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进款的。过了年,父亲若要不让我去留学,我就得到机关里去弄差事,不然,这个穷劲儿,我可是抗不了。”说着,向沙发椅子上一靠,叹了一口长气。道之对刘守华笑道:“老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哭穷,你知道他的用意吗?”刘守华笑道:“我不是诸葛亮和刘伯温,猜不到他此来什么用意。”道之道:“你不要装傻了,你要装傻,我就不必叫你刘守华,要叫你刘守财了。”刘守华笑道:“据你这样说,老七是和我们借钱来了。老七,你姐姐猜得对吗?”他这一问,燕西难为情起来,姐夫究竟是别姓的人,怎么好意思说借钱的话。因此他却十分踌躇着,不知道是直说好,还是不说的好。只这一犹豫之间,就把答话机会错过。燕西又不好补说,自己此来,可是借钱的,却只一笑了之。刘守华道:“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要多少钱用,我替你想点法子就是了。年青人都要这样,以为说没有钱用,就丢了面子,问人家借钱呢,人家答应,还是罢了,人家若是不答应,是加倍地难为情。可是要这样,就不是应时的手腕了。”燕西笑道:“你倒好象爱克斯光镜,照见了我的心肝五脏。其实我穷虽穷,勉强凑起来,对付着也就可以过年,倒是不敢闹亏空。”刘守华一番好意,经燕西这样一说,就不能再向前说。他不说,道之也是默然无语。燕西又说了一些闲话,也就走了。不过走出了道之这院子里,自己又有些后悔,刚才人家说得好好的了,只要我说出数目来,就可以照办,偏是当时又要什么面子,说了硬话,把现成的支票退回,这只好另想法子了。随脚所之,不觉就走到自己内室来。
这个日子,清秋在金家虽然过了许久,但是看他们家里过年,别有一种狂热的情形,看了倒是有趣。只有她是一个新嫁娘,一点事也没有,拿了一本书,正背着窗户看。燕西走了进来,见她看书,就笑道:“你倒自在!”清秋道:“我不自在怎么样呢?这里并没有我要作的事呀。但是我看你没有什么事的人,何以也忙得不亦乐乎?”燕西向旁边长椅上一躺,叹了一口气道:“唉!你哪里知道?”清秋道:“我什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痛苦吗?”燕西一时失神,把口气露了出来,现在要勉强掩饰,也是来不及。因道:“别的什么痛苦是没有,一到了过年的时候,大家都用钱,我想到消耗和别人一样,可是并没有收入,这事是很危险。”清秋先是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为了钱发愁,我看你这是第一次吧?你那每月三百元的月费,怎么用了?”燕西一拍手道:“靠那一点子钱,当然是闹亏空。可是闹亏空不算,还不让人知道。第一是父亲不能知道这件事。他以为一个读书的人,每月用这些钱,已经太多了,哪里再能说不够?”清秋脸一红道:“你为我花了钱不少吧?”燕西闹得图穷匕现,更是不堪,因道:“我有是有点亏空,但是相沿的日子久了。”说到这里,屋子外面,有人喊道:“七爷在这里吗?”燕西便问道:“谁?”那人听到答应,就进来了,原来是道之用的李妈。燕西见她手上拿着一封信,心里就是一动,因问道:“是给谁的信?”李妈道:“是我们太太给你的,你瞧罢。”燕西拆开来一看,先有一张支票,射入了自己的眼帘。另外是一张八行,上写道:“你大概是很着急吧?想借钱,又不好意思开口,是不是?现在把一张空白支票,盖了图章送来,要多少钱,你斟酌情形去填上。时候不早了,填了赶快就去兑罢。我并不对人说,你放心。姊道之字。”燕西一见,不由得喜上眉梢,对李妈道:“我知道了,你去罢。待一会儿,我自己就会来。”李妈去了,燕西笑嘻嘻的,将支票向清秋脸上一扬,说道:“嘿!咱们正月里花的钱都有了,现在几点钟?”清秋笑道:“来了一笔什么意外的财喜,把你乐成这个样子?钟在你面前桌上,倒来问我?”燕西便将支票递给清秋看道:“天下放债的人,我看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了,将支票盖好了图章,倒让我们来填数目。四姐待我们总算不错的了。”清秋道:“这样子,你打算填多少数目呢?”燕西一手拿着支票,一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依我的意思,最好是填上三千。可是人家给我们一个大方,真填上那样多,又觉有一点子知进而不知退。”清秋道:“我说你什么事快活?原来是借到一笔钱。借钱是很不幸的事情,没有看见你,倒把它当了一件快活的事。你以为借了钱,不用得还吗?就是不用还,究竟也不算快活。”燕西道:“还自然是要还,但是有了钱,就救了目前的急,先快活一下再说。”于是拿了支票,就到桌上去填写数目。清秋赶过来,一手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你可别胡闹,填上许多数目。你要知道,有多了钱,你也就是多花,不如写上几百就行了。正月里我没有什么可花的,你别要为我打算盘,你自己划算着,你要花多少,你就写上多少罢。”燕西笑道:“无论如何,我得写两千,除了还欠债,自己还要留几个钱用用。”说时,他已把数目填上。一看桌上的钟,还只四点钟,笑道:“行行行!今天银行里营业的时间,都延长到下午七八点钟的,这时候去,拿了钱,还可以买东西回来。”于是回转身,两只手握了清秋的手,一直问到清秋脸上,笑道:“你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带来。”清秋道:“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个条件,你把钱交给我,让我替你保管,你的意思怎样?”燕西笑道:“这不成问题,你不给我保管,我也要把钱放在你这儿的。难道我还能带着整千的款子在身上,到处去玩吗?”说毕,找了帽子戴上,就出去了。
出去了约有一个多钟头,他高高兴兴回来,在身上掏出那两搭票子,交给清秋道:“每搭是五百,共总一千。”清秋道:“还有一千呢?”燕西道:“姓了别人了,还有吗?”清秋道:“你真会用钱,出门去拿两千块钱,不到家就用了一半,这不能不算一个大手笔。”燕西笑道:“我这就算大手笔吗?你去查查老大老三他们用的钱,每月是要多少?”清秋道:“为什么不学人的好处,却学人的坏处?再说大哥、三哥他们都能挣钱,你总还算是在求学的时代,也不能和他去打比啊!”燕西道:“他们挣的钱吗?那更可笑了,恐怕还不够每月坐汽车的油费呢。”清秋笑道:“我不是说一句刻薄话,大概纨绔子弟四个字,你们贵昆仲,倒是货真价实。”燕西听了这话,未免脸上一红,就说不出话来。清秋也觉得这话有些言重了,便走到燕西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对不住!我的话说错了,回头我给你拜年,再向你道歉。”燕西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这位新夫人正穿了一件玫瑰紫的驼绒袍,两颊带上一点似有如无的红晕,配上那乌缎子似的头发,双钩起来,掩住一角白脸,她美目流盼,瓠犀微露,真是娇艳极了。她的头正靠住了燕西的左肩,燕西偏着头由上向下一看,笑道:“今天为什么穿得这样漂亮?”清秋道:“今天不是过年吗?我总得穿个热闹闹的,免得人家说我姓冷,人也冷。”燕西道:“谁说了这话?”清秋道:“没有谁说,不过我这样猜想罢了。反正穿得热闹,总也不讨人厌。”燕西笑道:“这话不可一概而论,有那种猪八戒似的人,可就越热闹越讨厌。”清秋笑道:“我就知道我和猪八戒的相差不多,你可要算高家庄的高小姐了。”
就在这个时候,玻璃窗外有一个人影子一闪,似乎是走过来,又退回去了。清秋眼快,便问道:“外面是谁?”忽然外面有人格格地笑将起来。燕西听来人的声音,好象是道之,问道:“四姐吗?为什么不进来?”道之笑道:“说起新婚燕尔,你们真是当之无愧,那种鹣鹣鲽鲽的样子,我冲了进来,有些不大合适吧?”一面说着,一面已走将进来。清秋听了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四姐是作母亲的人,应该指导指导我们才是,你倒拿我们开玩笑?”道之道:“指导指导你们吗?除非是指着老七说。你是聪明人里头挑出来的顶尖儿,恐怕你要指导我才对呢。得!不要说那些客气话。老七我问你,我那支票,你给我填上了多少数目?”燕西作了一个揖道:“姐姐,真多谢你,救我出了难关。我填了两千,但是已用过去一半了,马上还得开销五百。”清秋将他递过来的钞票,依旧向他手上一塞,说道:“罢罢,你叫我保管,还没有拿过来,又要用去一半,还保管什么?当了债权人的面,你拿回去罢。”燕西笑道:“自然是等着花,你想,我要是把款能保管起来,又何必去借债呢?”道之道:“我正是来告诉清秋妹,让她监督着你,你要知道,我是债权团,就有派代表监督你财政的权利。”燕西道:“我还得出去开发债主子呢。”说毕,转身就向外走。清秋隔了窗子望着,默然不语。道之见她这样,好象有什么感触似的,便笑问道:“清秋妹,你看不惯他这种样子吗?他们都是这样,花钱象流水一样,已经花惯了。从前除了两位老人家,别人是不好干涉他们。现在你来了,你就负有这一层责任。”清秋笑着摇了一摇头道:“四姐,猜错了,我不是为这个。”但是她虽然否认了,却说不出另有别的原因。道之向来就不管这些屑末小事,清秋不说,她也就算了。便道:“母亲屋里去坐坐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又要看书了,昼夜坐着不动,这很是与卫生有碍的。”不待清秋答复,拉了清秋就跑。
清秋跟着她走到外面,只见那些听差和老妈子,分批在扫院子擦玻璃,走廊上沿着花格栏,一齐编上了柏枝,柏枝中间,按上大朵的绸花和五彩葡萄大的电灯泡。廊檐下,一条长龙似地悬着花球和万国旗。清秋道:“嘿!我们这样文明的新家庭,对着旧年还是这样铺张。”道之道:“这是母亲的意思,一年一次的事,大家同乐一下子。她老人家本欢喜热闹,反正无伤于文明,我们倒乐得凑趣。这就算铺张吗?你上那大厅里去看看,那才是热闹呢!”清秋是初来金家过第一个年,少不得要先看看,以免临时露怯。于是转着回廊向外,到了大厅上,只见西式的家具一齐撤去,第一样先射入眼帘的,就是正中壁上悬了许多画像,男的补服翎顶,女的是凤冠霞帔,一列有七八幅之多,这不用猜,可以知道是金家先人的遗像。在先人遗容之下,列着长可数丈的长案,长案边系着平金绣花大红缎子的桌围,案上罗列着的东西,并不是平常铜锡五供之类,都是高到二三尺的古礼器。大到三四尺的东西,有的是竹子制的,长长的,下直上圆,还有一个盖。有的是木制的,圆的地方更扁。有的是铜制的,是个长方形的匣子,两端安有兽头柄,下端有托子撑起。清秋因为念过几本书,记得竹制是笾,木制的是豆,铜制的是簋,此外圆的方的,罗列满案,却不能一一指出名字来。沿着桌子,一列摆着乌铜钟爵之类,并不象人家上供摆那些小杯小碟。心想,他这种欧化的人,倒不料有这种古色古香的供品,这也是礼失而求诸野了。旁边壁上,原来字画之类也同时撤除,另换了一批。看那上下款,必有一项是金氏先人的名号,大概是保存先人手泽之意。此外还有七八个大小的木盒子,有的盛着马刀,有的盛着弹弓,有的盛着书册。还有一个金漆的木盒,里面列着一幅楷书的册页,近前隔着玻璃盖看时,却是清朝皇帝的手诏。清秋知道燕西的曾祖曾做过边疆巡抚,这就是给那位老人家的了。看得正入神,道之笑道:“清秋妹,你瞧瞧,我们祖上,可都也是轰轰烈烈的人。曾祖不必说了,我们爷爷,他是弟兄三个,有文有武,谁也是二品以上。就是人丁不旺,长二房留下一个姑母。”清秋道:“燕西老说他的大姑母,如何如何疼他,只可惜他们一家都在上海,不能常往来,他还叫我和他一路去探望这位老人家呢。”道之道:“可不是!我们这位姑母太慈善了,非常地欢喜看到我们,这也因为我们家人丁单少之故。”清秋笑道:“这也就不算少了,一共有八个人呢。难道还要二十位三十位不成?”道之笑道:“这是我说错了,应该说亲人不多才对了。这话我得再说回来,你想,望上两辈子只有两个后辈,自然看得很重。我们爷爷行三,他的眼光是很远的,自己又尝作过海边上的官,他就说官场懂外务的人太少,让我们父亲出洋。老人家反对的自然是多,三房共这一个人,倒让他到外国去,可是爷爷非这样办不可。结果,父亲就在欧洲住了几年回来。他老人家旧学原有底子,出洋以后,又有了新知识,所以正是国家要用的人才,也总算敌得住上辈。只是到了我们这辈子,可就糟了。”清秋道:“怎么会糟?不过好的,都是在女子的一方面罢了。我们祖上是那样有功业的人,应该是要传过四代去的,书上不是说得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吗?”道之道:“你既然知道这个,你和老七好好的养下几个小国民,把……”清秋不让她说完,用手捶了道之一下,转身就跑。恰好这里新换地毯,还没有铺匀,毯子一绊脚,摔了一跤,不偏不倚,摔在地毯上的红毡垫中间。道之看到,连忙上前来搀起她。笑道:“还没有到拜年的时候哩,你倒先拜下来了。”清秋道:“这都是你,把我这样摔了一跤,你可别对人说,怪寒碜的。”道之拍了她的肩膀道:“妹妹,我对你,哪里还有一点不尽心尽力地照顾吗?你要难为情,也就和我难为情差不多,哪里会对人说哩?”清秋站定了,伸手理了一理鬃发,笑道:“别说了,越说越难为情,我们到母亲房里去坐一会儿罢。”于是携着道之的手,笑嘻嘻地同到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正打开了一只箱子,拿了一些金玉小玩意摆在桌上,自己坐在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口里衔着一支象牙细管长烟嘴子,闲闲望着。清秋走上前,站在桌子一边,低了头细看。金太太笑道:“你瞧瞧,哪一样好?”清秋笑道:“我是一个外行,知道哪一样好呢?”金太太笑道:“我是不给压岁钱的,一个人可以给你们一样。你是新来的,格外赏你一个面子,你可以拿个双分儿。你说你欢喜哪两样,你就先挑两样。”道之道:“呵哟!这面子大了,你就挑罢。”清秋笑道:“这样一来,我是乡下人进了龙宫,样样都好,不知哪一种好了。”道之道:“好是样样都好,好里头总有更好的,你就不会把更好的挑上一两样吗?”清秋听说,果然老实起来,就在二三十件小玩器中,挑了一支白玉的小鹅,和一个翡翠莲蓬,莲蓬之外,还有两片荷叶,却是三根柄儿连结在一处的。金太太笑道:“你还说外行,你这两样东西,挑得最对,我的意思也是这样。”清秋笑道:“谢谢你老人家了。说起来不给压岁钱,这钱可也不少。”金太太道:“我也不能年年给,看我高兴罢了。”道之笑道:“其实你老人家要赏东西,今年不该给这个,应当保存起来,留着给小孩子们。”金太太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是另有一番用意的。我的意思,先赐给小孩子母亲,由他们再赐给小孩子,那么,这也就算是传代的物件了。若是留到将来直接给小孩子,中间就间了一代了。”道之笑着对清秋道:“你听见没有?你倒不客气,是自己挑给小孩子的。”清秋笑道:“我真不知道绕上这一个大弯,妈也是,你还拿我开玩笑呢。”金太太笑道:“你这孩子说话,我还和你开什么玩笑?你上了四姐的当,你倒说我和你开玩笑。”道之道:“得了,妈别怪她了,让她回头辞岁的时候,多给你鞠几个躬罢。趁着现在腰软,让她多弯弯腰,将来她有一天象大嫂一样,直了腰子,她就不肯往下弯了。”越说越让清秋难为情,金太太抽着烟笑道:“这事真也奇怪。一个姑娘定了婆婆家,那要害臊,还情有所可原,一个少奶奶要添孩子,这是开花结实,自然的道理,还用得着什么难为情?”清秋道:“照这话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一个姑娘要上婆婆家,也就不必害臊了?”
金太太还要说时,听到门外咳嗽了两声,这正是金铨来了,大家就停止了说笑话。清秋首先站起,他一进来,看见桌上摆了许多小玩器,便问道:“把这些东西翻出来作什么?”金太太道:“过年了,赏给儿媳姑娘们一点东西当压岁钱。”金铨笑道:“人老了,就是这样,会转童心,太太倒高兴过这个不相干的旧年。”金太太道:“我们转了童心,充其量也不过听听戏,看看电影罢了。这要是你们,一转童心,不是孩子们在这里,我可要说出好的来了。”金铨道:“别抬杠,今天是大年三十夜啦。”金太太将手上那根象牙细烟管指着金铨,眼望着清秋和道之,笑道:“你听听他的。刚才还说,不过不相干的旧年,现在他自己倒说出大年三十夜,不许抬杠起来。这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金铨靠上手一张大软椅上坐了,笑道:“作事的人,总想闲一闲,其实真闲了,又觉得不合适似的。每年到了阴历阳历这两个长些的假期中,我反是闷得慌,不知道找什么玩意来消磨光阴。我倒佩服鹏振和燕西。鹏振的衙门,是一月也不去三回,燕西更不必谈了,他们一年到头地闲着,反是有事要找他,找不着人影。我就没有他们这种福气可以闲得下来。”清秋本坐着的,站起来笑道:“这些时他倒看书,父亲若是要找他,我去找他来。”金铨笑道:“他在看书吗?这倒奇了。并没有什么事找他,不过白问一声。他既然在看书,那是十年难逢金满斗的事,就随他去罢。”道之侧转脸去,背了金铨,却对清秋微笑。清秋也偏了头和金太太说话,道之的举动,她只当没有看见。金太太以为她见了公公来了,格外正襟危坐,她就没有去留心。
坐了一会,天色就晚了。里里外外,各屋里电灯,都已点亮。男女佣仆,像穿梭一般的,只在走廊外跑来跑去。过了一会,李贵站在堂屋中门外,轻轻地问了一声总理在这里吗?金铨问道:“什么事?”李贵只站在房门边,答道:“大厅上各事都预备好了,是不是就要上供?”金铨道:“还早呢。”李贵道:“大爷说了好几回了,说是早一点好。”金铨一听,心里就明白,这一定是他要催着上完了供,就好去和姨少奶奶吃团圆酒。这孩子这样望下做,实在是胡闹。但是这件事在没有揭穿以前,自己总是装模糊不知道,免得容之不可,取缔又有所不能。现在又看破了这种行动,便勃然把脸色一沉,喝道:“你听他的话作什么?知道他又是闹什么玩意!”金太太笑道:“这也值得生气?凤举也是一样的孩子气,他想今天晚上,家里和朋友家里,当然有些玩意,他催着上了供,就好去玩了。”便对李贵道:“早一点也好,你全通知大家罢。”李贵答应走开。道之先站起来道:“我去换衣服了,要不要让守华也参与这个盛会?”金铨道:“当然让他看看。”清秋听了这话,知道这一幕家祭,完全是旧式的,不必让人招呼,自当回屋子里去换衣服。她正要起身,金太太笑道:“这样子,你也是要换衣服了?你穿的这紫色袍子就很好,不必换了。阿四她是因为怕孩子罗嗦,穿的是件黑袍子,太素净了,不能不换。”清秋心里可就好笑,他们家里,说新又新,说旧又旧。既然过旧年,向祖宗辞岁,同时可又染了欧化的迷信,认为黑色是不吉利的颜色,遇到盛会,黑色衣服就不能穿了。当时因为婆婆说不必换,只坐在金太太屋子里闲话。虽然不知道有些什么礼节,好在自己排最末,就是行礼,也要到最后,才摊派到自己头上来,到那时候,看事行事就得,也不必预先踌躇了。金太太屋子里,自从几个大丫头出阁了,只有一个小兰,她就为潮流所趋,不肯再添使女。上半年有些小事情,都是阿囡、小兰两个人分别了作。现在却是金荣一个寡妇妹妹在屋子里作些精细事情,因为她婆婆家姓陈,年纪又只二十岁,金太太不肯叫她什么妈,就叫她一声陈二姐。陈二姐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倒生了个美人胎子,很是清秀,身材也瘦瘦的。大户人家,就是看不惯牛鬼蛇神的那种黄脸老妈子,因之金家的女仆,都是挑那种年纪轻干净伶俐的妇人做工。金太太一来怜惜陈二姐是个年轻寡妇,二来又爱她作事灵敏,只要你有这个意思,还不曾说出来,她已经把你的事情做好了。所以陈二姐到金家来只有几个月,上上下下倒摸得很熟。这时,金太太一说要换衣服。陈二姐早拿了一把钥匙在手上,走了过来,问要开哪一号箱子?金太太道:“家里并不冷,就是把那件鹿皮绒袄子拿来,系上一条裙,那就行了,用不着开箱子。”于是清秋在外面屋子里候着,等着金太太衣服换好,然后一同上大厅来。
那大厅在扎彩松枝花球之间,加上许多电灯,这个时候是万火齐明,而且彩色相映,那电灯另有一种光彩。供案前,有两只五狮抱柱的大烛台,高可四五尺,放在地板上,上面点了饭碗粗细的大红烛,火焰射出去四五寸长。再看那些桌上陈设的礼器,也盛了些东西,都是汤汁肉块之类。家中大小男女,这时都齐集了。凤举穿了长袍马褂,向长案右角上,对着一个二三尺高的铜磐拿了磐槌当当当敲了三下。金铨就和金太太一同上前,站在供案之下,齐齐地向祖先遗容三鞠躬。礼毕,又是三下磐,只听得轰通一下,接上哗啦哗啦,院外的爆竹,万颗争鸣,闹成一片。在这种爆竹声中,男女依着次序,向祖先行礼。他们还是依着江南旧俗,走廊下,东西列着两只铜火盆,火炭烧得红红的,上面掩着青柏枝,也烧得劈扑劈扑的响,满处都是一种清香。闻到这香气和爆竹声,自然令人有一种过年的新感想了。在这时,梅丽就笑着跳出来道:“爸爸,你请上,大家要给你拜年了。”金铨看见儿女满堂,自然也有一种欣慰的情态,背了手,在地毯上踱着笑道:“你们一年少淘一点气,多听两句话就是了,倒不在乎这种形式上。”但是他这样说时,大家已经将他围困上了,就团团地给他鞠躬。象凤举兄弟们,究竟是儿子,父亲既说不必行礼,也就是模模糊糊过去了。这儿媳们姨太太们是不便含糊的。小姐们也是女子,也只好照样。金铨只乐得连连点头。大家行礼毕,于是一阵风地又来围上金太太。金太太倒是喜欢这件事,她就先笑着在供案面前等着。这自然是平辈的二太太首先行礼。只向下一站,说声太太,拜年二字还不曾说出,金太太就向前一把拉住了她,笑道:“我也给你拜年,两免罢。”二太太和她,已是老君老臣了,而且自己也有儿有女,只要面子敷衍一下,也就算了。其次便是翠姨,倒整整地和金太太行了一个鞠躬礼,金太太只点着头笑了一笑道:“恭祝你正月里财喜好,多多赢几个钱。”翠姨笑道:“讨太太的口彩。”不过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以为单提到赌钱,倒有些寓祝于讽了。金铨也觉得太太这话有些刺激的意味,但是她好像无意说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当然不见得要在这个时期和翠姨下不去;心里虽然拴上一个疙瘩,好在这时大厅上,人正热闹忙碌,只一混,就过去了。翠姨只一行礼,其他的人,已经一拥而上,和金太太行礼,翠姨退到一边去,这事就过去了。大厅上大家热闹一会子,时候就不早了,大家就要饭厅上去吃年饭。清秋见事行事,也是跟着了一块儿去。那饭厅上的桌子,列着三席,大家分别坐下。正中一席,自然是金铨夫妇坐了,其余的分别坐下。清秋正挨着润之,却和燕西对面坐下,润之推了她一推,低着头轻轻地笑道:“坐到对面去罢,怎么坐在我这里?”清秋轻轻地笑道:“父亲在这里,不要说了,多难为情?”润之依旧推了推她道:“去罢去罢。”清秋两手极力地按住桌子,死也不肯移动。满堂的人,都含笑望着她。鹏振正和玉芬坐在并排,便回转头去,轻轻地笑道:“你瞧,就是这样,不坐在一处的,他们毫不注意,能坐在一处的,又很认为平常的事。”玉芬回了头,斜看了鹏振一眼,轻轻道:“耍滑头!”说毕,她看见下方还有一个空位,就坐到下方去了。道之又和鹏振紧邻,却拿筷子头,插了两下,旁人看见,都为之一笑。这一餐饭,大家都是吃得欢欢喜喜的。吃完了饭,大家也就不避开金铨,公开地说打牌打扑克。金太太也就邀了二太太、佩芳、玉芬共凑一桌麻雀牌。金铨也背了两只手,站在他们身后,转着看牌。清秋是因为第一次在外过年,少不得想到她的母亲,一人轻轻悄悄地步回房去了。
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
清秋一人到了自己屋子里时,只有李妈在这里,刘妈也去赶热闹去了。想到外边热闹,越觉得这里清静。她一人坐着,不觉垂了几点泪。却又不敢将这泪珠让人看见,连忙要了热水洗了一把脸,从新扑了一点粉。但是心事究竟放不下去,一个人还是默默地坐着。恰好燕西跑了过来拿钱,看见清秋这种样子,便道:“傻子,人家都找玩儿去了,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闷?走!打牌去。”说着,就来拉清秋的手。清秋微笑道:“我不去,我不会打牌,我吃多了油腻东西,肚子里有些不舒服。”燕西一把托了清秋的下巴额,偏着头对她脸上望了一望,指着她笑道:“小东西,我看出来了。你想起家来了,是不是?”说着,就改着唱戏腔调道:“我这头一猜……”清秋笑道:“猜是猜着了,那也算是你白猜。”燕西道:“我有一个法子,马上让你回去看伯母去,说出来了,你怎样谢我?”说时,一直问到清秋脸上来,清秋身子一低,头一偏道:“不要废话了。”燕西道:“你以为我骗你吗?我有最好一个法子呢!现在不过十点钟,街上今晚正是热闹,我就说同去逛逛去,咱们偷偷地回你们家里去一趟,有谁知道?”清秋道:“是真的吗?闹得大家知道,那可不是玩的。”燕西道:“除了我,就是你,你自己是不会说,我当然也是不能说。那么,哪里还有第三个人说出来呢?不过我若带你回了家,你把什么来谢我呢?”清秋道:“亏你还能说出这种乘人于危的话!我的母亲,也是你的岳母,她老人家一个人,在家里过那寂寞的三十晚,你也应当去看看。再说,她为什么今年过年寂寞起来哩?还不是为了你。”燕西笑着拱拱手道:“是是!我觉悟了。你穿上大衣罢,我这就陪你去。”清秋这一喜自是非凡,连忙就换上衣服,和燕西轻悄悄地走出来。只在门房里留了话,说是街上逛逛去。门口的熟车子也不敢坐,一直到了大街上,才雇了两辆车,飞驰到落花胡同来。
燕西一敲门,韩观久便在里面问是谁,清秋抢着答应道:“妈爹,是我回来了。”韩观久道:“啊哟!我的大姑娘!”说时,哆哩哆嗦,就把大门开了,门里电灯下,照着院子里空荡荡的。清秋早是推门而入,站在院子里,就嚷了一声妈。冷太太原是踏着旧毛绳鞋,听了一声妈,赶快迎了出来;把一双鞋扔在一边,光了袜子底,走到外面屋子里来。等不及开风门,在屋子里先就说道:“孩子。”清秋和燕西一路进了屋来,冷太太眯眯地笑了,说道:“这大年夜怎么你两人来了?”清秋笑道:“家里他们都打牌,他要我到街上来看今晚的夜市。我说妈一人在家过年,他就说来看你。”冷太太道:“也不是一个人,你舅舅刚走呢。”清秋看家里时,一切都如平常,只是堂屋里供案上,加了一条红桌围。冷太太这才觉得脚下冰凉,笑着进房去穿鞋。燕西夫妇,也就跟着进来了。这一看,屋子里正中那一盏电灯,拉到一边,用一根红绳,拉在靠墙的茶几上。茶几上放着一个针线藤簸箕,上面盖了两件旧衣服。想到自己未来之前,一定是母亲在这里缝补旧衣服,度这无聊的年夜,就可想到她刚才的孤寂了。右边一只铁炉子,火势也不大,上面放了一把旧铜壶,正烧得咕嘟咕嘟地响,好象也是久没有人理会。便道:“舅舅怎么过年也不在家里呆着?乳妈呢?”韩妈穿了一件新蓝布褂,抓髻上插了一朵红纸花,一掀帘子,笑道:“我没走开,听说姑娘回来了,赶着去换了一件衣服。”燕西笑道:“我们又不是新亲戚过门,你还用上这一套作什么?”韩妈笑道:“大年下总得取个热闹意思。”说着,她又去了一会子工夫,她就把年果盒捧了来。燕西道:“嘿!还有这个!”于是对清秋一笑道:“今年伯母的果盒,恐怕是我们先开张了。”冷太太听说,也是一笑。这也不懂什么缘故,立刻心里有一种乐不可支的情景,只是说不出来。韩妈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事,她也是笑嘻嘻的,在桌底下抽出一条小矮凳子,在一边听大家说话。坐了一会子,她又忙着去泡青果茶,煮五香蛋,一样一样地送来。清秋笑道:“乳妈这作什么?难道还把我当客?”韩妈道:“姑娘虽然不是客,姑爷可是客啊。难得姑爷这样惦记太太,三十晚上都来了。我看着心里都怪乐的,要是不弄点吃的,心里过得去吗?”她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说说笑笑,不觉到了一点多钟。清秋笑着对燕西道:“怎么样?我们要回去了吧?”燕西道:“今天家里是通宵有人不睡的,回去晚一点儿不要紧。”冷太太道:“这是正月初一时候了,回去罢,明天早一点儿来就是了。”清秋笑道:“妈还让我初二来吗?”冷太太笑道:“是了,我把话说漏了,既然现在是正月初一的时候,为什么初一来,又叫明天哩?不要说闲话了,回去罢,你这一对人整夜地在外头,也让亲母太太挂心。”清秋也怕出来过久,家里有人盘问起来了,老大不方便。便道:“好!我们回去罢,我们去了,妈早点安歇,明天我们来陪你老人家逛厂甸。”于是就先起身,燕西跟在后面,走出门来,依然雇了人力车,一径回家。
金家上上下下的,这时围了不少的人在大厅外院子里,看几个听差放花爆花盒子。燕西走到院子走廊圆门下,笑着对清秋道:“差一点儿没赶上。”玉芬也就靠了走廊下一根圆柱子,在看放花爆,一见燕西,就笑道:“你小两口子,在哪儿来,弄到这般时候回家。”清秋最是怕这位三嫂子厉害,不料骑牛撞见亲家公,偏是自己回来晚了,又是让她发现的。当然心里一阵惶恐,脸上就未免一阵发热,先就一笑道:“他见你们打牌没有他一角,他就想起了我,就硬拉着我去逛街,我不能不跟他去。把我两只脚,走得又酸又痛。”说时,弯着腰,捶着两腿。燕西也笑道:“你真无用,走几步路,就会累得这样。”清秋也不和他多辩,就到人丛里面去了。燕西站在玉芬身边,未曾走开,玉芬道:“你小两口儿,感情倒是不错,这样夜深,还有兴致逛街。”燕西笑道:“你们玩的地方,我们不够资格哩。”玉芬将嘴一撇道:“干吗呀?这样损我们。”燕西正要接着说时,那花盒子正放到百鸟投林的一幕,几千百只火鸟,随着爆竹声,四围乱射。大家哄地一阵笑,都向后退。一个大火星,斜刺里向玉芬耳鬓射来,吓得玉芬哎呀一声,向后一缩。不是燕西拉着她的手胳膊,她几乎摔倒在地下。玉芬站定了笑道:“这花盒子是谁放的?有这样一档子,事先也不告诉人,吓了我这样一大跳。”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去扶理额角前的那一段的头发。她似乎有些难为情,不等花爆放完,她就走开了。当天晚上,燕西到处赶着热闹,并未把这层事留意。及至过了这天,又是大正月里,大家赶着这儿玩,那儿闹,更不会把三十晚上那一节小事为念了。
这日是正月初四,燕西在家里打了一天小牌,到了下午,闷得慌,也不知道哪儿去玩好。这几天戏园子是不把戏名写上戏报的,都是吉祥新戏。你真要到戏园子里去撞撞看,就会撞到一些清淡无味的吉祥戏,白花了钱。要去看电影吧?这些日子,又没有报,也没有电影广告,不知道演的是什么片子。索性哪儿也不去玩,跑到屋子里来闲呆着。清秋道:“该玩的时候,又不去玩。”燕西道:“你叫我去玩,这是第一次了。”清秋道:“并不是我催你去玩,你哪儿也不去,老守在屋子里,是会让人家笑话的。”燕西笑道:“原来为此。我实在是找不着玩意。”清秋道:“你不是说带我到华洋饭店去看化装跳舞的吗?”燕西道:“那要到星期六呢。”说时连忙站起来,看桌上大玻璃罩里的旋轮日历,今天可不是星期六!因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把这个机会错过了。别在家里吃饭了,我们一块儿到饭店里吃去。”清秋笑道:“你就是这样胡忙,你常对我说,跳舞要到十点钟才会热闹,去得那早作什么?”燕西道:“那我就先躺一会,回头好有精神跳舞。”清秋笑道:“好罢,回头我要看你那灵活的交际手段了。”燕西很是高兴,本想还多邀家中几个人一块儿去的,可是一到了下午,各人都预定玩的方针了,一个伴都邀不着。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有一辆送人上戏院子的汽车,打戏院子开回来。燕西夫妇便坐到华洋饭店去,分付汽车夫,把听戏的人接回家了,再上华洋饭店去接自己。清秋因为从小不懂跳舞,没有和燕西到这地方来过,今晚是破题儿第一遭,少不得予以注意。
进了饭店大门,早有一个穿黑呢制服的西崽,头发梳得光而且滑,象戴了乌缎的帽子一般,看着燕西来了,笑着早是弯腰一鞠躬。燕西穿的是西装,顺手在大衣袋里一掏,就给了那西崽两块钱。左手一拐,是一个月亮门,垂着绿绸的帷幔。还没有走过去,就有两个西崽掀开帷幔。进去一看,只见一个长方形屋子,沿了壁子,挂着许多女子的衣服和帽子,五光十色,就恍如开了一家大衣陈列所一般。燕西低声道:“你脱大衣罢。”清秋只把大襟向后一掀,早就过来两个人,给她轻轻脱下,这真比家里的听差,还要恭顺得多。由女储衣室里出来,燕西到男储衣室脱了衣帽,二人便同上大跳舞厅。那跳舞厅里电灯照耀,恍如白昼,脚底下的地板,犹如新凝结的冰冻,一跳一滑。厅的四周,围扰着许多桌椅,都坐满了人,半环着正面那一座音乐台。那音乐台的后方,有一座彩色屏风,完全是一只孔雀尾子的样子,七八个俄国人都坐在乐器边等候。燕西和清秋拣了一副座位同坐下,西崽走过来,问了要什么东西,一会子送了两杯蔻蔻来。立刻那白色电灯一律关团,只剩下紫色的电灯,放着沉醉的亮光。音乐奏着紧张的调子,在音乐台左方,拥出一群男女来。这些人有的穿了戏台上长靠,有的穿了满清朝服,有的装着宫女,有的装着满洲太太。最妙的是一男一女扮了大头和尚戏柳翠,各人戴了个水桶似的假头,头上画的眉毛眼睛,都带一点清淡的笑容,一看见那样,就会令人失笑。在座的人,一大半都站将起来跳舞,那两个戴了假脑袋的,也是搂抱着跳舞,在人堆里挤来挤去。那头原是向下一套,放在肩膀上的,人若一挤,就会把那活动的脑袋,挤歪了过去,常常要拿手去扶正。跳舞场上的人,更是忍笑不住。清秋笑道:“有趣是有趣,大家这么放浪形骸地闹,未免不成体统。”燕西道:“胡说,跳舞厅里跳舞,难道和你背礼记孝经不成?”清秋道:“譬方说罢,这里面自然有许多小姐太太们,平常人家要在路上多看她一眼,她都要不高兴,以为人家对她不尊重。这会子化装化得奇形怪状,在人堆里胡闹,尽管让人家取笑,这就不说人家对她不尊重了。”燕西低着声音道:“傻子,不要说了,让人家听见笑话。”清秋微笑了一笑,也就不作声了。头一段跳舞完了,音乐停止,满座如狂地鼓了一阵掌,各人散开。
距离燕西不远的地方,恰好有一个熟人,这熟人不是别个,就是鹤荪的女友曾美云小姐,和曾美云同座的,还有那位鼎鼎大名的舞星李老五。燕西刚一回转头,那边曾李二位,已笑盈盈站起来点了一个头。燕西只好起身走过去,曾美云笑道:“同座的那位是谁?是新少奶奶吗?”燕西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但是我可以给你二位介绍一下。”说着,对清秋点了点头,清秋走过来一招呼,曾美云看她如此年轻,便拉在一处坐。曾美云笑道:“七爷好久不到这里来了,今天大概是为了化装跳舞来的,不知七爷化的是什么装?”燕西道:“今天我是看热闹来的,并不是来跳舞的。”曾美云笑道:“为什么呢?”说这话时,眼光向清秋一溜,好象清秋不让他跳舞似的。燕西道:“既然是化装跳舞,就要化装跳舞才有趣,我是没有预备的。”李老五道:“这很容易,我有几个朋友预备不少的化装东西。七爷要去,我可以介绍。”清秋笑道:“李五小姐既要你去化装,你就试试看。”燕西也很懂清秋的意思,就对李老五道:“也好。这个舞伴,我就要烦李五小姐了,肯赏脸吗?”李老五眼睛望了清秋笑道:“再说罢。”清秋笑道:“我很愿看看李五小姐的妙舞呀,为什么不赏脸呢?”李老五点点头,来不及说话,已引着燕西走了。到了那化装室里,李老五和他找一件黄布衫,一顶黄头巾,一个土地公的假面具,还有一根木拐杖。李老五笑道:“七爷,你把这个套上,你一走出舞厅去,你们少奶奶,都要不认得呢。”燕西道:“你呢?不扮一个土地婆婆吗?”李老五道:“呸!你胡说,你现在还讨人的便宜?”燕西道:“现在为什么不能讨便宜呢?为的是结了婚吗?这倒让我后悔,早知道结了婚就不得女朋友欢喜的,我就不结婚了。”李老五笑道:“越说越没有好的了,出去罢。”燕西真个把那套土地爷的服装穿起来。李老五却披了一件画竹叶的白道袍,头上戴着白披风,成一个观音大士的化装。外面舞厅里音乐奏起来,她和燕西携着手,就走到舞伴里面去了。
燕西在人堆里混了一阵,取下假面具。当他取下面具时,身边站的一个女子,化为一个魔女的装束,戴了一个罩眼的半面具。她也取下来了。原先都是戴了面具,谁也不知道谁。现在把面具取下来,一看那女子,不是别人,却是白秀珠。燕西一见,招呼她是不好,不招呼她也是不好,连忙转身去,复进化装室。把化装的衣服脱了,清秋也是高兴,跟到化装室来。燕西笑道:“你跑来作什么?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些怕吗?”清秋道:“凭你这一说,我成了一个小孩子了,我也来看看,这里什么玩意?”燕西脱下那化装的衣服,连忙挽着清秋的手,一路出去。到了舞厅里,恰好秀珠对面而来。她看见燕西搀了一个女子,知道是他的新夫人,一阵羞恨交加,人几乎要晕了过去。这会子不理人家是不好,理人家更是不好,人急智生,就在这一刹那间,她伸手一摸鬓发,把斜夹在鬓发上的一朵珠花堕落在地板上。珠花一落地上,马上弯着腰下去捡起来。她弯下去特别地快,抬起头来,却又非常之慢,因此一起一落,就把和燕西对面相逢的机会,耽误过去。燕西也知其意,三脚两步地就赶到了原坐的座位上来。清秋不知这里面另含有缘故,便道:“你这是什么回事?走得这样快。这地板滑得很,把我弄摔倒了,那可是笑话。”燕西强笑道:“好久不跳舞,不大愿意这个了。我看这事没有多大趣味,你以为如何?我要回去了。”清秋微笑道:“我倒明白了。大概这里女朋友很多,你不应酬不行,应酬了又怕我见怪,是也不是?这个没有关系,你爱怎么应酬,就怎么应酬,我决不说一个不字。”她原是一句无心的话,不料误打误撞的,正中了燕西的心病,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红齐耳根。清秋哪知这里有白秀珠在场,却还是谈笑自若,看到燕西那种情形,笑道:“你只管坐下罢,待一会儿再走,来一趟很不容易,既然来了,怎又匆匆地要走?”燕西除了说自己烦腻而外,却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可说,笑道:“你倒看得很有味吗?那末,就坐一下子罢。”他这样说着,原来坐在正对着舞场的椅子上,这时却坐到侧边去。清秋原不曾留意,所以并不知道。只是白秀珠的座位,相隔不远,却难为情了,回去好呢,不回去好呢?回去是怕这里的男女朋友注意,若是不回去,更不好意思对着燕西夫妇。因此搭讪着有意开玩笑,只管把那半截假面具,罩住了眼睛。那李老五却看出情形来了,低了头把嘴向燕西这边一努,却对曾美云笑道:“今天这里另外还有一幕哑剧,你知道不知道?”曾美云道:“你不是说的小白吗?她不在乎的。”李老五道:“虽然不在乎,她和金老七从前感情太好了,如今看到人家成双作对,她的爱人却和别人在一处,心里怎么不难受呢?”两人头就着头,说了又笑,笑了又向燕西桌上望望,又向对面望望。清秋对于李老五那种浪漫的情形,多少有一点注意,见了她俩只管看过来,看过去,就未免向对面看了一看。见那里有一位小姐,面上还带了假面具。燕西只管脸朝了这边,总不肯掉过去。清秋就问他道:“对面那位漂亮的小姐是谁?”燕西回头看了一看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是她罩着半边脸呢,你怎样知道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姐?”清秋道:“若不是漂亮,她为什么把脸罩住,怕人看见呢?”燕西道:“是漂亮的,要露给人看才有面子,为什么倒反而罩住呢?”清秋道:“管她漂亮不漂亮,我问她是谁?你怎样不答复?”燕西想了一想,微笑道:“这倒也用不着瞒你,不过在这里不便说,让我回去再告诉你罢。”清秋抿嘴一笑道:“我就知道这里面有缘故呢。”燕西在这里说话,白秀珠在那边看见,也似乎有点感觉了,不多大一会,她已起身走了。燕西见她起身已走,犹如身上轻了一副千百斤的担子,干了半身汗,掉过身子来,对着外坐了。自己虽没有继续跳舞,但是听了甜醉的音乐,看了滑稽的舞伴,也就很有趣,就不说走了。
燕西坐了一会,回头一看李老五、曾美云却不见了,心想,她莫不是到饮料室休息去了,找他们说笑两句也好。于是笑着对清秋道:“你坐会,我到楼上去,找一个外国朋友去。”清秋笑道:“是男的还是女的呢?”燕西道:“哪里那多女朋友?”这一句话说完,他就起身走开。华洋饭店的饮料室和跳舞厅相距得很远,燕西从前常和舞伴溜到这里来的。燕西推开门进去,却不见有多少人,靠近窗户,坐了一个女子,回过头来,正是白秀珠。双方相距得很近,要闪避就闪避不及了,只得点了头笑道:“过年过得好啊?”秀珠本想不理他,但是人家既然招呼过来了,总不能置之不理,便点了头,笑道:“好!七爷也过年好哇?”在这一刹那之间,她觉得人家追寻而来,就让他坐下,看他说些什么?燕西既招呼了她,不能不和她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秀珠手上正拿了一只玻璃杯子,在掌心里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燕西顷刻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和秀珠对面坐着,先微微咳嗽两声,然后说道:“我们好久不见了。”秀珠依旧低了头,鼻子哼了一声。心里正有一句要说,抬头一看,曾美云和老五两人进来了。秀珠和燕西,都难为情到了万分,不知道怎么样好。曾美云、李老五也愣住了,觉得这样一来,有心撞破了人家的约会,也是难为情。一刻工夫,四副面孔,八只眼珠,都呆住了。还是秀珠调皮一点,站起来笑道:“真巧,我一个人来,一会子倒遇着三个人了。一块儿坐罢,我会东。”曾美云和李老五见她很大方的样子,也坐过来。燕西走又不是,坐又不是,只好借着向柜台边打电话叫家里开汽车来,并不回头就这样走了。
到了舞厅上,清秋问道:“你的朋友会到了吗?”燕西道:“都没有找着,我觉得这里没有多大意思,我们回去罢。车子也就快来了。”清秋对燕西一笑,也不说什么,又坐十五分钟,西崽来说,宅里车来了。燕西递过牌子去,向外面走,走到半路上,就有两个西崽一人提了一件大衣和他们穿上。燕西穿上衣服,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两张五元钞票,一个西崽给了一张。西崽笑着一鞠躬道:“七爷回去了。”燕西点头哼了一声,出门坐上车。清秋道:“你这个大爷的脾气,几时才改?”燕西道:“又是什么事,你看不过去?”清秋道:“你给那储衣室茶房的年赏为什么给到十块钱?”燕西笑道:“你这就是乡下人说话。这种洋气冲天的地方,有什么年和节?我们哪一回到储衣室里换衣服,也得给钱的。”清秋道:“都是给五块一次吗?”燕西道:“虽不是五块一次,至少也得给一块钱,难道几毛钱也拿得出手不成?”清秋道:“你听听你这句话,是大爷脾气不是?既给一块钱也可以,两个人给两块钱就是了,为什么要给十块呢?三十那天,你是那样着急借钱,好容易把钱借来了,你就是这样胡花。”燕西将嘴对前面汽车夫一努,用手捶了清秋的腿两下。清秋低了声音笑道:“你以为底下人不知道七爷穷呢?其实底下人知道的,恐怕比我还要详细得多,你这样真是掩耳盗铃了。”燕西将手一举,侧着头,笑着行了个军礼。清秋笑道:“看你这种不郑重的样子。”燕西怕她再向下说,掉过头去一看,只见马路上的街灯流星似的,一个一个跳了过去。燕西敲着玻璃板道:“小刘,怎么回事?你想吃官司还是怎么着,车子开得这样地快。”小刘道:“你不知道,大爷在家里等着要车子呢。今天晚上,我跑了一宿了。”燕西道:“都送谁接谁?”小刘道:“都是送大爷接大爷。”他说着话,就拚命地开了车跑,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家。
燕西记挂凤举跑了一晚,或者有什么意味的事,就让清秋一个人进去。叫了小刘来问:“大爷有什么玩意?”小刘道:“哪里有什么玩意?和那边新少奶奶闹上别扭了。先是要一块儿出去玩儿,也不知为什么,在戏院子里绕了一个弯就跑出来?出来之后,一同到那边,就送大爷回来。回来之后,大爷又出去,出去了又回来,这还说要去呢。”燕西道:“那为什么?跑来跑去,发了疯了吗?”小刘道:“看那样子,好象大爷拿着什么东西,来去掉换似的。”燕西道:“大少奶奶在家不在家?”小刘道:“也出去听戏去了,听说三姨太太请客呢。”燕西笑道:“这我就明白了。一定是他们在戏院子里碰到,大爷不能奉陪,新少奶奶发急了,对不对?”小刘笑道:“大概是这样,不信你去问他看。”燕西听了,这又是一件新鲜的消息,连忙就走到凤举院子里来。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拚命 严父嗤豚犬忿欲分居
这个时候,凤举正将一件大衣搭在手上,就向外走。燕西道:“这样夜深,还出去吗?戏院子里快散戏了。”凤举道:“晚了吗?就是天亮也得跑。我真灰心!”燕西明知道他的心事,却故意问道:“又是什么不如意,要你这样发牢骚?”凤举道:“我也懒得说,你明天就明白了。”燕西笑道:“你就告诉我一点,要什么紧呢?”凤举道:“上次你走漏消息,一直到如今,事情还没了,你大嫂是常说,要打上门去。现在你又来惹祸吗?好在这事要决裂了,我告诉你也不要紧。这回晚香和我大过不去,我决计和她散场了。”燕西道:“哦!你半夜出去,就为的是这个吗?又是为什么事起的呢?”凤举道:“不及芝麻大的一点儿事,哪里值得上吵。她要大闹,我有什么法子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燕西知道他是到晚香那里去,也不追问他,回头再问小刘,总容易明白,且由他去。凤举走到门口,小刘早迎上前来,笑道:“大爷还出去吧?车子我就没有敢开进来。”凤举道:“走走走,不要废话。”说时眉毛就皱了起来。小刘见大爷怒气未消,也不敢多说话,自去开车。凤举坐上车去一声也不言语,也不抬头,只低了头想心事。一直到了小公馆门口,车子停住,走下车去,手上搭着的那一件大氅,还是搭在手上。走到上房,只有晚香的卧室放出灯光,其余都是漆黑的。外面下房里的老妈子,听到大爷的声音,一路扭了灯进来。凤举看见,将手一摆道:“你去罢,没有你的事。”老妈子出去了,凤举就缓缓走到晚香屋子里来。只见她睡在铜床上,面朝着里。床顶上的小电灯,还是开着。枕头外角,却扔下了一本鼓儿词,这样分明未曾睡着,不过不愿意理人,假装睡着罢了。因道:“你不是叫我明天和你慢慢地说吗?我心里搁不住事,等不到明天,你有什么话,就请你说。”晚香睡在床上,动也不一动,也不理会。凤举道:“为什么不作声呢?我知道,你无非是说我对你不住。我也承认对你不住。不过自从你到我这里来以后,我花了多少钱,你总应该知道。你所要的东西,除非是力量办不到的,只要可以想法子,我总把它弄了来。而且我这里也算一分家,一切由你主持,谁也不来干涉你,自由到了极点了,你还要怎么样?我也没有别的话说,我要怎样做,才算对得住你?你若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就算你存心挑眼。天下没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那算什么?若是不愿意的话,谁也不能拦谁,你说,我究竟是哪一件事对你不住?”晚香将被一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脸上板得一点儿笑容没有。头一偏道:“散就散,那要什么紧?可是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这样了事。”凤举冷笑道:“我以为永远就不理我呢,这不还是要和我说话?”晚香道:“说话要什么紧?打官司打到法庭上去,原被两告,还得说话呢。”凤举静默了许久,正着脸色道:“听你的口音,你是非同我反脸不可的了。我问你,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晚香道:“你倒问我这话吗?你讨我不过几个月,说的话你不应该忘记。你曾说了,总不让我受一点委屈的。不然,我一个十几岁的人,忙些什么,老早的就嫁给人做姨太太?我起初住在这里,你倒也敷衍敷衍我,越来越不对,近来两三天只来一个照面,丢得我冷冷清清的,一天到晚在这里坐牢似的,我还要怎样委屈?这都不说了,今天包厢看戏,也是你的主意,我又没和你说,非听戏不可。不料一到了戏院子里,你就要走,缩头缩脑,作贼似的。你怕你的老婆娘,那也罢了,为什么还要逼我一块儿走。有钱买票,谁也可以坐包厢。为什么有你怕的人在那里,我听戏都听不得?难道我在那里就玷辱了你吗?或者是我就会冲犯了她呢?”凤举道:“嘿!我这是好意啊,你不明白吗?我的意思,看那包厢里,或者有人认得你,当面一告诉了她……”晚香踏了拖鞋走下床,一直把身子挺到凤举面前来道:“告诉她又怎么样?难道她还能够叫警察轰我出来,不让我听戏吗?原来你果然看我无用,让我躲开她,好哇!这样地瞧我不起。”凤举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那样顾全两方面,倒成了坏意吗?”晚香道:“为什么要你顾全?不顾全又怎么样?难道谁能把我吃下去不成?”凤举见她说话,完全是强词夺理,心里真是愤恨不平。可是急忙之中,又说不出个理由来,急得满脸通红,只是叹无声的气。晚香也不睬他,自去取了一根烟卷,架了脚坐在沙发椅上抽着。用眼睛斜看了凤举,半响喷出一口烟来,而且不住地发着冷笑。凤举道:“你所说的委屈就是这个吗?要是这样说,我只有什么也不办,整天地陪着你才对了。”晚香将手上的烟卷,向痰盂子里一扔,突然站了起来道:“屁话!哪个要你陪?要你陪什么?你就是一年不到这儿来,也不要紧,天下不会饿死了多少人,我一样地能找一条出路。你半夜三更地跑来为什么?为了陪我吗?多谢多谢!我用不着要人陪,你可以请便回去。”凤举被她这样一说,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谁来陪你?我是要来问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事,要和我闹?问出原因来,我心里安了,也好睡得着觉。”晚香道:“没有什么事,就是这种委屈受不了,你给我一条出路。”凤举先听了她要走的话,还是含糊,不肯向下追问。现在晚香正式地说了出来,不容不理。便冷笑一声道:“哦!原来为此,好办。”说毕,站起来,随手把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拿起。晚香道:“要走就请快一点,这里没有多少人替你大爷二爷候门。”凤举道:“我自然会走,还要你催什么?”晚香道:“不要走吧!仔细我今天晚上就偷跑了,你这儿还有不少的东西呢。你今天晚上是不放心,来看形势的,我不知道吗?老实告诉你,我没有那样傻,我是来去明白,要好好儿地走的。”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道:“真是要走的话,我还得见你们的老太爷老太太评评理呢。大爷,你放心,你回家陪你那大奶奶去罢。”说时,将两手便要来推凤举。凤举将手一摔道:“好,好,好。”说着好字,人就一阵风地走出大门。小刘缩在门房,正围着炉子向火,只听得大门扑通一下响,跑了出来看时,凤举已经走出大门,开了车门,自己坐上车去。小刘看了这种情况,知道是大爷生气来着,这也用不着多问,马上上车,开了车就回家。凤举一路想着,孔夫子说的不错,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实在糊涂,何必一时高兴,讨上这样一个人,平空添了许多麻烦?家庭对我一片怨言,这一位对我也是一片怨言。真是我们家乡所谓,驼子挑水,两头不着实。我去年认识她后,认识她就是了,何必把她讨回来?讨回来罢了,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地重立什么门户?一路这样想着,只是悔恨交加。
后来到了家里,一看门口,电灯通亮,车房正是四面打开,汽车还是一辆未曾开进去。大概在外面玩的人,现在都回来了。凤举满腹是牢骚,就不如往日欢喜热闹。又怕自己一脸不如意的样子,让佩芳知道了,又要盘问,索性是不见她为妙。因此且不回房,走到父亲公事房对过一间小楼上去。这间小楼,原先是凤举在这里读书,金铨以声影相接,好监督他。后来凤举结了婚,不读书了,这楼还是留着,作为了一个告朔之饩羊。凤举一年到头也不容易到这里来一回。这时他心里一想,女子真是惹不得的,无论如何,总会乐不敌苦。从今以后,我要下个决心,离开一切的女子,不再作这些非非之想了。他猛然间有了这一种觉悟,他就想到独身的时代常住在小楼,因此他毫不踌躇,就上这楼来。好在这楼和金铨的屋子相距得近,逐日是打扫干净的。凤举由这走廊下把电灯亮起,一直亮到屋子里来。那张写字台,还是按照学者读书桌格式,在窗子头斜搁着。所有的书,还都放在玻璃书格子里,可是门已锁了,拿不出书来。只有格子下面那抽屉还可打开,抽出来一看,里面倒还有些零乱无次的杂志。于是抽了一本出来,躺在皮椅子上来看。这一本书,正是十年前看的幼年杂志,当年看来,是非常有味,而今看起来,却一点意思都没有,哪里看得下去?扔了这一本,从新拿一本起来,又是儿童周刊,要看起来,更是笑话了。索性扔了书不看,只靠了椅子坐着,想自己的事。自己初以为妓女可怜,不忍晚香那娇弱的人才,永久埋在火坑里,所以把她娶出来。娶出来之后,以她从前太不自由了,而今要给她一个极端的自由。不料这种好意,倒让人家受了委屈,自己不是庸人自扰吗?再说自己的夫人,也实在太束缚自己了,动不动就以离婚来要挟。一来是怕双亲面前通不过,必要怪自己的。二来自己在交际上,有相当的地位,若是真和夫人离了婚,大家要哗然了。尤其是中国官场上,对于这种事,不能认为正当的。三来呢,偏是佩芳又怀了孕,自己虽不需要子女,然而家庭需要小孩,却比什么还急切。这样的趋势,一半是自己做错了,一半是自己没有这种勇气可以摆脱。设若自己这个时候,并没有正式地结婚,只是一个光人,高兴就到男女交际场上走走,不高兴哪一个女子也不接近。自己不求人,人家也挟制不到我。现在受了家里夫人的挟制,又受外面如夫人的挟制,两头受夹,真是苦恼。自己怎样迁就人家,人家也是不欢喜,自己为了什么?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欢乐?一点也不是!然则自己何必还苦苦周旋于两大之间?这样想着,实在是自己糊涂了,哪里还能怪人?尤其是不该结婚,不该有家庭,当年不该读书,不该求上进,不该到外国去,想来想去,全是悔恨。想到这里,满心烦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胸中这些块垒?一个人在楼上,只有酒能解闷,不如弄点酒来喝罢。于是走下楼去,到金铨屋里按铃。上房听差,听到总理深夜叫唤,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伺候金铨杂事的赵升便进来了。一进房看见是凤举,笑道:“原来是大少爷在这里。”凤举道:“你猜不到吧?你到厨房里去,叫他们和我送些吃的来。不论有什么酒,务必给我带一壶来。”赵升笑道:“我的大少爷,你就随便在哪儿玩都可以,怎么跑到这里来喝酒?”凤举道:“我在这里喝酒,找骂挨吗?对面楼上,是我的屋子,你忘了吗?”赵升一抬头,只见对面楼上,灯火果然辉煌。笑道:“大爷想起读书来了吗?”凤举道:“总理交了几件公事,让我在这楼上办。明日就等着要,今晚要赶起来。我肚子饿了,非吃一点不可。”赵升听说是替总理办事,这可不敢怠慢,便到厨房里去对厨子说,叫他们预备四碟冷荤,一壶黄绍,一直送到小楼上去。同时赶着配好了一只火酒锅子的材料,继续送去。凤举一人自斟自饮,将锅子下火酒烧着,望着炉火熊熊,锅子里的鲜汤,一阵阵香气扑鼻,更鼓起饮酒的兴趣。于是左手拿杯,右手将筷子挑了热菜,吃喝个不歇。眼望垂珠络的电灯,摇了两腿出神。他想,平常酒绿灯红,肥鱼大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不觉有什么好胃口。象今晚上这样一个自斟自酌,吃得多么香,这样看起来,独身主义究竟不算坏,以后就这样老抱独身主义,妇女们又奈我何?不来往就不来往,离婚就离婚,看他们怎样?一个人只管想了出神,举了杯子喝一口,就把筷子捞夹热菜向嘴里一送。越吃越有味,把一切都忘了。黄绍这种酒,吃起来就很爽口,不觉得怎样辣,一壶酒毫不费力,就把它喝一个干净。酒喝完了,四碟冷荤和那锅热菜,都还剩有一半。吃得嘴滑,不肯就此中止。因之下楼按铃,把赵升叫来。不等他开口,先说道:“你去把厨子给我叫来,我要骂他一顿。为什么拿一把漏壶给我送酒来?壶里倒是有酒,我还没有喝得两盅,全让桌子喝了。”赵升笑道:“这是夜深,睡得糊里糊涂,也难怪他们弄不好。我去叫他们重新送一壶来就是了。”凤举听了这话,就上楼去等着,不一会儿,厨子又送了一壶酒来了。而且这一壶酒,比上一次还多些。凤举有点酒意了。心里好笑,我用点小计,他们就中了圈套了,这酒喝得有趣。于是开怀畅饮,又把那一壶酒,喝了一个干净。赵升究竟不放心,先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后来悄悄地走上楼,站在廊外,探头向里张望了几回,见凤举只喝酒,并没有象要做公事的样子。凤举一回头,见一个人影子在外面一晃,便问是谁?赵升就答应了一声,推门进去。凤举道:“酒又没有了,给我再去要一壶来。”说时,把酒壶举得高高的,酒壶底朝了天,那酒一滴一滴由酒壶嘴上滴到杯子里去。赵升笑道:“大爷还不去睡吗?你别老往下喝了,你是要醉在这里,总理知道了,大家都不好。”凤举向赵升一瞪眼,拿着酒壶向桌上一顿,骂道:“有什么不好?大正月里,喝两杯酒也犯法吗?看你们这种谨小慎微的样子,实在是个忠仆。其实背了主子,你们什么事也肯干。喝酒?比喝酒重十倍的事,你们也做得有。主子能狂嫖浪赌,好吃好喝,你们才心里欢喜。用十块钱,你们至少要从中弄个三块两块的。”赵升听了他这一套话,心里好个不欢喜。看看他的脸色,连眼睛珠子都带红了。不知道他是怒色,还是酒容,只得笑道:“你怎样了?大爷。”凤举一放筷子,站起身来,身子向后一晃,正要两手扶桌子时,一只手扑了空,一只手扶在桌沿上,把一双筷子按着竖起来,将一只杯子一挑,一齐滚到楼板上去。他身子也站不住,向后一倒,倒在椅子上,椅子也是向后仰着一晃。幸得赵升抢上前一把扯住,不然,几乎连人和椅一齐倒下。这实在醉得太厉害了,夜半更深,闹出事来,可不是玩的!当时他上前将凤举搀住,皱眉道:“大爷,我叫你不要喝,你还说不会醉呢。现在怎么样了?依我说,你……”不曾说完,凤举向一旁一张皮椅上一倒,人就倒下去了。赵升一想,这要让他下楼回自己屋里去睡觉,已经是不可能,只好由他就在这里睡着。赶忙把碗筷收了下楼,擦抹了桌椅,撮了一把檀香末子,放在檀香炉子里点上,让这屋子添上一股香气,把油腥酒气解了。但是待他收拾干净了,已经是两点多钟了。楼上楼下,几盏电灯,兀是开放着。这样夜深电力已足,电灯是非常地明亮。这楼高出院墙,照着隔壁院子里,都是光亮的。
恰好金铨半夜醒来,他见玻璃窗外,一片灯光,就起身来看是哪里这样亮?及看到那是楼上灯光,倒奇怪起来,那地方平常白天还没有人去,这样夜深,是谁到那楼上去了?待要出来看时,一来天气冷,二来又怕惊动了人,也就算了。第二日一早起来,披上衣服,就向前面办公室里看去,见那玻璃窗子里,还有一团火光,似乎灯还有亮的。便索性扶了梯子走上楼去。只见小屋里,所有四盏电灯,全部亮上。凤举和衣躺在皮椅上,将皮褥子盖了,他紧闭了眼,呼都呼都嘴里向外呼着气。金铨俯着身子,看了一看他的脸色,只觉一股酒气向人直冲了过来,分明是喝醉了酒了。便走上前喊道:“凤举!你这是怎样了?”凤举睡得正香,却没有听见。金铨接上叫了几句,凤举依然不知道。金铨也就不叫他了,将电门关闭,自下楼去。回到房里,金太太也起来了,金铨将手一撒道:“这些东西,越闹越不成话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有本事,他们实行经济独立,自立门户去罢。”金太太道:“没头没脑,你说这些话作什么?”金铨叹了一口气道:“这也不能怪他们,只怪我们做上人的,不会教育他们,养成他们这骄奢淫逸的脾气。”金太太原坐在沙发上的,听了他这些话,越发不解是何意思,便站起来迎上前道:“清早起来,糊里糊涂,是向谁发脾气?”金铨又叹了一口气,就把凤举喝醉了酒,睡在那楼上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道:“我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这样发脾气,原来是凤举喝醉了酒。大正月里,喝一点酒,这也很平常的事,何至于就抬出教育问题的大题目来?”说着这话,脸上还带着一脸的笑容。金铨道:“就是这一点,我还说什么呢。他们所闹的事,比喝醉了胜过一百倍的也有呢。我不过为了这一件事,想到其他许多事情罢了。”于是按了铃叫听差进来,问昨晚是谁值班?大家就说是赵升值班。金铨就把赵升叫进来,问昨晚上凤举怎样撞到那楼上去了?赵升见这事已经闹穿了,瞒也是瞒不过去的,老老实实,就把昨晚上的事直说了。金太太听了,也惊讶起来,因道:“这还了得!半夜三更,开了电灯,这样大吃大喝。这要是闹出火烛来了,那怎样得了!赵升,你这东西,也糊涂。看他那样闹,你怎么不进来说一声?”赵升又不敢说怕大爷,只得哼了两声。金铨向他一挥手道:“去罢。”赵升背转身,一伸舌头走了。金铨道:“太太,你听见没有,他是怎样的闹法?我想他昨晚上,不是在哪里输了一个大窟窿,就是在外面和妇女们又闹了什么事。因此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就回来灌黄汤解闷。这东西越闹越不成话!我要处罚处罚他。”金太太向来虽疼爱儿女,可是自从凤举在外面讨了晚香以后,既不归家,又花消得厉害,也不大喜欢他了。心想,趁此,让他父亲管管,未尝不好,也就没有言语。
那边凤举一觉醒来,一直睡到十二点。坐起来一看,才知道不是睡在自己房里。因为口里十分渴,下得楼来,一直奔回房里,倒了一杯温茶,先漱一漱口,然后拿了茶壶,一杯一杯斟着不断地喝。佩芳在一边看报,已经知道他昨晚的事了,且不理会。让他洗过脸之后,因道:“父亲找你两回了,说是那家银行里有一笔帐目,等着你去算呢。”说毕,抿了嘴微笑。凤举想着,果然父亲有一批股票交易,延搁了好多时候未曾解决。若是让我去,多少在这里面又可以找些好处。连忙对镜子整了一整衣服,便来见父亲。这时金铨在太太屋子里闲话,看见凤举进来,望了他一下,半晌没有言语。凤举何曾知道父亲生气,以为还是和平常一样,有话要和他慢慢地说,便随身在旁边沙发上坐了。金太太在一边,倒为他捏了一把汗,又望了他一下。这一下,倒望得凤举一惊,正要起身,金铨偏过头来,向他冷笑一声。凤举心里明白,定是昨晚的事发作了,可是又不便先行表示。金铨道:“我以为你昨晚应该醉死了才对呢,今天倒醒了。是什么事,心里不痛快,这样拚命喝酒?”凤举看看父亲脸色,慢慢沉将下来,不敢坐了,便站起身来道:“是在朋友家里吃酒,遇到几个闹酒的。”金铨不等他说完,喝道:“你胡说!你对老子都不肯说一句实话,何况他人?你分明回来之后,和厨房里要酒要菜,在楼上大吃大喝起来,怎么说是朋友家里?你这种人,我看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的。我不能容你,你自己独立去。”金太太见金铨说出这种话来,怕凤举一顶嘴,就更僵了。便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情,你给我滚出去罢。”凤举正想借故脱逃,金铨道:“别忙让他走,我还有话,要和他说一说。”凤举听到这话,只得又站住。金铨道:“你想想看,我不说你,你自己也不惭愧吗?你除了你自己衙门里的薪水而外,还有两处挂名差事,据我算,应该也有五六百块钱的收入。你不但用得不够,而且还要在家里公帐上这里抹一笔,那里抹一笔。结果,还是一身的亏空。我问你,你上不养父母,下不养妻室,你的钱哪里去了?果然你凭着你的本领挣来的钱,你自己花去也罢了。你所得的事,还不全是我这老面子换来的?假若有一天,冰山一倒,我问你怎么办?你跟着我去死吗?这种年富力强的人,不过做了一个吃老子的寄生虫,有什么了不得?你倒很高兴的,花街柳巷,花天酒地,整年整月地闹。你真有这种闹的本领,那也好,我明天写几封信出去,把你差事一齐辞掉,再凭你的能力,从新开辟局面去。”凤举让父亲教训了一顿,倒不算什么。只是父亲说他十分无用,除了父亲的势力就不能混事,心里却有些不服。因低了头,看着地下,轻轻说道:“家里现在又用不着我来当责任,在家里自然是闲人一样。可是在衙门里,也是和人家一样办公事。何至于那样不长进,全靠老人家的面子混差事?”金铨原坐着,两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骂道:“好!你还不服我说你无用,我倒要试试你的本领?”金太太一见金铨生气,深怕言词会愈加激烈,就拦住道:“这事你值得和他生气吗?你有事只管出去,这事交给我办就是了。”金铨道:“太太!你若办得了时,那就好了,何至于让他们猖狂到现在这种地步?”说毕,又昂头叹了一口长气。这虽是两句很平淡的话,可是仔细研究起来,倒好象金太太治家不严,所以有这情形。要在平常,金太太听了这话,必得和金铨顶上几句。现在却因为金铨对了大儿子大发雷霆,若要吵起来,更是显得袒护儿子了。只好一声不言语,默然坐着。金铨对凤举道:“很好!你不是说你很有本领吗?从今天起,我让你去经济独立。你有能耐,做一番事业我看,我很欢迎。”说明,将手横空一划,表示隔断关系的样子。接上把脸一沉道:“把佩芳叫来,当你夫妇的面,我宣告。”金太太只得又站起来道:“子衡,你能不能让我说一两句话?”金太太向不叫金铨的号,叫了号,便是气极了。金铨转过脸道:“你说罢!”金太太道:“你这种办法,知道的说你是教训儿子。不知道的,也不定造出什么是非,说我们家庭生了裂缝。你看我这话对不对?”金铨一撒手道:“难道尽着他们闹,就罢了不成?”金太太道:“惩戒惩戒他们就是了,又何必照你的意思捧出那个大题目来哩?”于是一转面向凤举道:“做儿子的人,让父亲生气,有什么意思?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要等一个水落石出吗?还不滚出去!”凤举原是把话说僵了,抵住了,不得转弯。现在有母亲这一骂,正好借雨倒台,因此也不说什么,低了头走出去。心里想着,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昨晚上在外面闹了一整晚,今天一醒过来,又是这一场臭骂。若不是母亲在里面暗中帮忙,也许今天真个把我轰出去了,都未可定呢。一路低了头,想着走回房去。佩芳笑道:“这笔银行里的债,不在少数呢?你准可以落个二八回扣。”凤举歪着身子向沙发椅上一倒,两只手抱了头,靠在椅子背上,先叹了一口气。佩芳微笑道:“怎么样?没有弄着钱吗?”凤举道:“你知道我挨了骂,你还寻什么开心?”佩芳道:“你还不该骂吗?昨天晚上让姨奶奶骂糊涂了,急得回家来灌黄汤。你要知道,酒是不会毒死人的。没奈姨奶奶何,要寻短见,还得想别个高明些的法子。话又说回来了,你也应该要这种的泼辣货来收拾你。平常我和你计较一两句,你就登台拜帅似的,搭起架子,要论个三纲五常。而今人家逼得你笑不是,哭不是,我看你有什么法子?”凤举一肚子委屈,他夫人不但不原谅,冷嘲热讽,还要尽量挖苦。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由丹田直透顶门,恨不得抢起拳头,就要将佩芳一顿痛打。转身一想,这种人是一点良心都没有的,打她也是枉然,只当没有他们这些人,忍住一口气罢。佩芳见凤举不作声,以为他还是碰了钉子,气无可出,就不作声。这也不必去管他。
这一天,凤举伤了酒,精神不能复原,继续地又在屋子里睡下。一直睡到下午二点钟方才起来。这天意懒心灰,哪儿也不曾去玩。到了次日上午,父亲母亲都不曾有什么表示,以为这一桩公案,也就过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忽然得了一个电话,是部里曾次长电话。说是有话当面说,可以马上到他家里去。这曾次长原也是金铨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金家这些弟兄们,都和他混得很熟,平常一处吃小馆子,一处跳舞。曾次长对于凤举,却不曾拿出上司的派头来。所以凤举得了电话,以为他又是找去吃小馆子,因此马上就坐了汽车到曾家去。曾次长捧了几份报纸,早坐在小客厅里,躺在沙发上,带等带看了。曾次长一见他进来,就站起来相迎。笑道:“这几天很快活吧?有什么好玩意?”凤举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这几天总是找着无谓的麻烦,尤其是前昨两日。”一面说时,一面在曾次长对过的椅子上坐下。曾次长笑道:“我也微有所闻。总理对这件事很不高兴,是吗?”凤举道:“次长怎么知道?”曾次长道:“我就是为了这事,请凤举兄过来商量的哩。因为总理有一封信给我,我不能不请你看看。”说毕,在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凤举。他一看,就大惊失色。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原来那封信,不是别人写来的,却是金铨写给曾次长的信。信上说。
思恕兄惠鉴:旧岁新年,都有一番热闹,未能免俗,思之可笑。近来作么生?三日未见矣。昨读西文小说,思及一事,觉中国大家庭制度,实足障碍青年向上机会。小儿辈袭祖父之余荫,少年得志,辄少奋斗,纨绔气习,日见其重。若不就此纠正,则彼等与家庭,两无是处。依次实行,自当从凤举作起。请即转告子安总长,将其部中职务免去,使其自辟途径,另觅职业,勿徒为闲员,尸位素餐也。铨此意已决,望勿以朋友私谊,为之维护。是所至盼,即颂新福。
铨顿
凤举看了,半晌作声不得。原来凤举是条约委员会的委员,又是参事上任事,虽非实职,每月倒拿个六七百块钱。而且别的所在,还有兼差。若是照他父亲的话办,并非实职人员,随时可以免去的。一齐免起来,一月到哪里再找这些钱去,岂不是糟了?父亲前天说的话,以为是气头上的话,不料他老人家真干起来。心里只管盘算,却望了曾次长皱了一皱眉,又微笑道:“次长回了家父的信吗?”曾次长笑道:“你老先生怎么弄的?惹下大祸了。我正请你来商量呢。”凤举笑道:“若是照这封信去办,我就完了。这一层,无论如何,得请次长帮个忙,目前暂不要对总长说,若是对总长说了,那是不会客气的。”曾次长笑道:“总长也不能违抗总理的手谕,我就能不理会吗?”凤举道:“不能那样说。这事不通知总长,次长亲自对家父说一说,就说我公事办得很好,何必把我换了?家父当也不至于深究,一定换我。”曾次长道:“若是带累我碰一个钉子呢?”凤举笑道:“不至于,总不至于。”曾次长笑道:“我也不能说就拒绝凤举兄的要求,这也只好说谋事在人罢了。”凤举笑道:“这样说,倒是成事在天了。”曾次长哈哈大笑起来,因道:“我总极力去说,若是不成,我再替你想法子。”凤举道:“既如此,打铁趁热罢。这个时候,家父正在家里,就请次长先去说一说,回头我再到这里来听信。”曾次长道:“何其急也?”凤举道:“次长不知道,我现在弄得是公私交迫,解决一项,就是一项。”曾次长道:“我就去一趟,白天我怕不回来,你晚上等我的信罢。”凤举用手搔着头发道:“我是恨不得马上就安定了。真是不成,我另作打算。”于是站起来要走,曾次长也站起来,用手拍了一拍凤举的肩膀笑道:“事到如今,急也无用。早知如此,快活的时候何不检点一些子。”说着,又是哈哈一笑。凤举道:“其实我并没有快活什么,次长千万不可存这个思想。若是存这个思想,这说人情的意思,就要清淡一半下来了。”曾次长笑道:“你放心罢,我要是不维护你,也不能打电话请你来商量这事了。”凤举又拱了拱手,才告辞而去。
今天衙门里已过了假期,便一直上衙门去。到了衙门里,一看各司科,都是沉寂寂的,并不曾有人。今天为了补过起见,特意来的,不料又没有人。心想,怎么回事?难道将假期展长了?及至遇到一个茶房,问明了,才知道今天是星期。自己真闹糊涂了,连日月都分不清楚了。平常多了一天假,非常欢喜的事,必要出去玩玩的。今天却一点玩的意味没有,依然回家。到了家里,只见曾次长的汽车,已经停在门外,心里倒是一喜,因就外面小客厅里坐着,等候他出来,好先问他的消息。不料等了两个钟头,还不见出来。等到三点多钟,人是出来了,却是和金铨一路同出大门,各上汽车而去,也不知赴哪里的约会去了。凤举白盼望了一阵子,晚上向曾宅打电话,也是说没有回来,这日算是过去。次日衙门里开始办公,正有几项重要外交要办,曾次长不得闲料理私事。晚上实在等不及了,就坐了汽车到曾宅去会他,恰好又是刚刚出门,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又扫兴而回。一直到了第三日,一早打了电话去,问次长回来没有?曾宅才回说请过去。凤举得了这个消息,坐了汽车,马上就到曾家去。曾次长走进客厅和他相会,就连连拱手道:“恭喜恭喜!不但事情给你遮掩过去了,而且还可以借这个机会,给你升官呢。”凤举道:“哪有这样好的事?”曾次长道:“自然是事实,我何必拿你这失意的人开心呢?”凤举笑着坐下,低了头想着,口里又吸了一口气,摇着头道:“不但不受罚,还要加赏。这个人情,讲得太好了,可是我想不出是一个什么法子?”曾次长道:“这法子,也不是我想的,全靠着你的运气好。是前天我未到府上去之先,接到了总长一个电话,说是上海那几件外交的案子非办不可,叫我晚上去商议。我是知道部里要派几个人到上海去的,我就对总理说:部里所派的专员,有你在内。而且你对于那件案子,都很有研究,现在不便换人。而且这也是一个好机会,何必让他失了?总理先是不愿意,后来我又把你调开北京,你得负责任去办事,就是给他一个教训,真是没有什么成绩,等他回来再说,还不算迟。总理也就觉得这是你上进的一个好机会,何必一定来打破?就默然了。前夜我和总长一说,这事就大妥了。”凤举听到要派他到上海去,却为难起来。别的罢了,晚香正要和自己决裂;若是把她扔下一月两月,不定她更要闹出什么花样来。曾次长看到他这种踌躇的样子,便道:“这样好的事情,你老哥还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凤举道:“我倒并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就是京里有许多事情,我都没有办得妥当,匆匆忙忙一走,丢下许许多多的问题,让谁来结束呢?”曾次长笑道:“这个我明白,你是怕走了,没有人照料姨太太吧?”凤举笑道:“那倒不见得。”曾次长道:“这是很易解决的一个问题,你派一两个年老些的家人,到小公馆里去住着,就没有事了。难道有了姨太太的人,都不应该出门不成?”凤举让他一驳,倒驳得无话可说。不过心里却是为了这个问题,而且以为派了年老家人去看守小公馆的办法,也不大妥当。不过心里如此,嘴里可不能说出来,还是坐在那里微笑。这种的微笑,正是表示他有话说不出来的苦闷。然而曾次长却不料他有那样为难的程度,因笑道:“既然说是有许多事情没结束,就赶快去结束罢,公事一下来,说不定三两天之内就要动身呢。”说着,他已起身要走,凤举只好告辞。
回得家来,先把这话和夫人商量。佩芳对这事正中下怀,以为把凤举送出了京,那边小公馆里的经济来源,就要发生问题。到了那个时候,不怕凤举在外面讨的人儿不自求生路。因道:“是很好的机会啊!有什么疑问呢?当然是去。要不去,除非是傻子差不多。”凤举笑道:“这倒是很奇怪!说一声要走,我好象有许多事没办,可是仔细想起来,又不觉得有什么事。”佩芳道:“你有什么事?无非是放心不下那位新奶奶罢了。”凤举经佩芳对症发药地说了一句,辩驳不是,不辩驳也不是,只是微微笑了一笑,佩芳道:“你放心去罢,你有的是狐群狗党,他们会替你照顾一切的。”凤举笑道:“你骂我就是了,何必连我的朋友,也都骂起来呢?”佩芳将脸一沉道:“你要走,是那窑姐儿的幸事了。我早就要去拜访你那小公馆,打算分一点好东西。现在你走了,这盘帐我暂揭开去,等你回来再说。”她说时,打开玻璃盒,取了一筒子烟卷出来,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板,拿了一根烟卷衔在嘴里。将那银夹子上的取灯,一只手在夹子上划着,取出一根划一根,一连划了六七根,然后才点上烟。一声不响地站着,靠了桌子犄角抽烟。这是气极了的表示。向来她气到无可如何的时候,便这样表示的。凤举对夫人的阃威,向来是有些不敢犯。近日以来,由惧怕又生了厌恶。夫人一要发气,他就想着,她们是无理可喻的,和她们说些什么?因此夫人做了这样一个生气的架子以后,他也就取了一根烟抽着,躺在沙发上并不说什么,只是摇撼着两腿。佩芳道:“为什么不作声?又打算想什么主意来对付我吗?”凤举见佩芳那种态度,是不容人作答复的,就始终守着缄默。心里原把要走的话,去对晚香商量。可是正和晚香闹着脾气,自己不愿自己去转圜。而且佩芳正监视着,让她知道了,更是麻烦。在家中一直挨到傍晚,趁着佩芳疏神,然后才到晚香那里去。
晚香原坐在外面堂屋里,看见他来,就避到卧室里面去了。凤举跟了进去,晚香已倒在床上睡觉。凤举道:“你不用和我生气,我两天之内就要避开你了。”晚香突然坐将起来道:“什么?你要走,我就看你走罢。你当我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怕你骇唬吗?”凤举原是心平气和,好好地来和她商量。不料她劈头劈脑就给一个钉子来碰。心想,这女子越原谅她,越脾气大了,你真是这样相持不下,我为什么将就你?便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就算我骇唬你罢。我不来骇唬你,我也不必来讨你的厌。”抽身就走。他还未走到大门,晚香已是在屋子里哇的一声哭将起来。照理说,情人的眼泪,是值钱的。但是到了一放声哭起来,就不见得悦耳。至于平常女子的哭声,却是最讨厌不过。尤其是那无知识的妇女,带哭带说,那种声浪,听了让人浑身毛孔突出冷气。凤举生平也是怕这个,晚香一哭,他就如飞地走出大门,坐了汽车回家。
佩芳正派人打听,他到哪里去了?而今见他已回,也不作声,却故意皱着眉,说身上不大舒服。她料定凤举对着夫人病了,不能把她扔下,这又可以监守他一夜了。哪里知道凤举正为碰了钉子回来,不愿意再出去呢。到了第二日早上,赵升站在走廊下说:“总理找大爷去。”凤举听了又是父亲叫,也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一骨碌爬起床,胡乱洗了一把脸,就到前面去。一进门,先看父亲是什么颜色,见金铨笼了手,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却没有怒色,心里才坦然了。因站在一边,等他父亲分付。金铨一回头看见了他,将手先摸了一摸胡子,然后说道:“你这倒成了个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了。我的意思是要惩戒你一下,并不是要替你想什么出路。偏是你的上司,又都顾了我的老面子,极力敷衍你。我要一定不答应,人家又不明白我是什么用意。我且再试验你一次,看你的成绩如何?”凤举见父亲并不是那样不可商量的样子,就大了胆答道:“这件事,似乎要考量一下子。”金铨不等他说完,马上就拦住道:“作了几天外交官,就弄出这种口头禅来,什么考量考量?你只管去就是了,谁又敢说那句话?办什么事,对什么事就有把握,好在去又不是你一个人,多多打电报请示就是了。我叫你来,并没有别什么事,我早告诉佩芳了,叫她将你行囊收拾好了,趁今天下午的通车,你就先走。我还有几件小事,交给你顺便带去办。”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他。凤举将那字条接过,还想问一问情形。金铨道:“不必问了,大纲我都写在字条上。至于详细办法,由你斟酌去办,我要看看你的能力如何?”凤举道:“今天就走,不仓促一点吗?”金铨道:“有什么仓促?你衙门里并没有什么事,家里也没有什么事,你所认为仓促的,无非是怕耽误了你玩的工夫。我就为了怕你因玩误事,所以要你这样快走。”金太太听了他父子说话,她就由屋子里走出来,插嘴道:“你父亲叫你走,你就今天走,难道你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有,我们都会给你办。”凤举看到这种情形,又怕他父亲要生气,只好答应走。直等金铨没有什么话说了,便走到燕西这边院子里,连声嚷着老七。连叫好几声,也没有见人出来。一回头,却见燕西手上捧着一个照相匣子,站在走廊上,对着转角的地方。清秋穿了一件白皮领子斗篷,一把抄着,斜侧着身子站定。凤举道:“难怪不作声,你们在照相。这个大冷天,照得出什么好相来?”燕西还是不回答,一直让把相照完,才回头道:“我是初闹这个,小小心心地干,一说话分了心,又会照坏。”清秋道:“大哥屋里坐罢。”凤举道:“不!我找老七到前面去有事。”燕西见他不说出什么事,就猜他有话,不便当着清秋的面前说,便收照相匣子,交给清秋,笑道:“可别乱动,糟了我的胶片。”清秋接住,故意一松手,匣子向下一落,又蹲着身子接住。燕西笑道:“淘气!拿进去罢。”清秋也未曾说什么,进屋子里去了。燕西跟凤举走到月亮门下,他又忽然抽身转了回去,也追进屋子去,去了好一会儿。凤举没有法,只好等着。心想,他们虽然说是新婚燕尔,然而这样亲密的程度,我就未曾有过。这也真是人的缘分,强求不来的。燕西出来了,便问道:“怎么去了这久?大风头上,叫我老等着。”燕西道:“丢了一样东西在屋子里,找了这大半天呢。你叫我什么事?”
凤举道:“到前面去再说。”一直把燕西引到最前面小客厅里,关上了门,把自己要走的话告诉他。因道:“晚香那里,我是闹了四五天的别扭,如今一走,她以为或有别的用意,你可以找着蔚然和逸士两人,去对她解释解释。关于那边的家用……”燕西笑道:“别的我可以办,谈到了一个钱字,我比你还要没有办法,这可不敢胡乱答应。”凤举道:“又不要你垫个三千五千,不过在最近一两个星期内,给她些零钱用就是了,那很有限的,能花多少钱呢?你若是真没有办法,找刘二爷去,他总会给你搜罗,不至于坐视不救的。”燕西道:“钱都罢了。你一走保不定她娘家又和她来往,纵然不出什么乱子,也与体面有关。我们的地位,又不能去干涉她的。”凤举听了这话,揪住自己头上一支头发,低着头闭了眼,半晌没作声。突然一顿脚道:“罢!她果然是这样干,我就和她情断义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燕西见老大说得如此决裂倒愣住了。凤举低着声音道:“自然,但愿她不这样做。”燕西见老大一会儿工夫说出两样的话来,知道凤举的态度,是不能怎样决绝的。因笑道:“走,你总是要走的。这事你就交给我就是了,只要有法子能维持到八方无事,就维持到八方无事,你看这个办法如何?”凤举道:“就是这样。我到了上海以后,若是可以筹到款子,我就先划一笔电汇到刘二爷那里。只要无事,目前多花我几个钱,倒是不在乎。”燕西笑道:“只要你肯花钱,这事总比较地好办。”凤举在身掏出手表来看一看,因道:“没有时间了,我得到里面去收拾东西,你给我打一个电话,把刘二和老朱给我约来。”燕西道:“这个时候,人家都在衙门里,未必能来。就是能来,打草惊蛇的,也容易让人注意。你只管走就是了,这事总可不成问题。”
凤举也不便再责重燕西,只得先回自己屋里,去收拾行李。佩芳迎着笑道:“恭喜啊,马上荣行了!”凤举笑道:“不是我说你,你有点吃里扒外。老人家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给我做,你该帮助我一点才是。你不但不帮助我,把老人家下的命令,还秘密着不告诉我,弄得我现在手忙脚乱,说走就走。”佩芳眉毛一扬,笑道:“这件事情,是有些对不住。可是你要想想,我若是事先发表,昨晚上你又不知道要跑到小公馆里去,扔下多少安家费。我把命令压下了一晚上,虽然有点不对,可是给你省钱不少了。”凤举心里想,妇人家究竟是一偏之见,你不让我和她见面,我就不会花钱吗?当时摇了摇头,向着佩芳笑道:“厉害!”佩芳鼻子哼了一声道:“这就算厉害?厉害手段,我还没有使出来呢。你相信不相信?我这一着棋,虽然杀你个攻其无备,但是我知道你必定要拜托你的朋友,替你照应小公馆的。我告诉你说,这件事你别让我知道,我若是知道了,谁做这事,我就和谁算帐!”凤举笑道:“你不要言过其实了。我知道今天要走,由得着消息到现在,统共不到一点钟,这一会儿工夫,我找了谁?”佩芳道:“现在你虽没有找,但是你不等到上海,一路之上,就会写信给你那些知己朋友的。”凤举心想,你无论如何机灵,也机灵不过我,我是早已拜托人的了。一想之下,马上笑起来。佩芳道:“怎么样?我一猜中你的心事,连你自己也乐了。”凤举道:“就算你猜中了罢。没有时间,不谈这些了。给我收的衣服,让我看看,还落了什么没有?”佩芳道:“不用得看了,你所要的东西,我都全给你装置好了。只要你正正经经地作事,我是能和你合作的。”说着,把捡好了的两只皮箱,就放在地板上打开,将东西重捡一过,一样一样地让凤举看。果然是要用的东西差不多都有了。凤举笑着伸了一伸大拇指,说道:“总算办事能干。我要走了,你得给我饯行呀。”一伸食指,掏了佩芳一下脸。佩芳笑道:“谁和你动手动脚的?你要饯行,我就和你饯行,但是你在上海带些什么东西给我呢?”凤举道:“当然是有,可是多少不能定,要看我手边经济情形如何?设若我的经济不大充分,也许要在家里弄……”佩芳原是坐着的,突然站将起来,看看凤举的脸道:“什么?你还要在家里弄点款子去。你这样做事,家里预备着多少本钱给你赔去?”凤举连连摇手道:“我这就要走了,我说错了话,你就包涵一点罢。”妇人家的心理,是不可捉摸的,她有时强硬到万分,男子说鸡蛋里面没有骨头,她非说有骨头不可。有时男子随便两句玩话,不过说得和缓一点,妇人立刻慈悲下来,男子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个时候,凤举几句话又把佩芳软化得成了绕指柔,觉得丈夫千里迢迢出远门去,不安慰他一点,反要给他钉子碰,这实在太不对了。因此和凤举一笑,便进里面,给他捡点零碎去。凤举也就笑着跟进去了。不到一会儿,开上午饭来,夫妇二人很和气地在一块儿吃过了午饭,东西也收拾妥当了。于是凤举就到上房里,去见过母亲告别,此外就是站在各人院子里,笑着叫了一声走了。家里一大批人,男男女女,少不得就拥着到他院子里来送行。
人一多,光阴一混,就到了三点钟,就是上火车的时候了,凤举就坐了汽车上车站。家里送行的人,除了听差而外,便是佩芳、燕西、梅丽三人。凤举本还想和燕西说几句临别赠言,无如佩芳是异常的客气,亲自坐上凤举的车,燕西倒和梅丽坐了一辆车子。在车子上,佩芳少不得又叮咛了凤举几句。说是上海那地方,不是可乱玩的。上了拆白党的当,花几个钱还是小事,不要弄出乱子来,不可收拾。凤举笑道:“这一点事,我有什么不知道?难道还会上人家的仙人跳吗?”佩芳道:“就是堂子里,你也要少去。弄了脏病回来,我是不许你进我房门的。”说着话,到了车站。站门外,等着自己的家里听差,已买好了票,接过行李,就引他们一行四人进站去。凤举一人定了一个头等包房,左边是外国人,右边莺莺燕燕的,正有几个艳装女子在一处谈话。看那样子,也有是搭客,也有是送行的。佩芳说着话,站在过道里,死命地盯了那边屋子里几眼,听那些人说话,有的说苏白,有的说上海话,所谈的事,都很琐碎。而且还有两个女子在抽烟,看那样子,似乎不是上等人。因悄悄地问燕西道:“隔壁那几位,你认识吗?”燕西以为佩芳看破了,便笑道:“认识两个。他们看见有女眷在一处,不敢招呼。你瞧,那个穿绿袍缀着白花边的,那就是花国总理。”佩芳将房门关上,脸一沉道:“这个房间,是谁包的?”一面说时,一面看那镜子里边正有一扇门,和那边相通。凤举已明白了佩芳的意思,便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决不能见了女子,我就会转她的念头。况且那边屋子里,似乎不是一个人,我就色胆如天,也不能闯进人家房子里去。”佩芳听了这话,不由得噗嗤一笑。凤举道:“你这也无甚话可说了。”燕西道:“不要说这些不相干的话,现在火车快要开了,有什么话先想着说一说罢。”佩芳笑道:“一刻儿工夫,我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因望着凤举道:“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可先告诉我也好。”凤举道:“我没有什么话,我就是到了上海,就有一封信给你。”梅丽道:“我也想要大哥给我买好多东西,现在想不起来,将来再写信告诉你罢。”说到这里,月台上已是叮当叮当摇起铃来。燕西佩芳梅丽就一路下车,站在车窗外月台上,凤举由窗子里伸出头来,对他们三人说话。汽笛一声,火车慢慢地向前展动,双方的距离,渐渐地远了。燕西还跟着追了两步,于是就抬起手来,举了帽子,向空中摇了几摇。梅丽更是抽出胸襟下掖的长手绢,在空气里招展地来而复去,佩芳只是两手举得与脸一样高,略微招动了一下。凤举含着微笑,越移越远,连着火车,缩成了一小点,佩芳他们方才坐车回家而去。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这时,梅丽和佩芳约着坐一车,让燕西坐一辆车,刚要出站门,忽见白秀珠一人在空场里站着,四周顾盼。一大群人力车,团团转转将秀珠围在中心,大家伸了手掐着腰只管乱嚷,说道:“小姐小姐,坐我的车,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秀珠让大家围住,没了主意,皱了眉顿着脚道:“别闹,别闹!”燕西看她这样为难的情形,不忍袖手旁观,便走上前对秀珠道:“密斯白,你也送客来的吗?我在车站上怎么没有看见你?”秀珠在这样广众之前,人家招呼了不能不给人家一个回答,便笑道:“可不是!你瞧,这些洋车夫真是岂有此理,把人家围住了,不让人家走!”燕西道:“你要到哪里去?我坐了车子来的,让我来送你去罢。”秀珠听了这话,虽有些不愿意,然而一身正在围困之中,避了开去,总是好的。便笑道:“这些洋车夫,真是可恶,围困得人水泄不通。”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过来。燕西笑着向前一指道:“车子在那面。”右手指着,左手就不知不觉地来挽着她。秀珠因为面前汽车马车人力车,以及车站上来来往往一些搬运夫,非常杂乱,一时疏神,也就让燕西挽着。燕西一直挽着她开门,扶她上车去。燕西让她上了车,也跟着坐上车去。因问秀珠要到哪儿去?秀珠道:“我上东城去,你送我到东安市场门口就是了。”燕西就分付车夫一声,开向东安市场而去。到了东安市场,秀珠下车,燕西也下了车。秀珠道:“你也到市场去吗?”燕西道:“我有点零碎东西要买,陪你进去走走罢。”秀珠也没有多话说,就在前面走。在汽车上,燕西是怕有什么话让汽车夫听去了,所以没有说什么。这时跟在后面,也没说什么。走到了市场里,陪着秀珠买了两样化妆品,燕西这才问:“你回家去吗?”秀珠道:“不回家,我还要去会一个朋友。”燕西道:“现在快三点了,我们去吃一点点心,好不好?”秀珠道:“多谢你,但是让我请你,倒是可以的。”燕西道:“管他谁请谁呢?这未免太客气了。”于是二人同走到七香斋小吃馆里来。这时还早,并不是上座的时候,两人很容易地占了一个房间。燕西坐在正面,让秀珠坐在横头,沏上茶来,燕西先斟了半杯,将杯子擦了,拿出手绢揩了一揩,然后斟一杯茶,放在秀珠面前。秀珠微微一笑道:“你还说我客气,你是如何地客气呢?”这时,秀珠把她那绛色的短斗篷脱下,身上穿了杏黄色的驼绒袍。将她那薄施脂粉的脸子,陪衬得是格外鲜艳。那短袖子露出一大截白胳膊,因为受了冻,泛着红色也很好看。在燕西未结婚以前,看了她这样,一定要摸摸她冷不冷的。现在呢,不但成了平凡的朋友,而且朋友之间,还带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嫌疑,这是当然不敢轻于冒犯的。秀珠见他望了自己的手臂出神,倒误会了,笑问道:“你看什么?以为我没有戴手表吗?”燕西笑道:“可不是!这原不能说是装饰品,身上戴了一个表总便当得多。不然,有什么限刻的事,到了街上就得东张西望,到处看店铺门前的钟。”秀珠道:“我怎么不戴,在这儿呢。”说时,将左手一伸,手臂朝上伸到燕西面前。燕西看时,原来小手指上,戴了一只白金丝的戒指。在指臂上,正有一颗钮扣大的小表。秀珠因燕西在看,索性举到燕西脸边。燕西便两手捧着,看了一看,袖子里面,由腋下发射出来的一种柔香,真个有些熏人欲醉。燕西放下她手,笑道:“这表是很精致,是瑞士货吗?”秀珠笑道:“你刚才看了这半天,是哪里出的东西都不知道吗?”燕西道:“字是在那一面的,我怎样看得出来呢?不过这样精小的东西,也只有瑞士的能作。你这样的精明人,也不会用那些骗自己的东西。”秀珠笑道:“还好,你的脾气还没有改,这张嘴,还是非常的甜蜜呢。”燕西道:“这是实话,我何曾加什么糖和蜜呢?”两人只管说话,把吃点心的事也忘了。还是伙计将铅笔纸片,一齐来放在桌上,将燕西提醒过来了,他问秀珠吃什么?秀珠笑道:“你写罢,难道我欢喜吃什么,你都不知道吗?”燕西听她如此说,简直是形容彼此很知己似的,若要说是不知道,这是自己见疏了,便笑着一样一样地写了下去。秀珠一看,又是冷荤,又是热菜,又是点心,因问道:“这作什么?预备还请十位八位的客吗?”说着,就在他手上将铅笔纸单夺了过来,在纸的后幅,赶快地写了鸡肉馄钝两碗,蟹壳烧饼一碟。写完,一并向燕西面前一扔,笑道:“这就行了。”燕西看了一看,笑道:“我们两人,大模大样地占了人家一间房间,只吃这一点儿东西,不怕挨骂吗?”秀珠笑道:“这真是大爷脾气的话,连吃一餐小馆子,都怕人家说吃少了。你愿意花钱那也就不要紧,你可以对伙计说,弄一碗鸡心汤来喝,要一百个鸡心,我准保贱不了。”燕西正有一句话要说,说到嘴边,又忍回去了,只是笑了一笑。秀珠道:“有什么话,你说呀!怎么说到嘴边又忍回去了?”这时,伙计又进来取单子,燕西便将原单纸涂改几样,交给他了。一会儿,还是来了一桌子的菜,还另外有酒。秀珠这也就不必客气了,在一处吃喝个正高兴。饭毕,自然是燕西会了帐。一路又走到市场中心来,依着燕西,还要送秀珠回家,但秀珠执意不肯,说是不一定回家,燕西也就罢了,乃告辞而别。不过这在燕西,的确是一种很快活的事了,无论如何,彼此算尽释前嫌了。
燕西回得家去,一进去,门口号房就迎上来说道:“七爷,你真把人等了一个够。那位谢先生在这儿整等你半天了。”燕西道:“哪一个谢先生?”门房道:“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他作傧相的那位谢先生。”燕西道:“哦!是他等着我没走,这一定有要紧的事的,现在在哪里?”门房道:“在你书房里。”燕西听说,一直就向自己书房里来,只见谢玉树一个人斜躺在一张软椅上,拿了一本书在看。燕西还未曾开言,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指着燕西道:“你这个好人,送人送到哪里去了?上了天津吗?”燕西道:“我又没有耳报神,怎么知道你这时候会来?我遇到一个朋友,拉我吃小馆子去了。你很不容易出学校门的,此来必有所谓。”谢玉树笑道:“我是来看看新娘子的,顺便和你打听一件事。”燕西道:“看新娘子那件事,我算是领情了,你就把顺便来打听的一件事,变为正题,告诉我吧。”谢玉树笑道:“在我未开谈判之先,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我这个肚皮现在十分地叫屈。”燕西一拍手道:“了不得,你还没有吃午饭吗?”一面说话,一面就按了电铃。金荣进来了,燕西道:“分付厨房里,快开一位客饭来,作好一点。”金荣答应去了。燕西笑道:“是了,你是上午进城的,以为赶我这里来吃饭。不料我今天吃饭吃得格外早,一点钟就上了车站。算没有合上你的预算,其实是你太客气了,你老实一点,让我们听差,给你弄一点点心来吃,他也不至于辱命。”谢玉树道:“谁知道你这时候才回来呢?"燕西道:"不去追究那些小问题了,你说罢,你今天为了什么问题来的?我就是这样的脾气,心里搁不住事,请你把话告诉我罢。”谢玉树也知道燕西的脾气,作事总是急不暇择的。因道:“并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之托。”燕西笑道:“你就不要推卸责任了。是你自己的事也好,是你受人之托也好,反正你有所要求,我认准了你办,这不很直截了当吗?”谢玉树这倒只好先笑了一笑,因道:“那天你结婚日子,不是有位傧相吴女士吗?密斯脱卫托我问你一问,是不是府上的亲戚?”说到这里,他的脸先红了。燕西笑道:“你这话不说出来,我已十分明白了。这位密斯脱卫,也是一个十分的老外,怎么请你来做这一件事?天下哪有作媒的人,说话怕害臊的?”谢玉树经他说破,越发是难为情。所幸就在这个时候,厨子已经把饭开来了。燕西道:“对不住,我吃过点心不多久,不能又吃,我只坐在这里空陪罢。”谢玉树道:“那不要紧,我只要吃饱了就是了。”于是他就专门吃饭,一声也不响。还是燕西忍耐不住,问道:“密斯脱卫是怎样拜托你来作媒?他就是在那天一见倾心的吗?”谢玉树鼓励着自己不让害臊,吃着饭很随便地答道:“在这个年头儿,哪里还容得下作媒两个字?他不过很属意那位吴女士,特意请我来向你打听,人家是不是小姑居处?”燕西笑道:“不但是小姑居处,而且那爱情之箭,还从未射到她的芳心上去呢!这一朵解语之花,为她所颠倒的,未始无人。不过她心目中,向来不曾满意于谁。以老卫的人才而论,当然是中选的。不过有一层,”谢玉树道:“我知道,就是为他穷,对不对?难道像吴小姐那样冰雪聪明的人儿,还不能不拿金钱来作对象吗?”燕西道:“我并不是说这个,我以为老卫这种动机,太突兀了,并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呢。”谢玉树道:“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恋爱的过程,我才来疏通你,怎样给他们拉拢拉拢,让他们成为朋友。等他们成了朋友以后,老卫拼命的去输爱,那是不成问题的了,这就看吴女士,能不能够接受?只要能接受,家庭方面,还要仗你大力斡旋呢。”说着话,谢玉树已经把饭吃完了。漱洗已毕,索性和燕西坐在一张沙发上,从从容容地向下谈。说着,还拱拱手。燕西笑道:“你这样和他出力,图着什么来?我给他们拉拢,少不得还要贴本请客,我又图着什么来?”谢玉树道:“替朋友帮忙,何必还要图个什么?说成了功,这是多么圆满的一场的功德。说不成功,我不过贴了一张嘴,两条腿。就是你七爷请一两回客,还在乎吗?”燕西道:“我也巴不得找一件有趣味的事干,你既然专诚来托我,我决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不来进行。你今晚是不能出城的了,就在舍间下榻,我们慢慢地来想个办法。”谢玉树道:“只要你肯帮忙,在这里住十天半月我也肯。学校里哪里有总理公馆里住得舒服,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吗?”燕西笑道:“这样漂亮的人才,说出这样不漂亮的话来?”谢玉树笑道:“你们天天锦衣肉食惯了,也不觉得这贵族生活有什么意义。若是我们穷小子,偶然到你们这里来过个一两天,真觉到了神仙府里一般,不说吃喝了,脚下踏着寸来厚的地毯,屁股下坐着其软如绵的沙发,就让人舒服得乐不思蜀呢。”燕西道:“刚才说正经话,给人家作媒,就老是吃螺蛳吃生姜;现在闹着玩,你的嘴就出来了。”两个人说笑了一阵,燕西道:“你在这儿躺一会,有好茶可喝,有小说可看,我到里面去布置一点小事。”谢玉树道:“我肚子吃饱了,就不要你照顾了,你请便罢。”
燕西又分付了听差们好好招待,便回自己院子里来。老妈子说:“少奶奶吃晚饭去了。”燕西又转到母亲屋子里来。金太太屋子里这一餐饭,正是热闹,除了清秋不算,又有梅丽和二姨太加入。佩芳因为凤举走了,一人未免有伤孤寂,也在这边吃。燕西一进门,清秋便站起来道:“我听说你在前面陪客吃过了,所以不等你,你怎么又赶来了?”燕西道:“你吃你的罢,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有事要和大嫂商量呢。”清秋又坐下吃饭,将瓷勺子在中间汤碗里舀着举了起来,扭转身来笑道:“有冬笋莼菜汤呢,你不喝点?”佩芳笑道:“这真是新婚夫妇甜似蜜,你瞧,你们两人,是多么客气啊!”燕西笑道:“那也不见得,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佩芳道:“得了,我不和你说那些,你告诉我,有什么事和我商量?要商量就公开,不妨当着母亲的面,说出来听听。”燕西道:“自然啊,我是要公开的,难道我还有什么私人的请托不成?说起来这事也奇怪,他们不知道怎样会想到和一个生人提出婚姻问题来了,就是上次作傧相的那位漂亮人,他要登门来求亲了。”梅丽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脸都红破了。低了头只管吃饭,并不望着燕西。佩芳道:“你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个话,我倒有些不懂,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燕西道:“自然有和你商量之必要,我才和你商量。不然,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哩?”佩芳笑道:“哦!我知道了。其中有个姓卫的,对我们蔼芳好象很是注意,莫非他想得着这一位安琪儿?”燕西道:“可不是!他托那个姓谢的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提这个要求?”佩芳道:“这姓谢的,也是个漂亮人儿啦。怎么让这个姑娘似的人儿来作说客?”燕西道:“这件事,若办不通,是很塌台的。少年人都是要一个面子,不愿让平常的朋友来说,免得不成功,传说开去不好听。”佩芳道:“提婚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家那位,眼界太高,多少亲戚朋友提到这事,都碰了钉子。难道说这样一个只会过一次面的人,她倒肯了?”二姨太插嘴道:“那也难说啊!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引,也许从前姻缘没有发动,现在发动了。”梅丽道:“这是什么年头?你还说出这样腐败的话!不要从中打岔了,让人家正正经经地谈一谈罢。”佩芳道:“这件事,我也不能替她作什么答复,先得问她自己,对于姓卫的有点意思没有?”说着话,已经吃完了饭。佩芳先漱洗过了,然后将燕西拉到犄角上三角椅上坐下,笑问道:“既然他那一方面是从媒妁之言下手,我倒少不得问一问。”燕西道:“不用问了,事情很明白的,他的人品不说,大家都认为可以打九十分。学问呢,据我所知,实在是不错。”金太太在那边嚼着青果,眼望了他们说话,半晌不作声,一直等到燕西说到据我所知,实在不错。金太太笑道:“据你所知,你又知道多少呢?若依我看来,既然是个大学生,而且那学堂功课又很上紧的,总不至于十分不堪。不过谈到婚姻这件事情,虽不必以金钱为转移,但是我们平心论一句,若是一个大家人家的小姐,无缘无故地嫁给寒士,未免不近人情。这位卫先生,听说他家境很不好,吴小姐肯嫁过去吗?”佩芳还没有答话,梅丽便道:“我想蔼芳姐是个思想很高尚的人,未必是把贫富两字来做婚姻标准的。”二姨太道:“小孩子懂得什么!你以为戏台上《彩楼配》那些事,都是真的呢。”燕西笑道:“这件事,我们争论一阵,总是白费劲,知道吴小姐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个介绍的人,只要给两方面介绍到一处,就算功德圆满。以后的事,那在于当事人自己去进行了。我的意思,算是酬谢傧相,再请一回客,那末,名正言顺地就可让他们再会一次面。”佩芳道:“你这是抄袭来的法子,不算什么妙计,小怜不就为赴人家的宴席,上了钩吗?我妹妹,她的脾气有点不同。她不知道则已,她要知道你弄的是圈套,她无论如何也是不去的。就是去了,也会不欢而散。你别看她人很斯文,可是她那脾气,真比生铁还硬。要是把她说愣了,无论什么人,也不能转圆,那可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我倒有条妙计,若是事成功了,不知道那姓卫的怎么样谢我?”说到这里,不由得微笑了一笑。燕西道:“不成功,那是不必说了,若是成了功,你就是他的大姨姐,你还要他谢什么?”佩芳道:“谢不谢再说罢。你们想想,我这法子妙不妙?去年那个美术展览会不是为事耽误了,没有开成功吗?据我妹妹说,在这个月内,一定要举办。不用说,她自然是这里面的主干人物。只要把那姓卫的弄到会里当一点职务,两方面就很容易成为朋友了,而且这还用不着谁去介绍谁。”燕西拍手笑道:“妙妙,我马上去对老谢说。”佩芳道:“嘿!你别忙,让我们从长商议一下。”燕西道:“这法子就十分圆满,还要商议什么?”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去了。
燕西到了自己书房里,一推门进去,嚷道:“老谢!事情算是成功了,你怎样谢我呢?”谢玉树正拿了一本书躺在软榻上看。听到燕西一嚷,突然坐将起来,站着呆望了他。半晌,笑道:“怎么样?不行吗?”燕西道:“我说是成功了,你怎么倒说不行呢?”谢玉树道:“不要瞎扯了,哪有如此容易的婚姻,一说就成功?”燕西笑道:“你误会了,我说的是介绍这一层成了功,并不是说婚姻成了功。”谢玉树道:“三言两语的,把这事就办妥了,也很不容易啊!是怎么一个介绍法?”燕西就把佩芳说的话,对他说了。谢玉树笑着一顿脚,叹了一口气。燕西道:“你这为什么?”谢玉树道:“我不知道有这个机会,若是早知道,我就想法子钻一名会中职务办办,也许可以在里面找一个情侣呢。现在老卫去了,我倒要避竞争之嫌了。”燕西看他那样子很是高兴,陪他谈到夜深,才回房去。次日一早八点钟就起来,复又到书房里来,掀开一角棉被,将谢玉树从床上唤醒。谢玉树揉着眼睛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了?”燕西道:“八点钟了,在学校里,也就起来了,老卫正等着你回信呢,你还不该去吗?”谢玉树笑道:“昨晚上坐到两点钟才睡,这哪里睡足了?”说着,两手一牵被头,又向下一赖,无如燕西又扯着被,紧紧地不放,笑道:“报喜信犹如报捷一般,为什么不早早去哩?”谢玉树没法,只好穿衣起床。漱洗已毕,燕西给他要了一份点心,让他吃过,就催他走。谢玉树笑道:“我真料不到你比我还急呢。”就笑着去了。
燕西起来得这般早,家里人多没起来,一个人很现着枯寂。要是出去吧?外面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一个人反觉无聊了。一个人躺在屋子里沙发椅子上,便捧了一本书看。这时,正是热汽管刚兴的时候,屋子里热烘烘的,令人自然感到一种舒适。手上捧的书,慢慢地是不知所云,人也就慢慢地睡过去了。睡意朦胧中,仿佛身上盖着又软又暖的东西,于是更觉得适意,越发要睡了。一觉醒来,不迟不早,恰好屋里大挂钟当然一声,敲了一点。一看身上,盖了两条俄国毯子,都是自己屋子里的。大概是清秋知道自己睡了,所以送来自己盖的。一掀毯子,坐了起来,觉得有一样东西一扬,仔细看时,原来脚下,坠落一个粉红色的西式小信封。这信封是法国货,正中凸印着一个鸡心,穿着爱情之箭。信封犄角上,又有一朵玫瑰花。这样的信封,自己从前常用的,而且也送了不少给几个亲密的女友,这信是谁寄来的哩?因为字是钢笔写的,看不出笔迹,下款又没有写是谁寄的,只署着内详。连忙将信头轻轻撕开一条缝,将手向里一探,便有一阵极浓厚的香味,袭入鼻端。这很象女子脸上的香粉,就知道这信是异性的朋友寄来的了。将信纸抽出来,乃是两张芽黄的琉璃洋信笺,印着红丝格,格里乃是钢笔写的红色字,给看信的人一种很深的美丽印象。字虽直列的,倒是加着新式标点。信上说:
燕西七哥:
这是料不到的事,昨天又在一块儿吃饭了。我相信人和一切动物不同,就因为他是富于感情。我们正也是这样。以前,我或者有些不对,但是你总可以念我年轻,给我一种原谅。我们的友谊,经过很悠久的岁月,和萍水之交,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当然,一时的误会,也不至于把我们的友谊永久隔阂。昨天吃饭回来,我就是这样想,整晚地坐在电灯下出神。因为我现在对于交际上冷淡得多了,不很大出去了。你昨晚回去,有什么感想,我很愿闻其详。你能告诉我吗?祝你的幸福!
妹秀珠上
燕西将信从头至尾一看,沉吟了一会,倒猜不透这信是什么意思。只管把两张信纸颠来倒去地看着。信上虽是一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什么萍水之交,什么交谊最久,都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平着良心说出来,自己结了婚,只有对秀珠不住的地方,却没有秀珠对不住自己的地方。现在她来信,说话是这样的委婉,又觉得秀珠这人,究竟是个多情女子了,实在应该给予她一种安慰。想到这里,人很沉静了,那信纸上一阵阵的香气,也就尽管向鼻子里送来,不由得人会起一种甜美的感想。拿了信纸在手上,只管看着,信上说的什么,却是不知道,自然而然的,精神上却受了一种温情的荡漾。便坐得书案边去,抽了信纸信封,回起信来。对于秀珠回信,文字上是不必怎样深加考量的,马上揭开墨盒,提笔写将起来,信上说:
秀珠妹妹:
我收到你的信,实在有一种出于意外的欢喜。这是你首先对我谅解了,我怎样不感激呢。你这一封信来了,引起了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但是真要写在信上,恐怕一盒信笺都写完了,也不能说出我要说的万分之一。我想等你哪一天有工夫的时候,我们找一个地方吃小馆子,一面吃,一面谈罢。你以为如何呢?你给我一个电话,或者是给我一封信,都可以。回祝你的幸福!
你哥燕西上言
燕西将信写好了,折叠平正,筒在信封里,捏着笔在手上,沉吟了一会,便写着“即时专送白宅,白秀珠小姐玉展。”手边下一只盛邮票的倭漆匣子,正要打开,却又关闭上了。便按着电铃叫听差的。是李贵进来了,燕西将信交给他,分付立刻就送去,而且加上一个快字。李贵拿着信看了看,燕西道:“你看什么?快些给我送去就是。”李贵道:“这是给白小姐的信,没有错吗?”燕西道:“谁像你们那一样的糊涂,连写信给人都会错了,拿去罢。”李贵还想说什么,又不敢问,迟疑了一会子。心里怕是燕西丢了什么东西在白家,写信去讨,或者双方余怒未息,还要打笔头官司。好呢,自己不过落个并无过错。若是不好,还要成个祸水厉阶,不定要受什么处分才对。不过七爷叫人办事,是毫无商量之余地的,一问之下,那不免更要见罪。也只好纳闷在心,马上雇了一辆人力车,将信送到白宅。白宅门房里的听差王福,一见是金府上的,先就笑道:“嘿!李爷久不见了。”李贵便将信递给他,请他送到上房去。李贵也因是许久没来,来了不好意思就走,就在门房里待住了一会儿。那听差的从上房里出来,说是小姐有回信,请你等一等。李贵道:“白小姐瞧了信以后说的吗?”那听差道:“自然,不瞧信,她哪里有回信呢?”李贵心想,这样看来,也许没有多大问题,便在门房里等着。果然随后有一个老妈子拿了一封信出来,传言道:“是哪位送信来的?辛苦了一趟,小姐给两块钱车钱。”她估量着李贵是送信的,将钱和信,一路递了过来。李贵对于两块钱,倒也不过如是。只是这件差事,本来认为是为难的。现在不但不为难,反有了赏。奇不奇呢?那老妈子见了他踌躇,以为他不好意思收下,便笑道:“你收下罢。我们小姐,向来很大方的,只要她高兴,常是三块五块的赏人。”李贵听了这话,也就大胆的将钱收下,很高兴地回家。信且不拿出来,只揣在身上。先打听打听,燕西在上房里,就不作声。后来燕西回到书房里来了,李贵这才走进去,在身上将信拿出来,递给燕西。他接过信去,笑着点了一点头。李贵想着,信上的话,一定坏不了,便笑道:“白小姐还给了两块钱。”燕西道:“你就收下罢。可是这一回事,对谁也不要说。”李贵道:“这个自然知道。要不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早就把回信扔在这书桌上了。”燕西道:“这又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不能公开,我不过省得麻烦罢了。”李贵笑了一笑,退出去了。燕西将秀珠的信,看了一看,就扯碎了,扔在字纸篓里。这样一来,这件事,除了自己和秀珠,外带一个李贵,是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的了。
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
燕西得了这封信以后,又在心里盘算着,这是否就回秀珠一封信?忽听窗子外有人喊道:“现在有了先生了,真个用起功来了吗?怎么这样整天藏在书里?”那说话的人正是慧厂。燕西就开了房门迎将出来,笑道:“是特意找我吗?”慧厂道:“怎么不是?”说着,走了进来,便将手上拿了的钱口袋,要来解开。燕西笑道:“你不用说,我先明白了,又是你们那中外妇女赈济会,要我销两张戏票,对不对呢?”慧厂笑道:“猜是让你猜着了。不过这回的戏票子,我不主张家里人再掏腰包,因为各方面要父亲代销的戏票已经可观,恐怕家里人每人还不止摊上一张票呢。依我说,你们大可以出去活动,找着你们那些花天酒地的朋友,各破悭囊。”燕西道:“既然是花天酒地的朋友,何以又叫悭囊呢?”慧厂道:“他们这些人,花天酒地,整千整万地花,这毫不在乎,一要他们作些正经事,他就会一钱如命了。因为这样,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出发,和那些有钱塞狗洞不作好事的人去商量。看看这里面,究竟找得出一两个有人心的没有?”她一面说着,一面把自己口袋里一搭戏票拿了出来,右手拿着,当了扇子似的摇,在左手上拍了几下,笑道:“拿你只管拿去。若是卖不了,票子拿回来,还是我的,并不用得你吃亏。因为我拿戏票的时候,就说明了,票是可以多拿,卖不完要退回去。他们竟认我为最能销票的,拿了是决不会退回的,就答应我全数退回也可以。我听了这一句话,我的胆子就壮了,无论如何,十张票,总可以碰出六七张去。”燕西笑道:“中国人原是重男而轻女,可是有些时候,也会让女子占个先着。譬如劝捐这一类的事,男子出去办,不免碰壁。换了女子去,人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就只好委委屈屈,将钱掏出来了。”慧厂道:“你这话未免有些侮辱女性!何以女性去募捐,就见得容易点?”燕西道:“这是恭维话,至少也是实情,何以倒成为侮辱之词呢?”慧厂道:“你这话表面上不怎样,骨子里就是侮辱,以为女子出去募捐,是向人摇尾乞怜呢。”燕西笑道:“这话就难了,说妇女们募得到捐是侮辱,难道说你募不到捐,倒是恭维吗?”慧厂将一搭戏票向桌上一扔,笑道:“募不募,由着你,这是一搭票子,我留下了。”她说完,转身便走。
燕西拿过那戏票,从头数了一数,一共是五十张,每张的价目,印着五元。一面数着,一面向自己屋里走。清秋看见,便问道:“你在哪里得着许多戏票?”燕西道:“哪里有这些戏票得着呢?这是二嫂托我代销的。戏票是五块钱一张,又有五十张,哪里找许多冤大头去?”清秋道:“找不到销路,你为什么又接收过来?”燕西道:“这也无奈面子何。接了过来,无论如何,总要销了一半,面子上才过得去。我这里提出十张票,你拿去送给同学的。所有的票价,都归我付。”清秋道:“你为什么要这种阔劲?我那些同学,谁也不会见你一分人情。”燕西道:“我要他们见什么情?省得把票白扔了。我反正是要买一二十张下来的。”清秋道:“二嫂是叫你去兜销,又不是要你私自买下来,你为什么要买下一二十张?”燕西道:“与其为了五块钱,逢人化缘,不如自己承受,买了下来干脆。”清秋叹了一口气道:“你这种豪举,自己以为很慷慨,其实这是不知艰难的纨绔子弟习气。你想,我们是没有丝毫收入的人,从前你一个人袭父兄之余荫,那还不算什么。现在我们是两个人,又多了一分依赖。我们未雨绸缪,赶紧想自立之法是正经。你一点也不顾虑到这层,只管闹亏空,只管借债来用,你能借一辈子债来过活吗?”燕西听她说着,先还带一点笑容,后来越觉话头不对,沉了脸色道:“你的话,哪里有这样酸?我听了浑身的毫毛都站立起来。”清秋见他有生气的样子,就不肯说了。燕西见她不作声,就笑道:“你这话本来也太言重,一开口就纨绔子弟,也不管人受得住受不住?”清秋也无话可说,只好付之一笑。燕西就不将票丢下来了,将票揣在身上,就出门去销票去了。
有了这五十张票,他分途一找亲戚朋友,就总忙了两天两晚。到了第三天,因为昨晚跑到深夜两点多钟才回家,因此睡到十二点钟以后,方始起床。醒来之后,正要继续地去兜揽销票,只听见金荣站在院子里叫道:“七爷,有电话找,自己去说话罢。”金荣这样说,正是通知不能公开说出来的一种暗号。燕西听见了,便披了衣服,赶快跑到前面来接电话。一说话,原来晚香来的电话。开口便说:“你真是好人啦!天天望你来,望了三四天,还不见一点人影子。”燕西道:“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这几天太忙。”晚香道:“当然有事啊!没有事,我何必打电话来麻烦呢?”燕西想了想,也应该去一趟。于是坐了汽车,到小公馆里来。进得屋去,晚香一把拉住,笑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你再要不来,我真急了。”带说,带把燕西拉进屋去。燕西一进屋内,就看见一个穿青布皮袄的老太太,由里屋迎了出来,笑着道:“你来了,我姑娘年轻,别说是大嫂子,都是自己家里姐妹一样,你多照应点啊!”她这样说上一套,燕西丝毫摸不着头脑。还是晚香笑着道:“这是我娘家妈,是我亲生的妈,可不是领家妈,我一个人过得怪无聊的,接了她来,给我作几天伴。你哥哥虽然没有答应这件事,可不能说我嫁了他,连娘都不能认。”燕西笑了一笑,也不好说什么。晚香道:“我找你来,也不是别什么事,你大哥钻头不顾屁股地一走,一个钱也不给我留下。还是前几天,刘二爷送了一百块钱来,也没有说管多久,就扔下走了。你瞧,这一个大家,哪儿不要钱花?这两天电灯电话全来收钱,底下人的工钱也该给人家了。许多天,我就上了一趟市场,哪儿也不敢去。一来是遵你哥哥的命令,二来真也怕花钱。你瞧,怎么样?总得帮我一个忙儿,不能让我老着急。”燕西正待说时,晚香又道:“你们在家里打小牌,一天也输赢个二百三百的,你哥哥糊里糊涂,就是叫人送这一百块钱来,你瞧,够作什么用的呢?”燕西见她放爆竹似的,说了这一大串话,也不知道答复哪一句好,坐在沙发上,靠住椅背,望了晚香笑。晚香道:“你乐什么?我的话说得不对吗?”燕西道:“你真会说,我让你说得没可说的了。你不是要款子吗?我晚上送了来就是。”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晚香道:“怎么着?这不能算是你的家吗?这儿也姓金啊!多坐一会儿,要什么紧?王妈,把那好龙井沏一壶茶来。你瞧,我这人真是胡闹,来了大半天的客,我才叫给倒茶呢。”她说时,笑着给他母亲了眨一眨眼睛。又按着燕西的肩膀道:“别走,我给你拿吃的去。你要走,我就恼了!”说着,假瞪了眼睛,鼓着小腮帮子。燕西笑道:“我不走就是了。”晚香这就跑进屋去将一个玻璃丝的大茶盘子,送了一大茶盘子出来,也有瓜子,也有花生豆,也有海棠干,也有红枣。她将盘子放在小茶桌上,抓了一把,放到燕西怀里,笑道:“吃!吃!”燕西道:“这是过年买的大杂拌,这会子还有?”晚香道:“我多着呢,我买了两块钱的,又没有吃什么。”燕西笑道:“怪道要我吃,这倒成了小孩子来了,大吃其杂拌。”晚香的母亲坐在一边,半天也没开口的机会,这就说了。她道:“别这么说啊!大兄弟,过年就是个热闹意思,取个吉兆儿,谁在乎吃啊!三十晚上包了饺子,还留着元宵吃呢,这就是那个意思,过年过年吗。”燕西听这老太婆一番话,更是不合胃,且不理她,站了起来和晚香道:“吃也吃了,话也说了,还有什么事没有?若是没有事,我就要走了。家里还扔下许多事,我是抽空来的,还等着要回去呢。”晚香道:“很不容易地请了来,请了来,都不肯多坐一会儿吗?你不送钱来,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能讹你。”这样一说,燕西倒不能不坐一下,只得上天下地,胡谈一阵。约谈了一个多钟头,把晚香拿出来的一大捧杂拌也吃完了。燕西笑道:“现在大概可以放我走了吧?”晚香笑道:“你走罢!我不锁着你的。钱什么时候送来呢?别让我又打上七八次电话啊。”燕西道:“今天晚上准送来,若是不送来,你以后别叫我姓金的了。”说毕,也不敢再有耽误,起身便走了。
回到家里,就打了电话给刘宝善,约他到书房里来谈话,刘宝善一来就笑道:“你叫我来的事,我明白,不是为着你新嫂子那边家用吗?”燕西道:“可不是!她今天打电话叫了我去,说你只给她一百块钱。”刘宝善道:“这我是奉你老大的命令行事啊。他临走的那天上午,派人送了一个字条给我,要我每星期付一百元至一百五十元的家用,亲自送了去。我想第二个星期,别送少了。所以先送去一百元,打算明后天再送五十元,凭她一个人住在家里,有二十元一天,无论如何也会够。就是你老大在这里,每星期也决花不了这些个吧?怎么样?她嫌少吗?”燕西道:“可不是!我想老大不在这里,多给她几个钱也罢,省得别生枝节。”刘宝善道:“怎样免生枝节?已经别生枝节了。凤举曾和她订个条约的,并不是不许她和娘家人来往,只是她娘家人,全是下流社会的胚子,因此只许来视探一两回,并不留住,也不给她家什么人找事。可是据我车夫说,现在她母亲来了,两个哥哥也来了,下人还在外老太太舅老爷叫得挺响亮。那两位舅老爷,上房里坐坐,门房里坐坐,这还不足,还带来了他们的朋友去闹。那天我去的时候,要到我们吃菊花锅子的那个宜秋轩去。我还不曾进门,就听到里面一片人声喧嚷,原来是两位舅老爷在里面,为一个问题开谈判。这一来,宜秋轩变成了宜舅轩,我也就没有进去。大概这里面,已经闹得够瞧的了。”燕西道:“我还不知道她的两位舅老爷也在那里。若是这事让老大知道了,他会气死。今天晚上,我得再去一趟,看看情形如何?若是那两位果然盘踞起来,我得间接地下逐客令。”刘宝善道:“下逐客令?你还没有那个资格吧?好在并不是自己家里,闹就让她闹去。”燕西道:“闹出笑话来了,我们也不管吗?”刘宝善默然了一会,笑道:“大概总没有什么笑话的。要不,你追封快信给你老大,把这情形告诉他,听凭他怎样办。”燕西道:“鞭子虽长,不及马腹,告诉他,也是让他白着急。”刘宝善道:“不告诉他也不好,明天要出了什么乱子,将来怎么办?”燕西道:“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吧?”刘宝善道:“要是照这样办下去,那可保不住不出乱子。”燕西道:“今天我还到那里去看看,若是不怎样难堪,我就装一点模糊。倘是照你说的,宜秋轩变了宜舅轩,我就非写信不可。”刘宝善笑道:“我的老兄弟,你可别把宜舅轩三个字给我咬上了。明天这句话传到你那新嫂子耳朵里去了,我们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燕西道:“这话除了我不说,哪还有别人说?我要说给她听了,我这人还够朋友吗?”刘宝善听他如此说,方才放心而去。燕西一想,这种情形连旁人已经都看不入眼,晚香的事恐怕是做得过于一点。当天筹了一百块钱,吃过晚饭,并亲送给晚香。到了门口,且不进去,先叫过听差,问少奶奶还有两个兄弟在这里吗?听差道:“今天可不在这里。”燕西道:“不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今天要来,先躲开我吗?”听差听说就笑了一笑。燕西道:“等大爷回来了,我看你们怎么交代?这儿闹得乌烟瘴气,你电话也不给我一个。”听差道:“这儿少奶奶也不让告诉,有什么法子呢?”燕西道:“你私下告诉了,她知道吗?我知道,你们和那舅大爷都是一党。”于是又哼了两声,才走向里院。这时,那右边长客厅,正亮了电灯,燕西拉开外面走廊的玻璃门,早就觉得有一阵奇异的气味,射入鼻端。这气味里面,有酒味,有羊头肉味,有大葱味,有人汗味,简直是无法可以形容出来的。那宜秋轩的匾额,倒是依旧悬立着,门是半开半掩,走进门,一阵温度很高的热气,直冲了来。看看屋子里,电灯是很亮,铁炉子里的煤,大概添得快要满了,那火势正旺,还呼呼地作响。那屋子里面,并没有一个人。东向原是一张长沙发椅,那上面铺了一条蓝布被,乱堆着七八件衣服。西向一列摆古玩的田字格下,也不知在哪里拖来一副铺板,两条白木板凳,横向中间一拦,又陈设了一张铺。中间圆桌上乱堆了十几份小报,一只酒瓶子,几张干荷叶。围炉子的白铁炉挡,上面搭了两条黑不溜秋的毛手巾,一股子焦臭的味儿。和那屋子中间的宫纱灯罩的灯边,平行看牵了两根麻绳,上面挂着十几只纱线袜子。有黑色的,有搌布色的,有陈布色的。有接后跟的,有补前顶的,有配上全底的,在空中飘飘荡荡,倒好像万国旗。燕西连忙退出,推开格扇,向院子里连连吐了几口口沫。晚香老远地在正面走廊上就笑道:“喂!送钱的来了,言而有信,真不含糊呀。”一面说,就绕过走廊走上前来。笑道:“你哥哥不在京,也没有客来,这屋子就没有人拾掇,弄得乱七八糟的,刚才我还在说他们呢。到北屋子里去坐罢,杂拌还多着呢。”燕西皱了眉,有什么话还没说出。晚香笑道:“别这样愁眉苦脸的了。你那小心眼儿里的事,我都知道。你不是为了这客厅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吗?这是我娘家两个不争气的哥哥,到这儿来看我妈。在这里住了两天,昨天我就把他们轰出去了。我一时大意,没有叫老妈子归拾起来,这就让你捉住这样一个大错。话说明白了,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没有?”说着,带推带送,就把燕西推到正面屋子里来。燕西笑道:“捉到强盗连夜解吗?怎么一阵风似的就把我拖出来了?”晚香道:“并不是我拖你来,我瞧你站着那儿怪难受的,还是让你走开了的好。”燕西道:“倒没有什么难受,不过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炉子里烧着那大的火,绳子上又悬了许多袜子,设若烧着了,把房东的房子烧了,那怎么办?”晚香道:“铁炉子里把火闷着呢,何至于就烧了房?”燕西道:“天下事,都是这样。以为不至于闹贼,才会闹贼。以为不至于害病,才会害病。以为不至于失火,才会失火。要是早就留了心,可就不会出岔子了。”晚香笑道:“你们哥儿们一张嘴,都能说。凭你这样没有理的事,一到你们嘴里,就有理了。”燕西深怕一说下去,话又长了,就在身上衣袋里摸索了一会,留下一小叠钞票,摸出一小叠钞票,就交给晚香道:“这是五十元,我忙了一天了。请你暂为收下。”晚香且不伸手接那钱,对燕西笑道:“我的小兄弟,你怎么还不如外人呢?刘二爷也没有让我找他,自己先就送下一百块钱来了。我人前人后,总说你好,从前也没有找你要个针儿线儿的。这回你哥哥走了,还让你照管着我呢,我又三请四催地把你请来了。照说,你就该帮我个忙儿。现在你不但不能多给,反到不如外人,你说我应该说话不应该说话?”燕西笑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我送来的是老大的钱,刘二爷送来,也是我老大的钱。现在我们给他设法子,将钱弄来了,反正他总是要归还人家的。又不是我们送你的礼,倒可以看出谁厚谁薄来。”晚香一拍手道:“还不结了!反正是人家的钱,为什么不多送两个来?”燕西笑道:“我不是说,让你暂时收下吗?过了几天,我再送一笔来,你瞧好不好?”说时,把钞票就塞在晚香手上。晚香笑了一笑,将钞票与燕西的手一把握住,说道:“除非是你这样说,要不然,我就饿死了,等着钱买米,我也不收下来的。”燕西抽手道:“这算我的公事办完了。”晚香道:“别走啊,在这儿吃晚饭去。”燕西道:“我还有个约会呢!这就耽误半点钟了,还能耽误吗?”燕西说毕,就很快地走出去了。晚香隔着玻璃门,一直望着出了后院那一重屏门,这才将手上钞票点了一点,叹口气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孩子我说他准帮着我的。你瞧,他倒只送这些个来。”晚香的母亲在屋子里给她折叠衣服,听了这话便走出来问道:“他给你拿多少钱来了?你不是说这孩子心眼儿很好吗?”晚香道:“心眼好,要起钱来,心眼儿就不好了。”她母亲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是什么话呢?金大爷一走,把咱们就这样扔下了,一个也不给。”晚香道:“你不会说,就别说了,怎样一个也不给?这不是钱吗?”她妈道:“这不是金大爷给你的呀!”晚香也不理她母亲,坐在一边只想心事。她母亲道:“你别想啊!我看干妈说的那话,有些靠不住。你在这儿有吃有穿,有人伺候,用不着伺候人,这不比小班里强吗?金大爷没丢下钱,也不要紧,只要他家里肯拿出钱来,就是他周年半载回来,也不要紧。将来你要是生下一男半女的,他金家能说不是自己的孩子吗?”晚香皱眉道:“你别说了,说得颠三倒四,全不对劲。你以为嫁金大爷,这就算有吃有喝,快活一辈子吗?那可是受一辈子的罪。明天就是办到儿孙满堂,还是人家的姨奶奶,到哪儿去,也没有面子。”她母亲道:“别那样说啊,象咱这样人家,要想攀这样大亲戚,那除非望那一辈子。人就是这样没有足,嫁了大爷,又嫌不是正的。你想,人家做那样的大官,还能到咱们家里来娶你去做太太吗?”晚香道:“你为什么老帮着人家说话,一点儿也不替我想一想呢?”她母亲道:“并不是我帮着人家说话,咱们自己打一打算盘,也应这样。”晚香道:“我不和你说了,时候还早,我瞧电影去。你吃什么不吃?我给你在南货店带回来。”一面说,一面按着铃,就叫进了听差,给雇一辆车上电影院。进了屋子,对着镜子,打开粉缸,抹了一层粉。打开衣橱,挑了一套鲜艳的衣服换上,鞋子也换了一样颜色的。然后戴了帽子,拿了钱袋,又对着镜子,抹了抹粉,这才笑嘻嘻的,吱咯吱咯,一路响着高跟鞋出去。
正是事有凑巧,这天晚上,燕西也在看电影。燕西先到,坐在后排。晚香后到,坐在前排。燕西坐在后面,她却是未曾留意,晚香在正中一排,拣了一张空椅子坐下,忽然有一位西装少年,对她笑了一笑道:“喂!好久不见了。”晚香一看,便认得那人,是从前在妓院里所认识的一个旧客。他当时态度也非常豪华,很注意他的。不料他只来茶叙过三回,以后就不见了。自己从了良,他未必知道,他这样招呼,却也不能怪,因点着头笑了一笑。他问道:“是一个人吗?”晚香又点了点头。那人见晚香身边还有一张空椅子,就索性坐下来,和她说话。晚香起了一起身,原想走开,见那人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心想,这里本是男女混坐的,为什么熟人来倒走开呢?不是给人家面子上下不去吗?只在那样犹豫的期间,电灯灭了。燕西坐在后面,就没有心去看电影,只管看着晚香那座位上。到了休息的时候,电光亮了,晚香偶然一回头,看见燕西,这就把脸红破了。连忙将斗篷折叠好,搭在手上,就到燕西一处来,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有看见你。”燕西道:“我进来刚开,也没有看见你呢。”晚香见隔他两个人,还有一张空椅子。就对燕西邻坐的二人,道了一声劳驾,让人家挪一挪。人家见她是一家人的样子,又是一位少妇出面要求,望了一望,不作声地让开了。晚香就把电影上的情节来相问,燕西也随便讲解。电影完场以后,燕西就让她坐上自己的汽车,送她回家去。到了门口,燕西等她进了家,又对听差分付几句,叫他小心门窗,然后回家。
到了家里,便打电话叫刘宝善快来。十五分钟后,他就到了。燕西也不怕冷,正背了手在书房外走廊上踱来踱去。刘宝善道:“我的七爷,我够伺候的了,今天一天,我是奉召两回了。”燕西扯了他手道:“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刘宝善进房来,燕西还不等他坐下,就把今天和今天晚上的事,都告诉了他。因叹气到:“我老大真是花钱找气受。”刘宝善道:“她既然是青楼中出身,当然有不少的旧雨。她要不在家里待着,怎能免得了与熟人相见?”燕西道:“这虽然不能完全怪她,但是她不会见着不理会吗?她要不理会人家,人家也就不敢走过来,和她贸然相识吧?”刘宝善道:“那自然也是她的过。杜渐防微,现在倒不能不给她一种劝告。你看应该是怎样的措词呢?”燕西道:“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主意,由我这里调一个年长些的老妈子去,就说帮差做事。若是她真个大谈其交际来,我就打电报给老大,你看我这办法怎样?”刘宝善道:“那还不大妥当。朱逸士老早就认得她的了,而且嫁过来,老朱还可算是个媒人,我看不如由我转告老朱去劝劝她。她若是再不听劝,我们就不必和她客气了。”燕西道:“那个人是不听劝的,要听劝,就不会和老大闹这么久的别扭了。上次我大嫂钉了我两三天,要我引她去。她说并不怎样为难她,只是要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我总是东扯西盖,把这事敷衍过去。现在我倒后悔,不该替人受过,让他们吵去,也不过是早吵早散伙。”刘宝善笑道:“这是哪里说起!她无论如何对你老大不住,也不和你有什么相干,要你生这样大气?你老大又不是杨雄,要你出来做这个拼命三郎石秀?”燕西红了脸道:“又何至于如此呢?”刘宝善道:“我是信口开河,你不要放在心里。明天应该怎么罚我,我都承认。”燕西道:“这也不至于要罚。你明天就找着老朱把这话告诉他。我不愿为这事再麻烦了。”刘宝善觉得自己说错了一句话,没有什么意思,便起身走了。燕西正要安寝,佩芳却打发蒋妈来相请。燕西道:“这样夜深,还叫我有什么事?”蒋妈道:“既然来请,当然就有事。”燕西心里猜疑着,便跟了到佩芳这里来。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到了佩芳屋子里,佩芳斜躺在一张软椅上,她也不作声,也不笑,只冷冷地望着。燕西笑道:“糟糕!这样子,我又像犯了什么事?”佩芳道:“你想想看,犯了事没有?”燕西道:“臣知罪,不知罪犯何条?”佩芳冷笑道:“你还要和我开玩笑吗?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够了!”燕西道:“真的,越说我越糊涂了,我真猜不着犯了什么事?”佩芳道:“大概我不说穿,你也不肯承认。我问你,今天两次把刘二爷找了来,那是为着什么?”燕西笑道:“大嫂怎么知道这一件事?我真佩服你无线电报,比什么还快!”佩芳道:“这倒不是无线电,是我做了一点不道德的事,我亲自在你书房外听了两幕隔壁戏,把你们所说的话全听来了。你虽然替你哥哥办事,但是你倒说了几句良心话,我认为差强人意。现在你们应该觉悟了,我反对你大哥讨人,并不是为了吃醋,也不是为省钱,就是为着大家的体面。”燕西坐在佩芳对面,背转身去,看了壁上悬的大镜子,只管搔头发。佩芳道:“你以为不带我去,我就找不着那个藏娇的金屋吗?”燕西笑道:“找是找得着的,不过……”佩芳道:“不过什么?不过有伤体面吗?老实对你说罢,我要是不顾着体面两个字,我早就打上门去了。我现在听你所说的话,他们这局面,恐不能久长。早也过去了,现在我还干涉他作什么?我当真那样傻,现成的贤人我不乐得做吗?”燕西对佩芳作了两个揖,笑道:“好嫂子,你这才是识大体。你初叫我来的时候,我不知有什么大祸从天降。现在经你一说,我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佩芳道:“你不要给我高帽子戴了。我也是为大家设想,不愿闹出来。其实,我不是贤人,也不是君子。我特地要声明的,我对你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你若是我的好兄弟,你就得答应我这一件事。”燕西又搔了一搔头发道:“糟糕!我心里一块石头刚刚落下去,凭你这样一说,我这一块石头,又复提了起来。”佩芳道:“你不要害怕,我并没有什么很困难的问题要你去办。我所要求的,就是从今以后,你摆脱照顾你那位新嫂子的责任。”燕西道:“我也没有怎样照顾她。自从老大去了以后,我就是今天到那里去了两回。”佩芳道:“她要钱用,你们已经送了钱给她了。此外,还有什么事要你们去照顾?而且她那样年轻的人,又是那种出身,你们这些先生们去照顾,也有些不方便。我的意思,希望你和你那班朋友都不要去,免得自己先让人说闲话。”燕西笑道:“那也不至于吧?难道自己家里人,到自己家里去,旁边人还要多嘴不成?”佩芳道:“难怪呢,你还打算把她当家里人看待呢。我问你,她是什么出身?那边又没有一个人,你们来来去去的,人家一点都不说闲话吗?”燕西自觉着是坦白无私的,现在让佩芳一说,倒觉得情形有些尴尬。因笑道:“不去倒没有什么,不过将来老大知道了,又说我们视同陌路。”佩芳道:“他要回来怪上你们,那也不要紧,你就说是我叫你这样办的就是了。”燕西踌躇了一会子,笑道:“以后我不去就是了。”佩芳道:“你口说是无凭的,以后我要侦察你的行动。你若是言不顾行,我再和你办交涉。还有两个条件,其一,那边打来的电话,你不许接。其二,你不许把我的话,转告诉你的朋友。”燕西道:“也不过如此吧?这些条件,我都答应就是了。已经一点钟了,我要告退。”于是不待她再说话,就回房去睡觉。
到了次日,一上午刘宝善就打了电话来了,说是朱逸士以为这种话,除了骨肉之亲,旁人说了,是会挨嘴巴子的。燕西也不好在电话回答得,就约了晚上到他那里来会面,当面再说。恰好晚上家里有小牌打,把这事搁下了。第二晚上,又是陈玉芳组新班上台。鹤荪、鹏振邀了许多朋友去坐包厢,这种热闹自是舍不得丢下。到了第三日,记起这件事了,便要打电话约刘宝善。恰好电话未打,那个前次来作小媒人的谢玉树,他又来了。他是由金荣引到书房里来的,燕西一见,他左手取下头上帽子,右手伸过来和燕西握着,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密斯脱卫,叫我致意于你,他非常地感谢。他说,虽然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单独进行。他自己估量着,恐不能得着什么好成绩。将来有求助于你的地方,还是要你帮忙。”燕西笑道:“你说话有点急不择词了。别的什么事可以请人帮助,娶老婆也可以请人帮助的吗?”谢玉树拍着燕西的肩膀,和他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了。笑道:“论到恋爱,原用不着第三者。但是帮忙是少不了要朋友的。你真善忘啊,你结婚,还要我同老卫帮你一个小忙,作了一天傧相呢。不过结婚以后,这就用不着人帮忙了。”一句话未了,只听到外面有人抢着答道:“谁说的?结婚以后,正用得着朋友帮忙呢。不说别人,我现在就是替人家结了婚的人跑腿。”那人一面说话,一面推门进来,原来是刘宝善。他在燕西结婚的那一天,已经认识了谢玉树,因之彼此先寒喧了两句。回头便对燕西道:“老弟台,不是我说你,你作事真是模糊啊!你那天约了到我家去,让我好等。怎么两天也不给我一点儿回信?你难道把这件事情忘了吗?要不,你就是拿我老刘开玩笑。”燕西道:“真不凑巧,恰好这两天有事,耽误了。今天想起来了,恰好又来了客。”谢玉树道:“这客指的是我吗?我实在不能算是客。你若有什么事,尽可随便去办。我要在这里坐,你用不着陪,或者我走,有话明日再谈。”刘宝善笑道:“这朋友太好,简直是怎么说就怎么好呢。”燕西道:“老谢,你就在我这里坐一会儿吧,我把书格子的钥匙交给你,你可以在这里随便翻书看。我和老刘到前面小客厅里去谈一谈,大概有半个钟头,也就准回来了。”燕西说着,在抽屉里取出钥匙,放在桌上。就拉了刘宝善走,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谢玉树当真开了书格子,挑了几本文雅些的小说,躺在沙发椅上看。看入了神,也不知道燕西去了多少时候,只管等着。索性把门暗闩上,架起脚来躺着。正看到小说中一段情致缠绵的地方,咚咚两声,发自门外的下面,似乎有人将脚踢那门。谢玉树心想,燕西这家伙去了许久,我先不开门,急他一急,因此不理会。外面却有女子声音道:“青天白日的,怎把书房门关上了?又是他怕人吵,躺在这里睡觉了。”接上又是咚咚几声捶在门上面。喊道:“七哥!七哥!开门开门,我等着要找一本书。”谢玉树急了,先不知道来的是个什么女子,答应是不好,不答应是不好。后来听到叫七哥,分明是八小姐来了。心里突然一阵激烈地跳着。外面的人喊道:“人家越要拿东西,越和我开玩笑。你再要不开门,我就会由窗户里爬进来的了。”谢玉树又不好说什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开了门。门一开,他向旁边一闪。只见梅丽穿一件浅黄色印着鱼鳞斑的短旗袍,出落得格外艳丽。不过脸上红红的,正鼓着脸蛋,好象是在生气。她一看见是谢玉树,倒怔住了,站在门口,觉得是进来不好,不进来也不好。还是谢玉树这回比较机灵一些,却和梅丽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笑着道:“令兄不在这里。”梅丽分明见他嘴唇在那里张动,却一点听不到他说些什么。猜他那意思,大概是说好久不见。人家既然客气,也只好和人客气了。因笑道:“我七家兄,难得在家的。谢先生又要在这里久等了。”谢玉树道:“他今天在家,陪客到前面客厅里坐去了。我不过在这屋里稍等一等罢了。八小姐要找书吗?令兄把书格子的钥匙丢在这里。”梅丽红了脸道:“刚才失仪得很,谢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就进屋来开书橱。谢玉树低了头,不由得看到她那脚上去。见她穿了一双紫绒的平头便鞋,和那清水丝袜相映,真是别有风趣。梅丽一心去找书,却不曾理会有人在身后看她。东找西找,找了大半天,才把那一本书找着。因回头对谢玉树道:“谢先生,请你坐一会儿,我就不陪了。”梅丽点头走了,这屋子里还恍惚留下一股子的似有如无的香气。
谢玉树手里拿着书,却放在一边,心里只揣念着这香的来处。忽然有人问道:“呔!你这是怎么了?看书看中了魔吗?”一抬头,只见燕西站在面前。因笑道:“并不是中了魔。这里头有一个哑谜,暂时没有说破,我要替书中人猜上一猜。”燕西道:“什么哑谜呢?说给我听听看,我也愿意猜猜呢。”谢玉树将书一扔道:“我也忘了,说什么呢?”燕西笑道:“你真会捣鬼!我听说你女同学里面有一个爱人,也许是看书看到有爱人相同之点,就发呆了?”谢玉树道:“你听谁说这个谣言?这句话,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承认的。谁说的?你指出人来。”燕西道:“嘿!你要和我认真,还是怎么着?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也不至于急成这个样子。”谢玉树道:“你有所不知,你和我是不常见面的人,都听到了这种谣言,更熟的人就可想而知。我要打听出来,找一个止谤之法。”燕西道:“连止谤之法,你都不知道吗?向来有一句极腐败的话,就是止谤莫如自修。”谢玉树本想要再辩两句,但是一想,辩也无味,就一笑而罢。他本是受了卫璧安之托,来促成好事的,到了这里,就想把事情说得彻底一点,不肯就走。谈到晚上,燕西又留他吃晚饭。
就在这时,晚香来了电话,质问何以几天不见面?燕西就是在书房里插销上接的电话。谢玉树还在当面,电话里就不便和她强辩,因答说:“这几天家里有事,我简直分不开身来,所以没有来看你。你有什么事,请你在电话里告诉我就是了。”晚香道:“电话里告诉吗?我打了好几遍电话了,你都没有理会。”燕西道:“也许是我不在家。”晚香道:“不在家?早上十点钟打电话,也不在家吗?这回不是我说朱宅打电话,你准不接,又说是不在家了。”燕西连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明日上午,准来看你。”不等她向下再问,就把插销拔出来了。那边晚香说话说得好好儿的,忽然中断,心里好不气愤。将电话挂上,两手一叉,坐在一边,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就是这样招人讨厌?简直躲着不敢和我见面,这还了得。”她母亲看见她生气,便来相劝道:“好好儿的,又生什么气?你不是说,今天晚上要去瞧电影吗?”晚香道:“那是我要去瞧电影,我为什么不去瞧?我还要打电话邀伴呢。他们不是不管我了吗?我就敞开来逛。谁要干涉我,我就和谁讲这一档子理。不靠他们姓金的,也不愁没有饭吃。妈,你给我把衣服拿出来,我来打电话。”说毕,走到电话机边便叫电话,她母亲道:“你这可使不得,你和人家闹,别让人家捉住错处。”晚香的手控着话筒,听她母亲说,想了一想,因道:“不打电话也行,反正在电影院里也碰得着他。”他母亲道:“你这孩子就自在一点罢。这事若是闹大了,咱们也不见得有什么面子。”晚香并不理会她母亲的话,换了衣服,就看电影去了。一直到一点钟才回家来。她母亲道:“电影不是十二点以前就散吗?”晚香道:“散是早散了,瞧完了电影,陪着朋友去吃了一回点心,这也不算什么啊!”她母亲道:“我才管不着呢,你别跟我嚷!”晚香道:“我不跟你嚷,你也别管我的事。你要管我的事,你就回家去,我这里容你不得。”她母亲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就不敢作声了。从这一天起,晚香就越发地放浪。
到了第四天,朱逸士却来了。站在院子里,先就乱嚷了一阵嫂子与大奶奶。这时一点钟了,晚香对着镜子烫短头发,在窗户里看见朱逸士,便道:“稀客稀客。”朱逸士笑着,走进上面的小堂屋。晚香走出来道:“真对不起,我就没有打算我们家里还有客来,屋子也没有拾掇。”朱逸士笑道:“嫂子别见怪,我早就要来,因为公事忙,抽不开身来。”晚香道:“就是从前大爷在北京,你也不过是一个礼拜来一回,我倒也不怪你。惟有那些天天来的人,突然一下不来了,真有点邪门。”于是把过年以来,和凤举生气,一直到几天无人理会为止,说了一个透彻。朱逸士究竟和她很熟,一面为旁人解释,一面又把话劝她。晚香鼻子哼了一声,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来意了。”朱逸士笑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的来意算不坏。我这里还有一点东西,给你看看。”说着,就在身边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她道:“这是大爷从上海寄了一封快信给我,里面附着有这封信。晚香将信接到手一看,是一个薄薄洋式信封,便道:“又是空信,谁要他千里迢迢地灌我几句无味的米汤?”说着,将信封向沙发椅上一扔。这一扔却把信封扔得覆在椅子上,背朝了外,一看那信封口究竟不曾粘上的。因又拿起信封,在里抽出一张信纸来,交给朱逸士道:“劳驾,请你念给我听听。咱们反正是公开。有什么话,全用不着瞒人。”朱逸士笑道:“所以我早就劝你认了字,要是认得字,就用不着要人念信了。”晚香道:“反正是过一天算一天,要认识字作什么?”朱逸士捧了这张信纸,先看了一看,望了晚香摆头笑道:“信上的话,都是他笔下写的,由我嘴里说出来罢了,我可不负什么责任的。”晚香道:“咳!你说出来就是了,又来这么些个花头!”朱逸士便捧着信念道:“晚香吾……”晚香道:“念啦,无什么?”朱逸士笑道:“开头一句,他称你为妹,我怕你说我讨便宜,所以我不敢望下念。”晚香道:“谁管这个?你念别的就是了。”朱逸士这才念道:
我连给你三封信,谅你都收到了,我想你回我的信也就快到了。对不对呢?
晚香的嘴一撇道:“不对,我也象你一样……”朱逸士道:“太太,怎么了?我不是声明在先吗?这是他笔头写的,我代表说的,你又何必向我着急呢?”晚香道:“我也是答应信上的话,谁管你呢?你念罢。”朱逸士笑了一笑,又念道:
我本来要寄一点款子来的,无奈公费不多,我不敢挪动。好在是我已经托了朱先生刘先生多多照应。就是老七,他也再三对我说了,钱上面决不让你有一天为难。因为这样,所以我寄钱,也是多此一举,不如免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的,就是我不在京,请你在家看守,不要出去,免得让外人议论是非。你要玩,让我回京以后,多多陪你就是了。
晚香不等朱逸士念完,劈手一把将信纸抢了去,两手拿着,一阵乱撕,撕得粉碎,然后向痰盂里一掷。又对朱逸士笑道:“朱先生,你别多心,我不是和你生气。”朱逸士的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白,正不知如何是好?见晚香先笑起来,才道:“你可吓我一跳!这是什么玩意儿?”晚香道:“你想,这信好在是朱先生念的,朱先生不是外人,早就知道我的事的。这封信若是让别人念了,还不知道我在外面怎样胡作非为,要他千里迢迢回信来骂我呢。这事怎样叫人不生气?”朱逸士本想根据信发挥几句,这样子就不用提了。但是僵着不作声,又觉自己下不了台。因笑道:“人都离开了,你生气也是白生气啊,他哪里知道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搭讪着看看这屋子里悬挂的字画。因看到壁上有一架一尺多大的镜框子,里面嵌着凤举晚香两人的合影。在相片上,有一行横字,乃写的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横头写着“中秋日偕宜秋轩主摄于公园,凤举识。”朱逸士便拿了那镜框子在手,笑道:“你别生气,你看了这一张相片,也就不要生气了哇。这上面的话,真是山盟海誓,说不尽那种深的恩情呢。”晚香道:“你提起这个吗?不看见倒也罢了,看见了,格外让人生气。男子汉都是这样的,爱那女子,便当着天神顶在头上。有一天,不爱了,就看成了臭狗屎,把她当脚底下泥来踩。我现在是臭狗屎了,想起了当年做天神的那种精神,现在叫我格外难过。”朱逸士道:“既然看着难过,为什么还挂在屋子里呢?这话有些靠不住啊。你看这相片上的人,是多么亲密!两个人齐齐地站着。”说时,就把那镜框送到晚香面前。晚香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东西是没有用,我还要它作什么?”说时,拿了过来,高高举起,砰的一声,就向地板上一砸,把那镜子上的玻璃,砸得粉也似的碎,一点好的也没有。朱逸士一见,不由得脸上变了色。正想说一句什么,一时又想不起一句相当话来。那晚香更用不着他来插嘴,拿相片出来,三把两把,扯了个七八块。朱逸士为了自己的面子生气,又替凤举抱不平。一声儿也不言语,就背转身出门了。
出得门来,坐上自己的包车,一直就到金宅来。走进门,正碰到金荣,便问你们七爷哪里去了?金荣见他脸上带有怒色。倒不敢直言相告,便道:“刚才看见他由里往外走,也许出门了。”朱逸士道:“我在书房里等他。你到里面去找找他看,看他在家里没有?我有要紧的话和他说。”金荣让朱逸士到书房里去,便一直走到上房来找燕西。四处找着,都不曾看见。正要到书房里回朱逸士的信,却见小丫头玉儿由外面进来。笑道:“金大哥,劳你驾,到七爷书房里找一个洋信封来。我瞧那里有客,不好去的。”金荣道:“有客要什么紧?他会吃了你吗?”玉儿将脚一伸道:“不是别的,你瞧。”金荣一看,她脚上穿着旧棉鞋,鞋头上破了两个洞。金荣笑道:“了不得,你多大一点儿年纪了,就要在人前要一个漂亮?”玉儿掉头就走,口里笑着说道:“你就拿来罢,七爷在三姨太太那里写信,还等着要呢。”金荣倒不想燕西在这里,就先来报信。走到院子里,先叫了一声七爷。燕西道:“有什么事,还一直找到这地方来?”金荣道:“朱四爷来了,他有话,等着要和七爷说。看那样子倒好像是生气。”燕西道:“他说了什么没有?”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面走了出来。翠姨原站在桌子边,看着燕西替她写家信。燕西一扔笔要走,她就道:“什么朱四爷朱八爷?迟不来,早不来。我求人好多回了,求得今日来写一封信,还不曾写完,偏是要走。”说着,抢着堵住了房门口,两手一伸,平空拦住。燕西笑道:“人家有客来了,总得去陪。”翠姨道:“我知道,那是不相干的朋友。让他等一会儿,那也不要紧,你先给我把这封信写完,我才能够让你走。”燕西笑道:“没有法子,我就和你写完了再走罢。金荣,你去对朱四爷说,稍微等一等我就来的。你还在书房里送个信封来。”于是又蹲下身来,二次和翠姨写信。信封来了,又给翠姨写好了,才站起来道:“这只剩贴邮票了,大概用不着我了吧?”翠姨笑道:“要你作这一点小事,还是勉强的,你还说上这些个话,将来你就没有请求我的时候吗?”燕西笑道:“要写信,我便写了,还有什么不是?”翠姨道:“你为什么还要说两句俏皮话哩?意思好像我要你作这一点事,你已经让我麻烦够了似的。”燕西笑道:“算我说错了就是了。你有帐和我算,现在且记下,我要陪客去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飞跑。跑出了院子门,复又跑回来,玉儿却从屋子里迎上前,手里高举一件坎肩道:“是丢了这个,回头拿的不是?”燕西笑道:“对了,算你机灵。”顺手接过坎肩,一壁穿,一壁向外走。
到了书房里,朱逸士道:“不是新婚燕尔啦,什么事绊住了脚不能出来,让我老等?”燕西笑道:“我料你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所以在里面办完了一点小事才出来。”朱逸士道:“问题倒不算大问题,只是我气得难受。”因就把晚香撕信和撕相片子的事,说了一遍。燕西道:“这个人我真看不出,倒有这样大的脾气。”朱逸士道:“脾气哪个没有呢?可也看着对谁发啊?我到金府上来,大小总是一个客,怎么我说什么,就把什么扫我的面子?我是不敢在那里再往下呆,再要坐个几分钟,恐怕还要赏我两个嘴巴呢。”燕西笑道:“这件事她确是不对。但是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等着老大回来了再说。”朱逸士道:“我并不是来告诉你,要你和她出气。不过我看她这种情形,难望维持下去。你得赶快写信到上海去,叫他早回来,不要出了什么乱子,事后补救就来不及了。我听说她现在不分昼夜地总是在外面跑,这是什么意思呢?”燕西道:“你听到谁说的?”朱逸士笑道:“你想这些娱乐场所,还短得了我们的朋友吗?只要人家看见,谁禁得住不说?况且那位,她又是不避人的。”燕西听了这话,不由得呆了一呆,脸上也就红上一阵。朱逸士笑道:“这干你什么事,要你难为情?”燕西勉强笑道:“我倒不是怕难为情,我想到金钱买的爱情,是这样靠不住。”朱逸士道:“并不是金钱买的爱情靠不住,不过看金钱够不够满足她的欲望罢了。你所给予她的金钱,可以敌得过她别的什么嗜好,她就能够牺牲别的嗜好,专门将就着你。老实说,你老大是原来许得条件太优,到了现在不能照约履行,所以引得她满腹是怨恨。换言之,也就是你老大的金钱,不曾满足她的欲望。无论什么事,没有条件便罢,若是有了条件,有一方面不履行,那就非破裂不可的。”燕西先是要辩论,听到这里,不由得默然起来。还是朱逸士道:“这件事据我看来,你非写信到上海去不可。若是不写信,将来出了事故,你的责任就更大了。”燕西道:“这事不是如此简单,你让我仔细想想。”于是两手撑在桌上,扶住了额顶。正想着呢,金荣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张口结舌地道:“七爷七爷,新大奶奶来了。”这不由燕西猛吃一惊。因问金荣道:“她在哪里?她的胆子也太大了。”金荣道:“她在外面客厅里。门房原不知道她是新奶奶,因为她说姓李,是来拜会七爷的。”燕西道:“那倒罢了,就当她是姓李。千万别嚷,嚷出来了,可是一件大祸。连我都是很大的嫌疑犯,大家不明白,还以为我勾引来的呢。”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外走。
走到外面客厅里,只见晚香把斗篷脱了,放在躺椅上。她自己却大模大样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燕西原是一肚子气,见了她竟自先行软化起来,一点气也没有了。因笑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晚香微笑道:“你想,我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敢到这里来吗?我有一个急事,等着要用几百块钱,请你帮我一个忙。我也不限定和你借多少,你有一百就借一百,你有二百就借二百。可是有一层,我马上就要。”燕西心想,刚才她还和朱逸士两个人大闹,并没有说到有什么急事,怎样一会工夫就跟着发生了急事要钱?这里面一定另有原故。犹疑了一会子,便道:“既然是你亲自来了,想必很要紧。不过这一会子,我实在拿不出手,等到晚上我把钱筹齐了,或者我当晚就送来,或者次日一早我送来,都可以。”晚香微笑道:“你真能冤我,象府上这大的人家,难道一二百块钱拿不出来?”燕西这却难了,要说拿不出来,很与面子有关,若说拿得出来,马上就要给她。因笑道:“怎么回事?你是来和我生气的呢?还是来商量款子呢?”晚香便站起来走上前,拍着燕西的肩膀笑道:“好孩子,我是来和你商量款子来了,你帮嫂子一个忙罢。”燕西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又回头看了一看,然后说道:“并不是我故意推诿,实在身上不能整天揣着整百的洋钱。若说是到里面拿去,”晚香笑道:“好孩子,你还说不推诿呢?你们家里有帐房,随时去拿个三百二百,很不费事。就是没有现钱,帐房里支票簿子也没有一本吗?那平常和银行里往来,这帐又是怎样算呢?”燕西望着她笑了一笑,什么也不能说了。晚香道:“行不行呢?你干脆答复我一句罢。”燕西笑道:“我到帐房里,给你去看看,有没有,就看你的运气。”说着,刚要提了脚出门,晚香又叫道:“你回来回来。”燕西便站住等话,晚香道:“今天天气不早了,来不及到银行里去兑钱,你别给我开支票,给我现钱罢。”燕西听她说这话,倒疑惑起来,要钱要得这样急,又不许开支票,这是什么意思?便道:“好罢,我进去给你搜罗搜罗罢。”说毕,就复到书房里来,告诉了朱逸士。他望了燕西一望,微笑道:“你还打算给她钱吗?傻子!”燕西本来就够疑虑的了,经朱逸士这样一说,就更加疑虑,望了他,说不出所以然来。朱逸士道:“你想,刚才我由那里来,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一会工夫,她就钻出一桩急事来了,是否靠得住,也就不问可知。况且她来要钱,连支票都不收,非现洋不可,难道是强盗打抢,一刻延误不得。你不要为难,你同我一路去见她,让我来打发她走。”燕西笑道:“就这样出去硬挺吗?有点不好意思吧?”朱逸士道:“所以你这人没有出息,总应付不了妇女们。这要什么紧?得罪了就得罪了,至多是断绝往来而已。难道你还怕和她断绝往来吗?”说时,伸了一只手挽住燕西的胳膊,就一同到外面来。
晚香在小客厅里等着,一个人有点不耐烦,遍在屋子里走着,看墙上挂的画片。一回头,只见朱逸士笑嘻嘻地一脚踏了进来,倒吓了一跳。朱逸士先笑道:“还生气不生气呢?刚才我在你那里,真让你吓了我一个够了。”晚香因见燕西紧随在身后,就不愿把这事紧追着向下说,因道:“我并不是和你生气,我先就说明白了。得啦,对你不住,等大爷回来,叫他请你听戏。”朱逸士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事情过了身,那就算了。七爷说,你有急事来找他来了,什么事?用得着我吗?我要表示我并不介意,我一定要给你去挡住这一场急事。”晚香被他这样硬逼一句,倒弄得不知如何措词是好,望了朱逸士,只管呆笑。朱逸士道:“这事没有什么难解决的?无论什么事,只要是钱可以解决的,我们给钱就是了。是谁要钱?我陪你去对付他,现钱也有,支票也有,由他挑选。也许由我们去说,可以少给几个呢。”晚香笑道:“朱先生,你还生气吗?你说这句话,是跌我的相来了,以为我是来骗钱的,要跟着我去查查呢。我这话说得对不对?”燕西连连摇手笑道:“人家也是好意,你何必疑心?”朱逸士笑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要帮忙就帮到底,我既说了要去,就非去不可!燕西,请你下一个命令,叫他们开一辆汽车,我们三个人,坐着车子一块儿去。”晚香脸色一变道:“我就和七爷借个二百三百的,这也不算多,借就借,不借就不借,那都没关系。凭什么我用钱还得请朱先生来管?我并不是二三百块钱想不到法子的人,何苦为了这事,来看人家的颜色?”说着,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斗篷向左胳膊上一搭,转身就走。燕西不好拦住她,也不好让她这样发气而去,倒弄得满脸通红。朱逸士笑道:“这可对不住了,你请便罢。”当他说这话时,晚香已经出去了,听得那高跟鞋声,得得然,由近而远了。
第六十三回 席卷香巢美人何处去 躬参盛会知己有因来
晚香走出门以后,燕西一顿脚,埋怨道:“你这人做事,真是太不讲面子,教人家以后怎么见面?”朱逸士冷笑道:“你瞧,这还不定要出什么花头呢,还打算见面吗?”燕西笑道:“你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倒好像看见她搬了行李,马上就要上车站似的。”朱逸士道:“你瞧着罢,看我这话准不准?”燕西笑道:“不要谈这个了,你今天有事没事?若是没有事,我们找一个地方玩儿去。”朱逸士道:“可是我有两天没有到衙门里去了,今天应该去瞧瞧才好。”燕西道:“打一个电话去问问就行了,有事请人代办一下,没有事就可以放心去玩。反正有事,也不过一两件不相干的公事,要什么紧呢?”朱逸士听了,果然笑着打了电话到部里去,偏是事不凑巧,电话叫了几次,还是让人家占住线。朱逸士将听筒向挂钩上一挂道:“不打了。走,咱们一块儿听戏去。”燕西笑道:“这倒痛快,我就欢喜这样的。”于是二人一路出去听戏。这时已是四点多钟,到了戏院子里只听到两出戏。听完了戏,尚觉余兴未尽,因此,两人又吃馆子。吃完了馆子回家,一进门就碰到鹏振。鹏振道:“这一天,哪里把你找不到,你作什么去了?这件事我又不接头,没有法子应付。”燕西一撒手道:“咦!这倒奇了,无头无脑,埋怨上我一顿,究竟为了什么?”鹏振道:“晚香跑了。”燕西道:“谁说的?”鹏振道:“那边的听差老潘,已经回来了,你问他去。”燕西回到书房里,还不曾按铃,老潘哭丧着面孔,背贴着门侧身而进,先轻轻地叫了一声七爷。燕西道:“怎么回事?她真跑了吗?”老潘道:“可不是!”燕西道:“你们一齐有好几个人呢,怎么也不打一个电话来?”老潘道:“她是有心的,我们是无心的,谁知道呢?是昨天下午,她说上房里丢了钱,嚷了一阵子,不多一会儿工夫,就把两个老妈子都辞了。今天下午,交了五块钱给我买东西,还上后门找一个人。找了半天,也找不着那个胡同。六点钟的时候,我才回去,遇到王厨子在屋里直嚷,他说少奶奶把钱给他上菜市买鱼的,买了鱼回来,大门是反扣上,推门进去一看,除了木器家伙而外,别的东西都搬空了。屋子里哪有一个人?我一想,一定是那少奶奶和着她妈、她两个哥哥,把东西搬走了。赶快打电话回来,七爷又不在家,我就留王厨子在那里看门,自己跑来了。”燕西跌脚道:“这娘们真狠心,说走就走。今天还到这里来借钱,说是有急事。幸而看破了她的机关,要不然,还要上她一个大当呢。事到如今,和你说也是无用,你还是赶快回去看门,别再让那两个舅老爷搬了东西去。”老潘道:“这件事情,就是七爷,也没有法子作主,我看要赶快打个电报给大爷去。”燕西忍不住要笑,将手一挥道:“你去罢,这件事用不着你当心。”老潘还未曾走,只听见秋香在外面嚷道:“七爷回来了吗?大少奶奶请去有话说呢。”燕西笑道:“这消息传来真快啊!怎么马上就会知道了?”因对老潘道:“你在门房里等一等,也许还有话问你。”于是就到后面佩芳院子里来,这里却没有人,蒋妈说:“在太太屋子里呢。”
燕西走到母亲屋子里来,只见坐了一屋子的人。玉芬首先笑道:“哎哟!管理人来了。你给人家办的好事,整分儿的家搬走了,你都不知道。”燕西看看母亲的脸色,并没有一点怒容,斜躺在沙发上,很舒适的样子。因笑道:“这事不怨我,我根本上就没承认照应一分的责任。我前后只去过一回,大嫂是知道的。”佩芳笑道:“我不知道,你不要来问我。”燕西笑道:“人走了,事情是算完全解决了,有什么说不得的?”佩芳道:“老七,你这话有点不对,你以为我希望她逃跑吗?她这一下席卷而去,虽然没有卷去我的钱,然而羊毛出在羊身上,自然有一个人吃了大亏。照着关系说起来,我总不能漠不关心。不是我事后做顺水人情,我早就说了,在外面另立一分家,一来是花钱太多。二来让外人知道了,很不好听。三来那样年轻的人,又是那样的出身,放在外面住,总不大好。所以我说,他要不讨人,那是最好。既是讨了,就应该搬回来住。除了以上三件事,多少还可以跟着大家学点规矩,成一个好人。我说了这话,也没有哪个理会,现在可就闹出花样来了。”燕西笑道:“所以我以先没有听到大嫂这样恳切说过。”佩芳道:“哟!照你这样说,我简直是做顺水人情了?”燕西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也是知道她不能来的,说也是白说,所以不肯恳切地说。”佩芳道:“这还说得有点道理,凤举回来了,我一个字也不提,看他对于这件事好不好意思说出来?”金太太笑道:“这场事就是这样解决了呢,倒也去了我心里一件事。我老早就发愁,凤举这样一点儿年岁,就是两房家眷,将来这日子正长,就能保不发生一点问题吗?现在倒好了,一刀两断,根本解决。我看以后也就不会再有这种举动了。”佩芳笑道:“这话可难说啊,你老人家保得齐全吗?”金太太道:“这一个大教训,他们还不应该觉悟吗?”玉芬就笑着接嘴说道:“我们不要讨论以后的事了。还是问问老七,这事是因何而起?现在那边还剩有什么东西?也该去收拾收拾才好。”燕西道:“不用去收拾了,那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了,不过是些木器罢了。至于因何而起,这话可难说,我看第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大哥不在北京。”佩芳冷笑道:“丈夫出了门,就应该逃跑的吗?照你这样说,男子汉都应该在家里陪着他的太太姨太太才对吧?”燕西向佩芳连摇了两下手,笑道:“大嫂,你别对我发狠,我并不代表那个人说话。而且我说的那句话,意思也不是如此啊。”金太太皱了眉道:“你这孩子,就是这样口没有遮拦,乌七八糟乱说。说了出来,又不负什么责任。”佩芳本要接嘴就说的,因见金太太首先拦住了不让再说,就忍住了,只向着大家微笑。金太太对燕西道:“你不要再说了,还是到那里去看看,收拾那边的残局。花了几个钱,倒是小事,可不要再闹出笑话来。”燕西道:“这自然是我的事,他们都叫我打一个电报到上海去,我想人已经走了,打了一个电报给他,不过是让他再着两天急,于事无补。而且怕老大心里不痛快,连正经事都会办不好,我看还是不告诉他的为妙。”佩芳笑道:“为什么给他瞒着?还要怪我们不给他消息呢,我已经打了一个电报去了。对不住,我还是冒用你的名字,好在电报费归我出,我想你也不至于怪我。”燕西道:“发了就发了罢,那也没有多大关系。好在我告诉他,也是职分上应有的事。”佩芳道:“你弟兄们关于这些游戏的事,倒很能合作,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若是别的事也是这样,一定到处可以占胜利的。”玉芬道:“合作倒是合作,只可惜这是把钱向外花的。”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管向下说。清秋坐在一边,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望燕西微笑。燕西笑道:“你可别再说了,我受不了呢。”清秋笑道:“你瞧,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你到先说起我来了!”一说这话,脸先红了。润之笑道:“清秋妹可不如几位嫂子,常是受我们老七的欺侮,而且老七常是在大庭广众之中,给她下不去。”燕西笑着连连摇手道:“这就够瞧的了,你还要从旁煽惑呢。”说着,便一路笑了出来。到了外面,便分别打了几个电话给刘宝善、刘蔚然、朱逸士,自己便带了老潘,坐着汽车,到了公馆里来看情形。
一进门,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触,因为所有的电灯既不曾亮,前后两进屋子,也没有一点人的声音,这里就格外觉得沉寂。汽车一响,王厨子由后亮了走廊上的电灯出来。燕西道:“你是豁出去了,怎么大门也不关?”王厨子笑道:“无论是强盗或者是贼,他只要进门一瞧这副情形,分明是有人动手在先了,他看看没有一样轻巧东西可拿,他一定不拿就走了。”燕西叫老潘将各处电灯一亮,只见屋子里所有的细软东西,果然搬个精空。就以晚香睡的床而论,铜床上只剩了一个空架,连床面前一块踏鞋子的地毯,也都不见。右手两架大玻璃橱,四扇长门洞开,橱子里,只有一两根零碎腿带和几个大小钮扣,另外还有一只破丝袜子。搁箱子的地方,还扔了两只箱架在那里,不过有几只小玻璃瓶子和几双破鞋,狼藉在地板上。两张桌子,抽屉开得上七下八,都是空的,桌上乱堆着一些碎纸。此外一些椅凳横七竖八,都挪动了地位。墙上挂的字画镜框,一律收一个干净,全成了光壁子。燕西一跌脚,叹了一口气,又点了头道:“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席卷一空了。”老潘垂了手,站在一边,一声不敢言语。燕西望着他又点点头道:“这个情形,她早是蓄意要逃走的了,这也难怪你们。”老潘始终是哭丧着脸的,听到燕西这一句话,不由得笑将起来,便和燕西请了一个安道:“七爷,你是明白人。大爷回来了,请你照实对他说一说。”燕西道:“说我是会对他说,可是你们也不能一点责任都没有。当她的妈和她的兄弟在这里来来往往的时候,你们稍微看出一点破绽来,和我一报告,我就好提防一二,何至弄得这样抄了家似的?”老潘这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只跟着他将各屋子查勘了一周。燕西查勘完了,对老潘道:“今晚没有别事,把留着的东西,开一张清单,明天就把这些东西搬回家去,省得还留人在这里守着木器家伙。”老潘都答应了,燕西才坐汽车回家。到家以后,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只是慌得很,好象害了一种病似的。不到十一点钟,就回房去睡觉。
清秋见他满脸愁容,两道眉峰都皱将起来,便笑道:“你今天又惹着了一番无所谓的烦恼了?”燕西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有这样个脾气,往往为了别人的事,自己来生烦恼。可是我一见你,我的烦恼就消了,我不知道你有一种什么魔力?”一面说着,一面脱衣上床,向被里一钻。他的势力太猛,将铜丝床上的绷簧跌得一闪一动,连人和被都颠动起来。清秋站在桌子边,反背着靠了,笑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喜好无常,刚才是那样发愁,现在又这样快活。这倒成了一个古典,叫着被翻红浪了。”燕西一骨碌坐将起来,笑道:“你不睡?”清秋道:“睡得这样早作什么?我还要到五姐那里去谈一谈呢。”燕西跳了起来道:“胡说!”便下床,踏着鞋,把屋子里两盏电灯,全熄灭了。清秋在黑暗中,只是埋怨,然而燕西只是吃吃地笑,清秋也就算了。
次日清晨,燕西起来得早,把昨日晚香卷逃的事,已是完全忘却。不过向来是起晚的,今天忽然起早,倒觉得非常无聊。便走到书房里去,叫金荣把所有的报都拿了看,先仿佛看得很是无趣,只将报纸展开,从头至尾,匆匆把题目看了一看。将报一扔,还是无事,复又将报细细地看去。看到社会新闻里,忽有一条家庭美术展览会的题目,射入眼帘,再将新闻一读,正是吴蔼芳参与比赛的那个会。心里一喜,拿着报就向上房里走。走到院子里,先就遇到蒋妈。蒋妈问道:“哟!七爷来得这样地早,有什么事?”燕西道:“大少奶奶还没有起来吗?我有话要和她说。”蒋妈知道这几天为了姨奶奶的事,他们正有一番交涉,燕西既然这一早就来了,恐怕有和佩芳商量之处。便道:“你在外面屋子里待一待,让我去把大少奶奶叫醒来吧。”燕西道:“我倒没有什么事,她既然睡了,由她去罢。”佩芳在屋子里起来,已是隔了玻璃,掀开一角窗纱,说道:“别走别走,我已经起来了。”燕西倒不好走得,便进了中间屋子。佩芳穿了白色花绒的长睡衣,两手紧着腰部睡衣的带子,光着脚,趿了拖鞋,就开门向外屋子里来。笑道:“凤举有了回电来了吗?”燕西道:“不是。”佩芳道:“要不,就还有别的什么变动?”燕西道:“全不是,和这件事毫不相干的。”佩芳道:“和这事不相干,那是什么事,这一早你大惊小怪跑了来呢?”说着话,两只手向后理着头上的头发。燕西于是将手上的报纸递了过去,把家庭美术展览会那一条新闻指给她看。佩芳拿着看了一看,将报纸向茶几上一扔,笑道:“你真是肯管事,倒骇了我一跳。”说着,也不向燕西多说,便一直到卧室后的浴室里洗脸去了。燕西碰了一个橡皮钉子,倒很难为情地站在屋子里愣住了。佩芳也就想起来了,人家高高兴兴地来报信,给人家一个钉子碰了回去,未免有点不对。遂又在房子里嚷道:“你等一等罢,待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哩!别走啊。”燕西一听,立刻又高兴起来。因道:“你请便罢,我在这里看报。”佩芳漱洗着,换了衣服出来,笑道:“你瞧,闹了这半天,不过是十点钟,你今天有什么事,起来得这样早?”燕西笑道:“并不是起得早,乃是昨晚上睡得早,不能不起来。我现在觉得我们之不能起早,并不是生成的习惯,只要睡得早一点,自然可以起早。而且早上起来,精神非常之好,可以作许多事。”佩芳道:“你且不要说那个,昨晚上你何以独睡得早呢?”燕西道:“昨日为了晚香的事,生了许多感慨,我也不明白什么缘故,灰心到了极点。”佩芳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可见得不是我心怀妒嫉了。”燕西笑道:“不说这个了,你说有话和我商量,有什么话和我商量?”佩芳笑道:“难道人家有事关于家庭美术展览会的,你还不知道吗?”燕西道:“你不是说到老卫的事吗?我正为了这个问题要来请教。可是刚才你不等我说完,就拦回去了。”佩芳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周折,只要找几个会员,写一封介绍信,把他介绍到会里去就是了。他的英文很好的,那会里正缺乏英文人才,介绍他去,正是合适。”燕西站将起来,连连鼓掌道:“好极了!好极了!”佩芳道:“不过这介绍信,我们却不要出面,最好是用一个第三者写了去,我们就不犯什么嫌疑。不然,让我妹妹知道了,那就前功尽弃。”燕西道:“那应该找谁呢?”说着,站了起来,就只管在屋子里转圈子。佩芳笑道:“这也用不着急得这个样子,你慢慢地去想人选罢。想得了,再来告诉我,我再给你斟酌斟酌。”燕西道:“我马上就去找人,吃午饭的时候,包管事情都齐备了。”说毕,转身就走了。佩芳坐在屋子里看了他的后影子,笑着点了点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只见燕西手上拿了一封信,高高兴兴地由外面笑着进来,佩芳笑道:“真快啊!居然把信都写好了。却是谁出名哩?”燕西笑道:“最妙不过,我找的就是令妹。我刚才打了一个电话给她,我问会里要不要英文人才?她问我为什么提起这话?我就说我和一个姓卫的朋友打赌,说他对于交际上总不行的,他笑着也承认了。说是给他一个机会,他要练习练习。我就想起贵会来了,料着他英文还可以对付,我想介绍他到贵会来尽一点义务。她说尽义务自然是欢迎的。我又说我不是会员,不便介绍,请她写一封信。她满口答应了,只要我代写就行了。你说这事有趣没有趣?”佩芳笑道:“人家心地光明,自然慨然答应,哪里会想到,我们算计于她哩?”燕西笑道:“我们和她撮合山,你倒怎样说我们算计她?”佩芳道:“我就觉得一个女子,是作处女到老的好,若是有人劝她结婚,就是劝她上当,所以你说给她作撮合山也是给她上当。”燕西笑道:“现在还只有一边肯上当,我还得想法子让他一边上当呢。”说着,他就出去打电话给谢玉树,说是介绍成功了,让璧安明日就到会里去。因为这个会里,很有些外交界的人参与,若向外国人方面,要发出一批请柬,先得预备,请卫璧安且先到会。谢玉树得了这个消息,连连说好,当日就转告了卫璧安。
这卫璧安在学校里却要算是个用功的学生,就是星期日也不大出门。这天听了谢玉树的话,就将那天当傧相穿的西装穿了起来,先上了一堂课。同班的学生,忽然看见他换了西装,都望他一望。有几位和他比较熟识的,却笑着问他:“老卫,今天到哪里去会女朋友吗?怎么打扮得这样漂亮?”卫璧安明知是同学和他开玩笑,可是脸上一阵发热,也不由得红将起来。有的人看见他红了脸,更随着起哄。说他一定是有了女朋友,不然,何以会红脸呢?卫璧安让大家臊得无地可容,只好将脸一板道:“是的,西装只许少爷们穿的,我们这穷小子穿了,就会另有什么目的。对不对?”大家看见卫璧安恼了,这才不跟着向下说。可是这样一来,卫璧安自己心虚起来,到了下一堂课,还是继续地上。谢玉树原不是他同班,却有一两样选课和卫璧安同堂。这一堂课,他也来了,刚要进门,只见卫璧安手上拿了个讲义夹子,将一支铅笔敲着讲义夹的硬面,扑扑作响走了过来。谢玉树迎上前去,低低问道:“你还不去吗?就牺牲一堂课罢。”卫璧安道:“我不去了。”谢玉树道:“什么?费九牛二虎之力,得了这一点结果,你倒不去了。”卫璧安站着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微笑了一笑。谢玉树因为二人站在走廊上,免不得有来来往往的人注意,便拉着卫璧安的手,站在课堂后一座假山石边,看看身后无人,然后笑道:“你还害臊吗?你这人太不长进了。”卫璧安不肯承认害臊,就把刚才同学开玩笑的事,说了一遍。因道:“我还没有去,他们就闹起来,若是我去了,更不知道他们要造些什么谣言呢。”谢玉树道:“这事除了我,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怕什么?人家拿你开玩笑,是因为你突然换了衣报,知道什么?你越是顾虑,倒越给人家一条可疑的线索了。去罢!”说着,扶着卫璧安的肩,站在他后面直推。卫璧安笑道:“不过你要给我保守秘密啊!”谢玉树道:“这话何须你嘱咐?我也是给你在后面摇鹅毛扇子的人,我要是给你宣布出去,我也有相当的嫌疑哩。”说着,带推带送,已经把他送得愿走了,刚要转身,卫璧安却也回转身来。谢玉树道:“怎么回事?你还要转来?”卫璧安笑道:“一急起来,你这人的脾气又未免太急。”于是将手摸了一摸头,又把手上拿的讲义夹子举了一举。谢玉树会意,也就一笑而去了。卫璧安回了自己的寝室,找了一条花绸手绢,折叠得好好的。放在小口袋里。梳了梳头发,将帽子掸了一掸灰,戴上。然后才走出学校,到家庭美术展览会来。
这个会的筹备处,本设在完成女子中学,为的是好借用学校里的一切器具,而且通信也便当些。吴蔼芳和这学校里的女教员,就有好几个相熟的。她自己虽然不在乎当教书匠,但是她看见朋友们教书教得很有意思,也想教教。若是有那个朋友请假,请她来替代,她是非常地乐意。所以这个学校里,她极是熟识。借着做筹备会会址,就是她接洽的。她既爱学校生活,这个会又是她的常任干事,越是逐日到这学校里来了。好也曾对会里几个办事人说,介绍一个姓卫的学生,来办关于英文的稿务。另有一封正式的信呈报诸委员。大家都说,既是吴小姐介绍来的,就不会错,说一声就得了,也用不着要什么介绍信。但是吴蔼芳不肯含糊从事,必定把燕西写的那封信,送到筹备会来。这天卫璧安到了完成女子中学门口,心里先笑起来。生平就是怕和异性往来,偏偏就常有这种不可免的异性接洽。现在要练习交际,索性投身到异性的巢穴里面来了。到了号房里,号房见他穿了一身漂亮的西装,又是一个翩翩少年,就板着面孔问道:“找谁?请你先拿一张名片来。”卫璧安道:“我是找美术展览会里的人。”号房听他所言,并不是来找学生的,脸色就和蔼了几分。因问道:“你找会里哪一位?”卫璧安心想,何尝认得哪一位呢?只得信口说道:“吴小姐。”号房道:“找吴蔼芳吴小姐吗?”说这话时,可就向卫璧安身上打量一番。他并不和号房多说,已是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交给了号房。号房道:“你等一等。”手上拿了名片,一路瞧着走进去了。不大一会儿工夫,远远地向他一招手,叫他过去。卫璧安整了一整领结,将衣服牵了一牵,然后跟着号房走进去。这筹备会自成部落,倒有好几间屋子相连,吴蔼芳已是走到廊檐下,先迎着和他点了点头,说是好久不见。卫璧安自从那天作傧相之后,脑筋里就深深地印下吴蔼芳小姐一个影子。背地里也不知转了几千万个念头,如何能和她作朋友,如何能和她再见一面。作朋友应该如何往返,见面应该没什么说,也就计划着又计划着,烂熟于胸。当拿片子进来之后,自己也觉冒昧了。这会里有的是办事人,为什么都不要去拜会,却单单要拜会一位女职员?或者吴女士也会觉得我这人行为不对。正自懊悔着,不料吴女士居然相请会面,而且老早的迎了出来,先很殷勤地说话。自己肚子里,本有一篇话底子,给刚才一闹,已是根本推翻,于今百忙中要再提,又觉抖乱麻团,一刻儿找不着头绪了。只好先点着头,连连先答应了两声是。明明自己见异性容易红脸的,这时却极力镇静着,仿佛不曾见着异性一样。他心里是这样划算,脚步也就不似以先忙乱,一步一步地步上台阶。然而脖子和两腮上,已经感到有点微热了。吴蔼芳抢上前一步,侧着身子给他推开了门,让他进去。一引便引到一个小客厅里,除了吴女士,这里就是卫璧安了。他原先曾想到这一层的。将来成了朋友,总有一天,独自和她在一处的,那末,我就可以探探她的口气了。谁知今天一见面,就有这样一个好机会,这倒不知怎样好。吴蔼芳见他那样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里想道:“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见了女子就害臊。”只得先说道:“前次接得金七爷的电话,说是密斯脱卫愿意给我们会里帮忙,我们是欢迎得了不得!所以我写了一封信给会里,正式介绍密斯脱卫加入,密斯脱卫今日先来了,真是热心。”卫璧安始终就没有料到吴蔼芳有这样一番谈话。尤其是最后一句,说到人家未请,自己先来,不免有点冒昧,接上便笑了一笑。然后说道:“热心是不敢说,不过从来就喜欢研究美术,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怎么可以放过?所以我听了这美术会的消息,我就极力要加入。可是我对于美术,简直是门外汉。”说到这里,对人笑了一笑。在笑的时候,抽出袋里手绢来,揩了一揩脸,接上又淡笑了一笑。吴蔼芳低头沉思了一下,笑道:“现在会里几位干事都在这里,我马上就介绍密斯脱卫去见一见,好不好?”卫璧安道:“好极了,好极了,我是不善言词的,还要请密斯吴婉转地给我说一说。”吴蔼芳笑道:“都是学界中人,谁也没有什么架子。我们这个会,不过是大家高兴,借此消遣,都很可以随便谈话。”说时,她已经站起身来,向前引导。卫璧安也就站将起来,跟了她后面走。吴蔼芳把他引到会议室来,这里共有十个干事,其中倒有六位是女子,这又让卫璧安惊异了一下。吴蔼芳知道他见了女宾,是有点不行,索性替他作个引导人,因就站在他并排,现在场的人,一个一个给他介绍。女会员中有一位安女士和吴蔼芳很知己,她以为吴蔼芳为人很孤高,生性就不大看得起异性,所以交际场中,尽管加入,却没有哪个是她的好朋友。她介绍一位男会员到会里来办事,已经觉得事出意外,现在她索性当着众人殷殷勤勤地给卫璧安介绍,更是想不到的事。不过看卫璧安这一表人物,却姣好如处女,甚合乎东方美男子的条件,也怪不得吴蔼芳是这样待他特别垂青。因站将起来,迎上前道:“密斯脱卫来加入我们这会里,我们是二十四分欢迎的。不知道几时开始办公?我们这里,正有一些英文信件,等着要办呢。”说时,她那雪桃似的脸上,印出两个酒窝,眉毛弯动着,满脸都是媚人的笑容。卫璧安眼睛看了一看,脸上越是现出那忸怩不安的样子,只是轻轻地答应着说:“不懂什么,还求多多指教。”吴蔼芳便道:“密斯脱卫,以后说话不要客气,一客气起来,大家都无故受了拘束了。”安女士听了这话,心想着,对于一个生朋友,哪有执着这种教训的语气去和人说话的,不怕人家难为情吗?但是回头看看卫璧安,却是安之若素,反连说着是是。安女士一想,这个人真是好性情,人家给他这般下不下去,他反要敷衍别人呢。安女士是这样想,其他的人,也未尝不是这样想,所以卫璧安虽是初加入这个团体,倒并不是无人注意哩。
第六十四回 若不经心清谈销永日 何曾有恨闲话种深仇
过了几天,各方参与展览的作品,陆续送到。展览会的地点原定了外交大楼,因洋气太甚,就改定了公园,将社稷坛两重大殿一齐都借了过来。这美术里面,要以刺绣居多数,图画次之,此外才是些零碎手工。各样出品,除了汉文标题而外,另外还有一分英文说明,这英文说明,就是卫璧安的手笔。这种说明,乃是写在美丽的纸壳上,另外将一根彩色丝线穿着,把来系在展览品上。卫璧安原只管做说明,那按着展览品系签子,却另是一个人办的,及至由筹备处送到公园展览所去以后,有一个人忽然省悟起来。说是那英文说明,没有别号头,怕有错误,应该去审查一下。卫璧安一想,若真是弄错了,那真是自己一个大笑话。便自己跑到公园里去,按着陈列品一件一件地去校正。无奈这天已是大半下午,不曾看了多少,天色已晚,不能再向下看,这天只好回学校去。次日一早起来,便到公园来继续料理这件事。到了正午,才把所有的英文说明一齐对好。可是事情办完,人也实在乏了,肚子也很饿了。从来没有做过这样辛苦的工作,自己要慰劳自己一下,于是到茶社里玻璃窗下,闲坐品茗,而且打算要叫两样点心充饥。正捧了点心牌子在手上斟酌的时候,忽听得玻璃铮铮然一阵响。抬头一看,只见吴蔼芳一张雪白的面孔,笑盈盈地向里望着。他连忙站起来道:“请进!”便迎到玻璃门前,给吴蔼芳开门。吴蔼芳笑道:“一个人吗?”卫璧安让她落了座,斟了一杯茶送她面前,然后就把对英文说明的事,对她说了。吴蔼芳笑道:“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早就来替你帮忙了。既然是没有吃饭,我来请罢。”就拿自己手上的自来水笔,将日记簿子撕了一页下来,开了几样点心。卫璧安身上,一共只带一块钱,见吴蔼芳写了几样,既不便拦阻,又不知道开了些什么,将来会帐掏不出钱来怎么好?这就不敢把作东的样子自居了。吴蔼芳谈笑自若。一点也没有顾虑到别人。卫璧安先也是觉得有点不安,后来吴蔼芳谈得很起劲,也就跟着她向下谈去,吴蔼芳笑道:“作事就是这样,不可忽略一下。往往为五分钟的忽略,倒多累出整天的工作。好象这回挂英文说明,若是昨天翻译的时候,按着号码也添上阿拉伯字码,悬标题的人,他只照着中外号码而办,自不会错。现在倒要密斯脱卫到公园里来跑了两天,会里人对这件事应该很抱歉的。”卫璧安笑道:“这件事,是我忽略了,应该对会里人抱歉,怎样倒说会里人对我抱歉呢?”吴蔼芳笑道:“惟其是密斯脱卫自认为抱歉,所以昨天跑了来不算,今天一早又跑到公园里来。这两天跑功,在功劳簿上也值得大大地记上一笔。”卫璧安笑道:“我不过跑了两天,在功劳簿上就值得大大记上一笔。象吴女士自筹备这会以来,就不分日夜地忙着,那末,这一笔功劳,在功劳簿上又应该怎样记上呢?”吴蔼芳道:“不然,这个会是我们一些朋友发起的,我们站在发起人里面,是应该出力的。况且我们都有作品陈列出来,会办好了,我们出了风头,力总算没有白费。象密斯脱卫在我们会里出力,结果是一无所得的,怎么不要认为是特殊的功劳呢?而且这种事情办起来,总感不到什么兴趣吧?”卫璧安笑道:“要说感到兴趣这句话,过后一想,倒是有味。这里的出品,大大小小一共有一千多样。我究竟也不知道哪里有错处?哪里没错处?只好挨着号头从一二三四对起,一号一号地对了去。对个一二百号头,还不感到什么困难,后来对多了,只觉得脑子发胀,眼睛发昏,简直维持不下去。可是因为发生了困难,越怕弄出乱子,每一张说明书,都要费加倍的工夫去看。昨天时间匆匆,倒还罢了。今天我一早起来,来了之后就对。心里是巴不得一刻工夫就对完,可是越对越不敢放松,也就越觉得时间过长。好容易忍住性子将说明题签对完,只累得浑身骨头酸痛。一看手上的表,已经打过了十二点,整整是罚了半天站罪。我就一人到这里来,打算慰劳慰劳自己。”吴蔼芳正呷了一口茶在嘴里,听了这一句话,却由心里要笑出来,嗤的一声,一回头把一口茶喷在地上。低了头咳嗽了几声,然后才抬起来,红了脸,手抚着鬓发笑道:“卫先生说的这种话,不由得人不笑将起来,真是滑稽得很。”卫璧安道:“滑稽得很吗?我倒说的是实话呢。我觉得一个人要疲倦了,非得一点安慰不可。至于是精神方面或者是物质方面,那倒没有什么问题。”吴蔼芳正想说什么,伙计却端了点心来了。东西端到桌上来,卫璧安一看,并不是点心,却是两碟凉菜,又是一小壶酒。吴蔼芳笑道:“我怕密斯脱卫客气,所以事先并没有征求同意,我就叫他预备了一点菜。这里的茶社酒馆,大概家兄们都已认识的,吃了还不用得给钱呢。”说时,伙计已经摆好了杯筷,吴蔼芳早就拿了酒壶伸过去,给他斟上一杯。卫璧安向来是不喝酒的,饿了这一早上,这空肚子酒更是不能喝。本待声明不能喝酒,无如人家已经斟上,不能回断人家这种美情。只得欠着身子,道了一声谢谢。吴蔼芳拿回酒壶,自己也斟上了一杯。她端起杯子,举平了鼻尖,向人一请道:“不足以言慰劳,助助兴罢了。喝一点!”卫璧安觉得她这样请酒,是二十分诚意的,应该喝一点,只得呷了一口,偷眼看吴蔼芳时,只见她举着杯子,微微的有一点露底,杯子放下来时,已喝去大半杯了。据这一点看来,她竟是一位能喝酒的人,自己和她一比,正是愈见无量。吴蔼芳笑道:“密斯脱卫,不喝酒吗?”卫璧安道:“笑话得很,我是不会喝酒的。”吴蔼芳道:“不会喝酒,正是一样美德,怎么倒说是笑话?”卫璧安道:“在中国人的眼光看来,读书的人,原该诗酒风流的。”说到风流这两个字,觉得有点不大妥当,声音突然细微起来,细微得几乎可以不听见。吴蔼芳对于这一点,却是毫不为意,笑道:“然而诗酒风流,那也不过是个浪漫派的文人罢了。要是真正一个学者,就不至于好酒的。我读的中国书很少,喝酒品行好的人,最上等也不过象陶渊明这样。下一等的,可说不定,什么人都有。像刘伶这种人,喝得不知天地之高低,古今之久暂,那岂不成了一个废物!”卫璧安道:“吴女士太谦了,太谦了。”吴蔼芳笑道:“密斯脱卫,你以为我也会喝酒吗?其实我是闹着玩。高兴的时候,有人闹酒,四两半斤,也真喝得下去。平常的时候,一年不给我酒喝,我也不想。这也无所谓自谦了,决没有一个能喝酒的人,只象我这样充其量不过四两半斤而已哩。”卫璧安笑道:“虽然只有半斤四两,然而总比我的量大,况且喝酒也不在量之大小,古人不是说过了,一石亦醉,一斗亦醉吗?”吴蔼芳听了他这话,心里可就想着,原来我总以为他不会说话,现在看起来,也并不是不会说话了。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可就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管是微笑。那店里的伙计,已是接二连三送了好几样菜来。卫璧安心里也想,真惭愧,今天我若是要作东,恐怕要拿衣服作押帐,才脱得了身呢。真是有口福,无缘无故地倒叨扰了她一餐。她作这样一个小东,本来不在乎,但是我就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卫璧安只管在这里傻想,吴蔼芳却陪着他只管且吃且谈,伙计已是上过好几样菜,最后饭来了。吴蔼芳将杯子向卫璧安一举,笑道:“饭来了,干了罢。”卫璧安连道:“一定一定。”于是将一杯酒干了,还向吴蔼芳照了一照杯。吴蔼芳将饭碗移到面前,把勺子向汤碗里摆了两摆,笑着向卫璧安道:“热汤,不用一点泡饭?”卫璧安道:“很好,很好。”于是也跟着她舀了汤向碗里浸。饭里有了汤吃得很快,一会儿工夫,便是一碗。吴蔼芳见他吃得这样甜爽。便分付伙计盛饭。卫璧安碗刚放了,第二碗饭已经送到。把这碗饭又快要吃完,吴蔼芳还只是吃大半碗。卫璧安笑道:“我真是个饭桶了……”吴蔼芳不待他接着把话去解释,便笑道:“我们要健康身体,一定就要增加食欲,哪里有食量不好,有强壮身体的哩?我就怨我自己食量不大,不能增进健康。密斯脱卫在学校里,大概是喜欢运动的吧?”卫璧安道:“谈起运动来,未免令人可笑!我除了打网球而外,其余各种运动,我是一律不行。我也知道这种运动,于康健身体,没有多大关系。”吴蔼芳道:“不然,凡是运动,都能康健身体的。我也欢喜网球,只是打得不好,将来倒要在密斯脱卫面前请教。”卫璧安笑道:“请教两个字是不敢当,无事把这个来消遣,可比别的什么玩意好多了。”吴蔼芳道:“正是这样,这是一样很好的消遣。我们哪一天没有事,不妨来比试一下。”卫璧安见她答应来比试,心里更是一喜。便道:“天气和暖了,春二三月比球,实在合适,也不热,也不怕太阳晒,但不知道吴女士家里有打球的地方吗?”吴蔼芳笑着点了点头。说着话,二人已经把饭吃完。伙计揩抹了桌子,又把茶送了上来。二人品茗谈话,越谈越觉有趣,看看天上的太阳光,已经偏到西方去了。吴蔼芳将手表才看了一看,笑道:“密斯脱卫还有事吗?”卫璧安道:“几点钟了?真是坐久了。”吴蔼芳道:“我是没有什么事,就怕密斯脱卫有事,所以问一问。”卫璧安道:“我除了上课,哪里还有要紧的事?今天下午的课,正是不要紧的一堂课,我向来就不上堂,把这一点钟,消磨在图书馆里。”吴蔼芳道:“正是这样,与其上不要紧的一堂课,不如呆在图书馆里,还能得着一点实在的好处呢。能上图书馆的学生,总是好学生。”说到这里,便不由得笑了一笑。卫璧安笑道:“好学生三个字,谈何容易啊?我想能作一个安分的学生,就了不得了,好字何能克当呢?”吴蔼芳一说到这里,觉得没有什么话可没了,只是捧了杯子喝茶。彼此默然了一会,吴蔼芳微笑道:“今天公园里的天气,倒是不坏。”卫璧安道:“可不是,散散步是最好不过的了。”说到这里,吴蔼芳不曾说什么,好端端的却笑了一笑。卫璧安见她只笑了而不曾说什么,就也不说什么,只是陪了她坐着,还是说些闲话。慢慢地又说过去一个多钟头,吴蔼芳叫伙计开了帐单来,接过在手里。卫璧安站起,便要客气两句。吴蔼芳笑着连连摇手道:“用不着客气的,这里我们有来往帐,我已声明在先的了。”说着,就拿笔在帐单后,签了一个字。那伙计接过单子去,却道了一声谢谢吴小姐。看那样子,大概在上面批了字,给他不少的小帐了。吴蔼芳对卫璧安道:“我们可以一同走。”卫璧安道:“好极了。”吴蔼芳在前,他在后,在柏树林子的大道上慢慢走起来。吴蔼芳道:“天气果然暖和得很,你看这风刮了来,刮到脸上,并不冷呢。”卫璧安道:“我们住在北京嫌他刮土,就说是香炉里的北京城,沙漠的北京城。但是到了天津,或者上海,我们就会思想北京不置。这样的公园,哪里找去!”吴蔼芳笑道:“果然如此。我在天津租界上曾住过几个月,只觉得洋气冲天,昏天黑地的找不到一个稍微清雅一点的地方。”卫璧安道:“不用到天津了,只在火车上,由老站到新站,火车在那一段铁路上的经过,看到两面的泥潭,和满地无主的棺材,还有那黑泥墙的矮屋,看了就浑身难过。这倒好象有心给当地暴露一种弱点,请来往的中外人士参观。”吴蔼芳笑着连连点头道:“密斯脱卫说的这话,正是我每次上天津去所感想到的,这话不啻是和我说了一样呢。”二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在平坦的路上走着,不觉兜了大半个圈圈,把出大门的路走过去了。吴蔼芳并不在乎,还是且谈且走。卫璧安当然也不便半路上向回路走,也只好跟了下去。整兜过了一个圈子之后,又到了出大门的那一条大路上来了。依着卫璧安,又要说一句告别的话,不过却不忍先说出口,只管一步一步走慢,走到后来,却在那后面跟着,且看吴蔼芳究是往哪里走。只见吴蔼芳依旧忘了这是出门的大路转弯之处,还是随了脚下向前的路线,一步一步走去。卫璧安一直让她走过了几十丈路,笑道:“这天气很好,散步是最适宜的。这样走着,让人忘了走路的疲倦了。”吴蔼芳道:“在早半年,我每日早上,都要到公园来散步的。每次散步,都是三个圈子。”卫璧安道:“为什么天天来?吴女士那时有点不舒服吗?”吴蔼芳回首一笑道:“密斯脱卫,你猜我是千金小姐,多愁多病的吗?”卫璧安才觉得自己失言了,脸红起来。还是吴蔼芳自己来解围,便笑道:“但是,那个时候,我确是有点咳嗽。我总怕闹成了肺病,不是玩的,因此未雨绸缪,先就用天然疗养法疗养起来,每日就到公园里来吸取两个钟头的空气。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一点药也不曾吃,病就自然地好了。”卫璧安道:“此话诚然。我所知道的,还有许多南方的人,为了有病,常常有人到北方来疗养的呢。不但病人要来疗养,就是身体康健的人,到北方来居住,也比在南方好。”吴蔼芳听说,却是噗嗤一笑。卫璧安看到她笑的样子,并不是怎样轻视,便问道:“怎么样?我这句话说得太外行了吗?”吴蔼芳笑道:“不是不是!”但是她虽说了不是,却也未加解释。卫璧安也就随着一笑,不再说了。两人兜了一个圈子又兜了一个圈子,最后还是吴蔼芳醒悟过来了,太阳已经晒在东边红墙的上半截,下半截乃是阴的,正是太阳在西边,要落下去了。因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五点多钟。便笑道:“密斯脱卫,还要走走吗?”卫璧安道:“可以可以!”吴蔼芳道:“那末,我要告辞了。”卫璧安道:“好罢,我也回去了。”于是二人一同走出公园,各坐车子而去。
吴蔼芳到了家里,一直回自己的卧房,赶快脱了高跟鞋子,换上便鞋,就倒在沙发椅子上,斜躺着坐了。一会子工夫,老妈子进来道:“二小姐,你接电话罢,大小姐打来的电话。”吴蔼芳捏了拳头捶着腿道:“我累得要命,一步也懒得走了。你就说我大不舒服,躺下了。有什么话,叫她告诉你罢。”老妈子笑道:“好好儿的人,干吗说不舒服呢?你刚才由外面回来呢。”吴蔼芳道:“好唆,你就这样去说得了。”老妈子去了,过了一会来说:“大小姐有事要和你说,请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呢。”吴蔼芳道:“哎哟!我正想今天早一点儿睡,偏是她又打电话来找我去。我还是去不去呢?我若是不去,又怕她真有事找我。”老妈子道:“你去一趟罢,坐了家里的汽车去,很快的。”吴蔼芳也不理会她,自躺在沙发椅子上睡了,非常地舒服。一直睡到晚上八点钟,老妈子请吃饭,才把她叫醒。吴蔼芳道:“什么事?把我叫醒了。”老妈子道:“你不吃晚饭吗?”吴蔼芳道:“这也不要紧的事,你就待一会再叫我要什么紧?我躺躺儿,不吃饭了,回头弄一点点心吃就是了。”说着,一翻身向里,又睡了。老妈子看她这样子,也许是真有病,就不敢再啰唆了。
这一晚上,吴蔼芳也没有履佩芳之约,到了次日下午,才到金家去。佩芳因为自己的大肚子,已经出了怀,却不大肯出门,只是在自己院子里呆着。吴蔼芳来了,她就抱怨着道:“幸而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若是有急事的话,等着你来,什么事也早解决过去了。昨天打了一下午的电话,说是你没有在家。等你回来,自己不接电话,也不来,我倒吓了一跳,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吴蔼芳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下午跑了一下午的腿,忙得汗流浃背。回去刚要休息,你的电话就来了。你叫我怎办?”佩芳道:“这事你也太热心了。又不是一方面的事,何必要你一个人大卖其力气呢?”吴蔼芳红了脸道:“你说什么?我倒不懂。”佩芳道:“我说会务啊!你以为我是说什么呢?”吴蔼芳笑道:“说会务就说会务罢,你为什么说得那样隐隐约约的?”佩芳原是不疑心,听她的话,却是好生奇怪,除了会务,还有什么呢?难道他们的事,倒进行得那样快?那真奇怪了。因笑道:“不要去谈那些不相干的事,我们还归入正题罢。你看我昨天到处打电话找你,那是什么事?”吴蔼芳道:“那我怎样猜得着?想必总有要紧的事。”佩芳低了头,看了一看自己的大肚子,笑道:“你看这问题快要解决了,总得先行预备一切才好。我有几件事,托你去转告母亲。”吴蔼芳道:“我说是什么事,要来找我,原来是这些事,我可不管。”佩芳道:“当然是你可以管的,我才要你管。不能要你管的,我也不会说出口啊。我所要你说的,很简单,就是要你对母亲说,让她来一趟。我们二少奶奶家里,已经来了好几次人了。”吴蔼芳笑道:“不是我说你们金府上遇事喜欢铺张,这种家家有的事,你们也先要闹得马仰人翻。”佩芳道:“你不知道,我是头一次嘛。”说到这里,低了声音道:“我告诉你一个奇怪的消息。据我那雇的日本产婆说,我们家的新娘子,已经有喜了。”吴蔼芳道:“这也没有什么可惊奇之处啊!”佩芳道:“不惊奇吗?她说新娘已经怀孕有四个月以上了。这是不是新闻?”吴蔼芳道:“怎么,有这种话?她不能无缘无故,把这种话来告诉你啊!你们是怎样谈起来的,不至于吧?”佩芳道:“我原也不曾想到有这种事,可是我们这里的精灵鬼三少奶奶,不知道她怎么样探到了一点虚实。”吴蔼芳道:“她怎样又知道一点虚实呢?”佩芳笑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有孕的人,吃饭喝茶,以至走路睡觉,处处都会露出马脚的。”吴蔼芳道:“这位新少奶奶,就是果有这种事,她也未必让日本产婆去诊察啊!”佩芳道:“你真也会驳,还不失给她当傧相的资格呢。告诉你罢。是大家坐在我这里谈心,日本产婆和她拉着手谈话,看了看她的情形,又按着她脉,就诊断出来了。”吴蔼芳道:“这日本产婆子也会拉生意,老早地就瞄准了,免得人家来抢了去。”佩芳笑道:“哪里是日本婆子的生意?这都是三少奶奶暗中教她这样做的呢。”吴蔼芳道:“那为什么?这是人家的短处,能遮掩一日,就给人家遮掩一日。又不干三少奶奶什么事,老早地给人家说破了,不嫌……”佩芳也不觉红了脸道:“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我也对她说了,未必靠得住。就是真的,我们老七那也是个小精灵虫,他自然很明白。因之再三的对三少奶奶说,无论如何,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吴蔼芳道:“对了。这位新少奶奶是姓冷罢了。若是姓白,我想你们三少奶奶就不会这样给人开玩笑的。”佩芳道:“不说了,说得让人听见更是不好呢。”吴蔼芳又和佩芳谈了一会,她倒想起清秋来了,便到清秋这边院子里来。
这时候,恰好是清秋在家里,闲着无事,将一本英文小说拿出来翻弄。吴蔼芳先在院子里站着,正要扬声一嚷,清秋早在玻璃窗子里看见了。连忙叫道:“吴小姐来了。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吴蔼芳进来,见她穿了一件蓝布长罩袍,将长袍罩住。便笑道:“你们府上的人,都能够特别的时髦,现在却一阵风似的,都穿起蓝布衣服来了。”清秋笑道:“说起来,真是笑话。不瞒你说,我是个穷孩子,家里没有什么可以陪嫁的,只有几件衣服。我有两件蓝布长衫是新作的,没有穿过。到了这边来。舍不得搁下,把它穿起来在屋子里写字,免得是擂墨脏了衣服。首先是六姐看见,她说这布衣颜色好看,问我是哪里买的?所幸我倒记得那家布店,就告诉她了。她当日就自坐了汽车去买了来,立刻分付裁缝去做。她一穿不要紧,大家新鲜起来,你一件,我一件,都做将起来。不过他们特别之处,就是穿了这蓝布长衫之后,手指上得套上一个钻石戒指。”吴蔼芳笑道:“你为什么不套呢?你不见得没有吧?”清秋道:“有是有的。但是我穿这蓝布褂子,原意是图省俭,不是图好看。若是带起钻石戒指来,就与原意相违背了。”吴蔼芳点点头道:“你这人很不错,是能够不忘本的人。”说着,李妈已经送上茶来,却是一个宜兴博古紫泥茶杯。吴蔼芳拿着杯子看了笑道:“真是古雅得很,喝茶都用这种茶具。”清秋笑道:“说起来,这又不值一笑了。是上次家里清理瓷器,母亲让我去记帐。我见有两桶宜兴茶具,似乎都不曾用过的,我就问怎么不用?大家都说,有的是好瓷器,为什么要用泥的?事后我对母亲说,那许多紫泥的东西,放下不用,真是可惜。母亲说,本来那东西也不贱,从前好的泥壶,可以值到五十两银子一把哩。北方玩这样东西的人少,若是哪个单独的用,倒觉不大雅观。你若是要用,随便挑几套用一用,反正放在那里,也是无人顾到的。这样一说,我就用不着客气,老老实实地挑选了许多。吴小姐,你说我古雅得很,在另一方面看起来,也可以说我是乡下人呢。”吴蔼芳笑道:“可不是!这也就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她一面说话,一面观察清秋的行动,觉得她也并没有什么异乎平常之处。佩芳所说的话,未必就靠得住。因此倒很安慰了她几句,叫她不要思念母亲。若有工夫到我们那里去玩玩,我们是很欢迎的。坐谈了一会,告辞回去。清秋一直将她送到二门口,然后才走回房来。
偏是事不凑巧,当蔼芳和清秋谈话的时候,恰好玉芬叫她房里的张妈过来拿一样东西,却听到清秋说一句看起来是乡下人那一句话。她听了这话,心想,我们少奶奶,是有些不高兴于她,莫非她说这话,是说我们少奶奶的。她若是说我们少奶奶,这句话可说得正着啊!我们少奶奶就说她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呢。当时东西也忘记拿了,就一路盘算着走了回去。玉芬见老妈子没有拿东西回来,便问道:“怎么空着手走来呢?”张妈道:“那里来了客人,我怕不便,没有进去拿去。”玉芬道:“谁在那里?”张妈道:“是大少奶奶家里的二小姐。”玉芬道:“这倒怪了!她不在大少奶奶屋子里坐,却跑到清秋那里去坐,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说了些什么?”张妈道:“我听到七少奶奶说,人家都笑她呢!”玉芬道:“是说我吗?是说谁?”张妈道:“说谁,我倒闹不清楚。她那意思,她也是学生出身,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瞧她不起,说她是乡下人呢?”玉芬一听这句话,脸就红了,冷笑道:“学生出身算什么?我们家里的小姐少奶奶们都也认识几个字吧?她不过多念过两句汉文,这也很平常。凭她那种本事,也不见有多少博士硕士会轮到她头上去。她怎样说我?我想吴二小姐是很漂亮的人物,不至于和她一般见识吧?”张妈便道:“吴二小姐就驳她的话呢。说是少奶奶和小姐,都是很文明的人,决不会那样说的。三少奶奶更是聪明人,犯不上说这种话。她说是不见得,反正总有人说出这种话来的。”玉芬冷笑道:“她自然是信我不过。但是信我不过,也不要紧,我王某人无论将来怎么倒霉,也不至于去求教她姓冷的。她不要夸嘴,过几个月再见,到了那个时候,我看是我的嘴硬,还是她的嘴硬?”张妈笑道:“可不是,凭她那种人,哪里也能够和三少奶奶比哩?你府上做官都做了好几辈子。她家里那个舅舅,作喜事的那一天,也来了。见了咱们总理,身上只是哆嗦,我看他那样子,他家里准没有出过大官。”玉芬不觉笑道:“不要瞎扯了。我和她比,不过是比自己的人品,她家里有官没有我不去管他。”张妈道:“怎么不要管?就是为了她家里没有官,才有她那一副德行!”玉芬道:“你别说了,越说你越不对劲儿。我问你,吴家二小姐为什么到她那里去坐?”张妈道:“这事我倒知道,前天大少奶奶叫人打电话,请她去的。她来了,大概先也是在大少奶奶这边坐了一会儿,后来再到那边去坐的。”玉芬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这里面另有缘故的。”当时她忍耐着,却不说什么,然而她心里却另有一番打算了。
第六十五回 鹰犬亦工谗含沙射影 芝兰能独秀饮泣吞声
这一天晚上,玉芬闲着,到佩芳屋子里闲坐谈心。一进门,便笑道:“喝!真了不得,瞧你这大肚子,可是一天比一天显得高了,怪不得你在屋子里呆着,老也不出去。应该找两样玩艺儿散散闷儿才好。至少,也得找人谈心。若是老在床上躺着,也是有损害身体的。”佩芳原坐在椅子上,站起来欢迎她的,无可隐藏,向后一退,笑道:“你既然知道我闷得慌,为什么不来陪着我谈话呢?”玉芬道:“我这不是来陪着你了吗?还有别的人来陪你谈话没有?”说时,现出亲热的样子,握了她的手,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下。佩芳道:“今天我妹妹还来谈了许久呢。”玉芬道:“她来了,怎么也不到我那里去坐坐?我倒听到张妈说,她还到新少奶奶屋子里去坐了呢。怎么着?我们的交情,还够不上比新来的人吗?”佩芳道:“那还是为了她当过傧相的那一段事实了。”玉芬眉毛一耸,微笑道:“你和你令妹说些什么了?燕西的老婆,可对令妹诉苦,以为我们说她是乡下人呢。”佩芳道:“真有这话吗?我就以为她家里比较贫寒一点,决计不敢和她提一声娘家的事。十个指头儿也不能一般儿齐,亲戚那里能够一律站在水平线上,富贵贫贱相等?不料她还是说出了这种话来,怪不怪?”玉芬道:“是啊!我也是这样说啊。就是有这种话,何必告诉令妹?俗言道得好,家丑不可外传,自己家里事,巴巴的告诉外人,那是什么意思呢?幸而令妹是至亲内戚,而且和你是手足,我们的真情,究竟是怎么样,她一定知道的。不然,简直与我们的人格都有妨碍了。”佩芳道:“据你这样说,她还说了我好些个坏话吗?谁告诉你的?你怎样知道?”玉芬道:“我并没有听到别什么?还是张妈告诉我的那几句话,你倒不要多心。”佩芳笑道:“说过就算说了罢,要什么紧!不过舍妹为人,向来是很细心的,她不至于提到这种话上去的,除非是清秋妹特意把这种话去告诉她了。”玉芬道:“那也差不多。那个人,你别看她斯文,肚子里是很有数的。”佩芳笑道:“肚子里有数,还能赛过你去吗?”玉芬道:“哟!这样高抬我作什么?我这人就吃亏心里搁不住事,心里有什么,嘴里马上就说什么。人家说我爽快是在这一点,我得罪了许多人,也在这一点。象清秋妹,见了人是十二分的客气,背转来,又是一个样子,我可没有做过。”佩芳笑道:“你这话我倒觉得有点所感相同,我觉得她总存这种心事,以为我们笑她穷。同时,她又觉得她有学问,连父亲都很赏识,我们都不如她。面子上尽管和我们谦逊,心里怕有点笑我们是个绣花枕哩。”玉芬道:“对了对了,正是如此。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呢。”佩芳笑道:“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和她过不去,不过觉得她总有点女学者的派头;在家里天天见面,时时见面的人,谁不知道谁,那又何必呢?”玉芬笑道:“这个女学者的面孔,恐怕她维持不了多少时候,有一天总会让大家给她揭穿这个纸老虎的。”说着,格格地一阵笑。又道:“怪不得老七结婚以前和她那样地好,她也费了一番深功夫的了。我们夫妻感情不大好,其原因大概如此。”佩芳笑道:“你疯了吗?越来越胡说了。”玉芬道:“你以为我瞎说吗?这全是事实,你若是不信,把现在对待人的办法,改良改良,我相信你的环境就要改变一个样子了。”佩芳笑道:“我的环境怎么会改一个样子?又怎么要改良待人的办法?我真不懂。”玉芬笑道:“你若是真不懂那也就算了。你若是假不懂,我可要骂了。”佩芳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但是你所说的,适得其反哩。你想,他们男子本来就很是欺骗妇女,你再绵羊也似的听他的话,跟在他面前转,我相信,他真要把人踏做脚底的泥了。我以为男子都是贱骨头,你愿迁就他,他越骄横得了不得。若得给他一个强硬对待,决裂到底,也不过是撒手。和我们不合作的男子,撒了手要什么紧?”玉芬伸了一伸舌头,复又将头摆了一摆,然后笑道:“了不得,了不得!这样强硬的手段,男子恋着女子,他为了什么?”佩芳站了起来,将手拍了一拍玉芬的肩膀,笑道:“你说他恋着什么呢?我想只有清秋妹这样肯下身份,老七是求仁而得仁,就两好凑一好了。”两人说得高兴,声浪只管放大,却忘了一切,这又是夜里,各处嘈杂的声浪,多半停止了,她们说话的声音,更容易传到户外去。
恰好这个时候,清秋想起白天蔼芳来了,想去回看她,便来问佩芳,她是什么时候准在家里?当她正走到院子门的黄竹篱笆边,就听到玉芬说了那句话:除非清秋妹那样肯下身份。不免一怔,脚步也停住了。再向下听去,她们谈来谈去,总是自己对于燕西的婚姻是用手腕巴结得来的。不由得一阵耳鸣心跳,眼睛发花。呆了一会,便低了头转身回去。刚出那院子门,张妈却拿了一样东西由外面进来,顶头碰上。张妈问道:“哟!七少奶,你在大少奶那儿来吗?”清秋顿了一顿,笑道:“我还没去。因为我走到这里,我丢了一根腿带,我要回去找一找,也不知道是不是丢在路上了?”说着,低了头,四处张望,就寻找着,一路走开过去了。张妈站在门边看了一看,见她一路找得很匆忙,并不曾仔细寻找,倒很纳闷。听到佩芳屋子里,有玉芬的声音,便走了进去。玉芬道:“什么事,找到这儿来?”张妈道:“你要的那麦米粉,已经买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就要熬上?”玉芬道:“这东西熟起来很快的,什么时候要喝,什么时候再点火酒炉子得了。这又何必来问?”张妈笑了一笑,退得站到房门边去,却故意低了头,也满地张望。玉芬道:“你丢了什么?”张妈道:“我没有丢什么,刚才在院子门口碰到了七少奶奶,她说丢了一只腿带,我想也许是落在屋子里,找一找。”佩芳道:“瞎说了,七少奶奶又没有到这里来,怎么会丢了腿带在这里?”张妈道:“我可不敢撒谎,我进来的时候,碰到七少奶奶刚出院子门,她说丢了一只腿带,还是一路找着出去的呢。”佩芳和玉芬听了这话,都是一怔。佩芳道:“我们刚才的话,这都让她听去了。这也奇怪,她怎么就知道你到我这里来了?”玉芬道:“我们是无心的,她是有心的。有心的人来查着无心的人,有什么查不着的?”佩芳道:“这样一来,她一定恨我们的,我们以后少管她的闲事,不要为着不相干的事,倒失了妯娌们的和气。”玉芬道:“谁要你管她的事!各人自己的事,自己还管不了呢!”于是玉芬很不高兴地走回自己屋子去了。
恰好鹏振不知在哪里喝了酒,正醉醺醺地回来。玉芬道:“要命,酒气冲得人只要吐,又是哪个妖精女人陪着你?灌得你成了醉鳖。”鹏振脱了长衣,见桌上有大半杯冷茶,端起来一骨碌喝了。笑道:“醉倒是让一个女人灌醉了,可不是妖精。”玉芬道:“你真和女人在一处喝酒吗?是谁?”说着,就拉着鹏振一只手,只管追问。鹏振笑道:“你别问,两天之后就水落石出的。你说她是妖精,这话传到她耳朵去了,她可不能答应你。”说着,拿了茶壶又向杯子里倒上一杯茶,正要端起杯子来喝时,玉芬伸手将杯子按住,笑问道:“你说是谁?你要是不说,我不让你喝这一杯茶事小,今天晚上我让你睡不了觉!”鹏振道:“我对你实说了罢,你骂了你的老朋友了,是你表妹白秀珠呢。”玉芬听了这话,手不由软了,就坐下来。因道:“你可别胡说,她是个老实孩子。”鹏振笑道:“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代,男女相会,最是平常。若是照你这种话看来,男女简直不可以到一处来,若是到了一处,就会发生不正当的事情的。”玉芬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们这班男子,是专门喜欢欺骗女子的。”鹏振道:“无论我怎么坏,也不至于欺骗到密斯白头上去。况且今天晚上同座有好几个人。”玉芬道:“还有谁?秀珠和那班跳舞朋友,已经不大肯来往了。”鹏振道:“你说她不和跳舞朋友来往,可知道今天她正是和一班跳舞朋友在一处。除了我之外,还有老七,还有曾小姐,乌小姐。”玉芬道:“怎么老七现在又常和秀珠来往?”鹏振道:“这些时,他们就常在一处,似乎他们的感情又恢复原状了。”玉芬道:“恢复感情,也是白恢复。未结婚以前的友谊,和结了婚以后的友谊,那是要分作两样看法来看的。”鹏振笑道:“那也不见得吧?只要彼此相处得好,我看结婚不结婚,是没有关系的。从前老七和她在一处,常常为一点小事就要发生口角。而今老七遇事相让,密斯白也是十分客气,因此两个人的友谊,似乎比以前浓厚了。”玉芬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所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了。”鹏振笑道:“只要感情好,也不一定要结婚啦。”玉芬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一件事搁在心里。
到了次日,上午无事,逛到燕西的书房里来。见屋子门是关着,便用手敲了几下。燕西在里面道:“请进来罢。”玉芬一推门进来。燕西嚷着跳起来道:“稀客稀客,我这里大概有两个月没有来了。”玉芬道:“闷得很,我又懒出去得,要和你借两本电影杂志看看。”说着,随着身子就坐在那张沙发上。燕西笑道:“简直糟糕透了,总有两个月了,外面寄来的杂志,我都没有开过封。要什么,你自己找去罢。”玉芬笑道:“一年到头,你都是这样忙,究竟忙些什么?大概你又是开始跳舞了吧?昨晚上,我听说你就在跳舞呢。”燕西笑道:“昨天晚上可没跳舞,闹了几个钟头的酒,三哥和密斯白都在场。”玉芬听说,沉吟了一会,正色道:“秀珠究竟是假聪明,若是别人,宁可这一生不再结交异性朋友,也不和你来往了。你从前那样和她好,一天大爷不高兴了,就把人家扔得远远的。而今想必是又比较着觉得人家有点好处了,又重新和人家好。女子是那样不值钱,只管由男子去搓挪。她和我是表亲,你和我是叔嫂,依说,我该为着你一点。可是站在女子一方面说,对你的行为,简直不应该加以原谅。”燕西站在玉芬对面,只管微笑,却不用一句话来驳她。玉芬道:“哼!你这也就无词以对了。我把这话告诉清秋妹,让她来评一评这段理。”燕西连连地摇手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一质问起来,虽然也没有什么关系,究竟多一层麻烦。”玉芬笑道:“我看你在人面前总是和她抬杠,好像了不得。原来在暗地里,你怕她怕得很厉害呢。”燕西笑道:“无论哪个女子,也免不了有醋劲的,这可不能单说她,就是别一个女子,她若知道她丈夫在外面另有很好的女朋友,她有个不麻烦的吗?”玉芬一时想找一句什么话说,却是想不起来,默然了许久。还是燕西笑道:“她究竟还算不错。她说秀珠人很活泼,劝我还是和她作朋友,不要为了结婚,把多年的感情丧失。况且我们也算是亲戚呢。”玉芬笑道:“你不要瞎说了,女子们总会知道女子的心事,决不能象你所说的那样好。”燕西笑道:“却又来!既是女子不能那样好,又何怪乎我不让你去对她说呢?”玉芬微笑着,坐了许久没说话,然后点点头道:“清秋妹究竟也是一个精明的人,她当了人面虽不说什么,暗地里她也有她的算法呢。”于是把张妈两番说的话,加重了许多语气,告诉燕西。告诉完了,笑道:“我不过是闲谈,你就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也不要去质问她。”燕西沉吟着道:“是这样吗?不至于吧?我就常说她还是稚气太重,这种的手段,恐怕她还玩不来,就是因为她缺少成人的气派呢。”玉芬淡淡一笑道:“我原来闲谈,并不是要你来相信的。”说毕,起身便走了。燕西心里,好生疑惑,玉芬不至于平空撒这样一个谎,就是撒这样一个谎,用意何在?今天她虽说是来拿杂志的,却又没有将杂志拿去,难道到这里来,是特意要把这些话告诉我吗?越想倒越不解这一疑惑。当时要特意去问清秋,又怕她也疑心,更是不妥,因此只放在心里。
这天晚上,燕西还是和一些男女朋友在一处闹,回来时,吃得酒气醺人。清秋本来是醒了,因他回来,披了睡衣起床,斟了一杯茶喝。燕西却是口渴,走上前一手接了杯子过来,骨都一口喝了。清秋见他脸上通红,伸手摸了一摸,皱眉道:“喝得这样子作什么?这也很有碍卫生啊!不要喝茶了,酒后是越喝越渴的,橱子面下的玻璃缸子里还有些水果,我拿给你吃两个罢。”说着,拿出水果来,就将小刀削了一个梨递给燕西。燕西一歪身倒沙发上,牵着清秋的手道:“你可记得去年夏天,我要和你分一个梨吃,你都不肯,而今我们真不至于……”说着,将咬过了半边梨,伸了过来,一面又将清秋向怀里拉。清秋微笑道:“你瞧,喝得这样昏天黑地,回来就捣乱。”燕西道:“这就算捣乱吗?”越说越将清秋向怀里拉。清秋啐了一声,摆脱了他的手,睡衣也不脱,爬上床,就钻进被窝里去。燕西也追了过来,清秋摇着手道:“我怕那酒味儿,你躲开一点罢。”说着,向被里一缩,将被蒙了头。燕西道:“怎么着?你怕酒味吗?我浑身都让酒气熏了,索性熏你一下子,我也要睡觉了。”说着,便自己来解衣扣。清秋一掀被头,坐了起来,正色说道:“你别胡闹,我有几句话和你说。”燕西见她这样,便侧身坐在床沿上,听她说什么。清秋道:“你这一阵子,每晚总是喝得这样昏天黑地回来,你闹些什么?你这样子闹,第一是有碍卫生,伤了身体。第二废时失业……”燕西一手掩住了她的嘴,笑道:“你不必说了,我全明白。说到废时失业,更不成问题,我的时间,向来就不值钱的。出去玩儿固然是白耗了时间,就是坐在家里,也生不出什么利。失业一层,那怎样谈得上?我的什么职业?若是真有了职业,有个事儿,不会闷着在家里呆着,也许我就不玩儿了。”清秋听了他的话,握着他的手,默然了许久,却叹了一口气。燕西道:“你叹什么气?我知道,你以为我天天和女朋友在一处瞎混哩,其实我也是敷衍敷衍大家的面子。这几天,你有什么事不顺意?老是找这个的岔子,找那个岔子。”清秋道:“哪来的话?我找了谁的岔子?”燕西虽然没大醉,究有几分酒气。清秋一问,他就将玉芬告诉他的话,说了出来。清秋听了,真是一肚皮冤屈。急忙之间,又不知道要用一种什么话来解释,急得眼皮一红,就流下泪来。燕西不免烦恼,也呆呆地坐在一边。清秋见燕西不理会她,心里更是难受,索性呜呜咽咽伏在被头上哭将起来。燕西站起来,一顿脚道:“你这怎么了?好好儿的说话,你一个人倒先哭将起来?你以为这话,好个委屈吗?我这话也是人家告诉我的,并不是我瞎造的谣言。你自己知道理短了,说不过了,就打算一哭了事吗?”清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条小小的粉红手绢,缓缓地擦着眼泪,交叉着手,将额头枕在手上,还是呜呜咽咽,有一下没一下地哭。燕西道:“我心里烦得很,请你不要哭,行不行?”清秋停了哭,正想说几句,但是一想到这话很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因此复又忍住了,不肯再说。那一种委屈,只觉由心窝里酸痛出来,两只眼睛里一汪泪水,如暴雨一般流将出来。燕西见她不肯说,只是哭,烦恼又增加了几倍,一拍桌子道:“你这个人真是不通情理!”桌子打得咚的一下响,一转身子,便打开房门,一直向书房里去了。清秋心想,自己这样委屈,他不但一点不来安慰,反要替旁人说话来压迫自己,这未免太不体贴了。越想越觉燕西今天态度不对,电灯懒得拧,房门也懒得关,两手牵了被头,向后一倒,就倒在枕上睡了。这一分儿伤心,简直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思前想后,只觉得自己不对,归根结底,还是齐大非偶那四个字,是自己最近这大半年来的大错误。清秋想到这里,又顾虑到了将来,现在不过是初来金家几个月,便有这样的趋势,往后日子一长,知道要出些什么问题。往昔以为燕西牺牲一切,来与自己结婚,这是很可靠的一个男子。可是据最近的形势看来,他依然还是见一个爱一个,用情并不能专一的人,未必靠得住呢。这样一想,伤心已极,只管要哭起来。哭得久了,忽然觉得枕头上有些冷冰冰的,抽出枕头一看,却是让自己的眼泪哭湿了一大片。这才觉得哭得有些过分了,将枕头掉了一个面,擦擦眼泪,方安心睡了。
次日起得很早,披了衣服起床,正对着大橱的镜门,掠一掠鬓发。却发觉了自己两只眼睛,肿得如桃子一般,一定是昨天晚上糊里糊涂太哭狠了。这一出房门让大家看见了,还不明白我闹了什么鬼呢?于是便对老妈子说身上有病,脱了衣服复在床上睡下。两个老妈子因为清秋向来不摆架子,起睡都有定时的。今天见她不曾起来,以为她真有了病,就来问她,要不要去和老太太提一声儿?清秋道:“这点小不舒服,睡一会子就好了的,何必去惊动人。”老妈子见她如此说,就也不去惊动她了。直到十点钟,燕西进屋子来洗脸,老妈子才报告他,少奶奶病了。燕西走进房,见清秋穿了蓝绫子短夹袄,敞了半边粉红衣里子在外,微侧着身子而睡,因就抢上前,拉了被头,要替她盖上。清秋一缩,噗嗤一声笑了。燕西推着她胳膊,笑道:“怎么回事?我以为你真病了呢。”清秋一转脸,燕西才见她眼睛都肿了。因拉着她的手道:“这样子,你昨天晚上,是哭了一宿了。”清秋笑着,偏过了头去。燕西道:“你莫不是为了我晚上在书房里睡了,你就生气?你要原谅我,昨天晚上,我是喝醉了酒。”清秋说:“胡说,哪个管你这一笔帐?我是想家。”燕西笑道:“你瞎说,你想家何必哭?今天想家,今天可以回去。明天想家,明天可以回去。那用得着整宿地哭,把眼睛哭得肿成这个样子?你一定还有别的原故。”清秋道:“反正我心里有点不痛快,才会哭,这一阵不痛快,已经过去了,你就不必问。我要还是不痛快,能朝着你乐吗?”燕西也明白她为的是昨晚自己那一番话,把她激动了。若是还要追问,不过是让清秋更加伤心,也就只好隐忍在心里,不再说了。因道:“既然把一双眼睛哭得这个样子,你索性装病罢。回头吃饭的时候,我就对母亲说你中了感冒,睡了觉不曾出来。你今天躲一天,明天也就好了。你这是何苦?好好儿,把一双眼睛,哭得这个样子。”清秋以为他一味的替自己设想,一定是很谅解的,心里坦然,昨晚上的事,就雨过天空,完全把它忘了。自己也起来了,陪着燕西在一处漱洗。
但是到了这日晚上,一直等到两点钟,还不见他回来,这就料定他爱情就有转移了,又不免哭了一夜。不过想到昨晚一宿,将眼睛都哭肿了,今晚不要作那种傻事,又把眼睛哭肿。燕西这样浪漫不羁,并不是一朝一夕之故,自己既作了他的妻子,当然要慢慢将他劝转来。若是一味的发愁,自己烦恼了自己,对于燕西,也是没有一点补救。如此一想,就放了心去睡。次日起来,依然象往常一样,一点不显形迹。吃午饭的时候,在金太太屋子里和燕西会了面,当然不好说什么。吃过饭以后,燕西却一溜不见了。晚饭十有七八是不在家里吃的,不会面是更无足怪。直到晚上十二点以后,清秋已睡了,燕西才回来。他一进房门看见,只留了铜床前面那盏绿色的小小电灯,便嚷起来道:“怎么着?睡得这样早?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怎么办?”清秋原想不理会他的。听到他说饿了,一伸手在床里边拿了睡衣,向身上一披,便下床来。一面伸脚在地毯上踏鞋,一面向燕西笑道:“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要吃东西,什么也没有预备,怎么办?我叫李妈到厨房里去看看,还弄得出什么东西来没有?”燕西两手一伸,按着她在床上坐下,笑道:“我去叫他们就是了,这何必要你起来呢?我想,稀饭一定是有的,让厨房里送来就是了。我以为屋子里有什么吃的呢?所以问你一声,就是没有,何必惊动你起来,我这人未免太不讲道理了。”清秋笑道:“你这人也是不客气起来,太不客气,要客气起来,又太客气。我就爬起来到门口叫一声人,这也很不吃劲,平常我给你作许多吃力费心的事,你也不曾谢上我一谢哩!”燕西且不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在她身上,将睡衣扒了下来,又两手扶住她的身子,只向床上乱推。笑道:“睡罢,睡罢!你若是伤风了,中了感冒,明天说给母亲听,还是由我要吃东西而起,我这一行罪就大了。”清秋笑得向被里一缩,问道:“你今晚上在哪里玩得这样高兴,回来却是这样和我表示好感?”燕西道:“据你这般说,我往常玩得不高兴回来,就和你过不去吗?清秋笑道:“并不是这样说,不过今天你回来,与前几天回来不同,和我是特别表示好感。若是你向来都是这样,也省得我……”说到这里,抿嘴一笑。燕西道:“省得什么?省得你前天晚上哭了一宿吗?昨天晚上,我又没回来,你不要因为这个,又哭起来了吧?”清秋道:“我才犯不上为了这个去哭呢。”燕西笑道:“我自己检举,昨天晚上,我在刘二爷家里打了一夜牌,我本打算早回来的,无如他们拖住了我死也不放。”清秋笑道:“不用检举了,打一夜小牌玩,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哪值得你这样郑而重之追悔起来?”燕西笑道:“那么,你以为我的话是撒谎的了?据你的意思,是猜我干什么去了?”清秋道:“你说打牌,自然就是打牌,哪里有别的事可疑哩?”燕西见她如此说,待要再辩白两句,又怕越辩白事情越僵,对着她微笑了一笑。因道:“你睡下,我去叫他们找东西吃去了。”清秋见他执意如此,她也就由他去。燕西一高兴,便自己跑到厨房里去找厨子。恰好玉芬的张妈,也是将一分碗碟送到厨房里去。她一见燕西在厨房里等着厨子张罗稀饭,便问道:“哟!七爷待少奶奶真好啊!都怕老妈子作事不干净,自己来张罗呢。”燕西笑着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吗!”张妈望了一望,见燕西分付厨子预备两个人的饭菜,然后才走。燕西督率着一提盒子稀饭咸菜,一同到自己院子里来。厨子送到外面屋子里,老妈便接着送进里面屋子里来。因笑道:“我们都没睡呢。七爷怎么不言语一声,自己到厨房里去?”燕西道:“我一般长得有手有脚,自己到厨房里去跑一趟,那也很不算什么。”老妈子没有说什么,自将碗筷放在小方桌上。清秋睡在枕上望着,因问道:“要两份儿碗筷干什么?”燕西道:“屋子里又不冷,你披了衣服起来喝一碗罢。”清秋道:“那成了笑话了,睡了觉,又爬起来吃什么东西?”燕西笑道:“这算什么笑话?吃东西又不是作什么不高明的事情。况且关起房门来,又没有第三个人,要什么紧?快快起来罢,我在这里等着你了。”清秋见他坐在桌子边,却没有扶起筷子来吃,那种情形,果然是等着,只好又穿了睡衣起来。清秋笑道:“要人家睡是你,要人家起来也是你。你看这一会工夫,你倒改变了好几回宗旨了,叫人家真不好伺候。”燕西笑道:“虽然如此,但是我都是好意啊!你要领我的好意,你就陪我吃完这一顿稀饭。”清秋道:“我已经是起来了,陪你吃完不陪你吃完,那全没有关系。”燕西笑着点了点头,扶起筷子便吃。这一餐稀饭,燕西吃得正香,吃了一小碗,又吃一小碗,一直吃了三碗,又同洗了脸。清秋穿的是一件睡衣,光了大腿,坐在地下这样久,着实受了一点凉。上床时,燕西嚷道:“哟!你怎么不对我说一说?两条腿,成了冰柱了。清秋笑道:“这只怪我这两条腿太不中用,没有练功夫,多少人三九天,也穿着长统丝袜在大街上跑呢。”燕西以为她这话是随口说的,也就不去管她。不料到了下半夜,清秋脸上便有些发烧。次日清早,头痛得非常的厉害,竟是真个病起来了。
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蛮花可怜模样 吟诗问止水无限情怀
早上九点钟,清秋觉得非起床不可了,刚一坐起来,便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依旧又躺了下去。燕西起来,面子上表示甚是后悔。清秋道:“这又不是什么大病,睡一会子就好了的,你只管出去,最好是不要对人说。吃午饭的时候,若是能起来,我就会挣扎起来的。”燕西笑道:“前天没病装病,倒安心睡了。今天真有病,你又要起来?”清秋道:“就因为装了病,不能再病了,三天两天地病着,回头多病多愁的那句话,又要听到了。”燕西听到,默然了许久。然后笑道:“我们这都叫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只管躺着罢,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再给你撒谎就是了。”清秋也觉刚才一句话,是不应当说的,就不再说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金太太见清秋又不曾来,问燕西道:“你媳妇又病了吗?”燕西皱屑道:“她这也是自作自受。前日病着,昨日已经好些了,应该去休养休养的。她硬挣扎着象平常一样,因之累到昨日晚上,就大烧起来。今天她还要起床,我竭力阻止她,她才睡下了。”金太太道:“这孩子人是斯文的,可惜斯文过分了,总是三灾两病的。”说到这里时,恰好玉芬进来了。金太太道:“你吃了饭没有?我们这里缺一角,你就在我们这里吃吧?”玉芬果然坐下来吃,因问清秋怎样又病了?燕西还是把先前那番话告诉了她。玉芬笑道:“怪不得了,昨天半夜里,你到厨房里去和你好媳妇作稀饭了。你真也不怕脏?”燕西红了脸道:“你误会了,那是我自己高兴到厨房里去玩玩的。”金太太道:“胡说,玩也玩得特别,怎么玩到厨房里去了?”燕西一时失口说出来了,要想更正也来不及更正了,只低了头扒饭。金太太道:“你们那里有两个老妈子,为什么都不叫,倒要自己去做事?”玉芬笑道:“妈,你有所不知。老七一温存体贴起来,比什么人还要仔细。他怕老妈子手脏,捧着东西,有碍卫生,所以自己去动手。”金太太听到玉芬这话,心里对燕西的行动,很有些不以为然。不过话是玉芬说的,当了玉芬的面,又来批评燕西,恐怕燕西有些难为情,因此隐忍在心里,且不说出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没有玉芬在席了,金太太便对燕西道:“清秋晚饭又没出来吃,大概不是寻常的小感冒,你该给她找个大夫来瞧瞧。”燕西道:“我刚才是由屋子里出来的,也没有多大的病,随她睡睡罢。”金太太道:“你当着人的面,就是这样不在乎似的。可是回到房里去,连老妈子厨子的事,你一个人都包办了。”燕西正想分辩几句,只见金铨很生气的样子走了进来,不由得把他说的话,都吓忘了。
金铨没有坐下,先对金太太道:“守华这孩子,太不争气,今天我才晓得,原来他在日本还讨了一个下女回来,在外国什么有体面的事都没有干,就只作了这样好事!”金太太将筷子一放,突然站起来道:“是有这事吗?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听到谁说的?”金铨道:“有人和他同席吃饭,他就带着那个下女呢。我不懂道之什么用意?她都瞒了几个月,不对我说一声。怪不得守华总要自己赁房子住,不肯住在我这里了。”说着话脸一扬,就对燕西道:“把你四姐叫来,我要问问她是怎么回事?”燕西答应了是,放下碗筷,连忙就到道之这边来,先就问道:“姐夫呢?”因把金铨生气的事说了。道之笑着,也没有理会,就跟了燕西一同来见金铨。金铨口衔了雪茄,斜靠沙发椅子坐着,见道之进来,只管抽烟,也不理会。道之只当不知道犯了事,笑道:“爸爸,今天是在里面吃的饭吗?好久没有见着的事呢。”两个老妈子,刚收拾了碗筷,正擦抹着桌子。金太太也是板了面孔,坐在一边。梅丽却站在内房门双垂绿绒帷幔下,藏了半边身子,只管向道之做着眉眼。道之一概不理,很自在地在金铨对面椅子上坐下。金铨将烟喷了两口,然后向道之冷笑一声道:“你以后发生了什么大事,都可以不必来问我吗?”道之依然笑嘻嘻的,问道:“那怎样能够不问呢?”金铨道:“问?未必。你们去年从日本回来,一共是几个人?”道之顿了一顿,笑道:“你老人家怎么今天问起这句话?难道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吗?”金铨道:“你们作了什么歹事?怎么会有了破绽?”金太太坐着,正偏了头向着一边,这时就突然回过脸来对金铨道:“咳!你有话就说罢,和她打个什么哑谜?”又对道之道:“守华在日本带了一个下女回来,至今还住在旅馆里,你怎么也不对我报告一声?我的容忍心,自负是很好的了,我看你这一分容忍还赛过我好几倍。”道之笑道:“哦!是这一件事吗?我是老早地就要说明的了。他自己总说,这事做得不对,让我千万给他瞒住,到了相当的时候,他自己要呈请处分的。”金铨道:“我最反对日本人,和他们交朋友,都怕他们会存什么用意。你怎么让守华会弄一个日本女人到家里来?”金太太道:“他们日本人,不是主张一夫一妻制度的吗?这倒奇了,嫁在自己国里,非讲平等不可,嫁到外国去,倒可以作妾。”金铨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国里,为法律所限制,没有法子。嫁到外国去,远走高飞,不受本国法律的限制,有什么使不得?”金太太道:“那倒好!据你这样说,她倒是为了爱情跟着守华了?”金铨道:“日本女子,会同中国男子讲爱情?不过是金钱作用罢了。”金太太道:“据你这样说,当姨太太的,都为的是金钱了,你对于这事,大概是有点研究!”金铨道:“太太,你是和我质问守华这件事哩?还是和我来拌嘴哩?”金太太让他这样一驳,倒笑起来了,便问道之道:“那女人叫什么名字?”道之道:“叫明川樱子,原是当下女的。因为她人很柔驯,又会作事,而且也有相当的知识。”金铨道:“这几句话,你不要恭维那个女子,凡是日本女子,都可以用这几句话去批评的。”道之笑道:“虽然日本女子都是这样,但是这个女子,更能服从,弄得我都没有法子可以来拒绝她。妈若是不肯信,我叫她来见一见,就可以把我的话来证实了。”金太太道:“既然你自己都这样表示愿意,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你们将来发生了问题的时候,可不许来找我。也不必证实了。”梅丽便由绿帷幔里笑着出来道:“请她来见见罢,我们大家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金铨道:“那要见她作什么?见了面,有什么话也不好说。”梅丽笑道:“什么也不用得叫她,让她先开口得了。她应当叫什么,四姐还不会告诉她吗?”金太太道:“据你说,我们倒要和她认亲吗?”梅丽碰了个钉子,当着父亲的面,又不便说什么,就默然了。道之笑道:“我也不能那样傻,还让她在这里叫什么上人不成?”燕西情不自禁地也说了一句道:“那人倒是很好的。”金太太道:“你看见过吗?怎么知道是很好的?”燕西只得说道:“也不只是我一个人见过。”金太太道:“哦,原来大家都知道了,不过瞒着我们两三个人呢。好罢,只要你们都认为无事,我也不加干涉了。”金铨原也料着刘守华做的这件事,女儿未必同意的。现在听道之的口气,竟是一点怨言也没有。当局的人,都安之若素了,旁观者又何必对他着什么急?因之也就只管抽着雪茄,不再说什么了。道之笑道:“那末,我明天带来罢。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面,倒是带了她来见见的好。”说着,偷眼看看,父亲母亲的相,并没有了不得的怒容,这胆子又放大一些了。本来这一件事,家中虽有一部分人知道,但也不敢证实,看见樱子的,更不过是男兄弟四人。现在这事已经揭开了,大家都急于要看这位日本姨太太,有的等不及明天,就向道之要相片看。
到了晚上,刘守华从外面回来,还不曾进房,已经得了这个消息。一见道之,比着两只西装袖子,就和道之作了几个揖。道之笑道:“此礼为何而来?”守华笑道:“泰山泰水之前,全仗太太遮盖。”道之道:“你的耳朵真长,怎么全晓得了?现在你应该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了。”守华笑道:“本来这个人,我是随便要的。因为你觉得她还不错,就让你办成功了。其实……”道之笑道:“我这样和你帮忙,到了现在,你还要移祸于人吗?”守华连连摇手笑道:“不必说了,算是我的错。不过我明天要溜走才好,大家抵在当面,我有些不好措词的。一切一切,全仗全仗。”道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怎样谢我呢?”守华笑道:“当然,当然,先谢谢你再说。”道之道:“胡说!我不要你谢了。”道之虽然是这样说,但是刘守华一想,道之这种态度,不可多得,和她商量了半晚上的事情。到了次日早上,他果然一溜就走了。
道之坐了汽车,先到仓海旅馆,把明川樱子接了来。先让她在自己屋子里坐着,然后打听得父母都在上房,就带着樱子一路到上房来。在樱子未来以前,大家心里都忖度着,一定是梳着堆髻,穿着大袖衣服,拖着木头片子的一种矮妇人。及至见了面,大家倒猛吃一惊。她穿的是一件浅蓝镜面缎的短旗袍,头上挽着左右双髻,下面便是长筒丝袜,黑海绒半截高跟鞋,浑身上下,完全中国化。尤其是前额上,齐齐的剪了一排刘海发。金太太先一见,还以为不是这人,后来道之上前给一引见,她先对金铨一鞠躬,叫了一声总理。随后和金太太又是一鞠躬,叫了一声太太。她虽然学的是北京话,然而她口齿之间,总是结结巴巴的,夹杂着日本音,就把日本妇人的态度现出来了。金铨在未见之前,是有些不以为然,现在见她那小小的身材,鹅蛋脸儿,简直和中国女子差不多。而且她向着人深深地一鞠躬,差不多够九十度,又极其恭顺。见着这种人,再要发脾气,未免太忍心了,因此当着人家鞠躬的时候,也就笑着点了点头。金太太却忘了点头,只管将眼睛注视着她的浑身上下。她看见金太太这样注意,脸倒先绯红了一个圆晕,而心里也不免有些惊慌。因为一惊慌,也不用道之介绍了,屋子里还有佩芳、玉芬、梅丽,都见着一人一鞠躬。行礼行到梅丽面前,梅丽一伸两手连忙抱着她道:“嗳哟!太客气,太客气!”道之恐怕她连对丫头都要鞠躬起来,便笑着给她介绍道:“这是大少奶奶,这是三少奶奶,这是八小姐。”她因着道之的介绍,也就跟着叫了起来。梅丽拉了她的手,对金太太笑道:“这简直不象外国人啦。”金太太已经把藏在身上的眼镜盒子拿了出来,戴上眼镜,对她又看了一看,笑着对金铨说了一句家乡话道:“银(人)倒是呒啥。”金铨也笑得点了点头。道之一见父亲母亲都是很欢喜的样子,料得不会发生什么大问题的了,便让樱子在屋子里坐下。谈了一会,除了在这里见过面的人以外,又引了她去分别相见。
到了清秋屋子里,清秋已经早得了燕西报告的消息了。看见道之引了一个时装少妇进来,料定是了,便一直迎出堂屋门来。道之便给樱子介绍道:“这是七少奶奶。”樱子口里叫着,老早地便是一鞠躬。清秋连忙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为什么这样相称?”于是含着笑容,将她二人引到屋子里来。清秋因为樱子是初次来的,就让她在正面坐着,在侧面相陪。樱子虽然勉强坐下,却是什么话也不敢说,道之说什么,她跟着随声附和什么,活显着一个可怜虫样子。清秋看见,心里老大不忍,就少不得问她在日本进什么学校?到中国来可曾过得惯?她含笑答应一两句,其余的话,都由道之代答。清秋才知道她是初级师范的一个学生。只因迫于经济,就中途辍学。到中国来,起居饮食,倒很是相宜。道之又当面说:“她和守华的感情,很好,很好,超过本人和守华的感情以上。”樱子却是很懂中国话,道之说时,她在一旁露着微笑,脸上有谦逊不遑的样子,可是并不曾说出来。清秋见她这样,越是可怜,极力地安慰着她,叫她没有事常来坐坐。又叫老妈子捧了几碟点心出来请她,谈了足有一个钟头,然后才走了。
道之带了樱子,到了自己屋里,守华正躺在沙发上,便直跳了起来,向前迎着,轻轻地笑道:“结果怎么样?很好吗?”道之道:“两位老人家都大发雷霆之怒,从何好起?”守华笑着,指了樱子道:“你不要冤我,看她的样子,还乐着呢,不象是受了委屈啊。”樱子早忍不住了,就把金家全家上下待她很好的话,说了一遍。尤其是七少奶奶非常地客气,象客一样地看待。守华道:“你本来是客,她以客待你,那有什么特别之处呢?”道之笑道:“清秋她为人极是和蔼,果然是另眼看待。”于是把刚才的情形,略为说了一说。守华道:“这大概是爱屋及乌了。”道之道:“你哪知道她的事?据我看,恐怕是同病相怜吧。”守华道:“你这是什么话?未免拟不于伦。”道之道:“我是生平厚道待人,看人也是用厚道眼光。你说我拟于不伦,将来你再向下看,就知道我的话不是全无根据了。”守华道:“真是如此吗?哪天得便,我一定要向着老七问其所以然。”道之道:“胡说,那话千万问不得!你若是问起来,那不啻给人家火上加油呢。”守华听了这话,心里好生奇怪。象清秋现在的生活,较之以前,可说是锦衣玉食了,为什么还有难言之隐?心里有了这一个疑问,更觉得是不问出来,心里不安。
当天晚上,恰好刘宝善家里有个聚会,吃完了饭有人打牌,燕西没有赶上,就在一边闲坐着玩扑克牌。守华象毫不留意的样子,坐到他一处来。因笑道:“你既是很无聊地在这里坐着,何不回家去陪着少奶奶?”燕西笑道:“因为无聊,才到外面来找乐儿。若是感到无聊而要回去,那在家里,就会更觉得无聊了。”守华道:“老弟,你们的爱情原来是很浓厚很专一的啊,这很可以给你们一班朋友作个模范,不要无缘无故地把感情又破裂下来才好。”燕西笑道:“我们的感情,原来不见很浓厚很专一。就是到了现在,也不见得怎样清淡,怎样浪漫。”守华道:“果然的吗?可是我在种种方面观察,你有许多不对的地方。”燕西道:“我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吗?你能举出几个证据来?”守华随口说出来,本是抽象的,哪里能举出什么证据,便笑道:“我也不过看到她总是不大作声,好象受了什么压迫似的。照说,这样年轻轻的女子,应该象八妹那一样活泼泼地,何至于连吴佩芳都赶不上,一点少年朝气都没有?”燕西笑道:“她向来就是这样子的。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要弄得象可怜虫一样,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他说着这话时,两手理着扑克牌一张一张地抽出,又一张一张地插上,抽着抽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这样地出了神。还是刘守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笑道:“怎么不说话?”燕西笑道:“并不是不说话,我在这里想,怎样把这种情形。传到你那里去,又由你把这事来问我?”守华道:“自然有原因啦。”于是就把道之带了樱子去见清秋,及樱子回来表示好感的话说了一遍。燕西道:“她这人向来是很谦逊的,也不但对你姨太太如此。”守华笑道:“你夫妇二人,对她都很垂青,她很感谢。她对我说,打算单请你两口子吃一回日本料理,不知道肯不肯赏光?”燕西道:“哪天请?当然到。”守华道:“原先不曾征求你们的同意,没有定下日子,既是你肯赏光,那就很好,等我今天和她去约好,看是哪一天最为合适。”燕西笑道:“好罢,定了时间,先请你给我一个信,我是静侯佳音了。”当时二人随便的约会,桌上打牌的人,却也没有留意。
燕西坐了不久,先回家去,清秋点着一盏桌灯,摊了一本木板书在灯下看。燕西将帽子取下,向挂钩上一扔,便伏在椅子背上,头伸到清秋的肩膀上来。笑道:“看什么书?”清秋回转头来,笑道:“恭喜恭喜,今天回来,居然没有带着酒味。”燕西看着桌上,是一本《孟东野集》,一本《词选》。那诗集向外翻着,正把那首“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的诗,现了出来,燕西道:“你又有什么伤感?这心如古井,岂是你所应当注意的?”清秋笑道:“我是看词选,这诗集是顺手带出来的。”说着,将书一掩。燕西知道她是有心掩饰,也笑道:“你几时教我填词?”清秋道:“我劝你不必见一样学一样,把散文一样弄清楚了,也就行了。难道你将来投身社会,一封体面些的八行都要我这位女秘书打枪不成?”燕西笑道:“你太看我不起了,从今天起,我非努力不可。”清秋一伸手,反转来,挽了燕西的脖子,笑道:“你生我的气吗?这话我是说重了一点。”燕西笑道:“也难怪你言语重,因为我太不争气了。”清秋便站起身来,拉着燕西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了。笑道:“得了,我给你赔个不是,还不成吗?”说着,将头一靠歪在燕西身上。这个时候,老妈子正要送东西进来。一掀门帘子,看到七爷那种样子,伸了舌头,赶忙向后一退。屋子里,清秋也知觉了,在身上掏了手绢,揩着嘴唇又揩着脸。燕西笑道:“你给我脸上也揩揩,不要弄上了许多胭脂印。”清秋笑道:“我嘴唇上从来不擦胭脂的,怎么会弄得你脸上有胭脂?”燕西道:“嘴上不擦胭脂,我倒也赞成。本来,爱美虽是人的天性使然,要天然的美才好。那些人工制造的美,就减一层成分。况且嘴唇本来就红的,浓浓的涂着胭脂,涂得象猪血一般,也不见得怎样美。再说嘴唇上一有了胭脂,挨着哪里,哪里就是一个红印子,多么讨厌!”清秋笑道:“你这样爱繁华的人,不料今天能发出这样的议论,居然和我成为同调起来。”燕西道:“一床被不盖两样的人,你连这一句话都不知道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对天下事,是抱乐观的,可是你偏偏就抱着悲观,好端端的,弄得心如止水,这一点原因何在?”清秋道:“我不是天天很快活吗?你在哪一点上见得我是心如止水呢?”燕西道:“岂但是我可以看出你是个悲观主义者,连亲戚都看出你是个悲观主义者了。”清秋道:“真有这话吗?谁?”燕西就把刘守华的话,从头至尾,对她说了。清秋微笑了一笑道:“这或者是他们主观的错误。我自己觉得我遇事都听其自然,并没有什么悲观之处。而且我觉得一个人生存现在的时代,只应该受人家的钦仰,不应该受人家的怜惜。人家怜惜我,就是说我无用。我这话似乎勉强些,可是仔细想起来,是有道理的。”燕西笑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又犯了那好高的毛病了。据你这样说,古来那些推衣推食的朋友,都会成了恶意了?”清秋道:“自然是善意。不过善之中,总有点看着要人帮助,有些不能自立之处。浅一点子说,也就是瞧不起人。”燕西一拍手道:“糟了,在未结婚以前,不客气的话,我也帮助你不少。照你现在的理论向前推去,我也就是瞧不起你的一分子。”清秋笑道:“那又不对,我们是受了爱情的驱使。”说完了这句话,她侧身躺在沙发上,望着壁上挂的那幅《寒江独钓图》,只管出神。燕西握了她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怎么样?你又有什么新的感触?”清秋望着那图半响,才慢慢答道:“我正想着一件事要和你说,你一打岔,把我要说的话又忘记了。你不要动,让我仔细想想看。”说时,将燕西握住的手,按了一按,还是望着那幅图出神。燕西见她如此沉吟,料着这句话是很要紧的,果然依了她的话,不去打断她的思索,默然地坐在一边。清秋望着独钓图,出了一会神,却又摇摇头笑道:“不说了,不说了,等到必要的时候再说罢。”燕西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隐瞒的事?”清秋笑道:“你这话,可得分两层说。有些事情,夫妻之间,绝对不隐瞒的。有些事情,夫妻之间,又是绝对要隐瞒的。譬喻说,一个女子,对于他丈夫以外,另有一个情人,她岂能把事公开说出来?反之,若是男子另有……”说到这里,清秋不肯再说,向着燕西一笑。燕西红了脸,默然了一会,复又笑道:“你绕了一个大弯子,原来说我的?”清秋道:“我不过因话答话罢了,绝不是成心提到这一件事上来。”燕西正待要和她辩驳两句,忽然听得前面院子里一阵喧哗里面,又夹着许多嬉笑之声。
燕西连忙走出院子来。只见两个听差扛着两只小皮箱向里面走,他就嘻嘻地笑着说:“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燕西道:“大爷呢?”听差说:“在太太屋……”燕西听说,也不等听差说完,一直就向金太太屋子里来。只见男男女女挤了一屋子的人,凤举一个人被围在屋子中间,指手划脚在那里谈上海的事情。回头一见燕西,便笑道:“我给你在上海带了好东西来了,回头我把事情料理清楚了,我就送到你那里去。”燕西道:“是吃的?是穿的?或者是用的?”凤举道:“反正总是很有趣的,回头再给你瞧罢。”说着以目示意。燕西会意了,向他一笑。金太太道:“你给他带了什么来了?你做哥哥的,不教作兄弟的一些正经本领,有了什么坏事情,自己知道了不算,赶紧地就得传授给不知道的。”凤举笑道:“你老人家这话可冤枉,我并没有和他带别什么坏东西,不过给他买了一套难得的邮票罢了。有许多小地方的邮票,恐怕中国都没有来过的,我都收到了。我想临时给他看,出其不意的,让他惊异一下子,并不是别什么不高雅的东西。”金太太道:“什么叫做高雅?什么又叫做不高雅?照说,只有煮饭的锅,缝衣的针,你们一辈子也不上手的东西,那才是高雅。至于收字画,玩古董,有钱又闲着无事的人,拿着去消磨有限的光阴,算是废人玩废物,双倍的废料。说起来,是有利于己呢?还是有利于人呢?”凤举笑道:“对是对的,不过那也总比打牌抽烟强。”金太太道:“你总是向低处比,你怎么不说不如求学作事呢?”凤举没有可说了,只是笑。梅丽在一边问道:“给我带了什么没有?”凤举道:“都有呢,等我把行李先归拾清楚了,我就来分表东西。他们把行李送到哪里去了?”说着,就出了金太太的屋子,一直向自己这边院子里来。
一进院子门,自己先嚷着道:“远客回来了,怎么不看见有一点欢迎的表示呢?”佩芳在屋子里听到这话,也就只迎出自己屋子来。掀了帘子,遮掩了半边身子,笑道:“我早知道你来了。但是你恕我不远迎了。”凤举先听她光说这一句话,一点理由没有。后来一低头,只见她的大肚子,挺出来多高,心里这就明白了。因笑道:“你简直深坐绣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佩芳笑道:“可不是吗?我有什么法子呢?”说时,凤举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进屋里来,低头向佩芳脸上看了一看,笑道:“你的颜色还很好,不象有病的样子。”佩芳笑道:“我本来就没有病,脸上怎么会带病容呢?我是没有病,你只怕有点儿心病吧?我想你不是有心病,还不会赶着回北京呢。”凤举本来一肚子心事,可是先得见双亲,其次又得见娇妻,都是正经大事,那有工夫去谈到失妾的一个问题。现在佩芳先谈起来了,倒不由得脸上颜色一阵难为情,随便地答道:“我有心病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说完了这两句,一回头,看见和行李搬在一处的那两只小皮箱,放在地板上,就一伸手掏出身上的钥匙,要低头去开小皮箱上的锁。佩芳道:“你忙着开箱子作什么?”凤举道:“我给你带了好多东西来,让你先瞧瞧罢。”他就借着这开箱子捡东西为名,就把佩芳要问的话,掩饰了过去。看完了东西,走到洗澡房里去洗了一个澡。在这个时候,正值金铨回来了,就换了衣服来见金铨。见过金铨,夜就深了,自己一肚子的心事,现在都不能问,只得耐着心头去睡觉。对于佩芳,还不敢露出一点懊丧的样子,这痛苦就难以言喻了。
第六十七回 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 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凤举好容易熬到了次日早上,先到燕西书房里坐着,派人把他催了出来。燕西一来,便道:“这件事不怨我们照应不到,她要变心,我们也没有什么法子。”凤举皱了眉,跌着脚道:“花了钱,费了心血,我都不悔。就是逃了一个人,朋友问起来,面子上难堪得很。”燕西道:“这也无所谓,又不是明媒正娶的,来十个也不见得什么荣耀,丢十个也不见得损失什么面子。”凤举道:“讨十个固然没有什么面子,丢十个那简直成了笑话了。这都不去管它,只求这事保守一点秘密,不让大家知道,就是万幸了。”燕西道:“要说熟人,瞒得过谁?要说社会上,只要不在报上披露出来,也值不得人家注意。”燕西说时,凤举靠了沙发的靠背斜坐着,眼望着天花板,半晌不言语,最后长叹了一声。燕西道:“人心真是难测,你那样待她好,不到一年,就是这样结局。由此说来,金钱买的爱情,那是靠不住的。”凤举又连叹了两声,又将脚连跺了几下。燕西看他这样懊丧的样子,就不忍再说了,呆坐在一边。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子,凤举问道:“你虽写了两封信告诉我,但是许多小事情我还不知道,你再把经过的情形,详详细细对我说一遍。”燕西笑道:“不说了,你已够懊悔的,说了出来,你心里更会不受用,我不说罢。”凤举道:“反正是心里不受用的了,你完全告诉我,也让我学一个乖。”燕西本来也就觉得肚子里藏不住这事了,经不得凤举再三地来问,也就把自己在电影院里碰到晚香,和晚香两个哥哥也搬到家里来住,种种不堪的事,详详细细地一说。凤举只管坐着听,一句话也不答,竟把银盒盛的一盒子烟卷,都抽了一半。直等燕西说完。然后站起来道:“宁人负我罢。”停了一停,又道:“别的罢了,我还有许多好古玩字画,都让她给我带走了,真可惜得很。”燕西道:“人都走了,何在乎一点古董字画?”凤举道:“那都罢了,家里人对我的批评怎么样?”燕西道:“家里除了大嫂,对这事都不关痛痒的,也无所谓批评。至于大嫂的批评如何,那可以你自己去研究了。”凤举笑了一笑,便走开了。走出房门后又转身来道:“你可不要对人说,我和你打听这事来了。”燕西笑道:“你打听也是人情,我也犯不着去对哪个说。”凤举这才走了。可是表面上,虽不见得就把这事挂在心上,但是总怕朋友见面问起来,因之回家来几天,除了上衙门而外,许多地方都没有去,下了衙门就在家里,佩芳心里暗喜,想他受了这一个打击,也许已经觉悟了。
这日星期,凤举到下午两点钟还没有出门。佩芳道:“今天你打算到哪里去消遣?”凤举笑道:“你总不放心我吗?但是我若老在上海不回来,一天到晚在堂子里也可以,你又怎样管得了呢?”佩芳道:“你真是不识好歹。我怕你闷得慌,所以问你一问,你倒疑心我起来了吗?”凤举笑道:“你忽然有这样的好意待我,我实在出于意料以外。你待我好,我也要待你好才对。那末,我们两人,一块儿出门去看电影罢。”佩芳道:“我不好怎样骂你了。你知道我是不能出房门的,你倒要和我一块儿去看电影吗?”凤举笑道:“真是我一时疏忽,把这事忘了。我为表示我有诚意起见,今天我在家里陪着你了。”佩芳道:“话虽如此,但是要好也不在今天一日。”凤举道:“老实告诉你罢。我受了这一次教训,对于什么娱乐,也看得淡得多了。对于娱乐,我是一切都引不起兴趣来。”佩芳笑道:“你这话简直该打,你因为得不着一个女人,把所有的娱乐都看淡了。据你这样说,难道女人是一种娱乐?把娱乐和她看成平等的东西了。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象那些女子,本来也是以娱乐品自居的。”凤举笑道:“我不说了,我是左说左错,右说右错。我倒想起来了,家庭美术展览会不是展期了吗?那里还有你的大作,我不如到那里消磨半天去。”佩芳笑道:“你要到那里去,倒可以看到一桩新闻。我妹妹现在居然有爱人了。”凤举原是坐着的,这时突然站立起来,两手一拍道:“这真是一桩新闻啦。她逢人就说守独身主义,原来也是纸老虎。她的爱人,不应该坏,我倒要去看看。”佩芳道:“这又算你明白一件事了。女子没有爱人的时候,都是守独身主义的。一到有了爱人,情形就变了。难道你这样专研究女人问题的,这一点儿事情都不知道?”凤举笑道:“专门研究女人问题的这个雅号,我可担不起。”佩芳道:“你本来担不起,你不过是专门侮辱女子的罢了。”凤举不敢和佩芳再谈了。口里说道:“我倒要去看看,我这位未来的连襟,是怎样一个尊重女性者?”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已将帽子戴起。匆匆地走到院子里来了。
今天是星期,家里的汽车,当然是完全开出去了。凤举走到大门口,见没有了汽车,就坐了一辆人力车到公园来。这车子在路上走着,快有一个钟头,到了公园里,遇到了两个熟人,拉着走路谈话,耗费的光阴又是不少,因此走到展览会的会场,已掩了半边门,只放游人出来,不放游人进去了。凤举走到会场门口,正待转身要走,忽然后面有一个人嚷道:“金大爷怎样不进去?”凤举看时,是一个极熟的朋友,身上挂了红绸条子,大概是会里的主干人员。因道:“晚了,不进去了。”那人就说自己熟人,不受时间的限制,将凤举让了进去了。走进会场看时,里面许多隔架,陈设了各种美术品,里面却静悄悄的,只有会里几个办事员,在里面徘徊。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两个凤举认识的和他点了点头,凤举也就点了点头。但是其中并不见有吴蔼芳,至于谁是她的爱人,更是不可得而知了。因之将两手背在身后,挨着次序,将美术陈列品一样一样地看了去。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却把佩芳绣的那一架花卉找到了。凤举还记得当佩芳绣那花的时候,因为忙不过来,曾让小怜替她绣了几片叶子。自己还把情苗爱叶的话去引小怜,小怜也颇有相怜之意。现在东西在这里,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双宿双飞去了?自己呢,这一回又在情海里打了一个滚,自己觉得未免太没有艳福了。心里这样想着,站定了脚,两只眼睛只管注视着那架绣花出神,许久许久,不曾移动。这个时候,心神定了。便听到一种喁喁之声,传入耳鼓。忽然省悟过来,就倾耳而听,这声音从何而来?仔细听时,那声音发自一架绣屏之后。那绣屏放在当地,是朝南背北的。声音既发自绣屏里,所以只听到说话的声音,并不看见人。而且那声音,一高一低,一强一柔,正是男女二人说话,更可以吸引他的注意了。便索性呆望着那绣花,向下听了去。只听到一个女的道:“天天见面,而且见面的时间又很长,为什么还要写信?”又有一个男的带着笑声道:“有许多话,嘴里不容易那样婉转地说出来,惟有笔写出来,就可以曲曲传出。”女的也笑道:“据你这样说,你以为你所写给我的信,是曲曲传出吗?”男的道:“在你这种文学家的眼光看来,或者觉得肤浅,然而在我呢,却是尽力而为了。这是限于人力的事,叫我也无可如何呀。”女的道:“不许再说什么文学家哲学家了。第二次你再要这样说,我就不依你了。”男的道:“你不依我,又怎么办呢?请说出来听听。”女的忽然失惊道:“呀!时间早过了,我们还在这里高谈阔论呢。”女的说这句话时,和平常人说话的声音一样高大,这不是别人,正是二姨吴蔼芳。凤举一想,若是她看到了我,还以为我窃听她的消息,却是不大妙。赶紧向后退一步,就要溜出会场去。但是这会场乃是一所大殿,四周只有几根大柱子,并没有掩藏的地方。因之还不曾退到几步,吴蔼芳已经由绣屏后走将出来。随着又走出一个漂漂亮亮的西装少年,脸上是笑嘻嘻的。凤举一见,好生面熟,却是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曾和他见过。自己正这样沉吟着,那西装少年已是用手扶着那呢帽的帽沿,先点了一个头。吴蔼芳就笑道:“啊哟!是姐夫。我听说前几天就回来了。会务正忙着,没有看你去,你倒先来了。”那西装少年也走近前一步,笑道:“大爷,好久不见,我听到密斯吴说,你到上海去了。燕西今天不曾来吗?”他这样一提,凤举想起来了,这是燕西结婚时候作傧相的卫璧安。便笑着上前,伸手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密斯脱卫,好极了,好极了。”凤举这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卫璧安却是不懂。但是蔼芳当他一相见时,便猜中了他的意思,及至他说话时,脸上现出恍然大悟之色,更加明白凤举的来意。却怕他尽管向下说,直道出来了,卫璧安会不好意思。便笑道:“姐夫回来了,我……”蔼芳说到这里,一个们字,几乎连续着要说将出来。所幸自己发觉得快,连忙顿了一顿,然后接着道:“应该要接风的。不过上海这地方,有的是好东西,不知道给我带了什么来没有?”凤举耳朵在听蔼芳说话,目光却是在他两人浑身上下看了一周。蔼芳说完了,凤举还是观察着未停。口里随便答应道:“要什么东西呢?等我去买罢。”蔼芳笑道:“姐夫,你今天在部里喝了酒来吗?我看你说话有点心不在焉。”凤举醒悟过来,笑道:“并不是喝醉了酒,这陈列品里面,有一两样东西,给了我一点刺激。我口里说着话,总忘不了那事。哦!你是问我在上海带了什么礼品没有吗?”说着,皱了一皱眉头,叹一口气道:“上海除了舶来品,还有什么可买的?上一次街就是举行一次提倡洋货。”蔼芳笑道:“姐夫,你不用下许多转笔,干脆就说没有带给我,岂不是好?我也不能绑票一样的强要啊。”凤举笑道:“有是有点小东西,不过我拿不出手。哪一天有工夫,你到舍下去玩玩,让你姐姐拿给你罢。最好是密斯脱卫也一同去,我们很欢迎的。”卫璧安觉得他话里有话,只微笑了一笑,也就算了。凤举本想还开几句玩笑,因会场里其他的职员也走过来了,他们友谊是公开的,爱情却未曾公开,不要胡乱把话说出来了。因和卫璧安握了一握手道:“今天晚了,我不参观了,哪一天有工夫再来罢。”说毕,便走出会场来了。吴蔼芳往常见着,总要客客气气在一处多说几句话的,现在却是默然微笑,让凤举走去。
凤举心里恍然,回得家来,见了佩芳,笑道:“果然果然,你妹妹眼力不错,找了那样好的一个爱人。”佩芳笑道:“你出乎意料以外罢。你看看他们将来的结果怎么样?总比我们好。”凤举正有一句话要答复佩芳,见她两个眉头几乎皱到了一处,脸上的气色就不同往常,一阵阵的变成灰白色,她虽极力地镇静着,似乎慢慢地要屈着腰,才觉得好过似的。因此在沙发椅子上坐了一会,又站了起来。站了起来,先靠了衣橱站了,复又走到桌子边倒一杯茶喝了,只喝了一口,又走到床边去靠着。凤举道:“你这是怎么了?要不是……”佩芳连忙站起来道:“不要瞎说,你又知道什么?”凤举让她将话一盖,无甚可说的了。但是看她现在的颜色,的确有一种很重的痛苦似的。便笑道:“你也是外行,我也是外行,这可别到临时抱佛脚,要什么没有什么。宁可早一点预备,大家从容一点。”佩芳将一手撑着腰,一手扶了桌沿,侧着身子,皱了眉道:“也许是吃坏了东西,肚子里不受用。我为这事,看的书不少,现在还不象书上说的那种情形。快开晚饭了,这样子,晚饭我是吃不成功的。你到外面去吃饭罢,这里有蒋妈陪着我就行了。”凤举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书上的话,没有实验过,知道准不准?你让我去给产婆通个电话,看她怎样说罢。”佩芳道:“那样一来,你要闹……”一句话不曾说完,深深地皱着眉哼了一声。凤举道:“我不能不说了,不然,我负不起这一个大责任。”说毕,也不再征求佩芳的同意,竟自到金太太这边来。
金太太正和燕西、梅丽等吃晚饭。看到凤举形色仓皇走了进来,就是一惊。凤举叫了一声妈,又淡笑了一笑,站在屋子中间。金太太连忙放筷子碗,站将起来,望着凤举脸上道:“佩芳怎么样?”凤举微笑道:“我摸不着头脑,你老人家去看看也好。”金太太用手点了他几点道:“你这孩子,这是什么事?你还是如此不要紧的样子。”金太太一走,燕西首先乱起来,便问凤举道:“什么事,是大嫂临产了?”凤举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我看她在屋子里起坐不安,我怕是的,所以先来对母亲说一说。”燕西道:“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疑问,一定是的了。你还不赶快打电话去请产婆。产婆不见得有汽车罢,你可以先告诉车房,留下一辆车子在家里。”凤举道:“既是要派汽车去接她,干脆就派汽车去得了,又何必打什么电话?”在屋子里,梅丽是个小姐,清秋是一个未开怀的青春少妇,自然也不便说什么。他兄弟两人,一个说得比一个紧张,凤举也不再考量了,就按着铃,叫一个听差进来,分付开一辆汽车去接产婆。这一个消息传了出去,立刻金宅上下皆知。上房里一些太太少奶奶小姐们,一齐都拥到佩芳屋子里来。佩芳屋子里坐不下,大家挤到外面屋子里来。佩芳皱了眉道:“我叫他不要言语,你瞧他这一嚷,闹得满城风雨。”金太太走上前,握了佩芳一只手,按了一按,闭着眼,偏了头,凝了一凝神,又轻轻就着佩芳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大家也听不出什么话,佩芳却红了脸,微摇着头,轻轻地说了一个不字。二姨太太点了点头道:“大概还早着啦。这里别拥上许多人,把屋子空气弄坏了。”大家听说,正要走时,家里老妈子提着一个大皮包,引着一个穿白衣服的矮妇人来了,那正是日本产婆。这日本产婆后面,又跟着年纪轻些的两个女看护。大家一见产婆来了,便有个确实的消息,要走的也不走,又在这里等着报告了。产婆进了房去,除了金太太,都拥到外面屋子来了。据产婆说,时候还早,只好在这里等着了。闹了一阵子,不觉夜深,佩芳在屋子里来往徘徊,坐立彷徨,只问产婆你给我想点法子罢。金太太虽是多儿多女的人,看见她的样子,似乎很不信任产婆,便出来和金铨商量。金铨终日记念着国家大政,家里儿女小事,向来不过问的。今天晚上,却是口里衔着雪茄,背着两手,到金太太屋子里来过两次。到了第三次头上,金铨便先道:“太太,这不是静候佳音的事,我看接一位大夫来瞧瞧罢。”金太太道:“这产婆是很有名的了,而且特意在医院里带了两个看护来。另找一个大夫来,岂不是令人下不去吗?”金铨道:“那倒不要紧,还找一位日本大夫就是了。他们都是日本人,商量商量也好。可以帮产婆的忙,自然是好。不能帮她的忙,也不过花二十块钱的医金,很小的事情。”金太太点点头,于是由金铨分付听差打电话,请了一位叫井田的日本大夫来。而在这位大夫刚刚进门的时候,凤举在外面也急了,已经把一位德国大夫请了来。两位大夫在客厅里面却是不期而遇。好在这些当大夫的,很明了阔人家治病,决不能信任一个大夫的,总要多找几个人看看,才可以放心,因此倒也不见怪。就分作先后到佩芳屋子里去看了看,又问产婆的话,竟是很好的现象。便对凤举说,并用不着吃什么药,也用不着施行什么手术,只要听产婆的话,安心待其瓜熟蒂落就是了。两个大夫,各拿了几十块钱,就是说了这几句话就走了。在这时,帐房贾先生,又向凤举建议,请了一位中医来。这位中医是贾先生的朋友,来了之后,听说并不是难产,就没有进去诊脉,口说了几个助产的单方也就走了。大家直闹了一晚。
凤举也是有点疲乏,因为产婆说,大概时候还早,就在外面燕西书房里,和衣在沙发上躺下。及至醒来时,只见小兰站在榻边,笑道:“大爷,大喜啊!太太叫你瞧孩子去,挺大的个儿,又白又胖的一个小小子。”凤举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便问道:“什么时候添的?怎么先不来叫我一声儿?”小兰道:“添了一个多钟头了。有人说叫大爷来看。太太说,别叫他,他起来了,也没有他的什么事,让他睡着罢。现在孩子洗好了,穿好了,再来叫你了。”凤举牵扯着衣报,一面向自己院子里来。刚进孩子门,就听到一阵婴儿啼哭之声,那声音还是很洪亮。凤举走到外边屋子里,还不曾进去,梅丽就嚷道:“大哥,快瞧瞧你这孩子,多么相象啊!”凤举一脚踏进屋时,却看到金太太两手向上托着一个绒衣包里的小孩。梅丽拉着凤举上前,笑道:“你瞧你瞧,这儿子多么象你啊!”凤举正俯了身子,看这小孩,忽听得鹤荪在窗子外问道:“妈还在这里吗?”金太太道:“什么事?你忙着这个时候来找我。”鹤荪道:“不知道产婆走了没有?若是没走,让她等一会子。”佩芳原是高高地枕着枕头,躺在床上,眼睛望了桌上那芸香盒子里烧的芸香,凝着神在休息着。听了鹤荪的说,笑道:“我说慧厂怎么没有来露过面?正纳闷呢。原来她也是今天,那就巧了。”金太太从从容容的,将小孩双手捧着交给佩芳,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她那样一个好事的人,哪能够不来看看?或者因为挺着大肚子有点害臊,所以我也就没追问了。她倒有耐性,竟是一声儿也不响。”
金太太说着这话,已经是出了房门了。鹤荪见母亲出来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老人家先别嚷。”金太太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事情。你们为什么都犯了这种毛病?老是不愿先说,非事到临头不发表。”鹤荪笑道:“是她们身上的事,她要不对我说,我怎样会知道?”金太太也不和他辩论,已是走得很快的走进房来,只见慧厂坐在椅子边,一手撑着腰,一手在桌上摸着牙牌,过五关。金太太心里原想着,她一定也是和佩芳一样,无非是娇啼婉转。现在见她还十分镇静,倒有些奇怪。不过看她的脸上,也是极不自然,便道:“你觉得怎么样子?”慧厂将牌一推,站了起来笑道:“我实在忍耐不住了。”只说得这一句,脸上的笑容,立刻就让痛苦的颜色将笑容盖过去了。金太太伸着两手,各执住慧厂的一只手腕,紧紧地按了一按,失声道:“啊!是时候了。你怎么声张得这样缓呢?”鹤荪见母亲如此说,情形觉得紧张,便笑道:“怎么样?”金太太一回头道:“傻子!还不打电话去叫产婆快来?”鹤荪听了这话,才知这是自己耽误了事,赶快跑了出去,分付听差们打电话。大家得了这个消息,都哄传起来。说是这喜事不发动则已,一发动起来,却是双喜临门,太有趣了。上上下下的人,闹了一宿半天,刚刚要休息,接上又是一阵忙碌。所幸这次的时间要缩短许多,当日下午三点钟,慧厂也照样添了一个白胖可爱的男孩。
当佩芳男孩安全落地之时,金铨因为有要紧公事,就出门去了。直到下午四点多钟回来,金太太却笑嘻嘻地找到书房里来,笑道:“恭喜恭喜!你添孙子了。”金铨摸着胡子道:“中国人这宗法社会观念总打不破,怎么你乐得又来恭喜了?”金太太道:“这事有趣得很,我当然可以乐一乐。”金铨道:“乐是可以乐,但是我未出门之先,我早知道了,回来还要你告诉我作什么?难道说你乐糊涂了吗?”金太太道:“闹到现在,大概你还不知道,我告诉你罢,你出去的时候,知道添了孩子,那是一件事。现在我告诉你添了孩子,可又是一件事了。”金铨道:“那是怎么说?我不懂。”金太太笑道:“你看看巧不巧?慧厂也是今天添的孩子。自你出门去以后,孩子三点钟落地,我忙到现在方才了事。”金铨笑道:“这倒很有趣味。两个孩子,哪个好一点?”金太太道:“都象他老子。”金铨笑道:“这话还得转个弯,不如说是都象他爷爷罢。”金太太道:“别乐了,你给他取个名字是正经。将来这两个小东西,让他就学着爷爷罢。”金铨且不理会他夫人的话,在皮夹子里取出一支雪茄来,自擦了火柴吸着,将两只袖子一拢,便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转过身,又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点点头道:“有了。一个叫同先,一个叫同继罢。”金太太道:“两个出世的孩子,给他取这样古板板的名字,太不活泼了。”金铨又背了手踱了几周,点了点头,又摇了一摇头。金太太笑道:“瞧你这国务总理,人家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找两个乳名,会费这么大事!还是我来罢,一个叫着小双,一个叫着小同,怎么样?”金铨笑道:“很好,就是这个罢。”金太太道:“还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同意,不过这件事,你似乎不反对才好。”金铨道:“什么事呢?还不曾说出来,已经是非我同意不可了,哪还用得着征求我的同意吗?”金太太笑道:“你想,一天之间,我们家添两个孩子,亲戚朋友有个不来起哄的吗?后日又正是星期,家里随便乐一天,你看行不行?”金铨道:“还有什么可说的?这种情形,分明是赞成也得赞成,不赞成也得赞成,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金太太笑道:“从来没有这样干脆过,今天大概你也是很乐吧?”金铨笑道:“我虽不见得淡然视之,我也并不把这事认为怎样重大。”金太太笑道:“我不和你讨论这些不成问题的话了。”于是笑嘻嘻走回自己屋里,自己计划着,应当怎样热闹?一面就叫小兰把燕西、梅丽找来。梅丽一进门,金太太就笑道:“八小姐,该有你乐的了。后天咱们家里得热闹一下子,你看要怎样热闹才好?”二姨太太也是跟着梅丽一路来的,便笑道:“太太今天乐大发了。累得这个样子,一点不觉得,这会子对孩子这样叫起来了。”金太太笑道:“你也熬到今天,算添了孙子了。你就不乐吗?陈二姐哩?来!把昨天人家送来的茶叶,新沏上一壶,请二姨太喝一杯她久不相逢的家乡味。”二姨太太真不料今天有这种殊遇,太太一再客气,还要将新得的茶叶,特意泡一壶来,让我尝尝家乡味,这实在是不常见的事。因笑道:“太太添了两孙子,我们还没道喜,倒先要叨扰起来。”金太太先笑着,有一句话不曾答应出来。梅丽笑道:“她老人家,今天真是高兴了。刚才叫了我一声八小姐,真把我愣住了。我想不出什么事做得太贵重了,所以妈倒说着我,后来一听,敢情是她老人家高兴得这样叫呢。”金太太道:“你听听她那话儿。凭着你亲生之母当面,我没有把你不当是肚子里出来的一样看待呀。我要骂你,要打你,尽可以明说,为什么我要倒说?人家都说我有点偏心,最欢喜阿七和你呢。阿七罢了,你是另一个母亲生的,我乐得人家说我偏心。”燕西听见母亲叫他,正同了清秋一块儿来,刚走到门外,便接嘴道:“这话我不承认啦。”金太太道:“你不承认吗?大家不但说我偏心向着你,连你的小媳妇,我都有偏爱的嫌疑哩!”二姨太太笑道:“没有的话,手背也是肉,手掌也是肉,哪里会对那个厚那个薄?”金太太用手点了点二姨太道:“你这话可让我挑眼了。梅丽不是我生的,算手背算手掌呢?”说着将右手掌翻覆着看了几看。二姨太笑道:“你瞧着吧,谁是手背?谁是手掌呢?其实这话,不应当那样说呀。你想,就算我存那个心事,我只一个,太太是七个。混在一堆儿算,我有多么合算,我们何必要分那个彼此!我一进来,太太就给我道喜,说我添了两个孙子。要分彼此的话,我这就先没分了。我真有那个心眼,我也只有放在心里,不能说出来呀!而且梅丽这东西,她简直的就不大亲近我,和太太自己生的一样。我不论背地里当面,都是这样说的,随便谁都能证实的。这都是我心眼儿里的话,我要分个彼此……”梅丽道:“得了得了,别说了。一说起来,你就开了话匣子。这一篇话,你先来了三个分彼此。”梅丽挨着金太太坐的,金太太将手举着向她头上虚击了一击,笑道:“你这孩子,真有些欺负你娘,我大耳光子打你。知道的,说你娘把你惯坏了。不知道的,还要说我教你狗仗人势呢。”梅丽笑着向清秋这边一躲,笑道:“我惹下祸了,你帮着我一点罢。”燕西笑道:“今天大家这一个乐劲儿,真也了不得,乐得要发狂了,连二姨妈,一个有名的吴老实,都能说起来。”梅丽笑着对清秋道:“你瞧,妈喜欢小孩子,喜欢到了什么地步?要不,你赶快的……”清秋不等她向下说完,暗地里握着她的手胳膊,轻轻拧了一把,对她瞟了一眼道:“你还瞎说?”梅丽笑着又避到燕西这边来。燕西道:“别闹了,别闹了。妈不是叫我们来有话说的吗?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金太太于是把计划着的事一说,大家都欢喜起来了。
第六十八回 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 车前惊乍过仰伴留痕
金太太笑对大家道:“叫你们来,哪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后天咱们家里要热闹一番,你们建个议,怎样热闹法子?”燕西道:“唱戏是最热闹的了。省事点呢,就来一堂大鼓书。”梅丽道:“我讨厌那个。与其玩那个,还不如叫一场玩戏法儿的呢。”燕西道:“唱大戏是自然赞成者多,就是怕戏台赶搭不起来。”梅丽道:“还有一天两整晚哩,为什么搭不起来?”燕西道:“戏台搭起来了,邀角也有相当的困难。”金太太道:“你们哥儿几个,玩票的玩票,捧角的捧角,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漫说还有两天限期,就是要你们立刻找一班戏子来唱戏,也办得到的。这时候,又向着我假惺惺。”燕西笑道:“戏子我是认得几个,不过是别个介绍的。可是捧角没有我的事。”梅丽道:“当着嫂子的面,你又要胡赖了。”清秋笑道:“我向来不干预他丝毫行动的,他用不着赖。”金太太道:“管你是怎样认得戏子的,你就承办这一趟差使试试看。钱不成问题,在我这里拿。”燕西坐着的,这就拍着手站了起来,笑道:“只要有人出钱,那我决可以办到,我这就去。”说着,就向外走。金太太道:“你忙些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但是燕西并不曾把这话听到,已是走到外面去了。
金贵因有一点小事,要到上房来禀报。燕西一见,便道:“搭戏台是棚铺里的事吗?你去对帐房里说一声,叫一班人搭戏台。”金贵摸不着头脑,听了这话,倒愣住了。燕西道:“发什么愣?你不知道搭戏台是归哪一行管吗?”金贵道:“若是堂会的话,搭戏台是棚铺里的事。”燕西道:“我不和你说了。”一直就到帐房里来,在门外便问道:“贾先生在家吗?”贾先生道:“在家,今天喜事重重,我还分得开身来吗?”燕西说着话,已经走进屋子里来了。问道:“老贾,若是搭一座堂会的戏台,你看要多少时候?”贾先生笑道:“七爷想起了什么心事?怎么问起这一句话来?”燕西道:“告诉你听,太太乐大发了,自己发起要唱戏。这事连总理都同了意,真是难得的事呀。而且太太说了,要花多少钱,都可以实报实销。”贾先生笑道:“我的爷,你要我办事出点力都行,你不要把这个甜指头给我尝。就算是实报实销,我也不敢开谎帐。”燕西道:“这是事实,我并不冤你。老贾,我金燕西多会查过你的帐的,你干吗急?”贾先生笑道:“这也许是实情。”他这样说着,脸可就红起来了。燕西笑道:“这话说完了,就丢开不谈了。你赶紧办事,别误了日期。”贾先生道:“搭一所堂会的台,这耗费不了多大工夫,我负这个责任,准不误事。只是这邀角儿的事,不能不发生困难吧?”燕西道:“这个我们自然有把握,你就别管了。”说时,按着铃,手只管放在机上。听差屋子里一阵很急的铃子响,大家一看,是帐房里的铜牌落下来。就有人道:“这两位帐房先生常是要那官牌子,我就有点不服。”说着话时,铃子还是响。金贵便道:“你们别扯淡了。我看见七爷到帐房里去,这准是他。”金荣一听,首先起身便走,到了帐房里,燕西的手,还按在机上呢。金荣连叫道:“七爷七爷,我来了,我来了。”燕西道:“你们又是在谈嫖经,或者是谈赌经呢?按这久的铃,你才能够来。”金荣道:“我听到铃响就来了,若是按久了,除非是电线出毛病。”燕西道:“这个时候,我没有工夫和你说这些了。三爷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你把他常到的那些地方,都打一个电话找找看。我在这里等你的回话。快去!”金荣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料着是片刻也不许耽误的,不敢多说话,马上就出来打电话。不料鹏振所常去的地方,都打听遍了,并没有他的踪影。明知燕西是要找着才痛快的,也只好认着挨骂去回话。他正在为难之际,只见玻璃窗外有个人影子匆匆过去,正是鹏振。连忙追了出来,嚷道:“真是好造化,救星到了。”鹏振听到身后有人嚷,回头一看,见是金荣。便问道:“谁是救星到了?”金荣道:“还有谁呢?就是三爷呀。”于是把燕西找他的话说了一遍。鹏振道:“他又惹了什么大祸,非找我不可?”金荣道:“他在帐房里等着呢。”金荣也来不及请鹏振去了,就在走廊子外叫道:“七爷,三爷回来了。”燕西听说,他就追了出来。一见鹏振,远远地就连连招手,笑道:“你要给花玉仙找点进款不要?现在有机会了。母亲要在孩子的三朝,演堂会戏呢,少不得邀她一角。戏价你爱说多少,就给多少,一点也不含糊。”鹏振四周看了一看,因皱着眉道:“一点子事你就大嚷特嚷,你也不瞧这是什么地方,就嚷起来。”燕西道:“唱堂会,叫你邀一个角儿,这又是什么秘密,不能让人知道?”鹏振听了半天,还是没有听到头脑,就和他一路走到书房里去,问他究竟是怎样一回事?燕西一说清楚了,鹏振也笑着点头道:“这倒是个机会。后天就要人,今天就得开始去找了。我们除自己固定的人而外,其余别麻烦,交刘二爷一手办去。”说着,就将电话插销插上,要刘宝善的电话。刘宝善恰好在家里,一接到电话,说是总理太太自己发起堂会,要热闹一番。便道:“你哥儿们别忙,都交给我罢。我就来,不说电话了。”电话挂上,还不到十五分钟,刘宝善就来了。笑道:“难得的事,金夫人这样高兴。七哥就去说一声,这事已经全部交我负责办理就是了。此外还有什么事,可以一齐交给我去办。”燕西道:“你去办就是了,何必还要先去说上一声?”鹏振笑道:“若不去说上一声,功劳簿上怎样记这笔帐?”刘宝善红了脸道:“府上有什么大喜事,我九二码子,敢说不效劳吗?和金夫人去说一声,也无非是让她老人家放心一点的意思,哪里就敢以功自居?”鹏振笑道:“不要功劳就好,这一笔小小功劳,让给老七罢。”燕西笑道:“我干吗那样不讲交情?下次还有找人家的时候呢。”刘宝善闹得真有点不好意思,便笑道:“我先来拟几个戏码罢,不好再请二位更改。”于是借着写字,就避开他兄弟俩的辩论。因问燕西道:“把白莲花也叫来,好不好?”燕西道:“她在天津,怎么把她叫来?”刘宝善道:“一个电话到天津,说是金七爷叫她来,她能不来吗?”燕西沉吟半晌,又笑了一笑,因道:“那又会闹得满城风雨的。依我说,少她一个人,也不见得就减少兴趣。多她一个人,也不见得就增加兴趣。”刘宝善道:“减是不会减少兴趣,可是她若真来了,增加兴趣,就不在少处了。”燕西笑道:“要打电话,我也不拦阻你们,可是别打我的旗号。”刘宝善道:“只要说是金府上的堂会就得了,不打你的旗号,那是没有关系的。再说,她到了北京来,还怕你不会殷勤招待吗?”燕西沉吟了一会子,笑道:“电话让我自己来打也好。”刘宝善笑道:“你瞧,马上就自己露出马脚来了不是?可是这长途电话,好几毛钱三分钟,别在电话里情话绵绵的。有那笔费用,等她到了京以后,买别的东西送她得了。”燕西道:“就算要说情话,反正后天就见面了,我为什么要花那种钱呢?我是怕她没有同我亲自说话,会疑心人家开玩笑,少不得还要打电话来问的。与其还要她来一次电话,不如就是我自己打电话去罢。而且她打电话来,我未必在家,那就要耽误时间了。”鹏振道:“这倒也是事实。既是要她来,当然你要招待的。这电话,可以到了今天晚上再打,那时候,她正由戏院子里回了家。你也不必打里面的电话,到外客厅里来打电话得了,省得又闹得别人知道。”刘宝善听他说时,只管向着他微笑。他说完了,才道:“嘿!你哥们真有个商量。”鹏振道:“你知道什么?你想,我要不叮嘱他,由他闹去,一定会闹得上下皆知的。那个时候,我们不方便倒没有什么关系,就怕白莲花来了,从中要受一丝一毫波折,你看这是多难为情。”刘宝善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不过和你们说笑话罢了。那末,花玉仙、白莲花两个人,就让你们自己电召。其余的男女角,都归我去邀。”燕西道:“你先拟一个戏单罢,让我拿进去老人家瞧瞧。若是戏有更动的话,或者还要特别找几个人也未可定。”刘宝善道:“这话说得是,要不是这样,临时才觉得戏有点不对老人家劲,那就迟了。”说着,就把刚才文不加点拟的一个草单,揉成一团,摔到字纸篓里去了。却又另拿了一张纸恭恭敬敬地写了一个戏单子。原来点着几出风情戏,如《花田错》、《贵妃醉酒》,都把来改了。燕西将单子接了过来,从头至尾一看,皱眉道:“你这拟得太不对劲了。老太太听戏,老实说,不怎样内行,就爱个热闹与有趣。武的如《水帘洞》,文的如《荷珠配》,那是最好的了。你来上《二进宫》、《上天台》、《打金枝》这样整大段的唱工戏,简直是去找钉子碰。”刘宝善道:“我的七哥,你为什么不早说?”于是把那张单子接过去又一把撕了,坐下来,又仔细斟酌着戏码写将起来。鹏振笑道:“我真替你着急,这样一档子事,体会越办越糟。你若是就用原先那个单子,我瞧大体还能用。你这平空一捉摸,倒完全不对劲。”刘宝善笑道:“并不是我故意捉摸。我听七哥说这回堂会是金夫人发起的,年老的人,当然意见和我们不同。”燕西道:“你也不必拟了,你就还把原先那个戏码誊正罢。纵然要改,也不过一两样,比二次三次的强得多。”刘宝善现在一点主张也没有了,就照他们的话,把最先一个单子,从字纸篓里找了出来,重新誊了一份。燕西拿着,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笑道:“这个就很好。你要重新改两遍,真是庸人自扰。”刘宝善在怀里掏出方手帕,揩着额角上的汗珠,强笑道:“得了,这分儿差使总算没有巴结上。你兄弟俩的指示,这回是受教良多,下次我就有把握了。”燕西也笑了起来,就拿戏单进去。刘宝善却和鹏振依旧在外面等信,约有半个钟头,燕西出来了,拍着刘宝善的肩膀道:“我说怎么样?家母就说这戏码大体可以,自己用笔圈了几个,除了这个不必更动而外,其余听我们的便。”刘宝善将单子接过来一看,只见第一个圆圈,就圈在《贵妃醉酒》上面。鹏振笑道:“你看这事情怎么样,不是我们猜得很准吗?”刘宝善拱了一拱手笑道:“甚为感激。要不然,我准碰一个大钉子。这是大家快乐的时候,就是我一个人碰钉子,也未免有点难为情。”燕西道:“要论起你拿话挖苦我们来,我们就应该让你碰钉子去!”刘宝善拿着单子拱了几拱手道:“感激感激,这件差事,我已经摸着一些头绪了,还是交给我罢。”鹏振兄弟本来就怕忙,二来也不知堂会这种事要怎样去接洽,当然是要交给人去办的。一点也不留难,就让刘宝善拿着单子去了。有了他这一个宣传,大家在外面一宣扬,政界里先得了信,知道金铨一天得两个孙子。再有几个辗转,这消息传到新闻界去了。有两家通讯社和金铨是有关系的,一听说总理添了两个孙少爷,便四处打电话,打听这个消息。有这样说的,有那样说的,究竟听不出一个真实状况来。后来只得冒了重大的危险,向金宅打电话,请大爷说话。凤举又不在家,通讯社里人说,就随便请哪一位少爷说话罢。听差找着燕西,把话告诉他。燕西仿佛知道父亲曾津贴两家通讯社,可不知道是哪家?现在说是通讯社里的电话,他便接了。那边问话,恭喜,总理今天一次添两个孙少爷吗?燕西答应是的。那通讯社里便问,但不知是哪一位公子添的?燕西虽然觉得麻烦,然而既然说上了,又不便戛然中止,便答道:“我大家兄添了,二家兄也添了。”通讯社便问,是两个吗?燕西就答应是两个。那边又问都是两个吗?燕西觉得实在麻烦了,便答应道:“都是两个。”说毕,便将电话挂上了。通讯社里以为是总理七公子亲自说的话,哪里还有错的,于是大书着,本社据金宅电话,金总理一日得了四个孙子。乃是大公子夫人孪生两个,二公子夫人孪生两个。孪生不足奇,同日孪生,实为稀有之盛事云云。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人家虽然知道有些捧场的意味,然而这件事很奇,不可放过,无论那家报上,都登了出来。
金铨向来起得不晚,九点多钟的时候,连接着几个朋友的电话,说是府上有这样喜事,怎么不先给我们一个信呢?金铨这才知道报上登遍的了,他一日孪生四孙。只得对朋友说了实话,报上是弄错了。一面就叫听差,将报拿来看。因为阔人们是不大看报的,金铨也不能例外。现在听了这话,才将报要来一查。一见报上所载,是有关系的通讯社传出去的,而且他所得的消息,又是本宅的电话。不觉生气道:“这是谁给他们打电话的?自己家里为什么先造起谣言来?”听差见总理不高兴,直挺挺地垂手站在一边,不敢作声。金铨道:“你去把贾先生请来。”听差答应着去,不多一会儿,贾先生便来了。金铨问道:“现在还在家里拿津贴的那两家通讯社,每月是多少钱?”贾先生听到这话,倒吓了一跳。心想,一百扣二十,还是和他们商量好了的,难道他们还把这话转告诉了老头子不成?金铨是坐在一张写字台上,手上拿着雪茄,不住地在烟灰缸子上擦灰,眼睛就望着贾先生,待他答话。贾先生道:“现在还是原来的数目。”金铨道:“原来是多少钱?我已经不记得了。”贾先生道:“原来是二百元一处。”金铨道:“家里为什么要添这样一笔开支?从这月起,将它停了罢。”贾先生踌躇道:“事情很小,省了这笔钱,……也不见得能补盖哪一方面。没有这一个倒也罢了,既然有了,突然停止,倒让他们大大地失望。”金铨道:“失望又要什么紧?难道在报上攻击我吗?”贾先生微笑道:“那也不见得。”金铨道:“怎样没有?你看今天报上登载我家的新闻吗?他们造了谣言不要紧,还说是据金宅的电话,把谣言证实过来。知道的,说是他们造谣言。不知道的,岂不要说我家里胡乱鼓吹吗?”说着话,将雪茄连在烟灰缸上敲着几下响。贾先生一看这样子,是无疏通之余地的了。只得连答应了几声是,就退出去了,口里却自言自语地道:“拍马拍得好,拍到马腿去了。”他这样一路说着,正好碰着了燕西,燕西便拦住他问道:“你说谁拍马没有拍着?”贾先生就把总理分付,停了两家通讯社津贴的事说了一遍。燕西笑道:“糟糕,这事是我害了他。他昨天打电话问我,我就含糊着答应了他们,大概他们也不考量,就作了消息。天下哪有那末巧的事?同日添小孩子,还会同是双胞儿吗?”一路说着,就同到帐房里来。贾先生道:“你一句话,既是把人家的津贴取消,你得想点法子,还把人家津贴维持着才好。”燕西道:“总理今天刚发了命令,今天就去疏通,那明摆着是不行。他们是什么时候领钱?”贾先生道:“就是这两天。往常都领过去了,惟有这个月,我有事压了两天,就出了这个岔儿。”燕西笑道:“那有什么难办的?你就倒填日月,发给他们就是了。不然,我也不管这事,无奈是我害得人家如此的,我良心上过不去,不能不这样。”贾先生踌躇着道:“不很妥当吧?你要是不留神,给我一说出来,那更糟了。”燕西道:“是我出的主意,我哪有反说出来之理?”贾先生笑道:“好极了,明天我让那通信社,多多捧捧七爷的人儿罢。”燕西为着明日的堂会,正忙着照应这里,哪有工夫过问这些闲事,早笑着走开了。
这一天不但是金家忙碌,几位亲戚家里,也是赶着办好礼物,送了过来。清秋因为自己家里清寒,抵不上那些亲友的豪贵,平常是不主张母亲和舅舅向这边来的,不过这次家中一日添双丁,举家视为重典,母亲也应当来一次才好。因此趁着大家忙乱,私下回娘家去了一转,留下几十块钱,叫母亲办一点小孩儿东西。又告嘱母亲明日要亲去道喜。冷太太听说全家要大会亲友,也是不愿来,但是不去,人情上又说不过去。只是对清秋说,明天到了金家要多多照应一点。清秋道:“那也没有什么,反正多客气少说话,总不会闹出错处来。”叮嘱一遍,就匆匆地回来。自己是坐着人力车的,刚要到家门,只见后面连连一阵汽车喇叭响,一回头,汽车挨身而过,正是燕西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里面,燕西脸正向了那女子笑着说话,却没有看到清秋。让汽车过去了,清秋立刻让车夫停住,给了车钱,自走回家来。她走到门口,号房看见,却吃了一惊。便迎着上前道:“七少奶没坐车吗?”清秋笑道:“我没有到哪里去,我走出胡同去看看呢。”号房见她是平常衣服,却也信了。等她进去以后,却去告诉金荣道:“刚才七爷在车站上接白莲花来,少奶知道了,特意在大门外候着呢。”金荣道:“我们这位少奶奶,很好说话,大概不至于那样的,可是她一人到门口来作什么呢?我还是给七爷一个信儿的好。”于是走到小客厅里,在门外逡巡了几趟,只听到燕西笑着说:“难得你到北京来的,今天晚上,我得陪你哪儿玩玩去才好。”金荣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好高兴!真不怕出乱子呢。”接上又听到鹏振道:“别到处去瞎跑了,到绿阴饭店开个房间打牌去罢。”金荣一听,知道屋子里不是两个人,这才放重脚步,一掀帘子进去。见燕西和白莲花坐在一张沙发上,鹏振又和花玉仙坐在一张沙发上。于是倒了一倒茶,然后退了站在一边,燕西对他看时,他却微微点了点头。燕西会意,于是走到隔壁小屋子里去,随后金荣也就跟着来了。燕西问道:“有什么事吗?”金荣把号房的话说了一遍。燕西道:“不是她一个人出去的吧?”金荣却说是不知道,只是听到号房如此说的。燕西沉吟了一会,因轻轻地道:“不要紧的,不必对别人说了。”燕西依旧和白莲花在一处说笑了一会,不过放心不下,就走回自己院子里来,看看清秋作什么。只见她站有那株盘松下面,左手攀着松枝,右手却将松针一根一根的,扯着向地下扔,目不转睛的却望了天空,大概是想什么想出了神呢。燕西道:“你这是作什么?”清秋猛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倒吃了一惊。因手拍着胸道:“你也不作声地就走来了,倒吓我一跳!”燕西道:“你怎么站在这儿?”清秋皱了眉道:“我心里烦恼着呢,回头我再对你说罢。”说着这话,一个人竟自低着头走回屋子去了。燕西看她的样子,分明是极不高兴,这倒把金荣的话证实了。本想追着到屋子里去问几句,说明白了,也无非是为了和白莲花同车的事。这时白莲花在前面等着,若是和清秋一讨论起来,怕要消磨许多时间,暂时也就不说了。便掉转身躯出去。这一出去,先是陪着白莲花吃晚饭,后来又陪着在旅馆里打牌,一直混到晚上两点多钟回来,清秋早是睡熟了。燕西往常回来得晚,也有把清秋叫醒来的时候,今天房门是虚掩的,既不用她起来开门,自己又玩得疲倦万分,一进房也就睡了。清秋睡得早,自然起来得早。又明知道今天家里有许多亲友来,或者有事,起来以后,就上金太太那边去。燕西一场好睡,睡到十二点钟才醒,一看屋子里并没人。及至到金太太那边去,已经有些亲戚来了。清秋奉着母亲的命令,也在各处招待,怎能找她说话?
到了下午一点钟,冷太太也来了。金太太因为这位亲母是不常来的,一直出来接过楼房门外。敏之、润之因为母亲的关系,也接了出来,清秋是不必说,早在大门口接着,陪了进来。冷太太见了金太太,又道喜她添了孙子,又道谢不敢当她接出来。金太太常听到清秋说,她母亲短于应酬,所以不大出门。心想,自己家里客多,一个一个介绍,一来费事,二来也让人苦于应酬,因此不把她向内客厅里让,直让到自己屋子里来。清秋也很明白婆婆是体谅自己母亲的意思,更不踌躇,就陪着母亲来了。冷太太来过两回,一次是在内客厅里坐的,一次是在清秋屋子里坐的,金太太屋子里还没到过。金太太笑道:“亲母,今天请你到我屋子去坐罢。外面客多,我一周旋着,又不能招待你了。”冷太太笑道:“我们是这样的亲戚,还客气吗?”金太太道:“不,我也要请你谈谈。”说着话,进了一列六根朱漆大柱落地的走廊。里面细雕花木格扇,中露着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进屋,只觉四壁辉煌,脚下的地毯,其软如绵。也不容细看,已让到右手一间屋。房子是长方形,正面是一副紫绒堆花的高厚沙发,沙发下是五凤朝阳的地毯,地毯上是宽矮的踏凳。这踏凳,也是用堆花紫绒蒙了面子的。再看下手两套紫檀细花的架格,随格大小高下,安放了许多东西,除了古玩之外,还有许多不识的东西。也常听到清秋说过,金太太自己私人休息的屋子,她所需要的东西,都预备在那里,另外有两架半截大穿衣镜,下面也是紫檀座橱,据说,一边是藏着无线电放音器,一面是自动的电器话匣子。冷太太一看,怪不得这位亲母太太是如此的气色好,就此随便闲坐的屋子,都布置得这样舒服。金太太道:“亲母就在这里坐罢,虽然不恭敬一点,倒是极可以随便的。”说着,让冷太太在紫绒沙发上坐了。冷太太一看这屋子,全是用白底印花的绸子裱糊的墙壁,沙发后,两座人高的大瓷瓶,瓶子里全是颠倒四季花。最妙的是下手一座蓝花瓷缸,却用小斑竹搭着架子,上面绕着绿蔓,种着几朵黄花儿,只王瓜,心里便想着,五六月天,我们鸡笼边也搭着王瓜架,值得如些铺张吗?金太太见她也在赏鉴这王瓜,便笑道:“亲母,你看,这不很有意思吗?”冷太太笑道:“很有意思。”金太太道:“有人送了我们早开的牡丹和一些茉莉花,另外就有两架王瓜。这瓷缸和斑竹架子都是他们配的,我就单留下了这个。这屋子里阳光好,又有暖气管,是很合宜的。”金太太将王瓜夸奖了一阵子,冷太太也只好附和着。
清秋见她母亲虽是敷衍着说话,可是态度很自然的。今天家里既是客多,自己应该去陪客,不能专陪着自己母亲,就转身到内客厅里来。玉芬一见,连忙走过来,拍着她的肩膀道:“你来得正好,我听说伯母来了,我应该瞧瞧去。这许多客,你帮着招待一下子罢。劳驾劳驾!”清秋道:“我也是分内的事,你干吗说劳驾呢?”玉劳又拍拍她的肩道:“我是要休息休息,这样说了,你就可以多招待些时候了。”清秋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尽管去休息罢,都交给我了,还有五姐六姐在这儿呢,我不过摆个样子,总可以对付的。”玉芬笑道:“老实说,我在这里,真没有招待什么,我都让两位姐姐上前,不过是做个幌子而已。”清秋连忙握她一只手,摇撼了几下道:“好姐姐,你可别多心,我是一句谦逊话。”玉芬笑道:“你说这话,才是多心呢。我多什么心呢?别说废话了,我瞧伯母去。”说着,也就走了。
第六十九回 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 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清秋站在客厅门外,懊悔不迭,自己来招待就来招待便了,又和她谦虚个什么?这人是个笑脸虎,说不多心一定是多心了。正在发愣,客厅却有一班客挤出来了。清秋只得敷衍了几句,然后自己也进客厅去。这时玉芬已经到了金太太屋子里来了。她见冷太太和婆婆同坐在沙发上,非常的亲密,便在屋子外站了一站。冷太太早看见了,便站起身来,叫了一声三少奶奶。金太太道:“你请坐罢,和晚辈这样客气?”玉芬想不进来的,人家这样一客气,不得不进来了,便进来寒暄了几句。冷太太道:“清秋对我说,三少奶奶最是聪明伶俐的人,我来一回爱一回,你真个聪明相。”玉芬笑道:“你不要把话来倒说着罢,我这人会让人见了一回爱一回?”冷太太连称不敢。金太太笑道:“这孩子谁也这样说,挂着调皮的相。但是真说她的心地,却不怎样调皮。”冷太太连连点头道:“这话对的,许多人看去老实,心真不老实。许多人看去调皮。实在倒忠厚。”玉芬笑道:“幸而伯母把这话又说回来了,不然,我倒要想个法子,把脸上调皮的样子改一改才好。”这一说,大家都笑了。玉芬道:“前面大厅上,已经开戏了,伯母不去听听戏去?”金太太道:“这时候好戏还没有上场,我和伯母,倒是谈得对劲,多谈一会儿,回头好戏上场再去罢。你要听戏,你就去罢。”玉芬便和冷太太笑道:“伯母,我告罪了,回头再谈罢。”说着,走了出来,便回自己的屋子里。
只见鹏振肋下夹了一包东西,匆匆就向外跑。玉芬见着,一把将他拉住,道:“你拿了什么东西走?让我检查检查。”鹏振笑道:“你又来捣乱,并没有什么东西。”说着,一摔玉芬的手就要跑。玉芬见他如此,更添了一只手来拉住鼻子一哼道:“你给我来硬的,我是不怕这一套,非得让我瞧不可。”鹏振将包袱依旧夹着,笑道:“你放手,我也跑不了。检查就让你检查,但是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讲一讲理,你看成不成?”玉芬放了手,向他前面拦着一站,然后对他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怎不讲理?”鹏振道:“讲理就好,你拿东西进进出出,我检查过没有?为什么你就单单地检查我?我拿一个布包袱出去,都要受媳妇儿的检查,这话传出了,叫我脸向哪里搁?”玉芬道:“你说得很有理,我也都承认。可是有一层,今天无论如何,我要不讲理一回,请你把包袱打开,给我看一看。我若是看不着内容,我是不能让你过去的。”鹏振笑道:“真的,你要看看?得啦,怪麻烦的,晚上我再告诉你就是了。”玉芬脸一板,两手一叉腰,瞪着眼道:“废话!硬来不行,就软来,我也是不受的!”鹏振也板着脸道:“要查就让你查。查出来了,我认罚,查不出来呢,你该怎么样?”玉芬道:“哼!你唬我不着,我要是查不出什么来,我也认罚,这话说得怎么样?”鹏振道:“搜不着,真能受罚吗?”玉芬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出来,哪有反悔之理。”鹏振就不再说什么了,将包袱轻轻悄悄地递了过去,笑道:“请你检查吧!诸事包涵一点。”玉芬将包裹接过去,匆匆忙忙打开一看,却是一大包书。放在走廊短栏上,翻了一翻,都是燕西所定阅的杂志,此外却是大大小小一些画报,拿了几本杂志,在手里抖了一抖,却也不见一点东西落下来。便将书向旁边一推,落了一地,鼻子一哼道:“怪不得不怕我搜,你把秘密的信件,都夹在这些书里面呢,我又不是神仙,我知道你的秘密藏在哪一页书里?我现在不查,让我事后来慢慢打听,只要我肯留心,没有打听不出来的。你少高兴,你以为我不查,这一关就算你闯过去了?我可要慢慢地来对付,总会水落石出的。”一口气,她说上了一遍,也不等鹏振再回复一句,一掉头,挺着胸脯子就走了。鹏振望着她身后,发了一会子愣。等她走远了,一个人冷笑道:“这倒好,猪八戒倒打了一耙!她搜不着我的赃证,倒说我有赃证她没工夫查。”忽然身后有人笑道:“干吗一个人在这里说话?又是抱怨谁?”鹏振回头一看,却是翠姨,因把刚才事略微说了一说。翠姨道:“你少给她过硬罢,这回搜不着你的赃证,下回呢?”鹏振又叹了一口气道:“今天家里这么些亲戚朋友,我忍耐一点子,不和她吵了。可是这样一来,又让她兴了一个规矩,以后动不动,她又得检查我了。”翠姨笑道:“你也别尽管抱怨她。若是你总是好好儿的,没有什么弊在人家手里,我看她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兴风作浪的。今天这戏子里面,我就知道你捧两个人。”鹏振道:“不要又用这种话来套我们的消息了。”翠姨道:“你以为我一点不知道吗?我就知道男的你捧陈玉芳,女的你是捧花玉仙,对不对?”鹏振笑道:“这是你瞎指的。”翠姨道:“瞎指有那么碰巧全指到心眼里去吗?老实告诉你,我认识几个姨太太,他们都爱听戏捧坤角,还有一两个人,简直就捧男角的呢。他们在戏子那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你就捧这两个人,因为不干我什么事,我早知道了,谁也没有告诉过。你今天当着我面胡赖,我倒成了造谣言了,我不能不说出来。老实说,你们在外头胡来,以为只要瞒着家里人,就不要紧,你就不许你们的朋友对别人说,别人传别人,到底会传回来吗?你要不要我举几个例?”鹏振一听这话,的确不大好,向翠姨拱了拱手,笑道:“多多包涵罢。”说毕,竟自出去了。
这个时候,金氏兄弟,和着他们一班朋友,都拥在前面小客厅里,和那些戏子说笑着。因为由这里拐过一座走廊,便是大礼堂。有堂会的时候,这道宽走廊,将活窗格一齐挂起,便是后台。左右两个小客厅,就无形变成了伶人休息室。右边这小客厅,尤其是金氏弟兄愿到的地方,因为这里全是女戏子。鹏振推门一进来,花玉仙就迎上前道:“我说随便借两本杂志看看,你就给我来上这些。”鹏振道:“多些不好吗?”花玉仙道:“好的,我谢谢你,这一来,我慢慢地有得看了。”燕西对鹏振道:“你倒慷他人之慨。”花玉仙没有懂得这句话,只管望了燕西。燕西又不好直说出来,只是笑笑而已。孔学尼伸出右手两个指头,作一个阔叉子形,将由鼻子梁直坠下来的近视眼镜,向上托了一托。然后摆一摆脑袋,笑道:“这种事情,我得说出来。”于是走近一步。望着花玉仙的脸道:“老实告诉你,这些书,都是老七的,老三借去看了。看了不算,还一齐送人,当面领下这个大情,不但是乞诸其邻而与之,真有些掠他人之美。”鹏振笑道:“孔夫子,这又挨上你背一阵子四书五经了。这些杂志,每月寄了许多来,他原封也不开,尽管让它去堆着。我是看了不过意,所以拆开来,偶然看个几页。我给他送人,倒是省得辜负了这些好书。不然,都送给换洋取灯的了。”燕西笑道:“你瞧瞧,不见我的情倒罢了,反而说一大堆不是。”花玉仙怕鹏振兄弟,倒为这个恼了,便上前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事先不知道,听了半天,我这才明白了。我这就谢谢你,你要怎样谢法呢?”燕西笑道:“这是笑话了,难道为你不谢我,我才说上这么些个吗?”花玉仙笑道:“本来也是我不对,既是得了人家的东西,还不知道谁是主人,不该打吗?”白莲花也在这里坐着的,就将花玉仙的手一拖道:“你有那么些闲工夫,和他说这些废话。”说着,就把花玉仙轻轻一推,把她推得远远的。孔学尼摆了两摆头道:“在这一点上面,我们可以知道,亲者亲,而疏者疏矣。”王幼春在一边拍手笑着:“你别瞧这孔夫子文绉绉的,他说两句话,倒是打在关节上。玉仙那种道谢,显然是假意殷勤。莲花出来解围,显然是帮着燕西。”白莲花道:“我们不过闹看好玩罢了,在这里头,还能安什么小心眼儿吗?你真是锔碗找碴儿。”说着,向他瞟了一眼,嘴唇一撇,满屋子人都拍手顿足哈哈大笑起来。孔学尼道:“不是我说李老板,说话还带飞眼儿,岂不是在屋子里唱《卖胭脂》,怎么叫大家不乐呢?”这样一来,白莲花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拉花玉仙走出房门去了。刘宝善在人丛里站了起来道:“开玩笑倒不要紧,可别从中挑拨是非,你们这样一来,她俩不好意思,一定是躲开去了。我瞧你们该去转圜一下子,别让她俩溜了。”鹏振道:“那何至于?要是那样……”燕西道:“不管怎样,得去看看,知道她两人到哪里去了?”说着,就站起身来追上去。追到走廊外,只见她两人站在一座太湖石下,四望着屋子。燕西道:“你们看什么?”白莲花道:“我看你府上这屋子,盖得真好,让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也是舒服的。”燕西道:“那有什么难?只要你乐意,住周年半载,又待何妨?刚才你所说的是你心眼里的话吗。”花玉仙手扶着白莲花的肩膀,推了一推,笑道:“傻子!说话不留神,让人家讨了便宜去了。”白莲花笑道:“我想七爷是随便说的,不会讨我们的便宜的。要是照你那样说法,七爷处处都是不安好心眼儿的,我们以后还敢和他来往吗?”燕西走上前,一手挽了一个,笑道:“别说这些无谓的话了,你们看看我的书房吧!我带你们去看。”他想着,这时大家都听戏陪客去了,自己书房里决没有什么人来的。就一点不踌躇,将二花带了去坐。
坐了不大一会儿,只见房门一开,有一个女子伸进头来,不是别人,正是清秋。二花倒不为意,燕西未免为之一愣。清秋原是在内客厅里招待客的,后来冷太太也到客厅里来了。因为冷太太说,来几次都没有看过燕西的书房,这一回倒是要看看。所以清秋趁着大家都起身去看戏,将冷太太悄悄地带了来。总算是她还是格外地小心,先让冷太太在走廊上站了一站,先去推一推门,看看屋子里还有谁?不料只一开门,燕西恰好一只手挽了白连花的脖子,一只手挽着花玉仙的手,同坐在沙发上。清秋看二花的装束,就知道是女戏子。知道他们兄弟,都是胡闹惯了的,这也不足为奇,因此也不必等燕西去遮掩,连忙就身子向后一缩。冷太太看她那样子,猜着屋子里必然有人,这也就用不着再向前进了。清秋过来,轻轻地笑道:“不必瞧了,他屋子里许多男客。”冷太太道:“怎么斯斯文文,一点声音都没有呢?”清秋道:“我看那些人,都在桌子上哼哼唧唧的,似乎是在作诗呢。”冷太太道:“那我们就别在这里打扰了。有的是好戏,去听戏去罢。”于是母子俩仍旧悄悄地回客厅来。清秋虽然对于刚才所见的事,有些不愿意,因为母亲在这里,家里又是喜事,只得一点颜色也不露出,象平常一样陪着母亲听戏。也不过听了两出戏,有个老妈子悄悄地步到身边,将她的衣襟扯了一扯,她已会意,就跟老妈子走了开来。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清秋才问道:“鬼鬼祟祟的有什么事?”老妈子道:“七爷在屋子里等着你,让你去有话说呢。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清秋心里明白,必定是为刚才看到那两个女宾,他急于要向我解释,其实我哪里管这些闲帐?也就不甚为意地走回屋子里来。只见燕西板着脸,两手背在身后,只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见人来,只瞅了一眼,并不理会,还是来回地走着。清秋见他不作声,只得先笑道:“叫我有什么事吗?”燕西半晌又不作声,忽然将脚一顿,地板顿得咚的一响。哼了一声道:“你要学他们那种样子,处处都要干涉我,那可不行的!”清秋已是满肚子不舒服,燕西倒先生起气来,便冷笑道:“你这是给我一个下马威看吗?我想我很能退让的了,我什么事干涉过你?”燕西道:“你说下马威就是下马威,你怎么样办吧?”清秋见他脸都气紫了,便道:“今天家里这些个人,别让人家笑话。你有什么话,只管慢慢地说,何必先生上气?”燕西道:“你还怕人家笑话吗?昨天你就一个人到街上侦探我的行动去了。刚才你还要我的好看,一直找到我书房里去。”清秋道:“你别嚷,让我解释。我绝对不知道你有女朋友在那里。因为母亲要看你的书房,所以我引了她去。”燕西道:“很好,我以为不过是你要和我捣乱呢。原来你把你母亲也带去调查我的行动,事情总算你查出来了,你要怎样办,就听你怎样办。”清秋不曾说得他一句,他倒反过来生气,一肚子委屈,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只在这一难之间,两道眼泪,就不期然而然地流下来了。燕西道:“这又算委屈你了?得!我还是忍耐一点,什么也不说,省得你说我给了你下马威看。”他说毕,掉转身子就走了。清秋一点办法没有,只得伏到床上去哭了一阵。
一会子,只听得玉儿在外面叫道:“七少奶,你们老太太请你去哩。”清秋连忙掏出手绢,将脸上泪痕一阵乱擦,向窗子外道:“你别进来,我这儿有事。你去对我们老太太说,我就来。”玉儿答应着去了。清秋站起来,先对镜子照了一照,然后走到屋后洗澡间里去,赶忙洗了一把脸,重新扑了一点粉,然后又换了一件衣服,才到戏场上来。冷太太问道:“你去了大半天,做什么去了?”清秋笑道:“我又不是客,哪能够太太平平地坐在这里听戏哩?我去招待了一会子客,刚才回屋子里去换衣服来的。”冷太太道:“你家客是不少,果然得分开来招待。若是由一个人去招待,那真累坏了。燕西呢?我总没瞧见他,大概也是招待客去了。”清秋点点头。清秋三言两语,将事情掩饰过去了,就不深谈了。这金家的堂会戏,一直演到半夜三四点钟。但是冷太太因家里无人,不肯看到那么晚。吃过晚饭之后,只看了一出戏,就向金太太告辞。金太太也知道她家人口少,不敢强留,就分付用汽车送,自己也送到大楼门外。清秋携着母亲的手,送出大门,一直看着母亲上了汽车,车子开走了,还站着呆望,一阵心酸,不由得落下几点泪。一个人怅怅地走回上房,只听得那边大厅里锣鼓喧天,大概正演着热闹戏。心里一阵阵难受,哪里还有兴致去听戏?便顺着走廊,回自己院子里来。这道走廊正长,前后两头,也不见一个人,倒是横梁上的电灯,都亮灿灿的。走到自己院子门口,门却是虚掩的,只檐下一盏电灯亮着,其余都灭了。叫了两声老妈子,一个也不曾答应。大概他们以为主人翁决不会这时候进来,也偷着听戏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倒是隔壁院子下房里哗啦哗啦抄动麻雀牌的声音,隔墙传了过来。自己并不害怕,家里难得有堂会,两个老妈子听戏就让她听去,不必管了。一个人走进屋子去,拧亮电灯,要倒一杯茶喝,一摸茶壶,却是冷冷冰冰的。于是将珐琅瓷壶拿到浴室自来水管子里灌了一壶水,点了火酒炉子来烧着了。火酒炉子烧得呼呼作响,不多大一会,水就开了。她自己沏上了一壶茶,又撮了一把台湾沉香末,放在御瓷小炉子里烧了。自己定了一定神,便拿了一本书,坐着灯下来看。但是前面戏台上的锣鼓,呛当呛当,只管一片传来。心境越是定,越听得清清楚楚,哪里能把书看了下去?灯下坐了一会,只觉无聊。心想,今天晚上,坐在这里是格外闷人的,不如还是到戏场上去混混去。屋子里留下一盏小灯,便向戏场上来。只一走进门,便见座中之客,红男绿女,乱纷纷的。心想都是快乐的,惟有我一个人不快乐,我为什么混在他们一处?还不曾落座,于是又退了回去。到了屋子里,那炉里檀烟,刚刚散尽,屋子里只剩着一股稀微的香气。自己坐到灯边,又斟了一杯热茶喝了。心想,这种境界,茶热香温,酒阑灯烧,有一个合意郎君,并肩共话,多么好!有这种碧窗朱户,绣帘翠幕,只住了我一个含辱忍垢的女子,真是彼此都辜负了。自己明明知道燕西是个纨绔子弟,齐大非偶。只因他忘了贫富,一味地迁就,觉得他是个多情人。到了后来,虽偶然也发现他有点不对的地方,自己又成了骑虎莫下之势,只好嫁过来。不料嫁过来之后,他越发是放荡,长此以往,不知道要变到什么样子了?今天这事,恐怕还是小发其端吧?她个人静沉沉地想着,想到后来,将手托了头,支着在桌上。过了许久,偶然低头一看,只见桌上的绒布桌面,有几处深色的斑点,将手指头一摸,湿着沾肉,正是滴了不少的眼泪。半晌,叹了一口气道:“过后思量尽可怜”。这时,夜已深了,前面的锣鼓和隔墙的牌声,反觉得十分吵人。自己走到铜床边,正待展被要睡,手牵着被头,站立不住,就坐下来,也不知道睡觉,也不知道走开,就是这样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坐了许久,身子倦得很,就和衣横伏在被子上睡下去。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只觉身上凉飕飕的,赶忙脱下外衣,就向被里一钻。就在这个时候,听得桌上的小金钟和隔室的挂钟,同时当当当敲了三下响,一听外面的锣鼓无声,墙外的牌声也止了。只这样一惊醒,人就睡不着,在枕头上抬头一看,房门还是自己进房时虚掩的,分明是燕西还不曾进来。到了这般时候,他当然是不进来了。他本来和两个女戏子似的人在书房里纠成了一团,既是生了气,索性和她们相混着在一处了。不料他一生气,自己和他辩驳了两句,倒反给他一个有词可措的机会。夫妻无论怎样的恩爱,男子究竟是受不了外物引诱的,想将起来,恐怕也不免象大哥三哥那种情形吧?清秋只管躺在枕头上望了天花板呆想。钟一次两次的,报了时刻过去,总是不曾睡好,就这样清醒白醒地天亮了。越是睡不着,越是爱想闲事,随后想到佩芳、慧厂添了孩子,家里就是这样惊天动地的闹热,若临了自己,应该怎么样呢?只想到这里,把几个月犹豫莫决的大问题,又更加扩大起来,心里乱跳一阵,接上就如火烧一般。
还是老妈子进房来扫地,见清秋睁着眼,头偏在枕上,因失惊道:“少奶奶昨晚上不是比我们早回来的吗?怎么眼睛红红的,倒象是熬了夜了。”清秋道:“我眼睛红了吗?我自己不觉得呢。你给我拿面镜子来瞧瞧看。”老妈子于是卷了窗帘子,取了一面带柄的镜子,送到床上。清秋一翻身向里,拿着镜子照了一照,可不是眼睛有些红吗?因将镜子向床里面一扔,笑道:“究竟我是不大听戏的人,听了半天的戏,在床上许久,耳朵里头,还是呛当呛当的敲着锣鼓,哪里睡得着?我是在枕上一宿没睡,也怪不得眼睛要红了。”老妈子道:“早着呢,你还是睡睡罢。我先给你点上一点儿香,你定一定神。”于是找了一撮水沉香末,在檀香炉里点着了,然后再轻轻地擦着地板。清秋一宿没睡,只觉心里难受,虽然闭上眼睛,但屋子里屋子外一切动作,都听得清清楚楚,哪里睡得着?听得金钟敲了九下,索性不睡,就坐起来了。不过虽然起来了,心里只是如火焦一般,老想到自己没有办法。尤其是昨日给两个侄子作三朝,想到自己身上的事,好象受了一个莫大的打击。以前燕西和自己的感情,如胶似漆,心想,总有一个打算,而今他老是拿背对着我,我怎么去和他商量?好便好,不好先受他一番教训,也说不定,一个人在屋子里就是这样发愁。到了正午,勉强到金太太屋子里去吃饭。燕西也不曾来,只端起碗,扒了几口饭,便觉吃不下去。桌上的荤菜,吃着嫌油腻,素菜吃着又没有味,还剩了大半碗饭,叫老妈子到厨房里去要了一碟子什锦小菜,对了一碗开水,连吞带喝地吃着。金太太看到,便问道:“你是吃不下去吧?你吃不下去,就别勉强。勉强吃下去,那会更不受用的。”清秋只淡笑了一笑,也没回答什么。不料金太太的话,果然说得很对,走到自己房里来,只觉胃向上一翻,哇的一声,来不及就痰盂子,把刚才吃的水饭,吐了一地板。一吐之后,倒觉得肚子里舒服多了。不过这种痛快,乃是项刻间的。一个好好的人,大半天没吃饭,总不会舒服。约摸过了半个钟头,清秋又觉心里有种如焦如灼的情况,不好意思又叫老妈子到厨房里去要东西,便叫她递钱给听差,买些干点心来吃。干点心买来了以后,也只吃了两块就不想吃。因为这些点心,嚼到嘴里,就象嚼着木头渣子一样,一点也没有味。倒是沏了一壶好浓茶,一杯一杯地斟着,都喝完了。心里自己也说不出那一种烦闷,坐也不好,睡也不好,看了一会书,只觉眼光望到书上,一片模糊,不知所云。放了书,走到院子里来,便只绕着那两棵松树走,说不出个滋味。走得久了,人也就疲倦得很。她这样心神不安的,闹了大半天,到了下午四点以后,人果然是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去睡了。一来昨晚没有睡好,二来是今天劳苦过甚,因此一上床就昏着睡过去了。
醒过来时,只见侍候润之的小大姐阿囡,斜着身子坐在床沿上。她伸了手握着清秋的手道:“五小姐六小姐刚才打这里去,说是你睡了,没敢惊动。叫我在这里等着你醒,问问可是身上不舒服?”清秋道:“倒要她两人给我担心,其实我没有什么病。”阿囡和她说话,将她的手握着时,便觉她手掌心里热烘烘的,因道:“你是真病了,让我对五小姐六小姐说一声儿。”清秋握着她的手连摇几下道:“别说,别说!我在床上躺躺就好了,你要去说了,回头惊天动地,又是找中国大夫找外国大夫,闹得无人不知。自己本没什么病,那样一闹,倒闹得自己怪不好意思的。”阿囡一想,这话也很有理由,便道:“我对六小姐是要说的,请她别告诉太太就是了。要不然,她倒说我撒谎。你要不要什么?”清秋道:“我不要什么,只要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就好了。”阿囡听她这话,不免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不愿人在这里打搅,便站起身来说道:“六小姐还等着我回话呢。”清秋道:“六小姐是离不开你的,你去罢,给我道谢。”阿囡去了,请秋便慢慢地坐了起来,让老妈子拧了手巾擦了一把脸。老妈子说:“大半天都没吃东西,可要吃些什么?”清秋想了许久,还是让老妈子到厨房去要点稀饭吃。自己找了一件睡衣披着,慢慢地起来。厨房知道她爱吃清淡的菜,一会子,送了菜饭来了,是一碟子炒紫菜苔,一碟子虾米拌王瓜,一碟子素烧扁豆,一碟子冷芦笋。李妈先盛了一碗玉田香米稀饭,都放在小圆桌上。清秋坐过来,先扶起筷子,夹了两片王瓜吃了,酸凉香脆,觉得很适口,连吃了几下。老妈子在一边看见,便笑道:“你人不大舒服,可别吃那些个生冷。你瞧一碟子生王瓜,快让你吃完了。”清秋道:“我心里烧得很,吃点凉的,心里也痛快些。”说着,将筷子插在碗中间,将稀饭乱搅。李妈见她要吃凉的,又给她盛了一碗上来凉着。清秋将稀饭搅凉了,夹着凉菜喝了一口,觉得很适口,先吃完了一碗。那一碗稀饭凉了许久,自不十分热,清秋端起来,不多会,又吃完了。伸着碗,便让老妈子再盛。李妈道:“七少奶奶,我瞧你可真是不舒服,你少吃一点吧?凉菜你就吃得不少,再要闹上两三碗凉稀饭,你那个身体,可搁不住。”清秋放着碗,微笑道:“你倒真有两分保护着我。”于是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我们望后瞧着罢。”李妈也不知道她命意所在,自打了手巾把子,递了漱口水过来。清秋趿着鞋向痰盂子里吐水。李妈道:“哟!你还光着这一大截腿子,可仔细招了凉。”清秋也没理会她,抽了本书,坐到床上去,将床头边壁上倒悬的一盏电灯开了。正待要看书时,只觉得胃里的东西,一阵一阵地要向外翻,也来不及趿鞋,连忙跑下床,对着痰盂子,哗啦哗啦,吐个不歇。这一阵恶吐,连眼泪都带出来了。李妈听到呕吐声,又跑进来,重拧手巾,递漱口水。李妈道:“七少奶,我说怎么着?你要受凉不是?你赶快去躺着罢。”于是挽着清秋一只胳膊,扶她上床,就叠着枕头睡下。分付李妈将床头边的电灯也灭了,只留着横壁上一盏绿罩的垂络灯。李妈将碗筷子收拾清楚,自去了。清秋一人睡在床上,见那绿色的灯,映着绿色的垂幔,屋子里便阴沉沉的。这个院子,是另一个附设的部落,上房一切的热闹声音,都传不到这里来。屋子里是这样的凄凉,屋子外,又是那样沉寂。这倒将清秋一肚子思潮,都引了上来。一个人想了许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忽然听到院子里呼呼一阵声音,接上那盏垂络绿罩电灯,在空中摇动起来,立刻人也凉飕飕的。定了一定神,才想起过去一阵风,忘了关窗子呢。床头边有电铃,按着铃,将李妈叫来,关了窗子。李妈道:“七爷今晚又没回来吗?两点多钟了,大概不回来了。我给你带上门罢。”清秋听说,微微地哼了一声,在这一声哼中,她可有无限的幽怨哩。
第七十回 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 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
这一晚上,清秋迷迷糊糊的,混到了深夜,躺在枕上,不能睡熟,人极无聊,便不由得观望壁子四周,看看这些陈设,有一大半还是结婚那晚就摆着的,到而今还未曾移动。现在屋子还是那样子,情形可就大大地不同了。想着昔日双红烛下,照着这些陈设,觉得无一点不美满,连那花瓶子里插的鲜花那一股香气,都觉令人喜气洋洋的。还记得那些少年恶客,隔着绿色的垂幕,偷听新房的时候,只觉满屋春光旖旎。而今晚,双红画烛换了一盏绿色的电灯,那一晚上也点着,但不象此时此地这种凄凉。自己心里,何以只管生着悲感?却是不明白。正这样想着时,忽听得窗子外头,滴滴嗒嗒地响了起来。仔细听时,原来是在下雨,起了檐溜之声。那松枝和竹叶上,稀沙稀沙的雨点声,渐渐儿听得清楚。半个钟点以后,檐溜的声音,加倍的重大,滴在石阶上的瓷花盆上,与巴儿狗的食盆上,发出各种叮当劈啪之声。在这深沉的夜里,加倍地令人生厌。同时屋子里面,也自然加重一番凉意。人既是睡不着,加着雨声一闹,夜气一凉,越发没有睡意。迷迷糊糊听了一夜的雨,不觉窗户发着白色,又算熬到了天亮。别的什么病自己不知道,失眠症总算是很明显的了。不要自己害着自己,今天应当说出来,找个大夫来瞧瞧。一个人等到自己觉得有病的时候,精神自觉更见疲倦。清秋见窗户发白以后,渐觉身上有点酸痛,也很口渴,很盼望老妈子他们有人起来伺候。可是窗户虽然白了,那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因此窗户上的光亮,老是保持着天刚亮的那种程度,始终不会大亮。自从听钟点响起,便候着人,然而候到钟响八点,还没有一个老妈子起来。实在等不过了,只好做向来不肯做的事,按着电铃,把两个老妈子催起来。刘妈一进外屋子里,就哟了一声说:“八点钟了,下雨的天,哪里知道?”清秋也不计较他们,就叫他们预备茶水。自己只抬了一抬头,便觉得晕得厉害,也懒得起来,就让刘妈拧了手巾,端了水盂,自己伏在床沿上,向着痰盂胡乱洗盥了一阵。及至忙得茶来了,喝在口内,觉得苦涩,并没有别的味,只喝了大半杯,就不要喝了。窗子外的雨声,格外紧了,屋子里阴暗暗的,那盏过夜的电灯,因此未灭。清秋烦闷了一宿,不耐再烦闷,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睡着了,魂梦倒是安适,正仿佛在一个花园里,日丽风和之下看花似的,只听得燕西大呼大嚷道:“倒霉!倒霉!偏是下雨的天,出这种岔事。”清秋睁眼一看,见他只管跳着脚说:“我的雨衣在哪里?快拿出来罢,我等着要出门呢。”清秋本想不理会,看他那种皱了眉的样子,又不知道他惹下了什么麻烦,只得哼着说道:“我起不来,一刻也记不清在哪箱子里收着。这床边小抽屉桌里有钥匙,你打开玻璃格子第二个抽屉,找出衣服单子来,我给你查一查。”燕西照着样办了,拿着小帐本子自己看了一遍,也找不着。便扔到清秋枕边,站着望了她。清秋也不在意,翻了本子,查出来了。因道:“在第三只皮箱子浮面,你到屋后搁箱子地方,自己去拿罢。那箱子没有东西压着,很好拿的。”燕西听说,便自己取雨衣来穿了。正待要走,清秋问道:“我又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燕西道:“你别多心,我自己没有什么事,刘二爷捣了乱子了。”清秋这才知道刘宝善的事,和他不相干的。因道:“刘二爷闹了什么事呢?”燕西本懒得和清秋说,向窗外一看,突然一阵大雨,下得哗啦哗啦直响。檐溜上的水,瀑布似的奔流下来。因向椅上一坐道:“这大雨,车子也没法子走,只好等一等了。谁叫他拚命地搂钱呢?这会子有了真凭实据,人家告下来了,有什么法子抵赖?我们看着朋友分上,也只好尽人事罢了。”清秋听了这话,也惊讶起来,便道:“刘二爷人很和气的,怎么会让人告了?再说,外交上的事,也没有什么弄钱的事情。”燕西道:“各人有各人的事,你知道什么?他不是在造币局兼了采办科的科长吗?他在买材料里头,弄了不少的钱,报了不少的谎帐。原来几个局长,和他有些联络,都过去了。现新来的一个局长,是个巡阅使的人,向来欢喜放大炮。他到任不到一个月,就查出刘二爷有多少弊端。也有人报告过刘二爷,叫他早些防备。他倚恃着我们这里给他撑腰,并不放在心上。昨天晚上,那局长雷一鸣,叫了刘二爷到他自己宅里去,调了局子里的帐一查,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漏洞,但是仔细盘一盘,全是毛病。我今天早上听见说,差不多查出有上十万的毛病呢。到了今天这个时候为止,刘二爷还没有回来,都说是又送到局子里去看管起来了。一面报告到部,要从严查办。他们太太也不知是由哪里得来的消息,把我弟兄几个人都找遍了,让我们想法子。”清秋道:“你同官场又不大来往的人,找你有什么用?”燕西道:“她还非找我不可呢。从前给我讲国文的梁先生,现在就是这雷一鸣的家庭教授,只有我这位老先生,私下和姓雷的一提,这事就可以暗消。我不走一趟,哪行?”说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他就起身走了出来。
燕西一走出院门,就见金荣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燕西道:“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金荣道:“刘太太打了两遍电话来催了,我不敢进去冒失说。”燕西道:“你们以为我这里当二爷三爷那里一样呢。这正正经经的事,有什么不能说?刚才那大雨,我怎样走?为了朋友,还能不要命吗?”说着话,走到外面。汽车已经由雨里开出来了,汽车夫穿了雨衣,在车上扶机盘,专等燕西上车。燕西道:“我以为车子还没有开出来呢,倒在门口等我。你们平常沾刘二爷的光不少,今天人家有事,你们是得出一点力。要是我有这一天,不知道你们可有这样上劲?”车夫和金荣都笑了。这时,大雨刚过,各处的水,全向街上涌。走出胡同口,正是几条低些的马路,水流成急滩一般,平地一二尺深,浪花乱滚。汽车在深水里开着,溅得水花飞起好几尺来。燕西连喝道:“在水里头,你们为什么跑得这快?你们瞧见道吗?撞坏了车子还不要紧,若是把我摔下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汽车夫笑着回头道:“七爷,你放心,这几条道,一天也不知走多少回,闭了眼睛也走过去了。”口里说着,车子还开得飞快。刚要拐弯,一辆人力车拉到面前,汽车一闪,却碰着人力车的轮子,车子、车夫和车上一个老太太,一齐滚到水里去。汽车夫怕这事让燕西知道了,不免挨骂,理也不理,开着车子飞跑。燕西在汽车里,似乎也听到街上有许多人,呵了一声,同时自己的汽车,向旁边一折,似乎撞着了什么东西了。连忙敲着玻璃隔板问道:“怎么样?撞着人了没有?”汽车夫笑道:“没撞着,没撞着。这宽的街,谁还要向汽车上面撞,那也是活该。”燕西哪里会知道弄的这个祸事?他说没有撞着,也就不问了。汽车到了这造币局雷局长家门口,小汽车夫先跳下来,向门房说道:“我们金总理的七少爷来拜会这里梁先生。”门房先就听到门口汽车声音,料是来了贵客,现在听说是总理的七少爷,哪敢怠慢?连忙迎到大门外。燕西下了车子,因问梁先生出去没有?门房说:“这大的雨,哪会出去?我知道这位梁先生,从前也在你府上呆过的。这儿你来过吗?”燕西厌他絮絮叨叨,懒和他说得,只是由鼻子里哼着去答应他。他说着话,引着燕西转过两个院子,就请燕西在院门房边站了一站,抢着几步,先到屋子里厢报告。燕西的老业师梁海舟由里面迎了出来,老远地笑着道:“这是想不到的事,老弟台今天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谈谈。”说着,便下台阶来,执着燕西的手。燕西笑道:“早就该来看看的,一直延到了今天呢。”于是二人一同走到书房来。这时正下了课,书房里没有学生。梁海舟让燕西坐下,正要寒暄几句话。燕西先笑道:“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求求梁先生讲个情。这事自然是冒昧一点,然而梁先生必能原谅的。”于是就把刘宝善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因轻轻的道:“刘二爷错或者是有错的。但是这位局长恐怕也是借题发挥。刘二爷也不是一点援救没有的人,只是这事弄得外面知道了,报上一登,他在政治上活动的地位,恐怕也就发生影响。最好这事就是这样私了,大家不要伤面子。梁先生可以不可以去和雷局长说一说?大家方便一点。”燕西的话虽然抢着一说,梁海舟倒是懂了。因道:“燕西兄到这儿来,总理知道吗?”燕西道:“不知道,让他老人家知道,这就扎手了。你想,他肯对雷局长说,这事不必办吗?也许他还说一句公事公办呢。连这件事,最好是根本都不让他晓得。”梁海舟默然了一会,点了点头道:“刘二爷也是朋友,老弟又来托我,我不能不帮一个忙。不过我这位东家虽然和我很客气,但是不很大在一处说话。我突然去找他讲情,他或者会疑心起来,也未可知。”说着,将手轻轻地拍了一下桌沿道:“然而我决计去说。”燕西听说,连忙站起来和他拱拱手,笑道:“那就不胜感激之至,只是这件事越快越好,迟了就怕挽回不及了。”正说到这里,听差的对燕西说:“宅里来了电话,请七爷说话。”燕西跟着到了接电话的地方,一接电话,却是鹏振打来的。他说:“这老雷的脾气,我们是知道的,光说人情,恐怕是不行,你简直可以托梁先生探探他的口气,是要不要钱?若是要钱的话,你就斟酌和他答应罢。”燕西放下电话,回头就来把这话轻轻地对梁海舟说了。梁海舟踌躇了一会,皱着眉道:“这不是玩笑的事,我怎样说哩?我们东家,这时倒是还没有出去,让我先和他谈谈看。老弟你能不能在我这里等上一等?”燕西道:“为朋友的事,有什么不可以?”梁海舟便在书架上找了一部小说,和一些由法国寄来的美术信片,放在桌上,笑道:“勉强解解闷罢。”于是就便去和那位雷一鸣局长谈话去了。去了约一个钟头,他笑嘻嘻地走来,一进门便道:“幸不辱命,幸不辱命!”燕西道:“他怎么说了?”梁海舟道:“我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才说到这事,他先是很生气。他后来说了一句,历任局长未必有姓刘的弄得钱多,应该让他吃点苦才好。梁先生你别和他疏通,请问他弄了那些个钱,肯分一个给你用吗?”燕西笑道:“他肯说这句话,倒有点意思了。梁先生应该乘机而入。”梁海舟道:“那是当然。我就说,从前的事,那是不管了。现在若是要他吐出一点子来,也不怕他不依。这种事情,本来可大可小,与其让他想了法子来弥补,倒不如抢先罚他一笔款子,倒让他真感受着痛苦。这位雷局长说,罚他一下也好。我是不要钱,我们大帅,正打算在前门外军衣庄上要付一笔款子,他若肯担任下来,我就放过他。可是我又怕传出去了,人家倒疑惑我弄钱,我背上这个名声,未免不值得。我就说,这事情不办则已,若一办起来,只要他签一张支票,派人到银行将款子取将出来,有谁知道?他听了我这话,只管抽着烟微笑,那意思自然是可以了。我就说,这位刘君,我虽不大熟识,但是也见过几次面,他那方面,倒有人和我表示事是做错了,只要有补救之法,倒无不从命。他就说,你不能和他直接说吗?我听他说了此话,分明是成功了,索性把这话从头至尾,详详细细一说。他也就说,和刘二爷并没有什么恶感,只要公事上大家过得去,他又何必和刘二爷为难?既是有金府上人来转圜,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愿担一半责任,不把这事告到部里去,也不打电报给赵巡阅使,只要大家过得去就是了。总而言之,他是完全答应了。”燕西道:“事情说到这种程度,自然是成功了,但不知开口要多少钱?”梁海舟笑道:“这个数目,他好意思说出口,我倒不好意思说出口。你猜他要多少?他要十万。”燕西道:“什么?”梁海舟笑道:“你不用惊讶,我已声明在先,连我都不好意思说的。”燕西道:“难道他还把刘二爷当肉票,大大绑他一笔不成?刘二爷这事,大概也不致于砍头,他若是有这么些钱,不会留在那里,等着事情平了,他慢慢地受用,何必一下子拿出来给人家去享福呢?”梁海舟望了一望院子,然后走近一步,轻轻地道:“这话不是那样说,他反正有人扛叉杆儿的,设若他绑票绑到底,把刘二爷向他的主人翁那儿一送,你猜怎么样?那结果不是更糟糕吗?”燕西听了这话,心里例为之软化起来,踌躇着道:“不过一开口就要十万,这叫人可没有法子还价。事情太大了,我也不敢作主,让我和他太太商量商量看。不过由我看来,他太太就是愿出,破了他的产,未必还凑合得上呢。”梁海舟笑道:“老弟究竟是个书生,太老实了。他说要十万,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给十万吗?自然要他大大地跌一跌价钱。给我草草地说了一番,他已经打了对折了。因为我不知道刘二爷那方面的事,不敢担负讲价,所以没有把价钱说定。由大势说来,自然还是可以减的。”燕西道:“既是数目还可以通融,那就好办。现在我先回去,和刘太太商量一下,究竟能出多少钱,让她酌定。”梁海舟笑道:“这个你放心,他既愿意妥洽,当然不把事情扩大起来的。我等候你的电话罢。”燕西见这方面已不成问题,就坐了车子一直到刘宝善家来。
刘太太和刘宝善一班朋友,都是熟极了的人,燕西一来了,她就出来相见。燕西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刘太太道:“只要能平安无事,多花几个钱,倒不在乎。七爷和宝善是至好朋友,他的能力,七爷总也知道,七爷看要怎样办呢?”燕西笑道:“这个我可不敢胡来,据那老雷的意思,是非五万不可的了,我那敢担这种的担子呢?”刘太太道:“钱就要交吗?若是就要交的话,我就先开一张支票请七爷带去。”燕西道:“二爷的支票,刘太太代签字有效吗?”刘太太沉吟了一会,因道:“我不必动他名下的,我在别处给他想一点法子得了。”说着,她走进内室去,过了一会子,就由里面拿出了一张支票来交给燕西。燕西接过来看时,正是五万元的支票,下面写了云记,盖了一颗小圆章,乃是何岫云三个字签字,这正是刘太太的名字。燕西看到,心里很是奇怪,怎么她随随便便就开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来?这样子,在银行没有超过一倍的数目,不能一点也不踌躇呢。她既如此,刘宝善又可知了。他心里想着,自不免在脸上有点形色露出来。刘太太便道:“七爷,你放心拿去罢。这又不是抵什么急债,可以开空头支票。”燕西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宝善有了事,刘太太难道还舍不得花钱把他救出来吗?我暂时回家去一趟,和三家兄大家兄商量一下子,看看这支票,是不是马上就要交出去?若是还可以省得的话,就把这支票压置一两天。”刘太太皱了眉道:“不罢!我们南方人说的话,花了钱,折了灾,只要人能够早一点平平安安地恢复自由,那也就管不得许多,只当他少挣几个得了。”燕西道:“好罢,那我就这样照办罢。”于是告别回家。
今天天气不好,凤举弟兄都在家里坐在外面小客厅里,大家正在讨论刘宝善的事,正觉没有办法。燕西一回来,大家就先争着问事情怎么样?燕西一说,鹏振便首先要了支票去看,因笑道:“人家说刘二爷发了财,我总不肯信,于今看起来,手边实在是方便。我看总有个三五十万。”鹤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空负着虚名,和刘老二一比,未免自增惭愧了。”凤举笑道:“见钱就眼馋。那又算什么,值得叹一口气?”鹤荪道:“并不是我见钱眼馋,我佩服刘老二真有点手段,那雷一鸣绑了票,他有这些个钱,你想搜刮岂是容易吗?”燕西道:“人家正等我们帮忙,我们倒议论人家。我是拿不着主意,现在刘太太这张支票,是不是交出去呢?”凤举道:“她自己都舍得花钱,还要你给她爱惜作什么?他惹了那大的祸,用五万块钱脱身,他就是一件便宜事了。你就把这张支票送去罢。不过你要梁先生负责,支票交了出去,可就得放人。他们这种票匪,可不讲什么江湖上的义气,回头交了钱,他不放人,那可扎手。”鹏振道:“能用钱了,这事总算平易,我就怕要闹大呢。那边既是等着你回话,你就去罢。”
燕西见大家都如此主张,他也不再犹豫,揣了支票,又到雷家来了。见了梁海舟,将支票交给他,笑道:“款子是遵命办理了,人能够在今天恢复自由吗?”梁海舟道:“大概总可以罢?让我去和他说说看。”于是将支票藏在身上,去见雷一鸣了。那雷一鸣等着梁海舟的消息,却也没有出门。过了一会,梁海舟笑嘻嘻地走来,进门对燕西拱拱手道:“事情妥了,妥了,妥了!我原想银行兑过支票以后,才能放人的。他倒更直捷痛快,说得人家干脆,我也干脆,已经打了电话给局子里,将监视刘二爷的警察取消了。”燕西道:“这样说来,人是马上可以恢复自由了?”梁海舟道:“当然。他还说了,你若是愿意送他回家,你就可以坐了你的汽车去接他出来。”燕西不料轻轻悄悄地就办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很是高兴。便道:“既然马上可以接他,我又何必不顺便去接他出来。”于是一面和梁海舟道谢,一面向外走。坐上汽车,就告诉车夫直开造币局。汽车走了一截路,才想起来,刘宝善被监视在什么地方,也不曾打听清楚。再说,只有撤销监视的话,究竟让不让人来接他,也没有一句切实的话。况且雷局长通电话到现在,也不到一点钟,急忙之间,是否就撤销了监视,还未可知。自己马上就来接人,未免太大意一点了。他在车上,正自踌躇着,汽车已到造币局门口停住。燕西要不下车,也是不可能,只好走下车来,直奔门房。不料刚到门房口,就见刘宝善由里面自自在在的走将出来。他老远地抬起一只手,向燕西招了一招,笑道:“我接到梁海舟的电话,说是你已经起身由那里来了。我知道你是没有到这儿来过的,所以我接到外边来。”说着话,二人越走越近,刘宝善就伸着手握了燕西的手,连连摇了几摇,笑道:“把你累坏了,感激得很。将来有用我老大哥的时候,我是尽着力量帮忙。”燕西笑道:“你出来了,那就很好。你太太在家里惦记得很,我先送你回家去罢。”刘宝善跟他一路上车,燕西和他一谈,他才知道家里拿出了五万块钱来赎票。因笑道:“我们太太究竟是个女流,经不得吓。人家随便一敲,就花了五万元了。”燕西道:“什么?据你这样说,难道说这五万元钱出得很冤吗?我原打算考量考量的,可是我也问过好几位参谋,都说只要人出来就得了,花几个钱却不在乎。我因为众口一词都是如此说,也就不肯胡拿主意。若是照你的办法,又怎么样呢?大概你还能有别的良法脱身吗?”刘宝善笑道:“虽然不能有良法脱身,但我自信帐目上并没有多大的漏缝,罪不至于坐监。我就硬挺他一下子,他也不过把我造币局里的地位取消。可是政治上的生活,日子正长,咱们将来也不知道鹿死谁手呢?”燕西道:“那末,这五万块钱算是扔到水里去了?”刘宝善微笑了一笑道:“出钱也有出钱的好处,我相信我这位置,他是不能不给我保留的,那末,……”说着,又微笑了一笑。燕西待要问个究竟,汽车已经停在门口了。刘太太听说刘宝善回来了,喜不自胜,一直迎了出来,笑道:“怎么出来得这样快?这都是七爷的力量,我们重重地谢谢。”燕西道:“别谢我,谢谢那五万元一张的支票罢。”刘宝善夫妇说得挺高兴的,燕西一想,就不必在这里误了人家的情话,就道:“刘二爷,回头见罢,我忙了一上午,还没有吃饭呢。”也不等刘宝善表出挽留的意思,他已经抽开身子走得很远了。燕西到了家,很是得意的,见着人就说,把宝善接回来了。
这个时候,家里已吃过了饭,回房换了衣服的时候,就叫老妈子去分付厨房里另开一客饭,送到外面屋子里吃。这时清秋勉强起了床,斜靠在沙发椅上。燕西先是没有留心到她的颜色,以为她对于前天的事,还没有去怀,不理会她的好。后来找了一个鞋拔子拔了鞋,一只脚放在小方凳上,一弯腰正对着清秋的脸色,见她十分的清瘦,便问道:“你真的病了吗?”清秋微笑道:“你这话问得有点奇怪,我几时又假病过呢?”燕西且不答复她的话,只管使劲去拔鞋,把两只鞋都拔好了,还把刷子去刷了一刷。虽和清秋相距很近,并不望着她的脸。清秋道:“这下雨的天,穿得皮鞋好好的,干吗又换上一双绒鞋?换了也就得了,这样苦刷作什么?”燕西这才把鞋拔子一扔,坐到沙发上道:“忙一早上,真够了,我这一换鞋,今天不出去了。”清秋道:“结果怎样呢?”燕西就把大概情形说了一说,又道:“我出了面子来说,总得办好,若不是我,恐怕要出十万,也未可知呢。话又说回来了,就是十万,刘二爷也出得起。我真奇怪,他怎么会有许多钱?”清秋道:“我不说心里忍不住,说出来或者你又会不快活。据我看,他发财是该的,一点不稀奇。这种人高比一点,是我们家的门客,实在说一句,是你们贤昆仲的帮闲。你欢喜小说,你不曾看到《红楼梦》上说的赖大家里,还盖着园子吗?这赖大家里有这样子好,那些少爷哪比得上?”燕西道:“你胡扯!刘二爷是我们的朋友,怎把他当起老管家的来?”清秋道:“据我看,还比不上呢。你想,他终年到头,都是陪着你们玩,有屁大的事情,你们也叫他帮忙。他口里虽有时也推诿一下子,但是实际上,没有不出全力和你们去办的。你们请客,是假座他家,你们打小牌,也是假座他家。还有许多在家里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以在他家里办。若说是朋友,天下有这样在朋友家里闹的吗?若说他是父亲的僚属,勉强敷衍你们贤昆仲。那也不过偶尔为之,出于不得已罢了。现在终年累月这样,那决不能是不得已,要是不得已的话,那就宁可得罪你们贤昆仲,放事不干了。”燕西道:“据你这样说,难道他还揩我们的油吗?”清秋笑道:“凭你这句话,你就糊涂,你们贤昆仲一年玩到头,花钱虽冤,都是为着装面子,明明地花去。若是要你们暗中吃亏,是不可能的。刘二爷那哪揩你们的油?就揩油,又能揩你们多少钱呢?”燕西道:“据你说,他就有钱,也是他的本事弄来的,与我们无干。你怎么又说他是门客帮闲那些话?”清秋望着燕西,不由得微笑了一笑道:“我猜你不是装傻,惟其你们不明白这道理,他才好弄钱。你想,他因为和你们熟识,父亲有什么事,他全知道,得着你们的消息,他要作投机的事,比之别人,总是事半功倍。同时,人家要有什么事,不能不求助于父亲的,又不能不找个消息灵通的人接洽接洽。刘二爷终年到头和你们混,无论他能不能在父亲面前说话,人家也会说他是我们的亲信。他对于外面,就可借此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求什么不得?对于内呢,利用你们贤昆仲给他通消息,父亲有点对他不满,你们还有不告诉他的吗?他自然先设法弥补起来。他若是要求得父亲一句话,一张八行,在父亲分明是随便的,人家就以为是金总理保荐了他的亲信,总要想法子给他一分兼差。有了差事之后,他那样聪明的人还不会弄钱吗?他有钱不必瞒别人,只要瞒我们金家人就行了。外人知道他有钱,他是没关系的。你们知道他有钱,把这事传到父亲耳朵里去,哪里还能信他穷,到处给他想法子找事呢?所以他应该发财,你们也应该不知道。”燕西将她的话,仔细一想,觉得很对,因笑道:“你没做官,你也没当过门客,这里头的诀窍,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清秋道:“古言道得好,王道不外乎人情,这些事我虽没有亲自经历,猜也猜出一半,况且你们和刘二爷来往的事,你又喜欢回来说,我冷眼看看,也就知道不少了。你想,他也是像你们贤昆仲一样,敞开来花钱吗?他可没有你们这样的好老子呢。”燕西听了他夫人这些话,仔细想了一想,不觉笑道:“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清秋道:“这就不敢当,你回家来,少发我一点大爷脾气,我也就感激不尽了。”燕西觉得夫人如此聪明,说得又如此可怜,不觉心动,望着夫人的脸,只管注意。男女之间,真是有一种神秘,这一下子,燕西夫妇又回复到了新婚时代了。
第七十一回 四座惊奇引觞成眷属 两厢默契坠帕种相思
清秋如此说了一遍,燕西虽觉得她言重一点,然而是很在理的话,只是默然微笑。在他这样默然微笑的时候,眼光不觉望到清秋面上,清秋已是低了头,只看那两脚交叉的鞋尖,不将脸色正对着燕西,慢慢地呆定着。燕西一伸手,摸着清秋的脸道:“你果然是消瘦得多了,应该找位大夫瞧瞧才好。”清秋把头一偏,笑道:“你不要动手罢,摸得人怪痒痒的。”燕西执着她一只手,拉到怀里,用手慢慢地摸着。清秋要想将胳膊抽回去,抬着头看看燕西的颜色,只把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将胳膊拉得很直。燕西又伸了手,将一个指头,在清秋脸上扒了一扒,笑道:“你为了前天的事,还和我生气吗?”清秋道:“我根本上就不敢生气,是你要和我过不去。你既是不生气,我有什么气可生呢?我不过病了,打不起精神来罢了。”燕西道:“你这话我不信,你既是打不起精神来,为什么刚才和我说话有头有尾,说了一大堆?”清秋道:“要是不能说话,我也好了,你也好了。现在偶然患病,何至于弄到不能说话哩?”燕西道:“你起来,我倒要躺躺了,早上既是冒着雨,跑了这大半天,昨晚上又没有睡得好。”清秋听他昨晚上这句话,正想问她昨晚在哪里睡的。忽然一想,彼此发生了好几天的暗潮,现在刚有一点转机,又来挑拨他的痛处,他当然是不好回答。回答不出来,会闹成什么一个局面呢?如此想着,就把话来忍住。燕西便问道:“看你这样子有什么话要说,又忍回去了。是不是?”清秋道:“可不是!我看你的衣服上,有几点油渍,不免注意起来。只这一转念头,可就把要说的话忘了。”燕西倒信以为实,站起来,伸了一伸懒腰,和衣倒在床上睡了。不多大的工夫,他就睡得很酣了。李妈进来看见,笑道:“床上不离人,少奶奶起来,七爷倒又睡下了。他早上回家,两边脸腮上红红的,好象熬了夜似的,怪不得他要睡。”清秋道:“他大概是打牌了。”李妈却淡淡地一笑,不没什么走了,清秋靠着沙发,只管望了床上,只见燕西睡得软绵绵的,身子也不曾动上一动,因对他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长气。
燕西一睡,直睡到天色快黑方才醒过来。阴雨的天,屋子里格外容易黑暗,早已亮上了电灯。燕西一个翻身,向着外道:“什么时候了?天没亮你就起来了。”清秋道:“你这人真糊涂!你是什么时候睡的,大概你就忘了。”燕西忽然省悟,笑着坐了起来,自向浴室里去洗脸。只见长椅上放了一套小衣,澡盆边挂的铁丝络子里,又添了一块完整的卫生皂。燕西便道:“这为什么?还预备我洗澡吗?”清秋道:“今天晚上,我原打算你应该要洗个澡才好,不然,也不舒服的。衣是我预备好了的,洗了换上罢。”燕西想不洗,经她一提,倒真觉得身上有些不爽。将热水汽管子一扭,只见水带着一股热气,直射出来。今天汽水烧得正热,更引起人的洗澡兴趣。这也就不作声,放了一盆热水,洗了一个澡。洗澡起来之后,刚换上小衣,清秋慢慢地推着那扇小门,隔了门笑问道:“起来了吗?”燕西道:“唉!进来罢。怕什么?我早换好衣服了。”清秋听说,便托了两双丝袜,一双棉袜,笑着放到长椅上。燕西笑道:“为什么拿了许多袜子来?”清秋道:“我知道你愿意要穿哪一种的?”说着话,清秋便伸手要将燕西换下来的衣袜,清理在一处。燕西连忙上前拦住道:“晚上还理它作什么?”说着,两手一齐抱了,向澡盆里一扔。清秋在旁看到,要拦阻已来不及,只是对燕西微笑了一笑,也就算了。燕西穿好衣服,出了浴室,搭讪着将桌上的小金钟,看了一看,便道:“不早了,我们应该到妈那儿吃饭去了吧?”清秋道:“你看我坐起来了吗?我一身都是病呢,还想吃饭吗?”燕西道:“刚才我问你,你只说是没精神,不承认有病。现在你又说一身都是病?”清秋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害病是不肯铺张的。”燕西道:“你既是有病,刚才为什么给我拿这样拿那样呢?”清秋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对他一笑。燕西远远地站着,见清秋侧着身子斜伏在沙发上,一只手只管去抚摩靠枕上的绣花,似乎有心事说不出来,故意低了头。燕西凝神望着她一会,因笑道:“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但是你有点误会。十二点钟以后,我再对你说。”清秋道:“你不要胡猜,我并没有什么误会。不过我自己爱干净,因之也愿意你干净,所以逼你洗个澡,别的事情,我是不管的。”燕西道:“得啦!这话说过去,可以不提了。我们一路吃饭去罢。你就是不吃饭,下雨的天,大家坐在一处,谈谈也好,不强似你一个人在这里纳闷。”清秋摇了一摇头道:“不是吃不吃的问题,我简直坐不住,你让我在屋子里清静一会子,比让我去吃饭强得多。”
燕西一人走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吃饭,只见金太太和梅丽对面而坐,已经在吃了。梅丽道:“清秋姐早派人来告诉了,不吃饭的,倒不料你这匹野马,今天回来了。”燕西笑道:“妈还没有说,你倒先引起来?”说着,也就坐下来吃饭。金太太道:“你媳妇不舒服,你也该去找大夫来给她瞧瞧。你就是公忙,分不开身来,也可以对我说一声,她有几天不曾吃饭了。”燕西道:“不是我不找大夫,她对我还瞒着,说没有病呢。看也是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来。”金太太将一只长银匙,正舀着火腿冬瓜汤,听了这话,慢慢地呷着,先望了一望梅丽,将汤喝完,手持着筷子,然后望着燕西道:“我看她那种神情,不要不是病吧?你这昏天黑地的浑小子,什么也不懂的,你问问她看吧。要是呢?可就要小心了。她是太年轻了,而且又住在那个偏僻的小院子里,我照应不着她。”梅丽笑道:“妈这是什么话,既不是病,又要去问问她。”金太太瞪了她一眼,又笑骂道:“作姑娘的人,别管这些闲事。”梅丽索性放下手上的筷子,站起来鼓着掌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七哥,恭喜你啊!”金太太鼓着嘴又瞪了她一眼。梅丽道:“别瞪我,瞪我也不行,谁让你当着我的面说着呢?”金太太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因道:“你这孩子,真是淘气,越是不让你说,你是越说得厉害,你这脾气几时改?”燕西道:“梅丽真是有些小孩子脾气。”梅丽道:“你娶了媳妇几天,这又要算是大人,说人家是小孩子。”燕西笑着正待说什么,梅丽将筷子碗一放,说道:“你别说,我想起一桩事情来了。”说罢,她就向屋外一跑。燕西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心事?且不理会,看她拿什么东西来?不一会工夫,只见梅丽拿着几个洋式信封进来,向燕西一扬道:“你瞧这个。明天有一餐西餐吃了。”燕西拿过来看时,却是吴蔼芳下的帖子,请明日中午在西来饭店会餐,数一数帖子,共有八封,自己的兄弟妯娌姐妹们都请全了。有一人一张帖子,有两人共一张帖子的。燕西道:“怪不得你饭也不要吃,就跑去拿来了,原来是吴二小姐这样大大地破钞,要请我们一家人。无缘无故这样大大的请客,是什么用意呢?”梅丽道:“我也觉得奇怪。我把请帖留着,还没有给她分散呢。我原是打算吃完了饭拿去问大嫂的。”燕西道:“你去问她,她也和我们一样地不知道。帖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该问一问下帖子的人就好了。”梅丽道:“是下午五点才送来的,送的人,送来了还在这里等着人家问他吗?要问也来不及了。”金太太道:“你们真是爱讨论,人家请你们吃一餐饭,也很平常,有什么可研究的?”燕西道:“并不是我们爱讨论,可是这西来饭店,不是平常的局面,她在这地方请我们家这多人,总有一点意思的。”他说着,觉得这事很有味,吃完了饭,马上就拿着帖子去问润之和敏之。润之道:“这也无所谓,她和我们家里人常在一处玩的,我们虽不能个个都做过东,大概做过东的也不少。她那样大方的人,当然要还礼。还礼的时候,索性将我们都请到,省去还礼的痕迹,这正是她玩手段的地方。有什么不了解的呢?”燕西点点头道:“这倒有道理。五姐六姐都去吗?”润之道:“我们又没有什么大了不得事情的人,若不去,会得罪人的,那是自然要去的。”燕西见他们都答应去,自己更是要去的了。
到了次日,本也要拉着清秋同去的,清秋推了身上的病没有好,没有去。燕西却和润之、敏之、梅丽同坐一辆汽车到西来饭店去。一到饭店门口,只见停的汽车马车人力车却不在少数。只一下车,进饭店门,问着茶房吴小姐在哪里请客?茶房说是大厅。燕西对润之轻轻地笑道:“果然是大干。”润之瞪了他一眼,于是大家齐向大厅里来。一路进来,遇到的熟人却不少。大厅里那大餐桌子,摆成一个很大的半圈形,大厅两边小屋子里,衣香帽影,真有不少的人,而且有很多是不认识的。燕西姐妹们,找着许多熟人一块坐着,同时凤举、鹤荪、鹏振三人也来了。看看在场的人,似乎脸上都带有一层疑云,也不外是吴蔼芳何以大请其客的问题。这大厅两边小屋子里,人都坐满了,蔼芳却只在燕西这边招待,对过那边,也有男客,也有女客,她却不去。不过见着卫璧安在那里走来走去,似乎他也在招待的样子。他本来和蔼芳很好的,替蔼芳招待招待客,这也不足为奇,所以也不去注意。过了一会了,茶房按着铃,蔼芳就请大家入座。不料入座之后,蔼芳和卫璧安两个人,各占着桌子末端的一个主位。在座的人,不由得都吃了一惊,怎么会是这样的坐法呢?大家刚刚是落椅坐下,卫璧安敲着盘子当当响了几下,已站将起来。他脸上带着一点笑容,从从容容道:“各位朋友,今天光降,我们荣幸得很。可是今天光降的佳宾,或者是兄弟请的,或者是吴女士请的。在未入席之前,都只知道那个下帖子的一位主人翁,现在忽然两个主人翁,大家岂不要惊异吗?对不住,这正是我们弄点小小的玄虚,让诸位惊异一下子。那末,譬之读一首很有趣味的诗,不是读完了就算了事,还要留着永久给诸位一种回忆的呢。”说到这里,卫璧安脸上的笑容格外深了。他道:“但是,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引得大家感到趣味呢?就是引了大家今日在座一笑而已吗?那又显得太简单了。现在我说出来,要诸位大大地惊异一下子,就是我和吴女士请大家来喝一杯不成敬意的喜酒,我们现在订婚了。不但是订婚了,我们现在就结婚了。不但是结婚了,我们在席散之后,就到杭州度蜜月去了。”这几句话说完,在席的人,早是发了狂一般,哗啦哗啦鼓起掌来。等大家这一阵潮涌的鼓掌声过去了,卫璧安道:“我对于吃饭中间来演说,却不大赞成。因为一来大家只听不吃,把菜等凉了。只吃不听,却又教演说的人感觉不便。所以我今天演说,在吃饭之前,以免去上面所说的不妥之点。今天来的许多朋友,能给我们一个指教,我们是非常的欢迎的。”说毕,他就坐下去了。在座的人听了他报告已经结婚,已经是忍不住,等着要演说完了,现在他自己欢迎人家演说,人家岂有不从之理?早有两三个人同时站立起来,抢着演说。在座的人,看见这种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于是三人之中,推了一个先说。那人道:“我们又要玩那老套子的文章了。卫先生吴女士既然是有这种惊人之举动,这就叫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功。这种非常之事的经过,是值得一听的,我们非吴女士报告不可!”卫璧安对于这个要求,总觉得有点不好依允,正自踌躇着,吴蔼芳却敲了两下盘子站将起来。新娘演说,真是不容易多见的事,所以在座的来宾,一见之下,应当如何狂热?早是机关枪似的,有一阵猛烈的鼓掌。这一阵掌声过去,蔼芳便道:“这恋爱的事情,本是神秘的,就是个中人对于爱情何以会发生?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惟其是这样神秘,就没有言语可以形容,若是可以形容出来,就很平常了。这事要说,也未尝不能统括地说两句,就是我们原不认识,由一个机会认识了,于是成了朋友。成了朋友之后,彼此因为志同道合,我们就上了爱情之路,结果是结婚。”说毕,便坐下去了。这时大家不是鼓掌,却是哄天哄地地说话,都道:“那不行,那不行,这完全是敷衍来宾的,得重新说一遍详详细细的。”大家闹了一阵了,蔼芳又站起来道:“我还有真正的几句话,未曾报告诸位,现在要说一说。我们结婚之前,所以不通知诸位好友,不光是象璧安君所说,让大家惊异一下子,实在是为减省这些无谓的应酬起见。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既是要减省这些无谓的应酬,为什么我们又要请酒呢?这就因为度蜜月以后,也就要出洋,当然要和大家许久不见面的,所以我们借这个机会,来谈一谈。”大家听她说到这里,却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蔼芳又道:“惟其如此,我们在一处聚餐的时候,却是很匆促。很想聚餐之后,还照几张像。照像之后,我们还要回去料理铺盖行李,这时间实在怕分配不开来了。若是诸位真要我们报告恋爱的经过,我们就在蜜月里头,用笔记下来,将来印出若干份来,报告诸位罢。我们还很欢迎大家给我们一个批评呢。”大家一听吴蔼芳如此说了,就不应再为勉强,只得算了。临时有几个人起来演说,恭维了吴卫二人几句。后来在场的孟继祖,却笑嘻嘻地站起来演说道:“兄弟今天所恭贺新人的话,前面几位先生都说了,我用不着再来赞上几句。我所要说的,就是吴女士说的,得了一个机会和卫先生认识,这是事实,而且兄弟也曾参与那个机会。不但兄弟参与了那个机会,在场的诸位先生们女士们,大概曾参与的,也不少哩。是哪一回呢?就是金燕西、冷清秋二位先生结婚,四个男女傧相中,吴卫两君却在其内,这一对璧人就是那时一见倾心了。由此说来,结婚的场合,不光是为着主人翁而已,还要借这机会,实行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工作。所以吴卫二君,在打破婚姻虚套仪式之下,今天还主张聚餐,实在大有用意。这用意,说明了就没有意思,不说明,又怕有人辜负主人翁的好意。所以我得点破一句。”他说到这里,已经把前面斟满了的一只玻璃杯子,举着道:“我们恭祝新夫妇前途幸福无量,同时又恭祝参与今天盛筵的人,他若是有得机会的资格,就庆祝他们今天得机会。”食堂里面许多的青年男女,自然不少未订婚的,听了这话,都不免心里一动。在女宾里面,还不过是一笑,在男宾里面,早就要鼓掌,因为孟继祖有那一番做作,只好等着他说完。他正要举着杯子喝酒呢,这里的鼓掌声,已经是惊动了屋瓦。这时在招待一切的谢玉树,却站起来道:“我要代表新人说一句,请大家原谅,来宾喝酒吃菜罢,人家时候不多呢。”他坐下来,在座就有人笑道:“谢先生,记得燕西那天结婚,你和璧安一般,也是一个男傧相啊,怎么你没有得着机会呢?”于是在座的人,哄堂大笑了。又有人道:“说这话的这位先生,未免太武断一点,在他未宣布以前,我们又怎么知道他没有得着机会呢?也许他的对手方,就在食堂里,比吴卫二位的经过,更守得很秘密,将来让我们惊异一下子,那更是有趣味了。”这一遍话说完,大家笑得更厉害,经过五分钟之久,声浪才平静。
说这话的人,原是无心,可是他误打误撞,这几句话,真的射中两人的心坎了。这其中第一个听了不安的,便是谢玉树。他心想,我的心事,小卫是知道的,他的嘴一不稳,我这事,就很容易传到别人耳朵里去的,大概孟继祖这话,不能平空捏造,必定有所本。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睛就不免向对过那排座位上的梅丽看去。梅丽听孟继祖演说时,她也想着,这个促狭鬼在那里瞎诌了这一篇演说?到这里来拿人开玩笑。那天当傧相的,除了卫璧安,还有个谢玉树,论起人才来,他不见得不如小卫,不知道有了爱人没有?若没有爱人,在那天,倒是不少的人注意他,他要找个对手,那天果然他是一个机会。他有两次和我碰见的,倒不免有些姑娘调儿,见人脸先红了。心里想着时,目光也不免向对面看来。两个有心的人,不先不后,目光却碰个正着。梅丽倒不十分为意,谢玉树却是先扎了一针麻醉剂一般,不由得身上酥麻一阵。现在用的是一碗汤,于是只管低了头,将长柄的勺子,不住地舀着汤喝。梅丽早知道他这个人是最善于害臊的,见他如此,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润之和梅丽紧邻坐着的,因轻轻地问道:“你笑什么?我看到谢玉树向我们这边望着来的呢。”梅丽笑道:“我笑他,既是偷着看人,又怕人家看着他,真是作贼的心虚。我就不信这位卫先生和他也一样的,怎么现在就改变了?”润之笑道:“小卫果然是比从前开敞多了。你要知道这种开敞,是蔼芳陶融出来的。若是小谢也有人去陶融他,我想不难做到小卫这种地步的。”梅丽也不再说什么,就笑了一笑。
西餐到了上咖啡,大家就纷纷离座,卫璧安和蔼芳两人便在一处走着,和大家周旋完了,他两人就双双出门,同坐一辆汽车而去。这饭店里的男女来宾,自有吴卫几个友人招待,燕西见主人翁一去,也就无须再在这里盘桓,就和妹妹们一块儿出门。刚走到大厅门口,恰好和谢玉树顶头相遇,便笑道:“小谢,你今天作何感想呢?”谢玉树一见他身后站立着三位小姐们,这却不可胡开玩笑,便含着微笑点点头道:“这件事情,大概你出于意料以外吧?照说,他们是不应该瞒着你的。可是他是不得已。因为你这人太随便了,一高兴起来,你对人一说,他们所谓要让人惊异一下子的,就成了泡影了。”说着,敏之们都笑了。燕西道:“都认识吗?要不要介绍一下子?”谢玉树连连点头道:“都认识的,都认识的。”正说着话,孟继祖也走过来了。他和金家是世交,小姐们自是都认识的。因之他就比较放肆些,就拍着谢玉树的肩膀道:“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对于我有什么批评呢?很对的吧?”谢玉树见了梅丽,不免就有点心神不定。孟继祖竟把这话直说出来,他大窘之下,红着脸只说了四个字:“别开玩笑。”梅丽见他们说笑,站在两个姐姐后面,也是微笑。燕西上前一步握着谢玉树的手道:“你好久不到我那里去玩了。我很想跟你学英语,你能不能常到舍下去谈谈?谢玉树道:“我是极愿去的,可是不容易会着你,可记得正月里那一次吗?在你书房里,整整等六个钟头,真把我腻个够。”他一提这话,梅丽倒记起了,那次是无意中碰见过他的。正自想着,润之忽然一牵手道:“走哇,你还要等谁呢?”梅丽一抬头,只见燕西已走到门边,连忙笑着走了。手正一开门,想起来了,手里原捏着一块印花印度绸手绢,现在哪里去了?回头一看,只见落在原站之处的地板上,所幸发觉得早,还不曾被人拾了去。就回身来,要去拾那手绢。但是她发觉之时,恰好谢玉树也发觉了,他站得近,已是俯了身子拾将起来。梅丽一见,倒怔住了,怎样开口索还呢?谢玉树拾了手绢,心里先一喜,一抬头见梅丽站在一边看着,就一点不考虑,将手绢递给她,心里原想说句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就只笑着点了一个头。梅丽接过手绢,道了一声劳驾。见燕西等已出门,便赶上来。梅丽退到门外,润之道:“你都出来了,又跑回去作什么?倒让我们在这里先等你。”梅丽道:“我手绢丢了,也不应当回去找吗?”润之道:“你的手绢,不是拿在手上的吗?”梅丽笑道:“是倒是拿在手上的。我可不知道怎么样会丢了?现在倒是寻着了。”润之道:“大厅里那末些个人,都没有看见吗?”梅丽一红脸道:“我又没走远,就是人家看见,谁又敢捡呢?”润之本是随便问的一句话,她既能答复出来,哪里还会注意?于是大家坐上汽车回家。
到了家里,梅丽早跑到金太太那里去告诉了,回头又到佩芳屋子里去,问佩芳可知道一点?佩芳道:“我若知道,就是事先守秘密,今天我也会怂恿你们多去几个人了。”梅丽道:“你和二嫂不去,那是当然的,玉芬姐好好的人,为什么不去呢?”佩芳道:“这个我知道。这几天她为了做公债,魂不守舍,连吃一餐饭的工夫,都不敢离电话,她哪有心思去赴不相干的宴会?”梅丽道:“她从前挣了一笔钱,不是不干了吗?”佩芳道:“挣钱的买卖,哪有干了不再干的?这一回,她是邀了一班在行的人干,自信很有把握。不料这几天,她可是越做越赔,听说赔了两三万了。好在是团体的,她或者还摊不上多少钱。”梅丽道:“怪不得,我今天和三哥说话,他总是不大高兴的样子。”佩芳道:“你又胡扯了。玉芬做公债和鹏振并不合股,她蚀了本,与鹏振什么相干?”梅丽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嫂公债做蚀了本,三哥有不碰钉子的吗?大概见着面,三嫂就要给他颜色看,钉子碰多了,他……”还不曾说下去,只听着院子里有人叫着梅丽梅丽,这正是鹏振的声音。梅丽向佩芳伸了一个舌头,走到玻璃窗边,将窗纱掀起一只角,向外看了一看,只见鹏振站在走廊上,靠了一个柱子,向里边望着,象是等自己出去的样子。因此放下窗纱,微笑着不作声。鹏振道:“你尽管说我,我不管的。我有两句话对你说,你出来。”梅丽躲不及了,走出房来,站在走廊这头,笑嘻嘻地向鹏振一鞠躬,笑道:“得!我正式给你道歉,这还不行吗?”鹏振笑道:“没有出息的东西,背后说人,见了面就鞠躬。别走,别走,我真有话说。”梅丽已走到走廊月亮门边,见他如此,慢吞吞将手摸着栏干一步一步走来。鹏振笑道:“我的事没有关系,可是你三嫂作公债亏了,你别嚷说,若是让父亲知道了,是不赞成的。知道与我不相干,不知道的,还不知道我私下积蓄了多少私款呢。”梅丽笑道:“就是为了这个吗?这也无所谓,我不告诉人就是了。”说到这里,脸色便正了一正道:“三哥,我有一句话得说明,我心里虽然搁不住事,可是不关紧要的事我才说。嫂嫂们的行动,我向来不敢过问,更是不会胡说。况且我自己很知道我自己的身分,我是个庶……”鹏振不等她说完,就笑道:“得了,得了,我也不过是谨慎之意,何曾说你搬什么是非。”说着话时,早在腰里掏出皮夹子来,在皮夹子里,拿了一张电影票,向梅丽手上一塞道:“得!我道歉,请你瞧电影。”梅丽笑道:“瞧你这前倨而后恭。”拿了电影票也就走了。
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 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
鹏振走回自己屋子,只见玉芬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两只脚高高地架起,放在一个小屉几上。她竟点了一支烟卷,不住地抽着。头向着天花板,烟是一口一口地向上直喷出来。有人进来,她也并不理,还是向着天花板喷烟。鹏振道:“这可新鲜,你也抽烟,抽得这样有趣。”玉芬依旧不理,将手取下嘴里的烟卷,向一边弹灰。这沙发榻边,正落了一条手绢,她弹的烟灰,全撒在手绢上。鹏振道:“你瞧,把手绢烧了。”说着话时,就将俯了身子来拾手绢。玉芬一扬脸道:“别在这里闹!我有心事。”鹏振道:“你这可难了,我怕你把手绢烧了,招呼你一声,那倒不好吗?若是不招呼你,让你把手绢烧了,那会又说我这人太不管你的事了。”说着,身子向后一退,坐在椅子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玉芬见他这样子,倒有些不忍,便笑着起来道:“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心事吗?”鹏振道:“我怎么不知道?公债是你们大家合股的,你蚀本也有限,你就把买进来的抛出去拉倒。摊到你头上有多少呢?”玉芬道:“抛出去,大概要蚀二千呢,然而这是小事。”说到这里,眉毛皱了两皱。刚才发出来的那一点笑容,又收得一点没有了。看那样子,似乎有重要心事似的。鹏振道:“据你说,蚀二千块钱是小事,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玉芬道:“人要倒霉,真没有法子,我是祸不单行的了。”鹏振听了,突然站立起来,走到她身边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失败了?”玉芳道:“果然失败了,我就死了这条心,不去管了。”说着把大半截烟卷,衔在口里,使劲吸了一阵,然后向痰盂子猛一掷,好象就是这样子决定了什么似的,便昂着头问道:“我说出来了,你能不能帮我一点忙?若是本钱救回来了,我自然要给你一点好处。”说着,便向鹏振一笑。鹏振也笑起来道:“什么好处哩?难道……”说着,也向沙发上坐下来。若在往日,鹏振这样一坐下来,玉芬就要生气的。现在玉芬不但没看见一般,依然安稳地坐着。鹏振笑道:“究竟是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好替你打算。好处哩……”玉芬道:“正正经经地说话,你别闹,你若是肯和我卖力,我就说出来,你若是不能帮忙,我这可算白说,我就不说了。”鹏振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不愿你发财,愿你的大洋钱向外滚吗?只要可以为力,我自然是尽力去干。”玉芬昂着头向天花板想了一想,笑道:“你猜吧?我有多少钱私蓄?”鹏振道:“那我怎么敢断言,我向来就避免这一层,怕你疑我调查你的私产。”玉芬道:“惟其是这样,所以我们都发不了财。我老实说一句,我积蓄一点钱也并不为我自己。就是为我自己,我还能够把钱带到外国去过日子吗?无论如何,这里面,你多少总有点关系的。我老实告诉你罢,我一共有这个数。”说着,把右手四个指头一伸。鹏振笑道:“你又骗我了。无论如何,你总有七八千了,而且首饰不在其内的。”玉芬道:“你真小看我了。我就上不了万数吗?我说的是四万。”鹏振笑道:“你有那么些个钱,干吗常常还要向我要钱用?”玉芬道:“我象你一样吗?手上有多少就用多少。要是那样,钱又能积攒得起来?”鹏振笑道:“得!你这理由是很充足。自己腰里别着五六万不用,可要在我这月用月款的头上来搜刮。我这个人,就不该攒几文的?”玉芬胸脯一伸,正要和他辩论几句,停了一停,复又向他微笑道:“过去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算我错了就是了。现在我这笔钱,发生了危险,你看要不要想法子挽救呢?”鹏振笑道:“那当然要挽救,但不知道挽救回来了,分给我多少?”玉芬道:“你这话,岂不是自己有意见外吗?从前我不敢告诉你,无非是怕你拿去胡花掉。现在告诉你了,就是公的了。这个钱,我自然不会胡花的,只要你是作正当用途,我哪里能拦阻你不拿。”鹏振听了这话,直由心里笑出来,因道:“那末,你都把这钱做了公债吗?这可无法子想的,除非向财政界探听内幕,再来投机。”玉芬道:“若是做了公债,我倒不急了,一看情形不好,我就可以赶快收场。我现在是拿了五万块钱,在天津万发公司投资……”鹏振不等她说完,就跳起来道:“嗳呀!这可危险得很啦!今天下午,我还得了一个秘密的消息,说是这家公司要破产呢。但是他有上千万的资本,你是怎样投了这一点小股呢?”玉芬道:“我还和几位太太们共凑成三十万,去投资的。他们都挣过好些个钱呢!不然……唉!不说了,不说了。”说着只管用脚擦着地板。鹏振道:“大概你们王府上总有好几股吧?不是你们王府上有人导引,你也不会走上这条道的。这个万发公司经理,手笔是真大,差不多的人,真会给他唬住了。有一次,我在天津一个宴会上会着他,有一笔买卖,要十八万块钱,当场有人问他承受不承受?他一口就答应了,反问来人要哪一家银行的支票。那人说是要汇到欧洲去的,他就说是那要英国银行的支票省事一点了,他找了一张纸,提起笔来,就写了十八万的字条,随便签了一个字,就交给那人了。那人拿了支票去了,约有半个钟头,银行里来了电话,问了一问,就照兑了。在外国银行,信用办到了这种程度,不能不信他是一个大资本家。”玉芬道:“可不是吗?我也是听到人说,这万发公司生意非常好,资本非常充足,平常的人,要投资到那公司里去是不可能的。他还要大资本家,大银行,才肯作来往呢。我因为做公债究竟无必胜之券,所以把存款十分之八九,都入了股。不料最近听得消息,这个经理完全是空架子,不过是善于腾挪,善于铺张,就像很有钱似的。最近在印度做一笔买卖,亏空了六七十万,又发现了他公司里,借过好几笔三五万的小债,因此人家都疑惑起来。但是我想他的资本有一二千万呢,总不至于完全落空吧?”鹏振道:“做大买卖的人,大半就是手段辣的,一个钱也不肯让他放空,这里钱来了,那边就赶快想一个输出的法子,好从中生利。到了后来,有了信用,不必拿钱出来,一句话也可以生利,更挣得多。越是挣的多,越向空头买类上做去,结果总是债务超过资本,有一天不顺手了,债就一齐出头,试问有什么不破产之理?不过他大破产就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小破产。大家维持场面起见,只有债权人不和他要债,股东不退股,甚至于还加些股本进去,然后公司不倒,多少还有挽回之余地。据我所知,现在有些银行,有些公司,都是这样……”玉芬道:“得!得!得!哪个和你研究经济学?要你说这个。我就是问你,这笔款子,能不能想法子弄回来?”鹏振笑道:“你别忙呀,我这正是解释款子,或者不至于生多大的问题。这不是瞎子摸海的事。你等我到银行界里去打听打听消息看。”玉芬听说,就将鹏振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取下来。递到他手里,将手推了他一推道:“好极了,我心都急碎了,你就去罢,我等你的信。”鹏振待要缓一缓,无奈见他夫人两眉尖几乎要锁到一处,眼睛眶子深陷下去了,白脸泛黄,真急了。只得勉强出去。
鹏振被玉芬催了出来,走到外书房里,就向外面打了几个电话,找着经济界的人,打听这个消息。这究竟是公司里秘密的事,知道的很少,都说个不得其详。有几个人简直就说没有这话,象那样的大公司,哪里会有倒闭的事,这一定是经济界的谣言。鹏振问了好几处,都没有万发公司倒闭的话,心里不免松动了许多,就把积极调查的计划,放下来了。挂上了电话,正自徘徊着,不知道要个什么事消遣好?金贵却拿了一封信进来,笑道:“有人在外面等回话呢。”说着将信递了过来。鹏振接过去一看,只是一张信纸,歪歪斜斜,写了二三十个笔笔到头的字,乃是:
三爷台鉴:即日下午五时,请到本宅一叙。恭候台光。
台安!
花玉仙启
鹏振不由得噗嗤一笑,因向金贵道:“你叫那人先回去罢。不用回信了,我一会儿就来。”金贵答应去了。鹏振将信封信纸一块儿拿在手里,撕成了十几块,然后向字纸篓里一塞,又把字纸抖乱了一阵,料着不容易再找出来了。然后才坐汽车先到刘宝善家里去,再上花玉仙家。玉芬在家里候着信,总以为鹏振有一个的实消息带回来的。到了晚上两点钟,鹏振带着三分酒兴,才走一步跌一步地走进房来。玉芬见他这个样子,便问道:“我这样着急,你还有心思在外面闹酒吗?我托你办的事,大概全没有办吧?”鹏振被他夫人一问,人清醒了一大半,笑道:“那是什么话?我今天下午,到处跑了一周,晚上还找了两个银行界里的人吃小馆子。我托了他们仔细调查万发公司最近的情形,他们就会回信的。”玉芬道:“闹到这时候,你都是和他们在一处吗?”鹏振道:“可不是!和这些人在一处是酸不得的,今天晚晌花的钱,真是可观。”玉芬道:“他们怎样说,不要紧吗?”这句话倒问得鹏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已走向浴室来,便只当着没有听到,却不答复这个问题。玉芬一直追到屋子里来,连连问道:“怎么样?要紧不要紧?”鹏振冷水洗了一把脸,脑筋突然一凉,清醒了许多。因道:“我仔细和他们打听了,结果,谣言是有的,不过据大局看来,公司有这大的资本,总不至于倒的。”玉芬一撒手,回转身去,自言自语地道:“求人不如求己,让他打听了这一天一宿,还是这种菩萨话。若是这样,我何必要人去打听,自己也猜想得出来呀!”鹏振知道自己错了,便道:“今天我虽然卖力,究竟没有打听一些消息出来。我很抱歉!明天我抽一点工夫,给你到天津去一趟,无论如何,我总可以打听一些消息出来。”玉芬跑近前,拉着鹏振的手道:“你这是真话吗?”鹏振道:“当然是真话,不去我也不负什么责任,我何必骗你呢?”玉芬道:“我也这样想着,要访得实的消息,只有自己去走一趟。可是我巴巴的到天津去,要说是光为着玩,恐怕别人有些不肯信。你若是能去,那就好极了,你也不必告诉人,你就两三天不回来,只要我不追问,旁人也就不会留心的。我希望你明天搭八点钟的早车就走。”鹏振听说,皱了眉,现着为难的样子,接上又是一笑。玉芬道:“我知道,又是钱不够花的了。你既是办正事,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我这里给垫上两百块钱,你衙门里发薪水的时候,还我就是了。”鹏振听到,心里暗想,这倒好,你还说那笔款子救回来了,大家公用呢。现在我给你到天津去想法子,盘缠应酬等费,倒都要花我自己的。便向玉芬拱了拱手笑道:“那我就感谢不尽了,可是我怕钱不够花,你不如再给我一百元。干脆,我就把图章交出来,盐务署那一笔津贴,就由你托人去领,利息就叨光了。”说着,又笑着拱了拱手。玉芬道:“难道你到天津去一趟,花两百块钱,还会不够吗?”鹏振道:“不常到天津去,到了天津去,少不得要多买一些东西。百儿八十的钱,能作多少事情呢?”玉芬笑道:“你拿图章来,我就给你垫三百块钱。”鹏振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可以在外面玩几天不归家。反正钱总是用的,便将自己的图章拿出,交给玉芬。玉芬看了一看,笑道:“可是这一块图章?你别把取不着钱的图章拿来。”鹏振道:“我这人虽然不讲信用,也应当看人而设,在体面前,我怎么能使这种手段呢?你想,你拿不着钱,能放过我吗?”玉芬笑了。等到鹏振睡了,然后悄悄的打开保险箱子,取了三百块钱的钞票,放在床头边一个小皮箱里。到了次日早上醒时,已是九点多钟了。玉芬道:“好,还赶八点的车呢!火车都开过一百多里了。”于是将鹏振推醒,漱洗完了,打开小皮箱,将那卷钞票取了出来,敞着箱子盖也不关。鹏振指着小箱子道:“还不盖起来,你那里面有多少钱,都让我看到了。”玉芬听说,索性将箱子里东西翻了一翻,笑道:“请看罢,有什么呢?我一共只剩了三百块钱,全都借给你了。现在要零钱用,都要想法子呢,这还对你不住吗?”鹏振见她是倾囊相助,今天总算借题目,重重的借了一笔大债,这也就算十分有情,不然和她借十块钱,还不肯呢。
当时叫秋香到厨房里去要了份点心吃,要了一个小皮包,将三百块钱钞票揣在里面。就匆匆地出门,坐了汽车到花玉仙家来,就要她一路到天津玩儿去。花玉仙道:“怎么突然要上天津去?”鹏振道:“衙门里有一件公事,要派我到天津去办,我得去两三天。我想顺便邀你去玩玩,不知道你可能赏这个面子?”花玉仙道:“有三爷带我们去玩玩,哪里还有不去之理?只是今天我有戏,要去除非是搭晚车去。”鹏振道:“那也可以。回头我们一路上戏馆子,你上后台,我进包厢。听完了戏,就一路上车站。”花玉仙道:“那就很好,四天之内,我没有戏,可以陪你玩三天三晚呢。”鹏振听说大喜,到了晚上,二人就同坐了一间包房上天津去了。玉芬总以为鹏振十一点钟就走了,在三四点钟起,就候他的电话,一直候到晚上十二点钟,还不见电话到。玉芬急得什么似的,实在急不过了,知道鹏振若是住旅馆,必在太平饭店内的,就打电话去试试,问有位金三爷在这里没有?那边回说三爷是在这里,这个时候不在旅馆,已经出去听戏去了。挂上了电话,玉芬倒想起来,不曾问一声茶房,是和什么人一路出去听戏的?也只作罢了。到了晚上一点钟,鹏振却叫回电话来了。原来玉芬自从作公债买卖而后,自己却私安了一个话机,外面通电话来,一直可到室内的。当时玉芬接过电话,首先一句就说道:“你好,我特派你到天津去打听消息,真是救兵如救火,你倒放了不问,带了女朋友去听戏!”鹏振说道:“谁说的?没有这事。”接上就听到鹏振的声浪离开了话机,似乎象在骂茶房的样子。然后他才说道:“绝对没有这事,连戏也没去听。戏出在北京,干吗跑到天津来听戏?”玉芬道:“别说废话了,长途电话是要钱的,打听的事情怎么了?”鹏振道:“我打听了好多地方,都说这公司买卖正作得兴旺,在表面上一点破绽也没有。明天中午我请两个经济界的人吃饭,得了消息,一定告诉你。是好是歹,明天下午,我准给你一个电话。”玉芬听得鹏振如此说,也就算了。
天津那边,鹏振挂上电话。屋子里电灯正亮得如白昼一般,花玉仙脱了高跟皮鞋,踏着拖鞋,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捧了一杯又热又浓的咖啡,用小茶匙搅着,却望了鹏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真会撒谎呀!”鹏振道:“我撒了什么谎?”花玉仙道:“你在电话里说的话,都是真话吗?”鹏振道:“我不说真话,也是为了你呀。”说着,就同坐到一张沙发椅上来。于是伸了头,就到她的咖啡杯子边看了一看,笑道:“这样夜深了,你还喝这浓的咖啡,今天晚上,你打算不睡觉了吗?”花玉仙瞅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也可以喝一杯,豁出去了,今天我们都不睡觉。”鹏振笑道:“那可不行,我明天还得起早一点,给我们少奶奶打听打听消息呢。”花玉仙道:“既然是这样,你就请睡罢。待一会儿,我到我姐姐家里去。”鹏振一伸手将她耳朵垂下来的一串珍珠耳坠,轻轻扯了两下,笑道:“你这东西,又胡捣乱,我使劲一下,把你耳朵扯了下来。”花玉仙将头偏着,笑道:“你扯你扯,我不要这只耳朵了。”鹏振道:“你不要,我又不扯了。这会子,我让你好好地喝下这杯咖啡,回头我慢慢地和你算帐。”花玉仙又瞅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时,不觉时钟当当的两下,鹏振觉得疲倦,自上床睡了。这一觉睡得不打紧,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二点以后方才醒过来。鹏振一睁眼,看见玻璃窗上,有一片黄色日光,就在枕头底下将手表掏出来一看,连忙披着睡衣爬了起来。漱洗以后,茶房却送了几份日报进来,鹏振打开来,便支着脚在沙发上看。他先将本埠戏园广告、电影院广告看了一遍,然后再慢慢地来看新闻,看到第二张,忽然有几个加大题目的字,乃是“华北商界最大事件,资本三千万之万发公司倒闭”。鹏振一看这两行题目,倒不由得先吓了一跳,连忙将新闻从头至尾一看,果然如此。说是公司经理昨日下午就已逃走,三时以后,满城风雨,都说该公司要倒闭。于是也不及叫茶房,自己取下壁上的电话分机,就要北京电话。偏是事不凑巧,这天长途电话特别忙,挂了两个钟头的号,电话方才叫来。那边接电话的,不是玉芬,却是秋香,她道:“你是三爷,快回来罢。今天一早,少奶奶吐了几口血,晕过去了,现在病在床上呢。”鹏振道:“她知道万发公司倒闭的消息吗?”秋香道:“大概是吧?王三爷今天一早七点钟打了电话来,随后九点钟,他自己又来一趟,我听到说到公司里的事情。”鹏振再要问时,秋香已经把电话挂上了。鹏振急得跳脚,只得当天又把花玉仙带回京来。
原来玉芬自鹏振去后,心里宽了一小半,以为他是常在外面应酬的,哪一界的熟人都有。他到了天津去,不说他自己,就凭他父亲这一点面子,人家也不能不告诉他实话的。他打电话回来,说没有问题,大概公司要倒的话,总不至于实现。于是放了心,安然睡了一觉。及至次日清早,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响,心里有事,便惊醒了,以为必是鹏振打来的长途电话。及至一接话时,却是王幼春打的电话,因问道:“你这样早打电话来,有什么消息吗?”王幼春道:“姐姐,你还不知道吗?万发公司倒了。”玉芬道:“什么?公司倒了,你哪里得来的消息?”王幼春道:“昨天晚上两点多钟,接了天津的电话,说是公司倒了。我本想告诉你的,一来恐怕靠不住,二来又怕你听了着急。反正告诉你,也是没有办法的,所以没有告诉你。今天早上,又接到天津一封电报,果然是倒闭了。”玉芬听了这话,浑身只是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那边问了几声,玉芬才勉强答道:“你……你……你还给我……打……听打听罢。”挂上电话,哇的一声,便吐了一口血。电话机边,有一张椅子,身子向下一蹲,就坐在上面。老妈子正在廊檐下扫地,见着玉芬脸色不对,便嚷了起来,秋香听见,首先跑出房来。玉芬虽然晕了过去,心里可是很明白的,就向他们摇了几摇手。秋香会意,就不声张,因问道:“少奶奶,你要不要上床去躺一躺呢?”玉芬点了点头。于是秋香和老妈子两人,便将她搀上床去。秋香知道她有心事,是不睡的了,将被叠得高高的,放在床头边,让她靠在枕上躺着。玉芬觉得很合意,便点了点头。秋香见她慢慢地醒了过来了,倒了一杯凉开水,让她漱了口,将痰盂接着,然后倒了一杯温茶给她喝。玉芬喝了茶,哼哼两声,然后对她道:“吐的血扫了没有?”秋香道:“早扫去了。”玉芬道:“你千万不要告诉人,说我吐了血,人家知道,可是笑话。你明白不明白?”秋香道:“我知道。王少爷也许快来了,我到前面去等着他罢。他来了,我就一直引他进来就是了。”玉芬又点了点头。秋香走到外面去,不多一会儿,王幼春果然来了。秋香将他引来,他在外面屋子里叫了两声姐姐。玉芬道:“你进来罢。”王幼春走了进来,见她脸色惨淡,两个颧骨,隐隐地突起来。便道:“几天工夫不见,你怎么就憔悴到这种样子了?”玉芬道:“你想,我还不该着急吗?你看我们这款子,还能弄多少回头呢?”王幼春道:“这公司的经理,听说已经在大沽口投了海了,同时负责的人也跑一个光,所有的货款,在谁手里,谁就扣留着,我们空拿着股票,哪里兑钱去?”玉芬道:“照你这样说,我们所有的款子,一个也拿不回来了吗?”王幼春道:“唉!这回事,害的人不少,大概都是全军覆没呢。”玉芬听到,半晌无言,垂着两行泪下来道:“我千辛万苦攒下这几个钱,现在一把让人拿了去了,我这日子怎么过呢?”说毕,伏在床沿上,又向地上吐了几口血。秋香哟了一声道:“少奶奶你这是怎么办?你这是怎么办?”说着,走上前一手托了她的头,一手拍着她的背。玉芬道:“你这是怎么了?把我当小孩子吗?快住手罢。”说着,便伏在叠的被条上。王幼春皱眉道:“这怎办?丢了钱不要闹病,赶快去找大夫罢。”玉芬摇了一摇头道:“快别这么样!让人家听见了笑话。谁要给我嚷叫出来了,我就不依谁。”王幼春知道他姐姐的脾气的,守着秘密的事,不肯宣布的;而且为了丢钱吐血,这也与面子有关。她一时心急吐了两口血,过后也就好了的,用不着找大夫的了。因道:“那么,你自己保重,我还要去打听打听消息呢。我们家里,受这件事影响的,还不在少处呢。姐夫不是到天津去了吗?他也许能在那方面,打听一点真实消息,找一个机会。”玉芬听说,她那惨白的脸色,立刻又变一点红色,格格笑上一阵说道:“他能找一点机会吗?我也是这样想呢!”王幼春一看形势不对,就溜了。刚才到了大门口,秋香由后面惊慌惊张地追了上来,叫道:“王三爷,你瞧瞧去罢,我们少奶奶不好呢。”王幼春不免吃了一惊,就停了脚问道:“怎么样,又变了卦了吗?”秋香道:“你快去看罢,她可真是不好。”王幼春也急了,三脚两步跟她走到房内,只见玉芬伏在叠被上,已是不会说话,只有喘气的分儿。王幼春道:“这可是不能闹着玩的,我来对她负这个责任,你们赶快去通知太太罢。”秋香正巴不得如此,就跑去告诉金太太了。一会儿工夫,金太太在院子里就嚷了起来道:“这是怎么样得来的病?来得如此凶哩。”说着,已走进屋子里来,看见玉芬的样子,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呀了一声道:“果然是厉害,赶快去找大夫罢。”身边只有秋香一个人可差使,便道:“糊涂东西!你怎么等少奶奶病到这样才告诉我哩?到前面叫人坐了汽车找大夫去罢。不论是个什么大夫,找来就得。”王幼春道:“伯母,也不用那样急,还是找一位有名的熟大夫妥当一点,我来打电话罢。”王幼春到外面屋子里打了一个电话。好在是早上,大夫还没有到平常出诊的时候,因此电话一叫,大夫就答应来。不到十五分钟的工夫,就有前面的听差,把梁大夫引进来。这时,家中人都已知道了,三间屋子,都挤满了人。王幼春也不便十分隐瞒,只说是为公债亏了,急成这样的。金太太听到起病的原因,不过是如此,却也奇怪。心想,玉芬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公债上亏空两三千,也不至于急到这田地。让大夫瞧过之后,就亲自问梁大夫,有什么特别的病状没有?大夫也是说,不过受一点刺激,过去也就好了。金太太听说,这才宽了心。一直等大夫去后,王家又有人来看病,金太太才想起来了,怎么闹这样的厉害,还不见鹏振的影子?这也不用问,一定是在外面又做了什么坏事。玉芬本来在失意的时候,偏是他又置之不顾,所以越发急起病来了。因此金太太索性装着糊涂,不来过问。玉芬先是晕过去了,有一小时人是昏昏沉沉的,后来大夫扎了一针,又灌着喝下去好多葡萄酒,这才慢慢地清醒了。清醒了之后,自己又有些后悔,这岂不是让人笑话?我就是那样没出息,为了钱上一点小失败就急得吐血。但是事已作出去了,悔也无益。好在我病得这样,鹏振还不回来,他们必定疑心我为了鹏振,气出病来。若是那样,比较也有点面子,不如就这样赖上了。本来鹏振也太可恶,自己终身大事相托,巴巴让他上天津去,不料他一下车,就去听戏,也值得为他吐一口血。如此想着,面子总算找回一部分,心里又坦然些了。
第七十三回 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 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
鹏振赶回北京的时候,已经两点多钟了。自己是接花玉仙一路走的,当然还少不得先送花玉仙回去,然后再回家。自己也觉乱子捣大了,待要冒冒失失闯进屋去,怕会和玉芬冲突起来。因此先在外面书房里等着,就叫一个老妈子进去,把秋香叫出来。秋香一见面,就道:“三爷,你怎么回事?特意请你到天津去打听消息的,北京都传遍了,你会不知道?”鹏振笑道:“你这东西没上没下的,倒批评起我来,这又和你什么相干呢?”秋香道:“还不和我相干吗?我们少奶奶病了。”鹏振问是什么病?秋香把经过情形略说了一说,因道:“现在躺着呢,你要是为省点事,最好是别进去。”鹏振道:“她病了,我怎能不进去?我若是不进去,她岂不是气上加气?”秋香望着他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鹏振道:“我为什么不能进去?”秋香回头看了一看,屋子外头并没有人,就笑着将身子蹲了一蹲道:“除非你进去,和我们少奶奶这么,不然,”说着脸色一正道:“人有十分命,也去了七八分了。你瞧着她那样子,你忍心再让她生气吗?我真不是闹着玩,你要不是先叫我出来问一声,糊里糊涂地跑进去,也许真会弄出事情来。”鹏振道:“你说这话,一定有根据的,她和你说什么来着吗?”秋香沉吟了一会子,笑道:“话我是告诉三爷,可是三爷别对少奶奶说。要不然,少奶奶要说我是个汉奸了。”鹏振道:“我比你们经验总要多一点,你告诉我的话,我岂有反告诉人之理?”秋香笑了一笑,又摇摇头道:“这问题太重大了,我还是不说罢。”鹏振道:“你干吗也这样文绉绉的,连问题也闹上了。快说罢!”秋香又沉吟了一会,才笑着低声说道:“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少奶奶要跟你离婚哩。”鹏振笑道:“就是这句话吗?我至少也听了一千回了,这又算什么?”秋香道:“我是好意,你不信就算了。可是你不信我的话,你就进去,闹出祸事来了,后悔就迟了。少奶奶还等着我呢。”说毕,她抽身就走了。
鹏振将秋香的话一想,她究竟是个小孩子,若是玉芬真没有什么表示,她不会再三说得这样恳切的。玉芬的脾气,自己是知道的,若是真冒昧冲了进去,也许真会冲突起来。而自己这次作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对,总应该暂避其锋才是。鹏振犹豫了一会子,虽然不敢十分相信秋香的话,却也没这样大的胆子敢进屋去,就慢慢地踱到母亲屋里来。金太太正是一个人在屋子里闲坐,一个陪着的没有。茶几边放了两盒围棋子,一张木棋盘,又是一册《桃花泉围棋谱》。鹏振笑道:“妈一个人打棋谱吗?怎么不叫一个人来对着?”金太太也不理他,只是斜着身体,靠了太师椅子坐了。鹏振走近一步,笑道:“妈是生我的气吗?”金太太板着脸道:“我生你什么气?我只怪我自己,何以没有生到一个好儿子?”鹏振笑道:“哎哟!这样子,果然是生我的气的。是为了玉芬生病,我不在家吗?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昨天到天津去了,刚才回来呢。”金太太道:“平白地你到天津去作什么?”鹏振道:“衙门里有一点公事,让我去办,你不信,可以调查。”金太太道:“我到哪儿调查去,我对于这些事全是外行,你们爱怎么撒谎,就怎么撒谎。可是我希望你们自己也要问问良心,总别给我闹出大乱子来才好。”鹏振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我要是知道玉芬今天会害病,昨日就不到天津去。”金太太冷笑道:“你指望我睡在鼓里呢?玉芬就为的是你不在家,她才急病的。据我看来,也不知你们这里头,还藏了什么机关?我声明在先,你既然不通知我,我也不过问,将来闹出乱子来了,可别连累我就是了。”鹏振见金太太也是如此说,足见秋香刚才告诉的话,不是私造的,索性坐下来问玉芬是什么情形。金太太道:“你问我作什么?你难道躲了不和她见面,这事就解决了吗?女子都是没有志气的,不希望男子有什么伟大的举动,只要能哄着她快活就行了。你去哄哄罢,也许她的病就好了。”鹏振听了母亲的话,和秋香说的又不同,自己真没了主意,倒不知是进去好,是不进去好?这样犹豫着,索性不走了,将桌上的棋盘展开,打开一本桃花泉,左手翻了开来,右手就伸了到棋子盒里去,沙啦沙啦抓着响。人站在桌子边,半天下一个子。金太太将桃花泉夺过来,向桌上一扔,将棋盘上的棋子,抹在一处,抓了向盒子里一掷,望了他道:“你倒自在,还有心打棋谱呢?”
鹏振笑道:“我又不是个大夫,要我急急去看她作什么呢?”但是嘴里这样说着,自己不觉得如何走出了房门。慢慢踱到自己院子里,听到自己屋子里静悄悄的,也就放轻着脚步步上前去。到了房门口,先掀着门帘子伸头向里望了一望,屋子里并没有别人。玉芬侧着身子向外面睡,脸向着窗子,眼睛却是闭了的。鹏振先微笑着进了房去。玉芬在床上,似乎觉得有人进来了,却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然后又闭上,身子却不曾动一动。鹏振在床面前弯腰站着,轻轻叫了两声玉芬。玉芬并不理会,只是闭眼不睁,犹如睡着一般。玉芬不作声,鹏振也不作声,彼此沉寂了许久,还是鹏振忍耐不住,因道:“你怎样突然得了这样的重病?”玉芬睁开眼望了他一望,又闭上了。鹏振道:“现在你觉得怎么了?”玉芬突然向上一坐,向他瞪着眼道:“你是和我说话吗?你还有脸见我,我可没有脸见你呢?你若是要我快死,干脆你就拿一把刀来。要不然,就请你快出去。我们从此永不见面。快走快走!”说着话时,将手向外乱挥。鹏振低着声音道:“你别嚷,你别嚷,让我解释一下。”玉芬道:“用不着解释,我全知道。快走快走!你这丧尽了良心的人。”她口里说着,手向床外乱挥。一个支持不住,人向后一仰,便躺在叠被上。秋香和两个老妈子听到声音,都跑进来了,见她脸色转红,只是胸脯起伏,都忙着上前。鹏振向她摇了一摇手道:“不要紧,有我在这里,你们只管出去。”他们三人听到,只好退到房门口去。鹏振走到床面前,给玉芬在胸前轻轻抚摩了一番,低着声音道:“我很对你不住,望你原谅我。我岂有不望你好,不给你救出股款的吗?实在因为……得了,我不解释了,我认错就是了。我们亡羊补牢,还得同心去奋斗,岂可自生意见?哪!这儿给你正式道歉。”说时,他就退后了两步,然后笑嘻嘻地向玉芬行了两个双鞠躬礼。玉芬虽然病了,她最大的原因是痛财,对于鹏振到天津去不探听消息这一件事,却不是极端的恨,因为公司要倒是已定之局,多少和公司里接近的人,一样失败。鹏振一个事外之人,贸然到天津去,他由哪里入手去调查呢?不过怨他不共患难罢了。现在听到鹏振这一番又柔软又诚恳的话,已心平气和了一半。及至他说到我这里给你鞠躬了,倒真个鞠躬下去,一个丈夫,这样的和妻子道歉,这不能不说他是极端地让步了。因道:“你这人怎么一回事?要折死我吗?”说时,就不是先紧闭双眼不闻不问的样子了,也微微地睁眼偏了头向鹏振望着。鹏振见她脸上没有怒容了,因道:“你还生我的气吗?”玉芬道:“我并不是生你气,你想,我突然受这样大的损失,怎样不着急?巴巴的要你到天津去一趟,以为你总可以给我帮一点忙。结果,你去了的,反不如我在家里的消息灵通,你都靠不住了,何况别人呢?”鹏振道:“这回实在是我错了,可是你还得保重身体,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再来一同奋斗。”说着,他就坐在床沿上,侧了身子,复转来,对了玉芬的耳朵轻轻地说。玉芬一伸手,将鹏振的头向外一推,微微一笑道:“你又假惺惺。”鹏振道:“我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只因偶然一点事不曾卖力,就弄得你遭这样的惨败,我怎能不来安慰你一番呢?”玉芬道:“我失败的数目,你没有对人说吗?”鹏振道:“我自然不能对人说,去泄漏你的秘密……”
下面还不曾接着说,就有人在院子里说道:“玉芬姐。”鹏振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连忙走到窗子边。隔着窗纱向外一看,原来是白秀珠,这真出乎意料以外的事。自从金冷二家的婚事成了定局以后,她就和这边绝交了。不料她居然惠然肯来,作个不速之客。赶着就招呼道:“白小姐,稀客稀客,请到里面来坐。”玉芬在床上问道:“谁?秀珠妹妹来了吗?”鹏振还不曾答话,她已经走进来了。和鹏振点了一个头,走上前,执着玉芬的手道:“姐姐,你怎么回事?突然得了这样的重病。我听到王家的伯母说,你为了万发公司倒闭了。是吗?”玉芬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秀珠回转头来,就对鹏振道:“三爷,我要求你,我单独和玉芬姐说几句话,行不行?”鹏振巴不得一声,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说时,就起身走出房门去了。秀珠等着鹏振脚步声音走远了,然后执着玉芬的手,低低地说道:“你那个款子,还不至于完全绝望,我也许能帮你一个忙,挽救回来。”玉芬紧紧握着秀珠的手,望了她的脸道:“你不是安慰我的空话吗?”秀珠道:“姐姐,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是说空话,我也不必自己来跑一趟了。你想,你府上,我还愿意来吗?我就知道我这剂药,准能治好你的病,所以我自己犯着嫌疑来一趟。”玉芬不由得笑了。因道:“小鬼头,你又瞎扯。我有什么病,要你对症下药哩?不过我是性子躁,急得这样罢了。你说你有挽救的办法,有什么法子呢?”秀珠正想说,你已经说不是为这个病,怎么又问我什么法子?继而一想,她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不要说穿罢。就老实告诉她道:“这个公司里,承办了一批洋货,是秘密的,只有我哥哥和一两个朋友知道。这洋货足值五六十万,抵偿我们的债款,大概还有富余。我就对我哥哥说,把你这笔款子,也分一股,你这钱不就回来了吗?我哥哥和那几个朋友都是军人,只要照着他们的债款扣钱,别人是不敢说话的。”玉芬道:“这话真吗?若是办成了,要什么报酬呢?”秀珠道:“这事就托我哥哥办,他能要你的报酬吗?这事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和万发公司有债务关系,款子又收得回来,这是事实。要不然,等你身体好了,你到我家里去,和我哥哥当面谈谈,你就十分明白了。”玉芬道:“若是令兄肯帮我的忙,事不宜迟,我明天上午就去看他。”秀珠道:“那也不忙,只要我哥哥答应了,就可以算事。等你好了,再去见他,也是一样。”玉芬道:“我没有什么。我早就可以起床的,只是我恨鹏振对我的事太模糊,我懒起床。现在事情有了办法,我要去办我的正事,就犯不着和他计较了。”秀珠笑道:“你别着急,你自己去不去,是一样的。我因为知道你性急,想要托一个人来转告诉你,都来不及,所以只得亲自前来。我这样诚恳的意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玉芬道:“我很感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就依你,多躺一两天罢。”于是二人,说得很亲热,玉芬并留秀珠在自己屋里吃晚饭。秀珠既来了,也就不能十分避嫌疑,也不要人陪,厨房开了饭来,就在外面屋子里吃。饭后又谈到十点钟,要回去了,玉芬就叫秋香到外面打听打听,自己家里有空着的汽车没有?秀珠连忙拦住道:“不,不。我来了一天了,也没有人知道。现在要回去,倒去打草惊蛇,那是何必?你让我悄悄地走出去。你这大门口,有的是人力车,我坐上去就走了。”玉芬觉得也对,就分付秋香送她到大门口。
秀珠经过燕西书房的时候,因指着房子低低地问秋香道:“这个屋子里的人在家里吗?”秋香道:“这个时候,不见得在家里的。有什么事要找我们七爷吗?我给你瞧瞧去。”秀珠道:“我不过白问一声,没有什么事。你也不必去找他。”秋香道:“也许在家里,我给你找他一下子,好不好?”秀珠道:“你到哪里去找他?”秋香道:“自然是先到我们七少奶奶那里去找他。”秀珠扶着秋香的肩膀,轻轻一推道:“这孩子说话,干吗叫得这样亲热?谁抢了你七少奶奶去了?还加上我们两个字作什么?”秋香也笑了起来了。二人说着话,已走到洋楼门下,刚一转弯,迎面一个人笑道:“本来是我们的七少奶奶吗,怎么不加上我们两个字呢?”秀珠抬头看时,电灯下看得清楚,乃是翠姨。便笑道:“久违了,你忙呢?”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笑道:“也许,各人有各人的事,哪里说得定呢?几时来的?我一点儿不知道,坐一会儿再走罢。”秀珠道:“我半下午就来了,坐了不少的时候了,改天再见罢。”说着,就匆匆地出门去了。翠姨站在楼洞门下,等着秋香送客回来。因问道:“这一位今天怎么来了?这是猜想不到的事呀。”秋香道:“她是看我们少奶奶病来的。”翠姨笑道:“你这傻瓜!你不知道和她说七少奶奶犯忌讳吗?怎么还添上我们两个字呢?可是这事你也别和七少奶说,人家也是忌讳这个的。”秋香道:“七少奶奶她很大方的,我猜不会在这些事上注意。”翠姨道:“七少奶奶无论怎样好说话,她也只好对别的事如此,若是这种和她切己有关的事,她也麻糊吗?”两人说着话,一路笑了进来。秋香只管跟翠姨走,忘了回自己院子,及走到翠姨窗外,只见屋子里电光灿烂,由玻璃窗内射将出来,窗子里头,兀自人影摇动。秋香停住了脚,接上又有人的咳嗽声,秋香一扯翠姨衣襟道:“总理在这里了,我可不敢进去。”说完,抽身走了。
翠姨走进房去,只见沙发背下,一阵一阵有烟冒将出来。便轻轻喝道:“谁扔下火星在这儿?烧着椅子了。”这时,靠里一个人的上身伸将出来,笑道:“别说我刚才还咳嗽两声,就是你闻到这种雪茄烟味,你也知道是金总理光降了。”说着,就将手上拿的雪茄烟,向翠姨点了两点。翠姨先不说话,走到铜床后,绣花屏风里换了一件短短的月白绸小紧衣,下面一条葱绿短脚裤比膝盖还要高上三四寸,踏着一双月白缎子绣红花拖鞋,手理着鬓发,走将出来。问道:“这个时候,你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金铨口里衔着雪茄,向她微笑,却不言语。翠姨道:“来是尽管来,可是我有话要声明在先,不能过十二点钟,那个时候我要关房门了。再说,你也得去办你的公事。”金铨衔着雪茄,只管抽着,却不言语,又摇了一摇头。翠姨道:“你这是什么玩意?我有些不懂。”金铨笑道:“有什么不懂?难道我在这屋子里,还没有坐过十二点钟的权利吗?”翠姨笑道:“那怎样没有?这屋子里的东西,全是你的,你要在这里坐到天亮也可以。但是……”金铨道:“能坐,我就不客气坐下了,我不知道什么叫着但是。”翠姨也坐到沙发上,便将金铨手上的雪茄,一伸手抢了过来。皱着眉道:“我就怕这一股子味儿,最是你当着人对面说话,非常地难受。”金铨笑道:“我为了到你屋子里来,还不能抽雪茄不成?”翠姨将雪茄递了过来,将头却偏过去。笑道:“你拿去抽去,可别在我这里抽,两样由你挑了。”金铨笑道:“由我挑,我还是不抽烟罢。”翠姨撇嘴一笑,将雪茄扔在痰盂子里了。坐了一会,翠姨却打开桌屉,拿了一本帐簿出来。金铨将帐簿抢着,向屉里一扔,笑道:“什么时候了,还算你的陈狗屎帐。”翠姨道:“我亏了钱呢,不算怎么办?算你的吗?”金铨道:“算我的就算我的。难道你那一点小小的帐目,我还有什么担负不起吗?”翠姨笑道:“得!只要你有这句话,我就不算帐了。”于是把抽屉关将起来。金铨随口和翠姨说笑,以为她没有大帐,到了次日早晌,因为有公事,八点钟就要走,翠姨一把扯住道:“我的帐呢?”金铨笑道:“哦!还有你的帐,我把这事忘了。多少钱?”翠姨笑道:“不多,一千三百块钱。”口里说着,手上扯住金铨的衣服,却是不曾放。金铨笑道:“你这竹杠,未免敲得凶一点。我若是昨天不来呢?”翠姨道:“不来,也是要你出。难道我自己存着一注家私,来给自己填亏空吗?”金铨只好停住不走,要翠姨拿出帐来看。翠姨道:“大清早的,你有的是公事,何必来查我这小帐呢?反正我不能冤你。今天晚晌,你来查帐也不迟,就是这时候,要先给我开一张支票。”金铨道:“支票簿子不在身上哪行呢?”翠姨道:“你打算让我到哪家去取款呢?你就拿纸亲笔写一张便条得了。只要你写上我指定的几家银行,我准能取款,你倒用不着替我发愁。”金铨道:“不用开支票,我晚上带了现款来交给你,好不好?”翠姨点点头笑道:“好是好,不过要涨二百元利息。”金铨笑道:“了不得!一天工夫,涨二百块钱利钱,得!我不和你麻烦,我这就开支票罢。”说着,见靠窗户的桌上,放了笔和墨盒,将笔拿起,笑道:“你这屋子里,会有了这东西,足见早预备要讹我一下子的了。”翠姨道:“别胡说,我是预备写信用的。”说时,伏在桌沿上,用眼睛斜瞅着金铨道:“你真为了省二百块钱,回头就不来查帐了吗?”金铨哈哈一笑,这才一丢笔走了。
到了这天晚上,金铨果然就拿了一千五百元的钞票,送到翠姨屋子里来。笑道:“这样子,我总算对得住你吧?”翠姨接过钞票,马上就打开箱子一齐放了进去。金铨道:“我真不懂,凭我现在的情形,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要你挨饿,何以你还是这样地拚命攒钱?这箱子里关了多少呢?”说着,将手向箱子连连点了几下。翠姨道:“我这里有多少,有什么不知道的?反正我的钱,都是由你那儿来的啊。你觉我这就攒钱不少了。你打听打听看,你们三少奶奶,就存钱不少,单是这回天津一家公司倒闭,就倒了她三万。我还有你撑着我的腰,我哪里比得上她?”金铨笑道:“你可别嫌我的话说重了。若是自己本事挣来的钱呢,那就越挣得多越有面子。若是滚得人家的钱,一百万也不足为奇。你还和她比呢!”翠姨道:“一个妇人家,不靠人帮助,哪里有钱来?”金铨道:“现在这话说不过去了,妇女一样可以找生活。”翠姨道:“好吧?我也找生活去。就请你给我写一封介绍信,不论在什么机关找一个位置。”金铨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因站起身来,伸手拍着翠姨的肩膀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得找我。你也不必到机关上去了,就给我当一名机要女秘书罢。”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翠姨道:“你知道我认识不了几个字,为什么把话来损我?可是真要我当秘书,我也就去当。现在有些机关上,虽有几个女职员,可是装幌子的还多着呢。”金铨笑道:“难道还要你去给我装幌子不成?”翠姨道:“瞎扯淡,越扯越远了。”说着话,她就打开壁上一扇玻璃门,进浴室去洗手脸。金铨在后面笑道,也就跟了来。到了浴室里,只见翠姨脱了长衣,上身一件红鸳鸯格的短褂子,罩了极紧极小的一件蓝绸坎肩,胸下突自鼓了起来。她将两只褂袖子高高举起,露出两只雪白的胳膊,弯了腰在脸盆架子上洗脸。她扭开盆上热水管,那水发出沙沙的响声,直射到盆里打漩涡。她却斜着身子等水满。这脸盆架上,正斜斜的悬了一面镜子,翠姨含着微笑,正半抬着头在想心事。忽然看到金铨放慢了脚步,轻轻悄悄的,绕到自己身后,远远伸着两只手,看那样子,是想由后面抄抱到前面。当时且不作声,等他手伸到将近时,突然将身子一闪,回过头来对金铨笑道:“干吗?你这糟老头子。”金铨道:“老头子就老头子罢,干吗还加上个糟字?”翠姨将右手一个食指,在脸上轻轻耙了几下,却对金铨斜瞅着,只管撇了嘴。金铨叹了一口气道:“是呀!我该害臊呀。”翠姨退一步,坐在洗澡盆边一张白漆的短榻上,笑道:“你还说不害臊呢?我看见过你对着晚辈那一副正经面孔,真是说一不二。这还是自己家里人,大概你在衙门里见着你的属员,一定是活阎罗一样的。可是让他们这时在门缝里偷瞧瞧你这样子,不会信你是小丑儿似的吗?”金铨道:“你形容得我可以了,我还有什么话说?”说着,就叹了一口气。于是在身上掏出一个雪茄的扁皮夹子来,抽了一枝雪茄,放在嘴里。一面揣着皮夹子,一面就转着身子,要找火柴。翠姨捉住他一只手,向身后一拉,将短椅子拍着道:“坐下罢。”金铨道:“刚才我走进来一点,你就说我是小丑,现在你扯我坐下来,这就没事了?”翠姨笑道:“我知道你就要生气。你常常教训我一顿,我总是领教的。我和你说两句笑话,这也不要紧,可是你就要生气。”
金铨和她并坐着,正对了那斜斜相对的镜子。这镜子原是为洗澡的人远远在盆子里对照的。两人在这里照着影子,自然是发眉毕现。金铨对了镜子,见自己头上的头发,虽然梳着一丝不乱,然而却有三分之一是带着白色的了。于是伸手在头上两边分着,连连摸了几下,接上又摸了一摸胡子,见镜子里的翠姨乌油油的头发,配着雪白的脸儿,就向镜子点了点头。翠姨见他这种样子,便回转头来问道:“你这是什么一回事?难道说我这样佩服了你,你还要生气吗?”金铨道:“我并不是生气。你看着镜子里那一头斑白的头发,和你这鲜花一朵并坐一处,我有些自惭形秽了。”翠姨道:“你打了半天的哑谜,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漫说你身体很康健,并不算老。就是老的话,夫妻们好不好,也不在年岁上去计较。若是计较年岁,年岁大些的男子,都应该去守独身主义了。”金铨拍了她的肩膀笑道:“据你这样说,老头子也有可爱之道,这倒很有趣味啊!”说着,昂头哈哈大笑起来。翠姨微笑道:“老头子怎么没有可爱之道?譬如甘蔗这东西,就越老越甜,若是嫩的呢,不但嚼着不甜,将甘蔗水嚼到口里,反有些青草气味。”金铨走过去几步,对了壁上的镜子,将头发理上两理,笑道:“白头发你还不要发愁,有人爱这调调儿呢。”说着,又笑了起来。因对翠姨道:“中国人作文章,欢喜搬古典,古典一搬,坏事都能说得好。老头子年岁当然是越过越苦,可是他掉过头来一说,年老还有点指望,这就叫什么蔗境。那意思就是说,到了甘蔗成熟的时候了。书上说的,我还不大信,现在你这样一说,古人不欺我也。”翠姨皱了眉道:“你瞧,这又用得搬上一大套子书?”金铨道:“不是我搬书,大概老运好的人,都少不得用这话来解嘲的。其实我也用不着搬书。象你和我相处很久,感情不同平常,也就不应该嫌我老的。”说着,又笑起来。翠姨道:“你瞧,只管和你说话,我放的这一盆热水,现在都凉过去了。你出去罢,让我洗澡。”金铨道:“昨天晚晌天气很热,盖着被出了一身的汗。早晌起来,忙着没有洗澡,让我先洗罢。”翠姨道:“我们盖的是一床被,怎么我没有出汗呢?你要洗你就洗罢。”说着,就起身出浴室,要给他带上门。金铨道:“你又何必走呢?你花了我那些钱,你也应该给我当一点小差事。”翠姨出去了,重新扶着门,又探了头进来笑问道:“又是什么差事?”金铨道:“劳你驾,给我擦一擦背。”说时,望了翠姨笑。翠姨摇着头道:“不行不行,回头溅我一身水。”金铨道:“我们权利义务,平等待遇,回头你洗澡,我是原礼儿退回。”翠姨道:“胡说!”一笑之下,将门带上了。
第七十四回 三戒异时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寿断句写哀思
这个时候,也就到了开稀饭的时候了。那边金太太屋子里吃晚餐,因为儿辈们都散了,一个人吃的时候居多,有时金铨也就于此时进来,和金太太吃饭,藉以陪着说笑。这晚晌,金太太想起老头子有一星期不曾共饭了,倒有点奇异起来。金太太越想越有点疑惑。这屋子里伺候杂事的,就是陈二姐一人,她是个中年的孀居,有些话,又不便和她说。一人喝罢了稀饭,因道:“今天晚上,天气暖和得很,这水汽管子,热得受不了,我到外面透透空气去罢。”说着,就慢慢地踱到外面来。陈二姐追出来道:“太太,晚上的风吹得怪凉,另……。”金太太喝道:“别嚷,别嚷,我就只在廊子下走走。”陈二姐不敢作声,退进屋子去了。金太太在廊子下转了半个圈圈,不觉踱到小跨院子门边来。这里就是翠姨的私室。除了丫头玉儿,还有一个老妈子伺候她。这时下房都熄了电灯了,只有上房的玻璃窗子有电光。那电光带着紫色,和跳舞厅里,夜色深沉、酒醉酣舞的时候一样的颜色。金太太想了一想,她屋子里哪有这样的灯光?是了,翠姨曾说在床头边要安盏红色电灯泡,这大概是床头边的电灯泡了。金太太正在凝想,不党触着廊下一只白瓷小花盆,当的一声响。自己倒吓了一跳,向后一缩,站着靠了圆月亮门,再一看时,只见玻璃窗边,伸出一只粉臂,拉着窗纱,将玻璃掩上了。窗子里的灯光,就格外朦胧。金太太呆呆地站了一会,却听到金铨的嗓子,在屋子里咳嗽了几声。金太太一个人冲口而出的,轻轻骂了一句道:“越老越糊涂。”也就回房去了。金太太走回房去,连忙将房门一关,插上了横闩,只一回身,就看到陈二姐走了过来,她笑道:“太太,你怎么把我也关在屋子里?”金太太这才知道只管关门,忘了有人在屋子里,不觉笑了起来。陈二姐开了门,自己出去了。这里金太太倒不要睡觉,又自斟了一杯茶,坐在沙发椅上慢慢地喝将起来。自己只管一人发闷,就不觉糊里糊涂地坐到两点钟了。空想也是无益,便上床安歇了。
次日吃午餐的时候,叫人到金铨办公室里去看看,由衙门里回来没有?打听的结果,回来说总理刚到那屋子里去,今天还没有上衙门呢。金太太坐了一会,缓缓踱到办公室来。在门帘子外,先问了一声谁在这里?有金贵在旁答应出来了。金太太道:“没有什么事,我看有没有人在这里呢?你们是只顾玩,公事不管罢了,连性命不管,也没有关系的。”金贵也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太太,无故碰一个钉子,只得退到一边,连喳了几声。金太太一掀帘子,走进房去,只见金铨靠住了沙发抽雪茄。金太太进来,他只是笑了一笑,没说什么,也没起身。金太太道:“今天早上,你没有上衙门去吗?”金铨道:“没有什么公事,今天可以不去。”金太太道:“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问到这句话,金铨越发地笑起来了,因道:“今天为什么盘问起这个来了哩?”金太太道:“你笑什么?我是问你正话。”金铨笑道:“说正话,反正不是说气话,怎么不笑呢?说正话,你有什么问题要提出来呢?”金太太道:“正经莫过于孔夫子,孔夫子曾说过,君子有三戒。这三戒怎么分法呢?”金铨听了这话,看着夫人的颜色,笑道:“这有什么难懂?分为老壮少罢了。”金太太道:“老时候呢?”金铨将嘴里雪茄取出来,以三个指头夹住,用无名指向雪茄弹着,伸到痰盂子上去落灰。那种很安适而自然的样子,似乎绝不为什么担心,笑着答道:“这有什么不能答的呢?孔子说,戒之在得。得呀,就是贪钱的意思。”问道:“壮年的时候呢?”答:“戒之在斗。那就是和人生气的意思。”问道:“少年的时候呢?”金铨又抽上雪茄了,靠着沙发,将腿摇曳了几下,笑道:“戒之在色。要不要下注解呢?”说着望了他夫人。金太太点了点头道:“哦!少年戒色,壮年和老年就不必戒的,是这样说吗?”金铨笑道:“孔子岂会讲这一家子理?他不过是说,每个时候,有一个最容易犯的毛病,就对那个毛病特别戒严。”金太太连摇着头道:“虽然是孔子说的话,不容后人来驳,但是据我看来,有点不对。如今年老的人哪,他的毛病,可不是贪钱呢。你相信我这话,不相信我这话呢?”说到这里,金铨却不向下说了,他站了起来,将雪茄放在玻璃缸子上,连忙一推壁下的悬镜,露出保险箱子来,就要去开锁。原来这箱子是专门存放要紧的公文的。金太太道:“我要不来和你说话,你就睡到下午三点钟起来也没有事。我一来找你,你就要办公了。”金铨又把玻璃缸子上的雪茄拿起,笑道:“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我们两不妨碍。”金太太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来和你说话,完全是好意。你若不信,我也不勉强要你信。”金铨口里含着雪茄,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笑道:“你这话,我有点不明白。”金太太道:“你不明白吗?那就算了。只是我对于你有一个要求,从今天起,请你不必到里边去了,就在这边楼上那间屋子里安歇。据我看,你身上有点毛病,应该要养周年半载。”金铨笑道:“就是这事吗?我虽然寂寞一点,老头子了,倒无所谓。可是这样一来,连自己家里的晚辈,和那些下人,都会疑心我们发生了什么裂痕?”金太太道:“决不,决不,决不能够的。”说时,将脚在地板上连连踏了几下。又道:“你若不照我的话办,也许真发生裂痕呢。谁要反对这事,谁就对你不怀好意。我非……”金铨笑道:“得,得,就是这样办罢。不要拖泥带水,牵上许多人。”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有了我这一个拖泥带水的,你比请了十个卫生顾问还强呢。你心里要明白一点。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乎你。”
说毕,马上站起身,就走出他的屋子了。刚刚走出这办公室的屋子,一到走廊外,就见翠姨打扮得象个花蝴蝶子似的,远远地带着一阵香风,就向这边来。她一遇到了金太太,不觉向后退了一步,金太太一看身边无人,将脸色一正道:“他这会子正有公事要办,不要去打他的搅了。”翠姨笑道:“我不是去见总理的。今天陈总长太太有电话来,请太太和我去吃便饭。我特意来问一声,太太去我就去,太太不去我又不懂规矩,我就不去了。”金太太本来不高兴,见她这种和颜悦色的样子,又不好怎样申斥,便淡淡地答道:“我不去。你要去,你就去罢。”翠姨道:“那我也不去了。”没着话时,闪到一边,就陪着金太太,一路走到屋里来,又在金太太屋子里陪着谈了一会话。因大夫瞧玉芬的病刚走,便道:“我瞧瞧她去。病怎么还没有好呢?”这就走出来了。先到玉芬屋子里坐着,听到清秋这两天身体也常是不好,又弯到清秋这院子里来。走进院子,便闻到一种很浓厚的檀香味儿,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一掀帘子,只见清秋卧室里,绿幔低垂,不听到一些响动。再掀开绿幔,钻了进去,却见清秋斜靠在沙发上,一手撑了头,一手拿了一本大字的线装书,口里唧唧哝哝地念着。沙发椅旁边,有一个长脚茶几,上面只放了一个三脚鼎,有一缕细细的青烟,由里面直冒上空际。看那烟只管突突上升,一点也不乱,这也就觉得这屋子里是十分的安静,空气都不流动的。清秋一抬头,看见她进来,连忙将书放下,笑着站起来道:“姨娘怎么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谈谈?请坐请坐。”翠姨笑道:“你真客气。以后把这个娘字免了,还是叫我翠姨罢。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这个娘字我不敢当。”说着,拉了清秋的手,一块儿在沙发上坐下了。因摸着她的手道:“我听说你身上不大舒服,是吗?”清秋笑道:“我的身体向来单弱,这几月来,都是这样子的。”翠姨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轻轻地道:“你不要是有了喜了吧?可别瞒人啦。你们这种新人物,总也不会为了这个害臊吧?”清秋脸一红道:“我才不会为这个害臊呢,我向来就是这个样子。”翠姨道:“老七在家,你就陪着老七。老七不在家,你也苦守着这个屋子作什么?随便在哪个屋子里坐坐谈谈都可以,何必老闷着看书?我要学你这样子,只要两三天,我就会闷出病来的。”清秋笑道:“这话我也承认。你是这样,就会闷成病。可是我要三天不这样,也会闷成病的。”翠姨道:“可不是!我就想着,我们这种人,连读书的福气都没有。”清秋笑道:“你说这话,我就该打,难道我还在长辈面前,卖弄认识字吗?姨娘,你别看我认识几个字,我是十二分无用,什么也不懂,说话也不留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全不知道。我有不对的事,姨娘尽管指教我。”翠姨对于这些少奶奶们向来不敢以长辈自居的,少奶奶们虽不敢得罪她,可是总不恭维她,现在见清秋对她这样客气,心里反老大地不过意。笑道:“我又懂得什么呢?不过我比你早到金家来几年,这里一些人的脾气,都是知道的。其实这里的人除了玩的时候,大家不常在一处,各干各的,彼此不发生什么关系。你不喜欢玩,更是看你的书去好了。漫说你这样的聪明人,用不着人来说,就是个傻子,也不要紧。不过你也不可以太用功了,大家玩的时候,你也可以凑在一处玩玩。你公公就常说什么人是感情动物,联络联络感情,彼此就格外相处得好的,这话我倒也相信。二十块底的小麻雀,他们也打的,玩玩不伤脾胃。听戏,看电影,吃馆子,花钱很有限,而且那是大家互相作东的。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以后也玩一玩,省得那些不懂事的下人,说你……”说到这里,翠姨顿了一顿,笑了一笑,才接着道:“说你是书呆子罢了,也没有说别的。”清秋听了她的话,自然很感激,也不去追求是不是人家仅笑她书呆子。可是要照着这样办,越发是向堕落一条路上走。因对她笑道:“谁不愿玩?可是我什么玩意儿也不行。那还得要姨娘指导指导呢。”翠姨笑道:“行哪,你说别的事,我是不在行,若要说到玩,我准能来个双份儿。”清秋道:“年轻的人,都喜欢玩的,这也不但是姨娘一个人呀。”翠姨却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清秋有病的,所以来看一看,现在见她也不象什么有病,说了几句话,也就走了。
清秋送着客走了,见宣炉里香烟,更是微细,添上一点儿小檀条儿。将刚才看的一本书,又拿起来靠着沙发看。但是经翠姨一度来了之后,便不住咀嚼着她说的那几句话,眼睛虽然看在书上,心里可是念着翠姨说的话。大概不是因话答话偶然说出的,由此可知自己极力地随着人意,无所竞争,结果倒是这个主义坏了事。古人所谓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这是个明证了。回转来想想,自己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子,现在安分守己,还觉不忘本,若跟他们闹,岂非小人得志便颠狂吗?我只要居心不作坏事,他们大体上总也说不出什么坏处来,我又何必同流合污?而且就是那样,也许人家说我高攀呢。她一个人,只管坐在屋子里,沉沉地想着,也不知道起于何时,天色已经黑了。自己手里捧着一本书,早是连字影子都不看见,也不曾理会得,实在是想出了神了。自己一想,家里人因为我懒得出房门,所以说病体很沉重,我今天的晚饭,无论如何,是要到母亲屋子里去吃的。这样想着,明了电灯,洗了一把脸,梳了一梳头发,就到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戴了眼镜,正坐在躺椅上看小说,见她进来,放下书本,一只手扶了眼镜腿,抬起头来,看着清秋道:“你今天颜色好些了。我给你一盒参,你吃了些吗?”清秋笑道:“吃了一些。可是颜色好一些,乃是假的,因为我抹了一些粉哩,省得他回来一见,就说我带着病容。”金太太笑道:“不要胭脂粉,那也是女子唱高调罢了。其实年轻的人,谁不爱个好儿?你二嫂天天和那些提倡女权的女伟人一块儿来往,嚷着解放这里,解放那里,可是她哪一回出门,也是穿了束缚着两只脚的高跟鞋。”清秋笑道:“我倒不是唱高调,有时为了看书,或者作事,就把擦粉忘了。”说着话时,走近来,将金太太看的一本书,由椅上拿起来翻了一翻,乃是《后红楼梦》。因道:“这个东西,太没有意思,一个个都弄得欢喜团圆,一点回味也没有。你老人家倒看着舍不得放手。”金太太笑道:“这书很有趣呀。贾府上不平的事,都给他弄团圆了,闹热意思,怪有趣的。所有的《红楼梦》后套,什么续梦,后梦,复梦,圆梦,重梦,红楼梦影,我全都看过了。我就爱这个。什么文学不文学,文艺不文艺,我可不管。我就不懂文学是什么意思?好好的一件事,一定要写得家败人亡,那才乐意。”清秋可不敢和金太太讨论文学,只一笑,便在对面椅子上坐下。金太太道:“我就常说,你和老七的性情,应该掉换掉换才好。他一谈到书,脑袋就痛,总是玩,你又一点也不运动,总是看书。”清秋道:“母亲是可以坐着享福的人呢,还要看书,何况我呢?”金太太道:“我看什么书?不过是消遣消遣。”清秋道:“母亲是消遣?我又何尝不是消遣?难道还想念出书来作博士吗?我也想找点别的事消遣,可是除了打麻雀,还勉强能凑合一脚而外,其余什么玩意,我也不行,不行就没有趣味的。我看书,倒不管团圆不团圆,只要写得神乎其神的,我就爱看。”金太太笑道:“这样说,我是文学不行,所以看那不团圆的小说心里十分难过。我年轻的时候,看小说还不能公开的。为了看《红楼梦》,不知道暗下掉了多少眼泪。你想一个人家,落到那样一个收场,那是多么惨呀!”正说到这里,梅丽一掀门帘,跳了进来,问道:“谁家收场惨?又是求帮助来了。”金太太道:“我们在这儿谈小说,你又想打听消息和谁报告去?做小姐的时候,你喜欢多事,人家不过是说一句快嘴快舌的丫头罢了。将来做了少奶奶,可别这样。”梅丽皱了眉道:“不让我说话,就不让我说话,干吗提到那些话上面去?”金太太望了清秋笑道:“做女孩子的人,都是这样,总要说做一辈子姑娘,表示清高。可是谈到恋爱的时候,那就什么都会忘了,只是要结婚。”梅丽不和她母亲说话了,却把手去抚弄桌上的一套活动日历。这日历是用玻璃罩子罩了,里面用钢丝系在机纽上,外面有活纽,可以扯过去,也可以退回来的。梅丽拨了那活纽,将里面的日历,乱拨了一阵,把一年的日历全翻过来了。金太太道:“你瞧,你总是没有一下子消停不是?”梅丽将头一偏,笑道:“你不和我说话,又不许我动手,要我做个木头人儿坐在这里吗?”清秋就站起来,笑着将日历接过来,一张一张翻回来,翻到最近的日子,翻得更慢了。及至翻到明日,一看附注着阴历日子,却是二月十二日,不觉失声,呀了一声。梅丽道:“我弄坏了吗?你呀什么?”清秋道:“不是,我看到明日是花朝了。”金太太道:“是花朝吗?这花朝的日子,各处不同,有定二月初八的,有定十二的,有定十五的。明天是阴历什么日子?”清秋道:“是十二,我们家乡是把这日当花朝的。”金太太道:“是花朝也不足为奇,为什么你看到日历,有些失惊的样子?”清秋笑道:“糊里糊涂,不觉春天过去了一半了。”金太太道:“日子还是糊里糊涂混过去的好。象我们算着日子过,也是没有事,反而会焦燥起来。倒不如糊里糊涂地过去,忘了自己是多大年纪。”清秋先以金太太盘问起来,倒怕是金太太会问出什么来。现在她转念到年纪老远的问题上去,把这事就牵扯开了。
大家吃过晚饭,清秋却推有东西要去收拾,先回房去。在路上走着,却碰到大姐阿囡,清秋便叫她到自己房里来,因问道:“我听说你在这个月内,要回上海去,这话是真的吗?”阿囡微微一笑,将身子连忙掉了转去。手掀了帘子,作要走的样子。清秋扯着她的衣裳道:“傻子,回来罢。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有正经话和你说呢。因为你若是真回南去的话,我倒有些事,要托你办,所以我把你拉住,好问几句话。”阿囡听她如此说,就回转身来,望着清秋微笑道:“我也是这样说,你不至于和我开玩笑哩。”清秋将她按了一按,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阿囡见她倒茶,以为她是自己喝,及至一伸手过来,连忙站起来,两手捧着,呵了一声道:“那还了得!折煞我了。”清秋笑道:“你这叫少见多怪,你又不是伺候我的人,我顺手递一杯茶给你喝,你就受折。你不过穷一点儿,在我家帮工,又不是晚辈对着长辈,折什么呢?”阿囡笑道:“七少奶奶,你这话和二少奶奶常说的一样。可是要论到你这样客气,她可没有做出来呢。”清秋道:“她为人的确是很讲平等的,不过因为你少和她接近,你若是常和她在一处,她自然也和我这样的客气了。”二人谈了一阵子,清秋就问到她的生辰上去,又问这些少奶奶过生日平常是怎样的办法呢?阿囡道:“也无所谓办法。大家闹一阵子,吃吃喝喝,回头听听戏罢了。”清秋道:“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乐子吗?”阿囡道:“这也就够了,还有什么闹的呢?七少奶奶是什么时候生日?”清秋昂着头想了一会,微笑道:“早着哩。”阿囡道:“我仿佛听到说是春天似的,春天都快过完了,怎么还远着呢?”清秋微笑,又想了一想道:“也许要等着明年了。”阿囡道:“啊!你把生日都瞒着过去了,那可了不得。”清秋笑道:“这也无所谓了不得,不过省事罢了。”阿囡又谈了一会,见清秋并没有什么事,又恐怕敏之、润之有事,便起身走了。回房之后,他姊妹二人写信的写信,看书的看书,都没有理会到她。
次日吃午饭的时候,阿囡在一边陪着闲谈。谈到清秋真是讲平等。润之笑道:“你和她向无来往,怎么好好地和她宣传起来了?”阿囡便说:“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就把昨晚上的事,细述了一遍。润之道:“这可怪了,她好好地把你叫了去,又没有什么事,不过和你闲谈几句,这是什么意思呢?”敏之道:“据我想,一定是她有什么事情要问,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就叫阿囡去闲谈,以便顺便将她口风探出来,你看对不对?”润之道:“我想起来了,清秋的生日不是花朝吗?今天阴历是什么日子呢?”敏之道:“我也仿佛记起花朝,那就是今天了。”阿囡道:“怪不得我问她是哪天的生日,她就对着我笑,先不肯说,后来才说早过去了。我看那神气就很疑心的,倒不料就是今天。”润之道:“我先去瞧瞧,她在作什么?”说着,马上吃了饭,跟着净了手脸,就到清秋这边院子里来。转过走廊,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寂无人声。润之以为是还在金太太屋子里吃饭,不曾回屋子。正待转身,却听到清秋房子里一阵吟哦之声,达于户外,这正是清秋的声音。于是停了脚步,听她念些什么?可是清秋这种念书的调子,是家传的,还是她故乡的土音。因之润之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子,一个字也听不出来。还待要听时,老妈子却在下房看见了,早叫了一声六小姐。润之只得一掀帘子,自走进房去。清秋站着在收拾窗户前横桌上的纸笔,笑道:“六姐静悄悄的就来,也不言语一声。”润之指着她笑道:“言语一声吗?我要罚你呢?”清秋道:“你罚我什么呢?”润之道:“你手里拿些什么稿子?只管向抽屉里乱塞。”清秋将手上的稿子,一齐塞进去了,然后将抽屉一推,便关合了缝。笑道:“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价值,我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无聊,瞎涂了几句诗。”润之走过来,笑道将她一拉,向沙发上一推,笑道:“你一个小人儿,可别和我讲打,要打,你是玩不过我的。”清秋根本就未曾防备到她会扯上一把的,所以她一拉一推,就让她拉开了。润之也不征求她的同意,扯开抽屉,将稿子一把拿在手里。然后向身后一藏,笑问道:“你实说,是能看不能看的呢?若是能看的,我才看,不能看的,我也不胡来,还给你收起。”清秋笑道:“我先收起来,不是不给你看,因为写得乱七八糟的。你要看就看,可别见笑。”润之见她如此,才拿出来看。原来都是仿古云笺,拦着细细直横格子,头一行,便写的是《花朝初度》。润之虽是个新一点的女子,然而父亲是个好谈中国旧学的。对于词章也略为知道一点,这分明是个诗题了。初度两个字,仿佛在哪里念过,就是生日的意思。因问道:“初度这两个字怎么解?”清秋道:“初度就是初次过,这有什么不懂的?”润之也不敢断定初度两个字就是生日,她说初度就是初次过,照字面也很通顺的,就没法子再追问她,且先看文字。清秋道:“你不要看了,那是零零碎碎的东西,你看不出所以然来的。”润之且不理会,只看她写的字。只见头一行是:
锦样年华一指弹,风花直似梦中看,终乖鹦鹉贪香稻,博得鲇鱼上竹竿。
那鹦鹉一句,已是用笔圈了一路圈儿,字迹只模糊看得出来。第二行是:
不见春光似去年,却觉春恨胜从前。
这底下又没有了。第三行写的是:
百花生日我同生,命果如花一样轻。
润之叫起来道:“这两句我懂了。这不是明明说着你是花朝过生日吗?只是好好地过着生日,说这样的伤心话,有点不好吧?”清秋道:“那也无所谓,旧诗人都是这样无病而呻的。”润之道:“你问我要罚你什么?我没有拿着证据,先不敢说,现在可以说了。你今天的生日,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吐露出来?怕我们喝你一杯寿酒吗?”清秋道:“散生日,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可说的?”润之道:“虽然是散生日,可是到我们金家来的第一个生日,为什么不热闹热闹呢?你不说也罢了,老七这东西也糊涂,为什么他也和你保守秘密?”清秋鼻子微微哼了一声,淡淡地笑道:“他忙着哩,哪里还记得这个不相干的事?”润之看她这种神色,知道燕西把清秋的生日忘了。虽明明知道燕西不对,然而无如是自己的兄弟,总不好完全批评他不对。因道:“老七这种人,就是这样,绝对不会把正经事放在心上的。”清秋道:“过散生日,这不算什么正经事。不过他有两天不见面了,是不是还记得我的生日,我也无从证明。”润之道:“两天没有见着他,难道晚上也没有回家来吗?”清秋想了一想笑道:“回来的,但是很晚,今天一早他又出去了。这话你可以不要告诉两位老人家,我早是司空见惯的了!”润之道:“你愿意替他遮掩,我们还有替他宣布的道理吗?不过你的生日,我们不知道也就算了。我们既然知道,总得热闹一下子才好。”清秋连连摇手道:“那又何必呢,就算今天的生日,今天也过去大半天了。”润之道:“那不成,总得热闹一下子。”说着,将稿子丢了下来,就向外面跑,清秋想要拦阻,也来不及了。
润之走回房去,一拍手道:“可不是今天生日吗?”敏之道:“你怎知道?她自己承认了吗?”润之就把来看出证据的话说了出来。因道:“那张稿上,全写的是零零碎碎的句子。可想她是心里很乱。你说要不要告诉母亲去?”敏之道:“她写些什么东西不必说了,至于她的生日,当然要说出来。她心里既然不痛快,大家热闹一下,也给她解解闷。”润之笑道:“我这么大人,这一点事都不知道,还要你先照应着哩?”说着,便向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看着梅丽拼益智图,梅丽将一本画样,放在桌上,手上拿着十几块大小木板,只管拼来拼去,一心一意的对着图书出神。润之笑道:“我瞧这样子,大概大家都无聊得很,我现在找一个有趣味的事情,大家可以乐一阵子了。”梅丽站起来,拍着胸道:“你这冒失鬼,真吓我一大跳,什么事?大惊小怪。”润之向她笑道:“你这会打听新闻的人,要宣告失败了。清秋是今天的生日,你怎么会没打听出来?”梅丽一拍手,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昨日她见日历发愣哩,这明明是想起生日来了。”金太太也道:“她昨日吃饭的时候,提到过花朝来的。原来花朝是她的生日,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不好,过于守缄默了。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告人的事,为什么守着秘密呢?日子过了半天去了,找什么玩意呢?到帐房去拿两百块钱,由你们大家办去罢。她是到我们金家来的第一个生日,冷淡了她,可不大好。”梅丽笑道:“喝寿酒不能安安静静地喝,找个什么下酒哩?”说到这里,燕西由外面嚷了进来,问道:“喝谁的寿酒,别忘了我啊!”他这一说,大家都向他笑。正是:粗忽恒为心上事,疏慵转是眼前人。
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 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
却说燕西问起谁过生日,大家向他发笑,他更是莫名其妙。因道:“大家都望着我作什么?难道我这句话说错了吗?”金太太正色道:“阿七,你整天整晚地忙些什么?”燕西笑道:“你瞧,好好的说着笑话,这又寻出我的岔儿来了!”金太太道:“我找你的岔儿吗?若是象你这样地瞎忙,恐怕将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你自己媳妇的生日,你不记得,倒也罢了,怎么连人家说起来了,你还是不知道?你两个人不象平常的小两口儿,早是无话不说不谈的,难道哪一天的生日,都没有和你提过吗?”燕西伸起手来,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该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全忘了。她倒不在乎这个,忘了就忘了,可是我们那位岳母冷老太太,今天一定在盼这边的消息,等到现在,音信渺然,她一定很奇怪的。我瞧瞧去,她在作什么事?”说着掉转身子,就向自己屋子里来。一掀帘子便嚷道:“人呢?人呢?”清秋答:“在这儿。”燕西听声音,在卧室后面浴室里,便笑问道:“我能进来吗?”清秋道:“今天怎么这样客气?请进来罢。”燕西走了进去,只见她将头发梳得溜光,似乎脸上还微微地抹了一点胭脂,那白脸上,犹如喝酒以后,微微有点醉意一般。因笑道:“除了结婚那一天,我看见你抹胭脂,这还是第一次呢!今天应该喜气洋洋的。这样就好。”清秋笑道:“今天为什么要喜气洋洋的?特别一点吗?”燕西深深地点了一个头,算是鞠躬。笑道:“这是我不对,你到我家来第一个生日,我会忘了。昨晚晌我就记起来了的,偏是喝的醉得不成个样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见你,就在外面书房里睡了。今天起来又让人家拉去吃小馆子,刚刚回来,一进门我心里连说糟了,怎么会把你的生日都忘了呢?你是一定可以原谅我的,只是伯母那里,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热热闹闹地过着呢?也不知道是冷冷清清地过着?所以我急于来见你,问问你看要怎么样地通知你家里?你觉得我这话说得撒谎吗?”清秋笑道:“什么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我一个散生日,并不是什么大事。这一阵子我又没和你提过,本容易忘记的,何况你一进门就记起来了,究竟和别人的关系是不同。不要说别的,只这几句话,我就应该很感激你的了。”燕西一伸手,握住清秋的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这一句话,好象是原谅我,又象是损我,真教我不知道要怎样答复你才好?本来我自己不对。”清秋道:“你别那样说,我要埋怨你就埋怨几句,旁敲侧击损人的法子,我是向来不干的。这是我对你谅解,你倒不对我谅解了。”燕西点着头笑道:“是是是,我说错了。这时候要不要我到你家去通知一声呢?”清秋笑道:“你今天真想得很周到。最好是自己能回家一趟,但是大家都知道了,我要回去,反是说我矫情了。”燕西道:“你偷偷去一趟,也不要紧,不过时候不要过多了,省得大家盼望寿星佬。”清秋摇摇头道:“你作不了主,等我见了母亲问上一问再说罢。”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嚷着:“拜寿拜寿,寿星佬哪里去了?”清秋听说,连忙迎到外边,这里除了敏之妹妹,还有刘守华,都拥了进来。刘守华虽是年长,然而他是亲戚一边,可以不受拘束地开玩笑。因笑道:“这事老七要负一大半责任,怎么事先不通知我们?这时候要我们预备寿礼都来不及。”清秋笑道:“这不能怨他,原是我保守秘密的。我守秘密,就因为十几岁的人,闹着过生日,可是有点寒碜。”敏之道:“这话可就不然,小孩周岁作寿,十岁也作寿,十几岁倒不能作寿吗?”清秋道:“那又当别论,因为过周岁是岁之始,十岁是以十计岁之始,是一个纪念的意思。”梅丽笑道:“文绉绉的,你真够酸的了。妈正等着你,问你要什么玩?走罢,我们还要乐一阵子呢。”说着,拉了清秋的手向外就跑。清秋笑道:“去就去,让我换一件衣服。”这句话说出来,自己又觉得不对,这更是装出一个过生日的样子了。梅丽笑道:“对了,寿星婆应该穿得齐齐整整的。穿一件什么衣服?挑一件红颜色的旗袍子穿,好吗?”本来已是将清秋簇拥到走廊子上来了,于是复又簇拥着她回房去。清秋笑道:“得了,我也用不着换衣了,刚才是说着玩的。你想,真要换新衣服,倒是自己来作寿,岂不是笑话吗?而且见了母亲也不大方便。”梅丽究竟老实,就听她的话,又把她引出来。大家到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太守缄默了。自己的生日,纵然不愿取个闹热,也该回去看看你的母亲。我拿我自己打比,娘老子对于儿女的生日,那是非常注意的。”说到这里,抬头一看清秋脸上头上,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预备回家去的,这也好。你先回家去罢,这里让大家给你随便地凑些玩意儿,你早一点回来就是了。若是亲家太太愿意来,你索性把她接了来,大家玩玩。”清秋听她如此说,觉得这位婆婆不但是慈祥,而且十分体贴下情,心中非常地感激。便道:“我正因为想回去,打算先来对母亲说一声,母亲这样说了,我就走了。”金太太道:“别忙,问问家里还有车没有?若是有车,让车子送你回去。”燕西道:“有的,刚才我坐了那辆老车子回来。”说了这句,觉得有点不合适似的,就向清秋看了一看。清秋对于这一层,倒不甚注意,便道:“好极了,我就走吧。”燕西也十分凑趣,就道:“你只管回家罢,这里的事,都有我和你张罗。”清秋道:“你不阻止大家,还和我张罗闹热吗?”燕西道:“你去罢,你去罢,这里的事,你就不必管,反正不让你担受不起就是了。”清秋听了他如此说,这才回房换了一件衣服,坐了汽车回家去。
到了门口,汽车喇叭只一响,冷太太和韩妈早就迎了出来。韩妈抢上前一步,搀着她下了汽车,笑道:“我就猜着你今天要回来的。太太还说,不能定呢,金家人多,今天还不留着她闹一阵子吗?我正在这里盼望着,你再不回来,我也就要瞧你去了。”冷太太道:“依着我,早就让她去了,倒不料你自己果然回来。”三个人说着话,一路进了上房。韩观久提着嗓子,在院子里嚷起来道:“大姑娘,我瞧你脸上喜气洋洋的,这个生日,一定过得不错。大概要算今年的生日,是最欢喜了。”清秋道:“是啊,我欢喜,你还不欢喜吗?”说着话,隔了玻璃向外张望时,只见韩观久乐得只用两只手去搔着两条腿,韩妈也嘻嘻地捧了茶来,回头又打手巾把。清秋道:“乳妈,我又不是客,你忙什么?现在家境宽裕一点了,舅舅又有好几份差事,家里就雇一个人罢。”冷太太道:“我也是这样说呀。可是他老夫妻俩都不肯,说是家里一并只有四人,还有一个常不落家的,雇了人来,也是没事,我也只好不雇了。”清秋道:“虽然没有什么事可作,但是家里多一个人,也热闹一点子,那不是很好吗?”说着话时,韩妈已在外面屋子里端了一大盘子玫瑰糕来。笑道:“这是我和太太两个人做的,知道你爱吃这个,给你上寿呢。”她将盘子放在桌上,却拿了一片糕递给清秋手上,笑道:“若是雇的人,也能作这个吗?我们自己作东西,虽是累一点,倒也放着心吃。”清秋吃着玫瑰糕,只是微笑。冷太太道:“你笑什么?你笑乳妈给你上寿的东西太不值钱吗?”清秋道:“我怎么说这东西不值钱?你猜得是刚刚相反,我正是爱吃这个呢。我歇了许久没有看见这种小家庭的生活,今天回来,看见家里什么事都是自己来,非常地有趣。我想到从前在家里过的那种生活,真是自然生活。而今到那种大家庭去,虽然衣食住三大样,都比家里舒服,可是无形中受有一种拘束,反而,反而……”说到这里,她只将玫瑰糕咀嚼微笑。韩妈道:“哟!我的姑奶奶,你怎说出这种话来了呢?我到了你府上去过几次,我真觉得到了天宫里一样。那样好的日子,我们住一天半天,也是舒服的,何况过一辈子呢?我倒不明白,你反是不相信那种天宫,这不怪吗?”冷太太道:“在家过惯了,突然掉一个生地方,自然有些不大合适,由做姑娘的人,变到做少奶奶,谁也是这样子。将来你过惯了,也就好了。”清秋笑道:“妈这话还只说对了一半,有钱的人家,和平常的人家那种生活,可是两样呢。”说到这里,笑容可就有点维持不住。便借着将糕拿在手上看了几看,又复笑道:“可真是比平常家里有些不同,又干净,又细致,这样就好,只要我受用就得了。金家那些小姐少奶奶们,这一下午,可不知要和我闹些什么?”说完了这话,又坐下来说笑。冷太太道:“既是你家里很热闹,你就回家热闹去罢。人家都高高兴兴地给你上寿,把一个寿星翁跑了,可也有点不大好。”清秋道:“妈,你记得吗?去年今日,我还邀了四五个同学在家里闹着玩呢。今年我走了,我想你一个人太寂寞,你也一路跟我到金家去玩玩好吗?”冷太太道:“等一会,你舅舅就要回来,他一回来,就要开话匣子的,我不会寂寞。再说,和你在一处闹着玩的,都是年轻的人,夹我一个老太婆在里面,那有什么意思?我能那样不知趣,夹在你们一处玩吗?”清秋一想,这话也对,看看母亲的颜色,又很平稳,不象心中有什么伤感,这也就不必再劝了。又坐了一会,回来共有两小时之久了。心想,对于那边怎么样地铺张,也是放开不下,因笑道:“这玫瑰糕是我的,我就全数领收了,带回去慢慢地吃罢。”韩妈笑道:“是呀,我们这位姑爷就很爱吃这个呢。”说着,就找了一张干净纸来,将一盘玫瑰糕都包起来了。冷太太和韩妈,也都催着清秋早些回去。清秋站着呆了一呆,便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因叫着韩妈送点热水洗手,趁着冷太太不在面前,轻轻地道:“乳娘,我有点事托你,请你过两三天到我那里去一趟。可是你要悄悄地去,不要先说出来。”韩妈连连点着头,说是知道了。清秋见韩妈的神气,似乎很明白,心里的困难觉得为之解除了一小部分。这才出门上汽车回家。
只是一到上房,大家早围上来嚷着道:“寿星回来了,寿星回来了。”也不容分说,就把她簇拥到大客厅楼上去。楼上立时陈设了许多盆景,半空悬了万国旗和五彩纸条,那细纸条的绳上,还垂着小红绸灯笼。正中音乐台挂了一副丝绣的《麻姑骑鹿图》。前面一列长案,蒙上红缎桌围,陈设了许多大小锦匣,都是家中送的礼,立时这楼上,摆得花团锦簇。清秋笑道:“多劳诸位费神,布置得真好真快,但是我怎样承受得起呢?”因见燕西也站在人丛中,就向燕西笑道:“我还托重了你呢!怎么让大家给我真陈设起寿堂来?”燕西道:“这都是家里有的东西,铺陈出来,那算什么?可是这些送礼的给你叫了一班大鼓书,给你唱段子听呢。”说着,手向露台上一指。清秋向露台上看时,原来是列着桌椅,正对了这楼上,桌上摆了三弦二胡,桌前摆了鼓架,正是有鼓书堂会的样子。因笑道:“你们办是办得快,可是我更消受不起了。我怎样地来答谢大家呢?”燕西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叫厨房里办好几桌席面,回头请大家多喝两杯就是了。”说时,佩芳和慧厂也都来了,一个人后面,跟随着一个乳妈抱着小孩。佩芳先笑道:“七婶上座呀,让两个小侄子给你拜寿罢。”两个乳妈听说,早是将红绸小褥子里的小孩,向清秋蹲了两蹲,口里同时说着给你拜寿。佩芳也在一边笑道:“虽然是乳妈代表,可是他哥儿俩,也是初次上这楼,参加盛典,来意是很诚的呢。”清秋笑着,先接过佩芳的孩子,吻了一吻,又抱慧厂的孩子吻了一吻。当她吻着的时候,大家都围成一个小圈圈,将两个孩子围着。梅丽笑着直嚷:“你瞧,这两个小东西,满处瞧人呢。”只这一声,就听到有人说道:“你们这些人一高兴,就太高兴了,怎么把两个小孩子也带出来了呢?这地方这多人,又笑又嚷,仔细把孩子吓着了。”大家看时,乃是金太太来了。燕西笑道:“这可了不得!连母亲也参加这个热闹了。”金太太道:“我也来拜寿吗,你这寿星公当不起吧?我听说两个孩子出来了,来照应孩子的。”燕西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漏了,儿子受不住,特意的来瞧孙子,孙子就受得住吗?”说毕,大家哄堂一笑。金太太连忙挥着乳妈道:“赶快抱孩子走罢。这里这些个人,这么点大的孩子,哪里经得住这样嘈杂呢?”两个乳妈目的只是在拜这个寿领几个赏钱。寿是拜了,待一会儿,赏钱自然会下来的,这就用不着在这里等候了。因之她们也笑着抱孩子走了。只在她们走后,楼下就有人笑了上来道:“这可了不得,连这点儿大的小孩子,都把寿拜过去了,你瞧,我还不曾出来呢。”大家一看,原来是玉芬到了。当时玉芬走上前握了清秋的手,一定要她站在前面,口里笑道:“贺你公母俩千秋。”清秋笑道:“三嫂,你这样客气,我怎样受得了?有过嫂嫂给弟媳拜寿的吗?”玉芬笑道:“这年头儿平等啦。”清秋看她眉飞色舞,实实在在是欢喜的样子。便道:“道贺不敢当,回头请你唱上一段罢。”玉芬道:“行,上次老七作寿,我玩票失败了,今天我还得来那出《武家坡》。”说时,望了望大家一笑。清秋心里,好生疑惑,她闹了大亏空之后,病得死去活来,只昨天没有去看她,怎么今天完全好了?而且是这样的欢喜。向来她是看不起人的,今天何以这样高兴和亲热?这真是奇怪了,难道自己的生日,还会引起她的兴趣吗?那倒未必。不但清秋是这样想,这寿堂一大部分人也是这样想。她前几天如丧家之犬一般,何以突然快乐到这步田地呢?不过大家虽如此想,也没有法问了出来,都搁在心里。这舞厅上,已经安设了一排一排的椅子,一张椅子面前一副茶点。燕西笑着,请大家入座,一面就有听差将大鼓娘由露台下平梯上引上来。佩芳、慧厂是初出来玩,玉芬又高兴不过,她们都愿意听书,其余的人也就没有肯散的。燕西一班朋友,有接着电话的,也都来了,所以也有一点小热闹。到了晚上吃寿酒的时候,临时就加了五席,家里人自然没有不到的。这其间却只有鹤荪在酒席上坐了一半的时候,推着有事下了席。女宾里头的乌二小姐,正坐在寿星夫妇的一桌,回过头来,一看鹤荪要走,便笑道:“二爷,我有一件事托你。”说着,走近前来道:“我有一个外国女朋友,音乐很好,还会几种外国语,有什么上等家庭课,请你介绍一两处。”鹤荪说着可以,走出了饭厅外,乌二小姐又觉着想出了一句什么话要追加似的,一直追到走廊上,回头望了一望,低低地笑道:“你们老七知道吗?”鹤荪道:“大概知道吧?但是回头怕要打小牌,他未必走得开。”乌二小姐道:“你先去,我就来,你和他们说,我决不失信的。”说毕,匆匆又归座了。只说到这里,那边桌上,已有人催乌二小姐喝酒,便回座了。
鹤荪轻轻悄悄地走到外边。今天家里的汽车,都没有开出去,就分付金荣,叫汽车夫开一辆车到曾小姐家里去。汽车夫们坐在家里,是找不着外花的,谁也愿意送了几位少爷出门,不是牌局,便是饭局,总可以得几文。而今又听说是到曾小姐家去,更是乐大发了。鹤荪溜出大门,坐上汽车,就直上曾美云家来。原来曾美云和家庭脱离关系的,自己在东城另觅了一幢带着浓厚洋味的房子,一人单独住家。屋子里除了几个不甚相干的疏远亲戚而外,其余就是仆役们。她在这里,无论怎样交际,也没有人来干涉她。有些男朋友,以为她这里,又文明,又便利,也常在她这里聚会。鹤荪和曾美云的感情,较之平常人又不同一点,有时竟可借她这地方请客。客请多了,曾美云多次作陪,也不能不回请一次。今晚这一会,就是曾美云回席,除了几位极熟的女朋友而外,还有两位唱戏的朋友,约了今晚,大家小小同乐一宿。鹤荪在三日前就定好了今天的日期,不料突然发表出来,却是清秋的生日。在情理上固然是非到不可,同时也觉得不到又很露形迹,所以勉强与会,吃了半餐饭。这边曾美云,也早已得了他的消息,好在这些朋友,一来各家都有电话,二来他们并不怕晚,所以都通知了一声,约着十点钟才齐集。鹤荪吃了半餐就跑了出来,不过九点钟刚刚过去,还要算他来得最早。他一下汽车,只见里面屋子里电灯,接二连三地一齐亮着,很象是没有客到的样子。所以他走到院子里便笑道:“我总以为来得最晚呢。原来倒是我先到。”隔着纱窗,就看见曾美云袅袅婷婷地由里面屋子里,走到外面客厅里来。等到鹤荪上了走廊下的石阶,她就自己向前推着那铁纱门,来让鹤荪进去。鹤荪望了她笑道:“你这样客气,我真是不敢当。”曾美云等人进来了,也不说什么,就一伸手,在他头上取下帽子,一回手交给了老妈子。鹤荪见她穿了绿绸新式的旗衫,袖子长齐了手脉,小小地束着胳膊。衣服的腰身,小得一点点空幅没有,胸前高高地突起两块。这绸又亮又薄,电灯下面一照,衣服里就隐约托出一层白色。这衣服的底襟,长齐了脚背,高跟皮鞋移一步,将开岔的底摆踢着有一小截飘动。她在左摆上面,又垂着一挂长可二尺的穗子,上面带着一束通草藤萝花,还有一串小葡萄。走起来哆哩哆唆,倒有个热闹意思,鹤荪不由得先笑了。曾美云见鹤荪老是笑嘻嘻地望着他,便笑问道:“什么事,你今天这样地乐,老是对着我笑?”鹤荪笑道:“我看你这一身,美是美极了,不过据我看来,也有些累赘似的,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曾美云道:“这就太难了。我常穿西服,你们说我过于欧化,失去东方之美。我穿着中国衣服,又说太累赘了,到底是哪一种的好呢?”鹤荪道:“这话还是你不对。中国衣服有的是又便利又好看的。这种衣服,我敢说浑身上下都受了一种束缚,而且还有许多不便。”说着,向曾美云微微一笑。正燃了一支烟卷抽着,于是衔了烟卷,斜靠在沙发上,望了曾美云。她瞟了鹤荪一眼道:“你这人是怎么了?总说不出好的来。”说着,挨了鹤荪,也就在沙发上坐下。笑着道:“你说你说,究竟是哪一点不便利?你自己不望好处着想,我有什么法子呢?”鹤荪道:“我就指点出几种坏处来,譬如手胳膊上的痒,你可没有法子搔,用手作事,如下水洗手之类,不能不小心。这衣服下摆是这样的小,虽然四角开了岔口,总不象短旗袍,光着两腿,可以开大步。上起高台阶,自己踏着衣服,也许摔你一个跟头。再说,如今讲曲线美,两条玉腿,是要紧的一部分,长旗袍把腿遮了起来,可有点开倒车。”曾美云笑道:“据你这样说,这种最时新的衣服,倒是一个钱不值。”鹤荪道:“衣服不管它时新不时新,总要合那美观和便利两个条件。若是糊里糊涂地时新,究竟是不久就会让人家来打倒的。”曾美云笑道:“这样时新的衣服,我还做得不多,要说打倒的话,我很愿意这种衣服先倒,因为大袖子短身材的衣服,我还多着呢,我自然愿意少数的牺牲。”
只说到这里,院子外就有人接着嘴说道:“要牺牲谁呀?无论站在哪一方面说,我都是少数的,不要将我牺牲了。”鹤荪听了这话,向外问道:“咦!这不是老五?”外面答道:“是我呀。你料想不到今晚来宾之中,有我这样一位吧?”说着话,这人已是由外面推了门进来,就是上次燕西和曾美云所讨论有曲线美相片的那个李倩云小姐。她手上搭着一件紫色夹斗篷,身上穿一件对襟半西式的白褂子,袖口比两肋长出二三寸。下面穿着猩猩血的短绸裙,其长不到一尺。上面两条光胳膊,下面两条丝袜子裹着大腿,都是圆圆溜溜的。鹤荪因她说了猜不到我吧,这里面言中有物,不好意思把这话追下去说了,便笑道:“这孩子真是,只要俏,冻得跳。为什么这样早的时候,你就穿着这样露出曲线美的衣服?”李情云还不曾答复,曾美云便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穿了这长袖子的衣服,你说是不好,人家穿了短衣服,你又说不好。”鹤荪道:“我并不是说不好,不过我觉得这样太薄一点罢了。”说时,便伸手捞住李倩云的胳膊。李倩云笑道:“你摸着我的手,我凉不凉,你还不知道吗?”说时,也就向她一挨身坐下,挤着下去。曾美云是坐在鹤荪右边,她就在鹤荪左边,将头靠在鹤荪肩膀上,脸一偏望着曾美云笑道:“我这样,你讨厌不讨厌?”说毕,昂着头,眼睛又向鹤荪一溜。曾美云道:“老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倩云将嘴对鹤荪一努,笑道:“他不是你的吗?我们朋友太亲热了,与你友谊有碍吧?”曾美云道:“你这话就自相矛盾,你既然承认是你的朋友,又说恐碍了我的友谊,分明大家都是朋友了。朋友和朋友亲热,与别个朋友有什么相干?二爷又怎能够是我的呢?”李倩云道:“虽然都是朋友,可是朋友也要分个厚薄呀。”曾美云道:“我和二爷很熟,这是我承认的,但是你和二爷熟的程度,也不会在我以下。我就是听到别人说,关于和二爷交朋友,你我发生了误会。我想,这是哪里的话?谁也不能只交一个朋友哇?所以我今天请客,非把你请到不可,表示我们没有什么成见。”李倩云笑道:“惟其是这样,所以你一请,我今天就来,我要有成见,今天我也是不会到的了。”鹤荪笑道:“你二位不必多说了,所有你们的苦衷,我都完全谅解。”李倩云将右手伸出,中指按住大拇指,中指打着掌心,啪的一下响。在这响的中间,眼睛斜望着鹤荪道:“反正你不吃亏,你有什么不谅解的呢?”鹤荪伸着手,将她的大腿拍了几下,笑道:“瞧你这淘气的样子。”曾美云笑道:“你们俩在这里蘑菇罢。”说毕,她就起身入室去了。鹤荪和倩云,都以为她果真有事,这也就不跟着去问。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却是焕然一新,原来她也照着李倩云的装束,换了一身短衣短袖的西服出来。鹤荪本想说两句俏皮话,转身一想,那或者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向她一笑而已。
第七十六回 声色无边群居春夜短 风云不测一醉泰山颓
只在这时,院子里一阵喧哗,刘宝善、朱逸士、赵孟元三个人一同进来了。鹤荪劈头一句便道:“老刘,你今天有一件事失于检点。”刘宝善听说,站着发愣,脸色就是一变。鹤荪道:“老七的少奶奶今天生日,你怎么也不去敷衍一阵?”刘宝善笑道:“我的二爷,你说话太过甚其词,真吓了我一跳。”说完这一句话,才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朱逸士笑道:“二爷,你有所不知,人家成了惊弓之鸟了。还架得住你说失于检点这一句话吗?”鹤荪笑道:“你们一说笑话,就不管轻重,真把刘二爷看得那样不值钱,为了上次那点小事,就惶恐到这样子?”刘宝善将肩膀抬了一抬笑道:“二哥,你别把高帽子给我戴,我到现为止,心里可真是有点不安呢。今天七少奶奶寿辰,我并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就怕碰到了总理,问起我的话来,我没有话去回答。衙门里的事,现在我托了有病请着假,真得请你们哥儿几位,给我打个圆场才好。”鹤荪见曾李二小姐在一边含着微笑,自己很不愿朋友失面子,便道:“你在哪里喝了酒?说些无伦次的话。”朱逸士、赵孟元也很知鹤荪的用意,连忙将别的言语,把这话扯开。朱逸士就问曾美云道:“还有些什么客没到?我给你用电话催一催。”曾美云笑道:“你这话有点自负交际广阔,凡是我的朋友,他们的电话,你都全知道,这还了得?不过这里头有两个人你或者认识,就是王金玉和花玉仙。”朱逸士笑道:“了不得!这两位和他们哥儿们的关系,你也知道吗?你说我的交际广阔,这样看起来,实在还是你的交际广阔,这件事,知道的人还不会多哩。花玉仙的电话……”只这一句未完,院子里有人接着答道:“是六八九九。”说这话的,正是花玉仙的嗓音,已是一路笑着进来了。王金玉、花玉仙两个人,牵着手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鹤荪道:“今天晚上怎么回事?提到谁,谁就来了。”花玉仙道:“倒有个人想来,你偏不提一提。”鹤荪便问是谁,花玉仙道:“我们来的时候,黄四如在我那里,她很想来。可是她不认识曾小姐,不好意思来。”曾美云道:“那要什么紧?只管来就是了。朋友还怕多吗?花老板,就请你打个电话,替我请一请。”鹤荪道:“那不大好吧?她是王二哥的人,只有她没有王二哥,王二哥年纪轻,醋劲儿大,会惹是非的。”王金玉道:“他们俩感情有那么好,那就不错了。四如倒真有点痴心,可是王二爷真看得淡极了,总不大理会她。”曾美云道:“哪个王二爷?不就是金三爷的令亲吗?我也认识的,那就把他也请上罢。”鹤荪道:“你请多少客,还能够添座?”曾美云道:“除现在几位之外,就是李瘦鹤和乌老二,原是预备临时加上两位的。”刘宝善听说,便去打电话催请。花玉仙家到这里不远,首先一个便是黄四如到了。她一进来,就请花玉仙给她介绍两位小姐,曾美云见她异常地活泼,就拉着她的手笑道:“我为了黄老板要来,把王二爷也请了,你想我这主人翁想得周到不周到?”黄四如笑道:“曾小姐,你别听人家的谣言,王二爷和我,也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朋友,他来不来,与我是没有关系的。”鹤荪笑道:“你这人,看去好象调皮,其实是过分地老实,我听说你对王二爷感情不错,可是王二爷对你很寡情。既是这样,你应该造一个空气才好,为什么反说你和王二爷没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来,他是乐得推个干净了。老刘,我们可以作点好事,小王来了,我们给她拉拢拉拢。”刘宝善笑道:“这个我是拿手,只要黄老板愿意的话,……”说着,望了黄四如。黄四如道:“刘二爷,你别瞧我,我总是乐意的。拉人交朋友,总是好心眼。”李倩云听了,向她点了点头,笑道:“你说话很痛快,我就欢喜这样的人。”黄四如看到李倩云那样子,似乎是个阔小姐,便借了这个机会,和她坐在一处谈话。一会子工夫,李瘦鹤来了,王幼春也来了,只有乌二小姐一个人了。
曾美云分付听差不用等,在别一间小客厅子里开了席,请大家入座。刘宝善早预备席的次序,四周放了来宾的姓字片,将王黄二人安在邻席,王幼春不知道黄四如在这里,进来之后也没法子躲,就敷衍了几句。黄四如也很自量,只和李倩云说话。王幼春见李倩云浑身都露着曲线美,脸上淡淡的胭脂,衬着深深的睫毛,眼睛微微低着看人,好象有点近视似的,越发地增了几分媚态。她又不时地微笑,露出一嘴齐整的白牙来。王幼春只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觉多看她几眼。他只知道李倩云小姐和金家兄弟们有交情,却不知黄四如却也和她好。现在看出来了,要想认识认识她,少不得还要走着黄四如的路子才好。因此把不理会黄四如的心思,又活动一点。这时入席见自己的位子和黄四如的位子相连,待要不愿意,很显然得罪她。得罪了她,怎能借着她和李倩云去亲近?因此只装模糊,大家按着名字入席,自己也就按了名字入席。黄四如坐下,拿起王幼春的杯筷,就用碟子底的纸片来擦。王幼春笑道:“你还和我来这一手?”黄四如笑着轻轻地道:“怎么样?巴结不上吗?”王幼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就说得我这人那样不懂事?我是说我们不应该客气。”黄四如道:“既不应该客气,你就让我动手得了,又说什么呢?”于是王幼春也就只好一笑了之。他二人说话,声音是非常地细微,在座的人,有听见的,少不得向着他们笑。
李倩云道:“大家笑,我可不笑。朋友在一处,客气一点,擦擦杯筷,这也不算什么?”因看见右手李瘦鹤的杯筷,还不曾擦。便笑道:“我也给你擦擦罢。”说着,就把他面前的杯筷拿了起来擦。李瘦鹤只呵呵两声,连忙站了起来,一面用双手接了过来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口里说着,眼睛又望了鹤荪。刘宝善在对面看见,笑道:“这样一来,我倒明白了一个故典,晓得书上说的受宠若惊,是一句什么意思了。你瞧我们这李四爷。”李瘦鹤笑道:“你不是心里觉着难受吗?这一会子,你的嘴又出来了。”刘宝善道:“不错,我心里是很难受。可是我这会子难受,也应该休息一会儿,若是老这样难受下去,你猜我不会急死吗?”李瘦鹤笑道:“你这话我倒赞成,中国真正的过渡时代,总算咱们赶上了。在这只破船里遇着这样的大风大浪,咱们都是不知命在何时?干吗不乐上一乐?”李倩云已是把杯筷擦干净了,听他这样说,就伸手拍了他的脊梁道:“你这话很通,我非常地赞成。”王幼春见李倩云是这样的开通,他想道:自己若是坐在李瘦鹤那个地方,就是不要什么介绍,也未尝不可以和她玩起来的。可惜事先不知道,要知道她这样容易攀交情的,我就硬坐到那边去。他心里是这样想着,眼睛少不得多看了李倩云几眼。李倩云的眼光,偏是比平常人要锐利些。她便望着王幼春抿嘴一笑。这个时候,听差斟过了一遍酒,大家动着筷子吃菜。王幼春见李倩云笑他,他就不住地夹了几筷子咀嚼着,想把这一阵微笑敷衍过去。李倩云笑道:“二爷这人有点不老实,既然是看人家,就大大方方地看得了,干吗又要躲起来不好意思呢?”这一说不打紧,王幼春承认看人家是不好,不承认看人家也是不好,红着脸只管笑着说:“没有这话,没有这话。”心里可就想着,这位小姐浪漫的声名,我是听到说过的,可不知道她是这样敞开来说。赵孟元就道:“李老五,我有一句话批评你,你可别见怪。”李倩云一偏头道:“说呀!你能说,我就能听,我不知道什么叫着见怪?”赵孟元道:“那我就说了。你这人开通,我是承认的。可是两性之间,多少要含一点神秘的意味,那才感觉得有趣。若是象你这一样,遇事都公开,大杀风景。譬如王老二,他偷看你,是赏鉴你的美。据你刚才那种表示,虽不能说是你欢迎他的偷看,可是不拒绝他偷看。你既不是拒绝,口里就别言语,或者给一点暗示也可以,那末,王老二对于你这分感情那就不必提了,至少他把你心事当哑谜猜,够他猜一宿的了。你这一说,他首先不好意思再看你,或者还要误会你故意揭他的短处,把他羡慕你的心思,至少也要减除一半。你把一个刚要成交的好朋友,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了。”李倩云且不答复赵孟元,却笑问王幼春道:“老赵的话对吗?你真怪我吗?”王幼春怎样好说怪她,连说:“不不。”李倩云笑道:“我不敢说我长得美,可是哪一个女子,也乐意人家说她美的。要不然,女子擦粉,抹胭脂,烫头发,穿高跟鞋为着什么?为着自己照镜子给自己看吗?所以我并不反对人家看我的。”在桌上的男宾,除了王幼春而外,都鼓起掌来。赵孟元就向她伸了一个大拇指,笑道:“你这种议论,总算公道,所有女子不肯说的话,你都说出来了。”李倩云笑道:“你别瞧我欢喜闹着玩,可是交朋友又是一件事。谁要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嘴里不说出来,心里未尝不明白。譬如王二爷他今天一见着我,就有和我交朋友的意思,不过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十分接近。其实社交公开年头儿,那没有关系,爱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去。至于那个人愿意不愿意和你交朋友,那又是一个问题,就别管了。”李瘦鹤道:“这样说,你愿不愿和王二爷交朋友?”李倩云道:“在座的人,谁要和女人交朋友,都有这意思,就算是发生了恋爱。这一点,我不便直说”赵孟元拿了手上的筷子,轻轻在桌子上一敲笑道:“得!我们索性敞开来说。我问你,你和鹤荪交情是不错的了,究竟是朋友,是爱人呢?”李倩云倒不料他会问出这一句话来,不直说了,他们一定要批评自己还是不能硬到底。果然直说了,又怕会对不住曾美云。先望着鹤荪笑了一笑,然后右手用筷子夹了几丝菜,在嘴里咀嚼着,左手端起酒杯子来,骨都喝了一口酒。笑着用筷子指着鹤荪道:“我和他的事,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曾美云一看他们这样的玩笑,不免有点不高兴,可是碍着面子,又不便说什么,只得望了大家傻笑。鹤荪因为李倩云说的话,也是太露骨一点,便笑道:“傻孩子,你喝醉了酒了吗?”李倩云道:“你别怪我,我是骑虎莫下。你想,我拿人家打冲锋,已经说在前面了,到了我自己,我就不说,那还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其实我们也不过深进一层的朋友,谈到爱人,你当着大众,是不肯承认的。就是我在这席上面,也不敢硬说出来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曾美云道:“老五,你今天的酒,果然是喝多了,他们都拿你开心,你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吗?”李倩云见鹤荪和曾美云都有点不乐意的样子,心想,若继续地向下说,一定会闹得不欢而散,不如就借了这个机会转圜,因笑道:“可不是吗?他们都拿我开心的,我不说了。”回转头来,就向李瘦鹤笑道:“老李,你怕嚷不怕嚷?若是不怕,我们来豁上几拳,你看好不好?”李瘦鹤也是醉心于李老五的,他特别地见邀,岂有不从之理?马上点头笑道:“来来来!”说着话时,左手卷着右手袖口,左手已是伸出拳头来了。马上七巧八马,总算把刚才的话锋遮掩过去了。但是一开了端,大家豁起拳来,就闹了个不休。曾美云看了李倩云风头出足了,却提议道:“老五的酒量很好,拳也很好,能打一个通关吗?”李倩云道:“你想灌醉我的酒吗?”曾美云道:“并不是我要灌醉你的酒,不过我看你这样兴高采烈,给你凑一凑趣,你若没有那个胆量,你就不必尝试了,好在你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给人家一冤就冤上了。你说我是冤你,就算是冤你,我也不去否认。”李倩云笑道:“得!我就打一个通关。”于是左手将右手的光胳膊擦了一擦,就向李瘦鹤笑道:“来来来!这该先轮着你了。”李倩云究竟是个女子,对于这种武剧化的猜拳,决不也象男子那样有经验,因之打到一半,就退回来。她又不服这口气,非打通不可,只管向下打了去。这样一来,酒就喝得可以了。只有半餐酒席的工夫,李倩云两脸喝得通红,只管笑哈哈地高声说话。只看耳朵根上带的两根耳坠子,只管摇摆不定,已经醉得可以了。鹤荪看了有些不过意,就对她笑道:“你还闹什么?人家胡弄你,你不知道呢。我看有好几拳,都是你赢了,人家手快,手指头一伸一缩,就混过去了。你的拳实在好,人家不和你正正经经地豁,也是枉然。”说着,向李瘦鹤丢了一个眼色。李瘦鹤一见会意,便笑道:“老五,他们大家都不忠厚,你不要来吧?”李倩云道:“是真的吗?”说着话,鼓了嘴,呼都呼都地呼出两口气,因见旁边茶几上放有两碟水果,便起身拿了一个大梨,站在当地咬。恰好王幼春也起来拿烟卷,李倩云就笑问他道:“你看我醉不醉?”王幼春笑道:“醉不醉?问你自己,我怎样知道呢?”李倩云笑道:“也许我喝得多一点了,脸上都发烧了,你摸摸我的脸。”王幼春当了许多人,已经觉得不便伸手摸人家的脸,况且李倩云又说了在先,自己是偷看人家的,更不好摸人家,只得向她笑了一笑。李倩云见他不好意思摸,就拿着他的手,用脸向前一伸,一直伸到王幼春怀里,踮起脚来,脸在王幼春脸上一贴,斜着眼睛问道:“你看发烧了不是?”王幼春真不料她有这种直率,吓得向后一退。李倩云将嘴一撇道:“你瞧,他还害臊!”鹤荪皱了皱眉道:“她真是醉了,让她躺下罢。”于是站起身来,两手挽着她,向隔壁屋子里一张长椅上躺下,她倒是睡下了,鹤荪待要走时,她一把将鹤荪拉住,笑道:“你别走,咱们谈谈。”鹤荪坐在长椅的尾端,笑道:“你今天也闹得够瞧了,还打算闹吗?” 
说到这里,那面散了席,大家一窝蜂似的,拥到这边屋子来。刘宝善笑道:“饭是吃过了,我们找一点什么娱乐事情?”李瘦鹤道:“打牌打牌。”刘宝善道:“我们有这些个人,一桌牌,如何容纳得下?”李瘦鹤道:“打扑克,推牌九,都成。”刘宝善道:“娱乐的事情也多,为什么一定要赌钱?让曾小姐开了话匣子,我们跳舞罢。”黄四如一见李倩云和王幼春闹得那样热闹,心里十二分不高兴,可没有法子劝止一句,只是脸上微笑,心中生闷气。这时刘宝善提到跳舞,她不觉从人丛中跳了起来,拉着刘宝善的手道:“这个我倒赞成,我早就想学跳舞,总是没有机会。今天有这些个教员,我应该学一学了。”王金玉道:“我也是个外行,我也学一学,哪个教我呢?”刘宝善用手指着鼻子尖,笑道:“我来教你,怎么样呢?”王金玉笑道:“胡说!”刘宝善道:“你才胡说呢?跳舞这件事,总是男女配对的,你就不让爷们教,你将来学会了,难道不和爷们在一处跳吗?你要是不乐意挨着爷们,干脆,你就别学跳舞。”王金玉道:“我也不想和别人跳,我只学会了就得了。”刘宝善道:“那更是废话!不想和人家跳,学会了有什么意思?”曾美云道:“不要闹,你先让她看看,随后她就明白了。”于是指挥着仆役们,将屋子中间桌椅搬开。话匣子也就放在这屋子里的,立刻开了机器,就唱了起来。只在这时,乌二小姐嚷了进来,连说:“来迟了,来迟了。”鹤荪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呢?可真不早哇。”乌二小姐还不曾答复这问题,赵孟元迎着上前,将她一搂,笑道:“咱们一对儿罢。”说着,先就跳舞起来,其余曾美云和鹤荪一对,刘宝善和花玉仙一对,王幼春和李倩云一对。王幼春不曾想到和李倩云一对跳舞的,只因站在沙发椅的头边,李倩云一听到跳舞音乐,马上站立起来,他看见王幼春站着发愣,笑道:“来呀。”面对王幼春而立,两手就是一伸。王幼春到了这时,就也莫名其妙地和她环抱起来。环抱之后,这才觉得有言语不可形容的愉快。王金玉和黄四如站在一边,都只是含着微笑。曾美云这个话匣子,是用电气的,放下一张片子,开了电门,机器自己会翻面,会换片,所以他们开始跳舞之后,音乐老没有完,他们也就不打算休息。还是曾美云转到话匣子边,将电门一关,然后大家才休息。刘宝善走过来问黄四如道:“你看,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值得你那样大惊小怪。”黄四如看他们态度如常,也就只对他们微笑点点头。刘宝善道:“你若愿意来的话,我就叫王二爷来教你。”李倩云道:“王二爷的步法很好,让他教你罢。”王幼春见人家当面介绍了,自然是推辞不得,也就只是向着大家微笑。
又休息了一会,话匣子开了起来,便二次跳舞。黄四如虽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着有人为之在先了,也就不十分害臊。王幼春道:“你一点都不懂吗?”黄四如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王幼春笑道:“你这个蘑菇,我告诉你一个死诀窍,你既是不会跳,你就什么也不用管,只管身子跟我转,脚步跟我移。”黄四如笑着,点了点头。于是王幼春将她环抱着,混在人群中跳。黄四如刚才在一边,仔细看了那末久,已经有些心得,现在王幼春又教她不要作主,只管跟了跑,当然还不至于十分大错。王幼春原是不大欢喜黄四如的,这个时候手环抱着她的腰,她的手在肩上半搭过来,肌肤上的触觉,有两个消息告诉心灵,便是异样的柔软与温暖,加上一阵阵的粉香,尽管向人鼻子里送来,人是感情动物,总不能无动于衷。因之经过一回跳舞之后,王幼春也就和黄四如坐在一张沙发上同喝茶。笑问道:“你觉得有趣没有趣?”黄四如道:“当然是有趣,若是没有趣,哪有许多人学跳舞呢?”王幼春道:“你吃力不吃力?”说着,伸了手摸黄四如的胳膊,觉得有些汗涔涔的。黄四如因轻轻地用脚碰着他的腿道:“这一会子你不讨厌我了吗?”王幼春觉得她这话怪可怜的,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因道:“你这话可得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又讨厌你了?”黄四如是明明有话可答的,她想着是不答复出来的好,便笑道:“只要这样就好哇!我还不乐意吗?”说时,握了王幼春的手,望了他一眼,轻轻的道:“明天到我家里去玩,好不好?”王幼春笑着,点了点头。黄四如拉住他的手,将身子扭了两扭,哼着道:“我不!你要说明你究竟去不去?我不!你非说明不可。”王幼春笑道:“去是去的,不知道是预备什么送你?”黄四如正色道:“那样你就是多心了。难道说我要你到我家里去,我是敲你竹杠吗?”王幼春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初次到你府上去,就这样人事一点没有,似乎不大好看似的。”黄四如道:“你真老妈妈经了,怎么还要带东西,才好到人家家里去呢?若是二爷要一点面子的话,给我们老妈子三块五块的,那就很好了。只要交情好,还在乎东西吗?哟!这话我可说得太亲热一点。”说着,掏了手绢掩住嘴笑。王幼春喝的酒,这时慢慢地有点发作了,精神兴奋起来,不觉得有什么倦容,就只管和黄四如谈话。偶然感到口渴了,站起来要倒一杯茶喝。四周一看,这屋子里只剩电光灿烂,那些坐客,全不知道哪里去了。因笑道:“我听说他们要到前面打牌去,也没有留神,怎么就去了?”黄四如将右手中间三指捏着,将大拇指小指伸出来,大拇指放在嘴上一比道:“是这个吧?”王幼春道:“不能吧?他们都没有瘾的,除非借此闹着玩两口。我瞧瞧去。”于是悄悄地掀开左边的帷幔,只见里面点了两盏绿电灯,并不见人。由这屋拐过去,便是曾美云的内室了。走进去,听到隐隐有笑声,好象是曾美云说把客送到这里再说罢。王幼春便退出来了,右边是刚吃酒的地方,拐过去是东厢房。果然有鸦片气味,却是刘宝善横在一张小铜床上吸烟,王金玉陪着。王幼春道:“一会子工夫,人都哪里去了?”刘宝善道:“他们说是打扑克去了,大概在前院罢。他们的意思,是怕吵了主人翁。”王幼春走回来,叫着黄四如道:“小黄,他们打扑克去了,我们也去加入。”黄四如却没有答应,缩了脚,侧着身子睡在沙发上。王幼春道:“别睡着呀,仔细受了冻。”黄四如伸了一个懒腰,朦胧着两眼,慢慢地道:“好二爷,什么时候了?我真倦,你有车子吗?请你送我回家去。”说毕,又闲上眼睡了。王幼春推了她几推,她还是睡着。没有法子,一个人只好坐着陪了她。静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子。黄四如坐起来,手抚着鬓发道:“呀!电灯灭多久了?窗子上怎么是白的?天亮了吧?”王幼春将窗纱揭开,隔玻璃向外张望,因笑道:“可不是天亮了吗?春天的夜里,何以这么短?混了一下子,天就亮了!”黄四如笑道:“现在,你该送我回家了吧?还有什么可说的?”王幼春道:“这个时候天刚亮,谁开门?索性等一会子罢。”黄四如笑道:“真是糟心,回又回去不得,睡又没有地方睡。”王幼春道:“你在那沙发上躺着罢,我到别的地方,找个地方打个盹儿。”黄四如果然在沙发上睡了,王幼春却转到烧鸦片那间屋子里去。只见烟盘子依然放在床中间,刘宝善却和王金玉隔着灯盘子睡了。再转到前面,只见那小客厅里,桌子斜摆着,上面铺了厚绒垫,散放了一桌的扑克牌,和红绿筹码子,还有一张五元的钞票。王幼春自言自语地道:“这也不知是谁的钱太多了?”捡了起来,向裤子袋里一塞。屋子里并没有人,李倩云、李瘦鹤、乌二小姐,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候也不便去叫听差的,还是回到上房,就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把两只脚抬起来,放在别张沙发上,这也可以算是躺下,就睡下了。
及至醒来,已是十二点钟了,有人摇着他的肩膀道:“你这样睡着,不受累吗?”抬头一看,却是鹤荪。王幼春将两只脚慢慢地放下来,用手捶着腿道:“真酸真酸。”鹤荪道:“既然酸,为什么还睡得很香哩?”王幼春道:“你不知道,昨天晚晌实在闹得太厉害,倦极了,所以坐下来就睡着。”曾美云也在身后站着了,笑着,向王幼春道:“这样闹,可是可一而不可再呀。”王幼春笑道:“要闹也是大家闹,不是我一个人呀。”王金玉搭着花玉仙的肩膀,走进了屋来,笑着对黄四如道:“小黄,睡够了没有?我们该走了。”黄四如在里面屋子里,理着头发,和曾美云深深地道了一声谢,然后走了。其余男客女客,也各有事,各自告辞。惟有鹤荪本人,曾美云要留着吃了午饭再走。鹤荪因闹了一夜,总还没有睡得好,在这里能休息一会儿,也是好的,因此就表示可以吃午饭。又是两点钟才开出来,吃过了午饭,天就快黄昏的时候了。鹤荪想起有几件事,要办一办,又到别处混了一混,并没有回家。到了晚上八点钟,电话约了曾美云在中外饭店吃饭,带看跳舞,算是对于昨晚的宴会小小回席。
到了九点钟的时候,只见饭店里的西崽,引着金荣一直到舞厅里来。鹤荪见金荣的颜色有些不对,连忙在跳舞场出来,将金荣拉到一边,轻轻地问道:“家里有什么事吗?是二少奶奶找我吗?”金荣满面愁容的道:“不是的,总理喝醉了酒,身体有些不舒服。恰好几位少爷都不在家,我们这个忙,不用说,到处找人。”鹤荪道:“喝醉了酒,也不妨事,你们大惊小怪的作什么?”金荣道:“不是光喝醉了,而且摔了一跤,人……是不大好,找了好几个大夫在家里瞧。二爷,你赶快回家去罢,现在家里是乱极了。”鹤荪听了这话,心里也扑通一跳,连问:“怎样了?”一面说话,一面就向外走,连储衣室的帽子,都忘了去拿,走出饭店门,才想起没有坐车来。看看门口停的汽车号码,倒有好几辆是熟朋友的汽车,将里面睡的汽车夫叫醒,说明借车一用,也不让人家通知主人,坐上去就逼着他开车。到了家门口,已经停了七八辆车在那里,还有一两辆车上画了红十字。鹤荪一跳下车,进了大门,遇到一个听差,便问总理怎么样了?听差说:“已经好些。”鹤荪一颗乱蹦的心,才定了一定。往日门房里面,那些听差们总是纷纷议论不休,这时却静悄悄地一点声息没有。鹤荪一直向上房里走,走到金铨卧室那院子里,只见叽叽喳喳,屋子里有些人说话,同时也有一股药气味,送到人鼻子里。凤举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尽管低了头,没有看到人来了似的。燕西却从屋子里跑出来,却又跑进去。隔了玻璃窗子,只见里面人影摇摇,似乎有好些人都挤在屋子里。鹤荪走到凤举面前,凤举一抬头,皱了眉道:“你在哪里来?”鹤荪道:“我因为衙门里有几件公事办晚了,出得衙门来,偏偏又遇到几个同事的拉了去吃小馆子,所以迟到这个时候回来。父亲究竟是什么病?”凤举道:“我也是有几个应酬,家里用电话把我找回来的。好端端的,谁料到会出这样一件事呢?”鹤荪才知这老大也犯了自己一样的毛病,是并不知道父亲如何得病的。只得闷在肚里,慢吞吞地走进金铨卧室里去。
原来金铨最近有几件政治上的新政策要施行,特约了几个亲信的总长,和银行界几个人在家里晚宴。本请的是七点钟,因为他的位分高,作官的人也不敢摆他的官派,到了六点半钟,客就来齐了。金铨先就发起道:“今天客都齐了,总算赏光。时间很早,我们这就入席。吃完饭之后,我们找一点余兴,好不好?”大家都说好,陪总理打四圈。金铨笑道:“不打就不打,四圈我是不过瘾,至少是十六圈。”说毕,哈哈大笑,听差们一听要赌钱,为了多一牌多一分头子的关系,马上就开席,格外陪衬得庄重起来。宾主入席之后,首席坐的是五国银行的华经理江洋,他是一个大个儿,酒量最好。二席坐的是美洲铁路公司华代表韩坚,也是个酒坛子。金铨旁边坐的财政赵总长,便笑道:“今天有两位海量的佳宾,总理一定预备了好酒。”金铨笑道:“好不见得好,但也难得的。”于是叫拿酒来。大家听说有酒,不管尝未尝,就都赞了一声好。金铨笑道:“诸位且不要先说好,究竟好不好?我还没有一点把握。”便回头问听差道:“酒取来了没有?”听差说:“取来了。”金铨将手摸了一摸胡子笑道:“当面开封吧。纵然味不好,也让大家知道我决不是冤人。”说着,于是三四个听差,七手八脚的扛了一坛酒来。那坛子用泥封了口,看那泥色,转着黑色,果然不是两三年的东西了。金铨道:“不瞒诸位说,我是不喝酒,要喝呢,就是陈绍。我家里也有个地窖子,里面总放着几坛酒。这坛是年远的了,已有十二年,用句烂熟的话来赞它,可以说是炉火纯青。”在座的人,就象都已尝了酒一般,又同赞了一声好。听差们一会儿工夫,将泥封揭开,再揭去封口的布片,有酒漏子,先打上两壶。满桌一斟,不约而同的,各人都先呷了一口,呷了的,谁也不肯说是不好。金铨也很高兴,分付满席换大杯子,斟上一遍,又是一遍,八个人约摸也就喝了五六斤酒。金铨已发起有酒不可无拳,于是全席豁起拳来。直到酒席告终,也就直闹两个钟头了。金铨满面通红,酒气已完全上涌,大家由酒席上退到旁边屋子里来休息的时候,金铨身子晃荡晃荡,却有点走不稳,笑道:“究竟陈酒力量不错,我竟是醉……”一个了字不曾说完,人就向旁边一歪。恰好身边有两个听差,看到金铨身子一歪,连忙抢上前一步,将他扶住。然而只这一歪身子之间,他就站立不住,眼睛望了旁边椅子,口里罗儿罗儿说了两声,手扶了椅子靠,面无人色的,竟倒了下去。这一下子,全屋子人都吓倒了。
第七十七回 百药已无灵中西杂进 一瞑终不视老幼同哀
这个时候,听差李升,在一边看到,正和他以前伺候的李总长犯了一样的毛病,乃是中风。说了一声不好,抢上前来一把搀住,问道:“总理,你心里觉得怎样?难受吗?”金铨转眼睛望着他,嘴里哼了一声,好象是答应他说难受。大家连忙将金铨扶到一张沙发上,嚷道:“快去告诉太太,总理有了急病了。”旁的听差,早跑到上房去,隔着院子就嚷道:“太太,不好了!太太,不好了!”金太太一听声音不同,将手边打围棋谱的棋盘一推,向外面问道:“是谁乱嚷?”那一个听差,还不曾答复,第二个听差又跑来了,一直跑到窗子外边,顿了一顿,才道:“太太,请你前面去看罢。总理摔了一下子,已经躺下了。”金太太觉得不好,一面走出来,一面问道:“摔着哪里没有?”听差道:“摔是没有摔着哪里,只是有点中风,不能言语了。”金太太听说,呀了一声,虽然竭力地镇定着,不由得浑身发颤,在走廊上走了两步,自己也摔了一跤。也顾不得叫老妈子了,站了起来,扶着壁子向前跑。到了前面客厅里,许多客围住一团,客分开来,只见金铨躺在沙发上,眼睛呆了,四肢动也不动。金太太略和他点了一点头,便俯着身子,握着金铨的手道:“子衡,你心里明白吗?怎么样?感觉到什么痛苦吗?我来了,你知道吗?”金铨听了她的话,似乎也懂得,将眼睛皮抬起望了望她。那些客人这一场酒席,吃的真是不受用,现在主人翁这样子,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就远远地站着,都皱了眉,正着面孔,默然不语。有一个道:“找大夫的电话,打通了没有?”这一句话,把金太太提醒,连忙对听差道:“你们找了大夫吗?找的是哪个?再打电话罢,把我们家几个熟大夫都找来,越快越好,不管多少钱。”几个听差的答应去了,同时家里的人,都拥了出来。来宾一看,全是女眷,也不用主人来送,各人悄悄地走了。因为这正是吃晚饭刚过去的时候,少奶奶小姐们,都在家里,只有二姨太和翠姨不曾上前。原来二姨太听了这个消息,早来了,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见客。一看金铨形色不好,也不知道两眶眼泪水,由何而至?无论如何,止它不住,只是向外流。自己怕先哭起来,金太太要不高兴,因此掏出手绢,且不擦眼睛,却握住了嘴,死命地不让它发出声音来。及至大家来了,她挤不上前,就转到一架围屏后去,呜呜咽咽地哭。翠姨吃过晚饭之后,本打算去看电影,拢着头发,擦好胭脂,换了一身新鲜的衣服,正待要走。听说金铨中了风,举家惊慌起来。这样子上前,岂不先要挨金太太一顿骂?因此换了旧衣服,又重新洗了一把脸,将脸上的胭脂粉一律擦掉,这才赶忙地走到前面客厅里来。好在这时金太太魂飞魄散,也没有心去管他们的事,叫听差找了一张帆布床来,将病人放在床上,然后抬进房去。同时,金太太也进房了。
将金铨抬入卧室,就平正放在床上。他们家那个卫生顾问梁大夫也就来了。梁大夫一看总理得了急病,什么也来不及管,一面挂上听脉器,一面就走到床面前,给金铨解衣服的钮扣,将脉听了一遍,试了一试温度。这才有工夫,回头见身后挨肩叠背的挤了一屋子人,因问道:“大爷呢?”听差的在一旁插嘴说:“都不在家。”梁大夫一看金太太望着床上,默然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便半鞠着躬向她问道:“这病不轻,名叫脑充血。救急的办法,先用冰冰上,当然还得打针。是不是可以,还要请太太的示。”梁大夫这样半吞半吐地说着,话既没有说完全,金太太又不明白他的意思所在,便道:“人是到了很危急的时候了,怎能救急,就请梁大夫怎样作主张去办,要问我,我哪里懂得呢?”梁大夫待要说时,德国大夫贝克也来了。梁大夫和他也是朋友,二人一商量之下,便照最危急的病症下手。刘守华急急忙忙地首先来了,他手上拿着帽子乱摇,口里问:“怎么样?怎么样?”他虽不是金家人,究竟是个半子职分的女婿。只走到房门口,道之就将他拦住,把大略情形告诉了他。刘守华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这还有什么问题。”于是到了房里,轻轻和两位大夫说了,责任由家庭负,请他只管放手去诊。两位大夫听了这话,就准备动手,可是一个日本田原大夫,又带了两个女看护来了。金铨睡的卧室虽大,无如里面的人也不少,因此梁大夫就和金太太商量,将家里人都让出屋子外来,只留金太太和刘守华在里面。梁大夫和德国大夫日本大夫一比,当然是退避三舍,就让贝克和田原去动手。正在动手术的时候,燕西却由外面首先回家了。走到走廊外,听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是屋子里电光灿烂,在外面可看到人影幢幢。正要向前,那脚步不免走得重一点,润之却由外面屋子里走出来,和他连连摇摇手,并不说话。这样子分明是不让进去,不让高声。燕西便皱了眉,轻轻地问道:“现在怎么样了?”润之道:“正在施行手术,也许打了针就好了。”燕西走过一步,探头向里面看时,只见父亲屋子里,四个穿白衣服的,都弯了腰将床围住。刘守华背了两只手,站在医生后面探望。母亲却坐在一边躺椅上,望了那些人的背影,一语不发。由人缝里可以看见金铨垂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一动,而且是声息全无。燕西一见,才觉得情形依然很是严重,站在门口,呆呆地向里望着。刘守华一回头,见他来了,便掉转身,大大地开着脚步,轻轻地放下来。两步跨到门外,拉了燕西的衣襟,嘴向屋里一努,意思是让他进去。燕西听到父亲突患急病,这是一生最大关键的一件事,怎能够忍耐着不上前去看?因此轻轻地放着脚步,踏一步,等一步,走到里面。在医生后面伸头望时,见女看护手上,拿了一个玻璃筒子,满满的装了一筒子紫血,似乎是手术已经完了,三个大夫正面面相觑,用很低微的声音说着英语。看那神气,似乎也许病要好一点。因为他们说着话,对了床上,极表示很有一种希望的样子。再看床上,金铨上身高高地躺着,垂着外边的一只手,略略曲起来。脸是象蜡人似的,斜靠在枕上,只是眼睛微张,简直一点生动气色没有。燕西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觉心口连跳上了一阵。一回头,鹏振也站在身后,一个大红领结,斜坠在西服衣领外面,手上拿了大衣和帽子,也呆了。三个医生在床前看了一看,都退到外面屋子来,燕西兄弟也跟着。早有听差过来,将鹏振的衣帽接过去,轻轻地道:“三爷坐的汽车,是雇的吧?还得给人车钱呢。”鹏振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拿了一张十元的,悄悄塞在听差的手上,对他望了一望,又皱了一皱眉。听差知道言语不得,拿着钱走了。燕西已是忍耐不住,首先问梁大夫道:“你看老人家这病怎么样?现在已经脱了危险的时期吗?”梁大夫先微笑了一笑,随后又正着颜色道:“七爷也不用着急,吉人自有天相。过了一小时,再看罢。”燕西不料他说出这种不着痛痒的话来,倒很是疑惑。凡是大夫对于病人的病,不能说医药可活,推到吉人自有天相上去,那就是充量地表示没有把握。鹏振听了,更是急上加急。一想起他们的这个家庭,全赖老头子,仗着国务总理的一块牌子,一个人在那里撑持着。所以外面看来,觉得非常地有体面。而他们弟兄们,也得衣食不愁,好好地过着很舒服的日子。倘然一旦遭了不讳,竟是倒了下来,事情可就大大地不同了。这实是一种切己的事情。任他平日就是一个混蛋,当他的念头如是地一转,除了着急之外,心中自然觉得一阵的悲切。这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几乎要扑簌簌地掉下来了。象他已是这般地悲切,这二姨太比他的处境更是不同,正有说不出的一种苦衷,心中当然更要加倍地难过,早坐在外边屋子垂泪。一会儿,方揩着泪道:“老三走来,我和你商量商量。”她口里叫着人过来,自己倒走出屋子去了。鹏振、燕西都跟了来,问什么事?二姨太看看屋子里的医生,然后轻轻地道:“西医既没有办法,我看请个中医来瞧瞧罢,也许中医有办法呢。”鹏振道:“也好,几个有名的中医,都托父亲出名介绍过的。一找他们,他们自会来的。”于是就分付听差打电话,把最有名的中医谭道行大夫请来。一面却请几位西医在内客厅里坐,以免和中医会面。
这个谭大夫,是陆军中将,在府院两方,都有挂名差事,收入最多。为了出诊便利起见,也有一辆汽车。所以不到半个钟头,他也来了。听差们引着,一直就到金铨的卧室里来。他和鹏振兄弟拱手谦让了一会,然后侧身坐在床面前,偏着头,闭着眼,静默着几分钟,分别诊过两手的脉。然后站起来,向鹏振拱拱手向外,意思是到外面说话。鹏振便和他一路到外面屋子来,首先便问一句怎么样?谭大夫摸了两下八字须,很沉重地道:“很严重哩!姑且开一个方子试试罢。”桌上本已放好笔砚八行,他坐下,擂着墨,出了一会子神,又慢吞吞地蘸着笔许久,整了一整纸,又在桌上吹了一口灰,才写了一张脉案,大意是断为中风症。并云六脉沉浮不定,邪风深入,加以气血两亏,危险即在目前,已非草木可治。鹏振拿起方子一看,虽不知道药的性质如何,然而上面写的邪风深入,又说是危险即在目前,这竟和西医一样,认为无把握了。因道:“看家父这样,已是完全失了知觉,药熬得了,怎样让他喝下去呢?”谭大夫道:“那只好使点蛮主意,用筷子将总理的牙齿撬开灌了下去。”鹏振虽觉得法子太笨了,然而反正是没用了,将药倒下去再说。于是将方子交给听差们,让快快地去抓药。谭大夫明知病人是不行了,久待在这里,还落个没趣,和鹏振兄弟告了辞,匆匆地就走了。金太太先听说请中医,存着满腔的希望,以为多少有点办法。及至中医看了许久,结果,还是闹了个危险即在目前。而且药买来了,怎样让病人喝下去,也还是个老大的问题。看看床上躺的人,越发地不动了,连忙嚷道:“快请大夫,快请大夫。”大家一听嚷声,便不免各吃一惊。有些人进房来,有些人便到客厅里请大夫。这三个大夫,已经受了燕西的委托,就在这里专伺候病人。至于医费要多少,请三个大夫只管照价格开了来,这里总是给。三个大夫听了这种话,当然无回去理由之可言,所以都在客厅里闲谈,只一请,便都来了。那梁大夫和金家最熟,在头里走,以为病人有什么变卦了,赶紧走到床前,诊察了一回,因对金太太道:“现在似乎平稳了一点,还候一候再说罢,急着乱用办法来治,是不妥的。”金太太道:“病人这个样子沉重,还能够等一会儿再看吗?”梁大夫皱了一皱眉道:“虽然是不能等待,但是糊里糊涂,不等有点转机,又去扎上一针,也许更坏事。至于药水,现在是不便用了。”说着,三个大夫,又用英语讨论了一阵子。这时,鹤荪回来了。
等了一会,大夫还是不曾有办法。金家平常一个办笔札的先生,托人转进话来,说是他认识一个按摩专家,总理的病,既是药不能为力,何不请那位按摩大夫来试试。听差们悄悄地把金太太请到外面来,就问这样可以不可以?金太太道:“总理正是四肢不能动,也许正要按摩。就派一辆汽车把那大夫接来罢。”金贵站在一边道:“我倒有个办法,也不用吃药,也不用按摩,就怕太太不相信。”金太太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呢?你说出来试试看。”金贵道:“我遇上有个画辰州符的,法子很灵。他只要对病人画一道符,就能够把病移在树上去,或移到石头上去。”凤举走了过来道:“这个使不得,让人知道,未免太笑话了。”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使得使不得?不是四下派人找你,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找快乐呢!设若你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们这班寄生虫,还到哪里去找快乐?”凤举不敢作声,默然受了。金贵道:“把他请了来,他只对着总理远远地画下一道符,纵然不好,也决计坏不了事。”金太太道:“你不必问了,干脆就把那人请来罢。”金贵道:“那个按摩大夫请不请?”金太太道:“自然是请。只要有法子可以治好总理的病,你们只管说。不管花多少钱,你们只管给我作主花。总理病好了,再重重地提拔你们。”金贵见金太太这样信任,很得意地去了。凤举虽然觉得这样乱找医生,不是办法,然而自己误了大事,有罪还不曾受罚,若是从中多事,又不免让母亲驳回。驳回了,不要紧,若把自己兄弟们全不在家,父亲病了,没有人侍候的话也说出来,真会影响得很大,因此只好让母亲摆布,并不作声。就和这三个西医混在一处,详细地问了一问病状。及至按摩医生来了,听差悄悄地给凤举一个信,凤举就把三位西医引出金铨卧室来。
那按摩大夫走到卧室里床面前一看,才知道病已十分沉重。屋子里站着一位总理夫人,三个公子,眼睁睁地看他治病。他想,总理不象平常人,已是不可乱下手,而况这病又重到这种程度,设若正在按摩的时候,人不行了,千斤担子,都让按摩的人担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伸手按了一按金铨的脉,又故意看了一看脸色,便往后退了一步。因听到人家叫鹤荪二爷,大爷不在这里,自然是二爷作主了。因向鹤荪拱拱手道:“二爷,我们在外面说话罢。”说着,就到外面屋子去了。金太太拦住鹤荪轻轻地道:“这样子,他是要先说一说条件哩。无论什么条件,你都答应,只要病好了,哪怕把家产分一半给他呢。”鹤荪不料母亲对于这位按摩医生,倒是如此地信任,既是母亲说出这种重话来,也就不能小视,因此便一直到外面来和按摩医生谈话。按摩医生一见,就皱了眉道:“总理的病症太重,这时候还不可以乱下手术,只好请他老人家,先静养一下子罢。”鹤荪道:“难道按摩这种医治的方法,也有能行不能行的吗?”他道:“医道都是一理,那自然有。”他说着话时,充分地显出那踌躇的样子来。鹤苏看那神情,明知道他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和他点了点头,就让听差将他带了出去。
他一出去,那个画辰州符的大夫就来了。这位大夫情形和西医中医以及按摩医生都不同。他穿了一件旧而又小的蓝布袍子,外罩一件四四方方的大袖马褂。头上戴了一顶板油瓜皮小帽,配上那一张雷公脸,实在形容不出他是何性格。听差引他到金铨卧室外时,他已经觉得这里面的富贵气象真可吓人,转过许多走廊与院落,只觉头晕目眩。这时,见屋里屋外这些人,而又恰是鸦雀无声,不由得不肃然起敬。早是两只大袖按了大腿,一步一步,比着尺寸向前走去。到了外边屋子里,鹤荪出来接见,听差告诉他,这是二爷。他一听二爷两个字,便齐了两只袖子,向鹤荪深深地作了三个揖。一揖下去,可以打到鞋尖,一揖提上来,恰是比齐了额顶。只看那情形,可以知道他十二分恭敬。这个样子很用不着去敷衍他的了,就很随便地向他点了一点头。燕西、鹏振在一处看着,也是十分不顺眼,这是天桥芦席棚内说相声带卖药的角色,怎么也找来了?只是金太太有了新主张,只要是能治病,管他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来治,她都一律欢迎,那末,也只好让他试试再说。天下事本难预料,也许就是他这种人能治好。本来中西医以及按摩大夫都束手无策,也不能就眼看着不治。这个画辰州符的,倒不象旁人,他的胆子很大,和鹤荪作了一揖以后,便拱拱手问道:“但不知道总理在哪里安寝?”鹤荪向屋里一指道:“就是那里。”这画符的听说,先向屋子里看了一看,然后又在屋外周围上下看了一看,点了一点头,似乎有什么所得的样子。然后又向鹤荪道:“二爷,请你升一步,引着我进去看看总理。”这时,屋子里只有金太太和道之夫妇,大家都在外面屋子里候着。画符的医生,进去之后,先作了一阵揖,然后走到床面前,离床还有二尺路,便不敢再向前一步了,只是伸了腰,向前看了一看金铨的颜色。再倒退一步,向鹤荪轻轻地道:“我不敢说有把握,让我给总理治着试试看。请二爷分付贵管家,给预备一张黄纸,一碗白水,一支朱笔,再赐一副香烛,我就可以动手。”说着,又向鹤荪笑着将手拱了两拱。这样一来,一家人便转得一线希望,大家以为他能治,金铨未必到了绝境了。听差们连忙就照着他的话,将香烛朱笔白水,一齐预备了来。那医生分付听差,将香烛在院子里墙根下燃烧了,他然后手上托了那碗清水,在香头上熏了一熏。碗是在左手托着的,右手掐了诀,就手对着水碗,遥遥地在空中连画了几遍,连圈了几圈。做了一套手脚之后,喝了一口饱水,回过头来,呼地一声,就向金铨的卧室窗子外一喷。喷过之后,便拿了朱笔黄纸,在院子走廊下的电灯光里,伏在一个茶几上画了三道符。鹤荪背了两手,在远远地看着,心里不住地揣想,象这种行为,照着道教中说,这是动天兵天将的勾当了,是如何尊严的事,不料他就含含糊糊地在廊子下闹将起来,看来是未必有何效验吧?他正这样想着,那医生拿了这三道符,就向着天打了三个拱,然后在烛头上将符焚化了。昂着头向了天,两片嘴唇一阵乱动,恍惚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左手五指伸开,向天空一把抓下来,捏了一个诀。右手拿了一支朱笔,高抬过顶,好像得着了什么东西似的,连忙掉转身子,向屋子里跑了进来。走到床面前,距离着金铨约摸也有二尺路之远,挺着身子立定,闭了双眼,只管出神。鹤荪兄弟,都静静地跟随在身后,燕西看了这样子,倒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传染了中风?那画符医生嘴唇又乱动了一阵,然后两眼一睁,浑身一使劲,将笔对准了金铨的头,遥遥地就画上了三个大圈圈。左手的诀一伸,再向空中一抓,这右手的笔,就如通了电流一样,只管上下左右,一阵飞舞,画了一个不停。这一阵大画之下,又把左手作佛手式的中指伸直向上,其余四指,全在下面盘绕起来。鹤荪见他忙个不了,不敢从中插言,只管遥遥地看着他。这时,凤举溜开了那三位西医,特地到屋子里来,看看他是怎么医治的法子。进来之时,便见金铨的面色有点不佳。那医生越画得凶,金铨的面色越不好看。凤举忍耐不住了,走上前,正待和医生说一句话,那医生就象是如有所得,立刻向金铨作抓东西之势,抓了三大把,掉转身去,就向屋子外跑,然后又作抛东西之势,对墙头上抛了三下,将朱笔一丢,喝了一声道:“去!”去字刚完,凤举接着在屋子里大嚷起来。原来他这种手脚,凤举却不曾看,只是在屋子里细察父亲的病,伸手一摸金铨两手,已是冰冷。又一提鼻息,好像一点呼吸没有,不由得嚷了一声不好了。接上道:“快请前面三位大夫来瞧瞧罢。”那画符的医生本来还想做几套手脚,以表示他的努力,现在一听凤举大嚷,知道事已危急,趁着大家忙乱,找了一个听差引路,就溜走了。这里鹤荪兄弟向屋子里一拥,把床围住,只见金铨面如白纸,眼睛睁着望了众人,金太太从人丛挤了过来,握住金铨的手道:“子衡,你不能就这样去呀!你有多少大事没办呢!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你忍心一句话也不给我留下吗?你你……”金太太说到这里,万分忍不住了,眼泪向下流着,就放声哭了起来。二姨太在外面屋子里逡巡了几个钟头,可怜要上前,又怕自己不能忍耐,会哭出来,要不上前,究竟不知道病人的现象是什么样子,万分难受。这时,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有哭声,一阵心酸,哇的一声,由屋外哭到屋里来。几位小姐早是眼泪在暗中不知弹了多少,现在母亲一哭,也引动了。小姐们一哭,少奶奶们也哭,一时屋里屋外,人声鼎沸。究竟凤举年纪大一点,有些经验,垂着泪向大众摇手道:“别慌,别慌,大夫还在这里呢。请大夫来看看,纵然不能治好,或则将时间延长一点,也许让父亲留下几句遗嘱。”大家听了这话,更是伤心,哭声哪里禁得住?三个西医,已经让听差请了进来,还是梁大夫挤着上前,到床边仔细看了一看。只一看金铨的颜色,也不用再诊脉了,便正着颜色对凤举道:“大爷,你还是预备后事罢。纵然再施手术,再打针,也是无用,总理已经算是过去了。”说毕,向后退了一步,其余两个医生,也不愿在这里多讨没趣,一齐走了。金太太听到说完全绝望,便猛然地向铜床上一扑,抱着金铨的颈脖,放声大哭。金太太究竟是有学问的人,伤心是伤心,表面上总是规矩的。二姨太和金铨的感情,本就不错,而今又失了泰山之靠,心里有什么事,就藏不住,挤到床边,伏在床栏上,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只说是“我怎样得了呢?日子还长着啦,我靠着谁呢?你待我们那些好处,我们一丝丝也没报答你,叫我们心里怎样过得去呀?你在世,你让我们享福。你陡然把我们丢开,我们享惯了福,干什么去呢?你是害了我们啦。”二姨太这一遍老实话,也差不多是全家人心里要说的话。她一说不打紧,兜起大家一肚皮心事,越发地大哭起来。金太太垂着泪向佩芳、慧厂道:“叫奶妈把两个孩子快抱了来,送他爷爷去罢。是他的骨肉,都站到他前面来,一生一世,就是这一下子告别了。”说毕,又放声大哭起来。不多一会,两个乳孩子也抱了来。孩子听到一片哭声,也吓得哇哇地直哭。两个小孩子一哭,大家倒不象往常一样,怕小孩子受了惊,却觉得这大的小孩子都哭了,这事是十分地凄惨,于是大家更哭起来。在大家这样震天震地的哭泣声中,金铨所剩一缕悠悠之气,便完全消灭了。
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金铨一去世,在屋子里的人,大家只有哭的份儿,一切都忘了。翠姨走近前,靠了墙,手上拿了手帕,掩着脸,也哭得泪珠雨下。听差们丫头老妈子因屋子里站不下,都在房门外,十停也有七八停哭。凤举哭了一阵,因对金太太道:“妈,现在我们要停一停哭了,这丧事,要怎样地办呢?”金太太哭着将手两边一撒道:“怎么办呢?怎么完全,就怎样办罢。”凤举正待回话,金铨的两个私人机要秘书韩何二先生,站在走廊下,叫听差来请大爷说话。凤举将袖子擦着眼泪走了出来,两个秘书劝了一顿,然后韩秘书道:“现在大爷要止一止哀,里里外外,有许多事要你直起肩膀来负责任了。第一,是国家大事,政府方面,得用你一个名义,赶快通知院里,总理已经出缺,一方面也要以私人名义写一封呈子到府里去报丧,这样院里就好办公事。总理在政治上的责任很大,这是不可忽略的。第二,府上与外省的疆吏和国外的使领,很多有关系的,是否要马上拍电去通知,应当考量一下。”凤举听了这话,踌躇了一会道:“这种事情,我不但没有办过,而且没有看人办过,我哪里拿得什么办法出来?就请你二位和我办一办罢。”韩秘书听了,几乎要笑出来,但立刻想到,少主人正有这样重大的血丧,岂可当面笑人?于是脸色沉了一沉道:“大爷,这是如何重大的事,我们岂能代办?对于府院两处通知一层,那是必不可少的,这倒无所谓。至于对京外通电一层,这是不是影响到政局上面去,很可研究。在政府方面说,当然是愿意暂时不把消息传出去。可是在府上亲友方面,私谊上有该知道的,若是不给他们知道,也许他们见怪。大爷总也要到政治上去活动的,是否要和他们联络,这就在大爷自己计划了。”凤举听了这话,心里才恍然大悟,便道:“既是这样,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让我去和家母商量商量看。”两个秘书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太太出来,大家商量一下也好。”凤举于是转身进房,将金太太请到外面屋子里来,把话告诉了她。金太太坐下,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心里计划这件事,因道:“对外的电报,那还从缓拍出去罢。你们将来的出身,总还少不了要府里提拔,就是内阁一部分阁员,也都是和你父亲合作的人,在他们还没定出什么法子以前,回头疆吏就来了两个电报,让他们更难应付,那不是我们的过错吗?”凤举道:“我也是这样想啊!那末,妈就不必出去见他们,我叫他们办通知府院两方的事情就是了。”金太太道:“这一说通知,我倒想起一件事了,是亲戚和朋友方面,都要去通知一个电话。你们兄弟居丧,有些事情,是不能出面过问了,我把里面的事都交给守华办,外面的事我想刘二爷最好。”凤举道:“不过他有了上次那案子以后,有些人他不愿见,我想还是找朱逸士好一点。”金太太道:“关于这一层,我也没有什么成见,只要他周旋得过来就是了。”于是凤举走至外面,回复两个秘书的话。
这时,已是十点多钟了,刘宝善、朱逸士、赵孟元、刘蔚然都得了消息,先后赶到金府来。因上房哭泣甚哀,有许多女眷在那里,他们不便上前,只在内客厅里坐着。现在凤举抽出身子来办事,听差就去告诉他,说是刘二爷都来了。凤举听说,走到内客厅里,他们看到,一齐迎上前道:“这件事我们真出于意料以外呀。”凤举垂着泪道:“这样一来,我一家全完了,老人家在这个时候,实在丢下不得呀。”说着,两手一撒,向沙发上一躺,头枕着椅子靠,倒摇头不已。刘宝善道:“大爷,你是长子,一切未了的事,你都得扛起双肩来办,你可不能过于伤心。”凤举擦着泪,站了起来,一手握着刘宝善的手,一手握着朱逸士的手道:“全望二位帮我一个忙。”因把刚才和金太太商量的话说了。朱逸士道:“照情理说,我们是义不容辞的,不过这件事,我怕有点不能胜任罢。”赵孟元道:“现在凤举兄遭了这种大不幸,我们并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既是凤举兄把这事重托你,你就只好勉为其难。”凤举道:“还是孟元兄痛快,我的事很麻烦,就请你也帮我一点忙罢。”赵孟元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这里没外人,我倒要打听一件事,关于丧费的支出,以及丧事支配,你托付有人没有?”凤举道:“没有托人,我想这事,由守华大概计划一下子,交帐房去办,反正尽量地铺张就是了。”赵孟元听了这话,且不答言,望着刘宝善。刘宝善微微摆了一摆头。凤举道:“怎么样?不妥吗?”刘宝善道:“令亲刘先生,人是极精明,然而他在外国多年,哪知道北京社会上的情形。你说诸事紧缩一点也罢了,你现在笼统一句话,放开手去办,这不是让……”说到这里,走近一步,低声道:“这分明是开一条帐房写谎帐的大路。经理丧事的人,趁着主人翁心不在焉的时候,最好落钱,何况你们又是放开手办呢?”说到这里,鹏振鹤荪兄弟都出来了。接上和金家接近的一些政界要人,已经得了消息,也纷纷地前来探候。于是推了朱逸士、刘宝善二人在前面客厅里招待。凤举和一些至好的亲友,就在内客厅会议一切。一面分付帐房柴先生、庶务贾先生,合开一分丧费单子来。
贾柴二位,在帐房里,又商议了一阵,将单子呈上。赵孟元和他兄弟们围在桌上看,只见写道:寿材一具,三千八百元,寿衣等项五百元,珍宝不计,白棚约一千五百元,添置灯烛五百元,酒席三千元,杠房一千元。只看到这里,赵孟元一看单子后面,千元上下的,还不计有多少。因将单子一按道:“大致还差不离。只是我有一个疑问,这寿材一样东西,原是无定格的,开三千不为少,开五千不为多,何以开出一个零头三千八百元?”他手按了单子,回过头去,望了柴贾二位先生的面孔。贾先生笑道:“这事不是赵五爷问,我们也得先说明呢。刚才我和几家大桅厂子里通了电话,问他们有好货没有?我可没有敢说是宅里的电话,他们要知道是总理去世了,他准能说有一万块钱的货,反正他拿一千的货来抵数,我们又哪里知道。所以我只说是个大宅门里有丧事,要打听价钱而已。问到一家,有一副沉香木的,还是料子,不曾配合,他说四千块钱不能少,我想:一二百块钱,总可以退让,所以开了三千八百块钱。不过这也没有一定,我们还可以设法去找好的。”赵孟元听他说毕,点了点头道:“这算二位很在行。可是这单子上漏着没开的还多,请你二位到前面再去商议一下子,我们再在这里计议。”柴贾二人听了如此说,自出去了。凤举连忙问道:“怎么样?这里面有弊病吗?”赵孟元望了一望屋里,见没有听差,又看了一看屋外,然后拉着凤举的手,低了声音道:“不是我多事,也不是我以疏间亲。”鹤荪连忙插嘴道:“五哥,你为什么说这话?岂不是显得疏远了?”赵孟元道:“是啊!因为你们托重了我,所以我不管那些,就实在办起来。我看这单子,头一下子,我就看出毛病了。一说到价目,他们就说是用电话在桅厂子里打听来的。他不举这个证据也罢了,举了这个证据,我倒发生一个极大的疑问。无论是谁,不会注意到棺材铺里的电话,若是注意到棺材铺里的电话,当然和他们是很熟,我们叫他开单子,统共有多少的时间,居然就在桅厂子里把价钱打听出来了,这里面不能无疑问。无论南北,替人经手丧事的,多少要落一点款子,说是以免倒霉。就是至亲好友也要从中落个块儿八毛,买点东西吃,我看你们帐房,怕不能例外。而且寿材这样东西,果然象他所说的那话,完全是蒙事,你嫌三百元的东西不好,回头他将一百元的东西给你看,说是最好的了,要值五百元,你有什么法子证明他不确?一个经手人要和桅厂子认识,你想,这买卖应该怎样呢?”这一席话,说得凤举兄弟真是闻所未闻。燕西道:“五哥,你说得很有情理,但是这些事情,你怎样又会知道?”赵孟元道:“你们过的快活的日子,怎么会料到这些事上来?而且贤昆仲所接近的,都是花钱不在乎的大爷,又哪听过这样打盘算的事?我曾有过两回丧事,吃亏不小。当时经过也不知道,事后慢慢人家点破,所以才知道很多了。这些事,诸位也不必说破,只说诸事从简省入手……”凤举听他说到这里,连忙接嘴道:“那不很妥当吧?我们本来就不从简省入手。老人家做了这一生的大事业,到了他的丧事,倒说从简省入手,人家听了,未免发生误会,而且与面子有关。”赵孟元皱了眉,向凤举拱了拱手道:“呵哟!我的大爷,这不过一句推诿之词罢了,并不是把丧事真正从简省入手。我们和帐房这样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凤举道:“那究竟不妥,宁让他们从中吞没我一点款子,我也不对他们说从简省入手。无论怎样说一句推诿话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说从简省入手呢?”赵孟元听了他这话,肚子里嚷着:他们怎样得了!可是一想到一向受金家父子提携之处,人家有了这种大事,当然和人家切实的帮忙。他们要这样的虚面子,且自由他,犯不着和他们去计较。便点点头,低低说了一声那也好。鹤荪见赵孟元有一种有话要说又止住的样子,连忙道:“五哥说得很对的,我老大只是怕帐房发生了误会,真会省俭起来。我看这事就重托五哥仔细参酌开一个单子,分付他们照了这单子去办,是办得体面,或是办得省俭,这都用不着细说的。”
赵孟元是一番好意,替金家省俭一点款子。现在听他们弟兄口音,总是怕负省俭两个字的名义,自己又何必苦苦多这事去吃力不讨好,便道:“还是这话适得其中,就照这样办罢。现在第一要办的,便是府上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要穿的孝衣,总在一百件以上,就是上房里穿的,也有三四十件。这要叫一班裁缝来,连夜赶快地做。”凤举道:“这倒说的是。不过平常人家用的,都是一种粗白布做的,未免寒酸。我们不在乎省那几个钱,我想用一种俄国标或者漂白竹布。”赵孟元听了这话,眉毛又皱了几皱,虽有十二分的忍耐性,到了这时,也不得不说上一两句,便道:“若论平常的孝衣呢,寒酸倒是寒酸。不过古人定礼,这种凶服,本来就不要好布,为了形容出一种凄惨的景象出来。自古以来,无论谁家都是这样,府上若用粗布做了,越显得很懂古礼,我想决没人反说省钱的。关于这些事,都会斟酌,贤昆仲用不着操心,只要给我一个花钱的范围就是了。”凤举道:“没有范围,家母说了,尽量去办。”说到这里,柴贾二位,把帐单已经开来了。赵孟元却不似先那样仔细地看,只看了一个大概。就是这帐单子,也不是先前那样吓人,把数目都写了个酌中。赵孟元道:“这样子就很好了,应该只有添的,没有减少的了。事不宜迟,你们就去办起来罢。”柴先生道:“现在帐房里还共存有一千多元现款,动用大数目,少不得要开支票。”凤举道:“这个你又何必问呢?只管开就是了。”赵孟元道:“大爷这话可没有领会到柴先生的意思。往日帐房动用数百元的数目,或者开支票,都是要向总理请示的。现在总理去世了,他还照着老例,遇到大事,不能不问大爷一下。”凤举被他一提,这才明白,因道:“你这话说得对。我想这两天要用整批款子的地方,一定不在少处,可以先报一个总数目,然后我再向太太请示去。”柴先生道:“太太这两天是很伤心的,我们不能时时刻刻到上房去麻烦,我想遇事请大爷作主就行了。就是大爷不在前面,还有二爷三爷七爷呢,都可以问的,那就便当多了。”凤举也不曾深为考量,听到这种说法,倒以为帐房里很恭维他们兄弟。就点点头答道:“你这话也说的是,就是这样的办罢。”柴贾二位照着往日对金铨的态度,向凤举连说两声是,便退下去了。
刘守华本早出来了,他一看到前面客厅里来的客很多,因此替凤举弟兄们出去应酬了一遍。这时他到内客厅里,听了他们所议丧事的办法,有点不对。在外国看过许多名人的丧事,只是仪式隆重而已,没有在乎花钱图热闹的。可是开口,又怕他们说洋气重,不懂中国社会风俗。因此也不说什么。凤举说是托他和赵孟元共同指挥着,他也就答应了。这样一来,仆役们都知道丧事是要铺张的,大家也就放开手来干了。
自这日十点钟起,金家上上下下,电灯一齐亮着,乌衣巷这一条胡同,都让车子塞满了。上房里是亲戚来慰问的,外客厅里是政界银行界来唁问的,内客厅里齐集了金家的一些亲信,帐房里是承办丧事的来去接洽,门房围着许多外来的听差,厨房预备点心。这除了上房女眷们哭声而外,这样闹哄哄的,令人感觉不到有抱恨终无的丧事。前后几重院子,为了赶办丧棚,临时点着许多汽油灯。这汽油灯放着白光,燃烧出一种嗡嗡的声音,许多人在白光之下跑来跑去,自然表示出一种凌乱的景象来。上房里,许多女眷们都围着金太太在自己屋里,不让她到停丧的屋子里去。金太太的喉咙,带着哑音,只向众人叙述金铨一生对人对己种种的好处,说得伤心了,便哭上一遍。举家人忙到天亮,金太太也就又哭又说坐到天亮。凤举兄弟们,神经受了重大的刺激,也就忘了要睡觉,混混沌沌,闹到天亮。还是朋友们相劝,今天的事更多,趁早都要去休息一下子,回头也好应酬事情。凤举兄弟们一想,各自回房安息。
弟兄里面,这时各有各的心事,尤以燕西的心事最复杂。他知道,男女兄弟或有职业,或有积善,或有本领,或有好亲戚帮助,自己这四项之中,却是一件也站立不住。父亲在日,全靠一点月费零用,父亲去世了,月费恐怕不能维持。要说去弄差事,好差事已经失了泰山之靠,不容易到手了。小差事便有了,百儿八十的薪水,何济于事?有父亲是觉察不到可贵,而今父亲没了,才觉得失所依靠了。他这样一肚子心事,在大家一处谈着,还可以压制一下,离开了众人,心事就完全涌上来。走到自己房里,只见清秋侧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手托着半边脸呆了,只管垂泪珠儿。燕西进来了,她也不理会。燕西道:“这样子,你也一宿没睡吗?”清秋点了点头,不作声。燕西道:“你不是在母亲房里吗?几时进来的?”清秋道:“我们劝得母亲睡了,我就回房来。我想,我这人太没有福气,有这样公正这样仁慈的公公,只来半年,便失去了。我们夫妇,是一对羽翼没有长成的小鸟,怎能……”说到这里,就哽咽住了。燕西听她这一番话,正兜动了自己满腹的心事,不觉也垂下泪来。因拿手绢擦着眼睛道:“谁也作梦想不到这件事。事到如今,有什么法子?我们只好过着瞧瞧罢。”正说到这里,院子外有人叫道:“七爷在这里吗?”燕西在玻璃窗子里向外一看,只见金荣两手托着一大叠白衣服进来。因道:“有什么事?你进来罢。”金荣将衣服拿进来,放在外面屋子里桌上,垂着泪道:“你的孝衣得了,少奶奶的也得了,连夜赶起来的。”燕西一看,白衣服上,又托着两件麻衣,麻衣上,又是一顶三梁冠。自己一想,昨日早上很高兴起来,哪料到今日早上会穿戴这些东西哩?两手捧了脸,望着桌子,顿脚放声大哭。哭到伤心之处,金荣也靠了门框哭起来。清秋垂了一会泪,牵着燕西的手道:“尽哭也不是事。你熬了一夜,应该休息一会子了。待一会子起来,恐怕还有不少的事呢。”燕西哭伤了心,哪里止得住?还是两个老妈子走来带劝带推,把他推到屋子里床边去,他和衣向下一倒,伏在床上呜咽了一会,就昏睡过去了。但是他心里慌乱,睡不稳帖,只睡了两个钟头便醒了。起来看时,清秋依然侧身坐在沙发上,可把头低了,一直垂到椅靠转拐的夹缝里去,原来就是这样睡着了。燕西见她那娇小的身材,也不是一个能穷苦耐劳的人。父亲一死,这个大家恐怕要分裂。分裂之后,自己的前途太没有把握,难道还让她跟着去吃苦吗?想到这里,望着她,不由呆了一呆。只在这静默的时间,却听到远远有哭声。心想,这个时候,不是房间里想心事的时候,于是便向外面走来,刚出院门,只见家中仆役们,都套上了一件白衣。自己身上还穿一件绸面衬绒袍子,这如何能走出去?复转身回房,将孝衫麻衣穿上了,更捆上白布拖巾,戴了三梁冠,这才向前面来。
到了上房堂屋时,各大小院子里已是把孝棚架起来了。所有的柱子和屋檐一齐都用白布彩挂绕着。来来往往的人,谁也是一身白,看了这种景象,令人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奇怪的感想。刚走到母亲房门口,金太太垂泪走了出来道:“去看看你父亲罢,看一刻是一刻了,寿材已经买好了,未时就要入殓了。”说着,一面向前走。燕西一声言语不得,扶了金太太向金铨卧室里去。这时,凤举正陪着梁大夫和两个助手,在屋子里用药水擦抹金铨的身体。女眷们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眼圈儿都是红红的。凤举见母亲来了,便上前拦住了道:“妈,就在外面屋子里坐罢。”金太太也不等他说下句,便道:“我还能见几面?你不让我看着你父亲吗?”说时,便向前奔。可是一到房门口,就哽咽起来了。在外面屋子里的女眷们,一齐向前,再三劝解,说是等洗抹完了,再看也不迟,这时候上前,不免碍大夫的事。金太太勉强也不能进去,只得算了。然而就是坐在这外面屋子里,对着金铨那屋子,想到室在人亡,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加上满眼都是些穿白衣的,金铨屋子玻璃窗里垂着绿幔。往日卷着绿幔,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他坐在靠窗子一张椅子边,很自在地抽着雪茄。而今桌子与绿幔依然,却在玻璃上纵横贴了两张白纸条。便是这一点,结束了四十年的夫妻,不由得金太太又哭起来。她昨天一晚,已经是哭了数场,又不曾好好地睡上一觉,因此哭得伤心了,身子便昏晕着支持不住,人斜靠了椅子慢慢地就溜了下去,同时哭声也没有了,嘴里只会哼。燕西连忙就叫梁大夫过来,问是怎么了,梁大夫诊了一诊脉,说是“不要紧,这是人过于伤感,身体疲倦了,让太太好好地休息一会儿,也就回过来了,不吃药也不碍事的。为慎重一点起见,我可以打一个电话回家,叫家里送点药水来。”燕西于是叫听差们将母亲抬到一张藤椅上,先抬回房去。
这里刚进房,外面又是一阵大嚷,只听说是:“不好了!二姨太不好了!快快找大夫罢。”燕西听了这话,也是一阵惊慌,便问:“谁嚷?二姨妈怎么样了?”二姨太屋里一个老妈子,走上前拉住燕西道:“七爷瞧瞧去,二姨太不好了!”燕西见那老妈子脸色白中透青,料是不好,遂分付屋子里的人,好好地看着母亲,自己连忙到二姨太屋子里来。只见二姨太直挺挺睡在床上,声息全无。梅丽站在面前,乱顿着脚,娘呀妈呀的哭着嚷着。燕西问道:“二姨妈怎么了?怎么了?”梅丽哭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刚才我要进房来拿东西,门是关的,随便怎样叫不应。还是刘妈打破玻璃窗,爬进来开的门,见娘睡在床上,一点声音没有,动也不动,我才知道不好了。七哥,怎么样办呢?”说着,拉了燕西的手,只管跳脚。燕西伸手摸了二姨太的鼻息,依然还有,再按手脉,也还跳着。因道:“大夫还在家里,大概不要紧的。”说到这里,清秋同凤举夫妇先来了,接上其余的家人,也都来了,立刻挤满了一屋子的人。梁大夫在屋外就嚷着道:“无论是吃什么东西,只要时间不久,总有法子想。”说着挤上前,就看了看脉,口里道:“这是吃了东西,请大家找找看,屋子里犄角上,桌子抽屉里,有什么瓶子罐子没有?知道是吃什么东西,就好下手了。”一句话将大家提醒,便四处乱找,还是清秋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张油纸,捡起来嗅一嗅,很有烟土气味。便送给梁大夫看。他道:“是的,这是用烟泡了水喝了。不要紧,还有救。我再打电话回去,叫他们送救治的东西来。”说着,他马上又在人丛中挤了出来。梁大夫一面打电话,一面就分付金宅的听差的,去取药品。不到二十分钟,药品取来了,梁大夫带着两个助手,就来救治。这时,二姨太在床上睡着,两眼紧闭,脸上微微白中透青,不时地哼上两声。梁大夫解开她的胸襟,先打了两药针,接上就让助手扶着她的头,亲自撬开她的口,用小瓶子对着嘴里,灌下两瓶药水下去。二姨太似有点知道有人救她了,又大大地哼上了两声。梁大夫这才回转头来对大家道:“大概吃的不多,不过时间久一点,麻醉过去了,再给她洗洗肠子,就可没事。府上哪里来的烟土呢?”凤举道:“这都是为了应酬客预备的,谁提防到这一着棋呢!”梁大夫道:“大爷有事,就去料理事情罢。这里病人的事,有我在这里,总不至于误事。”凤举也因为要预备金铨入殓,就让佩芳陪梅丽在屋子里看守二姨太。清秋也对燕西说,若是没有什么事,暂时也愿在这屋子里。燕西也很赞成。他们兄弟们这才出了二姨太屋子去应付丧事。一大清早,都算为了二姨太的事混过去了。
到了一点钟以后,是金铨入殓的时候了。前面那个大礼堂,只在一晚半天之间,把所有一切华丽的陈设,撤消得干净。正中,蓝白布扎了灵位,两边用白布设了孝帷,正中两个大花圈,一是金太太的,一是二姨太的。此外大大小小分列两边。一进这礼堂,满目的蓝白色,已是凄惨。加上正灵位未安,一张大灵案上,两支大蜡台上插了一对绿蜡。正中放着空的寿材,不曾有东西掩护,简直是不堪入目。金家是受了西方文明洗礼的,金铨向来反对僧道闹丧的举动。加之主持丧仪的刘守华,又是耶稣教徒,因之,并未有平常人家丧事锣鼓喇叭那种热闹景象。这只将公府里的乐队借来了,排列在礼堂外。关于入殓的仪典,刘守华请了礼官处和国务院几位秘书,草草地定了一个仪式。一,金总理遗体在寝室穿国定大礼服。二,男女公子,由寝室抬遗体至礼堂入棺。三,入棺时,视殓者全体肃静,奏深沉哀乐。四,封棺,金夫人亲加栓。五,金夫人设灵位。六,哀乐止。七,三位夫人献花。八,家族致敬礼。九,亲友致敬礼。十,全体举哀。以上仪节,又简单,又严肃,事先曾问过了金太太,她很同意,到了入殓时,便照仪式程序做下去。金铨尸体在寝室里换了衣服之后,在医院里借得一张帆布病床来移了上去,将一面国旗,在上面掩盖了,然后凤举、鹤荪背了带子,抬着两端,其余男女六兄弟,各用手扶着床的两边,慢慢抬上礼堂来。金太太和翠姨带着各位少奶奶,在后面鱼贯而行。到了礼堂,有力的仆役们,就帮助着将尸体缓缓移入棺去。金铨入棺之后,金太太亲自加上栓,然后放下孝帷,大家走到孝帷前来,旁边桌上,已经题好了的灵牌,由凤举捧着送到金太太手上,金太太再送到灵案前。这时,那哀乐缓缓地奏着,人的举动,因情感的关系,越是加倍地严肃。设灵已毕,点起素蜡,哀乐便止了。司仪喊着主祭人献花,金太太的眼泪,无论如何止不住了,抖抖擞擞地将花拿在手上,眼泪就不断的洒到花上与叶上。只是她是一个识大体的妇人,总还不肯放声哭出来。金太太献花已毕,本轮到二姨太,因为她刚刚救活过来,不能前来,便是翠姨献花了。关于这一点,在议定仪典的时候,大家本只拟了金太太一个人的。金太太说:“不然,在名分上虽说是妾,然而和亡者总是配偶的人,在这最后一个关节,还是让两位姨太太和自己平等的地位,谁让中国有这种多妻制度呢?再说二姨太的孩子都大了,也不应看她不起。”因为有金太太这一番宏达大度的话,大家就把仪式如此定了。当金铨在日,只有二姨太次于金太太一层,似乎有半个家主的地位。翠姨无论对什么人,都不敢拉着和家主并列,就是对于小姐少奶奶们还要退让一筹呢。所以关于丧仪是这样定的,她自己也出于意料以外,心想,或是应当如此的吧?金太太献花已毕,司仪的喊陪祭者献花,翠姨就照着金太太样式做一套,献花已毕,用袖子擦着眼睛,退到一边去。这以下晚辈次第行礼。到了一声举哀,所有在场的人,谁不是含着一腔子凄惨之泪?尤其是妇女们,早哇的一声,哭将出来。立刻一片哀号之声,声震屋瓦。
在场有些亲友们,看了也是垂泪。朱逸士将赵孟元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们不要听着这种哭声了,我就只看了这满屋子孝衣,象雪一般白,说不出来有上一种什么感想哩。”赵孟元道:“就是我们,也得金总理不少的提拔之恩,我们有什么事报答过人家?而今对着这种凄惨的灵堂,怎能不伤心?”说到这里,朱逸士也为之黯然,不能接着说下去。这天正是一个阴天,本来无阳光,气候现着阴凉。这时,恰有几阵风由礼堂外吹进里面来,灵案上的素烛,立刻将火焰闪了两闪,那垂下来的孝帷,也就只管摇动着。朱逸士、赵孟元二人站在礼堂的犄角上窗户边,也觉得身上一阵凉飕飕的。赵孟元拉了一拉朱逸士的衣襟道:“平常的一阵风,吹到孝帷上,便觉凄凉得很。这风吹来得倒很奇怪,莫不是金总理的阴灵不远,看到家里人哭得这样悲哀,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吧?”朱逸士呆呆地作声不得,只微微点了一点头。旁观的人尚属如此,这当事人的悲哀,也就不言可知了。
第七十九回 苍莽前途病床谈事业 凄凉小院雨夜忆家山
这里孝堂上,大家足哭了半小时,方才陆续停止。女眷仍都回到上房,凤举兄弟却因为有许多亲密些的亲友来谒灵和慰问,事实上不能全请刘宝善代表招待,也只得在内客厅里陪客。所以丧事虽然告了一个段落,凤举兄弟们,依然很忙。金家虽不适用旧式的接三送七,但是一班官场中的人物,都是接三那天前来吊孝,这又大忙了一天。哀感之余,又加上一种苦忙,男兄弟四个之中,到了第四天,一头一尾,都睡倒了。大夫看了一看,也是说:“这种病,吃药与不吃药,都没有多大的关系,只要好好地休养两天,就行了。”
燕西住在屋子里,前面有深廊,廊外又是好几棵松树。大夫说:“阳光不大够,可以掉一个阳光足的屋子,让病人胸心开朗一点。”清秋听了大夫的话,就和燕西商量,将他移到楼上去住。这楼上本是清秋的书房,陈设非常干净,临时加了两张小铁床,清秋就陪着他在楼上住。这几日,天气总也没有十分好过,不是阴雨,便是刮大风。燕西在楼上住着第二天,又赶上阴天,天气很凉。依着燕西,就要下楼在外面走动。清秋道:“你就在屋子里多休息一天罢,大哥对内对外,比你的事多得多,他信了大家的话,就没有出房门。你又何必不小心保养一点?家里遭了这种大不幸,你可别让母亲操心。”燕西道:“这个你怕我不知道吗?一天到晚把我关在屋里,可真把我闷得慌。”清秋道:“你现在孝服中,不闷怎么着?你就是下了楼,还能出大门吗?”燕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好好的人家会遭了这样的祸事。我这一生的快乐,就从此而终了。”燕西说话时,本和衣斜躺在床上。清秋拿了一本书,侧身坐在软椅上看着,带和他谈着话。燕西说了这句话,她将手上拿着的书,向下一垂,身子起了一起,望了燕西一下。但是她又拿起书来,低着头再看了。燕西道:“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怎么又不说了?你还有心看书?”清秋道:“我的心急比你还恐怕要过十二分呢。你都说我有心看书,我真有心看书吗?我不看书怎么办?呆坐在这里,心里只管焦急,更是难受了。”燕西道:“你和我谈话,我们彼此都心宽一点。刚才你有一句什么话,不肯直说出来?”清秋道:“这话我本不肯说的,你一定要我说,我只得说了。刚才你说一生的快乐,从此完了。这个时候哪里容你我作子媳的谈快乐二字?你既是说了,倒可以研究研究,不知道你所说的快乐,是从前那种公子哥儿的快乐呢?还是作人一种快乐呢?”燕西皱了眉道:“你这是什么话?快乐就是快乐,怎么有公子哥儿的快乐,作人的一种快乐?难道公子哥儿就不是作人吗?”清秋道:“所以我说不和你讨论,我一说你就挑眼了。你想,一个人随便谈话,哪里能够用讲逻辑的眼光来看?你愿听不愿听呢?你不愿听,我就不必谈了,省得为了不相干的事,又惹你生气。况且你现在正有病,我何必让你生闲气?”燕西道:“据你这样说,倒是我没有理了。你有什么意见?你就请说罢。”清秋道:“你别瞧我年轻,但是我的家庭,从前虽不大富大贵,究竟也不曾愁着吃喝。后来我父亲一死,家道就中落了。自我知道世事而后,人生的痛苦,我真看见和听到不个。凡是没有收入,只有花钱出去的,这种穷是没有挽救的穷。自己有钱,慢慢会用光。自己没钱,只有借贷当卖了。我家里就过了这样不少的日子,所以我觉得人穷不要紧,最怕是没有收入。”燕西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们总不至于象别人,多少有一点财产,产业不能说不是一种收入。只是这种收入,是有限的,不能由我们任性地花罢了。”清秋道:“你这话就很明白了。所以我就问你是要哪一种快乐?若是要得做总理儿子时代的快乐,据我想,准是失败。若是你要想找别的一种快乐呢,我以为快乐不光是吃喝嫖赌穿,最大的快乐,是人精神上可以得着一种安慰。精神上的安慰,也难一言而尽,譬如一件困难的事,自己轻轻易易地就做完了,这就可以算的。”燕西道:“这个我也明白的,何须你说。”清秋道:“这不就结了,刚才我所说的话,还是没有错呀。我以为你不象大哥,他早就在政界里混得很熟了,人也认识,公事也懂得,无论如何,他要混一点小差事,总不成问题。你对于那些应酬的八行,老实说,恐怕还不在行,更不要谈公事了。”燕西道:“你就看我这样一钱不值?”清秋道:“你别急呀。不懂公事那不要紧的,一个人也不是除了做官就没有出路,只要把本领学到就得了。”燕西道:“到了这个年岁了,叫我学本领来混饭吃,来得及吗?我想还是在哪个机关找一个位置,再在别的机关,挂上一两个名,也就行了。”清秋道:“若是父亲在日,这种计划要实现都不难。现在父亲去世了,恐怕没有那样容易吧?”燕西道:“哪个机关的头儿,不是我们家的熟人?我去找他们能够不理吗?你一向把事情看得难些,又看得太难了。”清秋见燕西谈到差事,满脸便有得意之色,好象这事,只等他开口似的。他的态度既是如此,若一定说是不行,也许他真会着恼。因道:“你对于政界活动的力量,我是不大知道,既是你自己相信这样有把握,那就很好。”燕西道:“据我想,找事是不成问题的,我急的,就是我从来没有办过事,能不能干下去,倒不可知呢。”清秋先是疑他未必能在政界混到事,现在他说有如此之容易,未必他就毫无把握,只要真能在政界混下去,以后好好地过日子,未尝不可以供应自己两小口子的衣食。只是他一做官之后,还是和这些花天酒地的朋友在一处混,那末,是他自己本领赚来的钱,更要撒手来一花,那如何是好?她心里如此想着,关于燕西所答应的话,一时就不曾去答应。燕西望着她道:“我所说的话你看怎么样?不至于说得很远吗?”清秋道:“当然啦,你们府上是簪缨世家,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至于你要出来找事会生什么困难,不过是你们府上门面是这样的大,混到政界上去若是应酬大起来,恐怕也是入不敷出呢!”燕西点点头道:“这个你倒说的是。譬如老大去年在外另组织一个小家庭,一月用一千还不够呢,何况我们将来还要正式布置呢。”当燕西说凤举小家庭一句,清秋就想说如何能比?不料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他连忙就说:“比这还要正式地布置一番。”如此说,是比凤举那番组织还要阔。待要批评两句,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说不清,彼此恐怕还会发生纠葛,这倒不如不说,还可以省了许多事了。因此又默然坐着。燕西道:“说着说着,怎么你又不作声了?”清秋道:“这种事情,至少也在三个月以后吧?我们又何必忙着讨论呢?你的身体又不大好,我不愿意空着急,分你的神。将来等家中丧事了结了,慢慢地磋商罢。”燕西也是因为提到这种事,心神不免要增加许多烦恼,清秋不肯说,也就不说了。可是有了这一番谈话,清秋又平空添了无限的心事,这一生,真要是象燕西执着维持原有生活状况的态度过下去,不能没危险。别的事不必说,就以现在而论,他不但没有一个钱私蓄,倒有好几千块钱的私债。设若一旦自己组织家庭起来,马上就会感到拿钱不出来了。关于将来谋生的事,燕西虽未必肯听自己的话,然而这件事关系甚大,究竟不能不和他说个详细。自己年轻,见解总还有不到之处,这件事少不得要私自向自己母亲请教一下,看她怎样说。不过自己母亲,以为金家有的是钱,女婿也很象有才干,将来也不可限量的。这时若把实话告诉她,她不但要大大地失望,恐怕也要把燕西的为人看穿。在母亲面前,揭出丈夫的短处来,这究竟也是不相宜的事情呀。这样看起来,还是自己慢慢地打算,不要告诉母亲为妙罢。清秋沉沉地想了又想,反而把自己弄得一点主意没有,神志昏昏的,手上捧着一本书,坐下一边,只是爱看不看的。
这一天的天气,格外的坏,到了下午六七点钟,竟是稀稀沙沙的下起雨来。自从家中有了丧事以后,金太太总不很大进饮食。大家劝着,或者喝一碗稀饭,或者用热汤泡一点饭,就是这样麻麻糊糊的算了。清秋虽不至于象金太太那样的悲伤,然而满腹忧愁,不减于第二人,要她还是像平常一样地吃饭,当然是不能够的。但是向来是陪着金太太吃饭的,在金太太这样眼泪洗面的日子里,不能不打起精神来,增加她的兴趣。因之这天晚上,纵然是一点精神没有,也不得不勉强走下楼,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吃晚饭。饭盒子这时已经拿到屋子里来了,正坐了一屋子人。原来这两天,除了梅丽陪着二姨太,佩芳陪着凤举之外,只有道之夫妇另外是一组,其余金太太的子女都在这里吃饭,是好让母亲心里舒服些。金太太一看到清秋进来,便道:“今晚上你还来作什么?你屋子里不是还躺着一个吗?”清秋道:“他睡着了,现时还不吃晚饭呢。”金太太道:“我这里坐着一大桌人,够热闹的了,你还是到自己屋子里去吃饭罢。若是没有心思看书,把我这里的益智图带去解解闷。省得那位一个人在屋子里。”清秋本来也吃不下饭去,既是金太太叫自己回房去,落得回自己房里静坐一番。因是在书橱子里拿着了益智图竟自先走了。
这个时候,雨下的正紧。清秋回到自己屋子里,虽然全有走廊可走,可是那一阵阵的晚风,由雨林里吹过来,将雨吹成一片的水雾,挟着冷气,向人身上直扑过来。那雨丝丝地吹到脸上和脖子里,不由人连打了两个寒噤。自己所住的这个院子,本来就偏僻的,往常还听到邻院里,有各种嬉笑娱乐之声,现在都没有了,仿佛就是特别的冷静。加上自己又搬到楼上去住了,就只有廊檐下一盏电灯,其余的灯都熄了。远远望着自己屋子里,也好像又新添了一种凄凉景象似的,心里也就有点害怕。走到那海棠叶门边下,就叫了两声,都没有人答复,更是害怕。自己勉强镇静着,生着气道:“我越是好说话,这些底下人越是不听话,只是我一转眼的工夫,又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一面说着,一面赶快地上楼,走进房去,燕西已是醒了,便道:“我仿佛知道你走了的,这一会子工夫,你就吃了饭吗?”清秋道:“我哪里要吃饭?我原是去陪母亲。那里倒有一屋子的人,她说让我回屋子来陪着你。我也以为你一人在屋子里怪闷的,所以回来了。幸而是我来了,你瞧,就是我走开这一会子的工夫,两个老妈子都不见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在这里,更要闷呢。”燕西道:“既是母亲那里人多,我去坐一会子罢,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吃饭。”说毕,出房就走,清秋正有些害怕,幸得燕西是醒的,正好向他说几句话。不料他反要去赶热闹,自己又不好说两个老妈子走了,留他作伴。只得说道:“外面雨倒罢了,那雨里头吹来的风,可有些不好受。”燕西道:“你让我出去谈谈罢,若是在屋子里坐着,那更是憋得难受呢。”说着,已是下楼而去。
清秋一时情急,楼壁上有个叫外面听差的电铃,也不问有事没有,忙将电铃一阵紧按。因之燕西出院去不多大一会儿,金荣就进来了,站在楼下高声问道:“七爷叫吗?”清秋道:“我这院子里一个人没有,我还没吃饭呢。”金荣道:“我刚才看到这院子的李妈,在厨房里呢,我去叫她罢。”清秋道:“不,不,你先找一个人来给我作伴罢,然后你再找他们去。”金荣见清秋真是害怕,就隔着墙大声嚷道:“秋香姐在院子里吗?七少奶奶叫你过来有事呢。”秋香以为果然有事,答应着就走过来了。清秋听到秋香的声音,心下大喜,连忙走到栏干边,向下面连招了几招手,笑道:“快来,快来,我正等着你呢。”金荣道:“少奶奶,我该叫他们送饭来了吧?”清秋道:“稀饭就行,一两样菜就够了。”金荣答应着去了。秋香走上楼来,清秋握着她的手道:“你吃过了饭没有?”秋香道:“我们少奶奶到太太那里去了。我们用不着等,吃过了。”清秋执着她的手,一路走进房来。因道:“幸而你来给我作个伴,要不然,我一个人守着这一幢楼,孤寂死了。”清秋在沙发上坐下,也让秋香坐了。秋香笑道:“七少奶奶,你的脾气有好些和七爷相同,七爷和我们不分大小的,从前这里的小怜和他很好。小怜走了,阿囡、玉儿和我,都和七爷不错,只是春兰年纪太小些,不和我们在一处玩。”清秋听了这些话,忍不住要笑,便问道:“你说话这样天真烂漫,你今年几岁了?”秋香道:“我哪里知道呢?我是小的时候,拐子把我拐出来的。那个时候问我,我自己会说四岁,就算是四岁,其实我是瞎说的。后来让拐子把我卖在杨姥姥家里,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就转卖到王家,跟着三少奶奶到这里来了。我到王家的时候,都说是十二岁,连那年共四个年头了,我就算是十五岁了。”清秋道:“你姓什么呢?”秋香摇了一摇头道:“我不大记得,好像是姓黄,可是和黄字音相同的房呀,方呀,王呀,都说不定呢。”清秋道:“你记得你的父母吗?”秋香道:“我还记得一点,我父亲还是个穿长衣服的人,天天从外面回来,都带东西给我吃。我母亲也常抱着我,但是这不过是一点模糊的影子罢了,仔细的情形,我是一点也不记得。”清秋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秋香道:“我的少奶奶,我哪里能记得清许多呢?就是我在杨姥姥家里的事,而今想起来,也好象在梦里的一样,你想,我还能够记得许多吗?我若记得许多,我为什么不逃回去呢?我就常说,象我这种人,在世上就算白跑了一趟,姓名不知道,年岁不知道,家乡父母不知道。”清秋听她说得这样可怜,心里一动,倒为她垂下几点泪,秋香究竟是孩子气,自己说着,其初不觉得怎么样,及至清秋一垂泪。自己也索性大哭起来。清秋擦着泪道:“傻孩子,别哭了,我心里正难受呢。你再要哭,我更是止不住眼泪了。有手绢没有?擦一擦罢。”秋香听她如此说,一想也是,人家正丧了公公,十分地懊丧,不能安慰人家,还要特意去惹出人家的眼泪来吗?因之立刻止住了哭,掏出手绢将两只眼睛擦了两擦。这时两个老妈子,都回屋来了,接上厨子又送了稀饭小菜来。清秋让老妈子一直送到楼上屋子里来,掀开提盒,送上桌子,早有一阵御米香味,袭人鼻端。老妈子将菜碟搬上桌子来看时,乃是一碟花生仁拌香干,一碟福建肉松,一碟虾米炒菜苔。除了一大瓷罐子香米稀饭而外,还有一碟子萝卜丝烧饼。清秋对秋香道:“这菜很清爽,你不吃一点吗?”秋香道:“我刚吃完饭了。”说着,便在老妈子手上接了碗,在暖水壶里倒了小半碗热水,将碗荡了一荡,然后给清秋盛了一碗稀饭,放在桌上。又把书桌上的纸,裁了两小方块,将筷子擦了一擦,齐齐整整地放在桌沿上,再端一张方凳让清秋坐下。清秋道:“你们少奶奶太享福了。有你这样一个孩子伺候,多么称心!”秋香道:“这很容易呀。七少奶奶出钱买个使女来就是了。”清秋道:“我听了你刚才所说的话,我恨不得把天下做拐子的全杀了才称心,我还能自己去作这个孽,花钱拆散了人家的骨肉吗?”李妈便接嘴道:“少奶奶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呢。卖人口,谁是亲爹娘作主呀?都是拐子手上的人了,你若不买,他也卖给别人。象卖到咱们这种人家来当使女的,真算登了天了。有些人家的使女,吃不饱,穿不暖,那还罢了,叫人家孩子做起事来,真是活牛马,做得好,没有一个好字,做不好,动不动打得皮破血出,或者把好孩子逼傻了,或者把活跳新鲜的孩子打死了,有的是呢。你若买了使女,你就算是救了那孩子了。”清秋道:“说虽然是这样说,我总不愿在我手上买使女。一个人不买使女,两个人不买使女,大家不买使女,这拐子拐了人来,没有人要,也就不干这坏事了。”秋香点点头道:“七少奶奶,你存这样好心眼,将来一定有好报。”清秋叹了一口气道:“小妹妹,你还没有我那种阅历,你哪里知道!”说时,见老妈子还站在一边,因道:“我有一个人在这里作伴就行了,你们晚饭还没有吃吧?去吃饭去。”李妈便笑着请秋香多待一会,自下楼去了。清秋吃一碗稀饭,又吃一个半萝卜烧饼。说是饼很好吃,一定要秋香吃了一个。秋香给她收了碗碟到提盒子里去,送到廊外,又陪着清秋到楼下洗澡屋里去擦了手脸。清秋复上楼来,她又跟着上楼。清秋道:“我这院子里的人回来了,你来得太久了,你们少奶奶回来了,不看到你,又要怪你了,你去罢。”秋香道:“不要紧,三爷回来了,蒋妈会来叫我的。我在别个院子里,常常玩得很晚回去,也没有说过呢。”清秋道:“你平常怎么不到我这里来玩玩呢?”秋香听说,向清秋微微一笑。清秋道:“哟!你因为七爷在这里,就不来吗?一家人避什么嫌疑哩?”秋香道:“不是为了这个,我们从前和七爷老在一处呢,那要什么紧?这件事你就别问了,我也不愿意说出来。”清秋道:“为什么不愿说出来?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吗?”秋香望了一望清秋的脸,又不敢向下说,向屋子外看了一看,见没有人上楼,这才低着声音微笑道:“七少奶奶,你和我们少奶奶感情怎么样?”清秋道:“不坏呀,我和三位少奶奶,四位小姐,都过得像自己的姊妹似一样,和谁也不错。你干吗问我这一句话?”秋香道:“我也是这样说,你和谁也不错,可是你有件事不大清楚吧?从前有一位白小姐,和七爷很好,她是我们少奶奶的表妹呢。”说着,向清秋又是微微笑道:“这话我不能说了,说了又要说我多事。”清秋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呢。这位白小姐和我在舞场会过,人也很和气的。而且很活泼,不象我这样死板板的。你们七爷不能要她作少奶奶,真是可惜。”秋香望着清秋的脸,好大一会,才道:“果然是那样,你怎么办呢?我们也不会认识的,那更可惜了。”清秋道:“你这孩子,不知高低,倒问得我无言可答。我来问你,你说不能到我这里来,和白小姐有什么关系?”秋香笑道:“少奶奶,你有点装傻吧?我这样说了,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清秋道:“明白虽明白,我还不知道详细,这件事,怎么会让你都知道了?”秋香道:“我怎会不知道呢?我们少奶奶就常和三爷提这一件事。三爷先还和少奶奶抬杠,后来说不过少奶奶,也就不说了。”清秋听了这话,当然是十分地难过。转念一想,她究竟是个小孩子,她一高兴,能把听到的话都告诉我,也就许她把我的话告诉人。有了她这几句话,事情也很明白,不必多问了。因道:“你这孩子有点胡扯!你少奶奶也不过和三爷说着开开玩笑罢了,哪真会为我的事抬杠子呢?这句话可不许再说了,说多了,我也会生气的。”秋香笑道:“你这人真老实。”清秋道:“你们少奶奶大概也就回到家里来了,你回去罢。”秋香因她提到这句,也不敢多说,就自行下楼了。
这样一来,清秋倒不害怕了,一个人对着一盏惨白的银灯,也不看书,也不作事,只是坐了呆想。这时,楼外一阵阵的雨声,又不觉地送入耳鼓。那雨本是松一阵,紧一阵,下得紧的时候,也不过听到他屋上树上,一片潮声。及至松懒之际,一切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松针上的积雨,滴答滴答不绝地溜下雨点。偶吹上一阵风,这雨点子,也就紧上一阵。古人所谓松风,所谓松子落琴床,都是一种清寒之韵。这种清寒的夜色里,院子里又没有一点人声,那雨点声借着松里呼呼的风势,那一分凄凉景象,简直是不堪入耳。清秋在丧翁之后,本已感到自己前途的苍莽,再又感到自己环境恶劣,伤心极了。就在她这伤心的时候,那雨点是扑笃扑笃,只管响着,那一点一滴,都和那凄凉的况味,一齐滴上心头。因之这种响声,不但不能打破岑寂,而且岑寂加甚。这屋子门外,悬的那幅绿呢帘子,只管飘荡不定,掀起来多高。楼廊外,由松树穿过来的晚风,一直穿进屋子来。清秋身上,只穿了一件旧绸的衬绒旗衫,风掀动了衣角,不知不觉之间,有一种寒气,直由皮肤透入心里。这种冷气,比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冷水缸里,还觉得难受。本待先去睡觉,然而燕西身体不好,自己本来伺候他的,而今他还不曾回房,自己先倒去睡了,这也未免本末倒置。因之只管坐在了沙发上,静静地等候。等了一点钟,又等一点钟,只听到楼下的壁钟,当当的敲过了十下响,这院子里,也就觉得又度过了一重寂寞之关似的。这夜色是更深沉了,听听楼下时,一点声音没有,连那两个老妈子,都无甚言语了。坐着也是很无聊,便站起来,将茶壶里的茶倒了一杯,喝着消遣。恰是吃过饭以后,忘了添开水,这一杯茶,也就一点热气也没有。喝到嘴里,把口漱了一漱,便吐出来了。放下茶杯子,又呆坐着。
那雨点声依然不曾停止。清秋烦恼不过,就索性走出房门来,看看这雨色,究竟是怎样?只刚伏到栏干边,燕西站在楼下海棠叶的门中,只管向她乱招着手。清秋道:“你有事不会上楼来?偏偏要我下去。”燕西不答,只管笑着招手。清秋不知不觉之间,翩然下了楼。燕西执着她的手道:“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不是烦闷得很吗?雨声是多么讨厌啦!”清秋道:“那也不见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不是由很好的印象中,产出来的香艳句子吗?”燕西笑道:“果然的,这是看杏花的时候了。你瞧,咱们后院子里那几棵杏花又红又白,开的是多么好看!走,咱们一块看花去。”清秋道:“雨是刚刚停止,路又湿又滑,不去也罢。”燕西道:“不要紧,搀着你一点。不趁着这花刚开的时候去看,等花开过了,再想看又没有了。走罢!”说时,拉了清秋的手就走。清秋虽然不愿,可是在燕西一方面,总是好意,也只得勉强跟了他走。走的路上,正长遍了青苔,走得人前仰后合,好容易到了后院,果然几棵杏花,开得象堆云一般繁盛。杏花下面,有一个女子一闪,看不清是谁,燕西丢了清秋,便赶上去。清秋原是靠了他扶持的,他陡然一挥手,清秋站立不住,由台阶向下一滚。这里恰是一个水坑,清秋浑身冰冷,拖泥带水爬了起来,又跌下去,身上的泥水,也越滚越多,便招手乱嚷燕西。燕西只管追那女子去了,哪里听见呢。
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这个时候,清秋心里又是急,又是气,挣命把手伸了出来,只管乱招乱抓。忽然省悟过来,原来是一场恶梦。自己依然斜躺在沙发上,浑身冰冷。屋子里那盏孤灯,惨白地亮着,照着人影子,都是淡淡的。自己回想梦中的情形,半天作声不得,身子也象木雕泥塑的一般,一点儿也不会动,只管出了神。心想,梦这样事情,本来是脑筋的潜忆力回复作用,算不得什么。不过这一个梦,梦得倒有点奇怪。这岂不是说我已落絮沾泥,人家置之不顾了吗?正想到这里,屋子外面,稀稀沙沙又是一阵雨,响声非常之急,这才把自己妄念打断。起来照着小镜子,理了一理乱发,觉得在楼上会分外的凄凉,就一人走下楼来,分付李妈沏上一壶热茶,斟了一杯,手里端了慢慢呷着出神。呷完了一杯,接上又呷一杯,接连喝完几杯茶,也不知道已喝足了,还是继续地向下喝。老妈子送她新沏的一壶茶,不知不觉之间,都喝完了。这时心神完全镇定了,想着又未免好笑起来,我发个什么傻?只管把这种荒诞不经的梦,细细地咀嚼什么?腿上还穿的是单袜子,坐久了,未免冷得难受,不如还是睡到被里去的舒服。于是将床上被褥展开了,预备在枕上等着燕西,不料人实在疲倦了,头刚刚挨着枕头,人就有点迷糊,不大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睡得正香,只觉身体让人一顿乱搓。睁眼看时,只见燕西站在床面前掀了被乱推过来。连忙坐起来笑道:“对不住,我原打算等你的,身上有些凉,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燕西解了衣服,竟自上床来睡,并不理会清秋的话。清秋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觉得舒服些吗?”燕西道:“没事,你别问。”清秋道:“你瞧,就算我没有等人,也不是存心,这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燕西依然不理会,在那头一个翻身向里,竟自睡着了。清秋倒起来替他盖好了被,自己坐着喝了一杯热茶再睡下去。
到了次日,自己起来,燕西也就起来了。清秋见房中无人,便低声问道:“你昨晚为什么事生气呀?”燕西道:“昨晚在母亲那里谈话,大家都瞧不起我,说现在家庭要重新改换一下子了。别人都好办,惟有我们一对,恐怕是没有办法。母亲说让我好好的念几年书,大家的意思,以为我再念书也是无用。”清秋道:“就是这个吗?我倒吓的一跳,以为又是我得罪了你呢。他们说你无用,那就能量定吗?我虽不能帮助你的大忙,吃苦是行的。我情愿吃窝窝头,省下钱来,供给你读书,你就偏偏努一努力,做一点事业给他们看看,只要有了学问,不愁做不出事业来。你以为我这话怎么样?这并不是光生气的事呀。”燕西将脚一跺道:“我一定要争上这一口气,我看那些混到事情的,本事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多少,我拿着那些人作标准,不见得就赶他们不上。”说着,又将脚跺了两跺。清秋道:“你的志气自是很好,但是这件事,只要慢慢地做给人家看的,不是一不合意,就生气的。”燕西道:“我自然要慢慢地做出来给人家看,为什么只管发气?”当时他说完了,板着脸也不再提。漱洗完了,点心也不及吃,就向外走。清秋道:“你到哪里去?这个样子忙。”燕西道:“我到书房里去,把书理上一理。”清秋道:“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呀。”燕西哪里等得及听完,早出了院子门一直向书房里来。
到了书房里,一看桌子上,全摆的是些美术品,和一些不相干的小杂志,书橱子的玻璃门,可是紧紧地锁上了。所有从前预备学习的中西书籍,一齐都锁在里面。因之按了电铃,把金荣叫来,分付用钥匙开书橱门。金荣道:“这两把钥匙放到哪里去了,一时可想不起来,你得让我慢慢找上一找。”燕西道:“你们简直不管事,怎么连这书橱钥匙都会找不着。”金荣道:“七爷,你就不想一想,这还是一年以前锁上的了。钥匙是我管着,你总也没开过。再说,有半年多了,不大上书房,哪里就会把这钥匙放在面前呢?”燕西道:“你别废话,赶快给我找出来罢。”说时,坐在一张转椅上,眼睛望了书橱,意思就是静待开书橱。金荣也不敢再延误,就在满书房里乱找。只听到一片抽屉滑达滑达抽动之声。燕西道:“你这样茫无头绪,乱七八糟地找,哪里是找?简直是碰。你也应该想一想,究竟放在什么地方的呢?”金荣道:“我的爷,我一天多少事,这钥匙是不是你交给了我的,我也想不起来,你叫我想着放在什么地方,哪成呢?”燕西眉毛一皱道:“找不着,就别找,把这橱门子给我劈开得了。”金荣以为他生气,不敢作声,把已经开验过的抽屉,重新又检点回来,找得满头是汗。燕西冷笑道:“我叫你别找,你还要找,我就让你找,看你找到什么时候?我等着理书呢,你存心捣乱,不会把玻璃打破一块吗?”金荣道:“这好的花玻璃,一个橱子敲破一块,那多么可惜!”燕西正待说时,屋子外有人叫道:“七爷,太太有话说呢,你快去罢。”燕西听到声音呼得很急促,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起身便走了。金荣见他等着要开书橱门,恐怕是要取什么东西,不开不成。真要打破一块玻璃,取出了东西来,恐怕还是不免挨骂。想起金铨屋子里四架书橱,和这里的钥匙是差不多的,赶快跑到上房,把那钥匙寻了来。拿着那钥匙。和这书橱一配,所幸竟是同样的,一转就把锁开了。将锁一一开过了之后,把橱门大大地打开,就等着燕西自己来拿东西。书橱门既是开了,自己也不敢离了书房,说不定他有什么事要找。不料足足等了两小时,还不见燕西前来,自己原也有事,就不能再等了。只好将书房门一总锁起来,自到门房里去等着。直到下午,送东西到燕西屋子里去,才顺便告诉他。清秋在一旁听到,便问道:“你追着金荣要开书橱做什么?难道把满书橱子书,都要看上一遍吗?”燕西道:“我原来的意思,本想翻一翻书本子的,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要看哪一部书好?所以把书一齐翻了出来,偏是越急越不行,书橱子关着,老找不开锁,我因为妈叫我有事,我就把这事忘了。”金荣道:“橱子都开着呢,我把书房门锁上的了。”燕西皱眉道:“我知道了,你怪麻烦些什么?”金荣不料闹了半天,风火电炮要开橱门,结果是自己来问他,他倒说是麻烦,也就不敢再问了。
燕西道:“我今天一天,都没有看见大爷,你知道大爷在哪里?”金荣道:“我为着七爷要看书,整忙了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去办。上午听说蒙藏院的总裁介绍了几个喇嘛来,好象是说要给总理念喇嘛经。大爷就在内客厅里见着那些喇嘛的。又听说不一定要在家里做佛事,就是庙里也行的。”燕西道:“那末,他一定是在家里的了,我找他去。”说着,一直向凤举院子里来。前面院子里,寂焉无人,院子犄角下,两株瘦弱的杏花,长长的、小小的干儿,开着稀落的几朵花,在凉风里摇摆着,于是这院子里,更显得沉寂了。燕西慢慢走进屋去,依然不见一个人。正要转身来,却听到一阵脚步声。只见那墙后向北开的窗子外,有一个人影子闪了过来,复又闪了过去。那墙后并不是院子,乃是廊檐外一线天井,靠着白粉墙,有一个花台,种了许多小竹子,此外还有些小树,倒很幽静。燕西由凤举卧室里推开后门,伸头一望,只见凤举背着了两只手,只管在廊下走来走去。看那样子,也是在想什么心事。他忽然一抬头看见燕西,倒吓了一跳,因道:“你怎么不作声就来了?有事吗?”燕西道:“我找你一天,都没有看见你,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有两句话,要和你商量一下子。”凤举见他郑而重之说起来,倒不能不听,便道:“我也正在这里打闷主意呢。”燕西道:“现在家里事都要你担一份担子了,我的问题,你看怎样解决?就事呢?我怕没有相当的。读书呢?又得筹一笔款的。但是读书而后,是不是能有个出路,这也未可料。”凤举道:“我以为你要商量什么急事,找着我来问。这个问题很复杂的,三言两语,我怎能替你解决?”燕西道:“当然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决,但是你总可以给我想一个计划。”凤举道:“我有什么计划可想?我私人方面,有一万多块钱的债务,这两天都发生了。你们都是这样想,以为父亲去世了,钱就可由我手里转,我就能够胡来一气了。”燕西道:“你何必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只要别人不问,你随便有多少私债,由公款还了都不要紧。”凤举道:“你以为钱还在我手里管着吗?今天早上,母亲把两个帐房叫了,和我当面算得清清楚楚,支票现款帐本,一把拿过去了。这事难为情不难为情,我不去管他。有两笔款子,我答应明天给人家的,现在叫我怎样去应付呢?真是糟糕!到了明日,我没有什么法子,只有装病不见人。”说着,依然在走廊下走来走去。
燕西一看这种情形,没法和他讨论,回身又折到了金太太屋子里来。这里正坐了一屋子人,除了道之四姊妹,还有鹏振夫妇。佩芳和金太太斜坐在侧面一张沙发上。金太太道:“也许是凤举有些觉悟了,从来银钱经过他的手,没有象这样干净的。”佩芳道:“这一层我倒知道的,他虽是乱七八糟地用钱,公私两个字,可分得很清楚。现在家里遭了这样的大难,他也心慌意乱,就是要扯公款,也想不到这上面来的了。”说到这里,正是燕西一脚由外面踏了进来,金太太道:“老七,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只看见你跑进跑出,坐立不安。”燕西一看屋子里有这些人,便道:“我有什么心事?我不过是心里烦闷得很罢了。”说着,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这一坐下,不觉稀沙一阵响,连忙回头看时,原来是椅子上有一把算盘呢。因道:“妈现在实行做起帐房来了,算盘帐簿,老不离左右。”金太太道:“!你知道什么?凡是银钱经手的人,谁见了会不动心?不过总有一种限制,不敢胡来罢了。一到了有机可乘,谁能说不是混水里捞鱼吃?现在除了家里两位帐房经手的帐不算,外面大小往来帐目,哪里不要先审核一下?光是数目上少个一万八千,我都认为不算什么。最怕就是整笔的漏了去,无从稽考。钱是到人家手上去了,他不见你的情,还要笑你傻瓜呢。所以我在你父亲临危的那一天,我只把里外几只保险箱子管得铁紧。至于丧费怎样铺张,我都不会去注意。他们要花,就放手去花,就是多花些冤枉钱,也不过一万八千罢了。若总帐有个出入,那可难说了,所以人遇到大事,最忌的是察察为明。”说到这里,用眼望了道之姊妹道:“我也是个妇人,不敢藐视妇女。可是妇女的心理,往往是抱定一个钱也不吃亏的主义,为了一点小事,拼命去计较,结果是你的眼光,注意在小事上的时候,大事不曾顾到,受了很大的损失了。这是哪一头的盘算呢?前几天,我心里有了把握,什么也不管,这几天我可要查一查了。总算不错,凤举办得很有头绪,花钱并不多。”道之姊妹听了,倒也无所谓,只有玉芬听了,正中着心病,倒难过一阵。当时望了一望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在她这眼光象电流似的一闪之间,清秋恰是不曾注意着,面向了金太太。金太太向她补了一句道:“你看我这话说得怎么样?”清秋本来是这样的主张的,何况婆婆说话,又不容她不附和呢。因道:“你老人家不要谈修养有素了,就是先说经验一层,也比我们深得很。这话自然是有理的,我们就怕学不到呢。”玉芬听了这话,深深地盯了清秋身后一眼。清秋哪里知道,回转身见道之望着她,便道:“四姐是能步母亲后尘的,其实用不着母亲教训,你也就很可以了。”道之不便说什么,就只微点了一点头。道之不说,其余的人,也是不肯说,金太太所说的一番话,无人答复,就这样消沉下去了。
玉芬向佩芳丢了一个眼色,轻轻地道:“大嫂,我还有两样东西在你那里,我要去拿回来。”佩芳会意,和她一同走出来。走出院子月亮门,玉芬首先把脸一沉道:“你瞧,这个人多么岂有此理!上人正在说我,你不替我遮掩,倒也罢了,还要火上加油,在一边加上几句,这是什么用意?让我大大地受一番教训,她就痛快了吗?”佩芳望了玉芬的脸道:“夹枪带棒,这样的乱杀一阵,你究竟说的是谁?我可没有得罪你,干吗向我红着小脸?”玉芬道:“我是说实话,不是开玩笑,凭你说句公道话,清秋刚才所说的话,应当不应当?”佩芳道:“母亲那一番话,是对大家泛说的,又不是指着你一个人,干吗要你生这样大的气?”二人说时,不觉已是走到佩芳院子里。佩芳道:“你调虎离山把我调了回来,有什么话说?”玉芬道:“别忙呀,让我到了你屋子里去再说也不迟,难道我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不让进屋子不成?”佩芳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厉害,今天你受了什么肮脏气,到我头上来出?”没着,自己抢上前一步,给她打着帘子,便让她进去。玉芬笑道:“这就不敢当了。”佩芳让她进了房,才放下帘子一路进来,也笑道:“你总也算开了笑脸了。”玉芬道:“并不是我无事生非地生什么气,实在因为今天这种情形,我有点忍耐不住。”佩芳道:“你忍耐不住又怎么样呢?向着别人生一阵子气,就忍耐住了吗?”玉芬道:“不是那样说,我早有些话要和你商量。”说着,拉了佩芳的手,同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脸上立刻现了一种庄严的样子道:“我们为着将来打算,有许多事不能不商量一下子。就是这几天我听母亲的口音,这家庭恐怕不能维持现状了。而且还说,父亲既去世,家里也用不着这样的大门面。就是这大门面,入不敷出,也维持不了长久。”佩芳笑道:“你这算是一段议论总帽子吧?以下还有什么呢?帽子就说得这样透澈,本论一定是更好的了。”玉芬把眉头一皱道:“怎么一回事?人家越是和你说正经话,你倒越要开玩笑。你想想看,家庭不能维持现状,我们自然也不能过从前一样的生活了。”佩芳道:“这是自然的,我看多少有钱的人家,一倒就倒得不可收拾,这都是由于不会早早地回头之故。母亲的办法,我们当然极力赞成。”玉芬道:“极力赞成什么?也用不着我们去赞成呀。你以为家庭不能维持现状以后,她老人家还要拿着这个大家庭在手上吗?这样一来,十分之九,这家是免不了要分开的。凭着这些哥儿们的能耐,大家各自撑立门户起来,我以为那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情形。”佩芳先还不为意,只管陪着她说话,及至她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就默然了。她靠了沙发背躺着,低了头只管看着一双白手出神。手却翻来覆去,又互相抡着指头,好像在这一双手上,就能看出一种答案出来的样子似的。半晌,便叹了一口气。玉芬道:“你叹什么气?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不过是付之一叹吗?”佩芳这才抬头道:“老妹,这件事,我早就算到了,还等今天才成问题吗?据你说,又有什么法子呢?”玉芬道:“这也不是没有法子一句话,可以了却的,没有法子,总也得去想一个法子来。我想了两天,倒有一条笨主意,不知道在你看去,以为如何?”佩芳道:“既有法子,那就好极了。只要办得动,我就惟命是听。”玉芬道:“那就不敢当,不过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罢了。我想这家产不分便罢,若是要分的话,我们得向母亲说明,无论什么款子,也不用一个大,可是得把帐目证明清清楚楚的,让我们有一分监督之权。除了正项开支,别的用途大家不许动。若是嫌这个办法太拘束,就再换一个法子,请母亲单独地拨给我们一分产业。我们有了产业在手,别人无论如何狂嫖滥赌,管得着就管,管不着就拉倒。”佩芳听着这话,默然了一会,将头连摆了几下,淡淡地道了一个字,难。玉芬道:“为什么难?眼睁睁地望着家产分到他们手上去,就这样狂花掉吗?”佩芳道:“我自然有我的一层说法。你想,产业当然是儿子承继的,儿媳有什么权要求监督?而且也与他们面子难堪,他们肯承认吗?现在他们用钱,我们在一边罗唆着还不愿意呢,你要实行监督起来,这就不必问了。至于第二步办法,那倒成了分居的办法,未免太着痕迹。那样君君子子地干,恐怕母亲首先不答应。”玉芬道:“这就难了。那样也不成,这样也不成,我们就眼巴巴的这样望着树倒猢狲散吗?”佩芳道:“这有什么法子?只好各人自己解决罢了,公开地提出来讨论那可不能的。”玉芬听了这话,半晌不能作声,却叹了一口气。佩芳伸着手在她肩上连连拍了两下道:“老妹,你还叹什么气?你的私人积蓄不少呀。”玉芬道:“我有什么积蓄?上次做公债,亏了一塌糊涂,你还有什么不知道?我一条小命,都几乎在这上面送掉了。”佩芳笑道:“你还在我面前弄神通吗?你去了的钱,早是完全弄回来了。连谁给你弄回来的,我都知道,你还要瞒什么呢?”玉芬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不通红的一阵。顿了一顿,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哪里能够全弄回来呢?”只说了这样一句,以下也就没有了。佩芳知道她对于这事要很为难,也不再讨论下去。坐了一会,扶着玉芬的肩膀起来,又拍了两下,笑道:“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让我到了晚上,和凤举商量商量看,先探探他们弟兄是什么意思?若是他们弟兄非分居不可,我们也无执拗之必要。然后再和他们商议条件,别忙着先透了气。”说时,又连连拍了玉芬几下。玉芬眼珠一转,明白这是佩芳不愿先谈了,只得也站起来道:“可也不急在今日一天,慢慢商量得了。要是急着商量,他们还不定猜着我们要干什么事哩。”佩芳点了一点头,玉芬出门而去。可是她走出院子里来,却又转身回来,笑向佩芳道:“我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的时候,是无话不谈的,你和大哥谈论起来,不许说这话是我说的。”佩芳道:“我们有什么无话不谈?人家可是说你夫妻无所不为哩。”玉芬听着,啐了一口,才抢着跑了出去了。
佩芳听了玉芬这一番话之后,心想,机灵究竟是机灵的,大家还没有梦到分家的事,她连分家的办法,都想出来了。照着她那种办法,好是好,可是办不通。若是办不通,就任凭凤举胡闹去,自然是玉芬所说的话,树倒猢狲散了。心里有了这样一个疙瘩,立刻也就神志不安起来,随后仿佛是在屋里坐不住,由屋后转到那一条长天井下,靠了一根柱子,只是发呆望着天。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正待回屋子里去的时候,只听凤举在屋内嚷道:“不是在屋子里的吗?怎么没有看到人呢?”佩芳道:“什么事,要找我?”凤举听说,也走到后面天井里来,咦一声道:“这就怪了,我今天躲在后面想正事了,你也躲在后面想心事,这可以说是一床被不盖两样的人了。”佩芳将眼瞪了一瞪道:“说话拣好听的一点材料,不要说这种不堪入耳的话。”凤举道:“这几句话有什么不堪入耳?难道我们没有同盖过一床被吗?”说到这里,就伸着脖子向佩芳微微一笑。佩芳又瞪了他一眼道:“你有这样的热孝在身,亏你还笑得出来!这是在我面前做这样鬼脸,若是让第二个人看见,不会骂你全无心肝吗?”这几句话太重了,说得凤举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还是佩芳继续地道:“你不要难为情,我肯说你这几句话,我完全是为你好,并不是要找出你一个漏洞来挖苦你几句,我就心里痛快。我私下说破了,以后省得你在人面前露出马脚来。”凤举一个字也不说,对着佩芳连连作了几个揖道:“感谢,感谢!我未尝不知道死了老子,是平生一件最可痛心的事,但是这也只好放在心里。叫我见着人,就皱眉皱眼,放出一副苦脸子来,我实在没有那项工夫。反正这事放在心里,不肯忘记也就是了,又何必硬帮帮地搬到脸上来呢?”佩芳道:“你要笑,你就大笑而特笑罢。我不管你了。”说毕,身子向后一转,就跑进屋子去了。凤举道:“你瞧,这也值得生这样大的气。你教训我,我不生气,倒也罢了,你倒反要生我的气,这不是笑话吗?”佩芳已经到了屋子里去,躺在沙发椅子上了。凤举说了这些话,她只当没有听见,静静地躺着。凤举知道虽然是一句话闹僵了,然而立刻要她转身来,是不可能的,这也只好由她去,自己还是想自己的心事。不料她这一生气,却没有了结之时,一直到吃晚饭,还是愤愤不平的。凤举等屋子里没有人了,然后才问道:“我有一句话问你,让问不让问?”佩芳在他未说之先,还把脸向着他,及至他说出这话之后,却把脸向旁边一掉。凤举道:“这也不值得这样生气,就让我说错了一句话,驳我一句就完了,何必要这样?”说时,也就挨着佩芳,一同在大睡椅上坐下。佩芳只是绷着脸,爱理不理的样子。凤举牵着她一只手,向怀里拖了一拖,一面抚着她的手道:“无论如何,以后我们做事要有个商量,不能象从前,动不动就生气的了。何况父亲一大部分责任都移到了我们的头上来,我正希望着你能和我合作呢。”佩芳突然向上一站,望着他道:“你居然也知道以后不象从前了,这倒也罢。我要和你合作,我又怎么办呢?你不是要在外面挑那有才有貌的和你合作吗?这时才晓得应该回头和我合作了。”凤举道:“咳!你这人也太妈妈经了,过去了这久的事情,而且我又很忏悔的了,为什么你还要提到它?”佩芳道:“好一个她!她到哪里去了?你且说上一说。”凤举道:“你又来挑眼了,我说的它,并不是指着外面弄的人,乃是指那一件事。有了那一件事,总算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教训,以后我决不再蹈覆辙就是了。”佩芳鼻子一耸,哼了一声道:“好哇!你还想再蹈覆辙呢。但是我看你这一副尊容,以后也就没有再蹈覆辙的能力吗?”凤举道:“我真糟!说一句,让你驳一句,我也不知道怎样说好?我索性不说了。”说毕,两手撑了头,就不作声。佩芳道:“说呀!你怎样不说呢?”凤举依然不作声。佩芳道:“我老实告诉你罢,事到如今,我们得做退一步的打算了。”凤举道:“什么是退一步的打算?你说给我听听。”佩芳道:“家庭倒了这一根大梁,当然是要分散的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一部分,你是大权在握,你有了钱,敞开来一花,到后来用光了,只看着人家发财,这个家庭我可过不了。趁着大局未定,我得先和你约法三章。你能够接受,我们就合作到底。你不能接受,我们就散伙。”凤举道:“什么条件,这样的紧张?你说出来听听。”佩芳道:“这条件也不算是条件,只算是我尽一笔义务。我的意思,分了的家产,钱是由你用,可是得让我代你保管。你有什么正当开支,我决不从中阻拦,完全让你去用。不过经我调查出来,并非正当用途的时候,那不客气,我是不能支付的。”凤举道:“这样说客气一点子,你是监督财政。不客气一点,就是我的家产让你代我承受了,我不过仰你的鼻息,吃一碗闲饭而已。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佩芳道:“好!照你这样说,我这个条件,你是绝对不接受的了?”凤举道:“也并非不接受,不过我觉得你这些条件,未免过于苛刻一点,我希望你能通融一些。我也很知道我自己花钱太松,得有一个人代我管理着钱。但是象你这样管法,我无论用什么钱,你都认为不正当的开支,那我怎么办?”佩芳见他已有依允之意,将头昂着说道:“我的条件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可通融的。你若是不愿受我的限制,我也不能勉强。你花你的钱,花光了就拉倒。但是我不象以前了,有了你一个孩子了,你父亲给你留下不少的钱,你也是人家的父亲,就应当一文不名的吗?你也该给我的孩子留下一些。这一笔款子,在你承受产业的时候,就请你拿出来,让我替孩子保管着。将来孩子长大,省得求人,你也免得由自己腰包里掏出来有些肉痛。我的话,至此为止,你仔细去想想。”说毕,竟自出门去了。凤举望了她的后影,半晌作声不得,究竟不知道她毅然决然地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什么用意?既是她已经走了,也不能追着她去问,只好等到晚上,她回房之后,再来从从容容地商量。自己也就慢慢地踱到前面客厅里来。
第八十一回 飞鸟投林夜窗闻愤语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车
金家因为有了丧事以后,弟兄们常在这里聚会的。鹏振一见凤举进来,起身相迎,拉着他的手道:“我有话和你说。”说了这句,不容分说,拉了凤举就向屋外走。到了走廊下,凤举停了脚,将手一缩道:“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就是了,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鹏振道:“自然是不能公开的事,若是能公开的事,我又何必拉你出来说呢?”说了这句话,声音便低了一低道:“我听到说,这家庭恐怕维持不住了,是母亲的意思,要将我们分开来,你的意思怎么样?”凤举听说,沉吟了一会,没有作声。鹏振又道:“你不妨实说,我对于这件事,是立在赞成一方面的。本来西洋人,都是小家庭制度,让各人去奋斗,省得谁依靠谁,谁受谁的累,这种办法很好。作事是作事,兄弟的感情是兄弟的感情,这决不会因这一点,受什么影响。反过来说,大家在一起,权利义务总不能那样相等,反怕弄出不合适来哩。”凤举听他说话,只望着他的脸,见他脸上,是那样的正板的,便道:“你这话未尝没有一部分的理由。但是在我现在的环境里,我不敢先说起此事,将来论到把家庭拆散,倒是我的罪魁祸首。”鹏振道:“你这话又自相矛盾了,既然分家是好意的,罪魁祸首这四个字,又怎能够成立?况且我们办这事,当然说是大家同意的,决计不能说谁是被动,谁是主动。”凤举抬起手来,在耳朵边连搔了几下,又低着头想了一想,因道:“果然大家都有这意思,我决不拦阻。有了机会,你可和母亲谈上一谈。”鹏振道:“我们只能和你谈,至于母亲方面,还是非你不可。”凤举道:“那倒好,母亲赞成呢,我是无所谓,母亲不赞成呢,我算替你们背上一个极大的罪名,我为什么那样傻?我果然非此不可,我还得邀大家,一同和母亲去说。现在我又没有这意思,我又何必呢?”鹏振让他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呆立了一会,说了三个字:“那也好。”
正这样立着,翠姨却从走廊的拐弯处,探出头来,看了一看,缩了转去。不多一会,她依然又走出来,便问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商量什么事呢?能公开的吗?”鹏振道:“暂时不能公开,但是不久总有公开之一日的。”翠姨点了点头道:“你虽不说,我也知道一点,不外家庭问题罢了。”凤举怕她真猜出来了,便道:“他故意这样说着冤你的,你又何必相信。”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开了去。但是翠姨刚才在那里转弯的地方,已经听到两三句话。现在凤举一说便跑,她更疑心了。而且鹏振又说了,这事不久就要公开,仿佛这分家就在目前,事前若不赶作一番打算,将来由别人来支配,那时计较也就迟了。她这样想着,心里哪能放得下?立刻就去找佩芳,探探她的口气。然而佩芳这时正在金太太那边,未曾回去。就转到玉芬屋子里来,恰是玉芬又睡了觉了,不便把她叫醒来,再问这句话。回转身来,听到隔院清秋和老妈子说话,便走到清秋院子里来。一进院子门,便道:“七少奶奶呢?稀客到了。”清秋正站在走廊下,便迎上前,握了她的手,一路进房去坐着。见她穿了一件淡灰呢布的夹袄,镶着黑边,腰身小得只有一把粗。头发不烫了,梳得光溜溜的、左耳上,编着一朵白绒绳的八节花,黑白分明。那鹅蛋脸儿,为着成了未亡人,又瘦削了两三分,倒现着格外地俊俏。清秋这一看之下,心里不觉是一动。翠姨将她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不认得我吗?为什么老望着我?”这样一说,清秋倒有点不好意思,便索性望着她的脸道:“不是别的,我看姨妈这几天工夫,格外瘦了,你心里得放宽一点儿才好。”翠姨听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坐下道:“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死了丈夫,有不伤心的吗?可是我这样伤心,人家还疑我是故意做作的呢。咳!一个女人,无论怎样,总别去做姨太太,做了姨太太,人格平白地低了一级,根本就成了个坏人,哪好得了呢?”清秋宽解着她道:“这话也不可一概而论,中国的多妻制度,又不是一天两天,如夫人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的,也不知多少。女子嫁人做偏房的,为了受经济压迫的,固然不少,可是也有很多的人为了恩爱两字,才如此的。在恩爱上说。什么牺牲,都在所不计的,旁人就绝对不应看轻她的人格。”翠姨道:“你这话固然是不错。老头子对我,虽不十分好,但是我对他,绝无一点私心的。他在的日子,有人瞧不起我,还看他三分金面。现在他去世了,不但没有人来保护我,恐怕还要因为我以前有人保护,现在要加倍地和我为难呢。我这种角色,谁肯听我的话?就是肯听我的话,我只有这一点儿年纪,也不好意思端出上人的牌子来。我又没有一个儿女,往后,谁能帮着我呢?再说,有儿女也是枉然,一来庶出的,就不值钱,二来年纪自然是很小,怎样抚养得他长大?总而言之,在我这种环境之下,无论怎样家庭别分散了,大家合在一块儿去,大家携带我一把,我也就过去了。现在大家要分家,叫我这一个年轻的孀妇,孤孤单单的,怎么办呢?七少奶,你待我很不错,你又是个读书明理的人,请你指教我。”清秋不料她走了来,会提起这一番话,不听犹可,一听之下,只觉浑身大汗向下直流,便道:“我并没有听到说这些话呀。姨妈,你想想看,我是最后来的一个儿媳,而且又来了不多久,我怎敢提这件事?而且就是商议这事,也轮不到我头上来哩。你是哪里听来的?或者不见得是真的吧?”翠姨以为清秋很沉静的人,和她一谈,她或者会随声附和起来。不料现在一听这话,就是拦头一棍,完全挡了回来。便淡淡地笑道:“七少奶,你以为我是汉奸,来探你的口气来了吗?你可错了。我不过觉得你是和我一样,是个没有助手的人,我同病相怜,和你谈谈罢了,你可别当着我有什么私心啦。”清秋红了脸道:“姨妈说这话,我可受不起,我说话是不大漂亮周到的,有不到的地方,你尽管指教我,可别见怪。”翠姨道:“并不是我见怪,你想,我高高兴兴地走来和你商量,你劈头一瓢冷水浇了下去,我有个不难受的吗?这话说破了,倒没有什么,见怪不见怪,更谈不上了。”清秋见她这样说着,又向她陪了一番小心。翠姨这口气,总算咽下去了。然而清秋对于分家这件事,既然那样推得干干净净,不肯过问,那末,也就不便再说,只说了一些别的闲事,坐了一会子就走了。
清秋等她走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纳闷,这件事真怪,我除了和燕西谈了两句而外,并没有和别人谈过,她何以知道?再说,和燕西谈的时候,并不曾有什么分家的心思,不过这样譬方说着,将来前途是很暗淡的,家庭恐怕不免要走上分裂的一途。这种话漫说是不能作为根据的,就是可以作为根据,这是夫妻们知心之谈,怎样可以去瞎对第三个人说?翠姨虽然是个长辈,究竟年轻,而且她又不是那种谈旧道德的女子,和她谈起分家的话来,岂不是挑拨她离开这大家庭?这更是笑话了。她谁也不问,偏来问我,定是燕西在她面前漏了消息,她倒疑心我夫妇是开路先锋。这一件冤枉罪名,令人真受不了呀!设若这话传了出去,我这人缘不大好的人,一定会栽一个大跟头,这是怎样好?我非得把燕西找来,问他是怎样说出来的不可。越想越是不安,也就不能再在屋子里坐了。又转身到金太太屋子来,可是燕西早已离开此地了。清秋因为屋子里只金太太一个人,便陪着金太太坐下。金太太说到金铨在时,事事有人拿主意,也就无所谓地过太平日子。现在孀居,才感到了种种痛苦。说着,又谈到了冷太太。金太太便说:“我有这些儿女,衣食也是不必去发愁的了。当年亲家老爷去世,丢下亲家太太,你们母女孤苦伶仃度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哩。”这几句话,说得清秋加倍难受,两行眼泪,不由人作主便流了出来。转念一想,怕如此更惹出金太太眼泪,忙掏出手绢,将眼睛连擦了几擦。金太太似乎也知道她的意思,便向着她叹了一口气。所幸不久的时间,便吃晚饭,人也来多了,这种伤心的话,搁下不提。
吃过晚饭,金太太屋子里,兀自坐着许多人。金太太心里烦得很,暂时不愿和这些人坐在一起,就一人走出来顺着走廊,不觉到了隔院翠姨屋子边。只听到翠姨一个人,在屋子里说着话不歇。心里不觉得暗骂了一声,只有这种人,是全无心肝的,一个女子,年轻死了丈夫,还有工夫发脾气,你看她倒不在乎。金太太想着,就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到了窗户外,靠着一根柱子立着,一听那口声,却是翠姨和一个老妈子说话。那老妈子道:“你怕什么?拔出一根毫毛来,比我们腰杆儿还粗呢。你还愁吃喝不成?”翠姨道:“一个人不愁吃喝就完了吗?再说,就靠我手上这几个钱,也不够过日子的,就叫我怎样不发愁呢?”金太太一听,心里大吃一惊,心想,她为什么说这话,有吃有喝还不算,打算怎么样呢?于是越发沉默了靠了柱子,侧着头向下听去。只听见老妈子道:“天塌下来,有屋顶着呢,你怕什么?”翠姨冷笑一声道:“屋能顶着吗?要顶着天,也是替别人顶着,可摊不上我呀!我想到了现在,太阳落下山去,应该是飞鸟各投林了。我受他们的气,也受够了,现在我还能那样受气下去吗?你瞧,不久也就有好戏唱了,还用不着我们出头来说话呢。”金太太听了这话,只气得浑身抖颤,两只脚其软如绵,竟是一步移动不得。本想嚷起来,说是好哇,死人骨肉未寒,你打算逃走了。这句话达到舌尖,又忍了回去。心想,和这种人讲什么理?回头她不但不说私议分家,还要说我背地里偷听她的话,有意毁坏她的名誉,我倒无法来解释了。她既有了这种意思,迟早总会发表出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再慢慢地和她计算,好在我已经知道了她这一番的意思,预防着她就是了。
金太太又立了一会,然后顺着廊檐走回自己屋子去。一看屋子里还坐有不少的人,这一肚子气,又不便发泄出来,只是斜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望了壁子出神。凤举这时也在屋子里,一看母亲这样子,知道生了气,不过这气由何而来,却不得而知。因故意问道:“还有政府里拨的一万块钱治丧费,还没有去领。虽然我们不在乎这个,究竟是件体面事,该去拿了来吧?”金太太对于凤举的话,就象没有听到一样,依然板着面孔坐在一边。凤举见母亲这样生气,将话顿了一顿,然而要想和母亲说话,除了这个,不能有更好的题目。因此又慢慢地踱着,缓步走到金太太前面来,像毫不经意似的,问道:“你老人家看怎么样?还是把这笔款子收了回来罢。”金太太鼻子里突的呼了一口气,冷笑道:“还这样钻钱眼作什么?死人骨肉未寒,人家老早地就要拆散这一份家财了。弄了来我又分了多少?”凤举一听这话,才知母亲是不乐分家的这一件事。这一件事自己虽也觉得可以进行,似乎时间还早,所以鹏振那一番话,很是冒昧,自己并无代说之心。而今母亲先生了气,幸而不曾冒失先说,然而这个空气,又是谁传到母亲耳朵里来的哩?鹏振当然是没有那大的胆,除非燕西糊里糊涂将这话说了。这件事,母亲大概二十四分不高兴,只有装了不知道为妙。因之默然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几步,并不接嘴向下说去。金太太看他不作声,倒索性掉过脸来向凤举道:“我也要下到这一着棋的,但是不知道发生得有这快。一个家庭,有人存下分家的心事,那就是一篓橘子里有了一个坏橘子,无论如何,非把它剔出来不可。我也不想维持大家在一处。分得这样快,只是说出去了不好听罢了。”金太太发过了一顿牢骚,见凤举没有搭腔,便回转脸来问道:“你看怎么样?这种事情,容许现在我们家里发生吗?”凤举对于这件事,本来想不置可否,现在金太太指明着来问,这是不能再装麻糊的了。因道:“我并没有听谁说过这个话,你老人家所得的消息,或者事出有因,查无实据……”金太太突然向上一站,两手一张道:“怎么查无实据?我亲耳听到的,我自己就是一个老大的证据呢。”凤举道:“是谁说的?我真没有想到。”金太太道:“这个人不必提了。提了出来,又说我不能容物。现在我开诚布公地说一句,既是大家要飞鸟各投林,我水大也漫不过鸭子去,就散伙罢。只有一个条件,在未出殡以前,这句话绝对不许提。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在俗人眼里看去,总算满了热服,然后我们再谈。俗言说得好,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我今天对你说了,我就绝对地负责任。你可以对他们说,暂时等一等罢。”凤举道:“你老人家这是什么话?我并没有一点这种意思,你老人家怎么对我说出这种话来?”金太太道:“说到家事,你也不必洗刷得那样干净,我也不怪你,我对你说这话,不过要你给我宣布一下子就是了。”凤举一看金太太的神气,就知道母亲所指的人是翠姨,不过自己对于翠姨平常既不尊敬,也不厌恶。现在反正大家是离巢之燕,也更用不着去批评她。母亲说过了,自己也只是唯唯在一边哼了两声,等着金太太不说,也就不提了。
坐了一会,金太太气似乎消了一点,凤举故意扯着家常话来说,慢慢地把问题远引开了。金太太道:“说到家庭的事,我总替燕西担心,你们虽是有钱便花,但是也知道些弄钱的法子,平常帐目,自然也是清楚的。燕西他却是第一等的糊涂虫,对于这些事丝毫不关心,将来有一天到了他自己手上掌家,那是怎样办?而且他那个少奶奶,又是对他一味地顺从,他更是要加倍地胡闹了。”凤举道:“我想他还不急于谋事,今年只二十岁,就是入大学里读书去,毕了业出来再找事,还不晚啦。”金太太道:“我也是这样想。这个日子,叫他出去作什么事?想来想去,总是不妥。从前让他在家里游荡,那本就不成话,而今失了泰山之靠,这更不能胡来了。第一,就是那三百块的月钱,我要取消。原是给一笔整数,省得时时要钱零用。结果为了有这一笔钱,放开手来用,更大闹亏空了。”说到这里,只见门外边,有一个人影子一踅,又缩转去了。金太太伸头向外望了一望,连问两声是谁?外面答应着是我,燕西却走进来了。金太太道:“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作什么?”燕西道:“并不是鬼鬼祟祟的,因为这儿正提到了我,我为什么闯进来?”凤举道:“母亲说,要裁掉你的月费哩。我不敢赞一词。”燕西站着靠了桌子,五个指头,虚空地扶了桌沿,扑通扑通地打了一阵,只是默然不作声。金太太道:“我刚在屋子里说的话,大概你也听见,你因为有了这一笔月费,倒放开手来乱用,你想对不对?结果,钱反而不够。你的手笔反而也用大了,那是何必呢?”燕西听了这话,依然不作声,将五个手指头,把桌子扑通扑通,又打着响了几下,那脸微微朝下,可没有理会到金太太说些什么。金太太道:“你说罢,怎么不作声?我这话说得对不对呢?”燕西依然向下看着,才慢慢地道:“若是家用要缩小呢,当然把我的月费免了,不过我除此以外,可没有什么收入。至于用钱用得过分的话,那也不能一概而论。”说话时,将鞋尖只管在地板上乱画。金太太道:“论说,也不省在你头上这一点儿钱。只要你不胡花,我照常给你,也不算什么。”凤举听说这话,心想,这倒好,刚才对我说要裁他的月费。这会子当面说,只要他不胡花,也不在乎,那末,我若先说出来,倒象是我多事了。因对燕西道:“我也是这样想,你是没有就事的人,这月费如何可以取消?可是我也不敢保举,免得我们像约好了,通同作弊似的。我的主张最好你还是找个相当的学校去读书。”燕西道:“为什么你们主张我去读书呢?”金太太道:“据你这种口气说,好象你的学问已经够了,大可以就事了?”燕西道:“倒不是那样说,我想父亲去世了,我要赶快作个生利的人,不要依然做个分利的才好。并不是我觉得自己的能力够了。”金太太道:“只要你有这一番意思,你就有出头的希望了。平常人家,还把儿女读书,读上二十多岁呢,咱们家里,何至于急急要你挣钱?只要你明白,好好读书,将来自然是生利的,无论你用多少钱,我都供给你。”燕西当金太太说时,背了两手,在屋子里当中走两步打一个转身,似听不听的样子,更也没有去看金太太的颜色。这时,忽然转身向着金太太道:“你老人家这话真的吗?”金太太道:“你这话问得奇了,我做娘的人,以前只有替儿子圆谎的,几时向儿子撒过谎?”燕西道:“这话诚然,哪个也不能否认,但是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怕是反过来说我无用呢。既是你老人家有这样好的意思,我一定努力去读书,本来前几天我就预备看过一次书了。”凤举听他说出这种话来,只管向他望着,头微微地点上几点,金太太哼了一声道:“这倒是你的老实话,预备过了一次。这一次,不知道有多少时候?第二次在什么时候预备呢?大概是不可知的了。”燕西这才知是失言,微微笑了一笑。因为有了这两个爱儿在身边,金太太略微解除了一些愁闷。因为解除愁闷的原故,对于翠姨说的那一番话,暂时也就搁了一搁,就不象以前那样愤愤不平的样子了。凤举自父亲去世以后,孝心是格外的重了,每日都要抽出工夫来,陪着母亲说说话。而且每日的帐目,金太太大致要问一问,小节目都是凤举报告。因为这样,凤举更是不能不多费一点工夫,细细报告出来。凤举先是背靠了桌子和金太太说话,那样子好象随时都可以走的样子。现在索性走到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便不象要走的情形了。燕西见老大所说的一些家常话,非常之细琐,金太太倒偏是爱听,心想,老大也为什么学得一肚子奶奶经?半天没有插嘴的机会,就自行走出房来。
燕西自关在家里不能出去,苦闷异常,只是这个屋里坐坐,那个屋里坐坐,始终也得不到适当的安身法。今晚为了不知怎样好,才到母亲房里来的,到了母亲房里以后,又遇着凤举在谈家常,依然是不爱听的事。所以又跑出来。跑出来以后,倒是站在走廊下呆了一呆,这应该到哪里去好?母亲说是让我再进学校,以后要和书本子作朋友了。无聊的时候,正好拿书本子来消遣,自然不会感到苦闷,书也就慢慢地到肚子里去了。这样想着,不觉得信着脚向书房这院子里走来。老远地向前一看,连走廊下一盏电灯,也昏暗不明,书房里面,黑洞洞的,一线光明也没有,这又跑去作什么?夜是这样深,何必跑到那里去受孤寂?只这一转念之间,人已离开了院子门好几步,一直向自己房子里走来。隔了窗户就微微听到清秋叹了一声气。进房看时,清秋侧着身子坐了,抬起一只右手,撑了半面脸,两道眉毛深锁,只管发愁。燕西道:“这日子别过了,我整天地唉声叹气,你是整天地叹气唉声。”清秋这才将手一放,站了起来,向燕西道:“你还说我,我心都碎了。我刚才接到韩妈一个电话,说是我母亲病了。”燕西道:“既是岳母病了,你就回家去看看得了,这也用不着发什么愁。”清秋道:“我就是愁着不能回去了,一来是在热孝中,大家都不出门呢,偏是我首先回去,自己觉得不大妥当。二来我怕这话说给人家听,人家未必相信,倒说是我藉故回家去。电话里说,我母亲不过一点小烧热,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回去看,我母亲知道我的情形,当然也不会怪我。真是睡在床上不能起来的话,我想韩妈明天早上一定会来的,那个时候,都问明白了,我再前去,或者妥当一点。”燕西皱了眉道:“人家说你小心,你更小心过分了。你母亲病了,你回去看看,又不是好玩,有什么热孝不热孝?依我说,趁着今天夜晚,什么人也不通知,你就坐了家里的车,跑去看一趟,一两个钟头之内,悄悄地回来,谁也不会知道。我替你通知前面车房里,叫他们预备一辆车子,又快又省事多么好。”清秋本来急于要回去看看母亲,只是不敢走,现在燕西说悄悄地回去一趟,马上就回来,果然可以做得利落,不会让什么人知道。这样想着,不觉是站起身来,一手扶了桌子,一手扣着大襟上的钮扣,望了燕西出神。燕西脚一跺,站了起来道:“你就不用犹豫了,照了我的话,准没有错,我给你通知他们去。”清秋对于这种办法,虽然很是满意,但是终觉瞒了出门,不大慎重。自己只管是这样考量,燕西已经走出院子门去了。不多一会儿,燕西走回房来,将清秋的袖子拉了一拉,低声道:“时候还早,趁此赶快回去。我在家里等着你,暂不睡觉,你上车子的时候,打一个电话回来,我就预先到前面去等着你,然后一路陪你进来。你看,这岂不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一件事?”清秋随着燕西这一拉起了身,对着桌上一面小镜子,用手托了一托微蓬的头发,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青斗篷向身上一披,连忙就出门。刚刚走到院子门下,又向后一缩,燕西正在身后护送着,她突然一缩,倒和燕西一碰。燕西问道:“作什么?作什么?你又打算不去吗?”清秋踌躇了一会子,斜牵着斗篷,向外一翻,因道:“你瞧!这还是绿绸的里子,我怎能穿了出去?”燕西跺着脚,咳了一声,两手扶了清秋的肩膀,只向前推。清秋要向回退,也是不可能,纵然衣服是绸的,好在是青哔叽的面子,而且又是晚上回娘家去,也就不会有谁看见来管这闲事的。自己给自己这样地转圜想着,已是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大门口。老远见大门半开,门上的电灯放出光亮来,果然一切都预备好了。走到大门下,已有两个门房站在大门一边伺候。据这种情形看来,分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这还要说是瞒这个瞒那个,未免掩耳盗铃。不过已经到了车成马就的程度,就是不回家去,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了。低着头,一声不言语出门,家里一辆最好的林肯牌汽车,横了门外的台阶停着。这是金铨自在日,自己自用的汽车,家里人不敢乱坐的,不料燕西却预备了这样一辆,心里又觉得是不安。燕西已对车夫说好,是开往落花胡同,原车子接七少奶奶回来。汽车折光灯一亮,一点响声没有,悠然而逝地去了。燕西觉得这件事很对得住夫人,心里很坦然地回房去。
但是,这晚瞒着出门的人,不止清秋,还有个王玉芬。清秋的车子走到半路上的时候,玉芬坐了家里另一部汽车,由外面回家的时候,在一条胡同口上,两个相遇了。清秋心里一面念着母亲的病,一面又在惦念着怕在金家露出了马脚,心里七上八下,只低了头计划着,哪有工夫管旁的闲事。玉芬由外面回家,心里却是坦然的,坐在车子里只管向外乱看。这胡同出口的地方,双方汽车相遇,彼此都开慢了许多。在这个当儿,玉芬向外看得清楚,对方开来的这一辆蓝色林肯牌汽车,正是自己家里的车子,再一看车子里坐的不是男客,却是女性,更是可注意的了。玉芬猜想中,以为家里有女子坐这汽车出来,不过是道之姊妹,及至仔细一看,却是清秋,这真是一桩意料所不及的事了。恰是清秋低着头的,又好象是躲开人家窥视她似的,这让玉芬更加注意了。她这样跑出来,决不会得燕西同意的。别的事我不能说,至少的成分,是跑回娘家去,商量分家的事。看她不出,她倒是先下手为强了。我回去得查一查这件事,看看这分家的意思,是谁先有意?这样一味的沉思,汽车不觉到了家门口。自己下车走进大门,门房站在一边,玉芬便问道:“七少奶奶刚才坐车出去,你们知道吗?”门房看她那样切实的说着,不敢说是没有出去,只得随便用鼻子哼了一声,答应是不错的样子。玉芬一听这话,站着偏了头问道:“大概她回娘家去了吧?谁叫人开这辆好汽车走的?这件事若是让七爷知道了,我看你们是吃不了兜着走呢。”门房道:“不是七爷自己跑出来分付开这辆车,我们也是不敢开的。”玉芬脸一沉道:“这要是七爷对你说的,那就好。”说毕,挺着胸脯赶快地就向里边去。
鹏振在屋里软榻上躺着,一听到的得的得一路皮鞋声,就知道是玉芬回来了。他自己跑出屋来,拧着了屋檐下的电灯,等玉芬进去。玉芬笑着和他点了一点头道:“劳驾。”玉芬进了屋子,鹏振跟了进来。鹏振随手将房门向后掩着,就轻轻地对玉芬道:“密斯白对于这件事,态度怎么样?总是出于赞成的一方面吧?”玉芬皱了皱眉道:“无论什么事,总是不宜对你商量的。若是对你说了,你总是不能保守秘密的。我去商量了,有没有结果,我自然会对你说,何必挂在口头?若是让别人听去了,你看够有多么大麻烦?”鹏振道:“我哪知道你总会对我说呢,我是个性急的人,心里有了事,非急于解决不可。”玉芬向他连连摇着手,又摆着头道:“不要说,不要说,我全明白了。”说毕,向椅子上一坐,左腿架在右腿上,两手十指交叉,将左腿膝盖一抱,昂着头,却长叹两口气。鹏振心里倒是一吓,这是什么事得罪了她?要她发出这种牢骚来。刚才问了她一句,已经大大地碰了一番钉子。若要再问,正是向人家找钉子碰,恐怕非惹得夫人真动气不可,还是不说的好。于是将两手插在西服裤子袋里,半侧着身子,望了玉芬,只管出神。玉芬道:“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做出那怪样子来,我老实告诉你,我们所作的事,是德不孤了。”鹏振抢着问道:“真有这样的事吗?这真怪了!谁?谁?”玉芬于是将在胡同口上碰到了清秋的事,对鹏振说了一番。因道:“你想,她这样更深夜静溜了出去,又是燕西同意的,不是有重要的事,何至于此?冷家是有名的穷亲戚,趁火打劫的,还不趁我们家里丧乱的时候,拼命地向家里搬吗?我倒要去探探老七的口气,看他说些什么?”鹏振连忙摇着手道:“这可使不得,谁都是个面子。你若把人家的纸老虎戳穿了,不但难为情,而且他以为我们有心破坏他的秘密,还要恨我们呢。”玉芬笑道:“你以为我真是傻瓜吗?我不过试试你的见解怎样罢了。不过他们也走上这条路了,我们可别再含糊,回头我多出了主意,你又说是女权提高,我可没有办法。”鹏振笑道:“我几时又说过这种话呢?我没有你给我摇鹅毛扇子,我还真不行呢。”说时,比齐两袖,向玉芬深深地一揖,然后又走进一步。玉芬一掉脸道:“你可别患那旧毛病,你可知道你在服中?我虽不懂什么叫古礼今礼,可也知道什么叫王道不外乎人情。”鹏振脸一红道:“我又患什么旧毛病?不过说一句实心眼的话罢了。”玉芬也不计较,自到后房去,换了一件旧衣服,一双蒙白布的鞋,出了房间,却向佩芳这边来。
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玉芬向佩芳这边院子经过鹤荪的院子,却听到慧厂冷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不能说是毫无意思,玉芬一只脚已经下了走廊台阶,不觉连忙向后一缩,手扶了走廊的柱子,且听她往下说些什么?只听见鹤荪道:“你就那样藐视人,无论如何,我也要做一番事业你看看。”慧厂道:“你有什么事业?陪着女朋友上饭店,收藏春宫相片,这一层恐怕旁人比你不上。若论到别的什么本领,你能够的,大概我也能够。我劝你还是说老实话,不要用大话吓人了。”鹤荪对于慧厂这种严刻的批评,却没有去反诘,只是说了三个字:“再瞧罢”。玉芬心里一想,他们夫妻俩,虽然也是不时的抬杠,但是不会正正经经谈起什么事业不事业,这个里头恐怕依然有什么文章,且向下听听看。这一听,他两人都寂默了五分钟,最后还是鹤荪道:“我就如你所说,不能作什么大事,难道我分了家产之后,作一个守成者还不行吗?”慧厂道:“这样说,你就更不值钱了。你们兄弟对于这一层,大概意见相同,都是希望分了家产来过日子的。还有一个女的,……”说到这句,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低。这话就听不出来了。玉芬听那话音,好象是说自己分了财产之后,那家产可是收到自己腰包子里去的。鹤荪又低声道:“别说了,仔细人家听了去。”玉芬怕鹤荪真会跑出来侦察,就绕了走廊,由外面到佩芳那边去。远远地只看到佩芳房间的窗户上,放出一线绿光,这是她桌子上那一盏绿纱灯亮着,她在桌子上写字了。屋子里这时是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也不见什么人影子,这分明是凤举出去了,佩芳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这个时候,进去找她说话,那是正合适的了。于是在院子门外,故意地就先咳嗽了一声。佩芳听见,隔着窗户,就先问了一声谁?玉芬道:“没有睡吗?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无聊得很,我想找你谈一谈。”佩芳道:“快请进罢,我也真是无聊得很,希望有个人来和我谈谈哩。”说着,自己走了出来,替玉芬开门。玉芬笑着一点头,道了一声不敢当,然后一同走进屋子来。佩芳笑道:“我闲着无事,把新旧的帐目寻出来,翻了一翻,敢情是亏空不小。”玉芬一看桌上,叠了两三本帐簿,一个日本小算盘,斜压着帐簿的一只角。一支自来水笔,夹在帐簿书页子里面。桌子犄角上,有一只手提小皮箱,已是锁着了,那锁的钥匙还插在锁眼里,不曾抽出来。玉芬明知道那里面的现款存折,各种都有,只当毫不知道,随便向沙发上一靠,将背对了桌子,斜着向里坐了。佩芳对于这只小皮箱,竟也毫不在意,依然让它在桌面前摆着,并不去管它,坐到一边去陪玉芬说话。玉芬道:“说句有罪过的话,守制固然是应该的事,但是也只要自然的悲哀,不要矫揉造作,故意做出那种样子来。就以我们做儿媳的而论,不幸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公公,自然是心里难受。可是这难受的程度,一定说会弄得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整夜地苦守在屋子里,当然是不会的。既是不会,何必有那些做作?”佩芳微笑道:“你说的话,我还不大明白。你说那些做作,是些什么做作?”玉芬道:“自然就是指丧事里面那些不自然的举动。”佩芳道:“嘿!看你不出!你胆量不小,还要提倡非孝,打倒丧礼呢。但是我想,你也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必是有感而发。”玉芬点头道:“自然是。你知道我心里搁不住事,口里搁不住话的。我有点小事非回家去走一趟不可。但是鹏振对我说,不回去也罢,热孝在身上。平常他要这样拦我,我是不高兴的。这次他拦我,我可要原谅他,他实在是一番好意,我也不能不容纳。不过他自己有些家事,万不能不出去,也象大哥一样,出去几回了。今天晚上。他也出去的。他回来,可报告了我一件可注意的新闻。”佩芳道:“什么新闻?他还有那种闲情逸致打听新闻吗?”玉芬偷看佩芳的颜色,虽然乘间而入,问了一句令人惊异的话,但是她脸上很平常,在桌上随手摸了一张纸条,两手两个大指与食指,只管抡着玩。玉芬这才道:“这话我虽不相信,我料定他也不敢撒这样一个谎,去血口喷人。据他说,在路上遇到了我们七少奶奶,一个人坐了父亲那辆林肯牌的汽车,在街上跑呢。”佩芳道:“真的吗?她为什么要瞒着人,冒夜在街上跑呢?”玉芬道:“这也很容易证明的事,大嫂派蒋妈到她屋子里要个什么东西,看她在家不在家,就晓得了。”佩芳手上,依然不住地抡着那张纸条,眼光是完全射在那纸条上,却是没有看玉芬的脸色是怎样,淡淡地道:“管他呢?家里到了这种田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玉芬点点头,表示极赞成的样子,答道“这话诚然,我也是这样想。我也不过譬方说,叫蒋妈去看一看。其实证明了又怎么样?不证明又怎么样?”佩芳道:“她没有出去倒罢了。若是出去了,我们也不必再提。因为夜晚出去,平常也不大好,何况现在又是热孝中?你对于她这事的批评怎么样?”玉芬斜躺着,很自在的样子,左脚的脚尖,却连连在地板上敲了几下,顿了一顿,才道:“出去是不应该的。不过有急事,也可例外。然而她何必瞒着大家呢?人家都说她对于娘家如何如何,我想或者不至于。象今天晚上的事,外面门房听差车夫等等那些下人,毫无知识,岂能不疑心她是回娘家去有所图吗?咳!聪明人究竟也有做错的时候。”佩芳这才去收拾桌上的笔砚帐簿,对于玉芬所提一番话,好象是忘了,就没有再去答复。等得东西都收拾好了,然后就找了别的事来谈,越谈越有趣,却让玉芬把话转不过来。玉芬坐了许久,谈不入正题,起身走了。
这时,便是晚间十二点钟了,凤举由外面回房来,佩芳道:“我料定你一点钟以前,不能进房的,不料居然早来了。”凤举道:“往日你说我,犹所说焉,现在我在服中,你怎能疑惑我有什么行动?”佩芳道:“你这真是作贼的心虚了,我说不能早回房,也作兴是说你有事,不见得就是说你花天酒地胡闹去了。我没有说,你自己倒说出来了。这个我今天也不和你讨论。刚才玉芬在这里谈了半天的话,她说清秋今晚一个人坐汽车出去了,疑惑有点作用,你看怎么样?”凤举道:“怪不得我在前面,听到老七陪着清秋,一路唧唧喁喁说着话进来。原来他们小俩口子,倒在另找出路!他们少高兴,母亲正在生气,要调查谁提倡分家呢。我听了母亲那口气,好象说要分家的是翠姨,倒不料是他两口子作的事。清秋那孩子,你别瞧她不言语,她的城府极深,你们谁也赶不上她哩。”这一席话,凤举随口道出,不大要紧,可是又给清秋添上一项大罪。佩芳心里想着,婆婆终是疼爱小儿子小女的,保不定私下分给了燕西一件什么东西,所以燕西预先腾移到岳母家里去。凤举总有手足之情的,大概就是在实际上吃一点亏,也未必肯说。趁了清秋刚回来,必定有些话和燕西商量,且偷着去听听,看他们说些什么?于是也不通知凤举,轻轻悄悄走向清秋这边院子里来,恰好这个时候,院子门口那盏电灯,已经灭了,手扶着走廊的柱子,一步一步,走向清秋的院子里。清秋的屋子里,还亮着电灯,她的紫色窗幔,因为孝服中,换了浅蓝的了。电灯由窗子上向外射,恰好看见窗子下,有一个黑影子,斜立在廊下。佩芳贸然看见,浑身一阵冷汗向外一冒,全身都酥麻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只是来得尴尬,不便喊叫,就自己下死劲镇定了自己。仔细看那影子,却是一个女子,心里忽然明白,这也是来听隔壁戏的了。所幸自己还未曾走过去,轻轻向后倒退一步,便是院子的圆洞门,缩到圆门里,藉着半扇门掩了自己的身子,再伸着头看看那人是谁?自己家里人,只要看一个影子,也认得出来的,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报告清秋今晚消息的王玉芬哩。看了一会,见玉芬不但不走,反而将头伸出去,微微偏着,还要听个仔细。自己在门边,也听到燕西在屋子里说话,他道:“既是你母亲病不怎样重大,我就不去看她了。要不然,人家又要说我只知道捧丈母娘。”直待听完了这句,玉芬才移动了脚。佩芳总怕彼此碰到了,会有许多不便。赶快一抽身,扶着墙壁走了几步,然后闪到向自己院子的路上来。果然玉芬轻轻悄悄,由那院子门出来,回自己院子去了。佩芳直待她走远了,然后从从容容回到自己屋子里去。心里有了这样一件事,且按捺下不作声,看看玉芬、清秋他们什么表示?然而清秋自己,总以为昨晚回家的事,很秘密的,决计没有人知道。但是就是有人知道,至大的错处,也不过是不该随便出门,而况且这事又完全是燕西主张的,更不必担多大的忧虑。因之到了次日,照常还象平常一样。玉芬呢,遇到了佩芳之时,却不断地以目示意。有清秋在当面时,那就彼此对看看,又要看一看清秋。在王玉芬意思之中,好象说,我已经知道她一件秘密工作,那个秘密工作的人,还闷在鼓里呢。佩芳看了玉芬那得意的样子,倒也有趣。
不过这件事,起初是四五个人知道,过了两天,就变成全家人知道。就是金太太的耳朵根下,也得着这件事一点消息。金太太对于清秋,本来没有什么怀疑之点,这种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去,她虽不全信,可是清秋回家去了一趟,这总是事实。觉得这孩子,未免也有点假惺惺。在表面上,对于一切礼节,都很知道去应付,怎么在这热孝之中,竟私下一个人溜回家去了?这岂不是故意犯嫌疑?然而平常一个自重的人,决无去故意犯嫌疑之理。那末,清秋这次回去,总是有些原因的了。金太太这样想着,就把以往相信她之点,渐渐有点摇动。等清秋到屋子里来坐的时候,金太太的眼光,便射到她身上去,见她依然是那样淡然的神情,就像不曾做一点失检事情样子。这可以证明她为人是不能完全由表面上观测的。当金太太这样不住地用眼光看清秋的时候,清秋也有些感觉,心里想着,婆婆为什么忽然对我注意起来了?是了,现在是时候了,这腰身未免渐渐地粗大起来,她一定是向我身体上来观察,看着到了什么程度。虽然这件事情,迟早是要公开的,然而在这日期问题上推起来,最好是事先不要说开。因为心里这样想着,金太太越去观察她,她越是有些不好意思,这错误就扩大起来。
在丧期中,内外匆忙,人心不定,日子也就闪电似的过去,不知不觉之间,已过二七,家中就准备着出殡了。对于出殡的仪式,凤举本来不主张用旧式的。但是这里一有出殡的消息,一些亲戚朋友和有关系的人,都纷纷打听路线,预备好摆路祭。若是外国文明的葬法,只好用一辆车拖着灵柩,至多在步军统领衙门调两排兵走队子而已,一个国务总理,这样的殡礼,北京却苦于无前例。加上亲友们都已估计着,金家对于出殡,必有盛大的铺张。若是简单些,有几个文明人,知道是文明举动,十之八九,必一定要说金家花钱不起了,家主一死,穷得殡都不能大出。这件事与面子大有妨碍了。有了这一番考量,凤举就和金太太商量,除了迷信的纸糊冥器和前清那些封建思想的仪仗而外,关于喇嘛队,和尚队,中西音乐,武装军队都可以尽量地收容,免得人家说是省钱。金太太虽然很文明,对于要面子这件事也很同意,就依了凤举的话,由他创办起来。凤举因仪仗虽可废,但是将匾额挽联依然在街上挑着,这却无伤大雅。这样一来,提取那稍微有名者送的挽联,一共就有四百多副。每人举着一副,也就有四百多人。同时把各区半日学校的童子军都找了来,组织一个花圈队,这也就够排场,抵过旧式的仪仗有余了。凤举还怕想得不周到,就问朋友们还有什么热闹的办法没有?他一问,大家也就少不得纷纷贡献意见。有两个最奇怪的建议,一个主张和清河航空厂商量,借一架飞机来。当着出殡的路线,让飞机在半空里撒着白纸。一个主张经过的路线所有的商家都下半旗。这一件事,并不难,只托重警察厅,通知一声就是了。凤举也觉这个办法很好,大可以壮壮面子。照说,父亲在日,很替国家办些大事,而且这次病故,政府也有个哀恤令,这样铺张,也不过于,就托人去办。航空厂那边首先回了话,说是没有这个前例,不敢私下答应,总要陆参两部有了命令,才敢照办。警察厅里人听了,却连信也没有回。凤举很是生气,说是总理在,他们要巴结差事,还怕巴结不上,这样小而小的两件事他们都不肯办,真是势利眼。不过他们要这样势利,权不在手,没有他们的法子,也只好算了。
又过了两天,便是出殡的日子,早一晚上,全家电灯放亮,就开了大门一晚到天亮。次日上午,亲友和僚属们前来执绋的,除了内外几个客厅挤满了,走廊上及各人的书房里,也都有了人了。全家纷纷攘攘。凤举兄弟除了履行已措置妥当的大事而外,其余的事,自己都不能过问,一例让刘守华和朱逸士去主持。里面太太小姐们,又是哭哭啼啼,觉得死别中又是一层死别,自然也是伤心极了,哪里能过问一切琐事?所有内外都是纷乱的。出殡的时间,原是约定了上午九点钟,但是一直到上午十点钟已经敲过,一切仪仗都没有预备妥当,还是外面来执绋的等得不耐烦,纷纷打听什么时候可以走,这才由办事人里面推出两个人来主持,将棺柩抬出去了。女太太们,跟着来送殡的,都坐着马车汽车,有车子的亲友们,知道金家搜罗车辆很费事的,大家都带了车子来。亲友里面最穷的,自然是冷家一门。冷太太虽然身体不好,但是据清秋说,所有的亲戚,没有不来送殡的,她心想,这一门亲戚,只有自己一个人,虽然清秋的舅父,也可以代表,然而他姓宋,不姓冷,究竟又隔了一层了。因之将家事交给了韩妈,也到了金家来。这金家支配送殡车辆的人,对于金氏几门至亲,知道都有车辆的,就不曾支配着。因为不曾和有钱的亲戚支配,连这个无钱的亲戚,也就算在内。清秋自己,又是在混乱中,跟着大家出门,对于母亲车辆这一件事,也不曾想到。大家送殡的女眷们,到了大门口,纷纷让带来的底下人去找车。没有车的,早经这边招待好了,分别坐上署着号头的汽车与马车。这倒把冷太太愣住了,自己没车子带来,也不知道要坐这里的车子有什么手续,不要胡乱地来,一失仪,就给姑娘丢脸了。这些送殡的车子,除了家属而外,数目太多了,都是没有秩序的,哪辆车子预备好了,哪辆车子便开了走。车子开着走了三分之二了,冷太太还是在大门口徘徊着,没有办法。看到一个听差似的人,便将他拦住道:“劳你驾,将我引一引,我们亲戚送殡的车子,哪些是的?”那听差的又不认识冷太太,便道:“老太太,我也摸不清。你的车子是多少号码?我给你找个人查查去。”冷太太一时说不上来,他也没有等,见人群中有个人和他招手,他就走了。冷太太只得重新进大门,找着门房,告诉要坐车子。门房认得她是亲家太太,便迎了上前笑道:“没有给你预备一辆车吗?”冷太太道:“也没有人来通知我,我哪里知道?”门房笑道:“这天家里也真乱,对不住你,我给你外面瞧瞧罢。”门房出去了一会,笑着进来道:“有了,有了,是王家那边多下来的一辆车,正找不着主儿,你要坐,就坐了去。”冷太太也未曾考量,是哪个王家?以为是给亲戚预备的车子,这个不坐。那个就可以坐了去。因此就让这门房引导着,上了那辆车子。这辆汽车,开的时候,门口停的车子,已经是寥寥无几了。这汽车夫将车机一扭,摆着车头偏向路的一边,却只管超过一些开了的汽车去。一直开过去三四十辆车子,再过去,就是眷属的车子了,车夫才将车子开慢,紧跟着前面的车子走。
在这送殡的行程中,无所谓汽车马车人力车之别的,所有的车子,一律都是一尺一尺路挨着走。冷太太所坐的车,是玉芬娘家的车子,当然车夫会把车子开到王家车子一处。王家自己,本只有两辆汽车,今天除了自家两辆汽车都开来而外,又在汽车行另雇两辆汽车。玉芬的大嫂袁氏,原把自己的车子留着自坐,但是一出门,白秀珠却临时坐了哥哥的汽车送殡来了。一见袁氏,便在车子里招手。袁氏走到车边,扶了车门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秀珠道:“你有什么不明白?我是不愿到金府上去的。但是金老伯开吊,我没有来,送殡我可不能不来。我叫了这里的听差打电话给我,一出了门,我就赶来,送到城外南平寺,行个礼我就回去的。”袁氏笑道:“哟!你至今……”说到这里又忍回去了,改口道:“你车上还搭人吗?要不,我坐你的车,一块儿谈谈,我们好久不见,也该谈谈了。”白秀珠道:“欢迎欢迎。”口里说着,已经是把车门打了开来,于是二人同坐在车内谈心。袁氏偶然一回头,却由车子后窗里看到后面紧跟着一辆车子,乃是自己的,因对秀珠道:“我坐着你的车子,我的车子,倒……”说时,把后面车子看清楚了,呀了一声道:“这是谁?这样不客气!哦!是了,这位老太太,我也见过一回的,不就是冷清秋的娘吗?”秀珠听了这句话,也不知是何原故,脸色立刻转变,问道:“冷清秋的娘?你的汽车干吗让给她坐?”袁氏道:“我和她并不认识,怎会把车子让给她坐?我想,她总以为是这边金家的车子,糊里糊涂上去的,反正我也不坐,就让她坐到南平寺去罢。”秀珠道:“我不看你往常的面子,我非逼你上自己的车子去不可,这一趟算让你坐去。有话在先,回来要坐我的车子,可是不行。”袁氏笑着伸手将秀珠的脸蛋掏了一把,笑道:“你这个人醋劲真大,到现在你这股子酸劲还没有下去。我听说现在金七爷和你慢慢恢复感情了,你也应该变更态度呀。”秀珠将脸一偏道:“废话!恢复感情怎么样?不恢复感情又怎么样?”袁氏笑道:“事在人为呀!有本事,人家在你手里夺过去,你再在人家手里夺过来。”秀珠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袁氏道:“得!我瞧你的,反正这日子也不远啦。”秀珠微微点了一点头,又冷笑了一声。袁氏和秀珠,虽不十分亲密,然而因为玉芬和秀珠要好的关系,她也就不把秀珠当作外人,因此彼此都很随便的说话。这话一谈开了端,袁氏就不断的和她谈起燕西的事来。这话越说越长,汽车一直到了南平寺,已然停在庙门口了。秀珠道:“到了,下车罢,倒走得不慢。”袁氏将手表抬起看了一看,笑道:“十点钟动身,现在一点多了。还不慢?”秀珠道:“下车罢,不要多说了。”于是二人夹杂在许多男女吊客之间,一路走进庙去。
这南平寺的和尚,知道这是一等阔人金总理的丧事,庙里的各处客堂佛堂,都布置得极好,男女来宾,纷纷攘攘分布在各处。各处虽然都有金家的人招待,然而这些客彼来此去,招待的人,当然也有照顾不到之处。秀珠和袁氏进来之后,因为她不愿一直到金家内眷那边去,旁边有个小佛堂,多半都是些疏远亲友屯集着,秀珠也就急走两步,走到那边去。那里只金家两个管事人的太太出面招待,本来是敷衍之局,无足轻重。袁氏是不大到金家去,秀珠也是疏远亲友之流,自然也是平常的招待,只迎着一点头,说声请坐而已。秀珠刚是落坐,恰是冷太太也跟着来了。她可没有知道这地方是些疏亲远友,也跟了过来。这里的招待,偏是认得她的两个人,一直迎下台阶来,笑着点头道:“冷太太,你请到上面内院佛堂里去罢,七少奶奶都在那边。”冷太太道:“我倒是不拘,随便在哪里坐都可以的。”一个招待说:“这里也很曲折的,我来引你老人家去罢。”说着,就在前面引导,带了冷太太去了。秀珠亲眼得见这事,只把脸气得通红,鼻子里呼呼出气,用眼睛斜瞟着院子里,不住地发着冷笑。袁氏在一边,看着也有点不平。都是儿女亲戚,为什么七少奶奶的母亲来了,就这样地捧,三少奶奶的嫂子来了,就没有人理会?你们只知道拣太太喜欢的亲戚捧,哪里知道人家是穷光蛋一个,连汽车还是借坐我这不受欢迎的呢?袁氏心里这样想着,见着秀珠生气也不去拦阻。巴不得秀珠发作出来,倒可以出一口气。但是秀珠尽管不好,嘴里却不肯多吐出一个字来。袁氏走上前,扯了一扯她的衣角。秀珠回头来,袁氏招招手,将她引到一边,因低声道:“你瞧,这些当招待员的真是不称职了。招待这边客人的,放了正经客人不招待,倒飞出界限,去招待别个所在的客人。咱们微微教训他一下子,你看好不好?”秀珠道:“看在主人面上,不要理他就算了。”袁氏笑道:“咦!你倒不生气了?平常你还不肯在面子上吃亏的,怎么今天你倒很随便起来?”秀珠道:“不是我不发脾气,但是人家有丧事,心里都闹嘈嘈的。就是他们自己出面招待,也不免有不能周到之处。至于这请的两个招待员,我看他们就是小家子气象,他不缠我们,我们不去缠他也罢。哪个有许多工夫生那些闲气?其余的人,怪我们两句不要紧。若是太太知道,倒说我们不是送殡来了,闹脾气来了,我如何承受得起?”袁氏见秀珠并不十分生气,也不便一味挑拨,因道:“你既来了,也应该到他们一处去打个照面。一面向主人表示人到礼到,二来也让这些不开眼的招待员,知道咱们是谁?”秀珠道:“我们的心尽了就是了,又何必在人家面前表示人到礼到呢?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就让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罢。”袁氏微笑着低声道:“你不是和这边的人,有些言归于好的意思吗?为什么又是这样言无二价的样子呢?”袁氏说着话,可就伏在秀珠肩上,嘴直伸到秀珠的耳朵边,又道:“你不是那样傻的人,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和他们打一个照面?”说时,拉了秀珠就走。秀珠虽要挣脱,也是来不及,也就只好由着她,跟到金氏家眷聚居的佛堂上来。这里的佛堂很大,有孝服的,究竟不便出来招待,十几个人,都挤到左边屋子雕花落地罩后面去。亲戚们都在外面走,就可以随便地谈笑。袁氏和秀珠一来,一直就到里屋子里去,将大家安慰了一番,然后重到外面来坐。冷太太本也在这里,一见袁氏,起身相迎道:“请坐请坐,我好面熟,年老了,记性不大好,我忘了你贵姓了。”袁氏笑道:“我不敢说贵人多忘事,但是刚才伯母来到这里,还坐的是我的车子呢!我们本也没有车子富余,因碰到了我们这位妹妹,坐到她车子上来说话,就把自己的车子,空下来了。”说着,用手拍了秀珠的肩膀。这一句话,似乎是随便说的一句玩话,然而用心人听起来,分明又是讥笑冷太太自己没有汽车坐,所以坐人家的车子。冷太太平常为人倒是模糊,惟有和金家的人事往来,总是寸步留心,以免有什么笑话。今天由金家门口登车之时,因为时间匆促,不曾加以考量。现在袁氏一说这话,想起来了,她是王玉芬的娘家的嫂子,刚才便坐着是她的车子了。自己真是大意,如何坐着他们家的车子?我知道王家人是最不满意我们冷家人的,……到他们面前露怯,真是不凑巧。不过这事已经作了,悔也是悔不来的,只有直截了当,承认就是了。因道:“这可对不住,我还没有谢谢呢。”然而说了这句话,觉得对不住这三个字,有点无由而起,自己也就脸上红了一阵。袁氏道:“都是亲戚,还分个什么彼此呀?你老人家若是要用的话,随便坐一天两天,也不要紧,怎么还谈谢呢。”她越是这样说,冷太太越觉得是难为情,只红着脸。有些亲戚,知道冷家是很穷的,听袁氏那种话,大有在人家面前摆阔的意思,心里也就想着,在这大庭广众之中,再三地要现出人家是没有汽车的,岂不是故意笑人?同时,各人的脸上,自然也不免得这种神气露出,只望了袁氏,又望望冷太太。有一两个人怕冷太太下不了场,就故意找她说话,把话扯开了。冷太太也知道人家拉着说话,是避开舌锋的,这样一来,心里就未免更难堪。金家在寺里安灵,男女来宾,大家都谒灵了。冷太太因所事已毕,就不愿再到金家去了,因对清秋道:“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我不能到你家去了,我要先回去休息休息。”清秋知道母亲身体不好,今天来得就勉强,若是不要她回去,一定拖到金家去,恐怕真会把她拖出大病来。因答道:“你若是身体真不好,就先回去罢。这边母亲,我自会和她说。你有车坐吗?”冷太太恐怕当真说了出来,女儿心里要难受,只说有车,就轻轻悄悄地溜出大门来,租了一辆人力车回家去了。
第八十三回 对簿理家财群雏失望 当堂争遗产一母伤心
这些来宾里面,要算是秀珠最注意冷太太的行动。她一见冷太太不声不响走了,分明是为了刚才一句话,马上躲了开来的。于是她悄悄地走到袁氏身边,将她的衣服,轻轻一拉。袁氏回过头,望了她一望。在这一望之间,便是问她有句什么话说?秀珠向前面一望,望着前面一努嘴。轻轻地道:“老的让你两句话气走了,你也特难一点,怎么硬指明着她借了你的车坐呢?”袁氏眉毛一扬道:“谁叫她自己没有车呢?我要是没有车,我就不来送殡了。”她们两人说话之所,原来离开了众人,自坐在佛堂一个犄角上。这犄角便紧邻着内眷们休息的那间屋子,袁氏重声说地几句话,恰是让隔壁的清秋完全听去了,心里倒不由吃了一惊。这个时候,玉芬也坐在近处,清秋待要多听两句,又怕她留了心,反正知道是这样一回事,便好像没事一样,自避开了。在里边转过落地罩,就看见秀珠穿了一件黑旗袍,一点脂粉不涂,也在宾客丛中,自从那回在华洋饭店与她会面而后,已知道她和燕西交情犹在。本想对她淡然置之,可是心里总放不下,这次见了面,越是觉得心里难受。这一股子气,虽然不能发作,然而这一阵热气,由耳朵根下,直涌上脸来,恍惚在火炉上烤火一般,望了她一望,依然避到落地罩里去了。心想,怪不得形容我家没有汽车,原来是有她在这里,你真厉害,一直会逼到我母亲头上来。无论如何,我已然嫁过来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法子?你只宣布我家穷,我可没有瞒着人,说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呢!这样想着,不觉坐在椅子上,一手靠了桌子,来撑住自己的头。
金太太也在这屋子里歇着的,老妈子刚打了一把手巾来,擦过满脸的泪痕,她一见清秋斜坐在一边,似乎在生闷气,便问道:“清秋,你母亲大概是实在身体支持不住,让她回去就是了。送殡送到了这里,她总算尽了礼,你还要她怎么样?”清秋道:“我也知道她不行,让她回去的,但是我转身一想,怕亲戚们说闲话。”玉芬正把眼睛望看她呢,就淡淡的样子,将脸偏着向窗外看着天道:“哪个亲戚管那闲事?有受尽礼的,有不爱尽礼的,何必拉成一律?”金太太听她二人的口音,彼此互相暗射着,不由得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对她二人各望了一望,却没有再说什么。清秋究竟胆小的,她一见金太太大有无可奈何的神气,只得低了头,再不作一句声。金太太道:“事情也完了,殡也送了,我要先回去一步了。”说着,她已站起身来向外走。佩芳道:“你老人家怎不把孝服脱下来呢?这是不带回去的。”金太太道:“没关系,现在家里算我是头了,要说有什么丧气的话,当然是我承受。我也看得空极了,还怕什么丧气?”说着,依然是向外走。几个跟来的老妈子看见,知道太太要回去,就抢上前两步,赶快分付前面预备开车。金太太只当一切都不知道,就一直地向门外走。这一下子,大家料定她是气极了,早有道之领头,带了女眷们,一齐跟了出来。本来这里送殡的人,一个一个到停灵的屋子外去行礼,是很延长时间的事情,直到这时,还在行礼,大家都不便哪个先走。现在金太太是主要人物了,她既走了,大家也不勉强去完成那种虚套。门口的车辆,停着在大路上,有半里路长,一大半不曾预备,这时突然要走,人喊声,汽车喇叭放号声,跟来的警察追逐人力车声,闹成了一片。金家的人,四处地找自己车子,一刻工夫,倒有七八辆车子抢着开了过来。金太太依然不作声,坐上一辆,只对车夫说了一句回去,就靠着坐靠,半躺着坐在一个犄角上了。大家站在庙门口,目望金太太的汽车,风驰电掣而去,都有点担心,不知道她今天何以状态突变,也不等这里的事情完就走了?不过她一走,大家也就留不住。纷纷地坐车散了。
金家女眷们,一部分留在庙里,料理未了的事,一部分就跟着回家来。清秋见金太太今天生气,自己倒要负一半的责任,金太太回去了,怕她还要生气,也就赶着回来。但是回家以后,金太太只是在她屋子里闲躺着,一点什么话没有说,这事似乎又过去了。清秋也总希望无事,金太太不提,那就更好,也就不敢来见金太太,免得再挑起她的气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勉强去陪着吃饭,燕西却不在那里,金太太依然没说什么。清秋心里这一块石头,才落了下去。直等吃完了饭,金太太才道:“你们暂别走,我还有话说呢。”这里同餐的,只有敏之、润之,他们是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清秋一想,恐怕是事到头上了。这也没有法子,只得镇静着坐定。金太太却叫老妈子道:“我先告诉你的,叫他们一齐都来。”两个老妈子答应着分头去了,不多大一会工夫,燕西和三对兄嫂,道之夫妇,二姨太和翠姨,还有梅丽,都来了,大家坐着挤满了一屋子。金太太四周一望,人不缺少了,便正着脸色道:“我叫你们来不是别事。我先说了,棺材还没有出去,不忍当着死人说分家。现在死人出去了,迟早是分,我又何必强留?今天我问你们一个意思,是愿私分,还是愿官分?”大家听到金太太说出这一套,都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金太太道:“你们为什么不作声?有话可要说,将来事情过去了,再抢着来说,可有些来不及了。”这句话说过,大家依旧是默然。金太太冷笑道:“我看你们当了我的面,真是规矩得很,其实恨不得马上就要把家分了。这样假惺惺,又何必呢?你们不作声也好,我就要来自由支配了。”到了这时,玉芬忍不住了,本坐在一张圈椅上的,于是牵了一牵衣襟,眼光对大家扫了一遍,然后才道:“照理,现在是摊不着我说话的,无奈大家有话都不说,倒让母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说到分家的心思,母亲是明镜高悬,不能说大家就一点这意思都没有。但是要说父亲今天刚刚出殡,马上就谈到分家的头上,或者不至于。母亲就有什么话要分付大家,也不妨再搁些时。一定要今天提起来,恐怕传到外面去,要说这些作晚辈的太不成器了。”当她说时,金太太斜着身子,靠在一个沙发犄角上,两手抱在怀里,微偏着头听了。一直等玉芬说完,点点头道:“这倒对,这急于分家,倒是我的意思了。我倒也想慢慢地,但是我不愿听那些闲言闲语。至于怕人家笑话,恐怕人家笑我们也不见得就自今天为始。散了就散了,比较痛快,还要什么虚面子?玉芬,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驳你的话,我只是想到分开来地妥当,并无别意,也不单怪那一个人。”玉芬碰了这样一个钉子,真忍不住要说两句。她心里正计划着,要怎样地说几句才好,忽然一想,今天晚上,她老人家发号施令,正要支配一切,我为什么在上菜的时候,得罪厨子,当然是忍耐住了的好。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正用得着那一句话了。这样想着,便立刻把一肚子话逼了回去,也是呆呆坐在一边。一室之间,坐了许多人,反而鸦雀无声起来。金太太见大家不作声,便将脸朝着凤举道:“这该你说话了,你有什么意见?”凤举正拿了一支烟卷,靠着一张椅子,抽得正出神。两手抱在胸前,完全是静候的态度,要等人家说话。现在金太太指名问到自己头上来,这却不容推诿,放下手来,拿着烟卷弹了一弹灰,对大家看了一遍,用手向外摊着道:“我又没预备怎么样,叫我说些什么呢?”金太太道:“这又不是叫你登台演说军国大计,要预备什么?你有什么意思说出来就是了。”凤举道:“我也不敢说那句话,说能担保大家依然住得很平安。不过这事要怎么办,我是不敢拿主意。官分呢?私分呢?我也不懂。”说着,把手上的烟卷头丢了,又在身上掏出一支烟卷来,离着金老太太远远的,却到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拿洋火,将烟卷点了。金太太道:“你过来,你跑什么?你不是问官分私分吗?官分就是请两个律师来,公开地分一分。私分就是由我支配。但是我也很公的,把一切帐目都宣布了,再来分配。有反对的没有?”慧厂道:“本来呢,中国人是赞成大家庭制度的。其实小家庭制度,可以促成青年人负责任去谋生活,英美文明国家都是一样。母亲是到过外国的,当然和普通人见解不同。不过我们既是中国人,对于中国固有的道德,也应该维持。折衷两可的话,我就说句很大胆的话,分家我虽不曾发起,可是我很赞成。不过怎样的分法,我以为倒可以随便,母亲以为怎样支配适当,就怎样支配。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母亲也决不会薄哪个厚哪个的。就假如有厚薄,我们分家,为了是各人去奋斗,谋生活独立,这一点就不必去注意。”慧厂先是很随便的说,越说到后来,声调越高,嗓子直着,胸脯挺着,两只手掌,平铺地叠起来,放在大腿上,就象很用力似的。大家听了慧厂一番话,见她竟大刀阔斧这样地干起来,又都替她捏一把汗。哪知金太太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却点了一点头道:“你这话倒也痛快!本来权利的心事,人人都有的,自己愿怎样取得权利,就明明白白说了出来,要怎样去取得。若是心里很想,嘴里又说不要,这种人我就是很痛恨。”金太太说到痛恨两个字,语音格外重一点。大家也不知道这种人三个字,是指着哪一个。大家都不免板了面孔,互相地看了一眼。
金太太倒不注意大家的态度如何,她立起身来走到里边一间屋子里去,两手却捧了一个手提小皮箱出来,向着屋子中间桌子面上一放,接上掏出钥匙将锁开了。大家看到金太太这样动手,都眼睁睁地望着,谁也不能作声。也料不到这手提箱里,究竟放的是些什么?只见金太太两手将箱子里的东西,向外一件一件检出,全是些大大小小的信套纸片等类,最后,却取出了一本帐簿,她向桌上一扔道:“你们哪个要看?可以把这簿子先点上一点。”这里一些儿女辈,谁也不敢动那个手,依然是不作声地在一边站着。金太太道:“我原来是拿来公开的,你们要不看,那我就完全一人收下来了。但是,荣华富贵,我都经过了,事后想着,又有什么味?我这大年纪了,譬如象你们父亲一样,一跤摔下地,什么都不管了,我又要上许多钱作什么?你们不好意思动手,就让我来指派罢。慧厂痛快,你过来点着数目核对。凤举说不得了,你是个老大,把我开的这本帐,你念上一念,你念一笔,慧厂对一笔。”慧厂听说,她已先走过来了。凤举待还要不动,佩芳坐在他身后,却用手在他膝下轻轻推了一把。凤举会意,就缓缓地走上前来,对金太太道:“要怎样的念法?请你老人家告诉我。”金太太向他瞪了一眼道:“你是个傻子呢?还是故意问?”说着,便将那帐簿向凤举手里一塞道:“从头往后念,高声一点。”凤举也不知道母亲今天为何这样气愤?处处都不是往常所见到的态度。接过那帐簿,先看了一看,封面上题着四个字:家产总额。那笔迹却是金太太亲自写下的。金太太倒是很自在了,就向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去。专望着凤举的行动。凤举端了那簿子,先咳嗽了两声,然后停了一停,又问金太太道:“从头念到尾吗?”金太太道:“我已经和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了,难道你还没有了解不成?”凤举这才用着很低的声音,念了一行道:“股票额一百八十五万元。”他只念了一行,又咳嗽了一声。金太太道:“你怎么做这一点事,会弄得浑身是毛病?大声一点念,行不行?”凤举因母亲一再见逼,这才高着声道:“计利华铁矿公司名誉额二十万元,福成煤矿公司名誉额十八万元,西北毛革制造公司名誉额五万元。”金太太道:“且慢一点念。在场的人,对于这名誉股票,恐怕还有不懂得的,我来说明一下。这种股票,就是因为你们父亲在日,有个地位,人家开公司做大买卖,或者开矿,都拉他在内,做个发起人,以便好招股子。他们的条件,就是不必投资,可以送股票给我们,这种股票,是拿不到本钱的,甚至红利也摊不着,不过是说起好听而已。平常都说家里有多少股票,以为是笔大家产,其实是不相干的。凤举,你再往下念。”凤举当真往下念,一共念了十几项,只有二十万股票,是真正投资的。但是这二十万里面,又有十五万是电业公司的。这电业公司,借了银行的债几百万,每月的收入,还不够还利钱,股东勉强可以少还债,硬拉几个红利回来,这种股票,绝对是卖不到钱。那末,一百八十五万股票,仅仅零头是钱而已。凤举念了一样,慧厂就拿着股票点一样。凤举把股票这一项念完,金太太就问:“怎么样?这和原数相符吗?”慧厂自然说是相符。不过在她说这一声相符的时候,似乎不大起劲,说着是很随便的样子。她是这样,其余的人,更是有失望的样子了。但是金太太只当是完全不知道,依然叫凤举接着向下念。凤举已是念惯了,声音高了一点,又念道:“银行存款六十二万元,计:中西银行三十万,大达银行二十万。”凤举只念了这两家,玉芬早就忍不住说话了,就掉转头望了佩芳,当是说闲话的样子,因道:“大嫂,你听见没有?”佩芳笑着点了一点头。玉芬道:“父亲对于金融这件事,也很在行的,何以在两家最靠不住的银行,有了这样多款子?”她虽是说闲话,那声调却很高,大家都听见了。金太太道:“这两家银行,和他都有关系的,你们不知道吗?”佩芳道:“靠得住,靠不住,这都没有关系,以后这款子,不存在那银行里就是了。”玉芬道:“那怕不能吧?这种银行,你要一下子提出二三十万款子来,那真是要它关门了。”大家听了这话,以为金太太必然有话辩正的,不料她坐在一边,并不作声,竟是默认了。
翠姨坐在房间的最远处,几乎要靠着房门了,她不作声,也没有人会来注意到她。这时,她忽然站起身来,大声道:“这帐不用念了。据我想,大半总是亏空。纵然不亏空,无论有多少钱,都是在镜子里的,看得着可拿不着。”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真有耐性,忍耐到现在才开口。不错,所有的财产,都是我落下来了,我高兴给哪个,就把钱给哪个。你对我有什么法子?”翠姨道:“怎么没有法子?找人来讲理,理讲不通,还可以上法庭呢?”刚说到这里,咚的一声,金太太将面前的桌子一拍,桌上有一只空杯子,被桌面一震,震得落到地上来,砰的一声打碎了。金太太道:“好!你打算告哪个?你就告去!分来分去,无论如何,摊不到你头上一文。”翠姨道:“这可是你说的,有了你这一句话,我就是个把柄了。你是想活活叫我饿死吗?”金太太向来没有见翠姨这样热烈反抗过的,现在她在许多人面前,执着这样强硬的态度,金太太非常之气愤,脸上颜色转青变白,嘴唇皮都抖颤起来。佩芳一看这样子,是个大大的僵局,若是由翠姨闹去,恐怕会闹出笑话来。于是走上前一把将她的袖子拉住,让她坐下,笑道:“这又不是谁一个人的事,母亲自然有很妥当的办法说出来。这里算帐还没有开端,何必要你先着起急来?”翠姨道:“我是为了不是一个人的事,我才站起来说几句废话,若是我一个人的事,大家不说,我才是不说呢。”金太太道:“你说又怎么样?你能代表这些人和我要产业吗?除了梅丽而外,都是我肚皮里养出来的,他们的事,还不至于要你这样一个人出来说话。就是梅丽也不过她娘出来说话罢了。”二姨太听着这话,早哟着一声,站立起来,金太太用手向她一挥道:“你坐下,没有你的什么事,我不过这样譬方说一句罢了。”二姨太要坐下去,刚刚落椅子,但是想到金太太这一句话,千万未便默认的,复又站了起来。金太太道:“大概这句话不说,一定是憋得难受。有什么话?你就简单说出来罢。”二姨太道:“我上半辈子,那样可怜,……”梅丽原坐在金太太这边,站起来一跳脚道:“你这是怎么了?请你简单地说,你索性从上半辈子说起,若要是不简单,这得说上前十辈子了。”在孝期中,本来大家都不敢公然露出笑容来的,有了二姨太这一番表示,又经梅丽这样一拦,大家实在忍不住笑了,都向着二姨太微笑。二姨太被大家这样笑一顿,这才有些难为情,到底是把话忍回去了。金太太看她老实人受窘,也有些不忍,便道:“你的话,不必说,我也明白的。你就是说你原来很可怜,总理在日待你很不错,才享了后半辈子福。而今后半辈子未完,总理去世了,难过已极,万事都看灰了,哪有心谈到财产……”二姨太连道:“对了!太太,你这话说对了。我虽说不出来,我心里可是这样地想着。”金太太道:“本来我们对于死者的关系,哪个也不会比你浅薄。可是只有你能说这句话,叫人想起来,真要难过。”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了二姨太这一样打岔,比金太太正颜厉色的效力还大,把一屋人那种愤愤不平之气,自然的就这样镇压下去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刚才那一番紧张的情形,完全和缓了。慧厂就把桌上的契纸,完全叠好,向小皮箱子里一放,因道:“这许多帐目,不是一时可以点完的,慢慢再点罢。而且我为人也就最怕计数目字,大哥,你看怎么样?”当她问这句话时,已是伸了手出来,要接凤举的那本帐簿。凤举自也不能将这帐簿一定拿在手里,就交给她了。她接过向箱子里一放,然后对金太太道:“今天各人的心绪都乱了,一会子工夫,这帐可对不清。”她嘴里说着,已是随手把那箱子盖盖上。凤举依旧坐回原位了。金太太道:“那不行!快刀斩乱麻,要办就是今天一劳永逸地办。我告诉你们,帐全在这里,除了现在住的这一所房子不算,还有城外一个庄子的地,这个得暂时保留着。其余的现款,还有三十万。提出十万来,他们四姊,每人分两万。二姨太她说了,她自己有几个钱,而且愿跟着我一辈子,什么也不要。然而没有这个道理,暂分一万。”说着,将头向二姨太连点几下道:“以后有什么事,我可以贴补你。”说毕,脸又一板,向翠姨瞪着眼道:“我并不是怕你闹,公道话,我不让人家来说我的,你若不出金家的门,你也有一万。”回转头对凤举道:“明知道不能给你们多钱,但是替你们也保留不了一辈子,还有几万现款,和那些股票,作四股分,你们兄弟们拿去。字画古董书籍,统归我保管,我决不动,别人也不能动一根毛。”金太太这样雷厉风行地说了一篇支配法,虽有一大半人不赞成。然而都不敢明白地起来反对。翠姨她一想,反正是破脸了,便站起来道:“无论加我一种什么罪名,若是没有证据,我是不怕的,话我也是要说的。大家想,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国务总理,该有多少钱呢?若说丢下来的产业,只有这些,我就不相信。我的年纪还轻,一万块钱,我活不了一辈子,还得给我钱。若是不给,我就破了面子,要登报声明了。若是怕我声明,除非把我杀了。”说着,又站着跳起来。金太太是个吸了文明空气的太太,而且又是满堂儿女,若去和翠姨对骂,这是她认为极失身分的事。便指着道:“看你这样泼辣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一个好东西!你尽管无赖,我是不怕你的。”翠姨也用手指着金太太道:“我怎么无赖?你说!用无赖两个字,就可以把我轰了出去吗?”金太太气得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指着翠姨叫大家你看你看。二姨太一见,这风潮要更会扩大,连忙站起身来,拉着翠姨的手道:“你今天怎么啦?倒像喝醉了酒似的。”说着,便拉了她的手向屋外走。佩芳也走了过来,在后面推着,再也不容翠姨分说,就把她推出了房门。于是玉芬也跟在后面,就把她推回房去。
金太太望着凤举兄弟们,半晌不作声,大家也默然了。还是金太太先开口道:“你们瞧,这样子,这个家不分开来还成吗?你们还有什么意见?”说着,把目光就转移到清秋身上来。清秋看了一看燕西,虽然没有说什么,那也就是问他。自己能不能说话。燕西也会意,却没有什么表示。清秋这就对金太太道:“刚才二嫂说了,让大家去奋斗图着生活,分家本不能说不好。不过我和燕西,年纪都太轻了,我对于维持家务,以及他怎样去找出身,都非有人指点不可。再说,他还打算求学呢。说不定到外国去跑一趟,我一个人怎样能担一分家?我很想母亲还带携带携我们几年。”说着,望了金太太,又望大家。平常若是说着这话,金太太一定很同情的,现在听了这话,知道清秋有回娘家去的一件事,觉得她这话,不见得出于本心,便淡淡地道:“话倒是对的,不过我到了现在,也是泥牛入海,自身难保,你要靠我,未必靠得住。其实你就自撑门户,还有你的母亲可以顾问呢。”清秋竟不料金太太会说出这句话来。这几天也知道上次回家的事,已经露了马脚,知道的人,已是不少,分明婆婆这话,有点暗射那件事。想到这里,也不知是何原故,脸上一热,有点不好意思了。燕西便道:“那是什么话?我们家里的事,怎么会请外姓作顾问呢?我对于分不分,实在没有预料到,若是勾结外人,我可以发誓,绝对没有这件事。”道之站起来,向燕西丢了一个眼色,拉着他一只手道:“你又来了。母亲心里不大痛快,大家要想法子安慰她才是,干吗大家都和她顶嘴?你别说了,出去罢!今天晚上,什么事也不谈了。”清秋正也怕闹成了僵局,自己无法转圜,趁了这个机会,就站起来了。道之一手牵着她,就拉她回房去。到了屋子里,清秋默然无语地坐着。道之笑道:“傻子,你还生什么闷气?今天无论是谁说话,也得碰钉子的。其实刚才你所说的话,合情合理,自然是谁也不能驳回的。你这种办法,我很赞成,你别焦心,好歹全放在我身上。”说着,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拍了两拍她的肩膀,笑道:“你今天这个钉子碰得冤枉,我也很给你叫委屈的。”清秋也站起来道:“这也不算碰钉子,就是碰钉子,作晚辈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道之见她总还不能坦然,又再三再四地安慰了一番,然后才走了。
当天晚上,闹一个无结果,这也就算了。到了次日,大家也就以为无事,不至于再提了。不料到了次日,吃过午饭,金太太又把凤举四兄弟叫了去,说是:“从种种方面观察,已经知道这家有非分不可的趋势,这又何必勉强相留?这家暂时就是照昨天晚上那样分法,你们若是要清理财产后彻底一分,那要等我死了再说。”于是就将昨日看的股票、存折都拿出来,有的是开支票为现款,有的是用折子到银行里过户,作四股支配了。这种办法,除了鹏振外,大家都极是赞成。因为这两年以来,兄弟们没有一个不弄成浑身亏空。现在一下各拿五万现款在手。很能作一点事情,也足以过过花钱的瘾,又何必不答应呢?鹏振呢,他也并不是瞧不起这一股家产,因为他夫妻两人,曾仔细研究多次,这一次分家,至少似乎可以分得三十万上下。现在母亲一手支配,仅仅只有这些,将来是否可以再分些,完全在不可知之列。若是就如此了结,眼睁睁许多钱,都会无了着落,这可吃了大亏。因之凤举三人在金太太面前,不置可否的时候,他就道:“这件事,我看不必汲汲。”金太太道:“对于分家一件事,有什么汲汲不汲汲?我看你准不比哪个心里淡些呢。你不过是嫌着钱少罢了。你不要,我倒不必强人所难,你这一股,我就代你保管下了。”这样一说,鹏振立刻也就不作声。金太太将分好的支票股票,用牛皮纸卷着的,依着次序,交给四个儿子。交完了,自己向大沙发椅上,斜躺着坐下去,随手在三角架上取了一挂佛珠,手里掐着,默然无言。他弟兄四人既不敢说不要,也不能说受之有愧,更绝对的不能说多少。受钱之后,也就无一句话可说,因之也是对立一会,悄悄地走了。金太太等他们走后,不想一世繁华,主人翁只死了几天,家中就闹得这样落花流水,不可收拾。这四个儿子,口头上是不说什么,但没有一个坚决反对分开的。儿媳们更不说,有的明来有的暗来,恨不得马上分开。倒是女儿虽属外姓,他们是真正无所可否,然而也没有谁会代想一个法子,来振作家风的。人生至于儿女都不可靠,何况其它呢?思想到这里,一阵心酸,不觉流下泪来了。
第八十四回 得失爱何曾愤来逐鹿 逍遥咬自己丧后游园
金太太在这里垂着泪,道之抱着小贝贝进来了。问道:“你又伤心,小外孙子来了,快亲亲罢。”说着,抱了小孩子,真塞到金太太怀里去。金太太抚摸着小孩子的头,望了道之道:“守华看了半年的房子了,还没有找着一处合适的吗?”道之道:“已经看好一处了,原打算这两三天之内就搬。”金太太道:“不是我催你搬家,我这里不能容纳你一家了。就是凤举他们也要搬家,自立门户去了。你还寄住在这里,那成什么话呢?”于是就把刚才分财产的话,说了一遍。道之道:“你真这样急,眼见得这家就四分五裂了。好比一把沙一样,向外一撒,那可容易,再要团结起来,恐怕没有那一日。”金太太道:“团结起来作什么?好让我多受些闲气吗?有你老子在日,他有那些钱,可以养住这些吃饭不作事的人,我可没有那些钱。迟早是一散,散早些,我少受气,不好吗?不过我养了这一大班子,到了晚年还落个孤人,人生无论什么都是空的,真无味呀。”说着,在袖子里抽出一条手绢,在两只眼睛角上又擦了两擦。接着将小贝贝抱了放在大腿上坐着,只管去摸他的头。道之听母亲所说,也觉黯然,不过自己是个出嫁的女儿,有什么法子来慰母亲的寂寞呢?顿了一顿,因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论,老七夫妇,就太年轻一点,让他们离开,也不大好吗?”金太太听到这里,先摇一摇头,接着又叹了一口长气。道之道:“你老人家为什么叹气?”金太太道:“我叹什么气?我看最不了的,就是这一对了。清秋这孩子,我先以为她还不错,而今看起来,也是一个外实内浮的女子。我这两天才知道,她和老七胡闹得够了,才嫁过来的。大概不久,笑话就出来了。”道之道:“有什么笑话?难道到了日子了?”金太太道:“这也不算什么,这年头儿,乳着孩子结婚的也多着啦。只是我最近发现她有一晚上,漏夜回家去了一趟,办什么事我不知道,可是老七也是通了,分明是商量着办的了。我只知道这一位……”说着,将三个手指头一伸,接着道:“她很有几个钱,老早就大作其公债买卖,而今由清秋这事一推,哪个不是一样呀?他们有钱不能让谁抢了去,偏是表面上极力装着穷,我为这一点,也恨他们不过,让她去造一番乾坤罢。”道之知道母亲是极能容物的人,现在是这样的不平,这话也就不好相劝。因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大家就是这样的散了……”说不下去了,又唉着一声。
母女对坐无言地坐了一会,接着玉芬来了,才开始说话。玉芬却望着道之道:“四姐,刚才你在这里吗?我们真分了吗?”说着这话,把声浪压得极低,好象有极端不忍的样子。金太太道:“这事我就是这样办,并不算分家,家留着我死了再分。现在不过给你们一点钱,让你们去作奋斗的基础罢了。真有不愿要的,谁愿光了手去作出一番事业来,我更是赞成。”说毕,板了脸不作声。坐了一会,玉芬觉得一肚子的议论,给婆婆一个大帽子先发制人地制住了,暂时也就只好不说。恰好老妈子说有电话找,借着这个机会,就离开了这里,回自己屋子里去接电话。一说话时,却是白秀珠。她道:“现在你总可以出来了吧?我有几句话和你谈谈,请你到我这里来。”玉芬道:“关于哪一方面的事,非马上来不可吗?”秀珠在电话里顿了一顿,笑道:“不忙,但是能马上来是更好。”玉芬以为电话里或不便说,就答应马上来。挂上电话,回头见鹏振将所分的那一股纸券,放在桌上,远远坐在沙发上,望了桌面,只管抽烟卷。玉芬一把将那些东西完全拿在手上,打开衣橱向一只小抽屉里放进去。一面锁抽屉和橱门,一面回过头来说道:“你真没有出息,不过这几个钱,你就看得那样出神。我姓王的,就不分家产,也比你这个超过几倍去呢,那又算什么?”鹏振笑道:“原是因为钱不多,我才想了出神,觉得做这样不够,做那样也不够。若是钱多的话,手边非常顺适,我就用不着想了。秀珠她在电话里怎样地说,是合作的事吗?”玉芬道:“合作也好,不合作也好,与你可没有什么关系,你也不必问。”说时,将钥匙放到小皮包里,自己匆匆换了一件衣服,就走出来。
这两天家里的汽车,都闲着的时候多,便坐了一辆,独自到白家来。也不用老妈子通报,一直到秀珠屋子里来找她。在窗子外先笑道:“我够交情不够交情?一个电话,马上就来了。”秀珠听到玉芬的声音,早迎了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真是够朋友,一个电话就来了”。将玉芬让在一张软榻上,自己也坐在上面,因低声说道:“你要怎样谢我呢?你的款子,已全部转存到华国银行去了。因为这笔款子,是由华国银行转拨的。家兄不知道你能不能信任那银行,不敢给你存定期的,只好给你存活期的。和公司方面,纠缠了几个月,总算告了一个段落。”说着,连忙打开箱子,拿了一个折子,交给玉芬。玉芬虽知道公司里那笔款子,有白雄起在公司的货款上,有法子能弄回来。然而钱没到手,究竟不能十分放宽心。现在不但钱拿回来了,而且人家都代为存好了。白雄起虽系表兄的关系而出此,然而也亏得秀珠在一旁鼎力吹嘘,不然,决不能办得这样的周到。于是站起身来,一只手接了折子,一只手握了秀珠的手,笑道:“我的妹妹,这一下子,你帮我的忙帮大了,我怎样的谢你呢?”秀珠笑道:“刚才我也不过说着好玩罢了,当真还要你谢我吗?”玉芬道:“你虽然不要我谢,然而我得着你这大的好处,我怎能说不谢?”秀珠笑道:“你真是要谢,请我吃两回小馆子就得了。因为这全是家兄办的,我可不敢抢别人的功劳。”玉芬道:“吃馆子,哪时候不吃,这算得什么谢礼?”说着,定了眼神想了一想,自言自语地道:“我有办法,我有办法。”秀珠拉了她的手,又一块儿坐到软椅上去,两手扶了玉芬的右肩,将头也枕在肩上,笑问道:“这么久不出来,你也不闷得慌吗?”玉芬觉得她这一分亲热,也就非常人所可比拟,反过一只手去,抚摸着秀珠的指尖,又抚摸着秀珠的脸,笑道:“表妹,真的,我说要感谢你,是必定要做出来的,决不是口惠而实不至的人。”秀球站了起来,拍着她的肩膀笑道:“谁让我们是这样的至亲呢?难道说能帮忙的时候,都眼睁睁望着亲戚吃亏去,也不帮助一把吗?得啦,不要再提这话了,我们再谈别的罢。”玉芬见她这样开诚布公地说了,就不好意思再说酬谢的话,只是向着秀珠笑。秀珠道:“现在你金府上,总可以不受那丧礼的拘束了。你在我这儿多谈一会儿,吃了饭再回去,我想伯母总不会见怪吧?”玉芬一抬肩膀,两手又一伸,一撇嘴道:“不成问题,树倒猢狲散,我们家今天分家了。但是这家可以说是分了,也可以说是没有分,你觉得奇怪不是?让我……”秀珠便接着道:“不用说,我已经知道了,这种办法也很好,事实上大家干大家的,表面上并没有落什么痕迹。”玉芬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事也不过刚发生几小时,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了。”秀珠微笑道:“这也不算恶事,也没有传到一千里,我有耳报神,把消息告诉我了。”玉芬一想,就猜着十有八九是燕西打了电话给她了。这话她若不说,也就不必说破。便装麻糊道:“这事本也用不着瞒人,亲戚家里,自然是首先知道的。我想着,为了种种便利起见,很打算搬出来,找一所小一点的房子独住,你看如何?”秀珠笑道:“哟!这是笑话了。象你这样的智多星,哪样事情不知道,倒反过来请问于我?”玉芬笑道:“就算我是智多星,老实说,你也比我不弱呀。我来问你的话,你倒不肯告诉我?”秀珠笑道:“你既承认是智多星,我就不妨说了。我以为你最好还是搬出来住,要作个什么,要办个什么,还不至于受拘束。就是我,也可以不受拘束,随便到你府上去谈天了。玉芬道:“你到现在为止,对我们老七,还有些不满意吗?”秀珠听了她这话,顿了一顿,没有答复。两手叉了腰,昂着头道:“不!我对他完全谅解了。玉芬姐,你不是外人,我所告诉你的话,谅你也不会宣布。哼!象金燕西这种人才,没有什么出奇,很容易找得着。不过人家既在我手上夺了去,我一定要现现本领,还要在人家手上夺回来。我说这话,你相信不相信?”说着,她又是一摆头,把她那烫着堆云的头发,就在头顶一旋。玉芬拍着她脊梁笑道:“我怎么不相信,只看你这种表示坚决的样子,我就可以相信了。”秀珠被她说破,倒伏在椅子背上笑起来。玉芬道:“不是你自己说明,我可不敢说,我看我们老七,就是在孝服中,大概也不止来找你一次了。今天有约会吗?”秀珠一抬头道:“有,他说舞场上究竟不便去,我约他在咖啡柜房里谈谈。咱们名正言顺地交朋友,那怕什么?决不能象人家弄出笑话来了,以至于非要这人讨去不可。这种卑劣的手段,姓白的清白人家,不会有的。”玉芬真不料她大刀阔斧,会说出这样一套,笑道:“你很不错,居然能进行到这种地步,我祝你成功罢。”秀珠又哼着一声道:“这种成功,没有什么可庆祝的,然而我出这一口气,是不能不进行的。”玉芬看她的颜色,以至于她的话音,似乎有点变了常态,要再继续着向下说,恐怕更会惹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只得向她默然笑着,不便提了。便道:“我也要看看表兄去,应当专诚谢他两句哩。”说着,就出了秀珠的屋子,去看白雄起去了。
秀珠拿起床头边的电话插销,就向金家要电话。不多一会儿,燕西就接着电话了。秀珠道:“请你到我们家来坐坐,好不好?你三嫂也在这里。”燕西答说:“对不住,有我三嫂在那里,我实在不便来。但是晚上的约会,我可以把钟点提早一点。她在那里,就是你也觉着不方便。”秀珠道:“彼此交朋友,有什么叫方便不方便?”燕西道:“我刚刚将钱拿到手,少不得我也要计划一下,我们哥儿们正有一个小会议哩。我明天到府上来拜访就是了。”当他二人正在打电话的时候,玉芬在白雄起那边屋子里,也拿了插销打电话,一听有秀珠和燕西说话的口音,就听了没有作声。把这事搁在肚里,也不说出来。当日在白家吃了便饭回去,便留意起燕西的行动来。
到了晚上八点钟打过,燕西就不见了。约摸有一点半钟,在隔院子里听得清楚,燕西开着上房门进屋里去了。于是一切的话,都已证实。燕西这种行动,连玉芬都猜了个透明,清秋和他最接近的人,看他那种情形,岂有不知之理?所以燕西一进房来,清秋睡在床上了。只当睡着了不知道,面朝着里,只管不作声。燕西道:“也不过十二点多钟罢了,怎么就睡得这样的死?”清秋也不以为他说得冤枉,慢慢地翻转一个身,将脸朝着外,用手揉着眼睛道:“还只十二点多钟吗?不对罢。跳舞场上的钟点,怎样可以和人家家里钟点相比呢?”燕西是穿了西服出去的,一面解领带,一面说道:“你是说我跳舞去了吗?我身上热孝未除,我就那样不懂事?我要是到跳舞场上去了,我也该换晚礼服,你看我穿的是什么?你随便这样说一句不要紧,让别人知道,一定会说我这人简直是混蛋,老子的棺材,刚抬出去,就上饭店跳舞了。你转着弯骂人,真是厉害呀。”清秋道:“我是那样转着弯骂人的人吗?只要你知道这种礼节,那就更好哇。不过你闹到这般晚才回家,是由哪里来呢?”燕西道:“会朋友谈得晚一点,也不算回事。”清秋道:“是哪个朋友?”燕西把衣服都脱毕了,全放在一张屉桌的屉子里,于是扑通一声,使劲将抽屉一关,口里发狠道:“我爱这时候回来,以后也许我整宿不回来,你管得着吗?这样地干涉起来,那还得了!我进你一句忠告,你少管我的闲事!”说话时,用脚上的拖鞋,扑通一声,把自己的皮鞋,踢到桌子底下去。到了这时,清秋有些忍不住了,便坐了起来道:“你这人太不讲理了,你闹到这时候回来,我白问一声,什么也不敢说,你倒反生我的气?我以十二分的信托你,你却一丝一毫也不信托我。男子们对于女子的态度,能欺骗的时候,就一味欺骗,不能欺骗的时候,就老实不客气来压迫。”燕西道:“怎么着?你说我压迫了你吗?这很容易,我给你自由,我们离婚就是了。”清秋自嫁燕西而后,不对的时候总有点小口角,但是离婚两个字,却没有提到过。现在陡然听到离婚两个字,不由得心里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燕西见她不作声了,也不能追着问,他一掀被角,在清秋脚头睡了。清秋在被外坐了许久,思前想后,不觉垂了几点泪。因身上觉得有些冰凉,这才睡了下去。心里便想,再问燕西一句,是闹着玩呢?还是真有这个意思?盘算了一晚,觉得总是问出来的不妥,无论是真是假,燕西一口气没有和缓下去,只有越说越僵的,总是极端地隐忍着。到了次日早上,清秋先起,故意装出极平常的样子,仿佛把昨晚的事全忘了。燕西起来了,一声也不言语,自穿他的衣服。穿好了衣服,匆匆忙忙地漱洗完了,就向前面而去。清秋虽然有几句话想说,因为要考量考量,不想只在这犹豫的期间,燕西便走了,一肚子的话,算是空筹划了一阵。
燕西出来,自在书房里喝茶吃点心,在家里混到下午两点钟,秀珠又来了电话,说是在公园里等他了。燕西总还没有公开地出去游逛过,突然提出上公园去,怕别人说他。因之先皱眉,见人只说头痛,因之也没有哪个注意到他,就告诉金荣道:“我非常烦闷,头痛得几乎要裂开了。我怕吃药,出去吸吸新鲜空气。有人问我,你就这样说。”金荣也不知道他命意所在,也就含糊答应着。燕西分付毕了,就坐着一辆汽车,向公园里来。知道秀珠是专上咖啡馆的,不用得寻,一直往咖啡馆来。远远看见靠假山边一个座位上,有个女郎背着外面行人路而坐,那紫色漏花绒的斗篷,托着白色软缎的里子,很远的就可吸引人家的目光。在北京穿这样海派时髦衣服的人,为数不多,料着那就是秀珠。及走近来一看,可不是吗?她的斗篷披在身上,并不扣着,松松的搭在肩上,将里面一件鹅黄色族着豆绿花边的单旗袍透露出来。见着燕西,且不站起,却把自己喝的一杯蔻蔻,向左边一移,笑着将嘴向那边空椅子上一努,意思让他坐下。燕西见她热情招待,自然坐下了。秀珠看了一看手表,笑道:“昨天两点钟回去的,今天两点钟见面,刚好是一周。”燕西道:“你这说我来晚了吗?”秀珠道:“那怎样敢?这就把你陪新夫人的光阴,整整一日一夜分着一半来了。昨天晚上回去,你夫人没有责备你吗?”燕西道:“她向来不敢多我的事,我也不许她多我的事,这种情形是公开的,决不是我自吹,你无论问谁,都可以证明我的话不假。”秀珠这时似乎有了一点新感动,向着燕西看了一眼,发出微笑来。这种微笑,在往日燕西也消受惯了。不过自与清秋交好,和秀珠见了面,便像有气似的,秀珠也是放出那种愤愤不平的样子,后来彼此虽然言归于好,然而燕西总不能象往日那样迁就。燕西不迁就,秀珠纵有笑容相向,也看着很不自然。总而言之,她笑了便是笑了,脸上绝无一点娇羞之态,就不见含有什么情感了。现在秀珠笑着,脸上有一层红晕,笑时,头也向下一低,这是表示心中有所动了。燕西不觉由桌子伸过手去,握了她的手。因问道:“请你由心眼里把话说出来,我的话,究竟怎么样?有没有藏着假呢?”秀珠将手一缩,向燕西瞟了一眼道:“你又犯了老毛病?”燕西笑道:“并不是我要犯老毛病,我要摸摸你,现在是不是瘦了一点?”秀珠道:“你怎么说我瘦了?我又没害病。”燕西道:“虽然没有害病,但是思想多的人,比害病剥削身体,也就差不多。”秀珠笑着摇了一摇头道:“我有饭吃,有衣穿,我有什么可思?又有什么可想?”说着这话,对燕西望了一望。意思是说,除非是思想着你。燕西被她这一望,望得心神奇痒,似乎受了一种麻醉剂的麻醉一样,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奇异的感觉,望着她也笑了。茶房见秀珠的大半杯蔻蔻已经移到燕西面前来,于是给秀珠又送了一杯新的来。这时,燕西才知道是喝了人家的蔻蔻,杯子上还不免有口脂香气,自不觉柔情荡漾起来。于是两手一撑,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你今天到公园里来,光是为了等我说话,还有其它的事情呢?”秀珠笑道:“这个你可以不必问,你看我坐在这里静等,还作有别的事情没有?若是没有作别的事情,你想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作什么?”说到这里,向着燕西望了一眼,现出那要笑不笑的样子来。燕西笑道:“这样说,由今天起,你就是完全对我谅解了?”秀珠将小茶匙,伸在杯子里,只管旋着,低了头,一面呷蔻蔻,一面微笑。燕西躺着在藤椅子上,两脚向桌子下一伸,笑道:“你怎么不给我一个答复?我这话问得过于唐突一点吗?”秀珠鼻子里哼着,笑了一声道:“这样很明显的事,不料直到今天你才明白,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燕西笑道:“这样说,你是很早对我谅解的了,我很惭愧,我竟是一点都不知道。不过我现在完了,我不是总理的少爷了,是一个失学而又失业的少年。我的前途,恐怕是黯淡,不免要辜负你这一番谅解盛意的。”秀珠脸色一正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那样势利眼?再说,你这样年少,正是奋斗的时代,为什么自己说那样颓唐不上进的话?”燕西当自己说出一片话之后,本来觉得有点失言,总怕秀珠不快活。现在听秀珠的话,却又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不但彼此感情恢复了,觉得她这人也和婉了许多,大不似从前专闹小姐脾气了。在他这样转着良好念头的时候,脸上自然不能没有一点表示。秀珠看见,笑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好象是初次见着我,不大相识似的,老向我望着。要吃一些点心吗?若不吃点心,我们就在园里散散步如何?”燕西当然目的不是吃东西,便道:“我是在家里闷得慌,在园子里走走,我很赞成的。”于是招呼了一声茶房,二人就向树林子走去。秀珠的斗篷,并不穿在身上,只搭在左胳膊上,于是伸了右手,挽着燕西左胳膊,缓缓地走着。燕西心里也想着,就是在从前,彼此也不曾这样亲热的。这一句话,还不曾出口,不料秀珠倒先说起来,她就笑道:“我们这样的一处玩,相隔有好久的时候了。”燕西道:“可不是,不过朋友的交情,原要密而疏,疏而又密,那才见得好的。”秀珠笑道:“你哪里找出来的古典?恐怕有些杜撰吧?”燕西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不过我心里觉得是这样,所以我就照着这样子说出来。”秀珠点点头道:“原来你为人,是这样喜好无常的。往日如此,来日可知了。”燕西笑道:“这话在你,或者应当这样说的。现在我是无法辩明,将来你望后瞧,自然就明白了。”说到这里,燕西固然是不便向下说,秀珠也就不便向下说,二人倒是默然地在树林外的大道上走着。走了许久,秀珠却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燕西道:“好好的为什么你又伤感起来?你这口气,叹得很是尴尬呀。”秀珠笑道:“叹气有什么尴尬不尴尬?我一年以来,全是这样,无缘无故,就会叹上一口气,为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燕西道:“这自然是心里不痛快的表示,希望你以后把这脾气改了。这也容易改的,只要遇事留心,就可以忍回去了。”秀珠笑道:“多谢你的厚意。但是这个脾气也不是空言可以挽回来的。”说到这里,秀珠自摇了一摇头,似乎这话说得不大妥当。于是彼此默然了一会,二人在公园里走着,整整兜了两个圈子。秀珠弯了腰,用手在腿上捶了两下,笑道:“老这样走着吗?我有点累了。”燕西道:“再去喝一杯咖啡去。”秀珠道:“喝了又走,走了又喝,就留恋在公园里,不用走了。我家里还有一点事,要回去料理料理。”燕西道:“不忙不忙,还兜两个圈子。”秀珠皱了眉道:“我实在有事,怎么办呢?但是你的命令,我也不敢违拗,陪你走一个圈子,我的确要走了。”燕西听她说出这种话来,倒过意不去,便道:“你真有事的话,不要为了玩误了正事。”秀珠勉强地笑道:“再走一个圈子也不要紧,我的事固然不能丢下,也不能与你心里不痛快。”说着,缩了脖子一笑。燕西也笑了,又走了一个圈子,倒是燕西先说:“你回去罢,这个圈子,走了有三十分钟,工夫耽误不少了。”秀珠的一只胳膊,让他挽着还不曾抽开。便笑道:“那末,请你送我上大门口。”燕西连说着可以可以。秀珠笑着望了他一眼道:“你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燕西笑道:“这话可以代替我说你,我对于你,也是这样的感想。”秀珠这就不用再说了,只是微笑。二人很高兴的一路出了公园,还是燕西用汽车送了秀珠回家,然后才回去。
第八十五回 衰服近优怜不亏好友 红颜计柴米贻笑方家
燕西回到家门口,刚一下汽车,只见门房里有个中年汉子,先迎了出来。燕西很眼熟,却记不起他姓什么。只看他穿了一件黑色长衫,又戴了黑色的呢帽,不是什么高明的衣饰,颇带一点流派。他早走上前,给燕西请了一个安,问道:“七爷,你好?”燕西望了一望他道:“我很是面熟,你贵姓?”那人道:“我是李大,白莲花是我妹妹。”燕西微笑道:“哦!我记起来了,她好吗?好久不见了。我们老爷子过去了,我是什么应酬也不能理会。”李大向后一站,道了一声是。燕西道:“你令妹在天津一趟不错吧?”李大皱了眉道:“别提,赔了。回来之后,倒是有几处邀她。她是让你捧起面子来了,为了戏码子,东不成,西不就。现在倒是自己来个班子,早就要来请七爷的示,知道宅里有白事,不敢过来,连电话也不敢打。今天舍妹让我过来,给七爷请安,给三爷大爷二爷请安。”燕西道:“我们现在不比从前了,虽然说不见得就穷下来,可是这样热闹地方,前去不得,给人家议论一阵,可受不了。”李大连连答应了几个是,可是站着也没敢动。燕西站着想了一想,便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再说罢。”说着,进内去了。
李大见他匆匆地进去了,一点没有得着结果,这和今天来的目的,相差未免太远。望着上房,未免发了愣。那门房就叫道:“李大哥,怎么样?和我们七爷说着,得了个信儿吗?”李大走回门房里,皱了一皱眉道:“七爷忙得很似的,没有给我一句准话,我就这样回去了,交不了差,家里准得有麻烦。要不,劳你驾,进去再给我提一声儿,若是有点好处,我准忘不了你。”说着,笑了起来,和门房连拱了两下手。门房笑道:“不用上去回,要是照你这一套话,走上去,准是碰钉子回来。我的意思,最好就是你请李老板自己来说。七爷碍着面子,他自己不便上戏馆捧场的话,他帮个忙,拿出几个钱来,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李大道:“现在能来吗?她糊里糊涂跑了来,又是个乱子。”门房一笑,接着将头一摇,现出他那很自负的样子来,因笑道:“这就用得着我们了。她来了,我们给她找个地方先坐着,然后悄悄地上去一回话。一见了面,怎样地去说话,我想李老板准比我们还机灵,用不着我们去耽心。”李大笑道:“那敢情好,可是舍妹不象我,要她在这儿等上三四个钟头,那办不到。”门房用手一指鼻子尖道:“要我们干吗的?你先打个电话来,七爷在家里,她才来,不在家,回头再打第二回电话,你看这办法妥当不妥当?”李大不料门房自告奋勇,能帮这样一个大忙,就连作两个揖道:“那我就感激不尽了,过两天,我先请你喝一壶。”门房笑道:“咱们朋友,交情不在乎这上头,你就照我的话办罢。”李大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自是喜之不尽,回家去对白莲花一说,白莲花是到过金府多次的,只要门房不挡驾,自己有法子见着面,那就好说了。当日自然是来不及去见燕西。到了次日,梳洗好了,连午饭也不吃,就打了电话到金宅的门房里去。门房连说正是机会,今天上午他要在家里等一个人,不会出门的。白莲花听了这话,挂上电话,赶快就坐了车子前来。到了金宅门口,那门房不待人去找他,他竟自迎上前去,笑道:“李老板你来得好,七爷这时候在书房里,你先请到外客厅坐一坐,我去给你送个信儿。”白莲花道:“我带了名片来了,你先给我递了这张名片去。”于是交了一张名片给他,向他笑着说了一声劳驾。门房听了这一声劳驾,比得了什么重礼,还要高兴。连道:“这不算什么,李老板难得来的,这一点小忙,我们还不应帮的吗?”说着,将那张小名片握在手板心里。到了书房里,只见燕西手上捧了一本图书杂志,架起脚来,躺在沙发上看。门房叫了一声七爷,燕西并不曾起身,只是放下杂志,对他望了一望。门房也不说什么,就把那张白莲花的名片,轻轻向杂志封面上一放。燕西一望是白莲花三个字,将名片拿在手里,将杂志一扔,便笑道:“她来了吗?这真胡闹了,怎么办呢?你让她在哪里坐?”门房知道他已完全软化了,便笑道:“我没有敢往里头引,让她坐在外边小客厅里。”燕西道:“胡闹了,一个女客,怎么让人家在外边小客厅里待着呢?”门房道:“那末,请她到书房来坐罢?”燕西对于这办法,还在犹豫着,门房已经走了。
不多大一会子工夫,房门一推,白莲花轻轻悄悄地伸着半边身子进来,探望了一下,见并没有别人,然后笑着叫了一声七爷。燕西道:“请进罢,好久不见了。”白莲花也不见外,就在燕西坐着的那张沙发上坐下。燕西握了她一只手,见她穿的是一件灰哔叽夹袍,便道:“你穿得这样的素净?”白莲花道:“你府上有了白事,我穿得那样花花哨哨地来,也不近情理。再说,我不是我大哥回去说七爷让我来,我还不敢来呢。”燕西心想,我何曾叫你来?你哥哥和我说话,我都没有听完呢。不过心里虽然是这样的想,口里可不能这样的对人说,便笑道:“这更见得你为人客气过分了。”说时,便伸手要按铃,白莲花拦着道:“你又要叫听差张罗一气吗?茶也不要,烟也不要,我们的交情不在这上面。说了两句话,我就走,我也不便在这里多耽搁。”燕西道:“不要紧,我虽然在服中,难道客还不能来吗?你的来意,我也明白了。我暂时是不好明目张胆出去玩的,这一层你当然也明白,用不着我来说。”白莲花笑道:“我连来还不敢来呢,自然是不敢要七爷出去的了,只要肯帮忙,也不敢劳你大驾。”燕西道:“用不着我出门的事,象我们这样的交情,我哪里推得了?你实说,要我出多少钱?我尽力而为。”白莲花笑道:“七爷虽然是一句老实话,我们听了,可是罪过了。凭着什么,要七爷在金钱上帮忙呢?我的行头,凑合着还可以唱几出戏,就是怕上台的日子,上座儿不行,那可要了面子。我想,只要七爷给我提倡三个礼拜,我这头一关打破,就好办了。你别听着说三个礼拜,这日子长久了,其实一个礼拜,也不过唱两天戏,凭你七爷代销几个包厢和三排散座,总不成多大问题。”燕西先听她说,并不要在金钱上帮忙,倒有些奇怪。这时她掉了一个方向,就是不作行头,只销戏票,由她的说法算来,不作行头,就不能算是花钱了,这戏票和包厢票不用拿钱去买吗?心里这样的想着,脸上便有些个不高兴。白莲花原是因为燕西把话说得太直率了,所以说着这话,想来遮掩遮掩,不料越遮掩越坏,倒引起主人翁不高兴起来。于是将头斜靠着燕西的肩膀,一手绕过来,搭在燕西的肩膀上,鼻子里连哼了几声,扭着身子道:“七爷,你总得帮我的忙,你若不帮我的忙,我可急了。好七爷,你最疼我的,你别让我着急了。”这一下子,不由得燕西不把一肚子气消了干净。便道:“你的事情,我有什么法子不答应?不过我现时在服里,实在不敢大闹。花了钱不要紧,真会找上一顿骂挨。”白莲花见燕西已是不能拒绝了,便握着他的手道:“你是知道我的情形的,我除了你以外,并没有第二个捧我的。就是有那些不相干的人来捧我,我也不希罕他捧。平常也没有什么关系,到了这样要紧的时候,我妈就说我平常不肯应酬人,现在怎么样?我让她说了我好几次,我也没有法子替自己来分说了。我明知道七爷这个时候,是不能出面捧人的,我来找你,真是十二分没法。我说这话,我想你未必相信。”这一阵不痛不痒的话,闹得燕西真无法可以说个不字。便笑道:“我真是要捧场,不但要瞒着外头人,就是自己家里,也要守极端的秘密。若是让人知道了,我们老太太就不能答应我。你是什么日子上台?请你先通知我一声。我虽然不能来,也会请刘二爷代表的。”白莲花知道他已是完全答应了,便笑道:“你若是不便听戏,到后台去玩玩也不要紧。说不定我还可给你介绍介绍两位。”燕西伸手一摸白莲花的嫩脸,笑道:“有这样一个,我就受不了,我还能再让你介绍吗?你真大方,倒肯不吃醋。”白莲花瞟了他一眼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只认识我一个?那也太难了。你以后就只许捧我一个,你若是捧别人,我不依你的。”说着,鼻子里连哼两声。燕西对于这种醋意,明明是越酸越情浓,心里十分得意。便笑道:“我就听你的话,不捧别人了。可是介绍还得介绍呢。”白莲花道:“哼!我不介绍了。”燕西哈哈大笑。白莲花道:“你这是不成问题的了,我也不便多在这里坐,我先去。”燕西道:“何必回去?就在我这里吃午饭罢。”白莲花道:“那更是不妥,让老太太知道了,真成了那句话,我吃不了兜着跑呢。你若是诚心赏面子,愿意和我吃饭,中晌来不及了,就请晚上到我家里去吃便饭。我不敢说有什么好菜,我一定亲自做两样菜给你吃。”燕西道:“真的吗?不要是把馆子里菜冒充的吧?”白莲花道:“只要你肯赏光,我一定亲自做菜给你吃。你若是不肯信,回头你就监督着我做菜,你看好不好?我家里到菜市上还不远,我不但是做出来,我还要亲自到市上挑选一番,看是什么东西做出来好吃。可是我忙了一阵,你要不去的话,我真会怪你。”说着话,她已是站了起来,两手都握了燕西的手,装出那种十分亲热的样子来。燕西始终也没有说去,不料她倒说得那样肯定,简直是非去不可。因点点头,向她微笑。白莲花噘了嘴,微微地跳着脚,又扭着身子道:“那不行,你骗着我去买了菜,我倒是自己来吃吗?”燕西笑道:“你有点不讲理了。你说要做菜,又说要亲自去买菜,好意虽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自己想着我自己的事,是不是有工夫去呢?我还没有算计好。”白莲花不等他向下分辩,便道:“我明白七爷的心事,以为我现在要七爷捧场,才请七爷去吃饭,有点势利眼。其实吃饭是吃饭,捧场是捧场,决不能混在一处说的。”燕西道:“糟了,这样说,倒是我怕捧场,所以今天不去吃饭。我们一言为定,下午六点钟,我一定到你家去。可是我和你有约在先,千万不要弄出许多菜。要弄出许多的话,留着我下回再去吃。你看我这样多干脆,你只约我吃这一餐,我连第二第三餐,都答应去了。”白莲花一听燕西的口音,决不会反悔的,这就高高兴兴地辞别回家。
燕西当时原是碍着她的面子,及至她走了,一想到这样热孝在身,就到女戏子家里去捧场,人家知道了,固然是要骂,就是自己良心上说来,这种举动,也太不通情理。难道说父亲去世,又接着分家,这样生离死别的环境之下,还能作乐吗?白莲花自己来了,这面子驳不过去,给她几个钱,也就完了,何必一定要自己捧场?这样一想,所说的话,也就不觉得完全推翻。正午本约了两位旧同学,商量自己出洋求学的问题,留着吃过饭,谈谈说说,自然也就不觉是下午三四点钟了。所谈的结果,是自己要补习英语,这一步不预备得充足,纵然是身边多带一些钱,也减少许多兴味。自己一想,也是不错,我的英文,本来有些底子的,无故把它丢了,实在可惜。就是不出洋,把英文练习好了,也不算坏。这样想着,客去以后,就在书房里不走,翻出几本英文书出来看。然而当他翻着英文书看了几页之时,白莲花催请的电话就来了。她在电话里说,不一定在吃饭的时候到,早些去,也可以多谈谈。燕西一接电话,便笑道:“何以这样快?我这人真未免太馋了。”白莲花在电话里再三央告着,说是必得去,若不去,我就急了。燕西被她央告不过,笑了一笑,只好答应就来。白莲花还怕他这话靠不住,说毕,又切实叮咛了几句。燕西原是想着,用话能敷衍过去,也就算了,现在白莲花这样殷勤地表示着,若是不去的话,未免太不给人家面子。好在到女伶家里,和到戏院子里去捧场,完全不同。这不过男女朋友,彼此往来,决不能认为是捧场。就是让人家知道,也不能说我什么闲话的。这样想着,把刚才要读英文的计划,就完全抛开。在孝服中穿绸衣是不可能的,穿布衣服,又从来没有养成这样的习惯。这只有一个法子,改穿西服,至多不过是袖子上圈上一道黑纱,于漂亮上是毫无妨碍的。他这样的一想,立刻挑了一套漂亮西服换上,然后坐了汽车,匆匆向白莲花家来。
白莲花听到门外汽车声响,却一直接到大门外来。手搀着燕西下车,笑道:“真对不住,还要你抽空跑来了。”手握着手,二人笑嘻嘻地走进门去。白莲花的母亲,也是苍蝇见血一般,老远地拍着手笑道:“真是给面子,一个电话就催得来了。”迎上前,说了一句好久没见,就放连环铳似的,胡乱着问了一阵好。燕西也来不及答应,只口里含糊答应着好,点头而已。白莲花已是有名坤伶,所以她家就住了一所独门独院的屋子。北房三间,是白莲花住所,在这三间中,一间是白莲花的卧室,两间打通了,作了白莲花的会客室。燕西来了,白莲花毫不踌躇地一直引他到卧室里来。白莲花已大有南方人的风味了,卧室里面,正中也放了一张铜床,也摆两张大小的沙发,没有炕,也没有北方人用的那种粗笨的大四方凳子。燕西笑道:“你去了一趟上海,几趟天津,慢慢也讲究舒服了。”说着,坐在床上,用手连按了两下被褥。白莲花道:“也不是为了图我一个人的舒服。”燕西笑道:“不是图你一个人的舒服,这是为了图多少人的舒服?我倒要问个清楚明白。”说时,拉了白莲花,就向着她脸上望了,逼她回话。白莲花红了脸笑道:“你又猜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不过说是有客来了,可以引到这屋子里来坐坐。”燕西道:“这不结了,我问的话,没有错呀。”白莲花瞟了他一眼,笑道:“到我这屋子里来的客,姊妹们不算,男的可只有你一个呢。”燕西握着她的手道:“我不信,你有什么法子证明你这一句话不是假的?”白莲花道:“那很容易,叫我妈来问一声,你就明白了。”燕西道:“不用别人证明,只要你自己证明就行了。”白莲花道:“我自己要证明什么?我已经说了,就是你一个人到我屋子里来的时候,那就只有你一个人到我屋子里来。”燕西道:“不是口说,要事实来证明。”白莲花低声微笑,向外一努嘴道:“别胡闹。”白莲花母亲李大娘正沏了一壶好茶,要向屋子里送,隔了门帘子,听着这句话,就默然站在外边屋子里,不进去了。过了十几分钟,李大娘故意将外面屋子里东西弄得响,燕西和白莲花就出来了。白莲花母女,这个时候,是二十四分快活,比买彩票得了头奖还有把握些。李大娘走进走出,张罗着茶水,白莲花坐在身边,陪着谈话。还是燕西笑着先开口道:“你不是要亲自做菜给我吃的吗?”白莲花笑道:“就是这一层,可把我为难死了。我要是去做菜吧,这里就没有人陪你。我要陪你吧,又没有人做菜。所以我在陪你说话,心里可就估量着,这事要怎样的办?”燕西笑道:“这可真叫你为难。但是我有个办法了,我和你一路下厨房去,于是你也陪了我,你也做了菜我吃。”白莲花笑道:“那怎样行?厨房里有煤灰,脏了你的衣服。”燕西道:“不要紧,我也爱看人做菜。”白莲花抢着道:“你别信口开河了。你爱看人做菜,你在家里的时候,天天待在大厨房里吗?”燕西笑道:“我说的人,是美人的人,不是厨房里那些笨猪似的厨子。你不信,我在家里的时候,还喜欢用火酒炉子,在自己屋子里自己做菜呢。”白莲花顿着眼皮想着,微微地一笑,摇着头道:“你下厨房,那使不得,还是我陪你,让他们去做罢,其实我做的菜,也不如他们。”燕西学着那戏院子里小生的样子,将右手一个食指,横着在鼻子下一拖,接上提起大腿,在大腿上一拍,于是将食指向地下画着圈圈,身子一扭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哟……”白莲花轻轻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低声道:“你少说两句,好不好?他们听见,有什么意思?”燕西见她那种风情流动的样子,也就忍不住笑将起来。白莲花道:“你若是有工夫出来玩,在我这里吃过晚饭之后,我们一路去看跳舞,你看好不好?我反正还没有唱戏,就是回来晚一点,也不要紧。”燕西笑道:“好,我哪里有那样大的胆子,现在居然就去上跳舞场?”白莲花笑道:“你今天怎么回事?老是这样死心眼儿哩。”燕西听说,于是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两人在这里谈话,李大娘自去做菜,等到把菜饭做好了,已经晚上了。吃过了晚饭,白莲花纠缠着他,非要他陪了去看跳舞不可。燕西觉得她意思太殷勤了,总不便过拂,果然就依了她,一路到巴黎饭店去看跳舞。这个跳舞场,常是一直跳到大天亮的。燕西和白莲花到了饭店里,索性叫汽车夫开了汽车回去,不用在此等候。到了次日,燕西又在白莲花家里吃午饭,白莲花才正式开口,叫他拿出一些钱来,好筹备登台的一切事情。燕西手里,正有着几万块钱,一点儿小应酬,当然是不在乎。便道:“这个你用不着为难了,要多少钱,我给你筹多少钱就是了。”白莲花听说,偏了头,作出那沉思的样子,右手点着左手的指头,口里念着,这样一百,那样八十,竟数出不少的帐目来。燕西估量着,已经有四五百块了。便道:“不用算,我下午送五百块钱来罢,这也许不够,不够的话,我给你再行补上。你看我办事干脆不干脆?”白莲花听说,什么也不曾答复,先就是一笑。他们是在屋子里说话,李大娘在隔壁屋子里听了,便接着笑道:“那敢情好,将来我们怎么谢谢七爷呢?”白莲花由屋子里向外一跑,皱着眉道:“这又碍着你什么事?要你在外边搭碴儿。”李大娘心里也明白,年轻人坐在一处讲情话,是讨厌年老的人在一边坐着碍眼或答话的,于是笑着一缩脖子道:“算我多事!可是我也是实心眼儿的话呢。”她说着,已是走出去了。白莲花回转身来,燕西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对于妈,一点不客气,你妈也太惯你了。”白莲花道:“并不是我和她不客气,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听了怪腻的。”燕西往常来,李大娘总是不即不离地在一边照应,燕西真也有些不愿意。可是白莲花却是丝毫没有什么感想,今天她只搭了一句腔,就让白莲花把她赶走了,当然是极痛快的事。因笑道:“今天回家,她没有问你什么话吗?”白莲花说:“没有问。”燕西道:“她放得下心吗?”白莲花瞟了他一眼笑道:“有什么不放心?难道怕你把我拐去卖了吗?我们还是谈正经事好不好?”燕西起身笑道:“不用谈,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话,五百块钱,晚半天送来。我今天下午,万抽不开身,家里有好些事。”白莲花只说得一句不是为钱,第二句也就说不出来了。燕西急于要走,不能停留,白莲花就握着他的手,送出大门口来。燕西上了汽车,白莲花还在门口站着呢。
他到了家,已见两乘大车,在门口停着,堆满了东西。燕西问门房道:“四小姐不是说还有两天搬吗?怎么今天就搬起来了?”门房道:“我也不知道,四姑爷今天上午,带了两个人来收拾东西,接上就搬。听说那边新房子,还没有裱糊好呢。”燕西觉得也是奇怪,便一直到刘守华这边屋子里来。只见屋子中间,放了一只大箱,箱子大开着。刘守华一样一样的向里面塞,西服脱下了,只穿了一件衬衫,然而他头上,还一阵一阵向外冒汗珠。道之手上提了一个小皮包,由里面套间里出来,小皮箱上还挂一把钥匙,似乎最后一只紧要箱子,也收拾完了。道之看见燕西,便道:“这样子,你是刚才得着消息,来看情形的,对不对?”燕西怎能说是不对,便道:“很奇怪,你们怎么突然地就搬了?”道之道:“不搬作什么?在这里当重大的嫌疑犯吗?我们总还可自立,不至于去靠父亲一点遗产。”她说这话时,脸色已是慢慢地板起来。刘守华皱着眉,唉了一声,又一跺脚。道之眉一扬道:“你姓刘,你不敢惹他们。我姓金,我怕什么?”刘守华道:“你就是为了充好汉,弄得没有人缘,现在只剩两个钟头了,你还要充好汉?老七还没有懂得原委,你糊里糊涂说上一大堆,人家还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呢?”燕西道:“果然的,为了什么事呢?”道之冷笑道:“什么事?三嫂很不满意我,说要分,从外姓分起。你想,在这里住的外姓还有谁?我早就要搬了,而且还有一个姨奶奶在外面呢。偏是大家留着。”燕西听了这话,才知道她和玉芬又有口角的事了。便笑道:“她纵然有什么话,也不能代表我们大家的意思。树倒猢逊散,大家都是要走的了,你又何必先忙?”刘守华道:“你既知道树倒猢逊散,那还有什么说的?而且我们还扔了一个日本姨奶奶在外面。”道之冷笑道:“这一来,秃子作和尚,你倒将就着,若不是父亲过世去了,我就在家里住一辈子,也不搬出去,弄得你离而不离,合而不合,看你怎么样?”刘守华笑道:“当着你兄弟的面,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怪不得这几月说找房,总是一句话而已。”道之道:“你别高兴,搬出去之后,我也不难为她,和你好好的说说,让她回国去,嫁到中国来,还不免给人作姨太太,那何必呢?”这样一提,刘守华不敢再说什么了,一人自去捡他的箱子。
燕西站着望了一会,也是不好说什么,自回自己屋子里去。只见清秋伏在案上,似乎在列一张什么表似的,画了一些横格子直格子,格子里面,写了许多细字。远远地看了一看,也不去理会。清秋见他向软椅上一躺,腿伸着直直的,似乎是疲倦了。笑道:“你在哪里来?累了吗?”燕西心里有事,以为这话是讥刺他的,很不高兴,默然没有作声。清秋哪里知道这一层原故,依然画她的表,一直将表画完了,高高兴兴地拿到燕西身边来。笑道:“请你看上一看,我这个表,列得怎么样?你还有比这完全些的计划没有?”燕西睡在那里,先是想到白莲花的那笔钱,继而想到刘守华之走,伏了大家分散的预兆,照此下去,不定哪一天要散到自己。散到了自己头上,那就钱也为数不多了,现在似乎不能不谨慎一点,以为将来之计。由省钱便又想到了白莲花的那一笔款子,这是不是要拿出来哩?这不成问题,当然要拿出来的,难道还能在一个坤伶面前丢了这脸不成?好在也就是花这一次,以后不要浪费就得了。我在歌舞场中,多少钱也花了,岂在乎这一点款子。这样地想着,把要消极的意思,又兴奋起来。正想到这里,清秋把那张表送来了。燕西也不曾伸手去接,就拿在手里一看,上面写的几个稍大的字是:“小家庭第一年预算表”。燕西将手一挥,淡淡一笑道:“不要让人家笑话了!我们家里这样大的家庭,也不知道什么叫预算表。到了我们手上,就要作起预算表来,真是会做作。”清秋一头高兴,碰了他这样一个钉子,真是不快活。然而就这样拿了转去,也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笑道:“并不是我做作,你想呀,以前我们家开销虽大,进款也大,只要用得不十分大,就不必预先筹付。将来到了我们自己手里,能有多少进款,现在也不知道。就是分这样一点家产,我们也要好好保留着,怎么不要在事先预算一下?”燕西突然站起来道:“这样说,你是料定我没有本事弄钱的。我纵然弄不到钱,我的家也用不着你操心来支配!”清秋让他说了一顿,愣住半天不能作声,默然地将那张表放在桌上,然后才很和缓地道:“不要我画表,我不画就是了,这也用不着生这样大的气。我也不懂什么道理,我现在作事,总是不如你的意。仿佛我和前几个月,另变了一个人。我也知道你的心事,大概是被那跳舞场紫色灯光,和那沉醉的音乐迷住了。不过我想,一个人必定要到舞场上发泄爱情,恐怕总不会走上正常的道路。依我看来,那不过是求一时愉快的人所做的事,决不是永久的办法。”燕西脸一变道:“你这不明不暗的话,指着谁说?我什么时候上了舞场了?你说这话,在平常还不要紧,当我有孝服在身的时候说我,你简直是加上我一行罪。但是我也不怕你说,纵然是事实,也不见得有什么法律来制裁我。”他说着,脚就在地板上用力一顿,咚的一下响。清秋再想说一句,见他气势汹汹的,决也不会接受。这样说下去,徒然使二人的感情破裂,那又何必。因之燕西站着,她倒反而默然无声地拿了一块橡皮,似有心似无心的,去擦磨表上的格子,擦出了许多纸屑,低了头只管吹着。燕西见她不作声,自己的确是有虚心事,不能反去责备人家,因此也就不说什么了。
第八十六回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
这时,清秋一人在椅子上躺了一会,道之却来了,站在房门外道:“清秋妹,我马上就搬走了,改天来看你罢。”清秋只知道她要走,不知道走得这样快。自己惟有和她最好,听了一个走字,心中立刻一跳。道之说了一句告别的话,抽身便要走。清秋连忙赶上前来,一把将她拉住道:“既是要走,何不在我这里坐一会子?你知道的,你若是走了,我更显得枯寂了。”道之执了她的手道:“好在你是很爱清闲的人,不见得为了短一个我,就会寂寞。你真要感到寂寞的话,可以到我家里去玩玩。我的东西,都捆扎好了,不能再耽误了。”清秋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无限地凄怆,道之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竟有几点眼泪无端滴了下来。当然,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能不将道之送了出去。
燕西对姊妹之间,却无所谓。道之在外国多少年,也不觉得什么,现在道之不过搬出去住家,更是淡然。所以清秋虽然送道之走了,燕西倒落得打开箱子,取出了两叠钞票,揣在身上。这钞票是亲自开支票,在银行里取来的,乃是五十元一张,十张一叠,随随便便正是藏了一千元在身上。身上既揣了钱,便觉屋子里坐不住,于是缓步踱到书房里,和白莲花通了个电话,叫她自己来取钱。那边白莲花接的电话,却出于他意料以外,说是身体不好,自己不能来。燕西一想,费了许多工夫,才得我松了口,给她的钱,怎么我叫她来拿钱,倒反而不急呢?难道是用不着要钱了吗?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子傻,恐怕真是病了,也未可定。当日白天因为出去的时间太久了,不能再出去,直到次日吃过午饭,才一直向白莲花家来。本来是很熟的,直向她卧室里走。他一掀门帘子,倒不由得不猛吃一惊。原来白莲花屋子里,这时却另有一个女子在那里,看那年纪,也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穿了一件黑色雁翎绉的长袍,一直拖平了脚面。乌的颜色不算什么,最妙的是沿衣服四周,钉了一匝白丝瓣盘的花边。衣服的下面,开了长长的岔口,露出那芽黄色的长管裤子,颜色极是调和。这种装束,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很容易看到。只是这个女子的皮肤,白得像雪搏的一般,有了这乌衣在身上一衬,就黑白分明了。她是鹅蛋脸儿,天生的白中带红的颜色,没有擦上一点脂粉,配上那微鬈下梢的黑发,如黑漆一般的眼珠,实在由那绝不艳丽的当中,表示艳丽出来。真不料白莲花家里,有这种人才,也猜不透是什么人。因之燕西进也是不好,退也是不好。白莲花正躺在那沙发上,看见燕西进去,连忙向前相迎。那个女子,将身子一侧,就想由燕西身旁挤了出去。白莲花笑道:“傻孩子,别走,七爷又不是外人,我给你介绍介绍。”一面就对燕西道:“这是我的妹妹。”于是她走前一步,客客气气,和燕西鞠了一个躬。但是鞠躬之后,也不等燕西说第二句话,一字不响,就走了。燕西望着门帘出了一会神,笑问道:“你又冤我,我从来没有听见你说过有这样一个妹妹。”白莲花道:“她是三婶的闺女,比我小两岁,能叫妹妹不能叫妹妹呢?”燕西笑道:“以前怎么总没有听见说?”白莲花道:“以前她是人家一个姑娘,我和你们提起来作什么?现在她没有法子,为了经济压迫,也只好来唱戏,所以,我能给你介绍。”燕西连连鼓了两下掌道:“好极了,她也要上台吗?我一定捧场。”白莲花瞟了燕西一眼道:“你这人生得是什么心眼?人家落难落得唱戏,你倒鼓起掌来说好。”燕西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鼓掌说好,说是她这种人才去唱戏,一定是会成名的。你给我介绍介绍,好不好?”白莲花道:“我不是已经介绍了吗,又介绍什么?”燕西笑道:“你让她和我点个头就跑了,这算什么介绍?必得介绍她和我成个朋友,那才算是介绍呢。”白莲花笑道:“你又存了什么心眼?打算怎么着?”燕西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们这一分朋友交情,总算不错,靠着你的妹妹这一点,让我们作个朋友,这很算在人情天理之中的事情,我要存什么心眼?”白莲花笑道:“若是这样说,那倒没有什么。”便向外面叫道:“老五,你来你来。”她在外面答道:“我不去,有什么话,你出来告诉我罢。”白莲花道:“你这样大的孩子,还是跑过上海的,我的朋友在这里,你害什么臊?”白莲花这样说,她索性连话也不回答了。白莲花笑道:“这个丫头,非我去拉她不成。”说着便出去了。燕西听到门帘子外面,吃吃笑了一阵,脚步很乱的,在外面响着。门帘子一掀,白莲花将她拉了进来。她立刻将手一缩,正了脸色,后面跟着。燕西一见她进来,早是笑着迎了上前。那女子却没一点笑容,紧跟在白莲花身后,一块儿坐下。燕西明知道她是一个戏子,然而她极端地庄重,也就没有法子可以和人开玩笑。只好掉过脸来问白莲花道:“令妹怎样称呼?”白莲花笑道:“干吗这样客气?干脆你就问她叫什么名字得了。她因为我的关系,就叫白玉花。你看能用不能用?”燕西笑道:“玉本是白的,这样叫着就好听。”说这话时,偷眼去看白玉花,见她侧转身子坐在沙发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让她取得了一根丝条。她将丝条放在椅子上,只管盘来盘去,盘着海棠叶、梅花瓣等等的样子。燕西不但想不到看她的笑容,她的脸色是怎样的,都没有法子去看到了。于是对白莲花道:“她什么时候上台?和你一块儿出演吗?”白莲花道:“不!我想捧她一下子,让她去唱一回大轴子试试看。只要广告上字写得大,说是上海新到的,也许可以吓人家一下子。她的扮相很好,唱是学了多年了,我想总不至于不能对付。若有人捧上几回,也许就捧上去了。七爷能不能看我的面子,捧捧她?”白莲花说了这样一大套,白玉花还是在那里盘丝条子,也不转身,也不回头,也不答话。燕西料着她初次来交际的姑娘,一定是害臊,便道:“若是短人帮忙的话,我少不得凑一角。不过象令妹这样的人才,总不至于没有人捧,似乎用不着我们这种人来凑数吧?”白莲花听了燕西这话,见白玉花还是背了身子坐着。便问道:“你听见没有?”白玉花这才回转头来道:“我怎么没有听见?”白莲花道:“你既是听见了,怎样也不说一句话?”白玉花道:“我的话,都请你代我说了,我还用得着说什么?”说毕,依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燕西听了她的话,又看看她的颜色,心想,这个女孩子,真合了那一句古话,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凭我这种人,她都不大理,不相干的人,她更是不在乎了。我无论在什么女人面前也没有碰过这种橡皮钉子,我倒要试试她的毅力如何。便对白莲花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我既答应捧你在先,当然还是捧你。”白莲花瞟了他一眼,又摇一摇头,笑道:“哟!你捧我还要有什么条约吗?我这份不算,你得另外捧捧我妹妹。”燕西道:“我一个人,哪有那大的力量,连捧两个大名角呢?而且我看令妹,也不至于非我捧不可。”说着这话,眼光可就射到了白玉花身上。白莲花用右胳膊将白玉花拐了一下,笑道:“你总不学一点交际手段,怎样混得出来?连七爷这样好说话的人,都不高兴了,别人还行吗?求佛求一尊,你这样子,还是请七爷多帮忙罢。说呀!别不作声啦。”白玉花没有经她姐姐说明,她还绷了脸坐着,经她姐姐一说之后,索性伏在沙发靠背上,抬不起头来。燕西虽不能知道她是不是在发笑,然而她还是没有受过人捧的,那是绝对无疑的了。这个女子,犹如一块璞玉一般,未经磨琢,正是可捧的。他在这里如此揣想,白莲花坐在一边,已经偷看得很明白,便笑道:“你别瞧我这妹子不作声,她肚子里有数的,设若你捧她,她心里十分感激的。”白玉花就望了她姐姐一下,又低了头。在望的时间,势子来得非常之猛,好象是说白莲花的话太冒昧了。燕西笑道:“人家自己都不着急,倒要你说了个不歇,你有什么话没有?我要走了,这点款子,你拿去做筹备费。”说着,将一叠钞票,塞在白莲花手上。她道了一声谢谢,接着钱,顺便就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你坐一会儿,我真的有事和你商量。”
白玉花这就正式开口了,望了燕西道:“你坐一会儿,忙什么?”她这一句话,好比吸铁石吸铁一般,把燕西要走意思就完全打消。笑道:“这里我是来熟了的,随便地来去,你有什么话和我说吗?要是有,我就坐一下。”白玉花这才向他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道:“还不是刚才那句话,要请你多帮忙。”这一个微笑,在旁人不算什么,现在出之于白玉花,燕西认为是极可贵的事,至少证明她并非不睬,乃是性情如此。便笑道:“只要你承认我有捧的资格,你打三天泡,我准捧三天。除了我自捧不算,另外还去拉几个陪客来,你看怎么样?”白莲花微笑道:“那还问什么怎样呢?我们自然是欢迎极了。”燕西望着白玉花微笑道:“这话是真的吗?”白玉花本又要笑出来,却把上牙咬了下嘴唇皮,把笑忍回去了。只借着燕西问话的机会,向上点了一点头,表示白莲花的话是对的。燕西见她真个有了表示,说到帮忙,便是心肯意肯。因笑道:“我这人做事,说办就办,决不会口惠而实不至的。李老板,你对令妹说一声,要怎样的办?”说着,就望了白莲花,待她答复。白莲花先望着白玉花,然后抬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想,你在我姐儿俩面前,总也不好意思待谁厚待谁薄,那就是这样办,跟我一样。”燕西连点着头道:“行行行,另外我还要送二老板一点东西,以为纪念。”白莲花笑道:“什么呢?大概不能送戒指吧?”燕西道:“我也不能有那样冒昧,我打算送一只手表。”说时,目射着白玉花黑衣袖外的白手。白莲花见他这样子颠倒,心里又喜又气。喜的是和妹妹找到了一个主顾,登台这一件事不用发愁了。气的是自己和燕西的交情,恐怕要让妹妹夺去。燕西全副精神都注意的是她,难道我就没有她美?女子们这个妒字,有时比生命看得还重,二人虽是姊妹,却也不肯含糊的。因之白莲花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来,所有的笑容,都是勉强发出来的,很不自然。燕西看她的情形,也有点觉察出来,便笑道:“我捧令妹,自然是客串的性质……”于是又对白莲花望了一眼道:“总听你的命令,你让我捧到什么时候,我就捧到什么时候。”白莲花伸着手高高举起,比了一比,然后在燕西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道:“照你这样子说,我姐儿俩还要吃个什么醋不成?”白玉花不说什么,却瞟了她姐姐一眼。白莲花笑道:“要什么紧,七爷和我也是老朋友,高攀一点,简直和哥哥妹妹差不多。哥哥,你说是不是呢?”说着这话,将脸仰着望了燕西笑。燕西连说是是。白玉花将嘴一撇,对着白莲花用一个指头,连在腮上耙了几下。白莲花拖了燕西一只手,就伏在他的胳膊上,吃吃笑了一阵。燕西见白玉花渐渐活泼起来,心下大喜,好在今天身上的现款带的不少,又掏出五百块钱来,交给白莲花道:“我就照着你的话,平等办理,这也是五百块钱,作为令妹上台的筹备。其余的事,我们过一二天再说。”白莲花接着钞票,在空中一扬,向白玉花道:“七爷待咱们真不错,你别傻头傻脑的,也得谢谢人家呀。”白玉花听说,果然向燕西微鞠着一个躬,口里说了一声谢谢。燕西笑道:“先别忙着谢,我还有一半劳力没有尽呢。”白莲花道:“说谢我也不敢,今天,我姐儿俩请七爷来吃晚饭,七爷肯不肯赏面子?”燕西听说是姐儿俩请,就是一百个肯来,不过今天家里搬走了一房人,母亲是不大高兴的,吃饭,心里恐怕她会生气。今天不知有弟兄几个在家里,若是有两个不在家,说不定生出什么是非来,今天还是回家吃晚饭的好。便对白莲花道:“老要你请我,那也不成话,今天不行了,我还有事,明天我再来请你二位罢。”白莲花也想到,或者是他家里有什么事,不然,他不会推辞的。便道:“我们天天有空,听你的便就是了。”李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她听了一个够,早知道燕西又花了五百块钱了,这时也笑着跳了进来道:“你们虽然应该谢谢七爷,可是也别耽误人家的正事,只要七爷赏脸,你们就来一个随传随到的罢。”说着,拍手一笑。燕西有个脾气,就是讨厌和上了年纪的妇人周旋,李大娘跑进屋来恭维,燕西就感到老大的不痛快。本来是要走的,现在却是片刻也不愿停留了,对白玉花说了一声再会,匆匆的就走出来。
回到家里时,电灯已是上了火了。清秋这几日知道燕西手里有了钱,不免要大大地挥霍一顿,虽然没有法子拦住他,然而却不断地注意他的行动。当清秋送道之走了以后,并不见燕西出房门一步,预料他要拿钱出去玩的,便不敢延误,赶回房来,以为自己在当面,燕西拿起钱来,多少有点顾忌。不料走回房来看时,燕西已经不见了,看看放钱的那个大皮箱,盖子却没有盖得十分完好。就近一看,更是吓了一跳,那箱子盖两个搭扣,竟有一个不曾搭住,用手一按绷簧,那个搭好的搭扣,也扑的一声,绷了上来。原来开了箱子,却未曾锁。在地板上看看,并没有钥匙,打开箱盖看时,倒是衣服上面摆着。清秋心想,这个箱子放有好几千块现款,这样敞开,老妈子进来,随手拿去一笔,有什么法子来证明,自己又不知道这箱子里的详细数目,也不敢声张,便将箱子关好,等燕西回来。这时燕西回来了,清秋首先一句便问道:“你今天出去,拿了多少钱走的?”燕西听到她盘问钱,便不大高兴,脸上的颜色,就有些红黄不定。清秋很从容地站起来,向着他笑道:“你不要多心,我并不是追问你拿了多少钱,因为你走得太快,没有锁上箱子,你走了一会子,我才回房来的,钱的数目上若是有些不对,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我要问上你一问。”燕西道:“什么,我没有锁上箱子吗?”说着,伸手到衣袋摸了一摸,果然没有钥匙。便道:“这可糟了,你数了我的钱没有?”清秋道:“我不知道你箱子里存了多少,又不知道你拿走了多少,我数一数,又有什么用?”燕西连忙打开箱子,见钥匙放在箱子里面上,笑道:“我这人真是荒唐,怎么会把钥匙放在里面不锁起来?让我来点了一点数目看。”于是他一人就将箱里现款点了一点,笑道:“侥幸得很,居然一个钱没有丢。”清秋道:“你仔细数了,果然一个钱没有丢吗?”燕西道:“不会错的。我放的是整数六千五,我拿了一千,这里还有五千五。”清秋道:“你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竟会用上一千块钱?”燕西被她一问,这才知道自己失言了,便笑道:“我现在哪里还有那样大的手笔,一用就是一千块钱,我是把这钱存了一笔定期存款。”清秋道:“你有许多钱,为什么单独存这样一笔款子?”燕西说不出所以然来,微笑了一笑,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不过是先试一试,其余的自然也是要存上的。”清秋笑道:“那样就好,可不要是存无期的长年,连利息都免了,那是有些不合算的。”燕西突然听到,还没有悟会到她的意思,想了一想,才明白了。这钱本来是自己花费了,她既知道,也不敢说什么,自己也未便有什么表示,只是微笑了一笑。清秋见他并没有说什么,就知道燕西所提的这笔款子,已是完全用过去了,钱已用了,怪他也是枉然。便微笑道:“只要箱子里的钱不少,这也就万幸了。虽然用了,那也不算什么。”燕西把箱子关好,便将钥匙向清秋怀里一扔,自己在对面沙发上躺下。清秋本想说两句俏皮话,转身一想,难得他如此大方,将钥匙拿过来,替他看守一天是一天,不要把他弄翻了,于是捡了钥匙揣在身上。
燕西心里也就念着,今天上午在外面跑了一天,下午又不声不响地花了一千块钱,这也应当在家里休息一会,不得再出去了。如此想着,躺在沙发上,就把双脚架得高高的,还是不住地摇曳着,表示那无所用心而又是很自在的样子。他心里定了这个念头,还不到十分钟,金荣就在院子里喊七爷接电话。燕西问是哪个打来的?金荣说是刘二爷打来的,有紧要的话说。燕西却也相信是刘宝善的电话,因为他这一程子,不得意的事,接连地来,最近又为一家银行倒了,倒了他好几万块钱。他觉得北京不大妙,赶快迁地为良,他有电话来找,也未可知,于是便走到书房去接电话。燕西一出来接电话,才知道猜想错了,打电话来的乃是白秀珠,并不是刘宝善。便笑道:“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作什么?是请我吃晚饭吗?”秀珠也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话呢?我在普鲁士饭店等你。”燕西道:“我们吃中国馆子罢,何必到那种地方,花钱不少,吃三四个单调的菜?”秀珠道:“那里的音乐好,我就去了,你快来罢。”说着,便挂上了电话。燕西心想,这也真是一件怪事,为了音乐好去吃饭,目的是在吃饭的呢?还是听音乐呢?但是刚才在电话里,她已经说着先去了,若是不去,让她一人在饭店里等着,也是会打电话来催的,倒是不如先去的干脆。书房里有帽子,戴着便走,也不再回房去了。清秋也是看到他有点倦游的意思,以为他今天不会再出门的,不料一去接电话,却永久不见他回来。便叫老妈子到前面去打听,老妈子回来报告,七爷早已出门了。清秋手上抚弄着钥匙,许久不能停止,望了藏着现款的箱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志颓废,就在沙发上躺下,一直躺到七点多钟,老妈子问:“快开饭了,还是在屋子里吃饭呢?还是到老太太屋子里去吃呢?”清秋道:“我还是到太太屋子里去吃罢。一个失意的人,若是再让她孤孤单单的,更难过了。这种情形,只有我知道的。”说着,先站起来,到浴室里去洗了一把脸,对镜子里理了一理头发,还对镜子作了一点笑容,觉得脸容并不悲苦,才上金太太屋子里来。
这时,金太太屋子里,果然摆下了碗筷。因为这些儿女们,最近都是轮流到她屋子里来吃饭,以便安慰着她。所以这屋子里总预备下六七个人的座位,如道之夫妇,燕西夫妇,梅丽,这几个人到的时候为多。今天道之夫妇走了,燕西也走了,梅丽有点头晕发烧,二姨太太叫她不必出房门,喝一点稀饭。清秋呢,又是在沙发上想心事,把时间忘了。敏之、润之虽知刘守华走了,却不料其余的人都未曾来,敏之是在写给未婚夫的信,正催着他回国,信要写得切实点,就不能来陪母亲。润之偏也是心里烦闷,懒出房门。金太太一个人在屋子里,见摆了一桌子饭菜,竟只自己一个人吃,她何能听一个一个下人去分别解释,只觉儿女们都是靠不住的,这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意思?一阵心酸,又掉下泪来。其实金铨在日,金太太一人吃饭的时候,也很多很多。但是那个时候,就不曾有什么感想,而且现在也忘了从前有这种时候。女仆站在一边,只知道金太太伤心,哪知道伤心何在?这里只有一个陈二姐,她是个过来人了,便了解金太太意思,连忙跑了出来,先就进到凤举屋子里来,轻口喊道:“大爷大少奶,赶快去罢,太太今晚一个人吃饭,在掉眼泪呢!”凤举最近是很孝顺的,虽然见饭已摆上了小桌,一面起身,一面对佩芳道:“去罢,我先走了。”佩芳也不愿一人在屋里吃饭,就跟他一路到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正背脸坐着,听到脚步响,回头看见他夫妇来了,便问道:“你们吃过饭了吗?”佩芳在凤举后面,倒抢着说:“没有,我们是打算连孩子带了来,一齐到这儿来吃呢。”一提到了小孩子,金太太心里便自然高兴起来,因道:“可别胡来,天色黑了,抱着孩子穿过几个院子,别说受惊不受惊,吹了风也是不好。”佩芳道:“因为这样,所以没有抱了他来,妈吃饭罢。”金太太见他夫妻二人已经快要坐下,自然也就跟着来坐下。金太太先用勺子舀了一勺子汤喝,便道:“陈二姐呢?这汤冷得这个样子,也该用火酒炉子热上一热才好。”金太太说这话时,陈二姐正是引了清秋进来。因为她要叫清秋,清秋已经出了院子门了,二人连忙赶了来。这里已经上桌,陈二姐在房门口答道:“我预备好了。”说着,进房来,匆匆忙忙的搬了火酒炉子烧了起来。清秋见凤举夫妇在这里,倒想起今天若是没有他们来,这里便要十分冷淡,幸而自己是来了。于是在一边坐下,没有作声。金太太道:“你是陈二姐叫来的吗?老七呢?”清秋只顾答应后面一个问题,说是他今天在外面跑一天的了。金太太见陈二姐将汤热好了,又把别样拿去热,便道:“又不是冷天,将就着罢。明天对厨房说,这里只预备一两个人吃的菜,也就行了。大事都完了,撑着这空架子作什么?我迟早是庙里修行去,用不着找人来热闹。”大家听了这话,都觉是言中有物,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凤举、佩芳以为不来呢,也就不知道,来了倒要挨骂。清秋以为我本是要来的,何尝要陈二姐去找我,其实除了害病而外,我又哪一次没有到呢?但是大家也只好安然地受着,不过是在心里不快而已。自金铨去世以后,金太太屋里要算这一餐饭,吃得大家不痛快,也就要算这一餐饭,金太太心里最是难受。其实世界上每天一个人吃饭的,又哪里可以用数目去计?然而没有多人共餐的盛况在前陪衬着,也就很平常了。所以一个冷淡的所在,最怕是有过去的繁华来对照呢。
第八十七回 私念故乡偏房兴去意 忽翻陈案记室背崇恩
这一晚上,吃完了饭,大家自然陪着金太太坐一会。因为敏之、润之来了,金太太对佩芳道:“我这里已经够热闹的了,乳妈子一人带着孩子在屋子里,你也瞧瞧去。”佩芳因为凤举和金太太商量好了,要停了前面那两位帐房先生,明天就要发表,今天已经告诉帐房,结一盘总帐。心想,这两位帐房,也不知挣了多少钱,现在叫他结总帐,他虽然料不到明天就停职,然而也必为时不久,这个日子,岂有不作坏事的?因之也不通知别人,就向前边来。佩芳自遭丧事以后,并没有晚上到前面来过,就是白天,也很少来。这时走到前面来,大异往常,仅仅是留着长廊下一两盏电灯,金铨办公那个院子里,以至于两个客厅,全是漆黑。到了前面那楼厅下,也只檐下有一盏灯,让那碧绿的柳树条子一罩,更阴沉沉地。厅下那个芍药台,芍药花的叶子都已残败了一大半。想起去年提着补种花苗,预备开跳舞大会的情景,就在昨日一般。如今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金铨故后在这里停灵多日,楼下有两扇窗子开着,风吹得微微摇动,咿呀作响。向里一望,黑洞洞,不觉毛骨悚然,连忙向后退了两步。正在这时,前面有个听差,拿着东西,送到后面来。佩芳这才放大了胆。然而再也不想去打听帐房先生的什么秘密,便走回上房来。
走到翠姨的院子里,只听到她屋子里有哭泣之声,停脚听了一听,正是翠姨自己哭,就顺步走了进来。只见她侧面坐在沙发上,用手掩了脸,呜呜咽咽,象是很伤心。佩芳走进来,她才揩着眼泪,站起身来道:“大少奶奶,今晚上得闲到我这里来坐坐。”佩芳道:“并不是得闲,我听到姨妈在哭,特意来看看,好好的,又是怎样伤心了?”说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翠姨道:“我并不是无故伤心,因为我今天不大好,没有吃晚饭,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的,梦见你父亲,还是像生前那种样子。”佩芳听到她说梦到了亡故的人,这本也不算什么。只是刚才走那大客厅楼下过,已是吓了回来的,现在又听说是梦见了金铨,暗中又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因道:“这是心里惦记着他老人家,所以就梦见了。刚才,我还走大客厅下面过来,想到去年开芍药花,开赏花大会的事,恐怕是也再无希望有这样的盛会了。”翠姨道:“你们有什么要紧?丢了靠上人的日子,现在是自己的世界了。你看我这样年轻轻的,让你父亲把我摔下来,这是怎样办?除了靠我自己,我还靠谁?你母亲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还要趁这个机会来压迫我。叫我怎样不加倍的伤心呢?”说着,又呜咽起来。佩芳对于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话,倒很赞成,却不能说出口。对于翠姨,觉得她到了现在,果然是个可怜的女子。便道:“这话不是那样说,父亲去世,这是大家的不幸,也不能望着哪一个人没有办法。他们还有这些弟兄,你总是个长辈,难道能不问吗?”翠姨道:“我长了二十多岁的人,难道这一点我都不懂,还打算搭出庶母的架子来,和人讲个什么理吗?我仔细想了一想,只有两条路,一条我是当姑子去,一条我找职业学校,学一点职业,认识几个字。但是我说第一条路,象那些荤不荤素不素的庵堂,我是不能去的。若是进学校,北京也好,上海也好,都可以找到相当的。我的主意拿定了,谁也改不过来。再说,我多年没有到南方,我也趁此工夫,回家去看看。”佩芳听她如此说,心里倒吓了一跳。一想,她这是什么用意?简直是要脱离金家了。真是不巧,偏是我首先听到她说这话,不要让我又沾着什么是非。于是赶快将话扯开来道:“人事真难说,谁也料不定什么时候走上风,什么时候走下风的。从前那样铺张过日子,要完全改了才好。但是看他哥儿们,觉得一样也减少不得,这样闹,总有一天不可收拾的。我有什么法子?这也只好过一天算一天罢了。”翠姨道:“你怕什么?除了自己的积蓄不算,还有大靠山娘家在后面呢。我这娘家,等于无……”翠姨觉得这话,有点和先说的矛盾,便改口道:“虽然等于无,不是因为他们穷,放心不下,不能不去看看。”佩芳听她的话,简直是非回南方去不可,这一出戏就有得闹了。不过她既要走,还不知道走在何时,索性紧她一句,把时间挤出来。因道:“现在天气倒是不十分热,出门很便利的。”翠姨道:“我就是要走,恐怕还有两三个礼拜,若是有什么意外,也许要延迟到一个月以外去。我是知道的,说了一声走。少不得有闲是闲非吹到我耳朵里来。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走,无论是谁,也拦阻不下来的。”佩芳道:“那也谈不到吧?”佩芳似是而非的说了这样一句话,就算答复过去。因站起来道:“我要瞧孩子去,不能多坐,你别再伤心了。”说着,在翠姨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就很匆忙回房去了。
到了屋子里,凤举已先在那里,他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怎样这时候才来?”佩芳且不答复他这一句话,在衣橱下层抽屉里取出一双拖鞋,啪的一声,放在地板上,坐在矮椅上,一面脱了鞋子换拖鞋,一面就叹了一口气道:“讨姨太太,有什么好下场头?”将一双鞋子向抽屉一放,啦的一声,把抽屉关上,向矮椅上一靠,又一个人微笑道:“反对娶妾,决不能说是女人有什么酸素作用,实在有道理的。”凤举望着他夫人,停了许久,才道:“到了现在,还有工夫去翻这个陈狗屎?”佩芳道:“你以为我是说你,你做的那种事,我都不好意思提起,你倒先说了。”凤举道:“要不然,你刚才为什么要发牢骚?”佩芳架着脚颠动着,很自在地把刚才翠姨说的话,学说了一遍。凤举听了这话,倒不能不有些惊异。便问道:“这话是真吗?那她一走就算完了,谁也不能承认她姓金的!”佩芳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这个金字,也像黄金一样值钱呢,你不承认她姓金又怎么样?她非要你这金字不可吗?”凤举道:“不是那样说,她既出去了,知道她要干些什么事?若惹下什么乱子,说是姓金,我们当然要负一份责任。”佩芳道:“不是我说句不知大体的话,她不但不会利用这个金字,也许她见人还要瞒住这个金字不说出来呢。”凤举道:“这倒好,合了南方人说的话,破篮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了。”佩芳道:“也不过走了两个人,何至于落成那样子?”凤举道:“五妹接着巴黎的电报,要到法国去了。刚才拿了这电报,和母亲去商量,说是已经回了一封信去,说是暂不能走。母亲倒批评她不是,说是你们到巴黎结婚去也好,省了一笔无谓的耗费。那样子十之七八,是去成功了。”
佩芳道:“自己家里人少个把两个,倒没有什么,从明日,大批的裁佣人,家里就要冷淡起来了。两个帐房的帐,结出来了没有?”凤举道:“结出来了。我刚才草草地看了一遍,竟看不出一点漏缝来。外面闲言闲语很多,都说柴贾二人发了财,怎么回事呢?”佩芳道:“越是会装假的人,表面是越装得干净的。今晚上还早,我和你查查看罢。”凤举皱眉道:“查是要查,我最怕拚数目字费脑筋,怎么办呢?”佩芳冷笑道:“这倒好,有家产的人,都不必盘帐,完全让人吞没掉了,那也无法知道了。你这种话,幸而是对我说了,若是对帐房先生说了,他会拚死命地去开你花帐。这话若让你母亲知道,家里的事,哪里又再能放心让你去问。”凤举道:“我也知道这种话说了出来,是要受你批评的。但是我因为有你作我的后台,我才这样说,没有你,我也只好练习着算算了。”佩芳道:“你这简直不象话!为了查帐,才来学算盘,天下真有这种道理?”凤举觉得自己的话,根本上就站不住,越辩论是越糟,只得含笑坐在一边,在皮烟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烟,慢慢地来抽着。佩芳道:“明天就要辞帐房了,帐不盘个彻底清楚,怎能让他走?你坐在那里抽上一阵子烟,这事就算了吗?”凤举衔着烟道:“我正想法子,要怎样才没有毛病呢?我的意思,明天把朱逸士、刘宝善他们请来,先查个彻底。”佩芳站起来,向了凤举呸了一声道:“你这种屎主意,赶快收起来罢。这班人把你金家的秘密,还没有知道够吗?到了现在,大事完了,还要整个儿让人知道呢?”凤举笑道:“何必这样凶?你听我说,这些帐,本来就是很普通的,没有什么不能公开。何况没有外人管帐,把管帐的一辞,他也无和你保留秘密之必要,这秘密自然也就让传漏出去了,这与朱逸士他们知道,有什么分别呢?”佩芳道:“据你这样说,倒是人越知道的多越好了?你不想,管帐的当然也有其秘密的地方,如何敢乱说?事外之人,他有什么顾忌的?”凤举无可说了,便笑道:“既是如此,我这件事就烦重你,请你和我查一查罢。”说着,就把两个帐房先生送来的帐簿,放到桌上,笑着和佩芳拱了拱手。佩芳见凤举不行,自己眉毛一扬,笑了一笑。心里越是要在帐簿上寻出一点破绽来,以表示自己不错。无如这两个帐房都是在金铨手下陶熔过来的,纵然有弊,在书面上,哪里能露出什么马脚?这一次呈帐簿上来,明知道是办结束,金家的亲戚朋友,势力尚在,若有舞弊的事情发生,当然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们的帐目,除了大项,由金太太核过一次,已经不错而外,就是大项下的小款,也分厘丝毫都开了出来。佩芳先查了一查,帐房经手的外面往来款项,再看看家中收支总数,此外抽查了几项小帐,不见有破绽。但是心里一定要立功,决不肯含糊,且将那新式簿记的来往帐,放到一边,只把记杂用的流水旧帐本,一页一页,由前向后翻。翻来翻去,竟翻了一个钟头,依然没有破绽可查。凤举站在桌子边看看,又坐到一边去,坐了一会,又过来看,只是嘴里不肯说出。佩芳心里也很急,不觉把簿子一阵快翻。不料在她一阵快翻之时,在书面以外,有点小发现。她立刻按住簿子仔细一看,拍着桌子突然站起来,笑道:“哼!我手里哪偷得过去?”凤举见她如此惊讶,便问道:“你看出什么情形来了吗?”说着,伸着头过来看,佩芳两手捧了帐簿子向上一举道:“你看你看,这是什么?照字面上看,你就看得他们的毛病出来吗?”凤举笑道:“在字面上我也就无查帐的能力了,你还要我到字面以外去查,那如何能够?”佩芳得意极了,身子摇了两摇,指着鼻子尖道:“有他们会作弊,也就有我会查弊。你看一看,这帐簿子,他们撕了好几页。”凤举道:“不能够吧?我们帐簿都是印刷局里定制的,每本一百页,由首至尾,印有字码,这就原为固定了,免得事后有倒填日月,插帐进去的事。这页数他们敢短吗?”佩芳道:“他们不敢短,他们可敢换。你看这八十八至九十一页帐簿,比原来的纸料,要新一点,这已经很可疑。”凤举道:“这也许是印刷局里偶然用了两种纸印的,不能作为证据。”佩芳道:“印刷局里,印几千本书几万本书,也不至印出两样的纸来,何况印我们百十本帐簿?就算印错了,应该有一部分,决不能仅仅是四页。你想,四页帐簿,不过一两张纸,印刷局印许多帐簿,何至于拿一两张别色纸来凑数呢?这还不算,便是这四页格子的颜色,也不同。这还不算,这帐簿原是用纸捻子暗钉了,再用线订的。现在纸捻子断了到八十七页为止。八十八页到九十一页,没有什么眼,可是九十二到一百,有两个穿纸捻子的窟窿。你想,这四页岂不是拆了帐簿,换了进去的?”凤举道:“据你如此一说,果然有些破绽,但是只看出他们撕了帐簿,没有看出他们假造帐目,就算知道,也是枉然。”佩芳道:“既然知道这几页帐簿是添进去的,自然是可以断定这里有假帐,我们把这四页帐簿,慢慢来研究,总可以研究出来。”凤举听她如此一说,也像得了什么把握似的。便道:“果然有道理,让我来看看。”佩芳将帐簿子一推,站起身来道:“让你看罢,我不行了。”凤举笑着向后一退道:“我说看看,这正是试试的意思,并没有什么把握,你若让开等我来,那就是取笑我了。”佩芳向凤举微笑道:“这种话,也就亏你说出口,你就不会争上一口气,赛过我去吗?”凤举只是微笑,不说什么。佩芳又坐下来,将帐簿子再仔细地看了一看,点头道:“我看出来了,这四页帐里,怎么会付出六笔大帐去?这里有一笔是付西山公司煤款的,这家公司,已经在阴历年冬倒闭了,为什么在公司倒闭后,还追付一千余元的欠帐?在公司未倒闭以前,他就不追着向咱们要吗?”凤举道:“提到别一件事,我不知道,若提到这笔煤帐,我是知道的,仿佛记得有一家煤号里,在去年夏天和我们借过一大笔钱,说是本钱年冬准还,将煤来还息钱。不然我也不留神,那天我到帐房里想去挪几个钱用,遇到那公司里的人,老在那里麻烦着不去,因之我不好开口,误了我的事。”佩芳道:“不用说,就是这家煤号了。他们只利息不入帐,煤就可以算买来的了。”凤举道:“据你这种猜法,有了我这种事实来证明,完全是对,我去问问他,这帐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着,拿起帐簿子挟在肋下,打算就要到前面帐房里去。佩芳一把将他拖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存心去打草惊蛇吗?”凤举道:“打草惊蛇也不要紧,我料他们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佩芳道:“既是如此,你何必今天晚上去问?明天难道就迟了吗?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出息,一点儿芝麻大的事,还搁不住,你还在外交界里混呢!”凤举放下了帐簿笑道:“你又把事看得太重了。对付他们,还要用什么手段,什么时候查出了他们的弊,什么时候就许大爷盘问。”佩芳道:“你这话在平常可以这样说,现在是盘结总帐的日子,你就不能如此说。他作了多少弊,我们还没有完全查出来,岂能为了这一件事就动手?我看你还是安安稳稳地去休息,等我把这帐盘一宿,你明天起来,我一桩一桩告诉你,你拿了这帐簿去查个现成的帐,你看好不好?你再要搅我,我就不能查了。”凤举虽然不能完全接受夫人的命令,但是想了一想,究竟是他夫人所说的有理。便笑道:“我要看看你的本事究竟如何,就依了你的话,先行睡下。无论如何,在这四页假帐之内,我想你总可以再找出几个证据来吧?”说毕,果然就睡了。至于佩芳是几时上床的,自己都不知道。
到了次日起来,佩芳又是先起,凤举首先一句,便问帐查得怎样了。佩芳笑道:“帐虽是我查出来,大炮可要你去放。并不是我怕事,把这种责任交给你。你要知道,这是现手段的事,你现了这个手段,人家都佩服你有才具,也许将来能得着一些利益。”凤举道:“你说得这样地好听,但是我还不知道这帐弊病在哪里,我就这样去放一个空炮吗?”佩芳在身上掏出了钥匙,将抽屉打开了,然后在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交给凤举道:“这就是我一夜工夫的成绩,你先仔细看上一看,等自己胸中有了把握,然后再到前面对帐房们说去,我包你说一样,他们要惊异一下子呢。”凤举拿着那单子一看,只见第一项,便是三千一百十五元的巨款。这笔帐并不是在那四页假帐里面写着的,乃是假帐上有一笔补付古董店的数目,三千一百十五元。由这欠数,去追查原数,是前二月付的款子。凤举看了,先还不懂。佩芳道:“我解释你听罢。父亲在日,常收些古董送人,这是事实。然而有时候他付支票,有时候付现款,却没有记过帐。这笔总帐上,写了有该店三千二百元收据一张,正是这收据露出了马脚。卖东西的人,交货得钱,这就完了,还另外写个什么收据?显系父亲先付古董钱若干成,免得古董为人所得。一时古董或有收拾之处,古董店不及交来,所以先写了一张收条。不知如何,这收条未曾收回,落在他们手里。恰好那个日子,帐房付了八十五元,买了一件小古董。现在他们以为死无对证,就添上三千一百十五元,凑成那收据的数目。”凤举道:“这收条大概不至于伪造,这古董店也大意,有三千多元的收据,交了古董,怎么不收回去?”佩芳道:“收条遗失,也是常事,只要我们这么写着字给他,说是那张收据业已遗失,古董业已收到,该收据作为无效,不也就算了吗?至于你自己家里,要借着这个开一笔谎帐,他如何管得着?”凤举道:“极对!极对!我们再拿了这帐簿子到古董店里一对帐,不怕对不出来。”说着,再看那几笔帐,也有千数的,也有百数的。凤举一面漱洗着,一面计划要如何盘这几笔帐?漱洗之后,便对佩芳道:“这事非同小可,我要到母亲那里去请一请示。”
于是将单子帐簿,一齐带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因把详细情形,对她说了。金太太也很吃惊,便道:“这还了得,他们胆敢换帐簿造假帐,平常吞没银钱可想而知。这是你们私下管不了的,说不得了,我要卖个老面子,你打个电话给杨总监,我亲自和他说话,请他派几个警察来,先把这两个东西看管,再问他愿官了私了?若愿私了,要他找出保来,彻底的把帐盘一下,有一个钱靠不住,也得要他吐出。”凤举也是气极了,也不再考虑,就打了个电话给警察总监。金铨去世未久,他们的官场地位,自然还在,杨总监果然亲自接话。凤举一告诉他家母有事请教,杨总监更是愕然。金太太接过话机,亲自说了一个大概,杨总监恐怕牵涉到了金家的产业,事情非小,便亲自坐着汽车前来。金太太听到说警察总监要自己来,觉得有些小题大作。然而人家既是愿意来,也无拒绝之理,只得分付凤举出来招待。不多一会儿,杨总监到了,凤举先让至客室里陪着,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就把帐的情形说了。总监道:“府上的银钱出入,都是归这两个帐房吗?”凤举道:“除了银行往来的大帐目而外,都是归他们。大概每年总也有六七十万的额数。”总监含着微笑道:“这里面当然有点弊的。就请你把这二位帐房先生请出来罢。”凤举答应着,叫了个听差,去请柴贾二人。同时,这总监也就对跟着他的两名随从警察,丢了一个眼色。一个警察出去了,却引了七八名带手枪的警察进来。凤举哪里看见过这个,倒吃了一惊。他们进来,都知道凤举是大爷,还举手行了个礼,站在一排红木椅子背后。不多会工夫,两位帐房进来,凤举究竟是天天见面的人,还站起身来。这位警察总监,却把脸一板,横了眼珠向他二人望着。他二人进门,看到客厅里有许多警察,而且警察总监也来了,就知道事情不妙,彼此对看了一眼,作声不得,老远地就站住了。总监用手将胡子一抹,望着柴贾二人道:“你们二人代金总理管了这些年的帐,北京城里买了几所房子而外,大概还在家里买了不少的地。照说,你们也可以知足了,为什么总理去世,你们还要大大的来报一笔谎帐?”柴贾二人脸上变了色,望望总监,又望望凤举。凤举虽知道杨总监要奚落这二人两句,但是不料他连柴贾二人在北京置有产业的事都说出来了。这件事,始终就没有听到提过,不知他如何知道了?再者,柴贾二人的脸色,竟是犯什么大罪一般,不见有一点血色。杨总监道:“你们作的事,照道德上说,简直是忘恩负义,没有什么可说的。若是照法律上说,你也是刑事犯。”说到这里,对旁边站的警察一望,喝了一声道:“将他带了。”贾先生一看这情形,谅是脱不了干系,就对凤举拱拱手道:“大爷,这件事,我们实在冤枉,请你仔细派人查一查。我们伺候总理这些个年月,纵然有点不到之处,请你还念点旧情。”杨总监喝道:“知道念什么旧情,你也不能在总理死后,捏造许多谎帐了。”柴先生也道:“就是宅里的帐,我们还没有交代清楚,请总监让我们找个保,随传随到。”杨总监喝道:“我只晓得抓人,不管别的。你们要保,到法院里保去!”警察见总监决无半点松口之意,大家一齐向前,不容分说,就把柴贾二人拥起走了。凤举不知道杨总监说办就办,自己倒觉得有些过分。站在一边,也作声不得。杨总监却回过头来,对他笑起来了,走上前,用手连拍了凤举肩膀几下,笑道:“你看我办的这件事,痛快不痛快?”凤举看看他那情形,刚才对柴贾二人那一番凛凛不可犯的威风,完全没有了。因笑道:“到今日,我才知道总监的威风有这样的大。这件事,舍下也不愿意怎样为难他二人,只要把实话说出来就行了。”杨总监笑道:“俗言道,旁观者清,我们的职业,就是诚心作社会一个旁观者,其实也没有什么特长。请大爷把查出来的帐,开个单子给我,也许不必到法庭,我就可以找出一个办法来了。”凤举拱拱手道:“那就更好,他们都是先父手上的老人,只要帐交出来,家母饶恕他们,我也不十分追问。”杨总监道:“那就很好,府上究是忠厚之家,我也不去拜太夫人了。”说毕,他告辞而去。凤举很感谢他,一直送到大门口才回来。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这一幕戏,凤举也觉是过于严重一点。这些仆役们,一见两个老帐房,从前常和几位少爷一处玩笑的,都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其余的仆役们,哪个敢说没有一点弊病,若是援例一一查起来,大家少不得都有一场官司。看看金家的排场,已经收拾了十之五六,也决不会再用以前那么些个下人,大家要想个太平下场,也就无留恋之必要了。如此想着,除了几个有亲密关系和老成些的,都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商议了半天,大家都得了一个结果,就公推两个代表去见太太。说是总理去世以后,家中事情少得多,都是受了总理太太恩典的,不能在这里拿钱不作事,大家都要辞职,将来太太少爷有用我们的时候,我们立刻回来伺候。这样说,很光彩,太太也不至于不放手的。但是这样商议了,哪个去当代表呢?一推起来,谁也觉得这事有些冒险,设若太太一变脸,又叫了警察来,那真是招祸上身了。大家白商议了一阵子,结果是谁也不敢去作代表。
这听差之中,要算李升跟金铨年月多,他就不当听差,也可以有饭吃了,对于得失的一层,倒不怎么放在心上。而且伺候金铨时候,也共过不少的机密,料得太太是不会为难的,因之听差们闹恐慌,他却不动声色。后来看大家闹得凶了,便私下找凤举,将事情告诉了他。凤举一顿脚道:“这些东西,太可恶,总理在日,他们敢这样吗?分明是瞧不起我哥儿们,我得把杨……”李升连连摇手道:“大爷,你别嚷!你别嚷!就怕他们不那样办,他们真要那样办,他们——不干,落得打发他们走。反正咱们宅里又没有以前那些事,用不着许多人了,他们要走,趁此收拾也好。”凤举道:“话虽如此,但是依我的主张,宁可我辞他们,不要他们推代表来辞我。我家不用人,别家还用人呢,此风断不可长。”李升道:“大爷,你怎么能和这些人一般见识?打发他们走开,了结这一档子事,不也就完了吗?”凤举道:“等我去问一问老太太,看她的意思怎样?”说着,便到金太太屋子里来,把这事详细地告诉她了。金太太冷笑道:“这是应有的事,没有什么可怪的。既是他们怕吃官司,当然放过他们去,我家虽不如从前,不至于马上就用不起这几个下人。现在可以留一个门房,两个听差,厨房里也留下两个,其余打发走,每人另赏两个月工钱,让他们看看金家是穷是没有穷?”凤举道:“这个办法,我倒极是赞成,马上就去对他们说去。”说毕,抽身就要走。金太太道:“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难道你还真把他们叫到当面,和他演说一段不成?你盘算一下,要留哪几人?先把他一个一个叫来,告诉了他们,然后写一张字条贴在门房里,让他们一个个到上房来拿钱走,就省事极了。我想着,李升是要留的。”金太太说时,陈二姐正在一边倒茶,连忙放下了茶杯,走过来给金太太请了一个安道:“太太我给我兄弟求个情,把他留下罢。我想他决不是那样不懂好歹的人,这回捣乱,准没有他。”金太太道:“你给金荣讲情吗?其实也不必吧,以后我们这里,是一天比一天冷淡的。他人很聪明,在我们这里,恐怕也不上算。”陈二姐道:“哟!太太,你说这话,我姐儿俩还当得起吗?金荣十四五岁就到宅里来伺候几位少爷,长到快三十岁了,都是靠着宅里一碗饭养大的。漫说大爷二爷三爷七爷,将来都是了不得,就算不吧,哪怕不挣钱呢,也得在这儿伺候着,报你一点恩。”金太太向凤举笑道:“别管怎样,她的话,说得很受听,那就把金荣也留下罢。可是只能留这两个,不能再留人了。”凤举道。“还有车夫呢?”金太太道:“只留一个。你们谁要坐车子,车子是公的,车夫和汽油,可得自己出钱。还象以前吗?你们自己胡跑不算,还要满街满市去请客,闹得乌烟瘴气。”这样说着,凤举就不敢向下提了。
李升知道凤举这一去请示,就不定会出什么花样,因之就慢慢地溜进到院子里来,悄悄地听里面说些什么。听到自己已经留用了,这还无所谓,本在预料之中,及至听到陈二姐求情,金荣也被留用了,这倒是个好消息。赶忙就跑到前面去找金荣,拉到僻静的地方,把话一齐说了。金荣道:“我姐姐说的是,我在金府长了大半个人,就是以后不给我薪水了,我也应当在宅里作事。”李升笑道:“你总算是很机灵的,设若不听到我的报告,你就不会这样说了。”金荣道:“我不是那种人,你打听打听,今天他们闹风潮,有我在内吗?”李升笑道:“今天他们闹着,根本我就没有理这个茬,我哪知道哪个在内,哪个不在内。”金荣笑着,也就不说什么了。就在这时,只听到凤举叫着李升呢,李升向金荣点点头道:“是那事情动了头了,我先去,你也别走开,也许大爷就要叫你呢。”他说着,走向上房去了。金荣当真不敢走开,就在进内院的院门下等着。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李升手上拿着一个纸条,走了进来,只是把眉毛皱得深深的。走过来,两手一扬道:“这个是一件难差事,怎么会让我去贴这张字条呢?”金荣道:“一张什么字条,会让你这样地为难?”李升更不答话,就把字条递给他看。金荣接过手来,只见上面首一行写的是:男佣工等鉴……。金荣笑道:“这样客气,还来个鉴字儿。大概这都是太太的意思,是要落个好来好去呢。”李升道:“你先别废话,你看看这张字条,我能不能出去贴起来?”金荣从头一看,上面写的是:
男佣工等鉴:本宅现因总理去世,一切用费,都竭力节省。所有以前之男女佣工,均当大为裁减。自本日起,所有男佣工,除已经通知留用者外,其未通知之人,即日歇工。其解职之佣工,虽可以另谋生路,但念其相随有日,不无劳苦。除本月工资照给,并不扣除外,另按人加赏薪水两月,以示体恤。仰各人向大爷手分别支领,切切莫误。
金荣笑道:“这个象一张告示。大爷是办公事办惯了,一提笔就是一套公文程式上的文章。”李升道:“你认得几个字,又要卖弄,这话让大爷听见了,你该受什么罚?”金荣笑道:“不要紧,大爷和我们从小就闹惯了的。”李升道:“那很好,你和大爷的关系很深,你应该替大爷办一点事,这张字条,你就拿去贴罢。”金荣道:“我就拿去贴,要什么紧?我们套两句戏词,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料同事的,不能说是我出的主意。就算我出的主意,每人都捞上三个月工钱,这不算坏吧?”金荣说着,果然并不考量,就拿了一张字条,送到门房里去贴起。这字条一贴,仆役们一喧嚷,就都挤了一屋子人,认得字的看字,不认得字的,用耳朵听人家嘴里念。大家虽丢了事情,觉得还是主人不错,有些人竟是悔着今天不该捣乱的。这些听差们,前些日子,得着两位帐房先生消息,都猜着金家是所剩无几了。现在看全家的情形,分明还是与以前一样,花钱毫不在乎。那末,大家想着在这里守着,没有多大好处的念头,未免错了。字条上写得明明白白,没有通知留用的,都去拿钱,大家互相一看,竟都不像受了通知的情形,那末大家干脆是领钱走路,于是大家半忧半喜地收拾铺盖。
到了下午,金家所用的男役,差不多完全走光了。前面两大进屋子,立刻冷淡起来。尤其是大门口,平常东西横着两条板凳,总不断的有人坐在那里说笑,现在可没有了。因为大门口只有一个门房,李升和金荣,不断要到上屋来作事,所以一到天色黑了,门房关起大门来,以便容易照应。这都罢了,最感到不便的,就是凤举兄弟。汽车夫不能用公家的,谁也不敢私下用人,一来怕金太太说话,二来也怕将来难乎为继。只保留了一个车夫,只能开一辆车,大家简直分润不过来。好在兄弟几个,都会开汽车,汽油家里还存着不少,有了急事,只好开了车子出去。
这两天,燕西正迷恋着白莲花姊妹,怎能不出去?依然是玩到晚上十二点钟才回来。清秋天天在灯下候着,等到他回来了,便皱着眉向他道:“快发表了,怎么办?你先给我漏一点风声出去罢。”燕西口里总是答应着,但是一到白天起了床,他就有他的事去忙,清秋含有一种什么痛苦,他哪里会知道?这天家里散帐房、散听差。清秋知道了消息,心想,男仆既大为裁减,女仆自然也是要裁减的。自己屋子里,用两个女仆,实在多了一个。若是要裁人的话,当然要裁去。只是自己临产在即,若是那个时候,比平常倒少一个老妈子,也许感到不便。这话应该先和燕西商量一声才好。不料家里虽有这样大的事,燕西事先没有理会到,也就不在意,依然出门玩去。由上午到吃晚饭,还不看见回家来。在吃晚饭前两个钟头,清秋便觉得肚子有点痛,心里也念着,据自己算,总还有两个礼拜,大概不是的。自己事先都筹划好了,到了那个日子,一辆汽车悄悄地坐到医院去,待生产出来,然后再说。千万要不是今天才好,现在一点没有准备,孩子下来了,自己是有生以来所未经的事,那怎么办呢?转念一想,恐怕是自己心理作用,把这事扔在一边去,不想也许就好了。于是走出屋子来,在太湖石下,徘徊了一阵,看看竹子,又看看松树。但是无论你怎样放怀自得,这肚子痛,便是一阵紧似一阵。这种痛法,与平常那种小病不相同,又是胀人,又是坠人,痛得人站立不定。没有法子,只好走回房去,在沙发椅子上躺着。刚一躺下,似乎痛止了一点,身上舒服一阵。然而不到两分钟,又痛得和以前一样。躺不得了,便坐起来。坐了几分钟,还是心神不宁,又站了起来。但是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只望燕西马上回来,好替她作主。
李妈进进出出和清秋作事,见她坐立不安,面色不对,便轻轻问道:“七少奶,你不要是发动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看要向太太去告诉一声。”清秋背靠了椅子,两手反撑着,皱皱眉道:“我知道是不是呢?若要不是的,那可闹出笑话来了。”李妈道:“就算不是的,也到了日子了,应该让姥姥来瞧瞧。你这儿是用日本姥姥的,日本姥姥,早两三个月就瞧着,这时候通知,也不算早啊!”清秋道:“虽然如此,也别让今天抢着去通知。”金家的下人,都是有一种训练的,不曾得着主人的许可,谁敢作主去办一件事?因之李妈也不敢去通报,只是在一边干望着,和清秋着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陈二姐通知清秋去吃晚饭,见清秋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哼着,便问道:“少奶奶又不舒服了吗?”清秋哼着道:“可不是,我不吃晚饭了,你去罢。”陈二姐看那样子,也就明白过了八成,加之李妈站在一边,和她丢了一个眼色,她心里更有数了。到了院子里,她忽然叫道:“李姐,请你出来给我找个东西。”李妈出来了,她先老远地张着嘴,走到陈二姐身边,低低的道:“我看是发动了,她不让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去和太太说一声儿罢。”陈二姐道:“我也是看着很象,我去了。”陈二姐跑回了金太太屋子里,先笑了一笑。金太太道:“又是谁在外面骇吓你了吧?”陈二姐见屋子里还有好些人,不知这话能不能冒昧的说出来。因之又笑了一笑。金太太看她那神情,似乎要抢着说,又不敢说的样子,便道:“你说,什么公事吧?”陈二姐望了望屋子里坐的人,然后走到金太太身边,低着声音道:“我刚才到七少奶奶屋子里去,看那情形,好象……”说着,又笑了一笑道:“好象快要给你道喜了。”金太太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顿了一顿,才问道:“七爷没回来吗?”陈二姐道:“就是他没回来,所以七少奶奶不让旁人来说,就没有人知道了。”金太太微微皱了眉,对屋子里的人道:“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我到清秋那里去看看。”说着,站起身就向清秋屋子里来,陈二姐也在后面紧紧跟着。到了院子门边,就听到清秋屋子里,就微微有一种哼声,及至走进她屋子里,只见她两手伏在椅子上,枕了头,一听脚步声,她猛然抬起头来,还微笑着道:“妈不是吃饭吗?”金太太走上前,握了她一只手,三个指头便暗中压住了她的手脉,问道:“你这孩子,太缄默了,这样重大的事情,事先你怎样一句不说?我虽知道一点,不料是这样地快。”清秋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了头道:“我也是没有料得这样快的。”金太太见她已不否认了,这事已完全证实。便道:“这还了得!赶快把那个日本产婆找来。”一回头对陈二姐道:“就叫你兄弟开一辆汽车去接罢,越快越好。”清秋道:“我想到医院里去。”她说的这七个字声音非常低微,几乎让人听不出来。金太太很奇怪的,便问:“那为什么?”在金太太这样分付时,这一件事,也早惊动了全家,是女眷们差不多都拥向清秋这院子里来。
只有玉芬,她和清秋的意见越闹越深,听到清秋要生产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冷笑起来道:“这二十世纪,人类进化,生理也变更状况了,八个月不到,这就该有小孩子出世。”鹏振也在屋子里,听了这话,却怕玉芬会到清秋屋子里来讥笑她,便笑道:“你别引为奇怪,生理变态的事,这也常有的。”玉芬道:“你又懂得生理学,在我面前瞎吹。”鹏振道:“我虽不懂得,但是我有做大夫的朋友,耳朵里可听见人说过。”玉芬一想,这事若是科学上有什么根据,别是没有打着蛇,倒让蛇咬了一口,便道:“有也好,没有也好,只要她丈夫认为是对的,那就对了。旁人要说,那不是瞎说吗?”鹏振笑道:“大家都捧场去,你不去捧一个场吗?”玉芬大声道:“呸!谁捧那种臭场?”鹏振见她说不去,亦可少一场是非,就不作声了。但是玉芬虽不到清秋那边院子里去,让她一概置诸不问,她也是有点办不到。这边院子,和那边是一道小粉墙隔着,灯光人语,走出屋子来,一律可以听见看见。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觉着闷不过,就站在廊子下,靠了柱子静静地听着。只听到那边人语喁喁,始终不断。一会子听到日本产婆的声音进去,一会子听到有些人散了出来,又听到佩芳说:“大概还早,别在这里搅乱,我待一会儿来罢。”玉芬知道她是回自己屋子去了,再也忍不住,就向佩芳来打听消息。玉芬这里要向佩芳那边去,恰好是她也要向这边来,两人就在院子外边遇着了。玉芬低声笑道:“现在事情出头了,她取什么态度?不难为情吗?”佩芳笑道:“这个时候,她痛得要命了,还顾得了什么害臊不害臊?你不瞧瞧去?”玉芬道:“老实说,这还算是私生子呢,我可不愿意瞧。我到你屋子里去坐坐,你把消息告诉我,我也强如去了一般。”佩芳觉得她的话,未免言重一点,但是事不干己,也犯不着上去替人家辩论,笑道:“你到我那里去谈谈,倒是欢迎。但是消息我可没有,等着十一个钟头以内,总有消息吧?”于是二人一路向佩芳这边走。恰好是凤举不在屋子里,二人可以开怀畅谈。玉芬一坐下来,首先一句便道:“怪不得去年秋天,老七那样八百里加紧跑文书,抢着要结婚,敢情为了今天这事下的伏笔。幸而这还赖上八个多月,勉强算八个月。若是再迟一个月,赖也就不好赖了。”佩芳笑道:“你真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一句话,说得玉芬倒有点不好意思,微笑道:“你以为我爱管闲事吗?我才管不着呢。”佩芳也怕这一句话,又说的得罪了她,便笑道:“不但是你,就是我,也觉得去秋他急着结婚,大有原因。可笑四妹为了这事,倒和我们抬了不少的杠,如今水落石出,看是谁错谁不错呢?”玉芬道:“水落石出,她更不错了,她替他们圆了场,免得生出意外来,而且给金家保留一条后。”正说到这里,只听一阵喧哗声,从走廊下过去。其中有个人说话,就是燕西,他道:“开什么玩笑,这也不算什么喜事。”玉芬和佩芳都默然不作声,等着他走了过去。佩芳笑道:“这位先生,这几天很忙,听说又和两个女朋友走得很热闹,几乎每天都在一处。”玉芬道:“不见得是女朋友吧?不是跳舞场上的交际家,就是女戏子。老七倒有一样好处,不向八大胡同里去钻。”佩芳一瞧自己这话,又失神了。现在要说燕西的女友,好象就是白秀珠的专利,说他和女友在一处,那就不啻说他和秀珠在一处了。于是昂着头,故意装成想什么事情似的,把这事抛到一边去。玉芬笑道:“出了神的样子,又在想什么?”佩芳道:“我想老七添了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呢?”玉芬笑道:“这个不用想,现成的在那里。若是一个男孩子,就叫秋声,若是一个女孩子,就叫天香。”佩芳道:“这都不象小孩子的名字,而且现在是夏天,何以不按现在节令,却按着秋天方面起意思?因为他母亲叫清秋的原因吗?”玉芬笑道:“表面上是这样,骨子里不是这样。你想,秋声不是秋天的消息吗?天香不是说桂花吗?我还记得有这样一句诗:天香云外飘,这孩子是云外飘来的。”佩芳笑道,“你也太刻薄一点子了,你也仔细人家报仇。”玉芬冷笑道:“也未见得吧?她开别人的玩笑,开得够了,现在也该人家开她的玩笑了。你想,我表妹……”佩芳听玉芬这话,觉得她已明张旗鼓地和秀珠帮忙,便笑道:“你的话很有道理。从前老七在结婚以前,我很赞成他和秀珠妹的婚姻,不说别的,就是你表哥现在是个红人儿了,亲戚方面,彼此也可以帮个忙。现在呢,老七自己手里有了钱,我怕冷家还得要他帮贴一点。”玉芬道:“这是不成问题的事,不然,那位冷家太太也不是那样开通的人,以前她就肯让老七在她家里胡闹。”说着话,听见金太太咳嗽着由屋檐下过去,接着燕西和一个人说话,也由自己院子出来,向金太太屋子去了。玉芬道:“管他呢,我也到那屋子里去点个卯,至于七少奶欢迎不欢迎我,我管不得许多了。”说着,她就走了出来。但是她走出了佩芳的院子,并不到清秋院子里去,却向金太太这边来。
走到屋子外头,只听到有燕西咳嗽声,金太太虽在说话,声音却很低。于是轻轻的走到窗户边,用耳朵贴住了窗子,听他说些什么?听到燕西带着笑声道:“自然是我的过失,但也不能完全怪我一个人,反正是我们金家的孩子就得了。”金太太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我早知道了,把她送到南方去过几个月,等着孩子有几个月再回来,就也省得亲戚朋友生议论了。”燕西道:“我本来要说的,偏是家里赶上了丧事,我那就没有法子提了。就是提了,也不能离开呀。反正我金燕西承认是我自己的孩子,也就没有什么可议论的。”这句话说完,屋子里寂然了许久。玉芬听了这话,心想,别瞧老人家面上高兴,敢情在背后她还很仔细的。老七这样好胜过分的人,若不是他的孩子,他哪有承认之理?不过这个疑点,不但是母亲,里里外外谁也在所不免。拿着这个疑点,无论如何,将来也可将燕西取笑一番吧?这时,屋子里头,母子们似乎又在唧咕一阵,好象金太太对此事大不谓然,还在责备燕西。玉芬正把心事按捺住,要听上两句,不料就在这时,后面一阵脚步声,回头看时,是清秋屋子里的老妈子,急急忙忙跑了来。玉芬闪开走到路中间,问道:“我正要瞧瞧去呢,现在怎么样子了?”李妈道:“三少奶,你去罢,那东洋婆子说,快了。”她口里说着,并没有停住,一直就向金太太屋子里跑。玉芬知道他们也是要出来的,赶紧就走回院子去。到屋子里以后,刚刚要坐下,便听到隔壁院子里,一阵人声喧哗。她禁不住,复又走到廊檐下来。鹏振在沙发上看着,抬着肩膀笑道:“人家添孩子的人,也不过如此,我看你,倒忙得不亦乐乎了。”玉芬听说,走到屋门口,伸着头,进来问道:“你说我什么?”鹏振笑道:“我先说的话,我自己取消,你要去看热闹,你就赶快一点罢。”玉芬道:“你管得着吗?你管得着吗?”她说着话,索性走到屋子里来,对着鹏振脸上来问。鹏振只是笑,将脸偏到一边去。玉芬见他不管了,然后又走出屋子来。
这时,那边院子里的电灯光,映着高墙都是亮的。那来往的大小脚步声也是响着不断。玉芬虽不愿意过去看,然而听到那边那样的热闹,又禁不住不问。在院子里徘徊了许久,又到佩芳屋子里来闲谈。一进屋门,只见二姨太也在这里。她拿住佩芳一只手,低了声音说话,看到玉芬进来,便微笑了一笑。玉芬道:“二姨妈,恭喜你又要抱孙子。”二姨妈叹了一口气道:“这可不象小同、小双出世了,没有了爷爷,作奶奶也没意思呀。”玉芬道:“若是爷爷在世的话,我想这个孩子出世,他老人家也不十分欢喜的。他老人家,就讲的是个面子,面子上说不过去哪成呀?”二姨太将手摆了一摆,低声道:“别说了。我刚才看你母亲那副神气,笑又不是,气又不是,就愁着这话传扬出去,有点不好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八个月添孩子的,多着啦。再说,这改良的年头儿,添了孩子结婚,也有的是。做上人的,只要模糊得过去,那也就算了。”玉芬笑道:“都要遇到你这样的上人,这事就好办了。”二姨太道:“我没有做上人的资格,我有这资格,也管不了谁,一定是多哭几场。”佩芳、玉芬听了这样无能的话,也都笑起来了。
第八十九回 临榻看新孙难言此隐 怀金窥上客愿为谁容
笑声未歇,蒋妈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向佩芳道:“挺大的一个胖小子哟!初生子有这样的快,我是第一次瞧见呀。”二姨太问道:“孩子下来了吗?”她虽问道,也不待蒋妈的答复,已经走出房来。玉芬听说,便问蒋妈道:“你看见孩子了吗?那模样儿象谁?”蒋妈不曾考虑,立刻答道:“很象七爷的。”玉芬道:“真象七爷吗?那末,你七爷用不着再找别的什么证据了。”说着,又向佩芳一笑。佩芳觉得她这话很是严重,若是传到清秋耳朵里去了,很容易出是非,因之连笑也不敢笑,默然含混过去。玉芬见佩芳不搭腔,觉得她也太怕事了,又是一笑。因外面大家都是一阵乱,玉芬见佩芳有要走的样子,也就先走出来了。走到清秋院子外面,果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很高朗,要照中国人孩子哭声的办法推论起来,这孩子的前途,也是未可限量的。玉芬在院子门外站了一会,却见金太太出来,要闪开也来不及,便向金太太道了一声恭喜。金太太也是忙糊涂了,玉芬是否已经过去看孩子,她并不知道,便微笑道:“虽然没足月分,孩子倒长得挺好的,你看象他老子不象?”玉芬不便说没有进去看,随便地答应了一句,却问道:“祖母应该给小孩取个名字才好。”金太太道:“什么没有预备,我忙着啦,哪有工夫想到这上面去。”玉芬笑道:“我倒想到了一个名字,叫小秋儿怎么样?”金太太笑道:“夏天出世的孩子,怎么叫秋儿?”玉芬道:“他母亲不是叫清秋吗?学着他母亲罢。”金太太正要到自己屋子里去找东西,对于这句话,也没有深考,就走了。恰好燕西跟着走过来,把这些话都听见了,他笑道:“为什么不学父亲要学母亲呢?”玉芬倒不料他会突如其来的,这时候出现,便笑道:“凑巧这话是你听去了。但是我说的,不过是一种笑话,并不见得就能算数。”燕西道:“虽然不能算数,这个理由可不充足。”玉芬笑道:“说笑话还有什么理由?有理由就不是笑话了。”玉芬说到笑话二字,嗓子格外提得高,似乎很注意这两个字似的。燕西本就知道自己和清秋结婚以后,玉芬就常是表示怨色的。而且她说话,向来是比哪个也深刻。在今天这种情形之下,正是她有隙可乘的时候,这几个笑话字样,不见得是无意思的。当时便笑道:“得了!算我是笑话就得了。”他说了这句,也不再和她辩论,就到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到她后边屋子一个收藏室里去找了许久,找出一个玻璃盒子来。这盒子里面,收着两枝很大的人参,放在桌上,隔着玻璃看到,整枝儿的摆着,都不曾动。金太太揭开盖来,取了一枝,交给燕西道:“这一枝就给你罢。”燕西道:“这也不过要个一钱二钱的,泡点水给她喝就是了,要许多作什么?”金太太道:“你心里就那样化解不开,多了不会留着吗?从前你父亲在日,和关外政界上朋友有什么往来,就免不了常收到这个,收惯了我也看得稀松,谁要我就给谁。现在我清理着,也不过五六枝了,再可得不着了,要拿钱去买的话,可得花整把的洋钱呀。无论什么东西,有的时候,总别太不当东西,将来没有的日子,想起才是棘手呢。”燕西领了母亲一顿教训,也不敢再说什么,很快地回房去。到了屋子里,只见清秋睡在床上,将被盖了下半截,枕头叠得那样高,人几乎象坐在床上一般。倒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痛苦。她见燕西进来,含着一点儿微笑,将胸前的被头按了一按,两手将孩子捧出来,和燕西照了一照。在屋子里收药包的日本产婆,却插嘴笑道:“真象他父亲啦。”燕西也是一笑。这时屋子里不少的人,都给燕西道喜。但是说也奇怪,燕西对于这件事,总觉难以为情似的,因为人家道喜虽无法避免,却也不愿老是道喜下去。把人参切了一点,分付李妈熬水。自己就收拾了一副被褥,让老妈子送到书房里去。笑对清秋道:“我到外面,至少要睡一个月了,你这屋子里,总得要一个人。还是添一个人呢?还是就让这里两个人来回替着呢?”清秋道:“我本来就没有多少事,不必添人了。”燕西道:“我看还是和你母亲通个信……”清秋连忙皱了眉道:“今天夜深了,明天再说罢。”燕西也就不说什么,到了外面书房去了。这样一来,燕西心里倒很是欢喜,这一个月以内,无论怎样地大玩特玩,也不必想什么话去遮掩清秋了。
这天晚上,金太太到清秋屋子里,来了不少的次数。见清秋总没提向娘家去报喜信的话,知道她是有点难为情。等人散完了,才假意埋怨着说,大家忙糊涂了,都没给孩子姥姥去送个信。清秋道:“夜深了,知道了,我妈也是不能出来的。”金太太道:“这件事,说起来还要怪你,你为什么事先不通知你母亲一声呢?”清秋对于这句话,却不好怎样答复,只得答道:“我也料不到这样快的。”她说这话,声音非常之低,低得几乎听不出来。金太太听了这话,觉得她是无意出之,或者真是不足月生的,这也只好认为一个疑团罢了。到了次日,金太太见燕西夫妇,依然未有向冷家通知消息的意思,觉得再不能听之了,便让陈二姐坐了车子到冷家去报信。陈二姐是个会说话的,看见冷太太,先问了好,然后才说:“我家七少奶,本来还有两个月,就替你抱外孙子啦。也不知道是闪了腰是怎么着,昨天晚上就发动了。这一下子,不但旁人没预备,就是她自己也没预备,你瞧我们昨天这一阵忙。”冷太太啊哟了一声道:“这可怎么好呢?你们怎样……”陈二姐笑着向冷太太蹲了一蹲,请了个双腿儿安。然后笑道:“给你道喜,大小都平安,昨天晚上十二点,你添了个外孙子了。我看了看,是个雪白的胖小子。本来昨天晚上就该送信来的,夜深了,怕你着急,所以今天我们太太少奶奶打发我来。”冷太太道:“小孩子好吗?不象没足月的吗?”陈二姐道:“不象,长得好极了。”冷太太口里说着话,心里可就记着日子,连结婚到现在,勉强算是八个月,小孩子倒是怎样,这事可就不便深究了。因道:“我家小姐对你还说了什么?”陈二姐本没见清秋,这话怎说呢?倒不觉为难起来。冷太太见陈二姐这种为难的样子,也就知道其中尚有别情,因先道:“你先回去,待一会儿我也就来看你太太。”陈二姐听如此一说,也就把话忍回去,先告辞走了。
冷太太却把韩妈叫来,向她商量道:“你瞧瞧,我们这孩子做出这样糊涂的事,以前也不告诉我一声。现在到金家去,那些少奶奶小姐们谁都会咬字眼挑是非的,叫我什么脸见人说话?你去一趟罢,我不去了。”韩妈道:“那不行啦!你去了,模模糊糊,一口咬定是没有足月生的,也没有什么。你若是不去,倒好像我们自己心虚似的,那更糟了。你为着咱们姑娘,你得去一趟。你若不去,他们那儿人多,说是孩子姥姥都不肯来,连底下人都要说闲话了。”冷太太见韩妈这样说着,虽是把理由没有说得十分充足,但是仔细一推敲起来,果然是不去更为不妙。便道:“我去一趟罢。去了我就回来,少见他们家的人也就是了。小孩子的东西,我一点也没有预备,这只好买一点现成的了。”韩妈总是心疼清秋的,见冷太太不高兴,百般的解说,催着冷太太换衣服,陪着她一路上街去买东西。东西买好了,又替她雇好车到乌衣巷,这才不包围了。
冷太太也是没法,只好板着面孔前来。到了金家,见东西双棚栏门,已经关了一边。棚栏里面,从前那一大片敞地,总是停了不少的车辆,还有作车夫生意的,卖零食的,而今都没有了。一排槐树,今年倒长得绿荫荫的,依然映着那朱漆大门楼。大门楼下,摆着两排板凳,以前总是坐满了听差,今天却也未见一个人。门洞子里空洞洞的,不象往日早有许多人欢迎出来。冷太太让车夫拉到门洞边,下了车子,所有自己带来的东西,既不见有人出来迎接,只得一包一包地由车子上拿下来,放在长凳上,然后给了车钱,自己一齐捧着,走了进去。看着左边门房关得铁紧,右边门房开着半掩的门,看见有个长了胡子老听差,在那里打盹。冷太太知道金家排场很大的,自己就是这样冲了进去,又怕不妥,只得先咳嗽了两声。无如那个老听差,睡得正甜,这两声斯斯文文的咳嗽可惊不醒他。冷太太没有法子,只得走到门房外,用手将门拍了几下。那老听差,一连问着谁谁谁?然后才睁开眼来。见是一位穿了裙的老年妇人,将眼跌了几跌,当着是他注视的挣扎,然后才站起来向冷太太望着。这一下他看清楚了,是七爷的岳母,连忙上前,将冷太太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笑道:“门房里现在就是我一个人了,我给你送到里头去吧。”冷太太也不知是何原故,门房里只剩了一个人,也不便问得,就跟了他去。进到上房,人多点了,有个老妈子看见,上前来接着东西,便嚷着冷太太来了。她并不考量,就引到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因为冷家贫寒,越是不敢在冷太太面前摆什么排子,早就自己掀了门帘子走出,一直到院子里来。照说,这个时候,冷太太可以和金太太道一声喜,金太太也应当如此。但是现在两人见面之后,谁也觉得这话说出有些冒昧。因之二人把正当要说的话不谈,彼此只谈着平常的应酬语,你好你好。金太太将冷太太请到了屋子里坐下以后,这才含糊地说道:“本来昨天就应当送个信去,无奈夜已深了,捶门打壁地去报信,恐怕反会让你受惊。”冷太太笑道:“倒也没什么,我家那个寒家,纵然半夜三更有人打门,我也不怕,哪里还有人光顾到舍下去了不成吗?今天你派陈二姐到我那里去了,我听说了,比你还要加倍地欢喜,因为我总算又看见一层人了。”金太太笑道:“我现在还是三个小孙子,也不见得就嫌着多啦。”于是哈哈一阵笑。冷太太站起来笑道:“我要去看看你这不嫌多的孙子,回头咱们再长谈。”金太太便分付陈二姐陪了她去,好让母女谈话。
陈二姐引着冷太太到清秋这院子里来,一进院子门,就听到呱呱一阵小孩子哭声。她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触,心想,自己当年生清秋的日子,仿佛还在目前,转眼之间,清秋又添孩子了,人生是这样的容易过去,不由人不悲感。好在这个观念,就只片刻的工夫。一脚踏进了清秋的卧室门,见清秋躺在床上,她先是很难为情的样子,叫了一声妈。那个妈字,也只好站在面前的人听见罢了。冷太太走到床前,握了清秋一只手,低声问道:“我今天才知道,你事先怎不和我说一声哩?”清秋到了此时,还有什么可说?沉默了许久,才说一句道:“我也不知道有这样快的。”说着这话可就低了头。冷太太看这情形,这些话大可不必追求下去了,便笑道:“孩子呢?我看看。”清秋这才转了笑容,在被里头将小孩子抱了出来。冷太太一抱过来,这小孩正好睁开着一双小眼,满屋子张望。看那小脸蛋儿,虽然象燕西,这一双小眼睛,可很象清秋。究竟是一个血统传下来的人,冷太太想着,也是自己一点骨肉。这一个爱字,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自然会发生出来,看了孩子头上,那一头的蓬松的胎发,红红的脸蛋儿,便想到了从前在他母亲的时候,他母亲也是这个样子,于是在小孩子脸上,就接了两个吻。清秋心里正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自己母亲,对于这个孩子存一种什么观念,就怕母亲要把他当一个不屑之物来看待。现在见母亲对孩子连亲了几个吻,这正是表示她很爱这外孙子了,母亲既爱外孙,对于自己女儿,更不能有什么问题的。因之冷太太这几个吻,比吻在她自己脸上,还要心里舒服许多了,也就笑嘻嘻地望着她母亲。冷太太又将孩子看了一看道:“这倒很象他爸爸,什么都可跟着爸爸,只有他爸爸那样地会用钱,可不能跟着望下学。”清秋笑道:“不能跟他爸爸学的事情太多了,他若是也象他爸爸那样会用钱,用着一直到自己添孩子,那倒也是不坏的事情呢。”
正说到这里,有玉芬的女仆,在外屋子喊着七少奶。清秋道:“田妈,大概是你三少奶要那个酒精炉了吧?你拿去罢,我们的这一个已经拾掇好了。”那个田妈走进房来,望了冷太太一望,在旁边茶几上,拿着酒精炉子就走了。金家的规矩,亲戚来了,男女仆役们都要取十分恭敬态度的。清秋见田妈对自己母亲简直不理会,很有点不高兴,便道:“这个老妈子,也太不懂礼节了,不请安罢了,问句好,也不要什么紧?”冷太太笑道:“你到这儿来作少奶奶有多久?就讲这些了。她不理会也好,我们这样的穷亲戚,不大来,来了,又不能十块八块的赏给下人,要人家恭维一阵,自己伸不出手来,也就怪难为情的。不如两免了,倒也是好。”她母女俩如此说着,那个田妈恰是没有去远,句句听得清楚。她虽不敢显然地向他们提出什么抗议,然而她可回转头来,恶狠狠地对着窗子,瞪了一眼,接上她把那雷公脸式的下巴,向着窗子里一翘。在她这表示之间,以为要我恭维你这样的穷鬼,你也配!她不作声,可就极忿恨地走了。冷太太和清秋,都是随话答话,哪里会注意到这一点上去了?当时谈了一些家常,冷太太又告诉清秋一些产后保重之道,并约了过一两天,再来看她。因许久不曾看到燕西,便问道:“我们这位姑爷,总是这样大忙特忙,怎么也不去看看我呢?”清秋有一肚子的话,都想说出来,既而一想,说出来也是多让一个人烦恼,便随口答道:“他也是忙一点。”冷太太道:“哦!他忙一点,我们姑爷现在有了差事了吗?”清秋道:“现时在服中,他怎么能就事?”冷太太道:“那大概是上学了,他不是常说要出洋吗?”清秋道:“他在家里温习功课呢。”冷太太一想,这就是姑爷不对,在家里温习功课,丈母娘来了,为什么也不来打个照面?但是这话对清秋说是无益,叮咛了两句,复到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便留着她多坐一会,吃了晚饭再走。冷太太说是家中离不开人,早点回去好。金太太知道她母女的性格差不多,是不爱在礼节上周旋的,她要走也不勉强,便说:“以后希望常来,清秋一个月内不能回去,可以多来看她两次。”冷太太笑道:“亲母是多儿多女的人,我就不来看她,也是放心的了。”于是笑着走了。
当她走出了外院门,恰是顶头碰见燕西,不但是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个白莲花。冷太太并不认得白莲花,但是看她那样装束入时,极长的红色的旗袍,极细的腰身和袖子,又是高跟鞋,走起路来屁股两边扭。这决不是金家亲戚朋友,人家丧事未久,到人家里来,不应穿得这样艳丽。同时燕西看到了冷太太,也不知何故,突然向后一缩,退了两步,而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变了颜色,这里面更有文章了。冷太太早知道他胡闹惯了的,说明了,也不见得改过来,徒然让他怀恨,只当不知道。便先笑着叫了一声姑爷,道:“我回去了,明后天我还来呢。”燕西本来想说一句伯母来了吗,怎么就回去?于是当面的应酬话就过去了。现在冷太太自己先说要回去,只得改口道:“我也想和你老人家谈谈,坐一会不好吗?”冷太太道:“你有什么话谈,明天到我家里去罢,我也许后天来。”燕西道:“好好!我明天就来。”他竟自向他书房里走了。白莲花跟着到了他书房里,一顿脚笑道:“糟糕,一进来,就遇到你们家亲戚,背后准得骂我穿这一身红。你叫她伯母,她是你什么人?”燕西笑道:“你真问得奇怪,明知我叫她伯母,怎么又问是我什么人呢?”白莲花道:“不是那样说,伯母这种称呼很普通的,只要是年长些的,都可以叫伯母。还有些人叫丈母娘做伯母的呢。”燕西笑道:“不能够吧?譬如你母亲,我就没有叫过伯母。”白莲花瞟了他一眼道:“这样无味的便宜,讨来有什么好?”燕西笑道:“这是无味的便宜吗?你想,我们这点关系……”白莲花皱眉道:“别提了,你这儿人多,让人家听去了,我有什么意思?你想,我母亲那一块料,凭哪一点可以作你的丈母娘?你不是说拿一点东西就走吗?快去拿罢,别让我老等了。”燕西道:“我就去拿,你就在我屋子里等一会,门的暗锁眼里,插着有钥匙,你若是再怕人撞着,可以把门先锁上,等我来叫门你再开。”说着,一人向自己院子里来。
一进房,见清秋睡着,面朝里,一点动静没有。心中倒是一喜,拿了钥匙在手,便去开箱子。清秋原是醒的,她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老妈子进来拿什么,便没有去留意。及至听到箱子上的钥匙有发动声,不免吓了一跳,口里问着是谁?转过身来。燕西倒不能含糊,便笑道:“我没有零钱用了,进来拿点钱用。”清秋道:“我也知道的,你不是要钱用是不会进来的。”燕西一边开着箱子,一边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点不对吧?我进来就是拿钱吗?早上我进来一趟,上午我也进来一趟,这都不是拿钱吧?”清秋笑道:“了不得!你进来两次了。钱是你名分下应得的,你爱怎样花就怎样花,与我什么相干?反正也就是那些钱,今天也拿,明天也拿,拿完了你也就没事了。不过现在你这儿还有一个小的,你还顾他不顾呢?多少留点给他花罢。”燕西道:“你这人也太嗦了,我进来拿一回钱,你就说上许多话。难道我这钱放到了箱子里去,就是不许动用的?你的意思,我就只靠这些钱来用,不能作一点别的事吗?”清秋道:“我不敢这样说你,但是象你这样子用,恐怕挣钱有些不够花吧?据我看,你现在花钱,比父亲在日,阔过去三倍四倍还不止哩。譬如一个月用一千,要找一个月挣一千的事,不容易吧?现在你一个月用的数目是多少?大概你自己知道,用不着我来说了。”燕西本拿了五百块钱钞票到手上的,听到清秋这一篇话,心想,挣五百块钱送到箱子里来,果然是不容易。如此一想,手就软了。清秋躺在床上,反正总是不作声,你拿也好,不拿也好,看破了这钱总是留不住的,随他花费去。燕西一看清秋侧身望着,却是不作声,好象听凭自己胡拿似的。这样一来,倒更觉得不便漠视人家,便将五百减去一半,只拿二百五在手。他又有点后悔了,答应了白莲花姊妹给她买许多东西,若只拿二百五十块钱去,东西买不全,那多么寒碜!这是不必考量的,还是多带一些在身上的好。宁可带而不用,却不可临时缺了款。如此想着,他依然又开了箱子,把放下那二百五十块钱的钞票,重新拿在手上。匆匆忙忙地就向袋里一塞,那意思自然是不肯让清秋知道。但是他这种要拿又止,止而复拿的样子,清秋怎能不猜个十分透彻?却向他微笑了一笑,同时,好象头也在枕上点了一点。这一点头一微笑,好象是说你的心事我已经知道了。燕西笑问道:“你笑什么?我也是不得已,有几笔款子非用不可。今天拿了,以后我就不会拿什么钱了。”清秋笑道:“我又没说什么,管你拿多少,又不是我的钱,你何必对我表白什么呢?快点出去罢,大概朋友还等着你呢,你不必为着敷衍我,把人家等急了。”燕西听她这话,不由得心里扑通跳上了一下,脸一红道:“我这钱又不是马上就花,外面有什么人等着我?你为什么这样多心?”清秋向着他又点了一点头,加上一个微笑。燕西对于她这一笑,自己也不知道是甜是苦,也就对她微笑一笑,拿着钱,很匆忙地就走出来了。一到了书房里,白莲花果然将屋门紧紧闭住,燕西告诉一声我来了,她并不忙着开门,先埋怨着道:“你来了,别忙呀,和少奶奶慢慢地办完交涉再说罢。我们拘禁三点钟两点钟,那又算什么?”说着,将门锁剥落一声开了,钥匙向桌上一抛,人就板着脸坐在一边。燕西握了她的手笑道:“对不住!我不是成心。遇到我母亲,叫住我说几句话。你想,我能不听着吗?我自己也好象没有耽误多少时候,可不知道去了许久哩。得啦,我正式给你道歉。”说着和她笑着一点头。白莲花将嘴向他一撇,笑着道:“除了送你没出息三个字,也就没什么别的可说了。”燕西笑道:“那就走罢,别让令妹在家里又等着发急。我一个人回家来一趟,倒惹得两个人着急,这可是我的不对了。”说着,携了白莲花的手,就向外面跑。燕西因为家里的汽车没有开,却偷偷地把旧汽车车夫找回来一个,又自己买着汽油,一天到晚地坐着。所以出起门来,很是方便,比从前大家抢着要汽车,反觉现在舒服多了。他和白莲花坐了汽车,一路向李家而来。这里一条路,走得是更熟了。下车之后,一直向里面走,只见白玉花拿了一根长带子,站在屋子中间,带唱带舞地练习着。因笑道:“还好,还好,这样子她倒是没有等得着急呢。”上前用手拍了拍白玉花的肩膀,笑着问她:“着急不着急?”白玉花回转头来,对他瞟了一眼道:“七爷,你干吗总是不能正正经经的,一进门就动手动脚?”燕西笑道:“这年头儿男女平等,彼此摸了一下子,这也不算什么,干吗瞪眼?”李大娘听见这话,由屋子里笑了出来说道:“哟!七爷,谁有那么大胆,敢对着七爷瞪着眼呢?玉花你怎么着,敢和七爷开玩笑?”她笑着迎到面前来,就伸了手道:“七爷,我给你接住帽子,宽宽外衣,请到屋子里坐罢。”燕西只得拿下帽子交给了李大娘,一面笑着脱下了马褂,就跟她走进了白莲花屋子里去,白莲花握了燕西的手,一同在沙发椅子上坐下。白玉花原是不大高兴的,一见李大娘一张脸迎着燕西说话,心里已经有些转动了,及至燕西走进屋子来,看到他穿的长衣服里,腰上有一个包微拱起来,分明是口袋里盛满了钞票,这一进房来,就要开发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饭要上桌的时候,去得罪厨子?便也笑着跟进来道:“七爷,我和你闹着玩儿,你还生气吗?”说着话也就挤到燕西一块来坐着,伸着手握了燕西的手,将头靠住了他的肩膀,身子是紧叠着身子。燕西本来是无所用心,倒是李大娘一阵胡巴结,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白玉花又是一阵亲热,倒反而疑惑起来,心想,今天他们为什么有些态度失常,难道对我有什么新举动吗?即是有新举动,我倒不能不提防一二。如此一想,态度便持重起来。他这一持重,李氏母女三人怕他不满,更是加倍地恭维了。燕西先虽觉得讨厌,后来李大娘走了,就剩李氏姊妹在一旁恭维,这就很乐意。过了一会,白莲花又不知道临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走开去,就剩白玉花一个人了。
燕西见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便笑道:“玉花,我对于你,总也算鞠躬尽瘁了,何以你对于我总是淡淡的神气?要怎么样,你才可以回心转意呢?”白玉花笑道:“这是笑话了。我和你无怨无仇,这回心转意四个字,从哪儿提起?”燕西道:“咱们虽不是仇人,可也不是爱人,要望你作我的爱人,怎样不望你回心转意呢?”白玉花连连摇手道:“言重言重,这怎么敢当?再说,还有我姐姐呢?”燕西笑道:“你姐姐太调皮了,和我初认识她的时候,简直变成了两个人。”白玉花也不答复他的话,便笑着朝外连叫了几声姐姐。燕西摇摇手,笑道:“干吗,你要对质吗?对质也不要紧,她已经答应退让一步了。”白玉花将嘴一撇,鼻子哼着一声道:“我算把男人看透了,只要是乍见面的女子,模样儿生得端正些,其余都不管,就想着人家做他的爱人。或者在相识了以后,或者在做了爱人以后,不论迟早,总要把那女子嫌成一堆狗屎,再去重新找人。你想,男子们口里说出来的爱人这两个字,能值钱吗?”燕西笑道:“男子不是我一个人,我也不去辩护,但是你年轻轻儿的,就看得这个样子透彻,也会减少许多乐趣的。我若是也照你这种法去想,我会不赌钱,不跳舞,也不捧场了。”白玉花笑起来道:“这样子,你是真生了气,连我都不愿意捧的了。”燕西笑道:“我怎么不捧?不捧你,我今天还会来吗?”白玉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就挽了手,陪他在一块儿坐着。这一番谈话,时候可是很久,几乎就两三个钟头呢。
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
燕西同着白玉花在屋子里谈心,白莲花不知有什么事,走开了去,去了许久,也就来了。三个人说笑了一阵,就一同坐汽车出去。他们首先所到的一个地方,就是乌斯洋行。因为李氏姊妹知道这洋行里值钱的外国货不少,而且燕西对这个洋行,又是十分熟悉的,因此拉着他同来,要参观参观。燕西到这种地方来,决计是不能小气的,所以不得不先跑回家去,拿了一笔现款,放在身上。到这种洋行里来,就是带了一万二万,也未必花不了。燕西不过是预备五百块钱,已经少而又少了。当时到了乌斯洋行里,白莲花看那玻璃格子,有几个绵绒盒子,托着金灿灿的钻石戒指,就伏在玻璃上向里面看着。这里的伙计,知道金家人买东西,是不大怕贵的,就对白莲花笑道:“小姐,拿出来看看吧?东西真好,价钱也极是便宜。”他说着话,已经就把几只盒子拿出来,一齐放在旁边桌上,请他们坐下来细看。燕西一想,不必问价钱了,反正五百块钱,一齐拿了出来,也不会够买一只的。便笑道:“不必看了,比我自己那两只小得多。”店伙笑道:“要好的还有。”燕西连摇手道:“你不必当大买卖作,我们不过是来参观参观,买一点小东西的。”白莲花听了这话,就不便再问什么价钱,可是手上拿着那戒指,可有些舍不得放下去呢。燕西已经交代明白了,她就不能再去干涉。他既不看钻石,自己只管漫不经心地走了开去,到别的玻璃格子外,去看一些普通的玩意。白莲花知道大东西是不成,也只好拉着白玉花,一同走了过去,随着在燕西身后面看。燕西提了几样花围巾香水镜匣之类,放在外面,故意说着不错,让她们去买。她姊妹俩虽然买不到珍宝,反正这些好东西,也都用不着拿钱去买的,多要一样是一样,因之稍微合意的,都买下来了。共总算一算,竟也三百多块。白玉花究竟还不曾深受社会陶熔的,一想,买零碎东西就买了这些钱,人家也就相待不错,良心上不能再要人家花钱了。要不然,第二回也许不肯再同着上街哩。因对着白莲花再望了一望,见燕西正走到店堂里去,就低低说着行了二个字。白莲花也是眼皮一撩,头微摆着笑了。那意思说,这便不值得注意。于是她一人又增加着买了几样东西。大一个纸包,小一个纸盒。店伙做了好几捧,送到汽车上去。于是燕西再同上汽车,带着姊妹俩,到馆子里吃了一餐晚饭。晚饭以后,复又把他们送回家去。一天之间,这一辆汽车,向白莲花家跑了四五趟。汽车夫也不知何以如此忙?这一次车子在她家门首,却停了好久,结果是十一点钟的时候,燕西、白莲花、白玉花一齐到大门口。白玉花对燕西低声笑道:“有我姐姐陪着,也就行了,他们不让我去看跳舞,我也没法子。”燕西无精打采,低着声音道:“那是你不赏光,我也没有法子。”白玉花道:“你问我姐姐,我自己没有说要去吗?我妈说我比不得姐姐,夜里不让出门。”燕西笑道:“好罢,过天见罢。”说着,他就和白莲花同坐上汽车去。汽车开到饭店门口,燕西说是不用等,让车夫开了空车回去了。
清秋对于燕西的行动,本来抱着放任主义,现在产后,自己在屋子里静养,更不管燕西的事。这天晚上,金太太到清秋屋子里来,要看小孩子。在灯下抱了一会子,而且决定了名字,叫小和,顺着小同的名字,一路下来。而且这和字,同着秋字的半边,也说是一半象母亲哩。金太太以为这名字还有点意思,清秋一定有什么议论的。一看清秋斜躺在床上,双眉紧锁。金太太握了她一只手道:“你怎么回事?身上有病吗?”清秋道:“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心里有点烦闷。”金太太道:“这两天熬了一点参水喝吗?”清秋道:“就只喝过一回,以后没有喝过了。”金太太道:“我叫燕西别把东西糟踏了,并不是说就摆在那里不动。”就分付李妈就泡上一点。李妈说:“那是七爷收的,不知道放在哪里?”金太太道:“你到书房里去问他,叫他自己进来拿,我还有话要问他呢。”李妈去了一会,走进来说:“七爷不在家。”金太太一看壁上挂的钟,已经十二点多钟了,便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东西,也是至死不悟。事到如今,他们还要昏天黑地地闹下去,如何得了?”清秋本也不想揭破燕西的行为,现在既是金太太知道了,她就用不着代守秘密,默然地坐着。金太太问道:“他这一程子,常在外面整夜地闹吗?”清秋道:“在闹丧事的那几天,他是在家里的。除此以外,他整夜不归,那是常事。而且他这种行动,还是不许人过问。谁要问问他的事,他会生气的。”金太太将孩子交给了清秋,坐在床边,默然了许久,突然又问道:“据你这样子看来,他分得的那些钱,大概用了不少吧?”清秋道:“谁知道呢,钥匙在他身上,只见他开箱子拿钱,可不许人家问他拿钱作什么。拿了多少,更是不得而知的了。”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拿钱在手里不分开来呢,我受不了那种冷气。分出来了呢,又眼睁睁地望着这几个人像流水似的花了去。这叫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是好?”清秋道:“其实他的行动,我也不敢问,不过现在既然有了孩子,这孩子读书的钱,总得预备一点。若是象他这样,……”清秋越说越声音小,说到后来,无话可说了,也是叹了一口气。金太太到了这时,也是无词可措,坐了一会子,自回屋子里去。
一到屋子里,便叫陈二姐去看看七爷在家没有?若是不在家,就把门房叫了来。陈二姐去了一会子,却是把门房叫了来了。金太太叫着门房当面,就将凤举兄弟最近进出的时间,仔细盘问了一遍。这弟兄四个,是燕西跑得最厉害,鹤荪次之,鹏振又次之,凤举却是不大出去,出去也是有事。金太太听了这种报告,气愤已极。便追问燕西出去,向在一些什么地方?门房对于这个问题却不肯怎样答复,因笑道:“你想,七爷要到哪里去,还会在门房留下一句话吗?”金太太料着门房是不肯说的,就也不再追问,只分付门房,燕西回来了,不必告诉他就是了。到了次日早上,金太太首先一件事,便是派人问燕西回来了没有?到了十点钟了,还是没有回来。金太太实在忍耐不住,就坐在外面书房里等着。到了十一点多钟的时候,燕西才高高兴兴回来了。肋下正夹着一个纸包,向桌上一放。一回转头来,才看见自己母亲,斜靠在沙发上坐了。金太太且不说什么,首先站起来,就把那个纸包抢在手上。燕西笑道:“那没有什么,不过是两张戏子的照相片。”说着,便也要伸手来夺。金太太正着脸色道:“我要检查检查你的东西,你还不许我看吗?”燕西看见母亲脸上白中透紫,一脸的怒色,就不敢多说什么。金太太解开那纸包一看,见是两张四寸女子半身像片,燕西坐在一张椅子上,一个女子携了他的手,站在一边,一个却伏在椅子背上,三人几乎挤在一堆了。燕西说这是戏子,金太太看着,想起来了,其中有一个叫白莲花,是在自己家里演过堂会的。由这张相片上,想到燕西不曾回来,可以明白许多了。于是拿着相片向桌上一抛,板了脸道:“就是这两个人闹得你丧魂失魄?”燕西真不料母亲今天突然会有这种举动,照形势上看起来,一定是清秋不满意自己拿钱,昨天对母亲说了。她难道也要学大嫂他们一样,来压迫丈夫不成?我不是那种男子,决不能够让妇人来管着的。他心里只管如此想了,表面上是不作声,似乎对于金太太是敬谨受教了。金太太道:“你以为现在还是国务总理的大少爷,有无穷尽的财源,可以供你胡花?你不想你箱子里那些钱,大概再过两三个月,也就完了。完了以后,我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弄钱来花?本来你花你分去的钱,我管不着你,但是你究竟是我的儿子,你若闹得不可收拾了,将来也是我的过错,人家也会说我的,所以我不能不说一声。”燕西道:“就是照两张像,这也很有限的钱,何至于就闹到那样不可收拾?”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是个傻子呢。人家大姑娘陪着你玩,陪着你照像,她为的是什么?能够白陪你开心吗?我今天警告你,你少花天酒地地闹,若是再闹下去,我就凭着几位长亲,把你的钱封存起来,留着你出世的儿子将来读书。”燕西听了这话,更猜着是清秋的主意,于是也不敢作声,静坐在一边,一手撑了椅靠,一手托着头,一只脚乱点了地板作响,等着金太太一人去责骂。等金太太骂得气平了,才道:“我也觉得有些不对,从今天起,我不出门了,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一个人到书房里来监督着我。”金太太脸一偏道:“我不用监督,我就照我的法子办,不信,你试试瞧。”说毕,叹了一口气,出门去了。
燕西也向睡椅上一躺,两脚架了起来,摇曳了一阵,心里就玩味刚才母亲所说的话。觉得这事决非突然而来,必定是清秋出的主意。于是跳了起来,就向内院里走。到了自己屋子里,见清秋面朝外,在枕上已经睡着了。便嚷道:“呔!醒醒罢。”说着,两手将她乱推。清秋猛然惊醒过来,口里还连喊了两声哎哟!睁眼看是燕西,便问道:“有什么事吗?”燕西向椅子上一坐,两腿一伸,两手插到裤袋里去,昂了头不作声。清秋看他这样子,又像是要生气了,便坐起来道:“你要什么?”燕西道:“我要钱,把钱花光了,大家要饭去,有什么要紧?我就是这样办,你干涉我也是不成。”说着又跳了起来。清秋道:“这真怪了。跑进屋子来,把人叫醒,好好地骂上一顿。你花你的钱,我干涉你作什么?昨天你拿钱,我虽然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听不听,本来在你,而且钱由你拿去了,又没碍着我的事。你把钱花光了,倒回家来找人生气?”燕西道:“你还要装傻吗?你把这些事全告诉了母亲,让母亲去和我为难,你好坐现成的天下,对是不对?你只管运动母亲封存起来,我就是没钱,也不至于在家里守着你,我有地方找乐儿去。我现在并没带钱,你看看。”说时,将手在腰里拍了几下,又道:“我一样的出去玩几天给你看!我走了,你又有我什么法子呢?”说毕,到房后身,拿了一套西服和一件夹大衣,挺着脖子走了。清秋殊不料燕西是如此地不问情由,胡乱怪人。他发完了脾气,连别人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就掉头走了。听他的口音,竟是只图眼前的快活,将来他自己怎样,已经不放在心上,更哪里会去管别人的死活哩?想起去年这时,二人正度着甜蜜的爱情生活。自己一片痴心,以为有了这样一个丈夫,便是终身有所寄托,什么都在所不计。到了现在,不但是说不上什么寄托,简直自己害了自己了。在家里度着穷苦的生活,虽然有时为了钱发愁,但是精神上很自然的,不用得提防哪一个,也不用得敷衍哪一个,更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现在连说一句话走一步路,都得自己考量考量,有得罪人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富贵日子,也如同穿了浑身的锦绣,带着一面重枷,实在是得不偿失。心里如此的想着,只管懊悔起来,不知不觉的,垂下几点泪。因听得玉芬在院子门外说话,又怕她撞了进来,在枕头底下,找出一块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自己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的人生,过着有多大意味?管什么产后不产后,我还老躺在床上作什么?将被一掀,就下床来在沙发上坐着。呆坐一会,也是闷不过,就缓缓地走出屋子,到廊檐下来,看看院子里的松竹。她只一出正屋的门,李妈看见,老远地呀了一声道:“我的少奶奶,你怎样就跑出来了哩?受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呀。”说着,她已是迎上前来,挡住了去路。清秋笑道:“我的命很贱,死不了的,受一点寒风,并不要紧的。”李妈只管将她向屋子里面推,笑道:“千万请你进去,若是让太太知道了,说我们不小心伺候,我们是吃不了兜着走呢。”清秋笑道:“这是笑话了,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难道还要你作保姆不成?”清秋口里虽然如此说,到底还是向后退着,退到屋子里去了。只是她心里已增加了无限的烦恼,无论如何,在床上已经不能安静地躺着。一人坐到了下午,在沙发上打瞌睡。
金太太悄悄地进来,要看燕西在做什么。在廊子外听听屋子里寂然无声,由窗子眼向里面一望,倒吃了一惊,便在窗外叫道:“清秋!清秋!你这是怎么?”清秋也是睡得正熟,猛然被金太太一声叫醒,身子一哆嗦。金太太说着话,已是走进屋来,站着望了清秋的脸色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和燕西生了气,故意这样作践身体呢,还是在床上坐不住了,要下地来走走?”清秋笑道:“我好好的,并没有和他生什么气,我是睡得不耐烦了。”金太太道:“那不行,你得赶快去躺下。你初生就这样胡闹,你不知道是危险万分的事吗?那不行,那不行,上床去,上床去。”说着牵了清秋一只手,就让她到床上去。清秋也是看到老人家用意殷勤,不便执拗,只得笑着上床去了。金太太道:“我看你这样子,对于带孩子一件事,简直是不行。你不要再拒绝我的主张,还是雇个乳妈罢。”清秋道:“并不是我敢拒绝母亲,不过没和燕西说好,我就这样办了,他将来又是不快活。而且我想小孩子,能够喝自己的乳更好,省得经过那些无知识乳妈来盘弄。”金太太道:“好虽好,我看你什么不知道,可让我操心呢。你或者是为了省那几个钱,可是不用存那心思,就让燕西没出息,难道咱们家雇乳母的钱,还会发生什么问题吗?”清秋心里想着,那未必不发生问题,只是口里不敢说出罢了。当金太太在这里,就忍耐着躺在床上。接着又是道之回家来看她,二姨太也来谈说了一阵,倒不寂寞。
到了晚上,依然不见燕西的影子,料是又出去了。照他这两个月行动看起来,只管和白秀珠一天亲密一天,当然是和她在一处周旋。然而白秀珠的哥哥,新近已放了镇守使,手下带有一万多兵,驻在的地方,民脂民膏都是他的,秀珠家里很有钱用。她和燕西住一处,就让吃喝逛三个字,完全是燕西花钱,也不能一天花好几百块。这于白秀珠之外,必另有个花钱的地方。一个人当父丧未久的时候,还能这样花天酒地地闹,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再可以让他伤心的?我就再悲苦些,他能正眼看一看吗?越想越难过,自己就慢慢地由最近追溯到以前,觉得去年这个时候,燕西图着接近自己,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铺张扬厉,真个用钱如泥沙一般。那个日子便不觉得他太浪费,只觉得待人殷勤,终于是让他买了这颗心了。清秋由这里一想,自己是个文学有根底,常识又很丰富的女子,受着物质与虚荣的引诱,就把持不定地嫁了燕西。再论到现在交际场上的女子,交朋友是不择手段的,只要燕西肯花钱,不受他引诱的,恐怕很少吧?女子们总要屈服在金钱势力范围之下,实在是可耻。凭我这点能耐,我很可以自立,为什么受人家这种藐视?人家不高兴,看你是个讨厌虫,高兴呢,也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无论感情好不好,一个女子作了纨绔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丧尽。她一层想着逼进一层,不觉热血沸腾起来。心里好象在大声疾呼地告诉她,离婚,离婚!
原是躺在床上沉思了,想久了,不觉坐起来。坐起来之后,更又不觉踏了鞋子下床。坐在椅子上,听听屋外,寂无人声,便掀开玻璃里面一角窗纱,向外看了一看。因为身子背了屋子里的灯光,只见假山边一丛野竹,摇摇不定的有些清影晃动。对面粉墙上,也似乎格外白些了。抬头看着天上,一轮团圆的月亮,正在白云缝里钻将出来。于是找了一件夹旗袍加在身上,就走到廊子下来看月。这时,那一轮月亮,不偏不倚,正在当头。抬头看看,两棵松树,在月下留着两个亭亭的清影,在雪白的月色地上,微微移动。清秋走到树下,看了树干,抬了头,由树缝子里看了出去。这树里的月亮,似乎更亮,也觉别有风致。只管呆呆地看着月亮,就不觉想到月亮里面去。在科学上说,月亮是个地球的卫星,而且是没有生物的了。若是照着神话一方面看去,倒很有趣味,说是嫦娥吃了后羿的灵药,奔进了广寒宫,作了月宫之主。这种说法,不管是靠得住靠不住,然而可想到上古时代,更是体面人以至于王与后,也并不讳言什么离婚的,古人诗上说的什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清天夜夜心”,还去替嫦娥发那闲愁。其实象后羿那种武夫,嫦娥那种美丽的女子,绝对不会成一对儿,散了倒也干净。为什么嫦娥应悔偷灵药呢?不过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句话,不能指为她是挂念丈夫,也可以说是她看到人家儿女团圆,她不免动心罢了。从来中国人的思想,除了圣经贤传以外,不能弄官做,不能装面子,就大不赞成。其实真正的男女爱情思想,还是道学先生认为风花雪月的词章上很有表示。《诗经》是不必说,象屈原、宋玉的赋,以至于唐人的诗,宋人的词,元人的曲,哪里不代表儿女子一种哀呼?“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在唐朝就很胆大的有人说出来了,现在女子们还甘爱丈夫的压迫而不辞吗?清秋本是个受旧书束缚的人,今天忽然省悟,恰是在旧书本子里找着了出路。越想越觉环境不对,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在青天上发着清辉,今天晚上,是何等的好看!可是推想着到了明晚再明晚,就不能够了。月亮或圆或缺,还是那个月亮,可是看月的人,就不相同了。古人说得好,“人生几见月当头?”月夕花晨,人人不能好好的欣赏,在愁里恨里过去,倒不如不看见是干净。自己传袭亡父的遗志,空有一肚子诗书,而今不过是增加些自己的懊恼而已。想到这里,不觉望着月亮堕下几点泪来。
但是这时天气还很凉,清秋在月下站立许久,觉脊梁上有一阵寒气,只向外冒。站立不住了,就走回屋子去,又找一件小坎肩,加披在身上了。不料这寒气袭在身上,却不能再驱逐出去。自己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已是冰凉的。这才上床钻进被去,紧紧的裹着身子睡。一觉醒来,凉是不凉了,身上却有些发着烧热。自己原不知烧热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口渴得很。半夜里是不愿惊动人,只好自己爬起来找茶喝。等到自己下床之时,忽然头脑昏晕,在灯光下望着屋子里的物件,都一律转动起来,这才知道自己的病深了。就伏着身子,用手枕了头缩着身子睡了许久,睡得头已不是先前那样沉重了,慢慢地掀开一角被,伸直身子睡着。然而自这时候起,便睡不着了。隔壁屋子大挂钟,一点二点三点四点,都听得清清楚楚。到了六点钟以后,偶然睡熟了一会,但是不多久的工夫,依然惊醒了。李妈进了房来,因小孩儿哭得很厉害,却见清秋闭着眼睛,随手拉了一个枕头在怀里搂着,并没有抱小孩。笑着向前将小孩抱着送到她怀里去,觉有一阵热气,拂面熏来。李妈看到这情形,知道她是病了,而且这病来得突然,可不敢含糊不语,担这个责任,当时就到金太太屋子里去报告。金太太还不曾起床,陈二姐正在外面屋子里洗茶壶茶碗。见她匆匆忙忙跑进,便问有什么事?李妈便说:“七少奶奶病了,连孩子都不会乳,看那样子,有点迷糊呢。”陈二姐道:“太太没醒,别惊动。这位老人家现在也是提心吊胆过日子,受不了吓的。”说着话,放了茶碗,就跟着到清秋这院子来。她一进门,清秋便醒了,睁开眼,先哼了一声,然后在枕头上点头微笑道:“你来得很好,我有点不舒服,我想托你去问一问母亲,水果能不能吃?我心里烧得很,想吃一点凉的。”李妈道:“我的少奶奶,那怎么使得?这讲究的,一个月还不许手下凉水呢。能吃生冷吗?”陈二姐是个少年寡妇,这事也是外行,便说:“去问太太再说。”伸着手摸了一摸清秋的额角,却是烧热得很。因道:“烧得这样厉害,用凉的一盖,也许盖出事来。”清秋用手摸了一摸胸口,皱着眉道:“难过得很,给我一口冷茶喝,也是好的。茶是煮开了的水,喝一点凉的,也不要紧。”陈二姐道:“你忍耐点,喝口温热的罢。”清秋见要求不到凉的,便不作声,侧了脸睡着。李妈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来,清秋摇摇头,闭上眼睛不肯喝。陈二姐端着,送到她头边,说了许多的好话,清秋才昂着头,用嘴亲着杯子,很随便在杯子沿上呷了一口。陈二姐见清秋那种神气,衰弱到不知所以然。同时她脸上两道红晕,和平常人脸红不同,满腮都是红的,在颧骨上,更红得变成了紫色。由这一点,更可以知道她烧热得厉害。因执着清秋一只手,低声问她心里难过不难过?清秋摇了一摇头,意思好像是说不怎么样。陈二姐道:“月子里,那是很麻烦的,赶快去找个大夫来瞧瞧罢。”清秋睁眼望了望她,没说什么,又摇着头。陈二姐这已明白她不是懒说话,简直不要诊病。这事颇为紧要,不能含糊,因对着清秋道:“少奶奶,我这就去对太太说了。”清秋连忙一伸手,拉住她一只袖子,连连摆了两摆头。陈二姐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怎么可以不对太太说呢?我不来瞧,我知道了还要去说呢?而今我已都来看见了,能不说吗?七少奶奶我知道你,你可得想开些。”清秋听了这话,竟会流下泪来,赶快掉转脸去,在枕头下找了一块手绢,将眼泪擦了两擦。陈二姐站起身来,清秋又用一只手拉着她袖子,低声道:“请你别忙说罢,我是昨天才起来一下子,也许就是那样吹了一口风,受了一点寒了,过一会子就会好的。你若去说了,倒觉得是大惊小怪。”说毕,哼了一声。陈二姐将她的手扯开,又远远站着安慰了几句,然后就向金太太屋子里来报告。金太太未到醒的时间,却睡得正熟。陈二姐怕叫醒了她会吃一惊。只得等着。然而等着金太太醒来再说时,已是出了祸事了。
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残文留旧迹 衣衫刺目烈火火余痕
当时陈二姐要报告清秋的病状,偏是金太太不醒,自己正在这里着急。不料跟翠姨的胡妈,慌里慌张,一脚踏进屋子里。见陈二姐一人坐在这里,就缩了转去。缩了转去之后,停了一停,她又回转身来。陈二姐看她那种踌躇不定的样子,料着有事,便迎上前拉着她的手,站到一边问道:“你有什么事吗?”胡妈低着声音道:“怎么办?我们三姨太走了。”陈二姐听了这话,心里倒扑通跳了一下,顿了一顿,问道:“什么时候走的?”胡妈道:“今天一早,她就起来了,说是到医院看病去。又恐怕自己身体支持不住,要玉儿一路去。我心里就奇怪得很,她就是昨晚上说了两声身上不舒服,也并没有别的什么病样,为什么情形那样重大呢?刚才我接到玉儿的电话,说是由车站偷着打来的,姨太太已经买了火车票,带着她要上天津了。她说不愿跟姨太太到上海去,特意打电话告诉我一声,让我告诉太太,把她们拦回来。可是我来说了,我又怕太太说是我勾通一气的,那我更受不了。”陈二姐倒好像关心她的什么事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这事非同小可,怎能不告诉太太?我去把太太叫醒来罢。”于是走到床面前,从容叫了两声,两声没有叫醒,只得放大着声音,喊将起来了。金太太一个翻身坐将起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陈二姐顿了一顿,才道:“三姨太一早就带着玉儿出门去了。”金太太冷笑道:“一早就走了,由她去罢。现在她无法无天的时代,谁还干涉得了她出门吗?”陈二姐知道金太太依然误会了意思,便道:“三姨太不是出去买东西,也不是作客,是搭了火车,到天津去了。”金太太一面下床踏着鞋,一面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陈二姐道:“胡妈进来说的。”胡妈在房门外,已经听到金太太下床说话,便进来把事情又告诉了一遍。金太太冷笑了两声,又坐到沙发椅子上去,半晌作声不得。忽然站立起来,就向翠姨屋子里走。陈二姐和胡妈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也在后面紧紧的跟着。及至赶到翠姨屋子里,金太太首先就将不曾锁的橱子屉桌先翻了一翻,里面虽还有东西,都是陈旧破烂的。一回头对陈二姐道:“有我作主,你把锁的箱子,打开一只来我看看。”陈二姐向前,两手只将箱子一托,把箱子托得老高,因道:“用不着开了,箱子轻得很,大概是空的。”金太太于是将所有的箱子,都提了一提,都是随手而起,毫不吃力。掉转脸就对胡妈道:“你是故意装傻呢?还是今早上才知道?”胡妈道:“我难道还瞒着太太,和姨太太勾通一气吗?”金太太道:“你难道是个死人?天天跟着她在一块,她把这些箱子里的东西,搬个干干净净,你怎么会丝毫不知道?”胡妈道:“太太,你想呀,她自己搬她自己的东西,明的也好,暗的也好,旁人怎样会去疑心她有什么作用呢?哪个能猜到她会逃走呢?”金太太沉吟了一会子,便道:“你是阿囡找来的人,阿囡又是五小姐由苏州带来的人,照说,我是不应该疑惑你。但是你要知道,你跟着她有这样久,对着大家说话,我不能保你这个险,你应当这两天好好待着,让大家去查个水落石出,果然查得你没事了,你才可以出这个大门。”胡妈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红似一阵,鼻子一耸,竟掉下泪来。这眼泪一流,就保持不了原来的状况,哽咽着道:“我在宅里这样久,不料落这样一个坏的名声。”陈二姐道:“胡姐,你怎么着?太太说得清清楚楚的话,你会听不清楚?太太正为的是相信你,才要你等水落石出。若是疑惑你,现在就不能这样对你了。”金太太满肚皮都是心事,这时可就管不着胡妈受屈不受屈,即刻叫陈二姐把凤举兄弟找来,只有燕西不在家,三个大兄弟,一会儿工夫就来了。金太太将翠姨的事一说,大家都默然无声。这因为金太太对于这个家庭,早存着一个不可救药的念头,可是又要维持这个面子,不愿人家说闲话。因此事实和心思老冲突着,已惹下她一身的毛病。现在再要和她说这些事,那是加增她的痛苦,恐怕真会病倒的。金太太坐在一张沙发上,将一手托了头,也闷着一句话不说。还是佩芳来了,金太太一拍腿道:“你们从前都说这个人不错,跟着一处混,现在看看她作了些什么事?死鬼作一辈子的大事,就是这件事办得二十四分糊涂。”说着,又一顿脚。佩芳倒不料为了这事,反来受金太太当大众一顿教训。到了这图穷匕见的时候,当然不能去和翠姨辩论,便笑道:“谁又知道谁将来是好人,谁将来是坏人呢?这又合了那两句古话,叫做‘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了。从前她总是一个……”佩芳说到这“一个”两字,知道这下面一个字,是不能说出来的,顿了一顿,然后才道:“无论如何,同住一家的人,总有一个来往,并不是怎样待她特别好呀。”金太太道:“这些话不用去分辨了。现在我们大家要商量一下子,对这件事,我们要执个什么态度?”凤举道:“哪有什么法子?当然是取放任主义,随她去了。”金太太道:“她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就让她这样便便宜宜地远走高飞,去逍遥自在吗?”如此一说,凤举就不敢多嘴了。鹏振道:“我们先把箱子打开来,检查一遍再说。也许在箱子里检出一点把柄,我们更有制服她的法子。她走了自然是走了,谁还将她拉了来不成?不过让她尝尝厉害罢了。”说着,找了一把剪子和钉锤子,在箱子上乱打乱敲,先敲开了一只白皮箱。一看里面,哪有什么?只有两卷破旧的棉絮和几张报纸。接连打开了几只箱子,里面都只有一两件破衣服,并无什么把柄可找。他们开箱子时,金太太很自在的,向着箱子里闲望着,一直开到第五个箱子的时候,金太太一摇手道:“算了罢,闹个什么劲儿?她既然是早早预备走的,还会在箱子里留着把柄吗?”凤举道:“这话倒也是真。若是有计划逃走的人,事前事后,都会关照的,何至于还有大批的证据,落到旁人手上去呢?”金太太坐着呆了一呆,突然站起来道:“我总不服,她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还要查查。”于是将屋子里的橱子柜子,格扇抽屉,全都翻着看了一看。凡是信札帐单以及零碎的纸张,都拿起来检查一番。但是无论怎么样检查,决无什么形迹可寻。其间有两封是上海寄来的挂号信,但是只有一个信封,信囊里的信纸,都没有了。金太太点点头道:“哼,真有本领,但是我真找不着你一点毛病吗?”说着话,依然将一堆字纸继续清理着。在这样清理的中间,居然检出还有一封带有信纸的信。金太太连忙抽出来一看,字体写得非常恶劣,显然不是一个通人写的字。那信上写道:
翠姐大人台鉴:寄来快信收到。知姊逃出龙潭虎穴在急,妹不甚喜欢之至。阿要先租好房子,请你先写信来关照好了。钻戒勿要北方卖脱,留着在身边好了。万一嫌搁多了不能生利,等到至申再卖亦好。此地珠宝在好脱手,你自己唔不真心人,说把婢女带来,再好不过。从前寄来的……
只有这一张,以后的残缺了。但是翠姨和上海方面通信,预约逃走,并且要带钱和人去,都有很实在的证据了。冷笑一声道:“好贱货!这一下子偷拐我家的不少。”凤举看到母亲那种情形,也不知道这信上说的是些什么,望了母亲,却不敢说要看。金太太道:“你们拿去看罢!你父亲在日,我就常对他说,他是到过欧美的人,应该用一夫一妻的制度,不能讨姨太太,讨一个也就够了,何必再讨第二个?他倒说得好,欧美的人,何尝不讨姨太太?不过是外室罢了。有钱的人,讨三个四个外室的也很多呀。与其讨外室,就不如名正言顺地娶姨太太。你看,他倒有这一篇大道理。他就不明白金钱买来的爱情,势力夺来的爱情,总是靠不住的。如今怎么样呢?”金太太说着说着,马上就掉下两行眼泪来了。凤举道:“她走了就走了罢,也犯不上去和她赔眼泪。”金太太道:“我难道还舍不得她吗?我只恨你们在太平无事的时候,全不听我的话,如今有了毛病,百孔千疮,所有以前留下的病菌,趁着病人一倒,一齐冒出来作祸了,这样的病症,恐怕是挽救不好的了。我想,你们还是趁着手上有几个钱,各自早奔前程罢,不要再在这枯树下面乘凉了。大风暴雨来了,抗是抗不住,找躲的地方又来不及,闹的不好,那是会同归于尽的。”金太太越说越伤心,将手里的信一扔,坐到沙发椅子上,背转身去,眼泪如泉地流将下来。这时,大家都受了教训,都不便上前去劝解,只是怔怔地望着。凤举一弯腰,搭讪着将信捡起来看了一看,这个时候,翠姨逃走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家的人,都跑来看这边情形。大家不明白这后半截的事,见金太太倒在沙发上垂泪,没一个不惊异的。翠姨跑了,金太太会哭她,这简直是颠倒的事情呀。金太太擦着眼泪,也想起来了,我这样重看,他们不会发生误会?便道:“到了今日,把我以前所说非分家不可的话,可以证明了吧?事事让人家称心如意,人家还要逃跑,若是我一点不放松,恐怕到了今日,连我这条老命都保不住了。”说到这里,嗓子提了一提道:“凤举,你给我把她屋子里这些东西,仔细给我检查检查,再有什么把柄,一齐给我看。我不能放过她!我要打电报到上海去,托人把她在上海处治她一下子。”说着,板了脸,一拍衣服走了。
金太太一走,满屋子里的人,大家就纷纷议论起来,大家异口同声说,知道翠姨免不了一走的。凤举检查东西,正检查得不耐烦,一跺脚道:“你们都是刘伯温的后天八卦,既然知道她势在必走的,为什么早不报告一声?现在人走出八百里外去了,都来放这马后炮。”佩芳道:“你又发什么大爷脾气?事先没有人说过吗?我就说过。我说翠姨不象二姨太,你们应当给她安顿安顿。可是你说不会有这种事呢。我知道,你有心病,你是自己跑过了一位姨奶奶的了,所以不愿谈这种事。”凤举鼻子一哼道:“你骂我虽骂得痛快,也有点拟不于伦吧?”佩芳那服这口气,正想驳复一句,慧厂在旁边笑道:“唉!既往不咎,过去的事,你还说它什么?”佩芳道:“他若不发这一顿大爷脾气,我也犯不着说,可是他忘了前事,我要不提一提,他倒以为别人都不如他呢。”凤举这时把威风完全减下了,只是去清理着文件,却不敢再说什么。这一开始清理,少不得破帐本字条儿,都拿出来清理了一阵。翠姨虽然把可作把柄的文件,完全收去了,但她只限于正式的字据,至于别的文字内,偶然有一二点存下的病根,她自己也不会去注意。可是这事经有心的人,细细一检查,毛病就完全出来了。凤举看到一样,就捡起来一样,然后作一大卷包起来了。在这屋子里来看热闹的人,这时都走了,只有佩芳一人在这里,凤举笑道:“刚才许多人在这里,你就那样给我大钉子碰,让我多难为情!你要知道,我就是发大爷脾气,我也不是对你说的,你为什么充那个英雄,出来打倒我呢?”佩芳道:“都是家里的人,我就给你碰一个钉子,也没有多大关系,况且我说的,也是实话。”凤举道:“我以为不应该这样,最好是我的事,你可以和我遮掩。你的事,我也可以和你遮掩。”佩芳道:“我没有什么事,要你和我遮掩。除非……其实我没有什么事,要你和我遮掩。”凤举笑道:“只要你说这句话,那就得了。”说着,将那一大包文件拿起,向肋下一夹,向外便走。佩芳道:“别忙,我问你,这包里究竟是些什么?而且,我还得要问问你,难道我还有什么事,要你遮掩的不成?”凤举微笑道:“也许有,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佩芳原是跟着在他身后,一路说着话的,这时可就一把将凤举的衣襟扯住道:“你说你说!我有什么事要你给我遮掩?难道翠姨逃走,是我出的主意吗?”凤举站着,转过了身来,就对她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咄咄逼人。我说也许有,并不是指着一定就有,你着什么急?譬如说,你问我害病不害病?我只能说也许有那一天,可不敢说绝对的没有。因为我说了也许害病,你就要问我害的什么病?哪一天害病?请问,我怎样答复得出来呢?”佩芳站着望了他微笑道:“你所说的意思,原来就是这样的吗?”凤举道:“当然原来的意思就是这样。”佩芳站着沉吟了一会子道:“我怕你有什么新发现呢?然而你真有什么新发现,我也自有正当的理由来驳倒你。”凤举笑道:“这就很好了。你既自恃有正当理由来驳倒我,管我有什么新发现没有?好在……”他本说着话又向前走,佩芳却扯住他的衣襟道:“你忙什么?把话说清楚了走也不迟。你说有新发现,究竟发现了什么?”凤举又站住了,回转身来向她笑道:“我这样一句开玩笑的话,你为什么这样充分地注意?”说着,眼睛望了她,一双手却把食指按着拇指,弹得啪啪作响,放出一种很调皮的样子来。佩芳正待用话来问他时,慧厂却迎面地走来了。佩芳看到了慧厂来了,不得不将凤举松手,就退了一步。慧厂笑道:“还是先前那段公案没了吗?我看你们还在交涉似的呢。”佩芳笑道:“不相干,我们的麻烦,反正捣一辈子也是捣不了。”
凤举趁着她在和慧厂说话,一个不留神,就先走了。走到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一见有许多文件,便道:“你不要胡闹,哪里就有这么些个把柄?”凤举道:“自然没有这些,不过里头,总有些彼此有着关连的文字在内。让我就在这屋子里清理清理。可是要你老人家下一道命令,无论是谁,不能参与我清理文件的这一件事。”金太太道:“那是自然,若要让好几个人弄,七手八脚,会弄得茫无头绪的。”凤举有了母亲这句话,很高兴地就将文件摊放在桌上,一件一件从头翻阅着。也不过翻阅四件稿子,佩芳就来了。一见凤举坐在方桌子一面,左手边叠着一大堆东西,却把一件放在怀里,把几件放在右手下。佩芳在桌子边一张方凳子上坐下来,半扭着身体道:“这又够累的了,我帮着你一点罢。”说时,伸手便把那些稿件捧到自己这一边来,金太太道:“你随他一个人弄去罢,也不急在顷刻工夫。若是两个人,他没有头绪,依然还是要清理第二道的。”佩芳若在自己屋里,简直不让凤举清理,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金太太当面,金太太说是推凤举一个人去清理,这可不能不遵从的。凤举得了胜利,心中自是欢喜。但是他脸上,却丝毫也不表示出来。只当是金太太的命令,是要责重他一个人办,所以他更是平心静气地将稿件清理起来,连头也不抬。佩芳虽然想对他作个什么颜色,也没有法子让他去看到。凤举好像是不知道佩芳有什么不高兴似的,看完了面前的,随手就把佩芳面前的稿子拿过去。佩芳虽不知道是有心如此。或者是无心如此,然而却恨着他不和自己有个商量,突然起身,就走开了。金太太道:“佩芳有什么话要和你说吗?我看她坐在这里,很有些焦躁的样子,不耐烦的样子走了。”凤举笑道:“没事,刚才在翠姨屋子里,又拌了两句嘴,没有得着结论,我就跑开了。她是嫌辩论还没有辩论得痛快呢。”金太太道:“你们快要自撑门户了,怎么还是这样争吵不歇?夫妻是家庭的原素,若是夫妻一人不能合作,家庭幸福根本上就发生问题了。”凤举笑道:“她不愿和我合作,我也没有法子。就我个人论,我是很迁就她的了。”凤举口里说着话,眼睛依然还看着文件。这里一本小帐簿上,清清楚楚的列着一行,大明银号翠记项下定期存款,过户佩芳大少奶,计洋二千元正。下面的日子,不过是相距两个礼拜。凤举看着,随手一捏,捏了一个纸团,随手向痰盂子作个一扔之势,纸团依然捏在手心。因到衣袋里取烟卷匣子,这纸团落在衣袋里,就不再向外面拿了。金太太哪会想到这字纸团一扔,含有一大关键在内?所以只在一边发她的闷气,却不曾说什么。凤举接连扔几次纸团,金太太道:“不相干的,一齐归到一边就是了,这样的扔法,把我的痰盂,扔得乱七八糟。”凤举站起来,两手一举,伸了一个懒腰,微笑道:“这一篇总帐,你不必去管了,你若详详细细地知道,你会生气的。”金太太道:“你这是笑话了。我不要知道,我何必要你费这大事,把这些东西清理出来?”说时,伸了手,向凤举点了点头。凤举因母亲伸着手,不能不拿过去,只好把清理出来了的稿件,送到金太太手里。金太太看到第一张稿纸,就是绸缎庄索款的一纸帐单,共有一千二百多块钱。掀开这一张,下面的一张,又是洋货店里的帐单,共有五百多块钱。金太太道:“所有外面的帐,上年年底下不都是结清楚了的吗?怎么又会钻出许多帐目来?”凤举道:“这自然是今年的新帐。”金太太道:“这个贱人,简直把钱当水用了。在你父亲未死以前,不过两个月,怎么会在衣饰上面,用了许多钱?这个帐付了没有付呢?”凤举道:“当然是付了。作买卖的人,他一看形势不对就会要钱的,若不然,又何必开这种清单?”金太太道:“这样子看来,这贱人的钱,真是不少,这样子狂用,我都看不出她一点为难的痕迹。这帐上能不能查出她有多少钱?”凤举道:“这可没法子查,若是照情形推测起来,大概有十万上下吧?”金太太道:“胡说,你怎么知道她手下有这么些个钱?”凤举道:“我自然有根据推演下来的,怎么能够胡说?存款帐目是没有了,我在几笔利息的存款上面,已经查出了有几笔很大的收入,就是用长年七厘计算,我看那数目,都超过八万。此外利息所没有表出来的,自然很多,说她有十万上下,自然不能说是过分了。”说着,他就在帐簿子里寻出几款帐目,指给金太太看。果然上面有写着收利息半年二千元,有写着利息半年八百元的,其余,还有几笔零星小数目,都不在百元以下。金太太将这些稿件,向桌上一拍道:“不是你父亲死了,我还要骂他一句糊涂。对这种女人,拿许多钱给她用作什么?钱越多,她越是心猿意马。同是姨太太,为什么二姨太常常闹着恐慌,有时还要在我这里借钱?”凤举道:“她没有机会和父亲要钱,八妹又是常常和她要钱花,所以她就恐慌了。”
金太太并不理会凤举的话,侧身坐在沙发上,只管呆想。她忽然站起身来,向外就走。凤举见母亲负气走了出去,好像是有什么事要解决的样子,不敢呆坐,也就放下稿件,跟着后面走出来。只见金太太并不回顾,一直就向翠姨屋里走。到了翠姨屋子里,胡妈正在收拾刚才翻乱的东西。金太太向大椅子上一坐,对她道:“你把这箱子里的东西,不管是衣服是鞋袜,一齐给我清理出来,归到一个箱子里。”胡妈道:“没有什么好东西了。捡它作什么呢?”金太太道:“你就不必管了。我叫你怎么样子办,你就怎么样子办。”胡妈对于此案,已经是个嫌疑犯了,还敢多说什么话,因之也不再说什么,把各箱子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向一个箱子里搬去。这时,凤举跟着来了,站在一边,只看着纳闷,却不作声。陈二姐也是见金太太生气,不知有什么缘故,随后跟着,站在房门口。金太太回头看到,就对她道:“你去和我找几壶煤油来。”陈二姐道:“要煤油作什么?”金太太皱眉道:“你也喜欢管这些闲事?你去和我找来就是了。”陈二姐答应着是,转身去了。不一会儿,陈二姐找了两壶煤油来。这里胡妈也就把东西完全归到了一个箱子里。金太太道:“把这些东西搬到院子里去。”胡妈望了望金太太,便请陈二姐帮忙,把一只皮箱抬到院子里。金太太见桌上有盒取灯,随手拿了揣在身上,走到院子里,将皮箱看了一看。见凤举站在身边,望着他道:“你和我倒出来,箱子提走。”凤举见母亲脸上,依然是气忿的样子,也不敢多说,就把箱子一翻,东西完全倒了出来。金太太再不分付人了,两手分提了两壶煤油,向着一堆衣袜,周围四转一淋,将煤油斟得干干净净的,把壶向旁边一扔。擦了取灯,将衣服四处点着。一刻儿工夫,烈焰飞腾,在日光下烧将起来。凤举在一旁微笑道:“你老人家忙了半天,就为的是这事,这有什么意思呢?倒成了……”金太太道:“倒成了什么?你以为是儿戏吗?我就儿戏一下子。”凤举见母亲依然是生气,这话可就不敢向下再说,站在一边,只是微微地笑。这火势起来得更是凶猛,院子吹来一阵风,将衣服烧成焦片,打着回旋,卷入空中。金太太坐在走廊上一张椅子上看着,只是目不转睛。仿佛她一肚子愤激,无可发泄,都跟着这火焰向空中直冒。一直等这衣服完全烧着了,凤举道:“你老人家可以回房去了。东西都烧毁了,就算抢出来了,也不能拿去用,不必再守着了。”金太太道:“哼!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让她这些东西,再在我面前出现,我若看见了,我会眼睛里出火!好罢,我到房里去。”说着,她很快地走回房去了。金太太这样一来,不但把全家惊动了,连亲戚朋友们也惊动了。大家对于这件事,都不分黑白,胡乱揣测起来。以为金太太要烧掉姨太太这些东西,决不能是为了要出一口气那样的简单,其中必有原故,于是这一件事,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疴母怀戚戚 传笺盼一顾郎趾匆匆
这一把无情之火,烧过以后,当时金太太才觉痛快,吐出了一口闷气。至于外面因此传说,如何能料到?当她进房的时候,陈二姐觉得漫天的风潮过去了,这才想起来一件事,七少奶不是病着,还得找大夫瞧吗?她就向着金太太吞吞吐吐地道:“七少奶奶病重些了,你知道吗?”金太太道:“我就不知道她有什么病,怎么会病重了?”陈二姐道:“太太你自己去看看罢,究竟是怎样个病症,我可也说不上。一早我去瞧她,就像很重似的呢。”金太太忙了半天,实在也想去休息一下子。但是听到儿媳有了重病,就不能不去看看。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就走向清秋院子里来,在外面就只听到微风摆着松针的声浪,屋子里,可是静悄悄的。金太太在窗子外,就轻轻喊了一声清秋,也没有听到人答应。走进屋子去看时,那个小毛孩子远远地睡在床里边,清秋却是将身子侧着向外,一直睡到床外沿上。那两腮上通红通红的,已是烧得很厉害的样子。只看她睫毛簇成两排黑线,知道她是睡得很熟了。走上前一摸她的额头,如烙铁一般烫手。因低着头连叫了两声,清秋由嗓子眼里,轻轻地哼出来一声,眼睛依然未曾睁开。金太太将手擦着她的身体,她只半转着身,由侧着身子躺正了。金太太见她迷糊得紧,握着她一只手,捏了一捏。又在她胸口上摸了一遍,只觉她浑身都是滚热的,的确是病重。产后的人温度增高,这是最危险的一件事,何况她又是如此的迷糊。因之呆呆地站在床面前,有三四分钟之久,作声不得。见李妈在屋里,便问七爷呢?李妈答道:“七爷还是昨天下午到屋子里来了一趟,往后就没有看到。”金太太道:“怎么着?又是一天一晚没有回来吗?他也变得这样子的快,倒是我猜想不出来的。嘻!若是这样子闹,我倒是死了干净,我哪里忍心看到这种凄惨的下场呢?”陈二姐在一边看到,便道:“太太,这个时候,也不是你生气的时候,应当找哪个大夫,就赶快打电话找大夫罢。”金太太道:“其实这种事,都不应该我分心的了,偏是我不能不问。”因道:“你去叫金荣打电话,还是找梁大夫,把他的太太也请来,他太太是看产科的。他打完了电话,让他到冷家去,把冷太太请来。”陈二姐答应着去了,金太太便坐在一边沙发上,呆望着床上的病人。陈二姐一去分付,佩芳、慧厂都知道了,心想,不要出了什么意外,那才是祸不单行哩。二人走到清秋屋子里来时,见金太太坐在这里发闷。一看床上的清秋,竟是象晕过去了一般,只是鼻子里还有呼吸,人简直一点不动了。慧厂伸手摸着清秋的额角一下,因问金太太道:“烧得这样厉害,不要紧吗?”金太太两手一扬道:“要紧,我又有什么法子?只好听之天命了。老七固然是不好,这孩子那遇事冷淡消极的毛病,也是让老七向外转的一个大原因。刚才据李妈说,她爬起来坐着看书写字不算,还跑到院子里去看月亮,看到很深夜才进房。产后的人,这不是胡闹吗?若是冷家亲母来了,我把这话对她一说,她也只有怪她姑娘不好,决不能说是我们不理会。”慧厂问道:“老七这一程子,真是大忙特忙,总不曾见着他的面。清秋病得这个样子了,不能不让他看看。产后有了这种病症,应该要慎重一点,不然老七对起病是不知,对病重了也是不知,在事实上,他是要负责任的。”金太太道:“这个东西,实在糊涂一万分!岂但他媳妇的病,他应当负责任,他要负责任的事,也太多了,咳!”说着话时,陈二姐跑进来说:“梁大夫到了。”
接着一阵皮鞋响声,梁大夫和他太太,都穿了白色的罩衣,后面李升一只手提了一个大皮包,跟着进来。郑而重之的样子,似乎在电话里所听到的话,是很危险的了。他夫妇俩和金太太寒暄了两句,马上就测温度,听脉,先忙了一阵。梁大夫为特别尊重少奶奶起见,自己避到外边屋子去,让他太太再在清秋身上,仔细检查了一遍。检查完了,梁太太将梁大夫叫进来,说说中国话,又说说德国话,讨论了许久。梁大夫似乎还不敢决断,又将脉听了听,因对金太太道:“据我仔细检查,不象是产科里的病,是受了感冒。但不知道这位少奶奶,到过屋子外面没有?”金太太道:“到过的,昨天晚上,还在院子里看月亮呢。”梁大夫一面在皮包里把酒精灯、药瓶子向外搬,一面向他太太点着头,似乎有把握似的,对金太太道:“这就不错了,是感冒。因为产妇抵抗力小,所以病势来得凶。这二位少奶奶添孙少爷的时候,府上都看护得很好。”大夫说了这话,眼望着佩芳和慧厂。金太太心想,难道我们对这位少奶奶就看护得不好不成?只是这话放在心里,却不好说出来罢了。大夫忙碌着给清秋扎了一针,将皮包内的小瓶子药水,由她口里灌进去一瓶,站在旁边望着,清秋哼哼两声,已渐渐有些清醒。
这时,屋外一阵脚步乱响,男女仆人抢着进来报告,说是冷太太到了。金太太迎出房门一看,冷太太已是踉跄走进房来。向着金太太伸了两手互相握着,望了她道:“又得要你操心了。”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里走,对屋子里的人点头,各称呼了一声。就走到床面前,伸手摸着清秋的头脚和手心,见她昏迷不醒,连叫了两声孩子,那眼泪就象抛珠一样,不断地流将下来。金太太一想,人家就只有这一个姑娘,也难怪人家看着心里难受。因拉着冷太太坐下道:“大夫说,不过是受了感冒,不要紧的。你知道,我自遭了丧事以后,心绪恶劣到一万分,偏是……”说到这里,看了一看大夫,便道:“今天因又有别的事发生,我不能十分照顾到她。”冷太太道:“这孩子实在也太不小心了,有了许多下人伺候着,还会受感冒?”说着,不住地叹气。接着凤举和鹤荪也来了,在外面屋子里,请了大夫去问病。冷太太一看,就是不见自己姑爷,本想问一句,料着金太太也答不出所以然来。若是有原因不见面,她不待问,已经自己先说出来的了。金太太和冷太太说着话,却见她很注意到外面屋子里谈话。过一会工夫走了,凤举、鹤荪也进屋子来看了一看,然后走去。冷太太道:“他们哥儿几个,倒是很和气,彼此的事,也都能帮着做。姑爷不在家,就得烦大哥二哥招待大夫了。”金太太听她话提到这里,本也就可以撒个谎,说是燕西有什么事出去了。然而燕西这样胡闹,一时纵然可以瞒过去,将来清秋还是会说出来的,冷太太倒不免说自己姑息儿子,而且看冷太太的样子,也并非完全不知道,不过不好说出来就是了。于是将这话头拨开,先叹了一口气,很诚恳的样子,望了冷太太道:“大家庭真是不容易当,哪一件事我能不问,我能不受气呢?我现时在这里瞧病人,你不知道我早一小时,几乎气死过去呢。”于是把翠姨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个详详细细。有这一套很长的谈话,才把冷太太注意燕西的事,暂时牵扯过去。这时,清秋哼了几声,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冷太太连忙上前问道:“孩子,我来了,你知道吗?”清秋很细微的声音答道:“我哪里病得那样重,连人都认不出来吗?”她说着话,胸口肌肉颤动着,喘了几口气。冷太太道:“你怎么不自己保重一点呢?你瞧弄成……”冷太太哽咽着,将一只衣襟角擦着眼睛,忍住了泪。回头对金太太道:“其实她太年轻,哪里能出阁?但是现在年轻人,都说爱情比什么事重大,要结婚就结婚,作上人的哪里好说呢?”金太太听了这话,也替冷太太难受。可是无法接住她的话说,便向冷太太道:“许多家事,都要我亲身料理,亲母大概是知道的,我就没有法子来照应她。亲母若是能将家事丢开两三天,就请在舍下宽住些时,清秋也会感觉舒服一点。”冷太太虽觉得愿意在这里陪着清秋,但是金家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和自己谈得拢的。自己在这里住,恐怕会惹起人家的不快。因之对于金太太这句话,只管踌躇,却不能马上答应出来。清秋这时人清楚了,听到婆婆留母亲住下,正合她的意思,见母亲并没有答应的意思,眼睛只管望了母亲,一只手直伸到冷太太怀里来,向她点点头,哼哼道:“你就在这里住两天罢。”冷太太看到她有很盼切的样子,这倒不可拂逆了。便握住她手道:“我可以在这里陪你两天。”清秋点着头闭上眼睛,又昏昏睡过去了。金太太见冷太太答应不走,就和她告辞,回房料理家事了。佩芳、慧厂也各自走开,请了二姨太来陪客。
二姨太和冷太太倒对劲儿,谈得很有味,慢慢地谈到燕西身上。二姨太就说:“他也不是这两天不在家,这一程子他就忙。”她的意思,原是要和燕西洗刷,他并不是故意和清秋捣乱。然而冷太太听了就知道他是常不归家的,怪不得每次来,都不容易见着他了。冷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女儿总是人家的,看破了,我也不那样操心了,好在府上什么都是方便的,姑爷没有工夫照应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二姨太道:“唉!养儿女总是一件费心的事,纵然是男婚女嫁,各自成家了,作父母的,还是少不了要操心的。”冷太太道:“看破了,我也不大过问了。女孩在家里,自己还留心点,不知道她将来落个什么结果。若是已经出阁了,就算是有了结局,人家的人了,让人家去操心罢。”二姨太笑道:“你既是不操心,今天为什么又来了呢?”冷太太道:“我并不是要操心,我听到说她病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就有一桩事放不下似的。”二姨太笑道:“还是呀!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哪里能说不操心呢?”冷太太让人家驳得没有话说了,也笑起来了。因问道:“你的那位小姐,婚姻事情,谈到了没有?”二姨太道:“这年头儿,这件事,要去问父母,哪里答得出来呀?好在她哥哥不少,她自己找着了是很好,找不着让她哥哥拿主意。前几个月,倒有人提,就是我们老七作喜事的那个伴郎。男家是谁?也没仔细问。听到家境不大好,是个穷苦学生。后来孩子父亲去世,也就没提到了。”冷太太道:“是不是另外一个伴郎呢?那两个伴郎,我都看到,是很清秀的。无论是哪一个,和你八小姐,都是一对儿。不过贫寒就没法子了。”二姨太道:“也许是。至于贫寒,那倒没有什么?谁能阔一辈子?谁又能穷一辈子呢?”二姨太说着,向冷太太露着微笑。那意思,她也就是一个半向着冷太太解释。冷太太心里,自也是了然。
只在这时,老妈子在外面一声嚷道:“八小姐。”接着就听到梅丽问话的声音道:“你们少奶奶的病,好些了吗?”二姨太道:“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因喊着道:“梅丽,快来,伯母在这儿。”梅丽随着声音就进来了。冷太太看她穿了一件灰色芝麻点子的薄绸衣,细细的,长长的,一根绊带束着腰。下面露着一尺长的白地蓝格裙子。裙子下面,便是套着绿袜子。她袖子上,围着一块黑纱。她的头发,围着前后脑,一个黑圈儿,两鬓长长的贴着腮。在左边鬓发上,系着一朵绒绳编的白菊花。那种活泼天真的样子,看了真是令人喜欢。她进来笑着叫了一声伯母。冷太太且不理会她。就向二姨太道:“你这位小姐真好哇!这个洋装,穿得多紧俏。”二姨太说:“她进的那个学堂,是法国人办的,学生一大半是洋装。她自小儿就是这样闹惯了,我倒嫌着不老实。咱们是中国人,为什么穿洋装?洋人穿过咱们中国衣服吗?”梅丽皱眉道:“这屋子里有病人,你也是这样哩嗦的。我在院子外,早就听了半天了。”梅丽刚说完了这句话,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大妥当,便走到清秋床面前,连喊了两声清秋姐。清秋一睁开眼睛看到她,微哼哼道:“妹妹,多谢你来瞧,我不成……”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床外看,又见着自己母亲和二姨太太,连忙就改着口道:“我可不能坐起来。”梅丽伸手一摸她身上的皮肤,烧得如热铁一般。呀了一声道:“病有这样重呀!”冷太太见她人已十分清楚了,便道:“看你这样子,病是好多了,现在怎么样?”清秋将眼睛闭了一闭,立刻又睁开来,哼了一声道:“我不能闭眼睛,我一闭眼睛,糊里糊涂的,就什么都看见了。”说着话,抬起一只手来,摸着头上的汗。冷太太看到,心里很难过,复又走向前,握住她的手道:“孩子,你就别闭上眼睛,我陪你多谈一会子吧。”清秋因她母亲如此说着,果然就不闭眼,睁着眼和她母亲说话。梅丽又坐到椅子上来了,她却对梅丽招了一招手,头在枕上挪了两挪。梅丽会意,便将身子放在枕上,问道:“你有什么事么?”清秋见她衣襟上插了自来水笔,就顺手扯了一下,可是力气小,扯不下来。梅丽会意,连忙在桌子抽屉里,找了一张硬纸来。将自来水笔解下,转开了笔套,和纸片一齐递给她。她将纸片在枕上极力按住,用笔写道:“他两天不回来,我没关系。家母在此,请你找他来敷衍敷衍。”写毕,望了梅丽,将笔和纸都放在枕上。梅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清秋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太太道:“你这样子没有力气,有话说就是了,何必写字?八小姐,她写的什么?”梅丽微笑道:“没有什么,她不过开单子,买两样吃的。我把这单子,叫人买去。”因握着清秋的手道:“你别着急,好歹我给你办到。”清秋望着她哼了一声,又道了一声劳驾。梅丽将字条揣在衣袋里,转身就向外走。二姨太道:“买什么呢?得问一声大夫,能吃不能吃?这可不是能乱来的呀!”
梅丽拿着那字条,一直就向外面书房里来。走到书房门口,自己忽然止住了脚步,记得有一次在门外说笑话,里面不是七哥,是那位姓卫的在里面,我真臊得可以。而今想起来,那件事真做得有点冒昧,幸是不曾有人知道。今天糊里糊涂跑了来,不要又是他在这里吧?心里如此想着,脚步就格外走得慢。心想,若是今天遇着了他,我一定更要大方些,纵然有人说闲话,我也不怕。她如此想着,一步一步地向前,及至走到了书房门口,才发觉了自己这个幻想真是完完全全的幻象。那书房门今天是大大的开着,金荣正拿了一根鸡毛帚,在扫灰尘呢。因问道:“七爷不在家吗?”金荣看看梅丽身后没有别人,料着她又是不管燕西事情的,便皱了眉道:“咳!我们这位七爷乐大发了,在家里简直待不住。”梅丽道:“七少奶病着呢,他得管管,上哪儿去了,你知道吗?”金荣想了一想,微笑道:“八小姐,你猜猜,还不是他那些熟地方吗?”梅丽道:“你打电话找找他看,找着了他,让我和他说话。”金荣道:“八小姐,你进上房去罢。电话归我打得了,你打电话,也许不大方便。”梅丽一听他这话音,就明白了。便道:“你就快些打电话罢。你就说我找他,家里有要紧的事。”金荣道:“这个我全知道,我准能把他找回来。不过找回来之后,八小姐可要说是你的意思。再说,你也别和太太说,要不,七爷会怪我走漏消息的。”金荣猜着燕西勾留的地方,不过两处,一处是白秀珠家里,一处是白莲花家里。这两处都是有电话的,很容易找,所以对于梅丽的叮嘱一口就答应了。梅丽去了,金荣首先向白莲花家打电话,而且怕那方面会隐瞒,自己先通了姓名。果然他一猜就着,燕西正在那里,便在电话里问有什么事?金荣道:“七爷,你回来罢。七少奶病得人事不知,太太可找你好几回了。我只说也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可别让太太知道了,要不然,回家来可有得麻烦。”燕西道:“你别撒谎,七少奶有什么病?昨天我出来,还是好好的。”金荣道:“你不信,打个电话去问梁大夫,病是他瞧的,有多么重,他准不能撒谎。”燕西听他说得如此切实,在电话就答应回来。挂上电话,金荣就来告诉梅丽,说是已经把电话打通了。梅丽原在二姨太屋子里,听了这话,自己便先迎到外面书房里来,在书房里等了一会,还不见到,又迎到大门口来。当她到大门口时,燕西的这一辆汽车,也就开到了。梅丽远远见一辆汽车驰来。还以为来了一位客,及至汽车开近了,认得是自己家里的车子,就在门洞上等着。车子门一开,见燕西从从容容地下来。自己先奇怪了,家里只开一辆汽车的,汽油不多买了,车夫也不多用了,他这车子,又是谁开销?燕西一进门,笑问道:“出门吗?你打算上哪儿?我把车子送你。”梅丽道:“家里闹成这个样子,我还有心逛吗?我这人也太没有心肝了。”梅丽对于燕西,向来不曾这样正颜厉色说过话的。燕西忽然看到她这样子,倒不由得愣住了,因道:“家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梅丽道:“我也不说,你到里面去问问别人罢。”说着,转了身就向里走。燕西紧紧地跟在后面,用柔和的声音道:“你告诉我罢,究竟为了什么呢?”梅丽道:“家里跑了一个人。”也只就说了这一句,依然向里走。燕西本来就心里发生了疑团,梅丽又说跑了一个人,这倒是更让他吃一惊,问道:“清秋呢?”梅丽道:“她病得要死了,还跑得了吗?翠姨跑了。”燕西不料大半天的工夫不在家,家里就会出这种大事,因扯着梅丽的衣服道:“你别走,我问你翠姨怎么会跑了的呢?”梅丽道:“病着的人不问,你倒先忙着问跑了的人?你快自己屋子里去看看罢。”燕西见梅丽满脸都有不平之色,所说的话,又是有头无尾,分不清楚。也就急于要回屋子去看看,于是且不追问梅丽,一直就向自己院子走来。
一走进院门,便有一种不同平常的感觉。第一,是这院子里一点声息没有。第二,是在这和暖的阳光下,那竹子和松树,另有一种清幽的绿色,配着那走廊外的墙阴,越觉得这样静悄悄的。恰是绿纱窗子里,透出一丝安息香的气味来,仿佛已有个病人,在屋里等着似的。他走到走廊下,先咳嗽了一声。两个老妈子听到这一声咳嗽,早跑了出来,迎着笑道:“七爷回来了,七爷回来了。”燕西见她们有那种喜不自禁的样子,料着等自己回来,也等急了。因道:“少奶奶的病怎么样了?现在回了一些头吗?”老妈子道:“好了,你进去瞧瞧罢。”燕西道:“我说不要紧,大家都这样大惊小怪催我。”一面说着,一面就向里走。一脚踏进房,只见冷太太和二姨太两个相对坐在床面前,这倒是出于意料以外的事,不觉向后退了两步。冷太太倒是客气,先站起来勉强笑道:“姑爷,你回来了。”燕西也笑道:“我刚才打电话回来,听说清秋病了,所以我赶回来。这几天实在忙一点,忙得没有工夫在家里待着,不料清秋就是这个日子病了。”说着,回过头来一看,只见清秋一只手,撑住了床褥子,抬起头来望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似的。燕西不能再装模糊,就向前一步,在床面前俯着身子问道:“我听说你病得很重,现在怎么样?不觉有什么痛苦吗?”清秋觉得生孩子以来,他也不曾如此殷勤问过,现在这种样子,当然是有所为而发的,便慢慢地平躺下去,用手提着燕西的手,轻声道:“我好一点儿了,大夫说是小感冒,没事。”燕西道:“我就在刘家,你先该打个电话给我。”清秋微微一笑,将她的一口白牙露出来,缓声道:“你既然有事,你还是去进行罢。不要为了我,耽误了正事。现在我妈又来了,你更可以放心出去,不必有后顾之忧了。”燕西正因为对着岳母在这里,不知道如何敷衍是好?现在清秋叫他出去,他倒正合心怀,便道:“我实在还有两件事没有料理完毕,本来是抽空跑回来的。你既然有伯母在这里照应,我倒是可以放心。我可以到外面去混两个钟头,下午再回来罢。”清秋点点头,暗中却叹了一口气,又竭力地忍回去了。燕西回过头来,冷太太问道:“姑爷大概有什么事办成功了?”燕西道:“现在有两个位置,每月有点薪水,我正想弄到手。”冷太太点点头道:“这就好,我早就这样想着,读书读得作了博士,也无非是出来就事。既然可以就到事,那就很好,不必一定再读书了。姑爷,你有事,你放心去罢。清秋的病也不重,有我在这里,尽可以放心的。”燕西一面听话,一面看二姨太的颜色,见二姨太的脸色,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正望着冷太太,有一句话要说出来。燕西便道:“二姨妈,我找事这一件事,怕不能成就,还没有在家里发表呢,你也就别和我公布罢。”二姨太笑道:“那敢情好,我听了也很欢喜的,凤举不也就是你这大年岁就出来找事的吗?”燕西道:“所以我这几天非常之忙,过了明后天,我想总可以告一个段落了。那末,我就放心出去了。”说着,回转身来,复又伏在床沿上问道:“你要什么吃的不要?我可以给你带一点回来。”清秋的手让他握着,不能摆动,却摆了两摆头,说了不要两个字。燕西见屋子里三个人,都没有留他,他大可以走了。于是对清秋点点头道:“若是我能早一点回来,一定可以赶回来吃晚饭,要不然,我也会打一个电话回来的。”清秋在床上望着他,哼着点了一点头道:“你去罢,家里的事,就不用管了。”燕西又对冷太太道:“伯母多住一两天,我闲了再陪你谈。”说毕,就走出去了。
第九十三回 半夜驰车娓娓谈浮海 清晨破镜凄凉卜下场
燕西这样来去匆匆,二姨太看了都有些不过意。便问清秋道:“老七真忙,可以就什么事呢?你总知道吧?”清秋道:“他还没有提到呢,本来我就不大爱管他的事。添了孩子以后,也不得空谈,所以我不知道。”二姨太听此话音,知道她是卫护燕西,也就不提了。但是燕西一去之后,并没有回来吃晚饭,也就没有打电话回来探问消息。冷太太只是陪着清秋在屋子里,有人来就闲谈一会,没有人闲谈,她就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这一晚上,岳婿自然是没有见面,到了次日,由上午一直到下午,依然不见燕西进房来。冷太太对清秋道:“姑爷应酬果然是忙,忙得昼夜不能回家,这事情大概有个八成希望了。”清秋道:“这可说不定,也许待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说着这话,不再去讨论,复等了一会,又等到了晚上电灯亮了,依然不见燕西回来。冷太太又道:“姑爷又忙着不能回家了,这事有个大八成儿了吧?”清秋便皱了眉道:“咳!你老谈这个作什么?”冷太太的意思,本也是想了这几句话,用来安慰清秋的,现在清秋既是不愿她说,更可以不必提起,只当没有燕西这个人,回来不回来,都没有关系。
燕西是白天在白莲花家里打小牌,晚上又因为白莲花、白玉花在共乐园出台,捧场捧到十二点钟方才回家。刚一进门,金荣抢着迎上前道:“七爷,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燕西道:“我知道,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病,我又不是大夫,在家里尽瞧着也没用。”金荣道:“不是说这事,白小姐打了好几次电话来了,说你回来了,务必回她一个电话。”燕西道:“十二点多钟了,还打个什么电话?明天再说罢。”金荣只听到这里,便走到燕西书房外面,书房里面的电话铃,已是叮铃铃响起来。金荣将电话一接,便连道:“七爷刚回来呢。”燕西本想一直就到后面院子里去的,听到金荣如此说,不觉也走进房来,问道:“是白小姐的电话吗?”金荣便让过一边,将话机子拿着,向燕西手上交过来。燕西一问话,秀珠第一句便道:“你什么事这样忙呢,找你一天也找不着?”燕西笑道:“没法子呀!我自己要找一找出路了。”秀珠道:“年轻轻儿的人,别那样犯了官迷了,让人家听到了,倒怪寒碜。我倒有一件事正要找你,你能不能到我家里来一趟?”燕西道:“多么晚了,戏园子里都散戏了,我还要向外头跑?”秀珠道:“你放心来,我并不是要找你去跳舞,有一件极好的事情,要和你谈一谈。你千万不能把这机会丢了。”燕西听到秀珠这样说,似乎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因道:“既不是要我陪你,这样夜深了,何必要我出来?你不能在电话里告诉我吗?”秀珠道:“你这人真是不通,若是电话里能说,我早就三言两语告诉你了,何必要你来呢?我在家里等着你了,快来罢。”说着,那边电话,已经挂上了。燕西挂上了电话,站着发了一会愣,心想,岳母在这里,应该到屋子里去,看看夫人的病才对。不然,这一天一晚,闹些什么?可是真要去看病,少不得有一番纠缠,而且也许受着什么监督,晚上就不能再出门。秀珠正在那里等着,她可急了。不进去罢,反正只说我没有回来,这也就是一行罪而止。想完了,转身回来,就向外走。外面的汽车,刚刚开进汽车房,汽车夫也打算休息了,燕西站在车夫房门口,连叫着开车开车。汽车夫原不敢说什么,慢慢吞吞答应了一句,觉得一点气力也没有。燕西一顿脚道:“怎么回事?不愿开车还是怎么着?我总拚得你们过,我还要出门呢,你们就想图舒服吗?”汽车夫连忙跑进车房,咚咚一阵响,将车子开出去。
燕西一车子坐到白家门首,果然人家这儿是很兴旺的样子,大门外那盏球罩电灯,大放光明,照见门外一字排开上几辆汽车,还有一个警察在门口逡巡,似乎是新添的岗位。燕西一下车,这里的门房,就伸着头向外看,一见是燕西,先笑着叫了一声七爷,低声道:“姑小姐等着呢。”燕西笑问道:“你们家,今天怎么这样的热闹?有什么举动吗?”听差道:“这一程子我们这里天天闹到半夜,大概我们师长的事,快要发表了。”燕西听了他的话,很觉他有些夸耀的意思,真是不开眼。半夜里亮着大门口的电灯,这是我们家常干的事,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这种人也就不屑于去和他多说话,弯过了前面的客厅,一直就到上房里来。他一到院子里,秀珠早就知道了,已是从上房里迎将出来。在屋檐电灯光下,看得很清楚,见燕西西服的上口袋里塞了一条绸花手绢,便笑道:“你这样子,是由外面刚刚到家,就到我这里来了吧?”燕西道:“金荣在电话里已首先告诉你了,你还问什么呢?”秀珠站定了脚,将一个食指含在嘴里,由燕西上身看到脚下为止,点了两点头,微笑道:“我看你,不是在朋友那里,商量什么要紧的事,一定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取乐回去的吧?”燕西笑道:“我现时还在服里,能到什么地方去取乐呢?”一面说着,一面跟着秀珠向里走。秀珠一直引着他到卧室外的一个小客室里坐着,却在茶几上拿了一把大茶壶,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送到燕西面前。接着在茶柜里取出一盒未开封的古力糖,打开了盖,用雪白的手指钳了三粒,放在咖啡杯子里,笑道:“够了吗?”燕西道:“咖啡要喝个热热的,甜甜的,你还给我来上三块。”秀珠抿着嘴微笑,又钳了三粒古力糖放下去。秀珠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瞟了他一眼道:“你嘴里,自然是很甜。不过你这种甜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你再在我面前说,不但你说得乏味,我也听得乏味了。”燕西笑道:“果然如此,为什么叫我来呢?我来了,让我说着你心里欢喜,倒让我说着你心里烦恼吗?”秀珠道:“虽然不让你引起我的烦恼,但是要你说实话,不是要你把我当三岁两岁的小孩子,用些甜蜜蜜的话来骗我。我那样要听你的谎话,半夜三更把你叫了来说吗?我告诉你,现在有个好机会,我哥哥要派两个人到德国去,和政府办一笔军用品。我和他商量着让我也随了这两个专员去,他已经答应了。设若你也高兴,我可以叫他和你添上一个专员的名字,不但不花钱,可以白到欧洲去玩一趟。而且买卖成功了,还可大大的拿一笔康密辛。”燕西笑道:“这哪使得,我一不懂洋文,二不懂军事,凭什么资格去呢?”秀珠道:“反正有两个懂的人在那里了,你不过作个幌子,有什么使不得?而且论起资格来,你也是大外交家的儿子,你就冒着懂外交的身份去,也不算勉强。这事只要成功了,我们就可发个小财。在欧洲什么事不好做?你现在整天整晚说谋事,能谋个什么事呢?恐怕未必一下子就能挣上几千几万吧?”燕西用小勺子舀着咖啡,慢慢地喝着,沉吟着道:“这倒是个办法。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秀珠道:“你想,若是不急的话,我何必一天打四五遍电话找你?”燕西听了这话,立刻儿却答复不出来,但是笑了一笑。秀珠道:“我可是真话,你为什么发笑?以为我是闹着玩吗?或者以为我的话说错了呢?”燕西道:“笑话了,你一番好意,我为什么倒说你错了呢?不过我的家庭,不象以前了,虽然还大家合在一块儿,已经是各人打算各人的。我母亲也看出来了,心里十分难过。我突然要出洋去,在我母亲看来,一定是十分奇异的,而且因为初次出门,就到了这么远去出洋,母亲当然也有些舍不得。所以我要走,却是忙不得,总得先和母亲商量好。”秀珠听了这话,突然站起身来,将脸一板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有许多困难。你不去,你就不去,何必要扯上许多不相干的理由?我这人总算太不识时务,为什么和你谈上这样不相干的事?夜深了,请你回府休息罢,不必谈了。”燕西见她那一种言不二价的神气也很是不快活,不过却不愿和她生气,静默了两三分钟,然后才道:“你不体谅我的苦衷,我可没有法子。请你想一想,在我这种环境之下,不要和我母亲商量商量,这事办得通吗?”秀珠站在面前,两手互抱着在胸前,昂了头听他说话。等他把这一遍理由说完了,将脚尖在地板上敲着响了一阵,鼓着嘴道:“既是你环境上有困难,就不去也罢,难道你在北京,还会找不出一条路子来吗?”燕西见秀珠的神情,已不是像先前那样生气,便道:“你仔细想想我的话,一定能相信,我不是胡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关于出洋的这个总答案,我是同意的。现在我不能不考虑的一点,就是对我母亲说着,要怎样让她不留难。”秀珠抿了嘴唇,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眼睛皮下垂,眼珠可是望着他,好像在审查一件什么事情似的。燕西道:“你想想看,我这话对不对呢?”秀珠摆了一摆头道:“你这话不对,你除了伯母以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留难你的吗?我不信。”燕西道:“这话很是。不过我只要我母亲答应了,其余是绝对不成问题的。”秀珠眼珠钉住了燕西的脸,问道:“真个绝对不成问题?”燕西点了点头道:“我敢说这句话,你肯信不肯信呢?”秀珠道:“能那样就好。我给你整三天的期限,你在家里把各事弄好,若是过了这三天的期限,我哥哥恐怕不能等了。我想无论什么难说的话,有三天三宿去谈判,总可以解决。若是还解决不了,当然这事也就无进行之必要了。”燕西一听只三天的期限,不免就把眉峰一皱,及至更听到秀珠后面一段解释,点头笑道:“好罢,我总尽着这三天的力量,切实解决一下。好歹在两天以内,我可以先告诉你一点情形,多少也就看出六七分了,你不用性急。”秀珠将嘴角一动,鼻子哼着,微笑一声道:“我性急什么呢?我逍遥自在的,跟着哥哥在北京有这些年了,难道我急于要脱离他吗?”话谈到了这里,彼此都觉得不好再怎样地切实说了,燕西只好勉强微笑了一笑。那一杯咖啡,因为他不住地用茶匙去搅扰,已经凉了,他端了杯子起来,一口便喝了。秀珠笑道:“现在还是甜甜的热热的吗?”燕西道:“虽然不是热热的,可是依旧是甜甜的。不热不要紧,我喝进肚去,在肚子里,自然就热起来了。”秀珠笑着哼了一声。燕西笑道:“你还有话分付我吗?若是没有话分付,我就要走了。回去晚了,我怕家母会见责的,现在舍下不象从前了,过了十二钟点,全家都睡了。就是马上回去,家母要问起来,我还得说是由这里回去的呢!”秀珠听他先说的两句话,本来想驳他两句,听到了最后一句话,便昂了头笑道:“你这不是存心捣乱,这个消息,怎好预先说出去呢?那末,你请回府罢,实在也不宜太晚了。”燕西笑着道了一声是,还带着弯了一弯腰,秀珠道:“你怎么前倨而后恭?”燕西道:“我一来就是这样,今天并没说什么不客气的话呀。”秀珠道:“别谈今天,你往前说。”燕西道:“就是最近几天,我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事得罪了你。”秀珠道:“别谈最近几天,还得往前说,在半年以前,你的态度是怎么着?由今日看来,不是前倨而后恭吗?”燕西又无话可说了,只好笑了一笑。秀珠道:“你别多心,我这人是死心眼儿,不会到现在还来怪你的。我要是怪你,今天也不一天打四遍电话给你了。你想我这话,对是不对呢?”燕西道:“对的。可是我不信你,也不会深夜向这里跑了。你看对不对呢?”秀珠道:“这些话,我们都不必说了,你要回去,你就回去罢。我不过和你说句笑话罢了,你可别多心。”说毕,向燕西笑了一笑。燕西看她那情形,似乎是没有什么气了,便捞住她一只手,摇撼了两下,笑道:“你这样地替我帮忙,我很感谢你。”秀珠笑着一缩脖子道:“只要你心里记着我一点就得了,我倒不在乎你口头怎样的感谢不感谢。”燕西也不松手,隔了小茶几,将她牵着走过来,然后二人一路出屋子里,走到外面。秀珠将手一缩道:“家里这些个人,让人家瞧见,什么意思呢?”燕西只得松了手,跟着她走到了大门口,秀珠又低声和他说了两句,他才坐上自己的汽车回家去了。燕西这一场谈话,足占了一个半小时,到家时,已经快两点钟了。
敲着门走了进去,家里更是漆漆黑黑的,什么声音也不听到,这个样子,也不必走回自己院子里去看病人了。走了进去,更是要惊动岳母,还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事,到这样夜深回家呢?于是就在前面书房里睡了。其实这个时候,清秋并没有睡觉,正等着燕西回来,有几句话要背着母亲对他说一说呢。因为冷太太总也怕燕西晚上会回来的,所以老早的避到楼上睡觉去了。清秋亮了床头边一盏电灯,正捧了一本书在看。仿佛之间,听到前院有些声响,似乎是燕西回来了。今天有母亲在这里,料着他会进来敷衍一下子的,不料等了许久,却又是声息渺然了。清秋伸着手到枕头底下去掏出一只表来看了一看,已经是两点半钟了。将表依然塞在枕头下,用一只手撑着被,坐了起来。向屋子四周一看,只觉灯虽亮,还带着一种阴寒之色。外面院子里,风声也停止了,在空气的沉静里面,听到两个老妈子一种呼噜呼噜的鼾睡声,远远送到耳鼓里来。回头看看这床上躺着的孩子,也闭了一双小眼睛,缩着两手,睡得很香。对着儿子点了点头道:“孩子,你这时候,糊里糊涂,睡得这样安稳,你哪里知道你命宫的魔星,也就逼着你一步一步地上前了?你知道你将来是多么危险啦?咳!不知是你害了我,也不知是我害了你?我们谁也不要怨谁,只怨命罢。”清秋闷极了,自言自语一番,夜阑人静,未免觉得无聊,于是叹了一口长气,就睡下去了。但是终日终夜躲在床上的人,睡眠是不会不够的,所以清秋虽然耐着性子睡了去,然而她并不会睡着,只是清醒白醒的在床上。一直到了窗户上发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子。
醒来以后,冷太太已是坐在床面前椅子上了。冷太太见她睁开眼来,首先便问道:“你睡得好了一些吗?我摸着你的额头,我觉得还有些烫手呢。”清秋勉强挣扎着笑道:“我没有事了,你别替我担心,今天可以回去了。在这里,你也究竟过不惯。”冷太太走上前一步,向着她低了声音问道:“怎么着?有谁不大愿意吗?”清秋道:“那倒不是,我想你惦记家里事没人管,放不下心呢。”冷太太道:“家里的事固然我是放心不下,但是你的病,我也放心不下。我在这里,家里也不过怕出什么毛病,我若回去了,想起你的病,我就很着急了。”清秋笑道:“着急也不至于怕我死,现在我这样子,是会死的人吗?”冷太太道:“你又胡说了,我也不过怕你很闷,陪着你罢了。”清秋见她母亲的样子,倒也不十分担忧,更趁机逼着母亲回家。冷太太究竟看她又说又笑,也就答应回家了。吃过了午饭,冷太太说是回家去看看,过一半天再来,就向金太太告辞回去。到了下午,清秋又回复到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态度了。这初出世的婴儿,除了喝乳,便是睡觉,倒不怎样占她偎抱去的工夫。她无可奈何的中间,惟一的法子,还是看书。她自己下床找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只是心中有事,书中的字句,看到眼里,却印不到心里去,看了许多页数,并不知道书中说的什么。结果只好把书一抛,睁了两眼,在床上躺着。躺了一会,依然感到无聊,又把书拿起来看。这一回极力地忍耐用心看下去,算是知道书上说什么了。
但是也不过看到两页书,燕西进来了。清秋手举着将书挡了脸的,见他进来,只将书放下一点,眼睛在书头上望了一望,依然是高举起来挡了脸。燕西道:“又看书了,病完全好了吗?”清秋默然着许久,才用鼻子微微哼了一声。燕西在床边一张软椅上坐下,斜靠着,很自然的道:“你不大爱理人,生我的气吗?”清秋道:“我没作声,敢生你什么气?”燕西道:“你这话就不对了。这话和他人说,或者还费点事。你是有一肚子中国书的,和你说说,你不至于不承认。我记得古书上有这么一句话,乃是‘不敢言而敢怒’。气是生在心里的,有什么不敢?”清秋微笑道:“你可别和我谈书,要说我看过书,我真的糟踏得文章扫地。一个人念书念成我这种样子,那有什么意思呢?”燕西道:“我恭维你两句,你倒越要和我抬杠,未免太难点。”清秋将书按下,一抬头道:“我又没说你什么,我不过埋怨我自己罢了。你怎么说我和你抬杠呢?”燕西道:“听你的话音,看你的颜色,就知道你是说我。你以为你有一肚子书,嫁了我这样一个人,就算是文章扫地了。哼!那也不要紧,现在还不迟。你还可以高抬身价呢。”清秋坐了起来,向燕西缓缓地摆了两摆头道:“七爷,别这样呀!对于无抵抗的人,只管进攻,那不算什么本领的!我就为了这个孩子,还为了我一个老母,所以我这样的委屈求全,要不然,我……早……”说到这里,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来,一翻身便伏在桌上哭将起来。燕西道:“你以为你母亲在这里,你做出这种样子我就怕你吗?无论去凭什么人说,你好好儿的和我哭着闹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说毕,坐着架起脚来抖着,慢慢地道:“也无非是说我没来伺候你的病。光是这一件事,我想不犯什么大罪。”清秋哭了一阵子,才抬起头道:“我为要瞒着母亲,才受你这样的罪呢!她早走了。”燕西道:“好!你倒说出这种话来了,爱怎么样?听凭你。不过今天这事不管你是不是有意无意的,你起先和我闹,总是事实。我好好地问你的病,你倒对我冷嘲热讽起来。”清秋道:“多谢你来看我的病了。有病的人,都要这样的等你来看,我想死也死过去好几个了。你是来看我的病吗?恐怕是玩倦了,回家来休息休息,或者回家来拿钱的吧?你爱怎么着,你就怎么着,我也犯不上去问你。”燕西冷笑道:“果然我就受你的挟制不成?”清秋垂着泪道:“你不屈心吗?你欺侮我到这种样子,还说我挟制你呢?”燕西坐着椅子上,半晌没说话,突然站起来道:“好!你反正说我是没有诚意的,我就没有诚意,把开箱子的钥匙交给我,我要拿钱。”清秋脸一偏道:“怎么样?我的话不是说对了吗?钥匙在这里,你拿去。”说着,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将钥匙摸出,然后伸手向桌上抛去。偏是她这一下用劲过了分,啪咤一声打在那架衣橱的玻璃砖镜子上,镜子中间,打了一个小窟窿,四周如蛛丝网一般分开了许多裂痕。燕西看到,心中倒怔了一怔,不知道清秋如何发这大的气?清秋也是心里吓了一跳,顺手这样一下,怎么把这面镜子打破了?照着平常的迷信来说,这可是一件不大吉祥的事情,纵然不必迷信,把一面天天应用的镜子打破了,也是怪可惜的,值钱不值钱倒在其次。她如此一想,也是默默着说不出话来。屋子里沉寂了许久,究竟是燕西忍不住,先开口了。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你的示威运动吧?这屋子里的东西不值多少,就让你全毁坏了,也不要什么紧。”清秋道:“我并不是拿东西出气,不过失手打了。不过你在这一点上怪我,我也承认。”燕西道:“我哪敢怪你?是我得罪了你,你应该砸东西的。”说着话,自开了箱子,取了一卷钞票在手上,钥匙也不交给清秋了,就这样拿在手上带着出门去了。
清秋坐在床上,眼望丈夫走出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本来也是自己弄错了,怎么会把这面大镜子打碎了呢?自己在追悔不及的当儿,想到古人乐昌破镜的那句话,于是后人总把破镜当为夫妻分离的一个象征。本来和燕西的感情,一天淡似一天,大有分离可能。偏偏在这个当儿,打破了这面镜子,让人心上拴了一个疙瘩。这样看来,也许真有那样一天了。如此慢慢地想着,偶然一回头,却见自己刚才看的一本书,落在地板上,忽又想到说的文章扫地那句话。心想,我到现在,不就是象这本书,落在地板上一样吗?我不为自己争气,也当为一般女子争气。我就离开金家,难道我就会饿死吗?想到这里,便披衣下床,端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着。
忽听到阿囡在窗子外叫了一声七少奶。清秋答应了一声,说是请进来罢。阿囡走了进来,先笑道:“七少奶总是这样客气,对我们还是下这个请字呢。”清秋笑道:“这也不算是客气,我向来是这样的。人生在世,不到进棺材的那一天,总也不能决定他的终身怎样?我岂能早早地端什么排子?将来我也有你这样一天,人家要到我面前来发威风,我就更是难受了。”阿囡笑道:“七少奶说这话,我怎敢当呢?你拔出一根毫毛,比我们腰杆子还粗呢。你这一出洋将来回国,更要好了。”清秋笑道:“我出洋吗?望哪一生了。”阿囡笑道:“你这就不是老实了。刚才我在太太屋子里,就听到七爷和太太商量,要到德国去。七爷去,你还有个不去的?”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倒跳了两三下。便笑道:“这是他说的闹着玩的,那怎么靠得住?”阿囡道:“不能,七爷和太太说的时候,是正正经经的样子,不象是闹着玩。太太还对他说,这事办不到呢。”清秋笑道:“也许出洋罢,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阿囡笑道:“我就是来打听这事的。你若是出洋,一定会到上海去上船的,我愿意跟着你一同回上海。”清秋道:“到德国去,是不一定坐船,由铁路也可以走。你去听七爷还说些什么?若是真到上海去搭船,我可以带你去。”阿囡闻说,果然高高兴兴地去了。去了许久,阿囡走回来,向清秋笑道:“七少奶,我刚才说的话,是我听错了,别提了,将来七爷问起来,千万别提到我告诉你了。”清秋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出洋,还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吗?”阿囡迟疑了一会子,笑道:“反正将来你会明白的。”清秋看到阿囡这样为难的样子,微笑道:“既喜欢多事又怕惹事。这么大姑娘了,还这样地淘气!你放心罢,我不说你说的就是了。其实你七爷,先和我说了,事后再去告诉太太的。”阿囡将信将疑的,笑着去了。
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名动离怀
这一个消息,可把清秋惊动了。等阿囡去后,可有点不耐烦起来。洗了一个脸,将头发梳理了一会,牵整齐了衣服,分付李妈看好毛孩子,自己便要向金太太这里来。两个老妈子见她要走,都拦住了房门,说是前两天在院子里站了一站,惹下一场大病。现在病没好,人都坐不住,怎么又要走呢?清秋被他们一拦,走不上前,复在椅子上坐下了。果然头上昏沉沉的,如戴了铁帽子一般,简直抬不起头来。头一持重,身子也支持不住,靠在沙发上,就坐着呆住了。两个老妈子牛头不对马嘴的瞎劝解了一阵,清秋也没有去听他们的,只是坐着想心事。慢慢地抬起头来,用一只手靠了椅子撑着,恰好对面是刚才打破的那面镜子。镜子下半截,却还完好,照着自己的像,除了又黄又瘦之外,而且双眉紧皱,眼色无光,简直没有一点精神。那托着头的手,手腕上的螺蛳骨,很显然的高撑起来。这倒不由得自吃一惊,万不料自己会憔悴到如此的地步,若要再病下去,那会成了蜡人了。自己害病,那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个初出世的孩子,乳汁要发生问题,小孩子何辜,受这样的厄运呢?这样想着,便尽管望了镜子出神,清秋对着镜子,一阵想到伤心之处,便回想到了前此一年,觉得那个时候的思想,完全是错误。那时以为穿好衣服,吃好饮食,住好房屋,以至于坐汽车,多用仆人,这就是幸福。而今样样都尝遍了,又有多大意思?那天真活泼的女同学,起居随便的小家庭,出外也好,在家也好,心里不带一点痕迹,而今看来,那是无拘束的神仙世界了。我当时还只知齐大非偶,怕人家瞧不起。其实自己实为金钱虚荣引诱了,让一个纨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经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念了上十年的书,新旧的知识都也有些,结果是卖了自己的身子,来受人家的奚落,我这些书读得有什么用处?我该死极了。想到这里,泪如雨下。望望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堪的女子,挂了满脸的泪痕,已不成人模样了。看着,更是伤心要哭。
李妈因她不走了,本来出去了。现时在院子里,听到屋子里有呜咽的哭声,很是奇怪,走进来见清秋已经两手伏在椅靠上,枕着头哭,却不知道这事由何而起?劝也不好劝得。于是一个人拧把热手巾过来,请她擦脸。一个人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上。李妈道:“这一程子,你动不动就伤心,何必呢?你年纪轻,好日子在后呢,别恼坏了身子。”清秋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不懂我的心事。”说着,摇了一摇头,将茶杯放下,把床上的那本书拿过来,又侧着身子靠了椅子看。她一看书,就不理人的,两个老妈子又走了。清秋拿着书,只看了两页,便烦腻起来,不知不觉地把书放下,只是手捏了书枯坐。
忽然有人叫道:“清秋姐,你怎么了?孩子哭得这样厉害,你也不理会。”一句话提醒了清秋。回头一看床上,那毛孩子把脸都哭红了,张着小嘴,哭得浑身只管颤动。连忙走上前,把小孩子抱了起来,再一看说话的是谁,才知道是梅丽进来了。梅丽笑道:“你刚才睡着了吗?怎么小孩子哭,你都不知道?”清秋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呀!我的魂灵都不在身上了,漫说小孩子哭,恐怕我自己哭,我都不会知道了。”梅丽道:“唉!我也给你打抱不平,你们是爱情结合的婚姻,为什么现在感情薄弱到这种样子呢?”清秋道:“我倒不怪他。爱情决不是强求得来的,而且越强求越觉得自己没身份,以至于惹起人家的讨厌。我只恨我自己太没有主张了。怎么会让人家讨厌,自己一点不争气?”梅丽道:“你千万不要说这话了,我七哥就是这个脾气,风一阵,雨一阵。”清秋道:“唉!我也不希望他回心转意。嘿!我是玉环领略夫妻味了。”她说着话,搂了小孩子斜靠沙发上,脸上竟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容。梅丽虽不懂得她说的这个故典,但是察言观色,也可以知道她是看透了世情之意,便道:“这话就不对,难道就这样僵了下去不成?”清秋默然不作声,许久许久,才冷笑了一声。梅丽看了她这种情形,未免发生一点误会,心想,人的心思,朝夕有变迁,清秋对于七哥,这样冷冷的,一定是灰了心。灰了心原也可原谅,她实在是有些不堪了。不过她说着话,好象很有决断,别是她要寻什么短见了?心里如此想着,就偷眼看看清秋的脸色,见她脸上冷冷的,似乎就带了一种凄惨的神气,面无人色。她越看越象,越象也就越怕,不敢在这里多说话了,悄悄地离开,一直就到金太太屋子里来。
只见金太太板着脸和敏之、润之谈话。她道:“这糊涂东西,若是这样胡闹下去,岂不是给我添上了一层累?他的婚姻,本来就没有和我商量过一句,等事情成了功,才来告诉我。这本来就嫌着根基不稳固,现在他果然要散伙了,他自己也当想法子去解决去,不能不了了之地来害我。”润之道:“老七这件事要不得、就是没有婚姻问题在内,如今父亲一去世,就靠着秀珠出洋混出身,也没有什么面子。清秋新产之后,又没有一丝事情得罪他,要说模样儿,性格儿,学问,哪样又配不上老七呢?”金太太道:“倒别提学问了,这孩子就为着有了一点学问,未免过于高傲。至于她那性情,以前我也觉得很温柔,不过最近我有几件事观察出来,觉得她也是城府过深,这种人最是难于对付的。我想她和老七闹不来,恐怕也是为了这一点,你想,老七有一点事故就嚷嚷的人,哪里搁得住她暗地里抵抗呢?”梅丽慢慢地走到屋子里,听到金太太如此说,心想,连母亲对于清秋的批评,都是如此,那末,别人说她的坏话,更不足为奇了。刚才听了清秋的话,本来想告诉金太太的,现在看这情形,要怎样的说出来,倒不能不考量一番,因之走到敏之一处,随身坐下,故意微微叹了一口气。敏之道:“你又有什么心事呢?两道眉毛皱得联到一处来了。”梅丽道:“我自己有什么心事?我是替人家着急。”金太太也是注视着她的脸,很久很久地道:“你替人家着急,谁呢?”梅丽道:“你们刚才说的是谁呢?”敏之笑道:“嗳哟!你的心眼太好了,燕西已不出洋了,你别替别人担忧了。”梅丽道:“咳!我不是说这个,我在清秋姐那里来,我看她都有些迷糊了,孩子在床上哭得要死,她坐在屋子里会不听见。和她说,原来什么也不在乎,好象就要死似的,我怕她是吃了什么了。”金太太倒吓了一跳,身子颤了一颤,问道:“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晓得呢?”敏之道:“这话也有些可能。她一听到老七要抛家到德国去,而且是跟着秀珠一块儿走,她那个肚子里用事的人,没有法子,只好走上这一条路。”金太太站起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这孩子怎这样胡闹起来?真是家门不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着,就向外走。敏之、润之猜了她是到清秋那里去,也就在后面跟着。
三人很快地走进清秋的房,只见她抱了小孩子在那里垂泪。清秋自梅丽去后,正也有些感触。加之一个小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自然的愁从中来,慢慢地垂下泪来。这时金太太和敏之、润之走进来,出于意料,倒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迎着。金太太看了她那种样子,更是疑心的了。向她脸上注视着,问道:“孩子,你怎么了?有什么话,总可以好好地商量,何必做什么傻事?你怎么了?快说快说!”这几句话问得突然,清秋倒不知如何答复是好,望了别人,也是发愣。敏之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想出这个笨主意?你吃了什么了?”润之道:“你说罢,不说,我们就把你送到医院去。”这一句话,问得她更是莫名其妙了。便道:“我没有吃什么呀!”金太太道:“不能没有吃什么,刚才梅丽跑去告诉我,脸上都变了色了。她心里是搁不住事的,可是也不会撒这大的谎。现在时髦人,都讲究自杀。我真不懂,每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没有两条命,把命取消了……”清秋这才算完全明白,他们误会了她自杀,而且疑心她已经吃了毒药了。便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并没有起这个念头,你是怎么知道的?”金太太道:“不是梅丽在你当面看见的吗?”清秋道:“不能够吧?我要寻短见,也不能当着人的面干哪。一个人要自杀,决不会让人知道的,若是让人知道,那就是假自杀,我何必在八妹当面做出那个样子来呢?”梅丽本也跟着金太太后面来的,只是站在窗子外面,没有进房。这时听到屋子里所说,完全是由于自己一种误会而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往屋子里一跳道:“算我说错了,大家别往下追究了,没有这种事,我们不是更情愿的吗?”清秋见梅丽红着脸,不能不和她解释两句,便道:“八妹原没有错,倒是她一番好心,因为我说到燕西要出洋了,心里很难过,所以她就急了。”敏之道:“出洋也不要紧,我们不都是出过洋的吗?也就安然回来了。”金太太听清秋的口音,料着她对于这件事,也都已明白了,用不着隐瞒,便道:“你放心罢,我决不能让他这样胡闹的,从前他说一个人出洋,我还可以答应。现在他就是一个人要走,我也不能让他走,除非是他带了你一路走。”说着话时,金太太就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对了清秋望着。见她将两手环搂着孩子,低了头望着孩子的脸,不知不觉之间,竟有几点眼泪落在孩子的脸上。她便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在孩子脸上抚摸着,把滴在孩子脸上的眼泪珠儿揩抹去。金太太看了她那样子,心里也是老大不忍,便道:“我的话,你当然可以相信,我决不能用话来骗你。”清秋低着声音道:“你老人家自然不能骗我,但是燕西要出洋去,听凭他的自由,我也不拦阻他的。夫妇是由爱情结合,没有爱情,结合在一处,他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一点意思也没有,倒不如解放了他,让他得着快乐。”金太太道:“不必说这些话了,我不能让他胡来的。”润之道:“这是的确的话,就是我们,也没有一个赞成他的。他今天和母亲提起来,经大家一说,也就把他那股子豪兴打回去了。他并没有说什么,就出去了,自然是回复别人的信,他再不出洋了。”清秋将孩子脸上的眼泪擦干了,又在衣袋里掏出一条小手绢,捏成一小团,在眼睛角上,极力按捺了几下,鼻子里也是息率有声。在这时间,她两只肩膀,不住地向上扛抬着,旋又落下。她虽是没哭出,金太太看她那样子,知道她是很伤心的了。因道:“你的身体刚好一点,你又这样子不知道保重,就算这个初出世的孩子,你不要去理会他,但是你还有个母亲呢,你不和她想想吗?”金太太不说这句话,倒也罢了,一说这句话,清秋呜呜咽咽,索性哭出声音来,那眼泪一阵比一阵拥挤,再也忍耐不住。梅丽站在椅子犄角边,哭丧着脸,也掉下几点泪来。金太太一回头看见,便道:“你又懂得人家心里有什么事伤心,要你也陪着掉泪?这就是你不好,无事生非,造起谣言来。”梅丽一难为情,将手绢揉着眼睛,就很快地走开了。金太太向清秋道:“你也无须乎再伤心了,你且上床去安息安息。夫妻们总是这样地孙庞斗智,决不是长局,我自然会和你想个法子把这事解决了,你不必胡思乱想。”清秋擦着眼泪道:“我本来就不一定抓着他不放,你老人家是很明白的,有了这话,我更放心了。”金太太道:“你可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难道我还能主张你们离婚吗?我所说解决的这一句话,也无非让你们以后和和气气,向前找一条光明的路来。并不是……”清秋不等金太太说完,连忙答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我可以斩钉截铁答应他一句话,他爱什么人要和什么人结婚,都听凭他的便,我自有我的办法。”金太太当然不好追问她有什么办法,若要问她的办法,那就是说燕西一定要离婚了。皱了眉道:“年轻的人,何必这样消极?”清秋道:“一个人,总没有生成就是消极的,当然有些道理。我……”只说了一个我字她就忍住了。金太太老坐在这里劝儿媳妇,她很觉无聊,叫敏之、润之在这里陪她坐一会,就先走了。
平辈说话,比较的自由,他们就盘问清秋,燕西对她可有什么表示?清秋冷笑一声道:“有表示倒好了,就是他并无什么表示,对我取一种行同陌路的样子。我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见,我也不能再去向他求妥协,成一个寄生虫。我自信凭我的能耐,还可以找碗饭吃,纵然找不到饭吃,饿死我也愿意。”润之笑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不过听你这话音,很是恨他,间接的我们兄弟姊妹,也在可恨之列了。”清秋道:“那是什么话?就是对燕西,我也不恨。他娶我,是我愿意的,上当也是我自己找上门的,怎能怪他?我心里难过,就为了我白读书,意志太薄弱了。”敏之笑道:“人家都说你是个贤人,这样看来,你真是个贤人了,宁可自己吃亏,并不埋怨别人,这是多么难得!”清秋道:“你别以为我作不到,我……我……我早就决定了是这样办的了。”她如此说着,把头一低,又是几点眼泪水,滴在小孩子的脸上。她自己哽咽了喘着气,就不替孩子擦去眼泪水,那眼泪流到孩子嘴里,孩子以为是浮汁,唧咕着两片小嘴唇,只管吸起来。大家看了这样子,都不免有些难受,因之默然起来。敏之道:“你上床去休息休息罢,随便你有什么主张,有什么办法,你总要上床去睡才是。不能够坐在这里,马上就拚出个什么道理来。”清秋道:“并不是我不肯上床去睡,只是我一上床去睡,心里更觉闷得慌,所以还是熬着点,坐在这里的好。”润之走上前,两手将她肋下微挽着,笑道:“别人罢了,我们大姐儿三,总算对你不错,你应该给我们一点面子。你就不愿意上床,勉强也得上床去休息一会。”清秋听她提到面子问题,只好抱着孩子上床去。敏之笑道:“你是个学文学的,从来文人,都谈什么三上构思。你有什么计划,也不妨在枕上慢慢地去想着呀,躺下罢。”说着,她就伸手接过孩子,润之又给她牵着被,然后还要伸手来给解衣襟上的纽扣。清秋忍不住笑了,便道:“二位姐姐,这是把我当小孩子来哄了。我睡就是了,不必费事了,我真是不敢当。”说着,解了衣服,真个躺下。敏之将孩子交给了清秋,笑道:“这是你二人的爱情结晶,就看这一点,也别生气了。”清秋叹了一口气道:“话是由着人说的,我要不是有这个冤家,也许不会这样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她说着,搂了孩子躺下去,不再说什么。究竟她是勉强起床的,身体一得着休息,充分地现出疲倦样子,敏之坐在一边,看她眼皮微微合拢,竟不知道招呼屋子里的人,就迷糊过去了。看看她的眼睛合成两条缝,睫毛深深地簇拥着,两个颧骨上,抹了胭脂似的,两个大红印子。润之望着敏之道:“这样子,又是要熬出病来的,作践身体何苦呢?”姊妹两人看到,也觉黯然,就默默相对的,在屋子里坐着。润之嘴向床上一努,轻轻地道:“听她的话音,她倒是很愿离婚。”
这一句话刚说完,门帘子一掀,却是燕西回来了。敏之、润之都没有说什么话,同时却咦了一声。燕西道:“怎么你两人都在这里呢?”敏之一看床上的清秋,睡得正熟,便道:“她不好过,我们来看看她。”说毕,二人起身向外走。燕西道:“怎么没有人陪着,坐住了?有人回来了,你们倒是要走,那为什么?”润之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们暂时看护着病人,你回来了,就用不着我们了。”敏之正色道:“不说笑话,这个人确有几分病。”燕西也没说什么,送着他两个姐姐出院门。润之两边望了望没人,便皱着眉用手指着燕西道:“老七你也太忍心一点了。”说毕,二人便走了。燕西默然靠着院门站定,竟像呆了似的。还是李妈在院子里看到,随便问了一句,“你不进屋子去吗?”燕西无精打采,慢慢走回屋子里去,对床上看了一看,随便在床对面椅子上坐下,不觉吁了一口气。清秋睡在床上,虽然迷糊着,然而对于屋子里屋子外人的行动,却是似乎听见又不大听见。直待燕西吁了一口气,她觉这声音有些不同,于是睁开着迷糊的眼睛,向床下看了一看。一看是燕西回来了,转着身子,依然把眼睛闭上了。燕西道:“你既是醒的,见我进来,为什么不作声?”清秋睁开眼来望着,便冷笑道:“你是回家来挑衅的,对不对?不必,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听你的便,我是不敢拦阻你的。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要散便散,要离便离,也就完了,何必借题发挥吵着闹着才散呢?”燕西在身上掏出银烟盒,取了一根烟卷,躺在沙发上,吸了一阵,手指上夹着烟卷弹灰,一面喷出烟来,一面发着冷笑。清秋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假话,我已决定了主意这样子办了。”燕西道:“这可是你说要离,你说要散。”清秋将孩子一放,手撑着枕头坐了起来,点点头道:“你就说是我出了主意得了,我既愿成全你的前途,我就成全到底,你就说是我的主意,也不要紧。你当然是千肯万肯,我既然愿意了,马上就可以宣布,你若是定了日子起程的话,我相信还不至于误你的行期。”燕西听得这一遍话,就不由得心中一动,因道:“不耽误我的行期,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清秋道:“你不是要和白小姐出洋,一路到德国去吗?”燕西默然,拿起烟卷,又抽了两口。清秋道:“你要去,只管去,我也不敢拦着,何必瞒了不告诉我?”燕西道:“就算有这事,又是谁对你说的?”清秋道:“这种话,你想有哪个肯对我说?我是参照好几个人的话,猜想出来的。”燕西冷笑道:“这样说,你完全是捕风捉影的话了?”清秋道:“不管我是猜的对不对,只要你自己说一声,有没有这种计划?若是果然有了这种计划,我这样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燕西哈哈打了一个冷笑道:“满意满意!但是我现在要走也走不成功了。你这个人情,可惜送迟了一点,现在我是不领情的了。”清秋道:“为什么迟?陪你的人在北京,并没有走开,就算走开了,到德国的火车轮船,还不许你去吗?”燕西又默然着抽香烟,许久许久,才很从容地道:“我若是果然到德国去,倒希望你作恶意观察。”清秋笑道:“我想你是有点想不通吧?你若是不把真情告诉我,我虽然一切都不明白,可是你和白女士,始终只能作个甜蜜的朋友而已。假使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让开你们,你们正正堂堂地结合起来,那多么痛快!”燕西对于她的话,并不怎样答复,一人自言自语地道:“假使,假使,就不是什么诚意的话。”清秋也淡笑了一声道:“诚意,我也不知道这诚意两个字怎样解释呢?”燕西道:“你是说我没有诚意吗?”清秋不理,坐在那里,脸上一点愁苦的样子也没有,只是笑嘻嘻的。燕西坐在沙发上,偷眼看看她,却猜不出她究竟是好意的还是坏意的。便道:“你也不必阴一句阳一句地说,我知道你有母亲和许多人作后援。我是斗争你不过的,但是我们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未必……”不曾说完,一转身就跑出房门去了。清秋躺在床上,眼望着他走了,接二连三地叹了几口气。一人坐了许久,无聊得很,自己又不愿拿书看,翻了一个身,便躺下来睡了。
这一天晚上,燕西自然是不肯回来,到了十一点多钟的时候,金太太却带着梅丽来了。见清秋侧身向外,眼睁睁望着那盏悬着的电灯,动也不动。她见有人进门,才起身坐了起来。金太太将手遥遥地和她招了两招,带着笑容道:“你身体不大好,躺下罢。”清秋微笑道:“也没有那种情理吧?”金太太和梅丽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先问清秋身子好些了没有?再又看看孩子,然后才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因道:“这样子,老七又出去了,他不是回来了一次吗?”清秋含糊答应着。金太太道:“他可和你说了什么没有?”清秋也不隐瞒,就把先前和他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向梅丽点点头道:“你七哥倒是真话。”清秋道:“燕西大概又和你提到,说是我不干涉他,他还是要出洋了。”金太太道:“你何必松口,说是由他呢?”清秋看看金太太的颜色,便道:“不是我松口,我实在是这种意思。”谈到此处,金太太无故叹了一口长气。清秋道:“你老人家放心,决不让你操什么心。”金太太道:“我真料不到你们这样由爱情结婚的人,只这短短的时候,就变了卦。而且我也不见你们有什么事大争吵过,何以就丝毫不能合呢?”清秋道:“总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真的什么大事争吵,决裂也就决裂了。惟其是他尽管不愿意我,我又尽管让步,他没有法子可以和我说出离婚的理由,逼得没奈何,只有一走了之。在我呢,我一天不答应离婚,他一天不痛快,为了不痛快,他用什么法子对付我,没有什么问题,设若把他逼得出了什么毛病,我又有什么好处?我想开了,是听他的便为妙。”金太太默然了许久,点点头道:“你这是好心眼的话,不过他不是和你很好吗?何以现在会和你意见大不同呢?”清秋道:“这也很容易明白。根本上我们的思想不同,我不爱交际,我不爱各种新式的娱乐,而且我劝他求学找职业,都不是他愿听的。此外,我家穷,他现在是不需要穷亲戚的了。”金太太听了她这话,脸上有点红晕泛起,接着脸色板下来道:“那也不见得吧?就算他不成人,从前你也不交际,也不会新式娱乐,也不算富有,他何以会和你求婚的呢?你这样瞧他不起,也难怪他不痛快了。”清秋道:“我怎能瞧他不起,我都说的是实话。至于他为什么喜好无常,这个我哪里说得上?”金太太突然道:“如此说,你们都愿意离婚,孩子呢?”清秋道:“孩子吗,在金府上不成问题吧?找一个乳妈就解决了。”金太太到这儿来,本来觉得儿子不对,要来安慰儿媳几句的。现在经清秋这一番话说过之后,她觉得清秋对燕西的批评,太刻毒了,而且没有一点留恋,照着她这话音去推测,那简直是看不起燕西,对燕西的感情如何可以想见。那末,燕西对她不满,自然也是情理中事了。她如此想着,口里虽不能说了出来,就默然了许久,未曾再提一个字。还是清秋先开口道:“夫妻是完全靠爱情维持的,既没有了爱情,夫妻结合的要素就没有了,要这个名目上的夫妻何用?反是彼此加了一层束缚。请你转告诉他,自明天起,就不必和我见面了,他要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去。至于哪天要我离开府上,听他的便。我除了身上穿的一身衣服而外,金府上的东西,我决不多动一根草。我就是对这个……孩子……”她说着话,把睡在被里的毛孩子,两手抱了起来搂在怀里,哽咽着垂下泪来。金太太道:“你口口声声要离婚,你说,这是他逼你,还是你逼他呢?”清秋用手挽着一只袖头,在眼角揉了两揉,哽咽着道:“你替我想想,若是象他不理会我,我也没法子理会他,这样过下去,还有什么味?就算勉强凑合在一起,有多少日子,便生多少日子的气,未免太苦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他快活去。我也落个眼不见,心不烦。”金太太道:“你既是舍不得这个孩子,那又何必……”清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泪如牵线一般,由脸上坠了下来。梅丽当他们说话之时,一点也不做声,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及至清秋说到最后,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实在不能不说了。便道:“清秋姐,你别说了,瞧我罢。”金太太听了她这一句话,倒不由得噗哧一笑,立刻又正色道:“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子。这个大问题,瞧你什么?”清秋道:“我可不敢说那话,八妹也是一番热心,都是手足,不过年轻点罢了。”梅丽笑道:“既然如此说,你就听我的劝,别说什么离婚了。”清秋叹了一口气道:“我哪里是愿意这样,也是没有法子呀。我不离开你哥哥,你哥哥也是要离开我的,光我一个人说不离,又有什么用呢?”说到这里,金太太依然是不能再说什么,只有闷坐着。于是全屋子都十分地岑寂起来了。
第九十五回 强夺球针病狂怀璧遁 永离鸳帐封步闭楼居
当金太太和梅丽一路来劝清秋的时候,金太太屋子里还坐着一屋子的人,等着消息。过了许久,还不见金太太回去,大家就料着这里头多少还有些别的问题,因之在屋子里的敏之、润之有些不放心,首先跟着来。二姨太因为梅丽来了,怕小孩子不知道利害,会乱说了什么话,也就紧随在敏之之后,立刻清秋屋里热闹起来。大家说了大半夜的话,依然无结果。金太太看清秋对梅丽的感情,似乎还不坏,就让梅丽陪着清秋在这里睡,然后才大家散去。清秋倒也没什么异样的感觉,有了人陪着说话,什么问题谈到了,都讨论一阵,好在也不顾虑什么了,话倒可以说个痛快,竟忘了睡觉了。二人说话说到三点钟,还是梅丽先疲倦了,慢慢地睡去,清秋叫了她几声,不听到她答应,也就睡了。
次日清秋醒来,已有十点钟了,在枕上一睁眼时,便看到燕西在开箱子拿钱。猛然看到,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将眼睛闭了一下,再仔细看看,可不是他匆匆忙忙打开了箱子盖,在那里点着钞票吗?清秋也不作声,由他拿去。他将那箱子关好,又把箱子搬开;把最下层一口铁皮箱子,先打开了,然后弯着腰去开里面一个小保险盒子的锁。原来这个盒子,本是金太太一个不用的东西,清秋要了来,就装她一些珠宝首饰。最初燕西拿来的款子和存折,本也要搁在这里面,燕西怕清秋随时可检点数目,不曾答应。这时燕西打开了保险箱子,清秋还疑心他忽然谨慎起来,要把他所有的钱,全放到里面去,因之也睁眼望着,依然不动声色。及至他把保险箱打开了,并不是放东西进去,却是捧了首饰盒子出来,拿了一个小蓝绒的长盒子,向身上一揣。清秋一惊道:“你这是作什么?”燕西一回头,见清秋是醒着,重声答道:“你管我作什么?”清秋坐了起来道:“我亲眼见你把一个小盒子揣到身上去了,那是一个珍珠别针,不是你用的东西,你为什么拿出来?”燕西道:“我不能用就不能送人吗?”清秋一板脸道:“那不行!”燕西放下首饰盒子,掉转身来对着清秋微笑道:“不行?是你冷家带来的东西呢?还是你自己挣的钱买下来的东西呢?”清秋道:“不是我冷家带来的,也不是我挣钱买来的,但是这东西也决计不能说是你的,不能让你拿去。”燕西道:“是我金家的东西,我姓金的人就能拿。你能说是你的不让我拿去吗?”他一面说着,一面盖这铁色皮盖子,大有了却这层公案之势。清秋只得一掀被条,坐在床沿上踏鞋子。燕西望着她道:“怎么样,你敢在我手上把东西抢了去吗?”清秋道:“我抢什么?这东西固然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你母亲赏给我的。就算我不配得着,我也不能辜负老人家那一番好意,应当原物退回去。你要拿去卖掉也好,你要拿去送人也好,但是必定要把母亲请了来,将话说明,你就是把所有的首饰,完全搬了去,我也不哼一声。要不然,我是穷人家的姑娘,将来追问起东西来,还不知道我带到哪里去了,我岂不要蒙不白之冤?”他两人一阵争吵,把梅丽也吵醒了,睡意朦胧中,听到燕西有拿了东西要走的意思。便也坐起来,她一头的短发,睡得象乱草团一般,两手抬起,爬梳头发,眼睛视着燕西,看他在作什么?见他脸上凶狠狠的样子,箱子又搬得很乱,心里便明白了。因皱了眉道:“七哥,你怎么着?简直一点都想不开吗?无论什么事,总有个了结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老往下闹去,也没有大的意思!”说着,伸着手扶了清秋的双肩,向下带推着道:“清秋姐,你又何必起来?躺下罢。”清秋道:“他把母亲给我的东西要拿走,我能置之不理吗?”清秋趁着这个机会,就把燕西今天来拿东西的事,完全说了出来。梅丽道:“七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个珍珠别针,是女人用的东西,你何必拿去?”燕西道:“我怎么没有用?我不能拿去送人吗?”清秋道:“八妹,你听听,他分得的钱,我不能动一个。我分得的一点首饰,他反要拿去送人。我穷要穷个干净。叫李妈把母亲请了来,把我所有的首饰,完全收了回去。”燕西不拿东西了,将两手向西装裤袋里一插,向沙发椅子上坐下去,两脚架了起来,冷笑一声道:“你真能穷得干干净净,有点难吧?不说别的,你照一照镜子,由头上到脚下为止,哪些东西是金姓的,哪些东西是姓冷的,请你自己检点一下。”清秋突然站立起来,指着燕西道:“你就这样量定了我吗?我今天就恢复原来的面目,不用你金家一点东西。这是你的戒指,你拿去。”说着,左手在右手指头上,极力一掳,脱下那个订婚的戒指,向燕西怀里一抛。接着弯了腰将鞋子一拔,随手在床栏干上抓了一件长衣,向身上一披,向外便走。梅丽因为在清秋这里睡,没有穿睡衣,穿的是件短的对襟褂子。看见清秋向外走,也来不及芽长衣了,见椅子上有一件夹斗篷,连忙随手抓了过来,就向身上一披,口里喊着道:“清秋姐,你到哪里去?”口里说着,赶快就向外面追了出来。
清秋刚出院子门,梅丽跳上前,一把拉着道:“清秋姐,你到哪里去?真要闹出大问题来吗?”清秋正向前跑,突然被梅丽一拉,身子支持不住,脚站不稳,身子一虚,几乎栽了下去,所幸身边走廊下,有一根柱子,连忙扶着站定了。一回头喘着气,定了定神道:“你拉我作什么?我现在并不走出大门去,不过去见见妈,把话先说明来。”梅丽道:“你就是有话和母亲说,你也可把她请来,何必还要带了病,自己跑去呢?”清秋道:“请已经来不及了,还是我自己去见她老人家罢。”说着,摆脱了梅丽的手,依然向前跑。梅丽身上披的斗篷,来不及抓着,也落到地下来了。一手抓着,随便搭在身上,也只好在后面紧紧跟着。清秋头也不回,一直走到金太太屋子里去。金太太看到她姑嫂两个,蓬着头发,披着衣服,气呼呼地跑了来,倒吓了一跳,以为她俩睡在一处打架了,连忙迎上前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清秋站定了,还不曾答复出来,梅丽一脚跨进了房门,便道:“妈,你劝劝清秋姐罢!她要和七哥分手了。”金太太无头无脑地听了她这样一句话,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便望了她道:“怎么下了床又闹起来了?”清秋于是把燕西的言行,说了一遍,她只说七八成,已经眼泪向下乱滚,把话说完了时,那眼泪更是一粒跟着一粒,滴了衣襟一片泪痕。因道:“他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是彻底地不合作了,我为自己顾全自己的人格起见,我还只有回家去,穿我冷家的衣服,做我穷人家的女儿。”金太太看了清秋这情形,料得这事决裂到了二十四分,且不向清秋说话,却偏转头来问梅丽道:“燕西现时在哪里?你把他给我叫了来。”梅丽心里,本来也有些不平,既是把他叫来问一下,那也好,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于是急急忙忙,就跑回清秋屋子里去。不料清秋白淘了一阵子气,燕西究竟把那个珍珠别针,带起走了。梅丽跑回来,更是快,一进屋子气吁吁地道:“七哥已经走了。”金太太愣住一会,没有话说。清秋道:“请你想想,他这个人变到什么样子了?这还能够望他回心转意吗?得了,我决计让他,我也不说离婚,请你先放我回家去住几天,把我自己的衣服清理出来,把金府的衣服再脱下。从此以后,他不能说我从头至脚,没有一样姓冷了。”金太太皱眉道:“唉!你怎么还解不开呢?这种话也能信他吗?就算你二人不合作,你的东西,也不完全是他和你作的……”清秋不等金太太说完,垂着泪说道:“现在和他不是讲情理的时候,我只希望再不受他的侮辱,无论什么牺牲,我都是肯的。那个孩子是金家的,我不敢负这个责任带了去,我在你面前求个情,让我回去躲一躲。我现在想起住小家,穿布衣,吃着粗茶淡饭,真是过天堂里的日子了。”说到这里,哽咽着不能再说,索性坐下,伏在桌子上放声哭起来。金太太摇了一摇头,又叹了一口气道:“这样闹,一天不如一天,这个家简直是很快要败完了。”梅丽跑来跑去,却把佩芳惊动了,也跟着过来看是什么事?这时正站在门外,见清秋坚决地要回家去,金太太的身份,只能硬阻止,却不能用好言去劝解她,对于她哭没有办法,这事很僵。她看到不能不理会,就走进来对清秋道:“嗳呀!你这个生产没有满月的人,慢慢地商量,何必这样性急?你若是这个日子真跑回家去,不但伯母不知道什么重大的事发生了,就是亲戚朋友们,也要大大地惊异起来,岂不是大家不好?”清秋道:“事到如今,还打算向好的路上作吗?那恐怕是不能够了。”因把燕西的态度,又简略的说了一遍,问道:“大嫂,大哥他会对你说出这种话来吗?说出来了,哪个又能忍受呢?我若是无人格,我就在这里吃金家的穿金家的,终身让他笑去。我若表示我的人格还不错,我决不能在这里一刻待着。”她说到这里索性不哭了,说着话,赶紧一阵把眼泪揩干,绷了面孔坐着。佩芳道:“你就是要和燕西决裂,也不是一走了之的事情,总得先商议出个办法来吧?”清秋摇着头道:“没有商量,没有办法,我就是要妈答应,让我回去住几天。”金太太道:“回去住几天,没有什么不可以,也不忙在今天哭丧着脸回去。”清秋不说话了,一只手搭着茶几上撑了头,静等人家去劝。梅丽一想,这事只有道之可以转圜,也不通知别人,就走出房去,打了一个电话给道之。
道之得了这个消息,也是一惊。觉得母家真是不幸,接一连二的,只管出这种分离的事。就是随身的衣服,坐了汽车赶回家。来到了金太太房门外时,已看到屋子里许多人,围着清秋在那里垂泪。佩芳一见,便笑着迎出来道:“四妹来了,好极了。清秋妹最相信你的,你来劝劝罢。”道之道:“我接着梅丽的电话,只知道又发生了波折,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金太太道:“梅丽她在场,你让她说罢。”道之于是靠了清秋身边坐下,伸手就握了她一只手,然后才昂着头望了梅丽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梅丽也来不及坐着,站在屋子中间,就把这事的经过,背述了一番。道之站起来,用手拍了清秋的肩膀道:“这事是老七不对,你暂消气,我准能和你办个圆满解决。你最大的目的,是要表明你不穿金家的衣服,不用金家的钱,不吃金家的饭,依然可以过活。要表明这件事的办法也很多,何必一定要回家去?你暂消气罢。”清秋道:“我除了回家去,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让我回去罢。”金太太道:“你说了一天了,还是这样一句话。”道之向梅丽丢了一个眼色,便道:“你真要回去,也不能拦住你,八妹我们三个人找一个地方去细细谈上一谈罢。”说着,就拉了清秋一只手,把她搀了起来。梅丽会意,也就向前拉住清秋一只手道:“我们一路去谈谈罢。”清秋不能连谈话也拒绝人家,只得和她姊妹俩一路走出金太太屋子。三人走到廊子上,梅丽道:“我们到哪里去坐呢?”道之笑道:“这两天孩子长得好吗?我要看看孩子去。”梅丽道:“这两天孩子长得好多了,我们看孩子去罢。”说着拉了清秋就向她自己屋子里走。清秋向后一退道:“我今天从那院子里出来了,我决计不回去了。”道之将她的手一拉道:“你这人就是这样想不开,你就是出来了,不愿再在那屋子里住,那也不要紧,进房去,看过了孩子,我们再出来,也是可以的。难道我们把你骗进房去,就当牢一样把你关起来不成吗?走罢,一路去坐坐罢。”清秋听了她这话,不便再执拗不去,只得垂着头跟了他们一路回去。到了屋子里去,刚好那毛孩子醒了在哭,道之就抱了起来,送到清秋怀里。清秋一看到孩子哭,自己也禁不住要喂孩子乳吃,因之,将孩子搂在怀里,低头注视着孩子,只管垂下泪来。道之和梅丽默然坐在一边,看她究竟怎么样?大家约沉静了五分钟没有说话。还是梅丽忍耐不住,先道:“清秋姐,这可以不说走吧?”清秋哪里作声,眼望了孩子由垂泪加紧,又在嗓子眼里哽咽起来。道之知道她的心已经软化了,便耐下性子,慢慢地将离婚的利害关系,直说了两小时之久,才把清秋说得有点活动,因道:“四姐说了许多好话,我也不能绝对不理,现在我可以提出一个办法,试办给诸位看。到了这个办法都办不通的时候,那就不能怪我姓冷的不讲情理了。”道之道:“只要你肯说出条件来,那就好办,你说你要怎样呢?”清秋道:“这楼上一列屋子,不是没有人住的吗?今天我就搬上楼去。我既不能回去找旧衣服,我总不能赤身露体。我要检几件随身衣服带了上楼去。请告诉厨房,以后每餐只给我一碗素菜,一碗汤,多送了我就不吃。我没有别的事,暂时喂这孩子罢。在没有解决婚姻问题以前,我不下楼,除了一个老妈子送东西而外,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上楼。”道之笑道:“这是作什么?自己画牢自己坐吗?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上楼,我能不能呢?”清秋脸一偏道:“当然不能,绝对没有个例外的,你们能答应不能答应呢?”道之想了一想,笑道:“好!我就答应你罢。不过坐牢是闷得慌的,总要找一点书看看。”清秋道:“书倒是要的。请你念我交朋友一场,帮我一个忙,把书给我送一二百本来。”道之点点头道:“我又成了朋友了。朋友就朋友罢,我也不想一定争着亲热起来。一屋子书呢,只要一二百本就够了吗?”清秋道:“看完了,我可以再要。”道之笑道:“那也好,也许你就这样大彻大悟了。就只要书,还要佛像蒲团,木鱼,磬,香炉蜡台……”梅丽一拉道之的衣服道:“人家正是有心事,你还要和人家开玩笑作什么?”道之笑道:“她这个人,有点疯了,我不好说什么,只有和她开玩笑。”清秋道:“四姐,你若和我开玩笑,你就不是诚心和我解围,我依然是要回家去的。我现在要走,不必通知什么人,说走就走的。反正大家不能成天看守着我。”她说着这话,脸可是板得铁紧,道之一想,也许她真会做出来,就让她一人坐在楼上看书,那也没有多大关系。因道:“好罢,我答应你就是了。”清秋再也不说什么,将孩子放到床上,打开衣橱,捡了一些衣服,抽了床上一条被罩,胡乱一包,然后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提了包袱,向道之、梅丽点点头道:“看你二位的面子,我这就上楼了。”说着,一步一摇地向外面走。道之道:“嗳呀!这个包袱你就让老妈子提着上去,也没关系吧?”清秋这才将包袱向地板上一放,抱了孩子匆匆上楼去。道之、梅丽在后面跟着,一脚刚要踏上楼梯,清秋在楼口上一只手一横,道,“你们遵守条件不遵守条件?说了无论什么人都不上楼的,怎么先就来了?”道之摇了摇头道:“真这样坚决,你初次上楼,我们送送你也可以。”清秋板着脸道:“我又不是上庙出家,送什么?若是一起来我就不照规矩办,以后怎样对付别人呢?”梅丽拉着道之的手道:“四姐,我们就依着她,不要上去罢。她在气头上,我们何必和她争执许多呢?”道之看着清秋板着脸皮,脸皮板得紧紧的,乏出一层红色来,挺着腰杆子在楼口上站着,这自然是不受通融的。道之站在楼梯下,迟疑了一会子,笑道:“真照这样办,岂不成了笑话?”梅丽听说,却暗中牵了一牵道之的衣襟。道之以为她有什么转圜的办法,也就不再说,跟着一路,走到房子里去,避了清秋的眼光。道之先低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吗?”梅丽道:“你随她闹去罢。一个人住在楼上,一步也不动,那多么闷人?我瞧她就不能住几天,她自然会下来的,你又何必这个时候拦着她一头高兴呢?”道之笑道:“你就是这样一个主意,这一点我都不知道,我成了个傻瓜了。”梅丽以为这话也有些道理,不料倒碰了姐姐一个钉子。因道:“那我就不说了,可是你既知道,为什么还一死劲儿地劝她呢?”说着,脸就红了。道之一想这几句话,果然有点令小妹妹难为情。便笑道:“你说的对,不过我怕她愣住了,硬不受调停。你是很知道她的脾气的,既是这么着,就依了你的话,随她去罢。”于是走出屋子来,叫老妈子给清秋送东西上楼去,分付两个老妈子,七少奶奶要在楼上静养,你好好伺候着。如若不然,就告诉太太。说毕,姊妹俩自去了。
这楼上的屋子本也有一张床,前不久燕西就在这里养病的。未生产以前,清秋也常在楼上看书,所以楼上的设备,倒也是齐全的,不用得到楼下去搬上来。只是清秋许久未曾上楼,又是老有心事,不曾注意到楼上的事。这时拉开一扇房门,只见桌上椅上,尘灰堆积得如蒙了一层灰色垫子一般,电灯线上,还网着几根蛛丝,人震动了空气,那细丝只管在空中飘荡。清秋在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前后的窗户,一齐开了。李妈将她在楼下放的一包衣服,提了上楼,微笑道:“七少奶,你何必呢?有些事,看破一点罢。你又没满月……”清秋一板脸道:“你只作你分内的事,别废话。这里满屋子都是灰,快些给我收拾干净。”李妈究竟是金家的老佣人,很知道燕西的事,未免替清秋可怜,虽然碰了钉子,依然还笑嘻嘻的,请清秋到廊子下去站着。把屋子里掸过灰,扫过地,急急忙忙下楼去,把清秋陪嫁的一套被褥抱上楼来,铺在小铁床上。原来清秋来时,以为东西少,婆家看不上眼,索性一点嫁妆也不预备,完全由金家制备一切。一月之后,冷太太想起在家中清秋那分东西,留着也是白放着,便找了一箱书籍,和一套被褥送了来给清秋作纪念。清秋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只有李妈知道,放在下房隔壁一间空房子里。这时清秋见她抱了来,心里倒是一喜。李妈微笑道:“我这件事,大八成儿办得对你的劲儿了吧?”清秋道:“这样看起来,别怕寒碜,还是有点娘家东西好哇。”李妈把床铺收拾好了,便道:“七少奶奶你真该躺躺了。你的身体,也不见得怎样好,设若出了什么毛病,那可是个累赘。就是不出什么毛病,将来到了你上了岁数的时候,可要发作的呢!”清秋道:“你说的倒管得远,我眼面前就不得了呢。”说着,抱了孩子和衣就向床上一滚。躺好了,舒一口气道:“舒服。”李妈看了她那样子,便笑道:“七少奶,我说你累着了不是?这应该好好的躺一会子了。”清秋正依了她的话,闭着眼睛睡去。及至醒过来时,屋子里已是收拾得清清楚楚。李妈她并未走远,就在楼廊下坐着。听到屋子里有响动,便走了进来,对清秋道:“饭早过去了。我看你睡得好好儿的,不愿把你叫醒。你要吃什么,我叫去。”清秋想了一想道:“我这一程子,心里怪难受,无论见了什么油腻的东西,就要吐。你告诉厨房里,以后每餐给我弄两样素菜,一个碟子一碗汤就得。”李妈哪里知道她有什么意思?富贵人家,倒不想什么珍馐美味,总是爱吃个新鲜素菜的,她这种分付,自也是在情理之中。便答应着向厨房分付去了。自这天起,便是这样吃饭。到了晚上夜深,燕西又进房来拿衣服换,扭了电灯,一看屋子里是空的,倒吃了一惊。李妈跟着进来,问要什么?燕西两手一挥,望着床上道:“人呢?”李妈道:“七少奶要养病,到楼上待着去了。”燕西四周看了看,屋子里东西,不象移动了什么,便问道:“这话是真吗?怎么一样东西也没有拿走?”李妈笑道:“你还不知道七少奶的脾气?说愣了,是扭不转来的。她把家里带来的那捆行李搬上去了。”燕西听说,便想到楼上去看看。转念一想,她搬到楼上去,正是要恐吓我,我若去了,正是中了她的计,我偏不理会她,看她怎么样?冷笑道:“搬上楼去算什么?反正还没有出这个院子呢。”偏是燕西这样在楼下说着,在楼上的清秋,完全听到了。心想,幸而我是死了心,并不是假惺惺,要你来转圜。设若我希望丈夫来转圜的话,我岂不是作法自毙吗?这样想着,把她已灰的心,又更踏进两步。到了次日早上,等老妈子送过茶水之后,自己便把楼梯口上的楼门锁住了。她早已预备下一个小簸箩,和一根长绳子。要什么东西,用绳子将簸箩坠下去,然后叫老妈子放在里面,自己拉了上楼来。非万不得已,不让老妈子上楼。自己也不下去。这样一来,自有许多人来看清秋,都上不了楼。就是金太太来过一次,清秋也是站在楼廊上告罪,不肯开门。道之在家里得着消息,又跑了来,隔着楼门和清秋说话。道之道:“你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牢坐?你拼倒别人什么?”清秋道:“我根本就不想拚人,因为我要回家,你们都不放我走,我只好躲在楼上。若是我的目的达不到,我就永不下楼了。设若你再把书送来,让我心思更定些,你就功德无量。”这楼门本是格子的,道之站在那边,看见清秋穿了一件旧的黑绸旗衫,瘦怯怯的身子,白而无血的皮肤,又是蓬着一头长发,一个大长楼廊子,并无第二个人。她斜倚着身子站定,高处的风,吹着她的衣服和头发飘动起来,那样子怪可怜的。一个花样娇艳的人,不到一年,就蹂躏到这般田地,燕西实在不能不负些责任。她如此想着,倒望呆了。二人相隔了格子门,彼此呆呆的对立了一阵子,还是道之先道:“清秋妹,你真是下了决心,我有什么法子?但是你打开楼门,让我们进去,陪你坐坐,这也无碍于你的事呀。”清秋两手扶了门格子,向格子缝里和道之点头道:“四姐,我和你告罪了。我为了自己要拘束我自己,开门这是作不到的。”道之伸手摸了她的手指头,叹了一口气。于是和她握了一握手道:“好罢,你进房去,我去和你把东西点来就是了。”她于是望了一阵子,转身下来径直地跑到存书的楼上去,搬了几十部书,一齐叫佣人送给清秋。清秋得到了这些东西,如获至宝,一般齐齐整整地完全陈设起来,更不作下楼之想了。
第九十六回 风景不殊游踪增感慨 情怀莫逆闲话自缠绵
清秋闭楼封居以后,一连三日,都是这样,这可把全家都震动起来,真是这样闹下去,那就不好办了。清秋的表示是不必说了,大家都注意到燕西身上来,看他的态度怎样?燕西第一晚,本来睡在自己屋子里,到了第二日,心里想着,若是不理会她,她一人睡在楼上,若是闹出什么意外来,可是不得了。但是自己要进房去睡,大家都会说我是软化了,那就丢大了面子,只要告诉老妈子一声,叫他们留意就是了。如此想着,借着到屋子去拿东西,先看动静。因为不愿表示软化,就没有向老妈子问清秋的话。老妈子又知道燕西的脾气是很强硬,说了清秋的事怕碰钉子,也一字不提。因之燕西虽有意而来,却无所得而去。到了外面,消息更是不通,只得把这事搁下去。在这样僵持的态度中,又经过了一天,燕西也觉得太不痛快,既不能一下子就离婚,又是一副绝对不能合作的神气,在家不妥,在外老不回来,也是不妥。想来想去,想到这只有找梅丽去探探清秋的口气是怎样?然后才能作定主意。这样想着,于是装着无事闲散步的样子,溜到二姨太院子里来。到了院子里,故意放重脚步,又咳嗽了两声。二姨太在屋子里听到,伸头在玻璃窗子里望着,先呵呀了一声,接上说道:“老七今天有工夫在家里,难得呀!”燕西笑道:“大家都这样说,我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其实……其实……”说着话,一步踏进屋子来。很随便地道:“梅丽呢?也是老见不着她。”梅丽手上拿了一本书,卷着一个筒子在手里,由里面屋子跑了出来,一偏头道:“那是,你五湖四海到处逍遥,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怎能送着你看去?你一到我屋子里来,准见得着我,只可惜你没来。”燕西也不去理会她这生气的话,却很随便地道:“我有两本新的小说杂志,不知道在你这儿没有?”梅丽道:“你又胡扯!你去年订的一些杂志,早满了期,今年你又没有订,哪里来的新书?”燕西道:“我说新的,不过说是不曾看过的书罢了。我那几个书架子,实在也乱得厉害。我想自告奋勇来清理一下子,你能不能够帮我一点忙?”梅丽还不曾答应出来,二姨太道:“去罢,去帮七哥一点忙罢。自己看的书,总是自己清理的好。”说着,倒抚了梅丽两下头,又给她牵牵衣服。燕西笑道:“梅丽这么大人了,姨妈还是象带小孩子一样地哄着。”二姨太笑道:“不是我把她当小孩子,这东西矫情着啦,不哄着一点可不成。”燕西道:“矫情还能再哄吗?就当打。”二姨太笑道:“打?谁让一家人算她小呢?就是你媳妇儿在娘家的时候,你岳母也是哄,可不打呀。”燕西听二姨太说到这里,就不愿让她往下再提了。因对梅丽道:“要说哄,也已经哄过你了,现在可以和我一路去捡东西去了吧?”他说着,先在前走。梅丽正有一肚子话要和他说,他既约了前去,正合其意,就很高兴的跟着他走了去。到了书房里,燕西找着钥匙,开了书橱门,只见堆着上起下落的书本,铺着很多的灰尘。橱门一开合,震动的灰尘的霉气味,向鼻子里直扑将来。梅丽抢着把橱门一关,笑道:“这个差使我受不了。你反正也不看书的,让它生了蠹虫算了,干吗让我受这罪?”燕西道:“怕脏就算了,我回头叫金荣跟我拾掇就是了。”梅丽道:“你往后可别起新花样,添事人做,今天又要散掉一半老妈子了。母亲说了,现在一个院子里,只用一个老妈子,谁要另外用人,谁一个月交出十二块钱来,工钱伙食,一齐在内由母亲去给。你想,谁还肯吃这个亏呢?结果是散了。你那院子里,就剩下李妈一个人了,楼上跑到楼下,到外面去做事,少不得交给金荣去办了。”燕西道:“这个与我没关系,我不管。你到我院子里去过吗?”梅丽听了这话,却向燕西望着。因道:“说到了你院子里的事,你也会想到清秋姐吗?”燕西故意皱了眉,装出苦脸子来道:“她这个人真是不容易应付,你想在这年头,夫妻还有什么大问题,合则留,不合则去。她却要闹着别扭,死也不肯解决。”梅丽冷笑道:“你说这话,以为夫妻拆开,也象主人辞退一个下人一样呢。”燕西道:“那本来没有什么分别。”梅丽道:“你说她闹别扭,以为她不肯走吗?其实她要走,比你还急得多呢。”因把这几天清秋的态度,对燕西说了一遍。燕西一鼓掌道:“那就好极了,让她走就是了,她要什么条件,只要我力量办得到,我就完全答应。”梅丽道:“你以为人家是那没有志气的女子,离婚还要什么赡养费吗?她就是要这样随身一套衣服走了出去。看你一听到离婚,你就鼓掌,真是令人寒心。可是现在你既然这样讨厌她,为什么去年又那样不顾一切要讨她?”燕西顿了一顿,淡笑一声道:“你别说那话,我对于她,也牺牲了相当的代价的。我先是不知道她的志向怎样?既是她很明白,那就两个情愿,可以……”梅丽不等他说完,突然将身子一偏道:“我不爱听你这种话,你这人太欺侮人。”梅丽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脸上红红的,还有一片怒色。
恰是玉芬匆匆的由外面走了进来,在她后面笑问道:“八妹打算出门吗?怎么上前面来了?”梅丽本就知道玉芬来了,故意装了不知道,这时她问出来,倒不能不答应了。装麻糊装不过去了,才道:“我是七哥叫我出来的。”玉芬携着她的手,轻轻对着她耳朵道:“这个人不要是得了精神病吧?我看他的举动,真有些反常了。”梅丽倒不料站在玉芬的立场上,她会怪燕西反常,便淡淡的道:“人是难说的。”玉芬笑道:“你这个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怎么不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哩?我们的身分不同呀。你说错了话是不要紧的。”梅丽一想,人心都是肉做的,七哥做得太过不去了,自然她也不能再嫉妒清秋,因道:“我说是无可说的,不过我对七哥有些不高兴,不象以前,认他是可亲爱的了。”玉芬道:“你的哥哥们都是这样哇。老七现让两个唱戏的迷住了,一个叫白莲花,一个叫白玉花。”梅丽道:“唔,也是姓白的!”玉芬顿了一顿,一看梅丽的样子,还不怎样着恼,便挟了她一只手臂道:“你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把这二花的事,谈些你听,这才觉得有趣哩。”她如此的亲热起来,弄得梅丽心软起来,却不好意思不跟她走。走到玉芬屋子里,鹏振也在屋子里。玉芬笑道:“偏是不凑巧,我们要谈几句私话,偏是你在这里。”鹏振道:“既是你们有话说,我又何必打搅?我就让开罢。”说着,已是站起身来,作一个要走的样子。玉芬连摇了两下手道:“不用不用!我好久没有到公园去过了,我和八妹一路到公园去走走。八妹,去吧?”说着,见梅丽并没有十分愿意的样子,又笑道:“太热闹的地方,我们当然不能去,上北海水边走走罢。”梅丽原是想推辞不便到公园去,现在玉芬说,公园不去也不要紧,可以到北海僻静地方走走,再不好意思不去了,便道:“你刚回来,又要出去吗?”玉芬道:“不要紧,这两天我有点事,借了白家一辆汽车坐着,来来去去,都是很快的。现在车子还放在门口,我们就走罢。”梅丽听说白家的汽车,很不以为然,心想,自己家里有汽车,为了省工省汽油不肯坐,倒要坐人家的车子,这是什么算盘?宁可不坐车子,也不向亲戚家去丢这个脸。玉芬见她有些犹豫的样子,却猜不着她是为什么犹豫,便道:“不要紧的,就是母亲说你,有我承当,就说是我把你拉出去的就是了。走罢走罢,不要犹豫了。”说时,又挽了梅丽一只手臂,只管向外拉。梅丽被她拉了一只手臂,总不好意思说不去,只得勉勉强强地一同走出大门。果然有一辆不认得的汽车,停在大门外,汽车夫看见人到,跳下车来,将门开着,让她二人上车去。梅丽坐上车子,自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玉芬却是丝毫也不在意,谈笑自若地到了北海。进得门来,远望见琼岛上的树林,绿成一片。经过长桥,望到水里的荷叶,如堆碧浪似的,高出了水面好几尺。歇了许久不曾到此地来,不觉得是时光更换,仿佛是这个地方的景致,完全变动了。一看之下,好象又是一番沧桑,另到了一个地方一般。在梅丽眼光看来,便觉着不如和任何人来那样有趣了。玉芬见梅丽东看看,西瞧瞧,似乎有了什么感触似的,便道:“八妹,好久不来了,乍到这里,倒很快乐似的。”梅丽道:“我还有什么快乐?这合了那一句文语,风景不殊,什么……哟!抖文我可不成,我说不上来了。”玉芬虽说不上那一句话,但是梅丽命意所在,倒是知道的,因道:“这话也难怪,无论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觉得都不如父亲在日那样好了。”梅丽默然,跟她走着。玉芬见梅丽感触很深,自己当然是不便高兴太过分了,因之只能默然的走着。过了北海,在五龙亭找着茶座,玉芬引着她看荷花,说些风景上的话,慢慢谈得梅丽高兴了。才笑道:“这话还得说回去,我不是说老七捧上两个女戏子吗?因为这两个戏子叫白莲花、白玉花,人家只知道老七为姓白的忙着,哪知道白莲花、白玉花,是她们唱戏的名字。其实她们是姓李,由这个假姓白的头上白生了误会,人家以为老七最近的行动,是受了秀珠的关系,你说冤枉不冤枉呢?”梅丽道:“哦!这里头倒有这些曲折。不过七哥自己说着有时候也会到秀珠姐的,不见一点没有来往。”玉芬停了一停,才微笑着答道:“来往当然是不能一点也没有,他两个人平常的友谊本来还保持着,来往也是人情呀。”梅丽道:“那末,七哥要跟她到德国去的这句话,倒有些真了?”玉芬道:“真也没有用,你想,秀珠肯带他去吗?总之,老七是好恶无常的人就是了。”梅丽对于玉芬这种答复,认为不甚满意,便笑道:“无论这件事,是哪个主动的?不过这种远道同游的计划,说出来是很令人注意的,而况在以前,他们本有些关系呢。”玉芬道:“你这种说法,是普通的眼光观察出来的。若照我说起来,可又不同。光明正大的,又不瞒着谁,同道要什么紧?从前的关系,尽管是从前的关系,好在早已散开了,现在干现在的事,有什么相干?”梅丽道:“照理说,这是不容易驳倒的一句话,但是我又要问一句了,陆军部派员到德国去,有让他两人跟着去的必要吗?白小姐呢,沾她哥哥的光,到德国去一趟,倒也无所谓,我七哥到德国去作什么?跟我一样,连一个德国字母也不认识的。”这一句话,真把玉芬问着了,半晌答复不出来。想了一会,才笑道:“那或者还有别的原因,老七不是急于要得一个位置吗?或者是他走白家的路子,想在使馆或领事馆里,找一件事做吧?”梅丽道:“这样说,还是秀珠姐携带他了?他要是走路子的话,不找秀珠姐还找谁呢?”玉芬笑道:“人要走起路子来,什么都不顾的,也许就是走的她这一条路子吧?你听到清秋她有什么话没有?”梅丽心想,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呢?绕了一个大弯子,倒是在我口里讨口风,因道:“唉!她现在自己罚自己坐牢,是十二分消极的了,还有什么话说呢?而且她有什么话,也不会对我说,怕我嘴不谨慎,又乱说出来了。”玉芬笑道:“你总是这样热心,倒很帮她的忙。”梅丽道:“人类同情心总是有的,这也不算是帮忙吧?”她说着这话,脸上就有些气鼓鼓的。玉芬也就不谈这个问题,又讪讪地扯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恰好两人谈到有些不合调的时候,远远望见刘宝善的太太,在树荫底下,纱旗衫被风吹得飘飘然,笑着向亭子里走来。玉芬站起身来,和她招了一招手,让她坐下。梅丽道:“怎么是刘太太一个人出来?”刘太太道:“那边茶座上,还有好几个人,乌二小姐、邱小姐都在这里。我想在茶座上找找宝善的,不想会到你二人。”玉芬笑道:“你两口子,算是生活问题解决了,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可以老三点儿了。”刘太太听说,回过头对前后茶座上望了一望,便低声道:“我的少奶奶,你还不知道吗?自从闹了那一回案子,已经受了很大的损失。这几个月来,接一连二的丢差事,现在算一点什么都没有了。这也不但是他一个人,还有那朱逸士,总算是个老公事,前两天也把差事丢了。我倒正想找你,白师长听说有外调督军的希望,你和那边是亲戚,帮宝善一个忙儿,给他介绍一下罢。”玉芬听了这话,眉毛一扬,嘴角微牵,脸上表示得意之色来。笑道:“你的消息真灵通呀!这事是不假,可是你要走这条路子,有一个人可找,比我说话灵得多哩。”梅丽站起身来,笑道:“你二位谈谈罢,我到那边去瞧瞧,看有些什么人?”说毕,她站起身来就走。刘太太正巴不得梅丽走开,她既走远,也不拦住她了。
梅丽沿水岸走,那海里的荷叶,一阵的清香吹送到鼻子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眼贪看着荷叶,只管走去,就忘了经过了茶座,及至省悟过来,已离开远了。心想,和乌二小姐这些人坐在一处,也谈不出什么好的来,走过来就算了,不必和她见面了。因之一人沉思着,只走了去。绕了大半个弯子,已走到老槐树下面了。现正是槐花半谢的时候,一阵风过,那槐花如雪片一般,由树枝上落将下来。人行路两边的草外,齐齐地堆着一行槐花,远看尤其是象残雪。梅丽见槐花正落着,就站在树下徘徊观望,赏鉴景致。正在这时,却见远处有个西服青年,也在那里徘徊,好象是要走过来的样子,看到梅丽在这里,又不敢过来。这里绿槐阴森,除了行人,是没有专在这里浏览的。梅丽见有男子窥探,倒吓了一大跳,正待抽身要走,那少年却取下帽子,鞠了一个躬,叫了声八小姐。他叫出一声,梅丽才想起来了,这正是燕西的朋友谢玉树,便也点了个头,站在树荫下让他过来。谢玉树将帽子拿在手上,连连点着头走过来。隔了三四尺路,就站住了。笑道:“八小姐,久违了。”梅丽点了点头,也道了一声久违。谢玉树道:“令兄在家吗?燕西在家吗?”他第二句本是因为第一句说得含糊,特意解释的。可是连道两句在家吗?自己觉得有点语无伦次,脸上有点红晕了。梅丽也不知是何缘故,到了这时,向身前身后看了两回,又低着头牵了牵衣服。谢玉树本来就鼓着十二分的勇气前来说话的,梅丽再害臊起来,更不知如何说是好了。还是梅丽振作起精神来,向他笑道:“谢先生也好久没有会到七家兄吧?”她有了这一句话问出,谢玉树才定了一定神,笑道:“可不是吗?我到府上去奉访过两回,燕西都不在家。”梅丽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唉!他现在的行为,有点不对了,和拿书本子的朋友,一天远似一天,和玩的朋友,可又一天近似一天。”谢玉树笑道:“他很聪明的,只要一用功,无论什么功课,自然地就做上来了。”梅丽道:“那也不见得吧?”谢玉树道:“是的,我和他同过学,还不知道吗?”梅丽听到这里,不便得把一个哥哥为题只管谈下去了。但是除了接着这话说,一刻儿工夫,又不容易牵扯到别的问题上去,因此只向着他笑了一笑。谢玉树想了一想,才道:“八小姐是一个人来的呢,还是同府上哪位来的呢?”梅丽道:“是和三家嫂来的,她和几个女朋友,坐在五龙亭里,我是走出来散步散步。”谢玉树趁她说话,偷眼看她的身体,见她穿了一件黑纱长衫,露出手胳膊来,越是显得白。她那贴着蝴蝶翅的短发,又贴上一朵白绒线扎的菊花,在这素净之中,又充分的现出美丽来。但是这偷看的时候,也极其短促,不等梅丽的眼光觉察出来,他已经把眼光回避到一边去了。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西装少年,手挽着一个时髦装束的女子,并着肩膀,比着脚步,笑嘻嘻的低声软语过来。谢玉树和梅丽,都侧目而视的,看人家走了过去。谢玉树笑道:“公园里散步,恐怕要算北海为最好了。”梅丽笑着点了点头。谢玉树道:“吴蔼芳女士没有信给八小姐吗?”梅丽笑道:“谢先生和卫先生的交情,在我和吴女士之上,他二人总有信给你吧?”谢玉树道:“咳!不要提起,自从分别以后,一个字也没有接着他的。也许是蜜月风光,把朋友忘怀了。”梅丽道:“这么久了,难道还算蜜月风光?”谢玉树道:“这蜜月似乎不应该只限定一个月,只要是认为是甜蜜的期中,不难把这个月延长到一年以至于无穷期。”梅丽和谢玉树,也会面不少了,每次会到他,他都是羞人答答的,随便说几句话就算了,倒不料他今天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就说上许多。自己本是暂时避玉芬的,既不曾和乌二小姐一处,耽误时候久了,倒怕玉芬会疑心,可是谢玉树正谈得高兴,忽然告辞而去,又觉大大地扫了人家的面子。而且心里虽这样踌躇,脸上也不愿显露出来,因为只略微表示一点出来,象谢玉树这样的聪明人,没有不知道的,让人家扫兴而去,无异是表示讨厌人家了。于是只管装微微的笑容来,站在一边。谢玉树因她只管笑着,并不答话,心里也就明白,因点着头道:“过一两日,我再到府上去奉看燕西兄罢。”梅丽笑了一笑道:“那是很欢迎的。”说到这里,所谈的话,差不多告一个段落,可以走了。但是谢玉树依然在那里站着,梅丽就不能不陪着他,相对而立。所幸这位谢先生,今天比以前要脸老得多,所以只顿了一顿,他又想起话来了,因道:“八小姐,现在没有上学吗?”梅丽道:“舍下遭了这样不幸之事,什么事都灰了心了,哪还有心上学?”谢玉树倒觉有十分惋惜的样子,便道:“令尊去世,虽然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个,荒废了自己的学业。”梅丽道:“谢先生说的是,下个星期,我依然是要到学校里去的。”说到这里,这个问题,又算告一段落了。谢玉树若不另找题目的话,又得呆呆地站着。梅丽一回头,见后面有两个女子走来,其中一个,似乎就是玉芬。只得向他点一点头道:“三家嫂来找我来了,再见罢。”说毕,抽身向来路走,及至与那两个女子见面,并没有玉芬在内。自己一想,这样匆匆忙忙走开,却是何苦?不过已经走过来了,决无再回去和人谈话之理。回头看看谢玉树时,正也是向这边走了来,于是就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步的走着。谢玉树听说梅丽的三嫂来了,他并不认识,就不敢再向前面跟了来。但是虽不跟来,远远看着,似乎也并无妨碍,因之他又只是遥遥地跟随,并不向前。梅丽不向后看,倒也罢了,梅丽一向后看,他心里想着,跟在女朋友后面,这成什么话说呢?身子一缩,缩到树荫下去。
梅丽回头看了几回,见他依然是不肯上前,就放出了平常的步子,依然走回五龙亭来。玉芬皱了眉道:“阿哟!我的八小姐,我怕你丢了,上哪儿去了呢?乌二他们都到这里来了,说是并没有看到你。”梅丽笑道:“反正在北海里头,不出大门,不出后门,会跑到哪里去?”玉芬道:“你一个人溜到哪里去了呢?”说着,拖着椅子,靠近了她,低了声音道:“你一个人瞎走,仔细碰到拆白党。公园里,一个年轻的姑娘,是走不得路的。”梅丽红了脸道:“青天白日,要什么紧?”玉芬笑道:“你倒胆子大,只要是那样就好。我忘了叫汽车开到后门接我,我们在水边下溜达溜达,走到大门口去,别坐船了。”梅丽对于这层,倒无所谓,就跟着玉芬由海边绕出来,走到东边老槐树林子里大道上,经过刚才和谢玉树说话的所在,心中倒不免略有所动。偏是玉芬前后看看人,扶着梅丽的肩膀,对她耳朵道:“这一条路,又幽静,又远,晚上走这里过,常有不好的男人冲出来瞎说八道,就是白天,也算这地方最不妥当。”梅丽道:“怎么又说上了?”玉芬笑道:“我这是指导你们的好话,你倒嫌我贫吗?”梅丽对她这话,也不再去辩论,只随她走。走到琼岛边,又遇到谢玉树从山上下来,玉芬眼光锐利得很,将梅丽轻轻一推道:“那个和燕西作傧相的美男子来了。”谢玉树远远见她一望,又是和梅丽说话的神气,以为人家是打招呼,便取下帽子点了一个头。这一下子,真把梅丽为难死了,心中不住地乱跳。心想,这个书呆子,未免过于老实,怎么好在我家人面前客气起来呢?这样一来,未免给人家许多笑话的材料了。她如此想着,心里乱跳,原是和玉芬并排走着的,不觉退后了一步。玉芬心想,他是认得自己的,只得笑着叫了一声谢先生。这一叫,谢玉树无所用其客气,更是迎了上前,点头道:“三少奶奶,久违了。”玉芬也笑着答应久违了。谢玉树的眼光于是射到梅丽身上去。梅丽却对他丢了个眼色,他不觉地就连着哦了两声,才说出一句话来:“八小姐不再逛逛吗?”梅丽答应一句是,于是大家点头而别。这一下子,让玉芬就猜了个透彻,刚才她两人藏头露尾想说话,颜色很是惊慌,分明是有意闪避。而且两人见面,并不说什么寒暄之词,只含糊的过去了,很是可疑。尤其是谢玉树说不再逛逛吗?这个再字,似乎知道梅丽已经逛过去了。怪不得刚才梅丽一人走开,原来是会她的情人来了。这个小鬼头,大家都说她天真烂漫,到了谈恋爱的时候,也就不能保全她的天真了。心里如此想着,且不说破,依然当是不知道,和梅丽同车回家。
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内助 泥云身世访主忆前情
玉芬到家之后,白天是没工夫谈论,到了晚上,她心中再也搁不住了,就借着到佩芳屋子里去看侄子小双儿,在灯下逗着孩子玩了一阵,便笑道:“大嫂,令妹没有来信吗?”佩芳道:“他夫妻二人,婚姻很美满,现时正在预备英语,他们要到英国去呢。”玉芬笑道:“天下的事,真是说不定,不料老七那次结婚,竟会惹下他们这一段好姻缘。”佩芳道:“可不是,天下事就是这样难说。”玉芬笑道:“不但惹下一段姻缘,大概是惹下两段姻缘呢。”佩芳道:“两段姻缘,还有一段,出在哪个身上?”玉芬道:“哪一个,自然是那位伴郎姓谢的,女的却是我们家的。”佩芳笑道:“不错,我仿佛听到说,那姓谢的很注意我们家一位姑娘,我想再不能有冒充小姐的小怜出现,要是有这样的人,一定是八妹。不过八妹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汽车来,汽车去,就很少与男子接交的机会。这半年来,人也仿佛大了,懂事多了,有了父丧,从不出门……”玉芬摇了一摇头道:“得了,得了。你没听见说过,女子善怀吗?她要是有了什么心事,哪里会让你知道?”佩芳笑道:“当年你和鹏振没结婚时,对于他大概就善怀过,要不然,你怎么就知道女子善怀呢?”玉芬笑道:“我老皮老脸的,还怕些什么?要说笑,你就尽管说笑罢。”佩芳道:“这个不管它了。我问你,你忽然说出来,一定有点凭据,你告诉我,让我参考参考。”玉芬于是将今天在北海的情形,添了些穿插,自头至尾告诉佩芳听。佩芳笑道:“据你这样说,倒有八九成相象了。八妹嫁得这样一个如意郎君,她也很好。不过二姨妈的意思,以为儿女婚姻,上人多少要参加一点意见的,这段婚姻,她能不能同意呢?”玉芬道:“我想八妹的婚姻,二姨妈也未必能作主,而且这个姓谢的,也没有什么可驳的,只是一层,这人未免贫寒一点。据老七说,他在学校里,是个著名的穷学生。往将来说,二姨妈似乎用得着一个有钱的姑爷。”佩芳点着头笑了一笑。玉芬道:“怎么样?你不以我的话为然吗?”佩芳道:“自然是如此,不过在八妹一方面,年轻的姑娘,不沾上爱情两个字则已,沾上爱情两个字,富贵贫贱,那是不成问题的。”玉芬道:“所以作长辈的,对于这一层,就不能不事先慎重考量,譬如老七这一段婚姻,当时一团高兴,就是要打破一切阶级观念的。可是到了现在,怎么样呢?不是互相不情愿吗?若是早知道如此,不联上这一段婚姻,那是多好?到了现在,两方闹得很僵,一时又收不转来,何苦呢?”她谈到了这上面来,佩芳就有点不愿意往下谈,只得扯开来笑道:“君子成人之美,后事就不管它了。这件事你是有关系的,何不给他们漏一点消息出来呢?你把消息漏出来了,八妹要是不否认的话,就可以进行了。”玉芬道:“我怎么会有点关系呢?你这话,大可考量。”佩芳道:“我并不是说你有别的关系,不过是你首先发现的罢了。其实我也知道你很谨慎,哪会去漏出这消息?”玉芬突然向上一站道:“那要什么紧?这又不是不可告人的事情,我就去。”佩芳笑着挽了她的手道:“你不要信我胡扯的话,你得考量考量,别去乱说。”玉芬身子不动,回转头来笑道:“你以为我当真有那样傻,去管人家的闲帐呢?我是试试你的态度的。”佩芳笑道:“哟!你还不知道我是个老实无用的人吗?你一说,我自然信以为真的了。还用得试吗?下次你不要玩手段试试我,只要随便对我一说,话里套话,我自然会把心事说出来的。”玉芬红着脸,才掉过身来,索性笑道:“哟!我的老姐姐,你打我几下好不好?我顽皮一点,偶然和你开了一点玩笑,也不要紧呀。我玉芬就自己卖弄聪明,也不敢到孔夫子面前来背书文啦。”带说带坐,挨着佩芳坐在一张沙发上,用手抓着佩芳的手。佩芳一缩手,笑骂道:“你这小刁钻鬼,真厉害,闹得我笑又不是,骂又不是。你这套玩艺儿,别在我这儿使,去玩弄鹏振罢。我看你对鹏振也没有给他过什么颜色看,也没有什么大争论,他对你象一只小绵羊一样的驯服,大概也就是受不了你这种手段。”玉芬笑着点头道:“是呀!无论谁对丈夫,都免不了用这一着的。这是女将军的甩手锏,一甩出来,准没有错。”佩芳还没有答复她的话,只见秋香匆匆地跑了来道:“三少奶快去罢,三爷不知道为什么事,只在屋子里生气呢。”佩芳一推道:“快去使甩手锏罢。”
玉芬听说是鹏振在生气,猜不透是为了什么?却急于要回屋子去看,也顾不得佩芳笑话了,跟着秋香就走。走到院子里,只听到鹏振将桌子一拍,一人在屋里嚷了起来道:“这真是世态炎凉了。别忙,老子总有一天报你们的仇。”说毕,又将桌子拍了一下。玉芬听了口音,分明是受了外人的气,与自己夫妻们的事无关。在外面便道:“什么事?这样发了疯病似的。”鹏振却在屋子里长叹了一口气。玉芬走进来,只见他斜靠在沙发上,象害了病一般,一点精神没有。玉芬道:“什么事?吓得秋香把我找了回来。”鹏振突然站起来,两手一拍道:“你瞧瞧,这是不是岂有此理?盐务署裁人,竟会把我名字也裁掉了。这样一来,一个月又少四百元的收入了。”玉芬听了这话,倒是一愣,问道:“真的吗?”鹏振道:“都发表了,怎么不真?老实说一句,财政界的人物,那个没有受过我父亲的好处?而今就忘记了。”玉芬道:“事先怎么你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呢?”鹏振道:“就是这话了,他竟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我若知道一点消息,我不必托人去讲情,我亲身出马,也要找这位署长大人谈谈。”玉芬坐在他对面,用上嘴唇咬了下嘴唇皮,低头想了一想,微微点着头道:“我和你找一条路子,试试看。”鹏振道:“我知道,你找的是白家,他未必肯和我帮忙吧,白雄起现在是况巡阅使的灵魂,这班官僚最怕军阀,只要军阀肯说话,那比圣旨还灵的。”玉芬道:“你不要说那一套,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呢?”鹏振道:“只要能托人去说回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岂有不愿之理?”玉芬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府上有一部分很有志气的人,是不肯找白家人作人情的。因为白家从前远不如你们府上,现在你们要回转头来去找他,好像是有些丢脸了。”鹏振叹了一口气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哪个保管得了那些?我这事就托重你了。”说着,站起来,向玉芬拱了一拱手。玉芬笑道:“你虽是要托人,我看你还有点不服这口气似的。我有言在先,要托人家,就不能埋没人家的人情,我可不能秘密进行。”鹏振道:“这也无须乎秘密呀!哪个能说一辈子不求人呢?”玉芬道:“我看一个人,还是要倒两次霉才好,倒了霉之后,他就懂人事,说人话了。”鹏振觉得夫人这话,未免过重一点,但是这时要去驳倒夫人的话,又怕夫人生气,只得淡笑了一笑。玉芬道:“除我之外,你不防再找一个人,让老七对秀珠说一说,比我的力量又高上一倍。”鹏振皱了眉道:“不要提这位先生了,我是整天整晚不见他露一回面。”玉芬道:“这几天,他常是到秀珠那里去吃午饭的,你不妨在吃午饭的时候,打一个电话去找一找他,我想总十有八九可以碰到。”鹏振哦了一声。玉芬道:“你哦些什么?好象说这就难怪找不着他了。其实他也就是那一会儿在那里,其余的时候,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还替他瞒着秀珠呢。”鹏振道:“他到的地方,我倒仿佛听到有人说过,恐怕也未必完全在那里。”玉芬道:“在什么地方?你说!”鹏振一时高兴,先是无意说出来了。这时一想,自己又怎么会知道燕西的所在呢?这未免有点嫌疑。顿了一顿,然后笑起来道:“我哪里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过胡猜罢了。我想他无非是在戏园子和舞场这个两地方罢了。”玉芬听说,鼻子里哼了一声,望着鹏振冷笑,而且抿了嘴,和他连连点了几下头。鹏振一看夫人这种情形,大有生气的样子。这是惹不得,连忙在衣架上找了帽子向头上一覆,笑道:“我是想到了什么,就要作什么的,让我去找找老七看。”说毕,匆匆忙忙,就向外面走。所幸玉芬对于鹏振的行动,却未加以注意,于是他就很平安的走到外面来了。
现在外面几重院子的事,并不都全归金荣一个人管。金荣坐在大楼下那间二重门房里,是不大走开的。全家原来有五所电话,现在也只留下一个,电话机就在楼下。进来的电话,都是归金荣接着。鹏振走出来时,只见金荣伏在一张小桌上,拿了一张包茶叶的纸,用墨笔胡乱写了些大小不匀的字,看那样子,是十二分的无聊。他听到脚步响,一抬头见是三爷,随手将字纸捏了一团,站将起来。鹏振道:“你鬼鬼祟祟的,一人又在这里瞎涂些什么?”金荣微笑了一笑,没答复出来。鹏振道:“我不管你写什么,我问你,这一程子七爷总是在白莲花那里呆着吗?”金荣怎么敢说燕西到哪里去了,只是微笑着说不知道。鹏振道:“你瞒别人就是了,还瞒着我干什么?有人打电话给七爷,总瞒不了你的,他到哪里去了,你还有个不知道的吗?据我想,一定是在白莲花那里的时候居多吧?”金荣微笑着道:“三爷当然是明白的。”鹏振道:“这个时候,他在那里不在那里呢?”金荣道:“这可不敢说定。不过……”鹏振道:“你藏头露尾作什么?纵然是七爷知道了,就说是我问你的,也不要紧。”鹏振说着,看这情形,就断定了燕西必在白莲花那里。若是打电话去,也许他还不接。自己已是改坐人力包车了,坐着车子直向白莲花家来。
一到门口,便见自己家里的一辆汽车在这里,两个汽车夫,也都不见,似乎在门外停留了好久的时候了。鹏振下了车,也不惊动人,悄悄地走了进去。到了院子里,脚步放重着,先咳嗽,上房有个人掀着帘子迎了出来,正是白莲花。她笑道:“这是什么风,今天把三爷刮来了?”鹏振道:“好久不见,我特意来看看你们,我家老七在这儿吗?”说到这句话时,已是跟白莲花钻进帘子里面来。燕西见是老三一个人,而且料到此来必有所谓,并不藏躲,也就迎了出来。笑道:“你真有耳报神,就知道我在这里,我是刚到呢,家里有什么事吗?我这也就回去了。”鹏振道:“你回去不回去我管不着,我有一件事要找你商量商量。”燕西也想不到清秋在家里出了什么事,心中未免有点微微地跳。鹏振道:“你不要多心,我不管你的事。我就是有两件自己的事,要和你谈一谈。”说着,脸便向里边一间房里看去。燕西笑道:“可以到里面去坐的,我介绍一个朋友和你见见。”说着,就叫一声玉花,客来了。便代着掀开帘子,让他进去。鹏振向里一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蓬松着短发,脸上并不曾扑粉,长眉入鬓,美目流盼,穿了一件淡青的旗袍,清淡之中,别具风流,着实可爱。她见了人来,缓缓地站起,微微地向鹏振一鞠躬。而且轻轻地叫了一句三爷。鹏振连忙笑着点头道:“别客气,请坐下罢。头两次令姊出台,我不知有你,要不然,我一定捧场。”白玉花却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站着。鹏振望了她,笑对燕西道:“和她姐姐的相貌,虽然她有一两处相同,可是她更温柔了。很好!不错!”说时,白莲花已跟了进来,张罗一切。鹏振笑道:“李老板,你有这样一个好妹妹,怎样没有和我们提过一声儿呢?”白莲花道:“有半年了,也见不着三爷的面,就是要和三爷提一声儿,又怎样提起呢?”鹏振笑道:“这是我的不对,许久也没有和你打个照面。你这位令妹,是个可造之才,前途未可限量……”燕西插嘴道:“你不是和我有话说的吗?”鹏振笑道:“我和人家初见面,总得应酬两句,有话不妨慢慢地说,忙什么呢?”燕西初以为鹏振找了来,必有重大火急的事情,而今看起来,似乎也不要紧的,也就很淡然了。白莲花笑道:“别是因为我们在这里,你们不好说话吧?那么,我们就躲开罢。”鹏振笑道:“我们无论说什么话,也不至于和你们有什么冲突,又何必这样避嫌?”白玉花听了她姐姐的话,已是首先站将起来。鹏振虽是解释了一番,要加以拦阻,但是白玉花和她姐姐丢了一个眼色,就向外面走去。白莲花本来也想听听他兄弟说些什么,既是白玉花都走了,自己怎好在屋子里独自待着,抿了嘴,也就微笑出去了。
燕西见她姊妹走了,就低声向鹏振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特意跑来找我说话,找到了我,又是逍遥自在的,好像一点事情没有。”鹏振道:“怎么没有?我的话可不便当着人家说呀。”燕西道:“这更怪了,刚才人家走开的时候,你还再三再四的留着人家,这会子人家走了,你又说是当着人家的面,有些不便说。究竟是……”鹏振皱了眉道:“不辩论这些无聊的话了,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盐务署这回裁员,居然把我的名字也勾了,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据你三嫂说,这事不难挽回,只要托白雄起写一封亲笔信,就可以实现。只是我和白家,以往并没有什么私人交际,今天有了事才去找人家,有些不对,这是怎么好?”说到这里,眉毛是皱得更厉害了,望了燕西,很盼望地等着他回话。燕西道:“我虽然常到白家去,但是也不常和他交谈的。这事除非另找一个人去说,不过……”说着,嘴里吸上一口气,现出充分踌躇的样子来。鹏振道:“我只找你去说一说,至于你再去转托哪个,我就不管。好在秀珠女士,为人极是热心,对我们姓金的,只要能帮忙,她决计没有不帮忙的。这件事,我就请你转托她,说我余情后感罢。”燕西笑道:“其实要去找她,不如让三嫂去。”鹏振道:“她怎比得你?她不过是亲戚的关系罢了。你……”鹏振觉得这以下不好说了,不能说是朋友的关系,会比亲戚还深些。因就顿了一顿,含糊着道:“你就努力试试罢,她自然也是要去的,双管齐下,自然更妙。现在你就去得了,你得着什么消息,也不必回家,打一个电话告诉我就行了。你去罢,你去罢。”他原是坐着的,他口里说着你去罢,燕西没有站起来,他倒站起来了。燕西笑道:“这也不是抢着办的事,何必这样急?”鹏振不管,扯着他的衣服,把他拉了起来。因道:“趁着条子刚下来,盐务署留我也好,财政部给我一个事也好,这回被裁,可以说是为了调动调动,我就不寒碜了。”燕西站起来,伸手搔了一搔头,又向他微笑。鹏振道:“我知道你有为难之处,你只管走,这里李老板姊妹有什么说出来,我可以和你讲个情。”说着,便叫了一声李老板。白莲花走进来笑道:“你们的私下话,说完了吗?”鹏振道:“没有什么私话,不过我有一件事要他和我跑一跑罢了。”说着,向白莲花拱了一拱拳头,笑道:“两三个钟头之内,他准回来。你有什么事,他不会误的。”白莲花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说我还能干涉七爷的行动吗?”鹏振道:“不是那个意思,因为燕西到你这儿来,总是有什么约会的,约会没有完,我怎么好叫他走开呢?”白莲花笑道:“我们这儿,成了七爷半个家了,差不多天天来的,还有什么约会?”
在她这样说时,白玉花已经走了进来了,就不住地向她使眼色。白莲花笑道:“你别着急,不要紧的。三爷也是我们的好朋友,许多事还得求求三爷帮忙呢,瞒着他干什么?”白玉花道:“你瞧,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说上这些个?”她说着这话,脸可就红了,远远地走了开去,坐在墙角一把小椅子上。鹏振看到,心想,在坤伶里面,白莲花那样斯文的人,已经是不可多得。不料白玉花的性情,比她姐姐还要温柔几倍,看起来着实可爱得很。她穿了一件白地花点子长衫,瘦瘦的,长长的,越觉得是亭亭玉立。她低着头,只管拿右手去抚摸左手的指甲。燕西在一边,见他一双眼睛,只管射在白玉花身上,便笑道:“你不是催我马上就去吗?现在你倒不急了。”鹏振省悟过来,笑道:“哦哦!是,我先走,我在家里等着你的电话了。”说毕,匆匆出门而去。白莲花追着送到大门口。白玉花在屋子里,却向燕西一撇嘴道:“你们兄弟,都是一双馋眼。”燕西笑道:“怎么我兄弟都是一双馋眼?我老三看了你一会子,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白玉花低着声道:“你初见我的时候,不是象这一样的吗?”燕西哈哈大笑起来道:“那天初见面的情形,你还记得呢?”白玉花道:“我怎么不记得,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兄弟……”燕西抽出身上的手绢,抢上前一步,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笑道:“不用说了,下面这一句话,我完全知道了。”白玉花头一偏道:“别在这里胡闹了。你哥哥有事托你,你也应该去替他办一办才好。只管玩,什么正经事都放得下,这算什么呢?”燕西笑道:“得!我倒要你来教训我,我这就走了。”说毕,便满屋子张望,好像要找什么。白玉花斜着眼睛望他,只是发笑。好久,才道:“你不是找帽子吗?你今天就没有戴帽子来,大概落在白小姐那里了吧?你去会白小姐,顺便带着找帽子,再好不过了。”说毕,又是微微一笑。燕西知道她把话听去了,让她揶揄得够了,一转身便走。出门坐了汽车,就一直向秀珠家来。他看见秀珠,把鹏振的事实提了两句,秀珠便说:“已经得了玉芬的电话,知道是这一回事,这不值什么,我追着哥哥写一封信就是了。”
燕西见她已肯帮忙了,很是欢喜,坐着车子就回家来报信。刚到家门口,只见有一辆不认识的汽车,停放在那里,这是很少见的事了。是谁呢?心里如此想着,且不去找鹏振,先到客厅里去张望,看是谁人?在雕花玻璃门外,远远望去,便见有几个人影子在里面晃动,而且是一片的欢笑之声。燕西倒不料家里忽然热闹起来,赶紧向里面一走,看到第一个人,就让他大吃一惊,原来是拐走小怜的柳春江来了。这一惊之下,燕西向后一退,柳春江见他那种吃惊的样子,也是一愣。他等燕西站定了,然后抢上前一步,伸手和他握着,笑道:“七哥,久违了。”燕西猛然听到七哥两个字,未免有点刺耳。本来彼此的交情,并不见深,连见面用名号相称,都觉得勉强。现在忽然称起哥弟来,却有些突然。一看凤举、鹤荪在屋子里坐着,都很坦然的样子,自己也便镇静着,笑道:“我听说你到日本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柳春江道:“回来有一个礼拜了。这里还有两位朋友,你认识吗?这位是贺梦雄,这位是余健儿。”说时,早有两个穿西服的朋友,迎上前来。燕西道:“我们认识的,我们认识的。”于是一一握了手。余健儿笑道:“我们这一来,你有点愕然吧?春江兄回国以后,家庭中是很欢迎的,听说很好,其实在这二十世纪里头,婚姻问题,本来只要主角同意,其余是不成问题。我们就劝他认府上作一门亲戚走,他自然是赞成,而且他夫人……”说到夫人两个字,声音低微极了,而且还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也是想回来看看。梦雄兄和令兄电话一说,令嫂就马上要她来,我们这是前站先行,大元帅也就快要到了。”说着,哈哈一笑。燕西这才明白,今天柳春江也算新亲过门,他头里一声七哥,却是从这儿来的。他这话当然是不假,乐得做个好人。便笑道:“那我们欢迎极了。她……春江的夫人,我们就象兄妹一样,最好是……能来往更好了。”柳春江见燕西说得那样吞吞吐吐的样子,觉得再逼他说,他是很窘的,掉过头来,还是和凤举、鹤荪谈话。大兄弟俩究竟是善于谈吐一点,根本上就不谈到小怜身上去,只谈些日本人情风俗。谈了一阵子,只听到外面过道上一片脚步杂沓之声,而且还有人说笑。燕西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女眷们,不曾有人介绍,未便进来,先偷看看这位恋爱使女的柳少爷,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燕西听外面有人起哄,自己也镇定不了,趁着柳春江和大弟兄们说得热闹,就溜了出来。走到外面看时,乃是阿囡、秋香、小玉、兰儿四人。燕西和他们招了招手,走上前问道:“你们看什么?有点不服气吗?”小兰向来老实,而且向来不敢和少爷说笑的,听了这一句话,脸先红了。燕西因客厅里有人,也不便再说笑。因低问道:“我还指望是大嫂他们出来了呢,原来是你们。”秋香嘴一撇,低声道:“小怜随便现在怎样好法,总是这里作使女逃走的,少奶奶们不怪也罢了,还能来欢迎她吗?”燕西摇着手,低低地道:“别瞎说,别瞎说。”说着,手向屋里一指。这时,门口有一声喇叭声,是汽车来了的表示。阿囡笑道:“来了。”一手挽着秋香,一手挽着玉儿,就向外面跑。燕西缓步走了出来。还不曾到大门口,早见一个穿白底红点子花纱旗衫的少妇,袅袅婷婷而来。燕西不觉想起去年见她穿花衣,笑她像观音大士的事,时光容易,人事大变,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小怜倒不象以前那样小家子气象,见着燕西,笑盈盈地早向燕西一个鞠躬,叫了一声七爷。燕西倒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叫人家什么是好?只是笑着点了一点头。秋香这班人,不容分说,已是一拥而上,有的握着小怜的手,有的牵着小怜的衣襟,都围着叫你好呀!可没有人称呼她什么。小怜却依旧姐姐妹妹的叫了一阵,问好的,答应好的,大家闹了一阵。于是大家簇拥着她向上房里走。这一番亲热,自然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了。
第九十八回 院宇出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小怜到大门口的时候,还不觉察到情形有什么不同,及至走到大楼下那个二门边,只见两旁屋子里不象从前,已经没有一个人。大楼下的那个大厅,已经将门关闭起来了,窗户也倒锁着。由外向里一看,里面是阴沉沉的,什么东西也分不出来。楼外几棵大柳树,倒是绿油油的,由上向下垂着,只是铺地的石板上,已经长着很深的青苔。树外的两架葡萄,有一大半拖着很长的藤,拖到地下来,架子下,倒有许多白点子的鸟粪。架外两个小跨院,野草长得很深。小怜问秋香道:“花儿匠简直不管事了,你看,什么东西也不收拾收拾。”秋香道:“唉!花儿匠早辞掉了。前面院子这大地方,只有金荣哥一个人,他怎么管理得过来哩?”小怜哦了一声,眉毛皱了一皱,等她走到第二重院子时,正门关上,却让人由旁边小侧门内进出。这时,蒋妈由里面迎将出来了,她老远地便笑道:“小……”这一个小字刚叫出口,猛然省悟,现在人家是正正堂堂的少奶奶了,如何可以还叫人家当丫头的名字?心里一机灵,便笑道:“小姐,我的小姐,可把我想极了。”小怜笑着点点头道:“你很好,还是这个样子。”蒋妈笑道:“哟!我们还不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样子呢?”说着,迎上前,想要握她的手。猛然低头一看,见人家手指上,带着一粒钻石戒指,便将手缩回去了。小怜虽看到她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只好装模糊当是不知道。
大家一齐进了里院,小怜道:“我先看太太去。”于是向金太太这边屋子来,一看那院子里,两棵西府海棠,倒长得绿茵茵地,只是四周的叶子,有不少凋黄的。由这里到金铨办公室去的那一道走廊,堆了许多花盆子。远望去两丛小竹子,是金铨当年最爱赏玩的,而今却有许多乱草生在下面。那院子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金太太住的这上边屋子里,几处门帘子低放着,更是冷静得多。不过这个时候,小怜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屋子里面的老主人,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了一阵。那脚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也有些抖擞不定。小兰抢上一步,掀开了门帘子让她进去。她笑着说了一声不敢当,那声音也是细微得很。她把一脚跨进了门,便见金太太端端正正坐在屋子里,立刻浑身一发热,脸红了起来,远远地她就是一个鞠躬下去,口里极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太太。金太太对于小怜,是隔了一层关系的主人,她上次逃跑,虽然在大体上不对,然而与金太太无多大利害。现在她很阔绰地回家来了,对她私人言,也替她可喜。何况她又很谦逊,依然还用主仆的称呼。因之也就立刻站起身来,点头笑道:“好!很好。”接着,用了一句问行人的套话:“几时回来的呢?”小怜道:“回来一个礼拜了,早就应该回来请安的。”说时,身子偏着站在一边。金太太笑道:“快别这样称呼了,你现在总是一位少奶奶,柳府上也是体面人家,过去的事,提他作什么?好汉不论出身低啦,只要心里不忘本,大家都愿意顾全体面的。你这样就很好,不是那样小人得志便颠狂的样子。以后当一门亲戚走就是了,你是无家可归的,我们家也不嫌多一门亲戚。你总是客,坐下罢。”金太太先坐下了,小怜见身边有一张椅子,倒退一步坐下。一回头,见秋香、小兰一班人,都站在一边,面上有点犹豫之色,又站了起来。金太太笑道:“你一讲礼,又太多礼了,和他们也客气什么呢?”便对小兰道:“这有什么看西洋景似的?客来了,也该倒一杯茶来吧?”小怜笑道:“不用了。我先去见见各位小姐少奶奶,再来陪太太坐。”金太太道:“那也好,你去罢。你回来了,我很欢喜,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谈一谈呢。”说毕,她却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小怜退了一步,走出屋来。
秋香早抢先一步,忙着给佩芳去报信。小怜走到佩芳院子里时,是旧日所居的地方了。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常喜徘徊的柏枝短篱,已经有好些焦黄的,走廊上一架鹦鹉架子,还在那里,旧日相识的鹦鹉,却不见了。但是也来不及寻觅旧踪,早见玻璃窗内,佩芳的影子一闪,便喊起来道:“少奶奶。”说着,秋香倒由屋子里掀了帘子出来,然后引她进去。小怜进来,见佩芳手上抱了一个孩子,由屋子里笑迎出来,便觉脸上一红。佩芳笑着点头道:“这是想不到的,你居然会回来。怎么不和你们柳少爷一路进来呢?”小怜道:“他早来了,在前面客厅里。待一会,他自然是要进来的。”一伸手,将小孩子接过去抱着,吻了一吻小脸,笑道:“我在日本,就听到说添个孙少爷了,很是快活的。这样子,多么象他爸爸呀!”说时,在身上掏出一把小金锁来,提了丝绦,挂在孩子脖子上。佩芳笑道:“这样子,你好像是早已预备下的了。你还是这样有小心眼儿哩。”小怜笑道:“不是我有什么小心眼儿,是我们那边母亲分付下的。二少奶奶还有一个小孩,我也带着的。”佩芳说着话,将她引到自己屋子里来坐,接过孩子,抱了他向前摇摇身子,笑道:“谢谢姑母了。”小怜对于这种称呼,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一笑。这时,金荣左右两手提着两只细丝藤萝,走了进来。在藤萝外看到里面左一包右一包的纸包,红红绿绿的。佩芳笑道:“这样子是在海外给我们带了东西来了?”小怜笑道:“这些东西,虽不少洋货,可是并不是日本货。我在日本的时候,本想带些日本出产回来。春江他说,我们国里,正在抵制日货,我们为什么还带日本东西去送人呢?难道有意替日货宣传,提倡日货吗?我听了他这话,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到了上海,他倒想起来了,买了好些东西带来。”她在这里说着,金荣已经放下了藤萝要出去。小怜将手一招,笑道:“你别走,我也送你一样东西。”于是在藤萝内挑了一个纸包,交给他道:“这是一件袍料,柳少爷叫我送给你的。”金荣眼看着她长大的,当年她也叫声金荣哥,今天她以少奶奶的资格回主人家来,自己对她不谦逊,是不懂规矩。对她谦逊,不服这口气,所以见小怜的时候,只笑着说一声你回来了。而且心里也怕她照规矩赏钱,实在不好意思收她的。而今她只说送礼,而且还抬出柳少爷来,不卑不亢,措置得很当。自己也就不便再含糊了,趁接着纸包的时候,向小怜作了几个揖,笑道:“请你替我谢谢柳少爷。”说毕就走了。佩芳笑道:“你越发想得周到了,连听差的也不得罪哩。”小怜笑道:“并不是我想得周到,我听说宅里人都走了,只有他和李升,依然还在这里作事,这种人总算有良心的,所以我很器重他。”佩芳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自你去后,我们家是一天不如一天。总理一死,大殿倒了正梁了,家里人心惶惶,接二连三地出岔事,就是我和你大哥,也不知如何了局?”小怜听到了佩芳这样称呼,心里又不免一动,想不到当年的主人,现在变成阿哥了。这样看来,富贵人家所谈身分问题,也大可以通融,只要看作奴才的,自己怎样去努力罢了。不过佩芳都会谈到将来不知如何了局,那末,金家的前途,也就可想而知。便微笑道:“你也太过发愁了。总理虽然去世了,还丢下许多家产啦。再说,大爷自己的差事,也就很不坏,将来爬到总理那个位分,也是不可知的。”佩芳叹了一口气道:“别人说罢了,难道你也不知道他的为人?他从前那些差事,哪一件不是靠父亲的面子弄来的?现在已经有两处发生问题了。至于丢下来的家产,要好好的过日子,未尝不可以混一辈子。若要象你大哥那样子,一个月一万也花得了,请问又过得几时?我是不问三七二十一,把这些捞到手,替他保留起来再说。”小怜还不曾答话时,只听窗子外有人哟了一声道:“你们真是久旱逢甘雨了,一见面,谈得就分不开来,怎么把客留住了,也不让她和我们见面呢?”小怜隔了窗子,昂着头向外叫了一声:“二少奶奶,你好哇?”慧厂笑着自掀帘子进门来,抢上前一步,握着小怜的手,笑道:“好极了,你现在是十分得意了。”小怜笑道:“我有什么得意呢?就是得意,也是靠主子的福。”慧厂道:“呀!快别再说这话。我向来就主张平等的,现在你结了婚,又不沾金家一草一木,更谈不到什么主仆了。”小怜笑道:“人总不能忘本,虽然这儿大家都待我不错,我怎能够那样自负呢?你添的小宝贝呢?”佩芳笑道:“你还是以前那样,肚子里搁不住事,身上放着的那一件见面礼,你是急于要送出去,是不是?那末,你就先到她那边去,和小孩儿见着面,把这问题解决了罢。”慧厂握着小怜的手,就让她一路跟着到自己屋子里来。小怜经过走廊,到慧厂房门外,只见门口那一片玫瑰花地里,生长许多牵牛花和野豆子,将花干胡乱卷着,蓬卷着一大堆。花外的一堆假山石,爬山虎的藤却是长得更茂盛,山石成了一个绿堆。然而东拖一条,西拖一条,倒垂下来,又卷着地上乱草,更觉上下一片毡了。慧厂对于家庭琐务,原来就不大爱清理,一切都归下人去治理,现在院子里,草长得多深,除了鹅卵石砌成的那一条人行路而外,一律都让乱草铺了。慧厂见小怜四周的打量,便笑道:“你觉得我这院子里太荒芜了吧?”说着,叹了一口气道:“现在要办而未办的事,也就多了,哪里管得到院子里这些草上面来?我们一天一天看惯了,倒也不过如此。大概初来的人,是会觉得今昔不大相同的了。”小怜走了几重院落,所见各院子里的情形,都一律如此衰败,对于金家不振的趋势,也就看透了十分之七八,也不免暗暗替着大家叹了一口气。走到慧厂屋子里,倒是有一件可喜的事,首先射入眼帘,就是摇床里面,睡着一个白胖的小孩子。这是个正暑的天气,那小孩子只穿了一件连叉脚短裤的兜肚,大半个身子,全暴露在外面,非常的好玩。小怜俯着身子,拿起来粉团儿似的小手,在鼻子上闻了一闻,站起对慧厂笑道:“这一个小孩儿,真是可爱!”慧厂笑道:“这很容易的事呀,到了今年下半年,你自然有的。”小怜红了脸道:“我不要。”慧厂笑道:“你说话真是一个大大的矛盾。刚才你说小孩儿好玩,这会子你怎么又说起不要来了?”她说着话时,小怜又在她手拿的小皮包里,取出了一把小金锁,轻轻地给小孩儿挂上。趁着慧厂一谦逊,便把这个岔儿揭过去了。这时,小兰由外面跑了进来,笑道:“柳少奶奶,太太请你呢。”小怜道:“哟!妹子,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还能这样客气吗?”慧厂道:“自然名正言顺的应当这样称呼,难道她还叫你的小名不成?”小怜道:“叫小名要什么紧?至多叫一声姐姐……”底下一句还不曾续完,秋香也进来了,笑道:“姐姐,我们少奶奶请你去。”慧厂笑着向小怜丢了一个眼色,指着秋香道:“这孩子的聪明,不在你以下,她将来也许和你一样。”小怜只说了一个哟字,秋香一掉头一转身子道:“我没那个福气!”慧厂笑道:“怎么没那个福气,你就托你姐姐找柳少爷介绍一个,不就行了吗?”秋香一掀帘子,站在廊檐下,向屋子里头道:“姐姐,你去不去?我们少奶奶等着呢。”慧厂笑道:“你一年不回来,成了个香饽饽了,你就去罢。”小怜笑道:“这可不敢当,大家看得我起罢了。”慧厂笑道:“怎么不是香饽饽呢?若不是香饽饽,人家就不会想尽了法子来……”她说到了这里,也是觉悟过来,这句话,实在是不容一语道破的。小怜装着麻糊,匆匆地走出屋子,就向玉芬屋子里去。她怕这处到了那处不到,会得罪人,索性脚不停留,各处一转,然后再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坐。只是一位七少奶那里,原来不认识,而且她是闭楼自居,熟人还不见,生人更是无法拜见,就不曾去。不过在金太太面前,总还要表示一下,以期周到。因道:“这位七少奶,听说长得极漂亮,学问又好极了,我又没法拜见。”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简直不能谈,现在我们家,什么事都有了。你的七爷,现在还是以前那样子吗?唉!两个人了。这位少奶奶呢,也是几句书害了她,心高气傲,弄成这一份僵的局面。这件事,亲戚朋友无人不知,大概你也明白了。”小怜道:“原来不晓得,还是刚才听到三少奶说了一点。”金太太道:“我们不能道人家不好,你回家以后,大概谁都见着了,就是没看到燕西吧?”小怜还没有答话,燕西却在门外答道:“怎么没有见着?大概全家和她见面最早的还要算是我吧?”说着,一掀帘子进来。金太太见他身上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直罗长衫,只是袖子上套了一个黑纱圈圈。下面又是白丝袜子,软底漆皮鞋,上面头发梳得溜光。金太太对着小怜,原已有点笑容,及至燕西走了进来,她的脸色,立刻向下一沉,便对他道:“这真是难得的事,今天怎么会有工夫回家来了呢?其实家里也没有你什么事,天倒下来,还有屋脊顶着呢,你大可在外面玩了一个够再回来呀!”燕西脸色略一迟钝,接着又笑道:“你老人家没有看到我,就说我不在家,其实我到外面去的时候也很少。忙一件事,不能老是忙着,我也总应当结束的呀。”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也知道结束的时候吗?哼!”燕西虽然受着母亲的教训,并不敢作声。小怜在一边看到,心里却有些奇怪,为什么太太现在对于七爷是这样的厉害,难道儿子一讨了媳妇,母亲就有些不以为然的吗?再看金太太的脸色时,依然是紧紧绷着。燕西却斜侧了身子,坐在一把软椅上,微笑着问小怜道:“在中国看到日本人,自己一生气,头发梢子上都是有火的。你们在日本,终日和日本人鬼混,觉得自己怎么样?”小怜道:“我是不大出门的,社会上一般的情形,不大明了,若照我所知道的说,日本人倒很欢迎中国人肯在他们那里花钱。我们遇事肯花钱,他也恭维得厉害。不过那些无知识的人,有时候不客气起来,当面直说中国人会作亡国奴,好象说,中国迟早是日本的。据我听到人所说的,在日本留学的人,这种刺激是常常碰到的,没有法子辩驳,也不敢把人怎么样,忍气吞声,只好含糊过去罢了。”金太太坐在一边,听他们所说,都是些正经的话,这也未便来干涉他们,就让他们向下谈去。燕西说了一阵子,偷眼看母亲并无怒色了,便向小怜道:“春江在前面,我还不曾和他谈谈呢,回头见罢。”说毕,也不等金太太开口,连忙就钻了出帘子来。小怜笑道:“别忙走哇,还得请你引我去见见少奶奶呢,我有点小礼物,得当面交给小孩子。”
燕西站在檐廊下,只哦了一声,人也就走远了。他回来,原是向鹏振报告白家那个消息的,偏是小怜夫妇一来,将这事打了一个岔,便扯开来了。这时走到前面,鹏振却在他小书房里等着。他已是三天不曾进这书房的了,走这书房门口过,燕西原不打算进去,鹏振却由里面喊了出来。燕西道:“我正要到前面找你呢,说的那件事,已经行了,你放心罢。”说毕,自己依然举步向外走。鹏振道:“你哪里去?”燕西笑道:“我是抽空回来的,还有几件事不曾交代呢!”鹏振道:“你有什么事没有交代?你的事我全知道。我托你的事,你也总得和我说个清楚明白,要不然,你说事情已经办妥了,我知道你办到了什么程度?”燕西被他一问,只得站住了,将一双脚踏在走廊的栏干上,再用手撑在大腿上,托住了自己的头,笑道:“我到白家去,……”鹏振远远摇着手道:“你有什么事那样忙,连到屋子里去谈一谈的工夫都没有?这件事,也不是那样不值得注意,随便站着说说就算了。”燕西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所以我不进去说。倒不知道你也是这样念妈妈经,非要我说个清楚明白不可!那末,我就陪着你进去说一说罢。”鹏振还怕他溜开去,直等燕西走进屋子以后,才由后面跟了进来。燕西向沙发椅上一躺。笑道:“你真不放我的心,我不进房来,你还不肯进来呢。”鹏振道:“谁叫你这一程子闹得太不成话呢?大概除了你自己,现在是没有能信任你的了。”燕西叹了一口气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别人哪里会知道?谁相处在我的环境之下,谁也会象我这样的。”鹏振连连摇着手道:“别谈了,别谈了!我不管你那一本帐。我现在所要问你的,就是你和我谋的事,是怎样和前途说的?前途又怎样答应的?”燕西笑道:“官场也没干多久,官场的习气,倒是这样的深。左一个前途,右一个前途,说得多肉麻呀!”鹏振见兄弟讥笑他,很有些不高兴,转身一想,现在要托重着兄弟呢,也犯不着和他计较什么。便笑道:“这也是一句很普通的名词,有什么肉麻?难道平常就不许说前途两个字吗?然而我这也不去深辩,你就告诉我你所要说的话得了。”燕西道:“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你托我的事,我照样告诉了秀珠,秀珠认为是不成问题的事,等她哥哥回家,就让她哥哥写信。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你还要我怎样详细地说?”鹏振听着,心里一阵痛快,噗哧一声笑了。只道:“就是如此简单吗?”燕西道:“不如此简单,照你说,还得把怎样进大门,怎样进客厅,怎样坐着说话,一齐说了出来不成?反正你托我的事我替你办到了也就行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呢?”燕西说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已是爬起身来就向外面跑。鹏振追到门外来,只摇了一摇头,没有他的法子,也就不作声了。
燕西出得门来,坐了车子,一直就到白莲花家来。白莲花笑着:“玉花,你瞧瞧,七爷来了不是?我说的话,不会错吧?”燕西笑道:“我答应办的事,并没有办完,怎能够不来呢?”说着话,自打帘子,走向白莲花屋子里面来。白玉花手上拿了一本小说侧着身体看,燕西进来的时候,她只斜着眼珠,向燕西瞟了一下,身子也不曾动上一动。燕西一歪身子,也在她坐的椅子上挤将下去。一手搭了她的肩膀,笑道:“看的什么书?我……”白玉花不等他说完,将他的手一推,站了起来,头一扭道:“斯文一点行不行?你怎样老是这种样子?动手动脚,我也不好怎么样说你了。”燕西碰了一个钉子,默然了一会,也不站起来,斜斜地躺在靠椅上,只是抖文。白玉花又斜过眼睛来看了一看他,见他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她就不是那样骄气扑人了,手上拿了书还是看着,退了一步,坐到椅子上来。燕西也不理她,依然是左腿架在右腿上抖着文。白玉花见他依然是不理,这才掉转身来,将书向他面前一伸,笑道:“你瞧,不过是一本武侠小说罢了。”妇女们的笑,是有莫大力量的,在她这样笑着一说之下,燕西又进了她爱力圈了。
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忙
白玉花一笑之后,燕西也就跟着笑了。因道:“这倒怪,你不看言情小说,倒要看武侠小说。这是什么原故?”白玉花道:“一个人一天到晚只是醉生梦死地谈爱情,哪还有什么振作的精神?我现时全过的是胭脂花粉的生活,再要看言情小说,就一点丈夫气都没有了。我不是一个男子,我要是个男子,决定要轰轰烈烈干一干大事,不能够整天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白莲花在外面听到,觉得又是妹妹给燕西钉子碰,便笑道:“玉花,你别吹,自己说漏了,真要轰轰烈烈作一场的话,也没有谁拦着你,干吗一定要作了男子才成呢?作女子的,就不许轰轰烈烈干吗,这样说,还是你自己不争气。”她说着笑了,一掀门帘子进来,对燕西眉毛一扬道:“七爷,我可跟你出了一口气了。”燕西笑道:“就让你妹子说着痛快痛快罢,又何必把她的话驳回呢?”白莲花笑道:“你这人也是愣受罚不受赏的人,我帮着你,你倒不愿意。”白玉花斜着看了一眼,抿嘴微微一笑。白莲花笑道:“七爷匆匆忙忙地跑去了,匆匆忙忙地又跑了来,必有所谓。”燕西道:“玉花不是要我和她去买点东西吗?昨天我有事没去成,今天我要再不去的话,你们会疑心故意推诿了。所以我今天无论怎样地忙,我还是跑了回来,打算陪你们出去一趟。”白玉花听了这话,禁不住又是一笑,两腮上微微露出两个小酒窝儿,站起身道:“劳你驾了。”燕西最爱看她这两个小酒窝儿,也望着她笑了。燕西知道她姊妹二人,已经乐意了,便笑道:“要走我们就走哇。你们二位一出门,由洗脸以至换衣服,这其间,所消耗的时间太多了,快点罢。”白玉花道:“你这样郑重其事地要带我们去买东西,但不知道可以给我们买些什么?”燕西道:“你二位不是说要到印度公司去买些印度绸缎吗?”白玉花道:“我没说这话。我这人有点顽固,不愿穿外国料子。绸缎本来出在中国的,不穿中国料子,倒穿印度料子,这是什么用意呢?”燕西心里想着,中国料子比印度料子就便宜多了,她不要印度料子,倒要中国料子,这是乐得省钱的事了。便笑道:“那就上绸缎庄罢,我有家熟铺子,东西都是很好的。”白玉花道:“我不等着什么衣服穿,你真要送我东西的话,你就送我一挂金链子。”燕西道:“成!少不得下面还有一个鸡心小匣子,打算嵌谁的相片呢?”白玉花道:“谁的相片我也不嵌进去,我用不着那个,我要挂一支转动的铅笔。”燕西向着白莲花笑道:“她改了东西了,你打算要什么呢?”白莲花道:“我陪你们一路上金店罢,也许可以找着一两样合适的。七爷,你还是别这样慷慨罢。我们去了,回头把首饰乱七八糟一挑,一个人真会花上你好几百块钱,你会后悔的。”说着,抿嘴一笑,望了白玉花。白玉花因她姐姐的话很是俏皮,也就跟着她的笑,接上一笑。燕西到了这时,只有绝对地赞成去才是,不然,就没有面子了。白莲花自己一个人笑道:“我还是不去罢,我只刚说出来这一点子要求,七爷就有点不大愿去的意思了。”燕西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一个字也不曾响出来,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去了?而且你两个人说着,我还带了一点笑意儿听着呢。”白玉花在一边看了,只是抿嘴微笑。白莲花道:“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真话呀!”白玉花望了一望燕西,又望了一望她姐姐,依然是微笑。燕西在这种一阳一阴的揶揄之下,实在不能忍受,便强笑道,“你姐妹俩大概有点信任我不过吧?但是我自己仔细想着,也不曾在你二位面前失信啦。”白玉花道:“你怎么提起我来?我没有说你什么。”燕西道:“你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你姐姐说了许多俏皮话,你怎么不代我驳回去一声儿呢?”白玉花道:“我又何必替你去驳回呢?你不会用事实来证明她的那句话不确吗?”燕西道:“你这话对了。那末,我现在就请二位一路出门上汽车。若是二位不愿去,那就存心让我作滑头,我也就无可说的了。”说毕脸上可就微微泛出了一层红晕。白莲花笑道:“七爷真急了,我们就去罢。”说时,就向白玉花丢了一个眼色。又道:“玉花,你就随便换一件衣服得了,别再多耽误时候了。”于是二人匆匆地换了衣服,就一同和燕西上汽车向金店而来。
燕西身上,已带了三百多块钱。心里想着,他们也不过买几件零碎首饰,总也不至于用多少钱。也就毫不踌躇地陪着她二人去。汽车停在一家金店门口,自己首先跳下车来,将二位老板引着进去。金店里的伙友,一看是坐汽车来的主顾,料是不坏,相率迎上前来。连忙问着,要点什么?白莲花道:“我们要买两挂链子,你拿出来挑挑。”燕西心想,我就知道不能一个人要,一个人不要,这不就由一挂变为两挂了吗?默然不作声,随她二人去和伙友接洽。伙友将他们引进玻璃柜边,等她二人隔了玻璃柜指明了要盒子里陈列的那一挂,然后由身上掏出钥匙,将玻璃格子旁边的活门打开,拿了一挂链子出来。依然把那活门关上,两只手拿了链子,交给了白莲花。身子向并排的这一边一闪,似乎有点障碍去路的样子。燕西站在一边,原是微笑地望着,这时就禁不住发言了。笑道:“你们一小心起来也就未免太小心了。我就不说,站着离货格子远啦。凭这两位小姐的样子,身上总不会带着手枪,你干吗这样小小心心地防备着?”伙友听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笑话了。我们这行,都是这样,开了格子,马上就得关上。”一个小胡子的伙友,走过来一拱手,笑道:“这位先生一双眼睛好厉害。作生意买卖的人,我们替东家办事,办得……总得什么一点……”燕西摇摇手道:“不谈这个了,作买卖罢。”便笑向白莲花道:“挑好了没有?挑好了给钱就去,别让人家担上一份心。”白莲花笑道:“我们反正花钱买东西就是了,管人家怎么样呢?”她说着,向白玉花招了一招手,笑道:“你不挑一挂吗?”白玉花懒懒的样子,很随便地答应一声道:“照你的样子买一挂就是了。”这样说着,于是伙友又拿出一挂金链子来,替她送到里边柜房去,给他们包裹。燕西走向前一步,对白莲花笑着低声道:“你看他们多小心呀,我们不给钱,他是不交货的呢。”白莲花道:“当然的,这有什么奇怪呢?”说了这句话,却回头对伙友道:“你们有白金的戒指吗?给我挑一只拿出来看看。”伙友到了这时,也看出他们几分情形来了,就照着她的话,挑了两只白金戒指,递到她手里。她看了一看,拉着白玉花一只手,向她一个指头上轻轻套了上去,笑道:“你带一只试试,合适不合适?”白玉花带着,平伸着手看了一看,笑道:“就是它罢。”白莲花笑道:“还得取下来,让人家秤一秤分量呢。”笑着,仍就在她手上取下来,交给伙友道:“也是照样的两只。”伙友拿到内柜去了。白莲花还伏在玻璃格子上,望里面张望着。燕西看这情形,分明还是要挑东西,心里不免有点焦急,身上并没有带着许多钱,再要挑了首饰,如何会得出帐来?但是果真要上前拦阻的话,又显着自己小器,站在一边,倒有些踌躇的样子。偏是白莲花又看出来了,对伙友道:“东西挑好了,我们丢一百块定钱在这里,回头我们再拿钱来取货。好在货在你们柜上,你们总可以放心的。”伙友都笑着说:“不放定钱,也没关系。”燕西倒不怕花钱多,就是怕受窘。既然可以暂时不付钱,就先拿出一百块钱出来,倒也无所谓,因之在身上掏出一百元钞票来,交给了柜上。伙友渐渐也就看出燕西是个阔少爷了,既是先放了一百块钱的定钱,而且东西又并不拿一样在手里,这买卖还有什么不可以放手做的?因之二花要什么,他就挑什么出来看,结果,白莲花挑了一个粉镜盒子,白玉花挑了一个锁链镯子,一齐让柜上开了帐单子,一把交给燕西了。燕西拿着帐单子顺便看了一看,就向身上一揣,似乎是毫不注意的样子。白莲花走向前一步,靠近了燕西,低声微笑道:“你不是说和我们去买绸料吗?我们可以一路去了。”燕西一想,不是说好了只买首饰,不买衣料的吗?怎么首饰刚买到手,又要买衣料呢?然而不去的一句话,怎好当了金店的伙友们说出来?便含糊点了一点头,首先向店门外走。白莲花姊妹跟着他一路坐上车去。汽车夫照例要回过头来,问一句到哪儿?白玉花脸色一沉道:“把车子送我们回家去罢。”燕西最怕是得罪了她,见她有不高兴的神气,便道:“怎么回家去呢?不是说好了去买衣料的吗?”白莲花微笑一笑,白玉花绷着脸却是一字不响。燕西这却无可推诿的了,便向汽车夫一挥手道:“向成美绸缎庄去。”汽车夫当然是听主人翁的命令的,便拨转车机,一直向绸缎庄开来,而且开到绸缎庄大门里的天棚下面才停住。燕西还不曾下车,这里的掌柜,认识他们金家汽车的牌号,早有几个人迎了出来。等他下车时,大家便点着头,鞠着躬,同笑着叫七爷你来啦。跟着白莲花、白玉花走下车来,大家一看,并不是金府上的少奶奶和小姐们,那末,其来由可知了。当时一阵欢迎,把他迎接到楼上去。这一字通楼靠南的一带,列着七八列长案,每张案子上,都是绸料架子,云霞灿烂地陈列了一片。这些东西,有丝织物,有毛织物,那些名字却由着绸缎庄上的人去瞎诌,无非绫罗绸葛之上,再加些花月金玉的好看字眼。燕西随着二花之后,绕着这几张长桌,转了几个圈圈。凡是颜色清淡一点的,花色新鲜一点的,几乎两人都要挑上一件。燕西默记着,大概有十几件了。燕西这倒放心,好在这个绸缎庄,是和家里有来往帐的,夏季的料子,又无非是绸和纱,买得多也不过二三百块钱材料,那也不要紧,只记上一笔大帐罢了。这店里的老伙友,一见七爷一声不言语,只管由两位女宾去挑选,料着七爷是要大大请一次客的,那末,索性趁此机会,多招揽一点买卖,因笑着在二花之前,将新到贵重料子,指指点点,告诉了许多。看了三五样,当然总有一两样中意的。中了意之后,总是白莲花笑着问燕西道:“这个料子怎样?”燕西明知在她一问之时,已经非买不可。若是说不好的话,徒然扫了人家的兴致,所以也就干脆说好。二花将衣料挑选完了以后,老掌柜的就把帐单子递了过来,笑道:“七爷,这一笔帐还是记上罢。好久不照顾我们了,今天才来。”燕西拿过帐单子来看了一看,点点头道:“好罢,你就拿去记上罢。好在也快到付钱的日子了。”老掌柜捧了两保拳头,连连拱了几下,笑道:“七爷说话,总是这样客气。”燕西笑道:“只要你不客气就好,我这衣料算是叨光了。”老掌柜不好说什么了,伙友们已经是把衣料捆束四大包,两个伙友们夹着两包,走了过来。老掌柜的就借此笑道:“给七爷送上车子去罢。”说时,他先接过一个纸包裹来,便向旁一闪,有个让路之势。燕西也不和他说什么了,就引着二花一路走下楼,伙友先将绸料一齐送到汽车上去。燕西上了汽车,就向二花问道:“你们还上哪里去买什么吗?”白玉花对她姐姐望了一望,白莲花将脚向上抬了一抬,把鞋尖摆了两摆,微笑道:“我们去买两双皮鞋吧。”白玉花低声微笑道:“也好罢。”燕西对于这个要求,更用不着推诿了,便分付汽车夫一直开向安康鞋庄去。这个鞋庄,也是和金家极熟的,伙友满盘招待。掌柜的一看七爷后面,跟了两位女友,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便向燕西微笑道:“买两双坤鞋吧?”燕西点了点头。早有小徒弟们将高跟鞋平底鞋,搬了许多双放到玻璃格子上来。燕西呵呀了一声笑道:“怎么样?打算让我们给你去开鞋庄分号吗?要不然,是特别大廉价吧?”伙友也笑起来道:“我是怕两位小姐挑得费事,所以一齐搬了出来,让大家看看。”燕西指着向二花道:“人家都搬出来了,请二位挑罢。”白莲花笑道:“不用挑,都是好的,一样拿一双罢。”白玉花也笑道:“就是那么样子办罢。”燕西听他们所说,分明是有意负气,也就跟着微笑,并不置可否。伙友在一边也看出了一些情形,虽然趁此可以多卖几双鞋子,然而得罪了七爷,闹得金家不来作买卖了,那也不好,何况这半年以来,金家也就不大有大生意可作呢。于是向学徒丢了一个眼色,低声道:“收拾收拾。”白莲花道:“为什么收拾起来?你怕人家买了去吗?”伙友笑着没有作声,白莲花于是将最好的鞋子,拿了几双试了一试。试过了一遍,又让白玉花试了两双,然后她突然站着,将手一拍衣服道:“行了行了,不必再挑了,别……”说着,眼睛向燕西瞟了一下。燕西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说。好在这个所需要的钱不多,就掏出钱来会了帐。会了帐之后,索性不说回家,静等她二人怎样分付?白莲花抬起手腕上的手表看了一看,笑道:“时候还早着,我们一块儿到乌发洋行去一趟,还来得及,能陪我们去吗?”燕西笑着拖了长音道:“可……以。”白莲花向她妹妹一笑。二人先坐上车去,燕西跟着上车以后,车子已是向回路上走了。燕西敲着前面的玻璃板隔扇道:“现在还不回去哩。你向哪儿开?”汽车夫回转头来道:“李老板分付了回去呢。”燕西且不去理车夫,即回转脸来向白莲花道:“你不是说还买东西吗?”白莲花道:“我倦得很,要回家睡觉去,今天我还没有睡午觉呢。以后天气凉一点的时候,再去买罢。”燕西笑道:“可以的,我总会人情作到底。”
这样议决了之后,燕西才安心送了二花回家。不过心里想着,小怜今天回家去之后,自然有许多话说,柳春江那人也怪有趣的,偏是自己在家里只待一回子,匆匆忙忙地就出来了,将来事后说起来,我这人未免有些对不住人。于是笑着向白莲花道:“差事算是我办完了,现在我可以回去了。”白玉花微笑道:“我可不敢要七爷办差事呀!别走了,吃了晚饭再走罢。”燕西知道她向来不易对人客气的,现在也客气起来,这一餐晚饭,不能不吃。不过今天不回家去,又很容易令人注意的,这只有推谢白玉花这一段人情的了。于是笑着道:“象我这样的客,人家家里,别来多了。一来之后,就是整天的不知道走。”白玉花微笑道:“是了,出来久了,也该回去看看你们少奶奶了。”燕西也不和她辩论什么,只微笑着点了点头。白莲花见他向外走,就跟着送到大门外来,趁着过道里无人的时候,轻轻握了他的手道:“你明天是什么时候来呢?我们一块儿去游北海去。”她这一只热手,在燕西手心一触着,又嗅到一阵肉香,不觉心里一动,忽然一转念,还是不走吧?此念一转,他的行动也变了。向她一笑道:“你们都留我吃晚饭,预备了一些什么好菜呢?”白莲花笑道:“要说好菜,我们这里可比不上府上,只是一点敬意罢了。”燕西和她说着话,脸朝着里,正也打算向里面走。只见白玉花悄悄地跟出来,站在院子门边,嘿了一声响,向燕西招了一招手。燕西以为她有什么分付呢,就迎上前去。白玉花微笑道:“快回家去罢。你们的贵管家,打了电话来了,说是请你快快回去,有要紧的事呢。”燕西曾和金荣说好了的,没有十分紧要的事,可以不必打电话,免得人家担心。便问道:“真的吗?”白玉花道:“你不信,你就自己打一个电话回去问问,我又几时骗过你呢?”燕西一想,她这话想是对的,不能留我吃饭之后,又突然要我回去。因笑答道:“也许家里有什么事发生,那末,我就先回去罢。要是我赶不上来吃饭的话,我就先打回一个电话来通知你,不必老等着我了。”说毕,就向外面直走了去。汽车夫先看到燕西出来,正要打开车门来,现在燕西又出来了,可不知是不是上车。因之呆坐在车座面前,却未动身。燕西一面开着车门,一面骂道:“你怎么回事?想什么事,想出神了?快开回家去。”在他如此骂汽车夫的时候,脸上当然是有些生气的样子,在车子开着向前,脸回过来,一看二花之际,脸色还依然有气。等他自己觉察出来的时候,彼此已离得很远了。燕西第二个感想,可就想着,这件事怎么办?人家好好地送我出来,我倒给她不好颜色看,这要不解释一下,那是会发生极大的误会的。一路想着,车子到了家门口。
下了车子,首先就向客厅里跑去,看看柳春江可还在这里坐着。这时,他大弟兄三个,除了依然陪着柳贺余三人之外,又添了朱逸士、何梦熊二人,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柳春江一见燕西进来,连忙起身相迎。笑道:“七哥是个忙人啦。”燕西道:“我算什么忙人?瞎胡闹罢了。”柳春江道:“其实年轻的人,也不妨在外面寻些娱乐,因为娱乐是调剂人生的。若是光作事,不找娱乐,人生就未免太枯寂了。”燕西原是一句随便敷衍的话,不经过柳春江一番解释,倒也罢了,经过解释之后,反而觉得自己所谓瞎胡闹云者,是真个有些瞎胡闹,不免脸上红了一阵,怕是让柳春江看出了什么破绽,他故意当了大众来洗刷的。凤举在一边冷眼看着,知道燕西是有些不满意这句话的,便道:“不过我们在服中,要找什么玩的,事实上也是不便。实不相瞒的话,到了现在,愚兄弟自身,也得自去找一条新出路,怎能够腾出工夫来娱乐呢?”柳春江一句为人解释失言的话,结果是弄得自己失言了,真是大为尴尬。只得借着站起身来,以取火抽烟卷为由头,躲过了人的注意。同时大家也就向余贺二人去谈话,把这一层原由,给他揭过去了。燕西对于这话,却不十分在意,看见柳春江中指上戴了一个钻石戒指,便迎上前看了看,笑道:“这个宝光很足,哪里买的呢?”柳春江笑道:“这算是我们订婚的戒指,不是新买的。”燕西听说,心里倒有些纳闷。小怜跟着他逃走的时候,纵然还有几个私蓄,无论如何,不够买这一只钻石戒指的,这可见小柳是在信口胡诌。柳春江似乎也就看出燕西踌躇不定的情形来,便笑道:“我是一对买来的,我们彼此各分了一个带着的。”燕西待要再问时,凤举望了他一眼,只得停止了。约隔了两三分钟,凤举起身走出客厅来,燕西也跟着走。凤举一回头,见他跟着来了,便停住脚,望了一望后面,低声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小柳总也算是个新亲过门,你先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现在重见面,你什么也不提,就是问上了人家的钻石戒指,未免俗不可耐了。”燕西红了脸道:“他戴得,我还问不得吗?你们谈了一天的话,又谈了一些什么高尚风雅的事情呢?”凤举道:“我是好意点破你,爱听不听,都在乎你,你又何必强辩呢?”
燕西再想说两句,却也无甚可说的,正站在走廊下出神呢。只见金荣在前面一闪,心里忽然想起来了,糟糕!是他打电话催我回来的,我也不问是什么事,还有人等着我一块儿吃晚饭呢。于是抛开了凤举,自走向前面来问金荣。金荣见附近无人,才低声道:“太太问你两三次了,不定有什么话和你说呢?”燕西道:“你这个东西,真是糊涂虫,即是太太有话对我说,为什么我进门的时候,不对我说明?现在我回家这久了,你才对我来说,耽误事情不少了。”金荣道:“我的七爷,你回家来了,我根本上就没有看到你,叫我有话怎样去报告你?”燕西道:“你把事情做错了,你还要混赖,难道你不会先在电话里说明吗?”他嘴里如此说着,脚步就开着向上房里走。到了金太太屋子外边。听到里面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声音。心里就想着,母亲屋子里大概没有旁人,正是一个进去说话的机会了。因之先在院子里,故意放重了脚步,然后又咳嗽了两声,这才走进屋子里面来。金太太闲着无事,却拿了金铨的一个小文件箱子,清理他生前一些小文件底稿。燕西进来了,她也只当没有看见,还是继续地清理着。燕西只得一步一步走上前,直走到她身边来,先开口问道:“有什么事找我吗?”金太太一回头,淡笑着道:“你忙得很啦。你瞧,回来只打了一个照面,又公忙去了,连和我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呢。”燕西只是笑道:“其实我也不曾跑远,就在附近看了两个朋友,而且老早也就回来的了。”金太太放下了文件,向着燕西坐下来,问道:“附近的两个朋友,是谁呢?”燕西见母亲全副精神都注视在自己身上,一刻儿也就不敢再撒谎,默然地站着。金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最不得了的一个人,恐怕要算你了。”燕西默然了一会,很从容的道:“我出去会两个朋友,也不算什么,这也值不得这样重视啊!”金太太道:“好罢,就算是你会朋友罢,不过你这样一天到晚地会朋友,会到什么时候为止?又会出了一些什么成绩出来?”燕西被母亲如此一问,倒无甚可说了,便笑道:“你老人家也不必追问,反正我不久就要出洋去的了,趁我没有动身以前,先快活两天,这也不过分。”金太太道:“你不要说什么出洋出阴,我不管这些的,儿女哪一个是靠得住的?我看透了,你只管走罢,我不怕的。”燕西呆呆地站了一会,母亲不说什么,自己也就不能说什么,踌躇着道:“妈没有话说了吗?我要到书房里去清理清理书了。”金太太听他如此说着,向他看了看,冷笑了一声。燕西无可谈的了,搭讪着捡着小箱子里的文件看了两页,因母亲总是不理,也就无法在这里坐住,于是悄悄地步出屋子来了。
第一百回 惨语断生平小楼伴佛 狂呼惊夜半烈焰冲霄
燕西原是想到前面客厅里去混上一顿的,忽然记起还不曾通知二花,别让人家老等着吃饭了,如此一转念头,自己就赶快跑到前面去,和白莲花通了一个电话。经过小客厅时,他兄弟们已经在陪柳春江一块儿吃酒了。这个时候,也不便突然参加入席,只得一个人自溜回书房里去。躺在沙发上,加倍地觉得无聊,拿了一本书,随翻了几页,也是看不下去。手按着书出了一会神,心里便想到今天所用的款,由今天所用的款,又想到自己所有资财的总数。他如此想着,这两个月来,究竟消耗了多少,不能不结算一下帐。自己的现款,都作了活期存款,究竟花了多少钱,自己也记不清,这只有将支票根清查一下子,便可以分明了。想到了这里,赶忙就回自己院子里去,翻箱倒箧一阵,把几家银行的支票簿,都拿了出来,清查一遍,查了头一本,再查第二本时,只查了一半,把前面支票的数目就忘了。手里还有两本支票不曾算。自从离开了学校,对于数目字,就不愿意去记,而今突然要几分几角堆上百十千万算起来,实在不胜其烦。于是将支票向箱子里一塞,叹了一口气道:“迟早反正是完,算个什么劲儿?”于是关了箱子,躺在一张沙发上,静静地坐着出神。当他如此出神的时候,便听到一种微吟低诵之声,缓缓的传入耳朵来。这分明是清秋在楼上读书。过了一会,又有毛孩子的哭声,清秋的吟诵声停止住了,便有拍孩子和哄引孩子的呵哈声。那声音由模糊变得清晰,似乎是由屋子里踱到外面来了。燕西仔细地听,果然清秋是抱了小孩子,在楼下廊檐上踱来踱去。踱了许久,她把小孩子抱进去,然后又在沉寂的空气里,发出吟哦之声了。燕西心想,这个女人真算有忍耐性的,难道不知道我在楼下,只管看她的书?是了,她是知道我在楼下,故意装出这种态度来的。她以为她很镇静,并不把我放在心上呢。哼!其实我也不会被你屈服的。燕西想到这里,一点也忍耐不住,将房门倒锁着,又到书房里睡觉去了。他不出去,楼上的清秋还不知道。他到了院子里,便扑通一声反带着外房的门,可就把清秋惊动了。不过她不知这是燕西出去,反以为是燕西走进屋来,连忙停止了自己的书声,熄了临窗的电灯,只留着床面前一盏绿罩壁灯,斜照了床上。自己便斜靠了一张软榻,静静的出神。然而她很沉静的听了许久,并不听到楼下有一点响动,这倒有点奇怪,他这种人,决不能如此沉静的,莫非有什么意外的举动吗?果然他有什么举动,那真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在天理良心上,有些说不过去。因之悄悄的开了房门,伏在楼栏干上,向下面看着,但是看了许久,依然不见有何动静。而且楼下的各房子里电灯,也一齐熄了,楼下几间屋子,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形迹,似乎不象是有人。清秋看到,这就更可怪了,他来之后,能闭门就睡觉吗?她如此的沉思着,伏在栏干上更是不能走,只管向几间屋子望着。望有许久,因为吹了两口风,一直呛到嗓子里去,不由自主地,便咳嗽了两声。她这样一咳嗽,把楼底下的李妈便惊动了。跑了出来,抬头向楼上问道:“七少奶,要什么东西吗?”到了此时,清秋不能不作声了,只得答道:“不要什么,我不过在屋子里热得厉害,出来乘乘凉罢了。没有事,你去睡觉罢。”说着,她也就自回房间去了。
只在这时间,楼下走廊上的电灯,又是一亮。清秋想着,究竟是燕西没走。刚才自己伏在楼栏干上的时候,就不定他藏在什么地方呢。然而有人叫起来了,不是燕西,却是道之。她道:“清秋妹,睡了没有?”清秋答道:“没睡呢。”于是亮了电灯,也走出来。向下一看,只见道之走在前面,那位日本姨太太樱子抱了小贝贝跟随在后面,并无别人。道之向楼上招招手道:“你能不能打开楼门,让我们到楼上来坐坐?”清秋踌躇了会子道:“有什么事呢。等不及明天谈吗?”道之道:“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现在不大回家,来了一趟,我总想和你谈谈。我今天晚上,还要回去呢。”清秋看那样子,她自是诚意,一定拒绝她上楼来,也是不对。只得打开楼门,自己迎到楼梯口上。樱子还是第一次到清秋楼上,只见通楼上用花格扇隔成几间房。正中一间,正面摆了一张琴台,壁上挂了一幅灵山说法图。下面一张长方桌,正中一个三脚鼎,左边一个紫色胆瓶,插了一束鲜花,右边一个玉瓷果盘,紫檀架子架着,堆了满满的一盘鲜果。两面又是两张琴台,列着整整齐齐的几十部经书,只台前有一盏电灯,用绿纱宫灯罩罩着。屋子里虽很简单,微微地还带有一点檀香味。令人丝毫感不到这是少妇深闺了。右边一个雕花圆门,有绿色的垂纱幔子,清秋自掀着幔子,让她二人走进去。大家走进屋子来,迎面所看到的,除了一床一桌一几而外,便只有三张软椅,和一张小孩儿摇床。象金家什么中西家具都全备的人家,真不料到屋子里陈设倒如此简单。清秋让这妻妾二人坐着,便坐在床上,一手靠了床栏干,斜撑着身体。她虽不说什么,可以知道她是疲倦极了的。道之道:“我看你这样子,身上似乎有些不舒服,你觉得怎么样?”清秋摇摇头笑道:“我一年到头,都是这样的,无所谓舒服,也无所谓不舒服。”道之笑道:“这就叫善病工愁了。但是这四个字,从前是恭维女子,而今可是咒骂女子。”清秋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种人,还不该让社会上去咒骂吗?”道之道:“你有什么罪恶,应该这样?”清秋一手撑了头,默然了一会,然后慢慢地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自己知道。”道之见她两道眉峰深锁,长睫毛低垂着,蓬乱的头发,配着清秀的脸儿,十二分的可怜。因道:“不是我又说废话,人生不过几十年光阴,遇事都应该看破一点,何必这样消极,日坐愁城?”清秋笑着,站起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积极呢?我从哪个地方去下手呢?”说着,牵了一牵自己衣服的下摆,又坐了下去。樱子坐在一边,看了清秋郁郁不乐的样子,对于个中情形,虽不十分了解,但是也知道她是在婚姻问题上,受了重大打击的一个人,也就只管皱了眉望着清秋。清秋也想,日本人只管瞧不起中国人,但是不嫌嫁给中国人作妾。道之见清秋一双眼睛,都射在樱子身上,便问道:“你为什么对她这样注意?”清秋笑道:“我想日本人都是强横异常的,所谓共存共荣,那是靠不住的话。何以你们这位姨太太,倒是这样的温柔?我每次看到她,总会有这样一个感想。”樱子已很懂中国话了,清秋的意思,她已明了十之七八,于是向清秋微微一笑。道之笑道:“她现在和我们守华不是实行共存共荣吗?这话又说回来了,日本人都是腹剑森森的,一个外交官家里,讨一个敌国的女子作姨太太,是有点危险性的。她之所以肯嫁到刘家来作二房,也许因为守华是个外交官吧?”清秋听了道之这一篇话,倒替樱子捏了一把汗,觉得她的话,实在严重一点。但是看看樱子的态度,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将眼珠望着道之,微微带些笑容,并不感到怎样地难受。清秋一想,这位日本太太,是真心这样地屈服呢?或者是假惺惺呢?也许道之是故意给她这种侮辱,然而就樱子方面而论,真是能忍受的了。道之笑道:“清秋妹,你真是一个好人,处在你自己这样的环境里,你还要顾念旁人。”清秋道:“这个你有点不明白。你要知道,越是境遇不好的人,越可以和别人发生同病相怜的情形,我怜惜别人,正是怜惜自己呢。”道之一拍手笑道:“这是天地反了常,日本人居然有足怜惜的,而且怜惜她的,还是中国人!”如此一说,连樱子也跟着笑了起来。樱子坐在一边抱着孩子,只管举目四顾,她仿佛是猜不出清秋这样居住,含有什么用意?清秋算是懂了她的意思,便笑道:“你别看我这屋子里不华丽,我很心满意足了。我只希望一辈子够这样住着,可是环境许可不许可呢?这可就难说了。”道之笑道:“你说这话,也未免过虑太甚了。就算老七会花钱,难道还能影响到你的生活问题上去不成?”清秋对于这话并不理会,只是默然坐着。还是道之知道她心里又有了感触,便将言语拉开来道:“你现在看的是什么经书了?大概很有进步吧?”清秋道:“进步是谈不到,不过书是看得不少。现在我正做第二步功夫……”道之笑道:“那末更要参禅打坐了?”清秋道:“绝对不是象你所猜想的什么参禅打坐,我还是看书写字,设法增进一点学问。我想一想,象我们作女子的,第一步就是要竭力去了寄生虫这个徽号,所以我的第二步是干,不是作了丈夫的寄生虫之后,再变成一个社会或人类的寄生虫。”道之一拍手道:“你这话简单痛快极了。都照你这法子去办,那又什么要紧?”清秋笑道:“半夜深更,为什么这样大嗓子嚷嚷?”道之道:“哟!你这里真成了大雄宝殿了,连嚷嚷都不成呢?”清秋道:“不是如此说,我这院子里,是寂寞惯了的。若是突然热闹起来,却很能引起别人注意的。”道之指着樱子道:“那末,让她这种人陪着你得了,她是整日整夜不作声的。”樱子笑了,搭讪着抱着孩子闻了一闻。这时,楼下有人叫道:“四小姐,太太叫你去呢,我们哪儿不找到哇。”道之听说,又安慰了清秋几句,便走了。走出了院子,回头看看她院子里那一分凄凉,倒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到了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告诉她道:“倒是小怜回来,勾起了我一肚皮心事。你看,她和姓柳的,感情多么好?偏是你这些兄弟班子,没有一个象人家的。尤其是老七,他决不能这样以不了了之。大概冷家那方面,也完全明白了,索性不来往,虽然不知道人家有什么用意,就着表面看起来,人家总是二十四分让步,真让我心里过不去。”道之道:“我刚才也是由清秋那里回来,看她那样子,倒也安之若素了。”金太太道:“她虽安之若素,我们能让她就这样闭门自守,这样下去吗?”道之听了这话,倒是怔怔若失,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金太太道:“我也不过这样说起,这也并不是今天就能解决的事情,慢慢再说罢。天晚了,你也可以回去了。”道之一看金太太,是个很伤心的样子,这话也就不必怎样地向下说了,说了也是徒惹她难过,便道:“我本来也就打算回去的了。儿女的事,到了读书毕业,男婚女嫁之后,也就用不着父母再去操心了。他们各有各的主张,事到如今,说也是不行,你就由他们去罢。也别在屋子里老开着电扇,这种风,总是不自然的,吹在身上久了,不见得好,恐怕反而有碍。你最好是早点睡,万一睡不着的话,出来凉凉也没什么关系。”她说着一行三人自走了。
金太太屋子里,把所有的佣人都散了,现在只有金荣的姐姐和小兰。道之走了,现在只有几个姑娘们来陪着,少奶奶们都各有私事,姑娘不来,自然是一个人了。因见小兰坐在靠门一张藤椅子上打盹,便道:“中午睡了一场午觉,也该过足了睡瘾了,怎么这时候又是这样七颠八倒的?你去把二姨太请来,说我无聊得很,请她来谈谈话。”小兰揉着眼睛,在灯光下一笑,扶着门走出去了。这正屋走廊上,本设有两把藤椅和一个茶几,金太太自行搬到院子里来,又把屋子里一壶菊花茶和两个茶杯,一块儿搬到院子里,自己坐下,静等二姨太来谈天。不料小兰走回来说:“二姨太院子里漆漆黑,叫了两声,八小姐在屋子里答应,二姨太肚子痛,已经睡觉了。”金太太道:“既是睡觉了,那就算了。你也乘凉去,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休息。”她一个人坐在藤椅上,四周无人,不知不觉地,就抬着头看了天上出神。这时,一道深浅明暗的银河,横拦在天空,成群结队的星斗,满布在银河左右,偶然一个长尾巴流星,箭一般地由高而下。她就想着,这又不知道天空中是那个小星球炸裂了,飞出陨石来?假使地球也有这样的一天,什么也就完了。这样想着,就看着天空中那闪烁不定的星光。当日金铨在时,夏天乘凉,他喜欢谈天文的,他说,那就是另一个太阳系的太阳,那个太阳系,当然也有几个象地球一样的行星围绕着。天空上有这些个闪烁的星光,就应该有许多太阳。这个宇宙是有多么大呀?我们看别个太阳系,也不过一个铜盘大,一个星球,也不过一粒豆子大。反过来说,那星球上有人类的话,一定看着地球也是一粒豆子。全世界不过一粒豆子,全世界上一个家庭,那小得还能去研究吗?唉!失败就失败了罢,照着宇宙看起来,反正是渺乎其小的一件事。金太太在今天晚上,本来有一肚皮的牢骚,不知怎样子自己去解释才好?于今由几颗星星上一想,倒反觉得四大皆空,并不足介意了。自己心里的积闷一经排除,心里舒服得多了。悠悠的晚风,由墙头上吹来,那种凉意就不断地向人催眠,昏昏沉沉的,也就睡过去了。忽然有人推着身子道:“太太,你别着了凉,进去睡罢。”金太太正入睡乡,不愿人家叫醒,说了一句不要闹,偏过头去又睡着。但是过了一会,推的人又来叫了。金太太知道是小兰,说了一句你去睡罢,并不再说什么。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突然怕人的声音,突破了寂寞的黑夜,只听得说:“不好了!着火了!不好了!”金太太听了这话,猛然向上坐了起来,眼前通亮,满院子都是红光,所有院子里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抬头看时,只见屋后头,冒出几十丈高的火焰,火头上的红烟,卷着团,向长空里直冒,同时那零碎的火星,在烟中间乱飞。因为火势是这样猛烈,只听到一种呼呼的声浪,犹如刮风一般。金太太哎呀了一声,转身向外院走。跑了四五步,觉得不对,又向屋子里跑,口里也情不自禁的喊着不好了。这时,金家男女,都惊醒了,里外乱跑。金太太定睛一看,火在最后进堆东西的空房起来的,到前面还远。便站在院子当心,用手乱挥着道:“大家不要惊慌,叫人打电话到消防队。各人先把贵重东西捡捡,再向外搬。”玉芬一手提一个小箱子,七颠八倒,走到这院子中间站定,口里只喊怎么好?怎么好?佩芳两手抱了小孩子,浑身筛糠似的抖,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凤举赤了一双脚,手里拿了一只脸盆。鹏振两手抱一只箱子。鹤荪光着脊梁,披了一件白纱长衫,一面扣着一面跑,慧厂让乳妈抱了小孩,自己跟着在后面走出来,抬头周围看了看,转身又走进后院去。鹤荪顿着脚道:“你向哪里去?你向哪里去?”慧厂一扭身子,发狠道:“傻瓜!你拉着我作什么?你不要去救出一些东西出来吗?看你这样子,还斯斯文文的,拖上这样一件长褂,这是作什么?你要和火神拜会吗?”说毕,跑了进去了。这几句话,不但把鹤荪提醒了,把由书房跑出来的燕西,也提醒了,赶着就向他自己院子里跑了去。
燕西跑到自己院子里,只见那屋头上的火焰,向天空上乱喷,满院子火光熊熊,全让浓烟弥漫着,楼上几间屋子,一大半都遮着了黑烟,分不出窗户房门来。燕西一想,清秋还在楼上呢,这个人脾气很倔的,不要还钻在楼上没有下来啦。如此想着,且不进房间,就顺着楼梯,直冲上楼去。不料那楼梯口上的房门,竟是大大开着的,由门里冲了进去,已是觉得烟味触鼻,令人承受不住。尤其是两只眼睛,熏得不好受。这样看来,清秋在屋里面,那如何受得了?禁不住口里喊了起来道:“清秋!清秋!不逃命去吗?”喊着,直冲进屋子里去,这屋子里,电灯虽还是亮的,只因黑烟重重包围,也不十分清亮,在外屋子里,却看不到里面屋子。外面屋子无人,伸头看看里面屋子,黑烟更甚,也是没有人。她不是一个傻瓜,其余的屋子,自然是没有人。楼下还有许多东西,赶快跑下楼去拿东西要紧。也不再喊清秋了,连窜带跳,跑了下楼去。自己刚下楼梯,身后却也有楼梯一阵响,回头看时,有阵小孩子哭声,一个女子由走廊下一踅,已跑出院子去了。燕西看到,心想,那岂不是清秋?我在楼上乱找乱嚷,她为什么倒不作声?因又喊道:“清秋!清秋!你不来拿一点东西走吗?”然而在他这样喊时,人已经走过了回廊,出院子去了。不但是没有回声,而且头也不曾转过来看一看。
燕西见她如此,也不再去追问,在烟雾中奔进了屋子,先把自己放现款支票的那个箱子拖了出来,带跑带拖,抢出了房门。一看楼上,已经有一角屋檐,沾着了火焰,火声风声,呼啦作响,已是闹成了一片。似乎是救火会消防队的人都到了,外面已经发出了军号声警笛声,同时救火人的呼喊声。燕西生平不曾搬过什么笨重家具,这时两手一身,和一个箱子厮搏,浑身是汗,再被声音一惊扰,人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加上那火焰头上冒出来的火星,四面纷飞,洒到院子地上,更是吓人。燕西要走,手里放不了那只箱子,不走,又站不住脚。正在万分为难的当儿,只见烟火丛中,一个人跳了进来,高声叫道:“七爷!七爷!快出去!火打后面来了!”燕西听那声音是李升,便道:“快来罢,我这只箱子。”说着气喘喘地将箱子拍了两下响。李升这时已看得清楚,跑上前来,举起箱子,向肩上一背,顿着脚道:“七爷,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别耽误了。快走快走!”燕西见李升已经背了一个箱子,自己手上是空着的,却待一转身进去,再背第二只箱子,李升伸出手来一把将他衣服抓住,喊道:“怎么着?你不要命了吗?”燕西听到李升口出不逊之言,也有点气,便道:“你怎么回事?”李升依然抓着他的手道:“我的爷,你也看看前面是一种什么情景,还能走过去吗?”说着,也不管燕西同意不同意,一手拉住肩上的箱子,一手抓了他的衣服,拼命地向外奔。待燕西奔出那里院子门时,只听到轰隆隆一声,也不知道是倒了墙,也不知道是坍了屋,只觉那火焰向四周一撒,烟雾里夹着许多灰尘,向人身上直扑了来。燕西看了这种情形,也觉再耽误不住,只得跟了李升跑。
到了前面院子看时,已是零零碎碎,搬了不少的东西在地面上。也有许多消防队,拿了钩耙梯子,各种救火器,四处乱跑。同时,亲戚朋友家里,也各有人来慰问和帮同抢救物件的。百忙里抬起头来,看那火焰冲上天空,大半边天,都是红色。在火光中,看到墙头上和屋顶上站了许多人。尤其是注水皮管放出来的水头,犹如一条水龙在火焰中,直穿了过去,射到燕西住的那所后楼去。眼见那楼上的火光,一伸一缩,极力和水抵抗。墙后面的火光,兀自卷着几十丈大小红烟团,慢慢上升,火势还未见少煞。那些救火的人,也不知得了一种什么暗号,十几个人一齐扑上墙头,伸着钩耙就把燕西住房前面的一排低屋一齐打倒,哗啦啦一声响得惊天动地,这一下子,算是把火头已然断住。金太太站在人丛中,禁不住口里念了一声佛。凤举嚷道:“不要紧了,不要紧了,火路算是断了。”不过他们虽是在庆幸着,然而燕西所住的地方,已经在火路里面,算是牺牲了。
第一百一回 两走恸慈怀共看瓦砾 同胞作愤语全没心肝
金太太到了这时,目望着火光,已经出神了许久,忽然哎呀一声道:“这可不好了。”凤举道:“你老人家又发什么急?火不至于再烧过来了。”金太太道:“清秋呢?清秋呢?还有小孩呢?”大家猛然想起,都叫了一声哎呀。燕西在人丛中挤出来道:“我进去拿东西的时候,曾抢到楼上去找她的。可是随便怎样地叫,也不见人,后来我下楼,看到她抱了孩子走出来了。”金太太走近前一步问道:“是走出来了吗?这不是闹着玩的!”燕西道:“事到如今,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闹着玩,她抱着小孩出来的时候,我还听了小孩哭的呢。”金太太道:“既是出来了,何以不见她出来?”站在院子里的人,大家都说没人看到。金太太道:“老七不要是看花了眼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大一小,天啦,那……那……真作孽。”燕西道:“我清清楚楚看了她走的,若不是她,除非是鬼显魂。”金太太道:“老说是她,人呢?”慧厂道:“大家不要慌,好在火不要紧的了,四处找找看。”燕西抢了一阵东西,心神刚刚粗定,这时经大家一恐吓,他也慌了,转身就跑向外边去。金太太抬着手喊道:“糊涂虫,你到哪里去?”燕西道:“她胆子小,也许在大门口。”说毕,依旧向外跑。
这时,火路虽然断了,火势有没有熄灭的希望,还是不可必。加之救火队怕电线走火,已经把几个总电门都关闭了,前前后后的电灯,算是一齐熄了。大家只在暗中摸索,也没有谁敢离开东西去找人。金太太最担着一分心,一个儿媳,一个孙儿,设若不幸葬身火窟,未免太惨了。儿媳们都要救东西,既没人肯走,只得催着小兰道:“你也给我找找人去,烧光不烧光,你反正是穷骨头,为什么舍不得走呢?”小兰虽然心里害怕,已经烧了许久,恐吓的时间一长,人也有些麻木了。既是金太太催着去,不能不分身去找找。但是她也没有定见,随便跑了几个院子,一无所得的又回来了。燕西跑出了大门口,问问人,也是不知踪影,重回院子来。现在火势渐渐低下,已不至于再行燃烧。结果,算是烧了一排堆东西的空房,和燕西住的半幢楼院。平房是拆掉的,隔壁院子里,鹏振所住的也拆掉一间房。照着警察章程,失火的人家,带事主到区问话,要负失火的责任。但是体面人家,着个听差到区转一转就行了。至于失火的原因,便可以说是空房电线走火,连失察的责任,都不必去负的。这里的警察人物,对于前国务总理家失慎,有什么可说的?现在正是空房起火,这也不用金宅报告,他们自己调查所得,便是电线走火。现在金宅只两位管家,彼此都极相熟的,也不便带区问话,含糊便算了。火势既熄,把总电门重开,大家又重新来找人。这一回子,算是大家都动身了。然而由内及外,由外及内,找了几个来回,哪里看到清秋的影子?这就不能不疑心她是逃走了,或者烧在火里的了。
现在金家算又热闹起来。亲戚朋友们不断地来慰问,外面客厅里,拥挤着好多男宾,金太太上房里,是挤着全部的内眷。火的事,都扔到一边,大家议论着清秋失踪的事。有些人说,清秋抱了厌世的主义,烧死了也未可知。有些人说,她不是那样傻的人,要自杀,简便的法子很多,何必跳在火里去死呢?今晚亲戚朋友都有人来,只是冷家没理会。他们有姑娘在这里,岂有不过问之理?准是清秋跑回去了,所以冷家不必来人。倒是这一句话,有相当的理由。金太太连忙派人到冷家去打听,不到一小时,打听的人回来说,冷太太就不知道这里失火,还问七少奶平安吗?我说,只烧了几间闲房,没事。冷太太说,夜深了,家中无人,不便出门,明天再来。金太太得了这种报告,稍微镇定一点的心事,又复跳荡起来。这个人就算没有烧死,只是不辞而别,就这样走了,也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呀!大家纷纷议论,不觉得也就是东方发白。金太太再也忍耐不住了,亲自带了几个人到燕西那幢院子里去,将火烧的所在,挑掘寻找了一阵,看看可有尸首?然而寻了许久,并没有什么形迹。金太太寻过了一遍,凤举又带着人来寻找一遍,这也就太阳高照屋顶了。金太太站在这院子门边,整有二小时,见并没有不幸的痕迹,心里才算平安了许多。燕西、金荣已抢着来报告,说是冷太太来了。这句话,不能不让金太太心里一跳。
这个时候,金太太还不曾转了身子,小兰已抢着跑了来报告,说是冷太太来了。金太太心想,这个地方,怎好让她来看?只是她已来了,自也拒绝不得,因此迎着出了院子门,先在那里等着。不大的工夫,冷太太来了。她总是抱着古套的,这个日子,上身穿了夏布褂子,下面还飘飘洒洒的系着一条长裙子,那样子自然是很镇静的。金太太迎了上前来先皱着眉道:“我们不幸得很啦!”冷太太道:“是呀,昨天晚上我听说府上走了火,身上立刻就抖起来,后来听说没有多大的损失,我心里就宽了。你是知道的,我家里人口少,半夜深更,那是走不开的。清秋这孩子是大意的,这一程子总是淘气,我也没有她的办法。她昨天晚上在……”冷太太说着,一面只管向里走。她一脚踏过了走廊门,哎呀了一声,向后一退,她已看到那个很幽雅整齐的小院子,变成瓦砾之场了。她初进金家大门的时候,除了看到地面上透湿之外,其余一切如常,原来种种揣测,差不多一扫而空,倒也心里很舒服。现在看到女儿所住的地方,竟烧成了这种情形,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立刻,脸上颜色青一阵白一阵,站着也有些前仰后俯地不定。她手扶着走廊上的一根柱子,望了金太太道:“她……她……我那孩子呢?”金太太看她那种情形,脸上正也是一样的青白不定,现在冷太太既问起来,只得镇静着道:“这还有原故的,你不用慌。”冷太太道:“有原故的吗?她究竟死了没有死呢?别的我也不问了。”金太太道:“死是没有死,但是人也不见了。”于是把昨晚失火,燕西看到清秋的情形,说了一遍。冷太太道:“哟!他和她是冤家了,他的话,哪里会靠得住?这样说,我的孩子准是没命了。”只说到一句没命,早是哇的一声,哭将出来。金太太虽不愿意人家哭,然而人家丢了一个女儿,又怎能禁止人家不哭?只得靠了门框,站在一边干望着。冷太太究竟是个斯文人,在人家家里一个人放声大哭,也是不对,便掏了手绢捂住嘴,自己勉强地忍住了哭,然后揩着眼泪道:“还是在火场子里面刨刨罢,也许可以找出来的。”金太太道:“你就放心罢。你想,你的姑娘是我的儿媳,你的外孙是我的孙子,我能说麻麻糊糊不找个水落石出吗?”冷太太也不肯再说什么,缓缓地走进了那院子门,见清秋住的地方,地下的砖瓦,堆有一尺多厚,乱七八糟的在瓦砾堆上,架了几根横梁。三方的砖墙,秃向空间立着,屋子可是没了。开窗户的地方,墙上倒露了几个焦糊的窟窿。冷太太向着天叹了一口气道:“老天怎么也是专和这孩子为难,偏偏是把她住的这屋子给烧了?这孩子命苦。”只这一个苦字说出来,嗓子一哽,两行眼泪,又滚将下来。金太太道:“你放心,我决计不骗你,她实在没有落在火里。只是她这样走了,走向哪里去呢?我们然还是很纳闷呀。”冷太太又自己拿着手绢,擦了一擦眼泪,向金太太道:“我到你屋子里去坐坐罢,在这里我瞧着怪伤心的。”这句话,兜动了金太太也是心里一酸,只是人家刚停止哭,怎好又去招人家?便道:“我也有话和你细谈一谈呢。”
说着,自在前面引路。冷太太到了金太太屋子里,只见所有的陈设,收拾了一大半,桌子上椅子上,都乱放几只箱子。因道:你这屋子里,也预备搬动的吗?”金太太道:“嗳!你哪里知道?昨天晚上的火,简直红破了半边天,到处火星乱飞,不是消防队拚命的救,十幢这样的房子也烧掉了。因为火那样大,大家各逃生命,就没有顾到别人。等火势稍顿一顿,我就想起清秋来,一阵乱嚷,大家这才急了。”冷太太道:“你良心好,将来总有你的好处,你瞧,府上这些个人,没有人注意到她,都罢了,燕西和她是什么关系?也会不知道。嗳!”冷太太叹过了这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好久不曾说第二句话。小兰过来倒茶,冷太太道:“你七爷今天总应该在家吧?你请了他来。”小兰答应着要去,冷太太又道:“你可千万别说我在这里,要不然,你算白跑一趟。”金太太听她的话,很有些讥讽的意思,待要点破一两句吧,燕西这个人是没有准的,也许今天早上,真不在家。原不必作什么坏事,他一想左了,真能开了汽车满城去找清秋的。因之金太太也默然坐着。但是只管默然也不行,好好儿地也叹了两口长气。小兰去找了燕西一趟,还是一个人独自回来。金太太问道:“七爷呢?又不在家吗?”小兰道:“七爷不大舒服,在书房里躺着呢。”金太太道:“你没有说冷太太来了吗?你这个傻东西。”小兰顿了一顿,想了一下,便道:“我是照着太太话说的,请他来。他躺在沙发上,没有起身,只是说身子疲倦极了。”金太太向冷太太道:“你看这孩子,真是不经事,昨天晚上就这样闹了一下子,今天他会病倒了,怪是不怪?”冷太太道:“也不必他来了,我也没有什么话对他说。就是对他说,他不听我的,也是白费几句话。现在只有请求你,想个法子赶快把这娘儿俩找回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念着小孩子,也应当把她找着。我们亲戚,彼此都用不着瞒的,我这种穷家,哪里还拿得出钱来悬赏格呢?”金太太道:“这件事,要那样办,那就会闹得满城风雨的了。老实说一句,清秋真是走了的话,无非为了他们夫妻不和睦,负气走的,要回来自然会回来,不回来决不是报上一段广告,可以把她找回来的。”冷太太听了这话,突然将脸色一正道:“这样子说,我们就看着她丢了,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了?你是儿孙满堂的人,真可以不在乎,你想我就这一个姑娘,怎能够不挂心呢?我把这孩子,从小养到这样大,真是不容易的呀。”她说着话,情不自禁地复又哽咽起来了。拿了手绢,不住地擦眼泪,眼泪依然是不断地向下流着。金太太固然是个很精明的人,然而她的心术,却是很长厚的。她见冷太太一行眼泪一行眼泪地流着,自然虽有卫护燕西的意思,就也说不出口,只得默然坐在一边。冷太太哽咽着:“在一年以前,我决想不到今天是这种情形。我本来就苦,如今索性只留我这一个寡妇,真是苦上加苦的了。”这几句话,也不免兜动金太太一番心事,心一酸,跟着就流下泪来。两位太太彼此相对地流着泪,一句话不能说出,于是乎站在旁观地位的小兰,也不知有一种什么奇异的感触,眼圈儿一红,眼泪也要向下落。金太太一回头,见她靠了一张高茶几,有那种悲惨的情形,便道:“这倒怪了,与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做出这种缩头缩脑的样子来?”不说明,小兰倒无所谓,一说明之后,小兰倒很是不好意思,只得一低头走出了房门去。冷太太是个柔懦的人,平常就不容易和人红着脸说一句话,现时在亲戚家里,又哭又说,已觉是万分地越出了规矩,连着人家丫头都引动得哭起来,如何再好向下去说?只得擦擦眼泪道:“咳!事到如今,哭也是无益,还总是请亲母太太,想个法子,就是找不着她回来,也要打听打听她究竟是死是活。”金太太道:“这自然是我们这边的责任,就是亲母太太今天不来,不说这话,我难道也能置之不顾吗?我已经告诉他们弟兄几人,大家分头去打听。只要不出北京城,不会找不着的。”冷太太对于这个答复,虽不能十分满意,然而在事实上,除了这个,也没有第二个办法,这也只好忍耐着,不能再去作第二步的要求。便叹气道:“只要亲母太太看这办法好,我也没有什么说的。她虽是由府上走的,总不成我还要向府上要人?”金太太听了她这话,自是有些不高兴,然而看她那种凄楚的样子,决不能再与人以难堪。便道:“她究竟是个人,也没有犯什么法,当然可以行动自由。况且昨晚上,家里又是那样忙乱,她和家里人一样的逃难,谁又能够禁止她不走呢?”冷太太道:“虽然是如此说,假使燕西有一分心事关照她,我想也决不会落到这步境况的了。”金太太被这话顶住了,答不出所以然来。
恰是道之、敏之从后面进来,他们是比较和冷太太熟识些的,一齐走了进来。先安慰了冷太太一阵,然后又说出了许多办法来。冷太太道:“别的什么都不说,事情已是闹到这种样子了,不谈什么责任不责任,在情分上说,我们这位姑爷也应当来和我商量个办法。我真不料他躲个将军不见面,简直不理会我,我是又伤心,面子上又难看。”道之道:“我又要替他辩护一句,他并不是躲着伯母,他实在因为这事对不住人,见了伯母有些惭愧。当了家母在家里,他又怕更受什么责备,所以暂时不出来。等一会我必定让他到伯母家里去,想出一个妥当办法来。”敏之道:“我看伯母暂时不要回府了,在我们这里,先等一等消息罢。”冷太太道:“我在家里,只知道府上走了火,真没料到有这件惨事。家里什么事都没有安排,整天地在这儿等消息,可是不行。”道之道:“伯母家里有事,只管请便,我们这儿得着消息,随时向你府上去报告。”金太太道:“你就有事,也在我这里宽坐一会子,等他们分途去找人的带些消息回来。”冷太太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叹了一口气,抽出一条手绢,擦了一擦眼泪。那眼泪水只是一行一行地向下滚着。道之敏之只管看了不过意,只管去安慰她。又谈了一小时,冷太太见没有消息,又站起身来告辞,两手伏在胸前,向金太太作了一个揖,很诚恳地道:“亲母,孩子的事,托重你了。”说着,又转过身来,向道之姊妹,揖了一揖。大家都哗然起来,说是不敢当。金太太握着她的手道:“亲母,你放心,我还有四个女孩给人呢?你这样,不是让我更不过意吗?”冷太太垂着泪,点头道:“亲母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金太太道:“各凭各良心,我反正不能把一个孙子牺牲了。别的话能假,这一句话,我总不会假的。”说着话,执着冷太太的手,只管向外面送着,一直送到洋楼重门下,才止住了不送。道之姊妹,更一直送到大门口,分付开汽车送了冷太太回去,直等汽车开走了,然后才回来。
走到金太太屋子里,只见她沉着脸色道:“老七这东西,太可恶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全不理会,就让老母亲一人替他抗着吗?”道之道:“实在也是不对。刚才冷伯母在这里坐着,说的多好,他能够出来见一面,也让人家心里好受点。我去问问他去,这是个什么用意?”说着,就向燕西的书房里走来。走到门口,里面是静悄悄的,并没有一点声息,伸头向窗子里一望时,只见燕西躲在一张睡榻上,手上拿了一张白纸,翻来覆去的,折叠着玩意儿。目光看了那张,只管出了神,似乎东西折叠成功不折叠成功,都不在乎,只是要继续折叠着,方才有趣。道之站在门外停了一停,见他并不注意到门外,便喊了一声老七。燕西一回头,连忙站了起来,让道之坐下,问道:“你还没有回去吗?”道之道:“家里闹了这样大的事,我总得在家里安慰安慰老人家,哪能象你这样没有心肝,一点儿不在乎?”燕西道:“我怎么没有心肝?火已经烧了,烧的就是我,我算倒霉极了。我有什么法子?叫我对火场痛哭一顿不成?”道之道:“你还要强嘴?老婆儿子,生死不明,你倒坦然无事?”燕西道:“她走了,叫我有什么法子?这大的北京城,叫我满市乱找去不成?”道之道:“随便怎么说,你都有理,刚才你岳母来了,你怎么不去见一见?人家只有这个姑娘,嫁了你,只望前途光明,结果是火烧走了,你也不去安慰人家两句。假使不是文明人家,和你要起人来,你打算怎么办?”燕西两手一撒道:“让她要人得了,充其量也不过是打官司。可是我有嘴,我也会说,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哪里看守得住的?哪个丈夫,也不负看守妻子的责任吧?”道之冷笑道:“你倒辩白得有理,你会说这些个话,怎么不去对你岳母说呢?若是一个人藏在屋子里说这种话,那不算什么。”她说着话,脸可就红了。燕西倒不料道之向来为着自己的,今日也是这样有气的样子,便道:“你不要信旁人的话,以为我怎样薄待清秋,把她气走了。其实不过我忙一点,没有工夫敷衍她,她就对我不满。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她既然是对我不满,我又何必苦苦迁就她,因此二人就生疏了。你想,她忽然会搬到楼上去住,简直要和我绝交的样子,你想,我这个人能受她那种手段,对她低声下气将就下去吗?”道之道:“她搬到楼上住,不是为了你要到德国去,才气出来的吗?”燕西道:“这就不能望前推了,不是她有对我不住的所在,我也不会气出这种话来的。”道之道:“我以为这些话,都不必去说了。我作姐姐的,总愿没有人说你的短处才好。难道让大家说你虐待女人了,我还有什么面子不成?只是现在人生死未卜,你总应该把她的短处忘了。”燕西道:“不是这样说吗?我正躺在屋子里发愁呢。”道之道:“我本来也不愿多管你们的事,可是母亲说,你们的婚姻,完全是我一个人促成的,现在闹成这种样子,我要负责。我听了这话,我怎样不生气,当着你们可生可死,那样要好的时候,拚命地要求结婚,我们在一旁的人,倒能说将来一定会翻脸,拦住你们不进行吗?”道之越说越有气,嗓子也越说越高,到了最后,左腿向右腿上一架,两只手抱了左腿的膝盖,偏着头向一边看着。鼻子哼一声,冷笑道:“假如再换一个人的话,不见得比清秋好,苦还在后头呢,这倒是我料得定的。”燕西偷眼看着道之,实在有了气,这个姐姐,向来是疼爱自己,又肯帮忙,终不成把她也给得罪过来了。便站起来向她拱拱手微笑道:“不要提那些了,只要你能和我想个法子,我和她彼此两全,我没有什么不遵照办理的”道之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声道:“你还有心肝吗?事到如今,你居然还笑得出。家里固然闹得是家败人亡,你几乎也是杀人放火了。”燕西脸一红道:“四姐,你这话,也未免特重一点吧?”道之把架的大腿放了下来,在地板上,用脚连点了几下道:“不重!不重!”燕西两手向胸前一抱,昂着头,两手又一扬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大事也完了。就算冷清秋是我逼走的,我也不过陪她一走,也就完了。”道之道:“你陪她一走,这倒正合了你的计划了。我告诉你,别起那种糊涂心事,以为靠着白秀珠的力量,到德国去就可以发财。秀珠根本上就是不可侵犯的小姐脾气,你再要去依靠她,她这一分骄气,应该长到什么程度?你受得了吗?”说时,将手连连向燕西指点着。燕西板了脸道:“你那样瞧不起我,简直损坏我的人格。”道之道:“我是好话,你别以为我踢了你的痛脚,你心里难过,你要知道现时难过,比较将来难过,好得多呢。你不必和我争论,我们同到母亲那里去,看她对你说些什么?一个人有理无理,决计不是自己可以强说出来的,总得求大家的公论。你不信,就和我一同走。”说时,推了他一推。燕西身子一扭道:“我不去。”道之道:“哼!我也知道你不去呢。”说毕,一掉头走出屋子而去。
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道之到了此时,总也算二十四分不满意,一人走到金太太屋子里来,脸上还是怒气未息。金太太道:“你见着他了,他说些什么?”道之道:“有什么可说的?这孩子算是毁了。”她说了这话,也是一偏身子坐在椅子上,架了腿,两手抱着膝盖。金太太道:“你也是这样大的气,他究竟说了些什么?”道之道:“他是利欲熏心,想靠了白家一条路子去找出身,所以家里的事,无论失败到什么样子,他都是满不在乎。我也不愿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的兄弟,我要批评得他一个大不值,与我有什么好处呢?你要愿意知道他说些什么,你就自己去问他罢,我是不好意思说的了。”金太太究不知燕西说了些什么,道之既是不肯说,自也不好怎样问得。便又叫小兰再去催燕西来。这时,燕西一人躺在睡榻上,两手牵了一根绳子,只管互相扭着。眼望了天花板,口里随便地哼着。小兰站在书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七爷。燕西手里,依然牵着那绳子,不曾理会。小兰又大声道:“太太请你呢,七爷,你听见没有?”燕西一翻身坐了起来,皱了眉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在书房里静静地养一会儿神,都不能够吗?去!去!别在这里打搅。”说着这话,连连地挥了几下手。小兰怎敢和燕西抵抗,没有作声,低头走了。燕西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昨晚上抢出来的一口箱子,放在书房里边屋子,进去对箱子出了一会神,又叹了一口气。他望了许久,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料不到呀。”说时,自己一个人,想要上前去开箱子,手刚一扶到箱子盖,又愣住了,还是退了回来,依然倒在睡榻上,架着腿摇撼了出神。出神了许久,还是跳了起来,又到那间小屋子里去开箱子。箱子打了开来,一看那里面,乱七八糟的,所塞的一些衣服和零用东西,胡乱的纠缠着一处,简直分不出哪项归哪项起来。在箱子面上爬梳了一阵,好容易找出自己的存款折子和支票来。向来就怕校阅数目字,而今在失意的时候,倒要去仔细盘查几个月来挥霍的总数,这如何不头痛?因之两手抱了这些有数字的文件,猛然向箱子里一掷,又昂头叹了一口气道:“反正是花费干净的了,完了就了事罢,算什么劲儿?”
外面忽然有人插嘴道:“怎么一个人在屋子里嚷嚷起来了?”燕西一回头,原来是朱逸士来了。因道:“你瞧,糟心不糟心?好好地来这么一场火,专烧我一重院子,我现在是合了那句俗话,人财两空。你瞧,我是应当怎样办?”说毕,也到外边屋子来,一仰身子在睡榻上坐了,接着两手一拍。朱逸士也皱着眉道:“说起来,真也是怪得很,怎么偏是在这个时候,嫂夫人会失踪了?”燕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将脚在地上涂了几涂。他胸中那一种抑郁不平之气,只在几项表示上,可以知道,他简直是没有法子可以发泄出来,其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朱逸士看了他发愁,倒没有什么法子去安慰他。一看燕西分开了两条腿坐着,两只手肘撑了两个膝盖,将两只手托了头,眼睛望了地板,头发向前散着,披了满额和满脸。朱逸士道:“事已至此,你懊丧也是枉然,你没有打听嫂夫人现时在什么地方吗?”燕西道:“偌大的北京城,叫我到哪里去打听?她不下决心,也不会走。这个我倒无所谓,只是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长了这么大,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痛苦的境遇了。这痛苦,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人,还是为了东西。你给我想个法子,要怎么样解释这层困难呢?”朱逸士不禁笑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连你自己痛苦在哪里还不知道,我们作朋友的,知道从何处下手?”燕西依然两手捧了头,脸向着地板,不曾掉动。朱逸士走向前,拍了他两个肩膀,笑道:“前面客厅里,有许多人在那里,大家到前面去谈谈罢。谈谈笑笑,你就会把烦恼解除了的。”说着,拉了燕西手臂,就向书房外面拖。燕西勉强地站了起来,就让他拖着走。
到了前面客厅里,所有弟兄们的朋友,差不多都在这里。看见了燕西,大家都感到他是此次受难最重的一个人,都和他拉着手,说他受惊了。燕西笑道:“也无所谓,向来就抱着随地化缘的宗旨,火烧了,倒落个无挂无累。”说着,倒笑嘻嘻地在一张软椅上靠了背,半躺着坐下去。刘宝善口里衔了一根雪茄,竭力地吸了两口烟,闭了眼睛,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一程子,大家的运气,都不大好哟!”凤举道:“你还发什么牢骚?你的生活问题,算是解决的了。”刘宝善站起来,向凤举连作两个揖,笑道:“我的大爷,别这样抬举我,我可受不了。许多人都说我生活问题解决了,以至于想找一点儿小事混混,也不能够,人家总说我用不着忙这个。上次那个大竹杠,不都是这空气坏的事吗?再要来一下子,可要了我的命。”燕西道:“有什么要你的命?反正比我强吧?我现在真是两袖清风了。”说着话时,鹤荪嘴里,衔着一杆七寸长的象牙小旱烟袋,上面燃着大半截烟卷,身上穿了一件旧直罗长衫,可踏着一双拖鞋。他皱着眉,缓缓走进来,两手轻轻一拍道:“这回可是真正地散了。”说毕,右手取下小烟袋,左手伸平了巴掌,弯腰向着痰盂子里敲了敲烟灰。凤举皱了眉道:“我们二爷,真有点名士派,你看他这从容不迫的样子。他带了一句话到这里来报告,只说了一个头子,人家都等着听他的下文,他倒是那样没事似的,许久也不露出一个字。”鹤荪依然将小旱烟袋在嘴里衔着,向旁边一张藤椅上坐下,吸着烟卷道:“忙什么?反正没有昨天晚上发火那样着急。”凤举道:“我就让你从从容容地说罢。现在大家都在听你下半截的话,这下半截怎么样?”鹤荪道:“母亲刚才说的,说是家里一切的用途都减少了,又何必住这所大房子?她决计搬出去独自过活。你想,她老人家走了,我们还能住在这里不成?慧厂说了,她真要搬。”凤举道:“真有这件事吗?”鹤荪道:“当然是有这件事。没有这件事,难道我还成心来撒这样一个谎不成?”凤举道:“其实据我看来,也不必急急地走上这条路,只要别的事俭省一点就成了,至于房子大,是自己的,又不多花一个钱。”鹤荪道:“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住着不花钱,倘是大家搬出去了的话,租给别人住,岂不会挣了一些钱进来吗?”凤举道:“难道我们家里还差这几个钱用?到了我们家都要干吃瓦片的生活,大事就完了。”他对于这几句话,倒是轻飘飘地说出来的,可是大家一听之下,都默然地不说一句话。
燕西是不大理会各人的意思,就问坐在身边的鹏振道:“三哥对于这件事,持着什么态度?”鹏振沉吟着道:“真是大家要搬出去的话,那也好,我的意思,以为各人组织了小家庭,大家有一种方便。”燕西淡笑一声道:“现在倒是我好了,大家庭也好,小家庭也好,对我反正无所谓。我一个人,哪里也好安身。”凤举道:“你这叫胡说!难道你的孩子和媳妇,就听其自然地消失,不去找了吗?”燕西道:“就是找回来的话,她也未必能和我合作,我觉得她不下散伙的决心,是不会走的。夫妇勉强结合,那也没有一点趣味,倒是这样地痛快。”他如此一说,满屋子的人,又是一次默然。还是燕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大家别这样愁眉苦脸的了,有什么开心的话,大家谈上一谈罢。”鹤荪向朱逸士道:“你看到哪里有适合的房子没有?我倒不必要大,只要干净点就行了。”朱逸士笑道:“你这个大字当然是以现在府上的屋子为标准。可是比这小下去,三间房是小,一间也是小,究竟要小到什么程度才合适呢?”鹤荪笑道:“当然不致于小得到一间或三间房那种程度,象你们住的那个样子,也就行了。”凤举听到鹤荪所说,竟是搬定了,心中很不高兴。但是果然老太太有了这个意思,兄弟们是遵慈命而行,自己哪里干涉得了?皱了皱眉道:“这都是急其所缓的话。现在我们先要谈到火场上的善后问题,你所说的,又不是今天明天的事,忙什么呢?我看燕西倒应该到里面去,向母亲请示一下,应当怎么样去对付冷家?”燕西道:“我闷得了不得,这些人在这里,大家谈谈,也可以解解烦闷,你一定要我去见母亲作什么?见了母亲,也不过是多挨几句骂。要找人,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在报上登广告,一条是到区署里去送个报告单子,报告走失,让他们通知城内警察去留意。这两件事,似乎都此路不通吧?叫我满街满市找去,我可办不到。”凤举道:“没有法子想,难道就如此置之不理不成?”刘宝善点了点头道:“这是规规矩矩的话,七哥总应该和老太太去商量一下,事已至此,总还是图个结束,不再扩大才好。”燕西道:“怪话了。还扩大些什么,再烧一次房子不成?就算冷家和我要人,也不是我轰走的,何况我金家还有一个小的陪着去呢。”朱逸士正着脸说道:“这倒是正话,置之不理,总是不好。想办法不想办法是一事,办法行得通行不通又是一事。若是老太太方面不免责备两句,这也没有关系,总不能因为老太太责备,你就永久不见老太太。”燕西因大家都劝他去见母亲,不便坚执不去,慢慢地站起来,微叹了一口气道:“真是让我没有法子!”说了这话,于是缓缓地踱出客厅门,走向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正躺在一张睡榻上,手里拿了一挂佛珠,一手掐着,一手数着,眼睛微微闭着,似乎是心无二用。燕西缓缓走进来了,她依然在掐着佛珠,并不睁开眼来理会。燕西本想叫一声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个生平最先会说的一个字,竟一时说不出来。既不能惊动母亲,又不能来了之后,转身就走开,只得在母亲对面一张椅子上随身坐下。他手碰了桌上的茶杯,叮当一下响,金太太这才睁开眼来,冷笑一声道:“你还有工夫来看我?你不是很忙的吗?”燕西手扶着桌上的茶杯,转着杯子,远远地看看杯子上的画,并不曾作声。金太太道:“你现在脑筋有点麻木不仁吧?怎么烧了房子丢了人,你还是一点没有事似的?”燕西道:“我怎么会没事似的呢?我到现在为止,还是坐立不安。可是坐立不安,也只能急在肚里,难道我还摆在脸上,只管又说又哭地道着苦情不成?”金太太道:“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我决计搬出这屋子去。”燕西手拿着茶杯,只管转着看花纹,许久,叹了一口气。他又望了金太太正要说什么,只听李升在外面叫道:“这样热的天,就是没有什么危险,那里一股火气没有退,也不该过去,现在打伤你,你怪谁哩?主子家里,有这种不好的事,你倒要讨小便宜?”金太太便喊道:“李升,你说什么?”李升走到房门外,隔着纱帘子道:“那厨房里一个打杂的,他跑到火场上到土里去掏东西,墙上落下几块砖头,由耳朵边斜劈下来,肩膀上打肿了。他要跑来求求太太恩典,给他几个钱养伤,我把他骂了一顿。你想,上上下下,大家心里都怪难过的,他还要来求恩典,这种人简直是没有心肝。”金太太道:“他在火场里去掏东西,什么意思?”李升道:“他以为七爷屋子里,金银财宝是烧不了的,一定都埋在乱瓦乱砖里头,他趁着家里人都没有心思,想先掏出一些去。太太,你想这东西可恶不可恶?”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人心都是这样的。无知识的人,也就不必和他去计较了。”李升道:“我倒在土里头刨出一个小扁箱子,大概是七爷的,外面还没有坏,好好还锁着呢。”燕西由屋子里抢了出来道:“还有个箱子吗?怎么样的?我看我看。”李升手上提着一只二尺上下的长方形扁箱子,举了一举道:“你瞧,这不是?”原来这是一只绿漆铁皮的小箱子,原是放些信件和纸张零碎的,也不记得是搁在什么所在。有了铁皮保证,竟未烧着,这倒是出于意外的一件事了。金太太在屋子里问道:“找到一个什么箱子?里面有什么吗?”燕西道:“不相干,是个装文件的箱子。我书房里有一把同样的钥匙,等我拿去开开看。”说时,连忙提了箱子,就向书房里跑。找着钥匙,将箱子打了开来,只一掀盖子,自己倒失声笑起了。原来里面这些文件,都烧成了焦黄的,手伸着一捏,却是一把灰。因为箱子,虽是铁皮包的,不能烧坏,然而这种热气,总可以传了进去,隔了箱子,就是这样把纸给炼焦了。手提箱子,走到廊子外,就向地上一倒,以为这也不值一顾了。然而这样一倒,却是当的一声响,将脚拨开纸灰一看,原来这纸灰里面,藏着有一面镜子呢。弯腰拾起来,不觉自己是一怔。记得结婚后几天,自己端了照相匣子,和清秋照了好几张像。有一张像,在松树下面,堆了几盆菊花,清秋侧着身子看花,姿势照得好极了。自己一高兴,配了个圆镜框子,一面玻璃砖的镜子,一面是薄玻璃盖着像片。就放在桌上,不料一个不小心,把镜子打破了,自己脸上,当时很是不好看,幸而清秋不在屋子里,赶快藏在箱子里。心里还想着,等到将来彼此年老了,把这像片取出来,打破迷信。现在凤去楼空,这事到真有些可信了。心里如此想着,手上捧了一个破镜框子只是出神。身后有人问道:“站在太阳里作什么?不怕晒人吗?”说着话,那人已将镜子接了过去。回头一看,原来是梅丽。梅丽接过那镜子一看,只见里面夹了一张像片。那像片由镜框子夹缝里,漏出来大半截,都烧糊了。那在镜子里的大半截,只剩了清秋大半截影子。她接着,也是许久不作声。燕西原来出神,被她接过,就醒悟过来的。现在看到如此,便道:“你老看着作什么?”燕西只管如此问,梅丽却是不作声,依然怔怔的将镜子拿着。那镜子上面,却滴了几粒水珠。燕西低头一看,原来她哭泣着,已经滴下泪来了。燕西道:“你这是作什么?”他不问则已,他一问之后,梅丽索性哭得息率有声,那泪珠像抛沙地一般流了下来。燕西道:“你这是怎么着?站在大路上哭,人家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梅丽道:“你不欺负人吗?你你……你多损呀?我看着这像片,好象清秋姐就烧死了一样呢。”她说着话,一扭身子就跑了。燕西听她所说,虽是小孩的话,然而自己心中,为了这事,却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赶紧走回书房里去,将房门一关,两手托了头,靠着书桌坐了。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敲着门,连叫了几声七爷。燕西糊里糊涂的,叫了一声进来罢。却是金荣推门进来,低声道:“唉!你也别伤心,保重身体要紧。前面客厅里,开一大桌饭,我怕你吃不下去,叫厨房作些清淡的,送到屋子里来吃好吗?”燕西道:“不必,我吃不下去。”金荣道:“你总得吃一点,饿着肚子也是无济于事。”燕西站起身来,又复坐下。金荣见他有些徘徊不决的样子,又道:“七爷,你早上一点东西都没有吃,总得吃一点。到了下午,你总还有些事,若是一点东西不吃,你会病的。”燕西叹了一口气道:“象这日日向下落的家庭,死了倒也干净,省得用眼睛来瞧,也省得伤心。”金荣道:“你吃得了多少,你就吃多少,可是你到大家一处坐着谈谈心,也是好的。”燕西站了起来一顿脚道:“好罢,我就依了你的话。”他说着,就走向前面客厅里来。
这时,前面一桌宾主,都坐下了,举了筷子要吃菜,一见燕西到了,都站了起来,向他乱招着手道:“加入加入!”燕西往常遇到大群朋友的所在,有人欢迎他,他一定是欢欢喜喜的,也嚷着加入。这次可是例外,只是皱了眉毛,淡淡地一笑,在下手一张空椅子上坐下。这一群人中,现在要算赵孟元最快活,因为他并不曾受金家势力消歇的影响,而且自己在官场上另开了新路径,还是很活动。所以在全桌上,他是最高兴不过,话也说的最多。他首先向燕西笑道:“七哥是个快乐之神,向来不知道这个愁人的愁字是怎样写,而今也是这样老皱着眉头。凡事总得看开一点,别尽管向失意的地方想。我们大家也都在和你想法子。你烧了一点东西,当然不算什么,就是尊夫人,我们详细地讨论了一番,不带孩子去,她或者有什么意外。带了孩子去,决不忍心抛了孩子怎么样的。”燕西踌躇了一会子,望了桌上这么些个人,开口要说一句什么话,忽然又忍回去了。赵孟元道:“你想想,我这话不对吗?”燕西没有作声。桌上的人,可就根据了赵孟元的话,大家讨论起来。燕西本是要坐到大家一处来,把这件事暂时丢了的,不料大家所议论的,偏偏是这一件事,不免惹起了心中无限的烦恼。因之索性一句不提,只管听旁人说去。但是口里虽不说话,同时也就吃不下东西去,手扶了筷子,只拨弄着碗上的饭粒,夹了几粒,送到嘴里去,并不曾扒上一口饭。凤举看到,皱眉道:“我看你这样子吃不下去,那就不必吃了,勉强吃下去,回头心里更是不好受用。”燕西将筷子一放,将碗一推,就下桌来,坐到一旁去。凤举究竟是个长子,看到家中连出事故,心中也是抑郁不欢,只吃了大半碗饭。鹤荪心里儿自惦记着分居的一件事,不大说话的人,也更沉默。鹏振深知清秋和自己夫人不大合适,很觉得自己夫人,对她有些过分的地方,那末,清秋出走,多少有点责任,心里也是不安。这四位少爷,都是忧形于色的,在这里的朋友们,自然是不能喧宾夺主,很快地就把一餐饭吃完,桌上许多碗菜,竟有不曾下箸的。凤举绕着桌子走了一个圈子,叹了一口气。因对刘宝善道:“二爷,我们聚餐的时候,总算不少,像这样赴鸿门宴似的吃饭,大概不多吧?哎!风景已殊,举目有河山之异。”
鹤荪接过听差的手巾把,擦了一把脸,自在身上拿出烟卷盒子,取了一根烟卷,放在旱烟袋头上。拿出身上的自来火盒,划动了火机,盖子一掀,火焰一冒,偏着头,将烟卷就了火焰吸上。盖了自来火盒,缓缓的放进口袋。却趁着这时,喷出两阵浓烟来。悄悄地坐在一张藤椅子上,人向后一躺,便架起腿来。见旁边茶几上放有两张印刷品,顺手拿来,两手捧起,挡了面孔看着。凤举道:“鹤荪,昨晚起火的时候,你在哪儿?”鹤荪依然在看印刷品,随便答道:“在屋子里睡着呢!”凤举道:“你起来了没有?”鹤荪道:“家里失了火,焉有不起来之理?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凤举道:“我看你这样从从容容的样子,一定是疾雷起于前而不变色,大家烦闷极了,你好象没事。”鹤荪这才一放印刷品,站了起来道:“你叫我怎么着?我向着大家哭一起子,跳一起子,事情就太平了不成?”凤举皱了眉道:“你简直是语无伦次!”鹤荪且不理会他。见赵孟元正背了手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便喊了一声老赵。他一回转身来,鹤荪笑道:“我现在知道古人说的什么诗以穷而愈工,那倒是一句实话。你瞧我们大爷,不过三分钟的工夫,肚子里急出好些典故来了。”大家也正觉凤举今天何以大抖其文?鹤荪一说破,大家想着,不由得哈哈一阵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可是又引起一阵麻烦。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卿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凤举兄弟在客厅里吃饭,悲极转喜,大家笑了一阵。就在这时,李升由外面走进来,走到凤举身边,低声道:“老太太请。”凤举看李升有一种郑重的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便跟着走了出来,也低声问道:“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吗?看你这样子,倒好像有什么大事。”李升道:“老太太刚才由客厅外面过,脸色很不好看。到了屋子里,就分付我请大爷。”凤举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事,一走到屋子里,就看到金太太沉郁着脸色,端坐在那大椅上,凤举进来,她许久不作声。凤举虽是不畏惧母亲,然而在这家难期中,母亲心里悲痛之时,自不能不加上一分小心,因走近前来,低声道:“有什么事吗?”金太太又将脸色一沉道:“你们都是些毫无心肝的东西!到了现在这种时间,你们还能够大吃大喝大乐?”凤举远远地坐下道:“你是听见我们刚才在客厅里说话吗?这都因为刘二爷这班朋友,今天一早就来了,家里的便饭,留着他们吃一顿。我们有什么可乐的?不过因话答话,笑了两声。”金太太道:“还笑得出来吗?”凤举道:“我们家里不幸,朋友家里没有遭不幸,自己不笑罢了,难道还……”金太太手一拍椅子靠道:“我恨透了你们这班东西了,事到如今,你还强辩?我坐在这里,是日坐愁城,今天下午,我就到道之那里去住些时,这家不管了,由你们闹去罢。好在也就只剩了这一所空房子。”听到这里,凤举不觉得颜色一正道:“你若是气头上的话,我就不说了,若是你真有这个意思,我可要说一句,这是行不得的。无论怎么样说,多少还有四个不中用的儿子,难道家境一不好起来,这四个人就是如此无能,娘也供养不了,让你到亲戚家过活去吗?你可别去。”金太太道:“我愿到哪里去,我身体上的自由,谁管得着?我到她那里去,她能给我一种安慰,你们呢?昨天晚上这一场火,我看不是无缘故的。我这一所房,还值几万块钱,我要保留着,我得想法子保留。”金太太说着话,脸上可是变成了红色,似乎很生气。凤举用右手五个指头在桌上轮流地敲了一阵,眉头紧锁着,这样子约摸有三分钟之久,在沉默的当中,极力地思索,终于是想出了一句话,冷冷地道:“这样说,你是要大家搬出这一所房子去?”金太太一点头道:“对了。到现在,我为什么不打一打算盘呢?我的几个存款,已经全分给你们了。我不但没有了进款,而且也没有了积蓄。现在排场虽然小了许多,但是每月伙食用费,依然得拿出一两千块钱去,这样下去,不到三年,我要穷个精光了。管他呢,只要大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也就能对付一日,就过一日。现在你们在一处,除了用小心眼儿之外,快活的还是快活,胡闹的还是胡闹,这不闹到大家同归于尽,你们不会觉悟!我勉强维持这一大家人,那不是维持大家,是送大家上死路了。”凤举听母亲这一顿申斥,羞惭之下,不免愤激起来,突然向上一站道:“你这话说得是对的。不过真是大家要过下去,决计不能这样没有办法的向下过,除了老七现在还没有收入而外,我们兄弟三人,当然每人每月要摊出一笔款子来,维持家用,以后就不至于要你出钱了。”金太太道:“现在的家用,就算每月一千块钱罢。我问你们,每人能摊三百块钱出来不能?”凤举顿了一顿,又坐了下去。右手伸了一个食指,在茶几上连连画着圈圈,缓缓地道:“这总可以的吧?”金太太冷笑一声道:“这总可以的吧?”凤举不敢说了。那手指头依然在茶几上去画圈圈。母子都默然了一会子,金太太道:“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你们有这样一天,只要你们自己养活着自己,不再闹什么亏空,我也就觉得是福星高照了。我叫你来,并不是商量这一件事,我早有了这个意思,还没有决定哪一天实行。现在就是叮嘱你一句,家门的祸事,重重叠叠而来,虽然你们抱了那种达观主义,满不在乎,不过也只宜放在心里,不可摆在表面上。人家说你们一句全无心肝,我也不去管他,若是人家说到我和你死去的父亲,会养出你们这种儿子,可是替我们添了一行罪,我想你们总也有些不忍心。我话说到这里为止,外面还有你们那些好朋友在那里等着,你快去高谈阔论罢。”凤举听了母亲的教训,看她的脸上,又是没有一丝笑容,觉得母亲真是气极了。便踌躇着不敢走。金太太看了凤举刚想起身一站,复又坐下,便冷笑道:“你不用做出这种样子来。你们弟兄,对于我的话,只要十句肯听一两句,我们家里,又何至于冰山一倒,大家就落成这一步田地?要好也不在现时这一下子工夫,你去罢。”凤举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直跟着说下去,又怕把话说僵了。只得还是站起来,缓缓地向外走去。到了客厅里,原人都在,只差了鹏振。凤举便问鹤荪道:“老三呢?”鹤荪道:“他说要出去一趟,但是没见出门,似乎是到屋子里换衣服去了。”凤举道:“他哪是要出去?……”说到这里,一看屋子里,还有许多的朋友,把话突然忍耐下去了。朋友之间,谁也明白大爷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三爷是个最会打算盘的人,大爷只这一句话,已经把他对三爷的态度,完全表示出来。这话不好让大爷再说下去,再说时,三爷的面子就要不好看的了。大家就趁着凤举说话顿了一顿,抢着说着些别的事情,把这种话锋牵扯开去。凤举躺在藤椅上,向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道:“心有余而力不足。”燕西道:“什么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凤举皱着眉,将头摇了一摇道:“说起来很牢骚,我不愿谈,回头到里面去问问,自然明白。”
燕西听了这话,也就明白十之八九,心里想着,果然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要分散了。倒剩了我一个孤独者,这应当和谁去混在一处?母亲是不大满意我的,几位哥嫂,既是说各立门户了,我哪能去附和他们?二姨太,两个姐姐,更是不能合作的了。燕西由前想到后,真是全家散了的话,谁也不能和自己同在一起住着。一个人住着呢,又寂寞不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秀珠,一同到德国去。到了德国有事就作事,无事就读书,总比在家里捧着膀子赋闲好得多了。他如此一想,心里无限的烦恼,似乎又解除了一点。最好是马上到白家去,和秀珠谈上一谈,更是安定。然而这个时候出门去,未免令人注意,要到秀珠那里去,更是招物议。心中一不耐烦,坐在许多人一处,人家说些什么,都未曾听到。有心事不如自己到一边想去,如此一转念头,马上起身到书房里去。走进房,先静静地躺了一会,躺着不能安定,爬起来又在走廊上徘徊着。徘徊了好久,依然走到屋子里,在睡榻上躺着。伸手一按电铃,金荣走了进来,不等他开口,燕西便道:“你知道吗?我们快散伙了。”金荣听到这话,不明他用意所在,站在一旁,倒愣住了。燕西又问道:“你没有听见说吗?”金荣笑道:“听见说的,这不过是老太太一时气头上的话罢了,你别多心。”燕西道:“决不能是气头上的话了,一定要成事实,你看要怎样办?”金荣哪知道燕西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停了一停,慢慢地道:“我向来就是伺候七爷的,当然还是伺候七爷到头。”金荣总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燕西摇了一摇手道:“唉!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问你的事,我是问我自己的事,你有什么办法没有?”金荣真不料七爷会说出这话,竟要自己作军师,便笑道:“你这是笑话,怎么叫我出什么主意哩?”燕西道:“那要什么紧?真知道我事情的人,为数就不多,所以能替我想法子的,也就只有几个人,你说对不对?”金荣听了他如此说,虽然也可以出一点主意,但是一想到主仆之分,以及燕西的为人,还是不乱说话为妙。因此笑了一笑,向后退着,作个要出门的样子。直退到门边,才道:“你也别急,再过两三天,大家心里一安,就不会这样烦恼的了。”说毕,他反带着门就退出去了。
燕西为了没有法子,才想到叫金荣来问,不料金荣也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一人便静静地在屋子里躺着,也不叫人,也不出门。因为听到冷太太留下了的话,回家去看看,下午还是要来的。不料这天下午,冷太太却不曾来,而且也没有派人向这边来打听消息。心想,这可怪了,在这样紧急的时候,他们那一方面,竟会突然地停止打听消息,难道放弃了干涉主义,听其自然了?想了一阵,在屋子里又坐不住了,便踱着步子,缓缓地走到金太太院子里来。先在院子门口站了一站,听听金太太在屋子里有什么表示没有?听了许久,却是寂然,不知道金太太在休息着,还是不在屋子里?因此虽然缓向里面走,却极端地放重着脚步,但是一直走到窗户边,依然不听到屋子里有一点声音。这样看起来,简直母亲不在屋子里了,于是放开脚步走进去。他将门帘一掀,走进门来一看,这倒出乎意料以外,原来除了屋子里坐着金太太而外,还有二姨太和敏之姊妹仨。大家都是愁眉不展,对面相向,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燕西进来了,梅丽向他脸上望了望,问道:“怎么脸上出那些个汗?”说着,在身上掏了一条手绢,向燕西身上一扔。燕西道:“我没有出汗啦。”说着,拿起手绢,向脸上去揩,揩了几揩,并没有什么汗。因道:“我照着镜子,也看到脸上是黄黄的,这不是出汗,是出油。”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燕西道:“这是真话,笑什么?天气太热,或者是人过分地着急,脸上都会出上一阵黄油的。”金太太已是不笑了,便道:“据你这样说,你倒是很着急的了?不过要打你去出洋的算盘,倒是这样大家散了伙的为妙。你应该快活才是,怎么倒会着急呢?”燕西皱了眉道:“你老人家,一天到晚地嚷着散伙,真是散了的话,可合不起来。”金太太冷笑道:“你以为我愿办到九世同堂呢!”说完了这句话,她又不说了。她斜靠了躺椅坐着,正了颜色,并不看人。敏之姊妹,也是各靠了椅子背,仿佛各人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二姨太手上找了一张报纸,很无聊地看广告上的图画。因为她虽然认识几个字,却不通文理的。大家都是这样地闷着。燕西要一人打起精神来说话,也是很勉强,自觉坐着无味,站起身来,便向外走。走到房门口,手一掀帘子,金太太道:“哪里去?多坐一会子,要什么紧?”燕西被母亲这样一喊,只得转回身子,依然在原处坐了。皱着眉道:“我在这里,看到大家都是很发愁的样子,我坐不住。”金太太道:“岂但这屋里你坐不住,我看乌衣巷这一所房子,都没有法安顿你的大驾了。”燕西听了,却不敢作声。金太太又道:“到了现在为止,清秋的消息,还是渺然。你虽不管这些,我总不能不担一点心,我已经出了一个赏格。虽不便登报,请亲戚朋友口头传说出去,把她母子寻回来的,酬洋一千元。有报确实消息的,酬洋五百元。同时,你也可以做一则广告,登到报上去。就说无论什么事,都好解决,只要她回来就行。至于这报登出去,不用彼此真姓名,要怎样使她知道,这却在乎你。”燕西道:“闹来闹去,还是要闹到登报,我认为不妥。”说时,两手环抱在胸前,昂了头,只管出神。金太太道:“你打算听其自然吗?不必说什么感情不感情了,就是敷衍敷衍面子,你也应该有点表示。”燕西昂了头,还是在想着,不过他的脚,却随着颠簸起来,正是更想出了神。梅丽抢着答道:“这是应该的。假使七哥不肯出这个面子,我金梅丽不在乎,报上用我的名字得了。”二姨太手上兀自看着广告,这时突然将它向下一放道:“回头你又要怪我多事了。只要是登报,管是谁出面子,不总是会闹得无人不知的吗?”梅丽站了起来,头一偏道:“倒要你帮着他说,他更要不听大家的话了。”金太太向梅丽瞪了一眼道:“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还是这样的呢?你要知道,以后大家分开着来过了,你就得全靠着你妈一个人。她虽比你少认识几个字,比你多活二十年,这见识就多着呢,你若是不听她的话,还是这样子闹脾气,你母亲一伤心,不理会你了,你才是苦呢。这大岁数了,你还当着你是小孩子吗?”梅丽对于她亲生母亲,实在是很怜惜的,只是让这位老实的二姨太惯坏了,一点子事,就使小性儿。而这位二姨太每逢说话,又不免露怯,梅丽一番好心,总要纠正过来,所以常是在人前抢白她母亲。今天这几句话,本来也不能说是坏意,现在金太太于伤心之余,切切实实地说了这几句话,也正是字字打入梅丽的心坎,一念母女二人,果然离开了家庭,那种情形,自己正是冷清秋第二。而这位老实的母亲,晚景也就不可以言宣了。心里想着,低头不语,不知不觉地,竟会掉下几滴眼泪来。敏之笑道:“一说你娇,你更是娇成一朵鲜花了。说你这样几句,你会哭起来,怪不怪呢?”梅丽听到这句话,既不便否认自己撒娇,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只是低了头垂泪。燕西望了她许久,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够瞧的了!你还趁着这个时候,来上一分,那是什么意思呢?”金太太道:“什么是够瞧的?谁说了你什么来着吗?到了现在,我看你没有发别人脾气的余地吧?”燕西道:“我当然不能不担点忧愁,但是说我一定要负什么责任,我是不承认的。你想,一是说我一定要负什么责任,我是不承认的。你想,一个人愿意牺牲的话,有手有脚,随时可生可死,旁人哪里看守得住?”润之道:“一件事情,总有一个起因……”金太太向她摇了一摇手道:“别说了,对这种人说话,那是对牛弹琴。”说着,脸向了燕西道:“我也没什么话对你说了,你去罢。”燕西一想,一会子叫住我有话说,一会子又轰我走,也不知道母亲这是什么意思?虽不立刻就走,坐着也就没有作声。金太太望了他两手向后倒挽着脖子,枕在睡椅上,两只脚半悬着,在地板上带点带踏,很是无聊的样子。因用手一挥道:“我说了没有什么话和你说,就没有什么话和你说,你还在这里候些什么?我们这几个人,还有别的话要谈呢。”燕西站起来道:“既是不让我听,我就走罢。”说毕,无精打采地走出房去。站在廊檐下停了一停,却也没有听到谁说什么,只是金太太叹了一口长气。
燕西也明知道母亲不会有什么事可以对着许多人说,倒不能对儿子说,因此也就走回书房里去。一推门,有一个客笑面相迎,却是谢玉树。燕西道:“好久不见,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谢玉树道:“我听到府上有点不幸的事情,所以,我赶来看看。”说着,偏了头看着燕西的脸色,呀了一声道:“你的气色不大好。”燕西一拍手又一扬道:“当然好不了,人财两空,气色还好得了吗?”谢玉树道:“伤了谁?”燕西道:“不是伤了,是跑了。你老哥总算是个有始有终的,她来的那一天,有你在此,她走的这一天,又有你在此。”谢玉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还假装着不知道,就对燕西道:“你和我打什么哑谜?你说的这话,我全不知道。”燕西道:“我们少奶奶趁着起火的时候跑了。不但是她跑了,还带走我一个小孩呢。”谢玉树正着脸色道:“这话是真?”燕西道:“跑了媳妇,决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还撒什么谎?”因把大概情形,对他说了一遍。谢玉树道:“你们是完全恋爱自由的婚姻,都有这样的结果,这话就难说了。”燕西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才叫是婚姻自由呢。”谢玉树道:“或者是嫂夫人一时气愤,急于这样一走,出她一口气,在亲戚家住个三五天,也就回来了。”燕西道:“你这话,若在旁人,或者可以办得到,至于这位冷女士,她的个性很强,恐怕不是这样随便来回的。”燕西说着话,可就躺在藤椅上,腿架了腿,只管摇撼着,口里哼着道:“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谢玉树突然将脸向燕西一偏,问道:“你这是说嫂夫人的吗?未免拟于不伦吧?”燕西依然摇着他的腿,淡淡地道:“这里头的原因,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谢玉树笑道:“不是我老同学说话不知轻重,在你满嘴文章之下,也不应该说这话。纵然你对这位嫂夫人,不免十斛量珠,你所得的,恐怕也不止一副泪痕。天下人都是这样的,只会朝前想,可不会朝后想。”燕西道:“若是照你这个说法,我以前不成其为人了。”谢玉树道:“这是笑话,你别多心。现在既是嫂夫人已出走了,当然要想个善后办法。在这个办法之中,你有用着我的地方没有?若是有的话,我可以效劳。”他说着这话,脸上现出很诚恳的样子,决不是因话答话的敷衍之词。燕西心里想着,这位先生却也奇怪,我和他的交情究竟不过如此,至多也还是我请他当过一回傧相之后,才略微亲热。不料他常是和我表示好感,这次还由城外远远地跑来慰问。慰问了不算,而且还愿效劳,这未知是何理由?谢玉树见他在一边沉吟着,倒以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相托,便道:“我们这样交情,当然用不着什么客气,只要是我可以办的事,我一定去办。”他一面说着,一面望了燕西的面孔,静等着他的回答。燕西何曾有什么事要拜托他?经他如此很郑重地一问,倒不能置之不答,便故意沉吟的样子,心里去想着主意。因也放着很郑重的脸色道:“只是这一件事,未免令你为难一点了。”谢玉树道:“为难不要紧,只要是办得到的。不要是为难而又办不到的就得了。”燕西道:“冷家那方面,我当然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可是他们执着什么态度,我又不知道。我那位岳母,就是早上来过一趟,以后并无下文。我自己既不便去探听他们的意旨,非找个朋友去问问不可。你对于我们的婚姻,总也有点关系,所以我想请你去一趟。”谢玉树不待燕西再向下说,将身子一站,慨然答道:“可以可以!若是这一点事,我都不能效劳,那也不成其为朋友了。什么时候去呢?”燕西道:“那方面说了,今天下午,再来给我的回信。既是他们答应来,我们先别忙着去。要不然,倒好象我们只管将就人家了。”谢玉树听了这话,也摸不清燕西是什么意思,既然是叫我去打听消息,可又说是今天别忙着去,却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因笑道:“你觉得那些话应当怎样地辗转说的为妙,我就怎样的说。现在我已经把演说这一道本事,练习了多次,总不至于见人说不出话来的了。”燕西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难得你老远地跑进城来,今天不必回去,我们痛痛快快地谈一下子。这一次长谈,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打算出洋了。”谢玉树也仿佛听到人说,他要和另一个爱人,一同到德国去。在他夫人走失之后,他说得如此肯定要出洋去,这里当然不无问题,自己却不便跟着问下去。断章取义的,只能答他上半截的话,便道:“好极了,我也很愿意和你谈谈。但不知你有事没有?可不要为陪了我闲谈,耽误你的正事。”燕西道:“我有什么正事?正事不过是伤心罢了。”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时,金荣进来换茶,燕西道:“谢先生老远地到城里来,大概肚子也饿了,你到上房里去看看,有什么点心没有?装两碟子出来请请客罢。”
金荣答应着走到上房里来,便向金太太要点心。金太太屋子里坐着谈闲话的这班人,依然不曾走开。金荣走到廊檐下,见他姐姐正出来,便迎着道:“请你向太太问一声,有什么干点心没有?七爷来了客。”金太太在屋子里已经听到了,倒插嘴道:“什么干点心湿点心?叫他少高兴罢,什么人来了,他特别恭敬?”金荣走近窗户道:“是那位当过七爷傧相的谢先生来了。”金太太道:“他怎么会来了?平常是不大肯来往的呀。”梅丽道:“妈这里有点心没有?我们那里,倒还有些西洋饼干和陈皮梅,倒可以凑两个碟子。”金太太道:“未免俗气,客来了,摆什么干果碟子?”梅丽道:“人家的学校在乡下呢,老远地跑了来,大概也就饿了。陈二姐,你到我屋子里那玻璃格子里去找一找,那玻璃罐子里有些吃的。”她站起身来,脸向了窗子外,这样地说着。润之笑道:“你倒这样子热心。老七来了客,与你什么相干?”梅丽脸一红道:“这算什么热心?七哥叫人进来要东西,一点也要不出去,岂不扫了他的面子?”金太太道:“不用什么干点心了,金荣可以问问那小谢吃了饭没有?若是没有吃,干脆让厨房里和人家下碗面吃。”润之道:“妈又好象跟人家很熟似的,怎么叫起他小谢来?”金太太道:“我听到老七和别人谈到他的时候,总是叫他小谢,不知道倒有多大岁数了?”梅丽道:“比我们七哥……”她一个不留神,又插嘴了,等到自己感觉到不对时,不免顿了一顿,下半截话就说不出来。金太太望了她的脸道:“怎么说了半句又不说了?”梅丽道:“我也是听到七哥说过,说这个姓谢的比他小一岁,知道准不准呢?”二姨太道:“说起和老七当傧相的,我看他们,都不会比老七年纪大的,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一个?”润之道:“别研究这年龄问题了,还是先让金荣到厨房里去要点心,人家可还饿着呢。这个人和我可没什么交情,我不过白说一声。”说着话时,眼光可就向梅丽瞟了一眼,梅丽脸子只朝着窗外,没有理会。金荣站在外面,屋子里所说的话,都听见的了,便道:“太太,我就到厨房里看看去罢。”说着,便走了。金太太道:“这个人来了,我想老七应该有点感触才对。当日娶新媳妇儿的时候有他,于今新媳妇跑了,又遇见了他。倒是这两个作傧相的,有一个人占了便宜去,把我们佩芳的妹妹讨去了。”润之道:“两个之中,只有一个占便宜,那还不足为奇,那个没有占便宜的,可是也在打着糊涂主意呢!”金太太道:“这小谢也有什么意思吗?你说是谁吧?”润之向屋子里的人,都看了一眼,笑道:“有是有一个人,不过我不知道猜的对不对?”梅丽听润之说到这里,坐在二姨太身边,把她母亲看的那张报,她倒拿过去看了。金太太是个周游世界,经过两个朝代的人,从幼也是金粉堆里长出来的,虽然时代思潮不同,然而儿女之情,总跳不出那一个依样葫芦的圈套。这会子她看了梅丽的举动,和润之的口吻,已是昭然若揭了。一个作母亲的人,当然不便将女儿的隐秘,在人前突然宣布出来。所以金太太心里虽然明白,这时却也不便跟着说什么,只微笑了一下。敏之究竟持重一点,她怕太说得明白了,二姨太夹枪带棒一阵乱嚷嚷,就更是不好收拾。因之找了别的几件事来谈着,把这话扯了开去。本来金太太心中烦闷得很,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不提也就不提了。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到了这天晚上,冷太太那方面,依然不曾有人来探问消息。金太太心里倒纳着闷,难道这位亲母,对她姑娘倒是如此不注意?莫非这里头别有作用?但是以作用而言,也不过是在法庭起诉。然而看这位亲母,又不是那种人物,倒真的有些猜不透,金太太一人闷想了一会子。到了晚上,究竟放心不下,便把燕西叫了进来,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他。燕西道:“他们家里几个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拿不出主意来罢了。我已经托了谢玉树,明朝到冷家去走一趟,看看他们有什么意思没有?好在我已经照妈的话实行,在好几家报纸上登启事了。稿子是小谢拟的,说得很恳切。那末,明天拿了这张报到冷家去,说话也更好说一点。”金太太道:“留了底子没有?先给我看看。”燕西道:“留了的,我原打算先送给你来看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稿纸,交给金太太。接过来看时,是一张玉版笺,上面写着行书带草的几行小字,觉得清秀灵活极了。金太太道:“这就是那个姓谢的亲笔字吗?现在学新文学的人,写出好字来的,倒是很少。有些人简直不用毛笔,全是用钢笔写字呢。”说着,看那启事道:
二松轩主人鉴:君抱幼子不辞而别,大难之余,倍增悲痛。某反躬自问,数月以来,对君虽有不德,而出入参商,君亦有所不谅。去留死生大计,苟意已决,非他人所可阻遏。君果以某为不足伍,欲另觅生机,从容商议,以瞻其成可矣。若以一走了之,于事既无可结束,徒增两家堂上之忧,非计之得也。君从兹与某绝,不愿晤乎?果尔,某亦不必相强,请于书面提出意见,以示标准,某自当于力可致处,尽量照办。夫叶落不起,水覆难收,事已至此,岂能强求,君殊不必有所顾虑也。纸短情长,不尽欲言,谅之察之!
知白
金太太念了两遍,笑道:“咬文嚼字,未免有点酸气。”燕西道:“文字虽然酸一点,我的意思,倒都已包括尽了。我看他起草的时候,倒有点费劲。”金太太道:“这不去管他了,这二松轩主人,就是清秋的别号吗?”燕西道:“她以前写东西闹着玩,喜欢署这个下款,只要她见着报,一看就明白的。”金太太道:“咳!启事只管登,我看也是白费力,尽尽人事而已。姓谢的既答应了明天到冷家去,你请他过来,我有几句话当面嘱托他一番。”燕西道:“他怕见生人的,有什么话我代说得了。”金太太道:“我还是见不得你的朋友,还是怎么着?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和我说话?”燕西道:“你没有听清楚我说吗?他是见生人说不出话来的。”金太太道:“你更是胡说了。既是他见生人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你倒推他去代表呢?”燕西道:“这也不懂什么原因,他对于我们家里少奶奶小姐,都格外不好意思相见,我想也许是那回当傧相让人看怕了吧?”金太太道:“这话不通,你把他请进来。”燕西见母亲一定要见,只得到书房里去对谢玉树说了。谢玉树脸一红道:“这又是你和我惹下来的麻烦。我还是去见不去见呢?”燕西道:“你若不去,连我都要受申斥的,说我不会传话呢。”
谢玉树听了这话,面子上虽然很是害羞,可是心里想着,果然金太太要见我作什么,这倒不能不持重一点,免得人家说我不郑重。于是站了起来,整了一整西服领子,又摸摸领带,最后,还扯了一扯衣摆。燕西笑道:“你这样郑而重之的,倒象是戏台上唱戏,小官要见大官一般。”谢玉树道:“老伯母特意来叫我去,我怎好不整齐衣冠?宁可费事一点,也不要失仪呀。”他口里如此说着,对了壁上悬的镜子,又照了一照,他分明是整齐形态的决心,虽然是有人在一旁议论,却也是不顾的呢。燕西看他如此,心里也就明白一点,于是不再去说破他。引着他到金太太这院子里来,自抢上前一步,替他掀着帘子,同时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只管进去。谢玉树听了这话,连忙伸着手向头上一举,打算把帽子取了下来,不料是自己过于小心了,原来头上并没有戴帽子,自己倒不由得好笑起来。然而第一个感觉如此,第二个感觉,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误,赶快忍住了笑,一低头走了进来。刚一抬头,便见金太太含着笑容,由一个内室走了出来。谢玉树远远地立定了脚,便向前行了个鞠躬礼,然后才慢慢地移步上前。当他这样向前走路时,脸上不免有点红色,然而他自己也曾感觉到,竭力地镇静着,不让红色晕上脸来。金太太早已知道他是善于害羞的人,不必让他难为情,先就向他道:“请坐请坐,谢先生和燕西是多年的老同学,到这里来了,也象家里一样,请不必客气。”谢玉树点着头,连说:“不客气,不客气。”这个大屋子里,算是金太太招待内客的,桌椅很多。燕西怕他不知道向哪里坐下去才好,便伸着两手,带拦带推,把他引到金太太向来喜欢坐下的椅子边坐下。谢玉树一看这屋子里,有湘妃竹的桌椅,有红木大理石的桌椅,有细藤的桌椅,四处罗列,并不带一点洋气。绿纱窗配着绿色的细竹帘子。映着这屋子里自然有一种古雅之气。虽然是这种天气,屋子里自然凉风习习的。他心里想着,不说别的什么,只看这一点布置,这位太太就不是平常人的胸襟。金太太在他对面一张藤椅上坐下,对他更是二十四分的注意。燕西总也怕谢玉树回答不出话来,只得为他先容,因道:“我托你到冷家去的事,已经和家母说了,家母很同意。”金太太道:“谢先生为我们家的事,老远跑了来,又要耽误了功课。”谢玉树笑道:“伯母太客气,小侄也不是那用功的学生,这样进城一趟,哪里就算耽误?”金太太道:“不必那样说,你看我们老七,不是和谢先生同学同班吗?谢先生在大学好几年了,他的成绩又在哪里呢?”谢玉树道:“这因为燕西打算出洋去,所以耽误了。”金太太一看燕西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究是自己的儿子,也不便让他十分难堪。于是转过一个话锋,就问谢玉树道:“谢先生还有几年毕业哩?”谢玉树道:“早哩!还有三年半。”金太太道:“好在年轻,那也不要紧。”谢玉树微微皱了眉道:“只是在经济一方面,支持不过去。”说着话时,偷眼看看金太太的脸色,看她对于人的贫寒,是不是表示同情?金太太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道:“天下事都是这样。有钱读书的人,书偏是读不出来。这极肯读书的,经济上又维持不了。府上现在还有什么人呢?”谢玉树道:“就是家母在堂。还有一位家兄,在省城中学校里当教员,除了养家而外,还要帮助小侄,简直周旋不过来了。”金太太点头哦了一声道:“令兄贵庚是?”谢玉树道:“三十岁了。小侄倒只有十九岁,兄弟的年龄,相差得是很远的了。”金太太道:“令兄有了家眷了吗?”谢玉树踌躇道:“家寒……”金太太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便笑道:“这很不算什么,哪一个富贵人家,能荣华一辈子?哪一个清寒人家,又会穷苦一辈子?天下的事,还不是在于人为吗?”谢玉树道:“不过象愚兄弟,才学疏浅,年事又轻,恐怕救不了自己的穷。但是小侄自己也很明白,决不能自暴自弃的。”金太太听他于说穷之后,自己又夸上了一句,心中也好笑,这孩子别看他斯斯文文的,倒也有些小心眼。因笑道:“除此之外,府上还有什么人吗?”谢玉树道:“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人,我们的家庭,真是简单极了。”金太太道:“府上是余杭,就住在杭州吗?”谢玉树道:“一向住在杭州的,乡下还有点田,还有点桑树,然而还不够一个人花费的,算不得产业。”金太太道:“一个人要创造一番事业来,只凭他自己的本领去混,不在乎有产业没产业……”金太太如此的说着,不免向他看看,又向燕西看看。燕西脸上,似乎有点惊奇的样子。金太太心里也明白,必是儿子怪自己,太顺着这位客人说话了。于是转过话锋来道:“杭州是好地方,西湖是名震全球的了。”谢玉树道:“不过这两年,西湖也减色了。一来是物质文明,把许多古色古香的所在都破坏无余了。二来湖里鱼虾太多,把湖水全弄浑了。”金太太道:“这话也诚然。城里的城隍山,我曾去过一回,倒也有趣,比北京天桥这地方,总要算是高明些的所在了。”燕西听到此处,忽然噗嗤一笑。金太太道:“你笑什么?”燕西道:“我想起一件事了,有一次我上城隍山,走错了路,由一条小巷上去。这一下子吃了大亏,经过许多人家的大门或后门,每家门口,摆着一个马桶,臭得我几乎发昏过去。”谢玉树皱了眉笑道:“这倒也是事实。本来旧街市的市政卫生,是不容易改良的。”燕西听到这里,心想,母亲是叫小谢进来,有几句话嘱托他的,而今看起来,简直是说闲话,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样说着,话就越说越远了。母亲在今日,决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会好好的找个晚辈进来闲谈。自己又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又不便将话锋引了上去,只好坐在一边干着急。金太太问了许久的话,无非是些家乡风景和家庭细故。小谢不问,总是处于答复的一方面。后来金太太对燕西道:“谢先生和我谈话,很客气,不免受一点拘束,你陪着谢先生到前面书房里去罢。”说着,她首先站起身来。
燕西见母亲并没有什么话说了。究竟看不透这是何原故,只好又陪着他回到书房里去。这样一来,燕西心中,固然是纳闷,就是谢玉树自己,也未尝不纳闷。这位老伯母,无缘无故地把我叫了进去,不曾谈一句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谈些闲话,用意安在呢?燕西叫了我进去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他一定知道。因笑问道:“伯母今天考了我一顿风土人情,我是样样照实说。你在旁边听着,我有什么失仪的地方没有?”心里想着,燕西说话,从来是不大留神的,如此一问之后,多少总可以探得他一些口风。便望着燕西的面孔,看他如何回答?燕西躺在藤椅上,倒很自在,笑道:“我看家母很同情你的话,你有什么失仪?”谢玉树原坐在他对面椅子上,这时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闲闲地道:“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我倒想请示一二,可是你不提,我也不敢冒昧先说。”燕西道:“就是我,也不知道家母请你去说话,是何用意呀,你叫我又说些什么呢?”谢玉树听了如此说,这话倒有点不便追求,不过自己心里,对这事已是很欢喜的了。因道:“这样一来,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情,倒现着又重大些,更是让我不胜其任了。”燕西道:“那也无所谓,我们是预备最后一着棋的了,这都是些陪笔,办得不好,没有关系。”谢玉树道:“最后一着棋,是怎样一着棋呢?”燕西微笑一笑道:“暂时倒也不必发表。”谢玉树向来是抱沉默态度的,便也付之一笑。这天晚上,在金家住了一宿,次日用过早点,便向落花胡同冷家去。到了那里一问,冷太太不在家,宋润卿也不在家。韩观久出来说了几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一点没有结果。谢玉树只得无所得回来,向燕西报告了一番。燕西态度冷冷的,却也不作什么表示。谢玉树急于要回学校去,只对燕西说,请代向伯母告辞,便走了。燕西自然把这话回复了母亲,金太太听说,却也是很淡淡的,倒不明原因何在?只是她随后叮嘱了一句,今天你无论有什么大事,也不必出去,可在家里吃晚饭,我有要紧的话说。燕西料着是为清秋的事,便答应了。
这一餐晚饭,因为兄弟们都在家,还有几位朋友,大家又都在客厅里聚餐。吃过饭,闲谈了一阵,金荣进来说:“老太太叫大爷二爷三爷七爷都去,四姑爷也去,有话说呢。”凤举一听,便知大有原因,对在客厅里的拱拱手道:“各位请便罢,我们不定什么时候出来了。”燕西先走了出去,一会又走了回来,向在座的刘宝善道:“二爷,你若是没事,先别忙着走,我还有话对你说呢。”刘宝善道:“可以。就是我回家去了,你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就来。”燕西也不曾多说,就随着兄长们,一块儿到上房来了。到了金太太屋子里,只见外屋坐满了人,金太太漆下子女,竟不曾缺一个,另外还有位平辈的二姨太。这样看起来,一定是有什么重大事情商量。心想,自己的乱子,惹得大了,母亲若发起脾气,当然是找着自己先申斥一顿。这样看来,倒不如坐远一点,省得首当其冲。金太太坐在靠椅上,将全屋的人看了一周,大家坐定了,便先开口道:“很好!都在这里。我叫你们来,你们心里应该也明白。”说着,又向大家看了看。大家都觉得情形非常严重,哪个敢插嘴说话?因之虽然满屋子是人,屋子里却是一点声息没有。然而大家不作声,形势又非常之僵,更是不便。只是刘守华是个外姓人,不在严重情形之下,受什么恐惧,便微笑道:“这话说别人可以,我就不大明白。”金太太道:“无论明白不明白,当然我不能说那样一句就算了事。”说着,想了一想,因道:“昨天我不是提议大家散了吗?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一句气话,这是实话。你们想,这一大家子人,每月叫我拿出一两千块来养活着,那算一回什么事?我不想儿女养活我,老实说一句,我一个寡妇,也不能这样挥霍去养活一群儿女。”金太太说到这里,脸色又是一正。大家心里已是恐慌,还敢说什么?依旧是默然无语。金太太道:“一切过去的旧帐,现在不必算了,算也是无益。你们弟兄和你们姊妹,除了梅丽而外,大家都可以自立的了。先说凤举,你父亲在日,你就在政界里混着,你父亲所认识的人,你认识一大半。纵然世态炎凉,现在差你父亲一点力量,然而人家总不好意思绝对不帮忙。要不然,以前你在外面交际,忙些什么?佩芳也是很识大体的,撑起门户来,将来在我以上。你两人应当有办法。鹤荪呢,办事能力虽差一点,守成是行的。有慧厂大刀阔斧地帮着他,生活也不成问题,而且慧厂很羡慕西洋的小家庭生活,自然分出去有办法。”说到这里,就应该轮着鹏振夫妇了。玉芬搭讪着自起身倒了一杯茶,手捧了杯子,慢慢喝着。金太太先望了一望她,然后对了鹏振微笑道:“你处事很精明,不过用起钱来,也就有点糊涂。这一件事,我不免替你发愁。好在玉芬很能补你这点不足,你也非要她来帮助你不可。”玉芬偷眼看婆婆的脸色,有很严肃的样子,于是又把手上那个茶杯,依然送到茶几上去。不敢在原来的地方坐,坐到更远的一把椅子上去。金太太也很镇静,当她走动的时候,并不说话,及至她坐下了,才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过犹不及,无论什么事,太做过分了,总也是不妙。我告诉你们大家一句话,以后做事,总要适可而止。”大家听了这话,虽然知道是指着玉芬说的成分居多,然而言外之意,未尝不兼指着大家。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谁也觉得面子上难看,都不能作声。金太太道:“我这几句话,还得补充两句,就是这个年月,人跟着人学,大家都学机灵了。自以为机灵,要去把人当傻子。结果,也许傻子玩机灵人。多少人都是自作聪明,结果是聪明自误了。”这几句话,分明是指着玉芬了。玉芬虽极力地镇静着,然而脸上总是不断地一阵一阵发热,跟着自然也有些红了起来。金太太见她虽泰然坐着,眼皮下垂,可是不能平了视线看人,知道她已够受的了。于是鼻子哼着冷笑一声道:“燕西不必我说了,一天到晚,都是计划着出洋。出洋也是好事,不到外国去镀一回金回来,是不值钱的。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东西镀金?象你现在这样学问,未必需要镀金吧?可是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你们自己,都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我好比一只燕子,把这一窠乳燕都哺得长着羽毛丰满了。那末,这一个燕子窠,也收藏不下,大家可以分开来,自己去筑巢,自己去打食。老燕子力有限,不必再来为难它了。哺长大了一窠燕子,老燕子已经去了一春的心血,也该让它休息一下。自己会飞自己会吃,还要老燕子一个一个来哺食,良心也不忍吧?我这样说着,话总算很明白。你们也不必过于孝顺了,有话只管当面说。我现时是在气头上,也许我的话不对。”所有在座的人,都受了一顿教训了,哪个还敢在这个时候去向金太太回话,都默默地低了头。凤举究竟是个居长的人,对于这件事,本来不能漠然置之,现在母亲又再三声明了一回,大家有没有话说?若是不作声,不但是对分居的事,业已承认,就是母亲刚才所申斥的那一大段话,也完全承认了。只得将身子挺了一挺向着金太太道:“母亲这段提议,本来好几次了,我们晚辈除了自己承认无用而外,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母亲昨日所说每月贴出家用一两千元的事,那是一时的情形,当然不能永久这样下去。这件事不妨我弟兄几个来商量一下子,大家分别负责。”说着,看了三个兄弟一眼。金太太淡笑了一声道:“你还不改这大爷的脾气,什么大问题,都是一句稀松的话就解决了。分别负责,你就有那样的力量,恐怕还没有那个权柄呢?你们挣几个钱,还是拿去开心用罢。我还有几个死钱养老,用不着你们出份子来养活我的。”凤举碰了这样一个钉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接着向下说吧,母亲把话都说死了。不接着向下说吧,在许多人当面,很现着自己无用。于是也微微一笑道:“谁又敢自负是有用的呢?不过儿子养娘是一个问题,能供养不能供养娘,又是一个问题。”金太太道:“这一层你不必顾虑,以为你们离开了我,人家就会责备你们不孝顺。这个不成问题,是我不要你们养,并不是你们弟兄不养我。”慧厂见大家在座,只管受着教训,却没有一个人理直气壮能答复两句的,于是站了起来道:“妈这些话,教训得很对,我们都应当接受。老实不客气一句话,哪个要独力撑持这个家,当然是不容易。要说合作,为的是顾全面子吗?分居并不见得有损面子。何况合作的家,一国三公,大家摊钱,大家出主意,也许倒惹些纠纷。分开来,大家独立组织小家庭,自寻发展,母亲愿意到哪家去看看,就到哪家去看看,大家不敢说是能比以前好,对于母亲,当然是尽力而为。母亲不管理这大的家,也可以少操许多心了。这又并不是争田夺地来分开的。这是由大组织化为小组织,由一种保护势力之下,各寻出路去奋斗,这并不是有伤和气。我们当然不敢说是羽毛丰满,然而也没有一辈子倚赖上人之理。现在只是要求母亲宽限几天,等大家去找好房子,布置小家庭一切应用的东西。”润之和敏之坐在一张沙发上,低低地道:“你听听二嫂说话满口的新名词,倒好像在哪里演说一样。”敏之也不好说什么,将身子碰了润之一下。慧厂说完,依然坐下。金太太道:“那当然,我还能要你们走立刻就走不成?我今天叫大家来当面说明了,不过就是要宣布我这点意见。大家能了解我这意思,那就好极了。其实我主意拿定了的,你们就是不了解,我也是一定这样的办,倒是慧厂这样说得痛快极了。”金太太说毕,直视着大家,儿女接触着她的眼光,都低了头下去。在众无异议之下,这分家一件事,可以说是成了定局了。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燕西这一股子劲,跑到了白家。不料一进大门,偏是那门房的嘴快,第一句便迎着问道:“七爷今天怎么坐洋车来了?”燕西一想,不料偶然改坐一辆车子,都令人人注意,以后还是坐汽车来罢。一路想着,一路走了进去。白家现在是来得很熟的了,只管进去,也用不着什么通报。走到上房走廊下,恰是正面遇到了白秀珠。燕西是低了头的,并不曾看到人。秀珠先笑道:“你想什么心事?到了我家里来,还是这样地低着头想了去。”燕西一抬头笑道:“我在街上看到一件事,所以想着不断。”秀珠道:“什么事?这样的耐人寻味。”燕西想了一想笑道:“不说也罢。”秀珠笑道:“还是我不问也罢。”说着话,她引着燕西到她的小书房里来坐,由这小书房过去,便是秀珠的卧室,原是一年以来不曾引燕西进来过的。燕西忽然见她今天特别优待,倒不明用意何在,不过自己正想与她合作之时,这样地接近,自是可喜。坐下来,首先叹了一口气。秀珠道:“你这个人真是合了那句迷信的话,现是在倒运的时候了。家里失了火,哪里也没有损失,偏是烧掉你住的几间屋子。”燕西道:“咳!这也许是合了那句话,在劫的难逃罢。”秀珠道:“这就不对了。又不是遭了劫遇了难,怎样提得上在劫的难逃这一句话起来?”燕西用一只手撑了头,斜靠了椅子坐着,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秀珠道:“我听说,除了东西之外,还有别的损失,是真吗?”燕西点了头,又突然问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秀珠道:“你们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燕西笑道:“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怎么昨天你会打电话去安慰我呢?”秀珠道:“照你这样说,倒是我多事,安慰你坏了?”燕西听说,连忙站起身来,向秀珠作了几个揖。笑道:“这实在是我的不对,连个好歹不知道,用话把你冲犯了,我这里和你赔礼。”秀珠说过话以后,原是将脸绷着的。燕西作了两个揖之后,也笑了一笑,立刻又把脸绷住了。燕西道:“你难道还生我的气?”秀珠道:“我也不能那样不懂好歹呀?人家对我用好话来表示,我倒怪上人家了。”燕西觉得秀珠这句话,依然是骂着自己,可是再要反问两句时,秀珠更会生气的了。因之向秀珠一笑,自坐到一边去。秀珠不作声,燕西也不作声,屋子里倒静默起来了。秀珠究竟是忍耐不过,便道:“你冒夜而来,必有所为吧?”燕西道:“没事呀。”秀珠道:“你自己家里许多事,都要去办善后,没有什么事,怎能够跑了来?”燕西向她微笑了一笑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有两三天没见面了,又劳你的驾,打好几次电话去安慰着我,我应该来看看你,和你道谢。”秀珠笑道:“就是这个事吗?你也太客气了。”燕西听了她的话音,又看看她的颜色,心里自觉得是老大的不舒服。可是要象一年以前,她有话来,便给他顶了回去,现在却没有这种勇气。然而不顶回去,再和她赔笑脸,实在又有些不甘心,因此靠了椅背坐着,架起右腿,只管摇撼,象是沉吟什么事似的。秀珠看到燕西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样子,便道:“你晚饭是吃过的了,要不要喝杯?”燕西见她说话时,脸上已经带有一种笑容,也就跟着笑了,便道:“不必费事。”秀珠道:“这也不费什么事呀?”燕西笑道:“我这话有一种别解,以为我到府上来,最好就是你一个人知道,不要放大家去注意。若是一来之后,又是要吃的,又是要喝的,四处八方都惊动了,我很觉得无味。”秀珠笑道:“回头又要说我批评你了。彼此正正堂堂地交朋友,一年来一回,不见为稀,一天来一回,也不见为密,这就看彼此相处的感情如何?为什么你来了,只许我一个人知道?而且你一进大门,就有门房看到,你要不让人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事。我听了你这话,我真有点不高兴。”说着话,脸上立刻又呆板起来。燕西真不料秀珠这样容易生气,若是驳她,固然是怕因此在友谊上发生了裂痕,若是向她赔小心,又实在有些不甘心。心里在顷刻之间,起了好几个念头,结果还是忍住了这口气,一句话没有说。秀珠见他又默然了,笑道:“你为什么现在这样斯文了?”燕西道:“我肚子里既没有中国墨水,也没有西洋墨水,怎么斯文得起来?这两天,我魂不守舍,人有一半成了呆子了。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我一点东西,都烧光了,我想到将来,一点根基也没有,也许有挨饿的一天呢。你想想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还有什么事高兴,蹦跳得起来哩?”秀珠听了他的话,又看了他那种发愁的样子,又不忍跟着向下和他为难了。便伸手抓住他一只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急些什么?你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也很愿意帮忙。”燕西等了许久的机会,才得着一点话缝,而且秀珠执着自己的手,表示非常的诚恳,于是向她笑道:“你总算是我的好朋友,别人看到我发愁,谁肯说句帮忙的话?求着他,他还要推三阻四呢。这只有你慷慨,用不着我说什么,我心里的一番意思,你早就一宝押中了。”秀珠笑道:“也并不是我押中了,不过我和你相识这多年,彼此的情形,都是知道的。第一你没就事,第二你的积蓄,现在让火一烧,自然是更加困难。再说,你那一位……”燕西两手乱摇着:“你又提到她作什么?”秀珠瞟了他一眼,又静默了一会,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难道她和你一年夫妻,还有一个小孩,说走了就走了,一点不动心吗?你不要以为她是我的情敌,我就不愿你对她有一点怜惜的表示。其实不然,她现在走了,就是表示在我手上失败下去,一个人怕了一个人,那就是了,我还有什么对她过不去?说句作孽的话,她果然是寻了短见,一了百了,那倒没有什么,若是她还带了一个孩子去寻生活,她是个穷苦出身的人,一点经济力量没有,叫她怎样去维持呢?据你说,她很有点旧道德,那更是不肯胡来的这个社会,能容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子去谋生活吗?”燕西笑道:“你倒很体谅她。”秀珠道:“我这人心眼就不坏,公是公,私是私。”燕西道:“我倒要请教,什么叫公?什么叫私?”秀珠一笑。二人话说到这里,感情更好了,声音也更小了,唧唧哝哝,谈了许久。秀珠因为听到屋子外面,有人的脚步声,料着是仆人们经过,便高声道:“你看我这人说话,真是有头无尾,说了冲嗐嗐给你喝的,现在我会把这事忘了。”说着话,就伸手去按叫仆人的电铃。燕西一伸手,掩在电铃机上,笑道:“我们彼此心照,我说了不用喝,决不是客气,当然就不用喝。你何必和我客气呢?”秀珠回手一把捏住燕西的巴掌,向他一笑道:“说了半天,你还是保持你那种态度。那末,我就不叫他们。你早点回去罢,我叫车子送你。”燕西道:“不必了。令兄的车子,不定什么时候要用的,我没事的人坐出去了,倒耽误他的正经事。”秀珠道:“他今天不大舒服,已经睡觉了。”燕西道:“他就是不用,我也不坐他的车子。他已经表示过,我不该坐汽车,我放了自己的汽车不坐,倒坐起他的车子来,更没有道理了。”秀珠瞟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有些怕他,那为什么呢?”燕西脸一红道:“并不是我怕他,他说的话,实在有理哩,让我说什么?我走了,明天见。”秀珠因为他有一句彼此心照的话,笑着点了一点头,握着他的手,一路出了小书房。燕西停住了脚,现出很踌躇的样子来,因低声道:“我的事,就是这样说,有什么消息,你随时告诉我。”那握着秀珠的手,紧了一紧,表示诚恳的意思。秀珠笑着向他点了两点头,笑道:“我知道,你放心得了。”说着话,燕西让她送到重门边,笑道:“你不必客气了。我们这种交情,难道还要在这种俗套上来分别吗?”秀珠笑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好象不这样送你几步,我是缺乏诚意似的。”
燕西对于她这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然而心里就立刻麻醉了一下,然后笑嘻嘻的,走出大门,依然雇了车子回家去。坐在车上,便一路想着如何到德国去作事,如何和秀珠作共同生活,到了外国去,要洗心革面干自己的事,不要象在北京一样,糊涂瞎混了。他如此想着,到了家,由大门口直想到钻进几重院子去,一直回自己那个二松轩去。不料到了那院子门口,漆漆黑的,竟没有一盏电灯,猛然一抬头,却看到星头满天,原来是房子烧光了,只剩一院子残砖败瓦。自己这才想起来,经过了一次大火了。于是转身,走向自己书房里来。因为在秀珠家里谈话谈得久了,肚子里倒有些饿,很想吃点东西,便按着铃,把金荣叫了进来。金荣道:“你这时候才回来,老太太找你好几回了。”燕西道:“反正是那几句话,我听腻了,我肚子饿了,你到厨房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金荣道:“厨房今天又去了一个人,除了两餐饭,一餐粥,不另外预备什么了。”燕西道:“难道稀饭这时候也没有吗?”金荣道:“稀饭刚开过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我瞧瞧去。”燕西道:“不必去瞧了,有了这几句话,我就够饱的,还吃什么?我马上就要睡觉了。”说毕,和衣就向床上一倒,脚拨着脚,脱了鞋子,拖着枕头来枕了头。金荣看他这样子,自是有满肚子的牢骚,不便再在这里唠叨了,转身出去给他带上了门。燕西一人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用手连拍了几下床,心里可就想着,这个家庭真是越过越坏,到了晚上竟会吃不着点心,真是末路了。如此想着,掉转身子向里,就这样地睡了。
一觉醒来,还是半夜。屋子里悬的电灯,亮灿灿的发着白色,窗纱眼里,一阵阵地向里冒着凉气,睡着觉得很是衣单,赶忙起床,把窗户关了。然而在人挡住窗口,向外关着窗子的时候,恰好又是一阵很大的凉风,向人身上刮了来。初睡醒的人,身体是疲倦的,不觉得打了一个寒噤,赶忙再躺下来。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及至天亮的时候,自己待要抬起头来,便觉昏沉沉的,有些昂不起来,同时胸中说不出来有一种郁塞难受的情形,觉得要吐出来才算痛快。于是伏在床沿上,也不管是不是对着痰盂子没对着痰盂子,哇啦哇啦,向地上一阵大吐。吐过之后,一个翻身向里,才觉得舒服一点。然而这时候太早,全家都未起床,他吐了一阵,并没有一个人知道,鼻子里有一种臭味,闻到很不好受,同时,嘴里又干又苦,很想点清水漱漱口,再喝一杯茶。然而电铃不在床面前,既不能起床,就无法去按。轻轻叫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这时,心里恨极了,这样的家庭简直不如住旅馆还舒服些,大家主张散,我也散罢。燕西一人在床上发狠,他家里人有谁知道?依然还是静悄悄地。直待过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才听见走廊上有了步履声。燕西不由得骂了一声道:“总也算是有人还阳了,真气死人!”外面人答道:“七爷,你醒得这样早?要什么吗?”说着,已推门进来,原来是李升。燕西道:“我昨晚要是死了,恐怕到今天上午,才有人收尸呢。我昨晚上就病了,简直没有人理会。你瞧瞧床面前,我吐了那么多。”说着,将手向床下面一指,李升一见,先呀了一声,因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乱来呀。”说时,眼睛对了燕西脸上,很注意地看着。燕西道:“你以为我急得服了毒吗?凭怎么着,我也犯不上如此。我是半夜起来关窗户,受了一口凉风了。嘴里渴得要命,先去给我弄口水来喝罢。”李升口里说着话,眼睛依然望着燕西的脸,便点头答应着道:“好!我去叫金荣来给你收拾屋子,我自己去弄水。”李升走出书房门来,先不叫金荣,一直就向上房跑。正好遇到陈二姐,猛然问道:“老太太没醒吗?七爷不舒服了。”说毕,转身向外走。陈二姐见他如此来去匆忙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赶快跑到屋子里去,就走到金太太床面前叫道:“老太太,你快起来罢,七爷人不舒服呢?看看去罢。”金太太被她惊醒,一个翻身向上坐了起来。望着她道:“你说谁病了?”陈二姐道:“刚才李升跑了进来,说是七爷不舒服,也没有说第二句话,就跑步了。大概……”金太太听说,也不问个详细,穿好了衣服,赶紧就向外走。只走到燕西书房门口,先问了一声道:“老七,你身体怎么了?不大要紧吗?”说着话,已是很快地走进屋子来。这时金荣在屋子里扫地,李升捧了一壶茶来,倒了一杯,放在床面前。不问燕西有病无病,倒是绝象一种害病的样子。因道:“孩子,你还是怎么了?可别乱来呀!”燕西道:“这很怪,我不舒服,你怎么会知道呢?没事,我不过吹了一口凉风,受了一点感冒罢了。”金太太虽然听他如此说,究竟不大相信,又走上前,用手摸了一摸燕西的额头,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了一看他的面色,然后掉转脸来向金荣问道:“你看看七爷的情况,是哪里不舒服?”金荣道:“昨晚上一点钟了,七爷要吃点心,厨房里没有,精神还挺好的。今天我还没起来,李爷就来告诉我,说七爷不舒服了,我哪里知道呢?”金太太笑道:“这样说,他是馋出病来了,哪有这样的事呢?”金太太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了。金太太见燕西一样地有笑容,料着他的话是真的,不过是感冒而已,这倒算解除了一种心事。便站起身来道:“只要你果然是受感冒,那倒没有什么要紧,可以好好儿地在床上躺一会儿,还有一件,你可别乱吃东西。我还没洗脸呢,回头我再来瞧你罢。金荣,你照应着他一点儿。”说着,缓缓走出房去,到了房门,又回转头来道:“老七,你可别乱动,只管躺着。”陈二姐因金太太不曾漱洗,匆匆忙忙地就跑出来瞧七爷的病,自己也跟着出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站在门外边听了许久。及至金太太走了出来,她就微笑道:“你实在是疼儿女的人,这几位少爷,谁不是生儿养女的人了?可是你还这样地挂心他们。”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也只怪我的心太慈善了,我这些儿女,谁是这样挂心我的呢?”陈二姐笑道:“你嘴里又是这么发牢骚,只要哪位少爷有事,你就不知道怎么好了?”金太太听说,倒是一笑。走回房去之后,陈二姐就忙着运茶运水,一面又陪着金太太谈心。
金太太喝了一杯茶,静坐了一会,究竟是按捺不住,复又起身走向燕西这书房里来。这时他已起了床。拿了一床薄毯子盖着下半截,斜躺在一张沙发上。口里还衔着一支烟卷,很自在的两手捧了一张报纸在看。金太太道:“你瞧你这孩子,现在全没有事了,倒吓了我一大跳。”燕西放下报,便伸脚到地板上来踏鞋。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你和我拘这些礼节,只要少放荡些,少让我担一分心,什么也就够了。你现在好一点子了吗?”燕西道:“哪里好了?头还在发晕呢。”金太太道:“既是头在发晕,你还抽着烟瞧报作什么?”燕西道:“我哪是瞧报?我找找报上,我登的那个启事,清秋有答复没有?”金太太道:“你傻了,她又不是无处通信,有答复的话,她不会写信来吗?何必花那笔钱,还登一道广告呢?”燕西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自我们启事登出以后,如石沉大海,她竟是一点响声没有。我猜着这个里头,多少总有点原因,所以我在报上找找看,或者她有些反响。她是每日非看报不能过瘾的人,我所登的这几家报,又都是她常看的报,不能没有见着我们的启事呀。”金太太道:“这话也怪,今天三天了,你那岳母,她也不曾再来过一次。她母女二人,是相依为命的,难道把这样大一个女儿跑掉了,她也象你一样,置之不问不成?”燕西道:“你这话,我不能承认啦,我又何尝置之不问呢?”金太太道:“我们自己,也用不着去抬这些杠,我就问你,你私下去打听过冷家的消息没有?”燕西道:“我打听作什么?他不来找我,我倒要去找他吗?”金太太道:“你瞧!听你这话,你就是不大挂心了。孩子,你别糊涂,天下没有这样容易了结的事,你不理会人家,也许人家正在安排巧计动你的手哩。等到人家的锤子打到你的头上,你再来想法子挽回,那可就迟了。”燕西听了这话,仔细一想,也觉有理。冷太太和清秋,是彼此十分亲爱的,清秋走失了,就是丢了她半条命,她如此放过金家,不向金家找人,决无此理。既然没有这个道理,一定是在想什么法子,来摆弄金家了。于是两手一拍腿道:“母亲这话,说得是很对的,我马上到她家去看看,她若有什么表示,我们也好想法子对付她。”金太太道:“你这孩子,总是这个脾气,哪一件事情,是不爱办的,就不怕延长到周年半载,哪件事情,若是要办的,立刻就办。”燕西道:“并不是我说要办就办,无奈我想起了这件事,心里就拴了一个老大的疙瘩,非解除不可。”金太太道:“又不是今天拴的疙瘩,为什么忙着今天立刻要解除呢?”燕西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不这样是不痛快的。我吃点东西,早上就去罢。我还有车,坐了车子去,虽然有点毛病,也没有多大关系。”金太太道:“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要去,就先去罢。谁让咱们亏着理呢?见了你的丈母娘,你可得好好地说几句话,别火上加油,又惹出麻烦来。”燕西答应着,就按铃叫金荣进来,分付他随便弄点吃的。金太太一看他身体也不怎样难受,上房里还有事,便先走了。
燕西见金太太一走,哪里坐得住?在衣架上抓了一件长衫,帽子也来不及戴,披在身上,一面扣钮扣,一面就向外走。到了门口,自己叫了德海开车,车子由车房开到大门口,刚刚停住,燕西就自己开了车门坐上车去,敲着玻璃板道:“走!走!”德海回转头来道:“你上哪儿?不说一声,我向哪里走呢?”燕西道:“上落花胡同冷家。你不是常去的吗?还有什么不知道呢?”德海知道七爷脾气上来了,不便多问,开了车机,直向落花胡同而来。燕西在车上,憋着一肚子心事,见了冷太太,要说些什么话,自己都预备好了。不料汽车开到了冷家门口,在车上看到是双扉紧闭。燕西急忙跳下车来,要上前去按门铃,忽然一张红纸条,映入眼帘,这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上面大书有招租两个字。原来通到外面的电灯线,也割断了,电铃的机钮,也不见了,这只好用手去拍门。拍了好几下,里面才有一个老头子出来开门,向着燕西问道:“是瞧房的吗?”燕西道:“我不是看房子的,我是来拜访朋友的。原来住在这里的冷家,现时搬到哪里去了?”那老人摇着头道:“这个我说不上,我是看房的。”燕西道:“这冷家是哪一天搬走的,你总知道吧?”那老人道:“我是昨天来看房的,以前的事,我全不知道。”说着,他两手就要来关上门。燕西一看,这个倔老头子,似乎无甚话可对他说了。心想,这里关了门,隔壁自己作诗社的那所房子,以前让给邱惜珍家赁下去了,不如到邱家去问问。于是不坐车子,步行绕到圈子胡同来。胡同口上停着的人力车,那些车夫,是常年停着车在这里,作老主顾生意的。这时看到燕西步行过来,两三个人呀了一声,有个多嘴的,还抢着上前,向燕西请了一个安,笑道:“七爷,好久不见你啦,你好?”燕西点了一点头,走过去几步,又回转身来,问道:“我们亲戚搬家,是你们拉的车吗?”车夫道:“坐汽车走的,用不着我们啦。那天搬家,我们没瞧见你。”燕西本想再打听,然而明知这些车夫嘴快,让他们知道了所以然,也是不好,于是点头走开。燕西转到了圈子胡同这边,一看邱家的大门,也是紧紧的关上。原来这大门口,有灿亮的一块铜牌,刻着邱寓两个字,现在牌子没有了。只是那牌子原钉的地方,还有个钉牌子的印迹,在那印迹之下,也是照样的贴了一张红字招租贴子。这样看来当然也是一所空屋子,不用得上前去敲门了。自己打算将车夫找来问一问,然而又怕车夫看破了情形,消息外漏起来,更是与体面有关。踌躇了一会子,汽车已由隔壁胡同追了过来。燕西想着,当了汽车夫的面,胡乱打听,也是不好。他分付汽车开到胡同口去等着,自己一人缓步而行,只是出神。后面忽然有人叫七爷,叫了过来,看时,却是看房人王得胜。他抢上前请了个安,笑道:“老见不着你。”燕西皱了眉道:“我家运不好,总理去世了,不大出门。房子让给邱家以后,他们不短房钱吗?”王得胜笑道:“七爷介绍过来的,那还错得了吗?怎么上个月,邱家说是回南,就全家都走了?”燕西这才知道邱惜珍家回南了。便笑道:“他们走的时候,我正不便出门,为了什么,我也不大清楚。”王得胜道:“怎么你外老太太,也是走得很忙?第一天辞房,到第二天就搬走了呢?”燕西听他的话音,也是不知道底细,便装出故意反问,让他猜的样子,因道:“你知道他们搬上哪儿?”王得胜道:“说是搬出大城去住了,我想不能吧?”燕西和他说话,却见街旁停的人力车夫,很是注意,又怕露出什么马脚,只笑着点点头。王得胜也摸不清他是什么用意。跟着说了几句话,告辞去了。燕西一人在胡同里转了一阵子,并不能得有什么结果,只好转出胡同口,坐上汽车,垂头丧气而去。
第一百六回 亦假亦真旧邻传噩耗 疑非疑是胜地觅芳踪
天下事,原有不少出人意料以外的。但是象这样的事,却是出乎意料以外太多了。燕西在车上一路想着,这可真奇怪,冷家不向金家要人,反倒是全家都走了。她既不曾拐去我的金钱,我又不是不让她离婚,何必有这种行动?是了,一定是怕我要回小孩子来,所以带着他隐藏起来了。其实我不过二十岁的人,哪里会愁到没有孩子?你带了去就只管带了去,我是丝毫也不关痛痒的。到了家里。下车就直奔上房,在金太太屋外院子里,便嚷起来道:“你看这事怪不怪?冷家一家全逃走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子里,草帽也不曾取下。两手将长衫下摆一抄,向藤椅子上坐着靠下去。金太太坐在屋子里,正自默念着这件事,听他由外面嚷了进来,心中也很惊异。及至他走进房时,倒是很坦然的样子坐下,便望了他道:“你这话是真的吗?”燕西一拍手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无缘无故,我还会撒这样一个大谎?”金太太道:“既然是真有这件事,我可要引为奇谈了。你们两个人的婚姻,你说要离,她也说要离,谁也不碍着谁的事。你都不躲开她,为什么她倒会躲开你呢?难道还怕金家把她包围起来吗?”燕西道:“我也是这样猜着,这件事很奇怪。我自己本想在街坊面前打听打听,又恐怕太着痕迹,所以我跑了回来,先向你报告,打算叫金荣到那胡同前后,仔细去打听。她若是逃了,我想没有别的用意,无非是舍不得把那个孩子扔下。”金太太皱着眉想了想道:“除非是如此,然而也不至于呀。”燕西道:“我真猜不出这里面还有其它的原故。”金太太将如意钉上挂的一串佛珠,取着拿在手上,一个一个的,由前向后掐着,低眉垂目地坐着,只管出了神。许久,然后向燕西一点头道:“这个法子倒使得,你就叫金荣去打听一趟试试看。”燕西道:“事不宜迟,马上就叫他去。”说着,起身便向外走。金太太道:“别忙,你也把他叫了来,让我教他两句话。”燕西只管向外走,哪里听到他母亲最后说的两句话?已经一直走回自己书房去了。
这天金荣得了燕西的命令,到落花胡同前后打听了一个够,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方才回来。燕西已是自己走到大门外,等着他有两三次了。金荣回家来了,他也知道燕西性急不过的,一直就向他屋子里去报告。燕西见他满脸带着忧色,料得事情有些不妙,先抢着问道:“怎么样,他们预备了什么手段,对付我们吗?”金荣摇摇头道:“那谈不到了。”燕西道:“怎么会谈不到?难道他们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吗?”金荣道:“并不是更厉害,七少奶奶大概……去……世了。”金荣说到这里,也不免嗓子哽了起来。燕西吃了一惊,原是靠在藤椅子上坐着的,这时突然站立起来,向着金荣的脸问道:“那是怎么回事?你别是胡打听的吧?”金荣道:“我怎能胡打听这种消息?我为这个,整跑了一天呢。我先跑到落花胡同,站在那里,和车夫闲谈天,他们似乎知道一点,看我那样子,是打听消息去的,他们不敢乱说。只说冷家已搬到乡下住去了,至于怎样搬到乡下去,住在什么乡下,他们也不知道。后来我索性冒个险,等到南隔壁有人出来开门,我就走上前,和他们鞠了一个躬。抬头一看,我才知道上了当,敢情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可是说起来,还是算没有白行这个礼。”燕西一正脸道:“要说就干脆说出来罢,说话为什么绕这大的弯子?快说罢。”金荣道:“那姑娘是个小孩子,倒也心直口快。我只问隔壁冷家搬到哪里去?她就反问着我,他们家那大小姐跳了河了,你知道吗?我问在什么地方跳河的?她说在城外跳河的,冷家人哭了一天呢。”燕西道:“小孩子知道什么?这样重大的事情,你怎么到小孩子嘴里去讨消息?”金荣道:“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小孩子不知道轻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撒什么谎。所以我问了那小姑娘以后,我又对那小姑娘赔着笑脸,问她家里有什么人?她说有父母。我就告诉她,是冷家亲戚打发来的,请她父亲出来见见。那个人出来了,倒也是个混小差事的。听是我们宅里打听消息,很愿报告。据他说,他果然听到冷家妇女们哭了两宿,起一个早,搬家走了。由他们的老妈子口里传说出来,说是冷家大小姐到城外去跳河了。我当时听了,心里很是难过,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不忍怎样地仔细盘问下去。你要不信,自己到那人家去拜访,可以当面问他一问。”燕西听了这话,怔怔地坐着,许久不能作声,斜躺在一张藤椅上,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颠簸着。金荣站在他面前,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也是只管发愣。燕西叹了一口气道:“消息是越来越不象话,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得去和老太太报告一下,看看她老人家怎样说?但愿这消息不的确也罢。”说着,站起身来向上房走。金荣虽然不便跟着走了去,也知道金太太得了消息之后,一定会来盘问的,因之就在书房外面,站了等着。
果然不到三十分钟,陈二姐走出来叫唤,说是老太太叫去问话。金荣跟着到了上房,金太太和三位小姐,都坐在走廊下乘凉,眼圈儿都是红红的。金荣看了这样子,知道所报告的消息,已经是够惹着太太一阵伤心的了,远远地站着,不敢过去惊动。金太太用手绢擦了眼睛道:“据七爷说,你是到过冷家去了一趟的了,你打听得那消息很的确吗?”金荣要说的确,让老太太更是伤心。若说不的确,为什么以先胡乱报告?犹豫了一阵子,才道:“我打听是打听了好几处的,都是这样说。可是七少奶奶家里的人,我一个也没有见着,又哪知道这话靠得住靠不住呢?”金太太道:“你没有听说是哪一处城外吗?”金荣道:“听说是出西直门的。”敏之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道:“这就是了。”金太太看了她那种神气,望了她道:“难道你还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原故吗?”敏之道:“我也不过这样猜想罢了,谁又敢说一定是这样的。清秋以前常和我说,玉泉山昆明湖一条好水脉,假使要寻死的话,最好就死在那里。我还笑着说,无论那地方怎样好,死了也不得一个好死。她就大驳我一阵,说死就是一个死字罢了,还有什么好死坏死?而且古来高明的人,死在水里的也很多,什么屈原啦,什么李太白啦,说了许多,我也闹不清楚。当时我虽知道她是一种牢骚话,议论很是奇怪,所以记在心里。于今用事实一引证起来,竟是很有几分可信的了。”金太太手上拿了一把小芭蕉扇子,慢慢地在胸面前招着风。点点头道:“这话也很有几分近情理,她那种人,这种事会作得出来的。”燕西道:“若果这话靠得住,这也没有难处,到了明天,我可以自己跑到城外去调查一趟。假如她是如此下场,以前一切的事,不必提了,我私人所分得的钱愿拿了出来,和她办理善后。”敏之望了他,想带一点冷笑,但是立刻又把这笑容收起来了,就对他道:“哦!若是她有了不幸的事情,你就要拿出钱来,和她办理善后。若是她并不见得有这种事情哩,那末,你就还是不管她的事了?”燕西先看了金太太一眼,见金太太的颜色,还是和平常一样。然后向敏之拱拱手道:“你说这话,我真有点受不了。我这人倒好象是成心望她死,等她死了,再来给她风光一下子,作个好人,是也不是?”敏之道:“是与不是,我哪里知道?不过你自己说话,有些前后不能关照,露出马脚来了。我既不姓冷,我又不是清秋的表姐表妹,她走得远远的去了,难道我还会帮着她说你什么不成?”敏之越说越急,说到后来,脸色都变红了。金太太道:“这种人你还说他作什么?他有了他一定的主意,旁人说他,也是枉然,白费一番气力,他又知道什么好歹?”敏之低了头望着地上,只冷笑了一声,并不再说什么。燕西虽然觉得敏之的颜色和言辞,都过于严刻一点,然而有老母在当前,看那样子,是不会帮着自己的。再要申辩两句,无非又是一场是非。只得懒懒地道:“我只认错就是了,有什么可说的呢?”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这时,金荣带来的这个消息,已传遍了全家了。无论与清秋感情如何的人,听了这句话,都不免伤心一阵。那样一个人,竟会落这样一个结果。加之她又带了一个小孩子去的,这个小孩子,出世才得两三个月,倒跟着母亲,受了这种无故的牺牲,也是一件很造孽的事。因之大家又纷纷议论起来。这种话,当然不免传到燕西耳朵里去,他虽然自信不负清秋生命的责任,可是在大家这样传说着的时候,总感到有些心神不安,若不表示一点追悼的意思出来,这会让旁人更疑心了。
自己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到了次日,一清早起来,就叫金荣告诉德海,开汽车出大城。金荣因他脸上颜色不大好看,而且一下床,丝毫也不曾考虑,就告诉开车出城,似乎打了一夜主意似的,这也许又要出什么事故,不能不向老太太报告一声。于是在燕西当面,尽管答应,步出书房,立刻就到上房,去向金太太报告。自己隔了窗户,先叫了一声。金太太在纱窗子里,看到金荣匆匆地由外面走了进来,心里就知道他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报告。在屋子里就答应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罢。”金荣回头看了一看,究竟还不敢大声说出来,一直走到窗户边,才低声道:“太太你瞧,七爷一早起来,什么事也没提到,就要赶着出大城去。我看他脸上的颜色不大好,你把他叫进来问他几句话罢。”金太太道:“他要出城去什么意思呢?”接着又道:“这孩子作事,这样任性,简直有些胡闹!把他叫了进来。”金荣巴不得一声,把燕西叫进来。金太太问道:“你这样一早出大城,打算到哪里去?”燕西道:“我想到颐和园玉泉山都去看看,究竟有什么形迹没有?若是那里出了事,当地人当然知道的。”金太太道:“你一个人瞎撞,未见得能撞出什么结果,我看叫凤举陪着你去罢,李升也可以去。你们有些地方,不肯谦逊去问话,可以让李升去问人。”燕西对于这个办法,倒也无所可否,便顺便地答应了好罢两个字。金太太让他在屋子里等着,让陈二姐去叫凤举。凤举不曾来,梅丽先来了。一见燕西,便道:“一早就到母亲屋子里来了,有什么消息报告吗?”燕西道:“正打算出城找消息呢。”于是把意思告诉了她。梅丽很高兴的道:“我也……”只说了两个字,回头先看看金太太的颜色怎样,金太太道:“他又不是去玩,你跟去作什么?”梅丽道:“我也不是要跟去玩呀。老实说,我对于清秋姐这件事,真比七哥还着急呢。”燕西道:“那为什么?”梅丽道:“我和她感情很不错。譬如说,这个时候,秀珠姐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不着急吗?”燕西见金太太向着梅丽,脸上有点微笑的样子,就不敢说什么,只淡笑着说了胡扯两个字。金太太却呆呆地注视着燕西的面孔,那意思好象说梅丽的话是对的。燕西便站起来望了窗子外道:“大哥还没有起来吗?怎么还请不来?”凤举披着一件长衫,一路扣钮扣走了进来,问道:“听说一早就要到西山去,这是为什么?”金太太道:“并不是到西山去,燕西高了兴了,他要去打听清秋的下落了。”因把话告诉了他。凤举道:“我就猜着是要我去的,所以索性穿了长衣出来。”梅丽道:“我也要去呢,行不行?”凤举道:“只要妈让你去,我就不反对。要不然,这又不是去玩……”梅丽道:“谁又是去玩?父亲去世以后,就只有玉芬姐,带我到北海去过一趟,我才真不要玩呢。”燕西也知道梅丽既说要去,也推辞不了,只得答应了。梅丽看看金太太的颜色,似乎也不至于拦阻,就赶着回房去换了出门的衣鞋,就到燕西书房里去等候。
一会凤举出来了,三人坐了汽车,直向颐和园而来。管理颐和园的人,向来不收金家人门票的,现时金总理虽已去世了,自也抹不下面子来要票。他们三人进了大门,不假思索,直奔前山昆明湖边。当然,这宏壮的风景里面,山水宫殿,一切依旧,并看不出什么出了事故的痕迹。李升跟在后面,随他们走过了长廊,便道:“大爷,我们先找个人打听打听罢。”凤举道:“这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吗?怎好胡问人?我们这种体面人家,会有内眷跑了,还是投水,说起来,大家脸往哪儿搁?”李升碰了钉子不敢作声,默然相随在后面走。梅丽道:“既不打听,我们为什么来着?”凤举皱了眉道:“别嚷!别嚷!慢慢的自然可以打听出来。”梅丽道:“这又不是什么不能对人说的事,为什么别嚷?就算不能对人说的事,我们自己都调查来了,人家还有个不知道的吗?”凤举叹了一声,皱着眉对这位小妹望了一望,又不说了。燕西道:“你们真也肯抬杠,这个时候到了这种地方,还要说个是非。”这长廊尽头,排云殿下方,有个水榭,正向着昆明湖,开了一所茶社。两个穿白衣服的茶房,看到这二男一女很有些豪华气象,后面跟着一个听差,分明是少爷小姐一流。一齐跑出来笑脸相迎,请到里面去休息。凤举因这里在水边,正好打听消息,就一同进去了。大家坐下,李升也在外面走廊栏干上坐着。茶房忙乱了一阵,远远的坐到一边去。凤举先问问这里可有什么吃的?茶房说:“只有干点心。”凤举道:“现在天气热,这里逛的人正多,怎么倒不预备一点呢?”一个茶房走了过来,站着在桌子犄角边,仿佛是很郑重的,半鞠着躬微笑道:“你不知道,这两天虽是逛的人多一点,其实一天也不过来百儿八十的人。第一到城里太远了,第二门票又是一块钱一张,哪能象城里中央公园那样人山人海的?我们这小买卖,哪里敢多预备?”凤举一看这人三十多岁年纪,手臂上刺着一朵花纹,头上一把头发,向后梳得溜光。因笑着点点头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一时想不起。”茶房道:“我在城里洁身澡堂,待过三年。”凤举哦了一声道:“这就是了。”茶房笑道:“先生你贵姓是金吧?”凤举点头道:“我姓金,你怎么知道?”茶房道:“从前我侍候大爷洗过澡的,于今我想起来了。你今天有工夫到这儿来逛逛?”凤举点着头哼了一声。那茶房,他要表示殷勤招待的样子出来,拿着桌上的茶壶,向各人茶杯子里斟了一遍茶,然后退到一边去。一个当侍役的人,在主顾不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自然也不便无端插嘴说话,因之静悄悄地站在一边。梅丽看了,倒有些急。心想,和那茶房说得很投机,正好探问消息了,怎么又不作声?她心里如此想着,就不住地看看凤举,又看看燕西。燕西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也是有些忍耐不住了,就对茶房道:“大爷二爷,你都知道,你倒很能打听消息。”茶房道:“金总理家里,那是北京城里大有名望的人家,谁不知道?”燕西喝了一口茶,笑了一笑,目光望了昆明湖一片汪洋的白水,很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这湖里水,深不深?”茶房道:“也有浅的地方,也有深的地方。”燕西道:“假使落一个人下去呢,危险不危险?”茶房笑道:“深的地方,自然是危险。”燕西依然用眼光射到湖面上,很随便的问道:“若是有人到这里来投河,地方又大,水又深,又没有人救,那总是活不了的。”他如此一说,凤举、梅丽都望了茶房,等他的回话了。茶房笑道:“那可不是!”茶房也是很随便答复的,然而只他这样一句话,各人心里,立刻紧张起来。燕西情不自禁的问了一声道:“真有这样一件事?”茶房笑道:“没有这回事,你干吗问起这个?”凤举也就插嘴道:“你这叫笑话了。你想,到这里面来,还要买一块钱的门票,哪个寻死的人,那样清闲自在的到这里来投湖?”茶房又接嘴说了一声道:“可不是!”梅丽坐在一边,就望了凤举一眼,心想,你还是打听消息来着呢?还是证明消息不确来着呢?刚问得了一点消息,你倒说决没有这件事。凤举看了梅丽的脸色,可是他又有他的心事。他以为真有这事,自己说是没有,茶房必会反驳的。若真没有这事,话就遮掩过去了,免得露出马脚来。现在茶房果然说没有,就默然了。他不作声,梅丽不便作声,燕西也是呷了茶望着湖水出神。不过老远地跑了来,不打听个实在,就这样含糊回去,也有些不甘心。因又装出很不经意的样子来问道:“前几天,报上好象登过这样一条社会新闻,大概是谣言了?”那茶房靠了亭子的木桩站定,突然将身子向前一挺道:“我也听见的,这新闻可是不假。”他这句话不要紧,不但把在座三个人,吓得心里乱跳,就是在水榭外边站的李升,也脸色变了,一脚踏进亭子来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吗?”凤举听到这里,也是一怔。梅丽也禁不住问道:“怎么不假呢?”茶房见大家都注意这件事,倒有些莫名其妙。望了大家缓缓地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万寿山前后,很有些人传说,说是玉泉山有个人投河,过两天,报上就登出来了,说是昆明湖里出的事,其实不是。”燕西道:“哦!玉泉山出的事,你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吗?”茶房道:“听说是个年轻女的。”他这一说不打紧,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正要向下问时,远远地有个人跑了来,站在亭子外,向李升打量一遍,问道:“你是金府上来的吗?”大家一听,又是一惊。那人道:“你们宅里来了电话,请大爷去接,说是有要紧的话说。”凤举道:“难道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了?”说着,就向亭子外走。燕西、梅丽都是惊弓之鸟,见了这种势头,心里都蹦跳起来。也不问茶房话了,就这样相对坐着。这个电话之谜,各人都是急于要打破的,这一种焦急,那一分钟之久,大概也不逊于一年的了。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俗言道:等人易久。其实燕西等凤举,也不过二十分钟罢了。老远地看见他跑回来,高举着两只手嚷道:“清秋回来了,清秋回来了,我们快回去罢。”燕西听了这话,脸上一怔。梅丽听到,却不由得站起来,连跳了两下道:“好了好了,我们回去罢。”燕西等凤举走近前来,才低声问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你在电话里听清楚了吗?”凤举道:“我哪有那么糊涂,连在电话里听这两句话,都听不清楚吗?”燕西道:“她是怎样回去的呢?”凤举道:“在电话里,何必问得那样清楚呢?我们不是马上要回去吗?等着回去再谈,也是不迟吧?”梅丽连连将脚顿了几下道:“走走!我们快回去。”说着话,已是跳到亭子外长廊下栏杆边去。凤举道:“看你忙成这个样子,你比燕西还急呢。”于是会了茶帐,匆匆地走出园来。大家坐上汽车,凤举对梅丽道:“大约回家之后,首先和清秋谈起来的,就是你。你一定要把我们向茶房探听消息的话,说个有头有尾。其实她跑出来又回家去,怪难为情的,你对她还是少说话罢。”燕西道:“为什么少说?这种人给她一点教训也好。”梅丽道:“你这人说话,也太心肠硬着一点吧?我们为着寻她的下落,才到城外来的。我们原来的目的,不过是要知道人家的死信,如今不但人没有死,而且还是活跳新鲜地回来着,比我们原来的希望要超过几倍去了。你怎么倒反是不高兴?难道你不乐意她回来吗?”燕西淡淡笑了一声,并不说什么。梅丽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当然是不愿意她回来的了。但是据我看来,决不是没有办法回来的,回家之后,你看到人家的态度再说罢。”燕西依然是不作声,又淡淡地一笑。汽车到了家门口,梅丽一进大门,见着门房就问道:“七少奶奶是回来了吗?”老门房倒为之愕然,望了梅丽发呆道:“没有呀,没有听到说这话呀。”梅丽道:“怎样没有?刚才我们在颐和园,家里打电话把我们找回来的呢。”门房道:“实在不知道这一件事,若果然有这一件事,除非是我没有看见。”梅丽再要问时,燕西和凤举已经很快的走进大门,直向上房而去。梅丽也是急于要得这个消息,直追着到上房来,早听到凤举大声道:“怎么和我们开这样大的玩笑?”梅丽走到金太太屋子里看时,屋子里许多人,凤举手上捧了一张信纸在手上,围了七八个人在那里看。梅丽也向人缝里一钻道:“看什么?看什么?”凤举道:“别忙,反正信拿在我手上是跑不了的,你等着瞧罢。”梅丽既看不到,又不能伸手来夺,却很是着急。金太太在一边看到,便对凤举道:“你就让她看一看罢。这一屋子人,恐怕要算她是最急的一个了。”凤举咳了一声,便将那信摊在茶几上,牵了梅丽的袖子,让她站近前来,笑道:“干脆,你一个人念,我们大家听,好不好?”梅丽道:“我念就我念罢。”于是她念着道:
燕西先生文鉴:西楼一火,劳燕遂分,别来想无恙也。秋此次不辞而别,他人必均骇然,而先生又必独欣然。秋对于欣然者,固无所用其不怿,而对于骇然者,亦终感未能木然置之。何也?知者谓我逃世,不知者谓我将琵琶别抱也。再四思维,于是不得不有此信之告矣。
秋出走之初,原拟携此呱呱之物,直赴西郊,于昆明湖畔,觅一死所。继思此呱呱之物,果何所知?而亦遭此池鱼之殃。况吾家五旬老母,亦唯秋一点骨肉,秋果自尽,彼孑然一身,又何生为?秋一死不足惜,而更连累此一老一少。天地有好生之德,窃所不忍也。为此一念徘徊郊外,久不能决。凡人之求死,只在最初之五分钟,此五分钟犹豫既过,勇气顿失,愈不能死。于是秋遂薄暮返城,托迹女友之家,一面函告家母,约予会见。家母初以秋出走非是,冀覆水之重收。此秋再三陈以利害,谓合则在君势如仇敌,在秋形同牢囚。人生行乐耳,乃为旧道德之故,保持夫妻名义,行尸走肉,断送一生,有何趣味?若令秋入金门,则是宣告我无期徒刑,入死囚之牢也。
梅丽将信念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信前半段,也就沉痛极了,真也不用得向下念了。”凤举道:“这不是讲《古文观止》,要你看一段讲一段,大家还等着听呢。”说着,便要伸手过来,将信拿过去。梅丽按住了信纸道:“别忙别忙,我念就是了。”于是念道:
家母见秋之志已决,无可挽回,于是亦毅然从秋之志,愿秋与君离异,以另谋新生命。惟是秋转念择人不慎,中道而去,知者以为君实不德,秋扇见捐,不知者以为秋高自攀附,致遭白眼。则读书十年,所学何事?夫赵孟所贵,赶孟能贱之,本不足怪。然齐大非偶,古有明训,秋幼习是言,而长乃昧于是义,是秋之有今日,秋自取之。而今而后,尚何颜以冷清秋三字,以与社会相见乎?因是秋遂与母约,扬言秋已步三闾大夫后少,葬身于昆明湖内,从此即隐姓埋名,举家而遁于他方。金冷婚约,不解而解矣。
秋家今已何往?君可不问。至携一子,为金门之骨肉,本不应与同往。然而君且无伉俪之情,更何有父子之义?置儿君侧,君纵听之,而君所获之新爱人,宁能不视此为眼中钉,拔去之而后快耶?与其将来受人非种必锄之举,则不如秋保护之,延其一线之生命也。俟其长大,自当告以弃儿之身世,一日君或欲一睹此赘疣,当尚有机缘也。
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侪不必再晤。此信请为保留,即作为绝交之书,离婚之约。万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断为嫌,则以此信视之可也。
行矣!燕西。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秋虽非君子,既对君钟情于前,亦雅不欲于今日作无味之争论。然而临别赠言,有未能已者,语云: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渐。以先翁位高德茂,继祖业而起来兹,本无可议。若至晚辈,则南朝金粉之香,冠盖京华之盛,未免兼取而并进,是非青年所以自处之道也。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焉。
慈姑老大人,一年以来,抚秋如己出,实深感戴。寸恩未报,会当衔结于来生。此外妯娌姊妹,对秋亦多加爱护,而四姊八妹,一则古道热肠,肝胆相照,一则耳鬓厮磨,形影相惜。今虽飘泊风尘,而夜雨青灯,每一回忆,宁不感怀?故秋虽去,而寸心耿耿,犹不免神驰左右。顾人生百年,无不散之筵席,均毋以秋为念可也。蓬窗茅户,几榻生尘。伏案作书,恍如隔世。言为心声,泪随笔下。楮尽墨枯,难述所怀。专此奉达,并祝健康!
冷清秋谨启
梅丽将这封信一口气念完,念到最后一段,大家觉得清秋的文笔,固然不错,就事论事,也说得很沉痛。凤举首先道:“我算今日领教她的笔墨,真是看不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有这样好的文字,前途实在未可限量。大家都说她汉文有根底,我也没有去十分注意,于今看起来,很是名副其实。老实说一句,目前的人,恐怕还没有谁赶得上她?”玉芬坐在一边,就插嘴微笑道:“大哥一抬举人,又抬举得太过分一点了。固然象我们这种人,自然是学识浅陋,赶不上人家。可是大哥和二哥的国文,都是很好的……”金太太不等说完,便皱了眉道:“管她文章好不好,不是现在所要讨论的事情。”说着,便向凤举道:“我接着这封信,自己真愣住了大半天,不用提心里多么难受。知道的呢,不过说是燕西夫妻感情不好,她不愿在我们家,不知道的,倒以为是我们这一大家人,不能容物,硬把人家挤着跑了。别的我都不怕,我就怕她这一封信,辗转传到新闻记者手上去了,老实不客气给我们发表出来,这让我承认是不好,否认也是不好。”凤举道:“这倒不必去过虑。她这信上,明明说着自己隐姓埋名,要另去找新生命,分明是一种秘密行动。若是把这信公开出来,试问又从哪里去秘密起来?”金太太道:“这话也难说,她若是为泄愤起见,也许牺牲她自己的成见,宣布出来,和我们干一下子。”玉芬心里有一个对字,冲口要出。她感觉很敏捷,想到刚才插嘴说了两句话,已经碰了一个大钉子,现在怎好又去多嘴?因之嘴唇皮只动了一动,这个对字又忍回去了。金太太坐在屋子里说话,眼光是不住地四处射着的,尤其是对于玉芬,那目光是常常地照顾着。玉芬欲言又止的情形,正好是看到,便问道:“你要说什么?”玉芬道:“我很赞成你的话,不过照她为人,不至于这样。所以我要说,又忍回去了。”金太太未答言,点了点头。这时,大家对于这封信,都不免有一番议论。玉芬见大家都有点惋惜的意思,她未便独持异议,也皱了眉毛,装出苦脸子来。金太太侧着身子,坐在藤椅子上,只是不言语,默默静坐,慢慢地也就垂了眼泪来了。凤举叹道:“你又何必伤心?连老七他自己,还看得十分平淡呢。”金太太摇了一摇头道:“我倒不是这样想。”佩芳道:“我明白,你是舍不得一个小孙子。”金太太道:“当然也有一点,但是这还不是最大的原因。”说着,两手抄在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便将眼光射到燕西身上。燕西知道母亲有十二分不满意的表示,但是不满意的是哪一点?却不能猜中,自己只好避开母亲的眼光,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两脚不住地在地上颠抖着,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金太太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管不着,反正是大家要散的,与其将来闹得不可收拾,再来散家,倒不如早早地散场,大家落个好来好去。”大家听金太太如此说着,都不敢作声,默然坐着。金太太站起来,将那纸长信,拿到手上,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递到燕西手上道:“这个交给你罢,你也好留着作一个纪念。”说毕,又冷笑一声道:“这算是白家小姐战胜了,你可以把这信给她看看,只要她相信了,也就是你一个升官发财的一重保障。”燕西听了这话,脸上不由得红上一阵,搭讪着笑道:“你说这话,我受得了吗?”金太太不说什么,又是一阵冷笑。凤举料着金太太动了慈善心,燕西若是不离开,还是有许多话要说他的。便向燕西瞟了一眼道:“你在颐和园那一分子跑法,想必是很累,这也应该休息休息去了。”
燕西会意,搭讪着伸了一个懒腰,就回书房去了。心里想着,这样一来,人既不曾死,婚姻又脱离了关系,总算如释重负。她自己愿意写这信和我脱离关系,我也没有什么对她不住的。只是自己第一个儿子,白白是让她带走了,心里总不能完全抛得下。但是留了儿子,其实也不能不留他的娘,崭新的人物,牺牲个把儿女,又值得什么放在心上?他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样想着的,于是突然立住了脚,连顿两下,表示他不以为意的决心。就在这时,书房门悄悄的有人推了开来,略听到一些响声。燕西心里正在不耐烦的时候,于是用脚一顿,立刻将身子一扭道:“又是谁进来捣乱?”说时,一回头,瞪了两眼。但是这一回头之下,却是梅丽。自己还没有放出笑容,改去怒容,梅丽已是不耐烦,将嘴一撇道:“干吗对我们生这样大气?我不是来说你什么的。”燕西笑道:“请进来罢。我真不知道是你,我一个人在这生闷气呢。”梅丽道:“我倒不管你生闷气不生闷气,我心里搁不住事,有话就要来报告你一声。听二嫂说,她的房子已经看好,也许两三天之内,就要搬走了。我也不知什么原故,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怪不好受似的。”燕西道:“什么?他们就要搬走吗?怎么这样子的快?”梅丽走进屋来,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个东西,你能都带到外国去吗?当然是留下的了。这几架书格子,我都很欢喜,你就送给我罢。”燕西道:“这又不是我私人的东西,怎么让我送给你?”梅丽点点头道:“这算你说了句公道话,可是我听到说,各人院子里的东西,都归各人搬去,有的嫌不够,还争着要这样要那样。”燕西道:“咳!让他们去争,让他们去分罢。家都散了,抢夺这些木器家具,又有什么用?你要这书格子,你就连这些书都可搬了去。我反正是个不读书的人,又要这些书作什么?”梅丽点头笑道:“你这倒干脆,表明态度是不要书本子。”燕西两手一撒道:“你想,从前有的是机会去读书,我都耽误掉了。到了现在,自己要去经营饭碗问题了,哪里还有工夫读书?你难道还不晓得我为人?我在你面前还要个什么虚面子?”梅丽道:“这倒也说得是。不过你现在也不必烦恼,你受着拘束的事,算是完全解除了。以后你一个大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天下之大,一个人到哪里去混不到饭吃?我跟你计划着,晚上可以在饭店里跳舞。睡到下午两三点钟起来,公园里也好,戏馆子里也好,混到六七点钟,上小馆子吃晚饭。吃完晚饭,上电影院瞧电影,到了十一二点跳舞场上,正是热闹……”燕西皱了眉道:“你干吗也学了这样一张贫嘴?”梅丽道:“我是贫嘴?就算我贫嘴罢,我猜着这样浪漫的生活,你总是愿意过的吗?”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就回到了二姨太屋子里来了。
二姨太见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些怒色,便道:“你又是和谁生气?”梅丽撅了嘴道:“别提了,我心里有二十四分不痛快呢。”二姨太道:“咳!你倒喜欢管那些闲事,准是清秋的事,你瞧着又有些不顺心了。你管得着吗?”梅丽道:“也不光为这个,你瞧,二哥的房子看好了,马上就要走,自然,别人也是要走的。今天说散伙,明天说散伙,这可真要散伙了。”二姨太坐在一张藤椅上,是半躺着的,头枕在椅靠上,眼望了梅丽,半晌不作声。梅丽道:“你又什么事发愣?”二姨太将头点了一点道:“你说我老实,可是你也够老实的了。不散伙怎办?难道我们还顾全得了不散伙吗?”梅丽道:“谁又说能顾全得了?不过我瞧着,心里怪难受的。”她说着,也就在对面一张藤椅子上坐下了。母女二人,彼此对面默然坐着,静默了好久。二姨太因是斜躺着的,目光斜射在对面墙壁上一张二人合拍的半身相片,只是出神。那相片的胶纸,都变了黄色,人影也有些模糊,年月可知了。梅丽也回头看时,是父母二人的合相。二姨太见她目光也回过去,因用手一指道:“你瞧,这是我初嫁你父亲时候的一张相片。那个日子,你父亲刚从外国回来,老太爷也还在世,门面比这些年还阔多了,因为你祖父是个总督,和现在的巡阅使差不多呢。”梅丽道:“这和这张相片,又有什么关系呢?”二姨太道:“自然有关系呀。你祖父除了收房的丫头不算,一共有五房姨太,你瞧是多不多?真也是怪事,可就只添了你伯父和你父亲两个。你伯父三十几岁,就过去了。只剩你父亲一个,而且他真也有些才学,上人是怎样地疼爱,那就不用说。可是你父亲倒不象你那些模糊虫哥哥,玩笑虽是免不了的,正经事也是照样子办。讨我的时候,老实说,你那位母亲是不高兴的。无奈上面一层人,就是多妻的,她也没法儿反对。祖老太爷自然也看出了这番情形,听说在你那位母亲面前,还说了一番大道理。索性让我进门的时候,还行了一大套礼节。末了,就是照这张相。祖老太爷的意思,就是说他作主替你父亲讨二房的,不让你母亲压迫我。我年轻的时候,就不知道什么叫脾气,你那母亲,看我也是很容易说话的,也就不怎样和我为难。那个时候,你大哥二哥,都在英国留学,其余的都在家里,燕西还只两三岁呢。一家的小孩子,你父亲和你母亲是很和气的,我又不多一丁点儿事,所以家里头大家只是找法子享福,不知道什么叫闹气。后来小孩子大了,人口多了,不是这个瞧着那个,就是那个瞧着这个,只要瞒了上面两个人,就什么事也干得出来。这样地闹,至少至少有五年了。我老早就猜着,好不起来,现在看起来,也是疖毒破了头了。”梅丽道:“照你这样说,散伙倒是应该的。”二姨太道:“也不能说是应该的。不过有你父亲在,大家坐着享福,还有些不耐烦,如今不能坐着享福了,有这个家庭呢,少不得大家要负一分责任。你瞧谁是肯负责任的?谁又让谁不负责任?恐怕会闹得大家刀枪乱起吧?从前就是燕西没有办法,现在清秋走了,他可以靠白家这条路子去找出身,也是不要紧的了。”梅丽道:“人家最忌讳的是这个,别说了。”二姨太道:“说也没有什么,反正这是公开的事。”梅丽道:“公开也好,秘密也好,反正摊不到我们头上来说。”二姨太道:“咳!说是不必说。可是我们一家人,总望一家人好,闹到这步田地,谁也是好不了,我们心里当然是难受。我早知道就不能有什么好结果的,那天吞鸦片,你们让我一闭眼睛,睡了过去,是多么的好。偏是你们又想法子把我救了过来。”梅丽噘了嘴道:“你这话倒说得好,让你一闭眼睛,睡了过去,那末,把我扔下来,我又怎么办呢?”二姨太道:“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别人我就管不着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就是不死,你的事情,我哪里又管得着呢?”梅丽听了这话,望了她母亲一会,并不作声,意思好象不明白母亲命意所在。打算要问一句是哪件事没让母亲管?然而这句话说出来,又怕母亲误会到什么自由不自由上面去,对答上也更感到困难,就不如不问了。
第一百八回 寄爱写小诗投邮有意 对亲作快语析产何惭
二姨太看到梅丽那沉吟不定的样子,便也是不解,望了她问道:“你想什么?”梅丽坐在躺椅上,将脚悬着,摆了几摆,放出很自然的样子,脸上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让你管不着?”二姨太想了想,微笑道:“我管不着你的事吗?那可多了。”梅丽也不多说,依然还是将两条腿垂着摇摆,右手一个食指,却在左手掌心里,只管画着字。二姨太看到她那种出神的样子,也只管望了她那脸。梅丽在手里乱画了一顿,眼皮一抬,见母亲很注意的样子,抵在当面,颇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突然站起身来,就向里边屋子里走去。二姨太一看梅丽那神情,和她说话的话音,觉得她那心中,当然含有一段隐情。这话在她自己不说出来,作母亲的,自然也无法追问。她到了隔壁屋子里去,默然不作声,有两个钟头之久,那边一点响动也没有。二姨太隔了一道绣花屏风,叫着问道:“梅丽,你怎么样,睡着了吗?”梅丽在那边,依然是不作声。二姨太以为她真的睡着了,就悄悄的在屏风边溜了过来。及至转过门来一看,只见她伏在一张小写字台上,手上拿了自来水笔,只管在那里写。她仿佛听到身后有点响动,猛然回头一看,见是母亲来了,好象是吃了一惊。连忙将自来水笔一放,扯开抽屉,就把桌上的纸张,用手一卷,一齐卷到抽屉里去,扑通一声,把抽屉跟着就关上了。二姨太道:“这为什么?这为什么?”梅丽脸上一红,站起来靠着写字台道:“人家在这里作文呢,你跑了来,打断人家的文思。”二姨太道:“打断你的文思?你又作什么文?”梅丽笑着推她母亲道:“你出去罢,我练习学校里的国文课呢。”二姨太道:“怎么着?你这屋子还不许我来吗?”梅丽依然向前推着她母亲道:“你去罢,你去罢,我这里不要你了。”二姨太笑着连连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梅丽道:“真是的,人家作文作得正有味的时候,你跑来捣乱,你说讨厌不讨厌呢?”
母女俩正这样说笑拉扯着,恰是玉芬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一掀门帘子,将头一伸,不由先笑了起来道:“你瞧,娘儿俩这样亲热,还闹着玩呢。”二姨太笑道:“咳!哪是闹着玩呢,她在这屋子里作文,不许我打断她的文思,把我轰了出来呢。”玉芬道:“这样用功,那是好事,你别拦着呀!”二姨太和梅丽就都不说什么了,和她一路到外面屋里来坐着。二姨太知道玉芬是无事不到这里来的,既来了,不是要什么东西,就是有什么话要说,陪了她坐着,只是说闲话,等她开口。梅丽觉得无意思,一人自走了。玉芬谈了一阵子,才问:“二姨妈,八妹不是有一个开书格子的卐字钥匙吗?和我那开书格子的钥匙,大小差不多,我要借着去开一开书格子。”二姨太道:“她的东西,我不知道,也许在那写字桌子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找一找罢。”玉芬道:“她自己不在这里,我可不好去开她的抽屉。”二姨太道:“你也太见外了,这让外人听见,岂不是笑话?”玉芬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这位妹子,心高气傲,有点象我。若是不征求她的同意,糊里糊涂先就去搜她的抽屉,她听到了会不乐意的。也并不是说她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东西,让我翻着了。可是人家整理得好好的东西,旁人给她一阵乱翻,翻得乱七八糟,看了也不顺眼。而且……”二姨太笑道:“哎呀!我的三少奶,你解释了这么些的话,也就够了,下面还有而且,这样一转,又不知道要转出多少议论来!会说话的人,真是不同。”玉芬说着话,带笑着,也就走向梅丽屋子里来。二姨太因为怕她多心,坐在那边屋子,没有动身,自让她一个人来开抽屉。玉芬见这桌上,一枝自来水笔,斜放在吸墨纸上,正是梅丽匆忙中,没有收起。随手抽开正中一个屉子,只见三四张西洋纸信笺,蓬松着放在纸张上面。那纸上是钢笔写的红色字,正是梅丽的笔迹。信笺的横头上,注有码子字一二三号,于是拿起第一张来一看,起头四个字,乃是玉树先生。玉芬身上倒象受了什么激刺一般,肌肉抖颤一下,扑通一声,就把抽屉关上。然而关闭了之后,双手依然扶了桌沿不肯就走。定了定神,回头又看看,见二姨太并没有过来。于是又轻轻地将抽屉拉开,将一共五张洋信笺拿在手上。然而那字写得很细,除了四张信笺写满之外,第五张也写了一大半,顷刻之间,如何可以看得完?只看那第三张中间,有几行抬头另写的,却是可以注意。玉芬将身子半侧着,一手托了信纸,一手扶着抽屉,预备一听到隔壁的脚步声,就把信纸放下,抽屉关上。再仔细看那另行的字句,恰是每句一行,下面加着一些新式标点,不用提,这是新诗了。一念那诗是:
怅惘的前途,布着重重的烟雾!
憧憧的鬼影,在哪里徘徊回顾。
我要大着胆子上前呵,觉得那是危险之路。
我要站住不前呵,荒野中怎容留得住?
看呵!那里有一线曙光。
自由之神穿了白色的衣裳,
她手拿着鲜花,站在鹅绒似的云上。
呀!她含着微笑,和我点了点头。
好象告诉我说:她那里可以得着自由。
自由之神呀!你援一援手。
我为着你,要奋斗!奋斗!奋斗!
玉芬念了一遍,心想,咦!自由之神,这自由之神是谁?她要为他奋斗呢。这憧憧的鬼影,又指着是谁呢?这小鬼头真有点儿看不出,倒会作爱情诗了。别说那个小谢,正是想吃这只天鹅的人,就是让别一个人看到这种诗,这文字隐隐之中,正含着一种乞怜求助的意思,有个不动心吗?她这小人儿嘴尖舌快,总说别人在丧事办这样办那样,都是全无心肝。那末,她自己大谈其爱情,又当怎么解说呢?玉芬这时,只听到屋子外面得得得得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梅丽来了,因为她不脱小孩脾气,有时是喜欢跑的。玉芬赶快就把信放下,身子向后一靠,关上了抽屉。停了一停,并不听到梅丽说话,于是大声道:“二姨妈,你说这钥匙在哪里?我并没有找到呀。”二姨太道:“她也不一定把钥匙放在抽屉里的,只好等她自己来拿罢。”玉芬对于这个钥匙,原无得着之必要,既是二姨太说等梅丽来拿,就不必再问了。于是走到外面屋子来,向二姨太道:“回头等八妹来,找出来了你给我收着,我回头叫人来拿罢。可是一层,你千万别说我翻了她的抽屉。她那个脾气,我惹不了。”二姨太也没有料到她在隔壁屋子里,会偷看了梅丽的信,并没有去找钥匙。因之她如此说着,也就信了她的话,答应不说。玉芬走出房去,后又回转身来,正色道:“真的,不说笑话,回头八妹来了,万万不能说我翻了她的抽屉。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可是要说作嫂子的,不是来找钥匙,是借缘故捉她的弊病来了,我成了什么人?现在我是十分后悔呢。”二姨太笑道:“哟!我的少奶奶,你也太多心,太仔细了,一个写字台抽屉,做嫂子的翻着寻一寻东西,有什么要紧呢?”玉芬依然正色道:“是真的,不能告诉她。”二姨太道:“好罢,我决计不告诉她,你放心就是了。”玉芬一看这情形,大概是不会说的,于是才笑着走了。
过了两小时以后,梅丽回房来,二姨太怕惹下什么祸,果然照玉芬叮嘱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不多一会儿,玉芬自己又来了。二姨太倒有些奇怪,她说派人来取钥匙,怎么自己又来了?不用提,一定是怕我把话告诉了梅丽,所以特意来预防着。哎!这种人,真是用心良苦。梅丽倒是很坦然的,对于玉芬的行动,一点不曾留意。她倒以为玉芬是打听鹤荪搬家事情来的,忍不住先问起来了,便道:“二哥说走就走,后天就搬了,你知道吗?”玉芬淡淡地答道:“我倒没有知道呢?”梅丽道:“三哥找着房子了吗?”玉芬皱了眉道:“我真不解母亲什么意思?一点儿不肯迁就,说要我们搬,就要我们立刻搬走。已经有一个开始了,我们哪里又能够久住?所以鹏振这两天找房子,我倒也不拦阻他。大概也找妥了一所,哪日搬走,虽是说不定,可是母亲逼着我们搬的时候,我们只好跟着你二哥搬了。世上的事真是难说,几个月前,我们哪里会料到现在这种样子?”梅丽道:“我看也没有什么可悲观的,大家分散开来,各人去找各人的出路,也许我四个哥哥,将来造成四个这样的门面,那是多么好呢?”玉芬说:“八妹现在很会说话,不能把你当小孩子看待的了。”二姨太道:“不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吗?那除非是两三年以后的事,现在她知道什么?”玉芬听了这话,又想到刚才所看见梅丽写的爱情新诗,于是向着梅丽微微一笑。梅丽道:“你笑什么?我看你这笑里面,很包含着一点意思的。”玉芬依然偏了头望着她道:“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梅丽道:“我哪知道你包含着什么意思?因为你这种笑相,我是看惯了的,事后研究出来,总是有意思的,所以我就说你笑着有意思了。”玉芬一想,不要再向下说,真会露出什么马脚来,于是站了起来,拂了一拂衣襟,笑道:“这样说,我倒成了一个笑脸曹操了。”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开去。梅丽让她走得远了,才道:“你看这个人,无所谓而来,无所谓而去,这是什么意思?”二姨太正知道她是有所谓而来,有所谓而去,不过玉芬再三叮嘱说,别告诉她开了抽屉,因此也就不去纠正梅丽的话,便道:“她也许是自己因为要搬走,来探探我们口气的。”梅丽道:“可怜!我们是未入流的角儿,去也好,留也好,绝对碍不着谁的事,她跑到这里来,打听什么消息?”二姨太道:“也许是打算在我们口里,套出别人的消息来呢。”梅丽脸色又一红,顿着脚道:“散了好,散了好!这一家子人,大家总是勾心斗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散了以后,这就谁也不用瞧着谁了。”二姨太也没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梅丽坐了一会,又回到隔壁那小屋子里去了,直到晚上亮电灯的时候才出来。二姨太总以为她在作功课,哪里料到她有别的什么用意。
第二日清早,梅丽找了一阵子邮票,后来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工夫,她由外面走进来,先嚷着道:“咳!二哥真成,还雇了一辆长途汽车来,停在大门口,等着搬东西呢。”二姨太道:“你一早到哪里来?”梅丽倒不料自己无心说话,就露出马脚来了。因道:“我也没上哪儿去,不过是到门口去望望,就看见搬东西的汽车了。”二姨太道:“这样一早就动身搬家,真肯下工夫,我到外面瞧瞧去。”二姨太刚说完这句话,梅丽倒起了身,先在她前面走,一路走到金太太屋子里来。看时,只见金太太态度很安然的样子,半躺着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慧厂也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一手捧了一个日记本,一手捏了一枝自来铅笔,脸望着金太太,显出笑嘻嘻的样子来。金太太口里说一句,慧厂就答应着在日记本子上写一笔。二姨太看着,倒有些莫名其妙,走到门外,就站住了,不敢冲了进来。金太太笑道:“瞧你这老实人,倒也知道避嫌疑,没有什么,你只管走进来罢。”二姨太被人说破,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又避什么嫌疑呢?因为太太报一句,二少奶写一句,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站着猜了一猜。”慧厂将手上捏着的铅笔反过来拿着,用铅笔头敲着日记本子的面页,笑道:“你猜猜看,我们是在写什么呢?”梅丽知道慧厂是快走开的人了,说不定是金太太的一番好意,留下几句治家格言,让她在日记本子上写着,好牢牢记住。便笑道:“一定是些传家之宝。”慧厂对金太太道:“你瞧瞧,连八妹都会说这种话了,我说是记下来公开的好不是?家里用不了的东西,我拿去一点,自是可以少花钱去买,可是我决不想占大家的便宜,一人独吞。”金太太道:“梅丽这孩子,喜欢闹着玩,你倒注意她的话。”梅丽道:“哟!二嫂是在写什么呢?我还不知道呢。”金太太道:“你既是不知道,为什么倒瞎说一阵子?是你二嫂和我另要几样木器,我答应了。心里想着,有多少可以拿出去分配的,于是乎我慢慢地想着,想得了一样,就让慧厂写上一样。”梅丽道:“这完全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你有什么治家格言告诉了她,让她去写,倒不料是些木器家伙。二嫂,得啦,算我对不起你。”说着,向慧厂勾了勾头。慧厂知道梅丽是个要强的人,这样子和人道歉,简直是一百年一回的事,便笑道:“你这样一来,倒弄假成真了。好罢,明天我搬过去,第一个要请的,就是你。”梅丽道:“哟!还要下个请字儿,成了生人啦。”金太太淡笑了一笑,点点头道:“这个你会不晓得,俗言道得好,分家如比户,比户如远邻,远邻不如行路人。”慧厂听了这话,又瞧老太太的颜色,觉得是牢骚话又要来了。便低了头翻着日记本,用铅笔一样一样地点着,数那木器家伙,口里还带念着。二姨太又觉得是梅丽的话问出祸事来了,便道:“二少奶为人是很爽快的,要办什么,心口如一,这就好,我就喜欢这种人。”她在金太太下手坐着,扬了脸向金太太问道:“太太,你说是不是呢?”金太太还未曾答话,慧厂笑着插嘴道:“二姨妈怎么平空无事地加上一段赞词,这是难得的呀?”金太太笑道:“大概你没有懂她的用意。”慧厂道:“这还有什么意思?我一时倒想不出。”金太太道:“她的意思说,搬家是谁都愿意的,只不开始去作。你很痛快的赞成,又愿先搬,所以她夸奖你。”梅丽也抢着说道:“象二嫂这么的心口如一,一点不作假,确是不可多得的。就是我,也很是赞成她的这种举动。”慧厂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八妹,书算没有白念,可以谅解到这一层,就没有平常妇女……”慧厂说到这里,突然将话缩住,自己明白,这句话说出来,得罪的人就太多了。在屋子里的人,都也了解她的意思,就没有人追问她这句话了。
恰好是玉芬进来,看到慧厂手里倒拿着铅笔,只管去打日记本的封面,一眼就射在上面。慧厂也不等她问,将日记本子举着,扬了一扬道:“你猜这里面记些什么?”玉芬道:“分明是日记本子,你还要我猜什么呢?”慧厂道:“你想想,若是这上面还写的是日记,我又何必说这句废话呢?老实告诉你,我抢了大家一个先,和母亲要了许多木器。”玉芬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有些不好看,不免掉过脸来,向金太太看了一看。金太太道:“木器我是给了她一些,但是这也无所谓先后,我已经把家中的木器家伙,全盘估计了一下,大家都可以分得一部分,你别听了她的话着急。”玉芬被金太太一说,心中更是不高兴,自己何曾着什么急呢?便笑道:“你自然是公心的,可是我也没说什么呀?”金太太笑道:“你不愿意吗?反正也多不了,送人总是送得掉的。”梅丽道:“三哥是讲究的人,三嫂又好个面子,这些旧东西,当然是不要。”二姨太究竟是个忠厚心眼,恐怕玉芬下不了台,插嘴道:“木器家伙,有什么新旧?而且俗言道得好,富家必有旧物。一个人家制了满堂新,那也不见得阔。三少奶这点事,还不知道吗?家传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是好的,哪有不要的道理?”她这样几句不见经传的典故,倒很合了玉芬的心思,笑着点头道:“还是二姨妈说对了。就是母亲不给我,我还要讨一点东西作纪念哩。”金太太道:“什么大事也完了,我留着这些木器又干什么?说了给你们,自然是给你们。你也找一张纸来,我把给你的东西告诉你,你自己去写上。”玉芬向四周看看,看哪里有现成的纸笔?因之站起身来。但是刚一站起来,又坐下去,微笑道:“也不忙在这一会子。”慧厂将日记本子和铅笔,一齐递给了她道:“你由后面倒着页数向前写,写完了,你撕下去就得了。”玉芬依然将日记本子递回道:“好好儿的,又撕了一本日记簿作什么?我可以找笔去。”她说着,就到隔壁屋子里,将砚台笔墨和一叠白纸,一起搬了来放在桌上,自己也在桌子边椅上坐下。金太太冷眼一看,微撇着嘴,却不作声。玉芬一头高兴,起先还不理会,将墨在砚台里磨着,抽出笔来蘸墨,依然还不听到金太太开口。这要向下写,可写些什么呢?于是放下笔,把桌上一张白纸整理着折了一折,向桌上吹了一口灰,将纸端端正正放着。但是金太太依然望了不作声。金太太明知道她等着开口,故意将卐字格子上的佛珠,拿到手里来,一个一个地掐着,垂下了眼睛皮,作个要参禅的样子。玉芬心里一着急,心想,若是象她这种神气,一参禅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回转过来,呆等到什么时候呢?只得将脸向金太太望着,微笑道:“你不说是报给我写吗?”金太太放下了佛珠子,笑道:“你老没作声,我以为你不要了呢。”玉芬对于这句话,虽有点不愿受,然而为了马上可以承受东西起见,这时也就高傲不得,便笑道:“我以为母亲在全盘推想,想完了,才告诉我呢。我在这里等着,就不敢打断你的思想。”金太太因她已经承认了要东西,也就不必再和她为难了,于是就将所能记忆的木器,随报了几样给她听。玉芬就也不再谦逊,听着一样,就写上一样了。写了十几分钟,金太太还在报,慧厂便插嘴道:“快够了。”玉芬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母亲的心事,就说快够了?”慧厂道:“这决不是胡猜,自然有原因的。我照着我的日记本子算,你所得的,和我只差一两样,岂不是快够了?母亲口里报着,哪里记得多少件?我心里听到一样记一样,和日记本子上的总数,比了一比,所以知道。这样提一声,咱们两人一样,很是公平。以后还有别人要,咱们还是这样照方吃炒肉,事后可少许多是非。我这话是厉害一点,可是我说在明处,就是你见怪,总还可以谅情一二。”玉芬笑道:“这些话,幸亏是二嫂说的,若是我说的,那可不得了了。”慧厂道:“既要作那件事,就免不了人说,与其让人说,就不如自己说出来的干净,你觉得我这人痛快不痛快?”梅丽笑道:“老实说,刚才我看到二嫂向日记本子上写木器家具,我是有点不高兴,如今听到二嫂说的这一篇话,就很有道理,我又高兴了。”玉芬觉得她过于抬高慧厂,正是有点瞧不起自己。只是在正面上说,慧厂这话本是有理,却又不能不附和着赞成。因笑道:“二嫂和二哥,相配得是正好。二哥是个很沉默的人,遇事总是慢慢地去办。二嫂是个很爽快的人,干就说干,不干就说不干,正好彼此抵补起来。”慧厂笑道:“他也不能算沉默,只是遇事退后。我也不能算爽快,只是遇事胡来。可是你和老三,一个精明强干,一个强干精明……”金太太皱了眉道:“不必说这些话了,大家在一处,还有多少日子?说这些俏皮话,大家明白过来,不过是闹着玩。一个不明白,又要生许多是非。”慧厂对于老太太这话,也很觉有理,只得一笑了之。
可是她们二人这样一番抄写了家具单之后,佩芳也不知如何得了消息,赶到金太太屋子里来,也照样地和她要东西。到了这天晚上,大家坐在金太太屋子里讨论分配木器家具的事,除了燕西而外,兄弟姊妹都到了。金太太便叫人到书房里找去,回来报告已是到白家去了。金太太点着头,微叹了一口气。这晚议论,算是最后的一幕,大家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越谈越晚,到了两点钟,大家方始散去。
第一百九回 巨室瓜分最怜孺子去 情场球戏难受美人狂
次日上午,鹤荪夫妇将检点好了的东西,重加捆束一番,然后同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吃午饭,金太太似乎有为儿媳饯别的意思,还让厨子多作了两样菜。在一同吃饭的,有梅丽三姊妹。慧厂坐下来便道:“今天还多添了许多菜。”金太太道:“就是吃这一餐饭了,大家放开怀来,要吃一个饱,所以我让厨子多添两样菜。”鹤荪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将面前放好的一双筷子用手按着,让它比齐来,低了头,一句话也不说。金太太扶起筷子,向清炖鸭子的大碗里,挑了一丝鸭肉起来吃,口里咀嚼着,把筷子又放下,拿了长柄铜勺子,只管舀了汤向饭碗里浸泡着,舀了一勺又是一勺,一直把这碗白米饭都浸过来了,然后才扶起筷子来。敏之偷看母亲的脸上,一点儿笑意没有,而且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当然是心里很难受。回头向润之、梅丽望望,大家打了一个照面,彼此莫逆于心。慧厂虽是不见得怎样难堪,然而一桌子的人,都愀然不乐,偏是自己一个人欢欢喜喜的,也有些对人不住。因之也就低了头吃饭,不说什么。金太太吃了小半碗饭,倒把浸的汤完全喝干了,于是又拿起勺子,伸到鸭子碗里去舀汤。梅丽笑道:“妈心里难受,既是吃不下去,就别勉强了。”金太太勉强笑道:“这又不是到欧洲美洲去,同在北京一个城圈子里,要见面,天天可以见面,这有什么难受?”梅丽看了金太太那个样子,知道她是在外表上极力来掩饰她的态度,可是心里憋住了一层理由,又不能不说,便道:“这话可不能那样说,出门去了,无论十年八年,总是短期的。这一分开来往,就是不回来,而且……”润之望了她道:“这也不必你说,谁都明白。你这一说出来,母亲倒真要难受了。”金太太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难受,不过大家在我面前,我虽是个幌子,多少有个照应。家庭小事,让我作个参谋,也是好的。从此我就管不着你们了。你算算,你父亲去世到现在,有多少日子,那样轰轰烈烈,真是合了那句古话,钟鸣鼎食之家,如今风流云散,人都要跑光了,我真是作梦想不到。说变就变,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她说着说着,两行眼泪,早是顺着腮帮子就流了下来,连忙放下筷子碗,掏出袋里的手绢,缓缓的揉着眼睛。将眼泪擦干了,站起来坐到一边去,向大家一挥手道:“你们吃罢,我是吃不下去东西的了。”鹤荪本来也觉心里有许多不痛快之点,如今一看到母亲如此,自己又怎吃得下去?也只好淘了一大碗汤,连吞带倒将大半碗饭吃下了,起身也自坐到一边去。敏之姊妹,自然也是吃不下,剩下慧厂一个人,如何又可以吃得饱呢?一餐饭就是这样草草了事。
大家擦洗过了手脸,坐在一边,都没有走开的意思。其间只慧厂很无意地看了两回手表。金太太便道:“你东西都捡齐了吗?”慧厂道:“都捡齐了。”金太太道:“你两个人,应该先把一个到新屋子里去照应,一个人在这里料理东西上汽车,别坐着了。”鹤荪向慧厂道:“那末,我到那边去看看,你在这里料理罢。”慧厂也不反对,点了点头。鹤荪站了起来,向金太太道:“那末,我走了,妈!”说着,望了望金太太,很有些依恋不舍的样子。金太太强自镇静着,微点了点头道:“好罢,以后要好好的干事,撑起一个局面来,不要再麻麻糊糊的了。这是你自己成家立业的第一个日子,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祝你成功而已。”鹤荪虽然觉得母亲的话,并不怎样地深刻。但是这些话,似乎比平常听的话,更耐于咀嚼,怔怔地站了许久。金太太道:“你还等着什么呢?去罢。”鹤荪答应一声,低头走了。慧厂也不多谈,自回房去料理东西。料理过了一会,然后再到各方去告别。先到佩芳院子里走了一趟,然后到敏之、润之屋子里去,最后又到二姨太屋子里来。二姨太不等她开口,先就道:“二少奶,你老说要独立谋生活,现在算是你办到了。恭喜呀,你这一去,愿你大成功。”慧厂倒不料这位老太太劈头就说了一句恭喜,说她是一番好话固然可以,说她有意在反面说上这样一句,也未尝不可以,这倒不好怎样地对答了。梅丽在里边屋子里,赶着跑了出来道:“哟!二嫂要走了,我得送送呀。”慧厂笑道:“又不是出什么远门,送什么劲儿?大家还不是三天两天就见面的。”梅丽道:“话虽如此,究竟是你从今天起,跨过了这大门,还是得送送。”正说着,玉芬、佩芳也赶来了,这样子正是送客。慧厂笑道:“说一声要走,大家都多礼起来了。我若是一定不要你们送,倒觉得我这人有些不认抬举,我只好愧受了。”于是她在前面走,大家在后面跟。她本来和金太太告辞了的,临到要出大门,又到金太太屋子里去叫了一声,说是要走了。金太太眼眶子里,含着两包眼泪,哽着喉咙,答应了一个好字。慧厂走出院子来,金太太也站到上房门口,向她的后影,遥遥望着。慧厂虽是一个很洒落的人,但是见老人家都如此依恋,觉得自己这样毅然决然而去,也太任性一点。正自这样徘徊着,恰好乳妈抱着小双儿,由外面进来。她笑道:“刚才大爷在门口遇着,说是小孙少爷要走了,让他辞辞奶奶。”慧厂双手接过孩子来,笑道:“真的,是我忙着捡东西,把这事就忘了。来,辞辞奶奶罢。”说着,她抱孩子回转身来,走到金太太面前,将孩子向下弯弯腰。金太太接过孩子来,用老脸靠着小脸,笑道:“和奶奶亲一个罢,我的孩子。若是你爷爷在,我也许可以看到你们在家上小学上中学,如今你是和爸爸妈妈过去了。孩子,长得康康健健儿的,别让奶奶挂心。”说毕,又在小孩子脸上闻了一闻。金太太这几句话,听去好象是很仁慈的,但是一玩味这语后的余音,却是十分地哀切。不但是敏之姊妹听了心里难受,就是慧厂听到,也是心里一动。于是她就对金太太道:“奶奶,你别舍不得,我一天二天的,就回来看望你。”金太太道:“奶奶也不会在这儿待着的了,回来看我,这回来两个字,可是应当研究研究的哩!”慧厂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好站了一站。金太太道:“车子在门口等着哩,你娘儿俩去罢。”敏之也道:“新屋子里什么也得布置,你就去罢。”慧厂这才缓缓回转身,向大门口而去。金太太依然站在原地方没动,平辈都一直送到大门口,直等着慧厂上了汽车,然后才回去。
这其间,玉芬夫妇,也是急于要搬走的人,好在有人开始了,这便也用不着顾虑。第二日隔了一天,当天晚上便在金太太屋子里闲谈,坐了很久的时候。金太太一想,儿媳们既是要走了,也犯不上和她孙庞斗智似的,再弄什么手段,便先问道:“你们的房子都安排好了吗?”玉芬很从容地低声答道:“都安排好了。”金太太道:“安排好了,就早早搬过去罢。省得两边布置,一切都忙不过来。”玉芬道:“是……还没有定日子呢。鹏振的意思,想明天就搬,我怕是来不及,不如先搬过去一部分罢。”金太太沉思了一会子,很沉重地道:“东西也不是怎样地多,作两回搬,那更显得累赘,一劳永逸的还是一次搬去的好。你们都搬走,也好让我收拾这屋子。”这样一问一答的,终于是把玉芬搬走的日期,很明白地固定出来,就是明天。玉芬虽是无所恋恋,然而自己要作出慧厂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出来,是有些不可能的,而且也觉得那种样子,更会引人疑虑。因之她只管在金太太屋子里说话,把时期延得很长。谈了一阵子,好象要走,却又不走,接着再谈一阵子。这样好几次,不觉是到了深夜十二点钟。金太太道:“你也可以去睡了,今天天气很凉快,睡得足足的,明天好早些起来,预备搬家。”玉芬笑道:“这屋子里是没有什么外人,不然,又要疑心我说假话。真奇怪,说到一个走字,心里好象就有一件事老放不下来似的。多坐一会儿,多听你说几句话,将来治家过日子也有一个张本。”金太太道:“谈到治家过日子的事,我就不成。主持家务的人,极平常的事是煮饭洗衣裳。说句笑话,你问我盐是多少钱一斤,面是多少钱一袋,我全答不上来。自己别谈洗衣服,连一块手绢,都得人家洗好了,叠好了,自己拿着用,这算是过日子吗?过日子的人都是这样,那可完了。”玉芬笑道:“这就合着大才大用,小才小用的那句话了。你是治大家的人,只管着哪里可以收存一万,哪里可以省下八千,就得了。柴米油盐小事,用不着你去问呀。”金太太点点头微笑道:“你倒是有志气,在经济学方面,很是留意。不过公债买卖这件事,以后倒是要少作,第二回再捣个大漏子,就不见得白家表兄再能帮忙了。”玉芬重重地受了金太太这一番话,心想,她怎么全知道了?只哼着答应了几声是。又谈了一会子,比较往日更多礼,还说了一句道:“妈,我去睡了。”然后走开。
玉芬去了之后,在屋子里陪坐的人也走了,金太太一个人坐在电灯之下,半昂着头呆想,半晌,自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却有一个人,轻轻地低声问了一句道:“妈还没有睡吗?”金太太向外一看时,是鹏振一脚踏着走进来了。金太太道:“不早了,你还不睡觉?”鹏振很从容的,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上,因道:“心里好象有许多事搁着,睡也睡不着。”金太太道:“也不是我故意地一定逼迫你们走,我有了几个月的考量,我觉得一劳永逸,是这样散了的好。你也不必把什么事搁在心里,以后好好地奋斗,作出一番事业来,我做娘的自然是欢喜的。”鹏振道:“什么事也有个困难,决不能象心中想的那样便宜。”金太太道:“好在你们出去,不过是住家过日子,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住家过日子,第一个问题就是钱,只要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好办。你这一房,现在人口还少,大概在钱的一方面,你们总好办。”鹏振已是听了他夫人传去的一番话,母亲说是有钱。现在彼此当面,母亲又说是有钱,这显然是一家大小都说自己夫妇有钱了。对于母亲这话,待要更正两句,恐怕更引起母亲的不快,若是不更正,这又是自己承认有钱了。只得淡谈笑了一笑道:“这都是玉芬做公债做出来的空气,其实也没有多少钱。”金太太本来还有一大篇牢骚话,想对着鹏振说出来,一见他坐在那里,有很踌躇的样子,许多话也不肯说,就忍回去了。母子们默然地对坐一会,金太太道:“你去睡吧,夜深了,我都坐不住了呢。”鹏振只得站起来,问道:“妈没有什么话分付吗?”金太太道:“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西今天一天没见面,明天早上你见着他,告诉他不要出去。”鹏振道:“这两天,大概他在白家的时候多,真有事找他说,叫金荣打个电话,他就回来了。”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从前白秀珠一天到晚在我们家里,现在燕西一天到晚倒在她家里。这成了赛球一样,彼此换球门了。”鹏振不料母亲老人家还会说这种俏皮话。因为大家都是有心事的时候,也不敢笑出来,默然地就走了。
到了屋子里,见玉芬正将屋子里的零碎东西,大一包,小一卷的,归并到一个大篮子里去。便道:“夜深了,明天早上起来再收拾罢。”玉芬道:“我作事就是趁高兴,在高兴头上,把要办的事说办就办完了。”鹏振低声道:“你是随便一句话,若是让别人听去了,我们骨肉分离地搬出去,还有什么事高兴?”玉芬脖子一扭道:“人家听去了,我也不怕。”然而她虽是如此说着,说出来的声音,比鹏振的声音,还要低下去许多。见桌上现成的一杯凉茶,拿起来就喝了,笑道:“忙我一身的汗,我得由里向外凉凉。几点钟了?我怎么一点也不倦呢?”鹏振见玉芬也有些怕事的样子,便笑道:“据一般人的意思所露出来的,好象都是说我们锋芒太露,以后总要小心一点才好。”玉芬道:“我不信这话,那是别人要多心罢了。将来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和别人井水不犯河水,就露锋芒也碍不着别人,何况我根本就是个笨人呢!”鹏振本来还想说两句,然而夫人的谈锋甚健,不要为了不相干两句话惹着她又谈个不歇。明天要搬出去了,今天还闹一场,那就太没有意思。于是笑而不言的,自去睡觉,玉芬一个人还是很高兴的将东西检点了许久,方才安歇。到了次日上午,她也是照慧厂的样子,各处告辞了一遍,大家也是送到大门外。只是今天相送的里面,多了一个燕西。
燕西送她走,还没有什么感触。只是走到家里,向各人院子里一看,剩出一幢幢的空房,纸片和破瓶破罐,院子里扔了满地。走到屋子里去,脚踏着地板,咚咚作响,好象较往常响得更厉害。在慧厂、玉芬屋子里,各巡视了一遍,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感触,叹了一口气,自回书房去了。因为鹏振也叮嘱着说不定母亲有什么话要说,先别走开,因此就留在家里,暂不敢走了。不多一会儿,金荣就来说:“白小姐打了电话来,让你赶快去。我问有什么事没有?电话就挂上了。七爷可以打个电话去问一声儿,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就别忙去,今天老太太心里可透着难受呢。”燕西听了这话,很踌躇一会子。因道:“照说,我今天是不应当出门。可是白小姐要没有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这样来找我,我还是去一趟罢。万一老太太有什么事找我,你就打电话到白家去告诉我就是了。”金荣怎敢拦阻他不出门?只得答应了两声是。燕西的汽车夫,已经辞退了,这时,只有走出大门来,雇了人力车前去。金家到白家,路途不甚近,人力车子坐了来,已经有半个钟头了。燕西匆匆忙忙一直向里走,往秀珠的书房来。因为他和秀珠究竟是朋友的关系,不是秀珠引导着,他就不敢再向前进,只在书房里等着。白家现在客多,听差也增加了不少,现在有个听差张贵,就是金家的旧人。燕西来了,他以旧仆的关系,常常来伺候着。这时,他又走到书房来。燕西便问道:“你们姑小姐在哪里?”张贵道:“在太太屋子里打牌。”燕西道:“不能吧?她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有要紧的话说呢。”张贵道:“我给七爷去问问看,也许有要紧的话。”燕西昂头想了一想道:“你别问她有什么话说没有,你就说我请她出来就是了。”张贵答应着走到上房去,自己不敢进太太屋子,站在窗户外面,却托了一个老妈子进去问,说是金七爷来了。秀珠打牌正打得兴浓,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张贵在窗子外听到没有下文,便问道:“你不是有事和七爷说吗?他请你出去呢。”秀珠道:“我知道了,让他等着罢。”张贵总算是碰了个钉子,料着再问不得。可是七爷的脾气,也未尝不大,假使把这话直对七爷说了,他二人闹僵了,倒又是自己的过错。只好走到书房来,对燕西道:“姑小姐就来的,你等一等罢。”燕西也不疑有他,果然在这书房里等着,殊不料等了有一个钟头之久,还不见秀珠出来。这就不由得他心里不着急了,说了有急事把我找来,找来之后,却让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这是什么用意呢?而且母亲原嘱咐着,今天要守在家里的。倒偏是老早地跑出来,就在这里等着,母亲不明原故,倒好象是自己和母亲为难了。想着不耐烦,就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又过了许久,还是不见秀珠出来,他忍无可忍了,只得走出书房来。看见一个老妈子走过,就对她道:“你去告诉姑小姐,有什么话说没有?若是没有什么话,我就要回去了,因为家里还有事呢。”老妈子答应着去了。过了有十五分钟之久,老妈子出来道:“姑小姐输了钱了,七爷你等着罢。”燕西道:“莫不是她生了气?”老妈子笑道:“可不是!这个时候,我可不敢去和她说话。”燕西皱了一皱眉头,只得又走回书房。在书架子上翻了两套书下来,放在桌子上,随便揭着看。恰巧翻的两套小说,都是自己看过的,看着一点也不起劲。将书叠好,依然送到书架子上去。然后缓步走到上房来,远远地却听到里面有一片麻雀吵动之声,正是热闹。燕西心里想着,这岂不是和我开玩笑?既叫了我来,又不见我,既不见我,也不让我走,就是我们对付听差老妈子,也不能用这种手段。于是自己暗暗将脚一顿,就走了出来。但是走出来之后,又怕秀珠以不辞而别加罪,只得回转身来,再到书房里来,就了现成的笔墨,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上。那字条写得是:
秀珠:我接你电话,立刻跑来,偏是你在竹战,候驾一小时有余,促驾两次,还不见出。舍下今天实在有事,不能久等。你牌完之后,请赐一个电话,若有必要,我立刻再来。请你原谅!
燕西留上
读完了这张字条,觉得这办法圆满,然后才回家去。不过他心里想着,这几天,正有大事要和她商量,得罪她不得,总希望没有急事商量才好,要不然,她以我自己错过机会为名,不再和我商量,倒是自己误了自己的事了。他如此想着,回家之后,还是不放心,在书房里坐了一会,也不等秀珠的电话来,先打了一个电话去。那边听差接着电话,燕西就问:“上房里牌打完了没有?”听差说:“没有打完,是请姑小姐说话吗?”燕西道:“既然还是在打牌,就不必去搅她了。”说毕,自己把电话挂上。这才放下了心,秀珠一定是没有什么事,要不然,不会继续地打牌。幸是我回来了,若是老在她家书房等着,也许要等到晚上去呢。
他自己觉得是无事,便到上房来看老太太。金太太在屋子里,也是疲倦得很,正闲躺着。看见燕西进来,也没有怎样理会。燕西问道:“你不是让我今天别出门吗?有什么事?”金太太望了他一望,板住了脸不作声。燕西知道母亲又是不高兴,要多问,少不了又是碰钉子,只好在金太太对面的软椅上坐下。心里可就望着,今天真是倒霉,在白家憋住了一肚子气,回来又憋住一肚子气,别的罪都好受,惟是有话不许说,这个气可受不了。因是嘴里虽不说什么,脸上的颜色,当然也不大好看。金太太见他在身上掏出一个银币,在硬木桌上,只管用手转旋着,他两只眼睛,也是射在那银币上,不理其他。金太太便冷冷地问道:“你既无聊得很,坐在我屋子里作什么?不会出去找开心的事情去吗?”燕西一手将银币按住,说道:“因你叫我别出去,我就别出去,怎么着?这倒是我不好,你又不愿意。”金太太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有一天在家,这也算不了什么,值得到我面前来卖弄。”燕西道:“并不是卖弄,我怕有什么事……”金太太道:“没有事,我要你今天不出去,愣在家待一天。”燕西明知母亲不会那样,可是她有话尽管不说出来,又有什么法子?只好正襟危坐,默然不作声。金太太道:“你这人,难道总不前后想一想?现在家里人,这样东逃西散,各寻各的出路,你闹得人是没有了,钱大概也花去不少了,究竟打算怎么样,也该对我有个商量。”这时燕西气愤不过,又把那个银币掏了出来,继续地放到桌上来旋转。金太太冷笑一声,却到里边屋子去了。燕西虽是不怎样惧怕母亲,可是到了现在这种家庭情形之下,总不便让母亲太伤心。母亲虽是走了,他还是坐在桌子边,旋转那银币。过了一会,佩芳进来了,一进门便笑道:“今天很难得,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呢?”燕西明觉得话中带着讥刺,要驳两句,又怕惹出许多是非来,只得向里边屋子一努嘴道:“妈在里边屋子里呢。”佩芳怕金太太在里面有什么事,不敢擅自进去,就在外面屋子叫了一声。金太太答应着走出来,手上捏了一本书。佩芳道:“妈看什么书?闷得很,不会找两个人来打小牌?”金太太道:“我看的是佛经。原来这东西,根本就说人生是空的,什么事也值不得计较,自然也就无所谓烦恼了。”佩芳道:“你又何必那样消极?”金太太谈笑道:“年纪轻的人怕老,年纪老的人怕死,怕死没有什么法子,从积极方面去做,就是迷信神仙之说,去修长生不老。从消极方面去做,就是把人生看空来,以为活着也不过那一回事,死了没有关系。修长生不老这个办法,我当然还不至于,把生死看空过来,这并没有什么难。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去想。”她说着话,斜躺在藤椅上,又带看着书,好象很自然的神气。燕西在一边听了这话,并不敢搭腔,只是抬了一只手放在桌上,撑了自己的头。佩芳道:“老七这个时候在屋子里,有什么事商量吗?我就不在这里坐了。”金太太道:“你想想,我还有什么秘密的事和他商量的吗?我是要闷他一天,看看会误了什么大事?”佩芳笑道:“既是这么着,老七可以出去,我看他坐在这里是怪闷的。”金太太望了燕西一眼,也并没有说什么。燕西看到金太太并没有责骂的意思,就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金荣立刻迎上前低声道:“白小姐打了两次电话来了,我没有敢上去回。”燕西一顿脚道:“你怎么不上去回声儿呢?”金荣道:“我在窗户外面,听到老太太在高声说话,我怕回了话,大家都要碰钉子,所以不敢作声,退回来了。”燕西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道:“这也没有办法,你和我叫一个电话过去罢。”金荣知道七爷现在是最能凑合白小姐的,便依着话打了电话过去。打通了,请燕西说话。不料燕西拿着耳机之后,那人说了句姑小姐就来,请等一等,这一等足足等了十分钟之久,何曾见秀珠来接话?对着话筒子里连喂了两声,也是一点回响没有。燕西急得要命,只管跳脚。又过了五分钟之久,秀珠才来接话,她道:“你真是忙呢?或者是架子大呢?把你请来了,你坐不住。打电话请你,三番两次,你都不肯接话。好罢,要搭架子就大家搭起架子来罢。”燕西在电话里听到这一番话,觉得秀珠有点误会,便道:“这两天我家里总不免有一点事,我当然比较忙一点,你就不能原谅我一点吗?”秀珠道:“我为什么原谅哩?我能跟着你家一样地倒霉吗?我管不着!”说毕,电话机里嘎的一声,分明是那边将电话挂上了。燕西连连喂了两声,也不听到有回答的声音。到了此时,不由得他心里不发狠起来。心想,她连不跟着我家倒霉的话都说出来了,那是二十四分地看不起我,不但看不起我个人,连我全家人都看不起,你哥哥不过是巡阅使手下一个大走狗,巡阅使作了大总统,充其量你哥哥作个督军而已,就把官来比比,我家也是世代簪缨。若在学问道德上说,除了我这辈不算,上两辈,哪个不是名震中外的?无论如何,我自己总可以找个饭碗,不至于无路可走,去依附你白家。你天天把出洋这件事来引诱我,这又算什么?就是我自己手上,还拿得出一笔出洋费来,非倚靠你不行吗?现时还不曾娶你,你就这样在我面前摆架子,假使我娶了你过来,那还了得,你不会常把军阀妹妹的势力来压迫我吗?好!我觉悟还不算迟,从今天起,我和你断绝来往,永不理会你了。他手扶了电话机,站着竟不知道移动,就是这样地想呆了。还是金荣走了出来,问道:“七爷,你这是怎么回事?想哪处的电话号码,想不出来了吗?我给你查一查得了。”燕西心里十分忿激,也不去理金荣的话,掉转身躯,自向书房去了。金荣哪知道他会不愿意白小姐了,便跟着到书房里来问道:“七爷,还要打一个电话到白小姐去吗?”燕西一正脸色道:“打电话给她作什么?以后她有电话来,你不要理会,说我不在家就是了。”金荣看了这情形,真是出乎意料以外,我们七爷,居然会和白小姐不通电话了。这样看起来,七爷究竟不是一个好惹的,说翻脸就会翻脸的。金荣也不敢多说什么,迟迟钝钝地,就挨着房门走出去了。
这一天,燕西已经不出去了,秀珠也不曾有电话来。到了晚上十二点钟,秀珠的电话却来了。金荣接了电话,不敢照燕西的话直说,便道:“我们七爷,不是在你公馆里吗?”秀珠道:“没有。现时不在家吗?”金荣道:“七爷下午就出去了,我也是刚从大街上买东西回家,不知他回来了没有,我给你瞧瞧去。”说着,放下电话机,跑到燕西书房来,把话告诉了他。燕西正躺在床上翻弄一本图书杂志,将手一挥道:“我不是告诉了你,说我不在吗?怎么你又来问我?我不在家,我不在家,我一百个不在家!你就是这样去回答她。”说时,手里将书本子乱拍,这一下子,金荣才明白这位和那位是真决裂了。只得回转身去向电话里报告着道:“白小姐,我们七爷还没有回来呢。”秀珠道:“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吗?”金荣想着,难道除了白家,他就没有地方可去?因答道:“那可说不上。”这样的回复着,那边的电话也就挂上了,约过了一点多钟,秀珠的电话又来了。这回金荣接着电话,有了主意,不再去报告燕西了,就在电话里答应说:“我们七爷,还没有回来呢。”秀珠道:“怎么这样夜深,还没有回来?难道是上跳舞场了吗?”金荣道:“那可说不上。”他如此回答了一句,就挂上电话了,这次电话打过,已十分夜深,秀珠当然不再打电话来。
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
到了次日早上,金荣向燕西说:“白小姐昨夜一点多钟,又打过一次电话来,就是照着七爷的意思,说没有回来。”燕西道:“这样就得,以后就是她亲自来了,也不必让她进门,就说我不在家。她若想挟制我,那怎样能够?我为人也不是轻易就受人家挟制的。”金荣见燕西处处听秀珠的指挥,也有些不平。心想,我们七爷的脾气,向来都是指挥人的,如今倒要别人来指挥。白小姐学问也罢,相貌也罢,性情儿也罢,哪一样比得过七少奶去?偏是那种人逼得人家跑了,反倒来受白小姐的冷眼,心中只是不平。现在见燕西有和秀珠翻脸之意,他虽是第三者,瞧着也就很快乐。便道:“七爷,这几天,你也真得少出去,外头闲言闲语的不少,我听了也直生气。”燕西道:“谁说什么闲言闲语?”金荣站在书房门口,呆立了一会子,却是一笑。燕西坐着的,便站起来,一直问到他面前来道:“你怎么倒笑起来了?”金荣道:“我想那些说闲话的人,太没有知识。”燕西的态度,这回果然是变了,绝对不去理会秀珠的事,金荣看他情形淡淡的,倒像自己得着什么似的,很是高兴,含着笑容走了出来。
凤举由里院走出,顶头碰到,便问他笑什么?金荣一肚子原委,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而且这种原委,也不便在书房外面说。因道:“没有什么,我和七爷说话来着。”凤举以为燕西有什么可笑的事,就走进书房来。燕西拿了一叠报,躺在藤椅上看。凤举道:“你今天倒起得这样地早?”燕西道:“我起来两个钟头了。”凤举道:“起来这样早,昨晚没有到白家去吗?”燕西道:“我为什么天天去?我还不够伺候人的呢。”凤举见他躺在椅上不动,脸上并没有好颜色,似乎极不高兴,料着和秀珠又闹什么别扭,这也是他们的常事,不足为奇。在他手边,拿了几张报过来,也在一边看。他不作声,燕西也不作声,二人都沉寂起来。还是凤举想起来了问道:“你和金荣说什么?刚才他笑了出去。”燕西道:“我没有说什么可笑的事呀。哦!是了,我说了,以后秀珠打电话来了,不要接她的就是,她到我家来,我也不见她。大概金荣这东西,他以为我办不到,所以笑着出去。一个男子丢开一个女朋友,这有什么稀奇?自己的女人,说离开也就离开了呢。”凤举点点头道:“你大概也有些后悔。”燕西道:“我后悔什么?我作事永不后悔,作了就作了,你们都散了,我也走,我作和尚去!”凤举笑道:“你又要作和尚去?你真要是去作和尚的话,那倒很好。你手上大概还存着一点钱,把那个置点庙产,你一个人去过粗茶淡饭的日子,那真是舒服极了。”燕西道:“你别小看了人,我要是下了决心,什么事都作得出来的。”凤举笑道:“你下了决心,就下了决心罢。作兄弟的,也不过劝解劝解而已,你真是要去作和尚,与兄弟们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母亲现在已经够伤心的了,你又何必再说这种气话呢?”燕西道:“你不打算搬出去了吗?”凤举道:“什么都预备好了,怎么不搬?”在他刚说完这两句话之后,第二个感觉忽然来到,自己刚说母亲已经够伤心,自己又忙着要搬,还不是一样不体谅老人家吗?于是皱了皱眉毛道:“你想,母亲下了那个决心,谁能挽回过来?再说,老二老三都搬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身边,纵然他们不说我什么,外人也会疑心我别有用意。所以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十分困难。”他越说眉毛皱得越紧,接连着叹了两口冷气。燕西明知老大是借此自圆其说,也不便跟着再去逼问他,就很随便地点了点头。凤举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拿了一张报,又捧起来再看。燕西道:“你是出来看报的吗?别忘了什么事没去办罢。”凤举道:“我不是来看报,也没有别的,这两天,我就是这样心里乱得很,坐立不安,顺着脚步,走出来看看,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说着,放下报来,站起身要走。见桌上有茶,又回转身来,倒了一杯茶喝着。燕西道:“我看你倒很是无聊的,不如早搬开去,这一颗心,还算是平安了。”凤举道:“那是什么话?”说着,倒了一杯茶,随便地喝着,然而他脸色很有点犹豫,对于燕西这一句话,似乎有点射中心病了。便端起茶来,喝了一杯,才很从容地道:“凡事总不能呆看了。”说着,缓缓地踱出书房门去。燕西听他最后所说的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但是老大为人较为浑厚,他对于家产不会象老三那样,抱着什么浓厚的希望,而且他又最爱面子,向不肯使家里有一件不体面的事发现。上次家中解散佣人,他就暗中为难,后来母亲说是分家,他又明向老二反对。如今家中大势崩溃,他还有什么面子?假使乌衣巷这个大家庭还能维持的话,让他摊出一笔用费来,料着他还是真肯。他这两天起坐不安,当然系事实。他向来用着一个头等公子的身分,在社会上活动,家庭这样崩溃,未尝不是他的致命伤。这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公子的身分在外面活动?如今父死兄散,妻走子失,自己又有什么面子?不看别人,从前秀珠是如何将就自己,如今自己极力将就着她,她还不高兴。这样看来,一个人实在是不可无权无势。燕西如此想着,觉得向来受不到的痛苦,如今都感受到了。以后应当如何应付呢?去作和尚,那自然是一句气话,要成家立业,作官是无大路子,而且二三百元一月的薪水,更何济于事?此外,又绝没有可干的事了。燕西如此思想着,昏沉沉地躺在书房里,已经是过了一上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金荣来告诉,请他到老太太屋子里去吃饭。燕西皱了眉道:“我也懒到那里去吃饭,随便端两样到这里来就行了。”金荣站着呆了一呆,低了脑袋,许久说不出话来。有了一会,才低声道:“我的爷,你还不知道吗?现在就是开上房里一桌饭了,都在一处吃,厨房里现在就剩了两个人了。”燕西站起来道:“原来如此,那也好。”说毕,依然是在藤椅上很沉静地躺着。金荣道:“菜已开上去了,你去吃饭罢。老太太也知道你在家里,你去晚了,倒是不合适。”燕西想着,既是只有一桌饭,这倒不能不去,于是站起来,缓缓踱到上房去。
金太太外边的屋子里,临时加了一张圆桌,敏之姊妹,凤举夫妇,两位老太太,正团团坐下。还不曾扶上筷子,梅丽看到燕西进来了,连忙侧着身子,将靠近的一张方凳子移了一移,笑道:“你到这儿来坐罢,咱们兄妹亲近一回是一回了。”燕西不便说什么,含笑点着头就坐下去。敏之对梅丽丢了一个眼色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咱们从此就天南地北,各走各的吗?”说着,脸又向金太太看看。梅丽会意,便不作声。金太太对于他们的举动,只当是不知道,将大半碗饭端着,用长铜勺子不住地舀了火腿白菜汤,向里面浸着。舀完了汤,用筷子将饭搅了一阵,看看桌上的菜,大半是油腻的,便皱了皱眉。佩芳一看,又是老太太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不便在桌上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吃饭而已。倒是金太太先向着她道:“我已经定了这个星期六到西山去。今天已是星期四,明天你们搬,来得及吗?”燕西插嘴问道:“为什么到西山去呢?”金太太道:“你就是那样铁打心肠吗?家里搬运一空,难道我在这里守着,就一点没有感触吗?我到西山去住几天,只当游历些时候。家里的事,就让敏之和二姨太结束。我要住到秋末再进城,那个时候在哪里住,再作打算。”燕西道:“西山的房子,还借着人家住呢。”金太太道:“我既然要上山去,自然早就预备好了,这个何待你说?”凤举看看全桌人的颜色,及看看母亲的颜色,便道:“你又何必到西山去?”金太太正吃完了那碗汤饭,将筷子一放,脸色一正道:“这是我的自由。”佩芳在一旁,就瞟了他一眼。凤举心想,这样碰钉子,老太太定是在怒气正盛的时候,少说话为妙,因之也就不说什么了。燕西许久不曾和家人团聚,这一餐饭之后,倒有无限的感触。觉得老太太现时所处的环境,实在也令人不堪,满堂儿女,结果,让她一人到山上去住,人生在世,还养儿女作什么?自己本无事,而且也是懊悔,倒不如陪着母亲一路到西山去也好。在山上住,用二百块一个月罢了,自己的私蓄,还准可以住上好几年哩。他心里如此想着,吃完了饭,将一只筷子当了笔,在桌上涂着字。金太太坐在一边椅子上,看到燕西这样子,便道:“你发什么呆?”燕西这才省悟自己愣着坐在桌子边,就站起来道:“我想起一件事,都走了,我呢?”金太太道:“难道不分黑夜白日的,你就这样忙,还不曾忙出一个办法来吗?”燕西不敢说自己不曾忙,又不敢说和秀珠闹翻了,只是默然。他不说话,别人说话,就把这个问题揭过去了。
吃过饭以后,燕西还是不曾出门,下午就走到敏之屋子里来,见她大姊妹俩,坐在一张写字台两面,正在填对一张表格。不知道是不是能看的,就坐在一边。敏之将手上的钢笔,插在墨水瓶子里,将吸墨纸压按了一按填的表,然后十指相抄,放在桌子,很从容地回转头来问道:“你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来商量的吧?”燕西点了点头。润之手上捧了一本帐簿在看,放下帐簿笑道:“你什么不如意了,态度这样消极?”燕西道:“我怎能够象你们这样镇静呢?”说毕,又皱了一皱眉毛。敏之对润之道:“不和他说笑话罢。”因回头来道:“你说。”燕西两手一扬道:“都走了,我怎么办呢?”敏之道:“你是有办法的呀,你不是要和秀珠到德国去吗?”润之道:“我们也上欧洲去呢,若是你坐西伯利亚火车的话,我们还可以同道。”燕西道:“上什么德国?人家不过是那样一句话罢了。”敏之道:“什么?闹了许久,倒不过是一句话!”燕西点点头道:“咳!可不是!”润之道:“那为什么呢?你算白忙一阵子吗?”敏之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说得非常之热闹,盘马弯弓,好象马上就要动身,到了现在,怎么闹个无声无臭?”燕西道:“可不是!我是肚子里搁不住事的人,得了一点消息,十分认真,预备马上就走,连饯行酒都吃了好几回。到了现在,闹个杳无下文,我真不好意思对人说。”润之道:“难道秀珠以前是把话冤你的吗?她这可就不该!”燕西道:“冤倒不是冤,本来白大爷派两个专员到德国去,是办军火的。因为那笔办军火的钱,听说要移到政治上去用,这两个人动身,就缓下来。当这事已经缓办了,秀珠还没有给我消息,恰是家里都不要我走,我也没有去打听。后来我和秀珠谈起来,说是错过了机会。她说人还没有走,机会还在,我倒很高兴。我又在别一处打听,知道是这么一回子事,就问她究竟能不能走?她说不要紧,巡阅使方面就不办军火,也要派人到德国去考察军事的,至迟八月以前可以走。我问是阴历八月,是阳历八月?她就不耐烦,说我太嗦了,所以我不知究竟。我看这事,简直有点靠不住。”敏之正色道:“这是多重大的事,她哪这样和你开玩笑?你这东西,迷信着她家是新起来的军阀,把自己妻子弄走……”敏之越说越气,真个柳眉倒竖,两只手摸着表格,带着拍灰,在那沉重的声音里面,啪啪作响,可以表示她心中含着忿怒。燕西向来是怕姐姐的,低了头,只管用手摸额角。润之道:“秀珠也有点贫儿暴富,乱了手脚。这年头儿,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有点儿风头,就得什么劲?这叫小人得志便颠狂,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也是老七这种人太没有志气,倒肯去小小心心地伺候她!”燕西红了脸道:“谁伺候她?我为了这事,告诉了金荣,叫以后秀珠来了电话,不必接她的。”敏之微笑道:“你能下那个决心?”燕西道:“你们总不肯信我有点志气。”润之点点头道:“他这个人喜好无常的,也许作得到。”燕西听了这话,越发是脸上涨得通红的了。敏之道:“我们两人都说你,说得你是怪难为情的,既往不咎,这些话也不必说了。我现在问你,你不出洋打算怎样办?”燕西道:“母亲不是要到西山去吗?我可以一路跟着到山上去陪伴她,母亲什么时候进城,我就什么时候回来。”敏之道:“你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很寂寞的吗?你可别因为一时高兴,随嘴就说了出来。”燕西将脚一顿道:“不!决不!”润之摇摇头,微笑道:“这个话,我不能相信你。山上没有戏听,没有电影看,也没有跳舞场消遣,许多你所爱的东西,都没有。你上山去玩个新鲜,两三天就跑回来。剩下母亲一个人,那倒不如让她根本就是一个人去的好。你要去也可以,先到后面园子里那间小书房里住三天不出来,试一试,若是你守得住,你就可以上山去。要不然,趁早别提,免得又闹一桩笑话。”敏之道:“何必说那些?母亲也决不会让他一道去的。”燕西想了一想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但是我要不到山上去,我住在北京城里,就剩我一个孤鬼,我怎样生活呢?”敏之望了望他,又望望润之,沉吟着道:“我倒有个办法,只是这件事关系很大,我不敢作这个主,等我向母亲请过示,我再告诉你。”燕西站起来,向她作了个揖道:“你若是有办法,就告诉我罢,也省得我胡着急。”敏之皱了眉道:“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好惹。我听你说得可怜,愿意和你出个主意,你倒又逼着我说出来。”润之笑道:“你既不肯说出来,就不该预先告诉他有办法,自己的兄弟,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个急性子,你说出这样半明半暗的话来,不是要他的命吗?老七,你别的聪明,这事你有什么猜不出来的?五姐的意思,愿意带你到欧洲去。只是你还愿意念书吗?”燕西望了敏之笑道:“六姐说的这话……”敏之道:“我倒是有这一点意思。只是有两个大前提先要解决。其一,每年在外国不花一万,也要花好几千,设若有个六七年不回来,你自己可担任得起?其二,你现在还是二十岁的人,亡羊补牢,总算不晚。你到欧洲去,可要实实在在地念书,不能抱着镀金主义前去。你那个本领,自己应该知道,先要下死功夫预备两年,然后才进大学,你能不能够吃这种苦?”燕西抢着答道:“能能能!只要你替我想出办法来了,无论怎样吃苦,我都愿意干的了。”敏之一挥手道:“你暂且出去,等我把这帐目弄完,晚上再谈。你不是不用伺候白小姐了吗?就不必出去了。”燕西笑道:“你瞧,五姐也说这样重的俏皮话?”敏之道:“我并不是俏皮你,只是你作的事,太要不得了。我若不说你两句,我心里也出不了这一口怨气哩。”燕西真不敢再说什么,自己走出去了。
这里敏之、润之,自办她们的表册。到了晚上,她俩将誊清的表册,送给金太太过目。金太太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你们写得很仔细,重要的东西,都记上了。这些东西,你们都检查过了吗?”敏之道:“都检查过了,到今天为止,已经是四天四晚了。”金太太道:“咳!能帮我一点忙的,偏是要出门了。四个儿子,就都是生下来的少爷,预备作大老爷的。”润之笑道:“你就别再这样比方了。知道的,你是刺激三个哥哥,一个兄弟。不知道的,还要说你有点偏心,重女轻男呢。”金太太道:“现在也无所谓了,不是大家都散了吗?”她说着话,态度倒是很坦然的。人坐在藤椅上,旁边的茶几上,放了一大杯菊花茶,她一手捻着一串佛珠子,一手扶了茶杯,端起来喝一口,又复放下,脸上并不带一点愁容。敏之望了望润之,润之微点着头,又将嘴动了几动。敏之说道:“妈,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你可别生气。”金太太道:“你不用说,我明白了。下午我看到燕西由后面出来,准是他又托你们说人情来了。男女婚姻自由,我早就是这样主张的。到了如今,……”说着,人向椅子上一靠,又叹一口气道:“他娶姓红的也好,他娶姓白的也好,我一了百了,也管不了许多。”敏之笑道:“和老七讲情,那是真的,可是他除了婚姻问题而外,不见得就没有别的事。你一不满意他起来,就觉得他样样事情都不好了。”说着,就把燕西受了秀珠的欺骗,自己愿意带他出洋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道:“你们能相信他有那种毅力吗?我看他这种人,是扶不起来的,不必和他去打算了。在北京城里,无论他闹到什么地步,不过是给金家留下笑柄,若到外国去,作了不体面的事,可是替中国人丢脸。你明白吗?”敏之听了这话,默然了一会。润之道:“他究竟年纪轻一点,他自己既然拿不出主意来,我们多少要替他想点法子才好。难道看到任什么事不成,就丢了他不管吗?”金太太道:“我真也没有他的法子了。”说着,又摇了几下头。敏之道:“话里如此,我想人的性情多少也要随着环境更改一点。老七在家里,没有和什么研究学问的人来往,所以不容易上进。若是到了外国去,把他往学校里一送,既没有朋友,游戏的地方又不大熟,自然不得不念书。”金太太道:“初去如此罢了,日子久了,一样的坏。不过我对于他,实在没有办法。若是你们愿意带他到欧洲去,我也不拦阻。可是将来钱用光了,别和我要钱。我现在没有积蓄了,你们是知道的,我还能供给他去留学吗?”敏之道:“他自己还有一点钱呢。”金太太点点头道:“好罢,那就尽他的钱去用罢,别在我面前再提他了。”润之笑道:“你管总是得管的,凡事也顾全不了许多,只好作到哪里是哪里。现在一定把事情看死了,料着他不能回心转意,就把他扔在北京城里,眼看他就要不得了,那还不是将来的事呢!”金太太默然了许久,才淡淡地答应一声道:“好罢,这件事我也就交给你们去办,我不管了。今晚上咱们说些别的,别谈这个。”敏之道:“你要走的话,也得和大哥提一提吧?”金太太道:“那不是找麻烦吗?你们只管依了我的话去办就是了,他要怪你的话,你就说是我分付的,不能违抗就是了。等到后天我要走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他。”敏之心想,凤举夫妇,也是知道这事的,不过时间没有确定罢了。就是今晚上不说出来,似乎也不要紧,于是也不问其所以然,坐了一会儿,各自回房去。
到了次日早上,敏之到九点钟方始起床,只听得佩芳在院子里嚷道:“两位姑娘还没有起床吗?”敏之身上披着睡衣,正对镜子敷雪花膏,在镜子里就看到佩芳其势匆匆地走来了,倒很是诧异。连忙将身子一转,问了一句怎么了?佩芳老远地站住,就对了她现出很惊异的样子,两手一扬道:“你看这事不很奇怪吗?母亲在今天一早七点钟,就坐了车子到西山去了。”敏之道:“是吗?她老人家虽是早就说要走,我以为那是气话,不会成为事实,不料她老人家真个走了。带了行李走的吗?”佩芳道:“行李没有带,说了叫我们预备好了送去。”敏之道:“我不料老太太就是这样一个人走了,这个样子,今天要劝她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倒不如照着她的意思,捡一些应用的东西,下午送了去。”佩芳道:“那也除非是这样。”敏之立刻和佩芳到金太太屋子里去,捡了一小提箱衣服,另外又找了个小柳丝篮子,将零碎应用物件,装得满满的,预备吃过午饭就送去。这时不但家里人知道了,搬出去的两房人和道之夫妇,都得了消息,大家赶回家来,都要到西山去。敏之道:“我又要多一句嘴了,母亲正是嫌着烦腻,才出城去的。现在我们一家子人,男男女女,全拥到西山去,那里还是热闹,她老人家又要嫌麻烦了。依我说,只去一两个人,她愿意让人陪着,就把人陪着,让小兰和陈二姐在山上陪着她先静养两三天再说。我就是这个主意,你们斟酌斟酌。”大家仔细议论了一阵,大家心里都有个数,没有几个人是金太太所喜欢,可以去陪伴的,最好是梅丽,其次也只三个姊妹,别人去了,恐怕不能得金太太的好颜色。于是商议的结果,就公推敏之和梅丽两个人上山。梅丽自是愿意的,敏之有点避嫌,说今天不去。于是改推了道之,带着小贝贝去。吃过午饭,坐了汽车,就追踪到西山去了。
当天二人果然未曾进城,到了次日下午,方始回家。梅丽进门之后,先问大爷七爷在不在家?听说凤举在家,一直就向凤举屋子里来。凤举先抢着问道:“老太太怎么样?还有几天就回来了吗?”梅丽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给凤举道:“这是妈写给你的,家事都分付在上面了。”凤举正是急于要知道一切家事的,赶快就把信抽出来看,那上面是:
凤举儿知悉:予不忍见家庭荒落之状,迁居西山,聊以解忧。又恐儿等不解予意,加以挽留,故事前不告以的确时期,并无他意,儿等放心可也。家事尚未完全料理清楚,分别告儿于下:一,儿夫妇既已觅妥房屋,仍按期迁居。二,敏之、润之下星期往哈尔滨,由西比利亚赴欧,燕西愿去,可以听之。其京中一切帐目,可代为料理。三,二姨太愿随我山居,亦佳。梅丽可暂住刘婿处,因其上学便利也。每星期六,可来山小住。四,家中佣人,一概遣散。儿等愿用何人,可自择。五,乌衣巷大屋,只留粗笨东西,一律封存屋中,将来再行处置。如有人愿代守屋,由后门进出。其余小事,儿自斟酌之。予在山上,将静养,无事不必来扰我,即儿等之孝心也。
母字
凤举看完了,叹一口气道:“这倒处置得干净。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许多,只好照着老人家的意思去办。只是梅丽有这些兄嫂,何必还寄居到亲戚家去?”道之在一边就插嘴道:“姐姐家里和哥哥家里又有什么分别呢?”佩芳不知那信上说些什么,不便接过去看,也不便问,只是向着凤举发愣。凤举就把信递到她手里道:“你也拿去瞧瞧,这件事还叫我说些什么?”佩芳将信接到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那也就只好照着老太太的话去办了,此外还有什么法子呢?”这时,敏之、润之、燕西以及二姨太,都到了凤举屋子里来,大家坐下,立刻开了个家庭小会议。他们兄妹行的事,都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让这位二姨太,跟着老太太住到西山去,也是一件不堪的事情。全家人向来因为她老实,虽是庶母,却不曾贱视过她。如今到了偌大岁数,还让她跟着老太太,作个旁边人,她就不能独立吗?倒是佩芳想到了此层,便笑道:“我想二姨妈不象母亲,在山上闷住了,可以借书本儿消遣。大家都组织小家庭,二姨妈为什么就不能呢?何况八妹又要在城里念书的。”二姨太道:“我的少奶奶,你叫我去和谁组织小家庭呢?我这大年纪了,又无用,和谁也说不拢来。倒不如跟着太太,老姐妹俩,还有个谈的。我压根儿就没有怎样逍遥快乐过,也没有什么舍不得这花花世界的。我反正是多余的人,我不去陪着太太,该谁去陪着呢?”佩芳起了身子,向着二姨太太笑道:“你把话听拧了。”梅丽就乱摇着手道:“大嫂,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老人家有好话,不能好说。”二姨太红着脸,正待辩两句,凤举站在许多人中间,向大家拱拱手道:“什么话不必说了,恭敬不如从命,从今天起,咱们就照着老太太的话去办。”燕西站在一边,早是呆了半天,这时等大家都不说话了,才淡淡地笑了一声道:“这倒也散得干净!”梅丽瞪了眼睛道:“亏你还笑得出来呢?”燕西道:“不笑怎么着?见人就哭,也哭不出一点办法来呀。”凤举皱了眉道:“现在什么时候?还有工夫说闲是非呢。现在是最后五分钟了,你也别闲着,帮着我点点家里东西,由今天起就动手。”燕西因为和秀珠生着气,绝对是不去白家的了,白莲花那方面,也是耗费得可观,自己也怕去得,所以差不多是终日在家。既是凤举要他在家检点东西,就很慷慨地答应了。事已至此,大家也无须乎再讨论,只是照着金太太信上的话去办。
平常金家有一点事,秀珠就得了消息,现时玉芬自己要忙着自己的事,不象以前的闲身子和她不时通电话,因之金家闹到快大了结了,她还不知道。总拗着那一股子劲,非燕西向她陪着不是不行。及至三天之久,燕西人也不来,电话也不来,她知道这事再闹下去,非决裂不可。象燕西这样的男子,朋友当中未尝找不着第二个,只是在许多人面前表示过,自己已把燕西夺回来了,如燕西依然不来相就,这分明是自己能力不够,于面子上很是不好看。只得先打一个电话到玉芬的新居,打算套了她的口气。玉芬因为得着金太太由西山带回书信来的消息,也由新居赶回乌衣巷来。秀珠随后又打电话到乌衣巷来。玉芬看燕西的情形,已经知道他是和秀珠恼了。这时秀珠打了电话来,自己很不愿意再从中吃夹板风味。不过秀珠这个人,是不能得罪她的,便接着电话,将自己的家事,告诉了她一遍。说完之后,她就叹一口气道:“你瞧,家里闹到这种样子,惨是不惨?所以我们这些人,都是整天地发愁呢。”秀珠听了燕西要和敏之出洋去的话,心里倒是一动,怪不得他不理我,他已经有了办法了。这样想着,在电话里就答道:“原来如此,那也好,那也好。”玉芬明知她连说那也好两句,是含有意义的。自己又不好说些什么,便道:“我一两天内来看你,再细谈罢。”秀珠也不好怎样谈到燕西头上去,就把电话挂上了。
玉芬自己想了许久,觉得燕西和秀珠真决裂的话,自己在事实上和面子上,都有些不方便。对于这一层,最好维持着,宁可让秀珠厌倦了燕西,不要燕西对秀珠作二次的秋扇之捐。如此想着,看到燕西到书房里去了,也就借着张望屋子,顺步走了来。推开门,伸头向屋子里看着道:“哟!这屋子里东西,并没有收拾呢。”燕西道:“进来坐坐罢,现在你是客了。”玉芬走了进来,燕西果然让她坐着,还亲自敬茶。玉芬笑道:“你突然规矩起来了,很好,你总算达到了目的,要出洋是到底出洋了。”燕西冷笑一声道:“有钱,谁也可以出洋,算什么稀奇?又算得了什么目的?现在出洋的人,都是揩国家的油,回国以后,问问他们和国家作了什么?不过是拿民脂民膏,在自己脸上镀一道金罢了,我不作那样的事。”玉芬道:“你和我说这些话作什么?我以不弄官费出洋。”燕西也觉刚才这些话,有点儿无的放矢,便笑道:“你别多心,我并不说哪一个。”玉芬也只微笑了一笑,心里可就很明白,他这些话都是说秀珠的。就用闲话,把这事来扯开,因道:“你现在要出远门去,就不知要多久才回来了。这在我应该请请你。哪个日子得空,请你自己定个时间罢。”燕西道:“这就不敢当。我这样出洋,和亡命逃难都差不多,还有什么可庆幸的?别的我不要求你,请你替我小小地办一件事。就是我要出洋的话,不必告诉白秀珠小姐。”玉芬听到他忽然用很客气的话,称呼起来,本来应当问一句的,然而既知道他生着气的,不如含糊过去,倒可以省了许多是非。便道:“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你还怕扰她一顿吗?”燕西冷笑了一声,接着又是微微地一笑。玉芬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懂。”燕西道:“老实告诉你罢,我和她恼了。”玉芬道:“为着什么呢?”燕西道:“不为什么,我不愿意伺候她了。”说着,将头一摇。玉芬觉得他的话越来越重,这当然无周旋之余地。红了脸默坐了一会子,便起身笑道:“你在气头上,我不说了。说拧了,你又会跟我生气。”燕西连说:“何至于。”但是玉芬已经出门去了。燕西和秀珠之间,只有玉芬这个人是双方可以拉拢的。玉芬自己既是打起退堂鼓来,燕西是无所留恋了,秀珠也不屑再来将就他,于是就越闹越拧。结果彼此的消息,就这么断绝了。
第一百十一回 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 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在大家这样各找出路的时候,自然都很忙,因为忙,日子也就很觉得容易过去,随便地这样混着,就过去了一个礼拜。家中的事情,已料理了一大半。燕西就和凤举商量着,无论是母亲高兴不高兴,总应该到山上去看看她。而且敏之已择定了下星期动身,自己也得预先去和母亲说一声。凤举也很同意,就同乘了一辆汽车到西山来。因为天气很早,在山下并没有找轿子,二人就步行上山。转过了别墅面前那道小山弯,走到一丛树林里,就嗅到一种沉檀香味,由树梢上吹了过来。凤举道:“这里并没有庙,哪里来的这股子檀香味?”燕西道:“山上是很幽静的,人的心思一定,远处的香味,只要还有一丝在空气里流动着,也可以闻得到,这就叫心清闻妙香了。”凤举也不答话,步行到了大门前那片广场上,却有一群小山雀,在草地上跳跃着,人来了,哄的一声,飞上树梢。再由广场上登着石台阶,那香味更是浓厚,这就闻着了,乃是后进屋子里传出来的。凤举推开了绿纱门,却见小兰伏在一张小藤桌上打瞌睡,一点响动没有。凤举正想叫醒她,陈二姐手上捧了一小捆野花,由后面跟着进来,叫道:“大爷,七爷,你来了。”凤举道:“老太太呢?”陈二姐道:“在上面屋子里看书。”凤举道:“我们走进来许久,也没有个人言语,要是小偷进来。怎么办?”陈二姐笑着,在前引路,叫着上台阶去,报告着道:“大爷七爷来了。”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答道:“叫他们进来罢。”凤举和燕西走到上层屋子去,只将铁纱门一推,倒不由各吃一惊。原来这屋子正中,悬了一幅极大的佛像,佛像前一张桌子,陈设了小玻璃佛龛,供着装金和石雕的佛像,佛像面前,正列着一个宣炉,香烟缭绕的,正焚着沉檀。原来刚才在山路上闻到的沉檀香气,就是这里传出去的了。佛案两边,高高的四个书格子,全列着是木板佛经。在书格子之外,就是四个花盘架子,架着四个白瓷盆子,都是花叶向荣的盆景。在佛案之下,并不列桌椅,一列三个圆蒲团。乍来一看,这里不是人家别墅,竟是一个小小的佛堂了。
凤举、燕西正自愕然着,不知进退。左边落地花罩之下,垂着白色的纱幔,纱幔掀开,金太太由里面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越是衬着她的脸加了一层消瘦。只是脸虽瘦削,气色很好,两颧骨之下,微带着红黄之色,表现着老人精神健康。金太太不等他两人开口,先就点点头道:“你兄弟俩来了,很好。”凤举在这种地方,看到母亲这样孤零零地在这里,万感在心,竟不知要说一句什么话才好?叫了一声妈之后,便呆呆地站着。燕西看着老大脸上,有种为难的情形,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也是望了母亲发呆。金太太向他们招了招手道:“你们弟兄里边屋子里来坐罢,我有些话要问你们呢。”二人走到纱幔屋子里一看,很简单地陈设了几样木器,一张小铁床,连蚊帐都不曾撑起。金太太倒是很坦然的在一张藤椅子上坐着,向他二人点点头道:“坐下来说罢,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呢?”凤举先把家事报告了一遍,随后燕西也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金太太道:“那就很好。”凤举道:“你信上写的事情,我们都照办了,现在就是请你进城去决定一下子。”金太太道:“照办了就行了,还要我进城去决定什么?我不到秋天,是不进城去的了。”凤举顿了顿,才低声道:“难道真在山上住许久?那也不是办法。”金太太道:“住在山上,又有什么不是办法?住在城里办法又好在哪里?我老实告诉你罢,我今年五十四岁了,中国外国,前清和中华民国,无论那一种繁华世界,我都经过了,如今想起来又在哪里?佛家说的这个空字,实在是不错。我想趁着精神还好,在山上静静心,学习点佛学。我不象那些老太婆要修什么来世,也不闹什么出家,谈什么大彻大悟。我就只要把心里的烦恼,洗刷一个干净,在未死之前,享几年清福。你们若是再要我到城里去过繁华日子,就是再要我进地狱。你问问陈二姐,自我上山来以后,怎么样?饭量也好,精神也好,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没有一点发愁的事。这样过着日子,真许我活个七十八十的,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凤举道:“那当然是愿意的。”燕西在一边听着,先是沉默了许久,等金太太和凤举把话都说完了,他才道:“母亲的事,我们自然也不能勉强。不过母亲是儿孙满堂的人,到了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学佛念经,倒好象作儿女的人……”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我在山上这些日子,精神上很是痛快,争名夺利,酒色财气,那些事一齐不到我的心上。你现在又谈这些话,打算把我的烦恼,又勾引起来吗?若要是这样,你们以后不许来,你两个人赶快下山去。”说毕,金太太板着脸,就要向别个屋子里走。燕西吓得不敢作声,凤举连忙站了起来,向金太太赔着笑脸道:“妈,你别生气。你要怎么着,作儿子的人,还敢多说什么吗?我们不谈这个就是了。”金太太这才坐下道:“既是这么着,你们可以坐下。大概你们还没有吃饭,叫陈二姐多作一点菜。”凤举道:“我们打算到下午才进城去呢。”金太太道:“你们好好地在这里谈话,我倒也是不拦阻你们。”陈二姐正在外边屋子里掸经书架子上的灰尘,听了这话,就走进来笑道:“添几个鸡蛋吗?”金太太想了一会,点头答应一声好罢。又道:“其实不添呢,也没有什么。不过他们吃惯了好的,总得给他添上一点。”燕西心想,母亲小看起我们来就十分地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把鸡蛋都当着好菜来吃不成?当时也只默然地搁在心里,不好再说什么。大家依旧谈些山上的风景来消遣。
二小时之后,陈二姐说是饭已烧好了,请太太和二位爷去吃饭。于是金太太起身先走,引着他们到下层堂屋里去。那正中一张小方桌上,陈列着饭菜,母子三人在三方坐下。燕西看那菜时,一碗口蘑烧扁豆,一碗炒藕丝,一碗笋干烧豆腐,一碗丝瓜清汤,另外却是一个碟子,盛了炒鸡蛋。而且那鸡蛋还作一股子芝麻油气味。燕西这才明白了,原来全是蔬菜,作一碗鸡蛋,是特别优待的了。金太太见他们的眼睛,都注视在菜碗里,似乎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便道:“我实告诉你们,自到山上来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断荤了。这鸡蛋虽是荤,但是这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你们来了,我还准许你们吃。你们吃惯了荤菜,大概上山来,偶然吃一回素菜,还比较地有味,总不算我亏负你们吧?”凤举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扶起筷子来,先夹着菜吃。吃过了饭之后,母子三人,依然到上面屋子来坐。因为金太太不许他兄弟二人说回城去的话,二人谈了一阵子,又默然对坐一阵子。金太太道:“你们来了许久了,可以进城去了。”凤举、燕西都说进城去没有什么事,还要在这里坐坐。金太太道:“坐坐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一人在山上住久了,心思是很定的,你们来了,不免又引起我许多无谓的烦恼。我希望你们以后少来罢。”凤举、燕西都默然的。金太太望着他兄弟二人的脸,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复又忍回去了。金太太道:“假使你们能早听我两句话,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种田地?唉!这话也无须说了,你们下山去罢。”凤举看看母亲那样子,真个象人所说,她那颗心,已成“槁木死灰”。已经再三再四地催着下山去,若是不走,也徒然惹起老人家的不快。于是向燕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若是没有什么话,我们现在就走罢。”燕西望望凤举,又望望金太太,看这样子,是不能强留的,就站起身来。凤举也慢慢地站起,低声向金太太道:“那末,我们走了。”金太太向他们点了点头。于是二人说声走了,走出屋子下台阶去。到了台阶半中腰,凤举站住脚,回转身来问道:“妈,现在没有什么事吗?”金太太也不出来,只在屋子里,掀起半幅窗纱,向他们道:“没有什么事了,你去罢。”燕西虽不说什么,也回转头来望着。金太太又说句回去罢,二人同答应了一个唯字,然后一同走出去。到了别墅门外草场上,继续着又闻到那股沉檀香气。凤举低声和燕西道:“你瞧瞧,这个样子,母亲一定是长斋念佛,不会再回家的了。在她老人家说是享清福,然而这种消息,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与我们大家面子攸关。”燕西道:“你是无论到什么地步,都要顾全面子问题的。然而事到如今,也就顾全不得许多,只求各人找着各人的生活之路,也就是了。”凤举低了头,顺着山路向下走,也并不作声。燕西随在他身后,回头望望别墅,又连叹几口气。
凤举在前面走着很快,一直下了山口,才停住脚。燕西落在后面,还在想心事,约离着有半里地。燕西到了山口时,凤举到路旁小茶棚子里找汽车夫去了。燕西站在大路上,四处张望,见山涧外边,一条人行道上,有两匹驴子跑了过去。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短衣老头子,手上拿着草帽子,正是韩观久。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女子,穿了蓝竹布长衣,撑了一柄黑布伞,斜搁在肩上,看那身材,好象是清秋。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就跑了几步,追上前去。正在这时,凤举把汽车夫已找着了,在后面大叫燕西。当他大叫的时候,那驴子停了一停,驴背上的女子却回头看了看。然而那时间极短,燕西还不曾看清楚她的面目,她已掉过脸去,催着驴子走了。凤举由后面追来,问道:“你看些什么?”燕西道:“刚才有个女人骑驴子过去,好象清秋。”凤举道:“她跑到这种地方来作什么?你错认了。”燕西道:“可是后面那个老头子是韩观久,我可认得清清楚楚。韩观久有门亲戚,听说住在碧云寺附近,他们很有到这地方来的可能。”凤举道:“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呢?”燕西道:“我也是愣住了。”凤举道:“他们是往哪方走?”燕西道:“他们顺着大路向东走,大概是进城去。”凤举道:“不管她进城不进城,只要是在大路上,差个十里八里,我们也可以把汽车追上去,这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说着,拉了燕西跑上汽车,催着车夫快开。汽车一路走来,虽然追上几个骑毛驴的,并不是一男一女。追到了海淀附近,远远看到两匹驴子,其中有个骑驴子的正是撑着一柄黑布伞。燕西指着道:“那就是的了,那就是的了。”不到一分钟,汽车喇叭呜呜几声响,追到驴子跟前,将车子停住了。那两个骑驴子的,见汽车忽然停住,倒吓了一跳,各按住了驴子,向车上呆看。这时看那撑伞的,是位带连鬓胡子的老道。那个没撑伞的,是个秃子。二人灰尘扑面,又染着黄汗,形象很是难看。燕西大失所望,凤举禁不住要笑起来,催汽车夫开车。燕西心中,本是砰砰乱跳,车子开了,定了定神,向凤举道:“这话回家去,不必说,说出来,人家又拿去当笑话,以为我对于清秋,还是梦寐思之呢。”凤举道:“你就对于她梦寐思之,这也不算过呀,这有什么可笑的?”燕西道:“那不管他,反正我不愿提这事就完了。”凤举道:“你不愿提就不愿提罢,这也不关我的事。”燕西坐在车子上,就都不说什么。
到家而后,家中人自不免包围着,询问山上的情形,忙着报告一番,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过了两天之后,还是凤举把这话说出来,敏之、润之都抱怨燕西,说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反正那个老头子你认清楚了是韩观久,为什么不叫唤一声?何况大哥叫着燕西,她又回头来看,分明是清秋了。这可见你对她是一点情也没有。燕西对于他们这种批评,实在无法否认,自己也就不去否认,人家说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只是微笑而已。倒是道之多情,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派了好几个人到碧云寺一带去查访。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韩观久有什么亲戚在那里,那亲戚姓什么,也是不知道。查访了两天,并无踪影,对于这事,也只作罢了。
光阴是很快,转眼又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敏之、润之的行李,都已预备妥当。敏之的意思,现在大家并不是那样高兴,最好是免除亲戚朋友那番送别的应酬,关于行期一层,事前守着秘密。又怕燕西好事,会说出来,再三叮嘱不要说,燕西现在是靠姐姐携带了,自然也就不敢违拗。到了行期前三天,道之四姊妹,送着二姨太到西山去,大家又团聚了一晚。到了次日,直待夕阳西下,四姊妹才告辞进城。金太太和二太太见这四个花枝儿似的姑娘齐齐的走着,很是动人怜爱。然而下山之后,马上天涯海角,就各自分飞,看到也就不免心里难受。于是两个母亲,紧随在她们后面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不觉直走到最下一层的草场上来。道之立住脚道:“我们要坐轿子了,你进去罢。”金太太道:“你们走你们的,我在这里,看看夕阳晚景。”敏之、润之也就回转身来,向二位老人家呆立着。二姨太道:“五小姐,你定着什么时候结婚,务必写封信告诉我。一路之上,要不断地写信来。”金太太道:“你也太儿女情长了。你在城里,大概说了不少离别的话,上得山来,又谈了一天一宿,这种话,也不知道谈过多少回,临走你还得叮嘱一遍。”二姨太道:“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心软。”说着,用手绢去擦眼睛。敏之深怕惹着金太太伤心,便道:“咱们快上轿子罢,回头会赶不上进城的。”说着,向三姊妹丢了一个眼色。于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说声走了,走出别墅的大门,各乘轿子下山。
金太太忙走到山崖上那个草亭子里,手扶了亭柱,向山路上一行人望着。二姨太走过去,陪着她望。直等人看不见了,金太太就看山下平原的晚景。这太阳落到山后去,在山之阳,已先阴黑,可是平原上,山阴所盖不到的地方,依然有太阳晒着。平原之中,有两行疏落的杨柳,夹着一条人行大道,正是进城去的马路。看看北京城,在夕阳烟里笼罩着,雾沉沉的,一圈圈黑影子。北海的塔,正阳门的城楼,在一圈黑影中,透出两个黑尖。金太太回头对二姨太道:“你看,那乌烟瘴气的一圈黑影子,就是北京城,我们在那里混了几十年了。现时在山上看起来,那里和书上说的在蚂蚁国招驸马,有什么分别?哎!人生真是一场梦。”二姨太用手一指道:“你看,那不是他们的汽车?”金太太顺着她手指的所在看时,只见人行大道上,黄尘滚滚,果然有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去。到了远处,便只看到一道黄尘,看不到车子了。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还正在那里作梦呢。”于是她在亭子里木栏干上坐着,只管向那烟雾平原,静静地呆望。她不作声,二姨太也不敢作声。二人静静地在草亭子里坐着,那晚风吹得草瑟瑟作响,声声入耳。那平原上的太阳,也慢慢黯淡下去,渐渐暗到看不见人家树木。陈二姐手上拿了两件夹斗篷,走到亭子边来,向金太太道:“老太太,到屋子里去休息休息罢。”说着,将两件斗篷递了过去。金太太手上接过斗篷,并不向身上披着,搭在手胳膊上,依然站在亭子边。陈二姐站在身边,不敢催,又不敢就走,也是呆在那里陪着。二姨太先是陪了金太太看看景致,现时景致全看不到了,站在那里,实在是站不出一点趣味来,便道:“果然我身上觉得也有些凉,我们可以进去了吧?”金太太虽然是不曾答应出来,觉得也不必太违反了他们的意思,于是默然着掉转身来,先在两人头里走。到了最后一通堂屋里,自掀帘子进去。那佛案上点了白锡清油灯,灯草由油碟子里,伸出菜豆大的火焰,屋子里昏沉沉的。在那边垂着纱幔的屋子里,倒是点着四支白蜡,在这边看到那边幔子里,反是清楚得多。二姨太昨天上山,住在前进,大家拥在一处谈话,还不感到什么寂寞。今天晚上,直走到后进来,见这样青隐隐的灯光,加上檀香炉里檀香烧着细细的火,屋子里停留着那股香味,如在庙里一般。因笑道:“这里什么也有,就是差了一面铜磬和一个木鱼,要不然,猛然走到这里来,会疑心是古庙里的观音堂。”金太太道:“真要是观音堂,那算我们修到了家。我觉得我还是尘心未断,不能说走就走。”说着话,她就坐到桌子下面那叠蒲团上去。陈二姐看到,赶快就走过来,将二太太的袖子一拉。二太太料着有故,看了陈二姐向门外走,也就跟了出去。到了前进屋子里,陈二姐低声和她道:“人家这是要作功课了,你可别在那里打搅。”二姨太道:“哟!太太还念书呀?”陈二姐道:“不是念书,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太太有三起在蒲团上打坐,打坐的时候,口里念着心经。心经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老是听了太太念着摩诃摩诃,多利多利。这就叫功课,是太太自己说的。她作功课的时候,分付我们别进去,所以我告诉你。”二姨太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向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有事你就去作你的事,我不到上面去了。”
陈二姐在山上,是兼作厨子的,这时要预备去作晚饭,自然走了。小兰也陪着去洗菜,只剩二姨太一个人在屋子里。大门口有个园丁和打杂的,也离着一个大院子,在这里几乎听不到人的说话声了。二姨太从这时起,才领略到山居寂寞的风味。这屋子里,是金太太特许的,点了一盏白瓷罩子的煤油灯,比上房亮得多。只是屋子里,隔了窗子向外看,反而现着黑沉沉的了。二姨太静坐了许久,果然听到上进屋子里,金太太只管念着摩诃摩诃,多利多利。自己为好奇心冲动,就轻轻地开了屋门,轻轻地走上台阶。到了窗户边,将脸贴着窗纱,向里面看去。只见金太太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放下来,微按了膝盖,微低着头,闭了眼睛,丝毫不曾晃动。二姨太看着,见所未见,心里想着,这不要是……这个念头还不曾想完,金太太忽然叹了一口气,向窗子外道:“你请进来罢。”二姨太被她说破,倒不好意思不答应,便道:“我进来不碍着你的功课吗?”金太太已下了蒲团,代她打着帘子让她进来。向她点头道:“咱们里面屋子里坐罢。”二姨太跟着她进了里面屋子,二人相对坐下。在烛光之下,见金太太脸上很多的愁容,望了她道:“你怎么啦?”金太太沉思一会,叹着气道:“我七情不能自主,大概不能久于人世了。”二姨太听了这话,却是不大懂得,依然向她呆望着。金太太道:“我说出这句话,大概你也不明白这事的究竟。我自上山以来,心思是很把得定的。可是昨天晚上几个女孩子上山来一闹,闹得我心里只管慌乱起来。今天她们下山去了,我还恋恋不舍。刚才我打坐,心思就按捺不定,只管想到她们身上去。”二姨太道:“作娘的想女儿,这也是常情,这有什么不好?”金太太道:“这个你哪里晓得?”二姨太道:“这个我也没有什么不懂。太太的意思,不就是说,出了家的人,不可再染红尘吗?”金太太噗嗤一声笑了。因道:“你的意思是对的,不过话说错了,我现时并没有作姑子,怎么能说起出家两个字?”二姨太红了脸,说道:“你瞧,我这人真不会说话,一说话就露怯。”金太太倒也不去追究她露怯不露怯,自己一人,低了头在那里坐着。那四支白蜡烛的光焰,正是有些晃动,将金太太的人影子,在墙壁上只管动摇着。二姨太偷眼看她时,眉毛又已深锁,似乎在发愁。自己劝解吧,怕说的话人家不中听。不劝解吧,坐在这里岂不是个呆子?因之就向金太太道,“我想到厨房里去看看,没事也可以帮助他们一点。咱们现时又不住在城里,还讲个什么虚面子?”金太太对于她这话,似乎表示着很深的同意,将头深深的点了几点。
二姨太不说什么,就走出来了。她走到厨房里去,陈二姐也不肯要她动手作什么菜,她站了一会子,觉得是很无聊,依然又走回上房来。窗子里面有烛光,隔着窗纱,自然看得是很清楚的。只见金太太竟还坐在原椅子上,只是她低了头,一动也不动。二姨太心里突然有个怪思想,太太这是什么举动?有点病了吧?连忙用脸贴近窗户,仔细向里面看了去。金太太这时一人坐在屋子里,心却在北京城里乌衣巷,那旧时憧憧的幻影,正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映演着。两眼泪珠儿,在眼眶子里,是无论如何也藏留不住,由微开着的眼缝里,一粒一粒的,直流出泪珠来。二姨太在外面看了许久,总算是看清楚了。就走进屋来,先轻轻叫了一声太太。金太太抬头对她望着,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那脸上的泪珠,依然流着,却不曾擦去。二姨太道:“你这是怎么着?你想空点吧。”金太太道:“你这话算是劝着我了,我就是想不空。你瞧,我老早地就说要定定心,学起佛来,可是到了如今,我还是把持不定,还要你来劝我看空些,这岂不是一场笑话吗?”二姨太道:“哟!你可别信我的话,我懂得什么?”金太太点着头道:“你劝着我是对的……”说毕,她依然低了头,不再作声。约摸停了有五分钟之久,那泪珠儿,又是抛沙一般的,落将下来,这泪珠不落则已,落起来无论用如何的力量,也是抑止不住。流了还只管是流,由脸腮上,直滚到衣襟上来。二姨太先还是想劝劝她,后来见金太太哭得厉害,想起自己全家人,各各远走高飞,落得两位老婆子,住到山上来。这个收场,实在也太惨了,怎么禁得住不哭呢?心里想着,眼前又正看到一个人在伤心落泪,她心里只是一阵凄楚,那眼睛里的两行眼泪,也就不知不觉的,一齐滚将下来,只是金太太不曾放声哭,她也不敢放出声来。金太太流泪一阵子,抬头看到二姨太更是伤心,就连忙拭干眼泪道:“我哭我的,你还陪了我哭作什么?”二姨太道:“不是我要哭,我看到太太哭得怪可怜的,也就自然地伤心起来。”金太太并不作声,静坐了许久,陈二姐来了,就叫她打了一盆水来洗过手脸,让二姨太也洗了,然后叫陈二姐在外面檀香炉里,从新焚了一炉香。陈二姐道:“现在还不吃晚饭吗?”金太太道:“稍微等一等。”陈二姐去了,金太太依然静坐着,因向二姨太道:“我看我不行了,快要跟着他们父亲一路去了。”二姨太倒吃了一惊,向着金太太脸上观察了许久,并观察不出什么情形来,皱了眉头道:“也许你是在山上闷的,可是在脸色上瞧不出来,进城去让大夫瞧瞧罢。”金太太摇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你猜错了。我自到山上以来,看看佛经,研究研究佛学,心思是很空的了。不料昨天到今天,我心里乱极了,简直按不定。到了晚上,我在佛像下打坐,口里只管念心经,心里只想到繁华下场,禁不住眼泪直滚下来。我这样心慈,一点镇定不下去,我想我道心不坚,是精神涣散的原故。在佛学上说,是入了魔道,俗话可就是魂不守舍,在这点上,我知道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二姨太听了许多解释,大概是明白了,便道:“太太,你这话我可要驳一句,佛爷是慈悲为本的,难道说作上人的惦记儿女,想起亡人,这也是道心不坚吗?”陈二姐在外面屋子里,倒有些纳闷,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有什么伤心的事?金太太没作声,微抬着头,似乎想一句答复,然而始终没答复出来,只管是要哭。于是慢吞吞地走到屋子里来,又轻声问道:“不早了,老太太开饭了吧?”金太太点点头道:“好罢,开到下面屋子里吃。”陈二姐忙着开饭,金太太首先站起来,向二姨太道:“咱们吃饭去,在一天总得吃一天。”二姨太也不知道她是解脱的话,或者是伤心的话,就陪着她一路到下层屋子里来。
桌上饭菜都摆好了。金太太坐下来,却是先拿勺子,舀了豆腐汤喝。二姨太吃了一碗饭,她却粒饭未尝。二姨太知道她心里难受,自己也不会劝人,不敢多说,便道:“太太,明天打个电话进城去,让梅丽来给你解个闷儿罢。”金太太点点头。过了许久,又道:“不必罢。”于是起身回上层屋去,出了门,又道:“明天再说罢。”等她回上面屋去了,陈二姐低声向二姨太道:“你瞧,老太太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她从来不是这样子的,我想一定是她心里闷成这样。”二姨太道:“是啊!学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当年总理就常说,现在阔老们喜欢把谈佛学当时髦事,其实不会学佛的人,不是学迂了,就是学病了。太太这样精神不振,可得找梅丽来,她准能给她找个乐子。”陈二姐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今天晚上,你陪着点罢。”二姨太擦了把脸,又到上面屋子来。然而在山上的人,睡得极早,金太太已是安眠许久了。二姨太也只好走回自己的屋子去闷睡。
到了次日清晨,陈二姐把琐事料理清楚,正要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一看山外的天色,却是阴黯黯的,太阳不曾出山。自己心里想着,也许是心里有事,起来得太早些了。可是走到屋子里,一看挂钟时,已经是八点多了。照平常论,这个时候,应该是日高三丈,高高悬在天空的了。这才想起来,今日天阴了。接着发现地上已是蒙上一层黄沙,由院子里经过了两趟,连衣服上都洒着一层细微的黄粉,用手一扑,便有尘土气袭入鼻子来。这是北方最劣的气象,叫着下黄沙。有了这种日子,天象要倒下来,终日不见阳光,那太阳在黄沙里埋着,现出一团模糊的紫影,惨淡怕人。今天黄沙更下得重,连那团紫影都没有了。赶快跑到屋后山坡,向山下看去,便是山脚下的人家树木,已经昏暗不明,只有丛丛的黑影。再远些,便只如烟如雾,天地不分的沙层了。陈二姐心想,这样的天,怎好叫八小姐出城来?电话也就不打了。接着金太太和二姨太也都起来了,陈二姐送着水到金太太屋子里去的时候,只见金太太两只眼睛皮,已是微微的肿起,眼睛也有些红色,想昨天定是流着眼泪不少。
这时,屋子外面,轰隆一片怪声大起,院子里也淅沥淅沥有雨点声。隔着窗子向外看时,吹起大风来了。山上的树木,一齐弯着向下,到了不能再弯的程度。在呼呼声中,许多树叶和枯树枝,如下雨一般,打到院子里来。金太太道:“哎呀!天气变了。”陈二姐道:“可不是吗!你没有到坡上去瞧瞧,仿佛是天倒地坍一般,天地都分不开了。”金太太也不再说,也不出去看看。这正中屋子里,倒很象是天色昏黑了一样,那佛像面前放的一盏香油灯,菜豆似的火光,倒照着屋子里有些亮色。她不由得点点头,自言自语的道:“还是佛爷面前,有一线光亮呢。”说着,自向蒲团上坐着,垂头不语。陈二姐以为她是做早上的功课来着,也不敢去惊动她,自走开了。但是这一天,金太太茶饭都不用,只是呆坐着,坐久了,就垂下泪来,一日之间,那脸子就瘦削了许多。陈二姐虽没念过书,人是很聪明的,看看这情形,觉得不甚好,便问金太太要不要什么东西?可以打个电话到城里去。她那意思,正是要探探她的口气,要不要叫人来。金太太点点头道:“正好,我有话告诉他们,五小姐六小姐七爷,都是后天要走的人。你告诉他们,我分付的,叫他们不必到山上来辞行。他们来一趟,惹得我心里两天不能自在,他们再要来,我心思一乱,把我闹病了,他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实话实说,你就把我今日的情形,告诉他们。五小姐六小姐心里明白,就不会来的了。”陈二姐道:“电话里说不清楚,要不,我下山去一趟,赶着长途汽车进城,下午再回来罢。”金太太一听,静默着想了许久,便道:“你既是要去,索性后天送了他们上车再回来。”陈二姐说:“这儿的事呢?”金太太道:“里面的事都有小兰呢,那个打杂的本来是厨房出身,让他作两天素菜饭,还有什么不可以的?”陈二姐在山上住了这些时候,实在也想到城里去看看,只是没有工夫可以抽身。既是金太太如此说了,落得以公济私,进城去混两天。于是很高兴地收拾收拾东西,就下山搭长途汽车进城来。
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飘零情场永别 轮蹄相驰逐旧事重提
陈二姐到了西直门,立刻换了人力车回乌衣巷,心中好象有很紧急的事要办。其实与她自己,没有什么相干,就是和金太太传的话,也并不十分急。可是她心中,只以快到金宅旧居为快。及至到了大门,第一件事映到她眼帘中,便有些异乎常情,原来向不曾关闭一次的大门,这时却掩了一扇,只开着一扇,让人进去。大门外空荡荡的,不见一辆车,也不见一个人。几棵槐树,落了许多半黄的叶子在地面上,风吹着,兀自卷了黑沙打回旋。陈二姐给了车钱,由开着门的地方进去,门房里紧关着门,门上贴着一张纸条。陈二姐本认得几个字,半猜半认,见那上面所说的是邮差请至里门投信,大概前面门房没有人。由这里经过外客厅,及听差车夫所住的房屋,一律闭着。走廊外摆的盆景,也搬了一大半。到楼房二门下,金荣才一露头向外钻了出来,问道:“二姐回来了,老太太呢?”陈二姐道:“我一个人回来的。前面怎么没有人了?”金荣道:“里头哪里又有人?”陈二姐道:“怎么里边也会没有人?”金荣道:“你瞧去。”陈二姐向后走来,果然是静悄悄的。走廊上倒放着许多木器,似乎放在这里,待搬走的样子。楼下大厅,以前是个最伟大的一个会客室,现在却空洞洞的,只零乱着有两三件桌椅,各处的窗户都闭着,玻璃窗上还有几处落下了玻璃,各处挂的帘子都取消了,满地倒显着许多碎纸木片与几分厚的积灰。心里正如此想着,为什么就乱到这种程度?只见李升提了一个包袱哭丧着脸,低头走出来。陈二姐道:“李爷,送东西上哪儿?”李升蹲了蹲身子道:“陈二姐,我散了。”陈二姐道:“哟!李爷是老人啦。”李升站着回头看了看,低声道:“也只怪我嘴直,多说了几句话。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咱们不是那种吃主子饭,望主子家出事的人,这话说出去,总是可以听的。大爷不高兴了,今天对我说,让我回家休息休息,工钱照日子给了,赏了我一百块钱。这一包袱是七爷赏我的旧衣服。陈姐,我没想到这样下场,我打算明天上山辞辞老太太。”陈二姐道:“你别去了。”于是把金太太在山上的情形,说了一遍。李升叹了一口气道:“那末,请你替我向太太告辞罢。大爷后天搬到西城新宅里去住,这两天我还是要来。再见罢。”说着,用袖子揉揉眼睛走了。
陈二姐走到上房,先就看凤举来,他踏了一双鞋,长夹衫倒有好几个钮扣敞着,口里衔了烟卷,在走廊下来回踱着。陈二姐未曾上前,老远地就叫了一声大爷。凤举看到,倒吃一惊,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陈二姐道:“倒没什么事。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爷,后天动身了,老太太叫我来瞧瞧。”凤举道:“今天是天气不好,不然,今天就到西山去了,明天准去,瞧什么呢?”陈二姐道:“老太太说,不让去呢。”佩芳听她说话,在屋子里伸出手来招着,让她进去。陈二姐进去看时,屋子全不是个样子,第一就是四周墙壁空空的,所有字画陈设一齐除了。便是桌椅也减少了许多,倒是箱柜见多,全在各处堆叠着。佩芳道:“你瞧,都走了,剩下我们两口子,也没法看守这大屋子。所以我们也只好是走。我们是后天搬了。老太太怎样不让人去?我还有许多事要报告呢。”陈二姐听了这话,也不知能不能把实话说了出来,只得先笼统地说了一句道:“老太太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佩芳也没有料到有什么特殊情形,也就不曾追问。
陈二姐稍坐一会,又到敏之屋里来,这里是更零乱了,只有床和桌子没动。陈二姐便问:“后天上车,为什么行李都先两三天收起来了?”敏之道:“预备今天一早就上山去,后天回来就上车,哪晓得天气这样坏。”陈二姐又把金太太的意思告诉了。敏之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这回出门,说不定是三年五载回来,怎么老太太不让我们见一面再走?”陈二姐道:“晚上我慢慢告诉你罢。你在城里有什么事,只管去办。”敏之道:“这话我倒有些不明白,难道老太太连我们要走的人,都恼恨起来,不愿见我们吗?”陈二姐道:“自然有个道理,你忙什么呢?”润之在一边听了,许久皱着眉道:“陈二姐干吗也学得这种样子?有话只要搁在肚子里。你要是憋到晚上再告诉我们,我们这一天也不能好好地过着,心里会老惦记着这事的。”陈二姐道:“只要二位小姐不上山去,我就可以告诉你。”于是把金太太这两天在佛前枯坐的情形,说了个大概。敏之,润之彼此对望着,许久作声不得。润之皱了眉道:“老太太这种情形,简直要成了死灰槁木才痛快,我们若是走了,她越发对世情要冷淡起来,我们岂不是逼老人家上梁山?”敏之叹了口气道:“当然哪,不过这也不止我们一两个人负这种责任。”润之道:“我们决不能让母亲就这样在山上住一辈子,我现在不走了,必要把她老人家安顿好了,我才动身。要不然的话,我们万里迢迢,远隔重洋,无论作什么事,也是不放心的。”敏之也点点头道:“果然的,我觉得也是要把母亲的事安顿好了才能够走。”陈二姐皱了眉道:“哟!这可是我惹下的祸。”敏之道:“有你什么事?你想,你不来报告,我们明天还不要上山去吗?看见了老太太那样子,我们当然也是不能走。”陈二姐站在一边,默然了许久,忽然微笑道:“我想,这件事,不如请四小姐回来,多少准有个办法。”润之笑道:“你是说我们姐儿俩,拿不出一个准主意来吗?”陈二姐道:“我的小姐,多早我敢这样说呀?我想四小姐是出了门子的姑奶奶,有些事情经验过的,或者她说的话,老太太就相信一点。”敏之想了想道:“找回来谈一谈,倒也是不坏,那末,你就去打个电话罢。”陈二姐也怕这事僵了,就打了个电话给道之。道之因兄弟妹妹要出门,本来是要回来一趟,得了这个电话,她马上就回家来。及至见了敏之,知道了详细的情形,便道:“你们要走只管走,老太太还有这些儿女在身边,有什么事,我们就不能管,非留着你们在北京不可吗?而且你们不走,也不见得老太太就肯下山,也许她就因为这件事,更加是不快活呢。”敏之、润之也没拿定主意,又把燕西找了来商量,燕西倒是最好说话,他说,听两位姐姐的便。道之笑道:“这样说,人家还要你来商量什么?我看还是你们走的好,一来大家什么都筹划好了,外国还有人等着,若不去,等的人还不知道有什么变卦。二来你们不走显然是为了老太太,老太太决不肯负这种责任,误了老七的前程,又误了五妹六妹的婚期。老太太原是静养得很好的,只因为你们去搅乱了她,所以不能静养。你们为顾全老太太起见,你看是走还是不走呢?”他三人听了这话,仔细研究一番,本来各人都是急要走的,既然四姐说出这些理由来,也就不必留在北京了。经过几个钟头的商议,结果还是按期动身。不过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三个要走的人,是不是要到西山去向金太太辞行?道之极力主张不要去,说是:“原为老太太不愿见你们,才让陈二姐来拦阻你们的,你们又何必去呢?我们原是要老人家心里安适,我们去了,老太太心里安适,我们就去。我们不去,老太太心里安适,我们就不去。这是极易解决的一件事,何必只管犹豫?”大家原是心里有些不定,经道之如此说了,深感到不去的为是,于是就不去了。
润之、敏之因为此番出洋,已是第二次,并不怎样受人家的应酬。只有燕西想到今日果然出洋,自是一喜。想到因为自己无可托足,才出洋的,又发生不少的感慨。在他自己,也不知是悲是喜。不过他一班男女朋友,知道这个消息,都少不得请他一餐。白莲花、白玉花那里,已经有个月不去了,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要出门去,二花已经有些知道了,表面装着麻糊,拚命和他要钱买东西。燕西心里也有些明白,先还借故推辞,故意俄延了日子,后来感到俄延不了,他就说身体不舒服,不去见她们。她们来了电话,也是不接。二花心中明白,在燕西朋友面前,只说金七爷这个人真不好伺候,说翻脸就翻脸,真让人寒心。我们姐儿俩,还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地方吗?朋友们谁又不知道他们的事情?都是一笑置之。燕西对于这事,觉得不过是花了些冤钱而已,也就不怎样放在心上了。次日上午,刘宝善专请燕西在公园吃早茶,有话要谈。燕西以为特别,也就来了。到了茶座那条路上,早早看见刘宝善同了两个女子,在那里坐着嗑瓜子。燕西看那两人,正好象是二花。若果然走上前去,说起话来,这半个月工夫,作什么去了?现在刘宝善请客,又正是饯行的表示,自己都要到外洋去了,事先对于二花都不给一点消息,有点把人不当朋友了。如此想着,是上前去还是不上前去呢?自己就有些犹豫。偏是那刘宝善眼尖,远远地就看到了燕西,在茶座站立起来,用手向燕西连招了两招。燕西想要麻糊过去已是不可能,只得也取下头上的草帽子,在空中招展着,作为向他答礼,脚步一面也就迎上前去。白莲花跟着站了起来,拿了一条大的花绸手绢,举起来左右晃动。燕西走到茶座边,她首先笑着叫了一声七爷,满脸都是笑容,好象并不知道燕西要走似的。白玉花却不然,坐在那里不动。手里端了一杯柠檬水,只管在那里喝。及至燕西扶开椅子坐下去,她才抬起头来,向着他笑道:“短见哪,七爷!”说毕,眼睛一瞟,向他撇嘴一笑。燕西笑道:“短见是短见,不过这些时候,我忙着收拾东西,所以少看你们。论起来,原是可以原谅的。”白玉花鼻子里哼一声道:“收拾东西,就要两三个礼拜吗?”白莲花心里正也怨着燕西,只是不便怎样说他。现在白玉花在说那俏皮话,正可以替她泄忿。她并不拦阻,依然站在那里,手上只管将那条手绢,不住地舞弄着。刘宝善恰是不会看风色,他笑起来道:“别忙呀!招手绢这是明天在车站上的事,干吗在这儿就招了起来呢?”白莲花道:“照说,我们是应当到车站上去送行,可是金府上的人,到车站上送行的,一定也是很多,他们不会把我打出站来吗?”燕西笑道:“言重言重!”二花都笑了。燕西对于刘宝善,不大高兴之下,心想,你知道我是和他们断绝来往的,为什么一大早的就把她招请在一处,让我大为扫兴一下?于是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茶房知道人到齐了,便将早茶的菜牌子递了过来。燕西接过来看时,是鸡蓉汤,牛排,什锦盒子,煎布丁,咖啡。摇了一摇头道:“早上我什么东西也不要吃,和我来个牛油茶就得了。”刘宝善笑道:“你总得吃一个菜,或者……”燕西皱了眉道:“你难道不知我的脾气?”刘宝善原是要闹着玩儿的,就不敢勉强了。他和二花,倒是老老实实的各吃一全分早茶。燕西把一小杯牛油茶喝完了,推说有事,站起来就走。二花都说再见,明日恕不奉送了。燕西口里和人家客气着,脚下是不停地走,已经走到老远去了。
不料刚刚逃出这个难关,在走廊拐弯的地方,一位摩登姑娘迎面而来。近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白秀珠。这真巧了,她为什么也是早上到公园里来?走廊两边有短栏,当然不便跨进短栏去躲避她,只好迎面向她一点头道:“早哇!”秀珠道:“七爷还有工夫逛公园吗?”燕西随口答道:“是刘二爷一早打电话叫我来的,所以我没有多停留,我就要走了。”秀珠道:“我听说你早就走了,所以也没打电话给你。大概还有几天动身吗?”燕西停了停,笑道:“对了,还有几天。”秀珠道:“怪了,刘二爷也为什么打电话给我?我倒要去看看。”说毕,弯腰一个鞠躬就走了。燕西对着她的后影望着,呆了许久,点点头又长叹一口气,然后才缓缓出园回家去。因为自己东西都已收拾齐了,反而觉得清闲着没事做,只好走到敏之屋子里来坐着。敏之、润之也是没有事做,在屋子里一张空桌子上打乒乓球。燕西道:“大清早的,就干这个?”敏之笑道:“东西都收起来了,书也没有得看,家里也没有人,怪无聊的。”燕西笑着,接过润之的球拍子,也要来一个。润之也不争夺,就让开了。但是敏之又不肯来,走到后面花园子里去闲步。燕西无所事事,也是跟着他们走。这样糊里糊涂地混了一天。到了晚上,所有搬出去的男女兄弟辈,都回来话别,到了夜深,方始散去。次日一早,阿囡将动身三人的随身零用物,也收拾好了。到了中晌,是鹏振夫妇,在西车站食堂饯行,全家人作陪。所有十几件行李,由李升、金荣二人,送到车站去,先挂上行李票。
到了十一点多钟,敏之、润之、燕西三人,共坐一辆汽车到各家亲友地方,辞行完毕,直接到西车站食堂来。本来这都是家里人,在一处吃饭是常事。可是大家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觉得异乎平常。玉芬笑道:“不短人了,就请坐罢,一定要到了火车上,三位的心,才能够安的。”鹏振夫妇坐了主席,大家不分次序坐下。玉芬对茶房道:“拿两瓶香槟来。”敏之道:“这又何必?”玉芬笑道:“不!这里面有些原因的。二位妹妹,大概是会在外国结婚的,我们不能亲贺,只先贺了。老七当然去读书,已是可贺,也许在外国再结婚……”她说到这里,才觉得失口说出了一个再字,这是很令人家不欢喜的,只好将声音提高了,把事情扯开。笑着连连向茶房招手道:“来来来,开香槟罢。”茶房于是拿了两瓶酒,向满席斟起来。斟完了,玉芬端了一杯酒,站起来笑道:“喝罢,贺你三位,以壮行色。”大家听了这话,也跟着站了起来,自然都是随便喝一点。惟有燕西不同,端着杯子,将底子朝了天,一杯香槟,一口气就喝完了。玉芬笑道:“老七还喝吗?”燕西将杯子向旁边一伸,对茶房点了点头道:“来!”茶房笑着将香槟又向玻璃杯子里斟下去,燕西端起来就喝下去了。而且咳了一声,表示喝得很痛快的样子。玉芬待再要叫茶房斟酒时,鹏振对她以目示意,头微微地有些摇摆。玉芬会意,笑道:“老七怎么今天放起量来了?香槟是很贵的,我请不起客,我不再让你,给你来汽水罢。”燕西摇了头道:“不!三杯同大道,至少还得来上一杯。”玉芬且不答复他的话,先用眼睛,看看同桌的人,是什么颜色?敏之很知道这其间的用意,便向燕西道:“你大概是打算喝醉了,到车上去躺着。出起门来,我们都希望你照应我们一点儿。这个样子,倒会要我们去照应你。”燕西笑道:“香槟酒象甜水一样,要什么紧?多喝两杯,也不过开开胃口,与脑筋不相干的。”梅丽靠了燕西坐着的,手上端了八成满的一杯香槟,放到嘴边,抿了抿,然后笑向燕西道:“喝罢,七哥我陪你一杯。”燕西自己走下席来,在旁边桌子上拿起香槟瓶子,就向酒杯里倒,站在那里举杯子对梅丽笑着,也不说什么,端起杯子来就喝了。梅丽只喝了半杯,摇着头就放下了。玉芬笑道:“够大道的了。你可以止矣了吧?”燕西放下杯子来道:“好!要喝到火车上喝去,我不喝了。”大家说笑着吃起来,把这喝酒的事,就揭开去了。
到了上咖啡的时候,燕西首先站起来,笑道:“我们可以先上东车站瞧瞧去了。”说着,和茶房要个手巾把,先走出食堂去。梅丽在后面跟着走了来,笑道:“七哥!我们一块儿走,咱们不过一两小时的盘桓了。”走到正阳门那箭楼下,燕西对箭楼看看,然后向那对石头狮子呆立着点点头道:“朋友,我们再见了。”说毕,还把手一挥。梅丽搀了他一只手道:“你真有些醉了吗?”燕西且不理会她的话,又向前门大街,来来去去的行人车马,注视了一番,然后昂着头叹了一口气。梅丽以为他是真醉了,挽了他那只手胳膊,就拖向东站里面走。车站行李处,金荣、李升都把行李料理停当了。见燕西走进来,便迎上前道:“七爷就来了,早着呢,开车还有一个钟头。”燕西道:“我先来瞧瞧。”于是金荣在前引路,将他兄妹引上头等火车去。敏之三人,共要了两个包房,而且是两房相通的。二人走上车来,燕西先叹了口气。梅丽道:“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今天出门,你干吗总是这样不快活?”燕西坐着望了她道:“妹妹,你瞧,我们闹到这步田地,我过得无路投奔,只好去出洋,这还有什么快活吗?你要知道我这回出洋,自己的前途,一点没有把握。能不能回北京,固然是不能说,就是能回北京,也未必还是坐头等车来吧?所以今天离开北京,我是大大地要变更环境的了,想起这样亲密熟悉的北京,我能不叹上两口气吗?”梅丽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里有种深深的感触,立刻也是眼圈儿一红,两手按了膝盖,在那软椅上坐着,还只管低了头。燕西到了此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在网篮里翻出一筒烟卷来慢慢地找着火柴,慢慢点了烟卷抽着。偏头看车外月台上的来往男女,只管出了神。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回过头来看时,只见梅丽脸上,挂了两条泪痕。她手上捏了手绢,不住地在两腮上揩着。燕西道:“你这又是小孩子脾气了,刚才你还教导我,说是要四海为家,怎么只一会儿工夫,自己倒哭起来了?这不是笑话吗?”他不说则已,一说之后,梅丽索性呜呜咽咽,放声哭将起来。燕西低声道:“不耍小孩子脾气了,送客的人是很多,一会子让人看到了,你看那有多么不好意思。”梅丽极力将哭忍住,用手绢不住地擦了眼睛,便默然地坐在一边。
燕西向外看看,只见刘宝善、孔学尼这班熟朋友,共到有二三十位,很杂乱的拥在月台上站着。燕西落下了窗上的玻璃板,伸出头来和大家打招呼。这一群人,自己也不知道和哪个人说话合宜?只是谁走近来,他就向谁点头说上两句。接着敏之、润之上车,送客的女眷们,也陆续的来着,人丛中立刻加上了一种脂粉香味。有些女眷们,比较亲近些的,都走到车上来谈话。这时除了两个包房里已经挤满了人而外,就是包房外的小夹道,也是拥挤着许多人。来往的人,都感着极不便利。敏之就出包房来向大家点头道:“各位请便罢,这样拥挤着,在车上怪不舒服的。”大家上车来,本是送出洋的远客,可是到了车上,找不到远客话别,却是送客的自己互相说话,这也很感到无聊。既是敏之请大家下车,有些人趁机下车去了。只有金府上自己的人,还在车上坐着。后来金府上的人,也因钟点到了,陆续下车。梅丽坐在燕西那包房里,总还不走。燕西道:“快要打点了,你下车去罢,要不然你会让火车带到天津去的。”梅丽站起来,看了看手表道:“还有十分钟呢,我再坐一会罢。”燕西不但是对于这位妹妹,对于全火车站的人,可以说都舍不得离开。梅丽向车子外看了许久,都呆住了。敏之走过来握着她的手笑道:“好妹妹,你下车去罢,真要让我们带到天津去吗?这一别,也没有多久的时候,也许两年三年一齐都回北京来了,也许两年三年,我们都在欧洲相会。”梅丽道:“怎么会在欧洲相会呢?”敏之笑道:“这话倒亏你问,难道外国就许我们去,不许你去的吗?”正说到这里,当当当,一阵打点响,车上就是一阵乱,送客的人纷纷下车。敏之也催着梅丽道:“下车去罢,下车去罢。”说着,就挽了她一只手胳膊,扶了她走出包房来。梅丽也怕让火车带走了,匆匆地就向火车外走。走到月台上时,看到那些送客的人,都高举了帽子,在空中招展。车子里的人,也不能再有什么话可说了,只是笑着向送客的人点头而已。百忙中,汽笛呜呜叫着,火车扑通地响了起来。车轮子向东碾动,已是开车走了。车窗子里的人,慢慢地移着向远,敏之、润之都拿了一条长手绢,由窗户里伸了出来,迎风招展。但是人影越远时,车子已走得越快,许多人由窗户里伸出手来挥帽子挥手绢,已经认不出来那是敏之、润之的手了。梅丽手上也是挥了手绢,还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然后突然站住,向火车后影子都望呆了。这其间,惟有燕西作的法儿最令人注意,他用几十丈的小纸条,卷成了个小纸饼,早是把纸饼心里的一个纸头抽了出来,交给车下站的道之,他在车窗子里捧着纸饼。火车开了,纸条儿由里抽动,拉得挺长。不过几十丈长纸条,终于不够火车一分钟的牵扯,当梅丽看着发呆的时候,道之手上,兀自捏着在地上拖长了的纸条一端。纸条儿拉不住火车,火车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载出了东便门。燕西在火车上先是看不见家人,继之看不见北京的城墙,他与北京城的关系,从此停顿一下了。
燕西出了东便门,这里送的人,也纷纷出了东车站。梅丽是跟着道之住的,这时却不上道之的汽车。自己家里一辆大汽车,今天凤举还坐着,梅丽就和佩芳一路上去。道之在车上还开了车门喊着。梅丽道:“明天我要坐这车到西山去,今天不上你那儿了。”于是跟着凤举夫妇一路回乌衣巷来。到家以后,大门口鸦雀无声。大门半掩,下车直走进去,也无人问。楼门下,原来第二道门房的地方,一张旧藤椅子,有个老门房在那里打盹。人走到身边,他才猛然站起,凤举原来极讲家规,现时却也不去理会他。走了进去,一重重院落,都是倒锁着院门。凤举这院子里,门虽是开的,房子里东西,都搬得堆叠到一处,中间屋子,更是四壁空空的,而且是一个人没有。佩芳便连连叫了两声乳妈和蒋妈,走廊外有人答应着走了出来,并不是蒋妈和乳妈,乃是金荣和他姊姊陈二姐。佩芳道:“蒋妈哪里去了?”陈二姐笑道:“这些空屋子里剩下来的破布头,破纸片,清理清理,里面可有不少的好东西,真许在里面可以寻出钞票来。大家都不在家,他们为什么不去捡一捡便宜?”佩芳道:“乳妈罢了,来的日子不多,蒋妈是见过世面的,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陈二姐笑道:“在这儿雇工的,谁不是这样?这也不是蒋姐一个人的事。”说着,蒋妈抱了一个大包袱来,见佩芳回来了,却笑着向后退去。梅丽看了这种情形,觉得用了这些年的老妈子,还是不免见财起意,一点规矩和情面也不顾,可见人家有钱有势,是坍不得台的,一坍台,各人的丑相都露出来了。她如此想着,却又不信空屋子里真会有钞票可捡,于是自己也就走了几间屋子,伸着头向里面去看看。一个屋子还罢了,惟有那一间更套着一间屋了的所在,空空洞洞的,宽大许多。一人咳嗽着,屋子里似乎还有回响,加之屋子里花格子的双合小门,被人震动,有些摇撼,仿佛空屋子里东西有些作怪,吓得一缩脚,立刻就回去。她来看空屋子的时候,一径地走来,不觉走了几个院子。这时走回去,经过燕西住的旧院,是个火场。天已晚了,一抹残阳,在秃墙上照出金黄色来,映得这院子很是凄凉。有几根没有烧死的瘦竹子,被风吹着,在瓦砾堆里,向梅丽点着头,好象是几个人。梅丽不觉身上一阵毛骨悚然,掉转身子就跑,走过月亮门,忘了跨过门槛,扑都一声摔了个大跟头。所幸无人看见,站起拍了拍两腿的黑灰,跟着就向佩芳院子里来。到了屋子里,还是不住地喘气。凤举看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便问为了什么?梅丽说是看到空屋子害怕。凤举倒说她太孩子气。佩芳也笑了一顿。梅丽有些生气,就不和他们说什么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只用开水舀了大半碗饭吃,就说有些头晕,自去睡觉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天色依旧是那样昏沉沉的,又是黄沙天。当梅丽起来时,陈二姐在院子里徘徊着,只管抬了头望着天上。看到梅丽来了,便道:“八小姐,天气非常之坏,你今天不要出城去罢。”梅丽道;“不行,我马上就要走。昨天晚上睡在这里,就象在大庙里一样,一点人声音没有,向窗子外看着,黑洞洞的。”陈二姐道:“今天大少奶就搬家了,晚上又不在这里住。”梅丽道:“晚上不在这里住,就是白天,我也有些害怕。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爷走了,我怪难过的。到山上去混一两天再回来,就不觉得了,你找车夫开车罢。”凤举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呢,便答道:“车子是有,汽车夫是借用几天的,昨晚上他就走了。你要出城,只好让金荣开车子送你们去。”梅丽只要有人送,倒不拘是哪个,就要陈二姐去催着金荣开车。金荣正也想去见金太太,好决定个下场办法,就很快活地答应开车。梅丽一动了要走之念,比什么人还急,忙着梳洗了,就和凤举告别。佩芳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向她笑道:“这样的黄沙天,你也是一定要走,见了老太太,可别说是我们不留你。你对老太太说,我们今天就到新屋里去住,这边算是完全空出来了。”梅丽答应着坐上车去,等了许久,却不见陈二姐出来,梅丽急得只是跳脚。蒋妈跑出来报告道:“小姐下午再走罢,陈二姐忽然脑袋发晕起来,上不得车。”梅丽道:“上不得车,她不去就是了,干吗要我等着呢?”说着话时,用手敲着座位前的玻璃板,向金荣道:“你快开罢。”金荣一想,好在是自己的车子,下午再跑一趟,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开了车子就飞奔出城来。
出城以后,风虽不大,那黄沙下得却是极重,几丈路以外,就有些模糊。金荣虽是将车子开得极慢,还碰伤了一条野狗。他只得一路按着喇叭,慢慢前进,比人走路,也快不了许多。梅丽急着跺脚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呢?急我一身的汗。”金荣索性不开车了,扳住了闸,回转来,用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道:“我的小姐,我的心碎了。现在连五丈路以外的东西,全看不见,别说怕碰着人,碰上了一棵树,或者开到水沟里去,那怎么办?我瞧是慢慢地走,走得比人慢才行。到了万寿山,把车子寄在车厂子里,再换洋车走,那就安心得多了。”梅丽鼓了嘴,气得不作声。梅丽坐在车子里,恨不得跳了出来。想了许久道:“不如回去罢。”金荣道:“回去路也不少,一样地怕出毛病呢。”梅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向车子外张望。过了一会,有几匹驴子,挨车而过。驴子上的人,都向车子里看来,其中一个,却是谢玉树。两个人打个照面,随着点起头来。谢玉树向车子看看,以为是出了毛病,跳下驴子,就向金荣问道:“是车子坏了吗?让我去和你找几个人拉罢。”金荣和他本是很熟,便道:“车子没坏,只是我不敢开。黄沙特重,我怕撞了人。到了万寿山,我把车子存到车厂子里,我就可以雇洋车,送我们小姐到西山去了。”谢玉树就走到车门边,向梅丽道:“八小姐,要不然,请你骑我的驴,我先送你到颐和园门口,等着你们管家,省得在车子里着急。”梅丽开了车门,站在车子边,笑道:“我骑驴让谢先生走,我也是过意不去呀!”谢玉树道:“这也无所谓。”他只说了这句话,不能再有其他的解释法,也是向梅丽站着。和他同路走的几匹驴子,早是走远了,那个驴夫站在驴子后面望了他两人,只是呆着,可又说不出什么来。正犹豫着,他发现路旁月老祠边,停有几辆人力车,他就插嘴道:“那边有空车,先生,你还是骑我的驴,让这位小姐坐了车子去,你看好是不好?”谢玉树向着他手指的所在看去,笑道:“那就好极了,你快去把车子叫过来罢。”梅丽笑着,倒是并不推辞。驴夫把车子叫了过来,那车夫看是坐汽车的小姐要坐车,不肯说价钱,只管让梅丽上车,说是瞧着给。梅丽也就只好上车,笑起来道:“现在算是人力车上前,要等汽车了。金荣,我在哪里等着你呢?”金荣听说,倒愣住了,颐和园外面,虽然有一条小街,开了几家茶饭铺,可是那种地方,如何可以让小姐进去?想了许久,才笑道:“除非是咱们倒退回海淀去,那里可以找出干净点的地方坐着,我把车子安排好了,再坐洋车重来,同到西山去。”梅丽道:“怎么着?来来去去,我们是要在大路上游春吗?”谢玉树道:“我倒有个法子,过去不远,就是敝校,八小姐可以先在敝校接待室等着。贵管家把汽车开到那里,我可以找个地方安顿着。我听说两位伯母都在西山,我今天没事,然后我可以送八小姐去,顺便和伯母请安。”梅丽笑道:“那可不敢当。”金荣道:“就是这样办罢,八小姐可以到谢先生学校里先等一等。”说着话时,谢玉树又骑上了驴背,笑向梅丽道:“趁这个机会,到敝校参观参观去,不也很有意思吗?”梅丽心里可就想着,这有什么意思?不过面子上,倒不十分拒绝。只好说:“好,我瞧瞧去罢。”人力车夫早是不肯将买卖放过,扶起车把,就拉走了。谢玉树一提缰绳,驴子由车后也追了上去,紧紧贴着,向前走来。一车一驴,慢慢地在柳树林下,走到黄沙丛里去,渐渐有些模糊了。金荣看到,却想起一件心事,那年春天,七爷骑马游春,不就是在这地方遇着七少奶奶的吗?这个样子,很有些相象,而且他二人,似乎也很有爱情,不过金家不是当年了,他俩将来又要演出一些什么悲欢离合,可不得而知呢。世事就是这样,一场戏紧跟了一场戏来,哪里一口气看得完呢?正是:西郊芳草年年绿,多少游人似去年?
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
光阴似流水一般的过去,每日写五百字的小说,不知不觉写了八十万字。用字来分配这日子,加上假期又有误卯的时间,这部《金粉世家》,写了六年了。在楔子里面,我预先点了一笔,说一年作完,不料成了六倍的时间。然而就是六倍的时间,昨天也就完了,光阴真快啊。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没有法子,只好让发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页作完了。把笔一丢,自己长叹了一口气说:“算完了一件事。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朋友。”他在前两个月,忽然大彻大悟,把家庭解散了,随身带了小小包裹,作步行西南的旅行去了。这个时候,大概是入了剑阁,走上栈道,快到成都了。我就再想写些金家的事情,也是不可能。金家走的走了,散的散了,不必写得太凄惨,太累赘了,适可而止罢。我如此想着,如释重负。
又有一个朋友到我家来安慰我,他是有《金粉世家》迷的,每日非在报上看完一段不可,现在见我桌上的稿纸,已把小说写完了,他大不谓然,说是没有交代的人太多。我就问道:“依你的主张,要交代到什么程度,这小说才算完卷呢?”他对于我这一问,一时倒答复不出来,踌躇着微笑。他想了许久,才道:“依我的意见,最好是书上的人,全有个交代。甚至伺候敏之、润之的阿囡,玉芬的丫头秋香,我在书上和她发生了一点友谊,我总希望知道她一个结果。就是冷清秋的下场,你虽先在楔子上面点明白了,她成了个卖字的妇人,可是不能卖一辈子的字……”我不等他说完,笑道:“这样说来,恐怕我没有那样长的寿。你想,我写金家一年多的事,已经费了六年的时间,写他们家十年八年的事,那要多少日子呢?”朋友一想,这话也对,便道:“就让你收束罢。不过我要问句外行话,假使有人不愿它完,跟着续了下去,你有什么感想?”我说:“我没有感想。因为我作《金粉世家》,是我导演一出戏。有人续撰《金粉世家》,是他导演一出戏,各干各的,有什么关系?”他听了,也就点点头。我把话说完了,又勾起了我别的心事,我想,作小说是我在这里导演,可是我身后,还有一个造化儿在那里和我导演,假使有人和我作起小说来……我那朋友,他以为我又在悲恸,便用话来扯谈道:“你这书爱看的人不少,编一个剧本来演几幕戏,也许能叫座,你以为如何?”我道:“这不行,这部小说,不过是写着富贵人家一本破烂人情帐,不成片段。”朋友道:“这样一部大书,不能无一诗一词去题咏它,你喜欢作诗的,何不来首七言古,总结一笔?”我道:“我没有这心绪,老僧从此休饶舌,后事还须问后人罢。”朋友不过是扯谈而已,只要我不发愁,倒不去管,陪着我说了许多话,又拉我上了一次公园,方才分手。不过他这几句话,却引起了我一件心事。记得我那朋友,对我说过,冷清秋在小楼的时候,百般无聊,很感到人生无趣,大有厌世之意。虽其间她是否寻过短见,外人不得而知,可是她却填了三阕《临江仙》,表示她那时候的感想。那词我还记得乃是:
银汉红墙消息断,夜阑梦也匆匆。茜窗人去碧廊空,西风飞白露,冷月照孤松。几次欲眠眠不得,蕉心剥尽重重,隔屏数遍五更钟,泪珠和恨滴,封在枕函中。
说与旁人深不解,愁多转觉心闲。纸窗竹户屋三间,垂帘无个事,抱膝看屏山。一楼沉檀萦佛火,小楼今夜新寒。斜风细雨扑疏栏,残更来永巷,如水梦初还。
忏尽红情犹有恨,隔帘羞见牵牛。凄凉佛火黯高楼,拥衾无一语,敲折玉搔头。但愿思君休再梦,梦时醒也还休。倩魂频断莫勾留,好乘今夜月,一探广寒秋。
这三阕词,不是一夜作的,但是这第三阕词,说的是很明白的,又是恨,又是忿,恨极忿极,梦也不要做,魂断了也不必去踌躇,香销玉碎了就拉倒。大概总是有这样一个晚上的了。这三阕词,据我看来,虽说不能成家,可是里面也不无一二句可取的。朋友二次来了,我就把词念给他,他听了倒十分欣赏。他本写得一笔好字,后来因为和书画展览会写扇面,就把这三阕词写上去了。而且在词后面隐隐约约,加了一段按语,说这三阕词是位朱门弃妇所作。这扇面子在会场里展览起来,人家不赏玩字的好坏,倒要研究这词是那种妇人所作。偏是为了新闻记者打听去了,在新闻里宣布起来,参观的人,更是注意。后来来了一个中学校的男学生,出了八块钱,把这面扇子买了,而且当时就要拿走。会里人说,在没有闭会以前,陈列品不能拿走,可以先开张收条给他,到了闭会的日子,有一定的地方,凭条换扇面。那青年人再三地说,非拿去不可。最后他说明,他和这把扇面上的题字,有些关系,人家就只好让他拿走了。我那朋友把这事很高兴地告诉我,料着这位青年,便是冷清秋的儿子,不然,一个穷学生,不肯花许多钱买把扇面的。我想,或者有之。好在我这部书,年月地址,越糊涂越有趣,承认了我朋友的话,不过是糊涂里加上一层糊涂,倒也没关系。将来有人要续书,却也不愁没有线索可寻了。
这是初夏的事情,到了这年秋天,事隔数月,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一天和那朋友同去看有声电影,把这旧案又重翻起来。原来这天电影院映的片子,名字是《不堪回首》,是个哀情片子。我们到影院入座以后,马上就开映了,倒也没有计较别的。可是在我们前一排的座椅上,有一个妇人,不断地批评这影片里的情节。她是和她身边一个半大孩子说话,声音非常之低小,听不出来究竟批评的是些什么。只是后来银幕上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听到她道:“这个是邱惜珍啦,原来她演电影了,为什么改了名字呢?”我听到邱惜珍三个字,好象很耳熟,一时却又想不出来。及至电影休息的时候,电灯复明,我正打算看我前面这位批评的妇人是个什么样子,不料那妇人连和身边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学生说了几声走,就起身走了。她走的时候,拿一块手绢,不住地擦着眼睛,那眼圈儿可是红红的。那妇人虽有三十多岁,细皮白肉,穿了件半旧黑色长夹衣,不擦脂粉,在端重里面,还透着几分清秀。我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她,只是她走得很快,来不及细认她。我那朋友却对我说,那个半大孩子,便是收买清秋词扇面子的人,却不知那个妇人是谁?何以电影不看完就走呢?我一时想不到那样周全,也没有答复我朋友的问题。我自展着影院的一张影报来看,那影报载明着这个片子的主角景华,是大家公子,西洋留学生出身,在德国某电影公司,实地练习电影多年。其夫人秋月魂有演剧天才,亦研究电影有年。我看到这里,不由将腿一拍,心里恍然大悟,这个作主角的,不是别人,就是金燕西。因为燕西单名一个华字,所以他不用号用名,那个景字,不用说,是金字谐音。刚才那个妇人说这个女主角就是邱惜珍,影报上说,她是景华的夫人,换句话说,她是金燕西的夫人了。燕西何以倒和她结了婚,又变成了演电影呢?这件事真是不可究竟了。当时我因为看电影,不便说话,免得吵闹了别人,就搁在心里,先看电影。那电影上的情节,是说一位有钱的青年,在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专门去追求爱人,因之把书耽误了。只因家中遭了天灾人祸,家道中落,没有钱供给爱人,爱人和他翻了脸。他一气之下,身染重病。幸而病养好了,神经衰弱,书没念得好,又没一点学问,一点事也找不着。结果,白天在戏院当小工,和人贴广告。后来来了一位大名角,他把广告贴倒了一张,名角大怒,要求戏院老板把他革除。他为了和名角去解释这件事,和他在后台相遇,原来这个人,就是他从前的爱人,不过现在改了一个名字了,于是他掉头不顾而去,电影完了。戏是演得极好,前半段简直就是燕西本人的事。大凡一个主角,能演着与他有关痛痒的剧本,他一定是演得更亲切,由这一点上来证明,也觉得主角是燕西的化身了。
我那朋友在旁边看到我的情形,追问我是什么事?我把我所想得的事告诉他。他也说:“不错,这个男主角,大概就是金燕西。刚才那位冷女士,还是很朴素的样子,没有原故,她不会母子花了两块钱来看电影的。你不见她走的时候,眼圈儿红红的,擦着眼泪想要哭出来吗?”我说:“我早就疑到这一点哩。”我那朋友也是点着头拍着腿,连说是是。还是茶房走过来道:“二位先生请罢,不早了。”我们抬头看时,座位上已是走得一个人没有,二人大笑起来,方始回家。
由这次看电影起,我得了金燕西的结果,很是欣然。可是过久了,我又疑惑起来,俗言道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象金家那样富贵,除了亲戚朋友不去说,就是燕西兄弟姊妹辈,手头多少都有些积蓄的,难道就没人替燕西想点法子和他找条出路?这也并不是把演电影,就当为不是好职业,不过中国电影界,演员向来薪水不多,而且工作很辛苦,尤其是男演员,充量不能过二百块钱。燕西未出洋之前,三四百元月薪的事,他还以为不好,何以出洋之后,倒这样小就呢?我这样想着,把我以前猜想的情形,几乎又要全部推翻。不过我再转个念头,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燕西倒霉了,他的兄弟姊妹又焉能保着不跟着倒霉?再说,大家庭制度,固然是不好,可以养成人的依赖性。然而小家庭制度,也很可以淡薄感情,减少互助,弟兄们都分开了,谁又肯全力救谁的穷呢?我的思想是如此的,究竟错误了没有,我也不能够知道。
大概是半个月后的工夫,又有张景华主演的片子到了。片子的名字叫做《火遁》。是这个人演的片子,已经能够让我注意的了,加上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我不能不去看。那片子里的情节,却是说一个中年丈夫,对一个青年妻子,竭力爱护。但妻子对于丈夫的行为,不大了解。丈夫因为得不着妻子谅解,就到外面跳舞捧女戏子,以至夫妻两人感情更坏。丈夫有一天回家很晚,这妻子恨不过,放了一把火,将房烧了。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跳到火里去烧死了。丈夫看到,要到火里去救人,被救火队拉开了,但是他吃了一大惊,把人吓疯了,以后遇到有火的,甚至一个小炉子,他都要用水去把它扑灭,惹了不少的乱子,结果受伤死了。临死的时候,口里还喊着,火里有个女人,有个孩子,救哇救哇!电影表演得是很沉痛,这分明是隐射清秋火场逃去的一幕,不过把男子说得太好了。于是我知道燕西对清秋,还是不能谅解。假使他母子要看到这张片子的话,又有什么感想呢?天下事却总是相反的,后来我在报上看到一条银幕消息,说是景华主演《火遁》后,声名大起,有许多女子写信给他,和他表示同情,还有许多女子,将自己的相片,亲笔签字在上面,寄了给他。他最伟大的一张片子,又在拍摄中,叫做《春婆梦》,说是有一个眼看全家盛衰的老太太作主角。我看了这段消息之后,疑他有点醒悟了。然而许多女子迷恋他,他又不难找着出路,走到温柔乡里去,或者再作第二次梦呢。这样说来,千古情场得失,究竟是男子之过呢?还是女子之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