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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处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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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处处长-高和
接待处处长一
李百威在市政府接待处处长这个位置上过了两年花天酒地有声有色的好日子。如今,好日子到头了,他有了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大麻烦。
麻烦是金龙宾馆的两个服务员引出来的。市卫生防疫站按照卫生防疫规定每年要给金龙宾馆员工检查身体,女员工比男员工多一项检查内容:妇科。一般的妇科病只要不是传染性的不会影响女员工在宾馆的正常工作,问题是妇科检查查出了比妇科病更严重的问题:两个服务员怀孕了。
这两个服务员不但没有结婚,而且连男朋友都没有,找不到肇事者问题的性质便开始严重起来。金龙宾馆的总经理跟一种香烟的牌子重名,叫黄金叶。黄金叶立刻跟那两个服务员进行严肃认真的谈话:“你们必须老老实实说明问题,如果你们谈恋爱中做出一点两点出格的事情,组织上能理解,按照计划生育政策马上处理了组织上会替你们保密。但是,你们却连男方是谁都不说,这怎么行?我们宾馆不是一般的酒店旅馆,像你们这样,宾馆怎么敢留你们?”
宾馆的服务员不是没出过这种事儿,不过,那都是人家跟男朋友干的,有的跑到医院一刮了之,有的索性将错就错跟男朋友就地成亲,蜜月跟月子一起过。眼前的这两个女孩子一没男朋友,二没充当第三者,剩下的可能……黄金叶想到剩下的可能不由心惊肉跳。
如今许多宾馆都有打电话上门服务的“小姐”,而各个宾馆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把这当成招揽顾客的手段。金龙宾馆却绝对不能出这种事儿,因为,金龙宾馆不是一般的酒店旅馆,它是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单位,它的直属上级就是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它担负着市委市政府接待上下左右国内国外种种贵客的重要任务。如果连金龙宾馆的服务员都成了“小姐”,传出去不但对金龙宾馆的声誉是大大的打击,政治影响也非常恶劣,黄金叶这个宾馆总经理对谁也没法交代,这就让黄金叶大为紧张。
“你先到休息室等着,好好考虑。你留下。”
经过跟这两个服务员长达三个小时的死缠烂打,黄金叶口干舌燥,一个劲喝水,喝得肚子发胀连续跑了五六趟厕所,仍然一无所获。两个服务员宁死不屈、一言不发,逼急了就哭天抹泪,弄得黄金叶一筹莫展。当她第六次进到厕所坐到便池上思考这件事儿的时候,一泡大尿让黄金叶上下通畅,大脑跟膀胱同时豁然开朗,她蓦然醒悟自己犯了一个重大错误:这种事情做的时候跟说的时候同样都得背人,哪能当着别人的面讲呢?把两个人弄到一起盘问当然谁也不好意思说。找到了问题的症结,黄金叶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就吩咐瘦条条的服务员避开,准备先把胖乎乎的服务员拿下。
“好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剩下胖乎乎的服务员一个人,黄金叶就继续展开攻势。胖乎乎的服务员是那种性感型的,该鼓的地方夸张地鼓着,该凹的地方诱人地凹着,丰若有余柔若无骨,黄金叶认为这种女孩子脑子比较简单,比较好对付,所以就先集中力量对付她。
胖女孩没有黄金叶想象得那么软弱,仍然低了头一言不发,随黄金叶怎么威逼利诱就是拒不交代。黄金叶生气了,连这个有肉没脑子的胖丫头都对付不了,这个宾馆总经理还有什么当头?于是她下了决心,把这件事情彻底了结:“那好,我也没兴趣追究你的个人隐私,你到人事部把这个月的工资清了,然后就回家吧。”
胖乎乎的女孩子哭了,她知道这是辞退、开除,工作丢了,所以这一回她哭得格外伤心格外悲切。黄金叶也有些不忍,可是她不能不这么做,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除非这两人能证明她们并不是那种走上了邪路的坏女人。
“黄总,求求你了,我真的没干坏事,你救我一回,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如果我真的被开除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是胖姑娘进到黄金叶办公室以来说得最完整的一段话。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呀?可是我不这么做我就死路一条。咱们金龙宾馆屁大点事儿都能直接捅到市长、书记耳朵里,你们怀着来路不明的孩子,上面问起来我咋交代?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黄金叶的话有些夸张,金龙宾馆的总经理不是一般人能当得上、当得了的,黄金叶当金龙宾馆总经理而且一当六年,没有特殊才能和稳固的基础是不可能的。以她的根基背景,不要说是她手下的两个服务员未婚先孕,就是她自己怀了说不清来路的孩子也不至于“死路一条”。可是,这件事也确实够她尴尬的,起码这件事情可以证明她黄金叶在管理上有重大漏洞——金龙宾馆的工作人员在思想建设上存在严重缺陷,金龙宾馆作为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单位有重大隐患。市委书记和市长平时对金龙宾馆的工作经常事无巨细地过问指导,出了这种事书记和市长肯定要亲自过问,因为这是金龙宾馆。
“你说不说?不说就走,我懒得跟你浪费时间,你走吧。”黄金叶真的没有心情再审问这个胖丫头了。
胖姑娘终于投降了,吞吞吐吐地说:“这件事……李……李处长……知道……”
“哪个李处长?”也难怪黄金叶发懵,现在能称之为处长的人比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垃圾桶还多,即便是范围缩小到姓李,如果把他们的名片贴到墙上也不比医治性病的小广告少。
“就是管我们的李处长。”
黄金叶再一次发懵,李百威?那个戴一副金边眼镜、油头粉面见了人就点头哈腰、笑眯眯挺和蔼的顶头上司李处长?
“你说他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说他知道你的男朋友是谁还是说……”
“就是他……”胖丫头又哭了。黄金叶的情绪也由惊讶变成了隐隐的惊喜。李百威是她的顶头上司,万万想不到这家伙竟然是头色狼。那么,接下来……黄金叶大脑飞快地转动着,评估着这件事情对自己将会产生什么影响。
“好了,你先回去,把她叫过来。”黄金叶对胖丫头说。
“那我是不是还得开除?”胖丫头可怜兮兮地问。
黄金叶说:“再说吧,你先安心上班,对别人啥也别说,别人问你也不能说。”
“你别叫她了。我知道,她也是李处长……”
胖丫头的话再一次让黄金叶大惊失色:“真的,你怎么知道?”
“真的,那一回李处长跟我那个让她碰上了,李处长就把她也那个了,这样她就不敢对外说了。”
黄金叶愣住了,李百威的处长形象在她的脑海里顿时变成了戴着眼镜的大灰狼。这家伙太恶劣了,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家伙一口就吃了俩,这还是暴露出来的,谁知道没暴露的还有多少。宾馆里都是大姑娘小媳妇,这家伙要是继续管着金龙宾馆,那还不成了狼入羊群?
“你去吧,让她也回去,你们的事儿自己想办法赶紧处理了,不,不能擅自处理,等着我的通知。”
“那我们还上不上班?”
“上呀。班先照样上着,该怎么处理以后再说。”
打发走了胖丫头,黄金叶身体疲劳,脑细胞却格外活跃。李百威不在,前天刚走,带了两辆大卡车拉了满车的慰问品冒着凛冽的寒风到省城慰问省领导和省机关有关部门去了。
这是他每年临近春节都要代表市委市政府做的工作,这也是他的专利。王市长就说过,这种事除了李百威没有别人能办得顺利又让人放心。这种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了时尚,每到春节前后,各种高档烟酒、地方特产便像希特勒围攻斯大林格勒的炮弹一样从四面八方朝省城猛轰。据说有的县市甚至把这种公关工作做到了北京,当然对北京不敢像对省城那样狂轰滥炸,而是有目标有内线的精确制导、准确攻击,俗称“糖衣导弹”。金州市当然也不能免俗,如今不去做这种公关反而显得不正常,就跟全人类都褪了毛,谁仍然坚持不褪毛就会被归到猩猩堆里是一个道理。李百威不在家,这件事情的处理便有了麻烦和简单两种前景:麻烦的是万一这两个服务员的话跟事实有出入,贸然处理,李百威回来后她便会下不来台,没法交代,得罪了顶头上司,后台再硬也是一件麻烦事儿。简单的是如实向有关领导报告此事,到底应该怎么处理由领导决定,这样既可以避免承担责任,又可以留下充足的回旋余地,即便李百威没这事儿,一百个不高兴,对她黄金叶也没什么办法,她完全是按照组织程序办事儿。
黄金叶冷静地衡量了这件事情可能产生的后果,最终认定,这件事情不管怎么处理对她都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而且,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理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权限范围,她想就此打住也已经由不得她了。再说了,李百威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没必要替他遮掩什么。考虑问题越复杂越好,处理问题越简单越好,实际上把问题考虑得复杂一些就是为了问题处理起来更简单一些。思前想后,黄金叶拨了电话,对方接起电话之后,黄金叶甜甜地叫了一声常书记。黄金叶称呼领导的时候嗓子确实够甜,不过这不是她的刻意表演,这是她的本能,就像孔雀见了异性便会张开尾巴跳舞,并非孔雀有艺术细胞,那只是本能。
让黄金叶没有想到的是常书记在听了她的简短汇报之后竟然在十五分钟之内就赶到了金龙宾馆。黄金叶马上意识到,这件事情直接汇报给常书记就对了。常书记照例直接到了一号楼一六八房间,这间房是宾馆专门留给市领导在进行接待活动时临时休息、办公的地方。
一六八是个大套间,里面的摆设并不比别的套间豪华,甚至比别的套间还要简朴一些,两张单人席梦思放在里间,外间是一圈沙发,一台电视,地板上连地毯都没铺。跟别的套间不同的是,这个套间有一张写字台和一组电脑设备,当然,这套房子从来不对外营业。
黄金叶进入一六八的时候,常书记正背了手满地乱转,电视已经打开,常书记却没有看。常书记有个毛病,一来就得马上开电视,即便他根本不看也得打开,黄金叶估计他是喜欢有点响动,怕无声无息太寂静,李百威却说常书记是怕有人窃听他说话。
“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黄金叶正要做详细汇报,常书记却又拦住了她:“等等,你马上找王市长,就说我在这里等他有重要事情,请他马上过来。”
黄金叶有市里所有领导的电话,固定的,移动的,对外公开的,对外不公开的,常书记知道让她找王市长,就是王市长躲在下水道里她也能把他捞出来。果然,半个小时后王市长就出现在金龙宾馆的一六八房间。
常书记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保养得红润白皙的脸上经常一脸凛然正气,仿佛他的脸就是一面党旗。说话也是一本正经,让人怀疑他时时刻刻都在模仿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开大会讲话他从来都是对着秘书写好又经过会议讨论通过的稿子照本宣科,从来不即兴发挥随意挥洒。王市长是个黑脸大汉,开大会除了向市人大做政府工作报告照本宣科,其他会议讲话都是照了提纲现场发挥,而且提纲必须是自己亲手拟的。对下面的人,除了对那些他直接管辖的厅局长有时候挺严肃,对那些不归他直辖的下属,比如说金龙宾馆的工作人员则非常随和。
“什么事这么急?我正在开会呢。黄金叶火燎毛地叫我,说书记大人马上就要见我,怎么了?把会都耽搁了。”
常书记知道他们开的是年末财政决算平衡会,那种会很重要,一年的花销合理不合理都要在二月份向市人大汇报,所以就得事先把账弄平了,不然市人大代表们唧唧歪歪挑毛病。可是,对于常书记来说,眼前这件事情更重要,他相信,王市长知道了这件事情,肯定也得非常重视。
“会议换个时间接着开,这件事情咱们先听听黄金叶的。”
王市长疑惑地看了看黄金叶:“黄金叶?她能有什么重要事儿?”
常书记对黄金叶说:“你把事情详细给我和王市长说一遍。”
黄金叶用她那甜蜜蜜的声音汇报着苦涩涩的事实,汇报完了,王市长半信半疑地问黄金叶:“这件事情是真的?不会有什么虚假吧?”
黄金叶说:“那两个服务员就是这么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服务员活着呢,随时可以调查嘛。”由于经常跟王市长打哈哈,黄金叶跟他说话的口气也就放肆一些。
王市长牙疼似的愁眉苦脸对常书记说:“李百威这家伙咋这么恶劣呢?利用职权奸淫妇女,这是犯法嘛。”
王市长这话让黄金叶惊讶。据她所知,李百威是王市长的人,到接待处之前,李百威是市政府总务处的一个科长,就是王市长大力举荐才当上接待处处长的。据说因为这件事常书记跟王市长还多多少少有些龃龉,因为,常书记想从市委那边派人。接待处是两块牌子一班人马,既是市委接待处也是市政府接待处。李百威自己也常说王市长是他的伯乐,没想到王市长一听到这件事儿就把李百威拍死了。
常书记对黄金叶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要严格遵守组织纪律,在组织上没有作出处理之前,不准对外讲这件事情。”黄金叶连连点头,常书记又说:“就这样吧,你先忙你的去,有什么事我们叫你。”
黄金叶从一六八退了出来。她知道,李百威完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接班?这个问题让她有些紧张、激动。
黄金叶走了之后,常书记问王市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王市长说:“东北人拍黄瓜,该怎么拌(办)就怎么拌(办)。”
常书记说:“那就先调离,让他到总务处报到,挂起来等问题查清以后再正式处理。
你看怎么样?”
王市长心里挺不是滋味儿,李百威是他从总务处提拔起来的,当时常书记不太同意提拔李百威,王市长还跟他争执了一阵,常书记是个顾大体识大局的人,不会因为提拔一个接待处长跟市长闹得脸红脖子粗,于是勉强同意了他的意见。现在他提出的处理方案,实际上抡了市长一个大耳光:你从哪提起来的还回收到哪去,这就是常书记的弦外之音。没办法,李百威这小子不争气,闹得他这个当市长的在书记面前也灰溜溜地拉不出硬屎来。
“好吧,就这样,派谁过来呢?”王市长问出口却又有些后悔,问这句话多余,他断定常书记心目中已经有了人选,即便自己不问他也会提出来,自己这一问不但显得自己沉不住气,也给常书记顺水推舟提出自己的人选创造了机会。心浮气躁,心浮气躁,这个老毛病卢老说过多少次了,自己就是改不了,真应了卢老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卢老是早年的市委书记,退下来之后到省上当了顾问委员会委员,再后来顾问委员会撤销了,就留在省上养老,至今对金州市还有着相当的影响力。
“钱亮亮你看怎么样?”
钱亮亮是市委秘书处的秘书,明摆着常书记要趁这个机会把接待处从政府手里收到市委那边了。都在一个大院里上班,王市长倒也认识钱亮亮,可是谈到了解就远远不够了。根据他在市委秘书处当秘书这个工作性质判断,这是个文人。文人都有毛病,清高、自负,有时候胆子大得出奇,有时候胆子又比老鼠还小,有时候心眼比筛子还多,有时候又傻乎乎地认死理儿。干接待处长这个活,得会看风使舵,得会点头哈腰,得会侍候人,还得会平衡关系,更得善于交朋友拉关系。此外,最重要的是:可靠。就拿每年给省上领导送慰问品这件事儿来说,也不知道李百威那小子怎么干的,人人不漏,该送的保证就能送进去,这么多年来市里省上一点风声也没露过,除了他能做到这一点,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人能做到这一点。
“好吧,我对这个人不了解,先让他干干再看吧。”王市长知道,上一次常书记在提拔李百威的问题上让了他一步,结果证明李百威提错了,现在他就没了跟常书记讲价钱的砝码。他这话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这个人我不了解,你提的当然由你负责。常书记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哪里会听不出来他的话外音,接着他的话茬解释道:“实践证明,接待处这种工作不能光看会不会搞交际,更重要的是看人品。钱亮亮我比较了解,人品好,有文化,办事也挺灵活。再说了,哪有十全十美的理想人选呢?先让他干干,行就干下去,不行随时可以调换嘛。”
王市长自认为琢磨到了常书记的目的,以为常书记就是想借机把接待处这一摊子揽过去,却想不到给钱亮亮找个提拔的机会是常书记一直放在心里的事儿。倒不是常书记发现了钱亮亮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钱亮亮的大舅哥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这层关系是常书记到省上开党代会的时候偶然知道的。他跟钱亮亮的大舅哥编在一个会议小组,两人聊起来的时候,常书记才知道手下的秘书处里有一个秘书钱亮亮居然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妹夫。当时副部长专门还叮嘱了一句:“还希望常书记多多关照一些。”常书记把这理解为提拔、重用,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你要是没什么意见,马上就找钱亮亮谈一下,工作不能断档,星期三我在常委会上打个招呼,让组织部办手续?”
常书记的语调是询问式,王市长却明白这并不是征询他的意见,而是跟他打招呼,便点点头说:“没意见,就按书记的意思办。”
就这样,短短十分钟的时间,李百威跟钱亮亮的命运都发生了重大的转变。
接待处处长二
漂亮是女人的本钱,可是得看用这个本钱干什么。傍大款、做生意、拉赞助、跑公关、当演员、出小说,再低档一些干脆当三陪,在诸如此类的行当里,漂亮就是资本。官场上漂亮女人却是地雷,漂亮再加上甜蜜是超级地雷。所以,官场上漂亮女人没前途,因为,任何一个官员都难以承受提拔一个漂亮女人而带来的负面影响,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官员都不愿意让一个漂亮女人成为埋在自己政治前途上的地雷。黄金叶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颗地雷,却也没有在仕途上继续进步的强烈愿望,她已经看透了,当官要是弄不来钱那个官就当得一点也没价值,想把官做得有价值就得冒风险。她现在对自己的位置挺满意,职务虽然不高,含金量却是外人难以想象的。现在这个世道,有钱就有一切。当亲眼目睹李百威的政治生命在短短几分钟内,被人三言两语就结束掉的时候,她更认定了自己对于当官和挣钱之间关系的认识是正确的。现在,她想得更多的是谁来接李百威的班。她认为自己的可能性不大,根据她对常书记的了解,人选常书记早就有了,李百威这个时候出事,只不过是给常书记提供了一次顺水推舟推出自己理想人选的机会而已,现在她最急于知道的这个问题的答案:谁是常书记心目中的理想人选。这个时候餐饮部经理窝头来到了她的办公室。
窝头名字叫沃太舒,如果在名字后面再缀一个“服”字听起来就是“我太舒服”,那样他的名字就圆满了。少了“服”字叫他的名字就好像只说了半句话最后一个字咽下去没说出来,让人憋得挺难受。
沃太舒是特级厨师,湖南人,卷着舌头说一口曲里拐弯儿的普通话。人们叫他窝头,并不是因为他姓沃,而是因为他的脑袋长得像个窝头,脑袋的顶部略尖,长年累月剃个秃瓢,两腮的肉跟下巴颏扯平了,几乎看不出来他有下巴,眼睛鼻子嘴又都小得跟脸不成比例,整体上看他的脑袋就是一颗上面点缀着几颗小枣的棒子面窝头。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管他叫窝头。叫得巧妙些的在窝头后面加上儿化音,就成了“窝头儿”。“头儿”往往是心腹下级对领导的昵称,因此听起来就好像是:沃头儿,他手下的厨师和服务员大都用这种方式称呼他。
这人有个毛病,爱跟女同事动手动脚,而且不看时间地点,揪揪人家的头发,拉拉人家的手,说说不着调半真半假的疯话等等。黄金叶挺讨厌他,不过,讨厌他的原因倒不是他老在性骚扰的边缘走钢丝,而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把黄金叶这个总经理当成领导,说话的口气有时候简直就跟男人对付三陪小姐差不多,这说明他打心眼里就看不起她黄金叶,经常让黄金叶感到自尊受到了伤害。有时候黄金叶恨不得立刻把他撤职开除,可是一来人家没有犯到那个地步,即便犯到那个地步了,怎么处理也得接待处长说了算;二来王市长对他特别赏识,所以黄金叶对他也是无可奈何;三来凭他的业务能力,金龙宾馆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他。说到业务能力,黄金叶也不能不承认,窝头天生就是干餐饮的料,他不但能指挥着厨师班的人操作八大菜系中的任何一款成名菜,还往往能推陈出新,胡编乱造一些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菜肴。比如雪山红梅,其实就是蛋清白糖点缀上樱桃、草莓做成的甜点,可是端到桌上不但好看好吃名字也好听。再比如龙飞凤舞,就是用鸡翅膀跟鸡脖子炖了之后再油煎一下,衬上些生菜叶儿、辣椒丝儿,浇上他自制的卤子,吃起来就脆而不硬,绵而不烂,看上去也是五颜六色,很受欢迎。还有什么海龙上朝,是用对虾跟螃蟹做出的造型菜;大漠雄风,是用驼掌跟鹌鹑整治出来的炖菜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金龙宾馆的招牌菜、特色菜基本上都是他采取这种办法弄出来的。行内人都知道,宾馆三分住七分吃,有没有自己的招牌菜、特色菜是衡量一个宾馆档次的重要指标。尤其像他们这种政府接待宾馆,接待的领导对饭桌满意不满意比对房间的设施服务满意不满意更重要。所以,窝头也算是金龙宾馆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窝头来到办公室,坐到黄金叶的对面腻腻歪歪地发贱,一会说黄金叶的脸色特别好,一会说黄金叶的额头发亮可能有好运,一会又说黄金叶的衣服领子没理顺,要帮她整理脖领子,黄金叶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干吗?该干啥干啥去,别在这儿偷懒。”
窝头嘻皮笑脸地说:“今天晚上只有两桌,一桌蒋大妈的,一桌税务局的,剩下的都是散客,我都安排好了,这才过来陪陪你。”
黄金叶正在焦躁,没心情跟他胡扯,极不耐烦地打发他:“没事回厨房干活去,这个月我还没接到扣奖金的罚单呢,你是不是想让我亲自给你下罚单?”
窝头反而来到她的桌旁鬼鬼祟祟地说:“你别发火,我真的有事告诉你,让你一搅和我都忘了。”
黄金叶信不着他,指了对面的座位说:“有事坐下说,没事该干吗干吗去。”
窝头老老实实地在黄金叶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脖子抻得长长地企图尽量缩短跟黄金叶的距离,可惜桌子太宽,他就将上半身趴到桌上尽量把脑袋往前凑,总算达到了他认为能够跟黄金叶说悄悄话的距离,才小声说:“是不是李公公出事了?”
李公公是他们对李百威的称呼,这个称呼是说李百威的这个职位是替市领导管后院的,有点像皇宫里的大内总管,所以人们就把李百威叫李公公。
黄金叶心里一惊,面上却平静如水:“出什么事了?车祸?”她却忘了,她越是装得平静,却恰恰说明她事先知道这件事儿,如果她听到李百威出事了大吃一惊,那才是正常的反应。
窝头用他那双绿豆眼直盯盯地看着黄金叶,然后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你不愿意说我也就不说了。我把你当成自己人,你却把我当外人,算了算了不说了。”说着就往外走。
黄金叶说:“你不说也说了,等李处长回来我问问他到底出啥事了,就说窝头告诉我说你出事了。”
还是黄金叶厉害,窝头只好回身又坐下,说:“我这可是听说的,告诉你你别把我卖了,你要是把我卖了我就说是听你说的。”
黄金叶微微一笑:“啥事?看把你神秘的,他能出啥事儿?要是出了车祸我早就知道了,还能等着你告诉我。”
“李公公把胖丫跟瘦丫的肚子同时搞大了,你难道不知道?”
黄金叶这时候也感觉到自己刚才的反应不合常理,便立刻装了大吃一惊的样子问他:“胡说吧,我怎么不知道?造这种谣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窝头神秘地告诉她说:“千真万确。李公公我看着就不地道,我绝对相信他能干得出来。我值夜班的时候就碰到过好几次,那家伙鬼鬼祟祟到处乱转活像个鬼魂。半夜三更不回家在宾馆乱转啥?这一回把证据留到人家肚子里了,看他怎么脱身。对了,除了胖丫和瘦丫,说不准这家伙到底祸害了多少服务员呢。”
黄金叶有些恍惚,她没有认真听窝头的话,那些事儿她已经知道了,而且就是她查清楚的,她关心的是这件事情怎么这么快就传出去了。难道她跟胖丫瘦丫谈话的时候有人偷听或者有人给她的办公室装了窃听器?胖丫瘦丫绝对不会主动告诉别人她们的肚子让李公公搞大了。想到这里,黄金叶觉得身上冷飕飕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难道真的有人在宾馆装了窃听器,甚至针孔摄像机?那就太恐怖了。黄金叶晃晃脑袋,好像脑袋上面粘了什么东西,极力想把自己脑子里那恐怖的想法甩掉。理智告诉她,谁要在金龙宾馆背着她装窃听那一类玩意儿,既是不可能的也是没必要的。即便是公安局出于侦破案件或者监控坏人的目的装那些玩意儿,也得经过她同意,不可能绕过她直接干。确定了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追问道:“这事情你怎么知道的?”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随即她就知道自己多余这么一问,如果是自己,她也不会告诉别人消息的来源,除非由组织上或者司法机关出面正式调查而不得不老实交代。
“传的呗,这种事情哪能保得住密。”
果然,窝头这样说。
黄金叶说:“反正我是听你说的,如果有人追查我就说是听你说的。”
窝头更无赖,说:“要是有人追查我就说是听你说的。”
黄金叶心知肚明,这家伙如果到了那个份儿上绝对会那么说,于是冷了脸说:“你干你的活去吧,那些谣言我不听也不信更不传,我奉劝你也别听别信更别乱传。”
窝头说:“你放心,这种事情除了你我还能告诉谁去?我现在关心的是李公公下台了,谁上台。”
黄金叶听到他说起这个问题,不由怦然心动,嘴上却说:“管他谁上台呢,咱们不还是咱们,跑腿卖力听吆喝呗。”
窝头说:“这次该轮到你了吧?我倒真希望你能接李公公的班。”
窝头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了黄金叶的神经上,她立刻紧张起来:“你有什么消息吗?”
窝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你看你,急什么,消息我倒没有,不过我觉着这一回怎么着也该轮着你了,你想想,凭能力,凭资历,凭关系,凭哪一方面不都该轮着你了吗?”
这话说得黄金叶舒服,可是她也知道窝头说这些话狗屁不值,如果是常书记或者王市长这么说,那才值得高兴。于是懒懒地对窝头说:“没啥意思,我一个女人,能混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就满足了,还想那么多干吗?”
“别,你可别这么想,你不想我还想呢,你要是提拔了,我不也就有了希望吗?你当接待处处长,我当宾馆总经理,绝配,金州市所有单位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搭档了。记住了,要是你真的走马上任了,可千万别忘了拉兄弟一把。”
黄金叶实在搞不清窝头这是说真话还是用话泡她。这个人就是这个毛病,有时候说话疯张倒势,半真半假,你要是把他的话当真了,他会说开个玩笑你当什么真,你要是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儿,他又会说给你说什么你也不当回事儿。
两个人正在研究李百威的接班人问题,副市长蒋大妈从门口露了半个脑袋说:“黄金叶,快去,常书记和王市长召见你。”黄金叶心里不由一阵激动紧张,她知道,谜底就要揭开了。
接待处处长三
就在黄金叶焦急地等待结果的时候,钱亮亮接到了秘书处的通知,常书记跟王市长招他立刻到金龙宾馆谈话,这让钱亮亮莫名其妙。他是有级别没职务的秘书,行政级别正科级。而且是没有具体服务对象的秘书,比起那些给特定领导当专职秘书的人低了一个档次。像他这种秘书秘书处还有一帮,统统归秘书长、副秘书长管,写稿子、跑调研、跟班提包、会务服务……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市委书记跟市长招他干吗。书记、市长有什么工作不可能直接找到他头上,都是通过秘书长或者副秘书长往下派活,从来没有市委书记、市长直接找他们安排活的。不过他也没紧张,他没有紧张的理由,犯法作恶他没那个胆儿,腐败堕落他没那个条件,再说了,如果真是这方面的问题也轮不着书记、市长亲自找他,他还没到那个层次。他实在想不出市委书记跟市长怎么会召见自己,便估计八成这是秘书处哪位老秘哥儿们跟他开玩笑,再加上会议马上就要开完了,所以就耗着没有立刻接受召见。
钱亮亮跟蒋大妈在市纺织厂开现场办公会,他参加这个会是秘书长安排的,其实纺织厂的事儿跟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蒋大妈是分管工业、财政的副市长,同时也是市委常委,秘书处派钱亮亮来跟班,主要还是体现蒋大妈的身份地位,满足领导的虚荣心。领导出门能不能带个秘书跟班,就像出门坐奥迪V6还是坐桑塔纳,绝对能表现出身份地位的档次,秘书这个职业已经蜕变或者说是进化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领导干部的级别标签。像蒋副市长这样的副手,没有配专职的秘书,他们出门,秘书长便马上会给他们安排临时秘书跟班听差。像钱亮亮这种秘书就得随时准备着临时给哪位领导跑跑龙套,充当一下跟班的角色。
蒋副市长长得肉头肉脑,五十岁的男人却没有胡子,胸部的肥肉高高挺立活像女人的乳房,说话办事也婆婆妈妈,市委和市政府的干部背后都叫他蒋大妈。他自己知道别人这么叫他也不生气,装作不知道,即便哪个干部偶尔当面叫露了嘴,他仅仅笑骂一声“他妈的,活腻了”,却从来没有因此而翻脸惹人。正因了这宽容厚道的性格,叫他蒋大妈的人对他实则非常友好,每一次上级考核领导班子,“称职”那一栏他的勾勾最多。
市纺织厂是个国营老厂,跟所有国营老厂一样,如果没有大笔的资金注入,陈旧的设备、落后的工艺、僵化的管理体制势必要强迫它寿终正寝。厂长面临危难,唠唠叨叨地向蒋大妈诉苦,蒋大妈转过头就朝工商银行的行长唠唠叨叨地诉苦,当场就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工商行的行长,好像这个厂子经营不善就是工商行的行长搞的,如果工厂关门倒闭就是工商行的行长不提供贷款造成的。工商行行长在蒋大妈软硬兼施把他拉到纺织厂开会的时候,就料到他要上演这么一场苦肉计,便也苦了脸抱怨纺织厂长期欠银行贷款不还,上级已经把纺织厂登上了黑名单,结论是他们一分钱也贷不出来。转了一圈球又踢回了纺织厂,纺织厂的厂长就有些着急:“三百万,区区三百万你们都不给,你们知道不知道,有了这三百万我们就能接中东装尸袋专用布匹的订单,接了订单我们就能翻身,就能更新设备改造工艺,你这是故意把我们朝死路上逼。告诉你,要是我们倒了,过去欠你们的贷款一分钱也别想要回去,我还要领上两千多职工家属到你们银行抢钱去,你看我敢不敢。妈妈的,过去我们效益好的时候你们吃了我们多少利息?现在我们有困难了你们隔岸观火……”到底是新社会,杨白劳当家作主了,欠账的比要债的更理直气壮。
工商银行的张行长也开始发火:“你骂人干什么?你们上了黑名单知道不知道?就是我想给你们贷上面也不会批。你有本事明天就来抢银行,我把大门敞着让你们抢。真是的,拉不出屎赖茅房,自己没本事怨别人,什么事嘛。”
到了这个时候蒋大妈就出来和稀泥:“你们都别说伤感情的话,一根绳上的蚂蚱还互相咬。张行长,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要请你来?就是让你知道,如果纺织厂垮了,你们的贷款一分钱也拿不着,资产我们全都用来安置下岗职工。如果你们再支持一下,大家都有一条活路,等到纺织厂站起来了,我让他们给你们工商银行挂匾去。”
对蒋大妈张行长不好发火,苦了脸说:“还是那句话,不是我们不贷,他们欠了我们两千多万,再多三百来万也没啥,虱子多了不咬人。问题是我们就算想给他们贷,上面也不会批呀。”
蒋大妈便说:“这我知道,这事情好办,我已经替你们双方想好办法了,金龙宾馆知道吧?金龙宾馆贷款你们给不给?”
张行长说:“金龙宾馆效益好,又有优良固定资产,他们贷我们当然给。”
“那就好,”蒋大妈诡谲一笑,“回头我让金龙宾馆找你办贷款,你贷给他们好了。”
张行长狐疑地问:“金龙宾馆效益那么好,又有市财政补贴撑着,他们贷款干什么?”
蒋大妈说:“你知道就好,款贷过去了,人家干什么用你也管不了,到时候你挣利息就成了。金龙宾馆该没有上你们那个什么黑名单吧?”
张行长说:“那倒没有,没有。”
“这就成了,散会。”
大家纷纷朝外头走,厂长追着屁股后头问蒋大妈:“蒋市长,啥事都没定咋就散会了?我们的事儿……”
蒋大妈说:“你这个人啊,啥事情都定了你就是不明白,真不是当厂长的料。今天我就告诉你,贷款到了你就让贤,跟我一样当个副手就成了,我可不敢再把三四百万的贷款交给你。”
厂长愣了,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发呆,蒋大妈问钱亮亮:“我到金龙宾馆去,你去哪?
把你送过去。”钱亮亮是跟他的车来的,所以他才有这一问。
钱亮亮说:“方才处里还来电话,让我也到金龙宾馆去。”
“到那干吗去?有饭局?私还是公?”蒋副市长随口问他。
“都不是,说是常书记和王市长找我,这不太可能,估计是谁跟我开玩笑呢。”
“是不是开玩笑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不定书记、市长真找你有什么好事呢,刚好顺路,省得绕弯送你了。”
钱亮亮就钻进了蒋大妈的车。蒋大妈坐车跟其他领导不同,其他领导近几年坐车跟省上、北京的领导接上了轨,学会了坐在司机后面。过去市里的领导坐车都愿意坐在司机旁边,认为那是最好的座位,后来才懂得那个位置是秘书、保镖、导游坐的,领导应该坐司机后面的位置,那个位置最安全,便纷纷改弦更张。蒋大妈却仍然保留坐在司机旁边的习惯,他说这个位置敞亮、方便、舒服。人家告诉他那个位置没有后面安全,他说:“去球,车要翻到沟里了,都得完蛋,只要不往沟里翻,就都安全。”人家又告诉他说司机旁边的位置是秘书、随从们坐的,他说:“狗屁,我就不信我坐到司机旁边就成了秘书,秘书坐到司机后面就成了副市长。”
钱亮亮坐到车后面的座上,想到蒋大妈乘车的妙论,忍不住笑了。蒋大妈问他:“笑啥?有啥好事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钱亮亮长期跟领导打交道,对领导的敬畏感已经有些麻木,对蒋大妈这样的领导就更没有拘束,便说:“今天你是秘书我是领导。”
蒋大妈说:“有可能,不过不是今天,可能得若干年后了。”想了想又问他:“你一个小秘书,老大、老二同时找你干吗?”
这又是他的发明,他把市里领导按照电视台、报社报新闻时候的排列顺序排成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大自然是书记,老二就是市长,对人提起市里领导,他一概这么称呼,如果别人问他是老几,他就说:“我是老九,杨子荣。”其实,按照市委常委排,他能排到老三,如果按照政府序列排,他也排老三,如果把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搅和在一起排,他就得排老四。在金州市,“老二”是对男性生殖器官的俗称,“老三”是三陪小姐的简称,“老四”是四种大傻子的统称:倒房倒成房东了、炒股炒成股东了、泡妞泡成老公了、练气练成法轮功了,凡是干这四种买卖的,金州人统称老四。蒋大妈就把老二、老三、老四的位置都让给了别人,说自己排位老九,既避免别人叫他“老二”、“老三”、“老四”,也表示自己谦虚。
“我也不知道。”
“怪事,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道行,书记、市长亲自召见,而且是同时召见,我估计是好事儿,现在快到吃饭时间了,会不会是请你吃饭?金龙宾馆的金钱肉可别吃,那玩意儿脏得很,就是驴鸡巴嘛,什么补肾壮阳,都是骗人的。吃鸡巴就补鸡巴?纯粹胡扯。我劝你别吃那玩意儿,你想想,那玩意儿是干啥用的?多脏。”把叫驴的生殖器炖熟了切成片状活像旧社会的铜钱,简称金钱肉。金钱肉是金州市的特产,如今驴不多了,只有百分之五十的驴有那玩意儿,浑身上下又只有一根,因此就挺珍贵。
钱亮亮暗想,一年到头自己也捞不着在金龙宾馆吃几回,好容易碰上会议也只能吃工作餐,吃工作餐绝对享受不到金钱肉,就说:“蒋市长,那玩意儿都是给你们领导吃的,我想吃也轮不上,你没听老百姓说吗,金钱肉像圈圈,领导吃了转圈圈,上班时间画圈圈,业余时间钻圈圈。”
“哈哈哈,现在的人真他妈能琢磨,瞎琢磨,胡琢磨。对了,说到吃,我今天还得给我家那个千金买个汉堡包回去加夜餐。唉,现在的孩子说有福也真是有福,想吃啥有啥,什么汉堡包,就是面包夹肉嘛,一个十块钱,狗日的真敢宰人。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哪里知道什么汉堡包,吃一块肉夹馍就过年了,现在的娃娃天天过年。不过,现如今的娃娃也真可怜,整天学习考试考试学习,就像屁股后面有鬼追着似的,哪里能像我们小的时候那样痛痛快快地玩耍……唉,现在的娃娃看着可怜啊……”
蒋大妈又开始婆婆妈妈地唠叨,从他唠叨的内容钱亮亮判断他肯定心情挺愉快,就是不知道他这愉快从何而来,估计跟那笔贷款有关,就试探着问:“蒋市长,你今天说要给金龙宾馆贷款是不是想通过金龙宾馆把钱转到纺织厂去?”
“对呀,这么简单的事那个厂长硬是不明白,他如果不是笨蛋金州市就再没有笨蛋了,那样的人在哪当厂长哪肯定倒霉。这一回贷款到了我一定得让他靠边站,一定要好好选一个厂长,起码要有个明白人,那个人简直就是个糊涂蛋,糊涂他一个谁管球他,可是他要把一个厂都带成糊涂蛋那不就完了?干活的时候糊涂,没饭吃的时候就该清醒了,知道找市里,弄不好还找省里,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钱亮亮渐渐让蒋大妈的唠叨催得发困,脑子里开始想自己的事儿,常书记和王市长找自己干吗呢?他猜测了各种可能性,又排除了各种可能性。即便是像蒋大妈说的有好事儿,比如说提拔,也用不着书记、市长亲自谈话,按照自己的级别,组织部哪个处长谈谈话就够抬举他了。再说了,如果真是那种事儿,秘书长、副秘书长不会不知道,也不会不经过他们谈话由书记、市长亲自谈,他否定了有好事的可能性。不管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都不应该由书记、市长亲自找自己,想到这一点,钱亮亮真的有些发懵,更相信书记、市长召见他肯定是哪个老秘的恶作剧。
金龙宾馆到了,宾馆的大门是中式宫殿形状,飞檐碧瓦,粉墙红门,门的正上方是“金龙宾馆”四个描金大字,字是请某位最爱到处题字字又最难看的领导写的,下面还有首长的落款,向人们炫耀这几个字的价值和尊贵。门的上方雕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经常有人琢磨为什么只有一条龙,市领导中便有人提议再雕一条龙配成一对儿,懂行的人就说龙跟凤配,龙都是公的,凤才是母的,龙跟龙配就成了同性恋。可是宾馆叫金龙,再塑一只凤又显得不伦不类,这个难题便没有人能解得了,后来也就没人再琢磨这件事儿,那条孤独的龙就趴在金龙宾馆的门梁上怒气冲冲,让人联想起讨不到老婆的大龄男青年。进了宾馆大门之后,车在平滑的路面上几乎没有声音地滑行。路两旁的白杨、垂柳都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映衬着灰蓝的天空。沿着马路是低矮的柏树墙,柏树墙残留着的绿色夹杂了代表衰败的枯黄,活像年老色衰却仍然以为自己青春尚在的女人,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有些怜悯起来。北方的冬季如果没有雪,景色就枯燥得让人疲惫。
车悄然停在了一号楼的前面,蒋大妈进了大厅就大声找李百威:“李公公,李公公在哪?”
宾馆的服务总台就在一号楼,大理石的台面后头是一排钟表,指示着世界各地此时的时间,证明金龙宾馆已经跟国际接轨了。总台服务员认得蒋大妈,连忙告诉他李处长出差去了,还没回来。蒋大妈就朝一六八房间走,钱亮亮就向服务员打听常书记和王市长在什么地方,尽管怀疑有人恶作剧,他也不敢当成恶作剧,万一真的书记、市长找他有什么事耽误了他可承担不起责任。服务员不认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书记、市长的行踪告诉他,面露难色,蒋大妈回头说:“不用问,跟我走,就在一六八嘛。”
作为市委秘书处的秘书,他自然也知道市委常书记每次到金龙宾馆都在一六八房间,但是即便知道他也不好直接闯入,向总台服务员打听,其实是希望能有人替他通报一声。现在有了蒋大妈自告奋勇地替他引见,他也就省了那一道请人通报的程序,跟了蒋大妈来到了一六八房间。
常书记跟王市长正守了电视机看电视,电视上正在上演一部老掉牙的清宫古装戏。钱亮亮绝对不敢相信常书记和王市长是在等他,距他接到通知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市领导哪会为了等他而在宾馆里守着那帮梳着大辫子的清朝男人浪费时间。蒋大妈到了书记、市长面前还是有模有样的,先跟书记打招呼,再跟市长打招呼,然后才说:“我晚上在这儿接待省规划办的李主任,听说你们找钱秘书,刚好他跟我到纺织厂开会去了,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常书记看看钱亮亮,指指边上的沙发:“坐。”钱亮亮便坐了下来,随即便紧张起来,看样子书记、市长真的是一起召见他,只是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常书记没有理他却问蒋大妈:“纺织厂的事儿怎么样了?有没有希望?”
蒋大妈有些得意地说:“有啊,怎么能没希望呢,差不多了,下个礼拜贷款就能到位。”
王市长说:“我说你老蒋也是自找麻烦,明明知道银行那块骨头难啃,非得求他们,不就三几百万吗?先从市财政垫上,只要外贸转起来,再往回补嘛。”
蒋大妈说:“好我的市长大人,现在哪里还有财政收入往工业企业投的?财政也没那一项支出啊。我也知道那样简单得很,可是中央财政政策卡住了,市人大也不会干,如果那样办了,明年的财政预算你就别想过关,弄不好省财政厅还得抓我们的典型。再说了,市里困难企业也不是纺织厂一家,知道了都来找我们,还是老大、老二你们俩的麻烦。”
常书记说:“王市长现在财大气粗,愿意掏财政支持企业是好事,怕就怕王市长没钱,不管能不能办,市长兜里有钱总是好事儿。”
王市长就开始哭穷:“好我的书记呢,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我说财政掏钱也就是暂时借给他们周转一下,要是真有三百万的闲钱,五里乡的教师还能跑到市里来集体上访要工资?难啊,老蒋知道,我这是拆东墙补西墙,前几天省环保局还下了通知,说我们市的空气污染指数老是超标,要罚款呢。”
蒋大妈说:“没啥事了我到三号楼等着去,那帮人住在三号楼,我得迎一迎,不然人家又该说我们接待不热情了。”刚刚走到门口,蒋大妈又回过头来问:“李百威干吗去了?
我找他有急事,你们俩谁知道他啥时候回来?”
常书记看看王市长,王市长看看常书记,常书记说:“你找他什么事儿?我跟王市长正要告诉你呢,李百威的工作调整一下,先到市总务处……”
“当处长?”蒋大妈问。
“待命吧,以后再安排。对了,接待处这一摊就由钱秘书管起来。”
此话一出不但钱亮亮呆住了,就连蒋大妈也呆住了:“让钱秘书当接待处处长?”
“对呀,星期三在常委会上过一下,回头由组织部和人事局联合发文。”
蒋大妈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没有问,对这种事儿,人家告诉你多少你就听多少,主动问,人家要是不好告诉你,自己尴尬人家也尴尬,蒋大妈作为市委常委、副市长,再宽厚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好好好,等钱秘书上任了我再让他办,反正我那事儿李百威能办钱秘书也能办,没关系。没别的事我就到三号楼去了。”
常书记追着他的屁股喊:“老蒋,顺便叫一声黄金叶,让她过来一趟。”
蒋大妈走了,常书记就对钱亮亮说:“我已经跟王市长研究过了,调你到接待处工作,明天就过来上班,先熟悉情况,等李百威回来就办理交接手续。”
钱亮亮懵了,俗话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可偏偏今天天上就掉下来个大馅饼,而且不偏不倚地正正砸在他脑袋上,他被这块大馅饼砸得昏头胀脑,脑壳里装的好像都是锯末子,脸上的表情也就成了木木的那种呆相。如果提升他作秘书处的处长他倒也不会这么晕头转向,他本来就是干那行的,可是调他来干这个,他确实万万没想到。说实话,他不太看好这种迎来送往伺候人的工作,在他心目中,干这种迎来送往伺候人的活有点像清宫戏里的太监,又有点像开店的小二。
钱亮亮发懵时的表情让人看上去好像坦然自若,没有表现出得到提拔后应该有的那种感激和激动,这多多少少让常书记有些失望,接着说:“这个工作非常重要,接触的都是上级领导、重要人物,对内要搞好宾馆管理,对外要搞好联络协调,更重要的是政治可靠。调你到这里工作是组织上对你的高度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我跟王市长可都对你寄予厚望着呢。”说完了就看王市长,王市长知道这是让自己表态说话,便接过话头说:“钱秘书啊,常书记说得对,这个工作其实就是我们金州市的脸面,也是我们市对外沟通交流的重要渠道,对内一定要搞好宾馆管理工作,提高服务质量,改进服务态度,对外要搞好接待工作和各种联络工作,广交朋友。你可不能辜负了常书记和市领导对你的期望。”
在常书记跟王市长训话的同时,钱亮亮被这意外的任命冲击成一锅糨糊的大脑总算恢复了思维能力,同时也清楚了一个基本事实:不管干啥,这都是提拔,而且是跨越式提拔,从正科级一下提拔成正处级,全市能有几个?这是自己的机会,不管这个活自己喜欢不喜欢,自己只能说服从分配,坚决干好。况且,根据市里规定,科级干部过了四十五岁没有特殊贡献和特殊需要,一般不再提拔。所以人们都说科长过了四十五,再干也是白辛苦。钱亮亮今年刚好四十五,本来已经断了再上一个台阶的念头,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搭上了最后一班车,这让他有了重获新生的幸福感觉。
“哦,对了,处长只有你一个,级别还是副处级,接待处这种地方放人多了麻烦多,只能辛苦你了。”还是常书记思维缜密,及时对钱亮亮的行政级别做了补充说明。
钱亮亮没能实现由正科级到正处级的跨越,微微失落,念头闪电一转,副处级就副处级,反正提了一级,而且是身份、待遇发生质变的一级,这就是好事儿,像秘书处的老彭,论年龄该退居二线了,不还是个正科级秘书吗?跟他比,自己能在年龄即将到杠的关键时刻再上一个台阶真够幸运了,便赶紧赌咒发誓一样地向市里的老大、老二表忠心:“常书记、王市长,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尽心尽力干好工作,绝对不辜负领导对我的信任。我就是担心对这个工作没接触过,影响我们市的接待工作,我做的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领导多多批评指正,我一定会按照领导的指示坚决整改,我相信有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我市的接待工作一定会迈上一个新台阶,搞得更好。”
有了这段表态常书记满意了,说:“我们都知道你没干过这个工作,话说回来,这个工作谁干过?李百威也没干过嘛,没关系,边干边学,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好。”
王市长也跟着鼓励他:“对,就是这话,干中学,学中干,李百威也没干过,不照样干得挺好吗?”
钱亮亮想,既然李百威干得挺好为啥不让他干了呢?王市长替他作了回答:“李百威就是不能严格要求自己,害了自己,还给组织上造成了不良影响……”
看样子李百威这家伙出事了,不知道哪方面的事儿,是经济问题还是作风问题?钱亮亮听出了王市长的意思,却没有问,他知道这种事儿自己是不能问的,凡是在市委、市政府机关混了几年的人,都会具备这方面的基本常识。
“常书记、王市长,你们找我?”
黄金叶进来了,伴随着甜蜜蜜的声音跟她一起进来的是芬芳的香味儿。
“这位你认识不?”常书记指着钱亮亮问她。
“认识,在我们这儿开过会,是市委秘书处的……对了,钱秘书。”
钱亮亮在金龙宾馆搞会务的时候,经常看到她风姿绰约的里里外外忙碌张罗。自古文人多风流,所以过去把文人叫骚客,秘书们都是不大不小的文人,也都是不大不小的骚客,免不了背后拿她当口香糖嚼,有人说她的嘴比泰勒还性感,有人说她的笑容就是迷幻药,还有人说她的腰像杨柳。秘书老彭自称跟她跳过舞,说跟她跳舞就像搂了一条美人鱼在水上漂……当时钱亮亮也跟着秘书们一起胡诌八扯,怎么也想不到,今后竟然要跟这个漂亮女人共事,而且做她的顶头上司。钱亮亮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帮秘书们知道他当了接待处处长,整天跟黄金叶滚在一起而且还要管着她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反应。
“明天钱亮亮就到你们这边工作,接替李百威,你先给钱处长介绍介绍情况,今后要好好配合钱处长的工作,你对这一摊比较熟,一定要好好支持钱处长。”常书记说。
黄金叶微微一愣,却没有让内心里的失落流露出来,随即便热情洋溢地笑了起来:“太好了,欢迎钱处长领导我们,我一定好好配合钱处长的工作,明天我就把钱处长的办公室安排好。”
王市长补充了一句:“不要另外再占房间了,还在原来的接待处就好了,这几天主要是熟悉情况,等李百威回来了就让他腾办公室滚蛋。”
钱亮亮想,也不知道李百威犯什么事了,王市长一提起他就满脸深仇大恨,看样他真把王市长得罪得够呛。
接待处处长四
钱亮亮为突然得到的提拔激动、惶惑,表现形式是有点迟钝,又有点过于敏感,走在路上还有些恍恍惚惚。他老婆对他的提拔却持保留态度,主要还是觉得他即将上任的那个单位就像风景美丽的沼泽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遭受灭顶之灾。想到外头对金龙宾馆的种种传说,他老婆不由就忐忑不安起来,躺在床上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警告他:你如今可是掉到女人堆里了,一定要洁身自好,严以律己,抵御香风毒雾的侵蚀,不能重蹈李百威的覆辙,否则就把你开除家籍,让你身败名裂成为丧家之犬云云。他老婆喋喋不休的论述就像催眠曲,刚开始钱亮亮还敷衍了事地应承着,也不知道他老婆说到第几章第几节他就已经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他老婆就又把他从热被窝里拎了出来,先让他洗脸刮胡子,又让他啃了一根老油条喝了一碗绿豆粥,然后给他挑了身平常舍不得穿的西装,又给他扎了根平常懒得扎的领带,把他打扮得活像保险推销员,最后站在凉台上,怀着欣喜和不安的复杂心情,目送他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兴致勃勃地上任去了。
金龙宾馆是一片由数幢小楼组成的园林式建筑,它跟如今的星级宾馆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一座高层建筑。小楼的高度都不超过四层,每幢楼的造型都不同。有的是纯中式的,红墙绿瓦飞檐凌空;有的是白墙拱窗屋顶有露台的西式建筑;还有的由玻璃外墙和不锈钢柱组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现代建筑的青春活力。楼和楼之间都有一二百米的空间,由蜿蜒曲折的水磨石路面连接起来,路的上空都有回廊,车和人走在路上,晴天可以遮阳,雨天可以挡雨。楼和楼之间的空地上,绿树婆娑,花草争奇斗艳,一条人工开挖的河渠,引来清澈碧绿的金河水在宾馆的楼宇之间缓缓流淌,小桥亭榭错落有致地沿着河水布局,整洁中有参差,松散中有联系,通过小河、路面,把分散的楼房巧妙地联结成了一个整体。
金龙宾馆每幢楼有四五十个房间,房间大多数都是标准客房,但每幢楼都保留了几个相对豪华的套间,那是专门为接待各级首长用的。除了一号楼和三号楼之间的大餐厅之外,每幢楼还有独立的餐厅和酒吧,方便客人不同的餐饮要求。在几幢客房楼宇之外,还有网球场、室内游泳池、歌舞厅、医疗保健室、健身房等等文体娱乐设施,可以满足客人不同的文体娱乐要求。金龙宾馆从来没有向旅游管理机构申请过星级宾馆考评,王市长就曾经宣称:哪一个五星级宾馆能和我们金龙宾馆相提并论?五星级、八星级都是商人开的买卖,我们金龙宾馆才真正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对于王市长的狂妄,行内人有的付之一笑,认为那是小地方官员夜郎自大心态的表现,也有的行内人非常认可,觉得金龙宾馆确实难以用一般的酒店宾馆标准来衡量它的星级。
到底是市委书记跟市长亲自提名提拔的干部,两天后组织部跟人事局就发了任命文件,并且由组织部副部长吴用光亲自到金龙宾馆宣布,至此钱亮亮才算正式上任。正式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着黄金叶视察领地,陪同的还有餐饮部经理窝头、客房部经理郭文英和接待处干事齐红。过去他也多次来过金龙宾馆,可是像今天这样认真仔细地把整个宾馆察看一遍却是头一次。他们先看的是餐厅,过去钱亮亮在金龙宾馆吃饭都是以会务人员的身份,跟秘书、司机们一起在大餐厅吃工作餐,餐厅里头的包间还从来没有去过。大餐厅之外还有几个小餐厅,有的摆一张桌子,有的摆两张桌子,每个小餐厅都有自己的名字,根据装修的不同风格叫风雅阁、明月厅、巴黎风、高原情等等不一而足。钱亮亮觉得这有些俗套,跟大街上的酒店饭馆、歌厅舞厅的那些包间差不多。
窝头大概感到他对这些餐厅兴趣不大,就对他说:“钱处长,有个地方你可能没来过,我带你看看。”
钱亮亮一行人就绕着餐厅转了一圈,然后来到一个大房子外头,这间房子外头隔了一层玻璃墙,玻璃墙跟房子之间是走廊,窝头敲了敲玻璃对钱亮亮说:“钱处长,听听这声音,防弹玻璃。”钱亮亮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防弹玻璃,便也好奇地用手指头敲那厚实的玻璃,却没有感觉出跟别的玻璃有什么不同。窝头不知从哪捡了一块大砖头,还没等别人明白过来就抡圆了狠狠朝玻璃上砸过去,同行的人都吓了一跳,齐红跟郭文英还啊哟哟惊叫起来,窝头一本正经地对钱亮亮说:“钱处长你看,啥事没有,一块砖头算什么,就是子弹打上去也照样没事儿。这是专门从美国进口的,美国总统专车上用的,就这么一块玻璃就一万多美金啊。”
钱亮亮真有些吃惊,他吃惊的不是这玻璃真的用砖头砸不破,而是这玻璃的价钱,一块玻璃就是一万美金,整个回廊至少得用一百多块这种玻璃,那就是一百多万美金,换算成人民币就是八九百万。想到蒋大妈为了给纺织厂弄到三百万的流动资金绞尽脑汁,面对了这八九百万的玻璃,钱亮亮心里不由就觉得不是滋味。来到餐厅里头,两侧墙上挂着金州风光山水画,每幅画都是顶天立地占了整整一面墙,最里面的墙是一面大镜子,这样一来餐厅就显得非常宽敞。除了他们进来时候的那道正门和通向厨房的小门,餐厅再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可是由于通风良好,却一点也没有气闷的感觉。餐厅里摆了两张桌子,正中央一张,稍侧一点又是一张,每张桌子能坐十二个人。
“这个餐厅是全封闭的,而且是整体浇筑,即便发生十八级地震也不会倒塌。省上的领导和中央领导到我们这边都在这个餐厅里就餐,这里面曾经接待过……”窝头张口就顺出来一大串让钱亮亮听了心惊胆战的名字,“这间餐厅是恒温的,春夏秋冬温度都控制在摄氏23度。桌子是活的,平常就摆这么两张,正常情况下接待的首长坐正桌,陪同的坐副桌,如果需要你陪同的时候,这是你的固定位置。”窝头指了指副桌面朝正桌的那把椅子:“坐到这儿可以随时照顾正桌的情况,领导叫你也方便。如果不需要这么大的桌子,我们随时还可以换成小桌,方便得很。”
钱亮亮没想到在这个神圣的餐厅里居然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心里就有些沾沾自喜。
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尊敬地让他先走,这让向来只能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钱亮亮心里涌起了小小的满足。
几个餐厅转过来,到了上午十点多钟,窝头问钱亮亮:“钱处长,厨师们都上班了,是不是看看他们?”
钱亮亮连忙说当然要看看,今后在一起共事了得认识认识。于是一伙人又来到厨房跟厨师们见面。厨师有三四十个人,有男有女,年龄大的有五六十岁,年轻的看上去还是半大小子。窝头到了自己的部下面前居然也是一本正经,非常认真地向钱亮亮介绍他的每一个部下,厨师们都挺热情地跟他握手,经过窝头介绍钱亮亮才知道,原来在餐饮部下面还分有红案组、白案组、西点组跟合成组等等,再下头还有专门洗菜拣菜的杂工。每个组都有组长,组长多则管五六个人,少则管三四个人。这三四十个厨师里头,居然有八个是特级厨师,十来个一级厨师,就是最年轻的也是从专业烹饪学校毕业拿到二级厨师证的科班。
“就凭我们的实力,不是我吹牛,全省任何一家宾馆酒店,包括省政府的接待宾馆都不敢在我们面前扬脑壳子。”窝头说到这儿满脸都是成就感。
郭文英说:“钱处长,到客房部看看吧?”
窝头说:“急什么?客房部有什么看头?不就是沙发、桌子、床吗?我们这边还没看完呢,钱处长,我们的餐厅小姐们还等着你视察指导工作呢。”
钱亮亮就说:“那好,一个一个的看,跟餐饮部的服务员见见面,然后再去客房部。”
餐饮部的服务员也归窝头管,一共有三十多个服务员,见他们一行人进来都齐整整地站起来迎接。
“这是我们餐厅领班梁美燕,特一级服务师……”窝头又把他的女部下向钱亮亮介绍了一遍。钱亮亮没想到,这些服务员竟然也有职称,便向窝头问道:“她们的技术职称是怎么定的?”
窝头说:“都是通过省级旅游饭店管理协会统一考试考上的。我们这里的服务人员最低的也是二级服务师,都是经过正规考试考的,她们大多数都是从市旅游服务学校毕业后,我们挑选出来的,我们挑剩下的其他宾馆酒店才能用。”
郭文英赶紧对钱亮亮说:“我们客房部的服务员也都是有服务级别的。”
窝头咧咧嘴:“客房有什么可服务的?扫地擦桌子,铺床叠被,我那个傻老婆都会干。”
郭文英涨红了脸要反驳他,看了看钱亮亮,强忍了。窝头又说:“各位小姐们,这是新调来管我们的钱处长,今后大家要努力工作,把我们的餐厅服务搞得更好,给钱处长争光,钱处长也才能给你们多发奖金。宾馆靠什么?靠的就是我们餐厅的饭菜质量和服务质量,我们的工作做不好,就是宾馆的工作没有做好,我们的工作做好了,就是宾馆的工作做好了。下面请钱处长作指示,来,鼓掌欢迎。”
服务员们就热烈地鼓掌,钱亮亮暗想,我该说的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再说他对这边的事情也摸不清头脑,一下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怕说出外行话惹这些服务师们笑话,就说:“今天头一次见面,没啥说的,以后说的机会多着呢,我干这个是外行,宾馆的接待工作还靠各位的辛勤努力,以后我们共同把工作做好就成了。”
说完了,窝头带头,服务员们又报以热烈的掌声,反倒弄得钱亮亮挺不好意思。
从餐饮部出来,一行人又到客房部的几幢楼上转了转,来到四号楼的时候,黄金叶说:“钱处长,到总统套房看看吧?”
钱亮亮好奇地问:“我们这儿还有总统套房?”
“有啊,绝对够标准。”郭文英说。
钱亮亮问:“真住过总统吗?”
郭文英说:“还没有,不过可住过国家领导人,我们国家不叫总统,如果叫总统,那就算住过了。”
钱亮亮听说过高级酒店宾馆里头有总统套房,却从来没有见过,听到金龙宾馆也有总统套房,暗暗感慨自己孤陋寡闻,在市府大院工作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金州这个地方的宾馆里还有总统套房,连忙说:“看看,我还真没看过总统套间是啥样呢。”
窝头说:“什么总统套间,就是房间大点,摆设多点,这么叫好听点,自己吹牛骗自己。”
钱亮亮发现窝头挺看不起客房管理,对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却充满成就感和自豪感,对自己的工作自豪是必要的,可是这种感觉要是过分了,就容易妄自尊大、贬低别人,他现在就有点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倾向。有了这个看法,钱亮亮就想着找个机会给他泼泼凉水,让他冷却冷却。
总统套房到底跟一般的套间不同,里外三进,房间的层高至少有三米二三,所以让人感到非常敞亮。房间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纯毛地毯,人走在上面好像突然都变成了猫,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房间的墙上贴着樟木护墙板,使房间里散发出淡淡的樟木芳香。外间是会客厅,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围成一圈,茶几和其他家具都是正宗南美橡木制作的意大利原装货。靠墙脚摆着一台日本松下电器的最新产品背投高清晰度大屏幕彩电,还有一整套飞利浦合成音响设备。
客厅的角落有一个小酒吧,有冰箱、酒柜等等,酒柜上摆着洋酒,钱亮亮注意看了看,认得的有路易十八、皇家礼炮、波拿巴等等,其他的就不认识了,不过从标签上的年头看,哪一瓶也下不了两千块,这还是商店里的价格,放在这样的豪华套间里,可能价格就得翻番了。还有国产白酒,茅台、五粮液、酒鬼等等,都是高档货色。冰箱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啤酒饮料,大都是知道的牌子,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吧台有一套咖啡壶具,还有一套银质餐具和一套紫砂泥壶,看样子是为了满足住客的不同饮用要求而备的。
“这套餐具真值钱了,纯银的,放在这儿从来没用过,干脆我拿回家算了。”窝头看了那套餐具馋涎欲滴。
“滚开,除非你偷。”到了郭文英的地盘上,她也就开始气壮起来,对窝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窝头说:“钱处长,想不想尝尝正宗的巴西咖啡?郭经理煮咖啡可是一绝,王市长、蒋大妈都爱喝,让她来个现场表演怎么样?”
让他这么一说,郭文英就有些不知所措,煮也不是不煮也不好,钱亮亮连忙说:“算了算了,我头一天上班,啥活没干领了你们躲到总统套间里煮咖啡喝,传出去书记、市长还不得把我给毙了?”大家就嘻嘻哈哈一笑,郭文英也才松了口气。
一伙人跟在钱亮亮后面从客厅来到里面的书房兼办公室,书房兼办公室跟卧室隔了一条走廊,巨大的紫檀木写字台就像一张单人床,写字台上摆着日历、石英钟、纸笔等等办公用品,还有一台电脑,郭文英介绍说这台电脑是最新型的,随时可以上网。写字台的前面摆着真皮高靠背大转椅,对着写字台还有几张沙发、座椅,在这里就可以召开小型会议。
郭文英推开卧室的门说:“钱处长,这是卧室,进来看看。”
卧室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双人床,用一床金黄绣花的绸缎床罩蒙了起来,看不出床上的其他卧具。卧室的墙面是用淡粉色的皱纹绸裱糊起来的,上面有暗花,整个房间显得格外宁静、温馨。床的两头各有一个床头柜,上面摆着镀金底座的台灯,在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个镀金底座的落地灯,床边放着一组小沙发小茶几,床的对面有一个电视柜,摆着电视机、DVD播放机,客人躺在床上就可以看电视、看影碟、听音乐。
“这些都没啥,我觉得值得一看的还是这卫生间。”窝头说着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这套房间好像到处都有卫生间,客厅门口有个公共卫生间,书房也有独立的卫生间,卧室还有卫生间,好像凡是住在这里的人都特别爱泡卫生间似的。钱亮亮进了卧室的卫生间,马上觉得窝头说得不错,这个卫生间的面积跟卧室的面积差不多,装潢精美,洗面台跟一张写字台差不多大,是用纯白大理石铺砌的,上面准备好了各种洗浴用品。地面跟墙壁都是乳黄色的大理石,窝头蹲到地上对钱亮亮说:“钱处长,你摸摸看,这地面是防滑的。”钱亮亮没有用手摸,用脚蹭了蹭地面,果然涩涩的一点也不滑,可是看上去地面却非常光滑。
卫生间的浴盆硕大宽敞,一次洗上两三个人一点都没有问题。浴盆上有很多坑坑洼洼的不锈钢喷头和机械玩意儿,郭文英介绍说:“这是健康按摩浴缸,放满水了,人躺进去可以自由选择按摩方式,有海浪式、河流式、风动式,还有人工按摩式。”
“这是什么?”钱亮亮对着一间跟电话亭相似的不锈钢房间问郭文英。
“这是芬兰进口的桑拿室,全自动的,根据你的喜好调好温度之后,进去啥都不用管了。”
“哎,钱处长,你看看这大便池子,拉完了还自动洗屁股呢。”窝头摸了一把便池上的开关,水流悄无声息地回转着涌出从底部的洞孔消失,然后便从旁边伸出一根软管,朝上面喷出一股细细的水流,看来这就是窝头说的洗屁股的水了。
钱亮亮看着这豪华的总统套间,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感到了少有的震撼。他估计,仅仅这个总统套间的装修费就可以盖一整栋家属楼。好赖他也是市委的干部,过去却从来不知道,在金州市竟然还有如此奢华的地方。
大家跟了他往外走,却独独不见窝头跟出来,郭文英又转回头找他,怕他偷里面的东西,片刻她满脸通红地跑出来骂道:“窝头真缺德,你们猜他干吗呢?”
黄金叶说:“是不是自己煮咖啡喝呢?扣他奖金。”
“这家伙缺德到家了,他在卧室的卫生间里拉屎呢。”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钱亮亮说:“他倒会找地方。”
郭文英说:“平常我根本不让他进,今天他是逮着机会了。”
黄金叶说:“你让他跟来干吗?”
郭文英看了钱亮亮一眼说:“我又没让他来,他那人向来就死皮赖脸的。”
钱亮亮赶紧从中撮合:“算了算了,今后不让他到这种地方拉屎就成了。咱们先走吧,到别的地方再看看。”
郭文英说:“不行,我们走了窝头说不定又会干出啥事来,我得等着检查一遍。”
钱亮亮倒也想看看这个窝头到底还能做出什么坏事来,便也就跟别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等。过了一阵窝头边系裤腰带边急匆匆地从里边出来,一看到他们一帮人都还在等他,便赖皮赖脸地笑着说:“都还在啊,我还以为你们走了呢。”
钱亮亮讽刺地笑问:“怎么样,总统套间里拉屎一定很爽吧?”
窝头嘿嘿一笑:“也没啥,跟别的厕所一样,都得自己使劲才能拉出来。”
一幢幢楼转下来,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刚刚回到一号楼,总台的领班张晓云迎过来报告说蒋副市长找钱处长,黄金叶问她:“蒋市长吃饭了没有?”
张晓云说还没有。钱亮亮问他来多长时间了?张晓云说有一个多小时了,钱亮亮说:“你怎么不过来叫我一声。”
张晓云就有些紧张,急忙解释:“不是我不叫,是蒋市长不让叫,他说等你忙完了再叫你,他就在一六八房间等。”
黄金叶就对窝头吩咐:“你给厨房安排一下,蒋市长跟钱处长中午就在一六八吃。”
窝头问钱亮亮:“钱处长想吃啥?我亲自给你做。”
钱亮亮说随便,中午嘛,我自己吃点工作餐就成了。
窝头半真半假的答应一声:“好了,随便两份,钱处长跟蒋市长自己吃。”就匆匆忙忙跑了。
郭文英冲着窝头的背影说:“真烦人,你们看他那副德性。”
钱亮亮没有接茬,赶紧朝一六八房间走去。
接待处处长五
蒋大妈正捏着遥控器看午间新闻,见钱亮亮进来,把遥控器扔到茶几上问:“视察完了?”
钱亮亮说:“啥视察,就是看看,熟悉熟悉情况。蒋市长找我有事就让服务员叫我一声嘛。”
蒋大妈说:“这件事情本来是应该让李百威办的,现在你当家了就由你来办。”
钱亮亮问:“啥事?”
蒋大妈说:“那天咱们到市纺织厂开会你还记得吗?”钱亮亮点点头说记得,蒋大妈就说:“金龙宾馆替纺织厂贷款的事你得抓紧办,不然我这个副市长放了空炮,今后就没权威了。”
当时钱亮亮觉得蒋大妈真有办法,通过金龙宾馆贷款,然后把钱转给纺织厂用,这样一来纺织厂的资金问题就解决了,不然这个难题真的不好解决。可是如今他开始给金龙宾馆当家了,想问题的角度就有些不同,那样做,违反国家财经政策。国家规定,企业之间不得进行资金拆借。再说了,贷款风险全都得由金龙宾馆承担,万一有什么问题,贷款的是他,给纺织厂拨款的也是他,如果纺织厂还不了贷款,方方面面他都没办法交代。想到这些钱亮亮就问蒋大妈:“我们贷来款转给纺织厂用,如果他们还不上怎么办?”
“你们都是市里的企事业单位,手心手背都是肉,还不上了我来平衡,你放心,纺织厂是骆驼,即便是死了,骨架子也够你们分的。”
钱亮亮知道这件事情不办是不成的,可是还想尽量稳妥一些,就问:“贷款利息谁来承担?”
蒋大妈说:“当然由他们承担,你就别婆婆妈妈的了,这件事情是我老蒋穿线办的,你就是提供个方便跑跑腿,真的往沟里跳也轮不着你。”
蒋大妈居然说钱亮亮婆婆妈妈,让钱亮亮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只好说:“那我就抽时间到银行跑一趟。”
蒋大妈说:“这就对了,救活一个厂就是救活了成百上千的职工群众跟他们的家庭,这可是积大德的事儿,你不抓住这种积德的机会过后就没了。”
说话间窝头亲自领了两个餐厅服务员把午餐送了过来,四碟小菜:凉拌白菜心、麻油鸡舌头、粉丝绿豆芽、蒜蓉金钱肉,两荤两素。四个热炒:红烧肉、清蒸鱼、蚝油生菜、红焖大虾。外加一盆鱼头豆腐汤。主食是米饭跟金银小馒头。
窝头说:“红烧肉是专门给蒋市长的,这钱肉我知道蒋市长不吃,是给钱处长尝尝的。”
蒋大妈说:“你们老给李百威吃金钱肉,把他都吃成驴了,见着母的就要上,现在又开始给钱处长吃了,钱处长年轻,吃多了更了不得。”
窝头说:“金钱肉要真有那个功能我就谁也不给吃,全自个吃。李公公就是那种人,啥都不吃也忘不了干那事儿。”
显然,窝头跟蒋大妈非常熟络,说话也非常随便。钱亮亮说:“蒋市长吃饭吧。”
窝头就起身告辞:“两位领导慢慢用,有什么意见请批评指正。”
钱亮亮邀请他:“一起吃点算了,反正也到吃饭时间了,量这么大,我跟蒋市长哪里吃得完。”
窝头说:“那可不行,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哪有厨师陪客人吃饭的道理。你们吃,我到后面看看去。”
听他说到规矩,钱亮亮才想到不知道自己在宾馆跟蒋大妈在一六八吃饭合不合规矩。
蒋大妈果然是红烧肉爱好者,盛了半碗饭,把红烧肉堆在饭上狼吞虎咽,别的菜几乎不吃。钱亮亮过去也在金龙宾馆吃过工作餐,但是像这样跟着领导吃专门为他们制作的工作餐还是头一次,所以他每一样菜都尝了尝,包括蒋大妈深恶痛绝的金钱肉。金龙宾馆的手艺确实非同寻常。普普通通的几样菜,经过他们的手就跟普通的饭馆酒店大不一样。凉拌白菜心是最简单最普通的凉菜,可是光看那刀工就让人赞叹不已,碟子里的白菜心活像一根根丝线,酸中带甜甜中带酸,辣中带鲜鲜中带辣,爽口极了。金钱肉片跟铜钱大小厚薄相差无几,发出金红的色泽,中间的圆孔都用一节节的嫩芹菜串着,红绿相间特别鲜艳。不过这东西吃到嘴里却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除了香油跟蒜蓉之外,筋道道的有点像嚼胶皮。还有那红焖大虾,皮酥肉嫩,在酸甜咸香之外,仍然可以尝到对虾的鲜美。
蒋大妈三下五除二干了两大碗饭和一盘红烧肉,然后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了抹油腻的嘴,靠到了沙发背上。钱亮亮注意到,他抹过嘴的油手在沙发的底边上蹭了一蹭,就好像用毛巾擦手一般自然坦然,看来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怎么样,金龙宾馆的厨师们还有两下子吧?”
看到钱亮亮仍然在认真品尝桌上的菜肴,蒋大妈有几分卖弄地问他,好像他就是做出这美味佳肴的厨子。
“好,不错。不过按照金龙宾馆的职能来说,他们也应该做到这样,而且应该做得更好才对。”
“那就看你的了。”
“我懂啥,不是还有宾馆经理嘛。”钱亮亮这话的意思是他的主要精力应该侧重在接待工作上,宾馆的内部管理工作有人家宾馆自己去做就成了。
蒋大妈说:“错,绝对错误。你这个工作应该也必须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不然,真的碰上重要的接待任务,出了差错没人替你承包。比方说,接待重要来宾,服务员打扫卫生的时候把人家的手提电脑给砸了,按说这属于宾馆管理方面的问题,可是到时候挨训的肯定是你而不是别人,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告诉你,李百威这个人我烦他,可是平心而论,他弄这一摊子事情弄得还真不易,能让方方面面说不出他什么大毛病,这就是本事。要是不犯那个鸡巴错误,他还真干得挺称职。等你有时间了,真有必要找他讨教讨教,不是讨教搞破鞋,而是讨教接待工作应该怎么搞,这摊工作没有教科书。另外,你刚来还不知道,就你周围这帮姑娘媳妇,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都是小克格勃,你在这边放个屁,臭不臭市领导马上就能知道。”
听了这话钱亮亮就觉得心头发紧头皮发麻,因为,他至今还不知自己在宾馆吃午餐算不算违反工作纪律,想到这儿就提醒自己记着一会儿向齐红要接待工作方面的管理制度和工作程序,熟悉、掌握接待管理制度现在是当务之急。蒋大妈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哈哈一笑说:“你千万可别把在宾馆吃顿饭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实际上领导恨不得你天天守在宾馆、吃在宾馆、睡在宾馆,那样用你的时候才能随叫随到,也才能显示出你对工作废寝忘食。哪一个领导也不会在乎你吃了多少,他们最在乎的是你没吃多少。就像我,你陪着我吃午餐,对于你来说就是工作,在吃吃喝喝方面,你越廉政离领导越远,你现在干的就是吃吃喝喝的活。对了,你的酒量怎么样?”钱亮亮说最多能喝二两白酒、一瓶啤酒。蒋大妈又问他会不会跳舞唱歌,他说跳舞不会,唱歌还行。蒋大妈就说:“不行不行,你功能不全,还得好好练,陪领导喝酒,你总不能让领导替你代酒吧?领导想娱乐娱乐,唱唱歌跳跳舞,你陪着,当然不是让你陪着跳,领导也没胃口搂着你转圈圈,是让你陪着一起玩,在一旁随时照料,提供服务,你傻呆呆地在一边坐着根本不下场子,那就不自然,别扭,就会扫领导的兴致,所以你从现在开始就得练酒量、练跳舞。好在这对你都不是什么难事儿,有条件,库里酒有的是你敞开喝,要是达到半斤白干不倒就基本合格了,达到一斤白干不倒就成绩优秀,放心练,我给你核销。”
说到这儿钱亮亮才想起来,蒋大妈分管财政局,市委、市政府的接待费用都得经过他审批才能核销。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让金龙宾馆替市纺织厂办贷款那么理直气壮的原因,他卡着金龙宾馆费用的脖子。想通了这一点,钱亮亮便说:“蒋市长,你给银行那边说好了没有?
说好了我下午就抽时间跑一趟。”
蒋大妈说:“没说好我能让你去办吗?这件事情办妥了我这儿记你一功,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市里少倒闭一个厂,为了少一些下岗职工。下午你就去办,蒸馒头要趁热揭锅。还有,跟纺织厂那边你们也得签个借款合同,简单点,由你们借给他们三百万元流动资金,利息按银行短期流动资金贷款利率计算由他们负担,归还日期就跟银行贷款期限同步,还有什么我再想想……”蒋大妈用手指头轻轻敲击额头,钱亮亮突然想起听过的一段关于脑袋的评论:笨学生上了考场拍脑袋,胆小鬼上了战场捂脑袋,糊涂蛋进了官场敲脑袋,不管这段评论是不是有理,眼前看到蒋大妈敲脑袋钱亮亮忍不住就想笑。
蒋大妈却说:“算了,刚才想说什么又想不起来了,你睡不睡?我中午不睡一会儿下午就昏头昏脑啥也干不成了。”说着走到里间屋一头攮到床上呼噜声立刻就响了起来。
钱亮亮又想起了上小学自然课讲喂猪的民谚:勤吃懒睡长大膘!忍不住又想笑,难怪他这么胖,看来就是勤吃懒睡造成的。看到蒋大妈已经入睡,就悄悄朝外头走,刚刚走到门跟前,蒋大妈却又喊他:“钱处长,你过来我问你件事儿。”
钱亮亮过去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啥事?”
蒋大妈说:“我睡了一觉了,你知不知道市领导为啥提拔你来干这个接待处长?”
这也正是钱亮亮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反问蒋大妈:“我不知道呀,你知道吗?”
蒋大妈嘟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然后翻了个身又响起了呼噜,开始睡他的第二觉了。
钱亮亮看看表,已经一点半钟了,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上班时间,便回到接待处办公室想抓紧时间趴在桌上打个盹儿。进了门却见齐红趴在她的办公桌上睡得正香,还微微打着鼾,活像屋里养了一只老猫。她的脑袋边上扔着两个盘子一个碗,里头还有剩菜剩饭,暖气很热,办公室里散发着残羹剩饭的味道,仿佛谁把泔水桶搬到了这儿,看样子她的午餐也是在宾馆吃的。钱亮亮暗自叹息:中午这个盹肯定打不成了。他坐回自己的写字台前头,拿不准主意该不该马上叫醒齐红,他还在犹豫不决,齐红却已经醒了,看到钱亮亮就有些不好意思,睡眼惺忪地朝钱亮亮笑笑,一丝涎液从嘴角流了出来,她赶紧用手背抹了一下。她抹涎液的动作让钱亮亮觉得她像个白痴,其实他知道她并不白痴,从履历介绍上看,她是成人教育旅游管理专业的本科毕业生,外加三年的工作实践经验。
“对不起,钱处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齐红边说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她的残羹剩饭,跑到卫生间里稀里哗啦地洗刷着餐具和她自己。从卫生间里出来后,齐红便跟她手中的餐具一样焕然一新了。卫生间对于男人来说是厕所,对于女人来说才是名副其实的卫生间。齐红从卫生间出来之后精神也恢复了正常,把餐具塞进抽斗,然后将一大摞文件资料送到钱亮亮的写字台上:“钱处长,这是接待处和金龙宾馆关于接待工作的管理制度和工作条例,还有一些宾馆管理方面的基础资料,你有时间的话看看。”
钱亮亮暗暗惊异,这个刚才让他还觉着傻乎乎的女人,进了一趟卫生间就变成了干练的女职员。刚才跟蒋大妈吃饭的时候他还在想着让她把这方面的资料收集一下,没想到他还没有吩咐,人家就已经替他准备好了。他接过资料大概地翻阅了一下,里边有市委、市政府关于加强接待工作的文件,也有关于接待工作的具体规定,比如对不同级别人物的不同接待规格,对属于市委和市政府接待的范围和标准的规定,还有接待处编写的接待工作程序,金龙宾馆接待费用核销项目审批规定等等等等。干啥都有干啥的规矩,想不到接待处的条条框框还真不少,看样儿李百威这家伙也并不是个白吃饱。说到底这个世界上就有两种人:定规矩的和守规矩的。而所有规矩都是因人而异的,领导的意图和指示就是最大的规矩,这一条掌握好了就能万事无忧。
钱亮亮出来经过大厅的时候,想起蒋大妈还在一六八房间睡觉,这阵早就过了上班时间,不知道他醒没醒,便到一六八房间察看,却见服务员正在打扫房间,钱亮亮就问蒋市长呢?
服务员说早就走了。钱亮亮暗笑,这个蒋大妈倒是啥事都误不了。
钱亮亮的自行车放在车棚里,出了大厅的门迎面一股寒气袭来,在暖气房里不觉得,出了门才知道外面的气温还在零下。正要到车棚取车,却见宾馆的那台桑塔纳堵在台阶下面,司机小赵跳下车来拉开车门对钱亮亮说:“钱处长出去呀?”
“噢,出去办点事儿。”钱亮亮说完了继续朝车棚走,小赵追着问:“你不坐车啊?”
钱亮亮这才明白他这是等着接自己。过去钱亮亮虽然是市府的秘书,到哪办事近的两条腿,远的两个轱辘,从来没有想过出门办事要车,要车人家也不会给,除非陪市领导出去。如今竟然也成了一抬屁股就有车的阶层,生活质量倒也算有了根本的提高。于是不去取车,钻进了小赵的车说:“市工商行。”然后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去用车?”
小赵说:“齐红打电话通知的,没说你干吗去,我就赶紧过来在这儿等。”
车里的暖气开着,钱亮亮像是进了温室,看着外头寒风料峭中一个个穿戴厚实、体态臃肿、蹒跚而行的路人,钱亮亮不由就有些暗自庆幸自己能坐在温暖如春的车里。小赵嘴大话多,一说话唾沫星子乱喷,别人都说,其他司机擦挡风玻璃是擦外边,小赵擦挡风玻璃是擦里边,因为挡风玻璃上全是他的唾沫星子。钱亮亮上了车,小赵便开始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先是问钱亮亮到工商银行干吗去,钱亮亮说办点事儿,他便开始向钱亮亮介绍工商银行跟金龙宾馆的关系:“钱处长,你知道不知道,工商银行张行长的侄女就是总台的领班张晓云,有这层关系到工商银行办事还用得着你出面?就派张晓云去,办不成扣奖金,再办不成就下岗,哪有办不成的?再说了,咱们金龙宾馆的账户也开在工商银行,每年那么多钱放在他们银行,他们敢不给面子?工商银行张行长我也熟着呢,老家伙把工商银行所有客人都往我们宾馆拉,从这方面说他也挺够意思的。一会办事你用不用我跟着?他见了我就没脾气,他们家我常去。”
钱亮亮好奇地问:“你还经常到张行长家去?”
小赵得意洋洋地说:“帮他家换煤气罐,每月一趟。”
钱亮亮好笑地说:“我以为你常去他家作客呢,原来是换煤气罐。他怎么不用他们工商银行的车?还是你爱上赶着伺候人家,看人家是行长。”
小赵说:“张行长说他要注意影响,用本单位的车本单位的司机容易让人家抓话把儿。不过也一样,反过来李处——李公公、黄金叶家用气也是工行的车送。人嘛,活在世上就那么回事,说虚点是互相帮助,说实点是互相利用。对了,钱处长,你把你家的地址给我,回头我让张行长派车给你家送煤气罐,不但省力,还省钱,每个月至少能省十块钱呢。他用咱们的车,咱们也得用他们的车,不用白不用,白用谁不用,你说是不是?”
钱亮亮家的煤气罐都是他老婆的单位按月送到家里,他老婆在市工商局广告科当副科长,工商局那样的单位巴结的人多,所以钱亮亮从来也不操心那方面的事儿,听小赵说别人送煤气每个月可以省十块钱,就问:“怎么让别人送就能省钱呢?”
小赵说:“钱处长您也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住楼房让煤气供应站的人送货上门,每罐气得加五块钱,每个月烧两罐,不就是十块钱吗?”
钱亮亮这才知道自己的老婆不吭不哈每个月还给家里节省了十块钱。小赵接着又说:“钱处长,你这是刚来,情况还不熟悉,可别小看接待处这座庙,神通大着呢。慢慢你就知道了,干好了,在金州市就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儿,李公公在咱们金州不敢说权力比市长、书记大,马力可真比他们大,有些事市长、书记还得请他出面办呢。再说了,就是我们金龙宾馆内部,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别看表面上一个个都是伺候人的服务员、揉面炒菜的厨子,哪一个背后没有点曲曲弯弯的关系就别想进金龙宾馆。就拿你身边的那个齐红说吧,你知道他老公公是谁?是卢老啊。”
卢老是前些年干得比较冲的一任市委书记,这个老头钱亮亮不认识,大名却如雷贯耳,至今王市长还动不动把他挂在嘴边上,想不到齐红竟然是他的儿媳妇。这些履历表以外隐蔽的人事关系网络就像磁力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有时候甚至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钱亮亮觉得跟这位嘴大话多的司机小赵聊天倒是了解金龙宾馆人事关系网络的好机会,便打趣道:“你调到金龙宾馆是通过什么关系进来的?”
小赵打着哈哈说:“咱能有啥关系?那时候宾馆进了一台破客货,想从小车队调个司机进来开,谁也不愿意来。王市长嫌我话多,不让我给领导开车,小车队正发愁我没地方塞,就让大刘出面找了黄总,把我给打发过来了,这台车是后来才换的。对了,黄总是小车队大刘的老婆,就是开三菱吉普的那个,这你总该知道吧?”钱亮亮其实不知道,可是也不愿意让小赵觉得自己太孤陋寡闻,就说知道。
小赵接着说:“其实我说咱们金龙宾馆哪一个背后都有曲曲弯弯的道儿那是夸张,大部分人还都是普通老百姓,不过在我们这里有头有脸的,可都有点不同寻常的关系。”
“窝头有什么关系?”
“窝头的关系那就广了,他手里的勺把子就是打关系的钥匙,又特会来事儿,再不然也轮不着他当餐饮部经理。你知道不?王市长的儿子结婚办酒席,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窝头张罗的,名义上在红月餐厅办酒席,可是材料、厨师都是窝头从金龙宾馆带过去的,费用核算都控制在窝头手里,最后到底花了多少钱谁能说得清楚?王市长他儿子结婚办了二十桌酒席,你说说能省多少钱?他对窝头能不好吗。哪一家单位到金龙宾馆接待客人,首先要维持好的就是窝头,不维持好他能吃好吗?能便宜吗?”
钱亮亮打断他问道:“你刚才说费用核算都由窝头控制着,那怎么可能?据我知道费用核销卡得挺严格,要经黄金叶审核,我签字,再报到蒋副市长那儿审批,怎么还能由窝头说了算呢?”
小赵说:“餐饮部的费用都是由窝头根据实际工料计算出来再报给黄金叶,多算点少算点那还不由窝头说?黄金叶审核也就是走个过场,你也不想一想,吃了喝了都进肚了,剩下的也都喂猪了,你能像别的东西那样一样一样查对吗?比方说吃的是对虾,报账的时候说是猪肉,不管吃的是猪肉还是对虾,拉出来的都是屎,谁能说清楚那泡屎是猪肉屎还是对虾屎?再比方说,喝的是茅台,报账的时候说是金州大曲,不管什么酒喝到肚里,再撒出来就都变成尿了,谁知道那是大曲尿还是茅台尿?”
“他真敢这么干?”
“这不是敢不敢的事儿,而是没办法控制。勺子在厨师手里掌着,还是那句话,吃了多少喝了多少,除了厨师谁能真的闹明白?”
这里头有个很简单的漏洞,就是费用核销的时候应该由客人在原始单子上签字,就跟普通饭馆结账时候那样,把账单交给客人审查,客人认可了就埋单,不认可还可以计较重算。接待单位应该在吃过的菜单上签字认可才对。钱亮亮想到这儿,便打定主意要改进这方面的缺陷。他却没有想,这么简单的道理李百威、黄金叶还有窝头不可能不懂,既然懂人家为什么还要这么干呢?
有了嘴大话多的司机小赵一路上陪聊,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工商银行的大楼前面,钱亮亮下车的时候小赵又追着问用不用他跟着,钱亮亮说不用了,你等着我很快就下来。
张行长很热情,端茶倒水让座,想到他的侄女在自己的手下,钱亮亮便好像手里有了人质的绑匪,底气足了,态度也就不卑不亢,不像是来贷款,倒像是来要账:“张行长,我来谈谈金龙宾馆贷款的事儿。”
不知道是因为侄女在金龙宾馆还是因为蒋大妈事前打好招呼做好工作了,张行长说了几句祝贺钱处长荣升之类的道喜话儿,便打电话招来了信贷部的科长,吩咐他替钱处长办理信贷手续。科长唯唯诺诺答应着出去了,片刻就拿来一摞表格让钱亮亮填,钱亮亮看了看,挺复杂,他既没那份耐心也没那个本事填,就把表格装进皮包说回去填好了再拿过来。张行长说:“这种事情你不用亲自跑,派个人过来,表上该盖的章子盖好,让信贷部的人帮着填就行了。”
钱亮亮说:“蒋市长吩咐的事情,我还是得亲自跑一趟,跟你挂上钩了,后面的事情再让他们办。”
张行长说:“接待处那摊子事可不太好干,李百威看着也是个挺明白的人,怎么就把握不住自己,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怎么在窝里头乱来?这下乱子可闹大了。我听说了,人家家长不干了,非得把他送进监狱不可,告他强奸呢。”
钱亮亮不好当着别人的面评论自己的前任,况且跟张行长又不熟悉,只好说:“他出差回来就没见着人,工作也没交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张行长说:“我们这些家长把孩子放到金龙宾馆还不就是看着它环境好一些,工作稳定一些,要是……嗨,不说了,不说了。”
钱亮亮故意问他:“听张行长的意思,你的孩子也在金龙宾馆?”
张行长说:“我侄女,亲侄女,张晓云,就在你们总台。说起来还是通过李百威招进去的,现在你当家了,还得多多关照,严格要求我们没意见,就是别出什么事儿。”
张行长这些话让钱亮亮听着挺不是味道,好像提前给他打预防针,钱亮亮说:“小张啊?我认识,挺好的,你放心,没问题。”然后就起身告辞。
出了银行,小赵躲在车里听着音乐睡觉,钱亮亮突然觉得干他这活倒挺好,省心,坐车的说上哪儿就上哪儿,啥事也用不着操心。
“钱处长,还上哪儿?”
他一上车小赵就坐起来发动着了车,好像他刚才根本就没有睡觉,钱亮亮说:“到市政府。”
秘书处还有他一摊子东西,回到秘书处,自然又是一番热闹,那帮秘书们对他羡慕不已,嫉妒不已,羡慕也罢嫉妒也罢,共同的要求是让他请客。秘书老彭比他年龄大资历深,至今还守着秘书处的一头沉办公桌熬日子,他嚷嚷得最凶,说除了金龙宾馆哪也不去。别人就纷纷揭发他是想黄金叶了,老彭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嫉妒钱亮亮这小子提拔,我只嫉妒这小子能到金龙宾馆跟黄金叶共事,而且管着黄金叶,要是让我去管黄金叶,啊,让我天天给常书记、王市长磕响头都干。”其他人就顺了老彭的话头起哄,说除了金龙宾馆哪也不去,要请客就在金龙宾馆,不然就算了。面对了这几个在一个办公室里混了几年的大头秘书,钱亮亮的心里除了捷足先登的喜悦之外,想到以前跟这些人共处时的喜怒哀乐,也动了点感情,一时冲动就答应下来,暗想,不管在哪请,只要自己掏钱就谁也说不出毛病来。于是当场敲定周五晚上六时在金龙宾馆不见不散。
接待处处长六
贷款是以金龙宾馆的名义办的,金龙宾馆的法人代表是黄金叶,所有手续都得黄金叶签字盖章。钱亮亮来到黄金叶的办公室,把贷款手续给了黄金叶,让她跟宾馆会计一起尽快把手续办好。黄金叶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眼睛却朝钱亮亮传递着惊诧疑惑的信息。钱亮亮问她有什么问题,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钱处长,咱们贷这么多钱准备干吗?”
钱亮亮以为这件事情蒋大妈早就跟黄金叶打过招呼了,现在看起来她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就把蒋大妈的图谋从头到尾给黄金叶说了一遍。黄金叶边听边看着贷款申请表、贷款抵押合同、贷款担保书等等文书表格,眼睫毛忽闪忽闪在眼睛上笼上了一层迷雾样的阴影。听他讲完了,黄金叶说:“钱处长,我们贷款给纺织厂用,风险我们都承担了,万一他们还不上钱,银行就得找我们要钱,我们找谁去?找纺织厂纺织厂没钱,我们就搭进去了。再说,哪有这种好事儿,我们承担风险给他们借钱,那我们图的是什么呢?”
钱亮亮承认黄金叶说的有道理,他也曾经向蒋大妈提出过这个问题,可是蒋大妈用他当领导的那套理由把他说服了,其实他不服也不行,道理总是在领导手里。他便又把蒋大妈的话给黄金叶说了一遍,黄金叶说:“钱处长,你刚来情况不熟悉,市领导说话,有的算数,有的不算数,尤其是蒋大妈,他自己都说,他喝了酒说的话一律不算数,这件事情该不是他喝酒的时候说的吧?那一回我们接待省建设厅的检查组,事先他说好吃住全包,费用由市里核销,我们替他把那帮人伺候得高高兴兴,完了还给那些人开了住宿发票让他们回去能多报销一些钱,我们不但根本就没有收房钱,还得替他们承担税费。你猜结果怎么样?市里城建规划合格验收了,我们找蒋大妈核销接待费用的时候,住宿费他就是不给核销,说房子住也是住,不住也是摆着,我们说当时是他答应了的,他说当时他喝酒了,我们趁他脑子里酒精开锅的时候蒙他,结果我们损失了一大笔住宿费。”
想到蒋大妈厚了脸皮跟黄金叶耍赖的情景,钱亮亮想笑,可是自己给黄金叶安排事情,黄金叶对自己这个刚刚上任的顶头上司公然抗拒不办又让他有些伤自尊,便笑不出来,脸也不知不觉就拉长了:“你的意思就是让蒋大妈给我们写个保证书?”
黄金叶见他不高兴了,连忙赔了笑脸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钱亮亮打断了她的话:“黄总,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对于市里来说,目前救活纺织厂比我们金龙宾馆承担一笔债务重要得多,市领导考虑问题都是从全市这个大棋盘考虑的,我们考虑的都是我们这个局部,所以,局部要服从整体,这件事情我看还得办。蒋副市长说了,如果我们不抓紧把这件事情办了,今后我们核销接待费他要严格控制。你看该怎么办?”
钱亮亮来的时间不长,可是他已经知道,金龙宾馆的利润很大一块实际上就靠市里核销的接待费,因为属于接待对象的都是市里的客人,大多数客人都是上级机关的领导和各种各样的检查组、验收团等等,市里的着眼点在如何给这些客人提供最好最满意的服务上,在核销这一块费用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卡得不严,也没法卡得很细,只要能够自圆其说,有接待处的签字,一般都是实报实销。于是,金龙宾馆也就能在正常的营业收入之外,再有意加大开支,把多核销的部分当作利润。金龙宾馆核销费用的最后关口由蒋大妈掌控,因为他主管财政,如果他不批,就是书记、市长批了也没有用。当然,也不会发生那种书记、市长批了蒋大妈不批的情况,蒋大妈的原则性还没强到那种程度,他的智商也没低到那种程度。
果然,领导总是有理的规则再次发挥了作用,提到蒋市长的这份权力,黄金叶就软了,叹了一口气说:“这个蒋大妈,对我们就是管卡压,钱处长,你是领导我当然要服从,不然,我可真不爱给蒋大妈办这种事儿,不信你看着,要是真的出了毛病,蒋大妈肯定躲得远远的。”
黄金叶是那种极会说话的人,她的口气带有抱怨的味道,可是意思却很明白,这件事情本来她不想办也不愿意办,就是因为钱亮亮下了命令她才执行的,尽管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可是这么一说让钱亮亮心里舒服了许多。
“钱处长,你看这样成不成,既然贷一次款,我们干脆就多贷一点,反正有蒋大妈顶着。”黄金叶随即又出了个主意。
“多贷多少?贷了干什么用?”
“多贷五十万,进海鲜,空运,我们自己有了充足的海货,哪家宾馆想要也可以从我们这边进,一转手我们还可以挣一块利润,给宾馆创收嘛。”
钱亮亮想,从体制上说,自己是市委、市政府的干部,虽然对金龙宾馆有监督管理责任,可是并不对他们的具体经营行为进行干涉,干涉多了也不好。再说了,就像黄金叶刚才说的,他们操心费力帮纺织厂贷款,自己什么好处也没有,金龙宾馆当然没有什么积极性。既然他们愿意创收,就让他们创好了,也算是提高黄金叶的积极性,便说:“只要银行肯给,你们就多贷五十万,款到了告诉我一声,我跟纺织厂还得签个合同,合同签了再给他们把钱打过去。”
黄金叶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拿了贷款文书跑去找会计办手续。过了几天黄金叶就告诉钱亮亮贷款手续已经办好,银行把款也打过来了,钱亮亮打电话向蒋大妈作了汇报,蒋大妈挺高兴,让他马上给纺织厂打过去,钱亮亮说我们是不是还得跟纺织厂签个借款合同?蒋大妈说该签该签,不然到时候他们赖账就没招了,于是钱亮亮就又跑到纺织厂找厂长签合同。
厂长已经换人了,是公开招聘的。新厂长是个三十来岁的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对人有点冷漠轻慢,工厂办公室主任介绍的时候告诉钱亮亮新厂长是国产的工商管理硕士,来之前在市经贸委当翻译。钱亮亮说了自己的来意,厂长马上变得热情非凡,让座倒茶连声谢谢:“实在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又是银行来催账的呢。这件事情您打个电话我们过去办就行了,怎么还麻烦您亲自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钱亮亮估计他是根据老婆给自己的这身打扮判断自己是催账的银行信贷员,进而想到这个厂长挺不讲理,欠了人家的钱人家来讨就这么带搭不理的,如果到时候他们不能按时还自己的钱,自己上门来要可能也得受到冷遇,就有些不快,后悔自己答应了蒋大妈的要求。
新厂长显然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见他怏怏不乐,马上安慰他说:“钱处长您放心,我们已经跟外商签了合同,首批合同就有两千多万美元,至少能有两千来万人民币的利润,偿还这笔贷款一点问题也没有,还能给银行还上以前的部分贷款和利息。接下来还有几笔海外合同,厂子很快就能起死回生,重新发展起来,到时候您就是第一个功臣,我们全厂两千多职工一定会永远把您记在心里的。”
钱亮亮对这个厂的情况不是不了解,这个厂设备陈旧,工艺落后,他们凭什么能拿到那么大笔的国外订单呢?忍不住就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新厂长说:“设备陈旧有设备陈旧的好处,工艺落后也不都是坏事儿,我们做的是人家生产装尸袋的棉布织品,这种东西是低端产品,价格低,那些设备新工艺先进的国内外大厂反而没办法接这种单子。
我们可以,当然,我们的利润率也低,干这种活靠的就是批量大,薄利多销嘛。”
钱亮亮倒是知道,中东地区近些年天天打仗,一打仗装尸袋的需求肯定会很大,看来这个厂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依靠陈旧的设备、落后的工艺抓住了一次机会。想到这儿,钱亮亮也为他们高兴,终究这件事情牵涉到两千多国有职工的身家命运,如果把这些职工的家属也算上,那就是关系到上万人身家命运的大事儿,能把这件事情办好了,那就是一件大功德。想到这些,心情也就开朗起来,催着新厂长赶紧拟合同。新厂长说合同早就拟好了,一直没敢找他们签,怕他们误以为纺织厂催促他们,盯着屁股要钱,其实他们特别急需这笔贷款进原料,钱亮亮今天要是不来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到金龙宾馆找他去了,说着就让办公室主任拿了打印好的合同请钱亮亮过目。钱亮亮看了一看,跟蒋大妈说的内容基本一致,语句倒也简练通顺,就说:“可以了,没啥问题,你们先签好,我回去签了再盖好章子给你们送过来一份,我们留一份就成了。对了,把你们的开户行跟账号写清楚了。”
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合作得挺顺利,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合作开端。接下来又办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接待活动,一个是省政协考察团前来考察,一次是一位离休的中央老首长西行参观莫高窟途经这里,钱亮亮对接待上的事儿还不太熟,黄金叶全力以赴地辅佐拾遗补缺,两次接待任务完成得都很顺利,市里领导挺满意,还专门给他们发了奖金,钱虽然不多,也算是市委、市政府对他们工作的肯定。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钱亮亮跟黄金叶逐渐熟悉了,觉得这个漂亮的下级还挺不错。
经过这两次接待,钱亮亮发现,宾馆工作人员和服务人员在接待工作上没有特殊程序,只要严格按照宾馆服务的程序和服务质量要求落实就行。而接待处的工作就是对方方面面的关系进行协调、监督和组织,比如接待日程安排的确定、实施,车辆的安排和调配,视察或者参观单位的通知和落实,住宿的安排和饮食的调配等等。大框框上倒是有个程序或者说是工作制度,在实际操作的时候,就有很多纸面上没有写的东西。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要按照市领导的个人喜好来处理。比如说市委常书记,只要他来了,钱亮亮就得随时在身边听候吩咐,并且得陪吃陪喝陪玩才行,似乎他就是三陪小姐。而王市长就粗线条一些,只要安排好了,钱亮亮在不在跟前倒也不太计较,如果要求他必须亲自陪客,王市长才会找他。
再比如蒋大妈,他来了如果钱亮亮来陪他,他就会赶他走:“去去去,忙你的去,我又不是什么重要领导,有什么事我让他们办就成了。”可是如果钱亮亮真的走了,他又会到处派人找他。找他却又没什么正经事儿,就是叫他一起吃吃喝喝,好像钱亮亮不在他就吃不香喝不下。有一次钱亮亮已经下班回家了,他把电话打到家里命令他立刻赶回宾馆来,钱亮亮一阵紧张,以为出了什么问题,急三火四地赶到宾馆,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餐厅陪省财政厅的几个处长喝酒。钱亮亮来了他就开始向人家介绍:“这是我们市政府接待处的钱处长,亲自来陪各位。”好像钱亮亮来陪客人他就有了多大面子似的,闹得钱亮亮哭笑不得。抓住他高兴的时候钱亮亮问他:“你请客人吃饭老叫我干吗?”蒋大妈说我看你太辛苦了,想让你多增加营养。后来钱亮亮才渐渐感觉出来,那些副手们抓他当差,并不是因为他钱亮亮长得好看可以增加客人饭量或者提高客人的兴致,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是接待处长,有他亲自陪同,客人可以感受到主人在市领导班子中的分量。
干了一段时间他就彻底明白了,接待工作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不过就是迎来送往,让客人高兴满意就成。好在他们接待的客人都是一些有层次、有教养的人群,稀里糊涂几个月过去了,接待了一帮又一帮,还真没有遇到过提出过分要求或者公然对他们的接待表示不满的客人。真正难应付的还是本市的领导们,还有那些局、处的头头脑脑们。
黄金叶曾经告诉过他,市委、市政府的领导里头,对接待工作要求比较高的就是常书记,其他市领导除了个别的喝多了会耍耍横以外,都还算好应付。局处单位的领导里头,市委那边的比如组织部、宣传部、市委办、纪委等等都比较老实,可能是常书记管得严,不敢在金龙宾馆张狂。市政府那边的人事局、税务局、工商局、公安局等等有实权的部门,头头脑脑都是难伺候的角色,要求高,毛病多。对此钱亮亮倒没有直接的感性认识,因为他直接接触的都是由市委、市政府领导直接接待的客人,或者是大型会议的整体接待工作的组织领导,那些处、局机关部门自己的接待活动他一般不出面,由齐红和黄金叶她们应付。除非他们有一些特殊的要求需要经他批准才会来找他,比如说吃饭的时候多上一瓶白酒,减免某个客人的住宿费,客人走的时候路上带些吃的,宴请招待的时候标准提高一些等等。这种事情都是别人来求他,而且他的行政级别跟那些来求他的人旗鼓相当,所以不管是好伺候的还是难伺候的,谁也不会跟他过不去。另外,市委常书记点名提拔他现在已经成了人所共知的事儿,谁也弄不清他跟常书记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因此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他。这符合官场的潜规则:争取跟领导的红人成为朋友,至少不能成为对手。
常书记对钱亮亮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关注,或者说对接待工作给予了高度重视。每次到金龙宾馆来他都得找钱亮亮谈谈接待工作方面的事儿,有些事情甚至安排得非常具体,比如金龙宾馆供应热水的时间是每天晚上八点到十二点,第二天早上七点到九点,常书记就提出改成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金州是北方内陆城市,缺水,所以市政府规定所有宾馆饭店热水都是定时供应,目的是为了减少浪费。钱亮亮告诉常书记,这是市政府规定的。常书记说:“规定是规定,什么规定也得面对特殊情况。金龙宾馆是干什么的?金龙宾馆是市委、市政府接待上级领导和国内外重要客人的地方,上至中央领导,下到省里各个重要机关部门,还有港澳台、外国朋友到了金州不都住在金龙宾馆吗?这情况还不够特殊?难道让这些领导和外国朋友每天只能按照我们的规定用热水吗?节约用水也不在乎金龙宾馆多几吨少几吨,今后就这么办,谁要有意见就说是我定的。”钱亮亮当然高兴这样,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谁都方便,仅仅凭这一条,对于招徕旅客就是大大的优势。于是常书记下指示的第二天开始,金龙宾馆就开始全天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
有两次常书记还打电话把钱亮亮招到他的办公室谈话,一次是钱亮亮在金龙宾馆宴请市委那帮秘书哥儿们,传到了常书记的耳朵里,常书记那一回挺严肃,把钱亮亮训了一顿:“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嘛,忘乎所以,你们都是市委这边的,跑到金龙宾馆吃吃喝喝,让政府那边知道了会怎么想?还让人家女同志陪酒,什么作风,简直是鸠山,是国民党作风……”
那天晚上,秘书们确实在金龙宾馆喝酒,也怪老彭,念念不忘黄金叶,跑到黄金叶的办公室非得让黄金叶跟他们一起吃喝,刚好又碰上了齐红,就把齐红也拽上了。黄金叶跟齐红知道这帮人都是新任顶头上司的老同事旧哥儿们,也不好意思拒绝,钱亮亮当然也不能不让人家跟他们一起吃喝。饭桌上哪有什么正经,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奉承黄金叶、齐红漂亮,能干。中间窝头也跑进来给大家敬酒,还即兴说了几个黄段子。黄金叶让这帮文人哄得兴致大发,又有了几分酒意,吃饱喝足之后非得请大家唱歌跳舞,就又让服务员开了小歌舞厅,一帮男女闹到深夜才散伙。
过后,钱亮亮估计这一顿至少得耗费他一千多块,一个月的工资,由不得便有些心疼。转念想想,自己升上来了,那些哥儿们还都在秘书处死熬,人家能来喝自己这一杯酒祝贺自己荣升,给足了自己面子,再多花几个钱也值得,便跑到财务交钱。会计说餐厅的核算表已经送过来了,一共是一百三十八块。钱亮亮大吃一惊,那天他们光是五粮液就喝了三瓶,这一百三十八块也就是一瓶酒钱。会计说她只能按照餐厅送过来的单子收钱,钱亮亮就跑去找窝头,窝头说:“钱处长你真有意思,我是知道你怕别人说闲话才送那个单子到财务去的。
别人在宾馆吃了喝了哪有交钱的?就说黄金叶吧,自己在这儿吃吃喝喝不算,只要回家哪一回不带几个炒菜回去?啥时候交过钱?不交钱没事,账上啥也没有,交了钱账上体现出来别人反而知道你在金龙宾馆吃饭了。”
钱亮亮说那也应该实事求是嘛,该多少交多少才是真正的廉政。窝头说:“那你说该多少?如果你实事求是交了钱,今后别人怎么办?都像你这样交钱,别看领导挣钱多,那也吃喝不起,到时候你就成了众人嫌、大家恨、干部公敌。算了吧,吃吃喝喝都是肚子里的事情,酒肉穿肠过,党风胸中留就行了。”钱亮亮不是傻子,他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就不再缠着跟窝头实事求是了。
常书记因为这件事情批评他,他就解释:“那天我到秘书处收拾东西,秘书处的老彭他们就闹着让我请客,还指定要在金龙宾馆请,都是老同事了,关系又都不错,面子上过不去,就答应了。再说了,我想反正我自己掏钱,要是外面的人到金龙宾馆包一桌,宾馆还巴不得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黄金叶她们跟老彭他们都挺熟,见他们来吃饭,就过来一起坐了,并不是非得叫人家陪酒。”这时候他才想到,他交那一百三十八块钱还是很有必要的,不管一百三十八块钱是不是够那顿饭钱,起码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他交钱了。
常书记说:“你这是给我解释,我能听进去,我也相信你说的都是事实。可是你能向所有的人解释吗?金龙宾馆对外营业是好事,可是你不是外人,如果你现在还在秘书处工作,掏钱在金龙宾馆摆上十桌我都不说什么,可你现在是什么?是金龙宾馆的上级主管,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长,你在那儿请客,请的还都是市委秘书处的人,外面会怎么看?严以律己,谨小慎微,防微杜渐,这是从事接待工作最基本的要求。李百威的教训难道还不惨痛吗?
李百威一开始也不会想着干那种事情,时间一长,渐渐放松了思想改造,忘乎所以,为所欲为,没有不跌跟头的。你是我亲自提名选拔的干部,是从市委这边调过去的,更要严格要求自己,正人必先正己,己不正焉能正人?你可不能给市委的脸上抹黑呀……”
常书记整整训了他半个小时,要不是秘书长来电话请书记开会,可能还得训下去。从书记屋里出来,钱亮亮就跑到秘书处骂老彭他们:“你们这帮人真是麻烦,请客就请,还非得到金龙宾馆,你们吃好了喝好了唱好了跳够了,让我挨骂。”
秘书们纷纷问他怎么回事儿,钱亮亮说常书记整整骂了我半个钟头,差点让我出不了门就地枪毙。老彭说:“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那是常书记看重你、爱护你,这就叫打是亲骂是爱,要是常书记也能单独骂我半个小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钱亮亮想了又想,不能不承认老彭说得有道理。
常书记经常要听他的工作汇报,针对他谈的问题作指示,对出现的困难也是能解决的就地解决,不能马上解决的也会提请给其他主管领导帮忙解决。这让钱亮亮非常感动,他不知道过去李百威当政的时候常书记是不是也是如此直接参与接待工作的领导,问过齐红、黄金叶她们,她们告诉他,从来没有见过常书记找李百威专门谈论这方面的事儿,有了什么重要的接待活动,他来参加就是了,很少对接待提出什么具体要求或者实质性的指导意见。钱亮亮这才明白,常书记对他和他的工作确实非常重视,也非常支持,至于这种重视和支持的背后是有什么原因,他理解为因为自己是常书记的部下,是从市委那边出来的干部,常书记当然希望他干得更好,起码不要捅娄子给他脸上抹黑。
反过来,王市长如今对接待工作就不那么关注了,有了接待工作需要他参加他就来,从来也不专门提什么要求,好像随着李百威跟钱亮亮交接班他跟常书记也交接班了似的。齐红私下里告诉钱亮亮,过去王市长跟现今的常书记一样对接待处的工作非常重视,经常事无巨细地过问指导。钱亮亮问她:“那现在王市长怎么不太过问了?”
齐红抿嘴一笑:“李百威干砸了他脸上无光呗。”
接待处处长七
在钱亮亮的印象中,齐红是个低姿态的人。如果按照俗套子用花来比喻女人,黄金叶是过了花期却仍然艳丽的牡丹,齐红就是躲在花丛中间的梨花,不招眼,却更有可能结出果实。他跟齐红在一个办公室,这是李百威留下的办公组合,钱亮亮也不好上台伊始就把人家赶出去自己独占一间办公室,可是内心里却总对这种孤男寡女共聚一室的办公组合觉得别扭。齐红对他非常尊重顺从,照顾也非常周到,而做这一切的时候又非常坦然自若,从她身上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高级干部儿媳妇的娇骄二气。逐渐钱亮亮也习惯了她,用顺了她,所以当他让齐红把李百威扔在办公室的东西收拾一下,给李百威送去的时候,齐红的断然拒绝就让他非常惊讶。已经半年多了,李百威的东西还扔在接待处办公室,占了两个柜子一张桌子,好像他在用这些遗物来默默地向钱亮亮传达某种让人沮丧的信息。他不来收拾,钱亮亮也找不到他,东西扔在办公室实在碍事,害得钱亮亮许多东西都没办法摆放,所以他下决心不管李百威来不来,先把他的东西清理一下,凡是属于他自己的私有财产就派人给他送过去,办公室找不到人就直接送到他家里。
李百威的人事关系转回市政府总务处之后,就没有去上过班,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哪去了,现在在干什么。让他搞大肚子的两个女孩子后来都调离了金龙宾馆,一个到一家商业宾馆继续当服务员,一个到纺织厂当了仓库保管员。黄金叶告诉钱亮亮,那两个女孩的家长揪住李百威不放,非得告他流氓强奸不可,还到处围追堵截要抓住他痛打,李百威东躲西藏,通过熟人说合,两家同意私了,每家补偿了五六万块钱,两个女孩子做了人流才算了事。后来黄金叶又提议把几个服务员调离金龙宾馆,钱亮亮问她理由,黄金叶说:“这些人跟李百威都有些不清不楚的,继续在金龙宾馆不合适。”钱亮亮就同意了,好在他们给纺织厂借了钱,纺织厂要大大买他们的面子,这几个服务员就弄到纺织厂当了工人。
“这些东西老堆在办公室太乱,碍事。”钱亮亮对齐红说。
齐红说:“我才不动那些东西呢,恶心人。”
钱亮亮说:“有什么恶心的?你不动我动。”
齐红说:“你也别动了,多恶心啊,谁知道能动出啥东西来。再说了,他本人不在我们动他的东西,到时候要是少了什么谁给他赔。”
让齐红这么一说,钱亮亮也就不好意思动了。他估计齐红的话肯定没说透,李百威的柜子里有什么东西谁也说不准,万一柜子一打开露出一堆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就非常尴尬,也让人觉得晦气。即便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李百威缺席的情况下,打开他的柜子、抽屉收拾他的东西,他要是反咬一口说有值钱东西或者重要东西丢失,问题也会变得很复杂很棘手。
“那怎么办?总不能老这么扔着,办公室地方本来就不大,这样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他们的办公室实际上是一间标准客房,房号是一○八,市领导也都认准了一○八是接待处,如果要换房间,肯定还得经过市领导同意,太麻烦,他就一直没有再另外换房间。
“行了,你就别管了,你要是嫌乱,我收拾。”
过了两天,钱亮亮再到办公室的时候就发现,办公室里所有李百威的东西一扫而空,办公室变得整洁清爽,钱亮亮的写字台靠窗摆着,写字台上面还摆了一个挺精致的花瓶,花瓶里插了一束金黄的沙枣花,散发着扑鼻的芬芳。齐红的办公桌摆到了靠门口的位置,在她跟他之间是一组沙发,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摆着茶具、花瓶,看上去非常雅致。唯一不足的是,铁皮柜子整整齐齐的贴墙码着,看上去有点像公共澡堂里的更衣柜。
“真不错,好好好,”钱亮亮表扬了齐红,齐红脸红彤彤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好意思。钱亮亮接着又问她:“李百威的东西呢?他拿走了?”
齐红说:“他才不会来拿呢,我叫了两个厨师,连柜子给他抬到库房去了,就算他来把东西拿走了他的柜子你还能用啊?”
钱亮亮说:“还是找机会通知他一下,让他把自己的东西清点一下好。”
两人正说着话,电话响了,是市委宣传部郭部长打来的。郭部长是市委常委里唯一的女人,当然,到了那种地位的女人肯定也不会是好看的女人。过去钱亮亮在市委秘书处工作的时候,跟她认识,钱亮亮恭恭敬敬地叫她郭部长,她随随便便地叫他钱秘书。自从调到接待处以来,除了在电视上见过她几面,就再没有接触过。郭部长是个独身女人,谁也说不清她是结过婚又离了婚还是从来就没有结过婚。这种女人的性格普遍都有点古怪,这种女人中当了领导干部的性格就更加古怪,市委那边的人都有点惧她,跟她打交道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好好的正说着话呢,说不上哪句话她听了不顺耳,突然就会翻脸损人,根本不在乎场合、时间,搞得对方下不来台。平级的不好跟她认真,下级不敢跟她认真,只好有气往肚子里憋。电视台的台长才四十五岁就得了肝硬化,肝浮水肚子胀得像一面大鼓,人们都说电视台台长肚子里头装的都是她给灌进去的苦水。所以,钱亮亮听到是她的电话,由不得心情就有些紧张。
郭部长的声音挺难听,好像竹笛劈了,发出的声音尖锐却又沙哑:“钱处长吗?好啊,高升了就连面也见不到了,最近在忙什么?”
钱亮亮再傻也不会认为郭部长没事跟自己煲电话玩儿,她打电话过来必然有事,便说:“哪里,刚过来情况不熟,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工作也干不好,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几回,有什么事吗?尽管吩咐,保证全力以赴。”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你这个钱处长真不够意思,别忘了你可是从市委这边出去的干部。”
钱亮亮赶紧表忠心献红心:“哪里,我永远是咱们市委麾下的小兵。郭部长,你有什么指示只管说,咱接待处就是你的办公室。”
“呱呱呱,”郭部长笑着说,“到底当了处长了,越来越会说话了。是这样,这个月二十号,省里组织的记者参访团要到咱们金州来,都是省级以上大报、电视台和电台的记者,还有几个通天的,市委要求我们一定要做好记者参访团的接待服务工作,你抽时间过来一趟,咱们一起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接待方面的事情。”
郭部长的笑声很特别,活像公鸡踩蛋后的兴奋,那种声音呱呱呱的一般人想学也学不上来,钱亮亮赶紧拉开话筒跟耳朵之间的距离,以免耳膜受到损伤:“没问题,您说什么时候?定个时间我就过去。”
“什么叫没问题?有没有问题得接待完了以后才能说,你才去几天就这么大大咧咧的,你以为接待工作就那么简单吗?明天早上八点整,到我办公室,不准迟到。”这位郭部长果然性格怪异,刚才还好好的,突然之间就由人脸变成了狗脸,并且咬了钱亮亮一口。
钱亮亮了解郭部长那个德性,放下电话朝齐红吐吐舌头:“果然名不虚传。”
齐红说:“刮刀?”
刮刀是郭部长的外号。刮刀是一种钳工工具,三面有刃,专门用来刮铁器的,连铁都能刮下屑来,别说刮人了,郭部长的厉害可想而知。
“你得把黄金叶跟窝头带上,刮刀毛病多,如果你一个人去她会嫌你对她的事情不重视,表面上不说肯定得挑你毛病。”齐红说。
在女人面前,钱亮亮也本能地维护大丈夫的自尊,便发狠道:“怕什么,我就一个人去看她能把我吃了?”
齐红抿嘴笑了笑说:“你跟她一般见识有必要吗?再说了,放着黄金叶跟窝头不用干啥?具体事情都得他们办,开会叫上他们一起去了,会上定的事情他们办不好你就骂他们,省得到时候他们反而往你身上推。”
听到齐红这么说钱亮亮倒有些惊讶,表面上看齐红跟黄金叶的关系非常好,两人一个黄姐黄姐叫得亲切,一个小红小红叫得热情,还经常挤坐在一张椅子上研究时令吃食、时尚衣裳,或者说些女人间的体己话儿。齐红跟窝头关系似乎也挺好,想吃什么打个招呼窝头基本上有求必应,还会让服务员把做好的菜肴送到齐红的办公室来。可是今天品尝她说话的味道,却好像黄金叶、窝头踩过她的脚鸡眼似的。钱亮亮忍不住问:“我看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
齐红撇嘴笑笑:“就是挺好的呀,怎么了?”
她这一问钱亮亮反倒没词了,平心而论确实没怎么,她不就提议让钱亮亮带上他们俩参加刮刀的会议吗?
“窝头跟刮刀好着呢,刮刀拿他也没办法,不信你明天带上他去看看。”齐红又补充了这么一句。就冲这一句,钱亮亮决定带着黄金叶跟窝头去开会,他想看看窝头跟刮刀到底怎么个好法。
第二天一大早钱亮亮就带着黄金叶跟窝头坐了宾馆的桑塔纳来到市委。这台车档次不高,可是经常在市委、市政府出入,门卫已经熟透了,所以到了市委大院便长驱直入。
进入市委大楼八点差五分,钱亮亮怕等电梯耽误时间,过了点挨刮刀的刮,就急匆匆地爬楼梯。市委领导的办公室都在八楼,学广东人取八的谐音“发”图个吉利。黄金叶跟窝头见他爬楼梯,不好意思坐电梯,只好跟着他爬,爬到八楼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钱亮亮爬到八楼看看手表,整八点。钱亮亮说:“五分钟爬了八层楼,真可以参加奥运会了。”市领导们还都没有上班,只有几个给市领导办公室打扫卫生的通讯员、小秘书里出外进地拖地板、擦桌子。见了钱亮亮他们三个人,有认识他们的小秘书就过来打招呼,钱亮亮问他郭部长来了没有?小秘书说郭部长一般得到八点半才来,让他们到会客室等着。钱亮亮一听这话肚子里就开始憋气,她自己明明八点半才来上班,却要求他们八点整一定要到,害得他早上起来连送孩子上学的时间都没有。幸亏自己没在她手底下当差,不然迟早也得让她气成肝硬化。
黄金叶看出他不高兴,就劝慰他:“没事儿,刚才爬楼梯挺累,趁机歇一会儿。”
黄金叶的本意是劝慰他,可是此时这话听起来就有点像讥讽,钱亮亮肚子里有气,就冲黄金叶发作:“谁请你爬楼梯了?有电梯怪你自己不坐嘛。”
黄金叶让他损得直眨巴眼睛,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变了三四回颜色才恢复正常。窝头说:“钱处长,你别说,我这个人还就是愿意爬楼梯,现在不是讲究有氧运动吗?爬楼梯就是免费锻炼身体最好的有氧运动。”
钱亮亮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该对黄金叶那样,便缓和了口气对黄金叶说:“郭部长对这次接待记者参访团非常重视,你搞接待比我有经验,开会的时候有什么问题你主讲。”
黄金叶点点头,没有吱声,从表情上看已经消气了。
一直等到快九点了刮刀才夹了公文包进来,钱亮亮故意抬腕看手表,刮刀说:“别看表了,不就我来晚了吗?没事我能来晚吗?你们都到了,好,再等等宣传部的张处长他们。”说着就打电话催促张处长他们马上过来开会。又等了半个小时才见张处长带了两个人被狼撵着一样气喘吁吁地进来,一进来刮刀就开始训他们:“怎么这么磨蹭?接待处的同志都等了你们一个多小时了,你们这些人干什么都拖拖拉拉,让人家接待处的同志怎么看我们宣传部的工作作风?”
张处长可怜巴巴地解释:“事先我们也不知道要开会,按照安排今天一大早要到市文联检查学习贯彻三个代表的情况,都通知人家了,这不,走到半路上又返回来的……”
钱亮亮这才明白,刮刀事先就没通知宣传部的人来开会,这是临时抓来的。相比之下,他们好赖还事先接到了通知,比起刮刀手下的那帮可怜虫来,算是够优待了。
“闲话少说,开会。”刮刀打断了张处长的分辩,管自开讲:“再过半个月省委宣传部组织的记者参访团就要到我们市来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用我说你们也都清楚……”
“哎,郭部长,您老人家还是说明白了好,这里边开会的的都是有知识有水平的领导干部,只有我是没知识没水平的厨子,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您老人家要是不说我还真不清楚。”
刮刀让窝头打断了话头,愣怔了一下,很不高兴地瞪着窝头。窝头挤出谄媚的笑脸,一只手里捏着一个油腻腻黑黢黢的笔记本,一只手里握着一支油腻腻黑黢黢的圆珠笔,见刮刀瞪他,便朝上举了举笔记本和圆珠笔示意道:“您说,我记着呢。”
刮刀只好重新开始,把这次记者参访团前来参观采访的重要性又说了一遍,说这次记者团前来对宣传本市、提高本市知名度、改善本市招商引资的软环境将会起到多么多么重大的作用,似乎没有这个记者参访团金州市将会永无出头之日,有了这个记者参访团金州市便会马上起步腾飞旧貌换新颜。不愧是宣传部长,刮刀讲话的鼓动性非常强,逻辑性也非常严密,尽管有些地方夸大其词,有几处英文说得也不太准确,比如她总是说不准WTO,一说到世界贸易组织,就说成WC。不过,总体上看还是头头是道,充分显示出了她作为宣传部长的演说实力。钱亮亮和张处长他们听到她把WTO说成WC谁也不敢笑,更不敢纠正她。
窝头却不是省油的灯,他举起手作出小学生上课提问的那种姿势示意刮刀他要发言,刮刀无奈地刹车,问他:“你干吗?”窝头说:“刚才我老听您说我们国家加入了WC,我们宾馆的厕所牌牌上都印着WC,不知道您老人家说的WC跟我们宾馆的厕所是不是一回事儿?如果是一回事儿,我们国家加入厕所干吗?如果不是一回事儿,是不是重名重姓,就像我们宾馆总经理叫黄金叶,河南产的一种烟也叫黄金叶,虽然都是黄金叶却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对不对?”
开会的人们再也忍不住,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黄金叶气得骂他:“窝头,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才是东西呢。”
窝头一本正经,满脸无辜:“我又怎么了?好好好,我是东西,你们都不是东西。”
钱亮亮彻底肯定了自己的推测,窝头这家伙又在装疯卖傻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个会议上装疯卖傻。
张处长也抗议了:“沃经理,你别一篙扫倒一船人,我们招你惹你了,你损我们干吗?”
窝头嘻皮笑脸地对付他:“你是处长,我哪敢招你惹你,黄总说我是东西,我只好承认,如果你们都跟我一样,那不就都成东西了吗,所以我得专门声明你们都不是东西只有我是东西。”
刮刀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别搅和了,啥地方有了你都不得安宁。我说的是世界贸易组织,英文字母缩写就是WC,呸,都是你搅和的,什么WC,是WTO。你胡扯什么,谁说WC了。”
钱亮亮也奇怪,果然如齐红所说,刮刀竟然对窝头这公然的冒犯容忍了,如果换个人今天当众这样拿她的口误开玩笑,刮刀不得连皮带肉把他剐成骨骼标本才怪。窝头倒也识趣,适可而止,不再捣鬼作怪,朝刮刀天真一笑,埋下头假装认真开始记录。刮刀便继续开始布置任务:“这次接待活动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记者团的活动日程安排和陪同联络,由宣传部的张处长牵头,组成一个接待小组,就住在金龙宾馆,你们给他们腾个房间当接待办公室。”
黄金叶点点头:“没问题,就在一号楼吧。”
刮刀点点头认可:“第二部分负责记者团的吃住行等生活服务,保证让记者团吃好、休息好,业余活动也要安排,你们的游泳馆、健身房、歌厅舞厅都得对记者团免费开放。”
黄金叶看看钱亮亮,钱亮亮知道她的意思,这些营业场所都是收费的,市里规定,任何接待对象免费使用这些场所都得经过市主要领导批准,否则费用市里不给核销。黄金叶在这个问题上作不了主,因为她不敢确定刮刀算不算市主要领导。钱亮亮却明白,刮刀既是市委宣传部部长,又是市委常委,当然算得上主要领导,就说:“这也没问题,我们还可以延长这些场馆的开放时间……”
刮刀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延长时间,每天十一点必须关门,这帮记者玩高兴了,整个通宵,还给不给我们干活了?就到夜里十一点。”
钱亮亮点点头,把她的指示记到了笔记本上。“还有,”刮刀接着作指示,“饭菜质量一定要好,你们餐厅要制订个菜单,回头送过来我看一下,最重要的是要注意卫生,绝对不能出现中毒、拉肚子这些事儿。”
这句话是直接对窝头说的,窝头便说:“中央现在有规定,四菜一汤,好办。”
刮刀马上急了:“你少给我来什么四菜一汤,那是对上级领导,记者团又不是上级领导,你必须保证十菜一汤,酒水也要上。”
窝头说:“那接待费用可就高了,蒋大妈要是不核销怎么办?”
刮刀说:“他不给核销你就来找我,这可是市里的重大接待活动,别人请都请不来,我相信蒋大妈……呸,什么蒋大妈,蒋副市长在这个问题上一定会支持我们的。”
窝头扑哧笑了问:“郭部长,你老人家是不是跟蒋大妈不对付?”
刮刀愣了,反问他:“谁说的?我跟蒋大……副市长关系很好。”
窝头说:“噢,我听你把他叫蒋大妈,还呸他,就以为你挺恨他呢,你要是真的恨他,下一回他到我们那吃饭,我给他炒的菜里都多加一把盐,咸死他替你报仇。”
刮刀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我警告你,少把我叫老人家。”说完扑哧一声笑了。
窝头说:“郭部长,你一笑真的挺好看。对了,我最近看你的气色越来越好了,我再给你炖一锅乌鸡当归萝卜汤,这一回我下点功夫炖上一天一夜,再给你盛到密封袋里冷冻起来,你每天晚上临睡觉前喝一顿,不出一个月你的皮肤要是不比黄金叶的还嫩,我就让手下的厨师都给你当儿子。”
在座的谁也搞不清楚窝头是真的要给刮刀炖汤,还是跟她逗着玩,所以谁也没有觉得窝头这种做法、说法肉麻。这也是窝头的特色,很多人巴结领导的时候都尽量避着别人,他不,当面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他那半真半假的神态就像最有效的稀释剂,把溜须拍马的成分淡化成幽默小品,谁也不会对他的行为反感,只觉得他是故意惹人发笑。
刮刀呱呱笑了:“你这个窝头净胡说八道,我什么岁数了,人家黄金叶才什么岁数,我怎么能跟人家比。再说了,即便我的皮肤再不好,我也不敢收一帮厨师当儿子,我可养活不起。”
窝头就咧了嘴笑着说:“郭部长,绝对不是捧你,你看着真比黄金叶年轻多了。”
当了领导的女人仍然是女人,明明是假话,刮刀却还是挺高兴,故意板了面孔教训他:“你这人说话一点也不实在,我要是比黄金叶年轻,那就成白骨精了。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有啥事随时向我汇报,散会。”
突然宣布散会反倒让与会人员吃了一惊,来多少人、来的人里多少男的多少女的、房间安排有什么具体要求、车辆怎么调度安排……种种具体问题还没有来得及商量,她就宣布散会了。转念想想,这倒也符合刮刀的风格,既然她说散会那就只好散会,碰上什么问题也只好像她说的那样随时请示汇报了。
回到车上钱亮亮对窝头说:“郭部长挺难处,不过我看你还行,能跟她搅和,她好像跟你还挺融洽的。”
窝头说:“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个老娘儿们真能折腾人,让我们赶八点钟过来,她自己快九点了才来,我不搅和搅和便宜她了。其实说起来也简单,你们老想着她是领导,我看她就是个娘儿们……”
“滚蛋,什么娘儿们不娘儿们的,多难听。”黄金叶骂他。
“好好好,她不是娘儿们是大姑娘。不管是什么,反正我一个小工人,既不靠她提拔,也不靠她吃饭,我怕什么。我真正怕的就是黄总跟钱处长,你们能管得着我,砸我的饭碗。”
接待处处长八
记者参访团如期到达,到达的人数比原定的人数多了十来个。有一个全国性大报的资深记者随身带来一个女助手,又有几个新闻单位原计划不派人参加,临时又来了人,还有几个记者带上了老婆、老公。这样一来原先安排好的房间就得整个打乱重来,麻烦不说,为难的是没有那么多空房间。金龙宾馆的客房入住率一直保持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每次有了接待任务,就得预留房间,预留的时间越长宾馆的损失就越大,为了尽量减少损失,金龙宾馆的客房管理非常细致,只要是有准确接待人数的团组,从来不多留房间。记者参访团人数突然增加,立刻成了金龙宾馆的大麻烦。看到记者们坐在宾馆大厅里闹哄哄地等房间,钱亮亮的脑袋都大了。黄金叶东跑西颠,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腾房子,企图把一些正常居住的客人驱逐出去,紧张加忙碌,香汗淋漓,面红耳赤,好像刚刚从桑拿浴的蒸汽室里出来。宣传部张处长是进驻金龙宾馆的接待小组组长,手里捏了记者参访团名单跟在黄金叶屁股后头可怜巴巴地随时更改着入住人员的房间分配计划,活像蒙上眼睛被拉进磨道却从来没有拉过磨的生驴驹子。
那些正常入住金龙宾馆的客人谁也不愿意住得好好的被赶到别的地方去,黄金叶只好软硬兼施,一边给人家联系便宜宾馆,许诺联系好了派专车送人家,又告诉人家如果不搬走只好停电断水,客人便开始抗议,还有人打电话叫来了12315,要跟宾馆好好计较一番,要求宾馆赔偿他们的物质和精神损失。一时间等着入住的记者参访团、前来帮腔的宾馆工作人员、强烈抗议拒绝搬出宾馆的住客、张处长带领的接待小组,外加12315的执法人员齐居大厅,金龙宾馆高雅豪华的大厅简直跟骡马市场一样热闹。
钱亮亮一直躲在接待处没有露面,不是他有意躲避矛盾,逃避责任,而是齐红坚决不让他露面,齐红说得也有道理:“这不怪我们,怪就怪宣传部没有弄清人数。再说了,这种事儿经常碰上,有时候是来的人数比报的人数多,有的时候是报的人数比来的人数少,不管是多还是少,都是宾馆安排的问题,你去也变不出房子来。过去李百威碰到这种情况早就躲得远远的了,都是由黄金叶她们处理。黄金叶她们实在处理不了了你再出面也给她们留个退路。”
钱亮亮明白,即便他出面也不会多出几套房子来,可是眼看着宾馆乱成了一锅粥他躲着不露面心里也不安稳。齐红说:“你就在办公室呆着,我出去看看,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向你报告,需要你出面的时候你再出面。”
他却想到,既然房子不够住,饭可不能不够吃,齐红一走,他赶紧给窝头打电话,告诉他记者参访团的实际人数比预先报的人数多了十几个,就餐的人数也相应要调整一下。窝头说没关系,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增加人不要紧,不过就是多加一瓢水的事儿,餐厅怕就怕实际来的人数比报的人数少,那样剩下的饭菜就浪费了。钱亮亮赶紧嘱咐他:“你可别用多加一瓢水的损招应付人家,人增加了饭菜标准不能降低。”窝头说你老人家放心,我也就是那么形容一下,我们也不是给人家喝稀饭,说加一瓢水就加一瓢水。钱亮亮安排好了餐厅那边就给总台打电话,想问问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总台的张晓云告诉他,郭部长来了,正在发脾气呢,把黄金叶给骂哭了。钱亮亮一听这话就有些蹿火,黄金叶是他的下级,要骂也得他骂,凭什么你刮刀跑到我的地盘上骂我的下级?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不是明摆着给自己这个接待处长脸色看吗?你以为你是市委常委就了不起,就可以随便骂人吗?
说到底这并不是宾馆的错,而是你们宣传部笨蛋,连接待人数都没搞清楚,我们是按照你们报的人数准备的房间,现在人数多了没房子了我们完全可以不管,我们千方百计为你们解决问题,甚至不惜伤害老住客为你们排忧解难你反倒骂上门来了……
钱亮亮坐不住了,在这个时候如果他还在办公室里躲着,无异于缩头乌龟,于是他来到了总台大厅。大厅里仍然热闹非凡,混乱不堪,让钱亮亮惊讶的是,那些即将被赶出宾馆的客人正在跟刮刀吵架,而刮刀派进来的以张处长为首的接待小组竟然一个也不在现场,也不知道他们是躲了,还是让刮刀骂跑了。客人们当然不理会刮刀的身份,一个个义愤填膺地跟她计较:“干吗,你们这儿是国宾馆还是龙王殿?即便是国宾馆只要我们花钱住进来了你们也不能说赶就赶吧?”“凭什么让我们退房?你们为什么不能另外找地方?”“我们是自己花钱住,反倒要给白吃白住的让地方,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吗?”“你是干吗的?凭什么这么威风?想必你还不是中央政治局的吧,就算你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也不至于这么霸道吧。也不知道谁的裤裆漏了,蹦出你这么一只虱子来乱叮人……”
刮刀也不是善茬儿,以舌战群雄的英勇姿态面对这些人毫不退让,绷了一张刮刀脸训斥人家:“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我不管,我只告诉你们,金龙宾馆是金州市委、市政府的接待部门,有时间有空闲了你们来住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完成市委、市政府的接待任务始终是金龙宾馆的首要任务,现在我们有重要的接待任务,你们必须立刻离开。考虑到你们也是花钱住店的,我们这才劝说你们,如果你们执意扰乱我们的接待工作,口出污言秽语,我们就不得不采取强硬措施,按妨碍公务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
她说得振振有词,听的人却哄堂大笑:“哎哟,吓死我们了,好啊,宾馆住不成我们就住局子去,我们请来12315的包让你赶走了,你把公安局的叫来把我们都铐了才算你有本事。”“你们金州市要是想上焦点访谈就把我们都抓起来,你是多大的官,给你个上中央电视台的机会。”有一个大胖子,是南方沿海地区来收购发菜、瓜子的商人,每年这个季节都要到金龙宾馆住两三个月,也算是金龙宾馆的老客户了,跟金龙宾馆上上下下关系处得都挺熟,这时候出面打圆场:“各位老板,有话好好说,别出大气伤人嘛,有事好商量,宾馆实在有难处我们就让一步,也不是除了金龙宾馆再没有宾馆了。我们都是出门在外谁也不容易,你这位同志说话也别太盛气凌人,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不行吗?现在是什么社会,用大话压人多不好……”
在一旁的几个记者团成员也插进来打圆场,那个留了满脸胡子带了女助手的资深记者说:“大家都别吵,没关系,慢慢协商,实在不行我们到别的宾馆暂时先住下,等有了房间再过来。”
刮刀那个劲头上来了根本就是个浑不讲理的人,那个倒发菜的商人跟这个带着女助手的满脸胡子的记者本来都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出面帮她说话,想画个句号,哪怕是画个逗号也罢,先尽快结束这混乱局面。刮刀却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像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只要发言就是对她的权威挑战,她掏出手机就开始给公安局打电话,口气严厉地命令公安局马上派人过来。钱亮亮见她真的要胡来,赶紧冲过去抢过她的手机对对方说:“你是谁?噢,李二哥呀,我是接待处钱亮亮,对了,钱处长。你们先别急着派人过来,这边的事情有我们处理,如果需要你们我们再报警……”李二哥倒挺认真,追着问:“你们干吗呢?郭部长怎么回事儿?
你让她听电话,我们得听她的。”钱亮亮说:“郭部长这阵上厕所去了,反正我告诉你们了,用不着你们过来,你们要是非过来,我们不管饭,出了任何事情后果你们负责。”说着就挂了电话。在他跟公安局的李二哥说话的时候,刮刀就扑过来抢手机,钱亮亮就边说边用胳膊肘子挡着她,用身子隔着她,刮刀绕着他转着圈跳着脚抢自己的手机,嘴里喊着:“你这是干吗?你把电话给我,给我,我命令你把电话给我,听见没有?快把电话给我……”
钱亮亮把电话还给气急败坏的刮刀,刮刀一时让他弄得有点懵,怒火中烧地张嘴就要骂人,钱亮亮赶紧说:“郭部长你别急,注意形象,我来处理。”刮刀居然听了他的话把就要骂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咽得艰难,喉头咯咯作响,眼睛也眨了又眨。钱亮亮却不知道,如果他不是常书记亲自提名选拔的接待处长,刮刀当下就能把他刮成骷髅。他趁机转移目标,问总台的张晓云:“你们黄总呢?郭部长都来了她不在这儿陪着跑哪去了?快叫她过来。”
张晓云说:“我们黄总刚才在这儿,这阵可能回她办公室去了,我去给你叫。”
钱亮亮说:“记者同志们的住房卡都给了没有?”
张晓云说还没有呢,房子没有安排好。钱亮亮就装模做样地训她:“怎么没安排好?
不是我跟你们一起定的吗?”
张晓云正要说什么,刮刀却抢过来开始训斥钱亮亮:“你这个接待处长怎么当的?早早就给你们开了会,作了安排,怎么人来了现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连房间都进不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个解释。”
钱亮亮说:“按照你们给的人数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突然多出来十几个人,这能怪得着我们吗?”
齐红不知一直藏在哪儿,这会儿却突然钻了出来给钱亮亮帮腔:“宣传部办事跟搞宣传一样没准,你们报过来的名单一共是二十二个人,我们留了十二个标准间,结果你们一家伙来了三十五个人,哪里还有房间?我们还没抱怨呢你们倒怨起我们来了,你是领导,你给评评这个理,到底是怪你们还是怪我们?”
钱亮亮听到齐红伶牙俐齿地跟刮刀接火,不由就开始紧张,估计刮刀肯定得刮她,如果齐红再反过来跟她计较,就又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战争。没想到刮刀却没有对齐红发火,脸板着话却软软地说:“红红,你这个时候也出来跟你郭姨过不去是不?你小心我找你们家卢辉告你。”卢辉是齐红的丈夫,早期市委书记卢老的公子,市政府机关的人都叫他卢处长,却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处的,背后却都叫他废物。并不是他真的是废物,他的名字卢辉听起来是炉灰,炉灰属于废物,大家便这么叫他。这位卢处长整天挎了一个摄影包到处晃荡,说他是摄影家,却谁也没见过他拍的照片。
齐红则趁势搂了刮刀的胳膊说:“好我的郭姨,你是什么人?堂堂金州市委宣传部部长,市委常委,跟这些人吵吵多掉份儿,走,到我办公室呆着去,这边的事情让他们办,办不好你批评他们就是了,哪用得着你跟着操心。”
刮刀也算是聪明人,就坡下驴,对着钱亮亮扔下一句:“钱处长,这件事情你全权处理,那个黄金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赶快把房子安排下去,别让我们的贵客老在大厅里晾着。”
齐红能让刮刀熄火倒让钱亮亮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刮刀显然知道齐红的老公公是谁,听她们郭姨红红叫得亲近,想来她们的关系也不一般。这位郭部长原来是一把智能刮刀,谁能随便刮,谁不能刮,心里绝对有数,不然她也混不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心里这么想着,钱亮亮却不敢怠慢了那些或坐或站等着到房间休息的记者们,对张晓云说:“先按原来排好的把房卡发下去,没有房子的放到后面再解决。”
于是张晓云就边道歉边按照名单喊人发房卡,喊到谁便有服务员过去帮着提行李领路,很快大厅里的人就少了许多。趁这机会钱亮亮便跟那些要清理的房客们套近乎,先是自我介绍一番,也有认识他的,便挺客气地跟他握手。钱亮亮苦了脸对他们说:“各位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讲道理,确实是我们遇到了难处。你们不是本地人,不归本地官员管,你们尽可以吵可以闹,我们不行啊,我们得听上级的指示啊。”
那个收购发菜的胖子问他:“钱处长,住了这么多客人为啥偏偏让我们搬家?说实话,如果你们宾馆要整修或者要大批量地接待官员,让我们所有的人统统滚蛋我们也没意见,可是为啥偏偏看我们这些人不顺眼?”
钱亮亮也说不清宾馆为啥偏偏选中了他们让房子,只好说:“我问过黄总了,她说你们都是金龙宾馆的老客人,关系比较好,肯定能体谅她们的难处帮她们,没想到你们反而这样,没有别的意思。这样吧,今天这事我作主了,你们不管在这儿住了多长时间,只要今天能帮我们这个忙,让我们能顺利完成接待任务,房费我们就不收了,算是赔偿你们的损失。另外,你们的名字我让总台记下来,今后凡是你们到我们金龙宾馆来,吃住一律七折优惠怎么样?就算帮我们一个忙。”
听他这么一说,有几个客人便有些不好意思,纷纷表示马上换到别的宾馆去住。还是那个收购发菜的大胖子说:“钱处长你说的这话反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其实刚才我们也不是不帮忙,我们之所以住在你们这儿,主要考虑的还是你们这儿安全,服务也好,既然你们有难处,我们临时换个地方住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刚才跟黄总已经协商得差不多了,她正在打电话帮我们联系别的宾馆,还说要专门派车送我们过去,结果那个什么部长过来就大发脾气,把黄总骂得狗血喷头哭哭咧咧跑了,又冲着我们来了,我们搬是给你们个面子,不搬也有我们的道理,您说是不是?好说好商量啥事不好办?你是部长就想压服我们,她也没想想,她那个部长管得到我们头上吗……”
钱亮亮怕他说来说去再兜起那些人的火气,连忙对着总台的张晓云喊:“小张,给这几位先生办退房手续。房费免了,再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今后这几位先生来了吃住一律打七折。”
张晓云答应着,钱亮亮就告辞:“对不起了,那边我还得应付一下,谢谢各位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欢迎各位今后再来我们宾馆。”
那些人也就不再计较,纷纷涌到总台跟前办退房手续。钱亮亮又来到那几个还没有房子的记者跟前,先是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又作了一番自我批评,接着给每人发了一张名片,那几个记者便也纷纷跟他交换名片,钱亮亮看了看他们的名片,这个台那个报的,倒也都有些来头,便赶紧叫服务员给他们端茶上毛巾:“实在对不起,由于沟通不够,信息不准确,安排住房的时候出了一些小小的误差,我们马上就可以处理好,请你们稍微等待一阵。”
那个领着女助手满脸胡子的记者问钱亮亮:“钱处长,你们金州市有什么名胜古迹没有?”
钱亮亮这才找到话头,便问他们:“各位以前来过金州没有?”
那几个记者都纷纷摇脑袋,钱亮亮就说:“这一次机会你们可千万别错过了,到了金州有这么几个地方是必须要去的。第一就是沙漠,从我们这儿往北走三四十公里,就进了腾格里大沙漠的南缘,最好是吃过晚饭以后再去,那时候天也不热了。‘大漠孤烟直,落辉当孤城’,这是古诗的名句,广阔和苍凉的景致保准让你们体会到欲哭无泪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想哭的滋味。还有就是古长城,从我们这儿往西北走三五十公里,就是古代的长城,这边的长城历史可比北京那边的历史古老得多,都是秦汉时的长城,而且建筑长城的方式也跟那边大不相同,有土长城、沙蒿长城,还有苇席长城,虽然这边的长城都已经是断壁残垣了,可是看起来更有历史的沧桑感。再就是卧佛寺,离我们这儿有五六十公里,世界第一的卧佛……”
一个秃顶年轻记者打断钱亮亮的话说:“不对呀,世界第一大的卧佛是缅甸的……”
钱亮亮也打断他的话说:“你说的那个地方我知道,我说的是室内卧佛,这个第一。
你想,在野地里建个世界第一大的大卧佛难,还是在房子里建个世界第一的大卧佛难?我们这儿的卧佛是睡在屋里的,一个耳朵眼儿里就能坐四个人打扑克。佛寺四周的环境也好得很,你们要想去就给会务组说一下,方便得很。再往西走还有唐僧取经路过的马蹄寺,那里的石坡上真有一个大马蹄印,据说就是唐僧的白龙马踩出来的,周围都是高原牧场,风吹草低见牛羊,运气好还能看到野生的梅花鹿呢。再往西走就到了敦煌了,莫高窟、月牙泉、鸣沙山,世界著名,离我们这儿大概有五六百公里,有点远,坐汽车来回得三天,不过跟日本比还是近多了,日本离咱们多远?万水千山,他们的观念里,到中国不到敦煌就等于没到中国,咱们中国人到了这儿哪能不去敦煌呢。”
那几个记者让钱亮亮给煽动得蠢蠢欲动,满脸胡子的女助手对他撒娇:“钱处长说得太诱人了,我现在就想到沙漠上看落日去。老王,咱们吃过晚饭啥也不干就到沙漠上看落日去。”
秃顶记者说:“对了,给接待组提议,我们到敦煌跑一圈,到了这儿不去敦煌今后要后悔一辈子,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过来难说。钱处长,还有什么好地方再给我们说说。”
钱亮亮说:“还有红军烈士纪念馆,就在我们南边十几公里的地方,你们来的时候应该路过了,看到一大片坟地没有?”
秃顶记者说:“看到了,那片坟地真大,公路两边都是,一眼望不到头。”
钱亮亮说:“那都是红四方面军西征的时候跟马匪打仗牺牲的烈士,在山头上还有一座纪念馆,里头有一座纪念碑,据说那座碑是烈士纪念碑里海拔最高的。”其实是不是海拔最高的钱亮亮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再吹这帮人也不会真的把全国的革命烈士纪念碑都丈量一遍,然后再回来反驳他。即便这里头真有好事的证明他说得不对,他还加了“据说”两个字,到时候把“据说”这两个字亮出来应付他们。
钱亮亮跟这帮记者聊得正热闹,张晓云跑过来告诉他房间都已经安排好了,请记者们到房间休息。钱亮亮便趁机抽身:“那好,先聊到这儿,长途跋涉各位都辛苦了,你们帮记者把东西拿一下,先到房间洗洗,好好休息休息。”
记者们和记者的随从们便纷纷跟了服务员找他们的房间去了,钱亮亮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去找黄金叶。
黄金叶坐在她的大班台后头生闷气,眼圈红红的,脸蛋粉粉的,活像演古装戏的花旦。俗话说若要俏就带孝,若要妩就要哭,无聊文人更把美女哭泣形容成“梨花带雨”、“小荷沾露”,虽然酸得倒牙,不过也确实形象。黄金叶此刻就有几分“梨花带雨”、“小荷沾露”的凄美。钱亮亮见到她这个样子,心里竟然也有些软软的异样,坐到她的对面温柔地询问:“怎么回事儿?”
黄金叶真的开始“梨花带雨”,眼睛里的雨水滚滚而下:“凭什么那么侮辱人,我又没做错什么,当了那么多人骂我。谁是废物?她以为她官大就不是废物了吗?官越大才越是废物,毛主席说得最对,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不是她自己愚蠢接待的人数怎么都搞不清楚?这工作没法儿干了,我明天就找常书记去,谁爱干谁干反正我是不伺候这一份儿了。”
黄金叶是钱亮亮的下级,即便她不干了找钱亮亮就可以,用不着找市委常书记,按照管理层次常书记也管不到她这儿。她这么说钱亮亮听了有些不舒服,好像她倚仗常书记没把钱亮亮放在眼里,又好像是在暗示她跟常书记有特殊关系。钱亮亮忍不住就想提醒她,她的级别还没到直接由常书记决定她命运的层次。可是转念一想,黄金叶虽然挺能干,对宾馆管理这一套也挺熟,可是终究不过是服务员出身,尽管有个特级服务师的职称,本质上还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劳动人民,跟她一般见识也显得自己没水平。再说了,她刚刚也确实受了委屈,听那意思是刮刀当众骂她是废物,这放在谁身上也受不了。不是废物的人在被人当众说成废物,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部下被说成废物之后,谁也有可能说一些平常不敢说的话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对方才是废物,这种时候对她的话不必太当真。再说了,钱亮亮相信她这纯粹是说说而已,如果她让位,马上可以有许多现成的人来顶替金龙宾馆总经理这个位置,比如说齐红、窝头等等等等,这个道理不但钱亮亮懂,想必黄金叶自己也明白,所以这个时候也实在没有必要跟她认真。
钱亮亮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开始劝她:“你这么说我可就要批评你了,郭部长那个人你又不是不了解,你不也把她叫刮刀吗?既然这样你再跟她一般见识,为一句话两句话闹情绪,甚至还要找常书记辞职,叫我说就是小题大做。万一常书记真的同意你离开,那时候谁也拦不住了,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想干没机会,你还要主动辞职,这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吗?我也知道这件事情郭部长不对,可是明明知道她不对又能怎么样?还不得哄着她蒙着她应付她吗?你看人家齐红,三句话两句话就把她哄走了,谁跟那种人认真谁不是犯傻吗?”
黄金叶不服气了:“谁也知道那种人得哄,我老公公要是当大官的,我也用不着哄她,反过来她还得哄我呢。她就是欺负我没后台没靠山。”
钱亮亮暗想,刚刚你还抬出常书记做靠山呢,这阵怎么又说没靠山了?想来还是你的靠山不够稳固坚强,也摆不到桌面上,所以人家才没有把你当回事儿。心里这样想嘴上当然不能说出来,反而要顺着她说:“你说的也有一点道理,像咱们都是靠自己干出来的,所以更要珍惜。”
黄金叶说:“钱处长,我干到今天这个份儿上不容易,我是啥?说到头不就是个服务员吗?我能不珍惜现在的工作吗?你也知道,为了搞好宾馆的工作,完成好接待任务,我什么时候按时回过家?什么时候睡过安稳觉?孩子病了高烧四十度,正赶上接待西部招商会,我连回家看一眼孩子的工夫都没有,孩子差点烧成聋子,就为这大刘闹着跟我离婚,要不是常书记骂了他一顿,我现在说不准都家破子散了。”
钱亮亮说:“你的辛苦领导心里都明白,你每天晚上能不能睡安稳觉我没看着,那种事儿只有你们家大刘能看得着,可是我能看着你每天早来晚走,兢兢业业辛辛苦苦。不过有时候你也应该认真总结总结经验教训,就拿今天来说吧,你干接待这么多年了,经验应该比我丰富,虽然他们来的人比实际人数多了,你也没必要把人都摆在大厅里办展览,安排好房子的能住多少先让他们去多少,剩下的慢慢想办法解决,一大堆人一下子都挤在大厅里,谁看见心里也是火烧火燎地着急。”
黄金叶说:“着急也不能骂人,领导就能骂人吗?”
她的话听着好像仍然想不通,可是语气已经平和了许多,钱亮亮知道她已经熄火了,不熄火也没办法,让她跟刮刀当面锣对面鼓地干一仗她也没那个本事,就半开玩笑地说:“当然领导能骂人,被领导的不能骂人了,这是常识嘛。今后你也要有点思想准备,惹急了我也会骂人,你有时候急眼了不也骂人吗?”
黄金叶扑哧一声笑了,说:“我才不会像她那样乱汪汪,像条疯狗。”
钱亮亮说:“你还在办公室坐着干吗?人都回房间了,马上就要开饭了,你还真的罢工啊?”
黄金叶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天生受人摆布的命,还得干活啊。”
钱亮亮说:“谁都得受人摆布,我不也得受上面摆布,你不也摆布手下的人吗?”
黄金叶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记者参访团总算是安顿下来了,安顿下来就好办了,宾馆这头不外乎吃好、玩好、服务好,日程则由宣传部安排,然后按照宣传部的安排该采访采访,该旅游旅游,该参观参观。外出活动有了宣传部的接待组专门陪同,钱亮亮用不着跟他们跑,他的任务就是安排监督日常接待的吃住行玩,有时候陪记者们吃吃喝喝,每天安排外出车辆等等。按照安排,起码要有两天到市里有关单位参观采访,还要专访市委书记、市长。记者们却急着抓紧有限的几天时间到周围的旅游景点和名胜古迹玩,今天要去沙漠看落日,明天要到庙里看卧佛,后天又要到马蹄寺看唐僧留下来的马蹄印,统共一个礼拜的时间,要把周遭好玩的地方都玩遍几乎是不可能的。结果宣传部安排的计划统统作废,秃顶记者私下里对钱亮亮说:“采访啥?整天围着政府机关采访的没有好记者,写出来的东西老百姓也懒得看,你们金州市又没有什么值得在全国推广的好经验,城市建设落后,领导政绩平平,企业业绩平平,经济发展在全国更是排不上名次,报道啥?还不如抓紧时机玩玩,就当休假来了。”
王市长跟常书记还等着人家给他们作专访,记者们谁也没心情替他们吹牛,也找不着他们可吹的地方,到了预定的时间,有分量的电视台记者和报社记者竟然跑到烽火台上凭吊古迹,去的都是些没有听说过牌子的新闻单位,把书记、市长气得要死,骂了刮刀一顿,说她没有组织好,没有伺候好,肯定把记者们得罪了,王市长说:“今后这种没名堂的参访团少请,请来了也没屁用,白花钱。”刮刀让书记、市长一起刮,非常委屈,听说还掉了眼泪。
后来记者们又提出要到敦煌去参观,并且集体向宣传部接待组提出了要求。张处长非常为难,向刮刀请示,刮刀就发了脾气,说金州市只负责把他们从哪接来送回哪里,他们要去什么地方是他们的自由,金州市没有义务负担那份费用:“不管,不管,什么记者参访团,纯粹是骗吃骗喝游山逛水来了,我们还准备向他们单位投诉他们呢。”
张处长不敢如实向记者们反馈刮刀的指示,就来找钱亮亮,跟他商量怎么应付这帮记者。钱亮亮跟这帮记者处得比较和谐,因为他跟他们没有那种供求关系,交往态度也就比较自然。尤其是那个满脸胡子的资深记者和那个秃顶记者,好像跟钱亮亮格外投机,有事没事的就爱找他聊天,喝酒的时候也非得跟钱亮亮凑一桌,几天混下来就熟了。秃顶记者是某大报的记者,带了照相机却没见他拍什么,带了女助手的满脸胡子是某大台的记者,带了摄像机也没见他拍什么。这天在饭桌上钱亮亮说:“你们带了那么多东西又不用,多累赘,还不如不带轻轻松松的玩多好。”
秃顶就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是说了嘛,替人吹牛还有回扣,没有回扣我们拍什么?”
钱亮亮说:“这好办,我找两家企业认你们几个广告单子,你们好好替我们金州市吹一吹。”
满脸胡子说:“我们电视台的广告费高得很,怕你们企业不愿意干。”
钱亮亮说:“有偿新闻嘛,你们按新闻报,企业出点赞助。”
满脸胡子说:“钱处长倒挺内行嘛。”
刚好窝头过来给这些记者敬酒,听了这话便插嘴:“你们以为我们钱处长跟我一样是酒囊饭袋呀,人家原来可是市委秘书处的大笔杆子,我们金州市的四大才子之一,经常在《红旗》杂志上发表文章的。”
秃顶说:“什么《红旗》杂志,早就改名了,现在叫《求是》。”
窝头也就改口继续吹:“对对对,就是那个《求是》,我说红旗是怕你们不知道原来的名字。对了,前不久我们钱处长还在《人民日报》发表过长篇社论呢。”
那帮记者便哈哈大笑,说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人民日报》社论竟然是金州市接待处处长撰稿的。钱亮亮也只好自我解嘲:“我只是审稿人之一,每次都是人家正式发表了以后我审阅。”
过后钱亮亮便骂窝头,说他是狗嘴想吐象牙,吐出来的都是狗屎,还都吐到别人身上臭别人。窝头就作出无辜的样子分辩:“都是吹牛,他们能吹我为什么就不能吹?只不过他们没吹破,我吹破了。”钱亮亮又问他金州市四大才子除了自己还有谁,被归为四大才子让钱亮亮挺得意,他也急于知道四大才子除了自己其他三位是谁。
窝头呵呵笑着说:“我就是凑个数哄哄他们,哪有什么四大才子。”
第二天秃顶和满脸胡子竟然真的给钱亮亮送来了广告报价单,请他找企业签合同。钱亮亮本来只是在酒桌上图个热闹跟他们胡扯八道,没想到他们就跟嚼过的口香糖一样,不小心粘到身上就扒不下来了,现时现刻到哪找厂家给他们做广告出赞助,反倒弄得钱亮亮有了心事,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正在发愁的时候,张处长愁眉苦脸来找他了:“钱处长,你帮我想想办法,这帮记者也不知道消息咋那么灵通,对我们这块地方的名胜古迹旅游资源调查得那么清楚,少去一个地方都不干,这段时间净陪着他们玩了,啥正事都没有干,郭部长骂我们不说了,连市委常书记都挺不高兴。”
钱亮亮想起了口袋里的合同书,就对张处长说:“我想想办法,直接去找找那家电视台和那家报社的记者,看能不能让他们抽时间单独采访一下常书记和王市长,如果行就啥事都好办了。”
张处长感动得一把握了他的手说:“钱处长,要是那样你可就救了我的命了。你不愧是市委这边出来的干部,对咱们宣传部门还是有感情,这件事情如果办成了,我好好摆一桌谢谢你。”
张处长看来真让刮刀逼急了,手颤抖着,说话都带了颤音,眼睛里含了泪花儿。钱亮亮暗想,没在刮刀手底下当差真是万幸,看来这位张处长的最终下场也是被憋闷出肝硬化来。他怕话说得太死事情办不成张处长承受不了,就事先打好预防针:“张处长,我尽量努力,成不成也不一定,其实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情办好了大家都好交代,办不好大家谁都不好交代,你也别谢我,都是为了市里的工作嘛。”
钱亮亮打发了张处长,便跑到市纺织厂找厂长。他好赖也算是纺织厂的恩人,他来了厂长自然热情接待,却又有几分紧张,怕他是来催账的。钱亮亮先跟他闲聊了一阵,问了问工厂的生产销售情况,厂长说都挺好,由省外贸抓的单子已经走了两票,利润虽然薄了一些,可是就这样干下去按期归还银行的贷款问题不大。最近正在签一个大单子,这个单子签下来厂子就彻底翻身了。钱亮亮听他说工厂形势挺好,这才掏出那两份广告合同说正事儿:“最近市里接待了一批记者,都是全国各大报社、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我跟他们混得挺好,想到你们这边开始生产新产品,开始做国际贸易了,就跟他们说了,这两家都是国内头牌新闻媒体,我请他们帮你们宣传宣传,他们满口答应了。可是话说回来,咱们跟人家不沾亲也不带故,总不能让人家白帮忙是不是?我就作主替你们加了两份广告,也算互通有无。再说了,跟这两家建立关系以后,把你们的产品和经验一宣传,你们今后坐在家里等着点钞票就成了,就怕到时候你们生意做不完,数钞票把手数抽筋了。”
厂长接过广告合同看了看,长出一口气说:“我的妈呀,六万块,一个半版的报纸就两万块,还只登一天,怎么这么贵?这家电视台怎么回事?这也不是广告合同呀,什么叫公益赞助费?一下子又是四万块。”
钱亮亮说:“你是装傻还是不知道行情?这可都是国内头牌新闻媒体,你没看吗,这家报纸的真正报价是每半版登一天五万块,人家给你打了对折呢。再说这家电视台,真要是做广告量你也做不起,黄金时段一分钟二十万,不满一分钟的按一分钟计算。我这给你们联系的是有偿新闻,人家不按广告处理,只按新闻报道你们,所以不收广告费,只收你们四万块钱的公益赞助费。你们要是不干就算了,我也懒得管这麻烦事。”
厂长盯着他的眼睛看,眼神疑疑惑惑的,像是对了贩卖假冒伪劣产品的推销员。钱亮亮说:“你这么看着我干吗?你以为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是不是?你说说,我从银行贷款转手交给你们白用,我得到你们什么好处了?我也没指望从你们这儿得什么好处,就是看在你们上千号职工的面子上,帮你们一把,谁让你们属于国有企业呢。算了,爱干不干,送上门的便宜你们都不要我倒真成了上赶着做买卖了。”
钱亮亮说完了抬屁股就走。厂长拦住了他:“钱处长,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是真的在里面有什么好处我倒真的二话不说就办了,我想不通的是你没有什么好处这么瞎忙有什么意思。”
钱亮亮郑重其事地说:“你说得真好,你以为所有人办事都是为自己呀?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你们捞个便宜的广告,你们生意做好了我们的银行贷款风险也就小了,就这么简单。我这确实是瞎忙,今后我不瞎忙了还不行吗?再见。”
厂长拉住了他:“钱处长,你急啥,我签,我签还不行吗?说到底不就是六万块钱吗?
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我们企业好吗?来,把合同给我。”
钱亮亮就把合同给了他,上面记者们的单位已经在“甲方”一栏事先盖好了章子签好了名字,厂长在“乙方”一栏签上了自己名字又让办公室的人盖上了工厂的章子,自己留下一份然后把合同交给了钱亮亮。
当钱亮亮把合同交给秃顶跟满脸胡子的时候,他们都挺高兴,钱亮亮说:“有钱挣你们高兴了,我怎么办?”
秃顶挺仗义地说:“按照规定可以给你提成百分之二十。”
钱亮亮说:“我不要提成,你们赶紧把自己的活干了就成了。”
秃顶愣了:“我们自己的活,什么活?”
“采访我们市领导呀,噢,你们吃了喝了玩了广告也拿上了,屁股一拍就走好意思吗?”
满脸胡子说:“没的说没的说,你安排时间,我们一起采访。”
钱亮亮一本正经地说:“这件事情咱们丑话说到头里,广告费我得等你们的采访报道出来以后再汇给你们,报道分量不够可别怪我没信誉。”
秃顶说:“你说这叫啥话?别说这儿还有广告费,就是没有广告费单凭您钱处长跟我们的交情,我们也得尽全力把你们市领导好好吹吹。”
这话让钱亮亮特舒服,说既然你们把我当朋友,今天晚上吃烤全羊,然后唱歌,我请客。其实他说他请客,还是从接待费里出,钱亮亮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请他们潇洒一回。
接待处处长九
金州市是北方内地城市,过了五月份才是黄金季节,那时候风沙过去了,虽然到了中午暑气也会伴着阳光滚滚而来,可是一早一晚却非常凉爽,于是从五月份开始进入接待高峰。金州市处在古代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所以每年五至十月份,就是金州市接待处最忙碌的时间,各种各样的团体,各种级别的领导,西去的、东来的,都要顺路到金州视察、参观、考察、访问一番。钱亮亮算了算,二季度接待费用是二百三十多万,整整比一季度高出了六十万,他又大概推算了一下,按照这个规模,每年光是从接待处这边核销的接待费用就得两千多万。
这笔账让钱亮亮感到震惊。如果这些钱都用在正地方,乡里的教师们还用得着集体上访向市政府要拖欠的工资吗?纺织厂还用得着为了三百万的流动资金而揪着蒋大妈不放吗?
市里的下岗职工还用得着围着市政府要工作要活命吗?两千多万,能做多少事情啊,他不知道蒋大妈对着这笔账单会怎么想,可是他却相信,这笔账单不管蒋大妈怎么想最终都是要核销,而且今后还会继续核销下去。而他自己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干的就是这种事儿,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迎来送往公款吃喝这一套,他这处长也就没得当了。再说了,领导们对这种事情哪一个不是心知肚明?可是迄今为止钱亮亮见到的只有对此乐此不疲的领导,还没见到过一个对此抵制反对的领导。这么一想,钱亮亮对着几百万的吃喝费账单心里也就坦然了。心里一坦然,找蒋大妈签字核销的紧张心情也就消失了,说到底都是公家的事儿,又不是自己吃了喝了来报销,包括蒋大妈自己也没少吃少喝,他啰唆不啰唆跟他钱亮亮都没什么关系。
来之前钱亮亮给蒋大妈打过电话,蒋大妈就在办公室等他。钱亮亮跟蒋大妈比较熟,进来之后也不多说什么,就直接把账单递了过去。蒋大妈根本不看细目,直接看合计总数,看着看着就变了脸:“这他妈的怎么回事,刚刚才二季度就干了这么多,还有多半年呢,日子还过不过了?”
钱亮亮没有吭声,心想这话你问你们自己才对,吃了多少喝了多少还不都是你们领导批的,我又没有多吃多占,即便我想多吃多占也用不着跑到你这儿来核销,直接进宾馆成本就行了。钱亮亮在核销问题上吃过亏,那些领导下接待任务的时候一个要求比一个高,好像互相攀比的富豪,你接待的人吃一桌八百,我接待的人就得吃一桌一千,你接待的人住了套房,我接待的人就得住豪华套房,你接待的人晚上可以免费唱卡拉OK,我接待的人就得免费健身、桑拿……作为接待单位他们只能尽量按照领导的要求搞,结果费用超支了,拿到主管财政的副市长蒋大妈那里核销,蒋大妈就掰着手指头跟他算细账,这个项目超标准了,那个项目违反规定了,结果总是要从他们报的账单上划掉百分之二十以上。这样一来宾馆那边就有些吃不消,自主经营的收入就得往接待费用里填,利润下降,奖金受损,宾馆的工作人员都有意见,就连黄金叶也跑来向他叫苦,说再这样下去宾馆的服务质量就没法保证了,正常的接待任务也无法完成了,服务人员、厨师队伍也不稳定了,有几个厨师已经开始在外头自己经营餐厅了……
钱亮亮发现,这方面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市里造成的。市里对接待工作虽然也有蒋大妈说的那些所谓的接待标准、接待规格、接待程序等等写在纸面上的东西,可是所有这些规定、标准、程序后面都有一句话:特殊情况须经市主要领导批准方可办理。常书记、王市长不用说谁也知道属于市主要领导,而那些副书记,市委常委,副市长,人大主任、副主任,人大常委,政协主席、副主席,政协常委之类上百号的人物谁也说不清楚算不算“市主要领导”,他们自己当然都愿意把自己当成“市主要领导”,谁也不愿意在同样的级别上被别人边缘化、虚拟化,于是便都有了自己的特殊情况,都有了确定特殊情况批准特殊接待规格的权力。于是市委、市政府下发的那些文件就都成了废纸。
针对这种状况,钱亮亮绞尽脑汁,给市委、市政府起草了一个文件,规定今后凡是由市领导牵头的接待任务,谁有特殊情况由谁签字批准。他的想法是,那些领导口说无凭的事儿敢干,真正让他们签字他们就得想一想了。常书记跟王市长批了他的报告,由市委、市政府办公室联合发了文。没想到那些市级领导不但不忌讳在接待审批表上签上自己的大名,而且热衷于签这种名。原来,他们认为自己只有拥有了这种签字权,才能正经八百地算作“市主要领导”。再说了,吃吃喝喝是接待工作的需要,反腐败也不会反接待,从来没听说哪一个领导干部是因为多喝了五粮液、茅台酒,多吃了乌龟王八、鱼鳖虾蟹被纪委双规的。钱亮亮企图靠“签字”来约束领导行为的图谋适得其反,反而成了各位领导竞相攀比的一个项目。
“宣传部怎么回事儿,接待一个记者团二三十人怎么弄了这么大一笔接待费?”蒋大妈对刮刀她们的接待费用提出了疑问。
钱亮亮心里有数,这里面有两笔账是他们加进去的,一笔是宾馆给记者们腾房子赶走那些客人免掉的房费,还有一笔账就是记者和他们的助手、亲属的娱乐费用,比如在歌舞厅唱歌、在桑拿房蒸肉、在健身房折腾等等。这些费用可以打入接待费里头,也可以不打入接待费里头,不过就是个走账的事儿,打进去了宾馆就轻松一些,不打进去市委、市政府就轻松一些。现在任何一家单位,不管是什么性质的,也不管是什么级别的,在国家利益之外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利益。金龙宾馆作为接待和经营双重性质的宾馆,自己的利益更加突出一些。钱亮亮自认为还是很有良心的,他从来不会想方设法地加大接待费用来增加宾馆的利润,可是,该接待单位核销的他也不客气。如果不是宣传部弄不清接待人数,就不会出现那么大的混乱,也不会逼得金龙宾馆不得不赶走他们的老顾客。而且,这些老顾客即便今后再回来住,金龙宾馆也不可能再接待他们了,谁会让他们住在那儿长期享受吃住七折的优惠呢?过后黄金叶专门嘱咐总台,那些上了名单的顾客再来住店,一律不接待,就告诉他们没有房间。
钱亮亮便开始给蒋大妈解释:“这个记者团住的时间比计划多了一个星期,主要是电视台和报社要等着给常书记和王市长作专访,所以住宿费就超支了。另外,由于他们采访报道的项目太多,市里还送他们到敦煌考察了一下,也增加了接待费用。”
这些事其实不用钱亮亮说蒋大妈也知道。那家电视台和报社不愧为全国性的新闻媒体,信用卓著,后来他们给常书记和王市长都作了专访,电视台放在黄金时段播出,报纸放在头版登载,书记、市长先后在国家级的电视和报纸上亮相,介绍金州市拥有的地理、资源、人才、旅游优势,畅谈金州市改革开放经济建设的成果,描绘金州市人民美好幸福的未来,对金州市领导来说,是史无前例的大响动。常书记、王市长大为兴奋,狠狠地表扬了刮刀和宣传部,决定给他们发奖金。张处长还算有良心,及时地汇报了钱亮亮在其中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结果奖金扩大到金龙宾馆,每人一百块,人人有份,皆大欢喜。张处长专门告诉钱亮亮,当时常书记还对王市长得意地说:“你看看,钱处长干得不错吧?”言外之意是我选的人就是比你选的人强。王市长也正处在国家级媒体亮相后的亢奋中,没有计较书记放屁崩沙子,连连点头说:“钱处长是不错,是不错。”
钱亮亮提到这些事儿,蒋大妈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叹了一口气说:“今后还是得抠紧点,超得太多人代会就不好过关了。”然后拔了笔赌气似的哗哗啦啦在核销报告上签了字。
他一签字就万事大吉了,财政局就得如实报销,把钱打到金龙宾馆的账上去。办妥了这件事,钱亮亮却高兴不起来,他算的那笔账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让他开心不起来。
夏天到了,金龙宾馆果木姹紫嫣红,花草争奇斗艳,进入了景色绝佳的季节。不但花草树木爆发出了勃勃生机,就连人也变得多姿多彩了。天气刚刚转热,金龙宾馆的女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轻薄娇艳的夏装,服务员们穿上了齐膝的粉红短裙,贴身短袖衬衫,管理人员更是像比赛一样穿戴得花枝招展。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女人白净的腿子和胳膊,真让人有些眼花缭乱。钱亮亮过去在秘书处工作,秘书处里没有女秘书,一堆大男人看别人跟看自己没啥不同,也没有任何需要忌讳的事儿。如今在这种环境里整天跟女人打交道,真有些不适应,开会、谈事,甚至走路经常不知道眼睛该朝哪看。而那些女人因为周围大都是女人,相互之间也不太避讳,有时候也会忽略了钱亮亮这个异性的存在,偶尔也难免有些尴尬的事情遇上。
那天钱亮亮到外头办事儿,回来之后直接回办公室,门没有关,一进门正碰上齐红跟郭文英两个人半裸着试穿对方的衣服,钱亮亮进来把她俩吓了一跳,同时蹿进了卫生间,活像两只看见猫的耗子。钱亮亮也吓了一跳,转身跳到了门外头,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钱亮亮稳了稳心神,站在门口等她们穿好衣服再进去,等的时候就在想,跟齐红两个人一间办公室实在有诸多不便,多多少少有些孤男寡女共居一室的意思,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长期那么呆在一间办公室里,没毛病也得呆出毛病来。想到这儿就又琢磨能在哪里再腾一间房子,或者自己搬出来,或者让齐红搬出来。宾馆的房子倒不少,腾一间办公室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是要让宾馆腾房子,就得通过黄金叶。
黄金叶是宾馆总经理,独自占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写字台、沙发、地毯、茶几样样俱全。跟黄金叶相比,钱亮亮的办公室就寒酸得太多了,而且是跟齐红共享。有时候钱亮亮也想不通,为什么李百威干了那么长时间就不知道给自己弄一间像样点的办公室,起码不跟齐红挤在一起。来到黄金叶的办公室,隔着门就听到她在办公室里吵架:“你给我好好听着,你想搬到前面办公,只要我在你就别想,爱干不干,你又不是给我干……”
钱亮亮敲敲门,黄金叶在里面吼了一声:“进来!”
钱亮亮推门进去,屋里只有黄金叶一个人,原来她是用电话骂人呢,见到钱亮亮她就对了话筒说:“我没时间跟你啰唆,钱处长来了,你有本事就过来当面跟他说。”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钱亮亮问她:“谁呀?”
“还能有谁,窝头呗,真是给个脸就上鼻梁,你猜猜他要干什么?他要我在前面办公区给他安排一间办公室。这种事情哪能答应?哪有一个班组长在宾馆大厅占一间办公室的?
你说这件事情能不能办?”
钱亮亮说:“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情来了?没给我说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金叶说:“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想过过坐办公室的瘾。钱处长你想想,哪有一个班组长还专门安排一间办公室的?”黄金叶这么说是有意贬损窝头,如果按照级别考核,餐饮部经理虽然不是干部,可终究也管了几个班组,放在工厂里起码也是个工段长。
“噢,钱处长你有事吗?”黄金叶问道。
钱亮亮苦笑着说:“没啥事儿,进不去屋了。”
黄金叶说:“没带钥匙?齐红呢?我打电话叫她回来。”
钱亮亮说:“就是因为齐红在屋里呢,我才进不去屋了。”
黄金叶是个聪明人,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咯咯笑了起来:“她干吗?换衣服呢?”
钱亮亮说:“她跟郭文英在里头不知道干吗。”
黄金叶说:“肯定是试衣服呢,刚才郭文英买了件套裙,样子挺好,还让我试,我说我个头高肯定穿不上就没试,想不到她拿到齐红那显摆去了。”
钱亮亮说:“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了,咱们宾馆还有没有可以当办公室用的房子?”
黄金叶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钱处长,你的意思是……”
钱亮亮想,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如干脆挑明了说,就让她去办,好赖自己也是她领导,这件事情并不是求她,而是吩咐她,便说:“是这样,接待处的办公室实在不太方便,你看看如果宾馆还能腾出房子来,重新安排一下。”
黄金叶立刻非常痛快地说:“这么大的宾馆哪能没房子,你是想自己搬出来,还是让齐红搬出来?”
钱亮亮想,自己不能离开原来的办公室,接待处的房间号码还有电话都是大家知道的,领导找他也习惯到那个房间找,如果换个房间就得一个个告诉人家,说不定领导们还会有什么说法想法。于是对黄金叶说:“这样吧,还是给齐红另外找个办公的地方,她方便,我也方便。”
黄金叶提醒他:“房子倒是有,你看是不是事先跟齐红谈谈?”
钱亮亮说:“谈谈倒是应该谈的,你先安排房子吧,我回头跟她谈谈。”
两人正说着,就见窝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见钱亮亮也在就说:“正好钱处长也在,你给评评这个理,我们餐饮部开展对外营业,需不需要设个办公室?如果说我们不需要,那为什么客房部郭文英就能占一间办公室?看人下菜碟是不是?今天你黄总要是不说出个道理来,这间办公室我还就要定了。”
黄金叶气得粉面煞白,对窝头说:“你们搞对外营业场地我已经给了,窗口也开了,还要办公室干吗?谁坐,你来坐吗?谁听说过餐饮部经理坐在办公室里办公的?郭文英是郭文英,你是你,工作性质不同,人家除了客房管理还要承担接待上的好多事儿,你别老跟人家攀比。”
窝头说:“好好好,你们都有接待工作,就我没有是不?我问你,客人住进来吃风拉屁吗?餐饮部的工作算不算接待?”
黄金叶说:“餐饮部当然也是接待工作的一部分,可是工作也有性质不同,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坐在办公室里处理的?”
窝头反问:“那郭文英有什么工作需要坐在办公室里处理的?她不就是个客房领班吗?”
钱亮亮在一旁听得明白,窝头倒不是非得要个办公室,他是在跟郭文英攀比,好像郭文英有个办公室他没有就低了人家一头似的。黄金叶却还在跟他计较:“房子不是没有,就是不能给你,给了你你整天坐在办公室里,餐厅的事情扔给谁?”
钱亮亮知道,黄金叶的做法不无道理,郭文英虽然是客房部经理,同时也相当于黄金叶的行政助理,许多客人有什么问题了,也直接找郭文英,所以给郭文英安排一间办公室也不是什么非分的事儿。窝头如果确实需要办公的话,他在餐饮部也有一间小办公室,现在的问题是他要搬到前面办公区来办公,好像这样才能把他显出来。这是黄金叶绝对不会同意的,表面的理由是作为餐饮部经理没必要在前面办公区再设一间办公室,真正的原因是黄金叶不愿意让他出头露面。在这个问题上双方的立场差距太大,就跟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谈克什米尔归属、巴勒斯坦人跟以色列人争耶路撒冷一样,永远谈不拢也永远不会有结果。
“对了,”钱亮亮打断了他们的争吵,对黄金叶说:“干脆就让齐红也搬到郭文英那间办公室去,两个女同志有啥事也方便。”
黄金叶马上赞成:“可以,没问题,我马上就办。”然后突然又冒出来一句:“刚好沃经理也要办公室,钱处长,你就让沃经理在你那儿委屈一下怎么样?”
钱亮亮一怔,心想我好容易把齐红打发了正可以一个人清静清静,你倒会转移矛盾,又要把窝头给我塞进来,可是当着窝头的面又不好拒绝,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提议,忽然看到黄金叶脸上坏坏的笑意,心里顿时恍然,她这是恶心窝头,给窝头下老鼠药呢。果然,窝头跳了起来怪声怪气地说:“人家钱处长好赖也是个处长,比你高两个级别,又是你的顶头上司,你凭啥让人家跟别人挤一间办公室你自己一个人霸一间?干脆我搬到你的办公室来,专门给你扫地倒茶当贴身服务员,保证比你家大刘表现好,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你让我咋干我就咋干。”
他这双关语黄金叶哪能听不懂,顿时变了脸骂道:“滚滚滚,臭流氓,快去干活去,看见你赖蛤蟆都不恶心了。”
窝头让黄金叶这样半真半假骂惯了,倒也不生气,转过脸问钱亮亮:“钱处长,黄大总管骂我臭流氓,你说我流氓了吗?”
钱亮亮实在搞不懂他们这种狗脸关系,一会怒目相向争执不休,一会嬉笑怒骂半真半假,便说:“你不留下来就不忙,留下来就忙,行了,别闹腾了,如果你真的需要一间办公室,用不着你说宾馆就会安排,像现在,即便马上给你一间办公室,你说实话,你能在办公室坐得住吗?餐饮那边事情那么多,你不在那边顶着不都乱套了。”
窝头是个善于装疯卖傻的聪明人,他很能听得出来钱亮亮表面上是说他,其实是肯定他在餐饮部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肯定他在餐饮部的工作,马上掉头就走,走到门口才回头对黄金叶说:“我现在才明白了,你为什么永远当不上处长,人家钱处长为什么能当处长。”说完灵活地扭动着胖身躯走了。
黄金叶让窝头的话说得直眨巴眼睛,然后苦笑着问钱亮亮:“钱处长,窝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想当处长了?倒是他,整天想着的就是到前头来当宾馆副总经理,哼,只要常书记在,他永远别想。”
钱亮亮问她:“常书记会管窝头当不当宾馆副总经理这种事吗?”
黄金叶也察觉自己的话说得有点溜嘴,马上说:“这是我猜想的,常书记对他的印象不好。”
钱亮亮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把握不准常书记对窝头的印象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好,也把握不准黄金叶这话是真是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黄金叶到处散布常书记对窝头印象不好,不管是真是假,一般人都不会动提拔窝头的念头。
钱亮亮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郭文英已经走了,齐红也恢复了正常的打扮,乖乖地坐在办公桌前装模作样地办公,见到钱亮亮进来,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郭文英非得让我试试她新买的裙子,没想到钱处长……”
钱亮亮便借机对她直言不讳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齐红怔了怔,然后说:“行啊,领导怎么安排我怎么服从。”
钱亮亮说:“你别有啥想法,你还是接待处的人,人事关系、工作任务都没有任何变化,就是办公的地方变一变,”说到这儿故作轻松地说,“省得你们女同志办点私事不方便,也省得我老得站在门口给你们看大门,每次回办公室还得先敲门。”
齐红问:“钱处长,这是你的想法还是黄金叶提出来的?”
钱亮亮说:“当然是我的想法了,黄金叶管得着我吗?”
齐红点点头,马上开始收拾她的东西,钱亮亮发现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眼泪就像清晨挂在枝叶上的露珠,稍一碰撞就会滚落下来。钱亮亮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也许,这样做对齐红来说挺伤自尊,甚至会伤害他跟齐红的关系。一刹那间,钱亮亮有些想改变主意,可是他忍住了,假装没有察觉齐红情绪的变化。第二天一早,钱亮亮来到办公室的时候,齐红已经搬走了,办公室宽敞了许多,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把钥匙,是齐红的。他拿起钥匙来到齐红和郭文英合用的办公室,齐红正跟郭文英打扫房间,钱亮亮对齐红说:“你把钥匙交了干吗?我不在有什么事情你怎么进门?那是办公室,又不是我家,钥匙你还得留着。”
齐红接过钥匙,神情顿时舒爽了许多。
从齐红跟郭文英的办公室出来,钱亮亮长出了一口气,这件事情总算平平稳稳办了。
这时候前台的张晓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差点跟钱亮亮撞了个满怀。钱亮亮问:“什么事,这么慌张?”
张晓云说:“常书记来了,叫你过去,打你办公室电话没人,黄总让我叫你。”
钱亮亮说:“我还以为着火了呢,不就是领导找我吗?哪天领导不找我?别那么紧张。”说归说,常书记找他他还是不敢怠慢,急匆匆地来到了一号楼。
接待处处长十
常书记照例在一六八房间守着电视机,黄金叶在一旁陪聊。为了避嫌,一六八房间的门敞开着,所以两人说话的声音不能大,声音大了外头就听见了。避嫌归避嫌,该谨慎还得谨慎。
“钱处长来了大半年了,感觉怎么样?”常书记问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黄金叶有时候非常想知道常书记这张没表情的脸是天生神经系统退化,还是后天磨练出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
“还可以吧。”黄金叶的回答模棱两可,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常书记亲自提拔上来的人还能有错吗!”按照她跟常书记的关系,黄金叶跟常书记说话可以更体己一些,或者说更透彻一些。可是,黄金叶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关系是可以变化的,尽管她跟常书记的关系曾经达到过灵肉交融的程度,可是那终究是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她还是金龙宾馆的客房部领班,常书记是市经发委主任。改革开放的初期,经发委接待的客人最多,常书记作为经发委主任到金龙宾馆来的次数也最多。那时候黄金叶风华正茂犹如瓜地里成熟的瓜,果园里成熟的果,熟了却还呆在地里挂在树上没有找到合适的买家。常书记也是正当年,浑身上下都鼓胀着跟改革开发大好形势极为合拍的勃勃生机,活像春天里欢蹦乱跳的儿马。你来我往接触多了,不知不觉他们就进入了那种比朋友近,又没有情人实质的微妙状态。常书记已经成家并且有了一个女儿,离婚再婚对于常书记那样的男人无异于一场灾难。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韧性十足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一次在接待省经贸委考察团的时候,常书记陪同他们到乡里吃羊羔肉回来晚了,就住在金龙宾馆的接待组没有回家。那天晚上刚好黄金叶值夜班,见常书记没有回家,她也闲着没事,就过来跟他聊天,聊着聊着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那种世界上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的既美妙又丑陋的事情。
那种事情一旦发生就像溃堤的洪水,想拦也拦不住。尽管他们小心翼翼绞尽脑汁地企图遮住别人的眼睛,可是人们看问题并不仅仅凭眼睛,还有大脑和判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老话在他们身上再一次得到验证。省经贸委考察团团长老田是常书记的校友,比他年龄大,跟常书记和他的妻子都非常熟悉。考察团回省城的时候,常书记到火车站送他们。
别人都上了火车之后,老田把他拉到一旁严肃认真地说:“常主任(那时候常书记的官称还是主任),你要把我当老哥哥,就听我一句话,马上跟那个黄金叶断了,你还会有一个锦绣前程,不断,身败名裂妻离子散就是眼前的事儿。”
省经贸委主任老田这推心置腹的话像千斤重锤砸到了常书记的脑袋顶上,他懵了,傻了,昏了,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儿,竟然由这位老学长以如此肯定的口气当面戳穿,他就像一个被捅漏了的气球,几乎站立不住。
“想想吧,有什么事给我来电话。”这是老田分手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看着呼啸而去的火车,常书记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失魂落魄。
田主任回去后的第三天,常书记给他去了电话,要求田主任帮他安排一次出长差的机会,田主任立刻答应了。又过了一个星期,常书记就打点行装到中央党校学习去了。学习期间他没有跟黄金叶通过一次电话写过一封信,黄金叶给他去过信,他看也不看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半年以后回到金州市的时候,黄金叶见他的头一面心就凉了,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黄金叶马上就明白,他们的关系彻底结束了。黄金叶非常伤心,也曾经深深地憎恨过他一段时间,可是,黄金叶不是个缺乏理性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只能认了,女人遇到这种事儿,闹腾起来真正吃亏倒霉的还是女人自己。
再后来,常书记前程似锦一路顺风,老田由经贸委主任变成副省长的同时,他成了常副书记,老田升任省长的时候,他成了常市长、常书记。黄金叶就是在他当市长后被提拔为金龙宾馆总经理的,正科级待遇。对黄金叶而言,这是破格提拔,这让黄金叶彻底恢复了平衡和自信,她相信,今后自己如果真的遇到什么问题,找到他他一定会尽力而为提供帮助,当然,前提是不能损害他的正面形象,更不能危害到他的政治利益。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任何要求,她知道感情的负债对于债权人来说,跟银行存款相似,提一次就会少一笔,款提完存折就成了废纸。
“对了,”常书记一边用遥控器不停地翻动着电视画面,一边漫不经心却让黄金叶心惊胆战地问了一句,“最近一段时间你们宾馆怎么顿顿都有煎螃蟹?那玩意儿不新鲜了,硬用姜葱蒜压味,吃到嘴里面糊糊的,不好。”
黄金叶赶紧解释:“这批螃蟹价格比较便宜,我们就进得多了一些,一直在冷库里放着,虽然不新鲜了,可是绝对没有问题。再说了,咱们这儿离海那么远,运过来的海产品名义上叫海鲜,哪里还会新鲜?除非是空运,空运成本太高,运过来也得死,还是不新鲜。”
“我知道,今后有重要客人就别再上那种螃蟹了,万一吃出事了不好。”
黄金叶脸红了,嘴上答应着“好,我们一定小心”,心里却暗暗诅咒窝头,她猜测又是窝头在搞名堂,说不定他又写了匿名信揭发她。窝头真是个鬼,更是个祸害,留不得,如果没有王市长给他撑腰,黄金叶早就把他开掉了。眼下正是个机会,如果能正面向常书记谈谈窝头的问题,比如说他经常调戏妇女,擅自给某些领导送吃送喝,拉拢腐蚀领导干部,还有传闻他在外头自己开酒店餐厅等等,黄金叶相信常书记一定不会容他。
“常书记……”
她正要开始奏窝头一本,钱亮亮却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常书记,您找我?”
钱亮亮见黄金叶正陪着常书记说话,愣了一下,李百威说的话立刻在脑海里闪了又闪:“你可得千万注意黄金叶那个娘们儿,她跟常老大的关系深着呢。”
常书记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你坐,干吗去了?”
钱亮亮对领导向来实话实说:“我到市政府办事,出来碰上李百威了,跟他聊了聊,一是让他赶紧过来把他办公室里的东西拿走,二是想听听他干接待工作的体会。”
说完了,他注意观察常书记的反应,常书记没有任何反应,“哦”了一声就开始说别的事:“过几天中央首长要来,我事先跟你们打个招呼……”
黄金叶给钱亮亮斟了一杯茶水,识趣地说:“常书记、钱处长你们谈,有什么事招呼我一声,我就在办公室。”
常书记说:“你别走,一块听听,具体服务工作还得你们来做呢。”
黄金叶就坐到了侧面的沙发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坦然、一丝不苟。钱亮亮根本无法想象他们之间会有李百威说的那种关系。
“常书记,谁要来了?”女人的好奇心是男人的十倍,黄金叶忍不住追着常书记问。
常书记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到时候省委李书记亲自陪同,你们事先一定要做好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过几天省委接待小组来了市里还要专门开个接待工作会议,你们心里先有个数,我这也算是提前给你们打个招呼。”
钱亮亮琢磨,如果省委书记亲自陪同,那这位领导的职务至少得是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一级的,甚至更高。对于金州市来说,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也是他上任以来接待的最高级别的领导,千万不能出任何问题。
接待处处长十一
中央首长马上要来了,市委、市政府在金龙宾馆召开接待中央首长的专题会议,接待处这边钱亮亮、黄金叶参加了。常书记、王市长亲自到会,分管工业和财政的副市长蒋大妈、市公安局局长、主管保卫工作的副局长李二哥、两办秘书长、宣传部的大刮刀、电视台台长和市报的总编等等都参加了会议。还有几个钱亮亮不认识的人在座,经过常书记介绍,才知道一个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一个是省委副秘书长,姓章,他们是来给首长打前站的。还有两个是省电视台的台长和省委机关报的总编。
这种会议照例由常书记主讲,常书记在这次会议上总算揭了谜底,说出了那位即将到来的中央首长的名字,在场的人都不由得暗暗激动。
“首长到我们金州市来视察是对我们一百六十万金州人民的关怀,也是对我们金州市各项工作的巨大鼓舞和支持,我们一定要扎扎实实、精心组织,坚决做好这次接待工作,决不容许发生任何问题。我的第一个要求就是,今天我在会上说的事情都是保密的,到会的每一个人都要坚决执行保密规定,在上级没有正式通知我们可以公开报道之前,对首长的任何情况都不准向外传播。下面请王市长说说这次接待工作的具体要求。”
王市长摊开了笔记本,戴上了老花镜,然后才开始部署具体工作:“中央首长到我们金州市就住在金龙宾馆,你们金龙宾馆把总统套间准备好,没什么问题吧?”
黄金叶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首长就是现在来,马上就可以住进去,包括他的随行人员。”
“唔,”王市长满意地点点头,“在金州视察工作期间,进餐一律安排在金龙宾馆,对了,老沃呢?把他叫来,餐厅工作可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黄金叶说:“没关系,他没来我过后给他传达。”
钱亮亮说:“还是把他叫来吧,首长在金州期间每顿饭都在金龙宾馆餐厅吃,他是具体管事的,有什么要求让他亲自听听有好处。”
黄金叶只好让服务员去叫窝头,王市长就接着说:“关于治安保卫方面的问题,由市公安局负责,金龙宾馆要积极配合,关于这方面的问题请省厅的领导讲讲。”
省公安厅的副厅长便开始说:“首长安全保卫工作的总体原则是内紧外松,万无一失。首长特别要求,不管他住到什么地方,不准驱赶宾馆的住客,外出活动不得鸣警笛阻塞交通扰民,一切都以不影响地方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为原则。这样一来,对我们的安全保卫工作增加了许多困难,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以,首长住地的安全保卫人员一律着便装,佩戴工作人员胸牌,需要佩带武器的由市局的同志报个名单,人数、照片、守卫位置都要有详细资料,我们审定后,上岗前半个小时配发武器。穿警服的同志人数要控制,不要给人一种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感觉,既要保证首长的绝对安全,又不能制造紧张气氛。”
市公安局的李二哥插话说:“如果不对宾馆现有住宿人员采取措施,让首长跟其他客人混住在一起,安全保卫工作就没法搞了,我的意见还是要对金龙宾馆现在的客人进行清理,该调整的调整,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接待新的客人了。”
常书记马上赞同:“这个意见对,我们要对首长的安全负责,公安局治安处派人配合金龙宾馆保卫科马上就进行这项工作。保卫人员明天就开始正式进驻金龙宾馆。另外,警笛可以不鸣,开道的警车还是要安排,特别是首长通过的道路一定要保持畅通,否则一堵车可就耽误大事了,再万一出现点别的问题,我们没办法向党和人民交代。”
市公安局局长说:“这没问题,每天首长出行的路线事先安排好,安全、交管同时进行,通过管理手段来控制每个路段的车流,保证畅通无阻不会塞车,关键是首长的出行路线要准确。”
这时候省委章副秘书长说:“这件事情我插句话,首长每天的日程安排虽然事先有,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大的变更,可是有时候也会有些小的变化,这就需要我们的接待人员随时跟首长的随行人员,特别是秘书和保卫人员保持密切的联系,如果有什么变化及时通知有关部门。另外,首长每天的出行路线要严格保密,除了必要的人员之外,其他人员一律不得泄漏。”
常书记说:“跟首长随行人员联络的事由钱处长负责。”
大家的眼睛便都朝钱亮亮瞅,钱亮亮上任以来虽然也接待过大官,可是像这么高级别的中央领导却还是头一次接待,他不知道该怎样跟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打交道,这是他从来没办过的事,心里不由得惴惴不安。
“好吧,我尽力去做。”
“不是尽力去做,而是要万无一失保证做好。”常书记脸色非常严峻,好像钱亮亮已经做错了什么似的。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宣传报道工作,”省委副秘书长又说,“宣传报道要等到首长离开以后才能公开见报上电视,宣传稿件也必须经宣传部统一审核才能采用,还有,参加报道的记者一定要搞好政审,还有,要注意搞好与从北京来的随行记者的关系。”
常书记插话:“也要搞好与跟随首长前来采访省级媒体记者的关系,积极支持他们的工作。”
这话是对大刮刀说的,大刮刀一边忙着在笔记本上记录,一边连连点头:“好,好,好。”一点没有了平日的霸气。
省委章副秘书长客气道:“省上来的记者没关系,重点还是北京来的记者。”
这时候窝头推开会议室的门露了半个脑袋窥探了一下又马上缩了回去。王市长叫他:“老沃,进来。”
窝头把门推开一道刚刚可以供他身体挤进来的缝隙,从门缝挤进来之后做出夸张的扭捏紧张神态站在门边上问:“刚才他们叫我来开会,我是不是走错了?”
王市长说:“没错,你过来坐下。”又对省上来的人介绍,“这是我们金龙宾馆的餐饮部经理老沃,首长能不能吃得满意、吃得舒服、吃得卫生安全就靠他了。”
省委章副秘书长便跟他客气地点头致意。市公安局的李二哥跟他熟悉,便抢先对他下指示:“窝头,明天我的人就进驻金龙宾馆,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工作餐你得安排好,辛苦点没啥,别把我的弟兄们给饿着。”
窝头说:“李二哥,你给我下不着指示,我上面有领导,你上面也有领导,到时候该怎么办,我听我的领导的,你也得听你的领导的,对不对?”
李二哥一下子就让他给噎住了,钱亮亮却明白,窝头是一个自尊心特强的人,李二哥当众管人家叫窝头,并且摆出了居高临下的姿态,窝头肯定非常反感,故意晾他一家伙。看到李二哥不尴不尬的难堪,钱亮亮心里暗暗好笑。
常书记说:“沃经理说得有道理,这次接待工作是一项非常严肃的工作,一定要严格按照管理程序办事,层层负责,克尽职守,不准利用职权对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情指手画脚。”常书记这么一说,李二哥的脸更是涨得通红,似乎刚刚从酒场上下来,而酒又是免费的。窝头有了常书记的支持,非常得意,跳起来给每个与会者面前的茶杯里续水,充当了一回临时服务员。常书记乜斜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总体上由我跟王市长全盘负责,其他各部门各负其责,钱处长要多辛苦一些,这几天你就不能回家了,除了正常的服务、沟通以外,还得做好联络工作。至于工作人员的就餐问题,安全保卫人员、值班司机还有因为接待需要不能回家的工作人员都统一在宾馆吃工作餐,四菜一汤,不准喝酒,啤酒也不行。”
这个会开得严肃认真,时间一长与会人员就都有些疲劳,省委章副秘书长开始打哈欠,好像吸毒者犯了毒瘾,常书记马上宣布会议到此结束,会后各有关部门按照会议精神积极准备,明天再开一次碰头会,由各有关单位汇报接待工作准备情况。
与会者纷纷起身离去,窝头也要走,常书记留住了他:“小沃,你留一下。”黄金叶便问:“如果没我什么事,我就走吧?”常书记说:“你也留下,怎么能没你的事呢?从现在开始每一项工作都有你的事。”
章副秘书长也没有走,却不打哈欠了,好像过足瘾了,又精神起来。钱亮亮怀疑他刚才打哈欠是不是给常书记传递散会的信号。
“王市长,章副秘书长,咱们把首长就餐的事情定一下吧。”
王市长跟章副秘书长异口同声地说:“定一下,定一下。”
常书记看看秘书长,对王市长和钱亮亮他们说:“首长的饮食还真有点问题,章副秘书长说,首长在省里的时候对饮食要求挺严格的,一定要四菜一汤,多一样菜就让撤下去,这还真不太好弄,小沃,你说说你的看法。”
“请教章副秘书长您一下,这位首长口味是南方的还是北方的?”窝头问。
章副秘书长茫然地说:“好像北方南方的都行。”
窝头说:“这你就失误了,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连首长的口味都没有摸清,怎么给首长做饭?”
窝头这话对着省委副秘书长说,无论是内容还是口气都很不恭敬,常书记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因为大家都不能不承认,窝头说得有道理。章副秘书长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们哪能知道呢?给你说,我还真的问过首长的秘书,首长的秘书光嘻嘻笑,临了告诉我首长没什么口味,什么都行。”
窝头说:“秘书哪敢透露,这是首长的秘密,这要靠我们自己去琢磨,去想。秘书长,您总知道这位首长是哪里人吧?”
章副秘书长说了那位首长的籍贯,然后又说:“那只是他的原籍,人家从小在外面上学工作,口味说不定早就变了。”
窝头又刨根问底地追问那位首长在哪上的学,都在哪些地方工作过等等,好在这些倒也不是什么秘密,首长上任的时候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向全国人民报告的简历都说得清清楚楚,章副秘书长就又说了一遍,当然比中央电视台和《人民日报》说得更加详细一些。窝头抿了嘴眯了眼睛不吭声了,好像是走了神。王市长激他:“老沃,怎么了?行不行?不行我们就请秘书长从省上带厨师过来。”
窝头说:“王市长,论公你是我的领导,论私你是我的大哥,这话说得太不给我面子了吧?你们想想,首长出来视察,对自己要求严格,他哪能到什么地方就告诉人家我爱吃什么什么地方的菜,我的口味是什么什么呢?爱吃不爱吃他都得吃,还得保证四菜一汤,当官也有当官的难处,你以为首长也像你们这个级别的小官,跟我们这些大老炊没贵没贱地称兄道弟,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好喝喝什么呀?人家要讲身份,讲形象,更要注意影响,所以有时候就不得不委屈点自己。”
常书记不爱听了,制止他:“你别胡说八道了,跟王市长没大没小的,说你的想法。”
窝头跟常书记的关系没有那么铁,也就不敢跟常书记像跟王市长似的那么痞,马上一本正经地说正事儿:“我估计首长不管怎么说还是对家乡风味有感情,我是这么想的,首长家乡的口味是咸中带甜,清淡为主,所以我们安排食谱的时候还是以首长家乡风味为主,以我们的本地风味为辅,上学时代呆过的地方就没必要那么重视了,俗话说穷学生穷学生,现在首长官大了,可是上学的时候照样穷,那时候只能在学生食堂吃,不可能对当地的风味有什么感觉,所以我不敢保证首长能开恩品尝我们这边的拿手菜,却敢保证让首长吃得比在省上吃得舒心、合口。”
王市长又骂他:“八月十五还没到呢,你别蛤蟆鼓气装牛,话说得太大了吧?我就不相信你能比省上的厨师还高级。”
窝头说:“厨师混到一定程度,手艺也都差不多了,真正能决出水平高低的就靠这儿了。”说着用粗胖的手指了指肥硕的大头,“聪明来自脑袋大,到时候你就看着吧,有章副秘书长作证,首长在我们这儿吃得要是不比省上好,你就撤我的职,让我扫厕所去。”
常书记说:“小沃的话听着倒有些志气,我们尽力而为,又要让首长吃得好,又不能违反了首长的原则。小沃,如果这次你搞得好,我跟王市长奖励你。”
窝头受到书记的精神鼓励,又来了劲头,说:“我们搞分餐制,每道菜上来由服务员分到每个人的碟子里,一分谁也说不明白吃了几个菜,多弄几个菜首长也不知道。对了,刚才王市长说八月十五还真提醒我了,大后天就是八月十五,首长在我们这儿过八月十五啊,中秋节总不能还让首长四菜一汤吧?”
章副秘书长说:“到时候再跟首长商量吧,我想八月十五改善一次伙食总不为过吧?”
王市长说:“老百姓家里过八月十五也得改善改善伙食,首长来了八月十五还能让首长吃四菜一汤?绝对不行。”
章副秘书长说:“但愿你王市长能上些好货又不挨批评。”
常书记说:“过节改善生活人之常情,首长绝对不会大过节的因为我们多上了几道菜批我们。好了,吃的就研究到这儿,再到客房看看吧。”
于是黄金叶赶紧在前头带路,把大家领到了四号楼。
来到总统套间,章副秘书长连连摇头:“够呛,够呛。”
常书记问他:“怎么够呛了?不够标准?”
“不是不够标准,是太够标准了,我估计首长可能不会往这里头住。在省里的时候,我们也是给他安排了总统套间,他没住,就住到了一个普通的套间里头,反而把我们闹了个措手不及。”
王市长冒了一句:“客随主便嘛,这还不是为了安全,要是首长都这么较劲,可真不好接待。”
常书记扯了他一把:“王市长的意思是这套房子闲着也是闲着,首长住到这里安全保卫工作好做一些,也能休息得好一些,没有别的意思。”
章副秘书长说:“我明白王市长的意思,跟我说没用,有本事等首长来了亲自给首长解释去,就说让他客随主便,首长要是真的能随你们的方便,我求之不得。”
王市长来了劲头,对章副秘书长说:“你以为我不敢说?如果首长不往这里头住我就真说,让他客随主便,看看首长怎么回答。”
章副秘书长笑了,对常书记说:“老常啊,碰上这么个牛板筋搭档日子好过还是不好过?”
常书记说:“靠的还就是老王这种牛板筋劲儿,现在干事情多难?尤其是行政一把手,处在各种矛盾的焦点上,没有点不屈不挠的牛板筋的战斗精神真就不行。”
王市长让常书记挠到了痒痒肉,挺感动地说:“老常啊,有你今天这几句话,苦点累点操心点都值了,理解万岁嘛。”
常书记马上说:“不过我看你还是听章副秘书长的话,韧性、战斗精神固然可贵,用到首长身上怕不太合适,还是主随客便吧,先这么安排着,同时再准备一套普通套间,如果首长执意不肯住总统套间,也不能像你那样逼着人家主随客便。”然后对黄金叶吩咐,“就按我刚才说的办,两套方案,都要备好,千万不能出娄子。”黄金叶连连答应。
王市长说:“行了,就这样了,吃饭吧,我真有点饿了。”
黄金叶一听这话又赶紧先跑到餐厅安排去了,钱亮亮陪着书记、市长还有省委的章副秘书长一行到了餐厅,就见省公安厅的副厅长已经在市公安局局长和李二哥他们的陪同下开始吃了,见他们一伙进来就纷纷起身让座,章副秘书长说:“你们是一个溜子的,我们不骚扰你们。”正好这时候黄金叶过来请他们到密封餐厅进餐,常书记就过去请省公安厅副厅长一起到密封餐厅就餐,市公安局那帮人便也纷纷帮着常书记推省公安厅的副厅长跟常书记他们走。常书记说:“首长来了肯定在密封餐厅进餐,你事先体会体会对安全保卫工作有好处。”
副厅长就向市公安局那帮人告辞跟了常书记他们朝密封餐厅走。钱亮亮在这种场合下只能跟在他们的后面,觉得后面有人扯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是李二哥,李二哥悄声说:“哥们儿,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得进入一级战备,今天给兄弟们上点辣的成不成?”
钱亮亮点点头,招来一旁的服务员吩咐道:“给他们这桌上两瓶白酒,只能两瓶,不能多,啤酒就上金州大啤,敞开管够。”
接待处处长十二
首长到金州市的头一次宴会圆满成功,皆大欢喜,钱亮亮悬着的心一直到首长离开餐厅回了房间才落到了胸腔里。钱亮亮正在心里发感慨,李二哥狠狠扯了他一把,脸色非常不好看,钱亮亮跟了他来到楼梯的拐角处,李二哥说:“你们怎么回事儿?搞破坏还是怎么着?”
钱亮亮莫名其妙地问他:“怎么了?有你在谁敢搞破坏?”
李二哥说:“你们把我都破坏了,还说不敢搞破坏,你们晚上的饭是怎么回事儿?吃了以后就跑肚拉稀的,我这阵都上了五趟厕所了,屁眼都拉疼了。”
“什么?不可能,肯定是你自己吃坏肚子了,别往我们身上赖。”
李二哥有些急,骂骂咧咧地说:“我他妈的能吃什么坏肚子的东西?还不是你们搞的鬼,我们调过来担任警卫的弟兄,凡是晚上吃了你们工作餐的都拉肚子了。这件事情要是闹出来谁都担当不起,这是什么时候,把首长的警卫人员全都弄得拉稀跑肚,你自己想想是什么问题。”
钱亮亮的脑袋一下子就胀成了高压锅,里头的脑浆子变成了沸腾的稀粥,正要问问李二哥情况,李二哥却掉头跑了,边跑边对钱亮亮说:“你别走,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钱亮亮拧了自己大腿一把,确信自己并不是做梦,便有了大祸临头的恐惧,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竭力让乱成一团的脑子恢复正常的工作程序,脑子逐渐恢复正常了,腿却软软地撑不住身子,就势坐到了楼梯上。现在最怕的就是首长也跑肚拉稀,如果出现那种情况,钱亮亮不知道下一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肚子上,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估计他们这些在密封餐厅就餐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然后他挣扎着来到平台上,问赵处长:“赵处长,您没什么事吧?”
赵处长说:“没啥事,好着呢,这有我们就成了,你们忙了一整天歇歇去吧。”
钱亮亮差点就直接问他有没有跑肚拉稀,话到嘴边硬憋了回去,赵处长没有什么异样,看着首长跟贾秘书遛弯儿遛得正来劲也不像有什么毛病,再看看省委李书记,站在那儿也没有什么异样,钱亮亮就自我安慰:看来密封餐厅的食物没有什么问题,仅仅是吃工作餐的工作人员有了问题。想到这儿,便又从平台上下来等李二哥,李二哥还没回来,齐红却气喘吁吁地找来了:“钱处长,你过来我给你说件事儿。”
钱亮亮跟着她来到楼下大厅里,齐红悄声说:“钱处长,出事了,我们都闹肚子了。”
钱亮亮断定工作餐确实出事了,这件事情如果传出去明天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度过。
“我把窝头叫来问问吧?”齐红提议道。
钱亮亮说:“不知道他走了没有,如果走了你就把他从家里给我揪来。”
齐红说:“肯定没走,他们这会儿正喝酒呢,说是首长亲自奖励他们五粮液。不行,过一会我再去叫他,我又不行了。”齐红说着又朝一号楼跑,钱亮亮提醒她:“别跑那么远了,吧台后面就有卫生间。”
齐红说:“那些卫生间都让公安局的人锁上了……”说着已经跑了。
钱亮亮叫来服务员说:“你到餐厅去一趟,让窝头马上过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他的脸色严峻,服务员答应着忙不迭地跑去找窝头了。这时候李二哥从厕所回来了,表情是那种经过痛苦挣扎后的疲惫,脸色蜡黄蜡黄的:“这是怎么回事?他妈的,我的人都吃坏了,好汉子经不住三泡稀屎,就这么折腾一夜,明天的保卫工作怎么搞?肯定有人搞破坏。”
钱亮亮吩咐吧台的服务员:“去把卫生间的门开开,别让李副局长老跑到前面楼里拉稀。”又对李二哥说,“我让人去叫窝头了,就地审讯,不过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可别乱说,事情闹大了对你我都没好处。”
李二哥说:“还有什么可审讯的,就是食物中毒。”
钱亮亮说:“食物中毒跟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性质完全不同,你别瞎定义。现在的问题是赶紧先弄点药来给大家吃,再拉下去明天可就真的麻烦大了。”
李二哥说:“对了,你们不是有医务值班室吗?赶紧叫值班医生来给我们看看呀。”
正说着黄金叶却已经带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来了,为了接待首长,在宾馆里专门设了医生值班室,以防首长身体不适,方便随时就医。跟她们前后脚窝头也惊慌不安地走了进来。钱亮亮先朝他发火:“你怎么搞的,把大家都吃得跑肚拉稀的。”
窝头眨巴着小眼睛说:“不可能啊,我们做饭的原料都是经过市防疫检疫站检查过的。你也拉了吗?”
钱亮亮说:“我没拉,我要拉问题就严重了。”
李二哥不满地插嘴:“你拉问题就严重我拉问题就不严重了?”
钱亮亮只好向他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要拉首长也就得拉,我不是跟首长一起吃的吗?”
窝头舒了一口气说:“我就说嘛,经过那么严格的卫生检疫再拉肚子不就成了怪事了吗?”
李二哥又插嘴:“他们没拉,我们都拉了,包括你们黄总和小齐,我们吃的东西是不是没检疫?”
窝头说:“你们吃工作餐检疫什么?你们拉跟我也没关系,根据分工这几天我专门负责首长的饮食,你们的工作餐由黄总亲自安排,你们的规格比首长还高,该满足了。”
黄金叶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李局长,你们的人都拉了吗?”
李二哥说:“百分之八十都拉了,你们出来看看。”
钱亮亮他们一伙就从大厅里出来,果然那些哨位上的警察们一阵一趟走马灯似的在厕所跟哨位之间来回穿梭。
“你们看看,把我的人弄成啥了?今天晚上万一有情况那不真的就全拉稀了吗?即便今天晚上平平安安地过了,明天还怎么工作?这件事情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李二哥愤愤不平。
黄金叶说:“又不光是你们的人这样了,我们的人不也都一样吗?查当然要查,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治疗,李大夫,你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李大夫是前来值班的保健大夫,一个面目慈祥的中老年妇女,这时候说:“刚才我吃过饭也觉得不太好,估计是饭菜不卫生肠道感染,就吃了两片痢特灵,现在好多了。这只是我根据症状作的初步诊断,到底是什么原因,还得对粪便作检验才能确定。”
钱亮亮说:“现在作检验哪来得及?赶紧弄痢特灵吧,先把拉稀止住再说。”
李大夫又问:“有没有呕吐发烧的人?”
黄金叶说没有,又问李二哥:“李局长你的人有没有?”李二哥说也没有,李大夫就说:“那就好,我这的药不够,赶紧到医院去拿,最好再拿一些调肠丸、正露丸,有些人不适合吃痢特灵,可以用调肠丸和正露丸,效果很好,你们谁去?”
黄金叶说:“我去。”
李大夫匆匆忙忙写了处方,盖上了接待医疗专用章,李二哥就叫了警车拉着黄金叶去取药。李大夫说:“我先把剩下的痢特灵取来,严重的先吃上几粒顶一顶。”
黄金叶和李大夫一走,李二哥就朝前楼跑,钱亮亮叫住他:“别舍近求远了,这儿吧台的公厕我让他们打开了。”
李二哥就又掉头跑回了四号楼大厅,一头钻进了吧台后面的公厕。
这时候齐红从前楼过来了,钱亮亮就问她:“你们晚上工作餐都吃了些什么?”
齐红嘴唇干干的,看样子泻得不轻,有些脱水,钱亮亮让吧台的服务员给她拿来一瓶矿泉水,齐红喝了两口才说:“晚上我记得有四个凉菜,一个凉拌土豆丝,一个拍黄瓜,一个五香牛肉,一个芝麻皮蛋。热菜也是四个,一个土豆炖牛肉,一个麻辣豆腐,一个青椒肉丝,一个煎螃蟹……”
窝头打断了她:“这就对了,肯定是螃蟹闹的。那个螃蟹我早就说过不能再用了,这不,趁我不在就又用上了。”
这时候李二哥从厕所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拉着前门拉链,钱亮亮说:“你就不能收拾齐整了再出来?好赖也是个局长,注意点形象好不好?”李二哥见齐红在场,就挺不好意思,没跟钱亮亮顶嘴。
窝头说:“我倒想了个主意,马上就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李二哥连忙催促他说,窝头装模做样地看钱亮亮,用眼睛请示他该不该说。钱亮亮说:“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下了毒,当着李局长的面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啥也不能隐瞒。”
窝头这才说:“你们这些人里头有没有下午也在大餐厅吃工作餐却没有拉肚子的人?”
李二哥说:“这我倒没注意,我过去问问。”
窝头说:“要是有你就问问他们吃没吃煎螃蟹。”
李二哥抬屁股就走了,这时候李大夫拿来几个纸包,对钱亮亮说:“我这儿只有这么几包痢特灵,先给值班的人服了吧。”
齐红赶紧拿过一包药倒出来两粒就着矿泉水冲了下去:“我得先吃两粒,受不了啦。”
正说着李二哥回来了,告诉他们:“有四个人没拉肚子,三个是没吃煎螃蟹,一个吃了觉着蟹肉黏糊糊的不可口就没再吃。”
窝头说:“这就对了,保险是吃螃蟹吃坏了。螃蟹那玩意儿本身就是活着吃的东西,咱们在内地,吃不上活的就只能吃冷冻的,冷冻的也得保鲜,放时间长了照样腐败祸害人,也怪你们嘴馋,就那破螃蟹用葱姜蒜硬压住味儿,你们也当好东西吃,能不拉稀吗?”
李二哥骂他:“嘿,你这窝头可真不是东西,既然你知道那玩意儿不能吃为啥还给我们做?我们吃了你们的东西中毒了,你不承担责任倒说我们嘴馋,告诉你,这件事情完不了,我非得……”
窝头拦住他说:“好我的李二哥呢,你想想,别说你是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你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凭我跟你的感情我能给你吃那种东西吗?这件事情可怪不着我,你认真查查,是谁下毒你抓谁。”
钱亮亮拦住他们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先赶紧把大家的腹泻止住最重要,而且这件事情在首长离开前一定要保密,一切问题等接待任务完了以后再处理。李局长,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李二哥点点头:“现在千万不能乱了套,李大夫,你跟齐红先去送药,拉得严重的先接到医务室治疗,不严重的吃点药坚守岗位。”
钱亮亮接着说:“李局长,平常咱们开玩笑归开玩笑,今天咱们可不敢把这件事情当玩笑开,你的人病得严重的赶紧换下来,不然明天首长一看我们的人一个个萎靡不振像抽了大烟,对你们的印象可就太不好了。当然,这件事情的责任全在我们宾馆,过后该怎么处理我们绝对没二话,眼下的差事一定得办好,你说对不对?”
李二哥说:“就是这话,这样,我去安排我们那边的事情,你也把你们这边的事情安排好,明天我们都到外面定盒饭,你们的饭我们可不敢再吃了。”
钱亮亮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就急了,一把拉住他:“李局长,你这是给我上眼药还是跟书记、市长过不去?”
李二哥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部下在你们这儿吃那么可怜巴巴的一口工作餐,然后把肚子里那点可怜巴巴的油水都拉到厕所里去吧?”
钱亮亮说:“这不就是一次偶然事件吗?一到开饭时间从外头给你们送盒饭,你也不想想会造成什么影响?让首长的随同人员看见怎么解释?这绝对不行,如果你非要这么干我马上给常书记打电话,他同意了你们全都撤退我也管不着,我们照样得把接待工作搞好。”
李二哥正是因为有时候二百五劲会发作才得了这么个绰号,正常的情况下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听钱亮亮拿常书记来吓唬他,哼哼冷笑,仿佛钱亮亮是公安机关已经掌握了犯罪证据却拒不交代罪行的犯人:“钱处长,你别拿书记吓唬我,我明天要是还吃你们的狗屁工作餐我就不是我妈养的。”说完,可能肚子里又闹腾开了,三步并作两步朝厕所奔去。
钱亮亮发愁了,如果李二哥真的这样执迷不悟坚持要从外头定盒饭,造成的影响肯定是轰动性的,上面问起来钱亮亮就会非常难堪。窝头说:“别理李二球,明天工作餐咱们照做,做点好的,再配上啤酒,他们爱吃不吃。从外面叫盒饭,门都没有,告诉门卫不让进就行了。”李二球是李二哥的同义词,都有二百五、冒失鬼的含义,使用情况得看使用人的情绪而定,就现在钱亮亮和窝头对他的看法而言,使用“李二球”称呼这位公安局常务副局长比使用“李二哥”更加恰当。
钱亮亮说:“老沃,这件事情麻烦大着呢,过后怎么办现在谁也说不清,对付李二球就先按你说的办,明天工作餐的事你也一手管起来,可别再出什么问题了。如果他硬要在外面定盒饭,门卫都是他管着,谁也挡不住。我给常书记汇报一下,领导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正说着拉黄金叶到医院取药的警车风驰电掣地回来了,黄金叶一下车先往厕所跑,钱亮亮对她有气,不管她能不能憋得住肚子里的稀屎,叫住了她说:“从现在的情况看,大家就是吃了煎螃蟹闹出来的病,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明天起,工作餐由窝头统一安排,你赶紧找李大夫把药给大家发下去,抽个时间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个书面材料,我估计有关部门肯定得查清楚,实事求是,不夸大也不隐瞒。”
黄金叶的脸绷得活像一张生了锈的铁皮,她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愣了一阵,说了声“好吧”就转身朝厕所跑去。钱亮亮接着就给常书记打电话,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给常书记汇报了一遍之后,常书记的反应却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强烈,常书记问他:“首长和陪同人员你确定没问题吗?”钱亮亮说:“保证没问题,您、我跟他们都吃的一样的东西,要有问题我们肯定也开始发作了。”
虽然隔着电话线看不见常书记的表情,钱亮亮却仍然清楚地感到常书记舒了一口气,然后对钱亮亮说:“闹肚子的人赶紧吃药,吃药止不住的就换岗立刻送医院就医,还有,所有有关人员都要通知到,这件事情要绝对保密,如果客人知道了,谁说出去了追究谁的政治责任严肃处理。李副局长那边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全面配合你,如果他再坚持订盒饭,我就让他换岗,叫老张顶上去,这个时候不知道顾全大局,这种干部能用吗?你刚才说的意见我同意,就按你定的办,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常书记说的老张是市公安局局长。
跟常书记通过电话,钱亮亮的心情轻松了许多,现在的问题是找李二哥做好工作,都是同一个市委领导下的干部,大家都是为了工作,闹得脸红脖子粗的不值得。有了常书记的坚定支持,钱亮亮有了底气,有了底气对李二哥也就宽容了许多,换位想想,如果自己是李二哥,辛辛苦苦给首长站岗放哨结果还被闹得一晚上拜会几十趟厕所,心情肯定也不会好。
想到这儿,钱亮亮就去找李二哥,却见窝头还守在外头,就说:“你去休息吧,明天还得忙。”
窝头说:“这种时候谁能睡得着,我就在这儿候着,万一有什么事跑个腿总行。”
难得见到窝头有这么一本正经的表情,钱亮亮突然想起了那句叫人说烂了的俗话:患难见真情!窝头这人还真不错,感情上顿时对窝头贴近了许多,便说:“那也好,有什么事儿我找你。”
钱亮亮转身去找李二哥,跑到楼上才知道首长已经回房间了,到处跑了一圈才打听到李二哥回他们设在宾馆的值班室了,就到保卫值班室找他。李二哥躺在床上休息,一见面就阴阳怪气地损他:“钱处长,到底是书记的嫡系部队啊,把我们吃得跑肚拉稀你倒恶人先告状,让书记把我臭骂一顿,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公理了?”
看来常书记刚才接过电话之后又直接给李二哥打了电话,说不定还臭骂了他一顿。钱亮亮有了宽容合作的想法,对这位李二哥自然不会再针尖对麦芒地顶撞,换了一副嘴脸对付他:“李局长,我可没告你的状,还不是你李局长逼的,我不得不给领导汇报一下情况。别的都不说了,就说你手下那帮弟兄,在我们这儿值勤,却在外头订快餐,今后我们还有什么脸再见他们?他们不得把我钱亮亮骂死?要是领导知道了,公安局的同志在金龙宾馆值勤金龙宾馆让人家自己订快餐,领导能放过我们吗?再说了,你也知道,工作餐标准就是每人十块钱,今天黄金叶也是好意,觉得大家都挺辛苦,为的都是同一个目标把接待首长的工作搞好,所以额外给大家上点好东西,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你也应该理解,又不是谁故意的,就是想故意也没那个胆啊。”
李二哥吃软不吃硬,见钱亮亮低声下气地解释,虽然不是正式道歉,却也跟道歉差不多,便也转了态度:“刚才常书记也不让我们在外头订快餐,让我们顾全大局,我就是有点气,你说我们也没什么高的要求,也不敢对你们提什么高的要求,就要求吃得干净卫生别闹病就行,连这都办不到,整得我们这些人没完没了地往厕所跑,肚子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不说了,万一出个什么事儿,谁有精神处理?出了问题谁承担得起责任?”
听他这么一说,钱亮亮就明白了,常书记讲究了策略,并没有对李二哥严词申斥,而是对他做了劝说,这样就避免了李二哥与他产生对立情绪,影响工作配合,同时也表明了市委书记对这件事情的正式态度。李二哥毕竟不是黑道、土匪,对市委书记的亲口指示不敢不服从。钱亮亮说:“这件事情责任在我们,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们都是金州市负责接待首长的一个整体,出了什么问题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明天工作餐我让窝头亲自安排,一桌十个人,八菜一汤,保证你们满意。另外再给大家上点啤酒,白酒不敢喝,怕影响值勤,啤酒喝一点算是解渴。等接待任务完成了,我们一定好好招待大家一顿,算我们对大家道歉,你看行不行?”
李二哥反倒不好意思了,说:“那倒也没必要,既然上面有规定,十块钱的伙食我们没意见,我也不是闹着想吃什么,就是看着弟兄们跑肚拉稀站不直身子还得值勤站岗,心里难受得很,你千万别……”
钱亮亮说:“别,就这么定了,这么大个金龙宾馆每桌多上几个菜有什么?都是我们自己人吃了又没便宜外人,怕什么?谁有意见我顶着。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常书记让我跟你一定要商量着办好,就是这件事情在接待任务没有完成前一定要保密,尤其不能让首长跟他的工作人员知道,也不能让省委领导知道,如果首长或者他身边的人还有省委领导知道了,我们金州市就丢大脸了,任何问题都等到首长走了以后再处理。”
李二哥说:“刚才常书记在电话上也跟我说了,我这边的人我负责,你那边的人你负责,估计问题不大,你想想,我们连首长的边都挨不上,哪有跟首长说话的份儿?想给人家说也没机会。”
李二哥急急忙忙跑去封他部下的嘴去了。李二哥一走,钱亮亮也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钻到卫生间里冲了个澡,本来已经困倦的身体和脑袋突然又清醒起来。
今天是忙碌的一天,也是波澜起伏的一天,结局却不太好,发生了集体跑肚拉稀事件,但愿明天顺顺当当的不要再出现任何问题。黄金叶这个女人平时看着精明强干,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捅娄子,今天这件事绝不会就此了结,黄金叶不知道会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电话铃的震响把钱亮亮吓了一跳:“喂,哪一位?什么事?”钱亮亮对这深夜突兀而来的电话非常恼火,却不敢显示出一丝的不满,谁知道是不是哪位领导半夜三更发神经,突然想起自认为非常重要的事儿给钱亮亮下指示。他尽量让自己那受到惊吓后变得干涩的声音显得温柔一些。话筒里没有人搭腔,却能感受到有人在呼吸,不知为什么,钱亮亮觉得话筒对面应该是个女人,会不会是自己的老婆半夜三更来查岗?
“橘子吗?干吗,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着火了吗?”橘子是他对妻子的称呼,这个称呼跟他老婆的姓氏有点关系,他老婆姓鞠。但是,这个昵称真正的来源却是他们头一次办男女大事的时候。那一天橘子穿了一件橘红色的羽绒服,圆滚滚的看上去活像一只硕大无朋的柑橘。他们刚刚结婚登记回来,在此之前,他们虽然也有过种种亲密行为,橘子却一直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没有让钱亮亮攻破。在钱亮亮的那间单身宿舍,已经确定的法律关系让橘子投降了,钱亮亮如同拿到驾驶执照的司机理直气壮地开车上路,一层层地扒掉她的衣裳,橘子则老老实实绯红了脸任他胡为。因为这天是结婚登记的喜日子,所以橘子身上一层层都是不同深浅的红色:橘红的羽绒服,桃红的棉毛衫,大红的内衣裤……然而,昏头胀脑的钱亮亮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只有那件橘红色的羽绒服最为鲜明,最为生动的部分就是橘子那洁白的胴体。橘红的外衣跟洁白的胴体再加上剥离的动作,让钱亮亮觉得那天自己是在剥开一只美妙无比的柑橘,然后便是肆无忌惮的采摘和品尝,味道甘美到让他忘乎所以,以致于喃喃不觉地呼唤起来:“橘子,你是一颗大橘子……”从那以后,橘子便取代了妻子的名字成了她的昵称。
“橘子吗?你搞什么鬼?看看几点了,再不说话我挂了。”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喘息声,仍然没有答话,钱亮亮真的准备挂电话了,他断定是橘子在跟他捣鬼,她肯定是想听听房间里还有没有别人的动静。自从他当了接待处长以后,橘子在得意洋洋的同时也有些精神过敏的症状,相应地加大了对他的监管力度,像今天晚上打这种电话,过去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儿。
“钱处长是我。橘子是谁呀?”
钱亮亮愣了,片刻之后才分辨出来,电话那头根本不是什么橘子,而是黄金叶。听着是黄金叶,钱亮亮却不敢贸然认定就是她,试探着问:“你是谁呀?”
对方叹息了一声,柔柔的,有几分凄楚:“我,黄金叶,你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钱亮亮紧张起来了,这么晚黄金叶给他打电话,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又出什么事了吗?”
黄金叶没说话,却能听到话筒里的喘息声,深夜在话筒里听女人的喘息,有几分诡异,又有几分魅惑。钱亮亮追问她:“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黄金叶又叹息了一声才说:“没出啥事,我睡不着。”
钱亮亮脑子发懵,心脏怦怦跳荡起来,一个女人半夜三更打来电话告诉你她睡不着,不由人不心情紧张情绪激荡。在钱亮亮心目中,黄金叶是一朵美丽的大牡丹,好看,却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他认定像黄金叶那种女人的心思说好听了都在工作上,说透彻了就是在仕途、金钱、地位上,不可能用在男女之情上,即便是跟她丈夫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男女之情。
虽然他跟黄金叶的关系相处得非常融洽,可是他相信任何一个男人跟黄金叶这样的女人关系都不会不融洽,女人的美貌就是化解男人敌意的溶剂。牡丹虽美却不会专为某一个人开放,大家都可以观赏,正是因为他认为黄金叶跟任何一个男人的关系都会非常融洽,钱亮亮虽然有时候难免对黄金叶想入非非,那不过是任何一个男人对了漂亮女人都可能出现的幻想,理智上他却从来没有奢望能跟黄金叶那种女人的关系超出同事的范畴。
“你困不困?我想跟你聊聊。”
钱亮亮刚才很困,让黄金叶这么一惊现在一点也不困了,便说不困,有什么事就说吧。
黄金叶说:“电话上说不清,我到你房间里去吧。”
钱亮亮犹豫了:“深更半夜的……”
黄金叶笑了:“深更半夜怎么了?怕孤男寡女让人说闲话是不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钱亮亮胆子也壮了,说:“我是怕你怕,我怕什么。”
“好,那我就过来了。”黄金叶撂了电话,钱亮亮便赶紧起来穿衣服,然后又把房门打开虚掩着等她。
过了一阵就听见黄金叶悄悄地推门进来,然后又将门关严了。钱亮亮的心脏再一次跳荡起来,这一次跳得格外剧烈,以致于血液像高压泵打出来的激流,向身体各个部分冲击,不光脑袋发胀,浑身各个部分都开始鼓胀起来,这种剧烈的反应让钱亮亮自己都感到吃惊。
黄金叶的种种举动带有强烈的暧昧意味,她没有穿外衣,薄薄的羊绒衫紧紧包裹着窈窕却又丰腴的身躯,身上峰峦起伏跌宕有致,脸色在灯光的映照下苍白如雪,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卷曲着活像奔腾而下的瀑布,一进来就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手背支撑着下巴,从表情到姿态都显得那么愁眉不展楚楚可怜。黄金叶平日留给外界的绝对是一副干练、精明的女强人形象。此时,女人脆弱、胆小的本质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暴露出来。钱亮亮看到了她的另一面,由不得便对她有了些许的怜意。
“怎么,出什么事了?”钱亮亮问话的时候觉得嗓子干干的有些发痒,活像突然患了感冒。
“钱处长,我该怎么办呀,这一道关口我可能过不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承担不了啊。”
钱亮亮明白了,她原来是为这件事情,也难怪她夜不能寐,出了这种事情主要责任人肯定要受到严肃处理。这件事情涉及到那么多人,想包也包不住,说不定牵连着钱亮亮都得受处分。黄金叶还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我也是好心,觉得大家都挺辛苦,能给大家吃好点就尽量吃好点,谁想到能出这种事情。螃蟹我前几天还请市防疫检疫所抽样化验了,卫生标准完全在许可范围之内啊,怎么就能吃坏肚子呢?钱处长你说我可怎么办啊?到时候这件事情肯定得砸到我头上,我怎么办哪?”
钱亮亮到了这种时候只好先安慰她:“你也别太着急,事情已经出了光着急有什么用?还是先想想怎么样把损害降到最低,把影响收缩到最小范围,然后实事求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这种事情瞒也瞒不过去,我已经向常书记汇报过了,常书记好像还没生气。”
黄金叶说:“你是不知道,常书记生气不生气根本不会表现出来,这件事情他肯定得追究。如果这件事情让首长和他的陪同人员知道了,那我的下场就会更惨。即便是常书记能放过我,王市长和其他领导也不会放过。咱们宾馆内部也会有人趁机落井下石,这件事情想不了了之是不可能的。这一件事情就足够把我这一辈子毁了,我简直不敢想这件事情的后果,一想我就手脚冰凉,浑身冒冷汗,不信你摸摸我的手……”黄金叶说到这儿果真把她的手塞到了钱亮亮的手里,也许是钱亮亮的手特别热,就显得她的手特别的冰凉,柔软滑润的感觉让钱亮亮怦然心动,他有些怕,也有些不知所措,却又舍不得放掉手里的那种柔润滑腻的感觉。黄金叶善解人意,她没有马上抽回自己的手,却也没有就那么让钱亮亮握着自己的手,假装用手整理鬓发,很自然地收回了手。
钱亮亮的手上还留着那种滑腻腻的感觉,头脑还处在热辣辣的余波中,黄金叶接着往下说了:“钱处长,我这一次遇到难处了,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过了这一关,不然我这前半辈子就白干了。想一想,辛辛苦苦任劳任怨,整天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地忙碌操劳,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光都耗在这金龙宾馆了,结果再落这么个下场,我、我、我连死的心都有……”
眼泪是女人化解自己困境的装备,漂亮女人的眼泪更加具有杀伤力。同时,哭泣中的女人也是防御能力最为薄弱的女人,就像有了管涌的大堤,很容易崩溃。中年美女黄金叶的一哭,楚楚动人,虽不能撼天动地,却也让钱亮亮的心里满是同情和爱怜,更深人静,孤男寡女,钱亮亮心头热浪滚滚,忍不住就要把黄金叶揽到怀里,抚慰她、爱惜她……
震耳的电话铃声再次响了起来,钱亮亮激灵一下,活像正在洗桑拿的时候让人兜头浇了一瓢冰水,大脑顿时清醒过来,沸腾的血液也像撤了火的油锅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拿起电话,还没顾得上“喂”一声,橘子便在电话那头嚷嚷起来:“你看看几点了,回不回家?”
钱亮亮看了一眼黄金叶,黄金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接电话,却屏声静气,怕自己的声息传到电话里。
“今天晚上我哪能回家,你也不是不知道,有重要的接待任务。”
橘子说:“我知道,你不回来也得打个电话呀,天凉了,晚上把被子盖好。”
妻子的关怀让钱亮亮有些愧疚,连连答应着,然后说还有事没有?没有我就睡觉了。
橘子又说:“还有,把门关严点,别让人进来了,你也别没事到处乱窜,老老实实在自己屋里呆着,说不定下半夜我高兴了还要给你打电话呢。”
钱亮亮苦笑着说:“行了,别啰唆了,你要是不放心就过来陪我算了。”
橘子说:“陪你谁陪儿子?”
钱亮亮说:“再没事我就睡了,明天事还多着呢。”
放了电话,钱亮亮自我解嘲地说:“我老婆打电话查岗。”
黄金叶抿嘴一笑:“你老婆管得真严。”
橘子的电话像是陈年老醋,酸,却能清心醒脑,钱亮亮彻底恢复了冷静和理智,对黄金叶说:“黄总,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其实你我说了都不算,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承诺,我保证不会推托我自己的责任,同时我也保证不会落井下石,只要不违反原则,我会尽量帮你,你放心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情还多着呢,任何事情、任何问题都等完成这次接待任务以后再说。”
黄金叶是个聪明到极点的人,钱亮亮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说了声那好,钱处长你也早点休息吧,便离开了钱亮亮的房间,临出门的时候还说了声“晚安”。
黄金叶走了,钱亮亮却晚安不了,放下电话,脑子里满都是黄金叶的倩影,那洁白的面庞红润的唇,披到肩头迎风飘扬的秀发,婀娜多姿性感诱人的身腰,高级化妆品和女人洁净肌体混合成的味道……钱亮亮拿不准黄金叶为了避祸保住总经理的位置会不会真的舍身相就,一切迹象都告诉他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可是,钱亮亮却仍然不敢相信,黄金叶会如此轻率地挥霍女人最宝贵的东西。转念又想,也许是自己自作多情,如果黄金叶真有那个意思,直接投入到书记、市长那样的人物身上,效果更佳,能量更大,何必对他这个小小的处长下那么大本钱呢?不管怎么说,差点发生的事情让钱亮亮后怕,如果他真的跟黄金叶超越了上下级的界限,很难想象今后还怎么能坦然面对橘子跟儿子,生活将会像方向失灵的汽车,结局不堪设想。反之,如果人家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他却跟着感觉丧失理智企图对黄金叶不轨,那他就会非常狼狈难以下台,结局难料。
钱亮亮辗转反侧,思前想后,一直折腾到凌晨才蒙眬睡去,睡着了却开始做梦。梦的开头部分是黄金叶跟一个男人牵着手在金龙宾馆的花丛小路中漫步,他则在后面满腹嫉妒地跟踪,他一直想看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如果那样他就得绕到他们前面,可是他又怕他们发现他。蓦地,那个男人回头朝他得意地呵呵冷笑,他惊讶地发现,那个男人居然是常书记,而黄金叶却没有发现他,反而将脑袋亲昵地依在了常书记的肩膀上。常书记搂住了黄金叶,脸却依然朝着他,一直在呵呵冷笑,似乎在向他示威,又像是在嘲笑他。后来梦境便开始变得荒唐淫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会儿是齐红,一会儿是黄金叶,一会儿又是他家橘子,一个女人变幻着不同的身份跟他疯狂地颠鸾倒凤……电话铃声将他从美梦中惊醒,晨曦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像银色的扇面将房间分割成大小不一的阴影。他拿起话筒,是黄金叶,他问黄金叶有什么事,黄金叶说怕他睡过头耽误事,打电话给他叫床。他赶紧爬起来到卫生间盥洗,无意中想起了黄金叶说给他叫床,“叫床”这个词儿让他忍俊不已,自己在卫生间里呵呵呵地傻笑了一阵,心情这才松弛下来。
接待处处长十三
钱亮亮知道领导们今天肯定早早就会来到宾馆等着陪同首长下去视察,穿好衣服就急急忙忙往一六八房间走。常书记来得早,站在房间里甩胳膊蹬腿地盯着电视机的屏幕醒神。
电视屏幕上一帮半裸的男女正在踢腿甩胳膊地做健身操,常书记也跟着人家凑热闹。钱亮亮问他吃过早餐没有,常书记说没有,但是已经告诉餐厅去弄了。常书记没有说让谁告诉餐厅为他弄早餐,钱亮亮估计是黄金叶,像是为了证实钱亮亮的判断,黄金叶果然用托盘送来了早餐。不过,黄金叶送过来的早餐带了他的份儿,煎蛋、面包、果酱、牛奶,油条、豆浆、馒头、稀饭和小咸菜、豆腐乳,中西结合,包括碗筷都是双份。
“我就知道你要过来等常书记,就把你的早饭一起带过来了。”黄金叶解释说,表情是下级对上级的正经和恭敬,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钱亮亮不能不对她感到佩服,这个女人确实不寻常。转念想想,黄金叶这样做也没什么不正常的,昨天晚上确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钱亮亮想到这本来可能是她跟常书记两人的份,结果他来了黄金叶就顺水推舟地说是给他准备的,心里这么想脸上却装糊涂说:“这么多我跟常书记吃不完就浪费了,你干脆一起吃,反正你也没吃呢。”
常书记也热情洋溢地招呼她:“对对对,小黄一起吃,钱处长,你让服务员再送一份碗筷来。”
黄金叶连忙说:“我自己去拿,钱处长你别动窝了,赶紧吃别凉了。”说着跑到门口对服务台值班的服务员说:“给我拿一副碗筷过来。”
不能不承认,黄金叶确实是一个非常机敏乖巧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钱亮亮一直不明白的是,她的这种功能是先天具备所以才当了金龙宾馆的总经理,还是当了金龙宾馆的总经理之后才磨炼出来的。钱亮亮在这方面非常佩服她,认为她身上有阿庆嫂的素质。
吃饭的时候,常书记才问他们:“昨天晚上的事情没什么影响吧?”
钱亮亮本能地觉得,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把事情说严重了,说严重了对他跟黄金叶谁都没有好处,就说:“不要紧,基本上正常了。”
常书记又问:“你们估计是什么问题?”
钱亮亮说:“我和李副局长、黄金叶还有窝头他们分析了一下,估计是昨天晚饭时候给大家吃的食物可能有些变质,具体说可能是螃蟹在冷库保存时间长了一点。”
常书记乜斜了黄金叶一眼,黄金叶的脸红了又红,钱亮亮并不知道常书记曾经提醒过黄金叶不要再用那些质量不好的螃蟹了,所以看到他们这种相互会意的眼神交流就有点不快,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事瞒着他。他的表情泄露了他的心情,黄金叶跟常书记都是人尖子里的人尖子,哪里会注意不到他的反应,常书记漫不经心地对黄金叶说:“我早就说过你那些螃蟹就不要再用了,你就是舍不得那几个钱。”这句话是对他刚才乜斜黄金叶那一眼的注解。
黄金叶说:“这件事情怪我,”然后对钱亮亮说,“常书记上一次就提醒我,说那批螃蟹时间太长,我是怕造成浪费,想着不管怎么说一直在冷库里放着,能用就用了,没想到真的用出问题了。”
当着黄金叶的面,钱亮亮不好多说什么,反过来还得主动承担责任:“这件事情怪我,我看工作餐的标准太低了,大家都挺辛苦,身上的责任又大,就让黄金叶给加点好菜,当时没有准备别的东西,只好用螃蟹,想着好赖也是海鲜嘛,再说了,螃蟹也是经过检疫局检疫化验过的,完全符合卫生标准,没想到就吃出问题了,可能是从冷库里头拉出来融化的时候有点感染……”
常书记摆摆手打断了他:“你们也是,以为带腥味的就是海鲜啊?这件事情先别提了,以后再说。”
王市长这个时候闯了进来,见他们正在吃早饭,故意大惊小怪地说:“这有饭吃啊?
早知如此我就不在家吃饭了。”
常书记说:“你别装了,金龙宾馆啥时候缺你吃的了?还是你老伴关心爱护你,总觉得外头的饭没有她做的可口营养。”
王市长问钱亮亮:“你们咋搞的,我听说昨天你们的工作餐把人吃得跑肚拉稀的。”
常书记正在喝稀饭,夸张地把碗往桌上一说:“你个老王真出息,是不是看我在这吃顿早饭气不平?”
王市长哈哈大笑起来:“那有什么?我说的是跑肚拉稀,又不是说跑肚拉稀饭。”
两位主要领导的神情很轻松,似乎根本没有把昨天的事当成事儿,钱亮亮和黄金叶不由自主同时松了口气。
这时候窝头跑过来传话:首长已经进餐厅了。王市长马上下命令:“钱处长,赶快过去照应,我和常书记到四号楼等他们。”
工作车都开过来停在四号楼的前面,常书记跟王市长弄不清是像昨天迎接首长的时候那样上首长的车,还是坐自己的车跟着走,见到书记和市长尴尬,钱亮亮连忙上前敲贾秘书挨着的窗户,贾秘书从车上下来问他:“亮子啥事?”
钱亮亮就问他:“我们常书记和王市长他们直接走还是跟首长的车?”
贾秘书作主了:“昨天不就是跟首长的车一起过来的吗?今天当然还是跟首长坐一辆车,路上可以随时介绍情况,两位领导请上车吧,我还以为你们有什么事情要安排,就在车上等你们呢。”
贾秘书既作了主又作了解释,常书记跟王市长顿时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心情舒畅了许多。
常书记上车的时候,盯了钱亮亮一眼,王市长上车的时候也盯了钱亮亮一眼,似乎钱亮亮犯了什么错误,又像是钱亮亮脸上沾了一块鼻涕自己没发现。钱亮亮想问问他们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车却已经开动了,闹得钱亮亮一上午心里都犯嘀咕。
车队一走,金龙宾馆顿时清静下来,就像台风眼,四周倒海翻江,核心地区却风平浪静日白天青。不过清静并不等于轻松。
齐红推门进来字斟句酌地说:“钱处长,昨天晚上出那么大的事儿,你不让我说我还是得说,你得心里有数,这件事情肯定不会轻易了结……”
钱亮亮这会儿实在是不愿意研究那件事情,就想制止齐红,齐红却抢先说:“你要不让我说,我可以不说,可是别人也得照样说。”
钱亮亮问她:“别人谁说了?说什么?”
齐红说:“黄金叶呗,她说昨天那件事情跟她根本就没关系,还说上有天,下有地,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地陷下去有小个垫着,再怎么也轮不着她承担责任。”
钱亮亮一听这话顿时就火冒三丈,昨天晚上黄金叶还那副德性,转过脸又这么说,事情还没咋样就开始上推下卸,到时候由着她这么干,责任还不都成了钱亮亮的,钱亮亮铁青着脸说:“你马上把黄金叶给我找来。”
齐红撇撇嘴:“找她来有什么用,她能承认吗?最终还不是跟我纠缠不清。钱处长你也是的,我是怕你不明不白地还帮着人家,反过来让人家给卖了,这才给你透个信息,你这么直统统地问她,反过来说我扯老婆舌,今后有什么话谁还敢给你说。”
钱亮亮承认齐红说得有道理,不管黄金叶是不是这么说了,如果把她叫来跟齐红对质,事情只会越闹越复杂,弄不好他还会扯进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口舌是非里,转念间又想起了李百威的话,于是冷静下来,打定主意,不管黄金叶说没说过这种话,他都抱姑妄听之的态度,想弄清这种事儿,就跟想从泥汤里捞鱼一样,闹得满身污泥也不见得能抓住鱼。
齐红也说:“你要是相信我,多个心眼就是了,要是不相信我,就当我啥也没说。”
正在这时门岗打来电话,通报说首长的车队回来了,钱亮亮说:“首长回来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心里有数就行了。”
齐红会意一笑,好像她跟钱亮亮建立了什么默契似的飘然离去,留下了一股淡雅的芬芳,是那种兰花和茉莉花混合成的味道。看着飘然离去的齐红,钱亮亮在心里暗忖:齐红跟黄金叶不同,这真是个妖精一样的女人,是那种既可爱又吓人的妖精。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第三天的下午,在金龙宾馆的会议厅召开了全市局处级以上干部大会,算是首长跟金州市的干部正式见面,也是告别。会议结束后,首长为了感谢金州市的热情接待和金龙宾馆工作人员的周到服务,跟市领导合影留念,又跟金龙宾馆的服务人员合影留念。
分手的时候,钱亮亮想起贾秘书说让提醒他一声,给他留个电话,担心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要出发没有机会,便趁晚饭后首长回房间的时候捅了他一把,贾秘书便滞后几步,塞给钱亮亮一张纸条,说:“这一回陪首长出来,没有机会好好聊聊,给你留个电话,今后电话联系,到了北京一定找我。”钱亮亮小心翼翼地把写着他电话号码的纸片夹进了笔记本。
接待处处长十四
自从中央级的新闻媒体对金州市进行了专题报道,尤其是中央首长到金州市考察的新闻播发以后,金州市也成了各种媒体关注的小小热点,竟然也涌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金州热,各种媒体的记者们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地跑到金州来挖新闻、拉广告。于是金龙宾馆和市委宣传部也联系得更加紧密了,宣传部要陪同,安排那些各种层次、各种地方跑来的记者,金龙宾馆要配合宣传部做好接待工作,宣传部的张处长也成了金龙宾馆的常客。张处长跟钱亮亮的关系处得挺好,经常陪着记者到外面的娱乐场所潇洒,然后拿了发票到金龙宾馆报销,钱亮亮知道张处长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也就不卡他,实报实销。黄金叶、窝头知道他跟钱亮亮关系好,他接待客人的时候标准之外多上一道菜、多喝一杯酒之类的事情也就随便他。宣传部上上下下便都说张处长在金龙宾馆有面子,凡是需要跟接待处联系的事情就都让他出面。
省报记者老曹是个风流人物,来过金州市几回,给金州市写过几篇有点分量的报道,他一来宣传部的张处长就成了三陪,陪吃陪喝陪玩。跟他同时到达的还有记者小葛,小葛是《中原晨报》的记者,金州市没人听说过这个报纸,也不知道这个《中原晨报》的记者跑到金州市来干什么。小葛拿着记者证、介绍信到宣传部备案,宣传部看他貌不出众,报纸又名不见经传,便也没拿他当回事,应付了一下,介绍到金龙宾馆住下便没人再搭理他,连房费都是他自己掏。同样是记者到了金州待遇天差地别,小葛心里自然极不平衡,便有了找毛病挑问题的念头。省报记者老曹却又不争气,天天晚上都要到娱乐场所潇洒,张处长怕得要死,他却毫不在乎,还说如果张处长不好报销他自己掏腰包。张处长是个厚道人,哪里能让他掏腰包,可是只要不让他掏腰包,他潇洒张处长就得陪着,等着拿发票回来找钱亮亮签字走账。
常走夜路难免遇鬼,常走河边难免湿鞋,第二天曹记者就要回省城了,张处长代表宣传部给他饯行,酒足饭饱之后曹记者又拉了张处长到红月亮歌舞厅潇洒,要了个小包间,挑了两个小姐,陪吃陪喝陪着唱歌。金州市的这种歌舞厅小包间里大都有隔墙,外面是KTV,里面就是临时洞房,只要客人愿意,马上就可以入洞房做一回露水夫妻。价钱由客人跟小姐面议,歌舞厅提成五十,剩下的都归小姐。于是这里的小姐积极性格外高,服务态度格外好,老曹已经来过两次,意犹未尽,临行前还要再“放松放松”。老曹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要干那种随地大小便的事儿,坐下不久就开始跟那个胖乎乎头发染成黄毛的小姐搂在了一处。
这种场合张处长只好陪着唱歌,算是给曹记者捧场。小姐们到了这个时候便千方百计地开始鼓励他们消费,酒水茶点要了一大桌,这些东西她们反过来可以向歌舞厅提成。张处长不敢碰陪自己的小姐,抓了话筒死不撒手,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会唱不会唱的歌都跟着吼,哪个小姐往他身上蹭一蹭,他就往后退一退,似乎我军游击战术的十六字方针他只记住了“敌进我退”这一条。退来退去就退到了沙发边沿,退无可退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逗得曹记者跟小姐们乐不可支,张处长赶紧对小姐说:“我是党员,二十岁就入党了。”小姐更乐了,打趣道:“我也是党员,昨天刚入的,到我们这儿的都是党员,不是党员不让进。”张处长就非常生气,不再搭理她们,硬了头皮撑着,只盼着曹记者赶紧撤退。曹记者却正在兴头上,搂了那个胖乎乎的黄毛把脑袋拱到人家肉囊囊的怀里,要检查人家有没有乳腺炎。又问人家一次多少钱,小姐说一次二百块,如果陪整宿五百块,曹记者就涎皮赖脸地跟人家讲价钱,说:“万水千山总是情,少给二十行不行?”那个小姐也挺风趣,笑呵呵地说:“人间哪有真情在,多赚十块是十块。”听得大家伙都笑起来,曹记者说就凭小姐对的这个对子,二百块钱就值,小姐就闹着让他掏二百块,他又不掏,小姐就扭在他的怀里撒娇,闹着闹着,曹记者就拥着小姐推开墙上的暗门进了小套间。
张处长也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又不敢也不好意思阻拦他,反正跟他这一段时间已经见多不怪了,就自管目不斜视地点了一串歌挨着排唱。看到同伴开始挣钱了,陪张处长的小姐就急了,一个劲朝他身上腻,嘟嘟囔囊地要陪他“潇洒潇洒”。张处长坚持敌进我退的方针,这间包厢的沙发贴着墙摆了一圈,让小姐追得围着屋子里也就整整转了一圈,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包厢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张处长吓了一跳,经验丰富的小姐马上抱脑袋蹲到了地上,张处长这才看清楚,进来的是一帮警察。张处长不怕警察,一来他自认为没干什么,二来他是市委宣传部的处长,到这里是公务接待,话说清楚了警察肯定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是警察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把他按到地上让他向小姐学习,抱了脑袋蹲下,不知道是哪个警察还随手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骂了一声:“狗日的嫖客。”备受屈辱的张处长这时候还在替曹记者担心,他明白,曹记者可是名副其实的嫖客,如果让人家抓了现行,那就麻烦大了。他担心什么警察偏偏就干什么,一个警察看着他跟那个小姐,另外两个警察就顺了墙壁敲敲打打地找暗门,那种暗门也就是给嫖客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真正要找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很快曹记者就半裸着跟那个小姐一起被警察从暗门里头的小房间掏了出来。
这时候再说啥也没有用了,张处长暗叫倒霉,心里连连叫苦,只好跟了曹记者还有那两个小姐一起让警察押着朝外头走,好在他的衣服整洁,不像曹记者,警察坚决不让他穿衣裳,就让他那么赤裸着身躯,抱着衣服朝外头走,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刚刚出门,迎面一个人端了照相机嘁哩喀喳地一顿拍照,张处长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中原晨报》的记者小葛。混乱中张处长那稀粥一样稀里糊涂的脑浆里居然灵光一闪:金州市让这家伙给操了。
钱亮亮接到派出所的电话非常纳闷,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怎么就打电话要召见他堂堂的接待处长?他再三问什么事情,对方又不说,只是说请他务必来一趟,来了就知道了。钱亮亮只好到派出所登门拜访,到了才知道,是张处长跟曹记者出了事儿。派出所抓到这种事儿,处理的时候弹性很大,罚款、拘留、拘役、通知单位领人等等。国家干部最怕的就是拘役和单位领人,张处长哪里敢让刮刀知道这件事儿,曹记者也不敢说自己的真实身份,怕人家通知报社,派出所又逼着让他们交罚款,说不然就要拘留他们十五天,他们身上没有那么多钱,没钱人家就不放人,他们又不敢让别的人来送钱,张处长被逼无奈,就想到了钱亮亮,让派出所通知钱亮亮来领他们。钱亮亮一到派出所,派出所就让他先交一万块钱罚款,钱亮亮说他要先见了人才能谈罚款的事儿,派出所就让他跟张处长和曹记者见了面。钱亮亮先问张处长怎么回事儿,张处长说自己啥也没干,就是到歌舞厅陪曹记者唱歌,性质属于公务接待。钱亮亮又问曹记者干什么了,曹记者提上裤子就不认账,趁机翻供,说他也没干啥,就是到KTV包厢唱了唱歌,就让派出所给弄来了,扭头还让张处长给他证明,张处长尴尬极了,既不能说他没嫖娼,也不能说他嫖娼了,只好干瞪着眼睛咽唾沫。曹记者一翻供把派出所长气得直跳脚,把他跟小姐当天晚上的供词摔到了他的脸上:“狗日的,屎还没干呢就抬屁股不认账了,告诉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领你回去。”
曹记者是一根老油条,认得钱亮亮是金州市的接待处长,胆也壮了,气也盛了,一口咬定是派出所的民警逼供信,他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才不得不那么交代的。他这么一说,钱亮亮也有些晕,不清楚是不是他真的受到冤枉了,就反过来问派出所的所长:“你们昨天晚上是不是统一的扫黄打非行动?”他之所以这么问,就是因为那种统一部署的扫黄打非行动容易冤枉人,管你是萝卜白菜还是土豆大葱全都一锅烩,只要是在歌舞厅、娱乐城、桑拿房等等那些地方的小包间里捉到的男女,一律按照卖淫嫖娼处理,罚款五千到一万不等,罚的顺当一罚了之,罚的不顺当就再送去劳教半个月,反正那种时候那种场合那种情况下警察也没办法一一鉴定谁嫖娼了谁没嫖娼,当事人也没办法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嫖娼,这种糊涂账只能一罚了之。如果昨天晚上是市里统一部署的扫黄打非行动,钱亮亮就相信他们八成是被冤枉的,因为他无论如何不相信张处长那种人会在金州市这块地盘上胡作非为。
“昨天晚上没什么扫黄打非行动,”派出所长自然知道钱亮亮这么问的用意,肯定地告诉他,“我们是接到举报专门过去抓他们的,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他,”所长指了指张处长,“在包厢里唱歌,没捉到现行,是不是嫖娼了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这个家伙躲在包厢的暗门子里头正干呢,我们抓他的时候他连裤子都没穿,那个小姐也交代了,人证物证齐全,抵赖只能加重对他的处理。”
钱亮亮听所长这么说就觉得这件事情难办,罚款他绝对不能替他们交,人却又绝对不能留在这里不管,只好征求张处长的意见:“张处长,你看怎么办?”
张处长又急又气,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反正我没干那种事情。”
张处长这一说倒提醒了钱亮亮,钱亮亮说:“既然这样我就找找他们领导,你看行不行?”他之所以这么问,是怕张处长顾面子不愿意别人知道这件事情,张处长这时候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不管不顾地说:“就找他们那个李二球,让他来看看他这些部下是怎么冤枉好人的。”
曹记者这种时候还想拉虎皮做外衣:“这可是市政府接待处的钱处长,你们可以不把我们当回事,可是你们总不能不把钱处长当回事吧?”
派出所所长说:“原来是钱处长,听说过,我相信我们局领导一定会遵章守纪支持我们执法办案,钱处长你说是不是?”
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知道要想善了不太容易了,就对派出所长说:“我是谁没关系,可是他们是谁我得告诉你,省得到时候真惹出麻烦你后悔来不及。这一位是市委宣传部的张处长,这一位是省报曹记者,张处长就是陪省报记者的,这件事情既然解决不了我就只好找你们上级了,你也别怪我告状。”
派出所所长犹豫了,问曹记者:“你真是记者?怎么没有记者证?”
曹记者说:“晚上出来又不采访带证件干什么?有身份证还不够吗?”这家伙知道自己晚上要干什么,所以出来的时候除了身份证什么证件也不带,既防警察,也防小姐。
钱亮亮只好给李二哥打电话,叫他无论如何马上过来一趟,李二哥说他正忙着,有什么事电话里头说,钱亮亮说事情很急你马上过来,李二哥又说是公事还是私事,公事就等我忙完了再说,私事我就百忙中抽空过去一趟。钱亮亮说既是公事也是私事公私兼顾,如果你不马上过来造成的一切后果由你负责,反正我话已经说到了,然后就挂了电话。李二哥随即又把电话打了过来,钱亮亮就是不接,他知道,如果一接电话李二哥肯定就得在电话里跟他啰唆,如果根本不接电话,李二哥那种人狗肚子存不住二两酥油,肯定急着知道到底有什么事儿,马上就得往这儿赶。果然过了不到半个小时,李二哥就乘了警车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钱亮亮截住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李二哥问:“他们到底干了没有?”钱亮亮说:“现在的问题不是干了没有,而是即便干了我们该怎么办,人家可是市委、市政府的贵客,即便干了点小小出格的事情,我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整治人家,你说说这是跟谁过不去?这是跟咱们金州市自己过不去。再说了,张处长那个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弄个女的扒光了让他干,他看明白不是他老婆他都得吓缩回去,他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情?把他捆在一块收拾,过后他不自杀才怪呢。”
李二哥问他:“你的意思是什么?”
钱亮亮口气坚定地说:“这还用问,放人,拉倒。”
李二哥说:“人家派出所不服。”
钱亮亮说:“不服你就让他们拿出人家嫖娼的确实证据来,你相信张处长那样的人会嫖娼吗?纯粹是胡说八道。”
李二哥就把派出所所长叫了过来下令:“把那两个人放了。”
派出所所长还要争辩,李二哥说:“少啰唆,让你放你就放,人家是记者微服私访,事先在局里备案了,你们这么干破坏了人家的采访计划,看在你们不了解情况的份儿上我就不追究你们了,今后多干点正经事儿,别一听到抓鸡就那么来劲,你们又不是属黄鼠狼的。罚那几个钱有什么用?金州市靠你们罚款能富起来吗?”李二哥发了话,派出所只好放人,钱亮亮总算是把张处长跟曹记者捞了出来。
钱亮亮以为这件事情画上了句号,谁知道过了几天《中原晨报》和一些门户网站就刊登出了《中原晨报》记者小葛撰写的长篇纪实《记者嫖娼,宣传部埋单》。报道绘声绘色,写得非常详尽,指名道姓地说了事情的整个过程,还配发了几幅照片,照片上曹记者狼狈不堪,半裸着让几个警察押着,张处长神情惶恐地跟在后面。这篇报道甚至连国外的一些中文报刊都作了转载,默默无闻的金州市立刻名扬全国、臭遍全球,省纪委、省委宣传部、省政府监察局联合派了专案组前来调查。结果可想而知,曹记者成了双开人物,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张处长也被撤职,调到文化馆当了普通群众。如今讲究的是从体制上、制度上制止腐败,调查组不知道怎么就调查到金州市接待客人的时候陪客人上舞场、下歌厅、洗桑拿已经成了普遍现象,于是接待工作也成了调查组整改意见中罗列的一项整改内容,市委、市政府连忙联合下发了《关于接待工作的几项补充规定》。
钱亮亮认真学习了这份最新规定,发现文件中比较重要的问题有三个:一是取消了过去所有规定后面“特殊情况须经市主要领导审批”的条款,今后所有接待工作就按照市里的统一规定办,市里领导不再批条子,也就是说今后没了“特殊情况”。二是明确规定今后市所属任何机关部门都不得在商业性的娱乐场所接待客人,凡是在商业性娱乐场所接待客人的费用一律不得报销。三是规定今后接待费用核销的时候一律根据市里确定的接待规格和接待标准核销费用,超出部分不予核销。如果真的严格按照这个规定办,钱亮亮估计接待费用每年至少可以节省百分之二十以上,而且对整肃接待风气也有好处。这份文件是直接针对钱亮亮管辖的这一摊事的,对他来说就是法令、规则。所以,他非常认真地组织金龙宾馆的工作人员学习,还再三强调要坚决按照文件规定办理,并且声明在接待处主管的范围内,谁违反了文件规定谁受罚。
开始执行文件规定头一个让钱亮亮得罪了的就是大刮刀。大刮刀派张处长的接班人李处长拿了一摞发票到金龙宾馆找黄金叶报销,黄金叶一看大部分都是社会上那些歌舞厅、娱乐城的发票,而且上面都有部长大刮刀的签字,脑子一转,想到了刚刚才下发不久的文件规定,就没像过去那样二话不说签字报销。可是她又不愿意得罪大刮刀,就把矛盾朝钱亮亮那里推:“哎呀,实在对不起李处长,现在有新规定,凡是在社会上娱乐场所消费的一律不给报销,即便我想报也没那个权了,这件事你得找钱处长。”
李处长马上急了,如果这两三千块钱的发票报不了,就得他自己负担,这可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宣传部是清水衙门,没有小金库,这笔费用如果处理不了,就得烂到自己手里。李处长越想越害怕,急匆匆地找钱亮亮签字。杜绝在社会上的娱乐场所接待来访客人是市委、市政府《关于接待工作的几项补充规定》里的重点,文件要求非常严格,没留任何余地,据说在讨论这条规定的时候,市纪委书记大为赞赏,说这是落实中央纪委关于严禁公务人员到娱乐场所公款消费的有效措施,自告奋勇地要动用纪委的力量对这个条款的执行情况实施监督。
这样一来,即便是钱亮亮签字了,金龙宾馆报销了,人家纪委查出来了也得追究他们的责任,所以等于这条路彻底堵死了。
钱亮亮看了看李处长的那一大摞发票,都是到什么歌舞厅、娱乐城唱歌跳舞的费用,其中肯定也包含了找小姐三陪的小费,谁心里都明白,到那种地方唱歌跳舞就是为了找三陪小姐,不为了找三陪小姐谁也不会到那种空气污浊,唱歌有如驴喊马叫的地方挨宰。一看到这些发票他就满肚子都是气,上一回张处长跟那个曹记者惹出那么大的事儿,大刮刀一推六二五,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具体经办人张处长身上,结果张处长辛辛苦苦奋斗了半辈子才得到的那顶处长帽子都给玩丢了。前几天钱亮亮还到文化馆看过他,刚过四十岁的人满头白发,那张脸活像还没成熟就被风干了的柚子,可想而知,这件事情把张处长的半条命要了。想到这些,钱亮亮便问李处长:“李处长,你们宣传部是不是疯了?为什么接待客人总爱往那种地方领?张处长为此倒了大霉,市委、市政府都让你们闹得下不来台,怎么还是老毛病?你是不是也不想当这个处长了?”
李处长苦了脸说:“钱处长你搞接待难道不知道?现在上面来的人哪个不得吃喝玩乐?你们金龙宾馆倒是啥都有,就是没人家想要的那一口。人家到下面来了谁不想趁机潇洒潇洒?不把他们往那种地方领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就不高兴,显得我们接待没诚意不热情,啥事都别想办成。文明城市建设考评,新闻媒体设立分支机构的审批,宣传系统评选先进,还有省上许多事情,能办的人家也拖着,我们有啥办法?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每一次陪完他们,回到家我老婆都得让我消毒,不消毒就不让上床,怕我得病传染给家里人……”
钱亮亮好奇地问他:“在家里你老婆怎么给你消毒?”
李处长说:“洗澡,然后用消毒水往身上撒,嗨,你别问那么详细了,丢人得很。”
钱亮亮说:“实在对不起了,这些票据我确实没办法给你处理,市委、市政府的文件你应该知道,你们部长更应该知道,如果我给你处理了,纪委就得处理我。”
李处长急了,涨红了脸活像即将孵蛋的老母鸡:“这、这、这怎么办?部长都批了,你们不处理我自己搭钱不说,部长那边也不好交代啊。”
钱亮亮说:“李处长,我这边确实没办法,如果能报销,又不用我花钱我卡你干吗?
你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李处长看出来,钱亮亮这边真的把口子封死了,只好嘟嘟囔囔地说:“我也没办法,回去只好向部长如实汇报,到时候你也别埋怨我告你的状,我真的没办法。”
钱亮亮说没关系,你回去给你们部长如实说,文件是市委和市政府下的,你们部长是市委常委,她肯定知道这件事情,也会理解我们的。李处长垂头丧气地走了,钱亮亮有些不忍,这位李处长也是个老实本分人,大刮刀的用人之道就是她的手下必须老实本分,再不安分的到了她手下也得俯首帖耳,除非你拍桌子走人,否则她就能磨得你得上肝硬化、肝腹水。同情让他差点忍不住给黄金叶打电话,只要他这个电话打了,黄金叶肯定有办法给这位李处长处理这笔开支。他的手已经伸向了电话,转念一想,此例决不能开,既然市委、市政府下了文件,他们就应该坚决按照规定去办,如果这一回给李处长办了,今后这种事情就永远断不了,万一再惹出麻烦来,首先要追究的就是他为什么不严格执行市委、市政府的规定。再说了,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即便接待处这条报销渠道堵住了,用公款到社会上的娱乐场所找三陪小姐陪客人的事情也断不了根,如果仅仅靠一纸文件就能断了这条道,反腐倡廉也就太容易了。
李处长回去不久大刮刀就打电话找钱亮亮的麻烦来了。这本来就在钱亮亮的预料之中,让他没想到的是大刮刀居然那么恼火,尖厉的声音势如破竹,无情地切割着钱亮亮无辜的耳膜,为了避免自己成为聋子,钱亮亮把话筒拿开距耳朵有一尺远,仍然让她吵得牙根发软浑身起鸡皮疙瘩:“……钱处长啊,你才当了几天接待处长就忘乎所以了?多少还得有一点上下级观念和组织原则吧?既然我在发票上签了字,一切责任由我负,轮得到你坚持原则吗?我的批示看样子在你钱处长面前一文不值了……”
钱亮亮就像排队加塞儿的人找空隙一样,好容易从她滔滔不绝的怒吼中找到了空隙,连忙插进去回答:“你的批示当然有用啊,这谁也不敢否认。”
“那你为什么不给报销?”
“不是我不给报销,是市委、市政府规定不让报销,这才是组织原则,不然,我一个小小的接待处长哪敢挡你的事呢。”
“我再给你说一遍,这是特殊情况,什么是特殊情况你懂不懂?”
“市委、市政府的文件上也没说特殊情况经过批准就可以报销,而是说一律不准报销,你说说,我是应该执行市委、市政府的文件规定还是应该执行你的批示呢?”
“……”刮刀让她问住了,支吾一阵口气比铁还硬地说:“我以市委常委的身份命令你,立刻把这笔费用处理了,不然一切后果由你承担。”
钱亮亮冷笑了,他可以想象出大刮刀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面红耳赤的样子,虽然让大刮刀训斥得挺窝火,可是想到只要自己不给她报销她就干气没招,心里仍然挺痛快,好像是替张处长出了一口气似的。听她声嘶力竭的最后通牒,钱亮亮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你也尝一尝憋气窝火的滋味,也许今后你刮别人的时候能多多少少收敛一些,于是便平心静气却又一字一句地说:“郭部长,好像我不归你领导吧?即便我归你领导,你跟我也都得执行市委、市政府的文件啊。这样,你干脆让市委、市政府把刚刚发的文件作废了,那不就啥问题都没有了。对不起,我还忙着呢。”说着咔嚓一声把话筒撂了。
在这种情况下,钱亮亮撂电话就是对对方最大的蔑视,他能够想象,此刻大刮刀一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一路杀上门来当面兴师问罪。痛快归痛快,终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钱亮亮无法预料大刮刀还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可是,不管她怎么闹,钱亮亮相信,只要他坚持不办,没有人能逼着他违反市委、市政府刚刚下发的文件,这种话包括常书记肯定也说不出口。他本来要出去找黄金叶谈谈接待首长的时候工作人员集体吃坏肚子的事情,这件事情王市长一直催着他们拿出事故调查报告和对事故责任人的处理意见,可是想到说不准大刮刀马上就会过来闹事,如果大刮刀来了他不在办公室,就像他有意躲避,怕了她,便没有离开办公室。
齐红来了,风姿绰约,兴致勃勃,进了门原地转了一圈问钱亮亮:“钱处长,怎么样?”
钱亮亮还没有从大刮刀尖厉的声波武器摧残中恢复过来,耳朵嗡嗡鸣响,头也晕乎乎的,莫名其妙地问她:“什么怎么样?”
“我的裙子,刚刚买的。”
齐红的裙子是天蓝色的,长及脚踝,裙子上面有暗色花纹,是一朵一朵的牡丹,配上短袖纯白衬衫,显得格外靓丽而又雅致。
“你说嘛,怎么样?”齐红又原地转了一圈。
“挺好。”
“你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啊,挺高兴。”齐红甩了甩飘飘长发,抬起胳膊拢了拢挂到耳旁的发丝,白嫩浑圆的臂膀和腋下淡黑的绒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钱亮亮顿时脸热心跳起来。
“钱处长,今天晚上欢送省歌舞团,宴会后举办舞会,你也来呗。”
省歌舞团打的招牌是慰问演出,实际上是商业演出,费用由市总工会和几家大企业分摊,表面上只发票不卖票,却一分钱也不少挣。由于有省文化局一个副局长带队,又打的是慰问演出的招牌,市里出于对省级文艺团体的尊敬和礼貌,仍然把他们作为接待对象,住宿免费,吃饭补贴,头一天来和最后一天走都安排了宴会,宴会过后还有舞会。这种活动钱亮亮不能不参加,尽管他不会跳舞,也不爱唱歌,却也得硬着头皮当陪客。这种活动有点上流社会聚会的味道,市里的领导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都会来参加,既是休息,也是交际,同时也能显示出身份,因为这种活动普通老百姓连大门都进不来。钱亮亮的主要作用就是掌控全局,随时听候市领导的差遣,所以他不能躲避。
钱亮亮对齐红说:“我不会跳。”
齐红说:“我教你,包教包会。”
钱亮亮说:“我还是学会了再上舞场跳吧。”
齐红说:“今天晚上我非得教会你跳舞不成,行了,不打扰你了,拜拜。”
齐红扔给他一个会意的眼神,好像钱亮亮跟她有什么默契似的,其实钱亮亮跟她什么默契也没有。
齐红走了,留下的是香耐尔和洗得非常干净的肉体混合起来的芬芳,这种味道现在钱亮亮已经习惯了,成了齐红的标志。钱亮亮在某一本心理学杂志上看到过,说从女人使用香水的习惯能够辨别出这个女人的性格特征。经常调换香水型号的女人性格多变,兴趣广泛,喜欢追求新鲜事物;只使用一种固定香水的女人,性格稳定,爱好单一却执著,看重稳定踏实的生活,用这个标准看,齐红属于后者。往身上泼洒过量香水的女人,内心缺乏自信,虚荣心强,喜欢出风头,非常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洒香水比较节制的女人,自信心强,不好虚荣,做事有主见,不达目的不罢手。用这个标准衡量,齐红又属于后者。如果这个所谓的心理分析确有道理,归纳洒香水的两个特征,齐红应该是那种性格稳定,爱好单一却执著,踏实生活,自信心强,不好虚荣,做事有主见,不达目的不罢手的女人。
齐红刚走,黄金叶就来了,一进门先抽抽鼻子:“这么香,又是齐红吧?”
钱亮亮有点不好意思:“对,她来问我晚上参不参加舞会。”
黄金叶坏坏地一笑:“钱处长,你知道齐红的绰号叫什么?”
钱亮亮好奇地问:“齐红的绰号?我怎么没听说过她有绰号?”
黄金叶说:“她的绰号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的绰号可以随便叫,比方说窝头,她的绰号叫不得,只能私下里说。”
钱亮亮更好奇了,追着问她:“她的绰号是什么?”
“不干胶。”
钱亮亮有些失望:“嗨,我还以为什么惊世骇俗的绰号呢,这有什么不能当面叫的。”
黄金叶说:“你仔细琢磨琢磨不干胶的特性,碰上啥粘啥,粘上了不从你身上粘点东西就别想扒下来,而且可以重复使用。”
钱亮亮说:“不会吧?我怎么没有这个感觉?你是故意损人家吧。”
黄金叶故作大度地说:“我损她干吗?唉,可惜李百威出事了,要不是李百威出了事,她现在就是接待处的科长兼金龙宾馆的副总经理了。”
这个消息让钱亮亮感到意外,也有些半信半疑:“不会吧,我怎么不知道。”
黄金叶肯定地说:“我骗你干吗,不信一会我给你看看李百威打的报告,上面都准备批了,结果李百威出了事就拖下来了。”
这倒是个重大发现,任何一个女人,如果对某个特定的异性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爱你,或者是用你。任何一个男人遇到这种情况都希望对方是前者,如果是后者,男人往往会产生失落感。钱亮亮也是男人,察觉到齐红对自己热情周到关怀备至后面的功利目的,便有些怏怏,对黄金叶说:“你去把那个报告拿过来我看看。”
黄金叶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片刻拿过来一份文件,钱亮亮一看,果真是拟提拔齐红为政府接待处接待科长兼金龙宾馆副总经理的报告。提拔科级干部用不着组织部批,由主管单位直接向人事局备案,只要有编制有定员,人事局一般都是备案登记之后口头通知一下主管单位,直接由主管单位下文便可。看来确实像黄金叶说的,如果李百威不出问题,现在齐红已经是接待处的科长兼金龙宾馆副总经理了。钱亮亮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重新认识齐红,更加审慎地处理跟她的关系。
“你再往深里想一想,就凭李百威那种人品,占不着便宜或者没有特别的利害关系能给齐红那个甜头吗?这种事儿人人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罢了。”
钱亮亮想起了那天跟李百威聊天的情景,不能不承认黄金叶说得有道理,李百威那种人品格调低下的人,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给齐红这么大的好处。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由心里就开始把齐红看轻了许多,仿佛一向挺珍惜的字画突然有人告诉他那是赝品。
钱亮亮问黄金叶:“接待处有科长的定员编制吗?”
“本来没有,李百威专门找王市长要了一个,其实就是给齐红要的,王市长知道是给齐红要的,哪会不给呢。说到这儿我还得告诉你,齐红跟王市长的关系也深得很,到底是她老公公的原因还是她本人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唉,钱处长,我是相信你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可千万别把我给卖了。”
钱亮亮说:“那哪能呢,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黄金叶眼珠子转了又转接着说:“钱处长,那件事情我听说王市长揪住不放,非得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是不是?”
听了黄金叶的话钱亮亮恍然大悟,她刚才说王市长跟齐红那些事情,八成只是发泄对王市长追究她的事故责任的不满,如果王市长不是在屁股后头紧紧盯着跑肚拉稀的事儿,可能她也不会在自己面前这么放肆地数叨王市长。他记得,李百威曾经说过,对金龙宾馆这帮人的话,姑妄听之,绝对不要当成真事儿,眼前这件事他就只能是姑妄听之了。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不再跟黄金叶讨论齐红跟王市长的问题,他知道这种话题跟黄金叶讨论得太深了没有什么好处,就转了话头。
黄金叶说:“没啥事儿,我就是问问你晚饭在宾馆吃还是回家吃,如果在宾馆吃参不参加宴请省歌舞团的会餐?”
钱亮亮想了想说,晚上有活动,回家还得来,干脆不回了。宴会上太闹哄了,他不参加,就在办公室随便吃点。黄金叶又问他想吃什么,她让餐厅做,钱亮亮说你别管我了,把晚上的宴会安排好就成了,我守着金龙宾馆还能饿着?
黄金叶现在对他越来越关心越来越顺从了,他却明白,黄金叶最担心的就是他跟王市长伙起来,趁火打劫,抓住跑肚拉稀事件把她拿下。作为行政主管,钱亮亮的态度对黄金叶的处理至关重要,这一点黄金叶明白钱亮亮也明白。其实,钱亮亮绝对没有趁机把黄金叶怎么样的想法,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钱亮亮认为不管怎么说,黄金叶还是一心一意想把工作干好的,而且那件事情客观地说,具有一定的偶然性,而且又没有造成任何后果,所以没有必要非把黄金叶整得灰溜溜的。他也看透了,黄金叶虽然漂亮,却绝对不是个多情之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干巴巴的了无情趣,活像一台外表美丽装饰豪华的机器,这是钱亮亮对她确定无疑的结论。所以,经过那一夜短暂的激动之后,他对跟黄金叶的关系也从来不做非分之想。
钱亮亮起身到餐厅打饭吃,出了门这才想起来,大刮刀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追到宾馆当面兴师问罪,这让他感到奇怪,又有些不安,这并不说明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反而有可能酝酿着更大的爆发,大刮刀可不是那种能够容忍别人冒犯她的人。
接待处处长十五
舞会八点钟开始,为了答谢金州市委、市政府的热情接待,今天这场舞会由省歌舞团乐队伴奏。乐队伴奏和用音响伴奏跳舞绝对是两种感觉、两个成色,况且还是省歌舞团的乐队。
因此这场舞会人来得特别多,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基本上到齐了,老婆能拿得出手或者老婆能当家作主的领导都带了老婆同来,老婆拿不出手或者老婆管不了的就自己孤身前来。歌舞团的男男女女也都到现场捧场,舞厅的气氛空前热烈。
王市长在舞会开始之前发表了简短的讲话,欢迎省歌舞团到金州市慰问演出,对省歌舞团的全体演职人员表示诚挚的感谢。人们都急着跳舞,谁也没耐心听他讲话,他在上面讲下面轰轰隆隆像是刮沙尘暴,他也就没心情多讲,说了声谢谢就把话筒转交给了带队的省文化厅副厅长。副厅长是个办事挺认真的人,还准备了讲话稿,可惜他是宁波人,普通话实在糟,双手捧着稿子念了一阵,除了一连串的谢谢谢谢,谁也没听明白他念的是什么。副厅长念完稿子,一个敲鼓的拿鼓槌在架子鼓的帮上击打三下,乐队便开始演奏,第一首照例是迎宾曲,乐曲一响,人们便纷纷像捕食的企鹅下海一样涌向舞池,常书记和王市长就像企鹅的首领,带头搂了省歌舞团的女演员在人海中游泳。齐红来到钱亮亮跟前,伸出手邀请他也跟着下海。她画了淡妆,薄施脂粉更显得容光焕发妩媚靓丽,钱亮亮就像梦游一样跟着她穿进了不断旋转着的人群中。
钱亮亮并不是连点都踩不上的舞盲,就是对跳舞不太感兴趣很少实践而已。真正下了舞场,虽然不会左转右拧地跳花步,却也能按照乐曲的拍子有进有退不至于踩到舞伴的脚丫子。齐红便不断地夸奖他、鼓励他,说他跳得挺好,乐感好,姿势好,然后就试探着教他走花步,把钱亮亮摆弄来摆弄去的像个陀螺,自己也在钱亮亮的怀中转来转去活像一条在网中挣扎着逃跑的大鱼。钱亮亮隔着薄薄的衣衫能够非常清晰地触摸到她滑腻丰腴的肌肤,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渐渐地就有些激动起来,似乎处于一个强烈的磁场中,他是N极,齐红就是s极,相互之间的吸引力越来越大,恨不得紧紧粘在一起才好。血液也像是高压锅里的稀粥,沸腾着朝上下两头奔涌,钱亮亮有些发晕,又像是格外清醒。
齐红忽然红了脸在他肩头轻捏一把:“你坏。”钱亮亮尴尬极了,初秋季节衣着单薄,齐红当然会敏感地察觉到他身体某个部分的蓬勃。钱亮亮狼狈不堪地把屁股朝后面撅,以便拉开自己那个部位跟她的距离,齐红却又娇媚万分地贴了上来,并且对了钱亮亮的耳朵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男人好色,英雄本色。”
钱亮亮附了她的耳朵说:“没有坏女人哪来坏男人?有了坏女人才有坏男人。”
齐红抿嘴一乐:“对,好男人坏男人都是女人生的。”
说实话,如果没有黄金叶下午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知道了齐红差点被李百威提拔为科长、副总经理以后,钱亮亮真的会把握不住自己,接受齐红的暗示甚至挑逗,如今,尽管热血沸腾,那也只是生理现象,他的心里却非常清醒,齐红这种女人招惹不得,认真不得。反过来他却没有想到,黄金叶今天下午为什么要向他说那些事情。黄金叶怕的就是齐红趁火打劫,使出女人最为厉害的手段将钱亮亮变成她的工具,如果钱亮亮跟王市长联合起来,认真彻底严查严办跑肚拉稀事件,接着提名齐红担任宾馆总经理一职,恐怕常书记也不好正面跟他们冲突,那个时候黄金叶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事实证明,黄金叶还是棋高一招,及时在钱亮亮面前败坏了齐红的形象,让齐红的目的难以实现,起码增加了她趁火打劫的难度。
这时候有人在钱亮亮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钱亮亮惊了一跳,猛然回头却见蒋大妈搂了他那瘦小的老婆像大人哄小孩一样笨拙地扭动着,边扭边对钱亮亮说:“钱处长还行,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你下场子呢,齐红好好教教他,让他成为一个功能齐全的接待处长。”
钱亮亮笑笑说:“对了,你老说我功能不全,我这不正抓紧学习呢。”
蒋大妈摇摇晃晃地舞到别处去了,齐红嘻嘻笑着对钱亮亮说:“蒋大妈是市领导里最怕老婆的,人可真难说,蒋大妈又粗又胖,他老婆又瘦又小,可是他在他老婆面前就是像老鼠见猫一样,他老婆不来他根本不敢上舞场,他老婆来了他根本不敢跟别的女人跳舞,不信一会我逗逗他,你等着看,他保证不敢跟我跳。”
钱亮亮说:“一会你真的去拉他跳舞,看看他会怎么样。”
蒋大妈打了个岔,挽救了钱亮亮,钱亮亮冷却下来,心里却暗暗惊叹:好家伙,了不得,异性的冲击力太大了。
一曲奏完,人们如同麦场上受到惊扰的麻雀轰然散开,纷纷寻找自己的座位。参加这种舞会的人不管真假都得做出文明样子,谁也不会乱占别人的座位。书记、市长跟省文化厅的副厅长、歌舞团的领导有事先安排好的包厢,在几个女演员的陪同下回到了他们的包厢,其他人也都回到自己下场前占据的位置上。服务员就开始送饮料、啤酒,端茶倒水,这都是免费的,所以人们便都开始牛饮。钱亮亮在跳舞前跟齐红、郭文英她们坐在一起,回到座位上就看见黄金叶汗津津地拿了一罐可乐咕咚咕咚地猛灌,见到钱亮亮连忙放下可乐征求他的意见:“钱处长,你喝可乐还是啤酒?”边问边嘻嘻地笑。
钱亮亮说:“空调开着有那么热吗?你怎么像三伏天收瓜似的,笑什么?我喝啤酒。”
黄金叶就招呼服务员:“给钱处长拿一瓶啤酒过来,要冰镇的,再拿几个杯子。”
服务员凑过来请示:“钱处长喝什么牌子的啤酒?”
“别问了,钱处长好的就是金州大屁。”
“金州大屁”是金州自产啤酒金州大啤的绰号,据金州人民说,别的啤酒喝下去气往上走,冒出来的是啤酒嗝,金州大啤喝下去气往下走,放出来的是金州大屁。说归说,金州市人民喝的还大都是金州大啤,没有别的原因,金州大啤便宜、新鲜。钱亮亮也一向推崇金州大啤,管上了金龙宾馆之后执意把金州大啤引进了金州宾馆,所以黄金叶有这么一说。黄金叶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脸红彤彤地活像晚饭后在广场上扭秧歌的老太太脸上抹的胭脂,嘻嘻哈哈竟然当众跟钱亮亮耍起贫嘴来了,完全没了往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官气。连服务员听了她的那句话都愣了,郭文英赶紧说:“快去吧,就要金州大啤。”
钱亮亮追着问她:“你笑什么?今天我看你怎么不对劲。”
黄金叶嘿嘿笑着说:“钱处长你会跳舞,过去装,今天露馅了吧?”
钱亮亮说:“我那也算会跳舞?就是跟着拍子走呗。”
黄金叶说:“下一曲我跟你跳,你不能光跟齐红跳,要跟所有的人都跳。”
钱亮亮让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她犯了什么毛病。郭文英是个小一本正经,说话办事就像黄金叶的翻版,捅了钱亮亮一把悄声说:“刚才宴会上刮刀不知道怎么回事,揪住黄总不撒手,倒满了两茶杯白酒非要跟黄总对酒,结果黄总按说好的喝了,她又耍赖,不喝,这不是欺负人吗?黄总喝多了,说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钱亮亮这才明白,自己招惹了大刮刀,大刮刀就拿黄金叶撒气。黄金叶是他的下级,刮刀这么做,就是要剥他的脸皮,就是要打狗欺主。想到这里,钱亮亮就感到憋气,倒有些后悔自己没去参加今晚的宴会,如果他在场,大刮刀保证占不了什么便宜。黄金叶替自己承受刮刀的欺辱,让钱亮亮感到有点歉疚,也更加恼火刮刀。
齐红这时候也看出来黄金叶有些失态,凑过来问钱亮亮:“她怎么了?有点不对劲。”
郭文英又告诉她说:“刚才让刮刀给灌多了。”
齐红就嘻嘻地笑,钱亮亮说:“人家喝多了你笑什么。”
齐红说:“我觉得她喝多了倒比平时还可爱一些。”
这时候黄金叶酒劲上来了,眼睛半睁不睁,好像忽然间变成了眯缝眼儿,东倒西歪恨不得找个地方马上倒头大睡。钱亮亮连忙吩咐郭文英和齐红把她搀扶出去让她休息。黄金叶却还革命事业心极强地挣扎着:“不行,舞会正办着我走了怎么行?不行,我不能走,我得照应着。”
齐红说:“我们扶你到房间睡一会吧,这没事,钱处长还有我们都在这儿,你放心吧。”边说边跟郭文英半扶半拖地把黄金叶弄走了。
舞曲又奏了起来,钱亮亮身边的几个女人都不在,他不敢也不愿主动邀请别的女人上场,就在旁边坐着喝啤酒看热闹。旁观者清,刚才下到场子里跟齐红跳舞,既没眼睛观察,又空不出脑子想事,这阵坐在场边看舞场里搂在一起扭动转圈的男男女女,忽然有了哲学家的思维和艺术家的灵感,想到:交谊舞的诱惑力就在于给男女亲密接触提供了合理合法的场合,没有合法关系的男女如果平日这样搂抱在一起,不成为法律制裁的被告,也得成为道德谴责的目标。而在舞场上,这种行为却变得合情合理而且有了艺术包装,难怪很多男女对跳舞趋之若鹜,乐此不疲,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于此:在舞场上他们可以跟异性做平时不敢做也没有机会做的事情。什么锻炼身体、丰富文化娱乐生活等等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钱亮亮边胡思乱想边看着舞场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人们,忽然看到了大刮刀跟窝头,禁不住把刚刚喝进嘴里的啤酒喷了出来。窝头比刮刀矮半个脑袋,两个人都够粗壮,猛然看上去活像谁把一口水缸和一个酸菜坛子捆绑在了一起。窝头是个坏小子,紧紧贴了刮刀故意夸张地作出温情脉脉的样子,还不时把他那颗肥硕得往外渗油的脑袋往刮刀的胸膛上倚,那种动作一般是女人对男人做的,由他做出来就像一个胖娃娃在找奶吃。刮刀一边跳一边不时把他肥硕的脑袋从胸膛上推开,就有些手忙脚乱,可是又不好意思甩开他,弄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汗如雨下。钱亮亮实在想象不出,窝头不知道采取了什么办法才逼迫刮刀不得不跟他跳舞的,金龙宾馆的女人没有谁会跟他跳舞,一来他的身材太难看,二来他跳舞动作不老实,舞步又混乱不堪,所以没人跟他跳,他也很少到舞场上来。今天不知道犯什么毛病了,又不知道怎么把大刮刀给粘住了。大刮刀今天晚上着意打扮了一番,下面是酱红色的长裙,上面是翠绿色的丝绸衬衣,红配绿臭狗屁,首先在衣服的色彩搭配上她就不及格,更加错误的是,她那么肥胖的中年妇女把上衣的下摆塞进了裙子里,看上去就有些惨不忍睹:裙子腰身勒得太紧,腹部的脂肪都挤到了腰部,肉囊囊的活像腰上套了一个救生圈。她还画了妆,脸上增白蜜抹得太多,腮红又是圆圆的两坨,红是红白是白活像古装戏台上的媒婆。在场的女人中她的职务最高,审美和打扮的修养却最低。
“嘻嘻嘻,真是一对活宝。”齐红回来了,在钱亮亮的后面说。钱亮亮忍不住也拿那两个人开涮:“你看那俩人的肚皮,跳一场下来还不得磨出茧子。”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人便哄堂大笑。确实,由于肥胖,窝头跟刮刀跳舞的时候两个人的肚皮没办法分开,挤在一起摩擦,除非两个人把胳膊伸得笔直,那样就不是跳舞而是摔跤了。
舞曲结束了,人们纷纷朝自己的座位走,关系合法的男女就有手拉手的,窝头也扭捏作态地拉着人家刮刀的手朝座位上走,看上去就像儿子牵着老妈,刚开始刮刀还没在意,旁边的人看着他们俩嘻嘻哈哈地笑,大刮刀才反应过来,猛地甩开窝头,笑骂了一声“缺德”便快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窝头就嘻皮赖脸地笑着朝钱亮亮他们这边走来。一来齐红就开始耍笑他:“窝头今天真行,跟市委领导跳上了。”
窝头说:“真过瘾,刮刀那一身肉真暄乎,搂着真挺舒服。”
齐红跟郭文英就骂他流氓恶心。窝头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什么?我要是流氓在场的人就都是流氓,只不过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像有的人装模作样假模假式。”
钱亮亮突然想到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和跟齐红跳舞时的种种情景,就觉得脸上热乎乎的,拿了一瓶啤酒递给窝头,窝头也不用杯子,咬开瓶盖咕嘟嘟地吹了一气喇叭,然后对齐红和郭文英说:“今天晚上你们表现都不好,常书记跟王市长都让歌舞团的娘儿们泡走了,你们谁也不靠前,黄金叶呢?她怎么藏起来了?”
钱亮亮就告诉她黄金叶在宴会上跟大刮刀斗酒喝多了,睡觉去了。窝头说:“你们怎么也得给金龙宾馆争个份子,别让今天晚上成了歌舞团的天下。你看我怎么样?表现多好,把市委的女领导包圆儿了,钱处长,得给我算加班啊。”这种舞会金龙宾馆的女人们都得参加,并且主动邀请领导跳舞,不能让领导闲着有受到冷落的感觉,这几乎已经成了惯例、规矩,过后都算加班,所以窝头才这么说。
钱亮亮说:“没问题,当然得算加班,窝头今天表现好。”
窝头听钱亮亮这么说顿时兴高采烈起来,手舞足蹈地说:“金龙宾馆开业以来,历任历届领导里,只有钱处长是最公正的领导,过去我到舞会上卖力气谁给我算过加班?就冲钱处长看得起我,今天晚上大刮刀我包了,保证让她过足舞瘾。”
正说着乐曲又响了起来,窝头赶忙灌了两口啤酒匆匆忙忙朝大刮刀奔去,钱亮亮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齐红也去跳舞了,她没有跟钱亮亮跳,临走时在钱亮亮耳朵边上说:“我得陪陪常书记,常书记心眼小,跳不跳是一回事,可是必须得请他。”
这是钱亮亮头一次听到齐红评价常书记,他跟常书记接触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却从来没有感到常书记有心眼小的毛病,不过他却相信齐红的评价,女人看男人比男人看男人更透彻。
郭文英邀请他:“钱处长,咱们也跳一场吧。”
钱亮亮不想跳了,可是如果这个时候拒绝郭文英的邀请,那就会很伤郭文英的面子,也显得好像自己光跟齐红跳不跟别人跳,便二话不说站起来说:“我不太会,刚刚学,你可得宽容点。”郭文英抿嘴一笑:“跳舞还用得着学?跟着音乐走就成了。”于是二人相携着挤进了人群中。
这一曲跳完,回到座位上,却看到蒋大妈坐在他们那儿端了一罐可乐在喝,齐红问他:“蒋市长,你不守着夫人跑到我们这儿干吗?”
蒋大妈一本正经地说:“天天守在一起,我没烦你婶子倒烦了,非让我过来看看小齐不可。”
齐红就说:“那我过去跟婶子坐一会儿。”
郭文英也说:“蒋市长你坐着,我到楼层看看去。”
察言观色是金龙宾馆的女人们磨炼出来的基本功,齐红跟郭文英见蒋大妈坐在这里,就估计找钱亮亮有事情说,随便找个借口就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蒋大妈见跟前没了人就说:“钱处长啊,我看你还行嘛,能走两步,过去为啥不跳?”
钱亮亮说:“蒋市长,你不也说我就是能走两步吗?走两步跟会跳可不是一个概念,今天也就是才开始学学,你不是老说我功能不全嘛。”
“啥叫会跳?不都是瞎蹦图个热闹嘛。一会请郭部长跳个舞,别老跟你的部下跳,也别让窝头死缠着人家郭部长。”
“跟郭部长跳?我可没那个胆子。就我这个水平,一不小心踩了她的脚,她不得当场把我给吃了?跟她跳舞风险太大,我可承受不了。”蒋大妈专门提出来让他请大刮刀跳舞,钱亮亮马上明白,蒋大妈肯定知道她跟大刮刀发生冲突的事情了,这是想撮合他跟大刮刀的关系。如果他现在去请刮刀跳舞,就是主动向大刮刀认错,也是向大刮刀示弱。
“蒋市长,是不是郭部长找你说我什么了?”钱亮亮心目中,蒋大妈是个好人,不然他也不会主动过来找他说这件事情,所以他觉得跟蒋大妈没有必要兜圈子,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蒋大妈眯缝了眼睛盯着他看:“钱处长,我过去还没看出来你这个人倒挺倔的,你说郭部长找没找过我?你不给人家处理费用人家只好直接找我,说到底你们不都是为了工作吗?人家是领导,你是下级,起码的尊重还是应该有的吗?”
钱亮亮解释道:“我也不想卡她,最近市委、市政府刚刚下了文件,我只能按照文件办。”想了想又问蒋大妈,“你给她处理了?”
“不处理咋办?我可没你那个本事。”
钱亮亮有些不高兴:“那种费用也报销,市委、市政府的文件不成了废纸了。”
蒋大妈反问他:“那你教教我该怎么办,也像你那样,硬碰硬地把人家顶回来?”见钱亮亮没吭声,蒋大妈接着说:“钱处长啊,你坚持原则是对的,可是别忘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需要原则,就像两口子吵嘴打架,能用哪条原则来评判谁是谁非?你再想想,核销两三千块钱的费用跟干部之间的团结哪头重哪头轻?”
钱亮亮明白他的意思,对他的良苦用心也非常感激,可是强烈的自尊心却又容不得他主动向刮刀表示和解,尤其是现在,刚刚跟她在电话上吵过还不到半天,晚宴的时候她又借逼黄金叶喝酒来找茬儿,现在他却跑过去假装笑脸请她跳舞,这种事情钱亮亮无论如何做不出来,便对蒋大妈说:“蒋市长,这是两回事儿,我没有做错什么。”
蒋大妈叹了口气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情都不能简单地用对错来分类。行了,我该说的话说到了,今后你要是这样迟早得吃大亏,我不是非让你向谁低头认错,我的意思是该缓和的就要缓和,中国和美国,朝鲜战场打过仗,越南战场交过锋,南斯拉夫战场炸过我们的大使馆,现在还不是得缓和?倔脾气在政治上是不成熟的表现。你知道社会是什么?
就是一张网,人人都是网上的一个点,网破了,人就全完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我得陪你婶子去了。”
钱亮亮赶紧起立,诚心诚意地对蒋大妈说:“蒋市长,我明白你这都是为了我好,我一定找机会跟郭部长缓和缓和,你放心。”
蒋大妈连说两遍:“那就好,那就好。”
又跳了几曲,钱亮亮发现大刮刀提前退场了,也不知道她是忍受不了窝头的折磨,还是跳累了。齐红这时候又过来邀请他跳,他就跟齐红一起下了舞场。舞曲是《蓝色的多瑙河》,舒缓深情的乐曲被乐队演奏成了“咚恰恰”的慢三步,就像中国女人染了满脑袋黄毛,顿时变得俗不可耐浑身上下都是风尘气。跟蒋大妈聊了几句之后,钱亮亮的心情灰蒙蒙的,对眼前的一切都觉得索然寡味,实在没心情再跳了,好在金龙宾馆的女人们都忙着照应市领导,有意无意地跟歌舞团的女演员争夺阵地去了,钱亮亮就躲到一边猛喝啤酒。
金龙宾馆的舞会时间一般是固定的,到夜里十一点结束,今天可能是哪位领导兴致高,舞会延长到了十二点钟才结束。
接待处处长十六
回到家里,钱亮亮脱去外衣先到核儿的房间看看,核儿睡得正香,小脸红彤彤的,仰天躺着,两只胳膊举在脑袋上像是在向什么人投降,被子则蹬了下去,裸露出圆滚滚的小肚皮。钱亮亮怜爱地将他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又把被子朝上拉了拉。核儿是儿子的乳名,儿子出生后,橘子说既然她是橘子,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就是橘子核儿,于是两人就把儿子叫橘子核儿,简称核儿。从核儿的房间出来,钱亮亮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到卫生间冲个澡?橘子是个极会操持家的女人,自从钱亮亮当了接待处长,她就不准再用家里的电热水器冲澡,名义上是钱亮亮在金龙宾馆的办公室有卫生间,水量足热量大,洗得痛快舒服,实际上是为了省电省水把这笔家庭开支转嫁到金龙宾馆去。好在北方气候干燥,他们从事的都是不出汗的工作,也用不着像南方人那样天天得像鸭子一样用水泡一泡,所以隔上几天一家人就到钱亮亮的办公室里痛痛快快洗一回。既然不用家里的热水器,也就没人烧水,如果钱亮亮现在想冲澡,就得现烧水,钱亮亮看看表,已经将近一点钟了,半夜三更回家烧水洗澡,显得有些怪异,钱亮亮就打消了冲个澡的念头,换了拖鞋蹑手蹑脚做贼般地踅进了卧室。
橘子睡得正香,脸红扑扑的,不像橘子倒像一个大苹果。两只胳膊则举在脑袋上面作出了投降的姿势,钱亮亮不由感到好笑,暗想,如果睡觉姿势也能遗传的话,核儿的睡姿无疑遗传了橘子的。橘子的脑门上卷着两个发卷儿,嘴角露出了一滴涎水,样子有些蠢。钱亮亮想起了秘书处老彭的话,老彭说男人在外偷吃野食根本原因还在女人自己身上,女人都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精装版,一个是简装版。男人回到家里看到的都是简装版的女人,出了门看到的都是精装版的女人,自然就会追求精装版。眼前的橘子就是简装版,而黄金叶和齐红那些女人对他来说就是精装版。
他脱掉衣服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属于自己的那半边被窝,刚刚躺下,橘子便熟练而自然地贴了过来,钻进了他的怀抱。钱亮亮从来没有弄明白,橘子这是天生的本能还是结婚以后才养成的习惯,不管他睡得多晚,也不管橘子看上去睡得多熟,只要他进了被窝,橘子肯定会熟练而自然地往他的怀抱钻,就像一只养熟了的猫。钱亮亮伸出胳膊让她枕着,另一只胳膊则搭在了她的腰上,只有这种姿势才能适应橘子那弯腰弓背紧贴着他的睡法。钱亮亮闭上眼睛,想尽快入睡,橘子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然后就像听到口令的警犬一样埋头在他的身上嗅来嗅去:“什么味道,香水味儿,你干什么了?”
钱亮亮懵了,傻乎乎地问:“你没睡着啊?”
橘子动作激烈地跳下床拉开灯,又像一个病理医生解剖尸体一样扒下了他的内衣,认真仔细地检查着他的身体。钱亮亮恼羞成怒了,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神经,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橘子说:“你身上的香水味是怎么回事儿?谁的?”
钱亮亮低下头闻了闻自己,实在闻不出自己有什么味道:“你睡迷糊了吧?是不是做梦了?”
夜间的寒气把赤裸裸的橘子又赶回到了床上,她拉过被子蒙在自己的身上,却把钱亮亮晾在夜晚的寒气里毫不怜惜:“我要是睡迷糊倒也好了,可惜我清醒得很。你要是自己能闻出来早就洗澡去了,你晚上干啥去了?肯定有事儿,你身上的味道绝对不是好味道,你给我说清楚,晚上到底干吗去了?”
钱亮亮只好给她解释:“我能干吗?今天晚上送省歌舞团开舞会,市里领导都去了,我能不去吗?”
橘子对领导两个字的感觉神经基本上处于麻痹状态,这也是她家庭出身造成的。她是她们家的老二,也是老小。她父母生了她哥哥之后,便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有后续部队,直到她父亲五十多岁,她母亲四十多岁的时候,才又挣扎着生了个她,所以对她格外珍爱。她父亲干到了副省级,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离休。她哥哥比她早生了十年,现在已经混到了正厅级,而且官居要职,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她爸爸、她哥哥的职务会给她带来什么优势。在那种家庭长大,见得官多了,也就不太把官当回事儿。所以当钱亮亮说市里领导都去跳舞的时候,橘子并没有因此而罢休,反而说:“那我马上打电话问问,到底是不是你到舞会上去了。你说我问谁?是问常书记还是问王市长?”
钱亮亮急忙拦住她:“你自己发神经是不是还要让别人都跟着你发神经?看看表几点了?要问明天问吧,常书记、王市长、蒋市长,所有市里领导都去了,你愿意找谁问就找谁问,全都问一遍也行。”
橘子看到他坦然自若,半信半疑地问他:“行,就算你到舞会上去了,可是你身上的香味是哪来的?还是法国高级香水的味道呢,你们那个舞会总不会在舞场上洒香水吧?”
钱亮亮没有想到齐红或者郭文英的香水味倒会传染到自己身上,也没有想到橘子的鼻子竟然跟警犬一样灵敏,到了这个时候如果再继续抵赖,本来没事也显得有事了,只好老实交代:“可能是跳舞的时候沾上的,到底是谁我也说不清楚。你快把被子给我,冷!”
橘子从身上把被子拉下来给他盖了一个角,瞪圆了眼睛问他:“你跳舞了?真的跳舞了?”
钱亮亮作出无奈的样子说:“没办法,人家女同志主动来约,我不跳那不是让人家下不来台吗?再说了,蒋大妈、常书记他们都说当接待处长我功能不全,该学也得学。”
橘子相信他了,重新把被子整理好,躺到枕头上把两人盖严实了,然后说:“你学跳舞我没意见,到底怎么回事明天我一问就清楚了,只要你没往社会上的歌舞厅跑就成。我告诉你吧,社会上那些歌厅、舞厅、桑拿都是变相的妓院,乌七八糟,那里的男男女女没有好东西,正经人谁会跑到那种地方唱歌洗澡?那里头的小姐大部分都有脏病,谁沾上谁倒霉,你要是到那种地方鬼混,趁早别回这个家,想想都让人恶心。”
钱亮亮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
橘子说:“除了三陪,哪个女人会往那种地方跑?前段时间宣传部闹出来的事全国都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钱亮亮翻过身给了她个后背:“行了,睡觉吧,你已经睡了一觉了,我还没睡呢,我可没精神头陪你。”
橘子不言语了,过了片刻,突然又趴到钱亮亮的身上问他:“哎,跟别的女人跳舞是不是感觉特新鲜?你都跟谁跳了?”
钱亮亮没有搭理她,橘子就将一条光滑柔嫩的腿搭在了他的腰上,两只手搂着他的脑袋,软软的乳房抵在他的背上,这种就像排队一样的睡法也是橘子的发明,一般用在钱亮亮懒得搭理她急于入睡的时候,比如现在,两个人就这样排着队很快都睡着了。
钱亮亮醒来时橘子跟核儿都走了,餐桌上留着橘子准备的早餐,牛奶和面包,两个煮鸡蛋。鸡蛋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老公,昨天睡得晚,今天多睡会儿,我去送核儿,回家吃晚饭。”落款没有签名,却画了一个既像苹果又像鸭梨就是不像橘子的橘子。钱亮亮在橘子留言的纸条上批上了:“已阅,同意。”然后紧贴着那个橘子,画了一张长着龅牙正准备啃橘子的大嘴,他画得很像。
接待处处长十七
上午九点多钟的金龙宾馆显得有些冷清,郭文英双手叉腰监督着服务员工作,不时指指点点地让服务员返工。见到钱亮亮,郭文英笑容可掬地跟他打招呼:“钱处长过来了?”钱亮亮朝她点点头,正要跟她说话,她却掉过脸去声色俱厉地训斥起服务员来了:“怎么回事儿,看看,这个角,重要的就是旮旯犄角要擦干净,别像给爷爷画胡子似的。”
服务员背后把郭文英叫黄母,她训起服务员来确实跟黄世仁他妈差不多。不过也正因为她厉害,服务员才不敢耍奸溜滑干活偷懒。她的长处就是公正,该骂的骂,该罚的罚,该表扬的表扬,该奖励的奖励,决不偏谁向谁,所以服务员又服她。钱亮亮问她:“郭经理,今天怎么大扫除?”他知道,只有大扫除的时候才会用这种煤油拖布擦地板,平时打扫卫生都是用水沾拖布。
郭文英回过脸来,又是满脸微笑,似乎刚才冲着服务员嚷嚷的是另外一个人:“对,今天大扫除,这几天客人少,国庆节又是个高峰,抽空把卫生彻底清扫一下。”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国庆节了,国庆节一过,旅游的黄金季节过去了。北方内陆城市的秋季就像早上的露珠,还没等你明白过来就消失了,随即到来的就是漫长的冬季,所以,一般过了国庆节之后,接待的客人就会大大减少。即将进入冬天,接待工作也将进入淡季。钱亮亮蓦然想到,再过两个月自己到接待处工作就整整一年了,回想这将近一年的时间,迎来送往地瞎忙,各种各样的客人仿佛走马灯上的人物,你来他往转来转去,眼花缭乱过后记忆中留下的也只是模糊不清的一团。而他自己则像一个没有经过排练便被拉到台上凑数的演员,对了观众和导演,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演完了,谢幕了,却连自己演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钱亮亮回到办公室,还没有坐下,手机就响了,显示号码是王市长的,就赶紧接通:“你好,王市长吗?”
王市长显得心情挺好,哈哈笑着说:“不错,一看号码就知道是我。”
钱亮亮习惯性地找笔找本子准备记录。随时记录领导的指示,一是备忘,二是备查,三是让领导高兴,这是钱亮亮刚刚到秘书处工作的时候,秘书老彭传授的工作经验。可惜这条经验对老彭自己没起什么作用,干了十多年还是科级秘书。王市长好像透过电话线能看到钱亮亮干什么:“行了,你别记了,简单得很,接待首长的时候你们宾馆出的那个食物中毒事件赶快写个事故报告报上来,对主要责任人要有处理意见,这件事情再拖我们对群众没办法交代,弄不好人家就要给你们曝光了。”
这件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事情的过程清清楚楚,黄金叶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也是不争的事实,关键就是对她怎么处理的问题。按照常书记的意思,这件事情就是一般性的工作失误,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内部批评一下,引以为戒,下不为例就成了。从今天王市长的态度看,王市长跟常书记的意见不统一,这件事情在常书记那里已经了了,在王市长那里却还远远没有结束。常书记跟王市长就像一盘石磨上的两扇磨盘,既互相合作把麦子磨成面粉,又互相摩擦损耗着对方,夹在他们中间的滋味可想而知。钱亮亮心里明白,有常书记在那撑着,就那么大个事情,一没死人二没影响接待工作,想利用这件事情把黄金叶怎么着,根本就是用鸡毛掸子赶贼。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得应付王市长:“王市长,我们一定抓紧事故调查,尽快把处理意见报上去。”
挂了王市长的电话,钱亮亮拿起电话找黄金叶,黄金叶还没到办公室,他就让总台的张晓云去找。食物中毒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对内对外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至今李二哥还到处嚷嚷,说金龙宾馆的饭把他吃得跑肚拉稀,差点没把命扔在金龙宾馆。首长刚走,市卫生检疫局就派人对金龙宾馆进行了一次极为严格细致的全面检查,整整闹腾了三天,搞得金龙宾馆上上下下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黄金叶动员了一切力量,好吃好喝供着检疫局,又给检疫人员每人送了若干礼品,检疫局就出具了金龙宾馆餐厅卫生管理完全达标,食品卫生状况良好,接待首长的时候发生的食品卫生问题是偶然事故的结论。不过,即便是偶然事故也得有个交代,事故责任人理应受到处罚。事故责任人当然就是黄金叶,所以王市长催促他们拿出处理意见,实际上就是要对黄金叶进行处理。
黄金叶来了,气喘吁吁,鼻尖上渗出了汗珠:“钱处长,你找我?”
钱亮亮点头示意:“你坐下说。”然后就张罗着给她沏茶倒水。
“啥事儿?我不喝水,你快说。”黄金叶坐到了沙发上,钱亮亮也坐到了沙发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茶几。
钱亮亮问她:“我们在银行贷的款快到期了,偿还没什么问题吧?”
黄金叶说:“没问题,利息本金一次都还给他们。”
钱亮亮又问:“这五十万是我们搭车贷的,有没有盈利?”
黄金叶说:“有啊,贷款的目的不就是挣钱吗?正常经营我们根本用不着贷款。告诉你吧,我让财务算了算,光是那批螃蟹,我们就挣了这个数。”说着朝钱亮亮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万?”钱亮亮知道她说的是十万,故意给她一个创造惊喜的机会,以减轻下面这场谈话的沉重和郁闷。黄金叶却是不会创造惊喜的人,一本正经地说:“是十万。”她的反应让钱亮亮有些失望,进一步认定黄金叶这个人确实是个毫无情趣的人,如果让她进入官场,肯定比常书记还乏味。
钱亮亮问黄金叶:“你说光是那批螃蟹就挣了这么多?再加上别的海产品呢?”
黄金叶说:“别的就不太行,像带子、蛤蜊等等放不住,进的量少,基本上都是我们自己用了。另外还有一些干货,我们能进别人也能进,转手买卖利润不高,总体上看能挣个十五六万。”
“跑肚拉稀的事情后遗症挺大,市领导催我们拿出一个事故报告和对主要责任人的处理意见,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钱亮亮转了一大圈总算把话头引到了正题上。
黄金叶也豁然明白钱亮亮找她来的真正原因,惊讶地说:“怎么王市长还记着这件事呢?我以为这件事情都过去了呢。你说该怎么办?我看他是想借这件事赶我下台,然后让齐红接替我,间接地也等于给了常书记一个难看,他老认为我是常书记的人。”
钱亮亮想起了常书记的意见,跟王市长的态度相对比不由自主就接受了黄金叶的观点,他自己也不愿意把这件事情闹大,闹大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再怎么说这也是他当主管的时候出的问题,就说:“我记得你不是说过那批螃蟹卫生检疫局检疫过了吗?检疫证书在不在?”
黄金叶问:“非得要那个东西吗?”
钱亮亮说:“倒也不是非得要那个东西,这件事情我顶着,我想王市长也不能轻易把你怎么样,可是如果有了那份东西我就好说话了,那件事情就完全成了意外,谁也没办法证明就是那批螃蟹把人吃坏了。”
黄金叶恍然大悟,说那我就把那份检疫报告找出来,实在不成就让他们补一份,这应该没问题。钱亮亮听她说得肯定总算放了心,有了食品检疫报告,就足以证明他们并没有什么责任。
过了两天黄金叶很快就把那份食品检疫报告送了过来,钱亮亮看了看,检疫证书是真的,至于到底是原来就有的那份还是黄金叶现找人补的,钱亮亮根本不在乎,他相信,作为金龙宾馆的总经理,黄金叶找关系搞这么一份检疫报告一点也不困难。关键的问题是,有了这份检疫报告,黄金叶就没有任何直接责任了。于是就开始动手写事故报告,钱亮亮是秘书出身,写这么一份简单的事故报告手拿把掐,他先简略叙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充分强调这次事故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和不良影响,然后又分析了事故可能的原因,把事故的原因归结到了繁琐复杂的食品转运加工过程中某一个可能的环节上,然后坚定不移地结论:他们所用的材料事先都经过了市卫生检疫机关的严格检验,因此不存在金龙宾馆发生食品卫生问题的可能。最后又说不管这件事情发生的原因是什么,作为接待工作的直接主管他个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恳切请求上级对他予以必要的处理。这种具体推卸责任,抽象承担责任,回避实质问题,大谈空泛道理的手法是一般当领导的遇到问题时的惯用手段,钱亮亮长期在市委秘书处工作,耳濡目染甚至替领导捉枪代笔搞这种名堂已经驾轻就熟,现在自己运用起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一蹴而就。
事故报告写好了,钱亮亮把事故报告和检疫证书钉在一起给市委秘书长和市政府秘书长各送了一份,从行政体制上说,接待处归市政府秘书长管,业务上却受政府和市委秘书处的双重领导,所以他把报告分送给了市委秘书长和市政府秘书长。过了几天送给市政府秘书长的报告被退了回来,上面有秘书长的批示:“请明确事故责任人和对有关责任人的处理意见。”钱亮亮还看到上面有王市长批的字:“阅。”由此他断定这个意见是王市长的,虽然王市长只批了一个字,却可以想象得到,没有王市长的明确意见,秘书长绝对不敢这样批复。而市委那边却由秘书长直接打过电话来,说是市委领导认为报告是实事求是的,要把这次事故当成一次教训,认真总结经验教训,避免今后再发生类似事故。钱亮亮听懂了,市委那边的意见就是:此事到此为止。也看懂了,市政府那边的意见是:事情没完。
市委、市政府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完全不同,难受的就是钱亮亮,他夹在中间无所适从,还没处讨教对策去。谁敢承担把市委、市政府的矛盾公开化的政治责任?他如果到处去讨论这件事情,无异于把市委和市政府的不和谐音散播出去,那样的话,问题的性质就比跑肚拉稀事件更为严重。他毕竟在市委秘书处干了多年,其中的利害关系心知肚明。这件事情到底如何了结,只能取决于他的个人智慧。他决定,能拖就先拖着,实在拖不过去了再想办法解套。
这天一上班刚刚进门就听见电话催命似的响个不停,钱亮亮赶紧过去接了起来,是王市长:“钱处长啊,你在呢?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忙去了呢。”
钱亮亮连忙说:“我到外头办了点事刚刚回来,王市长有什么事吗?”
王市长说:“我在一六八呢,你过来一下。”
钱亮亮只好到一六八去拜见市长。他对王市长有点畏惧,跑肚拉稀的事情王市长不依不饶他一直拖着,他就怕王市长追这件事情。王市长正在一六八做健身运动,甩胳膊蹬腿活像运动员上场前做热身。见钱亮亮进来王市长继续做着他的健身运动,扬扬下巴示意钱亮亮坐下,钱亮亮感觉到他的情绪挺好,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钱亮亮问王市长:“王市长您找我有事吗?”
王市长说:“我在这等着伺候省人大的考察团,一个人呆着没劲,让你过来陪陪我,算不算有事?”
钱亮亮心里苦笑,有时候这些领导真的把他当成三陪了,到了一六八就得他随时伺候,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我也正要过来呢。”
王市长“哼”了一声说:“钱处长啊,我过去觉得你这个人挺透明的,现在发现你也挺贼。我来了总台能不通报你?你肯定是有意躲我。”
钱亮亮说:“没有的事,总台真的没有告诉我你来了。不过我还真的有些怕见你,怕你又追问跑肚拉稀的事儿。”
王市长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像个话,有什么说什么,对领导尤其不能玩虚的,哪怕说错了都没关系,就是不能说假的。对了,上一回首长来的时候,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钱亮亮想来想去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瞒着这位王市长,迟疑地说:“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领导呢?没有啥啊,王市长你再提示一下,你指哪个方面?”
王市长没有提示他,直截了当就问:“你跟首长的那个秘书,对了,姓贾的,贾秘书什么关系?”
钱亮亮说:“噢,你说贾秘书啊,你怎么知道我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光我知道,常书记也知道,那天我跟常书记陪首长出去视察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他把你叫亮子,你跟他没关系,刚刚认识他会那么叫你吗?亮子是你的小名吧?”
钱亮亮以攻为守,反过来吹捧王市长说:“王市长你观察得真仔细,分析判断能力也特强、特准,什么事也别想瞒过你。我们小的时候在一起玩,他是我们的头头,我是他的喽喽,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他成了首长的秘书。当时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我们过去认识,怕影响我们的工作联系,他走了之后我一忙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再说了,我也没觉着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到处给人说我跟首长的秘书过去是哥儿们,让人听了好像我吹牛似的,所以我就谁也没说,倒不是我有意隐瞒什么。”
王市长点点头:“这就对了,当时我跟常书记都挺纳闷,怎么贾秘书把你叫亮子呢。
后来你们再联系过没有?”
钱亮亮说:“他给我留了他的联系电话,我打过一回,他说首长对我们的接待工作很满意,也很感谢,让我有机会到北京的时候找他。”
王市长停止了甩手,想了想说:“亮子,嘿,我怎么也跟着这么叫了,还是叫钱处长顺口。这么着,你跟贾秘书的联系不能断,年底拜年的时候准备一份礼品亲自送过去,去的时候让蒋市长陪着你一块去,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能用得着你这位贾大哥。你可别以为我个人想求他办什么事情,我是为了咱们金州市。找项目、要政策、批投资,最重要的是解决跟邻省的争水问题,上面没有人不行,有了人啥事都好办。首长的秘书,这是最好的关系,不显眼,却有实权,活动能量大,通过他可以直接向首长反映问题,通过他也可以直接向行政部门施加影响,多少人绞尽脑汁、望眼欲穿想挂钩都挂不上,真没想到我们现成的就摆在这儿,这个关系一定要抓住,下点本钱。你是接待处长,只要把这条关系给咱们搞定了,啥也不用干我都认定你的功劳最大。”
人跟人之间可以称之为哥儿们的特征之一就是,即便多年未见,见面之后仍然像昨天才刚刚在一起喝过酒吹过牛一样;特征之二就是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如果掺杂了功利,关系就变味了,就像炖了很久的老汤,容不得再额外增加调料。所以钱亮亮对他跟贾秘书从小上房揭瓦的感情非常珍重,从不对任何人提及,没想到王市长跟常书记竟然明察秋毫,仅仅凭贾秘书不经意间的一声“亮子”,就判断出了他跟贾秘书的关系。不同的是常书记深藏不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起码迄今为止没有问过钱亮亮这件事情,而王市长却急不可耐地要把这条关系利用起来。不过,钱亮亮对王市长企图利用他跟贾秘书的关系并没有反感,尽管这是赤裸裸的功利主义。因为他相信,王市长确实是想通过贾秘书为金州市办事,而不是为他自己牟利。
“好,我过几天跟他联系联系。”
“过几天干什么?随时要多联系。即便是生人常走动走动也就成了熟人,亲戚常年不来往也就成了生人。”
王市长有些猴急,这让钱亮亮觉着好笑,便说:“王市长,你以为人家跟我们一样,随时随地接个电话就能聊半天?首长不在还好办,首长在的时候他们基本不接外头来的电话,而且他们经常不在北京,陪了首长东奔西跑……”
“这还不好办,给他办个手机不就成了,就办北京的,要最好的,我签字报销。”
钱亮亮暗想,只要我说给他办手机,他马上就能知道我想干什么,首长身边的人可能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弄不好反而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把自己的想法给王市长说了。王市长不死心:“那有什么,你先给他打个电话试探一下,就以你的名义给他办,让他自己买,把发票寄过来就成了,发票也写你的名字,我签字报销。你别傻了,别人给他办这种事情他敢接受吗,你给他办他保证敢接受。为什么?你们是打小在一起长大的哥儿们,不信你就试试。”
钱亮亮笑着说:“王市长,你这可是行贿啊。”
王市长也笑着骂他:“你小子说得轻松,你来当市长试试,哪个市长不想行贿?愁就愁在行不准、没路子。另外,同样是行贿,关键看目的是什么,我告诉你,我一不为当官,二不为发财,我就是为了咱们金州市办事方便一些,在上面能有个关系基础。我要是为了当官发财,也用不着给你那位贾大哥行贿,给他行贿也没用,他离我太远,我够不着他。”
钱亮亮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全力以赴去办不就成了吗,办成办不成可就不由我了。”
“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得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这就是我的原则。还有,这一回省人大视察团的接待也要搞好,不能官见得多了就不当回事了,今天晚上你陪餐。”
钱亮亮说:“没问题,那么大的中央首长都接待了,省人大……”
他还没说完王市长“哼”了一声就打断了他:“中央首长你们倒是接待过了,可是工作人员呢?一个个吃得跑肚拉稀,还好意思说呢。对了,这件事情准备怎么处理?”
钱亮亮暗暗怪自己嘴贱,一提接待中央首长的事儿,等于提醒王市长追问这件事,只好硬着头皮说:“事故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已经把报告交上去了……”
王市长不高兴了:“你别提那个什么报告,事故的原因是明摆着的,用不着你们分析,公安局和卫生防疫局都有定论。问题是事故责任人呢?啥事没有就这么不了了之,谁还会重视食品卫生和接待安全?下一回再出现这种事情怎么办?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什么人过不去抓住机会想干什么?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再怎么样也不会跟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过不去,这不是针对哪一个人,你懂不懂?”
王市长这一连串的问号掺杂着唾沫星子活像突然袭来的疾风暴雨,把钱亮亮浇了个晕头转向,这是他头一次见到王市长发脾气,也是上任以来头一次受到王市长如此严厉的批评,非常气闷也有些惶惑,忍不住就说:“王市长,我当时把报告分别报给了市委和市政府,结果你们的意见不一致,我不知道该按谁的办。”
王市长问:“市委的意见是什么?”
钱亮亮便把市委的批复意见说了一遍,王市长拉着脸不吭声了,可是能够看得出来,他也很憋气,果然,他张口说了:“现在我不管市委怎么批复的,你也别管市政府怎么批复的,我就问问你个人,你的意见是什么?”
钱亮亮说:“我的意见就是报告上说的,事故调查清楚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事故原因是食品保藏条件不好造成的。尽管这样,作为主管这方面工作的领导,我愿意承担责任,请求上级予以处分。再说了,黄金叶也是严格按照工作程序办的,谁能想到放在冷库里的冷冻食品又经过了卫生检疫还能吃坏肚子呢?所以我觉得还是以教育为主好一些。”
在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王市长的眼光像刺刀,盯着他的眼睛看,好像想刺穿他的眼睛看到他的五脏六腑。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只不过是一种近似于胡说八道的形容。
心灵没有窗户,即便心灵真的有窗户,人也会给窗户装上窗帘,避免别人的窥视。这阵儿钱亮亮就把眼睛当成了心灵的迷魂阵,坦诚地看着王市长的眼睛,说着振振有词貌似有理的话,心里却阵阵紧张,他暗暗后悔自己终于搅进了书记和市长的政治漩涡里头,估计从此王市长就会把他打入另册了。
王市长咧嘴笑了笑,笑纹在黑胖脸上一闪而过,以致于钱亮亮根本没时间解读那个笑容是不屑的嘲弄还是宽容的谅解。不过王市长的话却让钱亮亮松了一口气:“钱处长啊,如果不是我刚才看到你对那个烫你的小服务员的态度,我真得怀疑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你还算个与人为善的人,算了,既然这件事情你为难,我也不逼迫你,省得你觉得我老王做事太苛刻。这件事情你看着办吧,再怎么说你是主管,我老王也不能直接处理一个科级干部去,不过,一定要记住,认真吸取教训,绝对不能再出现这种事情。对了,那件事情你可得上心,有什么消息随时告诉我。”
钱亮亮有些懵:“什么事情?”
“贾秘书,你贾哥。”
钱亮亮连忙说:“你放心,我全力以赴还不行吗?”
王市长到客房看望省人大视察团的团长去了,他一走钱亮亮心里一阵轻松,看样子跑肚拉稀事件总算画上句号了。
接待处处长十八
陪着王市长应付走了省人大视察团,到了旅游淡季,迎来送往的事情少了,钱亮亮也就能按时回家陪老婆孩子了。这天他按点回家,橘子问他:“我听黄金叶说你不是要在宾馆陪人吃饭吗?怎么又回来了。”
轮到钱亮亮大惊小怪了:“黄金叶?你给她打电话了还是她给你打电话了?”
橘子指了指茶几后面:“人家刚才来了,这不,都是她送的。”
钱亮亮这才发现,地上放了一堆吃货,有水果、海产、干货等等,在他的记忆中,这好像是黄金叶头一次到他们家来拜访,而且一来就送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本来要陪人,来的是省卫生局的一个什么处长,市领导都没出面,有市卫生局的局长他们陪,我就逃跑了。对了,黄金叶来说什么没有?”
橘子说:“说了,说她现在最感谢的就是钱处长,要不是钱处长她这一回还真的挺麻烦。接待首长的时候她把工作人员吃得跑肚拉稀,王市长要处理她,多亏你钱处长保护了她。还说钱处长正、公平、有能力,也知道维护下级,不像有的人,好事都是自己的,出了问题就知道往下面推,跟着这样的领导她再累心里也痛快。”
钱亮亮嘻嘻哈哈地说:“没想到她对我评价挺高嘛。”
橘子问他:“这些东西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收,不收吧,怕驳了人家的面子,让人家不好出门,收吧,又怕有啥毛病。”
钱亮亮说:“这些破玩意儿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啥,你收了也别领她的情,收下来还是对的,好赖人家也是个总经理,就像你说的,别让人家下不来台。”
橘子嘿嘿冷笑:“这些东西收了我也知道没啥,这样东西你说收不收?”说着把一个厚墩墩、沉甸甸的信封扔到了钱亮亮的面前。钱亮亮愣了,不用看他就知道,里头是人见人爱的人民币。
“多少钱?”
“两万,新嘎嘎的,连封都没拆。”
钱亮亮问:“她送这干吗?行贿?”
橘子说:“人家说了,这是提成奖。”
“让你签字了没有?”
“没有,签字还用得着往家里送?”
钱亮亮说:“这笔钱千万别动,吃的喝的送来了就收下,钱可绝对不能收。”
橘子突然扑上来在他脸上“叭”了一口:“这才是好同志,你不说我也不会动,我收下来就是想看看你怎么处理,行了,这下我放心了,明天就给退回去。”
钱亮亮却说:“这钱我们肯定是不能要,关键是怎么处理的问题,退回去有点太简单了,我得想办法弄清楚这些钱她是怎么提出来,又怎么走账的,顺便再看看她还有什么别的搂钱的渠道。我可不相信黄金叶能舍得把自己家的存款拿出来孝敬我,我得彻底弄清楚这个女人是怎么搂钱的。”
橘子担心地问他:“你准备怎么办?”
钱亮亮说:“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
“不行就直接送到纪委去。”
钱亮亮摇摇头:“不到时候,情况没摸清送过去弄不好反而成了我的事儿,我得好好想想。”
第二天上班后,黄金叶到办公室来找他,却不提那笔钱的事儿,她不提钱亮亮也不主动问她。
黄金叶反过来劝他:“你这个人也真是的,管那些事干吗?咱也管不了。不管怎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钱亮亮莫名其妙:“谢我?谢我干什么?”
“要不是你在王市长面前维护我,我这一关还真不好过呢。”
钱亮亮说:“谁也有出错的时候,你也是好心办坏事,接受教训今后注意就是了,非得背个处分记在档案里干吗?唉,我跟王市长说话你怎么知道的?”
说黄金叶的事情的时候,只有他跟王市长两个人,难道他跟王市长说话黄金叶能偷听到?如果一六八房间有窃听器,那问题就严重了。钱亮亮突兀想到这个可能性,心里就有些紧张。黄金叶说:“王市长昨天喝多了,对我说,要不是钱处长罩着你,我非得给你处分不可,把负责首长安全保卫工作的人都给弄得跑肚拉稀,传到外面去可是天大的新闻。王市长还半开玩笑地问我,怎么把你收买了,宁可自己受处分也不愿意处理你,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是你在王市长面前维护我了。唉,日久见人心,危难时刻见真情啊,你真是好人,只有你真心实意维护我……”
说到这儿黄金叶竟然眼泪汪汪的好像非常感动,随即哽哽咽咽哭了起来。为了避嫌,钱亮亮向常书记学习,凡是女同志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谈什么事儿,办公室的门一定敞着,任何人随时都可以闯进来,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进来见到黄金叶守着钱亮亮掉眼泪,心里肯定都得画个大大的问号。钱亮亮赶紧制止她:“别,快别这样,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接下去就想干脆挑明了问问她送来那两万块钱是怎么回事儿,反正这件事情迟早得向她问个明白,便张口问她:“唉……”
钱亮亮还没顾得上把“唉”字说完整,窝头一脑袋闯了进来,进门见到黄金叶眼泪巴巴的,愣住了,随即转身就走。钱亮亮叫住了他:“窝头,你干什么?”
窝头这才回身进了办公室:“我去找黄金叶总经理的老公啊,谁打她了,还是骂她了?我得赶紧报告她老公,让她老公来替她出气。”
黄金叶破涕为笑:“滚开,啥事情有了你就更复杂。”
钱亮亮也说他:“你别瞎起哄。”
窝头吐吐舌头:“好好好,我不起哄了,我说正经事儿。钱处长,我提个建议。”
钱亮亮问:“什么建议?”
“我建议别让黄金叶当总经理了,你看看她哭哭咧咧的样儿哪像个总经理,还是让我来当吧,我保证泰山压顶不弯腰,天塌下来不低头,绝对不会哭天抹泪。”
黄金叶恶狠狠地说:“好啊,我让贤,就是怕领导看不上你。”
窝头说:“肯定看不上我,我长这么难看谁能看得上?要是谁能看得上我我不早就当了总经理了,还能轮到你?”
他这话挺恶毒,就像给人嘴里填了一大把砂子,让你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干净。
黄金叶果然气得脸像贴了一层黄裱纸,却没办法跟他斗嘴,最后气哼哼地说:“你去干点正经事儿,我跟钱处长在这谈工作呢。”
窝头说:“我跟钱处长也有工作谈,怎么办?谁先谈?”
钱亮亮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这俩人明摆着是在斗气,这也是老问题了,黄金叶看不上窝头,窝头不服黄金叶,今天窝头又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跟黄金叶软硬兼施地掐上了。
这种情况他上任以来碰到多次,已经知道该怎么应付了,就对窝头说:“你先说,什么事?”又对黄金叶说:“你等等,我把这家伙应付完了咱们再接着谈。”这样一来,黄金叶觉得钱亮亮还是看重她,对窝头也就是应付一下。而窝头也会认为钱亮亮对自己不错,给了自己面子,只要自己一来有什么事情就得夹塞儿先说。当领导的就像托儿所的阿姨,对付下级的手段不外乎就是管和哄两个字,奥妙就在于对这两个字的运用,该管则管该哄则哄,管有管的方式哄有哄的办法,至于怎么管怎么哄还得根据对方的种种情况,比方说性格、背景、文化、跟自己的关系等等等等,官场上混得越久手法就越加纯熟老到。钱亮亮虽然当官时间不长,可是在官场上混的时间却不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间就拥有了这种能耐,对付黄金叶跟窝头这种下级倒也绰绰有余。
果然,窝头有几分得意地看了黄金叶一眼,黄金叶不屑地乜斜了他一眼,窝头就开始说自己的“事儿”:“钱处长,我们餐厅没有驴鸡巴了,客人和领导又喜欢吃那玩意儿,是不是再进两条叫驴?”
钱亮亮皱了皱眉头,平常他们说起驴的那个器官,都婉转地称之为“驴鞭”,今天窝头赤裸裸地用这种称呼,就是要恶心黄金叶。果然,黄金叶骂了一声:“恶心。”马上就被窝头抓住了:“这有什么恶心的?不叫驴鸡巴叫什么?黄总教教我该怎么叫。”
黄金叶终究是女人,如果真的教他该把驴的那个部位叫什么,窝头说不准又会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来,只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不敢再说什么。钱亮亮觉得窝头有些过分,几乎到了无赖流氓的地步,便说他:“你这人怎么回事,当着女同志的面胡说八道什么,该进你就进,这事情也用得着请示?”
窝头说:“我也知道这种小事不应该麻烦领导,可是我没钱啊,告诉黄总经理了她又不让进,那边客人跟领导又要吃,实在不行我就把自己的割下来贡献给他们吃,就怕人家嫌不够分量。”
钱亮亮看着黄金叶,黄金叶只好解释:“不是我不同意进,最近市里有通知,没有经过卫生检疫的动物食品一律不得采购使用,驴那东西不是从正常渠道进来的,都是从农民家里买来的,有没有问题谁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等卫生检疫部门检疫过了之后再买。”又正言厉色地对窝头说:“你说话再恶心人可别怪我不客气。”
窝头说:“你连驴都没买让人家怎么检疫?总不能让人家到农村去把所有的驴都杀了做完检疫我们再买吧?过去我们不都是把驴买回来以后杀了再请检疫所的人来检疫化验吗?
我们也从来没有用驴肉把客人吃得跑肚拉稀呀。”
黄金叶受到了致命打击,脸涨红得像是刚刚挨过几十个耳光,气急败坏地说:“你别放屁崩砂子,狗扯羊皮,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没事就滚蛋。”
窝头就是有点赖皮劲儿,看到黄金叶真的受了刺激,他便鸣锣收兵:“好好好,我滚我滚,不过这驴还买不买,给我个准话,要是不买我就给客人跟领导断了顿,省得他们老有那么个念头。说实话,别说驴……鞭没有什么壮阳功效,就算有,人吃了也是瘪茄子刷油漆冒充硬鸡……人鞭,只不过是自己糊弄自己。”还好,关键时刻他总算转了个弯,没把那个脏字说出来,却创造了一个新鲜词儿:人鞭。
黄金叶又骂了他一句:“快滚,臭流氓。”
窝头眯缝了眼睛嘿嘿地坏笑着:“对不起,女人当官时间长了别人就容易忘了她是女人,有的时候我真的就忘了黄总是女的,我臭我流氓,可是驴的问题还得解决啊,真正又臭又流氓的是天天吃驴钱的那帮家伙,可是有什么办法?还得伺候人家。”
钱亮亮说:“买吧,好赖糊弄着别找麻烦就成了。”
窝头得意地乜斜了黄金叶一眼,满脸都是胜利者的满足,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好嘞,买驴去了。”
接待处处长十九
蒋大妈要出国了,要出国就得坐飞机,金州市没有机场,坐飞机得到省城去,到省城就得坐汽车,坐汽车就得带饭,于是蒋大妈坐车到金龙宾馆来取路上吃的食品。司机到餐饮部找窝头拿食品去了,蒋大妈便跑到钱亮亮的办公室来闲聊。蒋大妈在市领导里头算是比较随和也比较风趣的,钱亮亮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没有下级对上级的那种拘谨和局促。
钱亮亮问他这一回出国去哪几个国家,蒋大妈叹了口气说:“这一回去的地方不太好,中东的约旦、以色列。”钱亮亮大吃一惊:“那边可乱得很,天天打仗死人,世界上那么多好玩的地方你不去偏偏跑到那种地方干吗?”
蒋大妈“操”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出国是去玩呀?还不是为了市纺织厂,订单又出问题了,货发过去了银行又通知我们对方付过来的支票有问题不能兑付,我这不是跟市外贸还有他们厂长找对方处理这件事情吗。哎,当时我就说让他们用汇票,他们非得说开支票钱到得快,这下倒好,要是对方真把我们蒙了,我们就死定了。”一句话勾起了烦心事,一向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蒋大妈顿时满面愁容。
钱亮亮说:“这种事情也不见得非要你去,市外贸和厂方去人不就得了,如果真的有问题了你去和不去还不是一回事儿。”
蒋大妈说:“你以为我爱去呀?那个破地方,一片大沙漠,说难听点连个女人都看不着,即便有女人也是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跟大麻袋差不多,更吃不上红烧肉。可是,我不去常老大、王老二能让我舒舒服服地呆在金州市享福吗?再说了,他们去了遇上事情定不了还得回过头请示,一来一去的耽误时间,我也掌握不了第一手资料,还不如我直接跟着,遇上啥事当场拍板,能处理就处理,总不能钱拿不着货也没了还得给人交罚款。唉,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尽量减少损失吧。”
钱亮亮心里忽悠一下想起了他们替纺织厂贷的那三百多万,赶紧问蒋大妈:“蒋市长,这笔生意砸了,我们替他们贷的款怎么办?到时候银行还不得找我们要钱,我们怎么办?”
蒋大妈说:“你们那三百来万算个屁,我们这回的单子要是弄不回来,一下子就是五千多万,这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你们那三百来万,如果银行找你们逼债,你就让他们等我回来,就说钱是我借的。”
钱亮亮暗想,银行可不会听我空口白牙地说白话,如果找上门来还真是麻烦事,不见钱人家肯定不干。想到这儿就问蒋大妈:“蒋市长,你出去多长时间能回来?”
蒋大妈说:“一个月,出国的行程都是定死的,想多呆也呆不了。没事,那笔钱是我给纺织厂贷的,这件事谁都知道,跟你们没关系,他们催贷款你就让他们等我回来再说,他们总不敢把你这金龙宾馆给搬走。贷款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钱亮亮有些懵:“我自己?我自己怎么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蒋大妈说:“你把人都得罪光了,自己还不知道,这就是最值得担心的。我听说你硬卡着不提齐红当科长是不是?”
钱亮亮说:“我不是硬卡谁,谁也没正式跟我谈过这件事啊。”
蒋大妈说:“这是你这么认为,你知不知道齐红早就报上去了?要不是李百威出了事,现在早就是科长了。不就是一个科长嘛,给她,值几个钱,齐红的老公公是卢老爷子,老领导,因为这点事弄得大家不高兴不值得。今后办事说话成熟点儿,上一回我就给你说过了,什么是社会?社会就是人事关系织成的网,网破了,你就完了。你看看你得罪了多少人:郭部长、李处长、卢老一家老老少少,这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可能更多,你呀你,再不听我劝,迟早得吃大亏。钱处长呀钱处长,你这人啥都不错,就是有时候犯死心眼儿,我说这些都是废话,可是也都是为了你好。过去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现在这句话得这么讲: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既然怕就不能太认真。”
钱亮亮却在想,看起来齐红这个人还真不简单,不知道今天蒋大妈替她说过话之后,还会有什么人在出面替她说话。这么想着,齐红的形象在他的心里就越来越丑了。
他在这里转脑子,蒋大妈却以为他用沉默表达情绪,站起来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的话供你参考,我要走了,这一回去了吉凶难料,也算对你的临别赠言吧,听不听在你。”
蒋大妈这话说得既亲切又有几分凄然,他这回出国去的地方确实不是个好地方,天天打仗,时时死人,话说回来,要不是这样,谁也不会要金州市纺织厂生产出来的那种只能做装尸袋的白布。想到这里,钱亮亮赶紧起身对蒋大妈说:“蒋市长,你的话我一定牢牢记在心里,不贴心你也不会给我说这些,我不是那种好赖不懂的人。我这边你就放心吧,你到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事情能不能办成是第二位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还等着你回来吃我们做的红烧肉呢。”
蒋大妈伸出肥胖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你年轻,不像李百威老皮老脸的,一定要好自为之……”
司机进来请蒋大妈上车出发,钱亮亮就跟着往外送他,纺织厂的厂长还有市外贸局的局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张望着,活像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车开走了,钱亮亮茫然若失地望着仍然在空中流连的汽车尾气,心里不知怎么就空落落的。
让钱亮亮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两天王市长居然也问起了齐红提拔的事儿。那天王市长到一六八房间等客人的时候,派服务员过来召唤钱亮亮。他估计王市长肯定又要追问跟贾秘书挂钩的事情,他给贾秘书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他贾秘书出差了,他问到什么地方去了,去多久能回来,人家都说不知道,他也明白人家是不告诉他,只好等过些日子再联系。
王市长盯着电视屏幕问他:“忙啥呢?”
钱亮亮说:“刚刚送走蒋副市长。”
王市长“唔”了一声,钱亮亮没话找话:“听说他这回去中东,那地方挺乱的,打仗,闹恐怖主义,他这回去可千万别遇上什么事儿。”
王市长说:“中东地方大了,再说了,中东地区大多数国家跟我们国家的关系都可以,不会跟中国人为难。”王市长不停地变换着电视频道,好像把电视当成了游戏机,漫不经心地问了钱亮亮一句:“最近怎么样?”
钱亮亮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方面怎么样,只好泛泛地说:“挺好,一切正常。”
王市长又问了一句让钱亮亮惊讶的话:“小齐呢?听说她的情绪一直不好。”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黄金叶曾经提醒过他,王市长跟齐红一家的关系好,只是不知道王市长这会儿提起她是什么意思,仍然含含糊糊地应付了一句:“齐红工作还是那样儿,没什么不同,看不出来情绪上有什么波动。”
王市长说:“卢老是我的老领导,他那一代人在他们所处的历史条件下做了一切他们可以做的事情,对我们金州市是有历史贡献的。”
钱亮亮想说,谁也没有否定卢老爷子做过的工作、取得过的成绩,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当然不敢说出来,只好唯唯诺诺地装老实:“对,就是。”
王市长接着说:“齐红也不容易,卢辉没多大出息,又是个公子哥儿脾气,家里家外都靠齐红撑着,工作表现也一直不错,要不是李百威出了那档子事儿,现在已经是接待处的科长兼金龙宾馆副总经理了。”
听到这话,钱亮亮马上警觉起来,暗想,王市长该不是来替齐红做说客吧,如果他正面提出提拔齐红的事情自己该怎么对付他呢?还没想出个主意来,王市长果然就提到了这件事情:“对了,提拔齐红的文件还在人事局压着呢,你是现任领导,还得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就告诉他们批下来算了,说到头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嘛。”
钱亮亮不是糊涂人,他很清楚,原来报批的文件已经过了一年多,早就过了时效,又是前任领导报的,根本就不可能再直接往下批。如果要提拔齐红,还得现任领导重新打报告才行,起码得征求现任领导的意见。于是便采取拖延战术:“现在搞人事制度改革,提拔任用干部不是都得经过群众考评、组织考核、公示征求意见吗?我们按程序走,该做的我们都做到,免得别人说闲话,群众有意见,你看行不行?”
王市长的眼睛总算离开了电视屏幕,眼神定到了钱亮亮的脸上,好像钱亮亮成了电视机:“你个人的意见呢?”
钱亮亮说:“我个人没意见,王市长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王市长把遥控器扔到了茶几上:“你跟我耍心眼儿?什么我的意见就是你的意见,我没意见,啥意见也没有,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钱亮亮只好说:“那好,我跟人事局联系一下,看看他们怎么说,然后根据他们说的办。”
王市长又变得一本正经了:“其实这件事情轮不着我跟你说,市长亲自替一个办事员说话要提拔她,这种事情我也知道不合规矩。可是卢老终究是我的老上级,前几天又打过来电话问这件事情,卢老现在退下来了,能照顾到的就尽量照顾,这件事情最终还得你来办,你也别对别人乱说,能办就办,不能办或者不愿意办也不要勉强,别拿我说的话来压别人。”
钱亮亮听懂了,最重要的是后头那句话:钱亮亮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情是王市长交办的。钱亮亮本来就没打算提拔齐红,如今王市长出面这么一说,他那文化人的拧脾气反而上来了,嘴上没说心里却非常反感。暗想,你齐红依仗老公公的威望谋官牟利,我就是不提拔你看你能怎么样。
第二天,齐红竟然也来找他了,这让钱亮亮觉得挺好玩儿,看来齐红有点迫不及待了。钱亮亮现在对齐红大为反感,近一段时间一直挺冷落她,有事就直接让黄金叶或者郭文英去办,就那么晾着她,用行动告诉齐红,这儿有她没她都可以。齐红那么聪明的人当然也不会感觉不到,不再像过去那样有事没事到钱亮亮办公室请示汇报工作了,或者躲在办公室看小说,或者东走西逛地找人瞎聊胡谝。
所以齐红今天突然到钱亮亮的办公室来,而且一进门就巧笑顾盼态度友好,钱亮亮便立刻想到了王市长跟自己的谈话,便也立刻猜测她这是跟王市长唱双簧。他打定主意装糊涂,绝对不提王市长说的那件事儿,看她怎么表演。齐红打扮得非常靓丽,穿了一身雪白的薄羊绒套裙,上衣的下摆和裙子的下摆上都缀着淡淡的浅蓝色牵牛花,看上去素雅却又活泼。
套裙的质地很有弹性,紧紧围裹着窈窕却又丰满的躯体,将胸部和臀部突出地展现了出来,而坠及脚面的长裙又显得飘逸、洒脱。头发做成了披肩的大波,墨黑的波浪更加衬托出面部的粉白和樱唇的红润。伴随她一起进入房间的还有高级法国香水那淡雅却又毫不含糊的芬芳。
“给!”齐红把一包东西放到了钱亮亮的桌上,表情自然开朗。
“啥呀?”钱亮亮莫名其妙。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钱亮亮打开挺精美的包装,里面还有一个挺精致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块金灿灿的手表。钱亮亮愣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喜欢这种款式吗?给你的。”
钱亮亮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次,他跟齐红到省城办事,齐红要逛商业大厦,那时候他们关系有点蒙蒙眬眬不明不白的劲头,钱亮亮就陪她一起去了。在商业大厦他看中了一款镀金日产大霸王手表,光电动能,不用换电池也不用上表弦全自动。可是看看价格,一千五百多,他就没舍得买。
“你看你,那么大个处长,整天戴着二十来块钱的假货,也不嫌寒碜。”
这是橘子的消费观念,橘子购物向来只看重样式和价格,从来不关注质量和品牌。“手表不就是看个时间吗?二十块钱的也是看,一万块钱的也是看,一万块钱的指到几点,二十块钱的不也照样指到几点吗?”钱亮亮曾经跟她计较:“那质量可大不一样,好表一块起码戴十年,二十块钱的一年两年就完蛋了。”“那就每年买一块新的,年年戴新表,十年也不过才二百块钱,还是比那些成千上万的手表划算。”于是钱亮亮的腕上从来只有二十块钱上下的廉价表。
“这表是你这回到省城买的?”
“对呀,找个熟人讲了讲价钱,七八百块就买了,你上一次没买就对了。”
钱亮亮把手表戴到腕上试了试,确实不错,沉甸甸的很有质感,光灿灿的表壳光芒四射,好像一下子整个人都跟着有了分量。他开始翻钱包找钱:“谢谢你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其实他的钱包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钱,正常情况下,橘子从来不允许他随身携带的钱数超过三百块,理由是男人有钱就学坏。
齐红鼓了腮帮子假装生气:“你这是干吗?我到你这儿来卖表来了?现在谁还把这七八百块钱放在心里?这也就是一点心意嘛。”
钱亮亮没能掏出钱来,就有几分尴尬,可是要当面把表退还回去又有些面软,正在犹豫不决,齐红又说:“这表你要不要,不要我就地砸了它。”
钱亮亮只好说:“我都戴上了,还问要不要,发票呢?”
齐红说:“你还要发票干吗?非要给我钱是不是?我没开发票。”
钱亮亮不相信她买这么贵的东西不开发票,就问她:“没有发票万一表有毛病怎么办?”
齐红说:“有保修单就成了。”
钱亮亮估计她又把发票开成了别的东西,比如说办公用品、复印传真耗材等等,他想,即便她是真心实意要送他一只手表,也必然会找机会报销,齐红绝对不是那种舍得自己掏钱做感情投资的人。
齐红说:“好了,你忙吧,不打搅你大处长了,今后多多关照啊。”说完转身像一朵浮云轻盈飘出门去。钱亮亮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不得的女人,能伸能屈,说出来的话都是该说的能说的,不该说不能说却又想说的,她也能让你明明白白懂得她的意思。钱亮亮不能不承认,齐红到办公室来了前后不过十来分钟,却已经消除了自己对她的负面印象,不但重新修补了她跟钱亮亮之间的关系,甚至好像更加巩固了他们之间那种在友情和恋情之间游荡不定的微妙关系。手表在这里起不到什么作用,就像她说的,现如今谁也不会把那七八百块钱的东西当回事儿,那只不过是个由头,关键还是那种微妙的掌控得恰到好处的话语、表情和现场气氛,这一切都让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龃龉烟消云散。如果蒋大妈跟王市长在此之后跟他提出提拔齐红的问题,钱亮亮想,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而且积极去办。
钱亮亮回家刚刚脱下外套橘子一眼就看到了他腕上的新手表,揪过他的胳膊细细端详了一番:“好家伙,高级表,多少钱?”
钱亮亮接受了齐红的手表就没打算瞒着橘子,因为不管怎么说表钱一定要给齐红,家里橘子管钱,还得橘子来埋单,所以回家的时候就正大光明地把表戴着,橘子追问也就实话实说地告诉她是齐红送的。
“嘿,怪事了,平白无故地她送给你一块表干吗?”
钱亮亮说:“我是领导,人家想跟我搞好关系,这还不简单,你以为这是人家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啊?”
橘子开始洗手准备做饭,洁白丰润的胳膊活像一段莲藕耀人眼目,嘴里却喋喋不休:“人家给你你就要啊?你现在真出息了,今天这个送钱,明天那个送表,我算是明白了,人为啥都削尖了脑袋拼了命想当官,当上官为啥就像小孩子叼上了他妈的奶头死乞白赖地不愿意撒嘴,确实有好处啊。”
钱亮亮也凑到水龙头那里洗手,趁机抓挠着橘子的白胳膊:“我不要能行吗?我不要人家就要当场砸了,这么一块好表砸了多可惜,我只能收下了。”
“滚开,别捣乱,”橘子甩开了他抓抓挠挠不老实的手,“我看你迟早也得变成贪官污吏,我算是知道贪官污吏是怎么炼成的了,就是身边、手下的人给泡出来的。”
钱亮亮说:“你要是不想让我成为贪官污吏,有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明天你把表钱亲自给齐红送去,当面交给她。”
橘子说:“行,好人你做坏人我当,你唱白脸我唱黑脸,多少钱?”
“我看过价钱,标价是一千五,齐红说她通过熟人七八百块钱就买了。”
“哎哟,齐红这家伙真不是东西,这不是逼着我们家平白无故就得多出这么一笔开支吗?到底多少?要是一千五你还是乖乖把表还给人家算了,别瘦驴拉硬屎。”
“这表我已经戴回来了,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还了,表钱你看看保修单上的销售单位,直接打电话过去问问多少钱买的,然后把钱给她算了。”
橘子又抓过他的胳膊认真看了一阵,然后说:“表倒真的不错,看上去挺气派的,该不是你跟齐红做好的套,用这种办法让我出钱给你买表吧?”
钱亮亮连忙矢口否认:“绝对不是,不信你明天亲自给齐红送钱去,一照面不就啥都明白了吗?对了,给她钱的时候瞅没人的时候给,别闹得人家下不来台,说到头她也就是想当个科长。”
橘子说:“这种人哪能提拔,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行贿吗,靠行贿上去的人能是好干部吗。真倒霉,碰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平白无故就得花费一千多块钱。对了,还有黄金叶送来的那两万块钱你打算怎么办?搁了半个月了,再拖下去万一出事就来不及了,让我说干脆直接送纪委算了,怎么回事合理不合理让纪委查去,纪委说合理咱就拿了,纪委说不合理咱也没责任,再不能拖了,年底了,社会治安不好,万一再进来个贼,把钱偷跑了,哭都来不及。”
钱亮亮一直没腾出空来了解那笔钱的来路。他判断,那笔钱的来路八成有问题,再说了,即便是黄金叶自己的钱送给他,那也是贿赂行为,收了就是犯罪,也给黄金叶留下了把柄。可是如果直接把这笔钱送到纪委,他又有些抹不开面子,万一那笔钱真的是黄金叶自己的,仅仅是为了表示对自己的感谢,纪委一插手,不大的事也变成了大事,就太伤人了。想到这些他迟疑不决地跟橘子商量:“不行明天我把钱给她退回去算了?”
橘子说:“现在退?晚了。你也不想想,如果真的靠工资收入,黄金叶哪舍得一下子拿两万块钱送人情?她的工资还没我高,让我拿两千块钱送人情,别说给别人了,就是给我爸我都舍不得,除非我是百万富翁。将心比心我敢断定,她没有一百万就绝对舍不得拿出这两万块,你想想,她一个小小的宾馆经理,又没开什么买卖,哪来这么多钱给人送?你再想想,送来的钱我们收下了,退回去谁能证明?给她退钱你总不能再拉个证明人在跟前吧?如果拉个证明人在跟前,你还不如直接交给纪委呢。听人家说,受贿一万块钱判一年,两万块就是两年牢狱,我可不想领着核儿到监狱给你送饭去。”
橘子唠叨的时候,钱亮亮就在胡思乱想,他忽然想起了李百威、窝头那些人说过的话:黄金叶很能捞钱,而且不是小捞是大捞。过去他对这些议论半信半疑,总觉得他们对黄金叶心怀芥蒂,或者是恼恨她揭发了自己,或者是觊觎她的位置,故意诋毁她。他很难想象黄金叶那么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欲望又能有多大的能量大笔捞钱。橘子说得有道理,如果她能一次拿出两万块钱,那她肯定是非常有钱才能这么大方,否则,谁也不会那么大方,从自己兜里掏两万块钱送人情。想到这些,钱亮亮心里就挺有气,甚至是挺愤怒,自己是她的直接主管,她背了自己捞钱,实际上就是把他当成傻瓜耍弄,这是愤怒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如今只要是没有机会、没有条件、没有胆子捞钱的人,提起贪污腐败没有不恨之入骨的。钱亮亮属于那种有了机会、有了条件,却没有胆子捞钱的人,自然对敢于捞钱尤其是敢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捞钱的人,本能地就会产生深深的恨意。让纪委查查也好,有事该谁担着谁就担着,没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那好,这两件事情我都不管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就是尽量别把我扯进去。”
橘子说:“想不扯也不行了,不过你得事先给我下个保证,你确实没有经济问题,别到时候我到纪委反而把你给告进去那可就后悔来不及了。”
钱亮亮骂她:“你他妈的胡扯八道什么?我钱亮亮本身就姓钱,天天别人都对着我喊钱,我都听烦了,我还在乎那几个钱吗?我要是想捞钱……”说到这语气一转叹了一口气故作可怜地说:“唉,想捞钱也没那个本事,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没贼路,看样子这一辈子就只能靠工资过日子了。你放心告,爱告谁告谁,我怕啥。”
橘子又扑上来在他脸上“叭”了一口说:“这才是我的好老公,行得正,坐得端,晚上睡觉不做噩梦,哪怕当工人干个体户我都陪着你,就是不能捞不义之财,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这是真理,我可不想你变坏。”
当天晚上橘子表现特别好,早早就把核儿赶上了床,然后便躲到卫生间里洗刷打扮,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弄得清清爽爽、白生生、香喷喷的,然后脱了个精光,钻到被窝里搂着钱亮亮腻歪,惹得钱亮亮勃然大怒,像仇人一样把她揉搓了个够,橘子兴奋地喘息着问他:“怎么样,还是自己老婆好吧?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花钱还不怕得病,哎哟哟,你作死啊,轻点,整坏了你就没得用了……”
两个人荒唐够了,钱亮亮疲惫却又舒畅地昏昏欲睡,橘子躺在他的胳膊上舒服了一阵却又猛然爬起来,赤身裸体地蹲在地上翻箱倒柜,钱亮亮好奇地问她:“你干吗?”
橘子头也不回地说:“干吗,找存折,明天取钱给你交表钱去。”
钱亮亮说:“你还没问清楚价钱怎么给?”
橘子说:“等明天上班了我用班上的电话问,用家里电话又得掏长途费。”
钱亮亮不由苦笑,橘子就是这样,占个小便宜看着特精明,一旦遇上大便宜了反而怕得要死,真想象不出来,像她那样的高干家庭怎么能培养出这样的小家子气女子。想到这儿就越发觉得橘子可爱到了极处,暗暗庆幸自己总算没有跟宾馆的女部下发生实质性的勾扯,不然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面对这个可爱的小娘们儿。看到她赤身裸体地撅了屁股翻存折,一身雪白的肉肉让灯光照得耀人,钱亮亮忍不住跳下床来,一把将她抱回到床上重新开战。橘子手里捏了一张红色的定期存折,一边“哦哦呀呀”地享受着钱亮亮的粗暴,一边叹息着嘟囔:“好容易凑了个整数,又得拆了……”
接待处处长二十
钱亮亮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景色,深秋的薄暮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草坪、树木、花丛虽然被夕阳点染得色彩斑斓,却枝叶凋零绿退红残,如同华年将逝的老旦告别舞台的最后一场演出,透露出无尽的凄美。钱亮亮静静地坐着,他非常喜欢这个季节傍晚时分那空灵却又揪心的美丽,心里头也无端地生出些莫名的感慨来。忙乱一天之后,他非常渴望自己的心情也能像这黄昏一样恬静。然而,内心深处的焦躁却像挥之不去的浮尘,搅扰得他心烦意乱。自从他跟橘子确定了退表、交钱的大政方针之后,每天就由不得处于一种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倒好像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而且被人发现了似的。理智告诉他,这种焦虑和不安来自于对事态发展的无法把握。他很难想象,或者说不敢想象,他跟橘子的决定,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人对于无法预知的结果总是心神不定甚至恐惧忧虑。
天渐渐黑了,有人用劲敲门,把钱亮亮惊了一下,朝外喊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窝头,钱亮亮笑骂:“你想学文明也学不会,你那不叫敲门,叫砸门。进来就成了,敲什么敲。”
窝头把脸上的肥肉挤成假模假式的谄笑:“领导的门哪能随便进呢,万一碰上领导正在干点儿背人的事忘了关门,我不是自找倒霉吗。”
钱亮亮说:“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应该让你倒霉,有事就说,没事该干啥干啥去,我烦着呢,别招我。”
窝头抬起腕子点点手表:“处长大人,看看几点了,我刚才在楼下看你这屋灯亮着,又没见你到餐厅吃饭,就上来看看,是不是你回家忘关灯了,要是忘关灯了我叫服务员开门关灯,原来你没走啊。”
窝头有个众人皆知的毛病,说不上是好奇心重还是责任感强,只要过了下班时间如果见到哪个不应该有人的房间亮着灯,他必然要偷偷摸摸过去查探一番,如果弄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没有关灯,他就会整夜睡不安稳。这个毛病有时候也很招人厌烦,有人诊断窝头有心理疾病,属于偷窥偏执患者。钱亮亮听人说过他这个毛病,也曾经听过齐红、黄金叶抱怨窝头像个贼,鬼鬼祟祟的招人烦。可是钱亮亮却并没有感到他这样有什么不妥,因为他自己并没有怕别人偷窥的事情。
“我还以为你小子监视我呢。”钱亮亮说着看看表,居然已经七点多钟了,就问他,“你们餐厅还有没有吃的?”
窝头说:“再啥地方没吃的,我们餐厅还能没吃的?想吃啥,我给你单做,对了,夫人呢,不在家?”
橘子他父亲心肌梗塞,住院抢救,橘子慌慌张张跑回省城尽孝去了。橘子赶走之前已经把那两件事情办了,却没有任何反应,这正是让钱亮亮心神不定的原因。如果说纪委还要对这件事情进行一段时间的调查了解,所以黄金叶那边暂时还不知道,也就不会有什么动静,这倒也好理解。奇怪的是齐红竟然也像没事似的,这就让钱亮亮有些摸不着头脑,据橘子说,她给齐红钱的时候是专门把齐红约出去到一个茶馆里给的,当时齐红推辞了一下,橘子坚持要给她钱,她也没多说什么就收下了。
“她回省城看她爸,孩子也放假了,把孩子也带去了。”钱亮亮告诉窝头。
“啊,那你现在是孤家寡人了?太好了,今天晚上我值班,正愁没事干呢,我陪你喝酒吧?”
“你就说想让我陪你喝酒吧,随便弄点吃的就成了,我懒得回家做了。”
窝头问他:“是送到你的办公室吃,还是到餐厅吃?”
钱亮亮说:“你吃了没有?”
窝头说:“我无所谓,饿了随时就填两口,没饿就不吃,也没个什么点,厨子都这样。”
钱亮亮说:“干脆这样,你弄点吃的,咱俩就在我办公室吃。”
窝头答应着走了,钱亮亮不愿意到餐厅去凑热闹,他知道,这个时候金龙宾馆的每个餐厅都热闹非凡,各种各样的食客此时齐聚餐厅大吃大喝。自从市里严格控制了在社会上的营业场所接待客人之后,政府机关各单位和部门只好把接待客人的地点安放到了金龙宾馆。
快到年底了,市属各部门、单位又兴起了相互设局的风气,今天你请他明天他请你,部门单位之间互相请,谁也说不清他们的账是怎么走的。这样一来金龙宾馆的餐厅就开始格外热闹起来,每到晚饭时候,座无虚席,定桌得提前通知。窝头把库房都腾出来改造成餐厅,还是不够用。这个局那个处家家都有接待任务,家家都有吃喝理由,人们好像都是饿死鬼托生的,有时候钱亮亮忍不住在心里诅咒他们:吃,喝,吃死喝死就消停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窝头,他们的营业额直线上升,每个月的奖金也越来越丰厚,饭桌紧张,便有人开始跟窝头拉关系,以便宴请客人的时候图个方便,窝头的身价也跟着看涨。
过了一阵窝头端了一托盘吃食拎了一瓶酒来了,钱亮亮说:“看样子你真是要我给你陪酒啊。”
窝头说:“我陪你,我陪你,反正你没事我也没事不喝酒干吗?”
两个人便开始对酌起来。钱亮亮问窝头:“最近你们发奖金了没有?”
窝头看看钱亮亮:“发没发奖金你还不知道?”
钱亮亮确实不知道,虽然他是金龙宾馆的主管,可是他属于政府公务员系列,工资在政府机关开,金龙宾馆的奖金他从来不沾手,除非是领导以接待处名义发下来的专项奖,他才也拿一份,数额也都是平均值,从来不敢多拿,更不敢从金龙宾馆拿奖金。过去黄金叶做奖金的时候也曾经给他做过,他都婉言谢绝了,后来干脆告诉黄金叶,市里有规定,政府机关各级领导干部一律不得从管辖的企事业单位拿奖金,所以今后凡是金龙宾馆的奖金一律不要给他做了,金龙宾馆正常的奖金,比如月奖、季度奖等等他也不过问。
窝头喝了一口酒说:“发倒是发了,不过也就是正常的月奖,别的奖金没发过。”
“没发过利润提成奖之类的吗?”
窝头瞪圆了眼睛说:“钱处长,你是从月亮上刚刚回来的吧?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提成奖。提成什么?提成都变成回扣了,都进了个人腰包了,谁还那么傻发提成奖?”
钱亮亮跟窝头碰了一下杯子:“来,干了这杯酒你给我说句实话,到底发过提成奖没有?”
窝头跟着钱亮亮把酒杯里的酒一干而尽,然后又给他们斟满才说:“我对着我妈的大咂咂发誓,如果我说了假话下辈子我生下来没奶吃。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知道黄金叶进那些螃蟹拿了多少回扣吗?这个数。”窝头朝钱亮亮竖起了一根油腻腻胡萝卜似的手指头。
钱亮亮问:“一万?”
“十万。”
钱亮亮不信他的话:“你别胡扯了,那件事我知道,我们给纺织厂贷款的时候多贷了五十万留着自己用,那批货总共不过三四十万,人家给回扣十万块,自己还挣不挣了?亏本的买卖谁干。”
“什么三四十万,八十万,还不算其他的海产品,要是都算上总共得一百多万。”
钱亮亮说:“夸张,总共贷了五十万,哪里有一百万进货?这件事情我知道,贷来的五十万就是进海鲜的。”
窝头急了,一口干了杯里的酒,小眼睛瞪得溜溜圆说:“钱处长,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你以为那五十万贷款人家就只用一回呀?这一年多了,转十个来回都够了,咱也不多算,就算她转了五个来回,那也是二百五十万啊,按一般回扣拿百分之十的比例,你算算是多少?我说十万那还是保守的。我告诉你一件事,她进货的那家最先来找我,说是按照进货款总额给我百分之十的回扣,一来咱也没进货的权利,二来他那货我一看就不成,臭鱼烂虾谁敢进?我就没应承。过了没几天黄金叶就进了,这里头的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
钱亮亮没吱声,心里却暗暗骂自己傻,他相信窝头说的是真的,黄金叶那五十万肯定不会只进一批货就老老实实在账上趴着,自己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如果真是这样,黄金叶送过来的那两万块钱,不过就是用来堵自己嘴的,顺便也补个人情而已。
“来,干杯,我相信你的话,不过这笔钱也到期该还了,谁想再用它赚钱也没指望了。”
窝头顺从地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钱处长,你这个人太……太……让我怎么说呢,就说你太实在吧。你以为人家就靠你贷来这五十万倒买卖啊?这么多年了,啥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你没来之前的事我不说了,我光说说你来之后的事儿,你后来不是让进金州大啤吗?
那天我碰上金州大啤的厂长,跟他开玩笑问他要回扣,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老弟,你的回扣我一分钱也没少,都按每瓶酒一毛钱给了宾馆,我们是国有企业,提成都是有规矩的,不能直接给个人,都给了单位了,单位爱给谁我们就管不了了。回来后我算了一算,每瓶一毛钱听着不多,可是这半年多我们卖了多少瓶你知不知道?两万多瓶,光这一笔就是两千多块。钱虽然不多,可是我们谁见到了?这只是一笔,黄金叶给你说过吗?要是说到以前的事儿,那就更多了,咱们这几栋楼年年装修,为啥?装修一次就是一次发财机会。你钱处长可能也觉得我这个人不怎么样,老跟黄金叶顶顶撞撞,以为我想干什么,其实我就是不服气,话说回来,就她那个样儿谁能服气?噢,你又当官又捞钱,拿我们当驴使唤,放在你身上你能服气吗?”
钱亮亮没吭声,斟满酒继续劝窝头喝,窝头跟李百威一样,属于那种酒越喝话越多的人,钱亮亮就想听他说话,自己就猛劲吃菜,于是窝头就一边喝一边跟他述说黄金叶的种种不是和问题,钱亮亮听得暗暗心惊,如果窝头说的都是真的,这些问题足够让黄金叶在监狱里度过后半生了,尽管他不断用李百威的话警醒自己不要过于相信窝头的话,李百威告诉过他,当接待处长的第一个风险就是金龙宾馆那帮人说啥话都抱姑妄听之的态度。尤其是这个人说那个人的坏话的时候,或者当面吹捧你的时候,你就更别当真。同时,最简单的推理结果也告诉他窝头说的不见得都是真的,因为,如果窝头说的都是真的,过去他们又不断地告状反映黄金叶的问题,他很难相信黄金叶能稳如泰山地在金龙宾馆总经理的位置上坐到今天。
想到这里,他就问窝头:“按照你说的,黄金叶就是个大贪污犯了,那怎么直到今天人家啥事也没有呢?”
窝头已经让他灌大了,口齿不清地说:“人家有后台,后台就是常老大,说不定他们就是一伙的……”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常书记那不苟言笑的一脸正气,他实在难以相信常书记会像窝头说的是那种跟黄金叶沆瀣一气的人,如果黄金叶真的是贪污腐败分子的话。再说了,本能地他也感到跟窝头这样议论现任市委书记实在不妥,他断定窝头开始胡言乱语了,便说:“行了,你喝多了,吃点菜,咱不说这事了,说说别的。”
窝头却说:“别的我不想说,我困了,我睡一会儿。”说着摇摇晃晃地爬到钱亮亮的床上倒头便睡,片刻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钱亮亮苦笑,给他拉开被子盖好,然后叫来服务员把残羹剩饭撤了下去,穿好外衣打道回府,下楼取自行车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
“钱处长啊,你没回家啊?”
是常书记,看样子他刚才把电话打到了家里,他不在家才又把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我正准备回家呢,有事啊常书记?”
“你订两张去北京的机票,我跟你,后天走。”
钱亮亮连连答应着,常书记又问:“听说你岳父病了,怎么样,不要紧吧?”
钱亮亮说不要紧,橘子来电话说已经脱离危险了。常书记又说:“那就好,你准备些吃的,到省城咱们去看看你岳父。算了,别从这边带了,到省城现买吧。”然后就挂了电话。
常书记没说带他到北京干什么去,他也没问,这也是他在常书记手下长期工作养成的习惯。让他百思难解的是,常书记对他的情况掌握得非常清楚,就连他岳父病了橘子去省城看望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好像常书记在时时刻刻关注着他似的。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常书记竟然在省城转机的短暂空隙抽时间到医院看望他岳父,如果说这是看他的面子打死他他也不相信,他还有那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常书记心目中的分量还没到那个程度。钱亮亮跟橘子是在金州市认识并结合的,他虽然知道橘子的父亲过去曾经是副省级的大官,橘子的哥哥现在是正厅级的大官,可是他认为那些跟他都没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他,橘子就是橘子,反过来他还特别忌讳别人把他跟橘子的家庭扯在一起,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橘子娘家的官方背景。别人偶尔主动问起这方面情况的时候,他还会很反感,惹得橘子有时候都抱怨,说一提起她娘家,他就反应过敏,好像他娘家是一窝地富反坏右。常书记要去看望他老岳父,不但没让钱亮亮高兴,反而让他隐隐地觉得别扭,就好像走夜路总觉着后面有人跟着,回头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常书记买了很多高级滋补品,让钱亮亮提着跟他一起到医院看望钱亮亮的岳父大人。
钱亮亮的岳父是个秃顶老头儿,橘子坐在他爸爸的身边,不时按住她爸的脑袋用手里的毛巾在她爸爸的脑袋上抹一把,目的是擦汗,动作跟她爸爸的秃脑壳结合起来,让人想起厨师擦洗冬瓜准备做冬瓜汤。岳父跟常书记并不熟悉,经过介绍知道这位是自己女儿女婿的父母官,便嗯嗯啊啊地说了些客气话,领导这么忙还来看他,担当不起,请领导放心,他这是老年病,犯了就住院,救过来就没事了,救不过来就去马克思那儿报到,没什么了不起,领导工作忙就不要在这儿耽搁时间了云云。常书记也没话找话地说了些你是我们的老领导,你能健健康康地活着是我们大家的共同愿望,希望你老人家多多保重,孩子们的工作表现都很好,我们一定从政治上多多关心他们云云。
趁常书记跟老爷子应酬的时候,橘子把钱亮亮揪到病房外面问他黄金叶跟齐红有什么反常没有,钱亮亮说:“没有啊,一切正常。”
橘子狐疑地说:“这倒怪了,齐红没什么反应倒也说得过去,我跟她谈的时候非常客气,还一再谢谢她,她即便心里不高兴也说不出来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给足了她面子。奇怪的是黄金叶,那可是两万块啊,交到纪委难道真的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钱亮亮说:“可能纪委那边还有个调查落实的过程,不可能那么快就传到她耳朵里。
也可能人家那笔钱有正当的出处,我们多心了。”
听钱亮亮这么说,橘子就又起了贪念:“要是那笔钱真是正当的,纪委会不会退还给我们?”
钱亮亮拍了她脑袋一巴掌:“这阵又贪心了,当时看你吓得那个样儿,那笔钱你就别想了,即便来路是正当的,人家也只能退还给她,不可能退还给我,我是政府公务员,除了正常的工资以外,不能拿管辖单位的任何奖金和钱物,这个规定你们单位没有传达吗?”
橘子说:“算了,我也不想那笔钱了,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比啥都好。”
两个人正说着常书记从病房出来了,笑眯眯地对橘子说:“小鞠啊,唠完了没有?唠完了我们就该走了,还得赶飞机呢。”
橘子赶紧说:“也没唠啥,我就是告诉他让他跟常书记出去一定要勤快点,把常书记照顾好。”
常书记说:“我没事儿,经常一个人出差,倒是你要照顾好老人家,我回头给你们局长打个招呼,春节前你就不用回去了,好好照顾你父亲,等我跟钱亮亮从北京回来,他也该到省上来拜年了,拜完年就别回金州了,陪你在省城照顾你父亲。人老了,俗话说七十过一天算一天,八十活一时算一时,你们能有机会多在老人跟前就尽量多在老人跟前陪陪老人。”
橘子感激得连说谢谢常书记,钱亮亮倒觉得心里有点不太舒服,常书记对自己老岳父异乎寻常的关怀让他觉着不正常,按他对常书记的了解,常书记不是那种人情味浓的人。
快上飞机的时候常书记接了一个电话,虽然常书记没告诉他是谁来的,对方说什么钱亮亮也没有听到,可是从常书记接电话时那客气到了有几分谄媚的语气,钱亮亮判断来电话的人肯定是常书记的上级,而且是那种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决定常书记命运的上级。
“没关系没关系,我这也是路过碰上了,老领导病了,我们做晚辈的去看看也是应该的……您可别这么说,这么说我可就不敢当了……不要谢,有时间一定到金州市来,我请你吃羊羔肉垫卷子……是吗,那太好了,我尽快从北京赶回来等着你。”看样子是对方答应要到金州去,常书记的脸上顿时灿烂夺目起来,钱亮亮实在想不通电话那头到底是何方神圣,说一声到金州市去,就能让喜怒不行于色的常书记如此兴奋。让钱亮亮没有想到的是,常书记说完之后把电话交给了他:“给,鞠部长要跟你说话。”
钱亮亮这才知道来电话的是橘子的哥哥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
“哥,是我,有什么事?”钱亮亮口气有点冷淡,他最不愿意自己跟这位大舅哥有什么瓜葛,尤其怕市里领导把他跟这位大舅哥串起来,那样他再多的努力都会被这位大舅哥的阴影遮掩起来,他做得再好,人们也会说那是他沾大舅哥的光。可是,他最终还是被常书记把他跟他大舅哥串了起来。
“噢,我没啥事,听小小儿说你跟常书记来看咱爸了,就打电话向常书记道个谢。”
小小儿是橘子在娘家的昵称,大舅哥已经十六岁的时候,家里又有了这个小妹妹,所以他对这个小妹妹格外疼爱。钱亮亮说:“我们是上北京出差,路过到医院看了看爸,我看咱爸气色挺好的,不要紧了。”
大舅哥说:“咱爸年纪大了,他现在就疼小小儿,常书记能让小小儿在咱爸身边多陪陪咱爸,我们都很高兴。说实话,年底了,我跟你嫂子都特别忙,还真亏了小小儿照顾咱爸,小小儿照顾咱爸,就把你一个人扔在金州了,你还得多担待点啊。”
大舅哥是个做事非常周到的人,平时对钱亮亮就挺好,这种时候他还忘不了对钱亮亮说那么一番话,钱亮亮心里因为常书记把他跟大舅哥串起来引起的不快顿时消散了,对大舅哥说:“大哥,你这话说的就见外了,橘子伺候她自己的爸爸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没事儿,常书记说等忙完了这阵儿也给我放假,到时候我跟橘子一起照顾咱爸,你就放心吧,没事儿。”
大舅哥说:“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你们了。对了,昨天我看天气预报北京要降温,你带的衣服够不够?不够我派人给你送一件大衣过去,几点的飞机,来得及吧?”
钱亮亮挺感动,连忙说:“不用了,我穿着大衣呢,再说也来不及了,谢谢你了大哥。”
大舅哥就说:“那就好,你多保重,跟领导出差勤快点,把常书记照顾好,好了,再见。”
挂了电话,常书记说:“鞠部长这个人非常好,对了,你知道不?原来准备提他担任省城的市委书记进省委常委,中组部不同意,不愿意放他,最近定了,原来的省委组织部部长当了省委副书记,他任省委组织部部长,省委常委。”
钱亮亮一向对他大舅哥当什么官不太感兴趣,看到常书记那副兴冲冲的样儿就有些反感,暗想:人家提升了又不是你提升了至于那么激动吗?便说:“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跟着宣传部,年年犯错误,组织部的干部肯定提升得快嘛。”
常书记对他的情绪一点没有察觉,依然兴冲冲地跟钱亮亮说他大舅哥:“鞠部长说了,争取在春节前到咱们金州市把干部考核搞完,他尽量亲自来,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地……”
钱亮亮忽然间对眼前这位有着知遇之恩的常书记非常反感,很不想听那些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话,便装作急匆匆的样子说:“该换登机牌了,常书记你歇着我去排队。”说完就匆匆忙忙地朝服务台跑。
上了飞机,常书记才算是恢复了正常,不再说话,又端起了市委书记的架子,钱亮亮也才松了一口气,庆幸这位书记总算不再提他那位升任省委组织部部长的大舅哥了。飞机一起飞就遇上了气流,开始剧烈颠簸,机身不知道什么部位被强烈地颠簸扭动得咯吱咯吱叫唤,空姐们都跑到前舱座位上抱起了脑袋,喇叭一个劲叮嘱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带,似乎只要系好安全带即便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也可以安然无恙。钱亮亮心里有些紧张,转眼看看常书记,便不紧张了,只觉得好笑。常书记咬紧牙关,两个腮帮子上鼓起了核桃大的疙瘩肉,脸色煞白又透出铁青,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身体绷得像一具僵尸。钱亮亮这才想起来,过去曾经听别人说过,常书记出门从来不坐飞机,只坐火车,当然是软卧。有时候也乘汽车,那得是不超过一天的路程。这一回他竟然乘坐了飞机,看样子事情非常紧急。从来不坐飞机,一坐飞机就碰上强气流,也够常书记受的了,难怪他吓成那个样子。
“常书记,你觉得怎么样?没事吧?”钱亮亮关心地问他,常书记还行,能对钱亮亮的关怀做出反应:“他妈的,他妈的,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钱亮亮安慰他:“没事,你没听广播上说嘛,遇上强气流飞机颠簸是正常的,我遇到过一次,比这厉害得多,飞机就像过山车,一上一下地蹦,人的心都差点掏出来,也没咋样照样好好地着陆了,你别紧张,一会就过去了。”
好像为了证实钱亮亮的话,飞机颠簸了一阵果然逐渐平稳下来,空姐们又活了过来,开始出现在座舱里,推了铁皮车子给乘客们送喝的吃的,常书记也活了过来,长出一口气说:“真吓人,今后再也不坐这玩意儿了。”
空姐来到跟前问他们喝什么,常书记摇摇头啥也不要,钱亮亮要了一杯热茶,想了想,也给常书记要了一杯。过了一阵空姐又开始送饭,常书记饭也不吃,剩下的时间一直闭目养神,好像还睡了一觉。
下飞机的时候,钱亮亮请常书记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拿提包,常书记坐在座位上不动弹,非让他先走,钱亮亮以为他要稳稳神,就提了两个人的包先朝外走,下了飞机就在过道边上等常书记。过了一阵才见常书记蹒跚而来,蓦地他发现常书记的裤裆部位颜色比周围深了许多,粗粗一看还以为他的裤子在裆那个部位补了一块补丁,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禁不住就想笑,原来常书记过于惊吓,尿在了裤裆里。看样子他把人家飞机座椅也给洇湿了,难怪他刚才死活不动窝,非得让钱亮亮先走不可。
金州市驻京办的梁主任带了车到机场来接常书记,常书记抢先钻进了汽车,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老老实实坐下之后,感慨地说:“还是这玩意儿坐着踏实。”
二十一
钱亮亮刚刚在驻京办事处的客房里安顿下来,王市长的电话就追到北京,王市长半真半假骂骂咧咧地质问他:“你他妈跑到北京干吗去了?走也不打个招呼,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市长了?”
钱亮亮这才知道,常书记带他上北京根本就没告诉王市长,便赶紧解释:“是常书记通知让我跟他到北京来的,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有什么急事吗?”
“怎么没有急事?我说过的话你就不往心里去。我原来准备专门派你跟蒋大妈到北京找找你的贾哥,把咱们市从岭南引沱沱河水的项目给首长汇报一下,请首长帮着推动推动,材料都准备好了,老蒋是肉包子打狗一去就没了消息,你呢,连屁股都不拍一下就跑了,我连这么点事都指望不上你,要你还有啥用。”
钱亮亮让王市长连骂带吆喝闹得晕头转向,不过心里却对王市长一点气恼也没有,他知道,王市长这是为了金州市,不是为了他自己。金州市长年缺水,尤其到了枯水期,天天限水,定时分片供水,钱亮亮就经常得半夜三更爬起来接水,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跟小孩子撒尿差不多,而且也跟尿一样浑黄,得撒白矾搅拌沉淀后才能使用。将祁连山南麓的托托河水引到金州市来,是解决金州市水荒的根本措施,然而托托河流域归邻省,金州市和省里多次找邻省协商,一直谈不下来,实现金州市引水梦的唯一出路就是列入国家开发项目,那样邻省就不能再阻拦这个工程了,这也是王市长急于拉拢贾秘书的核心目的。
“王市长,你别急,不就是找贾秘书给首长递报告吗?我保证做到,而且不办成不回去还不行吗?你马上让人把材料给我用特快专递寄过来,我去跑去办不就成了吗?”
王市长的火灭了,反过来给钱亮亮道歉:“钱处长啊,我刚才有点急,说话态度不好,你谅解一下,我也是实在急了,这个蒋大妈他妈的一出国就踪影全无,现在金州市说啥的都有,听了让人心烦意乱。这些事情我就不跟你说了,如果来不及我就派专人坐飞机把材料给你送过去,需要花钱就花钱,需要送礼就送礼,回来我给你实报实销,只要能把事情办成就行。”
钱亮亮连忙打预防针:“王市长,我只能保证把材料递进去,我可不敢保证事情能办成。另外,不用派专人送了,用特快专递寄过来就成。”
王市长说:“我说的办成就是让你把材料递给首长,不是说让国务院批下来,那种事情谁也不敢打保票,只要能努力做到的我们就得努力做,想想金州市一百六十多万父老乡亲,你也得把这件事情办好。”
市长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钱亮亮也感动不已,就对王市长打保票:“王市长,只要一接到材料,我啥事也不干,专门办这件事情,别的我不敢保证,我敢保证请贾哥把材料交到首长手上。”
王市长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回来我给你接风。对了,常书记领你到北京干什么?”
钱亮亮说:“常书记没说,我也没敢问,我也不知道他领我来干什么。”
王市长沉吟片刻叮嘱他:“钱处长啊,不管怎么说要以公务为重,千万不要因为别的事把引水项目的事给耽搁了,记住了?”
钱亮亮分明觉得王市长是话里有话,可是又不好问,只好唯唯而应。让他想不通的是,常书记既然叫他跟着到北京来,就应该告诉他来干什么,可是一路上常书记都不提这个话茬儿,他拐弯抹角地问过,常书记所问非所答,他也不知道常书记要搞什么秘密工作,就没敢再问,现在看起来连王市长都不知道常书记突然跑到北京干什么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常书记给驻京办梁主任安排了不少事儿,买这买那的都是一些用来送礼的高级营养品、高档烟酒之类的东西。钱亮亮干了这么长时间接待处长,对这一套俗路子清清楚楚,这些东西如今谁也不会太在意,要想靠这些东西办事,那是用竹竿捞月亮——根本就够不着,充其量这些东西也不过就是个见面礼敲门砖,真正要办事得看人下菜碟儿,喜欢字画的就得送字画,喜欢电器的就得挑最新颖最时髦的电器,或者干脆送卡,人家愿意买啥就买啥。他相信常书记不会不明白这一套,也许他已经准备了,自己不知道而已。钱亮亮断定常书记这一趟上北京肯定是要拜访重要人物,只不过不知道他拜访这些重要人物的目的是干什么,是为他自己办什么事还是为金州市办什么事儿。常书记带着驻京办的梁主任整天东奔西跑,非常忙碌辛苦,经常半夜三更才回来,却没有安排他办什么事儿,他也不敢到处乱逛,怕常书记随时有什么事情找不到他,只好闷在驻京办事处的客房里整天看电视。王市长抓得倒紧,没过两天特快专递寄到了,厚厚的一大沓。钱亮亮正想抽时间跟贾秘书联系一下,常书记也开始给他派活了:“钱处长啊,这趟来北京是个机会,你没跟贾秘书联络联络?”
这是常书记头一次正面提到贾秘书,王市长早就告诉过他,常书记知道他跟贾秘书的关系,常书记却从来没有对他提及过,到了北京突然提出这件事情,钱亮亮才恍然大悟,常书记这一回带着他来北京的目的就是要会见贾秘书。估计他把别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这回该轮着钱亮亮出马联络贾秘书了。钱亮亮也要找贾秘书,请他帮助递王市长的引水材料,虽然心里对常书记这种老谋深算、深藏不露的作派不以为然,却也不能表现出来,顺水推舟就应承了常书记:“我也正想找找他,这几天怕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跑,就没敢动窝,那我现在就跟他联系。”
常书记说:“好,就说我来了想跟他见见面,看看他有没有时间。”
钱亮亮便赶紧给贾秘书打电话,贾秘书接到钱亮亮的电话非常高兴,马上约定晚上跟他见面。可是,当钱亮亮告诉他常书记想跟他见见的时候,贾秘书却犹豫了,沉吟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跟他们见一面。接下来便约地方,贾秘书问他在什么地方见面,钱亮亮说你定,北京我不熟悉,贾秘书说那就到奥林匹克酒店大堂会面,然后我请你们吃烤鸭。常书记在一旁急不可待地给钱亮亮作手势,钱亮亮就对贾秘书说常书记要跟你说话,然后把电话给了常书记,常书记满脸堆笑,好像贾秘书隔着电话线能看到他的笑脸似的:“贾秘书,你好啊,到了北京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啊。”可能贾秘书也跟他说了些客气话儿,常书记连连说:“哪里哪里,今天晚上我请,你一定赏光,这样吧,既然是吃烤鸭,我们就到前门大街全聚德老店吃,干脆就到那里见面,您看怎么样?省得跑到奥林匹克酒店还得再往回跑。”
贾秘书可能答应了常书记的安排,常书记马上兴高采烈:“那好,没问题,我们就在全聚德会面。”
挂了电话,常书记马上叫来驻京办梁主任吩咐:“你到前门大街全聚德老店定个包厢,晚上六点我们准时到。”
梁主任面露难色:“全聚德生意实在太好,定包厢得提前几天,现定可能有困难。”
常书记又恢复了一贯的冷脸,平静却又冷峻地对梁主任说:“有困难就克服困难嘛,你们在北京这么长时间连这么点事都办不成,还设这么个办事处干吗?你看看钱处长,人在金州呆着,中央首长的秘书说约就约出来,干脆把你们驻京办划到接待处管算了。”
钱亮亮在一边尴尬透了,梁主任更是噤若寒蝉,一个劲说:“我马上联系,我马上联系。”
常书记说:“别联系了,你亲自跑一趟,对了,让钱处长跟你一起去,一定要落实了。”
钱亮亮只好跟着梁主任坐车到全聚德去联系包厢。车上梁主任无精打采一脸旧社会,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钱亮亮劝慰他:“梁主任,别郁闷了,这算啥,我挨训的时候你是没见着,比这厉害多了。对了,你看过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没有?那上面有一句台词:墨索里尼总是有理。你知道为什么墨索里尼总是有理?”
梁主任闷闷地问:“为什么?”
“墨索里尼是元首啊。常书记就是咱们金州市的元首,你记住这句话就不会再郁闷了:领导总是有理。”
梁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个活实在不好干啊,北京是什么地方?是首都,老话就叫天子脚下,咱们在北京算什么?草民一个,谁认得咱们老大贵姓?别说我这一个小小的驻京办主任,就是常书记他自己,这几天拜会这个拜会那个,低三下四不说还常常吃闭门羹,给人送礼反过来得求人家,人家收下了就兴高采烈,好像得了人家多大恩赐似的,人家不收就像是欠了人家的债,愁眉苦脸拿我们撒气。”
钱亮亮趁机问他:“常书记这几天都拜会什么人了?他要干什么?”
梁主任说:“我也说不清都是什么人,隐隐忽忽觉得可能常书记想挪动挪动,找关系托人情呗,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常书记也不会告诉我。”说到这儿,警觉地对钱亮亮叮嘱,“钱处长,人家都说你是常书记的心腹,我的话你可别到常书记面前乱说,那可就把我害了。”
钱亮亮苦笑:“我谁的心腹也不是,我也不知道别人为啥都这么说,可能因为我是从市委秘书处提拔起来的吧。你放心,我从来不跟常书记说工作以外的事情。”
梁主任还是怕他传话,不再跟他提及常书记的事儿,专心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他介绍窗外的景致。到了全聚德,事情也确实没有梁主任说的那么严重,生意虽然好,包厢也难定,可是只要有了钱啥事都好办,钱亮亮拍板额外出一千块钱的包厢费,事情马上搞定。
梁主任忧心忡忡地诉苦:“钱处长,这笔开支怎么处理啊,常书记这一回到北京来,花钱像流水,净买高档货,办事处半年的经费差不多让常书记这一趟就花光了,在全聚德吃一餐稍微像样的怎么说也得两千块,再加上额外的包厢费,我真愁死了。”
钱亮亮问他:“你们一年的经费是多少?”
“也就是三十来万。”
钱亮亮暗自吃惊,如果梁主任说的是真的,常书记这一趟送礼就花了十五万多。看梁主任那个样儿,也不是敢说假话的人。他安慰梁主任:“没事,今天晚上的费用我出,是我的客人,你就别管了。”
梁主任如释重负,却还要装客气:“那多不好,到了北京你就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掏钱呢。”
钱亮亮说:“你放心,我也不会掏钱,都是金州市掏钱,包括常书记的花销,他也绝对不会让你掏,回去后肯定会有出处。”
他相信,凭常书记的为人,他做事绝对不会给人留下把柄,绝不会把十多万的窟窿摆在驻京办的账面上让人看。钱亮亮猜得一点都不错,果然临走之前,从金州市就打过来十五万,科目是往来款,平了驻京办的账面,至于这笔钱是谁打过来的,常书记没说,钱亮亮当然也不能问。
当天晚上钱亮亮跟常书记提前到全聚德烤鸭店等候贾秘书。贾秘书如约而至,相聚在北京,大家都非常高兴,贾秘书跟钱亮亮尤其亲热,一两杯酒下肚,便聊起了昔日往事,互相询问过去的玩伴今日的下落,回忆在一起干过的好事坏事,倒把常书记冷落到一旁好像成了陪客。常书记倒也能稳得住神,脸上一直保留着刻意挤出来的微笑,旁听他们聊天,偶尔也插一两句自以为幽默的话。常书记的微笑让钱亮亮替他感到累,因为他知道常书记绝对不是一个善于微笑的人。他察觉到这样把书记冷落到一边大大的不恭,就赶紧把话题往常书记身上引:“常书记这次到北京出差,一再说一定要见见贾秘书,常书记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好几次还拿你当榜样让市委秘书处的秘书向你学习呢。”
贾秘书连忙端起酒杯向常书记敬酒:“常书记,能在北京见到您我非常高兴,跟首长到金州市去一趟真是难忘的旅程,谢谢您在金州市对我们的热情款待,本来应该我请您,可是您却太客气了,那我就借您的酒敬您一杯吧。”
常书记也是场面上的人,连连客气,然后说了些还请贾秘书对金州市的工作多提宝贵意见,对金州市的工作多多予以支持等等套话,然后两个人就一干而尽。放下酒杯贾秘书问常书记:“常书记这一回到北京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办的事儿?有的话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常书记说:“我这次到北京来是务虚,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顺路带了些我们金州的土特产,首长去的时候不是季节,这些土特产还没有成熟,我这一次就顺路带来了,首长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我们也不好打扰他,就请贾秘书转交给首长。”
贾秘书面露难色,想了想对常书记说:“常书记,别的忙好帮,这种忙是没法帮的,替首长接礼品,这是在首长身边工作人员的大忌,弄不好是要砸饭碗受处分的。”贾秘书为了把话说得轻松一些,又开了一句玩笑:“要是因为这事砸了饭碗,我就到常书记手下谋个差事讨口饭吃去。”
受到拒绝常书记倒也不在意,对贾秘书说:“如果真的难为您,就算了,其实就是一些土特产,也不值几个钱,首长去的时候没到季节没能尝到我们金州市的土特产,我们一直觉得遗憾,所以我这一回就带来了。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喝酒,喝酒。”
钱亮亮就赶紧端了酒杯劝酒,心里却暗暗纳闷,他跟常书记一路走来,根本没见他带什么所谓的土特产,再说了,金州市能拿得出手的土特产也没啥玩意儿。他想不通,如果贾秘书真的答应了,常书记会拿什么样的土特产送首长。
喝过这一杯酒,贾秘书可能觉得拒绝得太直截了当,伤了常书记的面子,有点过意不去,又说:“常书记的意思我一定转告首长,首长从金州回来后还提起过好几次,说金州是一块宝地,就是缺水,要是能把水的问题解决了,金州发展潜力大得很呢。”
常书记对钱亮亮说:“钱处长啊,你去问问,有没有咱们那边出的金州大啤,要是有要两瓶过来。”
钱亮亮暗想,人家全聚德哪里会有金州市那个穷乡僻壤出的金州大屁,转念想到,常书记也不是傻子怎么能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个别跟贾秘书说,支他回避,便答应着:“我去问问,估计可能不会有吧。”说着就出了餐厅,先到卫生间方便了一番,又到餐厅四处参观起来。心里却想到,这次常书记到北京来说得好听是神秘,说得难听是鬼鬼祟祟。对他跟梁主任绝对是单线联系,常书记跟梁主任外出办事,绝对不会叫钱亮亮参与,跟钱亮亮出来办事也绝对不会让梁主任参加。今天下午他曾经请示常书记,晚上宴请贾秘书是不是让梁主任也参加,介绍他们认识一下,今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通过梁主任办。常书记连连摇头:“不用,不用,就你跟我。”结果梁主任开了车把他们送到就又开车回去了。
全聚德的生意确实红火,一大车一大车的外国人像赶集一样朝里头涌,这些都是旅游团的,旅行社把到全聚德吃烤鸭也列为旅游项目,让外国人觉得没吃上全聚德的烤鸭就等于没到过北京,结果弄得中国人自己想吃一顿烤鸭,都跟困难时期下饭馆一样排长队等空座。
餐厅里人头攒动,闹哄哄的活像骡马集市,钱亮亮暗自庆幸,多亏他们花钱定了一个包厢,不然就这个就餐环境,别说说话了,就连吃饭都没了胃口。晃悠了一阵子,别人都在狼吞虎咽,他刚才光喝了两杯酒,吃了两口凉菜,等于啥也没吃,这阵还真感到饿了,看着别人吃就忍不住咽口水,心里也渐渐涌上了一阵阵委屈,并有了隐隐的屈辱感。看看表过了四十多分钟,不知道常书记跟贾秘书的话说完了没有,回去怕他们的话没说完,不回去又怕时间太长了贾秘书见怪,这时候才真的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滋味儿。想来想去,实在耐不住性子,决定还是回去看看,便回到了包厢外头,先偷着听了听,只听见常书记一个劲说:“您放心,没问题,就一点点见面礼,我绝对没有为难贾秘书的意思。”又听见贾秘书说:“这不行,绝对不行,我怎么能拿您的钱呢,我谢谢您了,可是这绝对不行……”那口气活像挨打的人在讨饶。
钱亮亮心头大惊,一时好奇心起来,就透过门缝朝里面看,贾秘书涨红了脸竭力想从兜里把什么东西掏出来,常书记死死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往外掏,两个人推来搡去的挺紧张。
正在这时候就听身后有人问他:“先生您找人吗?”钱亮亮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服务员,便没好气地说:“我找什么人,我就在这里吃饭呢。”听到外头的动静,里头的人也结束了战斗,钱亮亮也就推门而入,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汇报:“人家没有金州大啤,我到周围的商店看了看,也没有。”
常书记面不改色地说:“你这个人就是实在,没有就算了,还到外面商店找什么,算了算了,就喝北京啤酒吧,快吃,都凉了。”
钱亮亮看了看贾秘书,贾秘书坐立不安,神色慌张,好像身上长了虱子痒得要命却不敢当着人面抓挠。钱亮亮忽然间觉得常书记挺可恨的,挺好的一次朋友聚会让他弄成了这个样子,把贾秘书弄得像惊弓之鸟,就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心思吃喝。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我还真有点饿了,来,贾哥,先吃点垫一垫再慢慢喝。”
贾秘书敷衍着:“你吃你吃,我已经吃不少了。”
钱亮亮就不再客气,用薄薄的面饼卷了油汪汪的鸭子肉狼吞虎咽起来。贾秘书跟常书记两个人都好像心神不定,谁也没心思吃喝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国际国内时事,最终气氛也没能活跃起来。
第二天一早,钱亮亮就接到了贾秘书的电话,约他中午在前门楼子下头见面,钱亮亮想到王市长的任务还没完成,昨天晚上当着常书记的面他没敢提王市长的事儿,正准备再约贾秘书一次,便马上答应了贾秘书,半调侃地说:“贾哥,我们就在大街上见面啊?总得找个地方坐一坐啊。”
贾秘书可没心思跟他调侃,急匆匆地说了声见面再说就挂了电话。钱亮亮放了电话,便到常书记的房间去找他请假,服务员告诉他常书记一大早就跟梁主任出去办事了,还让办事处给他们订了明天的火车票。看来,常书记来的时候坐飞机真吓坏了,回去的时候到底买了火车票。钱亮亮暗自庆幸,多亏今天跟贾秘书约了见面,不然明天突然打道回府,王市长安排的事就办不成了,回去还真不好向王市长交代。想到这里就又有些生气,自己这一回跟常书记出差简直就像磨道里的驴,蒙着眼睛啥也不知道。本来还想抽时间逛逛王府井、西单商厦,给橘子和核儿买点东西,现在看来也都成了空想。
十点来钟钱亮亮就出了门,金州市办事处在苹果园,属于北京的边缘地带,进城办事非常不方便,当初买这里的房子就是图个便宜,到前门大街得乘地铁。
钱亮亮赶到前门站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来到前门楼子下头,就见贾秘书站在那里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神情焦急还带点紧张,看上去很像反特电影里那种初出茅庐出来接头的小特务。
“贾哥,你来多长时间了?”钱亮亮赶紧凑了过去跟他打招呼。
贾秘书见他来了松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刚到没一会儿,我就担心你不来呢。”
钱亮亮奇怪地说:“你叫我我怎么能不来呢?天大的事情也得扔下来拜见你啊。”
贾秘书朝四周看看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钱亮亮一看他那个神态,就知道他有正经事儿找他,于是提议:“那好,刚才我看见西头有个牛排馆,里头都是火车式包厢,咱们就到那儿吧。”
贾秘书也不多说,跟了他就走。来到牛排馆,两个人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服务员过来点菜,钱亮亮要了牛排套餐,问贾秘书要什么,贾秘书说跟你一样就成了。看到贾秘书连看菜谱点菜的心情都没有,钱亮亮进一步断定他确实有重要事找自己,就问他:“贾哥,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事啊?”
贾秘书说:“亮子,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嘛,太过分了啊。”
钱亮亮大惊,连忙问他:“你这话是咋说呢,到底怎么了?”
贾秘书东张西望一阵,才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对钱亮亮说:“今天我麻烦你一件事儿,把这东西拿回去,你们可别害我。”
钱亮亮看到信封瘪瘪的像是空的,拿过来打开,才觉得里头有一张小卡片,倒出来才知道这是一张银行信用卡,心里立刻明白了,却装糊涂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
贾秘书眯缝了眼睛看他,说:“亮子,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着?你不该用咱们的关系来办这种事儿。”
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只能硬了头皮装糊涂,事实上这件事情也确实跟他没有什么关系,详细情况他也不清楚,昨天晚上在包厢外面他偶然偷听了个皮毛,还以为常书记给贾秘书塞了钱,这阵才知道是信用卡。他郑重其事地对贾秘书说:“贾哥,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你也不想想,换了你办这种事情能让别人知道吗?”
贾秘书问他:“你跟常书记不是一路的吗?”
钱亮亮说:“我们是一路的,可是他办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我发誓,我要是知道我就不是人。”
贾秘书盯着他看了一阵,钱亮亮坦诚地跟他对视着,然后说:“贾哥,如果你这么看待我,我只好一走了之,今后绝对再也不跟你有任何联系。”
贾秘书说:“那你挂电话怎么常书记插进来了?”
钱亮亮说:“是常书记让我打电话约你的,不过他如果不让我打这个电话我还有别的事真得找你。”
贾秘书沉吟不语,过了片刻才说:“你知道这张卡里是什么?”
钱亮亮说:“银行信用卡,里头肯定是钱喽。”
“你知道有多少?”
“两千?最多五千。”
“五万!”
钱亮亮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五万?不可能吧,他哪来这么多钱给你送?”
他的反应让贾秘书彻底相信了他,接着对他说:“亮子,你知道他给我塞这张信用卡让我办什么事吗?”
钱亮亮想起王市长说过,只要能让贾秘书把引水项目的材料交给首长,花多少钱都给报销,便说:“是不是让你给首长通融,推动我们金州市从托托河引水的事儿?”
贾秘书讥讽地笑了笑:“要真是为金州市的事儿,钱我不要,事情我却能理解。他是为了自己,他求我给你们省委李书记打招呼,他想当你们省城的市委书记。”
钱亮亮说:“当省城市委书记跟当金州市委书记没多大区别呀,他费那么大牛劲干吗?”
贾秘书说:“当然不同,省城市委书记可以进省委常委,副省级,他现在是正厅级。别说我跟人家省委李书记说不上话,就是能说上我也不能说呀。我一说,叫人家省委李书记怎么想?这是你贾秘书自己的意思还是首长的意思?再说了,就凭他跑官送钱搞贿赂这一套,这哪里还是共产党的干部,连个普通正派老百姓都不如,正经老百姓起码还讲个人格自尊呢,我能替这种人跑官去吗?”
钱亮亮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贾秘书说:“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把这张卡还给他,别的啥话也不要说。”
钱亮亮吓了一跳,暗想,好我的贾哥呀,你这不是让我送死吗?可是,如果他不替贾秘书完成这个任务,王市长让他办的事就不好张口,即便他勉强张口了估计贾秘书也不会管,回去对王市长也没办法交代。正好服务员把牛排送来了,烤好的牛排在铁鏊子里滋滋作响,油脂和蒸汽四处喷溅,钱亮亮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牛排在鏊子遭受煎烤,只要能摆脱眼前这种进退维谷里外没法做人的窘境。
“贾哥,这件事情我觉得不太好办,如果我替你把卡退给他,常书记见这件事情我知道了,他的面子往哪放?他要是真的当上省城市委书记了倒还好说,如果没当上,仍然留在金州市,那我不就成了这鏊子里的牛排了?”说出这话,钱亮亮心里顿时对王市长充满了愧意,暗想,实在对不起了王市长,您老人家委托的事只好泡汤了,想到这儿,忍不住摸了摸包里装着的那个特快专递大信封,信封里是王市长寄过来的引水工程资料。摸到了那个特快专递信封,钱亮亮心里蓦地一亮,灵感像一道强光让他的眼前豁然开朗,贾秘书正在愁眉苦脸地说:“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就真把这钱收下来,那我成了什么人了?成了该判刑的罪犯。如果直接告诉首长或者交给纪委,他就彻底完了,我又不忍心那么做。”
钱亮亮马上把自己的灵感说了出来:“那有什么难的,用特快专递给他寄回去不就得了?这样你手里还能留一份证据,证明你拒绝了他的贿赂,这多好。”
贾秘书想了一阵说:“你说得对,我就用特快专递给他寄回去,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寄,今后万一有什么事儿,你还能做个人证。”
钱亮亮说:“这没问题,吃完饭我就陪你去寄,地址、邮编、电话我都知道。”
难题解决了,两个人都轻松了,也才觉得肚子饿了,开始狼吞虎咽地消灭牛排。吃饱喝足了,钱亮亮才对贾秘书说:“贾哥,像常书记那种事你不帮他是对的,我佩服你的人格道德,可是如果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事情你帮不帮呢?”
贾秘书说:“啥事?该不会又是你们哪个领导想出来的政绩工程吧?你说出来我判断一下是不是替老百姓谋福利的事儿。”
钱亮亮拿出了王市长用特快专递寄过来的材料,然后把王市长的意思说了一遍,贾秘书拿出材料草草看了一遍然后装进自己的包里:“亮子,这才是正经事,是好事,这个忙我绝对帮。”
听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如此肯定,钱亮亮的情绪一下子好了起来,笑眯眯地对贾秘书说:“贾哥,王市长也要贿赂你呢,他嘱咐我,只要你帮这个忙,需要啥尽管说,让我就地解决回去他报销。”
贾秘书苦笑着说:“现在世道咋成这样了?正事歪事都得走歪门邪道,正道都留给谁走了?你回去告诉王市长,我不是他想的那种人,首长更不是他想的那种人,本来好好的事,堂堂正正为老百姓谋福利的阳光工程,为啥非要从下水道走,弄得脏兮兮臭烘烘见不得人呢?说实话,首长回来以后一直对你们金州市的引水问题念念不忘,王市长送来的资料正是时候,我估计首长一定会非常重视。”
钱亮亮由衷地说:“贾哥,你小的时候那么淘,领着我们上房揭瓦、闹事打架,现在怎么这么一本正经,难怪你能给首长当秘书呢。”
贾秘书说:“经的事情多了,读的书多了,受过的磨难多了,你也就会懂得什么才是人生最可贵的东西。我既不是假正经,也不是圣人,可是我是个有起码的是非观念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每一个正常人都应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钱亮亮说:“这一点你倒跟我差不多,别看我干的是合理合法搞腐败的工作,可是我自己绝对敢说清清白白,不管拿照妖镜还是x光对着我我都不怕。”
贾秘书说:“你怎么说你的工作是专门搞腐败的呢?”
钱亮亮叫来服务员埋单,然后对贾秘书说:“接待处长是干吗的?就是迎来送往公款吃喝请客送礼,用党章对照一下,我干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党章禁止干的?”
贾秘书听了没应声,琢磨了一阵笑了,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埋单后两个人朝外面走,贾秘书问他:“看样子你不喜欢接待处长这个活,既然不喜欢还干它干吗?”
钱亮亮说:“我哪有选择余地,人家提拔我的时候就是让我干这个,我能放着好好的处长不当继续在秘书处当大头秘书啊?说到头不就是个饭碗吗?处长碗里的肉终究比科长办事员碗里的肉多一些。”
来到街上,看到不远处有个邮电所,两个人就过去把常书记的贿赂给寄了回去,分手的时候钱亮亮说:“贾哥,你不够意思,只给我个办公电话,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在,你不在就没法找到你,王市长让我给你买个手机,再把话费充足了,便于找你。”
贾秘书说:“你们这个王市长真有意思,办的都是正事,走的都是偏锋,我哪能没有手机呢,不过我的手机经常不开,整天在首长身边,动不动手机响了,多招人烦。再说了,首长的手机也是我拿着,来了电话我先接,需要首长接的我才转给他,我的手机响首长的手机也响忙乱不?所以我的手机一般只往外拨,不接电话。这样吧,我把家里的电话给你,今后找我我要是不在办公室,有什么事你就打到我家里,你嫂子姓汪,有什么事找不着我就让她转告我。”
提起家,钱亮亮连忙说:“本来这一回我还打算抽时间到贾哥家里看看嫂子跟孩子,可是常书记定了明天的车票,我也没时间去了,不管怎么说来了一趟北京,过去不知道您在北京就不说了,既然知道了,我怎么着也得给嫂子跟孩子买点见面礼,我晚上过去看看嫂子跟孩子。”
贾秘书说:“这一回太紧张就算了,下一次吧,咱们是自己人,哪来那么多说道。我得赶紧赶回去,接待处长的差事不想干就别干了,换个工作,需要我帮忙尽管吱声,这种事情我可以帮。”
钱亮亮叹了一口气说:“先混过年再说吧,即便不干了我也得找好后路,到时候有什么障碍需要贾哥您帮忙我也不会客气。”
跟贾秘书分手后,钱亮亮没有回办事处,他直接到了王府井,给橘子买了一件全毛套裙,给核儿买了一辆遥控汽车,又给橘子她爸买了一些北京稻香村的糕点,顺便就在外头吃了晚饭才往办事处赶。路上他打定主意,跟贾秘书会面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跟常书记说,一说常书记就能知道贾秘书找他干什么,如果再接到贾秘书退回去的信用卡,常书记肯定能猜到他钱亮亮知道这件事情,怎么处置他就无法预料了,他眼下还不想招惹那份麻烦。
回到办事处,常书记问他干吗去了,他扬扬手里采购的物品:“早上我听服务员说明天我们就要回去,抽空给橘子他们买点东西。”
常书记又问了一声:“今天贾秘书跟你联系了没有?”
钱亮亮摇摇头:“昨天晚上不刚在一起吃过饭吗?今天他没来电话,我也没给他去电话。”
常书记“哦”了一声再没说什么,钱亮亮却感觉到他的精神松弛了下来。暗想,给人送礼也不是轻松事儿,送出去了最怕的就是让人家退回来,这方面,常书记跟别人没啥不同。
二十二
回到省城,常书记说他在省城还要办事得耽搁几天,钱亮亮就问他:“我回金州还是在省城陪你?”常书记说年底了事挺多的,你就别陪我了,陪你爱人呆几天,如果没啥事就先回去吧。钱亮亮知道他留在省城要干什么,也不多问,说:“那我把你送到宾馆我就过去看看我岳父。”
到了宾馆把常书记安顿下来之后,钱亮亮就向常书记告别,走到门口,常书记又把他叫了回来:“钱处长,听说你把黄金叶发的两万块钱奖金交给纪委了?”
常书记这个时候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让钱亮亮意外,也非常尴尬,这件事情他一直没给常书记说,如今常书记主动问他就显得他好像故意瞒着什么似的。其实他也明白,这件事情常书记迟早会知道,可是他拿不准该不该主动告诉常书记,如果告诉该采取什么方式,他不愿意让常书记产生他告黄金叶状的印象,也觉得这件事情直接汇报给市委书记有点隔着锅台上炕的意思,一犹豫就拖了下来,结果今天常书记主动提起这件事情,他就非常被动。他极想知道的是,这件事情常书记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如果在去北京之前他就知道了,而他一直拖到现在才说,那他可就深沉到了令人恐怖的地步。如果他是刚刚知道的,那就说明纪委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情,只是不知道是纪委向他汇报的,还是黄金叶给他说的。这个时候向常书记打听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他只好把事情往橘子身上推:“当时我不在家,黄金叶直接把钱给了橘子,橘子胆小也没跟我商量就直接把钱交到了纪委,等我知道已经晚了。”
常书记淡淡地说:“哦,原来这样。黄金叶给我说过,她们今年效益很好,年底前想给有关人员发点奖金,我就同意了,这件事情我知道。”
钱亮亮明白,黄金叶送钱的事到此为止了,既然发的钱是常书记同意的,那也就是合法的。钱亮亮暗想,既然是合理合法的,黄金叶也没必要绕过他钱亮亮直接向市委书记汇报啊,如果市委书记连金龙宾馆发奖金这种屁大的事都管,那他也太闲得慌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哦,原来这样啊,把橘子吓得够呛,深怕是来路不正的钱,早知道这样我们拿了多好,两万块啊,不是个小数,等于我一年的工资啊。”
常书记说:“没问题,我已经让纪委把钱退给你们,然后把情况给你说明一下,你也给你爱人说一下,这笔钱是正当的,我知道。”
钱亮亮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常书记见他一直站着,问他:“你急着走吗?”
钱亮亮赶紧否认:“不急,不急。”
“没事你就坐一会儿,喝点水再走。”说着常书记就动手给他泡茶,他哪敢劳驾书记,连忙蹿过去抢过常书记手里的茶杯,先给常书记的茶杯里续满水,然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捧着茶杯做出聆听领导教诲的标准姿势。
常书记说:“钱处长啊,别人都说你跟黄金叶是我的人,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可能因为你们都是我提拔起来的干部。我们是谁的人?都是组织的人,大家都是同志,既然是同志,最重要的就是要与人为善,团结一致,相互信任,相互理解。首先我要肯定的是,不管你还是你爱人,把那笔钱交到纪委没有错,说明你们非常正派,有很强的党性原则。可是返过头来说,别人就都是腐败分子?人家给你发了奖金,你如果觉得有疑问,尽可以当面问清楚,再有疑问,还可以找我嘛,有必要弄得那么剑拔弩张吗?这件事情弄得大家都很被动,风言风语说啥的都有,黄金叶同志也是一肚子委屈,这样很不利于团结,也不利于工作。党中央一再强调要保持稳定,稳定是头等大事,你这么一闹倒是省心了,可是金龙宾馆的稳定局面怎么维持?正常的接待工作受到干扰怎么办?钱处长啊,你是个好同志,为人正派,积极向上,吃苦耐劳,我没有用错人。可是,你也得在政治上尽快成熟起来,你还很年轻,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前途,今后有什么事情,你别把我当市委书记,就当成你的老大哥,先跟我说说行不行?千万别再擅自作主张让我操心了好吗?”
常书记的话似是而非,态度却极为诚恳,钱亮亮有一阵竟然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感到自己可能真的误会了黄金叶的好意,严重伤害了人家,进而也觉得面对这位老大哥书记挺愧疚的。可是一想起北京之行常书记的所作所为,常书记的话就在他心里大大打了折扣。这一趟让他对常书记的看法有了本质改变,他清醒地认识了一个真实的常书记,常书记已经不再是那个过去在他心目中有着极高威望的领导了,进而觉得在这儿恭听他这些假惺惺替黄金叶开脱的话简直是浪费生命,便对常书记说:“常书记,谢谢你,你的话我记住了,今后我一定争取在政治上成熟一些。对了,我下火车的时候橘子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尽快回家去一趟,可能有什么急事儿。”
一提到橘子娘家的事儿,常书记马上说:“我没啥事了,就是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有事你就赶快去吧,代我向小鞠还有她父亲问好啊,过两天我去看他们。”
跟常书记分手,钱亮亮长出了一口气,他现在跟常书记呆在一起觉得很别扭,就像参加假面舞会舞伴戴着面具他却没面具可戴。由此又想到了常书记跟蒋副市长多次要求他在政治上成熟起来,他虽然不是那种官场油条,看到的听到的也让他知道,官场上确确实实存在着一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潜规则。过去,他也以为自己政治上真的不够成熟,如今他豁然明白,常书记跟蒋大妈所谓政治上的成熟,实际上就是遵守、掌握、运用这些潜规则的熟练程度,否则,他就永远不是一个政治上成熟的官员。以他的思想认识来看,这些潜规则实际上就是封建官场的文化伦理遗产,政治腐败的润滑剂,它只适合于政客,跟共产党的宗旨、跟老百姓的利益格格不入。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所谓的政治成熟,就得把自己改造成一个官场油条、无耻政客,钱亮亮从楼上到楼下的过程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出宾馆大门的时候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他妈的!替他开门的门童惊愕地瞠目看着他,他朝门童笑笑说:“没事,谢谢。”
钱亮亮到了橘子的娘家,按了门铃,应声出来开门的居然是司机小赵,钱亮亮愣住了:“你怎么在这儿?”
小赵先朝屋里喊了一声:“钱处长回来了,”然后才对钱亮亮说,“王市长都急了,你也不给他回个电话,他就让我到省城来截你,说你一到就马上回金州,不让你在省城呆着。”
钱亮亮说:“他急咋不派小车队的车来接我,怎么抓差抓到你头上了。”小赵是金龙宾馆的司机,如果是王市长急着叫他,按常理应该派市政府小车队的车,不会直接找到金龙宾馆派车。
小赵嘿嘿一笑说:“我来是黄总派的,她说你到北京出差去了,怕你爱人有急事身边没人跑腿,就派我过来,人也有了车也有了,昨天王市长来电话火烧屁股地找你,让你一到马上就回去,我刚好把你接回去。”
这时候橘子跟核儿也迎了出来,钱亮亮先问老丈人的病情,以示关怀,橘子说:“我爸那种病,抢救过来就算好了,在医院住着还不如家里方便,没事了,你进来看看。”
钱亮亮先把给橘子和核儿买的礼物从箱子里掏出来把娘俩打发了,然后又提了给老丈人买的糕点到卧室去看望老丈人。老丈人躺在床上,气色挺好,人也非常清醒,见了钱亮亮就说:“市上领导找你呢,我好了,没事,你赶紧回去吧,年底工作多,不能耽误工作。”
钱亮亮说:“我知道他找我干吗,你放心,我啥事也耽误不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回去。”
老爷子连连点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钱亮亮注意到,也不知道是橘子擦拭过于频繁,还是这场大病闹的,老爷子头上本来还能看得着的毛发已经所剩无几,圆咕隆咚的脑袋活像一个超级茶叶蛋。
晚上两口子睡下了,钱亮亮就把常书记在宾馆里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对橘子说了一遍,橘子说:“常书记说的话根本不合逻辑,哪有发奖金经过市委书记批准的,如果真是合理合法的,她何必那么鬼鬼祟祟,说不准他们本身是一伙的,人家吃肥肉,给你喝点残汤剩饭还想让你领情。”
窝头也曾经说过常书记跟黄金叶是一伙的话,如果说窝头的话仅仅在钱亮亮心头制造了一个疑点,那么,橘子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就把这个疑点变成了一片阴影,就像纸上的一滴墨汁,遇到水就洇成了一团墨渍。钱亮亮想从心头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就换了话题说:“管他呢,这件事情不是我们能处理得了的,对了,常书记说了,他已经给纪委说了,这笔钱没什么不正常的,让纪委退给我们。”
橘子高兴了:“那好啊,书记发了话,纪委退回来的,不拿白不拿,白拿谁不拿,用这笔钱买台电脑。”
钱亮亮说:“爱买啥买啥,只要钱来得正路,买啥心里都是踏实的。”
橘子又问:“王市长这么着急找你干什么?”
钱亮亮说:“可能还是给首长送引托托河水的资料那档子事儿,我已经办好了,他瞎着急。”
橘子赤条条钻进他的怀里说:“你回金州我不在身边你可得老老实实的,要是让我听说你有什么事儿,我可饶不了你。”
钱亮亮正在跃跃欲上地往她身上翻,翻上去了才说:“我现在就有事儿,看看谁饶不了谁……”
第二天一大早,钱亮亮吃过早饭就跟小赵出发回金州市,小赵的桑塔纳擦得贼亮挤在停满高级轿车的停车场上,就好像穿了一身新衣裳的农村人挤在城里的阔人堆里。小赵把钱亮亮的旅行箱塞进车后座,请示钱亮亮:“处长,你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钱亮亮说当然坐前面,前面多敞亮,小赵说后面安全,钱亮亮说你安全我就安全,你不安全我也无安全可言。于是两个人钻进车里,钱亮亮朝眼巴巴目送他们的橘子跟核儿挥挥手:“回去吧,春节前我就过来了。”
省城的交通非常拥挤,一大早出城更是困难,汽车在公路上排成了不见首尾的长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司机们难耐这让人窒息的慢四步,纷纷拼命按喇叭,用震耳欲聋的喇叭发泄心中的焦急和无奈,于是,整座城市都显得躁动不安,活像野狼闯进来的超级大羊圈。小赵在汽车、自行车和人组成的混乱不堪的浊流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车子,既要防止撞着别人,又要防着被别人撞着,还得千方百计插空朝前面加塞,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高度紧张,总算暂时让嘴休息了下来。钱亮亮无聊地注视着窗外,灰黄是北方冬天的基色,步行的、骑车的人们急匆匆地在车流中熟练地穿行,路两旁的楼房活像一夜未眠却又赌输了的赌徒,无精打采垂头丧气。街边的枯树裸露着瘦骨嶙峋的枝干,在冬季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冷。一个交通警察嘴里噙着哨子,鼓圆了腮帮子吹着哨子拼命挥舞双手,企图让这钢铁的洪流按照他的意图流动,哨音被汽车的喇叭声淹没,他的动作活像早期电影中的默片。
“这个马路橛子,这就叫徒劳无功。”
小赵嘟囔了一句,钱亮亮的心情受到车窗外景色的感染,变得烦乱灰暗,索性闭上眼睛假寐,竭力去想一些可以让自己高兴起来的事情,翻遍了脑子却又找不到什么可高兴的事情。
怀里的手机响了,钱亮亮拿出手机看了看,是王市长打过来的,便接通了电话,王市长马上吼了起来:“钱处长啊,你在哪?我昨天打了一天电话怎么你都不开机?”
钱亮亮赶紧解释:“昨天我跟常书记在火车上,电池没电了也没办法充,我现在正在返回金州的路上。”
“啊,你回来了?那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好赖也得有个回话嘛,你怎么连个回话都没有?”
钱亮亮事情办得顺利,心里有底,也就不怕王市长抱怨,故意跟王市长逗闷子:“王市长,事情没个结果之前我怎么好向您汇报呢?事情我倒办了,详细情况等我回去当面向您汇报吧,电话上说不清楚。”
王市长哪里是那种可以等到他回来再知道结果的人,马上说:“你先简单地跟我说说,东西递上去了没有,人家怎么说的?”
钱亮亮叹了一口气:“王市长,我这可是手机啊,漫游费太贵了。”
王市长说:“贵不贵都不是你掏钱,等你回来我就熬死了,先给我说个大概。”
钱亮亮说:“你王市长交办的事情我敢怠慢吗?其实你根本就用不得打电话问我,你也不想想,事情没办妥我敢回来吗?文件已经交给贾秘书了,他承诺一定尽快交给首长,别的详细情况我回去再向您当面汇报成不成?给金州市人民省几个电话费吧。”
王市长一下子就高兴了,兴奋地说:“好你个钱处长,这件事情要是办成了,金州市人民给你把这辈子的电话费都包了也不会有意见。你下车直接到我办公室来……不,直接到金龙宾馆去吧,我办公室没饭吃,你现在走到哪了?”
王市长的情绪也感染了钱亮亮,刚才还灰蒙蒙的心情好像突然又一道灿烂的阳光射了进来,顿时开朗了起来:“我们正出城呢,塞车了,我坐的是小赵的车,车况也不太好,你也知道,这辆车是市里退下来给金龙宾馆的,所以如果顺利到金州也得下午四五点钟了。我直接到金龙宾馆向您汇报。”
王市长说:“别诉苦了,我老王表态,只要这件事情能办成了,我把我的车送给你。”
钱亮亮赶紧谢绝:“别别别,我可不敢,到哪去人家一看二号车,还以为是市长大人到了,跑过来夹道欢迎,一看是我,一人吐我一口,光唾沫星子就把我淹死了。”
王市长哈哈笑着说:“车可以给你,车牌不会给你,笨蛋,回来见。”
挂了电话,小赵撺掇他:“王市长那辆车可是奥迪V6,新车,真他妈的是个棒,太美了,处长,你要是答应了多好。”
钱亮亮说:“王市长骂我是笨蛋,你是比我还笨的笨蛋,你也不想想,王市长真要给我们换车,还用得着换他的车吗?批准我们买一辆不就成了?说是把他的车给我,可是不给车牌照,车能上路吗?人家那是逗我玩呢。”
小赵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汽车挤出了市区,道路开始通畅了,小赵不断加速,桑塔纳飞速地奔驰,路旁的树木、电杆仿佛被砍伐的高粱齐刷刷地朝后倾倒,别的汽车一辆辆被扔到了后面。小赵开始吹牛:“咱这辆车,别看老,可是头一批普桑,基本上是原装货,现在的新车都赶不上,你看看,现在已经一百四了,你再听听这发动机,憋着劲还没使出来呢。”
钱亮亮没吭声,小赵有了话头话就闸不住,唾沫星子喷洒着开始滔滔不绝:“钱处长,你这回出差没走几天吧,我算了算连来带去还不到一个星期。”
钱亮亮算了算,果真才六天。顺口问了一句:“家里都好着呢吧?”
小赵说:“好啥,你不知道?蒋市长出事了,王市长急得要命,常书记又出差不在家……”
钱亮亮听说蒋大妈出事了,心里不由就“咯噔”一下,打断了小赵的话追问他:“蒋大妈出事了?他不是出国了吗?出什么事了?”
小赵说:“谁也说不清出什么事了,只知道他从出国就再没跟国内联系过,他走了快两个月,早就过了规定时间。说法多了,很多人都说蒋大妈携款潜逃了,那几千万的货款都让他给匿了。还有的人说在美国看到过他,开着凯迪拉克,住着大别墅。也有人说恐怖分子把他当成日本人给灭了,蒋大妈穿上西装看上去还真有点像小日本。”
钱亮亮在心里算计了一番,蒋大妈临行时对他说最多一个月就能回来,不知不觉已经快两个月了,他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肯定是出事了。但是,要说是他携款潜逃了,钱亮亮却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不会吧,跟他一起的不是还有厂长跟外经贸局长吗?”
小赵说:“谁也不知道咋回事儿,这三个人好像一起蒸发了,从出了国就一直再也没消息了,现在到处都在传说这件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事先就跟那家外国公司勾结好了,人家开个假支票过来,他们就把货发过去,然后他们就可以假借追货出国,然后人家把货款在国外直接付给他们,他们就不回来了。”
钱亮亮说:“不可能吧?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太丰富了,那家外国公司跟他们是什么关系,肯替他们干这种事儿?再说了,蒋大妈那人挺好的,我看绝对不会干那种事儿。”
小赵说:“唉,这事难说,现在当官有几个不贪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千里来做官,为的就是财,没犯事之前哪个不是好干部?人没尾巴难认,谁知道谁心里琢磨的是啥事儿?就拿咱们金龙宾馆来说吧,表面上看哪一个不是辛辛苦苦认真负责地干活?可是翻开肠子肚子看看,哪个人的肠子肚子里装的不都是屎?你呀,有些事还真得小心一点为好。”
钱亮亮现在哪里还有心听小赵说废话,他的念头早就转到了那笔贷款上,如果,万一,蒋大妈他们真的那么干了,他钱亮亮可就被坑到家了,不管有没有别的问题,光是他出面以金龙宾馆的名义替市纺织厂贷的那三百五十万就没法交代,如果蒋大妈没出国,即便这笔贷款还不上他还有个推托,如今蒋大妈不见踪影,谁还能替他担当责任呢?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问小赵:“最近银行的人没到宾馆找咱们吧?”
小赵说:“你还说呢,工行那个张行长,天天到宾馆来催贷款,好像咱们宾馆马上就要破产了似的。黄金叶一推六二五,说你不在这件事情没办法办,张行长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钱亮亮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离贷款到期还有一个月,看样子银行也是听说了蒋大妈的事儿,看到纺织厂因为货物被骗即将倒闭才急着要收回贷款的。
“市领导有什么说法没有?”钱亮亮问了这句话,才想到问也是白问,小赵一个司机也不可能知道市领导的动向。
果然,小赵说:“市领导也不知道整天忙啥呢,现在到宾馆来吃喝的好像比过去少了,常书记不在家,蛇无头不爬,鸟无头不飞,他不在别人能怎么样?等着呗。”
汽车在峡谷中穿行,公路依山傍水蜿蜒曲折,身旁是陡峭的石壁,脚下是绕峡谷而形成的河川。冬天的严寒褪尽了山林的绿色,凝固了河床中的水流,河对岸的崇山峻岭像被冻僵了一样死气沉沉。钱亮亮的心也像被冬季的严寒冻僵了,蒋大妈失踪造成的巨大阴影像铅板一样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才走了不到一个星期,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每件事情都是他的难题,甚至可以看作他的坎儿。回想上任将近一年的过程,刚刚提拔时的兴致勃勃和意气风发,已经逐渐被纠缠不清越理越乱的矛盾以及迎来送往的乏味、庸俗磨蚀成了浮躁和厌倦烩成的无奈。
小赵偷觑他一眼,见他的脸色阴沉沉的比外头的天气还冷,便不敢再多嘴多舌,难得地安静了。汽车的发动机轰鸣着,像一台电锯在持续地切割着木头,更让人心烦意乱。
“有没有音乐?放盘带子听吧。”钱亮亮吩咐。
小赵急忙找出一盘带子插进了录音机,长笛吹出了一连串清亮的琶音,背景是逐渐加重的低音鼓声,然后圆号、提琴也加入进来,是交响诗“秦腔主题随想曲”。高亢、婉转的主旋律活像春天的溪流,携带着斑斑点点的灿烂阳光在车内流淌、跳跃,钱亮亮的心情被音乐冲洗得清爽了许多。无意中,汽车已经穿过了大峡谷,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展现在眼前,路旁有稀稀落落的垂柳,叶子虽然已经褪尽,枝干却硬朗、固执地在寒风中朝天空张扬,仿佛想拥抱湛蓝的天际,这就是著名的左公柳,据说是当年左宗棠西征时沿官道栽种的。
“钱处长,找个地方吃点饭吧?”
钱亮亮这才想到,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了,就问他:“这一路啥地方有能吃的馆子?”
“前面黄羊坝子有卖红焖羊肉和羊肉面片的,好得很。”
钱亮亮说那就到那吃,我请客,吃了饭再走,不用急。
小赵说这是规矩,坐车的埋单开车的白吃。
二十三
钱亮亮赶回金龙宾馆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钟了,一进大厅总台的张晓云就告诉他王市长在一六八房间等他。钱亮亮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放下提包,然后又洗了一把脸才去拜见王市长。
王市长一见面先问:“怎么才到,路上不好走?”
才几天没见面,钱亮亮觉得王市长瘦了许多,胡子拉碴显得脸更黑了。自从王市长出面提示他解决齐红的任职问题以来,钱亮亮心里便对王市长有了一些看法,王市长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轻了许多,今天看到王市长憔悴的面容,想到他为金州市操心劳力忽然就对他有了一种宽容,跟常书记的所作所为对比,王市长总还算是干正经事的人。
“我本来准备直接跑回来,路上小赵饿了,我们吃了一顿饭就耽误了点时间。”
“哦,提起吃饭,你跟服务员说一下,给我们弄点饭来吃,我们边吃边谈。”
钱亮亮就给窝头打了个电话,让他弄两个人的工作餐送到一六八房间来。窝头咋咋呼呼地说:“处长大人你可算回来了,我想死你了,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一觉醒来你就一溜烟跑到北京去了,你没生我的气吧?”王市长在一旁喊:“窝头你别啰唆了,我跟钱处长有事谈呢。”窝头听到王市长的喊声,说了声:“乖乖,我不啰唆了。”赶紧扔了电话。
王市长走过去关上了门,这才对钱亮亮说正事儿,让钱亮亮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急着问给首长送材料的事儿,而是问常书记的情况:“常书记怎么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钱亮亮说:“不知道。”
他又问:“常书记这回出差是什么事?”
钱亮亮暗想,你们都是市委领导班子成员,常书记出差干什么去了你都不知道,也真够窝囊的了。常书记这次到北京、省城干什么他一清二楚,可是却不能说,只好又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王市长有些不高兴,拉长了脸问他:“你跟着常书记一起去的,你怎么能不知道?”
钱亮亮说:“我连他为啥让我跟着去都不知道,在北京他一直忙自己的,东奔西跑,我就在办事处呆着,只有一回他让我请贾秘书出来吃饭,我就把贾秘书约出来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就回省城了,回省城他让我回来,说他在省城还有点事情,人家不说我能追着屁股后面问吗?”
王市长拍着沙发扶手发急:“这他妈的怎么办,家里一摊子屁事,他一走就不回来,这些事情怎么办。”
钱亮亮问他:“我听说蒋大妈出事了?”
王市长反问他:“你听谁说的?”
钱亮亮也不瞒他,直接告诉他自己是路上听司机小赵说的。王市长说:“真要是能确定出事了倒也好了,起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人音讯全无,跟着他去的那两个人也是音讯全无,这事情就怪了,难道三个大活人就这么在地球上蒸发了?”
钱亮亮说:“我听说现在市里头各种议论多得很,说啥的都有。”
王市长说:“议论就议论,这种事情谁能拦得住人家议论?关键是他们找不到那么大个纺织厂扔在那儿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停工破产吧?货款收不回来,工厂已经停产了,生产出来的破布堆得满大街都是,这两天已经有工人到市政府集体上访了,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
钱亮亮说:“市里没有出面找有关部门帮着找找蒋大妈他们?”
“咋没有?市外事办、省外事办,甚至连外交部门都出面了,可是这三个人如石沉大海,就是没消息。你上网不?”
钱亮亮说自己最近一直没上网,王市长说:“我也没看,不过听上网的人说,网上都登出来了,说我们金州市一个副市长携款潜逃了,现在下落不明。钱处长,蒋副市长跟你关系不错,听说他临走的时候还跟你聊了一阵,你们都说了些啥?你分析他有没有可能干那种事儿?”
钱亮亮一听王市长说这话就明白了,市里有关部门肯定已经开展对蒋大妈的调查了,连蒋大妈临行前跟他聊了一阵的情况都掌握了。这种时候绝对不敢说假话,也没必要说假话,就把蒋大妈临行时跟他说的话回忆着一字一句尽可能完整地对王市长说了一遍,然后说:“我看蒋大妈不会是那种人,再说了他那么干也有很多难以实现的因素,比方说,他必须跟那家外国公司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那单外贸业务却是通过省外贸局联系的,隔了这一层他不会跟那家公司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没有特殊的关系人家能顺顺当当把货款给他们吗?另外,这种事情也很难形成团伙作案,你想想,他们是三个人一起出去的,有厂长、市外经局的局长,他们三个可能勾结到一起共同作案吗?你跟蒋大妈共事的时间比我长,也比我更了解他,你想他会干那种事吗?或者说他有本事干那种事吗?”
王市长注意倾听他的话,听他说完之后神情明显地轻松了:“依你的分析,再想想他临走的时候跟你说的话,我也觉得老蒋不可能干那种事儿。可是这人呢?如果他干了那种事,我们没法向领导和群众交代,如果他没干那种事,我们也没法向领导和群众交代,更没法向他的家人亲属交代,想一想就愁死人了,这件事情的后遗症大得让人不敢想,这个时候老常又不知道在外头瞎忙什么,唉,真愁死人呢。”
钱亮亮决定给这位愁容满面、进退维谷的王市长来点好消息振作振作,便说:“王市长,你交给我办的事情我可办了,亲自交给了贾秘书,贾秘书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他一定全力以赴帮忙。贾秘书还说,首长回去后也一直牵挂着咱们市的供水问题,你送上去的那份材料首长一定会非常重视的。”
王市长果然来了精神:“是吗?那就太好了,如果首长能支持我们,由国家立项,托托河的水他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托托河的水一引过来,制约咱们市发展的根本问题就彻底解决了,到那时,哼,你就等着看西部升起的另一颗新星城市吧。对了,你没有给贾秘书送点礼物吗?费用我批。”
钱亮亮说:“我把您的意思给贾秘书说了,你猜贾秘书怎么说?”
“他肯定要客气一番了,你别当真,该办的还要办,人家帮咱们那么大的忙,该意思的还是要意思的。”
钱亮亮说:“贾秘书的原话是这样的:现在这世道咋成这了?正事歪事都得走歪门邪道,正道都留给谁走了?你回去告诉王市长,我不是他想的那种人,首长更不是他想的那种人,本来好好的事,堂堂正正为老百姓谋福利的阳光工程,为啥非要从下水道走,弄得脏兮兮臭烘烘见不得人呢?我还专门说想给他弄台手机,方便将来联系,人家说你王市长办得都是正事,走得却都是偏锋。人家有手机,就是平常不开,谢谢你的好意了。”
王市长老脸微红,由于他的皮肤黑,准确地说应该是老脸微紫,自我解嘲地笑着说:“好了,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过啊,话说回来,现如今办事真的太难了,谁愿意低三下四给人送礼?可是不送行吗?不送就办不成事儿。好在我有自我安慰的办法,我请客也罢送礼也罢,为的都是公事,都是为了把金州市的事情办好,如果我老王为了自己的事请过一次客送过一分钱的礼,我老王就不配当这个市长。伟人说过,目的高尚可以忽略手段的卑劣,你说对不对?”
钱亮亮点点头:“王市长你这话说得太好了,我都感动了,这句话是哪个伟人说的,我得记下来,这样我干这个活也就有个自我安慰了。”
王市长嘿嘿一笑:“我也记不清哪个伟人说的,反正就是某一个伟人,你记住伟人这两个字就成了。”
钱亮亮估计他这句话是现编的,不过也真的说出了事情的本质。自己干的这摊子所谓接待的事儿,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吗?卑躬屈膝,请客送礼,迎来送往,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还不都是公事,可是公事真的必须这么办吗?钱亮亮找不到答案,因为他无法验证如果不这样干会跟这样干有什么不同。
王市长接着说:“提到送礼我倒想起来了,快到春节了,你得准备给省上的领导拜年去,你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儿,去的时候让大刘的车跟着,他年年都去比较熟,去了先找秘书长或者副秘书长,这你都认识,跟他们联络上,然后就按照名单去拜年、送年货,这件事情办得成功不成功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看你的东西送出去了多少,送出去的越多说明办得越成功,那些领导都客气得很,有的比较体谅我们,也不多说什么,收下了说声谢谢,有的领导别扭得很,实在难弄,送什么都不收,好像我们这是行贿似的,其实不过就是过年慰问一下领导,有什么不对的?一年到头了,各位领导对我们的工作给了那么多支持帮助,我们表示点谢意还不成吗?战争年代,红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了胜仗老百姓猪啊羊啊送给子弟兵,子弟兵收下了,谁能说不对?这件事情你办的时候思想上首先要有正确认识,这样办起来你才能尽心尽力,头一次,一定要办好,别显得你没本事。”
王市长说得振振有词,钱亮亮暗暗好笑,当领导的就是要有这么一张好嘴才行,能把什么事情都说得头头是道,明明不对的经过他一说也成了对的,明明是下级给上级行贿,他却跟老百姓慰问子弟兵画等号,真让人啼笑皆非。
“王市长,你别担心,俗话说有理不打上门的,当官不打送礼的,你放心,代表市里到省里拜年送年货用不着什么本事,他李百威能送我钱亮亮也照样能送,保险比他送得还周到。”
王市长说:“那就好,我已经给黄金叶说了,让她负责备货,你再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没有,你是接待处长,搞公关的,这件事情由你这种角色去最合适,什么是公关?公关就是攻关,把一道道关口都攻下来,攻下来就是你的功劳。省里领导的名单市里有现成的,你按照名单去办就成了。你只管省领导,省里各厅局由市里对口单位去办,你不用管。这两天你还得回过头催催贾秘书,看看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两个人正说着,窝头送饭来了,大托盘上摆了四凉四热八道菜,还有一瓶精品茅台,王市长说:“你这是干什么?喝什么酒,现在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喝酒,拿下去拿下去。”
窝头跟王市长关系好,不像在常书记面前那么拘谨,嘻皮笑脸地说:“王市长,我们钱处长辛辛苦苦出差,回来我这个部下给他接接风总是应该的吧?”
钱亮亮坐了一整天车,也想喝点酒解解乏,就说:“王市长,你也喝一点,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喝点酒回去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王市长说:“你们想喝就喝吧,我是没心喝。”
窝头就把饭菜摆到了茶几上,又斟了三杯酒,看看王市长嘻皮笑脸地说:“王市长,你们要是有重要事我喝了这杯酒就走,你们要是没有背人的事我就在百忙中陪你们多喝几杯。”
王市长说:“你们金龙宾馆的人都是小克格勃,什么事能背过你们去?钱处长这一趟出差还真为咱们金州市办了大事儿,我也借花献佛,跟你们碰一杯。”
于是三个人就举杯干了。钱亮亮看到凉菜中有驴钱肉,就想起了蒋大妈对驴钱肉的评价,进而想起了蒋大妈,便问王市长:“蒋大妈怎么办?市里总得想个办法找人啊,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那么多事情都得他理清楚,找不着他连我们都得牵扯进去,他还让我们替纺织厂贷了三百多万呢,到时候这笔贷款还不得成了我的罪名。”
王市长没有立即回答,吃了一口菜,呷了一口酒,才说:“市里打算派人出国,直接找大使馆,请他们配合我们找人,报告已经打到省里,省里直接出面跟外交部联系了,外交部指示大使馆全力配合我们,可是派谁去呢?常书记不在,我又定不了,你说这急人不急人?”
钱亮亮说:“你给常书记打电话呀,催他回来。”
王市长“哼”了一声说:“那个老常,年轻的时候就有个外号叫常小鬼,奸得很,他不想让你找到他就不开手机,完了肯定还说手机质量不好,老出毛病。他要是想找你你藏到地道里他也能把你揪出来。”
钱亮亮说:“王市长你也别着急,我估计他也就是这两天就回来了,不会超过三天。”他这个估计是根据临行之前橘子提供给他的消息,说过几天她哥要带人到金州市考核领导班子,在这之前钱亮亮也听常书记说过这件事情,钱亮亮断定常书记无论如何要赶在这之前返回金州市。
王市长说:“常书记给你说他马上就回来吗?”
钱亮亮说:“他倒没有说,不过我看他在省城也没什么重要事儿,可能就是这两天回来。”
窝头突然插了一句嘴:“就是的,今天下午常书记的司机过来带饭,说是明天到省城接常书记。”
王市长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常书记一回来就好了。”
钱亮亮说:“王市长,我说句话你可能要不高兴。”
王市长说:“你说,别管我高兴不高兴,反正你也不害怕我不高兴。”
钱亮亮说:“来,先干一杯酒,壮壮胆我再说。”
三个人就又干了一杯酒,钱亮亮这才说:“王市长你有点太缩手缩脚了,常书记在,你们该商量的商量,常书记不在,金州市还就停摆了?你是市长,该定的事就定嘛。”
王市长说:“有些事我能定,有些事我不能擅自作主,这里头除了权力问题,还有个责任问题。就说蒋大妈的事,我能定吗?常书记自己也没法定,这得常委集体讨论,他是班长,班长不在这个常委会怎么开?”
窝头喝了两杯酒胆又大了,开始插话:“王市长,让我说蒋大妈那样的人,绝对不会携款潜逃,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有那个胆也没那个本事,我估计他弄不好碰上恐怖分子了,说不定现在已经让人家给杀了剁成肉馅了。”
钱亮亮看到王市长脸色阴沉,心情非常沉重,就骂窝头:“你他妈的胡咧咧些啥,哪来那么多恐怖分子。”
王市长说:“我看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性,要是那样蒋副市长可就惨了,我们怎么给人家的亲属交代呀。”
钱亮亮想起了蒋大妈那个小老太婆的老婆,就问王市长:“你没问问他家里人有没有蒋副市长的消息?”
王市长说:“我还问人家呢,人家天天到市政府来找我要人,我现在一听蒋副市长他老婆的声音就恨不得往桌子底下钻。对了,老沃,今年春节蒋副市长家里头的年货你额外多关照关照,老蒋在的时候对你不错,有些事情我们出面办不太方便。”
窝头一本正经地点头应承:“你放心王市长,我窝头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我一定把蒋大妈家里照顾好。”
王市长说这就对了,人活着不能太势利眼,也不能太冷漠,人跟动物的区别在什么地方,不就是人有感情吗?钱亮亮赶紧纠正他:“动物也有感情,养的猫啊狗啊不都有感情吗。”
王市长说:“对,连动物都有感情,人要是没感情不就连动物都不如了吗。”
王市长刚开始说不喝酒,让窝头跟钱亮亮两个人一鼓动就开喝了,喝着喝着就把握不住了,一张黑脸涨成了紫色,活像刚刚扒出猪肚子的尿脬,还连连干杯,一瓶精品茅台很快就只剩下空瓶了。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钱亮亮跟窝头赶紧过去扶他,王市长甩开他俩说:“别管我,我睡一会再接着喝……”蹭到床上倒头便睡。钱亮亮赶紧把他扶正了,窝头帮着把他的鞋脱了,钱亮亮给他盖上毯子,王市长很快就鼾声大作起来。
窝头请示:“还喝不?要喝我再偷一瓶去。”
钱亮亮奇怪地问:“偷?你喝酒还用偷吗?”
窝头诡秘一笑说:“这酒还真是偷的,黄金叶从糖烟酒公司进的,说是准备给省上领导拜年用的,都放在库房里。”
钱亮亮说:“你偷着喝了,到时候少了对不上账管库的不得倒霉?”
窝头说:“整箱的酒,揭开封条拿上一瓶两瓶,喝完了再把空瓶放回去,送酒的时候才打开,那时候谁知道是进货的时候就少了还是在库房里少了?再说了,哪一年拜年送礼都得剩一堆,有些省上领导是坚决不收礼的,剩下的拿回来也没办法入账,李公公怕市领导说他没本事,从来都不拿回来,就地处理,或者卖掉,或者喝掉,或者送给别的关系户,今年啊,也一个样儿,与其拿到省城再想办法处理,还不如我们提前帮他处理一些。”
钱亮亮骂他:“你他妈的喝糊涂了?今年是我去拜年送礼,你提前都给处理了,到时候我打开箱子里头都是空酒瓶,我找谁说理去?”
窝头这才清醒过来,在自己脑袋上擂了一拳头:“嗨,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那就算了,茅台没有了,要喝只有陇南春。”
王市长却突然插话了:“哼,十个厨子九个贼,一个不偷还后悔。”
窝头对王市长说:“王市长,我就是那一个后悔的。”
王市长却继续打着鼾,好像什么也没说。钱亮亮苦笑,对窝头说:“快收拾了吧,还喝个屁,把王市长都放倒了。”窝头开始收拾残羹剩饭,钱亮亮就给王市长家里打电话,替王市长请假,告诉王市长的老伴说王市长今天晚上接待客人,还要等北京来的长途电话,可能要到下半夜才能完事,晚上就不回去了。王市长的老伴倒挺聪明,对钱亮亮说:“钱处长啊,你就别编了,你编谎都编不像,哪有等北京电话等到下半夜的?北京人就不睡觉了?肯定又喝多了,他现在在哪呢?”
钱亮亮的谎言被戳穿,只好呵呵笑着老实交代:“刚才跟我一起喝来着,也没喝多少,我还有窝头,再加上王市长三个人才喝了一瓶酒,我们俩都没事他就醉了,过去他也挺能喝的,现在怎么碰点酒就倒呢?他现在在一六八房间,我陪着他呢。”
王市长老伴说:“钱处长啊,他睡了就别挪动他了,今天晚上你就辛苦点,替我照看着,最近老王心情不好,工作压力太大,越是心情不好喝酒就越容易醉。”
钱亮亮赶紧答应了:“你放心吧,我今天晚上也不回去了,就在这儿陪王市长,没事,他睡得挺香的,你听他的呼噜打得多有劲道。”说着把话筒对了王市长的嘴巴,让王市长的老伴听他的呼噜声,然后说:“怎么样,放心了吧?没事,有我呢。”
窝头把餐具送回餐厅又踅了回来,对钱亮亮说:“你回去吧,我陪着王市长。”
钱亮亮说:“我已经给人家老伴说了我陪着他,结果我又跑了那不成了骗人吗?算了,我在这儿,反正回家也还是我一个人。”
窝头说:“那多不好意思,我回去搂着媳妇钻热被窝,处长大人在这冷冷清清地陪市长,干脆我也不回去了,我在这儿陪你吧。”
钱亮亮喝了点酒不但没有倦意,反而觉得头脑格外清醒,看电视怕吵醒了王市长,不看电视傻呆着又无聊,正在发愁怎么打发时间,就对窝头说:“你愿意陪就陪着,明天可不能耽误上班。”
窝头说:“没问题,我去给咱们泡一壶好茶过来。”说完又急匆匆地跑了。
窝头把茶泡好了,吹牛说这是当年的碧螺春,泡出来的茶水就跟山涧的溪水一样清澈却又茶香浓郁。钱亮亮根本不懂得品茶,听他吹得有鼻子有眼,闻闻茶水确实挺香就说:“嗯,真是好茶,难得喝到这么地道的碧螺春。”
窝头受到肯定和鼓励,顿时高兴起来,给钱亮亮的茶杯斟满,然后说:“钱处长,我越来越觉得跟你对脾气,说说也怪,黄金叶,包括以前的李公公,我听他们说话就心烦,你骂我我听着都顺耳,这是不是就是缘分?”
钱亮亮也知道他这人的脾性,就顺着他的兴致说:“这不是缘分还有啥是缘分?当然就是缘分了。”然后又问他,“我走这一段时间没啥事吧?”
窝头看看王市长,王市长鼾声如雷睡得正香,这才悄声对钱亮亮说:“事多了,前几天市纪委找过黄金叶,还把咱们金龙宾馆的账都拿走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过了两天又送了回来,后来就再没消息了。”
钱亮亮心里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纪委来找黄金叶、查账是橘子把那两万块钱交给纪委的结果,过了两天又把账送回来并且不再追究此事,是常书记出面解脱的结果。至于常书记为什么要出面保黄金叶过关,留下的想象空间太大了,以致于钱亮亮都无法去想。
“钱处长,”窝头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事情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最近几天工商行的天天来找着催贷款,有人就开始说话了,说这笔贷款背后有黑幕,不然我们金龙宾馆凭什么替纺织厂贷款?还说了,这笔贷款要是还不上,就算是骗贷款,得承担法律责任呢。”
钱亮亮听了这话后背觉得冷飕飕的,心脏也怦怦乱跳起来,不用说他也知道,这些话的矛头就是指向他的,尽管自己没做亏心事,可是如果人家追究起来,蒋大妈找不着他有口难辩,光是金龙宾馆要替纺织厂还贷款这件事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你都是听谁说的?是不是黄金叶?”窝头一说他就估计到了,这话肯定是黄金叶散布的,贷款的事只有黄金叶最清楚,现在最恨他的也肯定是黄金叶,人家给他送了两万块钱,他不但不感谢人家还把人家告到了纪委,放在谁身上也得恨得牙根痒痒。然而,窝头说出来的话又让他大为惊诧:“不是,黄金叶最近好像老实得很,对人那个和气简直就跟人人都是她家亲戚似的,我还真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那是谁?你不说就是你自己胡编的。”
窝头急了:“钱处长你这人咋这样呢?我好心好意给你通通情报,你倒反咬我一口,我能胡编得出来吗?”
钱亮亮说:“你既然要给我通情报,就彻底说明白,这样稀里糊涂的情报有什么用?
我是啥样人我自己清楚,别人是啥样人我不得通过了解才能清楚吗?你要是觉得我是朋友,就别拉半截夹半截的。”
窝头吞吞吐吐地说:“啊呀,我跟人家关系挺好,人家跟我说的事儿我再反过头来把人家给卖了,有点不够意思。算了,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就告诉你吧,这些事是齐红告诉我的,齐红说她是听黄金叶说的,你可别问齐红,你一问人家就知道是我传闲话了,还不得把我给撕了。再说了,谣言嘛,就像风吹树叶,哗啦啦到处响,谁也别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一片叶子最先响。”
钱亮亮这才想起了齐红,不管她是不是听黄金叶说的,单单凭她传播散布这种消息,就足以证明她对钱亮亮已经积怨甚深了。看来,橘子把手表钱还给她到底还是把她伤了,她认为这是钱亮亮用行动对提拔她当科长说不,以她的性格表面没什么反应,却在背后诽谤中伤他。钱亮亮想起了孔老夫子的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之。”用这句话来表现齐红的为人简直太恰如其分了。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怒气都凝结在了脸上,脸色煞白,横眉立目,样子看上去挺吓人的。
窝头半真半假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问他:“钱处长,你想啥呢?”
钱亮亮说:“我没想啥,你干吗这样?装模作样的,我又吃不了你。”
窝头说:“啊呀,钱处长,你刚才的样儿真吓人,跟电视上那些黑社会的杀手差不多,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儿。”
钱亮亮说:“我有那么狠毒吗?我就是生气,现在的人咋都成这样了?稍微不合她的意就翻脸不认人,今天看着还是人,明天就变成了疯狗。齐红不就是因为我没提拔她当科长吗?这个娘儿们真的太不怎么样了。”
窝头说:“齐红想当科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李公公在的时候就已经报上去了,结果还没等办成李公公就垮了,她到现在还不死心啊?”
钱亮亮说:“这种事谁能死心?你不也想当宾馆副总经理、总经理吗?”
窝头嘿嘿笑,涎皮赖脸地说:“谁能没有点上进心呢?毛主席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我……”
钱亮亮打断了他:“毛主席啥时候说过?那句话是拿破仑说的。”
“对了,是拿破仑说的,我记错了。可是,不管我想当什么,我都靠自己的本事干,绝对不会靠请客送礼拍马溜须往上爬,钱处长你说句良心话,你当我们头头这么长时间了,我给你送过一分钱的东西没有?”
钱亮亮说:“东西倒没给我送过,可是拍马溜须你还是挺在行的。”
窝头一听这话站起身弯了腰抻长脖子乱转起来,钱亮亮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窝头说:“你那么说我,我得找块软和点的墙一脑袋撞死算了。”
钱亮亮指着王市长说:“那块墙最软和,你去撞吧。”
窝头就做张做势地要朝王市长身上撞,王市长突然坐起身懵懵懂懂地问他们:“蒋副市长什么时候到?”
钱亮亮跟窝头都愣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钱亮亮对王市长说:“王市长,蒋副市长不是失踪了吗?”
王市长晃晃脑袋,又揉揉眼睛才说:“他妈的,又是一个梦,我还以为蒋副市长真的平平安安回来了呢。”想了想又问,“几点了?我该回家了。”
钱亮亮看看表,十一点多,就告诉他:“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醒不来,已经给你家打电话请假了,告诉阿姨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王市长说:“不回去干吗?给我要车,对了,你不也得回家吗?一路走,顺便把你送回去。”
既然领导要回家,谁也没有理由拦着他不让他回,钱亮亮只好打电话到小车队要车,窝头马上开始表现自己:“你放心回吧,今天晚上我值班。”
车来了,王市长跟钱亮亮往外走,钱亮亮替他拉开车门,王市长却没有上车,把车门又关上了,站在车外头对钱亮亮说:“钱处长,那一回我给你说的事儿你还记得不?”
钱亮亮说:“啥事儿,是不是催贾秘书的事儿?”
“不,齐红的事儿。”
钱亮亮说:“记着呢,最近不是忙吗,没顾上。”
王市长说:“算了,别为难了,事后想想,那么做是不妥,你是对的,该怎么办你就按自己的意思办,别考虑我的意见了。”
说完,王市长打开车门钻进了车,钱亮亮说:“我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就我一个人,在这还能洗个热水澡。”
王市长说:“不回拉倒,我得回。”
车开走了,钱亮亮站在冷风里发愣,他怀疑刚才自己跟窝头说的话让王市长听去了。
这完全有可能,他们以为王市长睡了,可是人家却醒了。不过从他刚刚醒过来的反应看,那又绝对不是装的,也许他没有听到什么,突然提起齐红的事只是巧合?也许他提出提拔齐红真的只是出于对卢老突然去世的一种感情补偿,自己把他想得太阴暗了?钱亮亮觉得自己的脑袋确实不太够用了。
二十四
“钱处长回来了?我昨天就听说你要回来,等着给你汇报工作,看王市长找你挺急的,你们一直在谈事,就没敢打扰你。”黄金叶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反倒是钱亮亮显得有些拘谨,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隐隐不安。钱亮亮断定,他把那两万块钱交给纪委的事儿,黄金叶一清二楚,可是她仍能这样面对钱亮亮,不是格外大度,就是格外深沉,他相信是后者。
钱亮亮竭力装作啥事没有地说:“王市长找我急着问出差的事,家里没啥事吧?”可是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了,他的话音涩涩的,嗓子眼也有些发干。论表演才能,跟黄金叶相比,他自愧不如。
黄金叶说:“家里没啥事儿,就是王市长把过年到省城拜年的事布置下来了,礼品我已经准备了,一会我把单子给您看看,你看看还需要再准备些什么不。”
钱亮亮说:“我不用看了,你就按王市长的意思准备,我知道都有啥东西就成了,别到时候人家问我送的啥,我说不明白就成笑话了。”
黄金叶又说:“昨天下午常书记从省城打电话过来,说省委组织部要到咱们这儿考核领导班子,让咱们做好接待准备工作。”
“什么时候来?来几个人?”
“星期四,大后天吧,五个人,说是鞠部长亲自带队,常书记让咱们事先做好准备。”
钱亮亮猜不透黄金叶是不是知道他跟鞠部长的关系,按照常书记的性格,这种事儿不但不会对她说,也不会对任何人说。人事关系就是资源,资源只有自己垄断才能发挥最佳效益。
“常书记啥时候回来有没有消息?”
“已经去车接了,最晚后天就回来,也可能明天就回来了。”
钱亮亮说:“就来五个人,也没啥可准备的,房间都是现成的,吃的也都是现成的,好对付,等常书记回来看看他还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没有。”
黄金叶跟他说话的时候,钱亮亮觉得有些别扭,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她一直站着,显得少有的恭敬,钱亮亮连忙说:“你有事坐下说嘛,别站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摆官架子呢。”
黄金叶就坐了下来,显得还有话说的样子,钱亮亮就问:“还有什么事吗?”
黄金叶字斟句酌地说:“钱处长,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
钱亮亮预感到她要说的不外乎贷款的事儿,就说:“你说吧,没事,你当面对我说的话我生什么气。”
黄金叶这才说:“你可能听说了,蒋市长出事了。现在就有人不断提那笔贷款的事儿,说那笔贷款有猫腻,意思是说有人借那笔贷款拿了回扣提成什么的。”
钱亮亮说:“我也听说了,你是听谁说的?”
“我是听齐红说的。”
黄金叶的回答让钱亮亮啼笑皆非,昨天晚上才听窝头说齐红是听黄金叶说的,这阵黄金叶又说是齐红说的,钱亮亮觉得自己头晕脑胀,让这几个人搅来搅去的脑袋里装的好像是一壶浑水。他苦笑着摇摇头:“嘴是个软的,舌头是个扁的,话就是没味道的响屁,人家想怎么放就怎么放,谁也堵不住截不了,愿意咋说就咋说吧。”
黄金叶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这种话你千万别当成一回事儿,就当成屁。”
正在这时候银行的张行长却闯了进来,一看到钱亮亮就像警察抓住盗贼一样兴奋:“哎哟我的钱处长,你可回来了。”
钱亮亮知道他是来催贷款的,一边起身跟他握手,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张行长,我昨天下午才到,你老人家今天一大早就杀上门来,真有点黄世仁的架势,来,请坐,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张行长朝黄金叶点点头,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把大皮包放到膝盖上,做出了畅谈一番的架势:“好我的钱处长,什么黄世仁,我宁可做杨白劳,现在是杨白劳的世道,黄世仁才是受苦人。”
黄金叶起身给张行长倒了一杯茶,然后说:“钱处长你们谈,我还有事。”说罢飘然而去。她是把张行长扔给了钱亮亮,用行动告诉钱亮亮,这件事情完全由钱亮亮承担责任,跟她黄金叶没有任何关系,钱亮亮暗想,这就对了,这才是你黄金叶的本来面目。
张行长也不客气,呷了一口茶就直截了当地催债:“钱处长,我们那笔贷款可是快到期了,怎么办?我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你可不能眼看着老张倒霉啊。”
钱亮亮说:“张行长,你别说得那么严重,贷款不是还没到期吗?再说了,你也清楚,这笔钱其实我们没用,是蒋副市长让我们替市纺织厂贷的……”
一提到蒋大妈,张行长马上气恼地开骂:“这个蒋大妈真坑人,他倒好,屁股一拍一走了之,把这狗扯羊皮、袜子手套都分不清的烂事全都扔给了我们,让我们怎么办?”
钱亮亮说:“张行长,你别急嘛,听我把话说完该骂谁你再骂,其实你根本骂不着蒋大妈,要骂也应该我们骂,款是我们贷的,我们一分钱的好处没得着,到头来还得我们还,没有别人能替得了我们。可是我们不骂,为什么?蒋大妈也不是为他自己,他还不是为了把那个破纺织厂救活,让上千名工人不至于下岗能有口饭吃?其实你根本用不着着急,这么大个金龙宾馆放在这儿,一座楼还不够还你三百来万贷款吗?我要是你,我才不着急呢。”
张行长说:“你说的是那么个道理,可是银行有银行的规矩,不管怎么说贷出去的款没有及时收回来,就得追究责任,我这个行长没法向上级交代。我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再混上两三年就可以平安着陆了,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风险我都承担不起啊。”
看着张行长花白的头发,钱亮亮也有些不忍,就对他说:“张行长,你放心,这件事情是我钱亮亮办的,我绝对会负责到底,对了,利息我们都按时付给你们了吧?”
张行长点点头:“那倒是都付了。”
钱亮亮说:“我们肯定一下子拿不出三百多万的资金来还贷款,可是我们有资产,优良资产,这样吧,你选择一个办法,如果着急,你就挑选一座楼,随你挑,挑中的就拿去顶你的贷款……”
张行长急了:“这不行,这不是耍赖的办法吗?我们贷出去的是钱,拿回来一座楼算什么?再说了,拿不拿楼你跟我说了都不算,我跟你也都没办法向上级交代。”
钱亮亮起身给张行长的茶杯里续满水,然后才说:“你这个张行长啊,性子太急了,听我把话说完嘛。你们银行为什么要给别人贷款?还不是为了挣利息。钱都放在银行里不往外贷,你们吃什么?要我说,你给我们这笔贷款绝对是优良项目,既有优良资产抵押,又有稳定的利息收入,这样的贷款项目整个金州市有几个?我提个建议,咱们再签个续贷合同你看怎么样?”
“什么,续贷?”
“对呀,续贷。合同一签这笔贷款从理论上来说还一直由我们用着,我们照样给你们支付贷款利息,你对上面还有什么不好交代的?续贷最多两年,你不就平安着陆了?”
张行长沉思着,钱亮亮也不说话,给他充足的思考时间。半晌张行长迟疑不决地问:“这样能行吗?如果蒋大妈真的不回来,纺织厂真的破产了,你们金龙宾馆可是要吃大亏的,黄总能同意吗?”
钱亮亮给他打气鼓劲儿:“蒋大妈怎么能不回来?除非他真的遇到了什么意外,他们一起三个人呢,怎么说也不会就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吧?出国了,又是那种地方,遇上点不顺当的事是难免的,只要他一回来,你我都解脱了,再说了,即便他真的永远不回来了,你有什么可怕的?贷款有优良资产抵押着,事情由我担着,你能有什么责任?我这是替你考虑,你老人家如果真的因为这件事情临退休了再闹个硬着陆,摔个遍体鳞伤,我也不忍心啊。”
“那、那黄总能同意吗?利息可都得你们承担啊。”
钱亮亮满怀信心地说:“我想她能同意的,我会让她同意的。”
“那万一到时候真的让你们背这三百五十万的时候,你可就下不了台了,这你可要想清楚。”
钱亮亮说:“我早就想明白了,两年后到底怎么样现在谁说得清楚?我跟你一样,也是傻婆娘走夜路,走一步看一步,实在走不通了干脆回头,大不了回家当个体户去,说不定咱们金州市还能出个民营企业家呢。”
张行长终于下了决心:“那好,就按你说的办,再签个续贷合同,先把眼前这一关应付过去再说吧。”
打发了张行长,钱亮亮就去找黄金叶让她出面续签贷款合同,黄金叶坚决不同意:“这不行,纺织厂眼看着就要倒闭了,贷款肯定还不上,我们再续签合同,那不是往我们自己脖子上套绳索吗?到时候怎么还?”
钱亮亮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战术,那就是威逼利诱,黄金叶的态度在他的预料之中,合同一续签,他和银行都可以苟延残喘下去,如果马上归还贷款,矛盾就立即暴露出来,没有蒋大妈出面协调处理,他跟张行长都没法交代,最终怎么收场他自己都不敢认真想,黄金叶八成非常愿意看到这种结果。但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迫使黄金叶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他需要的只是一点卑鄙和无赖。
“黄总,如果不签续贷合同,我们现在就面临着还贷问题,你有钱还吗?”
黄金叶态度非常强硬:“我没钱还,也轮不着我来还。”
钱亮亮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你不还谁还?难道还要我还不成?”
黄金叶怔住了:“怎么可能让我还呢?这笔钱可是你让贷的,也是你给转到纺织厂的。”
钱亮亮说:“款是金龙宾馆贷的,你是金龙宾馆的法人代表,贷款合同都是你签的名,到时候不管你上什么地方说理,包括法院,人家会找谁?再说了,我们自己截留的那五十万,不也一直是你在用吗?我可没动过一分钱。”
黄金叶气愤地质问钱亮亮:“钱处长,你这么说就太不地道了吧?整件事情都是你命令我去办的,我是下级服从上级,听了你的话才办的,你现在又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做人怎么能这样?”
钱亮亮说:“现在我承认这件事情是我让你办的,可是到了追究责任的时候,我还能不能这么说我自己也不敢保证,终究是涉及到三百五十万贷款的大事,谁能承担得了?我承认这样做道义上是说不过去,可是我绝对不是为我自己,王市长教导我们说:只要目的高尚,手段也就顾不上了。到那种时候,我也顾不了什么道义不道义了,道义跟法律终究是两回事对不对?”
黄金叶的脸顿时变成了经霜的柿子,红彤彤的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部:“钱处长,你怎么是这种人呢?你既然这么说,要签你签,我绝对不签。”
钱亮亮始终在态度上保持了心平气和:“黄金叶,如果我能签我何必麻烦你呢?你是法人代表,总经理。我不是啊,我签了人家也不认账啊。明说吧,这件事情只能按我说的办,不是我以势压人,而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这么办了。你想想,如果签了续贷合同,我们还能拖一拖,也许蒋大妈就回来了,如果我们不签,合同马上到期,人家银行肯定要逼着我们还贷款,到时候即便我愿意承担责任,法律规定也轮不着我来承担责任,你,我,还有银行的张行长,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这里钱亮亮顿了一顿,以上是他的威逼手段,下面该利诱了,便接着往下说:“再说了,续签了贷款合同,那五十万还可以继续归你用,五十万啊,凭你的能力,转上一两年,说不定就能翻上几番呢。咱们都别意气用事,我今天也不逼着你马上答应,反正贷款期限还有将近一个月呢,你慢慢考虑,全盘衡量一下,看我说得对不对,看我是不是想害你,想通了咱们再谈好不好?”钱亮亮说完,也不管黄金叶还有什么话要说,转身就走了。
钱亮亮相信,黄金叶如果稍微理智地想一想,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办,可惜他想错了,理智只对智者有作用,黄金叶决非智者,况且,钱亮亮现在已经成了她心目中的头号敌人,恼恨、愤怒、敌意已经容不得黄金叶对这件事情作出冷静客观的判断。黄金叶决定,这个续贷合同就是不签,她倒想看看钱亮亮能怎么样。她隐隐约约感到,这件事儿迟早得成为一道钱亮亮难以迈过去的坎儿,她倒真的非常想看看钱亮亮最终怎么解套。她不签这份合同,还因为她相信道理在自己这边,领导的支持肯定更在自己这一边。要取得领导的支持就首先要说服领导,对此她极有把握,于是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常书记的手机,手机没有开。这一天,黄金叶整整给常书记拨了一天的电话,却一直没有拨通,拨得手指头都麻木了,便有些心烦意乱,蒋市长失踪,如今常书记也是音讯全无,会不会也出了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心里就惴惴不安起来。
二十五
常书记没有出任何事,他就是不愿意接别人的电话,因为他的时间紧、任务重,不愿意让别人干扰他正在紧张进行的活动。他要在省委组织部考核金州市领导班子之前赶回金州市,留给他在省城活动的时间只有两天。两天内,他要拜访他认为必须拜访的十多个领导跟朋友。该跑的都跑到了,能做的工作都做了,想得到的许诺、承诺或者默认也都得到了,常书记终于赶在省委组织部考核小组莅临金州市前一天按计划回到了金州。
得知常书记返回金州的消息,钱亮亮断定他头一件事肯定是到金龙宾馆来落实接待省委组织部考评小组的事儿。因为,这次考评对常书记来说太重要了,眼下,别的事情对常书记来说,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果然不出所料,常书记经过长途跋涉,回到金州市连家都没回,直接就到了金龙宾馆,而且立刻召集钱亮亮、黄金叶还有公安局的李二哥、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吴用光、市委秘书长等等到一六八房间开会,部署接待省委组织部考核小组的事儿。常书记郑重其事地交代:“这次省委组织部来考核我们市的领导班子,虽然才来五个人,可是分量很重,第一要保证他们住得好,吃得好,业余生活丰富多彩。第二要保证他们有很好的工作条件,为了便于他们开展工作,每人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还要准备好一两个会议室。第三要做好安全保卫工作,不能出任何安全问题,公安局要安排得力人员,二十四小时轮班,保证省委组织部考察小组的安全。另外,市委组织部也要成立个专门的工作小组配合工作,总之,不能有任何的疏漏。吃、住、行这三件事由钱处长统一负责,安全保卫由公安局负责,考核联络方面的事由吴用光负责,谁负责的事出了问题我就找谁,看看还有什么问题,现在就提出来,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钱亮亮坐在角落的沙发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常书记,别人还以为他在聚精会神地听领导布置工作,实际上他却在胡思乱想。常书记瘦了一些,估计这几天在省里非常忙碌,精神状态却很好,说明他没白跑。看着眼前这位一脸尊严、不苟言笑的常书记,钱亮亮有些恍惚,他实在难以将眼前的常书记跟在北京烤鸭店的包厢里死乞白赖给贾秘书塞银行卡的那个人联系起来,感觉北京之行好像是一场梦,而那个常书记只不过是梦里的人物。
“钱处长,钱处长,你愣什么神?接待好省委组织部全都依仗你了,想想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钱亮亮听出了常书记的弦外之音,他估计到会的大部分人可能都知道常书记有可能升任省委常委兼省城市委书记的传闻。可是这些人却谁也不会想到这次到金州市考核领导班子的组长就是钱亮亮的大舅哥,常书记的意思明摆着,他钱亮亮应该在这件事情上全力以赴地配合。想到常书记为了这次升迁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付出了那么大的努力,钱亮亮心里很不是滋味。过去他以为提拔、升迁都是组织上根据每个人的工作能力、工作表现和工作成绩,经过一定的考察程序决定的,如今常书记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钱亮亮,跟许多所谓成功者的经历大都伴随着斑斑血泪或者龌龊阴暗一样,升官提职的背后也往往有着见不得人的丑陋和肮脏。由此他想到了自己身上,自己的突然提拔,难道也是这整个交易过程的一部分吗?
难道也正是有了省委组织部鞠部长这个大舅哥,自己才莫名其妙成了接待处处长吗?想到这里他浑身像是爬满了蚂蚁,脸上也火辣辣地像是刚刚挨了耳光。
“怎么了?说说吧,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常书记盯住了钱亮亮追问,钱亮亮只好说:“没问题,没问题。”
常书记说没问题就好,等有了问题我再找你算账。话是这么说,口气却是亲昵、和蔼的,到会的谁也都能听出来,钱亮亮在常书记那儿确实有着他独特的位置。
“别人谁还有问题?”常书记又问其他人。
其实,这种事情对于所有与会者来说都只不过是正常的工作,对于金龙宾馆来说,接待五个人,尽管这五个人挺重要,也算不了什么特殊的接待任务,这都已经成了熟得不能再熟的正常工作了。对于市委组织部来说,派两三个可靠的、嘴严的,陪陪人家,按照人家的要求,安排安排个别谈话的干部,组织一下民主考核的会场等等,这也是几乎每年都要办的事儿。对于公安局来说就更轻松了,派个内保科长,带上两三个人,在宾馆开上一两间房,有事没事的楼上楼下看看,剩下时间就躲在房间里打扑克、看电视,因为,恐怖分子不会花工夫来祸害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组织部干部,窃贼强盗也不会跑到金龙宾馆来偷来抢他们,只要不贪污受贿,这样的干部就属于穷人,派公安来保障安全,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所以,与会者都纷纷表态:“没问题,没问题。”
大家刚刚说完没问题,王市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着常书记就叫唤:“嘿,好我的常书记呢,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了。”一转眼看到开会的其他人,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忙不迭地说:“你们开会呢?要不然等一会我再过来?”
常书记说:“开啥会还能背着你大市长,省委组织部马上要到我们市来考核领导班子,事情比较急,我又不敢耽误你大市长的宝贵时间,就先把工作布置下去,刚好你来了,一起说说吧。他们来五个人,由省委组织部鞠副部长,对了,现在是鞠部长了,亲自带队,我刚才把接待、安全保卫和市委组织部的配合等等这些事情都安排了一下,市长还有什么要求说一下,就不再另外开会了。”
很明显,王市长对这些事情不太感兴趣,他草草地应付着:“我没问题,没问题,你们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散会吧,我跟常书记还有事情要商量,你们去忙吧。”
常书记召开的会王市长宣布散会,大家心里都暗暗好笑,当然谁也不敢笑出来,就等着常书记发话,常书记说:“那就散了吧,按照会上的要求各自做好份内的工作。对了,吴副部长,你尽快发个通知,请市五套班子的所有领导都写一份述职报告,人家也可能要求公开述职,也可能不公开述职,不管怎么说都得要这么一份报告,要求每个人都要认真对待,不能敷衍了事……”
王市长在一旁说:“这种事情你用不着吩咐,没有哪个不认真,都恨不得把自己说成一朵花,听说有的人早就开始准备了,等你现在发通知,来得及吗?”
吴用光便说:“我们在这之前就已经接到了省委组织部的通知,写述职报告的事情也已经布置下去了。”
常书记便说:“那就好,你回去吧。”
大家都散了,王市长过去把门关严了才对常书记说:“老常啊,出大事了,老蒋出国一去不返,说是去解决贸易纠纷,结果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纺织厂没钱了,停产了,工人上个月的工资都没发出来,最近就零零散散的有工人到市政府上访,要求市委、市政府查清老蒋跟那两个人的下落,如果牵涉到腐败问题,就要严加处理,同时要求补发欠工人的工资,我让信访办的人安抚他们,能拖一天是一天,只盼着老蒋他们能回来,也好给工人们一个答复。现在快过春节了,工人们等不及了,据准确消息说,这两天他们就要组织起来集体到市委、市政府上访静坐,事情闹大了,你说怎么办?”
常书记紧张了,脸顿时变得铁青,这个问题太严重了,不在于工人集体上访,这年头到处破产下岗,拆房子抢地皮,工人、农民集体上访的哪儿都有,已经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了。问题严重在上访的时间,如果省委组织部在这边考核领导班子,工人们在那边集体上访闹事,等于当众搧市委、市政府的耳光。说不定工人们知道了省委组织部来考察领导班子,还会追到金龙宾馆来闹上一场,到那时候再说啥好听的都没用,说到常书记自己,别说提升了,能不能坐稳眼前这个位子都会成为问题。
“这老蒋是怎么回事儿,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消息我还能不告诉你?现在说啥的都有,有人说他们在中东遇难了,有人说他们让恐怖分子绑架了,也有人说他是携款潜逃了。我已经把这件事报到了省外事办,请他们联系外交部,通过咱们的大使馆查一查,咱们也派上一两个能干的懂外语的,到那边去配合大使馆跑跑腿,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
“怎么,你把这件事情报到省里去了?”
“对呀,不报也不成啊,老蒋的老婆天天跑到市里找我要人,就算她不来找,咱们一个市委常委、副市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也不能不闻不问听天由命啊。”
“唉,你这个老王太性急了,你急着报什么?等我回来再说嘛,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不是添乱吗?”
王市长让常书记抢白了一顿,一张黑脸涨得通紫,起身张着两只熊掌一样的大巴掌替自己辩解:“我倒是想等你回来,可是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也跟老蒋一个样,一出门就放羊了,怎么就不跟家里联系一下呢?打你的电话也不开机,差点没把我急死,说实话,要不是知道你要车接你回来,我就派人到省城请你去了。”
常书记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太合适,便放缓了口气解释说:“我的手机不好用,质量太差,我明明开着机,可就是接不通,得换了。蒋大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
王市长说:“当然有问题了,没问题早就回来了,怎么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常书记说:“我问的是他会不会真的携款潜逃?”
“你跟他共事这么多年了,你说他会干那种事吗?”
常书记迟疑不决地说:“按说不会,可是现在这年头,在种种诱惑面前能不能站稳立场,保持廉洁,也难说。”
王市长说:“这些事情现在都没法下结论,也没必要研究他,关键是怎么办,我们派不派人,派谁去办这件事情,还有,纺织厂的工人那边怎么应付?”
常书记说:“我们派什么人?派人能有什么用?弄不好又来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跑了一个蒋大妈已经够麻烦了,再跑一个更麻烦。纺织厂那边要认真对付,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稳定,绝对不能让他们在省委考核我们班子的时候上街闹事。”
王市长说:“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人家补发工资,总不能派军警把上千名工人都抓起来呀。”
常书记说:“该抓的时候也得抓,领头闹事的,完全可以按破坏社会治安进行刑事拘留嘛。”
王市长说:“工厂欠人家的工资,人家要工资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你反过来抓人家,人家能服气吗?再说了,法律也不允许啊。如果事态严重没法控制,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你敢拍板抓人我可不敢。”
常书记说:“那就发钱,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省委考核班子期间保持稳定,稳定压倒一切。”
“我也愿意给工人发钱,可是钱从哪来?”
“先从财政拨,把这段时间应付过去再说。同时组成一个工作组,对纺织厂做做稳定工作,拖过了这段时间,进行评估调研,实在不行就宣布破产,长痛不如短痛,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要不是老蒋痴心妄想搞什么起死回生,也不会拖到今天。”
王市长问:“财政出钱,财政哪里有钱?即便财政有钱也不能往这上面投啊,财政给纺织厂的工人发工资,别的下岗工人怎么办?再说了,救急不救穷嘛。”
“现在不就是救急吗?省委组织部马上就要来考核领导班子,在这个时候如果纺织厂的职工闹起来,再追到宾馆来找班子考核小组上访,你我这党政一把手的脸面不就成了鞋底子?你老王认真想一想。”
王市长喃喃自语:“这倒是个挺棘手的事儿,可是钱从哪出呢?这钱从哪出呢?”
常书记提醒他:“不是还有市长应急储备金吗?这个时候不拿出来应急,还留着下崽啊。”
王市长说:“市长应急储备金是为了防止自然灾害和特殊突发事件的,用途上面每年都要核查,我们动用发工资,上面要是查起来我可没法子交代。”
常书记说:“这件事情让常委会过一下,出什么问题集体负责,还能让你老王一个人背黑锅?再说了,这是解救困难职工,又不是我们往自己的兜里装,谁能说我们这样做不对?”
王市长让常书记三言两语就说服了,只好点头应承。
常书记又问:“春节前到省上拜年的事安排了吗?”
王市长说:“这是年年的惯例,我已经给钱处长安排了,到时候让他去办。”
常书记看看表说:“到时间了,就在这儿吃点饭吧,边吃边谈。”
王市长起身说:“我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你回来我就省心了,我得回家看看去,这段时间老不在家,再不回家老伴就跟人跑了。”
常书记呵呵笑着说:“你这个老王啊,老夫老妻了你拿棍子赶她都不带跑的,像你们这样黏糊的还真少见。”
王市长边穿外套边说:“儿女一大就飞,年龄一大就退,老了老了回头看看,这一辈子啥也没落着,就落着这么一个老伴陪,那是老本钱,再丢了就啥也没了。我看你也别在这吃了,还是回家陪陪你老婆,出去这么长时间回来又不着家,小心人家炒你鱿鱼。”
常书记便说:“你不在这吃我一个人在这儿吃啥?算了,我也回家。”
两个人说着就朝外头走,走到大厅却见黄金叶守在那儿眼巴巴地瞅着他们,王市长便问:“小黄啊,怎么还不回家?”
黄金叶露出她那习惯成自然的甜蜜笑容回答:“领导没走我们哪敢走。”
王市长说:“好了,我们走了,你放心走吧。”
常书记跟在王市长后面,用眼神问黄金叶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黄金叶微微点头,常书记便对王市长说:“我的车还没来,上个厕所,你先走吧。”
市领导之间有个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常委基本上不同坐一辆车,即便私交很好,出外公干也是各坐各的车,这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反正一人一辆车,毛病也就渐渐养成了,所以常书记说他要等自己的车王市长便也习以为常,挥挥手就走了。
黄金叶一直在办公室等着机会向常书记报告钱亮亮最近跟自己发生的矛盾冲突。她相信,常书记如果听了自己的话,一定会支持自己,阻止钱亮亮胡作非为,那样,她就在这场争斗中占尽了上风,这就叫不争包子争口气,也让钱亮亮知道,黄金叶并不是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女人如果好强斗狠,往往比男人更加执著更加狠辣。况且,如今黄金叶对钱亮亮并不仅仅是个争强好胜的问题,钱亮亮把那两万块钱交给纪委的举动,表明了他要把她置于死地,如果不是常书记及时出面破解危局,如今黄金叶已经成了检察院的反贪成果。从感情上,黄金叶已经彻底把钱亮亮当作了死敌。
常书记又回了一六八房间,黄金叶也跟着来到了一六八房间。进了房间常书记便问:“有什么事吗?”
黄金叶就开始向常书记汇报钱亮亮逼迫她跟银行续签贷款合同,逃避因贷款到期引发出来经济问题,还绘声绘色地把钱亮亮当时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常书记没有马上表态,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沉思,电视上已经开始播放新闻联播了。黄金叶怔怔地看着常书记,开始有些不安起来,因为常书记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马上表现出对自己的支持,更没有一丝半点对钱亮亮那种无赖做法的不满。
餐饮部所谓按时下班,也得比正常班晚一个小时,所以当窝头离开宾馆的时候已经快七点钟了。好奇心极强或者说责任感极强的窝头已经来到了院子里,无意间却发现一六八房间的灯仍然亮着,他的毛病又犯了,胖脑袋里的脑细胞活像受到刺激的蜂群,嗡的一声狂飞乱舞闹成一团:这个时间还有人在一六八房间干什么?如果是哪位市领导在一六八房间办事,却没见安排工作餐;如果不是市领导,谁在一六八房间耗着干吗?也许是忘了关灯了?窝头的两条腿就像着魔一样拖着他又回了大厅,然后从大厅绕到了一六八房间门前。一六八房间的门半掩着,里边说话的人有意压低了声音,可是,宾馆非常寂静,只要注意听,话语仍然清清楚楚,窝头听到说话的是黄金叶,他根本没有偷听人家说话不道德的观念,强烈的好奇心也让他欲罢不能,尤其是当他听到了黄金叶不断提到钱亮亮三个字,便彻底打消了及时撤退的念头,开始津津有味地窃听起来。
“这件事情这样办,”另一个人说话了,说话的是常书记,这又让窝头怦然心动。常书记跟黄金叶在一六八房间谈话向来不关门,以示坦荡无私,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他们也自信,别人也不敢有意偷听他们的谈话,却忽略了金龙宾馆还有窝头这样的人,有机会他一定会偷听别人说话,只是过去这种机会并不多,或者虽然有这种机会谈话的内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而已。今天的话绝对值得偷听,这是窝头听到常书记的声音后心里头一闪而过的念头。常书记接着往下说:“你就按照钱亮亮的意见办。”
“什么?让我就这样受他的窝囊气?再说了,这件事情如果按照他的意见办,越陷越深的是我,到时候他一推六二五,一切责任不都得让我承担吗?”黄金叶的嗓音高了两个分贝,变得尖厉,可以想见她非常愤怒。
常书记的声音保持着稳定:“这件事情我知道就成了,如果到时候真的有什么问题,难道我会看着你替他背黑锅吗?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稳定,什么事情也不能出,贷款的事儿如果现在闹起来就是动乱的导火索,钱亮亮的意见是对的,你就按照他的办。”
“不行,这一回我不能听你的,我不蒸包子也要蒸(争)口气,我绝对不签那个合同。有你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马上就要走了,高升到省里当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去了,到时候你怎么帮我?我就不明白了,他钱亮亮有什么了不起,你怎么就那么护着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捏着。”
常书记呵呵笑了:“你这个小黄呀,消息够灵通的,不过这件事情还没有确定,仅仅有那么个意向,你可千万不敢胡说。”
黄金叶说:“还用得着我胡说?金州市都传遍了,你说,这一回你到底支不支持我?
如果这一回你不支持我,我不但不签这个合同,还要直接把这件事情告到纪委去,让他们查查,钱亮亮贷这笔款到底拿了多少回扣,他不是会到纪委告别人吗?我也告他一回,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常书记的声音也高了,显然有些着急:“你别胡来,你知道省委组织部鞠部长是谁吗?是钱亮亮的大舅哥。你知道上一次来的那位首长身边的贾秘书是谁吗?是钱亮亮从小一齐长大的铁哥儿们,你自己琢磨,就算他真的拿回扣了,凭这么点事你能把人家怎么样?结果只能是自讨没趣。”
房间内沉默了,显见得黄金叶正在“琢磨”。外头的窝头也大为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钱亮亮居然有那么硬实的靠山,知道了这一点,许多过去曾经一度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顿时释然,难怪李百威一下台,名不见经传的钱亮亮便突然出人头地当了接待处的处长,现在想来倒也符合常理,如果钱亮亮没有过硬的靠山,金州市有头有脸的干部成百上千,再怎么扒拉,接待处长这个肥差也落不到一个小秘书身上。常书记下面的话证实了窝头的猜测:“你也不想一想,如果不看在鞠部长的面上,晚上做梦也想不到要提拔他当这个处长啊。所以,这些事情你还得忍让,一定要跟他把关系处理好,顾全大局。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也别多想了,不管我是到省城当常委也罢,还是我继续留在这里当我的书记也罢,对你应该都不是坏事,你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宾馆总经理,眼光要放远一些,不要把自己吊死在一时一事上。我该回去了,这段时间在外头跑得非常紧张,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开始又得忙乎一阵子。”
窝头听到常书记要走,撒腿就跑,跑到院子里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偶然偷听到的信息让他不知所措,脑子闹哄哄、乱糟糟地活像熬沥青的大锅。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窝头才打定主意,不回家了,跟钱亮亮喝酒去,既然已经知道了钱亮亮的底细,这个时候再不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及时报告给他,他窝头就是天底下第一号傻瓜。想到这儿,便给钱亮亮打手机,钱亮亮接了电话窝头先问他在哪,钱亮亮说我还能在哪,在家守着电视等老婆来电话查岗。
窝头说:“你要是真的在家,我就陪你喝酒去。”钱亮亮说我不真的在家还能在哪儿,你要是闲得难受就过来,不过酒和菜都得你带,我这儿啥都没有。窝头故作谄媚地说:“钱处长,别说酒和菜了,就是你要小姐我也马上到歌厅给你雇一个,我请客,你要是不嫌麻烦,我就找两个,你一个我一个,刚好你家有地方。”钱亮亮知道他又在胡扯八道,就骂他你是不是还没喝就高了?你要来就来不来就回家睡觉去,哪有把小姐往自己家里带的。
窝头说:“我是说往你家带,没说往我自己家带。”
钱亮亮说你带到我家我就打电话让你老婆来领,别说废话了,要来就来。
窝头便兴冲冲地跑回餐厅从库房偷了两瓶茅台,又从冰箱里顺了几样下酒菜,如今,就是把餐厅全都搬到钱亮亮家他也敢,他庆幸自己跟钱亮亮关系算是处得不错,像黄金叶那样傻乎乎地跟人家放对子,简直是拿着鸡蛋撞石头。窝头相信凭着他跟钱亮亮的关系,只要今后不断把关系往铁里夯,他这个餐饮部经理还是大有可为的。想到这里,窝头又从冰柜里拎了一盒冰镇虾仁,准备到钱亮亮家给他现炒一个姜丝虾仁,这是钱亮亮最欣赏的作品之一。窝头确实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搞接待工作的厨师,凡是到他的餐厅进餐的重要客人,市里领导就更不用说了,如果对某个菜肴有特殊的喜好,他必定会牢牢记在心里,保证你下一次能吃到心里想吃的。在这方面,他的脑子就是一个天生的客人食谱数据库,能够在他这个数据库占有一席位置的,绝对没有寻常人物。
窝头把从餐厅库房半偷半拿弄出来的食物和酒装到一个“卫生牌卫生纸”的大号包装箱里,捆到自行车后座上便朝钱亮亮家驰去。钱亮亮开门见他抱着一个“卫生牌卫生纸”的箱子,累得气喘吁吁,由不得笑了起来:“你这是干吗?给我送卫生纸啊?”
窝头蹲在地上往外头掏东西,钱亮亮一看都是吃的,知道他是拿来下酒的,便帮着他往客厅里端。窝头带来的下酒菜都用快餐盒装着,有卤凤爪、红油牛肉、五香花生、白斩鸡、过油大肠,还有用鱼翅和鲜芹拌的金丝玉叶、鹌鹑蛋和甲鱼裙做的插翅难飞,后两样菜属于高档货,来了高级客人或者外国友人才上桌。钱亮亮一边帮着他往茶几上摆放菜肴,一边又几分惴惴不安地唠叨:“你这家伙把餐厅那点家底子都偷来了?王市长真没说错,十个厨子九个贼,一个没偷还后悔。”又见窝头从箱子里掏出来两瓶茅台,赶紧推辞:“你这家伙今天怎么了?啥都往我家偷,这酒可不行,这东西都是有数的,到时候人家一对账少了,你还不得往我身上推,你们平时偷着喝了多少,到时候还不都得记到我头上,这两瓶酒别开,原封不动拿回去,我这还有金州大啤,今天晚上就来黄色的,不喝白的了。”
窝头说:“不就两瓶酒吗,至于那么紧张吗?钱处长,我到你家喝酒就没拿你当领导,这两瓶酒钱明天一上班我就交到财务去,你要是怕我没交钱,你亲自到财务查我。不喝白的算什么喝酒?你别管了,看着电视等我,我再弄两个热的。”
钱亮亮放了手,看着窝头在自己家里折腾觉得怪怪的,琢磨不透这人今天晚上要干什么。不过他断定,今天窝头过来肯定有事,他绝对不会仅仅为了跟自己喝顿酒聊聊天费这么大的事儿,想通了这一点,便也不再阻拦窝头,由他殷勤,等着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窝头片刻便已将一盘姜丝虾仁和一盘火爆蟹黄端了上来,等他的时候,钱亮亮就已经打开茅台,给自己跟窝头每人斟了一杯,他用的是茶杯。
“来,钱处长,老弟先敬你一杯。”
钱亮亮说:“就咱们俩,别你敬我我敬你的,随便喝。”说是这么说,还是端起酒杯跟窝头碰了一碰。
两人都喝了一口,窝头给钱亮亮布菜:“钱处长,我知道这姜丝虾仁是你中意的一道菜,你尝尝今天做得怎么样。”
钱亮亮夹起一筷头虾仁放在嘴里品尝着,味道确实不错,姜提虾味,虾鲜浸姜,虾仁跟生姜在窝头的手下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互相提携,都把自己的鲜美味道发扬到了极致,让人吃上一口就欲罢不能:“真不错,真不愧特一级厨师的大作,好,真好。”钱亮亮由衷地赞叹。
“你再喝上一口酒试试。”窝头让钱亮亮夸得面红耳赤,得意洋洋。
钱亮亮就依言抿了一口酒,茅台酒也变得更加绵软顺滑,居然有了一种钱亮亮过去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醇香,钱亮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口:“不错,真的不错,怎么连这酒的味道都变得更香了。”
窝头得意洋洋地说:“能让酒变得更可口才叫下酒菜,不然只能叫配酒菜。下酒菜就是能让人多喝、爱喝、能喝,配酒菜就是让人凑合着喝。来,咱哥俩再干一杯。”
钱亮亮就跟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干了,窝头赶紧又把他们的杯子斟满,茶杯斟过两巡,一瓶酒基本上就光了,窝头毫不犹豫又打开了第二瓶酒,钱亮亮吃惊地问他:“干吗?这不是啤酒,你还想一人一瓶地干啊?”
“俗话不是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吗?咱们这才喝了几杯?不过,我还算不上你的知己,我就是个做饭的厨子,算我巴结领导吧。”
钱亮亮说:“别胡说,在我家里,哪有什么领导,只有哥儿们朋友。”
窝头已经有了酒意,嘴成了关不严的水龙头,话像水龙头里漏出来的水滔滔不绝:“钱处长,我窝头要是像你有那么硬实的后台靠山也不至于混成今天这个样儿,不过也不要紧,今后您就是我的后台、就是我的靠山,等你把黄金叶赶走了,给我个宾馆总经理当当,副的也成,正的给齐红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要紧,只要别把我刷得一毛不剩就行了,好赖也让咱尝尝当干部的滋味。”
钱亮亮怔了一怔,问他:“你喝多了吧?我有什么靠山后台,你这是什么意思?”
窝头起身借着酒劲开始耍怪:“钱处长,你家没别人吧?”
钱亮亮莫名其妙:“没呀,你刚才说要带小姐过来,结果没带,现在就咱们俩。”
“那好,我给你表演一段你看着,”窝头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就开始表演,“常书记,你说说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整人吗?我绝对不能照他说的办法办。”
钱亮亮笑了,从来没有想到窝头还有这么一手,模仿别人说话惟妙惟肖,不用提醒,他一下就听出来他这是学黄金叶说话。
“这件事情你就按照钱亮亮的意见办。”钱亮亮听出来了,这是模仿常书记。
接下来,窝头就惟妙惟肖把常书记跟黄金叶在一六八房间的对话原汁原味地上给了钱亮亮。钱亮亮听着窝头表演黄金叶跟常书记对话,刚开始觉得好笑,他学得太逼真了,不但说话的声音像,就连说话的语气、神态都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可是,听着听着钱亮亮就笑不出来了,笑容像是放进冰箱的果冻凝结在他的脸上,笑容如果突然定格,变成静态,就跟哭一样难看。窝头表演完了,才发现钱亮亮神情异常,说笑不像笑,说哭不像哭,说恼不像恼,那张脸看上去怪异极了。赶紧问他:“钱处长,你怎么了?没事吧?”
钱亮亮又愣怔了一阵才问他:“你刚才说的这些是怎么回事?”
窝头又来精神了,这也正是他今天晚上急着找钱亮亮的主要目的:告密。于是便说:“这是我偶然可不是专门偷听来的,就在刚才,七点来钟,我下班看见一六八房间灯开着就过去看看,结果听到黄金叶跟常书记说话提到你的名字,我想,钱处长跟别人不同,他是我的领导兼哥儿们,别人议论他,我得听听他们说啥,好话坏话都得明明白白,不能让人家蒙在鼓里。听他们说完我赶紧就过来了,刚才我学的基本上是一字不漏,这点记性我还有。不过,我觉得常书记还真的够意思,对你真支持,硬是把黄金叶那个娘儿们给晾了,你有这么硬实的靠山,还怕啥?想干吗干吗,谁还敢捋你老人家的毛。”
钱亮亮气恼地骂他:“你他妈这是在捧我还是骂我呢?”
窝头笑嘻嘻地说:“过去我都不敢骂您,如今就更不敢骂您了,当然是捧您老人家,我今后还得靠着您进步呢。”
钱亮亮的心里翻江倒海,江海里头盛的不是水,而是油,滚烫的油,煎熬得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胸膛剖开放到外头的寒风里晾一晾。他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将一茶杯酒全都灌了下去,白酒活像火团,烧得他直喘粗气,窝头有些傻了,不知道自己该陪着他干一杯还是劝他不要喝得这么猛,喃喃地问他:“你没事吧?吃口菜吧。”
钱亮亮吩咐他:“把酒斟满,操他妈,今天咱俩谁不醉谁不是人。”
钱亮亮这一杯白酒灌下去就彻底变成了红种人,面红耳赤,连眼睛都成了两颗火炭球,窝头看着都有些害怕,赶紧给他把杯子斟满,钱亮亮说:“你他妈的别耍滑,先把杯里的酒干了再倒。”
窝头顺从地喝干了杯中酒,然后又给自己也斟满,他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自己也多喝一点才能让钱亮亮少喝一点,不然,钱亮亮再喝下去会干出什么事来他也不知道,他有点摸不清头脑,钱亮亮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二十六
省委组织部考核小组如期到达,接待工作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常书记迎来送往陪伴前后,比接待中央首长还要热情周到。谁也没看出来,这几天常书记心情其实非常不好,他收到了北京寄来的特快专递,里头是贾秘书退回来的那张信用卡。这让常书记觉得自己像是挨了一记耳光,挨了耳光尤其是挨了没办法还手的耳光当然既窝囊又憋气。他立刻猜想到,钱亮亮对这件事情恐怕不会毫无所知,不然贾秘书寄来的特快专递上面的地址和电话不会写得那么详细,于是自然而然就有些迁怒于钱亮亮。可是,省委组织部正在考核班子,领头的又是钱亮亮的大舅哥鞠部长,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拿钱亮亮撒火。而且,这种事儿偷偷摸摸的成与不成都得瞒着别人,也没办法摆到桌面上跟钱亮亮计较,这让常书记更加难受,就像心里头长了个火疖子,干疼就是不冒头不鼓脓,也没办法开刀动手术。
让常书记更加不满的是,钱亮亮最近表现很不好,省委组织部考核小组来了,这么重要的接待任务,他却整天见不着人,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常书记准备找机会敲打敲打他,不能因为省委考核组的组长是鞠部长就掉以轻心漫不经心毫不上心。其实,钱亮亮什么也没忙,他干什么都没心情,没有精神头,从跟窝头喝过那顿酒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脊梁骨被抽掉了,软塌塌的直不起身来。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实感觉,钱亮亮感到现在所有人看他的眼光似乎都有一股嘲弄和不屑,对他说话的口气也都像刚刚吃过四川酸辣粉。那天钱亮亮实在闷得发慌,忽然想起了以前在一起混的秘书们,便跑到市委秘书处找那帮哥儿们闲聊。老彭一见面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再请大伙搓一顿去?用李逵的话说老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把你手里的权力给弟兄们小小用上一用嘛。”
钱亮亮说:“吃一顿就吃一顿,时间地点由你们定。”
老彭说:“定时不如撞时,你今天来了就是良辰吉时,就今天,地点吗,当然就是金龙宾馆了,那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弟兄们去了也能沾你的光牛B一把。”
钱亮亮说:“今天不行,省委组织部考核领导班子,头头们天天守在宾馆,别让他们碰上了再像上一回那样拿我开刀。等过了这阵子,春节前我一定请弟兄们烩一通,吃喝玩乐一条龙。”
老彭哈哈一笑说:“你倒真学得快,才几天没见,领导们那一套太极拳功夫就练得炉火纯青,刚刚还说时间地点由我们定,我们定了你轻轻松松就把我们打发到姥姥家去了。”
另一个秘书也说:“钱处长,你这是推托之词吧?我就不信哪一个市领导还能因为你钱处长请了一桌饭就找你的麻烦。”
老彭这时候又插了一句:“对对对,我们钱处长根正苗红,谁能因为你请我们吃了一顿饭把你怎么样。”老彭是个近视眼,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摘了眼镜擦玻璃片,近视眼摘了眼镜看人就眯缝,这句话配上他的眯缝眼,表情和话语看着就像是讥讽、轻蔑。钱亮亮的脸顿时热辣辣地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不地道的事,在他的想象中,自己靠着大舅哥升官的事儿很可能早就传到了这帮消息灵通人士的耳朵里,这帮人便放屁崩沙子对他冷嘲热讽。话不投机半句多,本来想找这帮在一起混了多年的老秘们散散心,反而被揶揄一通,钱亮亮赶紧告辞,说了声我还有事,到时候我约你们,便逃跑似的离开了秘书处。
在金龙宾馆齐红第一个当面说出了那种让他听来极为别扭却又无法辩驳的话:“钱处长,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根底很深的人哪,今后我们可都得靠你栽培了,过去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你就大人大量忘了吧,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敢惹你了,保证好好巴结你,谁让你比我们的根子硬靠山大呢。”
钱亮亮当时就像让人兜头一棒子打得发昏,挣扎着反问她:“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别胡说八道好不好?”
齐红嘿嘿冷笑:“我没啥意思啊,这年头就这样,正常,可恨我老公公下台太早,不然我也当处长了。”
如今齐红处处摆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钱亮亮让橘子退还表钱的举动不但让她尝到了深深的屈辱,也让她明白了,在钱亮亮手下她想当科长兼宾馆副总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马歇尔计划了。
钱亮亮也终于明白,他跟鞠部长、贾秘书的关系现在已经成了金州市官场上的重大新闻,他也成了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最新典型,而这一切都是常书记造成的。常书记其实是把他当成了送给他大舅哥的礼品,本质上跟送给贾秘书的那张卡是一回事,这对钱亮亮来说是奇耻大辱。他大舅哥带着组织部的人到金州市的时候,钱亮亮没有露面,一直躲着,反倒是他大舅哥到处打电话找他这位妹夫,橘子托她哥给钱亮亮捎来了一件最新款式的羊毛衫,他要当面交给钱亮亮。电话里他大舅哥问他整天忙啥呢,怎么到了金州连他的面都见不上,钱亮亮找不出充足的理由,因为他就是接待处长,伺候好像他大舅哥这样的重要客人是他的责任,他却避而不见,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冷静地想一想,大舅哥鞠部长没做错任何事,不管是给他带来官运还是带来烦恼,都不是他大舅哥的责任。再说了,如果继续这样像小孩子耍脾气一样避而不见,他大舅哥势必要告诉橘子,橘子到时候兴师问罪钱亮亮还得费口舌解释。于是钱亮亮装出忙忙碌碌的样子前来拜见大舅哥鞠部长。常书记也在鞠部长的房间里,现在这个时候,常书记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在鞠部长的房间相遇,钱亮亮就更加觉得尴尬、别扭。钱亮亮本来应该想到这一点,常书记那种人,鞠部长到了金州市之后,他如果不改行干三陪才是怪事,可惜最近一段时间钱亮亮的脑子乱哄哄的,事先也没打听一下鞠部长房间里有没有别人,进了门见到了常书记才有点后悔,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钱亮亮的大舅哥是典型的中年党政官员,肉乎乎的浑身上下见不到一点棱角,说话也是肉乎乎的不见一点棱角,钱亮亮跟他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因为在钱亮亮的印象里,这位大舅跟谁的关系似乎都挺好,又似乎跟谁的关系都一般,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官场跟商场遵循的是同一个规则: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所以钱亮亮的大舅哥跟谁的关系都无所谓好不好。
钱亮亮进去的时候,他的大舅哥鞠部长跟常书记隔着茶几坐着聊天,见到钱亮亮进来大舅哥说了声:“来了?”钱亮亮说了声:“嗯。”两个人便算是打过了招呼。钱亮亮当然不能对常书记置之不理,跟大舅哥打过招呼便跟常书记打招呼:“常书记也在啊!”常书记故作不满地对钱亮亮说:“你不露面我再不陪鞠部长,鞠部长该对我们有意见了。你看看你这个接待处长当的,鞠部长来了,不说是领导,就单冲着是你哥你也得热情点嘛。”大舅哥急忙替钱亮亮解套:“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挺好的,让他忙他的吧。小小让我给你带的东西我可得赶紧交给你,不然小小那头我可交代不了,她不说你没过来,只会埋怨我没及时把东西交给你让你冻着了。”
钱亮亮顺着他的话头问了老岳父的身体情况,又问了橘子跟核儿的情况,大舅哥告诉他老爷子身体基本恢复正常了,每天都能到街上转一两回,有橘子陪着家里人非常放心。大舅哥挺喜欢核儿,告诉他核儿已经学会用电脑了,会打字会上网还会用电脑画画儿,整天守着电脑别人谁都别想动,每天到了吃饭睡觉时间都得挨橘子两巴掌才能从电脑桌上撤下来。钱亮亮想到橘子跟儿子核儿的样儿,心里就开始热乎乎的,说:“我得给核儿买台电脑,现在不是说吗,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三把钥匙就是外语、电脑和驾驶证吗?尤其是外语跟电脑,从小就得学习。”
常书记也在一旁插话:“对。邓小平就说过,电脑要从娃娃抓起。”
大舅哥摇摇头:“我看啊,你那个儿子要是有了电脑,啥都别想让他干了,到时候肯定得影响学习。我父亲看他喜欢电脑就要出资赞助一把,小小就没让,怕影响他学习。”
钱亮亮暗想,橘子脑子真缺弦,不花钱弄台电脑多好的事儿,怎么就拒绝了呢。他大舅哥见他走神,哈哈一笑说:“你也别失落了,电脑没买小小可没饶我爸,钱照拿,说是等到核儿大点再买,唉,这就叫女大不中留,嫁谁跟谁走。”
钱亮亮的心思让大舅哥不经意就戳穿了,暗暗佩服,难怪他能当大官,一眼就能把人的心思看透,马上装出一副挺不满意的样子抱怨橘子:“橘子这个人啊,怎么能这样呢?唉,女人就是爱占便宜。”
大舅哥笑笑说:“拿自己亲爹的算不上占便宜,只要老爸高兴愿意,咋地都行,谁让她最小呢。”
常书记见他们俩唠起了家常,就起身告辞:“你们兄弟俩聊,我还有些事情安排一下。”然后又专门对钱亮亮说,“一会你陪酒啊,既是接风也是赔罪,鞠部长来了两天你都没过来看看,该罚。”
钱亮亮只好说:“该罚,该罚。”
刚刚说完,王市长就从外头闯了进来说:“谁该罚?罚什么?”
常书记就说:“钱亮亮该罚,鞠部长来两天了,他没露面,我罚他今天晚上陪酒。”
王市长说:“我看钱亮亮该奖,大大的该奖,鞠部长来了他陪不陪是小事,把北京的事情办成了是大事。”
常书记奇怪地问:“把北京的事办成了?什么事让他到北京办了?”
王市长兴高采烈:“大事,引托托河水的事儿。刚才我收到贾秘书从北京来的电话,让我们把材料准备一下,马上动身到北京去,首长亲自牵头协调引托托河水的事情。贾秘书说了,首长强调一定要有全局观念,非常赞同我们的方案,指示国家经发委列为国家开发西部的项目,尽快开展项目评估,我明天就得动身。钱处长,你也跟着一起去一趟吧。”
常书记眼光烁烁地盯着钱亮亮看,钱亮亮知道他的意思,赶紧解释:“我们到北京之后,王市长让我转交给贾秘书一份引托托河水的可行性报告,我就给贾秘书了,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还真的引起了首长的重视……”
钱亮亮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常书记恨不得杀了他。王市长的话让常书记知道钱亮亮在北京期间背着他还跟贾秘书会过面,在北京他曾经问过钱亮亮,再跟贾秘书联系过没有,钱亮亮矢口否认,今天总算露馅了。他跟贾秘书会面绝对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仅仅是为了送引水资料,如果那样就没必要有意瞒着他。常书记断定钱亮亮不但知道自己跟贾秘书之间的事情,而且跟贾秘书共同商量策划了退卡的手法。常书记一直认为自己对钱亮亮有知遇之恩,也认为钱亮亮应该对自己知恩图报,没想到他却在关键问题上拆自己的台,反而帮助王市长办成了大事,这是一种恩将仇报式的背叛,刹那间常书记心里涌上了让他牙根发痒的痛苦和仇恨。然而,在场的人谁也不会从他那平静如水的面容上读到仇恨两个字。
王市长光顾了高兴,没注意常书记跟钱亮亮的表现都挺不正常,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面说:“钱处长,你再跟我跑一趟,当面跟贾秘书道谢,如果有什么事儿,你怎么说也是熟人,来回跑跑也比我们这两眼一摸黑的强,这件事情办好了,咱们金州市一百六十万人民的好日子就到了……”
常书记说:“老王,你觉得你明天能走吗?省委组织部正在考核班子,这个时候你走了怎么能行?我看还是让规划局、水利局组成一个班子先去,等这边的事情完了你再去。”
王市长说:“那怎么行?考核班子哪有给老百姓弄水吃重要。我不去他们许多事情不敢定,翻来覆去地请示汇报把时间都耽搁了,马上就要过春节了,一耽搁就成了年后的事儿,不行,无论无何赶年前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个结果才行。”
常书记又说:“马上就过春节了,你还想着赶年前有什么突破?现在办事哪有那么容易的。我看还是让他们专业局的头头先去打前站,摸摸情况,条件成熟了你再去也不晚。”
王市长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要亲自去,还过什么春节,如果对方再拖延推诿,我干脆春节都不回来,就把他们拖在北京,看看谁有韧劲儿。好在有首长支持我们,我想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扔在北京自己跑回去过年,你说是不是?”
常书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对鞠部长说:“你看你看,我们王市长就是这股子犟劲儿。”又对王市长说,“你当面向鞠部长请假吧,只要鞠部长没意见我也没意见。不过钱处长不能跟你去,他还有别的任务。”
鞠部长连忙说:“我没问题,考核干部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让干部更好地干工作吗。工作为重,工作为重,耽误了王市长的大事儿,金州市人民喝不上水我可承担不起责任。”
王市长说:“那就好,我按计划明天启程,到省里会上水利厅和省经发委的领导,然后就直接上北京了。”扭头对钱亮亮说,“钱处长,如果有事就忙你的,可以先不跟我去,可是我把话留下,如果真的有事需要你,我打过电话来,就是你老丈人死了你也得马上到北京报到……”
他这话一出口,常书记跟鞠部长一起皱眉头,钱亮亮哭笑不得装作愤愤不平地质问:“王市长,我老丈人啥地方得罪你了,你咒我老丈人干吗?”
王市长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打个比方,就是说再重要的事你也得……”
常书记苦着脸皱着眉打断他说:“你这个老王,这么大岁数这么大的领导,说话还是这么没分寸,有那么打比方的吗?人家鞠部长听了你这话该怎么想?真是的。”
王市长傻乎乎地问:“鞠部长怎么了?他同意我去了嘛。我说的是钱处长的老丈人,又没说鞠部长的老丈人。”
常书记说:“钱亮亮的老丈人就是鞠部长的父亲,人家对你的工作这么支持,你怎么这么冒失呢。”
王市长傻了,半晌才强词夺理地说:“胡说呢,你别骗我了,不可能。”
常书记说:“我骗你,你自己问。”
王市长便看了鞠部长,可怜巴巴地说:“不会吧?世界上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鞠部长笑了笑说:“没关系,老百姓常说,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撞。”
王市长狠狠拍了自己脑门子一巴掌,大脸涨成了高粱面大饼,而且是烤糊了的大饼,跺着脚骂自己:“嘿,我这张臭嘴,鞠部长你打我一顿吧!这事情怎么他妈的就这么寸劲儿呢?钱亮亮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真正该打的是你。”
钱亮亮心想,这件事情金州市全体人民都快知道了,就你还不知道,堂堂一个大市长如此闭目塞听,活该你今天难堪,嘴上却说:“这有什么可说的,又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本事,”说了这句话专门盯了他大舅哥一眼,他大舅哥脸色平静,对钱亮亮这多少带了几分讥刺味道的话不置可否,钱亮亮才接着说下半段话,“没关系,我老丈人身体硬实着呢,如果你需要我上北京跑龙套,随时招呼一声我马上就到。”
王市长狼狈不堪,匆匆逃跑:“好了好了,鞠部长,钱处长,你们别在意,我先给你们道歉,等我从北京回来我专门到省城给老爷子赔不是去,我先走了,不陪你了。”说完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常书记笑了笑耸耸肩膀头说:“鞠部长你看到了吧?老王就这么个人,长多大也成熟不了。”
钱亮亮说:“我看王市长这人就是不错,心地无私,别看他有时候粗粗拉拉的,实际上真正为金州市老百姓操心,能让老百姓好的事儿他就高兴,老百姓有了难处他就着急,这不,一听说引水的事儿有希望了,就把他高兴坏了,这才叫党的干部。”
常书记的脸红了,皮肉也抽搐了几下,没说什么,钱亮亮知道他很不高兴。
常书记说:“我走了,你们聊,钱处长晚饭陪酒,别再推托了。”
常书记一走,钱亮亮呆坐了一会儿,跟大舅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跟白开水一样清淡的话,正觉得沉闷,大舅哥忽然问他了一句:“我看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工作还顺心吧?”
钱亮亮说:“我这种工作合理合法搞腐败,吃喝玩乐迎来送往,也说不上什么顺心不顺心。”
“接待工作嘛,就是这个样儿,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干,我给常书记说说,调个岗位你看行不行?”
大舅哥从来没有过问过他的工作情况,如今这么说也是一番好意,钱亮亮却像对这种话过敏,连忙拒绝:“别,你千万可别在他面前提我的事儿,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处理。”
他这话让大舅哥有点尴尬,明摆着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讪讪地不再说话,钱亮亮也感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生冷,可是一时又没办法把自己心里的感受说出来,空气便有几分凝滞。刚好大舅哥带来的随从过来请示工作,钱亮亮趁机说了声:“我还有点事,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再过来。”
大舅哥说:“没关系,你忙你的,小小不在就你一个人晚上就过来一起吃。”
钱亮亮应了一声便撤退,出门下楼却碰到李二哥背了手在院子里转悠,钱亮亮奇怪地问他:“堂堂公安局局长没事在我们这儿瞎球转啥?”
李二哥叹了一口气说:“他妈的,这帮王八蛋一点都不省心,放在这儿值勤,多舒服的差事,弄一副扑克打打,看看电视,多好。非得打麻将,还耍钱,不知道怎么就让组织部的人知道了,反映到常老大那儿,常老大把我好一顿臭骂,罚我亲自来值勤。”
钱亮亮笑了,幸灾乐祸地说:“活该了你,你的那些部下,真有点不像话,好好的客房让他们变成了猪窝,臭气烘烘的,服务员都不愿意进去打扫,人民警察怎么这副德性。”
李二哥说:“算了,别扯这件事了,还是说说你吧,听说那位鞠部长是你大舅哥?介绍咱认识认识。”
钱亮亮说:“咋地,你也想走走门子再往上爬爬?”
李二哥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嘛,你钱处长前途远大,怎么说也不能老让哥儿们当这个副局长吧?给你大舅哥说说,我们公安局老大要是退下来了,让我补个缺就行。”
钱亮亮没想到李二哥竟然会如此赤裸裸说出这种话来,便说:“还行,你的野心不算大,就你那么点野心也用不着走省委组织部部长的路子吧。”
李二哥说:“那倒也是,不过野心这玩意儿也得根据自己的条件发育,像我这种条件,要靠山没靠山,要后台没后台,全靠自己攥着两个空拳头打天下,能当个正局长就算是祖坟里冒青烟了。我要是你,我的野心至少也得发育成金州市一把手。”
钱亮亮这才听明白,李二哥这家伙是在拐弯抹角地讥讽自己,由不得便脸红脖子粗,说了声:“我讨厌你。”扭头便走。
李二哥在后头追着喊他:“钱处长,介绍我认识认识你大舅哥吧。”
钱亮亮说:“你好好地站岗放哨吧,小心连副局长也当不稳。”说完这句话,怕李二哥应出更加不堪入耳的话来,连忙逃跑似的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二十七
组织部考核领导班子有固定的程式。个别谈话,就是找一些干部分别谈话,听他们对市委、市政府领导成员的评价;集体打钩,就是把所有能召集来的干部都召集到一起,发下事先设计好的表格,每个市领导名字后面都有“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三个档次,让大家分别在表格的相应栏目里打上钩。跟钱亮亮个别谈话的是省委组织部的两个处长,一胖一瘦一高一矮,让人觉得好像是有意搭配成这个样儿的。钱亮亮暗想,如果这两人是大舅哥有意搭配的,说明大舅哥这人倒也挺幽默。钱亮亮那天晚上陪大舅哥喝酒的时候,常书记理所当然地也在场,当了别人的面绝口不提钱亮亮跟部长的关系,只介绍说这是接待处钱处长,所以那天晚上虽然这两个处长也在同一张桌上喝酒,钱亮亮却弄不清楚他们是不是知道自己跟他们头儿的关系。这两人非常客气,跟钱亮亮握手寒暄过后,谈话的重点集中在对王市长跟常书记的看法上。钱亮亮对王市长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他给那两个处长讲了贾秘书对王市长的评价:全心全意为老百姓着想,明明干的是正事却走偏锋。瘦子处长挺理解王市长,解释道:“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太好,很多事情公事公办很难办成,王市长这也是入乡随俗,没有办法。”
“对,确实是这样,王市长自己也说,谁愿意低三下四地给人家送礼,不是为了办成事情吗,只要目的是高尚的,手段也就顾不上了。”
胖子处长笑了说:“王市长这话可以成名言了。”
接下来谈常书记,钱亮亮说:“常书记我不了解,越接触越不了解,没法谈,你们还是找别的人问常书记的情况吧。”
一胖一瘦两个处长相互看看,瘦处长疑惑不解地问钱亮亮:“听说钱处长原来是市委秘书处的,应该对常书记比较了解吧。”
钱亮亮说:“别说我是秘书处的一个小秘书,就算我是他儿子也不见得了解他,对他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两个处长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又看,钱亮亮明白他们的意思,自己这个身份对常书记不予置评,本身就是一种否定,相对于对王市长的评价,就是更加明确的否定。
“那好,常书记就先不谈了,对其他领导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钱亮亮说:“没有,啥意见都没有。”
胖处长追问了一句:“蒋副市长呢?”
钱亮亮说:“蒋副市长出国了,但现在也没回来,是死是活也没人管,不过我觉得那个人还不错,起码还是能干点实事。”
瘦处长又字斟句酌地说:“听说蒋副市长没有回来是有原因的,钱处长知道些什么?”
钱亮亮说:“我啥也不知道,我也不归他管,他更不归我管,没办法说。”
两位处长第三次相互看看,让钱亮亮觉得他们有点像情人之间使媚眼儿,心里暗暗好笑。两位处长无奈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块榨不出油的石头,瘦处长合上没记几个字的笔记本说:“那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希望钱处长遵守组织原则,我们跟钱处长谈的内容钱处长不要对外讲。”
两位处长起身送客,热情地握了钱亮亮的手说谢谢,耽误你的时间了,钱亮亮说没关系,再有什么需要问的通知我,我随时来。从处长的房间出来,钱亮亮深深吐了一口气,尽管那两位处长掩饰得挺好,钱亮亮也能判断出来,他们这一回重点是考核常书记,看样子常书记真的要升官了。
按照原定计划,跟干部分头谈话时间是三天,第四天集中打钩之后这次考核基本上就算完了。打钩的地方安排在金龙宾馆大会议室,金龙宾馆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却不知为什么,省里突然通知考核暂停,急匆匆地把省委考核小组的成员招了回去。打钩会议没有开成,常书记心头便十分郁闷,这是极为反常的情况,谁也弄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他向鞠部长打听,鞠部长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省委领导啥也不说,只说是考核工作暂停,别的事情回来以后再说。常书记不相信鞠部长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既然人家不说他也不能硬从人家肚子里往外掏。常书记感到这不同寻常的撤退后面有着不同寻常的文章,这让他非常不安,连着给省里能说上话的领导打了几次电话,打听消息,却什么也打听不到,说不清人家是不愿意透露,还是真的跟他一样啥也不知道,这就更让常书记心烦意乱。
考核组第二天就要撤退,头天晚上鞠部长打电话找钱亮亮,约他见面,钱亮亮推辞说自己有事,大舅哥说有事能推就推掉,无论如何你要过来一趟,如果你的事情重要,办完了再晚也过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论私人家是大舅哥,论公人家是大领导,钱亮亮虽然对他有点逆反,可是人家真对他来正经的,他自然不敢也不好继续玩清高对人家敬而远之,只好从命,吃过晚饭就到大舅哥的房间去了。大舅哥像特务接头一样鬼鬼祟祟,见他到来不但马上把门关好,关门前还探出脑袋朝走廊上窥探了一番。他这副样子让钱亮亮也由不得紧张起来,看样子他真有什么重要的话说,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吗?坐定之后,大舅哥头一句话就问:“你跟常书记到北京都干了些什么?”
钱亮亮说:“我没干什么,他干什么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我就约贾秘书跟他见了一次面,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这还是常书记让我约的。对了,我还给贾秘书送了一次资料,是王市长让我送的,就是关于金州市引托托河水的可行性报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舅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蹙眉思索了一阵又问他:“听说你对常书记挺有意见的?”
钱亮亮说:“没有啊,我对他有什么意见。”
大舅哥说:“他们找你谈话的情况都向我汇报了,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钱亮亮说:“你先给我说出啥事了,不然我啥话也没有。”
大舅哥犹豫了一阵才说:“这件事情你心里有数就成了,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可能你们常书记到北京犯什么事了,中纪委转回来的材料对他挺不利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我才问你,不管这件事情最终结果是什么,常书记到省里工作可能不太现实了。”
钱亮亮说:“我明白了,他肯定是跑官送礼不知道撞到谁的枪口上了。”
大舅哥急不可耐地问他:“你知道些什么,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儿?”
钱亮亮便把常书记带他到北京的情况讲了一遍,想了一下,就把常书记给贾秘书塞信用卡,贾秘书又给退回来的事情也讲了。大舅哥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常书记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怎么能这么干?这不是断送自己的前程吗?真是昏头了。”
钱亮亮讥刺道:“如果不是北京那边捅了娄子,你们回去常书记肯定就成了省委常委了吧?”
大舅哥说:“干部里面确实有一些害群之马,大部分还是好的。常书记的事不就是例子吗?跑官、请客送礼,也有收的,大多数不还是抵制的吗?贾秘书、还有你,不都抵制他了吗?再说了,金州市除了常书记,你们那个王市长,不也是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地为老百姓办事吗?任何一个国家,历朝历代,都有忠臣良将,也有奸贼弱兵,只要主流是好的就成了。”
钱亮亮说:“这种事情我跟你研究不出结论来,大道理《人民日报》社论说得比你我都好,我只看一点,什么时候我干的这种活取缔了,什么时候党风就好了。”
大舅哥让他说得直发怔:“你干的活?怎么了?”
“迎来送往、吃喝玩乐、请客送礼、溜须拍马,我干的就是这个活儿。”
大舅哥笑了:“现在整个社会风气就是这个样儿,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我记得咱爸他们那一代人好像根本就没这一套,大工业、两弹一星不都干出来了?现在这一套都成了正大光明堂而皇之的正经事了。”
钱亮亮说:“过去我还不知道接待处长是干什么的,现在才知道,就是合理合法搞腐败的。”
大舅哥说:“你也别太偏激了,如果实在不愿意干就辞了,再干个别的,你不是学中文的吗?到宣传部门不是挺好吗?”
钱亮亮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大刮刀的嘴脸,摇摇头苦笑着说:“我辞了别人还不照样干吗?再说了,即便辞了,我宁可到养猪场养猪也不到宣传部去。”
大舅哥问:“为什么?”
钱亮亮说:“养猪没有生命危险,到金州市的宣传部我天天都得挨刀子,金州市宣传部部长的外号你知道叫什么?大刮刀。”
大舅哥说:“是不是太厉害了?”
钱亮亮说:“厉害不要紧,怕就怕又厉害又不讲理,那不是厉害,那是蛮横霸道。”
大舅哥说:“我估计你们金州市这段时间平静不了,你方方面面谨慎一些,明天我就回去了,小小那边有什么事没有?”
钱亮亮说:“没什么事,我在金州也好着呢,王市长让我到省城给你们这些领导拜年去,再过几天我就去,过完年再回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大舅哥摇摇头感叹着说:“这又是一股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各县各市甚至有的乡镇,一到过年的时候就疯了,拼命往省城送年货,送啥的都有,搞得人都怕了。”
钱亮亮问:“每年你收的年货也不少吧?”
大舅哥苦笑:“当然少不了,其实我们都怕了,如今这事反过来了,不是你不送得罪人,而是你不收得罪人,有时候送来的年货实在吃不完用不掉,只好再送别人,送不出去的就烂了臭了往垃圾箱扔,看着真让人心疼。今年好,你跟小小都回家过年,能多消耗一些,消耗不了的你们回来还可以带一些,今年浪费不会太大。”
钱亮亮开玩笑逗他:“你家还缺啥?我到省上拜年的时候专门给你备一份。”
大舅哥说:“现如今像我这样的,你说家里还能缺啥?再加上咱爸又是老干部,老干局每年春节也有慰问品,啥都不缺,你千万别管家里的事,啥也不要,你回来只要带张嘴,放开肚子吃就成了。”
钱亮亮说:“我明白了,腐败不是当官自己愿意的,是让社会风气惯出来、逼出来的,对不对?”
大舅哥连忙说:“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关键还是个人操守问题。今天我跟你说的常书记的事千万别露出风声,这可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的问题。再说了,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有结论,万一跟事实有出入,对人家常书记影响也不好。”
钱亮亮连连答应,告别大舅哥出了门让冷风一吹才恍然大悟,大舅哥其实没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反而是自己让人家一套一哄就把北京的事儿全都说了,忍不住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这个大舅哥,真够尖的,表面上看一副官僚架势,其实脑子好用得很,难怪他在官场上能一路顺风。
第二天一大早钱亮亮赶到金龙宾馆为大舅哥送行,金州市凡是能说得上话够得上边的官员们也都跑来送行,大舅哥跟前来送行的人一一握手,感谢大家对他们一行的关照和支持,完了还特意跑到李二哥面前握了他的手一再感谢公安局的领导和同志们,把李二哥蒙得事后一个劲夸鞠部长平易近人、为人厚道、没有官架子。钱亮亮心里说,像你李二哥这样的跟人家比简直就是个傻子,便对李二哥说:“你的事我给他讲了。”李二哥问啥事,钱亮亮说不就是你想当公安局正局长的事吗,李二哥便连连叫苦:“我的妈啊,我那是跟你胡说八道,你怎么真的说了?这不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吗?”叫过苦后又忍不住问:“鞠部长怎么说?”
“他说要官的坚决不能给官,要权的绝对不能给权,还说要把你的事转告给市委。”
李二哥双眼冒火,像是要把钱亮亮给一口咬死:“我老李没抱你家孩子下井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坑我?他要是真的给市委说了,就算市委不处理我,也够丢人了,你这是不想让我在金州市混了。”
钱亮亮笑嘻嘻地说:“我还不是为了帮你,你要是不说那些话我怎么能想得起来给你要官去呢。”
李二哥呆了,站在金龙宾馆的院子里活像一个木桩子,钱亮亮怕他真的急出毛病来,连忙说:“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你想我是那种人吗?我怎么能跑到人家面前替你要官去呢?
能开那个口我还不得先替我自己要个好活儿,没事,我跟你开玩笑呢。”
李二哥怔了又怔才长出一口气说:“我说嘛,凭我跟你的感情还没到你能帮我说话的份上呢。”
送走了省委组织部干部考察小组,钱亮亮又接到王市长从北京打过来的电话,提醒并催促他到省里拜年,钱亮亮说你在百忙中还没忘了贿赂省里领导。王市长说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是行贿,这其实就是一种公关工作,是替咱们金州市人民走后门、拉关系、搞公关,真正的作用就是让省里领导知道,我们金州市人民没有忘记各位领导,反过来也让省里领导别把我们金州市人民忘了,其实人家谁也不缺咱们那点破东西,就是那么个意思,跟过年走亲戚一回事儿,千万要办好,别给金州市人民丢脸。钱亮亮说你放心吧,送礼总比讨账好办,我保证给你办好还不行吗?王市长说不是给我办好,是给金州市人民办好。钱亮亮就说我保证给金州市人民攻关成功还不成吗?接下来王市长又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引水项目进展非常顺利,国家发改委已经把这个项目列入了国家开发大西北的重点项目之一,国家投资百分之五十,省里投资百分之三十,金州市投资百分之二十,不用邻省投入一分钱,邻省每年还能从供水中得到一笔水费收入,这是首长亲自点了头的,所以邻省这一回也非常痛快,过几天就能签协议,协议一签过了年就可以开工了。
“哈哈,钱处长啊,这件事情我给你记头一功,你到省里拜完年就不用回来了,啥事都别操心,安心过年,过了年回来我再奖励你。”
能帮市里办成这件大事,钱亮亮自己也没想到,受到王市长的高度赞扬充分肯定钱亮亮自然也非常高兴,尽管不愿意干那种拜年送礼的事儿,可是想到王市长说过的,为了高尚的目的,手段卑劣一些也没啥的话,就又觉得送礼拜年并不是自己低三下四,而是替金州市人民走后门、拉关系,想通了这一点便觉得拜年送礼也是理直气壮的事情。另外,他也想亲自实践一下,看看到省里给领导们拜年送礼到底有多大的难度,他不相信李百威能做到的他钱亮亮就做不到,他要用事实告诉王市长,给领导送礼并不是什么本事,只要不是傻子,脸皮厚点都会做。于是他便让黄金叶检查配套礼品,自己闷着头在办公室里写贺卡。这个活不能让别人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根据市里确定的拜年名单,每个贺卡上都写着:“谨代表金州市人民向您致以节日的问候,并为您对金州市各项工作的关怀和支持致以衷心的感谢。”下面落款是金州市委、市政府。名字都空着,到了谁家现填谁的名字。黄金叶来告诉他礼品都装好了,见他在写贺卡,赶紧告诉他:“钱处长,过去从来没有公开写贺卡的,都是悄悄办的,你这么写明了人家谁敢收。”
钱亮亮说:“这不是送礼,这是送慰问品,再说了,我们送慰问品的目的不就是要让他们知道金州市的意思到了吗?啥也不说啥也不写把东西往那一送调屁股就走,过年送礼的这么多,人家连是谁送的都不知道,我们还送它干吗?”
黄金叶勉强咧嘴笑笑:“你是领导,该怎么办当然你说了算。”
贺卡有一百多份,字又要写得工整漂亮,钱亮亮整整写了一个上午才算完工,然后就去验收“慰问品”,黄金叶干这种事情非常在行,每一份都用大塑料袋包好,然后又装在专门定做的纸箱子里,装了满满一卡车。
“一共是一百二十份,我多准备了十来份,万一临时需要省得再现抓现找了。”黄金叶把礼品单子递给钱亮亮说。
钱亮亮挺满意,连说好好好,接着吩咐她:“明天安排小赵的车跟我去。”
听说钱亮亮要带小赵的车,黄金叶愣了,提醒他:“钱处长,王市长不是安排大刘陪你去吗?过去每年大刘都去,他熟悉情况。”
钱亮亮心想,大刘要不是你老公我就带他去了,因为他是你老公我才不能带他去,嘴上却说:“每年都辛苦大刘,今年让他歇歇,俗话说有理不打上门的,当官不打送礼的,按照名单还能找不着门?今年就这样了。”
钱亮亮已经彻底理清了自己跟黄金叶的关系,他跟她绝对是在独木桥上相对而行的两个人,窄窄的桥面如果谁也不让谁,必然有一个掉到河里另一个才能过去,他当然不想掉下去,可是也不想让路,让路就得回头,他是绝对不愿意回头的。黄金叶也不是回头让道的人,当然也不是甘愿掉进河里的人,最终谁会掉进河里,只能边走边看了。最让钱亮亮气恼的是,跟银行签订续贷合同的事儿终于让黄金叶拖黄了。虽然黄金叶最后拗不过常书记,主动找钱亮亮表示愿意办理续签合同,可是却又迟迟不动,结果银行那边开始金融大检查,凡是贷款到期的合同一律不再续签,要等到金融检查完了之后才能解冻,张行长只好催钱亮亮到期还款,追得钱亮亮四处躲债。
贷款到期如果无法偿还,就得金龙宾馆承担全部责任,这是钱亮亮心头的隐患,也是他没法交代没法下台的定时炸弹。黄金叶后来经过咨询也明白了,这件事情钱亮亮不可能真的推到她的身上,所以便安安稳稳地等着看这颗定时炸弹爆炸的威力到底能有多大。钱亮亮心里清楚,这颗定时炸弹爆炸的时候,自己肯定得被炸死,他对黄金叶说的那些谁签名谁负责的话不过是吓唬人的,真的见官上公堂,旁证、物证、人证都能证明这件事情是他办的,而且,他也不可能真的像吓唬黄金叶那样,把事情往黄金叶身上推。
心里对黄金叶也憋足了气,钱亮亮就开始对黄金叶发动冷战,对她说话不再提供笑脸,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架势。反倒是黄金叶却提前摆出了一副胜者的宽容,照样请示汇报,照样忙前忙后,照样恭敬随和,这一来在别人眼里反倒显得钱亮亮气量小,心胸狭窄,这就更让钱亮亮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二十八
被王市长说得非常困难,仿佛是李百威专利的拜年送礼活动,钱亮亮轻轻松松就完成了。
钱亮亮带了两辆车,一辆是小赵的桑塔纳,另外一辆是客货两用,专门拉慰问品。到了省城之后,顾不上回家,先打电话找省委章副秘书长。章副秘书长陪同省委李书记和首长视察金州市的时候跟钱亮亮关系处得不错,电话里听钱亮亮来了马上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嘿嘿笑着说:“今年是你钱处长办这个差事来了,我一定得全力帮助,你马上过来一趟,我给你办手续。”
钱亮亮挺奇怪,事先并没有听说拜年送礼还要办手续的,问小赵,小赵说他也不懂,过去都是大刘跟着来。钱亮亮便驱车朝省委赶,到了省委大院外头就让武警挡住了,钱亮亮只好再给章副秘书长挂电话,片刻章副秘书长就出来接他们,给看门的武警打了招呼,又填了个会客单子,就引导他们的车进了省委大院,找了个僻静点的地方,也不请他们到屋子里坐,先掏出一张红色通行证递给他们说:“把这个放到挡风玻璃前面,全省城就没有不能进的地方了。”
小赵连忙把那个红色通行证接过来,放到挡风玻璃前面,章副秘书长又说:“这个通行证是借你们的,用完一定得还给我。”完了又问钱亮亮:“领导换了司机怎么也换了?大刘怎么没来?”
钱亮亮说:“大刘有大刘的事。”
章副秘书长说:“大刘没来领导的家你知道吗?怎么去?”
钱亮亮说:“领导的家都在我鼻子底下,不知道我还不会问吗?我就不信进了一号大院还能找不到领导们的家。”
章副秘书长说:“我信,你钱处长的能耐我也不是不知道。这样,你先去忙你的,这一两天我抽个时间安排一桌咱们坐坐。”
这种约会当然不能推辞,钱亮亮就说:“行,时间地点你安排。”
章副秘书长说:“按你们金州市的规矩,客随主便。”
钱亮亮想起迎接首长时候的情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时候我刚刚干这个行当,啥也不懂,章副秘书长别见笑啊。”
章副秘书长说:“见笑干什么,我还真得向你学习呢,你不急着走吧?”
钱亮亮说:“事办完了我不回去,在省城过春节,我老丈人家在省城,老婆孩子都过来了。”
章副秘书长说:“那就好那就好,过了春节我领你到省委接待处看看,跟他们联络联络,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好相互支持。”
钱亮亮答应了,章副秘书长就说:“那我就不留你了,你赶快忙你的,完了再电话联系。”
钱亮亮提醒他:“你不是说还要办什么手续吗?”
章副秘书长说:“给你通行证就是手续,不然你哪道门都进不去,怎么拜年?这都是老套子,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各区市县都有自己的门路,我知道你是头一次办这种事情,可能不好找别人,就替你要了一张通行证,我只能帮到这一步,剩下的事情就是你自己的了。”
告别了章副秘书长,钱亮亮就又跟小赵在老丈人家附近的街上找了一家晚上有人看车的宾馆,让小赵跟大车司机把车停好之后,一起吃了饭,又把大车上的年货转移了一部分到小赵的车上,后备箱、车厢里到处塞得满满的,只剩下司机跟前座的位置,然后对小赵说:“这些是今天晚上的工作量,晚上你跟我办事,当力工,”又对大车司机说,“你休息,明天白天你当力工。”安排妥当就坐了小赵的车回了老丈人家。
见到他来了,橘子跟老丈人一家自然又是一番高兴热闹,钱亮亮问橘子:“你哥呢?”
橘子说:“我哥哪有按时回家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钱亮亮就说你给他打电话,我有急事找他。橘子便给他哥打电话,电话通了,就把电话递给了钱亮亮:“通了,你说。”
钱亮亮先叫了声哥,然后就开门见山说正事儿:“我来给省领导们拜年送年货来了,不知道他们住哪儿,你肯定知道吧?”
他大舅哥犹豫了一阵说:“我倒是知道,可是我也不能出面给你办这种事当向导啊。”
钱亮亮说我也不敢指望你给我当向导,你只要告诉我具体地址就成了。大舅哥说:“那么多人我在电话上怎么说得清楚?这样吧,我的床头柜里有一个省级领导通讯地址,你拿上,那上面挺齐全的。唉,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办这种事呢?这种事影响不好,你一定要小心一点。”
钱亮亮说:“有什么影响不好的?大家都这样,这就叫密切干群关系,用我们王市长的话说,这就是代表金州市人民走后门、拉关系、搞公关,希望省领导别把我们忘了。”
他大舅哥嘿嘿笑了两声说:“行啊,我也管不了你们的事儿,更管不了全社会的事儿,你去看看那个通讯录在不在,我马上还要开会,不说了。”
钱亮亮就让橘子到他哥的卧室里去找那个通讯录,橘子立刻行动,片刻就拿回了一个红皮大本子说:“我的天,这么一堆人,你得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钱亮亮说:“这上面的人也不是都送,主要是省委常委和副省级以上的领导,今天送不完明天接着送,反正是公事又不是咱们自己送礼。”
钱亮亮本来的打算是找他大舅哥要省领导的住址,拿到了通讯录就更方便了。他顾不上跟橘子亲热,也顾不上跟老丈人请安,匆匆忙忙跑出门领了小赵就朝一号院奔去。省委常委和副省长一级的领导都集中住在号称一号院的高干区域,他们有红色通行证,进门的时候武警敬礼挥手即刻放行,小赵说:“钱处长,你看见没有,堵了好几家进不来。”
钱亮亮看见了,一号院的外头有四五辆车被武警堵在那里不放行,从车牌号看都是下面县市的,肯定也是来拜年送礼的,没有通行证进不来。看到这个情景,钱亮亮暗暗感激章副秘书长,不然他傻乎乎地领了车肯定也是被堵在外头,那时候可就进退两难了。拜年送礼也很简单,按照大舅哥提供的通讯录,敲开门就自报家门:“我是金州市委、市政府派来给领导拜年的。”然后二话不说就把年货搬进人家,大多数来开门的都是保姆或者是子女、亲戚,领导本人没有来开门的,所以那些开门的也不太阻拦,由他们往家里卸慰问品,钱亮亮怕搞错了,每一回都要先问人家的姓名,然后现把姓名写在贺卡上面,再把贺卡插在包装箱上。送到省委李书记家里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这家的保姆特厉害,好像她就是省委书记,一听说是拜年送慰问品的,马上拒绝:“领导有命令,凡是来拜年送礼的一律不准收,你们把东西拿回去。”
钱亮亮刚开始还跟她好好解释,说他是代表金州市委、市政府来给领导拜年的,没什么别的意思,顺便带了点土特产,也值不了几个钱等等。那个保姆却是个油盐不进的犟脾气,像黄继光堵炮眼一样用自己的身躯死死堵住房门,别的话也不多说,就是一句:“不行,你们走。”弄得小赵躲到后面不敢出头,钱亮亮心里暗暗着急,也有些不好下台,便硬了口气对保姆撒威:“你是干吗的?叫你们家主人出来说话,有理不打上门的,当官不打送礼的,我们大老远来一趟怎么这个态度?再说了,我也认识李书记,你堵到这儿算哪道门神?让开,小赵,把东西扔下咱们走,爱要不要。”
小赵见状便抱着东西硬往里头闯,保姆急了,扭头朝楼上喊:“叔叔阿姨,他们不讲理硬要送呢。”
这一喊楼上踢里嗵隆就有人下来了,钱亮亮一眼看见了李书记,心里就有些发虚,连忙装作熟悉的样子跟李书记套近乎:“李书记,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
李书记记得他,说:“这是金州市的钱处长吗,进来坐。”
保姆见钱亮亮果然认识家里的主人,便让开了路,钱亮亮进去也不敢坐,对李书记解释:“李书记,这是市里过年的一点心意,其实也没啥,就是一些年货,我可是受命而来,你要是拒绝我回去不好交差。”
李书记哈哈一笑:“好好好,东西放下,这有啥嘛,这么远来了还能再让你钱处长拉回去?那你还不得一路上把我骂死。不过这种做法确实不对,再不能这样了。”
钱亮亮一听这话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招呼小赵把东西放下,保姆悄没声地把东西收到厨房里去了。李书记问:“你们王市长回来没有?”
钱亮亮告诉他可能这几天就回来了,李书记显然知道王市长干吗去了,说:“这一回你们王市长可办了大事了,好好好,听说你也发挥了大作用,好好好。你回去对他说,东西我收下了,主要还是怕下面办事的同志为难,可是我见了面还得批评他,这是不正之风,不能这么公开地闹嘛。”
钱亮亮听他这么说,心里就感到好笑,真想说一句那我们就偷偷地闹,当然没敢说出来。钱亮亮没心跟他聊天,汇报工作也轮不着他,便匆匆告辞:“李书记,谢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我走了,打扰您了,不好意思。”
李书记把他们送到门口说:“现在怪事情就是越来越多了,该我谢你们的你们反过来谢我,好好好,我不送了。”
从李书记家门里出来,钱亮亮长出一口气说:“送礼真的比收礼难啊。”
小赵说:“处长,你也真行,这是什么人啊,省委书记,你敢对着人家嚷嚷,打死我我也不敢。”
钱亮亮说:“这就叫无私者无畏。我怕啥?又不是我自己有什么事情求他,我这是奉命办事,公事公办,用王市长的话说是为咱们金州市人民搞公关,怕啥?”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刚刚过了十一点,小赵的车就已经空了,钱亮亮说今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明天白天接着干,今天晚上回去我请你吃夜宵。
小赵说吃啥夜宵,赶紧美美睡一觉比啥都强。第二天白天他们又跑了一天,晚上接着跑,仅仅用了两天时间该拜的就都拜到了,该送的也都送到了,钱亮亮算计了一下,还剩下二十份礼物,想到那一回接待首长的时候,省公安厅的厅长和两个处长配合得非常好,便让小赵给他们每人送了一份,又想起省委、省政府接待处的几个处长也不错,自己到省城办事的时候他们很热情,请吃请喝的,就又给他们每人送了一份,还有章副秘书长,更不能漏掉,最后扣下三份,对小赵和大车司机说:“咱们三个人辛苦了,我做主每人一份慰问品,回去偷着享受谁也别告诉。”两个司机都兴高采烈,连连道谢。
事情办完了,挺顺利,钱亮亮打发小赵跟大车回去过年,自己留下来,提了那一份慰问品兴冲冲地回家,对橘子说东西是他从金州市带来的年货。橘子打开包装一看,两条中华烟,两瓶茅台酒,一只小羊羔,一块冰镇大对虾,还有一大包金州市特产金州梨跟两桶金州特产的精制胡麻油。便对钱亮亮说:“你骗人呢吧?我绝对不相信你能想到买这些东西,怎么跟我哥拿回家来的一样?是不是咱们市里送的年货?”钱亮亮这才想到,肯定是市委组织部也给省委组织部领导送慰问品了,这些东西都是市里统一安排的,品种数量一样,各个部门分头给对口单位的领导送,他们则主要管省级领导。露馅了,只好嘿嘿一笑说:“管他谁送年货呢,我拿回来的就是我送的。”
橘子把烟酒收起来说:“这两样带回去,咱家自己用,我爸这儿没人抽烟也没人喝酒,咱们买还得花钱。”又把那些吃食提到了厨房,对钱亮亮说:“这种事情也就是王市长那种人能做得出来,真土,那些大领导谁还在乎这些东西?你知不知道别的县市送什么?人家送笔记本电脑、购物卡,那多时尚,又有派头。”
钱亮亮说:“我看王老二做得对,送年货嘛,就得有个年货的样儿,这些东西再怎么算也够不上行贿标准,就是个年货,慰问品。笔记本电脑、购物卡是年货吗?那是明晃晃的行贿,一抓一个准。”
过年了,过年就是噼里啪啦乱响的鞭炮,锅里滚上翻下的饺子,还有电视里闹哄哄每年都差不多每年都说今年特别好的联欢节目。从大年初一开始,人们三五成群,或亲朋,或同事,东奔西串地拜年。钱亮亮极少在老丈人家过年,往年大都是领着老婆孩子回自己父母家,或者干脆谁家也不去就在金州过。今年在老丈人家过年,老丈人格外高兴,家里也显得格外热闹。橘子的嫂子亲自下厨当厨子,大舅哥鞠部长天天在外面跑,说是陪省领导分头到基层团拜,络绎不绝跑到他家来拜年的人都得让橘子跟钱亮亮接待,钱亮亮对橘子说,你娘家也应该成立一个接待处,我当处长。好容易等到大舅哥有时间在家里蹲窝了,年也快过完了,钱亮亮便抓紧时间开始套话儿。他不相信他大舅哥对常书记出了什么事一点不知道,便处心积虑地要摸摸情况。初八吃晚饭的时候,好容易等着他大舅哥跟家人坐到了同一张饭桌上,钱亮亮就问他大舅哥:“你今天晚上还有没有活动?”
大舅哥说:“今天晚上没事,唉,说是过年休息,其实比平常还累,多亏你们今年过来,不然来个客人都没人招呼。”
钱亮亮打定主意今天要套他的话,做出高兴的样子说:“那今天晚上咱们就好好喝一顿,慢慢来。”
橘子她嫂子就提议:“要喝就喝点好的,还有拜年送来的茅台呢。”
橘子的嫂子属于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在省城一家重点中学当副校长,跟橘子年龄差别大,就有点既像嫂子又像娘,橘子跟她除了亲昵也有几分任性,听到要给他们喝茅台,便赶紧声明:“要喝喝你家的,我家的要带回金州送人呢。”
她嫂子笑笑说:“你看你急得那个样儿,我连你家的酒在哪放着都不知道,真是女大嫁人随人走,回到娘家当小偷。”
橘子说:“嫂子,咱俩彼此彼此,谁都别说谁了。”
喝酒的总比吃饭的拖时间,钱亮亮又有意灌大舅哥,便使出当接待处长练就的劝酒功夫,软硬兼施左一杯右一杯跟大舅哥磨了起来。家里老老少少吃饱喝足了急着看电视的、急着玩电脑的、急着到外面放炮仗的都跑光了,饭桌上只剩下钱亮亮跟大舅哥还在消磨那瓶茅台。钱亮亮跟大舅哥碰一回,在酒杯上轻轻抿一口,却盯着他大舅哥喝足量,他大舅哥不藏假,扎扎实实地喝,每次一口喝半杯。喝酒分三个阶段,刚开始喝的时候是甜言蜜语阶段,你劝我我劝你好话说尽,喝到一定量便进入豪言壮语阶段,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牛都敢吹,再喝下去趴到桌上起不来就到了默默无语阶段了。钱亮亮一看他大舅哥进入了豪言壮语阶段,便抓紧机会开始套话:“哥,你们考核我们金州班子的时候,怎么半道上就撤了?考核班子那么严肃的事情,你们怎么像闹着玩似的,说停就停呢。”
大舅哥面红耳赤,你问他一句他能说十句:“不撤不行啊,省委李书记亲自打电话让我们撤退,我们能不撤退吗?说实话,这次主要是考核你们常书记,常书记已经列入进省委常委的候选名单了,原本打算提任省城市委书记。其实他要是老老实实等着,也就顺顺当当把手续办了,谁知道他太着急了,跑到北京、省城到处活动,结果到北京找的人里有的很正直,不但没有帮他,反倒把他给告了,说他跑官,在北京行贿送礼,影响很坏,人家把他送的信用卡直接交给中纪委了,中纪委马上把情况反馈到了省委。省里也是一样,他在省城四下活动乱送东西,风声闹得也挺大,有几个老干部把他送的东西交到了省委,你说他还用得着再考核吗?这就叫欲速则不达,他也有点利令智昏了,这种时候一定要稳当、要冷静,他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多亏我没沾惹他,他给我送东西我坚决谢绝了,不然这一回把我都拖累了。”
钱亮亮暗想,这么看贾秘书真是厚道人,没把常书记弄到纪委去,可是别人对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说明还是有刚正不阿的官员。拿着大笔金钱替自己跑官,如果不是钱亮亮亲身经历过,想想常书记平日里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打死他也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怎么办?他还有没有希望了?”
大舅哥说:“什么希望?纪委现在已经立案了,要进一步调查他送礼的资金来源,希望他经济上没有什么问题,还可能保留个级别,如果经济上再查出问题来,他会落个什么下场谁也说不清,只能看他的问题严重不严重了。”
常书记过去跟自己接触时的片断像电影蒙太奇画面一样在钱亮亮的脑海里闪过,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唉,常书记是个名副其实的政治人。”
大舅哥说:“什么政治人,政治人有他那么干的吗?他连个政客的资格都不够,手段太低级,跟包工头揽工程差不多,靠行贿实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真想不通过去怎么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
钱亮亮若有所思地说:“也可能他原来不是这个样儿,慢慢变了。人嘛,总是不断变化的。”
他大舅哥却摇摇头:“我不相信他原来能好到哪儿,我相信性格,性格决定终身,同样的处境同样的经历,为什么人的表现却不相同?就是性格决定的。他本质就不好,只是过去没有这个机会和环境。”
钱亮亮大有收获,终于把内幕搞清楚了,便给大舅哥把杯中酒斟满,然后举起杯说:“哥,来,咱们干一杯,不管他常书记怎么样,咱们各自好自为之就是了。”
大舅哥端了杯子目光烁烁地看着他:“你先干,你别再耍花招啊,咱俩喝酒你一直都在耍花招,现在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还是老老实实喝吧。”
钱亮亮没想到他大舅哥对他的阴谋诡计居然心知肚明,尴尬地笑笑说:“谁耍花招了,好,我喝,你看着。”然后老老实实把一杯酒干了,还把杯底子朝他大舅哥亮了亮,他大舅哥才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放下酒杯大舅哥看着他斟酒,又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可不能到外头乱说去,自己知道就行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自己首先要记住了,咱们各自好自为之。”
钱亮亮说:“你放心,我一定不对别人说,也一定会好自为之,不信你问橘子,我是不是好自为之。”
大舅哥端起杯对钱亮亮说:“你的事我听小小说了,不贪,不色,如今能做到这两点当干部就有了立身之本,来,我敬你一杯。”
钱亮亮赶紧干了,大舅哥也干了,又说:“人都想当官,却不知道如今当官就像唐僧进了盘丝洞,到处都是诱惑,没有定力、毅力和信念,身败名裂是迟早的事儿。”
钱亮亮突然想起了李百威,那一次他跟他在茶馆聊天的时候,李百威也一再对他说起过诱惑。大舅哥接着往下说:“诱惑是各种各样的,金钱、美女、享乐,那都是比较浅层次、容易发觉的,贪得无厌地追求政治利益,为了升官不择手段,是另一种诱惑造成的结果,而且这种诱惑很容易跟所谓的事业心混淆起来,更难以考察,陷进去更容易忘乎所以,摆脱起来更困难。你知道我最佩服咱爸哪一点吗?”
钱亮亮说:“拿得起放得下,不贪恋职务,到杠就主动让贤退休。”
“对了,就是这,我早就想好了,我一定跟咱爸一样,到站就主动写退休报告,绝对不恋战。还有一点,他从来没有丧失老百姓的本色,他出身是农民,当了高级领导,仍然是一个负了些责任的农民,他这一辈子,活得踏实,活得本分,所以你看,小小身上有没有一点干部子女的娇骄二气?”
钱亮亮恍然,难怪觉得橘子不像高干家庭出来的孩子,有些地方很像进了城的农民,或者城市里的小市民,原来是老丈人培养出来的。
又喝了一阵,大舅哥突然想起来似的再次叮嘱他:“我对你说的那些事绝对不能在外面说啊,谁也不能告诉,你一说别人就知道肯定是从我这儿得到的消息,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招大麻烦。”
钱亮亮说:“哥,你还没老怎么这么絮叨呢?家里说的话我怎么可能拿到外头去说呢。”
钱亮亮的承诺还没过夜就失效了,晚上两口子回到房里,橘子冷笑着问他:“你的目的达到了?掏出什么内部消息了?”
钱亮亮装糊涂:“什么目的?什么内部消息?你瞎说什么呢。”
橘子说:“我还不了解你,过去对我哥拉开距离装清高,今天怎么突然那么热情,又是喝酒又是聊天,一扯半夜,还不是想套我哥的话,我没希得揭穿你就是了,告诉我,我哥说啥了?”
钱亮亮只好说:“可出大事了,你是我老婆,我告诉你,你到外面可不能乱说,你要是乱说我就说是你哥说的。”接下去就把常书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橘子,橘子却没有任何惊讶地表示:“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就是当不当市委书记的事嘛,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市委书记反正得有人当,谁当不都是那么回事儿,当得好就当下去,当不好就换个人,这就叫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我看你那个破接待处长也别当了,换个地方,老守着那一帮姑娘媳妇,时间长了别成了李百威的接班人。”
钱亮亮说:“我本来就是李百威的接班人。”
橘子说:“那就更应该换个地方,蹲在李百威留下的屎窝子里,臭烘烘的谁能说清楚屎是你拉的还是李百威拉的。”
钱亮亮说真正有本事的不是挪个窝儿,而是把屎窝子彻底铲干净。你等着看吧,我非得把那个屎窝子铲干净不可。
二十九
钱亮亮跟橘子带着儿子过了正月十五才回了金州,一上班就听到了关于常书记的事儿,告诉他这重大消息的又是窝头,尽管钱亮亮在这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可是听到窝头说出来仍然感到惊讶,忍不住就追问:“你是从哪知道的?这种话可不敢乱说,传到常书记耳朵里你还想不想混了。”
窝头说:“这件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听说过几天省纪委的人就要来了。”
钱亮亮问:“省纪委的人要来了没有安排接待吗?”
窝头摇摇头:“没有,听说人家不住在我们这儿,具体住什么地方咱也不知道。”
窝头正跟钱亮亮关着门研究常书记的问题,银行张行长就找上门来,钱亮亮一见他就挠头,可是又躲不过去,只好耐着性子跟他周旋。过了个年张行长不但没见胖反而瘦了,显然这个年他过得很不轻松。
“钱处长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得到省城找你去了。”
钱亮亮说:“你看你急的,又不是我个人欠账你怕啥?我不回来金龙宾馆还在嘛,还能坏了你的账?”
张行长说:“金龙宾馆是在,也跑不了,可是总得有个人作主啊,你不在谁都不管这事儿,这不是让我老张死吗。人行审计组已经进驻我们行了,这笔贷款再拖下去让人家查出来我们就被动了,你还是早想办法处理了算了。”
钱亮亮说:“有啥办法?我不是说过要签续贷合同吗?你们又不抓紧办,你也不想想,金龙宾馆哪有三百多万现款马上给你们?反正我们有跟纺织厂签的合同可以证明这笔钱是给纺织厂花的,不是我们自己花了。”
张行长愁眉苦脸,一个劲抽烟,搞得钱亮亮办公室烟雾腾腾好像失火了似的。钱亮亮看着他也觉得愧疚,如果不是他听了蒋大妈的话积极张罗这笔贷款,这位张行长也不至于忧愁成这样儿,忽然想起三百五十万贷款里金龙宾馆自己还占用了五十万,便对张行长说:“这样吧,我尽量争取还,只要我在,金龙宾馆没倒闭,你的账就坏不了,这两天我先想办法打过去五十万,你也好应付人行审计组的,其他的也争取尽快凑够钱还给你们,其实这笔贷款还应该算优良贷款呢,起码你们每个月的利息都吃上了对不对?我想人行审计组也不会那么不懂事儿,拿这笔贷款做文章。”
张行长说:“其实这笔贷款要是真的贷给你们的倒也啥事没有,拖上半年一年都没人追究。坏就坏在名义上是贷给你们的,实际上却给了纺织厂,纺织厂眼看着又倒闭了,这就成了三角债烂账,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审计组,审计组就盯上了,按说银行收不回来的坏账比这多得多,可是人家就盯这一笔,有啥办法?你就算帮我老张一把,我今年五十八了,再过两年就退了,能熬到平安降落就是万幸,如果这个时候跌了跟头,我这前半辈子就白混了,可能连退休金都拿不上。”张行长说得凄苦,到后来竟然哽咽起来,闹得钱亮亮恨不得从地面上找个缝隙钻进去,心里连连骂蒋大妈坑人,要不是他搞什么贷款转借救活纺织厂那一套,哪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儿。现在倒好,他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外国,把一屁股臭狗屎都留给了钱亮亮跟张行长,钱亮亮恨不得能抓住蒋大妈在他那浑身上下的肥肉上随便找个位置狠狠地咬上一口。
钱亮亮说:“这件事情还得这么办,我先还你们五十万,剩下的尽量抓紧处理,实在不行,你们就起诉我们,然后通过法律办,该拍卖房产就拍卖房产,该扣押账号就扣押账号,去他妈的,反正也不是你我个人的事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老人家也别为难。”
张行长直瞪瞪地看着钱亮亮,半信半疑地问他:“你真的愿意我们起诉你们?那可就彻底翻脸了,再说市里领导怎么说也不一定,万一他们向着你们,给法院打招呼,我们告不也是白告吗?”
钱亮亮说:“我当然也不愿意咱们上法庭,可是到时候不走那一步也不成了。反过来说,上了法庭啥事情就都说明白了,不管法庭最终怎么判,起码把你我择清楚了,证明你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私利,这也未必就是坏事。”
张行长摇晃着脑袋喃喃自语:“不行,我还是不想上法庭,上了法庭虽然能证明我个人没问题,可是工作失误的责任就公开了,我们银行只要贷款收不回来就得有人负责,就得追究负责人的责任,追究起责任来我轻则撤职,重则开除公职,不行,这件事情不能闹到法庭上公开化,还是你们想办法尽快还钱。再说了,我们找你们要账,你们也可以找纺织厂要账嘛,他们还有厂房、土地,那些东西都挺值钱的。”
钱亮亮说:“我们找纺织厂要钱你能等得及吗?你要能等得及我们马上就找纺织厂要钱,三天内他们要是不还我们就起诉他们,等判决了我们就拍卖他们的资产,这个过程我看起码也得一年半载,你们能等得及吗?”
张行长叹息了一声说:“政府领导真坑人啊,那个蒋大妈到底跑到哪去了?”
钱亮亮起身送客:“行了,张行长,说这些没用,我还得抓紧时间给你筹那五十万的款呢,别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送走了张行长,钱亮亮就找黄金叶让她给银行还款,黄金叶知道这五十万的利害关系,二话不说跑到财务凑了五十万给银行打过去了。
办了这件事,钱亮亮回到办公室就给王市长打电话,先给王市长汇报了到省上拜年的情况,王市长情绪挺好,吼着表扬他:“好好好,办得好,北京的事情也办妥了,顺利得很,资金到位马上就能开工了,你小子干得不错。”
钱亮亮打断了他的话开始诉苦:“王市长,啥叫干得不错,我刚回来人家银行就来讨账,我真有点撑不住了。”
王市长奇怪地问:“讨账?银行找你讨什么账?”
钱亮亮便开始向他汇报蒋大妈让金龙宾馆帮纺织厂贷款的事儿,刚刚说了个头,王市长就打断了他:“这件事我跟常书记都知道,责任不在你,我出面跟银行说一下,我们纺织厂还没有彻底黄摊子嘛,他们这么着急干吗?即便纺织厂黄摊子了,金龙宾馆那么大的产业还怕还不上他们那几个钱?这件事情你解决不了,再找你你就让他们找市委、市政府。这个蒋大妈也真是的,扔下这么个烂摊子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真能把人气死。”
钱亮亮问他:“王市长,你还想着蒋大妈能回来吗?”
“为什么不回来?他不回来谁要他?你别听市面上瞎传乱造的那些话,老蒋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子干那种事儿,再说了,他老婆孩子都在国内天天找我要人,你说他能为了那么几个还不一定能不能拿到手的钱一跑了之吗?我在北京已经跟有关方面联系了,他们已经开始动用国外的工作人员寻找了,即便是老蒋真的有什么问题,跟你也没关系。最近不是又传说常书记这了那了的,你也相信?现在的人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干闲的,对干部有意见,听风就是雨,好像干部都是贪官污吏都抓到监狱里去才过瘾。”
钱亮亮心想,王市长啊王市长,这一回你可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蒋大妈的事是不是真的不敢说,可是常书记的事情可不是谣言。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当然不能说,尤其对王市长这种角色更不能说,脑子一转想起了自己的打算,便对王市长说:“王市长我还有点事情想当面向你汇报一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王市长说:“下午吧,下午我到金龙宾馆理个发去,他妈的,一直在北京跟邻省的那帮爷爷耗着,大年三十才往回赶,回来又一屁股事,过年连头都没理上,人家说有钱没钱剃了脑袋过年,我连剃脑袋的时间都没有。”
扔下电话,钱亮亮想起来自己从省城回来还没跟常书记报到,不管将来怎么样,现在他还是书记,便又拨通了常书记的电话,常书记一听声音就说:“你回来啦?”
钱亮亮说:“我昨天才回来,今天上班了,给书记报个到。”
常书记说:“我听说了,你这回事情办得不错,挺顺利,春节我打电话给省上领导拜年的时候,好几位省领导都专门向我们表示感谢,你听说了没有?有几个县市给省领导拜年的时候送家用电器、购物卡那些东西,结果不但没落下好,东西被原封不动退回,还受到了通报批评。咱们这一回也够悬的,李书记说了谢谢后,马上批评了我们,好在我们送的还都是名副其实的年货,才没有通报批评我们,看来这种事情今后得慎重了。”
钱亮亮说:“这种事情不办不好,咱们不办别人照办,办吧,弄不好就碰到枪口上成了反面典型,确实挺为难的。”
常书记说:“这件事情你还得动动脑筋,明年还得办,可是得换换方式,既能让人家接受,又能不踩地雷。”
钱亮亮嘴上答应着:“好好,我考虑考虑,反正到明年春节还早着呢,来得及。”心里却想,明年春节谁爱办谁办,那个时候我姓钱的早就不知道干啥去了。
下午钱亮亮就在宾馆等着王市长来理发,王市长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钱亮亮一见他忍不住就笑了,王市长头发确实够长,披到脑袋后面有点像女人的披肩发,如果再用小绳一扎就够资格到摇滚乐队敲架子鼓了。钱亮亮说:“王市长,你干脆别理了,现在最流行你这种发式,你没看现在搞艺术的只有两种发型,或者大秃头,或者留长发,你属于后者。”
王市长笑骂:“胡嘞嘞,拿市长开心是不?想不想活了。”说着就往一六八房间走,钱亮亮提醒他:“理发室在那边。”王市长说:“我知道理发室在哪儿,你不还有事吗?先说正经事,然后再理发。”
钱亮亮说现在都四点多了,说完事你再理发人家就下班了。”
王市长说:“第一,你的事简短直说,别废话;第二,你告诉理发室的人等等我不就行了吗,当市长这么点特权都没有,谁还当市长。”
钱亮亮就让总台张晓云通知理发室晚一点下班,等着给王市长理完发再走。然后跟着王市长屁股后面进了一六八。
“什么事,说吧。”
钱亮亮对要说的事情已经胸有成竹了,稍微理了理思路便开始说:“我想对金龙宾馆的人事管理改革一下,现在金龙宾馆的人员设置还是按照单纯搞接待的格式安排的,今后应该逐步扩大金龙宾馆的商品化含量,也逐步扩大金龙宾馆独立经营的能力,最终把金龙宾馆推向市场,所以就要增加金龙宾馆的管理力量,根据这个思路,我想结合年末年初干部考核,对金龙宾馆的领导班子作些调整,主要就是增加两个副总经理,实行竞争上岗,包括总经理、副总经理,都要进行述职、作竞争报告,然后经过群众评议,组织考核跟群众评议相结合,根据群众评议和组织考核结果确定总经理、副总经理人选。”
王市长刚开始还没太拿钱亮亮的事当回事儿,以为钱亮亮又是想要钱,或者改造哪座楼,或者增添什么设备设施,而且他已经打定主意,要钱的事一概不批,市里今年所有的资金安排都要优先考虑引水工程,给金龙宾馆投资是锦上添花,引水到金州却是雪中送炭,所以他已经想好了对付钱亮亮的话,那就是先雪中送炭,后锦上添花。却没想到钱亮亮谈的是对金龙宾馆管理体制人事安排的问题,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确实摆不到议事日程上,便催促钱亮亮:“你想怎么办快说,说完了我好理发去。”
“这只是第一步,这一步搞完了,我还有新的设想,到时候形成书面的报告交给市里,我的总体设想就是一条:金龙宾馆不能再这样靠政府的接待费养活了,必须彻底推向市场,完全企业化管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独立承担民事责任,市里今后不再给任何补贴,而且还要按照市里的投资数额回收折旧。”
王市长问他:“你这个想法给常书记汇报了没有?”
钱亮亮说:“其实这件事情属于我们接待处内部管理体制改革的问题,之所以给你和常书记汇报一下,就是因为金龙宾馆有点特殊性,不然一个宾馆的管理人员开展竞争上岗、公开聘任哪里还用得着麻烦你们市领导操心。”
王市长又问了一遍:“你给常书记汇报了没有?他什么意见?”
钱亮亮只好撒谎:“他没什么意见。”
王市长说:“既然他没什么意见我也没什么意见,你搞个详细的实施方案,跟人事局协商一下,然后就可以进行了。我的要求只有一点,不管怎么搞,不能影响市里的接待任务,更不能影响稳定这个大局。”
钱亮亮说:“实施方案我已经搞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我再找人事局。”说着把事先准备好的金龙宾馆人事管理制度配套改革方案拿了出来,递到了王市长手上,王市长草草看了一遍,说:“我看还可以,公平、公正、公开,竞争上岗、公开招聘,对着呢,你再给常书记看看。还有什么事没有?我得理发去了,过几天邻省的爷爷们要过来,我这副样子不是给咱金州市人民丢脸吗。”
钱亮亮说:“没事了,就这个事。”
王市长起身出门,到了门口又转身回来悄声问钱亮亮:“你这次回来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钱亮亮装傻:“风声?什么风声?”
王市长说:“我听到有人造谣,说常书记怎么怎么了,你听到没有?”
不知道王市长是装傻,还是真的认定那些传言是造谣,可是他那张黑胖的大脸和脸上忠厚老实的表情却让钱亮亮差点说出这不是造谣,而是真的,话到嘴边硬是忍住了,摇摇头继续装傻:“没有,我可没听到任何谣言。”
王市长走了,钱亮亮赶紧给常书记打电话,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常书记,有点小事我想给你说一下,你有时间吗?”
常书记说:“你是要当面说还是电话上说?”
钱亮亮说:“电话上说就行,是这么回事儿,现在春节过完了,市里不是开始干部考核了吗?我们想趁这个机会对金龙宾馆的管理人员也考核一下,考虑金龙宾馆接待任务越来越繁重,摊子也越来越大,准备加强一下金龙宾馆的领导力量,形成一个完整的领导班子,考核跟聘任结合起来进行,我向王市长汇报了一下,王市长完全同意,让我再向您汇报一下,我考虑您工作繁忙,电话上给您汇报一下您看行不行?”
常书记说:“王市长同意了就行,我没什么意见,不管怎么搞,金龙宾馆必须保证完成好市里的接待工作,另外也要注意保持领导班子基本稳定,配上一两个助手倒可以,主要领导还是不动为好。”
钱亮亮连忙保证:“常书记您放心,我们的目的也正是为了把接待工作搞得更好,把金龙宾馆的管理工作搞得更好,通过这次活动增加点大家的危机感和竞争意识,以便今后各项工作能有一个新的起色。”
常书记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对了,你在省城过年的时候住在鞠部长家吧?”
钱亮亮说:“对呀,住在他家。”
常书记问:“鞠部长好吧?他对我们金州市工作有没有什么指示啊?”
钱亮亮明白常书记这是转着弯套话呢,就说:“我那个大舅哥你也不是不知道,跟你的关系比跟我铁,有什么话也不会跟我说。不过我看那个样儿,好像对咱们金州市工作挺满意,提到你就跟提到哥儿们似的,我想能跟你说的话他也不会跟我说。”
常书记哈哈笑了两声说:“你这个钱处长啊,越来越滑头了,我听王市长说这一回咱们市的引水工程你出了关键的一把力,还要奖励你呢,很好嘛,争气,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你是从市委这边过去的人,一定不能给市委丢脸。”
钱亮亮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又一次提醒他,是他常书记提拔了他,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这一点。心里不是味道,嘴上却哼哼呀呀地连连答应,装出乖巧顺从的样子哄常书记高兴。钱亮亮暗暗得意,不管怎么说,事情按照他的设计已经实现了第一步,而且是关键的一步,只要蒙着哄着过了常书记这一关,下面的戏就好唱了。常书记也果如他预料的,眼下没心思认真考虑金龙宾馆的事情,他汇报的时候又有意含糊其辞,混淆概念,让常书记听起来不过是一次正常的干部考核,最多提拔一两个宾馆副经理,现在这种时候,王市长已经表态支持,他根本没有必要为这种小事情跟王市长唱对台戏。钱亮亮两头蒙,对了王市长说常书记没意见,对了常书记又说王市长已经同意了,结果两位领导同志都以为对方已经表态支持,谁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跟对方发生矛盾冲突,用政治利益这把尺子考核,性价比太大,不值得争执。另外,两位领导也各有各的重要事情花费心思,王市长全部心思在引水工程上,常书记全部心思在提拔程序突然中止上,让钱亮亮钻了空子。
目前金龙宾馆还带有事业单位的性质,人事归人事局管,提拔任命干部还得经过人事局这一关,起码得经过人事局备案审核,经过了人事局批准,钱亮亮的行动就有了合法的依据。第二天钱亮亮直接找到了人事局局长,把准备好的人事管理改革方案双手呈送到局长面前,在这份改革方案后面,钱亮亮专门加上了一句话:“此方案已经常书记、王市长审阅并同意。”本来这是不合常情的,哪有一个宾馆的人事管理改革方案经过市委书记和市长审阅的,可是对于金龙宾馆来说这又合乎常理,金州市谁都知道,金龙宾馆虽然级别不高,却是书记、市长经常亲自光临并亲自指导工作的地方,所以人事局长看了报告之后,马上批示:同意!并且问钱亮亮还有什么需要人事局办的事情,钱亮亮说:“只要经过公开考评、竞争上岗的人能得到你们的认可就行了,别的事情我们自己办,具体操作中有涉及到政策性的问题我们再请教你们。”人事局长也没少在金龙宾馆吃喝,跟钱亮亮也混得挺熟,对钱亮亮说:“你们这个办法挺好,如果效果好可以在全市推广,这也符合干部人事管理的改革方向。你放心,有书记、市长的支持,我们一定会全力支持的。”
钱亮亮也不跟他客气,说了声谢谢连忙告辞,路上他就通知黄金叶,让她通知金龙宾馆所有人员下午召开全体职工大会,除了住院的,任何人不得请假不得缺席。他要抓紧时间把这件事付诸实施,春节刚刚过完,人们都窝在家里休息,没有谁会在这个时间跑到金州市来让人接待,所以这段时间是金龙宾馆最消停的时间,也是钱亮亮实施自己计划的最好时机。他没有回宾馆,他知道只要回了宾馆,黄金叶肯定要追问下午开会是什么内容,作为宾馆经理,她有权知道召开全体职工会议的内容,钱亮亮就是不想事先告诉她,其实事先告诉她了也没什么,现在这件事已经是上了笼屉的馒头,只能加温不能撤火了,可是钱亮亮就是不愿意事先告诉她,因为,根据改革方案确定的原则,从现在起,黄金叶跟其他的竞聘者,如果有竞聘者的话,已经完全划到了同一道起跑线上,钱亮亮不愿意让她继续享受宾馆总经理的事先知情权。
突发却又未知结果的事件总让人心情紧张,刚刚过完年突然召开全体职工会议,显得异乎寻常,会议室的气氛压抑拘谨,金龙宾馆的职工们按照习惯男女分开就座,男的跟男的扎堆,女的跟女的凑在一起,大部分人沉默不语,少部分话多的也只敢窃窃私语,没了平时开大会之前的轻松,好像人们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关系到每个人前途命运的大事。窝头照例跟妇女同志挤坐在一起,不过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性骚扰的边缘做小动作而不时引起女同志的詈骂和哄笑。黄金叶照例坐在会议室中央的位置上,准备主持会议,可是由于她不知道会议内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呆坐,表情冷漠、深沉,给会场增添了诡秘和紧张。钱亮亮来到会议室的时候,窃窃私语形成的朦朦胧胧的嗡嗡声顿时停歇,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盯向了他,钱亮亮坐到了黄金叶的身边,问她:“人都到齐了吗?”黄金叶说能到的都到了,只有三个人来不了,一个是请探亲假回家过年还没到假,一个是过年吃坏肚子住院,一个是结婚享受婚假找不到人可能出去旅游了。钱亮亮挺满意,点点头对大家说:“那好,咱们就开会。”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让黄金叶主持会议他讲话,却主持、讲话一手包揽,唱起了独角戏:“今天我们开这个全体职工大会要宣布一项重要决定,这个决定是我们金龙宾馆管理体制乃至整个接待工作管理体制改革的开端。”
钱亮亮这段话一出口,人们虽然谁也没有吭声,却仍然能清楚地感到会议室里一阵骚动,人高度紧张的时候神经和肉体会本能地进入紧绷状态,一群人的机能紧绷起来便能形成无声却又极为明显的震动。也难怪职工紧张,如今任何一个国营单位只要提到改革两个字,接下来的内容必然是减员、下岗等等一系列需要职工百姓承受的灾难,似乎改革就是减员下岗,所以,钱亮亮一提到改革,职工们顿时都像大难临头一样高度紧张起来。钱亮亮轻咳一声接着往下说:“在宣布决定之前我先讲点别的话,首先,我向大家拜个晚年,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工作愉快,万事如意。其次,在过去的一年里大家为搞好接待工作付出了辛勤劳动,做出了值得肯定的成绩,对我的工作给予了有力的支持和帮助,借此机会我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到这里,钱亮亮起身向职工们深深鞠了一躬。
大家还都沉浸在紧张气氛里,没能转过弯来,所以钱亮亮这本应引起掌声的感谢话儿就没有得到回应,还是窝头机灵,带头鼓起掌来,他的掌声提醒了大伙,其他人也开始鼓掌,刚开始掌声零零星星,片刻后掌声才汇成一片,有了点热烈的意思。这种掌声很容易让人尴尬,鼓掌的人有意无意使掌声表达出了无奈、应付、礼貌、随大流的种种复杂含义。钱亮亮接着往下讲:“根据接待工作的需要和改革开放的潮流,我们金龙宾馆迟早要走向市场化、商业化,为了作好走向市场迎接挑战的准备,经请示市委、市政府领导,经过市人事局审核批准,结合我市干部年终考核的安排,我们金龙宾馆今年的干部考核跟干部竞聘上岗同时进行,今天的会议主要就是公布干部考核和干部竞聘上岗的实施方案……”
“哦”的一声,会场的气氛仿佛即将爆裂的气球突然开始撒气,普通职工听到这一回的改革并没有危及到自己的工作权和生存权,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同时也都多多少少有了好奇心,有的人议论争论,有的人制止别人议论急着听钱亮亮的下文,议论声、哄闹声搅成一团,钱亮亮只好停下来,等着会场肃静。黄金叶也有些意外,这对她来说太突然了,事前她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这说明钱亮亮的所谓改革来者不善,甚至可以说就是针对自己来的,不然他没必要对自己那么严密地封锁消息,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是金龙宾馆的总经理,金龙宾馆办这么大的事却不告诉她,确定无疑是不祥之兆。黄金叶咳嗽一声,开始用行动提请人们注意,她仍然是金龙宾馆的总经理:“静一静,都别说话了,注意听钱处长讲话。”
人们果然静了下来,显然,在人们的心目中,黄金叶属于这次改革的操办者,而不是改革的对象。钱亮亮接着往下讲,他拿出了改革方案,开始照本宣科,第一条讲的是改革的必要性和必然性,第二条讲的是改革步骤和方式,这是重点,钱亮亮讲道:“这次改革准确地说应该叫干部人事管理制度的改革,就是对我们金龙宾馆的管理人员、领导干部实行竞争上岗,择优聘任,包括所有管理岗位,都要按照公开报名、公开考核、公开聘任,总的原则是公开、公平、公正、透明。”
窝头终于忍耐不住提问了:“钱处长,我提个问题行不行?”
钱亮亮说当然行,刚才不是说了吗,公开、公平、公正、透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出来,只要是合理的我们就采纳,只要是善意的我们就感谢,只要是有益于改革的我们就支持。
窝头说:“你刚才说干部人事管理制度改革,所有管理人员、领导干部都实行竞争上岗、择优聘任,包不包括总经理?”
钱亮亮说当然包括,这件事情我下面还要说,你急着问我就先告诉你,包括所有管理人员和管理岗位。郭文英说了一声:“窝头就是想当总经理,所以他着急。”郭文英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会场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窝头对郭文英嚷嚷了一声:“我想当总经理有什么不对,谁不想当?”
“我不想当,”郭文英冷冷地说,紧接着楼层的服务员们都跟着起哄:“我们也不想当。”窝头对郭文英说:“你想不想当关我屁事,我就是想当,怎么了?让你当你也当不好,你除了会擦桌子、扫地、叠被窝还会干什么?”
餐饮部的人“哄”地笑了起来,还有人跟着起哄:“她还会生孩子。”
客房服务员们便开始唧唧喳喳地反唇相讥:“做饭谁不会,不就是个厨子吗”、“最会溜须拍马的就是窝窝头”、“窝窝头,最下流,窝窝头,最下流……”客房服务员们口径逐渐一致,到后来竟然嘻嘻哈哈地齐声喊起了刚刚编出来的顺口溜。钱亮亮心想,窝头啊窝头,总经理你就别想了,就凭你这么个群众基础到时候投你票的可能没几个人,别闹得餐饮部跟客房服务员成了两大派就不错了。黄金叶没有出面制止大家哄闹,冷眼旁观,明白了自己也是改革的对象而不是主导,这让她恼怒、尴尬,又有些不知所措。谁都愿意当改革的主持人,谁也不希望成为改革的对象。如果改革改到自己头上,人们大都会本能地成为改革的反对派。黄金叶此时对钱亮亮所谓的改革就充满了敌意和不屑,她因此对楼层服务员们的呐喊打心眼里高兴,甚至有些热辣辣的感激,在她看来,楼层服务员反对自己的竞争者就是对自己的支持,无可置疑,窝头眼下就充当了竞争者的角色。
钱亮亮出面镇压:“静一静,静一静,开会呢。”服务员们听话地安静下来,钱亮亮接着往下讲:“我们这一回的人事制度改革是完全开放式的,金龙宾馆的职工都可以报名参与,我们也欢迎金龙宾馆的所有职工积极参与。经过市人事局审核同意,我们金龙宾馆将成立正式的领导班子,由一位总经理、两位副总经理组成,所以,我们这一次就是要通过公平竞争、公开聘任决定领导班子的人选。”
钱亮亮看到会场上一片骚动,就停下来等了等,人们却没有像刚才那样热烈地讨论,骚动过后会场格外静谧,除了人们的喘息声再也没有一个人吭声,大家都专注地倾听着。钱亮亮接着往下讲实施方案:“首先,我们要推选出三名职工代表,组成监督委员会,负责对这次人事制度改革过程的公平性、公正性和公开性的监督工作,大家可以提名,但是,准备参与竞争的同志就不能提名了,不能自己监督自己对不对?”
“郭文英,郭文英……”
“沃太舒,沃太舒……”
“沃太舒是谁?”楼层服务员有的还不知道沃太舒就是窝头,便互相打问,知道沃太舒就是窝头便有人说不行,他要报名竞争总经理呢,不能当监督。
又有人喊:“齐红、齐红……”
钱亮亮看看齐红,齐红从开会就一言不发,默默坐在门口,脸像平静的池塘,波澜不惊,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听到有人提名她当监督员,才说:“我不当,我绝对不当。”
钱亮亮心想,看来她是要参加竞争,这才符合她的个性,她如果不参加竞争那反而不合常理。就说:“这件事情既要大家推选,还得个人同意,不能勉强。靠大家提名你提一个我提一个提到晚上也啥事都决定不了,看来太民主了也不行,容易乱套。咱们还是实行民主集中制,我提三个人选,再由大家表决通过,不同意还可以再重新提。总的原则是每个部门争取有一个代表,楼层服务员的代表就是郭文英,如果她要参与竞争就不能当监督代表了……”郭文英说:“我不参加竞争,我才不像有的人野心勃勃呢。”
钱亮亮说:“不能那么说,参与竞争就说人家是野心勃勃,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能力,靠正当的竞争来实现自己的价值,总比那种表面上没有野心,实际上走后门拉关系靠溜须拍马不明不白当领导的人强得多。我们应该正确理解、积极支持参与各级领导岗位竞争的同志,这也是对改革的支持。下面我先提三个监督小组的人选,第一个是郭文英,这个同志工作勤勤恳恳,为人处事公正公平,餐饮部沃经理刚才说了他要参加竞争,那就由餐厅服务班长梁美燕和总台班长张晓云担任,看看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家一哄声地喊:“没意见。”
钱亮亮说没意见就举手表决,下面就齐刷刷地举起了一片手臂,活像突然冒出来一片茂密的丛林,钱亮亮也没耐心细数有多少人举手,又问了一句:“不同意的举手。”没人举手,钱亮亮就宣布:“全体通过,由郭文英、梁美燕和张晓云组成监督小组。”
接着,钱亮亮又详细说明了公开竞争的程序,先由所有参与竞争的人到他那儿报名,经过监督小组审查资格,合格了就张榜公布三天,接受群众考察,准备竞争讲演报告,三天后在全体职工大会上作竞争报告,公开演讲,还要现场回答职工的提问,然后由职工不记名投票为每一个参与竞争的人打分,票数就是分数,当场公布,然后报到人事局备案,经过考察没有经济、作风、计划生育等等问题之后,正式下达任命书。
钱亮亮把改革实施方案连念带解释地全盘交代完毕之后,就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了!”窝头大声喊。
钱亮亮又问:“还有谁有什么问题?大家都听懂了吗?”
职工们参差不齐地喊:“没有了,懂了。”
钱亮亮就说:“那就散会,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咨询。”
接待处处长三十
黄金叶问他:“钱处长,我也要作竞争报告吗?”
钱亮亮说:“你不用,你直接做述职报告就成了。”
这段对话是钱亮亮宣布了他的改革计划之后第二天进行的,黄金叶能够主动过来找他问这件事情,钱亮亮暗暗紧绷的心情松弛了许多,如果黄金叶根本对他的改革置之不理,既不报名参与竞争,也不作述职报告,就等于给钱亮亮出了一道难题。因为,如果她真的不当总经理了,钱亮亮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排她,而在人事局的干部花名册上她还是名正言顺的正科级。
钱亮亮对黄金叶说:“你也不用报名,因为你是现任的宾馆总经理,但是也要跟其他人一样公示一下,接受群众的监督和评议,希望你能理解。”
黄金叶说:“我肯定要接受群众的监督和公示,我也肯定得参加这次聘任制度的改革,不然别人还以为是我主动不干了呢,即便不能继续干了,我也得明明白白的,不能不明不白地下台。”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黄金叶刚走窝头就推开门鬼鬼祟祟地进来悄声询问:“钱处长,你看我是直接报名竞争总经理好呢,还是先报名竞争副总经理好?”
“随你,这方面我没有供你参考的意见。”
钱亮亮暗想,不管你报名竞争什么角色,我看都挺悬,你的人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当然,这些话绝对不能对窝头说,从那天会议的情况判断,郭文英如果竞争副总经理,可能比窝头的胜算还大一些。
窝头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进一步追问:“钱处长,这一回真的要通过竞选提拔吗?该不会你们事先已经有了人选,让我们陪着玩吧?”
钱亮亮正色而言:“你怎么会这么想?这绝对不可能,这次改革除了方案以外,没有预设任何界限,完全按照公开、公平、公正、透明的原则办事,关键还是看群众对你的评价和组织对你的考核。”
窝头嘻嘻笑着,眼睛里却满是怀疑:“那怎么行,如果选出来的人跟你们的要求根本不一样,你们还能让人家上任吗?前段时间市里不是也搞过公开招聘吗?最后上去的都是那些事先就已经内定了的人,那些没有背景没有根基报名参加竞争的最终不都是跑龙套给人家当了陪衬。”
钱亮亮反问他:“你说的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再说了,市里怎么回事儿我也管不了,我能管的范围内就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别跟我研究这些事了,有这个功夫还是抓紧时间准备演讲报告吧。”
窝头讪讪地走了,钱亮亮不禁摇头叹息,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往难听说是有野心,往好听说是有事业心,可是真正给了他们这份实现野心或者事业心的正道,他们却又疑神疑鬼思前想后地踌躇不前。
“你最近忙啥呢?我听说你在金龙宾馆搞改革呢。”
“对呀,搞完了我就拍屁股走人。”
“你那一套别人早就玩腻了。”
“在中国,你想想还有什么把戏是没有人玩过的?玩过的不见得就不能再玩了,我想先把金龙宾馆的管理体制健全起来,为下一步彻底推向市场作组织准备。今后我不干了,起码可以有个健全的管理机构和管理制度,那个地方如果没有接待处管着,绝对是一个人说了算,一手遮天,啥事情都能干出来。”
“你真不干了?你干吗去?”
“可干的能干的事情多了,我干吗非得当接待处长?让我说,连接待处都不应该存在,纯粹是多余,搞的全是党纪国法不让搞的东西。反正我是下决心了,宁可辞职卖馄饨去,也不当那个整天迎来送往跟店小二差不多的官了。”
橘子腾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赤身裸体坐在床上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兔子:“怎么,你真的不想干了?”
钱亮亮跟橘子两个人刚刚温习完夫妻功课,这段对话是休息的过程中橘子漫不经心提起的,钱亮亮心想,如果不是你哥,看在处长这个位置以及相应而来的种种好处的份上,好赖我还能再混几年,可是你哥成了笼罩在我头顶上的乌云,只要在官场上混,我再怎么干也摆脱不了你哥的阴影。当然,这些想法钱亮亮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来,钱亮亮不是个好招惹是非的人,却也不是个怕事的人,他唯一怕的就是橘子跟他认真讲理,夫妻间本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所以夫妻间认真讲起道理就格外可怕,因为你永远也讲不清道理。
“不想干了,整天陪着人吃喝玩乐,我简直成了三陪小姐了。”
橘子眼睛嘎巴嘎巴地眨着,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活像正在打什么鬼主意,钱亮亮知道其实她没有打什么鬼主意,只不过是正在思考,她思考的时候表情跟打鬼主意很难区分,只有钱亮亮能区别她思考跟打鬼主意之间的不同。
“那也好,你现在干的那个活确实不太理想,整天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搅在一起,弄不好就成了第二个李百威,多恶心。要是能换换地方我举双手赞成,可是,你打算干吗呢?
宣传部?你是学中文的,干脆到宣传部去吧。”
“你要是希望我得肝硬化、神经病,我就到宣传部去。”
“咋的了?宣传部不好吗?”
“大刮刀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这个脾性,到了她手底下,不出半年就得让她折磨成神经病或者得上肝癌,我宁可到厕所掏大粪也不在她手底下当差。”
“那你就到组织部去,你没听说吗,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在组织部提拔机会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再说了,组织部跟我哥他们又是一个系统,有什么事也能关照一下。”
钱亮亮心说,我怕的就是跟你哥有什么瓜葛,靠裙带关系往上爬,这不正应了人家的话吗。嘴上却说:“你哥在组织部,我再跑到组织部去,叫别人看着好像组织部让你们家包圆儿了似的。再说了,金州市委、市政府是你家办的?我想到哪就到哪,有那么方便吗?”
橘子说:“这也不干那也不行,你当你是谁啊?算了,我困了,不跟你说了,实在不行你干脆开饭馆去,咱家今后就不用再开伙了。”
钱亮亮说:“你还别说,我真的挺想开饭馆,当个小老板,每天一开门就有钱进来,再雇上一帮人听我指挥,比当处长还得劲儿。”说完也钻进了被窝,橘子本能地滚到他的怀里,钱亮亮以为她会否决自己这个听上去有些渺小的理想,没想到她却开始打起鼾来,呼噜噜地活像一只吃饱了没事干的老猫。
钱亮亮开展的劳动人事制度改革一开始进展得挺顺利,当然也有点小小的意外:黄金叶、窝头、齐红都报名参与竞争,黄金叶是现任总经理,仍然竞聘总经理,齐红原来说自己要报名竞争副总经理,结果却报了总经理,钱亮亮问她:“你不是说要报副总经理吗?”齐红平静地回答:“当不上总经理再考虑副总经理。”钱亮亮估计她直接当总经理可能有些困难,当副总经理的把握还是很大的。
好像商量好了,窝头也直接报名竞争总经理,钱亮亮问他:“你怎么一上来就要当总经理,你能行吗?”
窝头说:“要是还让黄金叶当总经理,改革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要跟她竞争一下,看看谁的人气高。”
钱亮亮暗暗摇头叹息,窝头这人太没有自知之明,就凭他那天在会议上遭到的一片嘘声,他能当上副总经理就不错了,还报名竞争总经理,简直是癞蛤蟆上磅秤,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让钱亮亮瞠目结舌。按照他设计的程序,报名结束之后要连续公示三天,公示的头一天便有连绵不绝的匿名举报信递送到钱亮亮手中,绝大多数都是举报黄金叶的,有的信中揭发黄金叶在客房装修的时候,把装修工程交给她小叔子干,其实她小叔子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资质,都是临时抓来的施工队,等于把工程转卖给了包工头,然后他们再坐地分赃。还有的揭发黄金叶独揽金龙宾馆的采购业务,大肆收受回扣。也有揭发黄金叶对个别领导行贿的,行贿的金额最多的有三十万,少的也有两三万,这个问题钱亮亮相信确有其事,他自己就收到过黄金叶送来的“奖金”。其他问题钱亮亮无法确定真实程度,有的信言之凿凿,把一些细节都讲得有声有色。比如说收回扣问题,有一封信里就明确点了福建晋江一个长期在金州市做茶叶生意的私营老板,金龙宾馆用的茶叶都是这个人供应的,每斤茶叶竟然给黄金叶提成百分之三十的回扣。还有一封信揭发黄金叶跟山东威海的一家公司来往密切,长期从那家公司购买海产品,然后按照价格的百分之十提取回扣。到了公示结束的第三天,钱亮亮收到的举报信竟然已经达到了三十八封,其中三十封是举报黄金叶的,剩下八封是举报窝头的,举报窝头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说他经常值夜班时到楼层服务员那里搞性骚扰,甚至把人家服务员的衣服撕破了。还说他跟餐厅的几个女服务员关系密切,很不正常。抓贼抓赃,捉奸捉双,这种事情没有受害者本人亲自投诉控告,并且能亮出可靠的证据来,根本没办法查清楚。对检举窝头的信件钱亮亮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窝头不是党员,即便他真的有作风问题,跟党纪国法挨不着边儿,钱亮亮不知道像他这种情况该由谁来调查处理,只好暂时压在柜子里,等着问明白了这种事情该谁管再说。对黄金叶的举报信钱亮亮并不为难,这种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当上这个接待处长耳根子就没有清静过,在公开竞聘的时候突然涌出来这么多举报信就更值得怀疑,不能排除有人诬告抹黑阻止黄金叶继任的可能。所以钱亮亮作出了他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将举报黄金叶的控告信一律交给市纪委,由他们调查核实。而公开竞争该怎么进行还是照样。只有齐红比较消停,没有一封举报她的信件,钱亮亮怀疑举报黄金叶的信件是窝头搞的鬼,专门把他叫来谈话,窝头的眼睛、面容共同组成了极为真诚的无辜表情,赌咒发誓地坚决予以否认,说他绝对没干这种事情。
钱亮亮警告他:“如果这些事情是你干的,一旦调查清楚,即便你竞争上了也要拿下还得追究你的诬告罪。”窝头说:“要是我干的,我就是黄金叶的孙子,这是什么时候了,干这种事情明摆着是给自己找麻烦,我再蠢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干这种事情。”钱亮亮无奈,只好对他的赌咒发誓姑妄听之、姑妄信之。既然不是窝头干的,那么就可能是齐红,可是他却没有找齐红谈,跟窝头谈过之后他都有些后悔,这种事情不管是谁干的,谁都不会承认。
钱亮亮想,该办的先办,不能因为这些若有若无半真半假的举报信干扰了自己的改革进程,退一万步说,经过调查真的有什么问题,聘任上了也可以随时解聘,所以公示三天之后钱亮亮如期召开大会,黄金叶作述职报告,窝头跟齐红作竞聘演说。不管是述职报告还是竞聘演说,谁都是怎么好听怎么讲,说得天花乱坠,都把自己描绘成了美丽的花朵、稀世的珍宝。窝头跟齐红是竞争者,自然要对金龙宾馆过去的工作以及存在的问题进行评价,然后再提出他们改进和提高的举措。于是金龙宾馆过去的工作在他们嘴里简直一塌糊涂,管理水平低下、工作秩序混乱、奖惩不公、事故累累,窝头还专门提到了接待首长的时候发生的集体拉稀事件,似乎事故的责任人就是漏网的坏分子。他们俩在那里演讲,黄金叶如坐针毡,气得活像变色龙爬进了百花丛,赤橙黄绿青蓝紫,脸上的颜色一会一个变化,钱亮亮真怕她不顾一切当场跟窝头、齐红杠起来,闹得会议没法开下去。可黄金叶却硬是忍了,忍字心头一把刀,看到黄金叶坐在那里活像一尊石雕,钱亮亮对她有点佩服,又有点胆战心惊。
演讲完毕之后,所有职工便开始采取无记名方式对这三个人投票,投完票三个监督员郭文英、梁美燕和张晓云便开始计票,计票的结果再一次让钱亮亮大惊失色:齐红得票最高,窝头排名第二,黄金叶分数最低!钱亮亮有些晕,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结果,他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黄金叶终于再也镇定不了,起身愤愤离去,会议室的大门让她摔出了一声巨响,会场的所有人都好像受到惊吓,瞬间会场寂静无声,喧闹仿佛像铡刀下的麦草被拦腰斩断,钱亮亮心里也怦怦乱跳,他知道自己遇上了非常难以处理的局面,甚至可以说是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事情绝对不会到此为止,最终发展到什么结果钱亮亮想象不出来。
人们都默默地等着他宣布结果,为了体现公正、公平、公开,当场公布投票结果,这是他多次当众强调过的,他只好如实宣布:齐红票数最高,窝头第二,黄金叶第三。这无疑等于宣布从今往后,齐红就是金龙宾馆的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只能成为副总经理。宣布过后,不知道谁带头鼓掌,掌声从稀稀落落转而变得密集响亮,活像由小到大汇成一片的暴雨,暴雨般的掌声也让钱亮亮清醒过来,事到如今,除了承认这个超出自己意料的结果再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改变事实,除非自己推翻这个结果,钱亮亮当然不会自己否定自己。钱亮亮于是郑重宣布:经过报名、公示、演说、群众评议这一系列公正、公平、公开的程序,齐红成为金龙宾馆的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担任副总经理,正式任命随后下达。又是一阵掌声,钱亮亮也不明白这掌声是对自己的支持还是对新一届领导班子的欢迎,过了许久钱亮亮又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再次回想起这阵掌声,才多多少少地体味出群众的掌声并不见得就是支持或者欢迎,很多情况下喝倒彩或者起哄也会鼓掌。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组织新班子开会交接工作重新分工,黄金叶告假,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参加任何会议,也不来上班,钱亮亮还有些为难,齐红跟窝头却毫不客气,不管黄金叶来不来,照样走马上任,开始像模像样地行使起自己的职权来。金龙宾馆像一台早已编制好程序的电脑,齐红跟窝头又是操作这台电脑的行家里手,管事的换了照样正常运转。分工也很有意思,齐红是总经理,分配自己管全面工作,财务、人事、办公室这几个部门归她直接管。窝头分管餐厅、采购、维修、培训等等许多项目,看着管得挺多,实际上都是出力不掌权的买卖。钱亮亮问窝头对这样分工有没有什么意见,窝头苦了脸说:“副手嘛,就是替一把手打工的。”客房服务、总台和保安归了黄金叶,黄金叶没来,就暂时由郭文英代管。
下面的事就是到人事局备案,然后就可以直接下达正式任命文件了。在人事局钱亮亮却受到了客气而坚决的拒绝,局长告诉他,最近收到了许多群众的来信,反映金龙宾馆招聘过程中的问题,市领导作了批示,对于金龙宾馆招聘的新任领导班子暂时不下文件,等到问题调查清楚了以后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办。钱亮亮问都反映了些什么问题,局长说,主要的问题就是在招聘过程中,有人大搞非组织活动,通过不正当手段拉选票,写诬告信。钱亮亮问能不能说具体点,局长说这件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可保密的,到时候我们可能还得请你出面帮助调查,这些都是我们收到的群众来信,你自己看看吧。说着从抽屉里掏出来一大摞已经拆了封的信递给了钱亮亮。
“你就在我这儿看,信可不能拿走啊,我给你泡杯茶,你静下心来认真看看,有的问题还十分严重呢。”局长给钱亮亮泡了一杯茶,然后就走了,扔下他一个人拜读那些群众来信。
这些信写得都不长,所以钱亮亮很快就一封封看完了,看完了信,钱亮亮的胸腔里就像填满了又臭又脏的烂抹布,既窝囊又郁闷,简直要窒息过去。如果信中反映的问题都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自己搞的这场公开招聘平等竞争的所谓劳动人事制度改革简直就成了一场闹剧,自己则是这场闹剧的主角。钱亮亮难以相信信中所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比如信里头说窝头为了拉选票,居然找到每个不支持他的服务员个别谈话,并且自掏腰包请客房服务员吃酒席,还发纪念品。这等于变相的花钱买票,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钱亮亮估计自己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不过会议上客房服务员集体对窝头起哄,后来窝头得票却比黄金叶还多这个事实,却也让钱亮亮不得不对他的票数画个问号。信里头还提到窝头作风恶劣,对女同志动手动脚,说轻了是作风轻浮为人下流,说重了就是明目张胆地搞性骚扰。还有几封信提到了齐红,说齐红在竞聘过程中大搞拉票和非组织活动,写匿名信诬告原任总经理黄金叶并给一些班组长许诺,说如果她当了总经理,就要把班组长津贴提高一倍,然后鼓动这些班组长动员手下的职工给自己投票。这些信件揭露出来的问题活像把钱亮亮硬塞进了芬兰桑拿浴,一会是高温蒸煮,一会是冰水浸泡,搞得他头昏脑胀。
局长回来见钱亮亮呆坐在沙发上脸色难看,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没事吧?”
钱亮亮晃晃脑袋,似乎这样就能让脑海里乱成一团的脑细胞复位:“我没事啊,这些信都是哪来的?”
“绝大部分都是从市领导那里转过来的,你看看该怎么处理?市主要领导作了批示,让我们认真调查严肃处理,你看该怎么办?”
钱亮亮说:“市领导批示说认真调查,没说不认可金龙宾馆的领导班子啊。”
局长说:“其实金龙宾馆早就应该实行企业化管理了,现在这个样子非驴非马,既不是事业单位又不是企业,我们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不过市领导批示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还得管,所以嘛,不能下文。我建议你也不要急,省得事后麻烦,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
钱亮亮说:“我的看法是这样,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该下文件还是下,先保证宾馆工作的正常秩序,同时我配合你们积极调查,如果这些问题属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然会影响工作。”
局长没有吭声,给他的杯子续上水才说:“文件是你们接待处下,我也挡不了,要是文件下了又查出问题还得下文件解聘,那个时候你就被动了。”
钱亮亮苦笑道:“我现在已经够被动了,要是文件迟迟不下就更被动。”
局长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人事制度改革谁也不敢说不对,可是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忘了咱们中国的国情。咱们中国人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就是把正经事变成荒唐事儿,把荒唐事儿变成正经事。鲁迅早就说过,中国人最聪明,可是没用在正地方,或者说聪明过头了。”
钱亮亮跟这位局长过去接触不多,印象中这个人挺深沉,挺稳重,是用官场模具铸造出来的样板。今天听他滔滔不绝的这么一番议论,才发现这人脑子里倒还真装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理论。不管他说的这番道理对不对,对解决自己目前面临的难题没用,钱亮亮没心再跟他讨论中国人的毛病,匆匆告别,回到办公室认真思摸了半天,越来越感到事情棘手。如果真的按照举报信上的内容找窝头跟齐红谈话,他们肯定会一口否认,齐红甚至还可能哭天抹泪地喊冤叫屈。如果按照人事局的意见,就这么拖着不下任命文件,夜长梦多,到时候说不准还会变出什么戏法来。反正人事局要出面调查,就让他们查好了,查到谁头上谁认倒霉,他该下文件照下,先把局面稳定住了再说。大不了到时候推翻文件重新任命一帮人,这种任命文件又不是中央文件、国家法律,说改随时都能改。想通了这一点,钱亮亮就亲自拟写了任命齐红为金龙宾馆总经理,窝头跟黄金叶为副总经理的文件,接待处的章子就在齐红手里,让齐红打字盖章下发。这种事情齐红当然无比积极主动,第二天文件就收拾妥当,该抄送的抄送,该抄报的抄报,该下发的下发。本来按照原计划文件还要在职工大会上正式宣布,经过这么一折腾,钱亮亮也没了那份心情,就没召开那个大会。倒是齐红跟窝头觉得不开大会宣布一番,他们的上任就像阿Q画的那个圈不够圆满,自作主张召开了全宾馆职工大会,邀请钱亮亮到会,钱亮亮借口有事没去,他们自己就把任命文件念了一遍,算是给自己的新职务画了一个句号。
齐红跟窝头在那边热热闹闹地开全员大会,钱亮亮就藏在办公室里写辞职报告,他这份辞职报告很特别,他不是个人辞职,而是替接待处辞职。报告里写到,根据他到接待处工作一年的体会,他认为接待处这个单位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金龙宾馆也没必要让接待处管着,金龙宾馆应该彻底企业化走向市场。今后来了需要接待的客人,是谁的事就由谁出面,外宾来了有外事办,领导来了有书记、市长,反正不管来了什么人,对等接待各负其责就行了,关键是要建立健全接待工作制度,今后来了客人也不再一律住在金龙宾馆,而是根据成本和服务质量的交叉指数采取类似于招投标的方式,哪家宾馆条件优越就在哪家宾馆接待,费用也完全采取宾馆记账、具体接待人员签字、主管领导审核、财政局根据规定标准核销的程序,加强控制。这样一来,少了一个机构,省了大笔的资金,市政府不再替金龙宾馆背折旧、维修、补贴种种费用,也有利于金龙宾馆在市场竞争中不断提高服务质量、改进管理手段、增加经济效益,真正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经济实体。钱亮亮想尽量在报告里把自己的观点阐述清楚,做到言之有据让领导们觉得言之有理,翻资料、查数据、字斟句酌,比过去给书记写讲话稿还费心思。
钱亮亮躲在办公室里挖空心思地想说服市委、市政府领导同意他的观点,对接待工作来个彻底的改革。可突然门却被敲得咚咚作响。这个时候有人打扰,钱亮亮的思路被打断了因此很不耐烦,朝外面吼道:“谁呀?什么事?”
窝头在外头喊:“钱处长,纪委的人来了。”
过完年就一直传说省纪委要到市里查常书记的事儿,却一直没来,钱亮亮听到窝头说纪委的人来了,便以为是省纪委的人来了,暗想:怎么说来就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难道是为了保密?边想边开了门,果然是纪委的人,不过不是省纪委的,而是市纪委的,一个是监察二处的李处长,一个是调研处的王科长,这两个人是钱亮亮认识的,还有两个人不认识,年纪很轻,体格健壮,看上去不像政府干部,倒像是穿了便衣的武警。
钱亮亮看到是市纪委的人,恍然大悟,想到前段时间搞公开竞聘的时候,有许多反映黄金叶经济问题的匿名信,他都转给了纪委,估计他们来是了解这方面情况的,便请他们进来说。李处长的脸严肃得像刨光了的枣木板,点点头走进了办公室,另几个人也相跟着走了进来。窝头识相地说了声:“钱处长,没什么事我去忙了。”钱亮亮说你去忙吧,然后跟在纪委几个人的后面回到办公室,把办公室的门掩上之后问道:“你们是为匿名信的事来的吧?”
李处长答话:“对,你把情况给我们说说。”
钱亮亮说:“其实那些事情过去我就听到过传闻,据说你们纪委也曾经接到过举报信,前段时间我们搞公开竞聘,公示的时候又有人写了许多这方面的举报信,到底这些问题是否存在我也不清楚,又不能压在我手里,就转给了纪委,请纪委查一下,如果问题属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如果确属捕风捉影的事儿,也好还黄金叶一个清白。”
李处长跟王科长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对钱亮亮说:“我们今天不是为黄金叶的事来的,我们来找你是有些问题要向你核实,你是不是曾经向银行贷过三百五十万,其中的三百万转给了市纺织厂,你们自己留了五十万?”
钱亮亮说:“是呀,怎么了?这件事情市领导都知道。”
李处长说:“市领导知道这笔贷款是用来帮助市纺织厂维持生产的流动资金,可是市领导还有不知道的事情,请你说清楚。”
钱亮亮有些晕,想了想说:“市领导不知道的就是那五十万,我们留给了金龙宾馆作为流动资金,这笔钱由金龙宾馆控制,我没经手。除了这五十万,剩下的事情我知道的市领导都知道,我不知道的市领导可能也知道,你们去直接找市领导问问就都清楚了,这里面没有任何问题。”
王科长“哼”了一声说:“企业间不得拆借资金,你们从银行贷款转手拆借给纺织厂本身就是问题,还说没有问题。”
钱亮亮说:“这件事情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是市领导让办的,我又没吃多了撑得难受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哪个市领导让你办的?”
“蒋大妈。”
“你是说蒋副市长?你倒会挑人,明明知道他现在失踪了,你怎么不说是马克思让你办的呢?”王科长这话本身就够呛人的,再配上他那双乜斜着看人的眼睛,满是讥讽嘲弄,让钱亮亮火冒三丈:“有事说事,你别放屁崩沙子,你们不就是趁蒋大妈找不着的机会来挑毛病吗?告诉你,即便蒋大妈死了,事情也明明白白,这是在会议上确定的,参加会议的有十几个人,包括银行行长,事情一清二楚,你们别问我,我也没时间奉陪,你们先把情况调查清楚了再来找我。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们闲聊。”
李处长冷冷地说:“再给你说具体点儿,你通过金龙宾馆给市纺织厂贷款的事我们跟你一样清楚,我们对这个过程不感兴趣,我们让你说清楚的是这笔贷款的幕后交易。”
钱亮亮正色回答:“我现在就向你们说清楚,幕后没有任何交易,如果真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有什么幕后交易,你们尽可以去调查。”
王科长冷冷地说:“还说没有幕后交易,会上定的贷三百万,你们贷了三百五十万搞账外资金还说没有幕后交易,哼哼哼,可笑啊可笑,实在是可笑。”
钱亮亮对这位说话老是冷嘲热讽的王科长讨厌已极,乜斜着他满脸不屑地学他冷笑:“哼哼哼,可笑啊可笑,实在是可笑,连人话都听不懂却还直立行走确实可笑。”
王科长质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钱亮亮继续哼哼哼地冷笑着说:“听不懂啊?这就对了,证明我没说错,你确实听不懂人话。”
王科长恼怒地训斥他:“你这是什么态度?告诉你我们是履行公务,正当查案,你必须老老实实地配合。”
钱亮亮继续学他的样儿哼哼哼冷笑,乜斜了他一眼却不搭理他,把王科长气得面红耳赤。李处长严肃地对钱亮亮说:“我现在向你宣布:经市纪委常委会讨论并报请市委主要领导同意,现决定对你采取组织措施,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现在请你跟我们走吧。”随即那两个像便衣武警的人就过来站在了钱亮亮身边。
钱亮亮愣了,他知道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双规”,过去常常听到这个词,尤其是近年来动不动就能听说某某某领导被双规了,每当听到这种事儿,钱亮亮跟老百姓的心理一样,觉得挺解气,又抓住了一个腐败分子,同时也暗暗警醒自己,现在自己也进入了容易腐败的行列,一定要小心谨慎绝对不能干出让人“双规”的事情来,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没逃脱“双规”的命运。
“到哪去?”
这是他本能问出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绝对没犯值得“双规”的事儿,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混乱一团,找不出别的话来拒绝“双规”,似乎在李处长宣布对他进行“双规”的同时,他的思维能力就丧失了。
“到了你就知道了。”李处长冷冷地说。
三十一
这里是武警支队的招待所,一座外面刷成橄榄绿的三层小楼,院落里树木很多,可惜现在是冬季,树的枝干枯黄,如果在夏天,一定会绿树成阴。无论是院落还是房间都非常整洁清静,却又处处透露出军营的刻板和生硬。钱亮亮被安排在三楼尽靠里面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有防盗网,配备一个卫生间、两张席梦思和一张写字台,还有一部电话和一台电视机。钱亮亮趁看管他的人上厕所的时候拿起电话想给橘子通个消息,电话里却鸦雀无声,这部电话根本不通,也许本来是通的,为了“双规”他而暂时掐断了。住进来以后,看管他的人收走了他的手机和其他所有的随身物品。
进来以后并没有人跟他谈问题,那位脸长得像一张枣木板的李处长把他送到这里就再也没照面,王科长倒是没了在钱亮亮办公室的刻薄讥讽,拿来不少材料让他学习,钱亮亮问他到底要他干什么,王科长说先学习三天,提高思想认识以后再跟他谈问题,然后就不再露面了。钱亮亮逐渐从刚刚“双规”的震撼中恢复了神志,思来想去弄不清他们把自己软禁在这个武警招待所里要干什么,对他提出的任何要求,看管他的人一律用“请示”两个字来应付,钱亮亮想找常书记、王市长、秘书长、橘子,人家说要请示,在没有批准之前他谁也不能联系,他急得要命却也没办法。好在生活条件还不错,睡的是席梦思,吃的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卧具也都非常干净,刚开始还能看电视,看了两天电视机就被人家搬走了,说是让他静下心来考虑问题。到了这种时候,钱亮亮倒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李处长或者王科长赶紧来审问他,可是李处长跟王科长却像把他扔到这里就忘了一样,连着三天根本就再没有来。没有电视,没有人聊天,也没有书看,钱亮亮就睡觉。睡眠这个东西好像也有一定的数额,消耗越多存量越少,钱亮亮连着睡了两天就把觉都睡没了,再怎么睡也睡不着了。钱亮亮只好干坐着想事儿,事想多了脑子也疲劳,什么念头也保留不住,思绪就像无法无天的孙猴子,天上地下东南西北地乱蹦乱跳,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控制,结果脑子就像不堪重负的电脑死机一样,思维变成了杂乱无章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乱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钱亮亮长这么大头一次发现,无聊也能成为一种刑罚,而且是一种极为残忍的酷刑,能活活把人折磨死,他如今天天都受着无聊的惩罚。
王科长跟李处长非常有信誉,一天不少地让他整整难受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八点整准时开始和钱亮亮谈话。看到他们钱亮亮居然有了一种跟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这让他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好笑。李处长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对了犯罪嫌疑人专门摆出来的,那张脸依然像家里刚刚死了人又拖了一屁股债,比铁板还生硬。王科长进来以后对钱亮亮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谁也不知道他那抿嘴一乐是讥讽还是打招呼,然后啥话不说拉开皮包掏出一摞子信纸放在桌上又拔出钢笔准备记录。
李处长是主审,张口就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钱亮亮莫名其妙地问他:“考虑什么?我有什么可考虑的?”
他说的是实话,这三天他从头到尾把换掉开裆裤以来所犯的可以算得上错误的事儿都想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些方面有值得“双规”的问题。
“王科长送来的材料你学习了吗?”
“学了,而且认认真真地学了,对照王科长送来的《党章》、《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我确实有错误,就拿公款吃喝这一条来说,党规党纪都规定不准公款吃喝,可是我几乎天天都得公款吃喝,因为我干的那份工作就是专门公款吃喝的,不过我可说不清楚这算不算个人的错误,如果因为公款吃喝‘双规’我,那就请你们在金州市找出一个没有公款吃喝过的处级以上干部,只要能找出一个来我就可以承认自己违反了党纪。就拿你李处长来说吧,你不也在金龙宾馆白吃白喝过吗?就算我因为公款吃喝违反了党纪,也不至于‘双规’呀。再说了,我也不是自己要公款吃喝的,我是组织上提拔起来专门搞公款吃喝的,要追究公款吃喝的错误,应该是组织上,具体地说就是市委、市政府承担责任,也轮不着我呀。”
“我希望你态度端正一些,不要避重就轻,我们找你不是让你谈公款吃喝的问题,如果仅仅是公款吃喝,能把你请到这个地方来吗?”
“除了公款吃喝,我没别的问题,就算编,我也编不出来。你们到底要我谈什么?你们无缘无故把我弄到这儿,这是非法拘禁,你们懂不懂法?”
李处长的脸非常板正,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哀乐,钱亮亮估计他是常书记亲自培养出来的,想到这儿他又说:“我不跟你们谈,我要找常书记直接谈,你们也是在市委领导之下的吧?我作为一名党员找书记反映问题是党章赋予我的权利。”
李处长“哼”了一声说:“根据党的纪律处分条例,我们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是经过市纪委常委批准,并报请市委同意的,程序完全合法,你不要报任何侥幸心理,你找谁也没用,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是你的唯一出路。”
这段话让钱亮亮彻底醒悟,暗暗骂自己天真,到这个时候了还提什么常书记,自己是金州市的处级干部,而且是接待处这样重要岗位上的干部,没有经过常书记点头谁也不会贸然动手收拾自己,甚至八成就是常书记亲自授意这么干的,不然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纪委绝对不会对自己采取这种绝对措施。于是他对李处长说:“我只告诉你们一件事情,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如果说我有什么问题,不管是男女关系还是贪污受贿,你们拿出证据来,你们拿不出证据,我什么也不跟你们谈。”说完,他躺到床上闭起眼睛不再搭理李处长他们,还跷起了二郎腿,心里有几分得意地想,你们无缘无故把老子弄到这里关禁闭,老子就是让你们也火上一火。
李处长果然被激怒了,手在桌子上拍得震天响:“钱亮亮,你不要太嚣张了,没有证据我们可能对你采取措施吗?你不是要证据吗?给你自己看。”
说着,李处长把两页纸甩到了钱亮亮脸上。好在纸又轻又薄,摔在脸上并不疼,钱亮亮懒洋洋地起身,漫不经心地拿起那两张纸来,一看就愣了,这是两张收条,一张上面写着“今收到咨询费四万元整”,另一张写着“查收现金两万八千元整”,两张收条上面都有他的签名,钱亮亮认真看了看签名,确确实实是他自己亲手签的。唯一让他心安的是,这两张所谓的证据收条都是复印件。懵过之后,钱亮亮心里闪电般地想到,自己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因此可以断定这两张收条都是伪造的,便对李处长说:“这就是你们的所谓证据啊?别说我没拿过任何人的钱,即便拿了也不至于傻到打收条的地步。要是你,人家给你行贿又让你打收条,你会打吗?看来你们水平确实不怎么样。再说了,复印件是没有法律效力的,这你们应该懂吧?”
王科长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了,放下手里正忙着记录的笔插了一嘴:“你以为我们拿着复印件就会来找你吗?原件我们有,这是专门复印了请你过目的。利令智昏,什么叫利令智昏?为了拿到钱别说签字了,啥事干不出来?这不是理由,你别再拿我们当傻瓜了,比你嘴硬的我们见得多了,不要自作聪明。”
这位王科长一说话嘴角就朝边上咧,说话也是不紧不慢满是嘲讽的味道,钱亮亮最讨厌他这种口气和表情,忍不住就跟他杠上了:“利令智昏的正是你们,自以为又办了个大贪污腐败案子是不是?拿着棒槌当针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有本事你们省点事儿直接把我转给反贪局算了,证据不足吧?不要自作聪明。”
王科长正要发言反击,李处长瞪了他一眼,他只好硬把话咽了下去,那表情就像正要随地吐痰,却看到城管队员拿着罚单盯自己,只好把痰又咽了下去。李处长缓了口气接着提问:“我再提示你一下,你给纺织厂转贷的时候,到底收没收取回扣?”
钱亮亮气得笑了起来:“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我在办公室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这完全是无中生有,这怎么可能呢?纺织厂也不是个体户,那是国有企业,即便我要回扣,他们也没办法走账啊。再说了,给他们办贷款完全是市领导的意思,我只不过跑个腿,怎么可能收他们的回扣呢?我要他们也不会给,反过来到市领导那里告我一状我受得了吗?你们怎么连一点逻辑能力都没有?”
“我告诉你,”李处长严肃地说,“收条就是纺织厂交出来的,纺织厂是国有企业,没人能因为个人恩怨陷害你吧?还有,那五十万你用来干什么了?为什么账面上看不到往来资金?”
钱亮亮更加晕了,这些事情搅得他脑细胞全都变成了糨糊,他实在想不透纺织厂怎么会跑出来这么两张收条,而且上面还有他的签名,更想不透那五十万一直在金龙宾馆转着,账面怎么会找不到踪影。肯定有人设了这么个圈套有意陷害自己,他没办法想清楚这些问题自然也就没办法说清楚这些问题,只能翻来覆去咬住一句话:“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我没拿过任何人的一分钱……”
李处长跟王科长很有耐心,跟钱亮亮纠缠了整整一天,中午还陪着他吃了午饭,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通过跟他们的谈话,钱亮亮也确定了一件事:并不是纪委办了冤假错案,而是自己受到了精心设计的栽赃陷害。临别时,钱亮亮说:“你们别再费功夫了,干脆把我交到反贪局,到那我还能请个律师帮我查明白是谁陷害我,你们控着我我连请律师的机会都没有。再说了,到了检察院关押我还有个期限,你们这样不明不白地‘双规’我,啥时候是个头?”
王科长说:“你的底气倒还挺足啊,等到真的把你转到检察院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钱亮亮说:“你放心,我底气足得很呢,我不相信就凭别人捏造的那两张破纸就能给我定罪,也就是你们这种傻子才相信那种所谓的证据,辛辛苦苦办假案,认认真真整好人,我没干那种事我怕什么?”
李处长挺恼火:“你别太嚣张了,我再说一遍,现在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得了你自己,坦白从宽,老实交代是你的唯一出路。”
钱亮亮毫不退让地顶撞他:“别人无私才无畏,我是无罪才无畏,别人无欲则刚,我是无罪则刚,我没问题我怕谁?就是你们让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往我手指头里钉竹签子,我也不老实交代,就不交代怎么样?气死你们。”
李处长没让他气死,反倒气笑了,对他说:“你也别拐着弯儿骂我们,我们既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不会搞刑讯逼供那一套,过去我们也挺熟,但愿你真的无罪,我们金州市的干部里少一个腐败分子是好事。可是,如果你真的硬着头皮顽抗,党纪国法也绝对不会容情。”
王科长冷笑着插话:“你也就是知道我们不会刑讯逼供才这么硬挺,要是我们真的给你上刑,你早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全都交代了。”
钱亮亮如今特讨厌他,对李处长说:“李处长,你们从哪找来他这么一只蟑螂,我告诉你,只要他在,我即便有问题也不交代,我一看见他就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鞋底子。”
李处长瞪了王科长一眼问钱亮亮:“你变成鞋底子干吗?”
钱亮亮说:“我好拍死他。”
李处长起身告别:“今天就先谈到这里,你晚上躺在床上好好想一想,不要存侥幸心理,即便你拒不交代,你的所有问题我们也会查得清清楚楚。”
钱亮亮起身送他们,让看守拦住了,钱亮亮就对着他们的身后喊:“祝愿你们早日查清楚我的问题,看看到底谁在陷害我,说不定还能揪出真正的腐败分子呢,别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精力,浪费纳税人的钱。”
李处长两人没搭理他,在楼梯拐角消失了。钱亮亮怅然若失,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挖空心思地搜寻那个陷害他的人,干成这件事情第一必须要有强烈的动机,或者是深仇大恨,或者是利益冲突;第二还得有实力,既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和人事关系,又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光靠关系不花钱不可能指使别人无中生有地制造出这么几张收条来;第三,精明老辣,工于心计,有策划一套完整行动方案的脑子。用这三条标准衡量,答案并不复杂,除了黄金叶,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符合条件。他把黄金叶得罪到家了,过去跟黄金叶发生的恩恩怨怨先不说,这一回他搞的人事任免制度改革对于黄金叶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等于把人家苦心经营半辈子的基础彻底摧毁了,人家不跟他玩命才怪。想到了黄金叶就难免想到常书记,事情的脉络在钱亮亮脑子里更加清晰了:如果没有常书记的支持和配合,单凭黄金叶也玩不转这一套。
“去他妈的,常老大看样子这一回是要跟我算总账了。”钱亮亮暗暗骂了一声,开始感到问题比较复杂,也比较麻烦,有常老大在那儿盯着,他这件事情想善了恐怕也难,想把事情彻底弄清爽恐怕更难,即便最终弄明白他没事了,那也不知道得让他们关到何年何月。
钱亮亮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站在窗户跟前观景,窗户外面镶着结实的铁栏杆,对外可以防盗,对内可以防逃。透过窗户,钱亮亮可以看到远处的公路和房屋,由于这里是郊区,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比较稀少,没什么热闹可看。近处只能看到大院和大门,大院里每天都有武警出操,整洁的院子里寸草不生,靠东头有个篮球场,傍晚吃过饭后可以看看武警打球。
这天钱亮亮在大门口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的橘红色羽绒服非常抢眼也非常熟悉,钱亮亮激动万分,橘子来看望他了。随即他就又失望了,橘子跟守卫的武警交涉着,显然人家不放她进来,后来橘子的动作神情越来越激烈,可以看出她正在跟武警吵架,武警由她吵,铁板了脸遵守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纪律,死活就是不放她进来。钱亮亮试着打开窗户想对她喊上几句话,窗户却是钉死的,敲了敲窗户声音太小根本招不来正在破口大骂武警战士的橘子。
钱亮亮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拎起一把凳子朝窗户玻璃猛力砸去,尖锐清脆的玻璃破碎声顿时吸引了橘子的目光,钱亮亮站在屋里朝她挥手,看守冲过来阻拦他,钱亮亮抓紧时机朝橘子喊:“我没问题,你放心,我好着呢……”
橘子猛然朝院子里冲了进来,却被武警战士拦住了,窗户破了就能听见橘子的声音,只听橘子骂人家:“你再拦我我就告你耍流氓了,什么东西,让我进去。”
武警战士对橘子这样撒泼骂人的已婚妇女真有点手足无措,忙不迭地缩回了阻拦橘子的手,橘子趁机冲进了大门,一路朝大楼跑过来,武警战士在后面追,追上了却又不敢动手拉她,怕被她赖上流氓。钱亮亮暗想,橘子这样的女人到了这种时候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别说一个小小的武警战士,就是常老大在跟前她可能也敢撕扯他骂他个狗血淋头。
钱亮亮知道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真的冲进大楼来跟她会面,便对了她大声喊:“橘子,你别费劲了,听我说话。”
橘子就站住了,武警看她不再往楼里头闯也就没有硬赶她,钱亮亮抓紧时机说:“你放心,我绝对没干坏事,是黄金叶跟常老大他们陷害我,我吃得好睡得好,你就当我休假去了,你看,我都胖了。”说着还把自己脸蛋子朝两边扯了一扯,然后接着喊:“你回去吧,别跟他们硬撑了,我没事儿,好着呢,吃得好睡得好还用不着花钱,你回去吧。”
橘子对他喊道:“钱亮亮我告诉你,只要你没干那些事打死你也不能承认,我这就找常老大,他要是不给我个明白,我就让他吃不香睡不着。还有那个黄金叶,我饶不了她,她要是不老老实实交代陷害你的事儿,我就让她一辈子都活不痛快。”
钱亮亮还想再跟她喊着聊几句,通通消息,看守却无论如何不干了,硬扯着他堵着他不让他往窗户前头凑,他就在屋里跳着脚对着窗户喊:“你去到省纪委告常老大去,说我有常老大干坏事的证据,让他们来找我,快去呀,别在这儿耽误时间。”
橘子又喊了一声:“我听到了,你放心,好好吃好好睡,金州是共产党的天下,常老大别想一手遮天,到时候看他们怎么放你出来。”
这时候就听到楼下有女人的嚷嚷声,钱亮亮硬挣到窗户前头朝外头觑了一眼,原来是来了两个武警女战士,连拉带扯地把橘子给推出大院了。看守的人对钱亮亮说:“刚才那个女的是你老婆吧?真厉害,你也是的,把人家玻璃给砸了,谁赔?”
钱亮亮说爱谁赔谁赔反正我不赔,谁让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的。看守说也不是我请你来的,你总不能让我赔吧。钱亮亮说谁请我来的让谁赔,让李处长跟王科长赔。看守说也不知道他们还来不来了,好几天不见他们的面了,弄不好真得我赔了。钱亮亮说没关系,等我出去了让我老婆赔,我现在没钱,我保证不让你赔还不行吗,不就几个钱的事儿吗。看守说倒不是这几个钱的问题,你把人家招待所玻璃砸了我不但得赔说不定还得受处分,就是觉得窝囊。
三十二
橘子那种家庭背景出身的人都有一个共性:受不得委屈,骨子里对权威缺乏敬畏。橘子平日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女人,爱丈夫、爱孩子,把全部心思放到了自己的小家上。可是一旦真的有谁欺负到她头上,她是绝对不会逆来顺受把委屈当药往肚子里咽的。钱亮亮刚被“双规”,橘子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打懵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不敢告诉家里,怕父亲受到刺激犯病,找到纪委问问情况,人家根本不接待她,她心里没底也不敢跟人家纠缠,怕惹恼人家人家把劲使在钱亮亮身上。憋闷了几天,想来想去还是直接找钱亮亮问问情况再说,便四处打听着追到了“双规”钱亮亮的武警招待所。夫妻俩突破封锁实现了对话,橘子得知钱亮亮根本没有什么问题,是常老大跟黄金叶陷害他,这下子可就像点着了引信的大炸弹,小猫咪瞬间就变成了大老虎。她从武警招待所出来直接就奔了市委,去找常书记讨说法,秘书告诉她常书记让省委招到省城去了,她不相信,跟人家吵了半会儿,秘书让她闹得没招儿把常书记的办公室打开让她搜查,她才无可奈何地离开。
常书记没找着,她转身又去找王市长,王市长也不在,到邻省会勘引水工程现场去了。
书记、市长都找不着,橘子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说,就给她哥挂长途电话诉苦,鞠部长相当冷静,冷静地听完了她的叙述,冷静地告诉她:“你别着急,既要相信钱亮亮也要相信组织,更不要找市领导闹,这件事情一定会搞清楚的。”
橘子哭咧咧地说:“哥,你得来一趟,我这是遇难了,你得来救我跟钱亮亮,不然我就到省委闹去。”
她哥仍然冷静地劝慰她:“这种事情我最好不要出面,虽然我相信钱亮亮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是政治迫害,可是这话不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省城你也不要来,常书记的问题省里清清楚楚,你就在金州呆着,你一走谁照顾核儿?钱亮亮万一有什么事你也能随时照应,情况我都清楚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该办的我自会去办,你千万别着急,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哥的冷静不但没有让橘子跟着冷静下来,反而惹恼了橘子,部长大人的话还没说完,橘子就吼了起来:“你没被抓进去当然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算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也用不着你帮忙,难怪人们都说人一当官就变了,自己亲妹妹的丈夫受到冤枉你还能隔岸观火,还能说这种风凉话,你还是不是我哥?”
她哥当然不会跟她急,还想再劝劝她,她却把电话摔了。摔了电话,橘子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她哥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这让橘子很难接受,情绪也更难控制,于是她又朝金龙宾馆奔去,她要跟黄金叶算账。金龙宾馆的人大都认识橘子,善良的群众普遍对贪官污吏有一种本能的仇恨,钱亮亮被“双规”以后,金龙宾馆的群众愕然之余,理所当然地大都相信钱亮亮确实有严重的问题,不然组织上怎么会“双规”他呢?所以人们见到橘子之后,跟过去的热情相比,表情就复杂了许多,对话也显得尴尬。橘子也不跟他们多说,四处找黄金叶,办公室、客房部、餐厅、会议室到处找了个遍,却没有黄金叶的影子。
钱亮亮被“双规”的第二天,就由人事局局长亲自到金龙宾馆宣布,金龙宾馆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由于存在严重的非组织活动等问题,无效,仍然恢复原来的管理机构,黄金叶继续担任总经理,齐红跟窝头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齐红气得不来上班了。窝头没有后台靠山,脸皮也厚一些,回到餐饮部仍然干他的老本行,却不能当餐饮部主任了,他当上副总经理以后就任命了新的餐饮部主任接自己的班,黄金叶“复辟”以后确认了窝头当初下达的任命新餐饮部经理的决定,所以窝头现在只能当普通厨师,窝头只能到处哀叹:狼没打着孩子反而让狼叼跑了。新任餐饮部主任是他过去的下属,不好意思给他安排工作任务,他倒真享受到了不用干活可以白拿工资的干部待遇。橘子到金龙宾馆到处找不到黄金叶,碰到了正闲得无聊背了手瞎转悠的窝头,窝头表现还好,见到橘子赶忙过来殷殷问候:“嫂子,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橘子问他:“黄金叶呢?我找她。”
窝头说:“黄总龙体欠安,可能感冒了,这两天没来上班。”
橘子气哼哼地说:“她把我家钱亮亮陷害了,自己倒藏到家里躲清静,她家住什么地方?我到她家找她去,从现在开始她就别想清静得了。”
窝头对黄金叶“复辟”憋足了气,正处于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出点什么事的躁动状态。他也不太相信钱亮亮会贪污腐败,见橘子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马上相信了橘子,并且立刻掺和了进去:“嫂子,钱处长管这一摊事时间虽然不长,我却了解他,我敢保证他没那些事儿。你说得对,肯定是黄金叶他们陷害他,我知道黄金叶家,你要找她我带你去。”
橘子说:“你要是不怕就给我带路,到了她家你也不用进门,我要当面问问她,为什么陷害我们家钱亮亮,她是怎么陷害的,拉着她到纪委说个明白。”
窝头拍着胸脯做见义勇为状:“嫂子,你这话说的,我怕谁?钱处长在任的时候对我挺好,他让人陷害了我能袖手旁观吗?走,啥话都别说,我领你去,陪你亲自会会黄金叶。”
于是,橘子在窝头的带领下来到了黄金叶家楼下。到了楼下窝头还是有些胆怯,违背了诺言没敢上楼,告诉橘子:“她家就在三楼,右手门。”
橘子倒也不计较他临阵退缩,说:“这就行了,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上去就行。”
窝头说:“我就在这等你,万一有什么事你一喊我就上来。”
橘子便来到了黄金叶家门口,咚咚咚把门敲得像擂鼓,里边黄金叶应了声:“谁呀,有这么敲门的吗?要抢劫呀。”边说边开了门,一见来人是橘子,怔了一怔:“噢,是你呀,请进。”
黄金叶脸色不太好,说话鼻子囔囔着,看样子果真感冒了。橘子进了门也不坐,张口便问:“黄金叶,我们家钱亮亮怎么得罪你了?你凭什么栽赃陷害我们家钱亮亮?”
黄金叶见她气势汹汹,说出来的话就像朝人脑袋上砸闷棍,脸色顿时也变得非常难看,冷然说道:“你们家钱亮亮怎么得罪我了你去问他,我长这么大没有陷害过任何人,他有什么问题你也去问他,问不着我,我既不是纪委的,也不是检察院的。”
橘子让她说得一时接不上茬,眨巴眨巴眼睛咽了口唾沫,缓了缓劲才说:“不用问我也知道,不就是因为你贿赂的钱让我交到纪委去了吗?不就是因为你竞争总经理没竞争上吗?
我告诉你,你这种人太卑鄙无耻,陷害别人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黄金叶乜斜了她一眼,撇撇嘴说:“我贿赂他?我陷害他?真可笑。你今天来了就是我的客人,有话好好说,没话就请走人。”
橘子这种人最容不得别人对她的轻侮和蔑视,黄金叶的表情加上冷冰冰的话语比骂她还难受,橘子一把扯住她愤愤詈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傍上常书记就觉得了不起了是不是?
走,跟我到纪委说清楚去,你到底跟常老大怎么合谋陷害我们家钱亮亮的,走。”
黄金叶反过来往外推搡橘子:“滚出去,钱亮亮贪污腐败你还这么嚣张,腐败分子的老婆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滚出去。”
两个女人你拉我拽顿时撕扯到一起,撕扯中黄金叶猛力一甩橘子立足未稳跌倒在茶几旁边,胳膊肘子磕到了茶几沿上,痛得钻心。橘子恼怒了,随手抓起茶几上的大烟灰缸狠狠朝黄金叶砸了过去:“你敢打我,今天我跟你没完……”
不知是橘子的准头特好,还是太巧,烟灰缸实实在在地砸在了黄金叶的脑门子上,鲜红的血立刻从额头涌了出来。黄金叶本来就有血晕的毛病,又患了感冒,受到重重一击看到了殷红的鲜血顿时惨叫一声晕倒在地。橘子见状也傻了,愣了片刻赶紧扑过去抱起黄金叶道歉:“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边唠叨边试黄金叶的鼻息心跳,鼻息心跳倒都正常,这才想起来要包扎止血,这个时候橘子也顾不上别的了,起身跑到人家卧室的床头柜里找止血药和纱布。她之所以跑到人家卧室的床头柜里找,原因很简单,他们家的常用药比如感冒清、痢特灵,还有治疗外伤的创可贴、红药水、纱布胶布等等都储存在卧室里的床头柜中。橘子往外拉抽屉,慌乱中连床头柜一起拉倒了,床头柜里的东西洒落满地,抽屉的底板也摔成几片,橘子顾不上细看,乱翻了一阵,却没有发现药品纱布之类的东西。橘子拿了床上的枕巾又回到客厅,见黄金叶仍然昏迷不醒,手忙脚乱地用枕巾给她包扎伤口。
窝头哪里是能够老老实实在楼下等橘子的人,橘子前脚上楼,他也跟在后面上了楼,听到橘子进屋了,就踅到门口满足自己的嗜好——偷听。他听到了橘子跟黄金叶的吵闹声,后来又听到了两人撕扯扭打声,再后来便听到一声惨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候他有些忍不住了,想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却又怕贸然进去碰上自己不方便看到的东西,犹豫不决了一阵,里面却沉寂了,沉寂便无法得知里面在干什么,窝头只好进去一探究竟,好在方才橘子一进门便跟黄金叶吵架,黄金叶也没顾得上锁门,窝头推门进去不由大吃一惊,黄金叶倒在血泊中,橘子正手忙脚乱地给黄金叶包脑袋。窝头问:“嫂子,怎么了?是你给打的?”
橘子可怜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她把我推倒了,我随手抓了个烟灰缸砸她,没想到那么寸,一下就把她脑袋砸破了,她就这样了。”
窝头挺有经验地过去把手放在黄金叶的鼻孔前试了试,呼吸正常,这才放下了心说:“没事儿,先把血止住,然后掐人中。”
橘子吩咐他:“你快去到那个屋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止血药,还有绷带胶布之类的,我刚才没找着。”
窝头便跑到卧室找绷带跟止血药,卧室里一片狼藉,黄金叶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床上的被子枕头卷成一团,床头柜倒在地上,杂七杂八的物品撒落一地。窝头没有找绷带和止血药,因为,撒落一地的长方形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拾起一张看了看,认得,银行的定期存折。高度的责任感和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把存折一张张拾了起来,又一张张确定了数额,每一张都是十万块,一共二十八张,二百八十万。橘子的呼喊把窝头从震惊中惊醒过来:“窝头,你找到绷带没有?不行赶快打120吧!”
随着橘子的喊声窝头大脑彻底恢复了分析判断能力,马上明白自己发现了什么,回答道:“好,我马上打电话。”
电话原来在床头柜上,床头柜翻了,电话跌落到地上,窝头随手抓起话筒,他试了试,电话没有摔坏,他拨了电话,不过他拨的不是120,而是110:“喂,报警,一个大贪污犯让人打昏了,你们赶快来,地址就在……”
金州市的110效率极高,不到五分钟,楼下就响起了警笛声。
三十三
这段时间李处长跟王科长杳无音信,钱亮亮反倒有些着急,催着看守给他叫李处长和王科长过来,他呆得太郁闷,渴望跟李处长、王科长斗嘴吵架。看守让他逼急了,可怜巴巴地告诉他他们也找不到李处长跟王科长,他们仅仅是从市公安局临时抽调过来当看守的协警,身份相当于合同工,哪里能够找得到李处长跟王科长。钱亮亮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原来你们不是武警啊,我这人真不值钱,连派个正经八百的武警或者民警来看我都不配。”
又过了两天,连这两个协警也没影了,钱亮亮捉摸不透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没人看守也就没人给他打饭送饭了,钱亮亮不敢随便出门,怕陷进人家设好的圈套里,结果到了吃饭时间也没人给他送饭,饿得受不了只好亲自出面找食堂。他提心吊胆试探着下了楼,一路上居然没人搭理他,楼下大厅服务台的服务员还挺客气地问他:“请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钱亮亮问:“食堂在哪?”
服务员抿嘴乐了:“您是说餐厅吧?往左拐就是。”
钱亮亮这才看到,大厅通往左手的走廊画着一个大大的箭头,上面写着大大的两个字:餐厅。
钱亮亮来到餐厅,便有服务员迎上前来招呼:“请问先生要点什么?”
钱亮亮暗想,我既没有钱也没有餐券,稀里糊涂先吃饱了再说,便大模大样坐到了餐桌边上。服务员递上了菜单,钱亮亮点了两道菜,一道红烧肉,一道素炒白菜,又要了一碗大米饭,想了想又要了一瓶啤酒。饭菜很快上来了,普普通通的两道菜一碗饭,钱亮亮吃着却觉得比金龙宾馆所有菜肴都可口,暗想今后有机会还真得让窝头到人家武警招待所来取取经,看人家的菜做得多好吃。吃饱喝足了,再吃那两道菜就觉得难以下咽了,这才想到,不是金龙宾馆的菜没有人家的好吃,而是自己过去没有挨过饿,今天真的饿了所以吃啥都觉得格外香甜,难怪人们常说饥不择食呢。服务员见他吃完了,便过来试探着问他:“先生您还要点什么?”钱亮亮心满意足地说够了,啥也不要了。服务员就请他埋单,钱亮亮说:“我哪有钱埋单,让我的看守来付账吧。”
服务员愣了,连忙叫管事的出来,餐厅管事的照例是个大胖子,严肃认真地教育钱亮亮:“先生,看着你也不是没有文化混吃混喝的人,怎么吃了喝了不给钱呢?你是开玩笑吧?”
钱亮亮说:“我没开玩笑,我就住在你们这儿,身上没带钱,过去吃饭都是别人给我打上来,今天没人管我了,饿得受不了我只好亲自下来找饭吃,你放心,肯定有人给钱。”
胖子瞪圆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钱亮亮,钱亮亮看他那副表情好像是在挑选揍他的最佳部位,连忙解释:“你别发火,我这么大个人还能懵你一顿饭不成?不信你就跟我到我房间去,我让他们给你结账。”
胖子问他:“你住哪间房?”
钱亮亮回答:“三二四啊。”
胖子摸摸后脑勺:“你是不是让人家‘双规’的那个处长?”
钱亮亮忙不迭地点头:“对呀,没错,我就是,我叫钱亮亮。”此时好像让人家“双规”
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儿,他争着抢着要告诉人家,还深怕人家不相信。
胖子忽然问他:“你怎么跑出来了?看你的人呢?”
钱亮亮说:“我也不知道那两个伙计跑哪玩去了,反正没人管我了,我只好自己下来找饭吃。”
胖子又摸摸后脑勺:“这倒怪了,没人管你了你不回家还守在这儿干啥?你该不是蒙我吧?”
钱亮亮连忙说:“我没蒙你,你不信派个人跟我上楼看看,不然你亲自去也行。”
胖子说:“不管怎么回事,饭钱你得给,我们承包了,都像你这样白吃白喝不给钱,我们自己就没饭吃了。”
钱亮亮说:“一定给,一定给。”
胖子扭头吩咐服务员:“你去叫两个人来,跟着他上楼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服务员叫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厨子,把钱亮亮夹在中间上楼去取钱。钱亮亮暗暗叫苦,他知道即便到了房间也只能证明自己确实是“双规”到这儿的,钱却是一分也没有。如果到了房间自己仍然拿不出钱来,那两个看守又不在,就真的只好领着他们回家找橘子要钱了,就是不知道那样算不算他逃跑。
刚刚上楼钱亮亮紧绷着的心情就轻松了,他听到关押自己的房间里闹闹嚷嚷挺热闹,有人,肯定是那两个看守回来了,见他没影了正在着急呢。不管屋里是谁,只要有人就得揪住让他们埋单,看这两个壮汉的架势,拿不到饭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刚刚来到门口,屋里的人也正踢里嗵隆地朝外头走,一看到对方,钱亮亮再一次傻了,领头的居然是王市长,后面跟着蒋大妈,再后头跟着市委秘书长。钱亮亮不敢相信眼前是真人活物,认定自己这是在做梦,用手狠狠掐了大腿一把,真疼,不是做梦。
“你跑哪去了?我们还以为你回家了呢。”王市长扑过来跟钱亮亮热烈握手,然后捏着钱亮亮的胳膊、肩背,又在他的胸脯上敲了敲,眼神和架势都像骡马市上挑选牲口的贩子:“没事吧,我是说没挨揍吧?”
钱亮亮说:“没事,没挨揍。”
“嗯,他们还算讲政策,没搞逼供信,不然我饶不了他们。”
钱亮亮云里雾里地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万万想不到市长大驾亲临来看望他,失踪多时的蒋大妈居然也突然冒了出来。不过从王市长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他们此时突然出现肯定是好兆头,脑子稍微有了运转能力便揪住了蒋大妈问:“蒋市长,你还活着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大妈明显黑了,也瘦了,倒显得比过去精神,不太像大妈开始有点像大爷了,苦笑着说:“活着是活着,可也死了两回了。”
王市长拉着钱亮亮说:“走走走,有话回去慢慢说,赶快离开这儿,晦气得很。”
那两个跟着钱亮亮收饭钱的人认识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王市长,见他们要走,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那、那我们的饭钱……”
王市长不耐烦地问:“饭钱?什么饭钱?捣什么乱。”
钱亮亮说:“从昨天开始就没人管我了,饿得受不了我自己下楼吃了顿饭,身上没钱人家跟着来收钱的。”
王市长笑起来了:“你这个钱亮亮也真是的,没人管你,你屁股一拍回家不就得了,这的饭还没吃够啊?”
钱亮亮赶紧装可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家也没告诉我,我怎么敢违反党的政策擅自逃跑呢。”
蒋大妈赶紧拉开钱包问:“多少钱?”
那两个伙计说:“连饭菜带酒一共二十八块钱。”
钱亮亮问:“我没事了吗?可以走了?”
王市长说:“本来你就没事,人家非得说你有事,没办法啊,走吧,还没住够?”
钱亮亮想起被没收的东西,就说:“我的东西他们没还给我呢。”
王市长说:“你放心,一根针都少不了你的,我今天是跟蒋副市长专门来接你的,也代表组织上给你道个歉,啥都别说了,赶紧回家看看你老婆去,你再不出来你老婆就得把金州市委、市政府大楼拆了。”
随行的秘书长就嘿嘿笑,钱亮亮这才想到应该跟人家也打个招呼,便对秘书长笑了笑说:“秘书长也来了?谢谢啊。”
秘书长算是有了说话的机会,嘿嘿笑着说:“钱处长啊,你那个媳妇真够厉害,比孙悟空差不到哪去。”
提到橘子,钱亮亮心里就热辣辣地,恨不得马上飞回家见到她,也不多问跟了领导们就走。秘书长忍不住还是把话说完了:“她跑到黄金叶家里跟人家吵架,也不知道怎么火起来了,用烟灰缸把人家脑袋开了,又赶紧找绷带给人家包脑袋,结果绷带没找着,找出来三百多万块钱。”
“什么?三百多万?黄金叶哪来那么多钱?”钱亮亮惊愕不已。
王市长补充细节:“准确地说,这件事是窝头发现的。他陪着你老婆找黄金叶讨公道,看到你老婆把人家脑袋开瓢了,就帮你老婆找绷带止血药什么的,结果床头柜的抽屉底板摔开了,黄金叶藏到底板夹层里的存折全都掉了出来,窝头一看数额巨大就报了110,110去一看情况严重,在把黄金叶送到医院的同时又报告了检察院,检察院展开了搜查,又在黄金叶的床垫下面搜出来六十多万现金,总计有三百四十多万,现在黄金叶已经被拘捕了。”
钱亮亮问:“橘子砸她那一烟灰缸不要紧吧?”
秘书长抢着说:“没事儿,到医院连针都没缝,她有晕血的毛病,又感冒发烧,当时昏迷了,到医院包扎了一下,吃了点消炎药、镇静药,第二天就转到看守所去了。那个黄金叶也真是的,家里摆那么大个烟灰缸干吗?没那个烟灰缸人家也没东西砸她呀。”秘书长反倒埋怨起黄金叶来了,好像橘子砸人家就是因为人家屋里摆了烟灰缸。
蒋大妈说秘书长:“你这个人跟钱亮亮老婆一样不讲理,那是人家摆了个烟灰缸,要是摆一把刀子,你就把人家给杀了?”
秘书长当然不会跟副市长顶嘴,转了话头继续给钱亮亮讲他们家橘子:“不管怎么说你家橘子把人打伤了,公安局也得调查处理,公安局的李二哥说这是老娘们儿扯老婆舌,伤害程度也不够立案标准,你家橘子给人家赔了几百块钱的医药费。”
钱亮亮问:“这么大的事情常书记没有过问吗?”
蒋大妈不屑地说:“常书记变动了,如果他还在金州,肯定要过问了。”
“常书记变动了?是提拔还是撤职?”这属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钱亮亮自然要忍不住追问蒋大妈。
蒋大妈咧咧嘴说:“哼,提拔?想得美,关系转到省里,挂起来停职检查交代问题,现在王市长代理市委书记。你先回家休息一下,省纪委调查组还等着问你话呢。”
几个人出了大门,王市长对钱亮亮说:“我们还有个会要开,我坐蒋副市长的车走,让秘书长送你回家。”
钱亮亮跟秘书长坐进了王市长的车里,秘书长也钻进车里,钱亮亮迷惑不解地问他:“蒋大妈啥时候回来的?我看着变化挺大。”
秘书长说:“回来一个多星期了,蒋副市长这一回可是遭大难了,他的经历简直可以写一部惊险小说。他们三个人到了约旦,事情办得挺顺利,那家公司根本就没有对纺织厂的货提出任何异议,货到了验收合格人家就签了商务支票。我们银行的水平太差,不懂阿拉伯文字,又没见过商务支票,就说支票有问题没法兑现。问题弄清楚了,蒋副市长他们挺高兴,接着又跟人家签了一个大单子,原本估计要耗费很大精力才能办妥的事情轻轻松松几天就办妥了,三个人一高兴,觉得剩下的时间太充足了,应该趁机逛逛,刚好有个旅行社到他们住的旅馆拉游客到非洲野生动物园旅游,护照签证一切由旅行社代办,他们三个就报了名,按照他们的算计,旅游完了还能提前一个星期回国。没成想下了飞机在前往野生动物园的路上,碰上了一帮武装分子把这个旅游团全都绑架了。他们三个人里外经委主任和纺织厂长会讲几句英语,可是人家说的是当地土语,根本听不懂英语,更听不懂中国话,所以也弄不清楚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不懂人家的当地土话也弄不清楚人家绑他们要干什么。其实那是一帮武装绑匪,绑架游客的目的就是要赎金。政府军队知道有一个旅游团被绑架了,就开始围剿绑匪,绑匪就押着人质四处逃窜,别的人质把随身携带的钱交了人家就放人,他们三个看着特像有钱的,西装革履,还随身带着手机,可是身上却没几个钱,人家就不放他们。政府军追来了就押着他们逃跑还拿他们挡子弹。逃脱和释放的游客以为他们三个是日本人,告诉政府军说还有三个日本人被押着,军方就对外宣布有三个日本人被绑架还没解救出来,谁能想得到是他们三个中国人跑到那儿去了。”
钱亮亮说:“蒋大妈也真是的,他跑去看非洲猎豹,自己倒成了猎物,可真把我给害苦了。”
秘书长接着说:“消息传出来,说被绑架的人里头有三个日本人,日本大使馆就开始出面盯着驻在国政府要人,政府军就紧追不放地围剿绑匪,绑匪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最后只剩下七八个人了,蒋大妈他们三个人要钱没钱,带着还是累赘,那帮人有的要把他们放了,有的要把他们毙了,争论不休。蒋副市长他们也从刚开始被绑架的慌乱恐惧中恢复了镇静,看着形势越来越危急,弄不好人家一不耐烦就能把他们撕票,就开始找机会逃跑。全民皆兵的时候蒋大妈是我们金州市的武装民兵连长,外经委主任也干过民兵班长,趁绑匪人困马乏看守松懈的时候,抢了人家的枪把绑匪打死了三个、伤了两个,剩下的全都俘虏交给了跟踪而来的政府军队。后来怎么着你猜猜。”
钱亮亮问:“后来就回国了呗。”
“哪里,政府军一看这三个人挺厉害,要给他们颁发勇士奖章,这种奖章一般都是总统亲自颁发,人家就不让他们走等着总统有时间了好给他们颁奖,这就又耽误了时间。日本大使听说自己的三个国民消灭了武装绑匪还得到了政府勇士奖章,颁奖那天领着新闻记者到了现场会面才知道他们三个是中国人,日本大使转身就跑了。我们的大使馆得到信儿过去跟他们联系上了,才知道他们三个原来就是在约旦失踪的中国官员。他们的护照、合同、行李都丢光了,也没办法证实他们的身份,大使馆只好又把他们送回约旦,驻约旦大使馆早就接到了国内的协查通报,接上他们之后到海关核对了他们的入境记录,然后又和国内联系证实,由于没有证件,只好按照遣返程序办理。他们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没忘了跟约旦那家公司重新签订合同,趁大使馆帮他们办理回国手续的时候又跑到那家公司要求跟人家重新签订合同,人家听了他们的经历既同情又佩服,没有追究他们的违约责任,补签了合同,然后他们就被遣返回来了。好在有大使馆的证明和勇士奖章作证,公事也办得圆满,上面才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由省外事办发了个通报批评了事。”
蒋大妈的传奇故事讲完了,也到钱亮亮家楼下了,秘书长说:“你先回家吧,休息几天再说,好好调整调整,过几天再上班吧。”
钱亮亮下了车,等到车走了才想到他忘了问,过几天他应该到哪上班。钥匙人家还没还给他到了家门口也进不去,只好蹲在门口等。等了一阵才想起来给橘子打电话,正要找公用电话,却看见橘子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钱亮亮躲到楼道里,想给橘子一个惊喜,橘子却已经看见他了,喊道:“钱亮亮,钱亮亮,你干吗呢?”这让钱亮亮有些扫兴,只好从楼道出来,橘子边开门边奇怪地问:“你一回来钻楼道里干吗?”
钱亮亮反问她:“你知道我今天回来怎么不去接我?”
橘子说:“有市长、副市长接就够风光了,公安局约我接受处理去。”
钱亮亮问她:“你砸黄金叶那档子事还没了吗?公安局怎么说?”
橘子说:“今天算是了了,赔了三百多块钱医药费,又写了一份检讨就让我回家了。”
钱亮亮替橘子抱屈:“怎么还写检讨?你砸了黄金叶一烟灰缸,替党和人民挖出来一个大贪污犯,赔了医药费还写检讨,太不合理了,不行,我得找他们去。”
“算了,人家公安局说得也有道理,功是功过是过,反过头想想,我也真的后怕。当时我也是气极了,刚好手边放了个烟灰缸,我也没看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挺顺手,抓起来就砸了她一下,她那个叫声啊,真惨,好像生孩子生不下来,血流如注,把我也吓坏了。公安局说了,多亏伤势不重,要是人真的毁了,即便她是贪污犯,也得照样追究我的伤害罪。”
回到家里,橘子把外衣挂到衣架上,开始吩咐家事:“你去把热水器烧上,赶紧洗个澡,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钱亮亮搂了她说:“那里边有卫生间,我没事天天洗,皮都快洗掉了。”
橘子说:“那是两回事儿,哪怕你刚刚在里边洗了,回到家也得再洗,这叫洗晦气。
快说,想吃啥,我给你做去,核儿快放学了。”
钱亮亮涎皮赖脸地说:“我想吃馒头。”说着两只手就往橘子的峰乳上揉,橘子挺着胸让他摸:“你高兴高兴就得了,实在对不起,我身上来了,你就再忍两天,就当你还没放出来呢。”
钱亮亮扫兴地松了手说:“吃啥都行,哪怕一顿稀糊糊也比在里边吃山珍海味强,对了,我在里边的时候你怎么对核儿说的?”
“我就说你出差去了,快去烧水去,我给你包饺子吧,进门的饺子出门的面嘛。”
这时候有人敲门,橘子说:“开门去,可能核儿放学了。”
钱亮亮过去开门,窝头嘻皮笑脸地端了个大破纸盒箱子站在门外:“钱处长你老人家受苦了。”
钱亮亮说:“你消息倒挺灵通的嘛,我刚刚到家。”
窝头说:“就是知道你刚刚到家我才赶过来给你老人家压惊洗尘,金龙宾馆餐饮部的革命群众都想过来看看你,让我给拦住了,我说钱处长两口子这么多天没在一起,见了面肯定得亲热亲热,我去送点吃的马上就走,你们要去改日再说,这不,这都是革命群众委托我给你捎来的。”
钱亮亮说:“你进来呀,站在门口算什么?”
窝头进了门把纸盒箱子放到客厅里鬼鬼祟祟地问:“嫂子在不在?”
钱亮亮说:“在呢,”然后就喊,“橘子,窝头来了。”
橘子在厨房里应道:“噢,好,你先陪他坐,我把面和上就过来。”
窝头踅到厨房门口说:“嫂子,你别做饭了,我都带来了。”
橘子问:“你带啥了?我准备包饺子,你没事就过来帮把手,一会就一块吃。”
窝头说:“别包了,饺子我带了,三鲜馅的,进门的饺子出门的面嘛,凉菜、热菜都是现成的。”
橘子从厨房出来说:“你想得倒挺周到,既然你带了那我就省事了。”
窝头说:“大家伙知道钱处长今天回家,都想过来看看,我怕你们家地方小坐不下,就没让他们来,我全都代表了,给钱处长压惊接风。”
橘子对窝头说:“他根本就不惊,倒是应该给我压压惊,我下饺子,你调理菜,你来了我就不敢下厨房了,我做的东西你肯定得笑话,钱亮亮洗澡去,洗完了就吃饭。”
钱亮亮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凉菜热菜已经摆到了饭桌上,核儿也放学了,追着钱亮亮问他到哪出差去了,钱亮亮想起了蒋大妈,就说我到非洲野生动物园去了,核儿就追着问他都看到什么动物了,看没看到非洲猎豹、长颈鹿和小羚羊,钱亮亮说啥好看的动物都没看上,只看见几只鬣狗正在吃死尸呢,核儿就非常替他遗憾。说话间橘子把下好的饺子也端了上来,窝头就假模假式地要告辞:“我走了,你们吃,需要什么给我打电话。”
橘子一把扯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哪有做好饭转屁股就走的道理?一块吃。”
钱亮亮知道窝头这是客气,故作姿态,就等着人家挽留他,本想不吱声看他怎么个走法,又想跟他聊聊自己不在期间金龙宾馆的事儿,就挽留他:“你看你这个人,都做好了就一块吃点,走什么?”
窝头说:“你刚回来,一家人团聚团聚,我就不打扰了。”
橘子说:“你在也是团聚,人多了更热闹,别走,一块吃。”
窝头这才回到桌边坐了下来,刚刚坐下又蹦起来说:“酒,今天怎么能没酒呢。”然后就从他带来的破纸箱里掏出了一瓶红葡萄酒和一瓶白酒:“你们娘俩喝红的,红红火火,我跟钱处长喝白的,清清白白。”
橘子高兴了:“哎呀,过去真没看出来,窝头说起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我去拿酒杯。”
窝头笑嘻嘻地说:“我过去也没看出来,嫂子倒真威猛,一劈手就把人家的脑袋给开了。”
橘子脸羞得跟葡萄酒一样红:“快别提那事了,我那天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你们金龙宾馆的人都笑话我了吧?骂我是母夜叉吧?”
窝头说好听话是高手:“哪里,大快人心,谁不佩服你,都说古时候孟姜女哭长城替夫伸冤,旧社会红色娘子军消灭南霸天,今有钱夫人勇抓贪污犯,老百姓拍手称快,金州市地覆天翻。”
橘子笑骂窝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让你这么一说我真成了泼妇母夜叉了。”
窝头端起酒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我祝钱处长消灾免祸万事如意。”
钱亮亮家三口人就都端了酒杯陪了一陪,钱亮亮跟核儿干了,橘子抿了一抿算个意思,见核儿喝得干脆,就不让核儿再倒,窝头说:“没事,葡萄酒跟糖水似的,让孩子喝,喝酒这事也讲究童子功,从小就得练,长大了才能有酒量,什么场合都能应付。”
橘子说:“练啥不好,练喝酒,长大当酒鬼去。”
窝头说:“现代社会,喝酒还真就是本事,你让钱处长说,多少大事就是在酒桌上办成的。来,叔叔给你倒上,慢慢喝,别喝得太急就没事儿。”说着就给核儿把酒倒满了。
窝头跟钱亮亮一家三口混在一起吃吃喝喝了一阵,渐渐有了酒意,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絮絮叨叨地讲述钱亮亮关进去之后,市人事局怎么宣布公开竞争民主推选无效,黄金叶怎么趾高气扬地回到了总经理的位置上,他跟齐红回到原来的起点怎么狼狈不堪却又得忍气吞声,大骂黄金叶阴险毒辣,仗着跟常老大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自己贪污腐败还反攻倒算破坏改革……
窝头在那里没完没了地说,钱亮亮跟橘子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儿,窝头对橘子说:“嫂子,你砸黄金叶那一烟灰缸可真替我们解气了,你猜齐红怎么说?她说砸得太轻了,最好一烟灰缸把她砸死。”
橘子说:“我要是把人家砸死了,你们既解气又能官复原职是不是?我呢?不枪毙也得判无期,别的不说,真的那样了,我们家核儿谁照顾?”
说到核儿大家才想起来看看他,核儿却已经扒在桌边上醉醺醺地睡着了,葡萄酒只剩下了小半瓶,这小子趁大人说话不注意他,自斟自饮,居然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瓶子葡萄酒。
橘子连忙把他抱起来:“就怪你,练什么喝酒,把孩子都练醉了,你们唠着我安顿他睡觉。”说完就抱着核儿走了。
窝头说的这些事情钱亮亮都已经知道了,提起这些事情他就又想起了人事局局长那天说的话,便板起了脸对窝头说:“老沃,今天咱们之间没有处长也没有上下级,你如果把我当朋友、哥儿们,就给我说句实话,如果不愿意说,今后咱们除了上下级关系就再也没别的了。”
他说的严肃认真,窝头有些紧张,也清醒了许多:“钱处长,我啥时候骗过你?你想知道你就问,只要我知道的我绝对实话实说。”
“竞争上岗的时候,你们在背后搞没搞名堂?”
窝头愣了,显然他没有想到钱亮亮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来,也没有作好实话实说还是打马虎眼的思想准备,小眼睛嘎巴嘎巴,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一看就知道他脑子里正在斗争,片刻神情又松弛下来,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尴尬地笑着说:“啥事都满不过你,这件事情不是我不愿意说,一来是说出来挺丢人的,二来说也没啥意思,参加竞争的就那么几个人,谁都在暗地里做小动作拉选票,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黑,有啥可说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干工作谁也说不出来啥,可是小毛病也不少,说话不注意场合地点也不会掌握分寸,难免会得罪人,尤其是客房部的那些小娘儿们,对我有看法我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能不做做她们的思想工作吗?其实我也没做啥,就是请她们吃吃喝喝,再说点好听的奉承话,许点用不着兑现的愿,这有啥吗?这就成了搞非组织活动,私下拉选票了?再说齐红跟黄金叶,哪个不搞地下工作?黄金叶分别找我们餐饮部的人谈话,说我多坏多坏,她一直想给我们的厨师和服务员增加岗位津贴,提高劳保待遇,就是因为我不同意才没办成。
如果这一回她继续当总经理,就要调整餐饮部的领导,不让我再当餐饮部经理了,给每个人增加十块钱的岗位津贴,每年的工作服由一套增加到三套,这算不算搞非组织活动私下拉选票?多亏我事先对餐饮部的人打了预防针,大家对这些事心里都有数,才没被她拉过去。再说齐红吧,表面上看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折腾得更凶,她的目标主要是对着黄金叶去的,她认为我不是她的对手,最多能当个副职,而且我也能削弱黄金叶的能量,所以她倒没对我干啥。平常她就挺能伪装拉拢人心,谁都不得罪,这个时候拉拢人就更容易一些,对了,那些告黄金叶的信基本上都是她鼓动别人写的,有的还是她亲自动手写的,这都是别人亲口告诉我的。”
钱亮亮自从听了人事局局长的话,就预感这种事情可能存在,今天亲耳听窝头老实交代,预感得到证实,有些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还要卑劣,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傻瓜,让人家哄着吃了大便还告诉他这是年糕,心里头窝囊,忍不住感叹:“还是我们党英明伟大,没有搞西方自由民主直接选举那一套。”
窝头不明白他的意思,迷惑不解地问他:“钱处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亮亮说:“小小的一个金龙宾馆搞了这么一次民主,你们就啥丑事黑事都干出来了,要是全国真的开始直接选国家主席,还不得把人脑子打成猪脑子,全国人民都成了猪脑子那还不得乱成一锅粥。”
窝头涎着脸嘿嘿地笑了:“处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中国就是这个国情,说到我们吧,我不那么样别人也得那个样儿,还是那句话,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黑。”
钱亮亮提到这些事儿心里就懒懒的,没心情再跟窝头喝酒聊天,他一冷窝头也就没了意思,讪讪地问他:“处长,你真生我的气了?”
钱亮亮说:“我能生谁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个当秘书出身的跟你们相比简直是个傻瓜蛋。本来我还想着非得把这个盘子再翻过来不可,现在看来真没啥意思,算了吧,就这样,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反正金龙宾馆也不是我家的。”
窝头见他没情没趣的,也就匆匆告辞跑掉了。
三十四
金龙宾馆在初春的晨曦中格外有情致,梨树吐出了白嫩的花蕊,白杨展开了嫩绿的枝桠,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精神抖擞青翠欲滴,静谧中让人感受到勃发的生机和鲜活的气息。外观各异参差错落的建筑沉默着,掩盖了内里的生活,包括美的丑的。钱亮亮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金龙宾馆,这里曾经是他辉煌的起点,如今却是他的伤心之地。本来他不想在刚刚结束“双规”的第二天就来上班,是橘子逼着他来的,橘子说越是这样越应该早点上班,挺直了腰杆子让别人看看,钱亮亮还是钱亮亮,啥事没有,照样是接待处处长。钱亮亮对她的这夹杂着几分稚气几分志气的意见不以为然,后来想想,还是来了。因为,他迟早要来一趟,他可不想像李百威那样,扔下一屁股屎连办公室里自己的东西都不敢收拾就一走了之。他走也要走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决不遗留任何让人家觉得麻烦的后遗症。
大门口的保安见到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姿势标准地给他敬了一个礼,钱亮亮朝他笑笑,他也朝钱亮亮笑笑。宾馆的大厅里张晓云刚刚上班,正在手忙脚乱的清理卫生整理总台,见到钱亮亮也是愣了一愣,然后兴高采烈地问:“钱处长早,您上班了?”
钱亮亮点点头:“你也早,最近客人多不?”
张晓云说:“立春了,天暖和了,开始上客人了,昨天我统计了一下,入住率能达到百分之六十。”
钱亮亮朝后面自己的办公室走,见张晓云跟了过来,便停下步子问他:“还有事吗?”
张晓云嗫嚅着说:“我、我伯伯让我给您说一声……纺织厂的贷款跟利息都还了,让您放心,他说有时间还要请您吃饭。”
钱亮亮说:“你给他说,这件事情是我给他添了麻烦,可真把他愁坏了,应该是我请他向他赔礼。”
钱亮亮的办公室窗明几净,茶几上还摆放着一盆迎春花,花开得正艳,粉红色的花朵散发着淡淡的芳香,让人仿佛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不知道是宾馆的人知道他放出来了专门打扫的,还是一直保持这个样子。钱亮亮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就开始收拾他的东西。他把文件资料放到了写字台上,属于自己的东西装进了纸盒箱子。一些用不着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凡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就扔到了垃圾桶里,属于公家的原封不动。清理这些东西,就像为自己办理后事,尽管现有的一切——洁净的环境,春天的气息,友好的同事和下级,都有理由让钱亮亮心情愉快,可是料理后事的感觉总是伴着一屡淡淡的惆怅,让人的心情压抑,就好像走到岔路的人,面对未知的旅途,即便身边的景色再美,遇到了再高兴的事儿,内心深处也会有隐隐的不安。
东西收拾完了,钱亮亮就出门到各个岗位向人们告别,他现在还不能告诉人们他的决定。但是,无论如何在离开这里之前应该跟他们握握手,说说话。他先来到了齐红跟郭文英的办公室,齐红跟郭文英都在,见到他便同时站起来:“我刚才听说你上班了,想过去看看你又怕你刚来有什么事情要办,正和小郭商量着一会过去看你呢。”齐红的神情很爽朗。在钱亮亮的想象中,刚刚当了几天总经理就被撤下来的齐红应该沮丧愤懑,她却偏偏没有那样,这就是齐红,拿得起放得下,正面看是女中豪杰,反面看是女中奸雄。
“我的办公室打扫得很干净,谁打扫的?我真得好好谢谢她,也谢谢你们。”
郭文英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客房部照样天天打扫,每天都那样。对了,昨天听说你没事了,就要回来上班,餐饮部的梁美艳端了一盆迎春花给你摆到房间里,说是代表餐饮部的服务员欢迎你。”
钱亮亮心里顿时热辣辣的,眼睛酸酸的就想有点泪水滋润一下,他怕自己失态,说了声你们忙我到别的地方看看去,就匆匆退了出来。他跟梁美艳这些普通的服务员并没有过多的交往,更没有过什么格外的关照和偏袒,反之每当他陪客人的时候,人家还得提供最优良的服务,尽心尽力地伺候他们,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平等待人,把人家当成真正意义上的同事,他所做的仅仅是这一点,人家就把他当成了亲人,这一盆花的分量太重了,寄托着这些普通服务员对他的肯定、关怀和支持。他决定,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带,这一盆花一定要带回家,把这些普通服务员的心意带回去,牢牢地珍藏在心里。
他在餐饮部、客房部、后勤组、保安部转了整整一圈,大家都以为他是在视察领地,除了采取各种方式对他重新回到岗位上表示祝贺以外,还纷纷向他汇报本部门的工作情况,他也就听着,却不作任何表示,汇报工作的人便以为他被关了这么长时间,受了刺激,心情不好,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有的人在岗位上他见到了,有的人休息或者轮班他没见到,遗憾的是餐饮部的服务员们还没到上班时间,都没能见上。见到的人他在心里暗暗向人家告别,没有见到的人只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声再见了。
下午,他到市政府找王市长,王市长如今很忙,秘书让他等,他就跑去看蒋大妈。蒋大妈的办公室只要人在从来不关门,钱亮亮在走廊里就听到蒋大妈在吼,好像在跟什么人吵闹,或者在训斥什么人。来到办公室钱亮亮愣了,市纪委的李处长和王科长在蒋大妈的办公室里,见到他们钱亮亮的精神立刻亢奋了,好像跟他们斗嘴闹气已经成了本能:“哟,钱亮亮贪污受贿案专案组搬到蒋副市长办公室来了。”
李处长跟王科长非常尴尬,站起来跟他打招呼,钱亮亮问:“你们跑哪去了?把我扔下不管,差点没把我饿死。”
蒋大妈说:“我正说这件事呢,办案、调查都没错,违反组织程序轻率对处级干部‘双规’那是上级定的跟你们也没关系,可是你们不能那么不负责任,把人一扔就不管了吧?万一你们不在他自杀了呢?失踪了呢?出别的事情了呢?真是太不像话。”
钱亮亮有些奇怪,这件事情根本不归蒋大妈管,官场潜规则之一就是:不属于自己主管的事情根本连问都不问。蒋大妈虽然是市委常委,分工却是抓经济,属于政府系列,跟纪委根本是两个系统,他把人家纪委干部叫来训斥,别说分管纪委的领导会不高兴,就是这两个纪检干部当面顶撞他,他也会下不来台,而且会无可奈何。
李处长愁眉苦脸地解释:“蒋副市长,你也替我们想想,辛辛苦苦办案,费力不讨好,闹来闹去闹了个冤假错案,而且是有人故意制造的冤假错案,我们怎么好意思面对钱亮亮同志?我们向上汇报,常书记又不认可我们的调查结论,除了一走了之我们还能怎么样?”
王科长还是那副德性,表情、话语都像是讥讽嘲弄谁:“钱处长也真是的,放了让他走他老老实实不动弹。要不是我们请省公安厅技术鉴定那个签名是模仿伪造的,到现在这件事情也说不明白。不管怎么说,我们到头来还是把这件事情查清楚了,虽然关了钱处长一段时间,不是也还了他一个清白吗,你说是不是钱处长?”
蒋大妈虎着脸说:“这么说你倒是有功劳,该奖励了?”
王科长摇晃着脑袋说:“该否定的就应该否定,该肯定的就应该肯定,肯定之肯定就是否定,否定之否定也就是肯定嘛。”
蒋大妈说:“那好,钱亮亮现在也在场,你们对他说,哪些该肯定哪些该否定。”
李处长说:“办案的前半部分不管是谁定的,我们作为具体经办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应该否定的。后半部分,当我们感到这个案子有些疑点、漏洞的时候,就主动联系省公安厅动用技术手段查清了事情的真相,这是应该肯定的。再后来,我们发现这是冤假错案,向上级汇报上级却逼着我们继续对钱亮亮同志‘双规’,不查出问题不准放人的时候,我们一气之下撒手不管,这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也是该否定的。”
钱亮亮在一旁听着,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和他们背后都有相互之间并不知道的故事,也都有各自的苦恼,就像有的人得了关节炎,有的人患了胃溃疡,病症不同却都不好受。蒋大妈听了李处长的话点点头说:“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对你们有意见,哪能关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处级干部,你们自己啥话不说掉屁股就跑了,说出去都丢人,真是大笑话。”
王科长说:“谁知道钱处长是这种人,没人管了你回家不就完了?他又老老实实呆着不动弹……”
蒋大妈火了:“这话你说了两遍了,别拿着不是当理说,翻来覆去就拿这句话对付我。我真烦你,你别吱声了好不好?”
王科长尴尬地把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朝上推了推,不敢吱声了。钱亮亮连忙出面打圆场:“没事,没事,不都过去了吗?就像刚才李处长说的,不管怎么样经过纪委的同志努力,还了我一个清白这比啥都重要,王科长说得也对,不怪你们怪我自己没主动逃跑,我感谢你们,真的,不是讽刺,我是真心的感谢。”
蒋大妈说:“看看,人家钱处长多有水平、多有胸怀,你们啊,我说你们你们还不服气,比一比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差距在哪了吧?”
李处长和王科长让钱亮亮跟蒋大妈一唱一和弄得难堪,也不好再替自己辩解,李处长说:“我诚心诚意接受蒋大……副市长的批评,也向钱处长道歉,我们的工作有失误,不过最终把事情搞明白了,还了钱处长一个清白……”
蒋大妈让他气得笑了起来:“你这个李处长啊,怎么这么会说车轱辘话?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是不是还得让钱处长再感谢你们一次?算了,我没说你们别的,就是对你们把人家关了那么长时间结果连个屁都不放自己一走了之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有意见……”
他刚说到这儿,王科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蒋大妈瞪着眼睛问他:“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王科长赶紧憋住笑说:“我是笑蒋大……副市长你也挺能说车辘轳话的,从我们一进来你就说这件事儿,我那句话说了两遍你就骂我,你这句话说了几遍我都记不清了也不敢骂你。”
蒋大妈愣了一愣:“我说车轱辘话了吗?我老了,你们也老了吗?另外,你们别老蒋大副市长、蒋大副市长的那么叫,我知道你们背后都叫我蒋大妈,有本事就当面叫,再不然就老老实实叫蒋副市长,老在半道上改口,难受不难受?我没事了,你们忙你们的去,跟你们谈话真累。”
李处长跟王科长起身告辞,钱亮亮起身跟他们握了握手说:“真的,我挺感谢你们。”
李处长跟王科长走了,蒋大妈回过身来对钱亮亮说:“这都是些好同志,工作认真,责任心强,你真的不要对他们有什么想法。”
钱亮亮说:“我刚才对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我确实挺感谢他们的。”
坐下之后,钱亮亮问:“蒋副市长,听说你这次出国经历不凡,啥时候有时间了给我讲讲你们的非洲历险记。”
蒋大妈说:“有什么可讲的?简直丢人,让省外事办通报批评了一通,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确实够刺激的。”说着就开始给钱亮亮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们在国外的经历。他那些事钱亮亮已经听秘书长讲述过一遍了,他讲得还没有秘书长讲得生动。钱亮亮怕他唠叨起来没完,就转了话头奇怪地问他:“李处长他们找你干吗?”
蒋大妈说:“找我个屁,是我找他们,你的东西不是让他们没收了吗,我得替你要回来,不管怎么说这场事是我惹出来的,我不在那没办法,只要我回来了,我就得一管到底。”说着把一个塑料袋递给钱亮亮,“查查,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少了什么我再朝他们要。”
钱亮亮接过来认真察看了一遍,没发现少什么东西,就把钱包、手机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分别装进了口袋:“没少啥,他们保管得挺好。”
“你怎么把常老大得罪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在的时候看他对你挺欣赏、挺器重的呀。”
“他那不是欣赏我,是欣赏我大舅哥,也不是器重我,是器重我的社会关系。”钱亮亮对蒋大妈向来有种朋友哥儿们的亲近感,而不像对其他领导那样仅仅当成自己的上级,所以跟他说话也就比较敞亮:“我记得我刚刚上任的时候,你问过我知不知道为什么提拔我,我说我不知道,我反过来问你你说你也不知道,当时我确实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就提拔到我头上了,还以为因为我在市委秘书处干啥事让领导欣赏上了。后来才知道,常老大不知道怎么就了解到我大舅哥是省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就顺手给了我那么个甜头。后来的事就复杂了,我跟黄金叶因为工作上的事有些摩擦和冲突,黄金叶在他跟前做了反面工作,再加上他带我上北京让我找贾秘书帮他跑官,还贿赂人家,人家拒绝了,可能他也把这笔账算到了我的头上,刚好王市长又让我找贾秘书请首长出面帮助金州市解决托托河引水工程的事儿,人家帮忙了,而且办成了,可能这也让常老大心里头不高兴,觉得我是王市长的人,他提拔我我却背叛了他,其他还有什么原因那就是他肚子里的事了,我也说不清,我能想到的可能就是这样一些原因吧。”
蒋大妈沉思着,半晌说:“我说过多次你政治上不成熟你还不承认,即便是你说的那些原因,大不了把你调走,看在你大舅哥的面子上再怎么也不至于捏造事实诬陷你呀。”
钱亮亮有些不服气地问:“你政治上成熟,你说是什么原因?”
蒋大妈沉吟片刻说:“分析常老大的行为,要从政治角度考虑问题。他收拾你说到底还是政治原因,其一,常老大的事儿在金州市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抓你的腐败,可以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常老大自己身上转移到你的身上。其二,也可以制造一些混乱,甚至可以混淆视听,说起来就是因为他坚持调查处理你的问题才有人在提拔问题上做他的文章,这样一来你大舅哥即便想投他的反对票,也会投鼠忌器。其三,你跟你大舅哥还有那个贾秘书的关系现在金州市几乎无人不知,这个时候把你抓了,反过来不是更能显得常老大公正、铁面无私吗?人们都说无私才能无畏,常书记正是要通过无畏来表现他的无私。其实,常书记这也是败中求胜的无奈之举。”
钱亮亮趁机问:“诬陷我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就是黄金叶没错吧?”
蒋大妈说:“你没进来之前我还问过李处长他们俩,这件事情很难查清楚,收条和举报信写着纺织厂的地址,以纺织厂职工的名义直接寄给纪委的,里面还附了那个假收条。这件事情也不见得就是黄金叶干的,我认为黄金叶的人品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她最多在常书记面前说说小话,你跟黄金叶矛盾比较突出就认为是黄金叶干的,难道常书记除了黄金叶就再没有人手了吗?谁干的并不重要,不管是谁干的,没有常书记的支持也干不成这件事情。
纪委向常老大汇报,常老大马上开常委会研究,会上定了调调,不管是谁,也不管有多硬的靠山,一查到底,严肃处理。有句话我本不该对你说,可是不说又不行,真正让我吃惊的是,常委会上没有一个人替你说话。当然,一把手的态度这么明确、坚决,对其他常委有影响,可是你也不能不考虑我过去给你说过的话,得罪了人迟早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就凭一封匿名举报信就要‘双规’你,明明不对,可那些常委为什么不替你说话?值得认真想想。”
钱亮亮听了这话,忍不住问:“王市长也同意对我‘双规’吗?”
“王市长跑到邻省会勘引水工程现场,没参加会议。不过就算他参加会议也没多大用,少数服从多数,他一个人在常委会上也不过就是一票。再说了,在那种情况下王市长能不能为了你正面跟常书记冲突也没办法证实。”
蒋大妈的话就像冰水直接灌进了钱亮亮的胸膛,从里到外冷得直打寒颤,心寒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便沉了脸呆呆地坐着。
蒋大妈见他不说话了,就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钱亮亮说:“我是来找王市长的。”
蒋大妈说:“找王市长干吗?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王市长现在很忙,你的事就别再打扰他了,给我说说,看我能办不。”
“这事你还真办不了,我找他是不想干了。”
“什么?不想在接待处干了?这是何苦,给你透露个消息,你不还是副处级吗?已经定了,把你扶正,正处级,王市长说你这个接待处长干得最有实效,托托河引水工程你是头功,这个时候你提出不干了,不等于让王市长热脸贴个冷屁股吗?”
“我是真的不想干了,整天迎来送往、吃吃喝喝、请客送礼,实在一点意思都没有。”
蒋大妈直盯盯地看了他一阵,像是在核实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还真有性格,你现在这个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好差事,你才干了几天就腻了?你要是实在不想干了,换个地方倒也成。对了,你干脆跟我干经济工作吧,到市经贸委当个副主任,照样正处级,分管对外联络,出国机会多,现在经济工作是中心,提拔机会也多,怎么样?你要是愿意我出面给王市长说。”
钱亮亮问他:“你说能顶事吗?”
“咳,不是吹牛,王市长如今对我老蒋可是言听计从,这一趟国出的,虽然受了点磨难,可是收获大大的,一下子给纺织厂带回来五千多万货款,八千多万合同,纺织厂一下子就活了,现在正在扩大生产扩大招工,你没看现在市政府大院门口多清静,连着一个多月没集体上访的了。纺织厂活了,啤酒厂发了,农村教师的工资都补了,什么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就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前进中的困难、矛盾、冲突都要靠发展经济建设来解决。
说到底,老百姓不就是要求过个安生日子吗?日子安生了,没事谁愿意跑到政府大门口风吹日晒站马路?说吧,你要是愿意,我就跟王市长说说把你要过来,你也跟王市长说说,我估计没多大问题。”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钱亮亮都动心了,可是最终还是摇摇头谢绝了蒋大妈的好心:“谢谢你了蒋副市长,我并不仅仅是不愿意干那个接待处长了,我是替接待处辞职,当然,既然接待处整个都辞职了,我也就用不着再干了。”
“什么,你替接待处辞职?你怎么替接待处辞职?”蒋大妈瞪圆了两眼,满脸都是问号跟惊叹号组成的纹路。
钱亮亮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又掏出随身带过来的那份名为辞职实则是接待工作体制改革的报告递给了蒋大妈,蒋大妈看过后沉默不语,半晌说了句:“想法挺好,也不是没道理,就怕王市长不会同意。”
钱亮亮说:“既然有道理他为什么不同意?”
蒋大妈做出遗憾的表情说:“王市长历来对接待工作多重视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常老大犯事了,他刚刚兼任代理书记,要想当上正式的书记,你这个接待处长正是要出力见效果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按照你说的把接待处撤了?这不等于正要开席你把酒桌给撤了吗?我看这事不太可能。”
钱亮亮马上起身:“那好,我现在就过去看看王市长忙完了没有,这件事两分钟就能说完,我想他不至于连两分钟都不给我,不可能的话我就只好辞职了。”
蒋大妈起身拦住他:“我记得哪个伟人说过,好像是毛主席,再作重大决定之前,最好先睡一觉。什么意思?就是说要慎重,要保持大脑的清醒。这样吧,你先别急着找王市长,还是先到省纪委调查组那边看看,谈完了,回家睡上一觉,明天再作决定好不好?”
钱亮亮知道省纪委调查组要跟他谈什么,问清楚了省纪委调查组的住处就去了。省纪委调查组没住在金龙宾馆,而是住在钱亮亮曾经接受“双规”的武警招待所。钱亮亮想,早知道他们住在这里,一出来直接拜会他们也省得今天再跑一趟,来回折腾。果然不出所料,省纪委调查组了解的就是常书记跟他到北京的一些活动情况,钱亮亮一五一十详详细细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说了,包括常书记给贾秘书行贿贾秘书拒绝的事情。他说完了,反过来问省纪委调查组的同志:“常书记那么大把的花钱,这些钱到底是哪来的?我觉得这应该成为你们调查的一个重点。”
调查组的同志说:“这确实是个疑点,可是目前缺少证据,经过对他家庭财产的核查,按照他的职务和资历来说,他的资产跟收入所得基本相符,所以他说他送礼都是用自己的钱,倒也能够自圆其说。至于通过北京办事处花的钱,他说那是正常的公关行为,属于合理的接待费用开支范围,目前也很难定性为他个人贪污。”
钱亮亮提醒调查组:“金州市还有人给他汇去十五万元北京办事处的账面,这不是受贿吗?另外,金龙宾馆的总经理黄金叶在家里头搜查出来三百多万,会不会是她替常书记支付这些费用的?”
“那笔钱是汇给北京办事处的,不是汇给他个人的,款是从金龙宾馆汇过去的,那是两家单位之间的事情,党纪国法都追究不到他的头上。至于黄金叶,她那些钱肯定是贪污受贿的非法所得,即便不交代具体资金来源,也可以认定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而且,如果没有常书记的包庇纵容,一个小小的宾馆总经理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大肆收受贿赂甚至公然贪污?
反过来从她又为常书记谋取政治利益提供资金上的支持,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可惜,迄今为止她没有交代任何跟常书记有金钱交往方面的问题。”
常书记确实高明,北京花的钱他自己一分都没有装进自己的口袋,而金龙宾馆作为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单位汇款给北京办事处支付费用谁也说不出太大的毛病,钱亮亮不由感叹:“唉,这么说来常老大还是一个清廉的好干部了?”
省纪委的同志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更贪,虽然他的表现形式跟那些贪污受贿的腐败干部有所不同,本质上却没有什么不同,他贪恋的是级别、地位、职务,在他看来,有了这些就有了一切。这是腐朽封建官本位观念的精神遗产,在这种腐朽没落思想的指导下,为了在官场上不断升迁,他可以不顾廉耻、不顾党的纪律,采取一切可以采取的手段,损害党和群众的利益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要知道,为了个人野心,不择手段,买官跑官对党的事业的危害一点也不比那些贪污受贿的腐败分子轻,这是一种更深层次、政治伦理的腐败,可惜我们的党纪国法目前对于这种行为还没有可供操作的鉴定标准和处理办法。”
从省纪委调查组出来,钱亮亮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常书记那副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模样,不由暗暗感叹,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真的难以想象常书记一本正经的面孔后面竟然隐藏着那么乌黑的灵魂。回到家里,他正式向橘子宣布,他决定辞职,橘子问他是辞去处长这个官儿,还是彻底辞职不干了。他说彻底辞职不干了:“道不同,不与谋,常书记换成了王市长,蒋大妈掌了大权,可是他们的思路、观念仍然没什么进步,再跟着他们干也没多大意思,迎来送往、吃喝玩乐、醉生梦死、请客送礼还觉着多么重要,这种事情我讨厌透了。再说了,有你哥在上面撑着,我再怎么干别人也觉得我是靠你哥的裙带关系往上爬,没劲。”
橘子沉默一阵说:“你都赖到我哥身上了我还能说啥?我看你那个性格也不适合在官场上混,辞了就辞了,可是,你想好没有,辞职了你准备干吗?”
“我都这个年龄了还能干啥?开饭馆做生意挣钱,积累点资金办个餐饮公司也不错,慢慢发展嘛。”
橘子说:“别管干什么,好赖我还是政府公务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怎么着咱们家也饿不着。”
钱亮亮说:“对呀,这就叫一家两制,现在最流行的,男的在外面闯荡,女人守着铁饭碗保底,也好,真有点万无一失的战略眼光。既然你也没啥意见,明天我就找王市长谈去。”
三十五
王市长戴了一副老花眼镜正在看文件,钱亮亮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扬扬下巴说了一声:“坐,等我看完文件再谈你的事。”
钱亮亮从王市长的态度上明显感到了距离感,暗暗猜想,自己跟蒋大妈说的话,蒋大妈肯定已经翻给他了。看样子王市长很不高兴,转念又想想,反正自己已经抱了辞职下海的决心,今后不吃官饭也就用不着看官脸了,王市长高兴还是不高兴自己都用不着在乎。想到这儿,心里倒觉得坦然,辞职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
王市长看完文件,用粗大的笔哗啦哗啦地画了几个圈圈,然后摘下老花镜张口便问:“怎么,听说你还没谢幕就要退场了?来,把你的那份辞职报告拿过来我看看。”
既然王市长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钱亮亮也不废话,掏出那份内容是接待工作改革方案,标题却是辞职报告的东西交给了王市长。王市长又戴上了老花眼镜,钱亮亮趁他看报告的时候,仔细端详着他,王市长的两鬓已经露出了花白,人也更黑了。
王市长看得很仔细,看完后不说什么,先摘下老花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然后紧紧盯着钱亮亮看,钱亮亮正视着王市长的眼睛,竭力作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王市长说话了:“看来你钱亮亮对我老王一点信心都没有啊,你凭什么断定我老王不赞成对接待工作进行改革?”
钱亮亮让王市长问懵了,根本无法回答王市长的问题,因为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认定王市长不会支持自己的改革方案。王市长冷笑着说:“你是不是认为整个金州市只有你钱亮亮一个明白人,觉得只有你钱亮亮正直、无私?”
钱亮亮否认:“我绝对没有那么狂妄,通过这一年多的工作,我只是感到接待工作不能再这么干了,所以把自己的想法给领导汇报一下。”
王市长嘿嘿一笑:“你钱亮亮不是在金龙宾馆已经搞了一次人事制度的改革了吗?效果怎么样?”
钱亮亮有些羞赧,也有些气恼,却也只能实话实说:“效果不怎么样,流产了。”
王市长:“你还没说完整,不但改革流产了,你自己还给人家‘双规’了,当然,‘双规’你的根本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你搞了那么个改革,可是那件事情起码是个导火索,这一点你不能不承认吧?”
钱亮亮沉默了,王市长接着说:“改革没错,我们国家这几十年走过的路不就是一条通过改革来促进发展的路吗?改革就是促进我们整个社会不断前进发展的动力。就拿我们市的接待工作来说吧,每年接待费一千多万,一千多万啊,拿来喂猪还能吃肉,吃到人肚子里都变成大粪了。再说你们那个金龙宾馆,每年市里得补贴多少?折旧费、维修费,还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费用都由市里给承担,杂七杂八加起来也得上千万,就这金龙宾馆核销费用的时候还要跟市里斤斤计较,只能多要不能少给,凭什么?接待工作早就应该改革了。这些事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你钱亮亮是明白人,只有你钱亮亮有责任心、正义感?俗话说,早出土的苗儿活不长,乱打鸣的公鸡要挨刀,改革的时机、分寸掌握不好,只能适得其反,你自己就是例子。”
钱亮亮问:“王市长,听你的意思是你赞成我对接待工作的改革意见了?”
王市长:“当然赞成,为什么不赞成?不但赞成,还得你来具体操作,只要今年你能把市里的接待费用降低百分之二十,我就给你记功,就承认你的改革是成功的。如果你现在坚持辞职,也好,你连你那个党员一起辞了,别忘了,你不但是国家干部,同时也是共产党员,没有经过上级批准擅自离职就是背叛。”
钱亮亮愣了一愣,觉得王市长的话说得有点左,却又找不到合适的道理来反驳他,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改革设想能得到他的支持也算是收获,而且也真怕把他惹恼了他拿自己的党籍开刀,便说:“只要把接待处撤了,我保证接待费用降低百分之三十,争取百分之四十。”
王市长:“撤接待处干吗?你以为接待工作存在的问题就是因为有接待处吗?党中央在延安的时候就有接待处了,为什么没有出现我们现在这种情况?这个看法证明你钱亮亮根本就没有了解接待工作真正的弊端在什么地方。我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有一种说法叫做亚健康状态,你知道什么是亚健康状态吗?”
钱亮亮还真的知道,便回答王市长:“我听说过,就是人的身体表面上看着健康,实际上不健康,比如长期疲劳、失眠等等,但是这种状况很多人都习以为常,也就不认为是什么病,所以叫亚健康状态。”
王市长说:“还有一种状态叫亚腐败状态,你听说过吗?”
钱亮亮摇摇头:“没听说过。”
“那是一种社会现象,明明属于腐败行为,却没有明确的党纪国法进行追究处罚,而且大家都那么做,习以为常,所以人们便不认为它是错误的、丑恶的,这就是亚腐败状态,比如说……”
钱亮亮几乎跳了起来:“比如说迎来送往、请客送礼、吃吃喝喝、公款娱乐,对不对?”
王市长微微一笑:“你钱处长还算聪明人,一点就透,亚健康状态是慢性病,没有特效药,只能慢慢调养健全机能来治愈。亚腐败状态也一样,不能指望靠一次改革就彻底解决问题,也得通过健全机能实行全方位治理来逐渐消除。我提点补充意见供你参考,接待处不撤,从金龙宾馆搬出来回到政府大院办公,作为办公厅里的一个职能处室,业务侧重在对接待费用的控制管理、接待方式和接待规格的监督协调、接待活动的组织实施上,不再直接出面迎来送往。这样一来接待处保留一个人就成了,齐红不是老想当科长吗?她干了这么多年接待,熟练了,就让她干着。接待处的工作由政府办公室主任管。金龙宾馆彻底推向市场,这个意见我同意,你拿个具体操作方案,然后会同国资局、人事局还有政策研究室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把金龙宾馆彻底改造成自负盈亏、自主经营、独立承担民事责任的企业。对了,一定要尽快对金龙宾馆开展审计,审计工作跟企业化改造同时进行。关键的问题是,今后市里的接待工作一律实行定额化、数量化、程序化管理,接待宾馆饭店的确定采取招标方式。我说的这些都只是个粗线条的原则,具体实施的时候,根据实际情况随时调整。”
钱亮亮听到这儿,迷惑不解地请教:“王市长跟我对接待工作的看法一致,不,比我的看法更深刻,你咋不早说呢?你早说了我何必写这个辞职报告。”
王市长呵呵一笑:“这就是我跟你不同的地方,也是我能当市长你当不了的原因。如果常书记还在,我仍然不会说,说了也没用,我刚才不是已经教你了吗,早出土的苗长不大,乱打鸣的公鸡要挨刀,你记住了,什么事情办起来都有个时机问题,兵书上不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吗?你什么时候能够很好地掌握天时、地利、人和了,你就是一个政治上成熟的领导干部了。”
钱亮亮有些糊涂了,难道这就是政治上成熟的真谛?按照这个标准,自己这一辈子恐怕也难以修成正果。回到家,橘子见他情绪挺好,问他:“跟王市长谈了?王市长怎么说?”
钱亮亮把王市长的话原原本本向橘子汇报了,橘子问他:“王市长说今后不设接待处长了,接待处长由办公室主任管,没说让你干吗去?”
钱亮亮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后的工作安排王市长没说,自己当时光想着什么是政治上成熟这个课题,也忘了问了。钱亮亮对橘子说:“我没问,也懒得问,干啥都成,实在不满意大不了就辞职嘛。”
橘子说:“你这个人倒也好处理,不管遇上啥事,都拿辞职来垫底,你以为辞职就是百万元的存折?”
钱亮亮说:“你不是说我要是辞职了靠你的工资也能养活我跟核儿吗?我还真想在咱们家实行一家两制呢。”
三个月后,金龙宾馆完成了企业化改制,正式推向市场,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经过面向社会、公开透明的竞争招聘,窝头居然名列榜首,当上了金龙宾馆的总经理。他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这一回他绝对没有搞拉票、收买人心那一套非组织活动:“如果不是齐红当了接待处科长,也轮不到我,论实力,整个金州市只有她是我的竞争对手。”
半年后,财政局报告显示,今年接待费用与去年同期相比降低百分之四十五,王市长和蒋大妈大为高兴。经市长提议,市委常委批准,公示一周之后,钱亮亮被任命为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走马上任那天,橘子给他穿上了一套新西装,系了一条新领带,夹了一个新皮包,在政府大院里遇到窝头,窝头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钱处长,听说你当了市长办公室主任,今天看见你才知道你改行了,不是推销保险就是搞传销。”钱亮亮笑骂了一句:“滚开,没大没小。”连忙把领带摘了。
当了办公室主任之后,王市长指示他办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接待好省长亲自陪同来考察引水工程的国务院工作组,钱亮亮啼笑皆非,弄来弄去,自己还是接待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