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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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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秘史-魏然森
第1章 楔子
  我舅庄来福在往沈阳给我写信之前,我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从民国初年走过来的舅舅,所以刚刚接到信的时候,我感到很奇怪,不知道这个在信封上标明“老舅庄来福亲笔”的人到底是谁。看了信才知道,他原来是我一位远方哥哥的舅舅。说是我舅也没错。
  我舅庄来福给我写信的目的是想让我帮他完成一个心愿。他说他已经九十五岁了,近来忽然预感到没有几天活头了,但有一个多年的心愿未了,那就是请人帮忙把他及其家族的传奇故事写成一本书。他说以前他之所以没有让自己的心愿变成现实,一是因为自己是地主出身,长时间受到“专政”根本不敢乱说乱动;二是觉得那些事涉及的人很多,虽然他们大多不在人世了,但其后代都在,有的还都混成了人物,他怕说了以后会招来官司;三是有些事是属于家丑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家丑,他怕自己还健在的时候说出来有辱先人不说,自己也不好在村里做人。现在所剩时间不多了,一切也就无所谓了,反正自己没有亲生儿女,两个老伴也都早早地离他而去了,只要自己闭了眼睛埋进土里,就算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了,所以,他才决定赶紧行动,千万不能延误了时机让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随他进了棺材。偶然知道了我是写书的,便从我那位远房哥那里要了我的地址给我写信,想求我帮他完成这个心愿。完成这个心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吐为快。至于意义,他说能让后人娱乐娱乐,或让后人了解一下过去的历史,也就足够了。其他的他没想太多。我一看非常高兴,因为平时想找一个愿意讲述真实经历的人采访采访特别难,现在送上门来了,自己绝对不能错过。所以当即跟领导请了假,坐上火车回了老家沂水。
  当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沂水西南部一个叫洞天的村子,正准备打听庄来福住在哪儿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了虽不洪亮却也听得清楚的喊声:“你是大外甥吧?一看你穿着军装我就猜出来了。老舅在这儿等你好几天了!”我巡着声音找去,只见村头的一棵古老的柿子树下站着一位拄拐棍的老人,他有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骨瘦如柴,面皮松皱,残发枯乱,眼窝深陷,整个人犹如被风干了一般。猛然一看,以为见到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木乃伊。一阵恐惧当即袭上心头,心想,这就是那位给我写信的舅舅庄来福吗?想象中他应该是矮墩墩胖乎乎又慈眉善目的(因为我太太爷爷是地主,就长得矮墩墩胖乎乎又慈眉善目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既然都成这个样了,他还记得多少过去的事情,又能讲得清多少过去的事情呢?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记忆力惊人的好,说起话来也咬字清楚,无半句含混。对于早年间那些事情,他连具体细节都能讲得出来。而且他的心境也达到了超然物外的境地,对于他和几个女人的风流韵事,对于他们庄家的发家史,以及我老姥娘和一个和尚的私情,我姥爷和我大姥娘、和长工老马媳妇、和固家女儿的故事,他都不作半点隐瞒和修饰,照实讲来,不亢不卑,无讳无避,淡然如水,而且从不拖泥带水、丢东忘西,还像说书似的,颇有几分艺术性,着实令我刮目又感叹。
  “民国十五年七月十六,我和你小姨去沂水城赶大集,叫人家给绑了票。绑票的是谁呢?开始以为是土匪,后来才知道不是,是石门村的老刘家。老刘家为什么要绑我们的票呢?是因为我们家有一块风水宝地他们想霸占。可老刘家怎么会知道我们家有一块风水宝地呢?是有一个姓柳的老头和老刘家有仇,为了报复老刘家施的借刀杀人计!”
  说完这段开场白。他“滋”地一声喝下了一盅我带回来的沈阳老龙口酒,又接着说第二段开场白:
  “我们老庄家在民国十五年以前,那是非常兴旺啊,土地除在本村有几百亩外,在外村、外乡、外县还有很多。各种买卖铺子也有好几家,牛羊二百多头,打杂的、跑外的、放牧种菜的长工三十多个,佃户就不说了。可是自从我和你小姨被绑了票以后,我们老庄家就完了,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只一年多的工夫,我们家就死掉了六口人。后来你姥爷跟我闲谈时有个结论,说:‘出了那么多事儿死了那么多人,不光是因为小人暗算,还因为你个小兔崽子生性好色,搞了不该搞的女人,埋下了祸根啊!’我当时不敢顶撞他,心里说,你也别说我,你要不和你嫂子(就是我娘)胡搞有了我,我连世界都不见,我搞谁去?你要不和长工老马的媳妇胡搞得罪了老马的儿子大马,大马能把农民暴动‘暴’到咱家来?你要是不娶老固家的小闺女,让她夺了我娘的管家大权,咱家能争来斗去的乱成一锅粥?咱爷俩啊,是半斤八两,席上地上,背着抱着一样沉,谁也别说谁,谁也难辞其咎!”
  又是一盅酒下肚之后,我舅的讲述开始进入正题。他先从跟我小姨去赶沂水集被人绑票开始讲起,中间有插叙,有倒叙,一直讲到我姥爷在“土改”中被枪毙,他在“文革”中被批斗,两个老婆——喜哥和靠儿——让红卫兵逼得先后上吊自杀为止。
  三天时间,我和我舅没有离开过只剩两间破房子的庄家大院。
  我因为年轻,没感觉怎样。但是我舅庄来福却累得不得了。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人也似乎更瘦了。
  不过我舅很高兴,是“一吐为快”后的那种高兴。他拉着我的手说:
  “我终于了确一桩心愿了。你回去以后根据舅舅讲的慢慢弄去吧,估计舅舅是等不到书出来了。不过不要紧,只要在书出来以后,你到我坟上烧一本就行了。”
  我说:“舅舅你别这么说,你没事的,一定会活到一百多岁的。一定能看到书出版的。”
  他摇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我连你写的手稿怕也看不到了。”说完这话他让我扶他上床躺下,然后很满足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他困了,就悄悄退出屋子,去洞天村周围及位于村子东头的四门洞里看了看。
  回到庄家大院时,天快黑了,我想看看他醒没醒,然后叫个三轮车和他一起去乡驻地的饭店里请他吃个饭。同时跟他谈谈这本书的创作想法,告诉他“土改”和“文革”部分可能不往书里写了,这两段与前面的联系不大,可以另外成书。可我拉开电灯走到床前,喊了好几声舅舅他都没有反应,仔细看看时,他的脸已经变得惨白,用手一摸凉如冰人,再试鼻息,连一丝呼吸都没有了。
  我舅,死了。
第2章 我舅和我小姨
  我舅和我小姨去沂水城赶集的这天早晨,整个沂水西南部天降大雾,虽未浓到对面不见人影,却也是八尺之外只闻其声难望其形。但是为了赶路,鸡叫四遍以后,他们就在长工二仁和狗儿的陪同下,骑上毛驴从洞天村出发了。走至双龙岭与时密山之间的谷口时,有一只猫头鹰从他们的头顶上惊叫着飞向了山林。年龄较大的二仁比较迷信,就说这是不祥之物,咱们行路得小心点,这大雾的天可别磕着碰着。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不祥之物不是猫头鹰,而是一个道士。当他们过了时密河奔上大路时,迎面恰好碰上这个道士。浓雾中他们只顾看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道士是他们熟悉的一个人,但是这个道士却注意到了他们,并听到了他们谈论到了沂水城如何如何的话,所以双方擦肩而过后,本来打算回庙里的这位道士却拐弯儿去了另一个地方,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绑票行动就开始了。
  沂水城与洞天村相距60里,是一座极为古老的县城。史料上说早在北魏天兴年间,此城即已初具规模,始称东安。差不多二百年后,隋文帝杨坚南去怀德路过此城,见城西一条大河滔滔南进,极为壮观,便问此河何名?县官说此河为沂河,因发源于沂山支脉而得名,《尚书·禹贡》中有“淮沂其乂,蒙羽其艺”之句。想必此名来源久矣。杨坚说,既有此河穿境,县可称沂水县,城可称沂水城,岂不胜于东安之称?从此,东安县便改叫了沂水县,东安城便改叫了沂水城。当年,数百御林军保护杨坚视察沂河的地方,曾有小集,史称西小河集,自东安更名为沂水后,此集亦更名为沂水集,且日渐繁荣,经唐宋元明清以至民初,皆是沂水、蒙阴、临朐、莒县、莒南、日照、郯城、临沂、新泰及江苏、浙江、安徽等地客商进行贸易往来的重要集散地。加之沂河航道在县城西门外设有港口,在此停泊滞留者络绎不绝,各类会馆、宾馆、饭店、商铺、妓院、烟馆便多如牛毛,就连坛、宫、庙、祠、寺、观也有二十余座,因此极大地促进了沂水城的发展,其繁华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舅和我小姨来到集上,看到满市上人山人海,有卖菜的卖肉的卖粮食的卖牲口的卖老鼠药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布料的卖香粉梳子的卖糖葫芦的……还有剃头的算命的修脚的锔缸锔锅锔碗锔茶壶的炸玉米花的……我小姨眼花缭乱,本来要买出嫁用的胭脂的,却因兴奋,一时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不能不兴奋。长了十八岁还是第一次来到如此热闹的地方,怎么能不兴奋呢。兴奋之下她也想到了那个再有一个多月就与自己成为夫妻的小男人,想象着今天如果在这里遇见他那会是怎样的一种让人快乐又羞怯的情景。那个小男人她是见过一面的,那是今年的正月里在姚店子看戏时遇到的。我大姥娘庄于氏给她一指,她就看到了一个虽有些单薄却很英俊的少年,她和他只有两步之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答应着回头去找那人时,正好与她四目相对,他不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却因她有一张秀美的脸而半天没有挪走那一双明亮而火热的眼睛。这使她羞得低了头,再抬头时,他给她笑一笑,也有些害羞似的把头转回去了。从此,他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田里,常常在梦里与他做出些醒后感到害羞却又甜蜜无比的事情。现在,再买上两盒胭脂嫁妆就齐了,那么在不久的日子后梦中的事情就该成为现实了,那将是怎样的幸福啊。但是她怎么也不会料到,就是今天,她的命运就被几个粗野的男人改变了。
  我舅来福比我小姨小两岁,但他作为我姥爷唯一的儿子,比我小姨受宠,所以他已经多次来过沂水城,对这座县城的所谓繁华早已感觉平常。
  他甚至没有注意姐姐的激动,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脱身,然后好到北关街艳粉巷的宜春院里去找一个叫春婕的妓女。现在的我舅还是个标准的童子,但是对于女人的想恋却已到了痴迷的程度。一切都是从去年腊月里他跟着二仁来城里收账开始的,那时我姥爷的朋友祝明堂请二仁和我舅还有其他几个人吃饭,席间众人就议论起了宜春院新来的妓女春婕,说那女子如何美艳绝伦,如何让男人看一眼就会骨头发酥夜不能寐。还讲了那女子的床上功夫如何了得,与之有了肌肤之欢就如何地难以忘掉。这话就让年少的我舅拾到心里去了,也启开了他想恋女人的心智。回家以后他不断地回想着有关春婕的种种描述,激动得好几次以手自慰,把一些黏乎乎的东西遗在被褥上了。他暗暗盘算着什么时候再进城了,一定去体会一下春婕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不然这一辈子也不会甘心的。但是大半年过去了,今天才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过。
  其实我舅是个有媳妇的人了,那女子和我舅同岁,是洞天村南去十二里柴火店子村小财主朱正轩的二女儿。去年秋天,我姥爷去院东头走亲戚时与朱正轩不期而遇,一场酒席二人成了朋友,于是朱正轩就亲口提出了与我姥爷做儿女亲家的要求,我姥爷看他人品忠厚家道还好,就应下了。
  随后经过三媒六证,双方就下了订婚书柬。但是我舅与那小女子从未见过面,也没谁在我舅面前谈论过那女子的丑俊,她在我舅心中的印象也就淡得一塌糊涂,所以我舅虽对一个妓女极其动心,却对她没有任何念想。
  但是如何才能支开我小姨和二仁、狗儿,自己好去找春婕呢?
  我舅忽然想起我姥爷曾嘱咐我小姨到了沂水城一定要看看东皋山和望仙桥的,就对我小姨说:“四姐,你赶紧让二仁叔和狗儿陪你去看看东皋山和望仙桥吧,要不就白来了。”
  我小姨一听,马上说:“对啊,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赶紧看去。”
  二仁说:“少爷也一起去吧。”
  老实忠厚的二仁有着一张黑红的四方脸,不管是在我姥爷面前还是在我舅面前,总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放松对我舅的责任,所以他不希望我舅单独在集上胡窜乱蹦。
  我舅喜欢二仁的忠厚和对他的恭敬,但不喜欢他那种一出门就对他过于负责的态度。
  我舅说:“我就不去了,都看了多少回了,不新鲜了,你们去看吧,我在集上逛逛。”
  狗儿说:“少爷不去我也不去了,我陪少爷逛逛。”
  二仁想有狗儿陪着可以让人放心点,就同意了。于是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明轩戏院门前聚齐,不见不散。
  我舅和狗儿继续在集上逛。但是我舅心不在焉,眼睛四处看着心里却在想着怎样尽快把狗儿再甩掉。
  以往,我舅和狗儿臭味相投,好的只差同穿一条裤子。但是今天他想做的这件事非同一般,除了自己,谁知道了都有可能让我姥爷知道,一旦我姥爷知道了,后果也就不堪设想了,所以他必须得甩掉狗儿单独行动。
  想了半天,我舅决定请狗儿吃饭。
  他们来到北关街,进了李记火烧店。我舅把一吊钱往桌子上一放,对着满脸麻子的老板娘说:“给来两个小菜四个火烧一壶酒。”
  酒菜上来,我舅吃了不过两口就不吃了,他对狗儿说:“我出去方便方便,你自己先吃着。”
  狗儿端起酒盅“滋”地喝一口,说少爷你可快点回来啊。
  我舅说你放心吧,不用一袋烟的工夫我就回来了。
  但是出了火烧店一拐弯,他撒腿就跑了。
  我舅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去了艳粉巷的宜春院,又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一个小丫环的带领下走进了一间雅致素洁的屋子,他以两块大洋的代价,终于见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春婕。
  不过他的骨头并没有发酥。
  春婕长得的确不错,但与那些人的形容还有些差距。这使我舅有点失望。好在春婕的热情很快就把他感染了。
  春婕一看到我舅就柔媚地笑,又是端茶又是递烟。然后就坐到了我舅的大腿上,手也伸到我舅的裤裆里轻轻揉摸起来。
  春婕说:“公子你长得真俊哟,一看就知道出身富贵之家,今天我能跟你同床共枕,可是八辈子修下的福呀。”
  我舅就觉得腾云驾雾了,浑身激流奔涌,骨头终于酥了。
  但是,当春婕脱掉衣裤让我舅上去的时候,我舅却有心无力了。
  春婕说:“你是头一回吧?怪不得这样。”于是耐心地引导他,给他说做这事不要紧张,要像平时拉屎撒尿一样放松就好了。
  我舅也想放松自己,但是越放松那东西越不行,最后勉勉强强进去了,却是没用两个回合就泄了。
  我舅白白扔掉了两块大洋,他沮丧透了。他对春婕说:“过两天我再来,你记着欠我的。”
  春婕就抱住我舅亲了一口,说:“你放心吧,再来的时候我少要你一点钱就是了。”
  我舅恋恋不舍地走出春婕的屋子,正要回身与春婕告别的时候,突然有两个汉子冲上来扭住了他的胳膊,其中一个怒气冲冲地说:“姓庄的,你把我们家三姑娘弄大了肚子就跑了,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你,今天看你还往哪儿跑!”我舅一下子懵了,但是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塞了嘴巴绑了四肢,装到麻袋里去了。
  我舅就这样让人绑架了。
  狗儿在火烧店里等着我舅,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他急了,就到街上去找,走到艳粉巷,看到两个汉子抬着个沉沉的麻袋从巷子里奔出来,匆匆忙忙直朝大街的北边去了。他没想到那两个汉子抬的是我舅,就进了巷子问一个妇女:“你看到一个鼻子上有一颗黑痣的小子来过这里没有?他有我这么高,比我瘦点,穿着打扮很像大户人家的少爷。”
  那女人说:“看见了,去了那儿。”她指了指宜春院。
  狗儿抬头一看心里就一阵发热,暗想少爷可真大胆呀,怎么去了这地方呢。
  狗儿坐在离宜春院不远的地方等我舅出来,他知道,自己是不能进去找的,既然我舅瞒着他去干那种事,自己进去了我舅就没有面子了。当下人的就得懂得维护主人的面子,有些事情知道了也装不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讨得主人喜欢,才能有机会得到主人的好处。
  狗儿常常为自己的聪明感到满意。
  但是狗儿却难能平静地坐在那里,他感到浑身燥热心绪不宁,他在揣测着我舅到底如何摆弄宜春院里的某个妓女的同时,也想起了他早就想了无数次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是他要饭时在洞天村南去十几里的一座山下遇到的,那时,刚刚下了几天的连阴雨晴了天,那女子在树林子里一边捡着蘑菇一边唱乡村俚歌《十二大恨》,她以为在这样炎热的晌午整个树林子就她自己,所以唱得很是大胆:
  一恨恨爹娘,爹娘无主张,女孩大了还不打嫁妆,越想越腌臜。
  二恨恨公婆,公婆有差错,男大女大还不两配合,大错又特错。
  三恨恨媒人,媒人好狠心,两头亲事全靠你一人,你也不问问。
  四恨恨我哥,南学念子曰,怀抱着文章光知道学,不管妹死活。
  五恨恨我嫂,和奴一般高,娃娃早在她那怀里抱,越想越心焦。
  六恨恨我妹,比姐小两岁,男孩成双女孩也成对,馋死为姐的。
  七恨恨庙堂,庙堂有和尚,有老有少念经又烧香,怎没女和尚?
  八恨恨朋友,朋友不到头,出了嫁你河水顺街流,一去不回头。
  九恨恨我床,睡觉不稳当,鸳鸯枕头闲在那两旁,没人来陪床。
  十恨恨我郎,东庄上学堂,天天上学经过奴的房,怎不来望望。
  十一恨棵草,风吹两边倒,俺娘家不如那婆家好,都怨俺二老。
  十二恨轿夫,都是狗养的,天下美女你们抬不少,怎不抬俺哟。
  狗儿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躺着歇凉,听了这女子的歌心头一热,于是悄悄走到她的跟前,笑嘻嘻地说:“小姐姐,你别恨了,跟着我走吧。”那女子一惊的同时脸也羞得通红了,挎起拾蘑菇的筐就跑,跑出几步了却又回过头来给他笑了笑,那笑太美太甜,一下子刻在他的记忆里就再也抹不掉了。
  至今狗儿也不知道那女子家住哪村父叫何名,当他要饭来到洞天村被我姥爷收留以后,他曾多次回到那个地方等待那个女子,却终是没有等到。但他更加忘不了她,渴望有一天能与她重逢。他知道她是不能嫁给他这个小乞丐的,但是只要能和她再见上一面,她能再给他那样甜那样美地笑一笑,他也就满足了。
  狗儿不会想到,过了不到一年,他和那个小女子却在我姥爷家重逢了。更不会想到,那个小女子竟是我舅的媳妇。
  狗儿胡思乱想着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我舅并没有从宜春院出来,他急了,心说都去了这么久了,什么事干不完呀,怎么还不出来呢?恰在这时,宜春院里出来个一步三摇的年轻女子,狗儿当然不知道她是春婕,只是想,这女的肯定是个窑姐,问问她兴许就知道少爷是不是还在里面了。
  于是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深深地给春婕鞠了一躬:“这位姐姐,小的这里给您请安了。向您打听个人……”
  当春婕告诉狗儿我舅是让两个汉子装进麻袋扛走了时,他几乎魂飞魄散了,他蹲下去放声大哭:“哎哟俺那亲娘哎,那我回去可怎么交代呀。”
  踌躇了好久,狗儿才去了明轩戏院门口。当他远远地看到团团乱转的二仁时,以为他是等不到我舅在着急,就故作没事的样子笑嘻嘻跑上前去,说:“二仁叔你等急了吧,我遇上了个相好的伙计,就请人家吃了一顿饭。回来晚了。不好意思啊。咱们走吧,天不早了。”
  二仁就哭起来了:“走走走,上哪走啊?四小姐不见了!”
  狗儿大吃一惊:“啊!四小姐不见了?怎么不见的?”
  二仁蹲下去使劲砸着自己的脑袋哭着说:“在东皋山上不见的呗。上了山她说想小解,就进了树林子,可我在外边一等她不出来,二等她不出来,我想进去看看又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家不方便,后来有个娘们过来,我就求那娘们进去看了看,那娘们出来说没有什么小姐,只有乱七八糟的一些脚印。我一听就吓坏了,顾不了许多赶紧跑进了树林子,结果真是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脚印,四小姐早就不知道哪去了。我满林子里找啊找,找了半天就找了个这个……”二仁说着,从怀里掏了出一只绣花鞋,“看来,她是让土匪绑票了!”
  狗儿就也蹲下去拍起了自己的脑袋,哭着说:“那完了那完了,咱俩都完了,少爷也丢了呀。”
  二仁一听“呼”地一下站起来了,一把薅住狗儿瞪大了眼睛喊了起来:
  “什么?少爷也丢了?”
第3章 我姥爷和他嫂子的爱情(1)
  谁都知道,我舅是我姥爷的嗣子,却不知道,我舅其实就是我姥爷的亲生儿子,是我姥爷和他嫂子庄于氏的爱情结晶。而我姥爷的来历以及庄家的发家史也颇有些名堂。
  一切须从四门洞说起。
  洞在时密山下。据说唐朝宝历年间,在时密山的黑松林里藏着豺、狼、虎、豹四大成精的野兽,它们以人为食,无恶不作,使本地的百姓终日不得安宁。这一年,后来成为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从此路过,得知四兽害人后怒发冲冠,当即将其擒住欲杀掉为民除害,然而四兽苦苦哀求,吕洞宾又有好生之德,就饶过它们的性命,施展法术将其压在了时密山下。但是吕洞宾走后,四只野兽就商量,这么压着实在无法忍受,咱们还是分四个方向往外逃吧,谁能逃出去谁就跑,逃不出去就老老实实在这儿挨压。
  于是分别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拼命挣脱,随着一阵撼天动地的轰隆声,四只野兽竟然全都挣脱镇压逃之夭夭了。四兽逃走了,时密山下却从此有了一座四个门的巨大山洞。时密山原本秀丽多姿,有了这样一座巨型山洞就更多了千般光彩万般神韵。于是就引来了许多和尚道士前来建庙修寺,诵经念佛。使这里在千百年间香火不断,钟声缭绕。
  最先来到这里的,是唐朝开成年间一个叫元真的和尚。他自长安来山东寻找传经之地,走遍齐鲁却找不到一个环境上乘又未曾建寺修庙的地方,后来听说沂水有个四门洞堪称天下奇观,就一路寻着来了。他先是到了距四门洞有二十里之遥的望仙院,在一名小和尚的引导下,沿着绿草茵茵的山间小径从容而行,行到时密山的东南麓,发现一条幽深的峡谷内有一条清流悠悠而出,沿流而上,才知道谷是由北山南岭构成,河是谷内二泉发源。山与岭的尾部在谷的尽头相接,环过一个平坳构出幽谷后,头部便又折过来相对而望形成了宽大的谷口。引路的小和尚说,山叫时密山,岭叫双龙岭,泉叫双龙泉,河叫时密河。与河相连还有一潭,叫双龙潭。
  自此往西二三里有个村叫姜家坪,那便是春秋时期鲁国的边城——密邑。
  那里曾出过一个给鲁景公作了娘娘的女子。而鲁庄公那位庶弟仲庆父为夺王位杀死了公子般和鲁闵公制造了鲁国大乱后,便是从密邑逃往莒国,后在遣回途中于时密河边畏罪自杀的。元真和尚点头,随后进入四门洞,看到洞内小洞无数,滴水涟涟,溪流不断,更为奇特的是洞顶上有七十二口倒扣的天锅,洞下有九十九具似人似兽又非人非兽的钟乳。北门内则有一眼热气氤氲的山泉,南门内则有一座仙气飘升的莲花台。他就大为惊奇了,出洞后便在南门外的峭壁上刻下了两个宋体大字——“洞天”,此后化缘一年建成了洞天寺。他非常满意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环境清幽、景色绝伦的所在。而与四门洞相邻的村子,也便叫了洞天村。
  清同治九年,我姥爷的父亲也就是我老姥爷,与我姥爷的母亲也就是我老姥娘,一人挎着一个要饭筐,领着六岁的我大姥爷庄唯仁从江苏来到了洞天村。此时的洞天寺主持是法明大师,我老姥爷和我老姥娘来到寺内本是烧炷香求个平安的,谁知烧完香不多时我老姥娘就头晕目眩上吐下泻起来,法明大师就对我老姥爷说,这位女施主是生病了,你们还是在寺内住上几天等病好了再出去讨饭吧。我老姥爷自是感激万分,一家三口就在寺内住下了。没想这一住就再也没有走,夫妻二人与法明大师成了要好的朋友,就留下来给洞天寺当了佃户。在此之前,这里已经来了六七户给和尚种地的人家了,他们常年劳累种出的粮食十有七成全都给了和尚。但是我老姥爷租种的地却只拿出三成的粮食给寺里,而且我老姥娘还有一个给和尚做饭的美差,虽然寺里不给工钱,但是一家人却可以与和尚们同吃同喝。我老姥爷是个斗大的字不识半筐的人,他只感念着法明大师的好处,却在好长时间里并不知道法明大师之所以给他这么多的好处,完全是因为爱上了他的女人,而且经过相处后,他的女人也爱上法明大师了。
  在一个夏日炎炎的中午,洞天寺的和尚们都到外面化缘去了,寺里就剩下了法明大师和我老姥娘。我老姥娘烧好了一锅水舀到大盆内晾着,又往锅里下了几大瓢的米做干饭。天气的过分闷热使她无法穿太多的衣服,就把外面的长袖褂子脱掉,只穿里面的紧身小褂在灶房内烧火。这时法明大师来了,他在门口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灶坑前曲线匀称鲜明、五官端庄秀丽的女人。我老姥娘从法明大师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他们早就心照不宣又渴望已久的东西,于是她站起来,不与法明大师说话,只羞怯地拍打着沾在屁股上的草屑。法明大师又是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慢慢地转身走向了自己的禅房。这一走好像有根丝线牵住了我老姥娘,她竟不由自主地跟他去了。于是,在佛家的清规戒律下,二十三岁的我老姥娘和法明大师打开了他们爱情史上的光辉一页。此后又有了第二页第三页以至很多很多页。就在其中的某一页上,这个和尚的种子我姥爷庄唯义就在他母亲的腹内生根发芽了。而我老姥爷在四年前的夏天上树掏喜鹊蛋时,不慎从树干上滑下,恰好树干上有一颗钉子,不仅划破了他的裤裆,还划破了他的阴囊,从此虽能与我老姥娘勉强做得夫妻之事,却再也播不下种子了。而今忽又得了一个儿子,他还以为自己又恢复了播种能力呢。
  我姥爷长到十二岁的时候,法明大师不幸患了伤寒,不久就死去了。
  临死之前他把自己选定的接班人慧庆叫到了跟前,告诉他,庄世财的媳妇给寺里做了这么多年的饭从没给过工钱,现在我要去见佛祖了,该有个了结了,就把寺里的地划出五十亩作为工钱给她吧。这个决定让慧庆暗暗吃了一惊,但是他却极为痛快地答应了。他不能不答应,师傅把主持的位子给了他就是莫大的恩惠,他怎能违背师傅临终前的最后指令呢。慧庆与我老姥爷把五十亩水地的转让文书办好后,法明大师见了我老姥娘和我姥爷最后一面,他抚摸着我姥爷的头泪流满面,对我老姥娘说,那五十亩水地是给他的。然后在我老姥娘不顾一切的恸哭声中合上了双目。
  五十亩水地给我老姥爷庄世财打下了发家兴业的良好基础,二十年后,我老姥爷就成了洞天村独一无二的大财主,他不仅拥有土地二百亩,还开着一座抽丝作坊,年进大洋三百多块。由于财大气粗,我老姥爷在洞天村有了很高的威望,全村三十几户人家二百来口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与他商量,他说出一句话,如同皇上的圣旨一样无人敢不听。但是人还不到六十岁,却突然得了闭癃症,找遍沂水的名医为他医治也无效,五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喝下两口酒就蹬腿西去了。
  我老姥爷还在病中的时候,就给我姥爷和我大姥爷分了家。他不仅把掌管全村的大权交给了我大姥爷,也把一百亩水地和那座抽丝作坊交给了我大姥爷,就连老实勤恳的长工老马他也交给了我大姥爷。而分给我姥爷的,只是一百来亩中等以下的土地和身体时常有病的我老姥娘。这种明显的不公把我姥爷气得几乎吐血,把我老姥娘也气了个半死。
  但是母子俩与老爷子理论时,这个死到临头的家伙却甩着他那半南方半北方的口音破口大骂:“母那个逼的这就不错了,还想怎个公平啊!唯仁他有两个小倌呀,庄家的基业将来就得靠他这一支往下流传啊,不让他得点便宜怎着?小二三个小佃娘没有小倌,多分了家产有什么用,早晚还不是也归唯仁的小倌?”
  我姥爷和我老姥娘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因为和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吵架会遭人笑话。最重要的是,我老姥娘很明白我老姥爷为什么偏向老大薄待老二,因为这老东西知道了我姥爷是法明大师的种。她不愿吵起来惹怒老头子把事情抖出来,使得我姥爷无法在世上为人。
  我姥爷在极度的愤恨中与我大姥爷一起办完了父亲的丧事。
  这时,我老姥娘提出要重新分家,“这个家业是我给寺里做饭创下的,不是那个老东西自来就有的,他凭什么就不把一碗水端平啊!”我老姥娘愤慨地说。
  然而我姥爷这时却冷静了,他对母亲说:“算了,娘,已经分完的了,再重新分我大哥也不会愿意的,与其闹起来伤了兄弟的和气,倒不如让我吃些亏好。再说日子是人过的,老的给得多不一定以后就过得好,老的一点不给也不一定就过不好呀。”
  老太太说:“唯义就是跟那爷俩不一样啊!”她想起了法明大师,那个她真正爱过的男人。
  事情过后,我姥爷就让自己把分家的不公忘记了。他不仅对母亲极为孝顺,对待哥嫂也如从前那样恭敬有加。他总是一早一晚地到哥哥家的院子里站一站,一见哥嫂他就垂首而立,并满脸堆笑地问:“吃了吗?”那一份诚恳让人着实感动。
  当然,真正感动了的还是我姥爷的嫂子庄于氏也就是我大姥娘,他们的爱情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萌芽的。庄于氏从我姥爷身上看到了一个男人博大的胸襟,也比较出了两个男人截然不同的品性,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爱慕之情就悄悄地在心底滋生了。
  我大姥爷庄唯仁分家后就派头十足地开始做他的大老爷了,他五天一大宴,三日一小宴,吃喝罢了就抽大烟打麻将。而对地里的庄稼、作坊里的买卖却全然不顾,只让老马和另外一个长工胡乱料理。但是对于村里的事情他倒上紧得很,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了他都要去吆五喝六一番,稍不顺意便开口大骂,有时还要拳脚相加。村里人对他渐渐有了怨恨,但却敢怒不敢言。
  我大姥爷的骄横狂妄使他在洞天村威信渐失;他的大肆挥霍又使家财渐空。怯懦的女人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危险,枕边好言相劝,我大姥爷非但不听,还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无奈之下她找了婆婆。
  老太太一提大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所以没好气地对大儿媳说:“你家的事偶可不敢管,让唯仁糟蹋吧,要不他爹爹不是白白偏向他了?”
  庄于氏抹一把泪默默离去。
  老太太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于是打发我二姨把我大姥爷叫来了:“你是活了今天不活明天了么?没命地糟蹋家底!你爹爹还指望你兴旺庄家的基业呢,偶看用不了几天你就得光着腚走偶和你爹爹早年那条要饭的路了。”
  骂完了,老太太就要把抽丝作坊要回来给我姥爷,“偶不能眼看着你把庄家的基业毁了!”老太太愤慨地说。
  庄唯仁却只扔给了老太太两个字:“做梦!”
  老太太气得仰身倒下去差点没咽气。
  但是抽丝作坊是靠几个跑丝绸生意的老朋友支撑起来的,我大姥爷庄唯仁只知吃喝抽赌,并未在父亲过世后与这些人建立起新的感情,所以老太太就让我姥爷搞起了一座新的抽丝作坊,然后她亲自找了那些老朋友,细说了庄唯仁的种种劣迹,并要求他们支持我姥爷的抽丝作坊。结果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买卖就都归到我姥爷这边来了。
  事情过了很久后我大姥爷庄唯仁才觉察出来,他去找那几个朋友算账,结果叫人家联合起来一顿饱打,回家来半个多月没得起床。从此,人就更没了半点进取之心。只沉迷于赌博和抽大烟了。
  两年光景,我大姥爷庄唯仁的日子就一败涂地了。他的一百亩水地已经卖得只剩十几亩了,再也不能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了。但是他的大烟瘾却很大,每天不抽上一锅就浑身无力涕泪齐下。
  我大姥娘庄于氏对他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感情,但在男人的威逼下她却不得不省吃俭用为他买大烟。家里无法节俭了就到处给他借。村里借遍了就到我姥爷那里借。头一回去借,当婆婆的站在门口虽然阴沉个脸却没说什么,第二回老太太就开口骂上了:“老大媳妇你就贱成这样吗?到处借了钱给男人吃大烟,是不是自己的日子败了也想让别人的日子败呀!”
  我大姥娘庄于氏哭着跑回家,扑通跪在我大姥爷面前磕头如同鸡啄米:
  “俺那好人呀,你要是还有一丁点儿人性你就把大烟戒了吧,要不俺娘几个可没法活了。”
  庄唯仁垂着脑袋半天没吭声,第二天,他竟偷偷把支撑一家四口活命的十几亩地也卖了。至此,老爷子分给他的所有财产只剩下了一座宅院。
  我大姥娘庄于氏彻底绝望了,她从小没了爷娘,八岁来到庄家当童养媳,十六岁与我大姥爷圆房,本以为有老太爷分给的一百多亩地打底日子会越过越好,想不到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如何不绝望呢?于是痛哭了几日之后,扔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跑到了时密山的北崖上要跳崖自杀。但她正要跳的时候,我姥爷却突然从后面把她扯住了。
  我姥爷说:“嫂子你这是奏什么!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呀?你寻这条路。”
  庄于氏蹲下去放声大哭。
  这哭声就是一种诉说,我姥爷完全听懂了其中的凄苦。于是他对女人说:“不就是三四口人吃饭的事吗,你放心好了,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娘仨吃的。”
  此时是深秋的一个傍晚,夕阳洒过来正披在我姥爷和他嫂子身上,两个人坐在山顶的两块干净石头上说着话,我姥爷的劝说让我大姥娘的两眼间不时地淌出感动的泪。她感觉心里从没像今天这样慰藉。
  当天夜里,我姥爷就给大哥家送去了四斗谷子。他对大哥说:“从现在起,你只要把大烟戒了,以后日子还会慢慢好起来的。”
  庄唯仁立在屋门口半死不活地笑着,没吭声,结果没过三日,他就把那四斗谷子倒出去换大烟抽了。
  我大姥娘再一次没了活下去的信心,她对两个孩子说:“娘要是死了,你们别跟着你爷过,跟着他你们早晚都得饿死。你们跟着二叔过去,他是好人,他会把你们抚养成人的。”然后她看着两个孩子睡下了,便收拾打扮一番,拿上一条绳子,到村西的梨行里去了。
  梨行是我姥爷的,满树的黄梨就要熟透了,走进去,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人口生馋涎。女人坐在一棵矮矮的梨树下,落着泪就想,这一世里怎么就没那个命嫁个像唯义这般的好人呢,人好的没了边际,这梨行不用使人看着,竟无人来偷,自己要是嫁了这样的人,就是过上个三天两天的死了也强似现在这样受折磨呀。想着,泪就流得更多了。流够了泪,倒摘一个黄梨在手里,暗说,分离分离,这回是真的要分离了,不能在死前与唯义见上一面,就最后吃他一个梨,算是与他告了别吧。然后就一口一口地吃,连梨核也没剩。
第4章 我姥爷和他嫂子的爱情(2)
  吃完了,她搬几块石头垫脚,把绳子搭上树干挽了套,看一眼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村庄,说一声唯义呀,嫂子对不起你了,没听你的话又寻短见了,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呀。然后就把脖子伸进了套内。
  也恰在这时,梨行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树下就有人喊:“嫂子,你不能这么绝情呀!”只这一句,女人便知道是小叔子唯义来了。她从绳套里抽出头来,眼睛往下看去,黑影里小叔子竟是跪着的,他怎么跪着呀!
  女人双腿一软就面条一样瘫下来,倒在小叔子的怀里了。
  女人说:“你个善人呀,你又来救我咋呀,叫我痛痛快快地死了算了,那个没了人心人肺的东西没个救药了,你有多少东西叫他糟啊,我死了,你要是心疼两个孩子就收养了他们,那个牲口样的东西,就任由了他胡作非为不得好死吧!”
  我姥爷把我大姥娘扶到一截朽木上坐下,说:“话虽这么说,死总是不好啊。况且孩子没了娘,便是当叔的教管得再好,也不如有娘好啊。依我看,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想个既能养活你们母子,又能让我大哥改邪归正的法子才好啊。”
  我大姥娘庄于氏在黑影儿里泪流满面,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意思是哪有这样的两全之策呀。
  但她哪里知道,我姥爷早为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并且是在她第一次自杀的时候就安排好了。之所以没有告诉她,就因为差着现在这个火候。
  第二天夜里,时密山北面的大路上停了一辆驴车,我大姥娘庄于氏领着两个孩子从山的南面翻过来坐上去,由我姥爷亲自赶着,直奔三十里外的老猫窝去了。
  老猫窝村的郑家,是我姥爷的岳父门上,那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富户,对我姥爷这个女婿十分地珍爱和敬重。头些日子我姥爷来把我大姥娘庄于氏打算到这里躲些日子的想法说了,郑家老爷子非常赞同,说这样好啊,让你大哥尝尝没了老婆孩子的苦楚,兴许也就改邪归正了。于是早早地就安排家人把果园里的一个院落拾掇出来等着了。
  驴车进了老猫窝,已是深夜,我姥爷没有领我大姥娘庄于氏去拜见岳父岳母,直接让他们娘仨住进了果园。那里有两个看果园的长工,院子里拴了一条狗,听到动静狗就狂吠不止,招惹得整个山峪里都响起了狗的吠叫。
  这一夜,我大姥爷庄唯仁由于没有吃到大烟,倒在他家的柴房里如同死狗一样,昏昏沉沉的把屎尿都排在草窝里了。对于女人和孩子的出走,他则一无所知,直到第二天日出三竿了,没见女人喊他吃饭,这才骂骂咧咧地从柴房里爬出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阵子,仍没有女人的动静后,他才觉出事情不妙了。当他证实了女人和孩子已经离他而去之后,一股强烈的悲凉之情袭上心头,回到柴房里找了一根绳子往梁头上一搭,就吊死了。
  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无人去我大姥爷的院子里看看,大家都在忙于收秋,谁有闲工夫去关心一个大烟鬼呢?直到有一天,洞天寺里的景中和尚出外化缘回来从我大姥爷家院门外经过,无意间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扭头往院子里看去,发现柴房屋顶上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大群苍蝇。
  他心中一震,想起已经多日不见大烟鬼庄唯仁了,听说他女人和孩子离家出走了,他会不会死在家里没人知道呢?于是推开没有上栓的大门走进去,结果就发现了已经满身都是蝇蛆的我大姥爷庄唯仁。
  我姥爷派人去老猫窝给我大姥娘庄于氏报丧,想把他们母子三人接回来给我大姥爷办丧事。我大姥娘庄于氏正在院子扒着豆夹,听到消息后先是发了一阵愣,心说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一时有一种不知是悲痛还是畅快的心情涌上来,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但是她却没有回去给我大姥爷奔丧,她对来人说她有一个月的身孕了,不能见死人,让他领着两个孩子回去了。
  丧事办完后,我姥爷去了老猫窝。他要把大哥死后的一些事情跟嫂子说一说,还想把嫂子搬回洞天村去。这几天来,他的心情很是不好。当初他决定把嫂子和两个侄子送走的时候,就预感到哥哥在走投无路之后可能会找一条死路,但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使他有了一种隐隐的负罪感,仿佛自己是一个凶手,用一把无形的剑把哥哥杀死了。哥哥死了当然是不足为惜的,但他担心村里人会对他有什么不好的议论,比如说他为了霸占嫂子逼死了哥哥。有了这种担心,心情自然不会好的。另一个心情不好的原因是我大姥娘的怀孕,为什么我大姥娘怀孕了他的心情就不好呢?
  这是他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清楚的事情。总之他的心里一团矛盾,反反正正折磨着他,让他难以安宁。
  见到我大姥娘我姥爷竟然无话可说,只是掉了两滴清泪,说事都办完了,两个孩子和咱娘一起住呢。庄于氏点点头,也无话可说,只炒了菜让我姥爷喝酒。然后又泡了浓浓的茶让我姥爷喝。我姥爷说:“嫂子你收拾收拾咱们回去吧,家里我都让人给你打扫好了。”我大姥娘说:“行啊,不过天都黑了,咱明天走不行吗?现在到处乱腾腾的,来的时候咱是没办法才晚上走的。回去还是白天走的好。”我姥爷说:“那也好。”但是他从女人的神情中读到了某种他期待的东西,心竟热热地跳起来了。
  天色暗了,我姥爷要去他岳父家住下。女人说:“你别急着走,我有话跟你说呢。”然后去关严了大门,把我姥爷拉进了里间。
  那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尊观音像,有三炷香正齐刷刷地燃着,烟雾在袅袅飘升,不断地勾画着各种各样的图形,时而像云,时而像山,时而像奔跑的野狐。
  庄于氏让我姥爷坐在了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则跪下去,先咕咕呶呶说了些什么,然后磕头,然后她就哭了。
  我姥爷拉起嫂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说:“嫂子你这是咋,有什么话说就是了,这是咋呢?”
  庄于氏说:“不咋,我只想当着观音的面问你一句话,你说我是不是个正经女人?”
  我姥爷很惊讶,说:“嫂子,你这是怎么说呢,有谁说你什么了吗?”
  女人摇摇头。
  我姥爷就说:“那你怎么想起问我这话了呢?还用问吗,你是个好女人啊!”
  庄于氏说:“你知道我是个好女人就好。那我再问你,你想有个自己的儿子啵?”
  我姥爷的心一时狂跳不已,他知道,自己在隐隐中盼望了很久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但是,他沉了脸,说:“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谁不想有个儿子呢?可是我命中注定无儿啊。”
  女人就一下子把我姥爷抱住了,说:“什么叫命,你这样的好人要没这个命,那世上谁还有这个命呢?我说你命里该有自己的儿呢。”
  我姥爷已经有些呼吸急促了,但是他却轻轻推开了我大姥娘,叹口气说:“怕是不可能了,你二妹妹自从生了改改,到如今都一年多没来经水了,又整日地喊着小肚子疼,吃了多少药也不顶用,还能生吗?不指望了。”
  我大姥娘就激动起来了,她又一次上前抱住了我姥爷,声音颤抖着说:
  “谁说没指望,我,我想……”她紧张地无法把话说完,一扭身趴到床上,再也不敢抬头了。
  我姥爷想,她是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给我呀,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就说:“行啊,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说完起了身要走。
  我大姥娘赶紧爬起来把门口堵住了,说:“你就没明白我的意思?”接着就扑进我姥爷的怀里,紧紧地把我姥爷抱住了。
  原来她并没有怀孕,她之所以告诉那位来报丧的人自己有了身孕,为的就是给外人造成一个我大姥爷有一个遗腹子的假象,然后她好与我姥爷真的怀上个孩子。
  一切都明白了,我姥爷在感念着女人的同时,心里搅上了一团乱麻,这团乱麻不停地缠着他,让他好不难受。他的眼前出现了哥哥满身是蛆吊在梁头上的样子,他的手就哆嗦起来了。他说:“嫂子,我的好嫂子,你的心我是明白呀,只是那样做怎么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大哥呢?他千不好万不好总是与我一母同胞啊,我要做了那种事情,不是伤天害理吗!”
  女人说:“你还对不起他吗?分家的时候你吃了大亏没说什么,他把家业踢蹬光了你拿出粮食来养活他的老婆孩子,死了又是你给他发丧,你哪一点对不起他呀?就算他报答你,对这事也该宽容,伤什么天理啊。”
  庄唯义一时无话,他把嫂子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坐到了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默默地垂起了泪。
  屋外,那条狗绵软地叫了几声,接着就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传来了。
  窗台上的油灯在突突地跳着,灯花就渐渐小了。女人拿针去拨了一下,然后去关门,然后给小叔子倒来了一碗茶。我姥爷没接,却搂住女人的腰,把头拱进她的怀里哭出了声。
  我姥爷说:“嫂子,我的好嫂子,你要真的给我生下个儿子,你就是我一生一世的大恩人呀!我往后就把你当娘一样看待,错一点儿天打五雷轰。”
  我大姥娘庄于氏紧紧地抱住了我姥爷的头,她为我姥爷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而激动万分。她说:“不,不对,你能让我给你生个儿子是我的福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给你做一辈子牛马我都愿意。”
  然后,两个人就移到了床上,先吹灭了灯,接着我大姥娘脱光衣服躺下去,我姥爷就脱光衣服趴到他嫂子身上去了。按说我姥爷应该和我大姥娘先有一段前奏再进入主题,他是一个很会摆弄女人的男人,他向来喜欢把女人摆弄得急急切切把老爷叫成串了再冲向目的地,而且他最喜欢的是吮咂女人的乳头,他吮着女人的乳头感觉就像吃大枣,那是又甜又美的。
  可是现在他不想那样做,他是极其庄重地趴向他嫂子的,心里想着不是为了快乐,而是为了生一个儿子,如果再有什么前奏,就太肮脏了。
  但是快乐是挡不住的,我姥爷和我大姥娘在默契地配合中共同走向了快乐的峰巅。在最后的那一刻里,我姥爷使劲抠住了我大姥娘的屁股,连续爆发着狗一样的叫声;而我大姥娘则在挺着屁股迎合我姥爷的同时,让她的手指甲抠进了我姥爷的肩头,像一只饿急了的野狼抓到了猎物一样。
  尔后,两个人带着满身的大汗躺下来休息。
  我大姥娘将头贴在我姥爷那宽阔的胸膛上,人已变得更加温柔。她说:
  “我的人,你说我好啵?”
  我姥爷感觉自己的肩头这会儿很疼,但说:“好。好着呢。”
  她说:“那你以前想过我么?”
  我姥爷说:“想过。”
  她说:“什么时候?”
  我姥爷笑着拍了一下她那其实也在疼着的屁股,说:“从你跟我大哥圆房那天。”
  女人就惊讶了,喜形于色地抬头看着黑影里的我姥爷,说:“是真的?”
  我姥爷又拍拍她的屁股,点了点头。
  她说:“这么说你心里已经有我好多年了?”
  我姥爷又点点头。
  她就说:“你早让我知道就好了。”
  她想对我姥爷说她也是很早就爱上我姥爷的,但是她知道真正爱上我姥爷是从分家后开始的,对自己心爱的人说谎话那是罪过,于是她还是没有说,只紧紧地搂住我姥爷,让自己的身子在我姥爷身上蛇一样地缠磨着,让嘴在我姥爷的脸上胸上热烈地亲吻着。直到把我姥爷的激情再次逗弄起来,她便把自己又一次好好地给了我姥爷。这一次他们心里都明白,不是为了生儿子,而是为了快乐。然而我大姥娘却不知道,我姥爷刚才的话是哄她的,我姥爷爱上她不是从她跟我大姥爷圆房那天开始的,而是和她一样,是从分家以后开始的。更为确切一点说,是从我姥娘庄郑氏生了我小姨再也不来经水后开始的,他看中了她能生儿子的肚皮。
  第二年的五月间,地里正忙着收割黄灿灿的麦子的时候,我大姥娘庄于氏在她曾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堂屋里生下了第三个孩子,这是个男孩,是她与我姥爷的爱情结晶。但是村里人谁都知道那是庄唯仁的遗腹子。都说庄唯仁人事不干,人死了女人倒又给他生下了个儿子,唯义这么好的人却到现在也没个儿子,这世间的事真是没有公平的呀。
  我姥爷看到自己的儿子时,孩子已经满月。他是抱着刚满两岁的我小姨改改去的,进屋后发现没有别人,就一声不响地坐到了床沿上。女人正斜躺在床上给孩子喂奶,听到动静后回头看看是我姥爷,双眸中立刻露出惊喜之色,随后就有两行热泪涌出来了。我姥爷的眼窝也随之热了,但他强忍着没让泪水涌出来。他放下我小姨,说,到门口看看鸡鸡去。我小姨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出屋去,我姥爷就一下子把我大姥娘抱住,哭了。
  我姥爷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的儿子,两个人共同欣赏着。
  女人说:“我使秤称了,他九斤三两呢。刚生下来时才五斤八两。”
  我姥爷应着,满脸是笑。
  “给他取个名吧。”我大姥娘说。
  我姥爷想了想:“这孩子将来肯定会给庄家带来福气呀,就叫庄来福吧,小名福儿。”
  女人说:“这名好,又中听又吉祥。福儿,福儿,快叫爷。”
  我姥爷赶忙摆摆手:“别,叫叔。”
  女人明白我姥爷的意思,但是她觉得这话从我姥爷口中说出来真是太残酷了。她用手摩挲着我姥爷那稀落的胡子,说:“这样就是太委屈你了。”
  我姥爷说:“我知道他是我的骨血这就中了,叫叔和叫爷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再说等他长大我把他过继了,他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叫我爷了?”
  女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她等的就是我姥爷这句话。
  这一年的秋天,我姥娘庄郑氏死了。她的小腹一天天地胀大,下身流血不止,最后怀着对我姥爷的无限留恋死了。这个时候,我姥爷只有三十四五的年纪,又有着很好的家业,上门提亲的便源源不断。但是我姥爷都一一回绝了。他说:“我哥留下了三个孩子,我有四个孩子,他们都还小,再娶上一房脾气禀性不一定对路,万一跟孩子们相处不好,我这个家不是就乱了吗,还是算了吧。”
  但是我姥爷却对我大姥娘说:“你给我生了儿子我得对得起你,这一辈子谁也不再娶了。”
  庄于氏说:“那你就娶了我吧,娶了我也省得生出闲话来,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姥爷说:“那成什么体统,叔嫂成婚那是下等人家做出的事情,咱这样的门户哪能那样做?那样的话我这半辈子的名声岂不完了?你为什么非得求个名分呢?反正我也不再娶了,这个家你主内我主外,与真正的夫妻还不是一样!”
  我大姥娘尽管仍不甘心,但却不得不给我姥爷点了点头。因为她知道,一切都是由我姥爷来主宰的,她只有服从。不过有句话她还是说给了我姥爷:“有名分没名分倒也不要紧,只是没有名分往后可就不敢再有孩子了。”
  我姥爷说:“有了福儿,咱就不用再要孩子了。”
  我大姥娘就看我姥爷一眼红了脸,她想,只是要孩子不要孩子的事吗?却是没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舅来福三岁的时候,我姥爷正式把他过继过来了。
  这是村里几个自觉还有些脸面的人撮合的,他们说福儿一生下来就没有爷,往后还不是唯义把他抚养成人嘛,不如早点过继了叫着爷,那样长大了就和亲生的没什么两样了。这正中了我姥爷的下怀,于是就把事情办了。
第5章 我姥爷的惊梦和乔言胡(1)
  我小姨改改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出嫁了,所有的嫁妆都已准备停当,只差两包胭脂了,于是她向我姥爷提出,自己亲自去沂水城里买胭脂。两包胭脂何用她亲自去买呢,我姥爷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她是想到城里玩去。本来不想答应她的要求,一个女孩子家,出头露面的像什么!但是想一想她很快就要离开庄家去做人家的媳妇了,再不让她见见世面也真是没有机会了,就同意了。
  我姥爷说:“去就去吧,去了正好看看东皋山和望仙桥。那可是沂水八景中的两大景啊!”
  我小姨一下子来了兴趣,赶紧追问:“爷,沂水八景都是哪八景啊?你快给我讲讲。”
  我姥爷呵呵笑着说:
  “这第一景是‘沂水拖蓝’。沂水城西不是有条沂河吗,这条河河床宽泛,水深流激,每到入夏的时候,大水可以平槽,满载货物的船只就可以顺流航行,直入运河。如果当天天气晴朗,这蓝色的天空就会映照在清澈的河水中,登高观望,便见长长的一匹蓝布拖于河中,所以人称‘沂水拖蓝’。”
  “这第二景叫‘龙潭浸月’。沂水城的沂河西岸有个村子叫龙家圈,村子的东南头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人称渊子,据说是沂河龙王的家。每个月的十五之夜,只要风清天净,一轮明月就会映入潭中,如果临池静观,便能看见沂河龙王在潭内摆酒设宴,歌舞升平,于是便有了‘龙池浸月’的美景。”
  “这第三景是‘东皋晚照’。沂水城的东门外有座‘东皋山’,此山南北走向,起伏跌宕,西临沂河,东背雪山,山上长满了苍松翠柏,杨柳花木,还有建于唐宋两个时代的玉皇阁、文昌阁、大小文峰塔,每天日头快要西落时,只要晴天,阳光便会通过沂河水反射到山顶,就有彩霞万道在树木楼阁间飘忽闪烁,扑朔迷离,非常好看,所以人们给这处美景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东皋晚照’。”
  “这第四景是‘望仙石桥’。沂水有个名门大户叫刘南宅。那里面曾经出过明清两代的大官。相传明朝的时候,吕洞宾因犯天条,遭到了天公的雷劈,他无处躲藏,就化作一只小虫躲到刘家先祖的笔筒里去了,因为刘家先祖是朝廷命官,天公不敢对他打雷,吕洞宾也就逃脱了惩罚。为了报答刘家先祖的救命之恩,吕洞宾便给刘家设计了一座八卦宅,就是现在的刘南宅。并在八卦宅的东北方向设计了一座小桥,告诉刘家先祖说,以后若是想念我了,只要站在小桥上往西眺望,就能看见我。后来,刘家先祖果然在小桥上看到了吕洞宾,从此以后‘望仙石桥’也成了沂水八景之一。”
  “这第五景是‘岜山耸翠’。沂水城南去10里有两座山,叫东岜山、西岜山。这东、西两岜山松柏繁郁,冬夏青翠。如遇晨雾浓重之时,必有红翠之色呈现,所以称之‘岜山耸翠’”。
  “这第六景是‘织女仙洞’。在东里店镇有个村庄叫牛郎官庄,传说是《天仙配》中那个牛郎的故乡。在离村不远的山上有一座古老的山洞,据说是牛郎织女幽会的地方,又因山上树木茂密,流水潺潺,风景极其优美,便被人们列入了沂水八景之一。”
  “这第七景是闵仲书院。闵仲书院是个教书的地方,在沂水西北部的闵仲山上。相传孔子的弟子闵子骞和仲子路曾在这里读书,书院内存有子路的磨剑石和闵子的晒书台。明、清两朝的时候这座书院还有很多学生读书,民国以来此学停办了,不过书院还在,一些文人雅士还去那里饮酒作诗。”
  “这第八景是‘穆陵停雪’。沂水北部有座山叫穆陵关。春秋战国时代,这里是齐国南边的一个重要关隘。为了防止南边敌人入侵,齐国投入很多钱,西起黄河边,东至东海边,修建了一道大城墙。在城墙经过的所有要道口,都修建了关楼。穆陵关是重要关隘,自然更要修,所以就有了一座巍峨的大关楼,并派重兵把守。穆陵关周围长满了松柏,每当冬天下雪的时候,整座山岭都是白的,远远望去,银装素裹,极为壮观,‘穆陵停雪’的美名也就流传下来了。”
  听罢我姥爷的描述,我小姨极其向往,便说:“哎呀,这么好啊,什么时候我能把这八景都看看就好了。”
  我姥爷说:“可不是想看就能看的,有些景不在正当时候是看不周全的。比如‘穆陵停雪’,不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就看不到;比如‘东皋晚照’,不在傍晚浇日头的时候也只能看看山上的松柏和楼阁;还有‘龙潭浸月’,不在十五之夜看不到月亮映入潭中,更看不到龙王摆宴的情景。”
  我小姨说:“心里真是怪痒痒的,要是一下子能把八景全都看了该多好啊!”接着就搂着我姥爷的肩撒娇,“爷,你什么时候得闲了领我看看八景好不好?”
  我姥爷拍着女儿手说:“好好好,爷得闲的时候,一定找个机会领你看看这八景。”
  我小姨说:“就是我出嫁以后你也一定找个机会领我看啊。”
  我姥爷说:“放心吧,只要有机会,就是你出了嫁,爷也一定领你看就是了。你这次进城先去看看东皋山和望仙桥。”
  我姥爷怎么也没想到我小姨会在东皋山上失踪,否则,他万万不会让她去游东皋山。
  早晨,我小姨他们上路的时候,我姥爷坐在院内的枣树下正喝茶。后院鸟架上几只画眉争先恐后地鸣叫着,优美得如同一群少女在欢笑。我姥爷就在这动听的画眉声中嘱咐二仁和狗儿:“早点回来,路上小心啊。”
  外面雾气茫茫,空气潮乎乎的,像下毛毛雨。我姥爷想这样的天气是不宜出门啊,但他并没有把我小姨他们叫回来。
  我小姨他们大概走出很远了以后,由远而近忽然传来了轰轰隆隆的车马声,紧接着便有千军万马开始了震天动地的厮杀。
  我姥爷急忙站了起来,喊道:“福儿他娘,老马家的,快拿纸香去洞宾祠啊,洞宾老爷又显灵了。”
  与此同时,洞天寺里也响起了钟声,这钟声所产生的效果是和我姥爷的喊声异曲同工的。于是,全村沸腾了,霎时间所有没有离开村子的人无一遗漏地赶到了洞宾祠。在我姥爷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跪下去敬奉洞宾老爷。
  车马声厮杀声发自时密山,这声音本是很遥远的,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战役的声音,但是为什么这种声音会在如今出现呢?我姥爷和他的村民的解释就是仙人吕洞宾在显灵。这并非信口胡言,而是有根据的。十六年前一个初秋的深夜,当我姥爷和全体村民都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一股远道来的土匪在雾气茫茫中从双龙岭的南面爬上来,准备偷袭这个让他们久已闻名的村庄。那时,洞天寺里的主持慧庆大师正好起来大解,他走进茅房还没有蹲下,就敏感地听到双龙岭上有隐隐约约的众多脚步声。
  他急步奔出寺外,施展轻功眨眼来到深谷边,便发现了已经开始攀崖而下的大股土匪。他知道在这里无论喊声再大村民也是听不到的,便欲奔回寺内去敲钟。也就在这时,时密山中突然响起了轰轰隆隆的车马声和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土匪们大吃一惊,以为中了埋伏,吓得掉头逃窜,就有三五个刚好攀在崖上的土匪惊慌中一失手,掉进深谷里摔死了。车马声、厮杀声同样把村民也惊醒了,当他们在我姥爷的带领下听了慧庆大师的描述后,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姥爷和慧庆大师。我姥爷说,这是洞宾老爷为了保护咱们显的灵啊。慧庆大师微微颔首,道:有理。于是,就由我姥爷亲率,到洞宾祠内烧香磕头,好好向洞宾老爷表示了一番感谢。此后,只要再有这种奇特的现象出现,这种仪式便毫不怠慢地举行。
  洞宾祠建于四门洞南门上方的峭壁边,无一草一木的全石构筑如一个古堡,掩映在一棵千年古松之下,显出一种恒久的幽深和肃穆。洞宾老爷的高大塑像端端正正地坐在祠内,无论香火怎么兴盛百姓怎样虔诚,他总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戏谑神态面对着跪倒在他脚下的人。车马声和厮杀声是不是他的显灵呢?也许是的。但是,这十几年来每年的初秋时节都会出现这种现象,却并没有土匪或强盗在这个时候出现,倒是每有这种现象出现的时候,村子里总会出现或大或小的天灾人祸。远的不说,前年下了一场足有半扎厚的冰雹,去年野狼吃了村民王四喜的老婆。
  那么今年呢?当敬奉仪式结束后,我姥爷突然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他隐隐地预感到,今年的灾事也许就轮到自己头上了。于是就有些后悔让我小姨去了沂水城。
  吃过早点以后,我姥爷去了村学堂。
  村学堂设在洞天寺内,从十五年前开始,我姥爷出资请寺里的道吉和尚讲课,全村的适龄孩子全都免费去寺里读书,少则三年,多则五载。不求培养名士贤才,只要他们读书识礼知仁明义。这是他治理这个村庄的重要措施之一。
  我姥爷对学堂的关心胜于对田地生意的关心,所以每日只要有空,他就到学堂去看一看,不说什么,只在院子里站一站,与慧庆大师说上一两句诸如天气好坏的话就走。只此一举却足以让学堂里的先生和学生提起小心不敢懒怠。
  但是今天走到寺院外,我姥爷却没有走进去,他听到道吉和尚正在讲《论语》第四篇,“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听到这里也就不想听了,他感到心绪烦乱精神恍惚,就打道回府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姥爷听到了我大姥娘庄于氏“嘎——”的嗳气声,那声音很长也很响,我姥爷每次听到都会暗自打个惊悸。这一会儿他正是心绪不宁的时候,这一声长长的“嘎”,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其时,我大姥爷的二儿子庄来庆恰好从大门内出来。
  我大姥娘的长子十二岁时死于天花,我姥爷把来庆抚养成人,本以为好生修理他能成棵大树,想不到他却继承了我大姥爷好吃懒做的禀性,让他领人到地里干活,他让别人干自己却找个地方躺着睡觉,让他照顾买卖,他却偷了钱与一群狐朋狗友到酒馆里大吃大喝。我姥爷气急之下骂他也打他,但他终是不改,也就懒得为他操心,于是给他娶上一房媳妇送他几亩地,让他成家另立门户去了。我姥爷料定他不会把日子过好,他果然就过得一塌糊涂。夫妻俩皆是今天吃个牛明天让牛吃了也不管的人物,每日打了酒炒上菜你一盅我一盅地对饮,两三年的光景就把媳妇的陪嫁和我姥爷给他的一点家底全都折腾光了,两口子就开始了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从此,媳妇开始不断地回娘家讨要,来庆就瞅准我姥爷不在家的时候跑过来跟我大姥娘讨点米要点油,再不就捡点剩饭剩菜吃。我大姥娘讨厌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但是每次骂他一顿,还是免不了打发他点东西。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儿子,当娘的是狠不下心来的。
  今天来庆拿走的,是昨天剩下的包子。
  “来庆!”
  我姥爷的一声喊把来庆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他赶紧把包子藏到身后去了。
  我姥爷看得很清楚,却装作没看到。我姥爷并不知道来庆常来讨要东西,一两次看到他拿走些吃用的东西也不理会。这不是宽容来庆,而是给我大姥娘面子。这些年她跟着自己也不容易,如果连她关照一下儿子的权力都不给她,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来庆!二仁说你那玉米地里的草比玉米还高了,你就不知道去锄一锄吗?操你娘没事的你就懒成这样啊!”我姥爷沉着脸骂道。
  来庆紧张得鼻尖都冒汗了,他哈着腰露出一脸的可怜相,说:“这些日子我腰疼,不敢进地,也就没去锄。三两天我就去锄啊,不锄怎么行呢。”
  我姥爷说:“就你毛病多,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我看你早晚都得饿死!”说完就背起手回家去了。
  来庆眼看着我姥爷进了大门,才敢把包子拿到前面来往家走去。
  我姥爷一进家门就把遇见来庆的事忘记了,他对来庆已是仁至义尽,既然来庆不往人堆里去,他也就懒得将他往心上放了。他走进堂屋,往太师椅上一躺,浑身就沉重得如同坠了千斤之石,心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问着自己。
  我大姥娘本来在西厢房里伺候放了早工的几个长工吃饭的,看到我姥爷回来就赶紧洗两个甜瓜端过来了。
  我姥爷摆摆手:“端下去吧,我不想吃。”
  我大姥娘就不安了,说:“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脸色有些不好呢。”
  我姥爷不想把心里那种不祥的感觉说出来,就说没事,你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我大姥娘一走,我姥爷就到里间屋的床上躺下了。本来他只想歇一歇的,哪知道这一躺下就睡着了。恍恍惚惚中,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沂河岸边,这时天正下着大雨,他想躲雨,却一时不知往哪里躲好,恰好河心里有条船正往这边划,他就喊,但是那船却往相反的方向划去了。他想我还是飞过去吧,于是展开双臂一个腾跃,竟真的飞过去了。船上有个老者,面目狰狞得令人不寒而栗。我姥爷就后悔飞过来了。这时,老者用手指了指船舱:你给我进去!我姥爷浑身一哆嗦,赶紧到船舱里去了。舱里黑得如同无底之洞,他展开双手四处摸着,突然摸到了两个圆圆的东西,有鼻子、有耳朵、有嘴还有头发。这是人头!这里怎么会有人头呢?不好,这老东西是个匪盗!这样一想我姥爷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转身就跑,但是腿却怎么也拔不动。后来船忽然飞向了河岸,在落地的同时,船也四分五裂了。眼前煞时一片明亮,天上飘落的不再是雨而是雪。那个面目狰狞的老者竟然不见了,到处空荡荡的。我姥爷想起自己摸到的那两个人头,低头寻去,发现那两颗人头竟是改改和福儿的。他大叫一声,醒了。
  我大姥娘一直守候在外屋,听到我姥爷的惊叫她赶紧跑进来。“怎么的了,怎么的了?”她急切地俯在床上问。
  我姥爷惊魂未定,他坐起来四下看看,只觉得心在咚咚乱跳,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
  我大姥娘庄于氏拿来手巾给我姥爷擦着汗,万分疼怜地说:“做噩梦了吗?”
  我姥爷稍有镇定,点了点头,却不愿把梦到的事说出来。
  太阳沉入西山之后,我姥爷在挂牵我小姨他们怎么还不回来的同时,就着一碟豆豉一根大葱一个咸鸭蛋喝起了酒,他有个每天下晚喝两盅的习惯,但是从不让我大姥娘给他炒菜,就是咸鸭蛋,一个也要吃上五六天才行。在他看来,天天下晚喝两盅已经是奢侈了,再像模像样地弄菜,便不是勤俭持家之道了。
  正喝着,突然外面有人喊了一声什么,接着庄来庆就像兔子一样跑进来了,看到我姥爷正喝酒,两眼一放光,嘴唇一抿就咽了一下吐沫,然后才气喘吁吁地说:“二叔二叔,坏菜了,福儿和改改都出事了!”说话的同时,手也搓着脚也跺着。
  我姥爷睁大了眼睛,说:“什么?福儿和改改都出事了?”不等来庆回答,他一下子仰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当我姥爷苏醒过来的时候,二仁和狗儿已经跪在他的面前多时了,事情已经明了,全家上下一片哭声。
  二仁和狗儿已经不知磕了多少响头,额头上正往外渗着血。看到我姥爷醒来,就更放声大哭,并不停地打着自己嘴巴子。
  来庆在一旁大骂:“你们两个狗东西,让你们陪着少爷小姐去趟城里还弄出事来,这回非把你们送官严办不可!”
  我大姥娘虽然已经哭得两眼红肿,但在关键时刻却能保持冷静,她瞪一眼儿子,骂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滚出去!”
  来庆立刻露出畏怯的神情,老老实实出去了。
第6章 我姥爷的惊梦和乔言胡(2)
  二仁和狗儿把我舅和我小姨失踪的前后经过详细向我姥爷作了汇报,并要求我姥爷处治他们。
  “我们该死啊,该死啊,老爷交给我们这么点事我们都没办好。”二仁呜呜哭着说。
  我姥爷摆摆手说:“别说这些,你们愿意出事吗?这都是天意,天意啊。快起来吧。”接着就让我大姥娘给二仁和狗儿弄饭吃,“不管怎么样,不能饿着肚子。”我姥爷说。
  二仁和狗儿感动得再次抽噎不止。
  我姥爷说:“这事一定不要传扬出去,传扬出去有百害而无一利。尤其改改一个女孩儿家,好说不好听。”
  正这么说着,来庆的媳妇闲姐儿从外边一路哭着来了。进门就扯起我大姥娘的胳膊说:“娘啊,怎么俺三兄弟和四妹妹就出事了呢?俺那娘哟,俺以后可上哪去找那体己的人哟——”
  我大姥娘一下子甩开儿媳妇,冷冷地说:“你闭上你那臭嘴!谁跟你说的你三兄弟和四妹妹出事了,放屁!”她讨厌闲姐儿要甚于讨厌来庆,所以无论闲姐儿说什么她都不愿听。
  我姥爷判断,事情让闲姐儿知道了全村也就没有不知道的了。果然,没过多大工夫,院子外面就聚集了许多人,村里的几个户长就走进院子,打听我舅和我小姨失踪的事。
  我姥爷无可奈何,本来已经难以支撑,现在只好做出一副稳若泰山的样子走出去,满面笑容地对众人说:“没什么事啊,大家都放心吧,正是忙的时候,大家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然后让几个户长留下商量寻找我舅和我小姨的事。
  户长是洞天村所独有的一种官职,它与后来的保长性质差不多。但最早却是我姥爷的发明。我姥爷之所以发明这种官职,完全是为了便于对村民进行管理。每个户长统管十户人家,我姥爷每年给户长的待遇是减少二成的租子,并在年底的时候组织全体村民进行优等户长评选,当选的户长奖励大洋五块,未当选的户长来年加收一成的租子,连续两年落选者,罢免户长职务。洞天村如今百分之九十的人家都是我姥爷的佃户,他的这一措施为管好村民壮大庄家的势力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户长们在我姥爷的堂屋里对我舅和我小姨失踪的情况进行了分析,大家一致认为,我舅可能还在城里,我小姨可能被土匪绑票了。统一的看法是兵分两路,一路去城里找我舅,一路去石门山一带打听我小姨的下落。
  于是吃过晚饭之后,户长们召集了一些青壮年,连夜兵分两路开始了行动。来庆也跟着去了城里。
  人走以后,我姥爷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号称半仙之体的浑道士乔言胡。“为什么不找他掐算掐算两个孩子现在何处呢?”就打发人去把乔道士叫来了。
  乔道士名言胡,四十二三岁的年纪,十五年前他在莒县天宝村给姓徐的财主做长工,竟与这财主的小老婆勾搭成奸,趁一夜深人静之际私奔到洞天村来了。那时,四门洞北门外玄武庙里的韩道士恰好作古了,这乔言胡无处栖身,就在得到我姥爷的同意后,夫妻俩不伦不类地在庙里做起了尼姑和道士。
  但是刚刚作了道士不久,乔言胡就病了,这一病就是两年没起床。那个与他私奔的女人原本在他面前娇若小猫,男人一病她竟变了一个人似的,没钱买药她就上山去采,没饭糊口她就四处讨要。这倒让村里人受了感动,说这女人倒真是有情意的,男人病成这样,说不定哪一天就蹬腿西去了,她非但没有后悔跟了他,还整天乐哈哈地为他讨饭挖药,实在是难得呀。就改了以前对她的鄙视,在她上门要饭时便格外地多给些。我姥爷知道情况后,让人送去了两斗谷子十块银元,后来还亲自上门看望了一次。
  这使得乔言胡夫妻感激万分,那女人竟跪下去给我姥爷连磕了好几个头。
  乔言胡病到最后的阶段,人几乎就没指望了,他不吃不喝有十几天,只一丝丝的气呼进呼出。女人就为他张罗后事,用从武财主家偷来的布为他做了寿衣寿鞋,连送葬的白幡都扯好了。
  但是十几天过后,乔言胡突然又好人一样了,他睁开眼气喘吁吁看着女人说:“哎哟俺娘哎,好远的路啊!”
  女人惊喜万分,抱住他好一顿痛哭。然后就问:“你上哪了?直喊路远。”
  乔言胡说:“我到四川峨眉山去了,是一位蛇仙把我请去的,她收我做了徒弟,教会了我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的本领。”
  女人说:“你甭胡说了,我不信。”
  乔言胡说:“信不信由你吧。眼下你娘家出了一桩子事,不出三个时辰就有人来叫你了,你快准备准备去吧。”
  女人说:“你又在胡说了不是,因为我跟你私奔,我娘家都不认我了,就是有事能来叫我?我不信。”
  乔言胡说:“肯定来叫你,因为你爷要死了,临死之前他想见见你,你说能不来叫你吗?”
  女人仍是将信将疑。
  但是到了下晌,她娘家果然来人了,说她老父已经上了灵床,非想见见女儿,他们是来请她的。
  女人回头看看床上的男人,一下子心服口服了。
  说来也怪,乔言胡原本大字不识几个,自此以后竟懂得了阴阳八卦那一套,凭着掐捏手指的各个关节,就能算出人的生死祸福悲欢离合。一时间他的名声被人广为传扬,就有许多人前来找他,或问前程,或求婚姻,或寻失物,或解灾祸。乔言胡再也不用让女人四处讨饭了,前来求他的人所带的钱物不仅让他夫妻二人有了饭吃,还可以每天晚上炒上俩菜对饮几盅。
  我姥爷从没找乔言胡掐算过。他的神通再大也在我姥爷的掌握之下,他脚下站着的是我姥爷的土地,我姥爷的一句话就可决定他的命运,怎么会轻易找他掐算呢。乔言胡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当叫他的人说是我姥爷请他时,他表现得极为惊讶又高兴。他女人则对他说:“庄老爷这么看得起你,你可一定得尽心尽力给他掐算好啊。”
  乔言胡坐下来,喝过两杯茶后开始掐算我舅和我小姨失踪后所在的方向。他说:“少爷丢于申时,四小姐也丢于申时,看来他们是同在西南了,是让歹人暗算了呀,性命倒是没事,但主破大财。”
  我姥爷说:“他俩都在西南方向吗?”
  乔言胡说:“一点没差。只要你们说的时辰对,人肯定在西南。”
  我姥爷说:“要是叫土匪给绑票了的话,那可真就破大财了。”
  乔言胡说:“恐怕是。我再掐算掐算,看有没有贵人相助。”说完低下头又掐起了指头。半天,显出惊喜之色,说,“好,好啊!有贵人相助,有贵人相助啊。只是这个贵人身处何方没有找出来,不过天意注定有贵人,不知何处也自来啊。”
  乔言胡告辞而去,我姥爷亲自把他送出大门口。乔言胡几次回身恭手请我姥爷留步,我姥爷停下步子请他走,乔言胡却又站下了,他低声说:
  “今晚亥时您一定注意,有动静。”
  我姥爷略一吃惊:“有动静?”
  乔言胡说:“我掐算着有人送东西来。”
  我姥爷说:“好,我一定注意!”
  这一晚,我姥爷和我大姥娘没有睡觉,他们等待着亥时的到来。但是亥时的到来对他们来说实在太漫长了,他们喝着茶,感觉今晚比平时任何一个晚上都难熬。就开始议论着我舅和我小姨平日里的许多事情,说着他俩如果真是叫土匪绑票了的话,估计会要多少钱,还说到了我小姨的婆家,说改改被绑票的事如果传到他们的耳朵里,这桩亲事怕是要出麻烦了。
  “出麻烦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丢人啊。”我姥爷说,“只这一件事,我这大半辈子的脸面就全丢光了。”
  如此一说,一股难解的愁绪就沉沉地压向了我姥爷和我大姥娘。二人唉声叹气。
  但最终还是我大姥娘劝解我姥爷,说你也不用过于发愁,改改的婆家离咱这里那么远,一时半会儿上哪知道啊,等成亲以后知道了,咱也有话说:怎么着,谁家愿意出这样的事啊,出了这样的事俺那闺女就不是原来的闺女了?
  我姥爷说:“话是这么说,就怕改改……”
  我姥爷没有把话说完,但我大姥娘一听就明白了。实际上她也正在为此担心着,女人最重要的是贞节,如果坏了贞节,什么都完了。可她同样也不愿把话说出来,仿佛一说出来就成事实了。
  二人一时无话,屋子里静得让人紧张。
  我大姥娘要扶我姥爷到床上去躺一躺,我姥爷说:“咱就这么坐着吧,这么多年了,像这么面对面单独坐上大半夜的时候还真是没有呢。”我大姥娘点点头,心里生出了对我姥爷的几分感激。
第7章 我姥爷的惊梦和乔言胡(3)
  从生了我舅来福到现在,我大姥娘庄于氏就一直生活在对我姥爷的感激中,在她心里,我姥爷是皇上她只是一个嫔妃,哪怕是我姥爷与她行床上之事,她也觉得是一种赏赐,更不用说别的事情了。应该说这些年我姥爷与她一直过着与正常夫妻没什么两样的生活。当初她担心不与我姥爷正式成为夫妻会守活寡,但是只过了半年我姥爷就找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是他在去江苏与一个朋友做一桩买卖的时候从一个老中医口中得知的方子,他对那老中医说,我已经有八个孩子了,实在是不想要了,你有没有好的办法不让女人再生了呢?那老中医说,有是有,不过这种方子我是轻易不能授人的,这是伤害生灵的事,给人家出这种方子是要折寿的。我姥爷就把五块大洋放在了他的烟盒里,说你帮帮忙吧,为人解难也是积德呀。那老中医说,行啊,我就伤一回天理吧。于是告诉我姥爷,女人发现自己停了经以后,每天用一两益母草水煎服,连服七日即有效。方子很简单却能解决大问题,我姥爷如获至宝,回来后即与我大姥娘做了试验。头一次是提心吊胆的,但是试验的成功却让他们着实高兴了一些日子。但是我姥爷却不是那种做事随便的人,他并不经常与我大姥娘做那种事,他总是按捺着自己,直到我大姥娘心急火燎,给他频送秋波的时候,他才与她快乐一次,这就使得我大姥娘不能不对他心生感激了。
  时密河的流水声不断地传来,有丝丝微风吹拂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大姥娘在一瞬间思绪有些游离,她想的是今晚如果不是这个家里出了大事的话,那该多好啊。她去里间里拿来一件衣服给我姥爷披上,顺便以不经意的方式摸了一下他的胡子。我姥爷说:“亥时到了。”我大姥娘吓得手一哆嗦:“到了?”那一丝刚露头的温情便一下子消散殆尽了。
  两个人紧张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好一会儿,院子里“通”地一声响,紧接着狗就狂吠了起来。一时引得全村的狗都跟着狂吠。
  呆了片刻,我姥爷与我大姥娘提着灯笼去南墙下找来了一个青色布包。回屋后打开来看,那里面包的是我舅和我小姨的鞋和帽子。还有一封写给我姥爷的信。信的内容是:
  “久闻阁下家存万贯乐善好施,吾辈乃贫贱之人,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沦为草寇。而今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吾辈亦财路日窄。无奈之下,将贵公子及令千金请到山上,别无他求,只乞阁下给些赏赐,以维我等一时生计。如不为难,请将大洋一万块于本月十七日午时送至九顶莲花山之仙姑洞内,见钱后,汝之公子、千金自当毫毛无损回家与汝团聚。想汝自来不吝施舍,此次亦不会不顾儿女性命而失信也。”
  信用小楷写就,署名“贾图飞”,字体清秀而苍劲,不像粗野的土匪所为。但我姥爷看完后却顾不得去想这些,只为土匪要了一万块大洋而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么多的钱上哪弄啊?”我姥爷自言自语。
  “这不是要人命嘛,从没听说土匪绑票要过这么多的钱啊!”我大姥娘流起泪来。
  我姥爷说:“乔道士说有贵人相助,就看是不是真有贵人相助了。若有贵人相助,兴许花不了多少钱。”
  这么一说,两个人又都看到了几分希望。
  天刚蒙蒙亮,我姥爷就又派人把乔言胡请来了。
  “我想让你好好掐算掐算,看看贵人到底在何方,免得出差错。”
  乔言胡做出高深莫测状,说:“为了把这事弄个明白,夜来晚上我专程去了一趟峨眉山,请教了我那位师傅。师傅说您老人家是位大善人,上天赐给您的这位贵人能使您破小财免大灾。这位贵人叫太乙贵人,本月的癸巳日出现,方位是巽,时辰为卯。”
  我姥爷说:“你能给指个贵人出现的具体方位吗?”
  乔言胡说:“大体就在松子岭,是个砍柴的。”
  正这么说着的时候,来庆和狗儿回来了,他俩是回来报告找人情况的。但是我姥爷没等他们说什么就摆了摆手,说:“肯定没找到,算了,不用再找了,这里已经有消息了。”
  庄来庆作一副极为困倦的样子揉着眼走出庄家大院回了家。
  闲姐儿还没有起床,来庆啪啪一敲门,她就光着身子下了床。
  来庆就骂:“臭娘们你知道是我嘛?就光着身子来开门!”
  闲姐儿说:“大早晨的,不是你还能是狗啊!”
  来庆笑着说:“不是狗,是狼!”说着伸手就摸闲姐儿的热馍馍。
  闲姐儿一把将来庆推开跑回床上去了。
  闲姐说:“下三烂玩意儿,蹿了一晚上了,不困呀?还想好事!”
  来庆脱衣服上床猫一样钻进了闲姐儿的被窝,嬉皮笑脸地说:“蹿了一晚上?我傻呀!一进城我就对二仁他们说,‘你领着他们到处找找,我到县府找个熟人给查查,看看城里那些赌场啊、妓院啊什么的里面有没有。’
  然后我就跑到旅店里美美地睡觉去了。”
  闲姐儿说:“对,就得这么做!”说完一伸手把来庆揽进了怀里。
  来庆摸着媳妇的热馍馍说:“福儿这回死了才好呢,他死了,二叔和咱娘就不会对咱这么无情了,将来那些家业就都是咱的了。就怕死不了啊,乔言胡那个老王八跟二叔说有贵人相助呢,娘的,真有贵人相助,咱就白高兴了。”
  闲姐儿说:“屁贵人,到晚上我烧上三炷香念叨念叨,让老天爷把贵人赶走!”
  这么说着,一对男女便开始了美好的憧憬。他们盘算着,如果我姥爷的家产全都归了他们,他们该干些什么。闲姐儿主张给她买上几身绸缎衣裳,并找上个小丫环侍候着她,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来庆主张买个官做,并娶个年轻貌美的小妾。
  买官做闲姐儿没意见,一听要娶小妾立刻就不干了:“操你娘你娶小老婆?你敢娶小老婆,我把鸡巴给你割下来!”
  来庆也不示弱:“怎么着!成亲这么多年了你连个孩子也给我养不下,还不兴我娶个小传宗接代啊!”
  闲姐儿说:“传!传!传!传你娘那个头!我这就把你的鬼主意告诉二叔去,我看你能!”说着就穿衣服。
  来庆吓得赶紧按住了闲姐儿,低声说:“哎哟俺那老姑奶奶哟,我跟你闹嘻嘻呢,你毛什么呀?别说家产归不了咱,就是真归了咱,我能娶小老婆吗,你看看我这熊样呗,忙乎你还怪累呢,还有本事再弄一个?”
  闲姐儿这才笑了。
  这时候,我姥爷进了四门洞。他独自打开了南门的大锁,点上汽灯,进去后又把门反锁上,这才往里走去。
  汽灯是他那一年去江苏时花三十块大洋买来的,这种灯点的不是一般油,是外国人卖的洋油,洋油沂水城里现在是有了,头些年却只有济南、南京这样的大城市才能买得到。那一年他从南京城里买来了一大桶,专留着自己进洞时用。已经十几年了,一桶油用了不过一半。汽灯在洞里能照出洞壁上的花纹,它的特别和气派在刚买来的时候曾引起了方圆几十里的震动,很多人纷纷前来参观,有人便要出比原价高出几十倍的天价把它买走。当然那只是一种哄抬,并没人真心想把它买走。但是不管怎么说,洞天村的人是把它视为货真价实的宝贝了。而我姥爷,则把它看作是身份的象征,高贵的显示,他每每提上它,就有种至高无上的感觉。
  我姥爷提着灯伴着流水声在洞道里走了几百步,就到了宽阔的可以站下几百人的洞宾堂,这座天下奇洞的绝妙景观大多集中在这里,往上看,洞顶呈拱形扣过来,如同一口巨大的缸倒悬着。往下看,在碧水之中有一只巨大的石龟正翘首南望,在龟的身后,是一座形态酷似莲花的高台,人称莲花台。据说,当年吕洞宾将四兽压于时密山下后又去周游天下了,多年以后回来,想起山下的四兽,便过来看了看,结果发现四兽已无踪影,却有了一个东西南北四道门的巨大山洞。走进洞来,发现里面景观奇丽仙气袅袅,一时大为高兴,便决定留下来精心修炼以求修得正果。这莲花台便是传说中吕洞宾修炼的地方。依据是莲花台的后壁前有一尊天然钟乳形成的吕洞宾像。
  “也许这尊像就是吕洞宾修炼时留下的影子也未可知。”
  我姥爷时常这样想。
  既是吕洞宾修炼的地方,肯定会留下许多看不见的仙气的,所以我姥爷才时常进来在莲花台上坐一坐,并向洞宾像叩拜一番,他这不是为了成为仙人,而是为了求得一种心理上的踏实。
  我姥爷向洞宾像拜了几拜后,在莲花台上坐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已与整个俗世隔绝了,他开始用心去寻找解脱心身痛苦的沉静。这许多年来,他每遇烦恼便会来到这里,他感觉只要坐到莲花台上找一找那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沉静,一切就会好的。但是多年以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力交瘁过。他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进入全空的境界,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怎么也空不了,反倒有两行清泪从他的两颊流下来了。
  我姥爷出了四门洞刚走不远,二仁跑来了,兴奋异常地说:“老爷老爷,大马回来了,大马回来了。”
第8章 老马——米子——我姥爷(1)
  大马的父亲老马十九岁来到庄家,他的憨厚和勤劳深得我老姥爷的喜欢,所以老爷子在临死的时候对我大姥爷说,老马这人难得呀,就让他跟着你吧。
  老马从内心里不愿跟着我大姥爷庄唯仁,他看透了庄唯仁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但是老爷子说了,他又不好违背,就给庄唯仁做了放牛的。
  一连干了两年,老马希望庄唯仁把一直没有与他结算的工钱结算了,他好回老家看看自己的母亲并找上一房媳妇,但是庄唯仁却一拖再拖,直到全部家业被他糟蹋光了,也没给老马一文钱半斗米。老马很痛心,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太老实,老实的连句话也不会说。
  后来,庄唯仁已经连自己吃饭都成了问题,不可能再雇长工了,于是就对老马说,你走吧,看谁家好到谁家去吧,我是养不起你了,一顿吃那么多饭。
  老马想要工钱,却是张了半天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大姥娘感觉对不起老马,但是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她也无可奈何,就把自己的一些衣裳包了一包袱拿给老马,流着泪说,老马,我们家对你是伤了天理了,我一个女人家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就这几件衣裳还能穿,你不嫌孬就拿上回家吧,将来有了媳妇给媳妇穿。
  老马没接我大姥娘的衣服,他跑进洞宾祠内往洞宾像前一跪,就放声大哭起来了。他的哭声招来了许多人,也招来了我姥爷庄唯义。我姥爷把老马拉起来,又把装了五十块现大洋的布袋子放在了他的手里。老马看看我姥爷,愣了一会儿,就又跪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我姥爷把老马请到了家里,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摆上了一桌酒席。他硬让老马坐在了上席,他坐在了下席。举起杯来酒没喝泪先“刷”地流下来了。“老马,”我姥爷不无痛心地说,“我们庄家对不起你啊。你来庄家八九年了,吃了苦也受了累,到头来连个媳妇也没混上,我大哥把家业踢蹬成这样又赖着不给你工钱了,我们对你有愧啊!”
  老马不知说什么好,只嗫嚅着:“哪能这说呢,哪能这说呢。”然后就把我姥爷给他的钱又推给了我姥爷,憨憨地说,“二掌柜,给大掌柜干的活就算我帮他的忙吧,你别替他给我钱了,你要不嫌我笨,就留下我给你当个帮手,我回去也没出路呢。”
  我姥爷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就说,你愿意留下我是求之不得呀,不过钱你还是得收下,这不是替我大哥给你的工钱,这是送给你回家孝敬老母亲的。
  老马怀着对我姥爷的无限感激,带上我姥爷给他的五十块大洋和一推车谷子秫秫,回老家去看他母亲去了。临走的时候,我姥爷对他说,回去后一定得找上个媳妇再回来呀,我给你收拾出两间房子来等着。老马憨憨地笑着说,上哪找啊,还是二掌柜的给操心吧,咱也不要好的,说个回头(寡妇)就行。我姥爷就哈哈笑了,说:“中,我给你找!”
  老马走了以后,我姥爷很快安排人把两间破旧的房子收拾出来,然后让木匠做了几件家具一张床放进去,然后又托媒人给老马找了个带孩子的寡妇。
  那寡妇名叫米子,从小没了爷娘,十七岁嫁了一个铁匠,生下一个虎羔子样的儿子,那铁匠竟害心口疼死了。因为死得太快,米子怀疑有神鬼拨弄,就找了个神汉子给掐算,没想到那神汉子说,哪有什么神鬼拨弄啊,是你命里克夫呢,一连克仨才能安稳。要想不克呢,除非找个没有阳物的男人,没有阳物他就没法与你同房,不能同房,虽是夫妻不是夫妻,也就克不着他了。米子惊得半天没有醒过神来,后来就想,既然自己是这样的命,那就别再害人了,真遇上没阳物的男人就嫁了,不图别的,就图他养活我们这孤儿寡母吧。但是媒人把她说给老马的时候,她一听是到洞天村的庄家去,竟忙不迭地答应了。因为她知道我姥爷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嫁了这样人家的长工,以后就是真得再做了寡妇也会不愁吃穿的。但她没有想到,她的这一私心很快就膨胀了,她爱上了我姥爷。
  米子爱上我姥爷是从第一次见到我姥爷就开始的。那一天媒人把她领到我姥爷面前让我姥爷过目,她看到我姥爷有着一副高大的身材英俊的脸,笑起来又是那样的平和,心就腾地一跳,想,自己这一辈子要是能嫁他,就是过上两天死了也心甘。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也更坚定了嫁给老马的决心,因为她知道嫁给我姥爷是不现实的,但是嫁了老马却能天天见到我姥爷,那对她来说该是感情上的莫大安慰。
  其实米子不知道,我姥爷第一眼看到她也动心了。她身材秀长齿白唇红,一举一动都透出女人的温柔和贤淑。我姥爷就暗暗吃了一惊,心说,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怎么愿意跟着老马呢?一种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竟产生了退掉这门亲事让她另择如意人家的念头。不过这念头只是瞬间一闪,最终他还是觉得让她嫁给老马好,嫁给老马,自己起码可以天天看到。
  老马回家待了一个多月才回来。他娘在他回去之前就病入膏肓了,只盼着他回家见上一面好西去,结果他到家的第二天老太太就去了。老太太临死之前拉着儿子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她说儿啊,你一定得给娘找上个儿媳妇啊,要不然娘就是死了也不瞑目啊。老马眼看着娘不知怎么回答好,憋了半天他说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谎话,他说娘啊,我有了,是庄先生给找的,因为没有成亲,这回回来就没领回来。老太太一听立刻满意地笑着把眼闭上了。
  但是老马没有想到,当他回到庄家的时候,一个俊秀的女人和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早就等着他了。他像做梦一样在我姥爷的安排下与米子成了亲。当他局促不安地把米子搂在怀里的时候,他想,我该怎样报答二掌柜的对我的恩情呢?就把这一辈子交给二掌柜的吧。二掌柜的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就是为二掌柜的去死也愿意。他告诉米子,从明天开始,你就去二掌柜家干活,给他家洗衣做饭打扫庭院有什么活干什么活,一分钱工钱咱也不要。
  但是这一晚,老马却没有和米子成就夫妻之事,因为他的阳物太小,小的只有桑葚那么大,无论怎样努力也放不进米子的福地里去。
  “这就是没有阳物的男人吧。”米子想。她在多少有些失落的同时,也有些庆幸,一是庆幸以后不用担心克夫的事了,二是庆幸这样可以专心等着给我姥爷了。
  第二天一早,老马与米子去给我老姥娘和我姥爷还有我姥娘磕头。当下就表示了让米子在庄家无偿服务的想法。
  我姥爷说:“干活倒是行,家里也正缺人手,但不能白干。”就决定像雇老马一样雇米子侍候我老姥娘。
  米子带来的那个儿子,我姥爷给他起名马长忠,乳名叫大马。这孩子来到庄家的这一年就六岁了,所以我姥爷让他进了洞天寺里的村学堂。
  老马和米子都感激不尽,从此成了我姥爷最忠诚不过的奴才,他们永远都觉得欠我姥爷的,永远也觉得报答不完。
  第二年的夏天,老马让土匪杀了。
  老马在庄家的工作是放羊。夏收一过,羊群就被赶到时密山的北面去了,那里有我姥爷的二十多亩地,也是我老姥爷分给我姥爷的唯一比较好一点的地。几百只羊在这些地里卧上三两天,再种玉米就不用施肥了。由于羊群要在地里过夜,我姥爷安排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与老马共同在那里守护。头两天平安无事,几个本来提心吊胆的小伙子就说起了狂话:
  怎么不来土匪呀,来土匪了咱好试试拳脚呀。这一晚果然就来土匪了。土匪不多,只有八九个人,但是他们把刀片子一亮,那几个说狂话的小伙子就吓得抱头鼠窜了。只有老马拿起大刀横在了土匪面前,“你们谁也别想动一根羊毛!”他喊道,眼珠子瞪得铜铃似的。结果老马就让土匪杀了。
第9章 老马——米子——我姥爷(2)
  土匪们砍掉了老马的两只胳膊,割掉了他的头,又把他的肠子掏出来挂到一棵树上去了。当我姥爷领人赶到现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那时正好刮东风,老马的肠子就在风中飘啊飘的,像撕烂的旗子。但是,羊却一只也没有丢,因为在老马与土匪搏斗的时候,羊群冲破用苇席围成的羊圈全都跑走了,当我姥爷为老马盖上一块白布把他往村里抬的时候,羊群又奇迹般地回来了。
  羊没损失,我姥爷并不高兴。那悠悠飘动的肠子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记忆里,蛇一样缠得他难受。他守着老马的棺材悲痛欲绝,那一份真情让全村的人无不动容。
  我姥爷决定好好把大马抚养成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老马。
  我姥爷希望大马好好上学,大马却对读书毫无兴趣。
  道吉和尚念:“人之初,性本善。”
  一群的学生都跟着念:“人之初,性本善。”
  大马却念:“和尚的头,乌龟的蛋。”
  道吉把大马的手抓过去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问道:“刚才你念的什么?你有本事再念一遍!”
  大马把个筐似的脑袋一摇,仍然说:“和尚的头,乌龟的蛋!”
  道吉抓起大马的另一只手又是一顿板子,再问:“你念的什么?”
  大马还是念:“和尚的头,乌龟的蛋!”
  道吉无计可施,只得把大马交给了我姥爷。
  我姥爷又把大马交给了米子。
  “老马家的,你得好好管教管教这孩子呀!”我姥爷说。
  寡妇女人拾起磨棍就打儿子。大马却说:“娘,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会!”说完抓起一块石头就打头,结果头上出了窟窿,哗哗地往外流血。
  米子吓得抱住儿子放声大哭。
  我姥爷无奈地摇摇头,说:“罢了罢了,他不愿念书就先不念吧,岁数还小,再过个三两年,兴许就知道学问的重要了。”
  但是大马到了十岁上,最感兴趣的事不是读书,而是习武。
  这一年的秋天,从临朐来了个打把式卖艺的,就在洞宾祠的前面摆开了场子,耍拳脚、砸砖头、吞刀子。
  大马抱着个膀子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待要收场了,他跑过去扑通给人家跪下了,说:“师傅,收我当个徒弟吧!”
  卖艺人见眼前是个孩子,便哄他:“收你做徒弟倒是行,只是得你爷娘同意,还得请我喝酒。”
  大马就跑回了家,非让他娘请卖艺人喝酒不可,寡妇当然不会同意,却又无可奈何,就找了我姥爷。
  我姥爷说:“不管学什么,只要他愿意学就行,就遂了他的愿吧。”
  这样,我姥爷把卖艺人请到家中,上等酒席招待完毕,又拿出许多钱来,说:“你既是愿意收这个孩子为徒,我们就放心地把他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他教出个人样来,再完完整整地把他送回来。这是几块钱,你收下。”
  卖艺人说:“我虽卖艺为生,却视金银如粪土。钱我不要,孩子我领着。看在先生为人仗义的份上我会尽心教他,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能不能吃得下苦,还得练着看……”
  大马就这么跟上卖艺人走了。
  家里就剩下了寡妇女人米子。
  这时候,我姥娘庄郑氏早已死去好几年,我老姥娘也于头年冬天没有了,庄家的女主人是我大姥娘庄于氏。
  庄于氏很是喜欢米子,就对我姥爷说:“让大马娘搬过来住吧,省得她自己住在一个院里冷清。”
  我姥爷最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就安排人把米子搬过来,让她与我大姥娘同住在了后院。
  搬家这一天米子热泪盈眶,她对我姥爷说:“我们一家蒙您的恩情这么多,将来就得大马报答您了,要是他敢不报答,要是做了对不起您的事,我就跳到双龙潭里把自己淹死!”
  她这话真是发自内心的,却不会想到,多少年后,她真的因为儿子做了对不起我姥爷的事,而葬身在了双龙潭内。
  米子搬进庄家大院这一天恰是我姥爷的生日,庄家大摆了酒宴,兴奋之下我大姥娘醉了,我姥爷也醉了,只有米子没醉,米子其实是喝了不少酒的,但是她却没醉,这连她自己都惊讶了自己的酒量。
  正是深秋之季,黄叶四处飘落,夜里寒气袭人。
  米子与我大姥娘同睡一张床上,半夜里我大姥娘摇晃着身子起来排尿,一阵哗哗声过后就喊已经睡熟的米子:“你起来,去看看老爷怎么样了,他喝大了,我怕他口干嘴渴。”
  米子没想到我大姥娘会把这种体贴我姥爷的事交给她去做,当下答应一声,就飞快地穿上衣服跑去了。
  我姥爷的屋里亮着灯,门虚掩着。女人推门进去,看到满床上都是污秽。我姥爷却光溜溜地在床下躺着。她先是看到了我姥爷那一挂黑不溜秋的东西,心忽地一跳,脸就热得烫手了。但是因为我姥爷正睡着,她也就毫无顾忌地把我姥爷那挂东西欣赏了好几眼。尔后她去扶我姥爷,扶不起,就摇,半天工夫把人摇醒过来,我姥爷却哭了,声很小,嘴里喊着:
  “改改她娘,改改她娘,你一撒手说走就走了,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苦情啊!”米子就可怜地也哭了,心说,这寡男的日子看来不比寡妇的日子好过呀,他怎就不再娶一个呢。
  想着的同时收拾了床铺,把我姥爷扶起来用湿手巾给他擦了擦身上的脏物,让他到床上躺下,接着给他倒了茶来,说:“老爷,你想太太了呀?”
  我姥爷好像没有感觉到自己刚才是光着身子被这女人摆弄的,毫不尴尬地接了茶喝几口,说:“唉,一起过了十几年的夫妻,哪能不想啊!让你笑话了。”
  女人说着“这有什么笑话的”,眼里就又“哗”地流下两行泪来。一时竟想,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我,若是有的话,我就替了太太,这是多么好的人呀,就是不能与他成为夫妻,只与他做个相好的也行啊。
  这时,我姥爷把茶碗递过来,女人去接,就哆嗦着一双手把我姥爷的手拉住了,声音哽咽着说:“老爷,我们一家三口都亏了你,大恩大德这辈子也报不清。你这么苦清着自己,又不愿再娶上一房,我,我,我该怎着好啊……你要不嫌我长得没个人样,叫我怎么侍候你,我就怎么侍候你,就是别再苦着自己了……”说完,竟哭倒在我姥爷的怀里了。
  压抑了好久的爱情就这么爆发了。
  最初,我姥爷轻轻地往外推着米子,推不开,就任由她在怀里哭去了。并用手抚摸着她的黑发。
  这使女人越发的有胆了,竟然起身关了门,脱光衣服上了床,说:“老爷,我不求替了太太,只求让老爷少一点苦情……”
  这时的米子是想起自己克夫的事了,但是她想,自己与老爷不是夫妻,就是有了那事也不会克了他的。所以她就迫切地想把自己给我姥爷。
  我姥爷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揉摸起米子的一对奶子了,却又突然之间拍着自己的头说:“我成什么人了?我成什么人了?”
  女人的身体里已经激情奔涌,她说:“你什么人也不是?你是好人!天底下少有的好人。”说完就拿起我姥爷的手又按到了她的奶子上。
  似乎是被逼无奈,我姥爷哀叹一声,就把头插进女人的怀里,噙住她的奶头吮咂开了……
  事情完毕之后,我姥爷好像才从醉态中醒来。他看看身边一丝不挂的女人,眼前出现了老马那挂在树上的肠子。他抽着自己嘴巴:“我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了!我竟把老马的媳妇占了。”
  米子紧紧地抱住了我姥爷的手,她不让他打,她说:“要说不是人是我不是人,是我愿意给你的呀。可老马和我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他没长那个东西,从没和我有过夫妻情分。如果他不死的话,就害了我一辈子。咱这样做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呀?况且他活着的时候总是说要报答老爷的恩情,我这也是替他报恩呀,他如果在阴间里有知,一定会高兴的。”
  我姥爷惊讶着老马怎么会没有阳物,他看着米子,好一会儿,就又把她抱住亲起来了。
  这个时候,我大姥娘就在窗外站着,她双腿发抖浑身打战,整个人靠在墙上也没有立住,就泥一样瘫下去了。她在醉态下以主人的姿态指使了米子,米子一走她就后悔了,但她相信就这一次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就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她一觉醒来的时候,米子竟然还没有回来。她一个激灵从床上赶紧爬起来,赶到前院的窗下时米子和我姥爷已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她听到了他们说的话,她知道一切都晚了。
  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我大姥娘就有了“嘎”的毛病,而且吃了多少药也没有治好。
第10章 大马和靠儿(1)
  院子里的枣树底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五尺多高膀大腰圆,黑红的脸上长着猪鬃般的络腮胡子。女的身材秀长,腰如细柳,面似桃花,眉里眼里透出让男人一看就心动的灵秀。
  我姥爷一进院子就认出那男的是大马了,但他没有惊呼,他是个有身份的人,遇事总是要保持稳重的。
  二仁在我姥爷身后高声道:“大马,老爷来了!”
  大马紧走几步拉住了我姥爷的手,兴奋地说:“老爷,我回来了。你还认得我吧?”
  大马应该跪下去给我姥爷磕头,但是他没有,这让我姥爷心里颇为不快。但我姥爷还是很快原谅了大马,怎么说他也还是个孩子吗,又是在江湖上跑了这么多年的,他懂得什么礼数呢。所以我姥爷沉着却又不失喜悦地看着大马说:“怎么不认的?你除了多了一脸络腮胡子,模样跟小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嘛。”
  大马喊过了跟他一起回来的那个女子,介绍说是他的媳妇靠儿。并告诉我姥爷,靠儿是他师傅的女儿,三年前他师母死了,师傅就领着他和靠儿一起出去卖艺,今年三月里师傅又死了,临死前就把靠儿许配给他做了媳妇。这样介绍完了,就让靠儿拜见我姥爷。
  靠儿就要跪下给我姥爷磕头。我姥爷心里一动,笑着说,免了吧免了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没那么多礼数。
  我大姥娘在一旁说:“孩子头一回进门,拜拜长辈也是应该的,进屋吧,进了屋板板正正地拜。”
  说着大家进了屋,我姥爷和我大姥娘都坐在了正面的太师椅上,二仁很快拿过两个垫子放在屋当中,大马和靠儿就跪在垫子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让我姥爷非常满意,他笑着说:“大马出去这么多年,比小时候懂事多了。好了,快坐下歇歇吧。”
  我大姥娘则拿出两块大洋赏给了靠儿。
  大家坐下来喝茶的工夫,二仁和狗儿领着一顶轿子去桃棵子我二姨家接大马的娘米子去了。
  我二姨一个月前做了月子,大马娘在给孩子过满月的时候便在那里住下了。她不知道我舅和我小姨被绑票的事,更不知道大马今天回来了。
  二仁和狗儿走后,我姥爷摆宴为大马接风,村里的几个户长和洞天寺里的慧庆大师、道吉和尚都被请来了,整个庄家大院里一时热闹非凡。
  厨房里有村里的两个厨师做菜,我大姥娘也就闲下来了。她要请上几个女陪客在后院里为靠儿摆酒,靠儿硬是拉扯着没让。我大姥娘就说:“那我领你去看看咱这里的四门洞吧,那可是天下有名呢。”就拿了钥匙提了那盏汽灯,与靠儿说着家常话,到四门洞里去了。
  靠儿从没见过如此宽阔神奇的山洞,所以一进洞口看到几具漂亮的钟乳,就惊讶地叫起来了:“哎呀,这里这么好啊。”
  我大姥娘说:“还没到里面呢,里面那才叫好呢。”
  于是,我大姥娘给靠儿讲着四门洞的由来,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她对这个洞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这不仅因为她在这个村里已经住罢了二十多年,还因为她曾和我姥爷在这个洞里有过许多翻云覆雨的故事。
  你看这人像什么?我大姥娘指着洞壁上的一具钟乳石说,像不像老姆奶奶?她下边像不像两个小女童跪在那里?你看这像什么?我大姥娘把灯举得高高的对着一具更大的钟乳石说,像不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靠儿细细地看去,脸就呼地红了,那具钟乳极像光裸着的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男的用力咬着女人的肩,女人仰着头,一副陶醉万分的样子。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和大马在一起的时候,大马好用蛮力,让她在有些承受不住的同时,又有种腾云驾雾的快感。这山洞里怎么就生出了这东西呢?靠儿大惑不解。
  我大姥娘领着靠儿来到洞宾堂。给她讲吕洞宾在此修炼的故事,也给她讲洞宾戏牡丹的故事。
  “人都说凡心不死修不成仙,”我大姥娘说,“洞宾老爷当年可是一肚子凡心呢,后来也成仙了。他在没来四门洞之前,去苏州城里游玩了一回,就与万全药店里的一个姑娘好上了。那姑娘长得十分标致,洞宾老爷一见就动了心,百般调戏之后,与那个叫牡丹的姑娘不顾礼法做成了好事。那时候洞宾老爷已是半仙之体了,牡丹姑娘也就沾了他的仙气,后来洞宾老爷离开苏州回了山东,她再也没有心思在家卖药了,就辞别了爷娘到山东来找心上人。这一找就找到了四门洞,非要和洞宾老爷成为百年夫妻不可。洞宾老爷说那哪行啊,我还得修炼呢,这样吧,你到对面的九顶莲花山去,那里也有一个洞,你在那里也学着修炼,闲空里就来找我。牡丹是不愿意走啊,可是洞宾老爷说了她不敢不听,就老老实实去了九顶莲花山。九顶莲花山离咱这儿不远,也就十几里的路程,那个洞现在也还有,叫仙姑洞。这是因为牡丹在那里修炼后,也成了仙,人们才这么叫的。牡丹在仙姑洞里是待不住的,就三天两头跑来找洞宾老爷,你看看莲花台旁边这个地方,是不是像有人坐过的一个坑,这就是当年牡丹来找洞宾老爷常坐的地方。洞宾老爷坐在那边修炼,没时间理会她,她就坐在这里等,一等就是大半天。咱们女人啊,就是这么痴情。”我大姥娘不无动情地说。
  靠儿又想到了自己和大马,爷娘都死后,她天天跟着大马,大马练功没工夫理她,她就在一边等,大马练多久,她就等多久。这是不是也叫痴情呢?靠儿一时满怀温情了。
  我大姥娘又领靠儿过了莲花台,进了一个入口处窄得只能弯腰走,进去后就十分宽阔的一个小洞,一进去,靠儿就觉得里面比大洞内凉爽了许多,且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仙气在洞顶萦绕着。“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大姥娘有些幽幽地说,“这是洞宾老爷和牡丹仙姑亲热的地方。你看,这是一盘炕,高兴的时候,他们俩就在这盘炕上亲热。”
  我大姥娘不再往下说了,她感觉胸口发闷,心跳加快。她是触景生情了。在这个神仙幽会的地方,她和我姥爷有过无数次幽会,这里冬天暖和得可以不穿棉衣,夏天凉爽得可以铺盖棉被,我姥爷对她说:“在这里行床上的事倒真有神仙的感觉呢。”她对我姥爷说:“往后这地方就是咱俩的,谁也不能再来这里了。”我姥爷给她点头,但是没过多久,我姥爷就和米子也在这里做了那件事,而且以后也不断地来这里。最初她虽然知道我姥爷和米子有了那种关系,但却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后来,有一次她在时密山上的松林子里采蘑菇时,看到我姥爷与米子从西洞门进了洞,就明白他们是到这里行那件好事了。她很伤心,这是咱们俩的宝地呀,你与米子相好也没关系,你怎么可以把她领到我们的宝地来呢,你是把她这个奴才与我同等看待了。她这样想着,感觉伤心透了。于是她又“嘎”地嗳了一声。
  靠儿说:“你怎么这么嘎气啊,谁让你生气了吧?”
  我大姥娘就笑着说:“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哪是谁让生气了呀。”接着又给靠儿讲洞内的故事。
  “这个小洞的里边还有一个小洞呢,”我大姥娘长舒了一口气说,“传说是牡丹仙姑放孩子的地方。洞宾老爷和牡丹好了几年后就有了一个男孩,牡丹有心抱回九顶莲花山去养着,又怕人家看到了耻笑,就放在里面这个小洞里藏着。其实这个孩子是王母娘娘赐给洞宾老爷的一股仙气,他在这里修炼了几十年,最后就差一股仙气成不了仙,这个孩子就化作一股仙气进入了他的口中,从此,他才修成了正果,被列到八仙里边去了。”
  说到这里,我大姥娘也想起了这些年他与我姥爷有过的一些孩子,那些孩子都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人世,他们只长了个肉蛋蛋就被她喝下去的益母草水打下来了。如果那些孩子都生下来的话,不知道庄家要比现在热闹多少呢。如此一想,她就又一次黯然神伤了。
  出了洞宾和牡丹幽会的小洞走下莲花台,我大姥娘领着靠儿去了东门,那里的洞顶上,有好多个可以借助外面的光线看得清清楚楚的天锅。
第11章 大马和靠儿(2)
  我大姥娘说,你知道这些天锅是怎么来的吗?是牡丹仙姑搬上去的呢。传说有一次牡丹仙姑和洞宾老爷吵了嘴,洞宾老爷一气之下就把牡丹赶走了。牡丹仙姑回到九顶莲花山难过了好些日子,本想回苏州城去再也不见洞宾老爷了,可是几天过去消了气,她就又想洞宾老爷想得不行了,于是就死皮赖脸地又来找洞宾老爷,说,都是我不好,我让你生气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了我吧。洞宾老爷这时候其实也不生气了,但是一看牡丹服了,他就有心难为难为她,便说,你想与我重修旧好也不难,你得用七十二口倒扣的锅给我做七十二样我爱吃的饭菜,不然,我就永远不与你好了。他以为这一下是把牡丹难住了,哪知道牡丹这时候也修炼出一些道业了,就施展法术叫这洞顶上有了七十二口锅,做了七十二样洞宾老爷爱吃的饭菜。从此两个人就又好了。而这些锅却永远地留了下来,后来,人们就给这些锅起名叫了天锅。
  应该说,每讲一个这样的故事我大姥娘都会想到自己和我姥爷,这时候她想到的是这些年来她也曾与我姥爷闹过矛盾,尤其是她发现了我姥爷和米子的关系后,二人的感情便总是波折不断。但是每一次闹了矛盾,总是她给我姥爷赔不是。她从来不敢僵持下去,因为她知道,如果僵持久了,只会对米子有利。
  我大姥娘领着靠儿观赏的最后一个景观是浴仙池。洞内的景观实在是多得看不过来,她也只能让靠儿挑重要的看一看。浴仙池在北洞,据说是牡丹和洞宾洗澡的地方。那里的洞壁上有一首元真和尚题写的诗:
  玉臂双交池水欢,微波撞壁似抚弦。
  三春洞外无颜色,紫霞轻贯醉密山。
  我大姥娘当然是不懂诗的,但是她和我姥爷在这个池中也曾无数次地洗浴过,她能想象得出诗中所描写的那一份情景。而靠儿是识得几个字的,她提起汽灯看了看,在似懂非懂中只觉得两腮发热,竟有一股春情在胸中荡漾起来了。
  我大姥娘和靠儿回到家时,宴席已近尾声。
  大马正在院子里给我姥爷他们表演他的本事。那是道吉和尚提出来的,他说:“大马在外学艺这么多年,肯定身怀绝技了,就让他给大家演示演示,咱们开开眼吧!”
  我姥爷看着大马,微笑不语。
  大马说:“行!”然后端起一盅酒倒进了嘴里,紧紧腰带就出了屋子,先看定了枣树下的一条石凳子,走上前去一运气咔地就是一掌,石凳当即断成了两截。
  众人在门口看着,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大马没有听到叫好声,心里颇为不快,但却再次紧紧腰带来到了屋檐下,脚尖点地,手搭檐草,一个燕子腾空就上了屋顶。紧接着一猫腰,眨眼之间从正房上了西厢房,又从西厢房上了南屋,再是东厢房,然后棉花团般落到地上,脸不变色气不喘。
  众人一时回过神来,立刻哗哗地鼓掌,齐喊:“好!好!好哇!”
  从昨天到现在,我姥爷的心情本来是很糟的,尽管初见大马时脸上露着笑,那只是强作的笑。但是现在看到大马有如此高强的功夫,他却发自内心地笑了。他走上前去拍着大马的肩说:“不错,不错,十年工夫没白费啊!”
  回到屋里重新落座,我姥爷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在村子里成立一个村安会,由大马任会长,组织全村的青年习练武艺,这样这个村的安全有了保障,庄家的基业也免遭歹人算计了。于是就把想法说了,当然,他不会说出成立这样一个组织是为了保全庄家的基业,他说是为了强壮村民的身体,保卫全村老小的安全。
  大家没有想到我姥爷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是对大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一时谁也不作思量,齐举双手表示了赞成。于是就在酒桌上商定了一个“村安会”组织纲领:
  一、本会乃是为洞天村村民安全而设,无其他任何意图。
  二、本会之会员只限本村青壮年加入,外村人免入。
  三、所有会员白天正常劳作,夜间在指定地点习学武术。
  四、习武期间会员要刻苦用功,不得偷奸耍滑,不得擅自离队。
  五、有违会规者,会长有权对其体罚或开除出会。
  六、会员要义勇至上,如遇歹人来犯,要不惜牺牲性命抵抗之。
  七、全体会员要精诚团结,不得打架斗殴,不得造谣生事。
  八、除会长外,本会会员只尽义务,不取酬劳。
  这是初步草拟的一个初稿,我姥爷说,好好思量一番后再作修改和补充。
  大马的娘回来了。
  小轿子直接抬进了院子,大马娘一身的青缎子裤褂从轿子里钻出来,声音哽咽着喊:“是俺儿回来了吗,是俺那儿回来了吗?”大马和靠儿迎出来,米子却只看到了儿子,她上前抱住大马,放声哭起来了。这些年她想儿盼儿已经不知流了多少泪,现在儿子终于回来了,她是悲喜交加啊。
  庄于氏把靠儿推到了米子跟前,说:“行了,儿子回来了是好事,别掉一些眼泪了,快认认儿媳吧。”
  靠儿赶紧跪下给婆婆磕头,说:“娘,儿媳给您叩头了。”
  大马娘赶紧把靠儿拉起来,细细端详着,说:“怪不得二仁一去就高兴地跟我说大马给我领回个好儿媳妇来,还真是呢。啧啧啧,你看看这模样多让人疼啊。俺这傻大黑粗的儿子怎么这么福气哟。”
  靠儿脸一红,说:“娘,人家哪有自己夸自己的呀!”
  庄于氏就走近了一步,说:“死老婆子,别说大马福气,你也福气,我也福气呢。咱靠儿一来我就喜得不得了,正想你回来了商量商量,让她给我做干闺女呢。”
  米子说:“那好啊,俺可巴不得呢。”
  这时候,闲姐儿来了。人没进门声先到:“听说俺大马兄弟领回个天仙样的媳妇来,我看看,我看看。”人进来了,就上前拉住靠儿,道,“哟哟哟,哟哟哟,还真是怪俊巴来,这下可好,叫你这么一比,俺这样的就得扔到粪堆里去了……”
  靠儿被弄得满脸通红,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庄于氏坐在那儿很是反感,若平时,她早就喊闲姐儿住口了,但今天靠儿新来,她还是给闲姐儿留了点面子。只说:“咱们都到西厢房里坐下吧,当婆婆的也回来了,一家人也团聚了,咱们得喝个喜庆酒啊。”
  女人们又去摆酒席,我姥爷便和大马他们坐在枣树下喝茶。想到大马和靠儿得有个住的地方,就告诉二仁和狗儿,吃过饭后领几个人把后院的西厢房收拾出来,把给改改准备的家具安放进去,让小夫妻有个好的安身之处。
  大马说:“有个住的地方就行,安什么家具啊。”
  我姥爷说:“你和靠儿成亲了,没几样像样的家具哪行啊!”
  这时候,来庆来了:“叔,是大马回来了么?”
  大马起了身,说:“来庆,是我回来了,你怎么才过来看我呀!”
  来庆上前拉住大马的手,说:“我才知道你回来了呀。小时候你老欺负我,现在长大了不能再欺负我了吧?”
  大马说:“那看你老实不老实了,要是不老实,我掐着你那脖子就把你扔到沂水城去!”
  来庆说:“那是,那是,你会武艺呀。”
  我姥爷原本一见来庆脸色就阴沉,这一会儿却忍不住笑了。
  于是大马和来庆也都笑了起来。
  笑过了,来庆忽然说了我舅和我小姨被绑票的事,这事本来我姥爷不想马上告诉大马,他刚回来就让他操心这种大事于人情上说不过去,但是来庆一说,我姥爷也就不得不说了。
  大马听完了,气得直跺脚,说:“还去找什么贵人呀,我去寻到那几个土匪,几刀把他们剁了就完了!”
  我姥爷说:“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胡来,还是把那个贵人请来以后再说吧。”
  外边正这么说着,西屋里突然有人哭了起来,那是大马的娘米子在哭。她也知道我舅和我小姨被绑票的事了。
  庄家大院里的气氛又沉郁起来了。
  闲姐儿离开庄家大院就禁不住咯咯地笑。她还唱起了一般女人不敢唱的《五更小调》:
  一更里来夜难熬,思想起情郎哥睡也睡不着,睡不着来俺好难受呀嗨,倒不如背着爹娘走上一遭。来了俺来了,来得不凑巧,情郎哥早把那个门关了,俺手扶着门板不敢叫呀嗨,红绫子花鞋可倒达坏了。
  二更里来奴心惊,手扶着窗户棱俺侧耳细听,只听见我郎呼呼睡呀嗨,无计奈何俺就咳嗽了一声。咳嗽了一声,惊动了相公,他身披兰衫来到了门庭,俺手把着门框泪个盈盈,樱桃口对郎腮表表奴的情。
  三更里来心欢喜,先脱了锣裙后脱那兜肚衣,再帮郎哥解开腰带呀嗨,雪白的身子献给了情郎你。献给情郎你,献给情郎你,并不是为奴俺高攀了你,今夜晚你把这鲜花采,俺知道了情郎哥是个好样的。
  四更里来足了心,俺倒坐在牙床梳头整乌云。忽听得门外有人走呀嗨,只吓得小为奴俺走了真魂。门外是何人?你快说原因!可别传出去叫俺不算人,你闪闪挪挪俺走人,等到俺成亲以后再报报你的恩。
  五更里来明了天,拍拍我的郎你快把衣裳穿,我郎他还没睁开眼呀嗨,拿俺那裤子当做那袄来穿。慌得什么慌,忙得什么忙,你慌张张穿差了奴衣裳,让人看见成笑场,郎哥以后可怎么出去做栋梁呀嗨。
  如此地畅快还不够,她还要实施求老天爷不让贵人出现的计划。
  计划的实施是在深夜进行的。她在院子里放上一张桌子,摆上了鸡、鱼、肉三样供品,燃上香烧着纸,然后告诉老天爷,福儿曾经往敬天的供品里尿过尿,改改曾经用敬天的焚纸擦过女人最脏的地方。这种对老天爷的不尊不敬理当受到重罚,如今他们都让土匪绑架了,正好可以重罚他们,所以老天爷千万别让什么贵人出现,就让他们死在土匪手里。只要他们死在了土匪手里,我闲姐儿就对老天爷千恩万谢,就给老天爷烧三十刀上好的焚纸,送上龙袍八套,轿子六乘,美人两个,元宝七十二对。如此这般地念叨完了,闲姐儿跪下去,一招一式毫不马虎地给老天爷磕了三个头。
第12章 贾贵仁和十亩好地
  大马领着二仁和狗儿依照乔言胡指定的时辰去了松子岭,并事先商定了一个把“贵人”哄回来的绝好方案。
  走之前我大姥娘烙了十几个肉火烧让狗儿带上了。狗儿接过火烧闻了闻,很香,满嘴里就都是口水了。
  松子岭离洞天村二十余里,在群山的包围之中它如同一匹疲惫的老马在那里静卧着。岭上多松,密如牛毛,松又是产子的松,每至秋季松子落得满地都是,松子岭也就因此而得名。
  大马他们到达岭下的时候,东边的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他们在北坡的小路上坐下来先吃了几袋烟,等暮色褪尽之后,大马和二仁就按照方案所定,找个地方躲了。
  狗儿则撒一泡尿,又在石头上磕了磕鞋里的土,抠了半天脚丫子,闻闻手,臭,又在草丛上掠些露水洗了手,便到岭半腰的一条小路上等着去了。离亥时还早,他等得有些心焦,想起我大姥娘给带上的火烧,便开了包,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还剩下七八个,心想平日里二仁这个鳖球货老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大马虽然刚回来也不太待见我,这几个火烧就这么干干净净给他俩吃了真是可惜了,得给他产弄点脏点,于是呸呸呸往火烧上吐了几口吐沫,再用手抹一抹,一时觉得心里好不畅快。忽又想起了那个给他笑的女子,想起了那女子唱的那首《十二大恨》。心中便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和惆怅。“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她了。”他忧郁地想。
  大马和二仁在一丛松树的后面躲着,看不见狗儿,心也焦焦的。偏偏一群蚊子又往他们身上叮,两个人就不断地抓挠。
  大马说:“狗儿小鳖羔子行不行呵?可别弄砸了呀!”
  二仁说:“这个小私孩办事最不牢靠,老爷偏就相信他。”
  大马说:“这事不是小事,他要弄砸了我就扒了他的皮!”
  但终是不放心,就与二仁挪到了一个可以看到狗儿的地方。
  狗儿一回头发现了他们,就把火烧送了过来。大马和二仁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狗儿就暗自大笑着又回到他守候的地方去了。
  太阳渐渐从东方显出了艳丽的轮廓,红霞洒在披满露珠的松树上,像燃起了遍岭大火。鸟开始四处飞鸣了,蝉也开始欢叫了。
  亥时到了。
  岭下的小路上走来一位樵夫,身材高大,健步如公牛。
  二仁一看,着实一惊,以为死去的大哥活过来了。
  四年前,二仁的大哥到沂山上挖药时摔死了,那时,他家穷得揭不开锅,而当地的习俗偏又讲究特别多,修坟造墓打棺材自不必说,还需要停灵七天,搭棚唱戏,请和尚念经,没有三十五十的大洋拿不下来。二仁赶回家去奔丧,一路上愁眉不展,不知如何把这场丧事应付下来才好。毕竟是一奶同胞,嫂子是个傻子,父母又体弱多病,自己这当弟弟的不给他办得体面些,良心过不去不说,村里人也会说三道四的。谁料他一进村子,就听村人说家里把什么都弄好了,唱戏的念经的修坟造墓打棺材的,就连哭丧的白布也都扯来了。而且村里人还都知道是他安排人办的。皆夸他人未到事先做,真个是混得不错了,可以像有钱人家的掌柜人似的动动嘴凡事即可妥帖如意了。二仁大惑不解,不知是谁这么仁义,赶紧往家跑去,不想一进家门竟看到我姥爷在里里外外地忙活,他一下子明白了,当即泪流满面扑通一声就给我姥爷跪下磕起了头,我姥爷拉了半天才把他拉起来。原来我姥爷这些天在临朐的小关处理一桩买卖,偶然得知二仁的大哥出事后,就先一步赶过来,掏了钱替二仁把该办的事都办了。
  “眼前这个人莫非是大哥转世来报答庄老爷的吗?不然,如何跟大哥长得如此相像呢?”二仁非常激动地这样想。
  但是大马看到这个樵夫,却想起了他杀过的一个人,那个人是与师傅同村的一个无赖,师傅出外卖艺不在家,他就把师母强占了。那时候靠儿只有八岁,那个混蛋竟也起了歹心,师母苦苦地哀求才使靠儿免遭了残害,而条件是永远不把被“强占”的事告诉师傅,且要随时听从他的安排。大马随着师傅学艺到第八个年头上,师母仍然信守着承诺,即没有让师傅知道她所遭的不幸,也随时由那混蛋糟蹋。以致师傅还把那人当做朋友,每每以礼相待。但是有一天师母把事情告诉了大马,说等我死了以后你替我告诉你的师傅,让他杀了那个人。大马说还用师傅吗,我就能做!
  便于一天深夜闯进那人的家中,一刀剁下他的头,然后扛出去扔到了河里。
  恰好那一夜发大水,尸体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那家人家发现了血迹知道人是被杀了,男男女女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却怎么也不知道凶手就是曾去他们家喝过三次酒的大马。从那时起大马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什么人,他敢害你你就杀他,杀了也就杀了,人一死再也没本事把你怎么样了。
  “那么这个樵夫若是乔言胡说的贵人,他能做好事吗?如果是个骗子,我就杀了他。”大马想。
  狗儿此时也已看到樵夫,但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樵夫走到狗儿跟前停下来,关切地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怎么了这是?”
  狗儿哎哟着说:“大叔啊,我害了绞肠痧呀,你快救救我呀!”
  樵夫放了砍柴工具蹲下去,扶起了狗儿,要把狗儿背到附近村里找个先生看看。
  狗儿说:“不行啊。我这病非得吃我家里的药,要不谁也治不好,你行行好,把我送回家吧,我家有的是钱,只要你把我送回去,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当樵夫得知狗儿是洞天村庄唯义的儿子时,立刻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说:“好,我送你回家!”就背起狗儿往洞天村而去了。
  大马和二仁看得一清二楚,知道事情成了。于是先一步回洞天村向我姥爷汇报去了。
  天至正晌,狗儿让“贵人”背着回来了。二人全都汗流浃背,恰如落汤之鸡。
  我姥爷听到狗的吠叫声急忙从屋里迎出来,一见面就双手抱拳一揖到底:“哎呀,是恩人到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狗儿就从“贵人”的背上溜下来,肚子也不疼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看着“贵人”说:“大叔,这是我家老爷。”
  “贵人”一时愣了,一手解着褂扣儿一手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这是怎么回事呀?我打了一辈子雁,让雁啄到眼了?”
  我姥爷说:“恩人快到屋里坐,咱们喝口茶凉快凉快,我再跟你慢慢解释前因后果。”
  大马一边注意观察这位“贵人”,怎么看都觉得很像他杀过的那个人,暗想,不像他娘的好人,肯定不是他娘的好人。
  而二仁的心里却有久违的亲情在涌动,因为他怎么看这位贵人都像他的大哥。
  我姥爷把“贵人”让进屋,双手捧茶向“贵人”施敬。
  然后问道:“恩人尊姓大名啊?”
  “贵人”接过茶很优雅地喝了一口,说:“哪有什么尊姓大名呀,在下姓贾,小字贵仁。”
  我姥爷的心里一怔,“假贵人”,是个假贵人吗?又一想,怎么会是假贵人呢,巧合罢了。于是问:“贾先生家住哪里啊?”
  贾贵仁说:“在贵地看西北,一个叫磨峪的村子。”
  我姥爷说:“哦,知道知道,你们那里出磨,真正的白沙磨,方圆数百里只有你们村产白沙磨呢。”
  这时,乔言胡来了。
  屋里的人都起了身,我姥爷给贾贵仁介绍了乔言胡,并向乔言胡介绍了大马。然后大家这才落座。
  乔言胡说:“大马兄弟出去学艺有十年了吧?想当年你才八九岁,到我庙里去偷杏,被我那娘们抓住说了几句,你就生气了,晚上叫上几个孩子去用石头把一树的杏都打下来了,还大声喊着是你打的,你忘了没?”说完,满脸笑容看着大马。
  大马哈哈大笑,说:“没忘,没忘,你和婶子来找我娘,还是老爷拿钱赔的呢。”
  乔言胡一时脸臊,便嘿嘿笑着低头去喝茶。
  贾贵仁说:“庄先生,您把我诓了来不知有何指教,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就请直说吧。”
  乔言胡急忙把话抢过去了:“庄先生把你请了来,是有一事相求啊。近日他遭了匪人暗算,眼看几十年的家业就要化为乌有,只有你能帮他过此难关。”然后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
  贾贵仁听后就笑了,说:“乔道士看来是个神人呢,竟能算出我能帮庄家解除危难。跟你们说吧,你们算是找对人了,这个忙我不光能帮,而且还能帮得好呢。因为贾图飞是我的堂哥,早几年媳妇和本村一流氓通奸,他一气之下杀了奸夫淫妇就当土匪了。本来也叫我去的,我没去。但他对我非常好,年年都给我送钱送物。你们这件事,我去一句话就中,他听我的。只是……”话没说完不说了,低下头去喝起了茶。
  我姥爷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恩人你放心,只要把两个孩子弄回来,我庄某绝不亏待你。”
  乔言胡就说:“要不这么着吧,庄先生您和大马先到院子里站一站,我跟这位兄弟拉一拉,有什么话我再传给您。”
  我姥爷便与大马起身就出去了。
  厨房里已经把菜做好,我大姥娘、大马娘、靠儿都在门口站着呢,问是不是上菜呀?我姥爷用手示意先不上,我大姥娘就回身把菜放进大食盒里盖上了。
  大马对我姥爷说:“这个熊人我看不像好人,可别是个骗子呀。”
  我姥爷摆摆手,意思小声儿点。然后悄悄说:“到了这一步,好人坏人都得由他了。人这一辈子,什么事不是在赌啊。”
  乔言胡从堂屋里出来了,摆摆手把我姥爷叫到了一边,低声说:“我好说歹说他总算吐口了,意思是家里老婆孩子一大窝连半亩地都没有,想让您送十亩水地给他。”
  我姥爷立刻爽快地说:“那太简单了,就送给他十亩水地好了,只要他能顺顺利利地把两个孩子弄回来。”
  酒席摆上,贾贵仁几杯酒下肚胸脯拍得啪啪响,说事情全包在他身上了,保准万无一失。搞得我姥爷非常感动,与贾贵仁连喝了八杯。
  但是酒席吃罢,乔言胡却又告诉我姥爷,贾贵仁想去看看地,选定了就把转让地契写下,然后他才能找他堂哥要人。
  我姥爷心中大为不悦,暗说,此人真是得寸进尺,但不应他又恐事情难办,无奈之下只得说:“行行行,就按他的要求办吧。”
  一行人就到野外去了。
  但是走了很多地方,贾贵仁并没有看上哪块地。他显出失望的样子,说庄先生,你哪里还有地啊?
  我姥爷说:“马家崖上面还有我四十几亩地。”
  贾贵仁说:“那咱去那里看看吧,兴许那里的地不错。”
  我姥爷就笑着说:“行啊,只要你能看上就行。”
  大马气得一跺脚,待贾贵仁和乔言胡不在身边时就对我姥爷说:“穷得没他娘一寸土,还挑肥拣瘦,干脆不要给他了,他不是贾图飞的堂弟嘛,把他扣下来去跟贾图飞换人就完了!”
  我姥爷摆摆手:“不妥,不妥,万一他不是贾图飞的堂弟呢?岂不把事情弄糟了!”
  大马想想也是,就不吭声了。
  走出双龙岭与时密山构成的谷口,便是我姥爷的那一片好地,这些地在清末曾是一位刘姓翰林的。光绪维新变法时,此人遭到牵连,慈禧太后派人将其满门抄斩了,于是地就归了我姥爷。
  贾贵仁说:“这些地还不错。我就要中间那一片吧。那片地南边靠河,北边靠山,种什么都行。浇也方便。”
  乔言胡说:“你可看准了,看准了咱就回去立文书!”
  贾贵仁说:“就是那一片了。回家立文书吧。”
  几个人回到家里,就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把土地转让文书写好了。我姥爷大为不舍,但是为了两个孩子,他只得忍痛割爱了。而贾贵仁却乐得合不拢嘴了。
  我姥爷说:“贾先生,地契已经写好,你就大可放心了。不过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地契放在言胡那里,你什么时候把两个孩子要回来了,什么时候言胡把地契给你,你看行不行?”
  贾贵仁当即表示我姥爷的提法很好,并让我姥爷到七月十五这一天,再到松子岭去领人。
  事情到了这一步算是有了九成的把握,我姥爷他们一时极为高兴,对乔言胡也就另眼相看了。当下送走了贾贵仁,我姥爷就吩咐二仁给乔言胡准备些谢呈的东西,米呀面呀鸡呀蛋呀油呀,乱七八糟的整整弄了一挑子,另外还给了他三十块现大洋。乔言胡百般推辞着不要,但最终还是收下了。
  七月十五这一天,大马等人带着两乘轿子去了松子岭。
  一行人到了那一日见到贾贵仁的小路上,从太阳出山等到太阳偏西,也没见贾贵仁送人来。
  大马大骂:“狗操的玩意这是耍弄人呢!让我找到他非剁了个熊!”
  二仁和狗儿也大骂不止。
  来庆却在一旁闷声不响。来的路上他一直为闲姐儿求天不灵而懊丧,现在“贵人”到底没把福儿和改改送了来,他又暗暗高兴了。
  大马说:“来庆!你闷着头想什么呢?到现在人也没送来,你快拿个主意,看看怎么能跟贾贵仁接上头啊!”
  来庆抬起了头,说:“操,我能有什么好主意呀!你们合计呗。”
  大马就骂:“你真不是个物,自己的亲兄弟都不上紧。”
  来庆却不还嘴,只翻愣一下白眼珠子,低头吃烟去了。
  狗儿说:“有了,咱们分头找吧,只要贾贵仁没骗咱们,怎么也跑不出这座岭去。”
  大马采纳了狗儿的意见,让大家分头去找。结果在树林深处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的我舅和我小姨。
  兄妹俩一见大马他们,就放声大哭起来了。
  傍晚时分,抬着我舅和我小姨的两乘轿子总算在大门外停下了。
  几个人抬猪一样把我舅和我小姨抬到了后院,后院里立刻响起了低低的哭声。
  我姥爷沉着脸坐在前院的堂屋里,等待着我大姥娘向他报告我小姨的情况。他最担心的是她遭土匪欺辱而失了女儿的贞洁,那样他就无脸在这世上活人了。
  好长时间后,我大姥娘来了,她看看大马坐在那里,就把我姥爷叫到了门口,低声说:“他叔,咱改改……让那些王八羔子给糟蹋了呀,下身都肿了,还流血呢,得赶紧找个先生给治治呀。”
  我姥爷立刻觉得头晕目眩,一股黑血巨浪般翻上来,差一点就倒下去。我大姥娘赶紧扶他,他摆手示意不让扶,然后硬撑着走进堂屋,对大马说:“你快去乔言胡家把地契给我要回来,绝不能让那个混蛋得去了,操他娘啊,他把咱坑了!”说完,泪如雨下。
  但是当大马赶到玄武庙的时候,乔言胡已经把地契让贾贵仁拿走了。
  而且是上午拿走的。
  大马说:“谁让你给他的?”
  乔言胡说:“咱不是说好人一接回来就把地契给人家吗?”
  大马说:“谁跟你说人接回来了?”
  乔言胡说:“还用有人跟我说吗?这点小事我要不能提前知道还能算是仙人?”
  大马一时无话,就狠狠地瞪了乔言胡一眼,抬腿走了。
  乔言胡却在后面喊:“大马,你回去告诉庄先生,咱可得讲信义呀!要不怎么在这世上做人呀!”
  大马回头骂了一句:“滚你娘的吧!”
第13章 我舅看到的一幕及一个风水老头(1)
  我舅真切地看到了我小姨被几个男人强暴的一幕。
  事情就发生在我舅和我小姨被绑票的那天晚上。那天,我舅被人从麻袋里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处一间黑坟一样发着霉潮味的破屋子里。有两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在门口把着,他们吃着烟。我舅从门缝里看出去,不仅看到了他俩,也看到了郁郁葱葱的杂树,听见了唧唧鸟鸣,以及蝉的鼓噪声。我舅想这一定是在山上吧,怎么就在山上呢?他们把我弄了来做什么?是不是杀了包人肉包子吃呢?听说济南那地方就有卖人肉包子的,所用的人肉都是从山里弄去的。这么一想他害怕了,心就提得老高,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
  两个汉子在说话。
  “他俩呢?让咱俩把人弄回来,他俩奏什么去了?”
  “看上那妮儿了,到路上截去了。”
  “不是说把这小子弄来就行了么,又弄那妮子咋?”
  “咋?想好事呗。今晚上咱哥俩也跟着沾光了。”
  “操,真他娘不是东西,把人家儿子弄了来就够伤天理的了,还祸害人家黄花闺女!”
  “咳,反正也是伤天理了,就伤到底呗,到时候一块遭报应就是了!”
  “你们就乱弄吧,可别把事惹大了,那庄唯义也不是善茬子。”
  “爱怎么着怎么着呗,把事弄大了也用不着咱去扛!”
  两个人一阵哈哈大笑。
  我舅心想,四姐这回算是完了。
  天黑以后,我舅被挪到山下去了,那是一个不小的院子,听得见一伙人的说笑声,也听得见一条狗的汪汪声,以及开大门的咣当声。
  有人问:“弄来了?”
  回答说:“弄来了。那个小妮儿呢,也弄来了?”
  有人说:“弄来了。”
  我舅被关进一间小屋里,四肢绑着。他看到墙上有个小洞,有一束灯光从洞里照射过来。他想,那边是干什么的?就滚过去往对面望去,原来那是一间睡觉的屋子,里面一张床,上面有肮脏不堪的被褥。我舅这时感到浑身难受,很想到那床上睡一觉。这时,他看到那屋的门开了,有两个汉子把我小姨抱了进来,解了她的绳子,就把她扔到床上去了。我小姨蜷缩在床上哭得如同泪人,却不敢动一动。两个汉子嬉笑着走上前,扯起我小姨的胳膊腿开始脱她的衣服。我小姨杀猪一样哭着喊着反抗着,但却无济于事,衣服很快被脱光了。接着,她的四肢被绑在了床上,仰面朝天,两个奶子挺立着,胸脯不停地起伏。我舅来福一下子羞痛了心,不敢再看了,但他却想起了春婕,春婕的奶子很大,却不挺,那是为什么呢?他一时弄不明白。隔壁屋里传来了划拳声,我舅看去,原来是三个汉子在决定谁先占有我小姨。有个男人争先了,哈哈大笑,便撵走其他两个人,咣当把门关了,就急不可耐地脱衣服,然后扑到床上,狗一样在我小姨的胸脯上舔着。我小姨扭动着身子,鼻子里哼哼着,她要反抗,却无能为力。后来累了,就一动不动了。但是当那个畜牲在她的两腿间一用力的时候,她还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我舅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哭着破口大骂,骂那畜牲的娘,也骂那畜牲的闺女。
  有两个汉子冲进来,把我舅狠狠地揍了一顿,打得他满地打滚,浑身都是伤了。
  在家养伤的时候,我舅对挨打的过程却淡忘了,留在他的记忆里的只有那几个畜牲糟蹋我小姨的情景。他很愤恨,同时也冲动不已,就想到了春婕,遗憾着那一次无能,没在春婕身上体验到女人的好处。后来就想到了靠儿,靠儿比春婕要好看一百倍,他一看到她就动心了,就像当初我姥爷看到米子一样。只是我姥爷第一次对米子动心的时候,并没想到床上的事,而他一对靠儿动心,就想到床上的事了。后来,他终是得到了靠儿,但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是后话。
  早晨起床后,狗儿过来给我舅叠被子,发现床单上脏兮兮的一片。狗儿就笑嘻嘻地说:“少爷,夜来晚上又跑马了?想谁来?”
  我舅捣了狗儿一拳,笑着说:“想你娘来!”
  狗儿就掏我舅的裆,说:“屁,想大马媳妇了!”
  我舅推开狗儿,一仰身躺在了床上,说:“那可不敢,大马那么厉害,二仁说他一掌把石条子都打断了呢!”
  狗儿说:“那就是想宜春院的那个骚货了。”
  我舅一惊,赶紧起身朝门外看了看,绷了脸说:“小私孩你是怎么知道的?”
  狗儿说:“我怎么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你不就是在宜春院里让人家绑票的吗?”
  我舅赶紧捂了狗儿的嘴:“小点声儿,你想害我呀。”
  狗儿说:“我回来谁也没说,咱俩了,我能害你吗?”
  我舅说:“对对对,这才是亲兄弟呢。”
  狗儿说:“怎么样,好受啵?”说着一夹裆。
  我舅说:“什么呀,没行。”
  狗儿说:“没行?那不白搭钱了?”
  我舅说:“也不是一点没行,就是要行不行的时候不行了,没尝到什么滋味。不过看了个一清二楚,总算知道女人那东西什么样了。”
  狗儿又是一夹裆,急切地说:“什么样,快说说。”
  我舅就给狗儿讲了春婕的奶子和奶子以外的东西。
  狗儿就受不了了,他弯下腰去,说少爷,什么时候你再去的时候一定带上我,我就是豁上小命也尝尝那玩意什么滋味。这么说着,下边竟泄了。
  我舅哈哈大笑:“狗儿,你原来也是个小淫棍呀。实话告诉我,跟女人有过事没有?”
  狗儿说:“没有,我这么小,上哪有啊。不过那一年我在南边要饭的时候见过一个小妮子……”他把自己的那次奇遇讲给我舅听了。并说,“这一辈子要是能和她搞一回,也不白活了。”
  我舅嘿嘿地笑,说:“你这是烧火棍子一头热,说不定人家早把你忘了。一个小要饭的,人家还能记着你?”
  狗儿没有吭声,我舅的话伤了他的自尊,他有些恨我舅。
  正这时,闲姐儿忽然走进来,咯咯地冲着我舅和狗儿笑。狗儿羞得无地自容,赶紧跑了。
  闲姐儿说:“三兄弟,你俩刚才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
  我舅吓得脸色大变,忙说:“嫂子,你可别出去乱说呀!”
  闲姐儿就给了我舅一个媚眼,半真半假地说:“那中啊,就是我手里缺钱,你给嫂子两个花花吧。”
  我舅说:“行。”就掀开床底下的一个木盒子,拿出两块大洋撂在了闲姐儿手里。
  闲姐儿满脸上都是花朵了,说:“我跟你说着玩呢,你当真了,嫂子能要你的钱么,嘿……”但却把钱放进口袋里了。
  我舅说:“你只要替我保密,钱是小事儿,没了我再找娘要去。”
  闲姐儿说:“我能胡说么,你就是不给我钱我也不能胡说呀。年轻轻的,谁没那个心呀,你没见你二哥呢,我俩刚成亲那阵子,他一晚上不折腾个三五次不罢休,嘿……”
  二仁在外面喊:“少爷,吃饭了。”
  我舅答应一声披了衣裳往外走,闲姐儿却扯住他悄声儿说:“哎,哪天上我家,我跟你说个去处,只花一块大洋就采一回花。”说完递个媚眼儿给我舅,就风一样飘走了。
  我舅呆愣片刻,独自咧开嘴笑了。他想,嫂子说的是真的?
  饭后,我姥爷让我舅跟大马去磨峪查访那个贾贵仁。我姥爷对那人已经起了怀疑,贾贵仁,不就是假贵人吗,说不定磨峪村里没这个人呢。如果查出来没这个人的话,那么乔言胡也很可疑了。
  我舅不想去,他说:“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再说我去有什么用啊,白给大马哥添麻烦。”
  我姥爷说:“那也得去!往后你得学着吃点苦了,再也不能整天东游西逛的了!”
  我舅无奈,只好跟大马去了。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为我小姨擀好了一碗面条,煮好后由靠儿端着,三个女人一起去了我小姨的闺房。
  我小姨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头发散乱,面容憔悴。身心的严重摧残已经让她整个垮掉了,现在她活着与死了并没多大的区别。
  我大姥娘说:“好闺女,起来吃点吧,起来吃点饭梳梳头,到外边凉快凉快,老这么闷在屋里不行啊!”这么说着,竟“嘎”地嗳了一声气。
  我小姨并不应声,只有泪水从眼角上流下来。
  大马娘说:“你快起来吃点吧,不吃点东西身子受不了啊。”
  靠儿说:“四妹妹,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别老难受了,人活着总是有磨难呀,摊上了怎么治呢,就得硬挺啊,要不就把自己毁了。”
  我小姨还是不吭声,只是流泪。
  三个女人无可奈何,只得把面条端走了。
  靠儿去端来了给我小姨洗下身的药汤。这一次我小姨没有拒绝,她在靠儿的搀扶下闭着眼坐在药盆上哗啦哗啦地把下身洗了。当她起身以后,靠儿发现盆里有血,但她没有吭声,把水端出去倒了。
  我大姥娘作出决定,把庄家的三个女儿都叫了来对我小姨进行劝解。
  姐妹之间总是更亲一些,她们劝劝兴许会起作用的。
  大马娘说:“行是行,就是得跟老爷说一声,要不他会不愿意的。”
第14章 我舅看到的一幕及一个风水老头(2)
  但是我大姥娘到前院找我姥爷的时候,我姥爷却不见了。
  这两天,我姥爷的心情极为烦乱。我小姨的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想不明白这样的灾祸为什么会让自己摊上,这么多年自己积德行善,没有哪一样事有违仁义二字,怎么就会得此报应呢?是不是这个世间就像有人说的,好人没好报,恶人活得俏呢?
  我姥爷痛苦地思考着漫无目的地往村西而去,竟不知不觉来到了自家的坟地。庄家来到洞天村五十余年,这块坟地里却只埋下了我老姥爷和我老姥娘,以及那位上吊而死的我大姥爷庄唯仁,两座坟墓相隔不远,有些气势单薄。看一个家族的兴旺程度,有时候要看其墓地的大小,墓地大自然人丁多,墓地小自然人丁少。庄家在人丁上的确是不旺的,所以我姥爷每每看到这气势单薄的坟地,心中就有种不好说清的懊丧。
  我姥爷倒背双手在两座坟墓间转悠着,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后该埋在什么地方的问题。自己已年过五十,是该修坟了,可往哪儿修呢?父母的前边是大哥,大哥的前面是石垃,后边虽有余地,但要再修坟就压着父母,以小犯上了。这么想着便走出去,站在高处细细地打量。想不到修坟的地方没有找好,却发现父母的墓碑竟朝东南方向倾斜了。我姥爷心里一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间就倾斜了呢?真是奇怪啦。可他细细地看看,那碑的确是倾斜了。我姥爷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精神也就更加不振了。
  一个老汉来到我姥爷面前,说:“兄弟,借个火用用。”
  我姥爷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的老人。我姥爷把火镰火石递过去,说:“老哥坐一坐吧。从哪儿来呀?”
  老头儿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家住一百里外柳家庄,哪省哪县你知详。”说完,擦着火镰点了烟,大口的烟雾喷出去很远。
  我姥爷以为此人是个疯汉,便不再与他搭腔。
  老头儿把火镰火石递过来,说:“天这么热,找个树底坐坐不行?你个傻蛋。”说着已先跑到一棵树下坐下了。
  我姥爷迟疑片刻,也过去了。他正需要找个人说点什么。
  老头儿却不瞅我姥爷,只瞅着庄家那片坟地。他说:“这块坟地是谁家的呀?不错呀,兄弟两个一个穷来一个富,死了老大活老二。”
  我姥爷一惊:“你怎么知道?可别胡说啊,小心有人割你舌头。”
  老头儿说:“我没胡说,这家老大不留财,吃喝抽赌全都来,最后肚子难填饱,小绳一根算完了。老二留财又行善,养下金花一大片,早年丧妻好清苦,叔嫂合欢得儿福。”
  我姥爷的脸色一变,却又马上平复了。他说:“老先生看的虽不全对,倒也有那么几分,那么你再看看,这块坟地要是再修坟该往哪儿修好呢?”
  老头儿手打凉棚看了看,说:“这块坟地不能再用了,再用恐怕要出大事呀,你看,那块碑都斜了,它预示着这姓人家已有灾祸临头,所以,需赶快另择宝地将坟迁走为好。不然,难以挽救啊!”
  我姥爷一时只觉得后背上嗖嗖地在冒凉风,但他不动声色,只笑着说:
  “天要晌午了,如不急着赶路,就请到家里坐一坐吧。”
  老头儿说:“那可太好了,我从早上就没吃饭,现在是前腔贴后腔了。”
  我姥爷说:“既是这样,那就快走吧。”
  到了家里,我姥爷要摆宴席好好招待老头儿,老头儿说你要摆宴席我马上就走,你就给我弄一碗面条四个鸡蛋就行。我姥爷无奈,只得依了他的要求。
  吃完了面条老头把嘴一抹,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没别的本事,就给你看一处好穴地吧。”
  我姥爷当即一抱拳,说:“在下正求之不得啊。”
  老头儿说:“不过今日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去袁家庄拜会一位朋友,好穴地就改日再看吧,我先给你看看这座宅子吧。”说完不管我姥爷同不同意,就前院后院地看了一遍。然后往枣树下的石凳上一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烟来。
  “你这前后两套宅子都不合适哟,”老头说,“这后院是不是失过一次火?”
  我姥爷说:“是失过一次火,那还是十年前的事呢。”
  老头儿说:“后院的安排是离宅,即是离宅就不该东南角上开门。东南角上开门大不好啊,失火是小事,以后怕是还有大事要出呢。还有你这前院,以堂屋作主房怎么能走东门呢,所谓:‘坤宅离门气偏颇,火土总生非正科,损丁败财子孙少,寡妇当家女儿多。’听清了没有,要不是你生就福相好做善事,怕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呢!”说完,哈哈大笑。
  我姥爷半信半疑,但“寡妇当家女儿多”一句又似乎在理。女儿多自是不用提的,寡妇当家也说得对,这十几年来还不都是福儿娘当家吗?这么一想,我姥爷就觉得脑子乱了,暗说,一切原来都是命啊,自己好赖也是个识文解字之人,这么多年来怎就不知找个阴阳先生给看看呢,早有预料,怕也不至现在这个样子了,不说别的,这四个闺女有三个是儿子将是什么样的景况呀。整个洞天村不出三十年,就得有我庄家十几座宅子呀,那是什么成色呢……算了,再懊悔也于事无补了。还是顾眼前吧。于是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说:“既然老先生给看了,就给点化点化吧,看看这前院后院都改什么门好。”
  老头儿说:“前院最好拆了南屋走南门,这叫坤宅乾门,‘坤宅乾门实吉祥,阴阳配合两相当,富贵双全并高寿,丁财俱旺福禄昌’。”
  我姥爷就笑了,说:“好,好啊!那么后院呢?”
  老头儿说:“后院得走西门为好。‘离宅坎门福禄昌,富贵双全文武扬,先天后天皆相配,有丁有寿见荣光’。”
  我姥爷大为高兴,当下喊我大姥娘拿来十块大洋就要赏给老头。老头儿坚决不要,说你快收起来吧,我这人云游四海,混吃混喝不混钱,混钱是个老下三。然后起身就走。
  我姥爷苦苦相留没有留住,只得把老头送到村外。抱拳相别之际,我姥爷说:“请问老先生尊姓大名啊,我已经问了三次您都没听见呢?”
  老头儿说:“草木之人哪有什么尊姓大名啊,走到哪儿人家都叫我老头儿,只有你尊称我老先生。算了,以后你也叫我老头儿吧。”
  我姥爷只得苦笑,说:“那您什么时候再来给我看块好穴地呢,我这里可是急着呢。”
  老头儿说:“你不用急,不出半月我就来。”
  我姥爷说:“那你慢走一步,有件事我想请你掐算一下。”
  老头儿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问小人,你写个字来吧。”
  我姥爷不假思索,蹲下去就用树枝写下了一个“桥”字。
  老头儿一看,笑了,说:“去了木,还念乔,站在山南往北瞧。”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姥爷坐在洞宾祠前的老松树下,回味着老头儿的话,半是明白半是疑惑。他忽然感到很疲惫,就往树上一靠,闭目养神。但是树枝上正有一只老鸹蹲着,尾巴一翘,就把粘乎乎的屎拉到我姥爷的脸上了。我姥爷激灵一下子坐了起来,用手一摸,屎就弄了一脸。他极为气恼,暗说怎么连老鸹也跟我作对了。我怎么了,我庄唯义难道气数将尽了吗?于是抓起一块石头要去打老鸹,却又想,打个不懂事的鸟干什么呢?我就是我,鸟就是鸟,我要跟鸟一般见识,岂不显得我太没胸怀了吗!
  此时太阳已经移到双龙岭的西侧,天气也便少了午时的毒热。我姥爷到洞门外的小溪里洗了一把脸,抬起头时,就看到了远远走来的大马和我舅。
  我姥爷走到高处等着大马和我舅,两个人走到跟前,道出的消息却不妙,磨峪村里根本没有贾贵仁这个人。我姥爷什么也没说,只皱了皱眉头,说咱回家吧。
  第二天,改换大门的工程就开始了。我姥爷没有发话,只是二仁露了点口风,全村的泥瓦匠就都放下自家的活计跑到庄家来了。在这个村里,没有哪一家不欠着庄老爷的情,谁都想找个机会报答他,庄老爷却总不给他们机会,现在庄老爷需要用人了,谁不争先恐后呢?于是,整个庄家大院里到处都是一片忙乱。只用了三天,大门改换工程就结束了。
  新一天的早晨,我姥爷坐在枣树底下听着画眉鸟的歌唱喝茶,眼看着崭新的大门楼在眼前伫立着,心里一时踏实了不少。觉得下一步该是解决坟地的事了。坟地解决了,还有什么顾虑呢?有,那就是改改的事了。他给了我小姨一把软刀子,他让她结束自己满负耻辱的生命,他不知道她是接受了还是没接受。女儿啊,我不是一个慈父,我是一个狠心的狼啊。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想到这里,我姥爷已是老泪纵横了。
  两天后的早晨,我姥爷又在枣树底下听着画眉鸟的歌唱喝茶的时候,我小姨在她的闺房里用一条白绫吊死了。
第15章 我小姨是这样死的
  一副上好的棺材装敛了我小姨。我姥爷把她埋在了庄家一块上好的洼地里。那块地里秧了地瓜,刚刚结蛋,修坟的时候刨出来一片,一个个地瓜蛋白嫩嫩的,用手一掐就淌水,让人觉得甚是可惜。我姥爷想,改改就像这地瓜一样没到季节呀!
  我小姨本来没想死。家里改大门的头一天,靠儿劝了改改一次,靠儿说:“四妹妹,你得想开点才行啊,事情既是这样了,你再难受又有什么用呢,咱们做女儿的把贞洁看得重点倒是对,可灾祸临头了,也得想开呀,要不怎么活人呢。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这种事也不是少见,那年我们临朐就出过这样的事,一个叫良枝的姑娘,才十八岁,叫一伙清兵抢了去,四个人整整把她糟蹋了五天呢,人都差点死了,可她怎么着,放回来以后弄一盆水洗了洗,在家养了几天,就跟没那么回事一样了。村里也有人对她说三道四的,可她说,那又不是俺愿意的,那些王八羔子把俺抢去的,俺有什么法子呀。听俺娘说,后来她找了个男人是个木匠,开始的时候日子很穷,可两口子齐心协力地过,没几年就过好了,还生养了五六个孩子呢。你看人家,还不就是把心放宽了嘛,要是也想不开,最后窝憋出病来,不也就完了。”
  靠儿的一番话,打动了我小姨。她扑到靠儿身上哭了一场,到了晚上就开始吃东西了。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很高兴,对靠儿大加赞赏,说靠儿别看平时少言寡语,劝起人来倒比我们这能说会道的强呢。然后就告知了我姥爷,说改改总算开始吃饭了,再过两天慢慢顺顺心情,也就好了。
  我姥爷却没有半点高兴,他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阴沉着脸吃烟,他想,改改怎么开始吃饭了呢?她不应该吃饭,她应该一直绝食到死啊,那样才能说明她的刚烈呀!不然,丢人的是谁?是我庄唯义,我庄唯义在洞天村活了五十多年,是有头有脸的人啊,我能让人指着脊梁说三道四吗?
  改改是个好孩子,自小自己就最疼爱她,但越是疼爱她,也就越不希望她苟且偷生,给庄家丢脸呀!
  怎么办呢?我姥爷想了很久也斗争了很久,最后咬咬牙,在拆房子改大门的忙乱中他拿了一本《烈女传》去了我小姨的房里。他说:“孩子,有句俗话说得好,‘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要想好啊,咱庄家是个什么门庭?方圆百十里内没有不称道的呀,你爷我是禁不起人家指指点点的呀。人生在世早晚一死,与其肮肮脏脏地活到七八十,不如光光彩彩少年去,人贵为人全在尊,若无自尊何为人呀?你是个好孩子,自小就懂事,三四岁就知道不与男孩子一块玩耍,六七岁便要独睡一床,你是最知道怎样做个好女子的呀。我和你大娘对你比对你那出嫁的三个姐姐都好,就是觉得你比她们更有人理待道啊。所以说,爷相信你不会让我为难……”
  此时,我小姨看到了一个深深的陷阱,陷阱里有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狼,正等着她往里面跳。但是她静静地在床沿上坐着,手里摆弄着父亲拿来的《烈女传》,在无声地掉了几滴眼泪后,她说:“爷呀,院子里在做什么呢?”
  我姥爷说:“改大门呢。”
  我小姨说:“什么时候完活呀?”
  我姥爷说:“三四天吧。”
  我小姨说:“那就等完了活我走吧,要不您忙不过来。”
  我姥爷哗地流了两串泪,再没说什么,出去了。
  自此,我小姨又吃不下饭了,她想,我都是准备死的人了,我还吃什么饭呢?
  她想姐姐们了,姐姐们来了,却没有谁像靠儿一样给她希望。她们只是哭,哭过了就埋怨她怎么就想起去沂水城里买胭脂,如果不去城里买胭脂的话,何至如此呢?她感到那个陷阱更深了,那只等着吃她的狼把口张得更大了。姐姐们走了,她哭了一场,想,我也该走了。
  这天下午,我小姨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她洗脸梳头搽胭抹粉。尽管脸是憔悴得不行了,但是细细地打扮了,仍像从前那样娇美,恰如初开的荷花一样。她照着镜子,想起了自己那个只见过一面却未说上一句话的小男人,他是那样英俊,那样让人动心,今生再难与他做夫妻了,那就来生再做吧,来生我再也不想去见什么世面了,只好好地在家里守着自己的女儿身,到时坐上一顶轿子去做他的媳妇。可是,还有来生吗?我小姨就又哭起来了,泪水冲走了脸上的粉,她照照镜子,自己丑了,于是擦了泪又去搽粉,就又好看了。
  靠儿走进来,惊喜地说:“四妹妹这一打扮可真俊呀。”
  我小姨惨淡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靠儿以为我小姨想开了,就去告诉了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两个女人都很高兴,急忙跑过来看我小姨,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这天晚上,我小姨吃了十八个水饺,这正好是她年龄的数字。风俗里,男人在出远门的时候女人都要包一顿水饺给他吃,叫做送行饺。但是女人要远行的时候,是不是也该吃顿送行饺呢?我小姨想应该吃的,她就把这十八个水饺当做送行饺了。
  临回自己屋里睡觉之前,我小姨给我姥爷送去了一壶开水,她说:
  “爷,我要走了。”
  我姥爷斜倚在床头上心里一震,他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小姨,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小姨就跪下去,给我姥爷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爷呀,后院那棵香椿树能破几块好板,就陪送了我吧,反正就这一回了。”然后就起身走了。
  我姥爷哗地流下两行泪来,但他没动。
  这一夜我姥爷没有合眼,他总觉得黑暗里有个巨大的影子向他扑来,他的心不断地紧缩着,极想去拉住女儿,但他动不了,怎么也动不了。
  我小姨是在天快亮时才上吊的,绳子系在梁头上,她踩着两个凳子上去,一蹬空,就悬在那儿了。
  太阳落山时,我小姨下了葬。
  我姥爷抖动着双手亲自为女儿朗诵了诔文,其文曰:
  维民国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为父与伯母于氏弟福儿等,以烛光之明,香烟之绕,纸钱之化,残点之贡,于吾女改改之墓前曰:
  四者虽微,且表亲人追念之心。吾女生于大清宣统元年九月六日,三岁母丧,绕伯母之膝长大,心善不忍伤蚁,性情温柔如水。女自幼随父广读诗书,仁义礼仪袭身入骨。三岁,知做女儿之道,不与弄璋者同起坐。七岁,知修闺中之贤,行无阔步,言无高声。十岁,操持针线,绣花摇曳,刺鸟啾鸣。始伯母所做之事,尔皆能为也。孝父知冷暖寝食,待弟有谆教之明。着衣未及绸绫,又不喜浓妆艳抹。于闲暇日或读诗书,或做针线,少于走街串巷招惹是非,贤淑之性可见也。然当今之社会,兵荒马乱贼匪横行,吾女与弟不幸遭遇“绑票”,女性情刚烈,不受乱匪之凌辱,保女儿永世之贞洁,于民国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寅时自缢归真。为父痛不欲生,举家上下泪如倾盆,血溅肝胆。其千般情愫,万般思念,是以素文之铭,方寸之诔所能体现乎?只告恶人虽在猖狂,然恶有恶报善有善终,其为歹日久集腋成裘,必末日不远矣。愿吾女九泉含笑,俯视其殒。吾女尝为父之爵飨,收众乡邻之纸帛。呜呼哀哉,尚飨!
  诵毕,墓地上一片哭声。众乡邻一旁看着,都暗暗慨叹不已,说改改虽是早夭,却有这般比高寿之人死后还隆重的场面,真是值了。后便夸说我姥爷对女儿的尽仁尽义,天底下哪有未出阁的女儿死了这般发送的,也只有庄先生能做得来呢。
  但是我姥爷并不满足于几句夸赞,他想让世代人都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怎样一个贞节烈女,于是第二天就找人给我姨立了一块碑,把他亲自撰写的碑文刻上了。
第16章 我舅和闲姐儿(1)
  我舅这些日子对靠儿已经到了着迷的程度,他总想找机会与靠儿搭话,总是注意着靠儿的一举一动。如果靠儿在无意间对他笑了笑,他便心旌摇曳想入非非,很久都不能平复内心的激动。但是他却很难接近靠儿,因为靠儿太守规矩,从不给他单独接近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大马那副气宇轩昂的样子让他望而生畏,所以他只能暗自想一想,而不敢有半点造次。
  倒是闲姐儿让他无所顾忌,敢于付诸行动。
  他们的关系是从我小姨死后的第三天开始的。
  这一天的傍晚,闲姐儿扭扭答答来到庄家大院,她本来是想找我大姥娘要根针使的,前后院里没有看到我大姥娘,她便跑到我舅的屋里去了。
  她手拿一根手指大的青萝卜斜倚在床沿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眉里眼里就透出一种对我舅来福的挑逗,她说:“三兄弟,吃了吗?”这话让我舅觉得不是问吃饭了吗,而是问吃了别的什么了。
  我舅躺在床上正看《肉蒲团》,说:“吃了。”眼睛饥饿地看着闲姐儿的前胸。
  闲姐儿说:“怎么不上俺家玩呀,就我一个人在家闷着呢。”
  我舅说:“上回你告诉我有个一块大洋采回花的去处,那地方在哪?你快说。”
  闲姐儿吃吃地笑了,说:“你姐刚死了,你还有那个心思?”
  我舅说:“死都死了,我能怎么着,难过也没用不是。”
  闲姐儿说:“也是。”
  我舅说:“快跟我说,那地方在哪?”
  闲姐儿把身子使劲朝我舅倾了倾,示意我舅把头抬起来她好告诉他。
  我舅把头抬起来了,闻到了一股萝卜的青辣气,看到了那两个裹在薄薄的衣服里的奶子。他颤了声说:“嫂子,你说。”
  闲姐儿却把嘴递到我舅的耳朵上半天没说话,我舅抬着头酸得脖子受不了,就使劲用胳膊一撑,结果两张脸就碰到一起了。闲姐儿吃吃地笑,说:“小私孩你不老实点,叫咱娘看着了要你的小命!”
  我舅说:“你才要了我的小命呢。”然后伸手就去掏闲姐儿怀里的奶子。
  闲姐儿却“咯”地一笑,起身走了,说:“上俺家去。”
  我舅心急火燎,在床上捱了一会儿,便急急地下地到闲姐儿家去了。
  这些天,来庆和二仁等人给我小姨守墓,我姥爷要求他们太阳一下山就到坟地去。所以这个时候只有闲姐儿一人在家里。
  我舅猫一样钻进屋来,看见闲姐儿正剔牙。“吃什么好东西了?”他说。
  闲姐儿说:“吃你那吊!萝卜呗,你又不是没看着。”
  我舅最爱听的就是“吃你那吊”,他觉得那真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动听的话语。他感到浑身在发热,裤裆里的东西就膨胀成一根铁棍儿了。
  于是他喜眉笑脸地走上前去,说:“让我给你抠抠。”
  闲姐儿笑着轻轻推了一把我舅,说:“你使什么抠啊?”
  我舅说:“使什么都行。使你要吃的那个东西吧。”
  闲姐儿说:“去你的,别没规矩,我是你嫂子。”这么说着,倒把身子冲我舅作了一个轻佻的动作。
  我舅伸了手就想抱住她,却是要抱没抱的时候,闲姐儿突然把脸绷了,我舅只得把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弧,挠一下头皮缩回来了。他很难受,搞不明白闲姐儿为什么变得这么快,便讪笑着说:“嫂子,我拿钱来了,你快告诉我那个能采花的地方吧。”
  闲姐儿说:“把钱拿来我看看。”
  我舅赶紧把一块明光光的大洋放在了闲姐儿的手里。闲姐儿扑哧笑了,说:“我跟你说那地方在哪儿啊,”用手一指院子里的猪圈,“就在那儿,把钱放在这儿你快去吧,老母猪正等着你呢。”
  我舅说:“我操,你原来耍弄我。那好,我干你!”
  闲姐儿说:“你不敢。”
  我舅说:“你看我敢不敢?”说着,就动起了手。
  闲姐儿起初笑着躲闪,后来就把我舅抱住了,一只手也伸到了我舅的裆里去摸那个英雄起来的东西,夸张地说:“俺娘哎,这么大一个家伙呀!可吓死俺了!”
  我舅便使劲揉着那一对松软的奶子,不断地向闲姐儿做着猥亵的动作,喊爷叫娘的要闲姐儿快脱裤子。
  闲姐儿却推开我舅去关了门,然后两个人滚到床上去了。
  这是我舅第一次真正品味女人,他有点紧张,但在闲姐儿的引导下,他再也没像在城里与春婕那样以失败而告终,他很成功,而且还别出心裁地发明了几个连闲姐儿都为之惊叹的花样。
  “你真行,”闲姐儿说,“比你二哥强多了。”
  “往后我能经常和你这样吧?”我舅说。
  “行倒行,不过可有个条件。”闲姐儿说。
  我舅一拍胸脯:“你说吧,什么条件,只要让我跟你好,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闲姐儿说:“你这话不是放屁吧?”
  我舅说:“你看看,我说话能随便说着玩吗?”
  闲姐儿说:“我家又没粮了,你二哥这些天正发愁呢,你给俺弄点呗。”
  我舅说:“多少?”
  闲姐儿说:“你看着弄呗,一斗两斗都行。”
  我舅有些为难,但他还是答应了。
  闲姐儿仰躺在那里,一时兴奋得用腚颠了好几下床。她觉得自己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这些天来,来庆一直埋怨她,你不是说烧根香求求老天爷就能不让贵人出现吗,结果怎么样,不但出现了,福儿还好好地回来了,这下行了,咱也不用做美梦了。闲姐儿倒觉得理亏了似的,好言哄着来庆,说你放心吧,我再想别的点子,就是治不死福儿,咱也套住他,然后多抠点东西来。来庆就骂闲姐儿又放屁,说你还有什么好点子,勾引他跟你睡觉吗?闲姐儿说就是勾引他,叫他沾不着边还乖乖地给咱送东西来。
  来庆也就高兴了,说,这法子倒是行,不过可真不能让他沾边啊,要是沾边了我打死你个熊!闲姐儿就起誓,说我要是让福儿沾了边就烂腚沟!
  但是誓言并不能约束闲姐儿,她想利用我舅,更想尝尝我舅这只嫩鸡。我舅虽然不成器,但是长相要比来庆强得多,她总觉得我舅一定很可口,就像烀熟的小山羊一样,吃一口必定大为解馋。所以,她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
  我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所想的只是为什么跟春婕没有成功而跟闲姐儿就成功了。想了很久得出一个结论,因为他太熟悉闲姐儿,少了许多与春婕时的紧张。这一夜里,他没有睡着,他琢磨着给闲姐儿弄粮的事,盼着再一次与闲姐儿欢乐。
  庄家的所有粮食都在西院的仓库里,那里不仅晚上有人看门,还养了七八条恶狗。仓库除了春夏两季打开晒晒,平时很少打开。钥匙在我大姥娘的手里,没有我姥爷的话,谁也不敢去开那个门。
  早晨起来福儿找到娘。
  “娘,跟你说个事。”
  庄于氏正在厨房里和靠儿忙着做饭,“什么事?”她说。
  “你出来一下,”我舅说,同时拿眼扫了一下靠儿,心里酸溜溜的。一时想,靠儿要是愿意跟我好,我就什么也不求了。
  我大姥娘庄于氏看出了儿子的不规矩,就把脸沉了,在厨房外瞅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有话快说!娘还忙着呢!”
  我舅便低声说:“娘,俺二哥家又没口粮了,二哥叫我跟你说一说,看能不能偷着借点。”
  我大姥娘说:“这才什么季节呀又没粮了!不用管他,让他饿死算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我舅就说:“娘啊,好赖二哥也是你的儿呀,你不管他谁管他呀?咱又不是差那三斗两斗的粮食。”
  我大姥娘说:“哪年我不偷着给他们些啊,可没个头了,真是穷坑难填啊!”
  但是最终,我大姥娘还是同意了我舅的请求,她把钥匙给了我舅,让他趁我姥爷不在家的空赶紧把事情办了。
  我舅兴奋得差点蹦起来,飞一样就到闲姐儿家去了。
  我姥爷这天早晨出去了。我小姨的死让他感觉去了一块心病,但却长久地不得安宁了。他已经三个晚上不能入睡了,他总觉得心里发热,手心脚心往外冒火,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我小姨伸着长长的舌头站在他面前。
  他感觉出去走一走比躺在床上坐在家里好受得多,所以天一亮他就出去了。他从村东到村西,又从村西到双龙岭,再从双龙岭到马家崖,来到那片给了贾贵仁的好地时,他立在那里呆了好久,他想,贾图飞和贾贵仁到底是什么人呢,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劲难道就是为了弄我这块地吗?这不合乎情理呀。那么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呢?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圈套呢?想了很久,他终是不得答案,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
  吃过了早饭,我姥爷决定到洞内的温泉里去洗洗澡,已经很久不到洞内的温泉里洗澡了,他感到浑身紧邦邦的。屋里只有我大姥娘的时候,他说:“我到洞里洗洗去。”然后提上汽灯就走了。他之所以告诉我大姥娘是想让我大姥娘一起去,但是他没有明说。很多时候他想和我大姥娘或者和米子干点什么的时候,并不直接说出来,而是点到为止,这就靠两个女人去领会了。到洞里的温泉洗澡,有时候他让米子陪他去,有时候让我大姥娘陪他去,这就看他对谁说自己要到洞里洗澡的话了。
  我姥爷从四门洞的南门进去,将门反锁了后直接去了北门的浴仙池。
  他没有急于脱衣服,而是坐在池边的一块干净石头上吃烟。洞内很是凉爽。在汽灯的照耀下,他看得见池内的雾气在袅袅飘升。洞壁上,元真和尚那首描写吕洞宾与牡丹在池内同浴的诗极为醒目:“玉臂双交池水欢,微波撞壁似抚弦。三春洞外无颜色,紫霞轻贯醉密山。”这诗算不得好,但却生动地刻画了吕洞宾与牡丹同池嬉戏的欢乐情景。但是无论写得怎样生动,元真他是只能把自己置身于幻想中的,而自己却是无数次地亲身体验了。并且是与两个女人交替进行。这也算是神仙过的日子呀。可是今天自己叫上了庄于氏,还有那份心情去体验元真在诗中描绘的那番情景吗?
  我大姥娘进来了。她是从西门进来的。她和米子一人一把西门的钥匙,当她们领会了我姥爷的意思后,她们不从南门走,而是走西门,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我姥爷听到了我大姥娘进来的声音,但他继续吃着烟想着心事,并没有回头。我大姥娘将手中的小灯笼吹熄,然后默默地坐在了我姥爷的身边,一只手就轻轻地抚摸着我姥爷的后背。
  “这几天你瘦了。”我大姥娘说。
  “你也瘦了。”我姥爷说。
  “其实孩子都没了,咱难过也没用,不如不想她算了。”我大姥娘说。
  “改改是个好孩子,一下子说没就没了,一时半会儿怎么能放得下呀。”我姥爷说。
  “也是呢。”我大姥娘说,手就拉住了我姥爷的手。
  我姥爷叹口气,说:“咱下去洗吧,泡一会儿你好好给我搓搓背。”
  二人脱光衣服进入水中,立刻感觉满身上下有无数条滑溜溜的舌头在轻舔着,使人从里往外痒酥酥的那么舒服。
  我大姥娘扶着我姥爷,在池中一块他们坐了无数次的石头上坐下,让温热的水没到脖子。
  “你可有些日子不叫我跟你进来洗了。”我大姥娘说。
  我姥爷没说什么,只把我大姥娘搂住了。
  这其实就是在表达对我大姥娘的感情,使得我大姥娘心里一热,手就顺下去,在我姥爷的腿上摩挲起来了。
第17章 我舅和闲姐儿(2)
  我姥爷轻轻拿开了她的手,说:“今天是没那个心啊,叫你来也就是说说在外边不好说的话。你给我洗洗身上吧。”
  我大姥娘的脸在暗处一红,赶紧给我姥爷洗身上去了。
  但是最终,他们还是做了那件事,为什么就做了那件事呢?改改刚死了三天,全家上下正处在悲痛之中,怎么就有了那个心思呢?我姥爷说不清,我大姥娘也说不清。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是做了。
  做完之后我姥爷几乎虚脱了,他浑身冒汗,四肢无力,躺在他们做爱的那块光滑的石头上很久都没能动一动。我大姥娘非常紧张,她给我姥爷擦着汗捋着胸,不断地问着,不要紧吧不要紧吧?我姥爷不吭声,他的两眼里往外流着泪。
  我大姥娘先我姥爷一步回了家,这时米子正在厨房里与靠儿做午饭。
  早在我姥爷和我大姥娘一先一后出门的时候,米子就明白了他们要干什么去,现在她看到我大姥娘的头发潮乎乎的脸也红扑扑的,就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一时心里醋意大发,就把炒菜的铲子在锅台上磕得当当响,脸色也难看了。她已经很久不和我姥爷一起洗澡了,也很久不和我姥爷做那件快乐的事情了,她很需要,但是我姥爷在按兵不动很久之后,首先叫的不是她而是我大姥娘,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可是类似的打击以前是常有的,她却从没摔摔打打使脸色,现在怎么就控制不住了?其实米子心里很明白,她不是控制不住了,她是不想控制了,因为大马回来了,有人给她撑腰了。
  事实上从大马回来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感觉在我大姥娘面前说话有底气了,那一天的晚上她和我大姥娘在厨房里炒菜,我大姥娘说,锅里放油太多了,弄出点来吧。这在以往本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她却没听,说:“咱又不是缺油,多点少点能怎么着。”我大姥娘很吃惊,想发火的,想想今天是大马和靠儿头一天回来,如果发了火她不服就闹得不好了,于是就忍了。这一忍对于米子来说却是一种信号,那就是儿子的归来提高了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了,从此自己可以与庄于氏对抗了。
  我大姥娘对大马娘的摔铲子弄脸子完全看在了眼里,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但她却不想再任她嚣张了。于是她走到了厨房门口,拉着脸说:“大马娘,这铲子可没怎么你,你拿它撒什么气呀!有话你一会儿跟老爷说吧!”
  米子就半怒半笑地说:“你管的也宽,铲子上有东西,我磕磕能怎么着,你就不愿意。”
  我大姥娘哼了一声,说:“到底磕铲子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用不着装糊涂!”
  米子一时就无话了,只说:“我怎么着了我怎么着了?不让俺娘们在这个家里你直说!”
  我大姥娘就真的怒了,说:“大马娘你也能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啊?你拍着胸脯寻思寻思!”
  大马娘说:“我不用寻思,各人心里有数!”
  我大姥娘一时气得手都哆嗦了,但她没有再与大马娘吵下去,她知道我姥爷快回来了,如果让我姥爷听到她们吵架那是很不妙的,于是说了句“行啊,你有本事!”就到堂屋里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长长地“嘎”
  了一声。
  靠儿一直愣着,她没想到婆婆也会和庄家的主人吵架,在她的感觉中,庄家对婆婆是恩重如山的,婆婆对庄家只有感激,怎么能以平等的身份与人家说长论短呢。“娘,又没因为什么大事,你跟大娘吵什么呀,这样把关系弄顶了,就不好了。”
  大马娘说:“你不知道,这个死娘们最不要脸了。这些年我一回回地让着她,都把她让得不知道自己多么能了,往后我是再也不能让着她了。”
  靠儿说:“娘啊,咱是在她家呀,俗话不是说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吗,咱哪能跟她平起平坐呢。”
  大马娘说:“咱端得谁家的碗?咱端的是庄老爷的碗!不是这个死娘们的碗,她跟咱一样,都是给庄老爷做活的!仗着裤裆里那两片肉讨了庄老爷的欢喜就不知道怎么着了!”话说完了,大马娘才意识到自己把不该说的说了,于是赶紧又说,“你可别出去胡说呀,传出去那可了不得。”
  靠儿点了点头。她忽然明白了婆婆和庄于氏吵架的原因了。
  我姥爷回来了,他手提汽灯有点趔趄地走进院子,大马娘和靠儿赶紧迎上去扶住了他。
  大马娘笑着说:“这两天你眼见地瘦,该在家里好好歇一歇呀,又上洞里去咋呀。”
  我姥爷知道她这话的意思,脸就微微一沉:“我去洗了洗。”
  大马娘就不吭声了。
  我大姥娘把一把躺椅搬出来放在了枣树底下,然后与大马娘一起把我姥爷扶到上面躺下,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平平和和地问大马娘:“福儿呢?”
  大马娘就说:“没见呀,早上看见了,这阵子不知上哪了。”
  我大姥娘就站在院子里喊:“福儿,福儿。”没有回声儿,她便去后院找去了。
  大马娘在我姥爷身边坐下来,说:“福儿兴许上他嫂子那里去了吧,今早上我上茅房的时候,看见他打开粮库让来庆家的弄去了些粮食。来庆家的背着一口袋粮食走到巷子里的时候,福儿赶上去说了句什么,来庆家的就说肉在锅里炖着呢,你什么时候去吃都行。”
  我姥爷一时很吃惊,但却什么也没说。大马娘看看我大姥娘和我舅从后院出来了,就赶紧到厨房里去做饭去了。
  我姥爷沉着脸等我大姥娘和我舅过来,人到跟前了,我姥爷说:“扶我到屋里去!”
  我大姥娘说:“屋里热,你就在这里凉快凉快再去屋里吧。”
  我姥爷说:“扶我到屋里去!”
  我大姥娘上前扶的时候,他却打掉她的手,自己站起来到堂屋里去了。我大姥娘就知道有事了,赶紧与我舅跟了过来。我姥爷往太师椅上坐了,对我大姥娘说:“你把粮库的钥匙给我来!”他当然不会想到我舅和闲姐儿之间会有什么龌龊事,他只知道我大姥娘在背着他接济自己的儿子。
  我大姥娘没有马上把钥匙交出来,这是大权,是她掌握了十几年的大权,她怎么能轻易交出去呢。她说:“老爷,我哪地方做错了吗?”
  我姥爷说:“我叫你把钥匙给我!”
  我大姥娘吓得一哆嗦,急忙把钥匙掏出来给了我姥爷。她已经知道我姥爷为什么跟她要钥匙了。她跟我姥爷解释。
  我姥爷连连摆手,说:“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什么都清楚。”
  我大姥娘就哭了。
  “拾掇饭去吧,干活的快家来了。”我姥爷说。
  我舅也想跟娘一起出去,我姥爷把他喊住了。
  我姥爷说:“福儿,你吃上肉了没有啊?”
  我舅吓得双腿直抖,他以为我姥爷已经知道他和闲姐儿的事了。
  我舅说:“爷,我没……”
  我姥爷说:“你没?是不是还想去吃啊?你这个畜牲!什么时候你能像个人似的呀?这个家是给谁过的呀?攒下万贯家财到最后是谁的呀?你往外给我递倒。”
  我舅搞不明白我姥爷到底是不是知道了他和闲姐儿的事,但不管怎么说我姥爷没发大火他就没那么紧张了。
  我舅说:“爷,我以后不敢了。”这话是双关的,即是说不敢偷着给来庆粮食了,也是说不敢与闲姐儿做那件事了。
  我姥爷说:“行啊,你知道不敢了就行,再要和你娘合伙往外递倒东西,我就打断你的腿!”
  回到自己屋里,我舅心慌了好半天,“好歹老头子不知道那件事。”他自言自语,“以后可不敢轻举妄动了。”
  但是到了晚上,他还是控制不住,又跑到闲姐儿那里去了。
  “老头儿知道我偷粮食的事了,非要打死我。”我舅说,“还把粮库的钥匙从咱娘那里要去了。”
  闲姐儿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舅说:“十有八九是大马他娘说的。”
  闲姐儿说:“这个坏逼娘们!什么时候你把她干了。”
  我舅说:“你滚远点吧,三四十了让我干,还不如干你呢。”说着抱住闲姐儿就乱摸起来。
  闲姐儿咯咯地笑,与我舅在床上滚做了一团。
  连续做了三次,我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靠儿穿了一双新鞋坐在枣树底下纳鞋底,他趁靠儿不注意,把一块银元扔到了靠儿的脚下,然后俯身去拾的时候捏了一下靠儿的脚。他想,如果靠儿恼了,他就说我拾钱怎么着。但是靠儿没有恼,靠儿冲他笑了,说,别让大马看见。他就高兴了,上前一下子抱住了靠儿,连喊着,靠儿,靠儿,你想死我了。
  闲姐儿用力推着我舅:“哎,哎,你喊谁呢?”
  我舅惊醒过来,手还在自己胸前摸来摸去的。
  闲姐儿说:“靠儿靠儿,靠儿也是你喊的?你小心大马把你的鸡巴割下来。”
  我舅嘿嘿地笑:“做了个梦。”
  闲姐儿说:“你想她?想她嫂子帮你啊。”
  我舅说:“那可不敢,你不是说了吗,大马割我的鸡巴。”
  闲姐儿说:“那看你办得巧不巧了,办得巧了,谁能知道啊。”
  我舅便急问:“你快说,你快说,怎么办才叫巧?”
  闲姐儿倒闭口不说了,只把我舅的头按到她的两腿间,让他去做恶心事。我舅不想做,闲姐儿说你还想不想知道怎么才能得到靠儿啵,想知道就得先把我侍候舒服了。我舅只好做起来,搞得满嘴里都是脏东西,做了不一会儿就趴到床边呕吐开了。
  闲姐儿倒高兴得好一阵咯咯大笑。
  这个时候,大街上突然乱了起来,狗的狂吠声人的脚步声叮叮当当的刀枪声混在一起,让人惊骇。有人在喊:“快追,别让这帮土匪跑啦!”接着两声枪响,有人哎哟一声,接着就哭上了。
  我舅和闲姐儿胆战心惊,紧紧地搂在一起真有了那么一点生死同命的样子。
  这一夜我舅就在闲姐儿的床上一直睡到天亮才回了家。
  二仁正往水缸里倒水。我姥爷正坐在枣树底下喝茶。鸟架上几只画眉优美地歌唱着。我舅忐忑不安地走进大门,头也不敢抬。
  “福儿!你奏什么去了?”我姥爷喊。
  我舅一激灵,说:“出,出,出去逛了逛。”
  我姥爷说:“夜里来了一帮土匪你怎么不起来呢?嗯?这会儿倒早早地起来逛去了。要不是你大马哥领着人硬打,土匪早把咱家抢光了,你也不用这么悠闲了。”
  我舅立在那儿低头不语,但是心里又在暗暗庆幸我姥爷不知道他和闲姐儿的事儿。
  大马走了过来,说:“老爷,你训他咋,他胆子还没个米粒大呢,他敢起来跟土匪打?”
  我姥爷说:“打不了能起来喊两声也行啊,他也是村安会的一员哩,老这样怎么让村里人服啊。以后你逼着他好好学点武艺,不好好学就给我打,往死里打!”说着给大马倒了一碗茶示意他坐下,然后就不再理我舅,只和大马谈论昨晚来土匪的事去了。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雨,十几个被剿匪部队打散的土匪从此路过,正赶上雨下得大起来,就想到村里抢几件衣服披着,而这时,大马带领村安会的人练完武冒雨往家跑,就在街中与他们相遇了。土匪手里有枪,却没子弹了,所以在硬拼中他们连连败阵,只好逃跑。跑到村口,不知哪个土匪想起来还有两颗子弹,就放了两枪,结果打中了一个村安会会员,伤的是胳膊,性命无关大紧。
  通过这件事,我姥爷真切地感受到了村安会的重要,大马的重要,所以他告诉大马,以后要更好地训练,到秋天了,土匪开始猖狂了,村安会的责任重大呀。
第18章 风水宝地
  一顶没帘的轿子停在了庄家的门口,就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五十上下的秃顶汉子。他整整衣衫挥手让轿子退到一边,然后叩响了庄家的大门。
  狗儿跑来开了门:“你找谁啊?”
  秃顶汉子笑容可掬,说:“我找庄先生。庄先生在家吗?”
  狗儿说:“在家,进来吧。”
  我姥爷正坐在屋里看书,他看的是《左传》:“闵公元年,冬,齐仲孙湫来省难。书曰‘仲孙’,亦嘉之也。仲孙归曰,‘不去庆父,鲁难未已。’
  公曰,‘若何而去之?’对曰,‘难不已,将自毙,君其待之。’公曰,‘鲁可取乎?’对曰,‘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
  狗儿向我姥爷禀报有人来,打断了我姥爷的读兴。
  秃顶的汉子走进来向我姥爷抱拳施礼:“庄先生一向可好?”
  我姥爷抬起头来,认出是石门村刘南斋家的大管家刘本同。
  “哎呀,是刘大管家来了,这可真是稀客呀。”我姥爷说。心里却犯了思量,庄家和刘家从没来往,刘本同今天突然登门,会有什么贵干呢?
  两个人分宾主落座。靠儿很快泡上茶来。刘本同与我姥爷客套着并没马上说出此来的目的。只说年景,说天气,说收成。我姥爷知道,但凡有事不马上说的,必是有大事。果然,拐了大半天的弯子刘本同终于说,他是受刘老爷之命,与我姥爷谈一谈马家崖上边那十亩地的事的。那块地贾贵仁已经转卖给了刘家,但是地里的庄稼却还是庄家的,所以刘老爷希望庄家早些把庄稼收了,刘家好用那块地。
  我姥爷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只问了一句:“刘管家,你知道那个贾贵仁是个什么人吗?”
  刘本同眯起眼睛优雅地呷下两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是个无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光棍一人无所不为。常与土匪勾结在一起干些敲诈勒索的事情。听说你家公子和千金被绑票的事就是他联络土匪干的呢。”
  我姥爷心头一沉,淡淡地说:“噢,是这么回事……庄稼的事好说,再过三五天我找的短工们就来了,到时候先割那块地。你回去对刘掌柜的说,让他放心就是了。”
  送走了刘本同,我姥爷仰躺在枣树下的躺椅上半天都没有把眼睁开。
  他想着贾贵仁,想着贾图飞,也想着刘本同。贾贵仁是假贵人,贾图飞是假土匪,现在看来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绑票福儿和改改呢?是与我庄唯义有仇有恨吗?不是。我庄唯义这一生积善行德从没有与谁结过仇恨。他们是为了钱财吗?那为什么先要了高价赎金让我拿不起,然后再要地呢?他们拐这么大个弯子干什么呢?看来也不是为了钱财。那么一不为仇二不为钱,他们到底为的什么呢?难道就是为的那十亩地吗?
  为了那十亩地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吗?而且地到手后就卖了。想着想着,我姥爷就把视点落在了刘本同身上,确切地说落在了刘南斋身上。如果真为了那十亩地的话,也就是刘家做的这件事了,是刘家为了得到那十亩地假借土匪的名义干下的这一桩丧尽天良的事情。那么刘家为什么要得到那十亩地呢,难道那十亩地是什么宝地吗?如此一想,我姥爷倒吸一口冷气腾就站起来了。是的,肯定是宝地,如果不是宝地的话,刘家不会如此地不择手段的。
  想到这里,我姥爷心里火烧火燎起来,他想起了那个看风水的老头,他说半个月后就回来,这都过去二十多天了,他怎么还没来呢?如果他来了,去看看那块地,就知道是不是风水宝地了。
  正这么想着,突然有人进了院子,我姥爷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正是那个看风水的老头儿。
  我姥爷领着老头到马家崖上边那块地里去了。
  到了地方一落脚,老头儿就惊叫起来了:“哎呀,这可是千真万确的风水宝地呀,你看看,这南边是双龙,北边是虎头,此地处在正中方位,这叫双龙抱虎头,不出天子出王侯啊。行了,就是这块地了。哎呀,要是早十年我来给你看了这块地的话,你现在怕是不在这里当土财主了。”
  完全应了我姥爷的预料,他立在那里好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后来老头儿说你怎么了这是,我给你找了块风水宝地你怎么还不高兴啊。我姥爷便对他苦笑了笑,说:“老先生,这块地已经是别人的了。”便把地是如何送给别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头儿听完哈哈大笑,却又一语不发。
  我姥爷说:“老先生,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吗?”
  老头儿说:“你今年注定有小人拨乱,泼出去的水怕是很难收回来了。”
  我姥爷说:“那么这个小人是谁呢,我想知道。”
  老头儿说:“上回来时已经告诉你了。”
  我姥爷说:“去了木,还念乔,站在山南往北瞧?”
  老头儿说:“自己琢磨去吧!我走了,你命里注定再也没有风水宝地了,所以我也不用再给你看了。”然后扬长而去了。
  我姥爷呆呆地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那块风水宝地,猛然感觉身上有些冷的时候,他才拖着酸软无力的身体往家走去。他不知道天上已经阴云密布,只感觉脚下的路模模糊糊。雨如瓢泼一般下开了。他在雨中挣扎着,终是支撑不住,重重地倒下去了。他想,完了,我完了,庄家完了。就双手抱住头,放声大哭起来,声响如牛。
  大马找到我姥爷把他背回了家。
  我姥爷躺在床上,明知一切都不可能再有挽回的余地了,但还是抱着一份幻想,希望刘家不是这起敲诈事件的操纵者,希望刘南斋不知道那块地是风水宝地。
  他决定到石门刘家去一趟,只要刘家还不知道那块地是风水宝地,就是花上一切代价也把地买回来。
  但是二仁把我姥爷拦住了,他说:“老爷,你还是不要去了吧,刘家是怎么发的家,刘南斋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去了也是白讨没脸呀。”
  我姥爷就犹豫了。
  翻过时密山,趟过石门河,在郁郁葱葱的石门山西麓就是石门村。
  六十年前,石门河叫万柳河,石门山叫万柳山,石门村叫柳家峪,刘南斋的父亲刘贵财穿一身破衣烂衫讨饭来到这里,因为被大财主柳敬贤家的狗咬了一口,便赖在柳家不走了。一向仁善的柳敬贤也就真的留下他,让他到油坊里做了小工。一段时间以后,柳敬贤发现这年轻人能干又伶俐,而且也善经营,便把油坊完全交给他管理了。如此一来刘贵财似乎更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不足一年的工夫便把油坊管理得井井有条,且使利润增加了几倍。柳敬贤高兴万分,遂将其升做了大管家,并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但是柳敬贤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向来老实忠诚的刘贵财,把他们柳家给毁灭了。
  这是隆冬发生的事。
  头五六天里刘贵财就吆喝着去莒县送豆油,当全村人都知道了之后,他果然就带着七八车子豆油走了。
  两天后的晚上,一大股土匪突然来到了柳家峪,将柳家团团围住了。
  一村的人吓得尽皆逃散。柳家的人却一个也没逃出来。柳敬贤怎么也没想到,领土匪来的竟是刘贵财。
  柳家上下十八口人全被绑了起来。刘贵财逼着柳敬贤往墙上抄写他早已拟好的血书:我不幸为土匪所害,所有财产均归侄女婿刘贵财所有,他人不得干涉!柳敬贤怒视刘贵财痛悔不已,他说:“刘贵财,你自从来到柳家我待你不薄啊,你怎么这么对待我呀!”刘贵财说:“东家,无毒不丈夫!我不这样对待你,我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呀?”说着举起烧红的铁锨威逼柳敬贤:“快按我的要求写吧,要不我让你腚上冒烟!”柳敬贤破口大骂:“刘贵财,你会遭报应的呀!”刘贵财就把红红的铁锨放在了柳敬贤的腚上,随着一股呛人的糊焦味扑面而来,柳敬贤惨叫几声就昏过去了。
  一桶凉水泼下去,人醒了,但是柳敬贤一口血痰吐到了刘贵财的脸上。“你做你娘的梦吧!我就是死也不会写一个字的!”他说。刘贵财一把扯过了柳敬贤刚满15岁的女儿:“你写不写,你不写我就扒了她的衣服,再用铁锨烙她的奶子、烙她的裤裆!”柳敬贤终于无力对抗,含恨咬破中指,按照刘贵财的要求在墙上写下了血书。
  柳家十八口人包括刘贵财的老婆在内,都被土匪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给杀了。唯有一个活下来的,便是柳敬贤的二儿媳妇,她身怀有孕已六个月,大儿媳妇不生育,柳家就指望她了,所以在土匪开刀之前柳敬贤哭喊着让全家人给土匪下了跪,哀求土匪们高抬贵手把二儿媳给留下,好让她生下一男半女的给柳家留个根苗。土匪们动了恻隐之心,就把女人的舌头割掉,蒙上她的眼睛,将她带出百里之外放生了。
  出事后的第二天,刘贵财作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回到了村里,进了门就放声大哭,说怎么才三天没在家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呀。村里人谁也没有怀疑他,因为平时他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厚道太老实了。
  刘贵财亲自带人找回了柳家的十七具尸体,虽然少了柳家的二儿媳让他难免忐忑,但是他并未十分在意。他相信即便柳家的二儿媳活着跑了,凭她一个女人量也难把刘家怎么样。
  刘贵财隆重地安葬了柳家的十七口人。他甚至还写了一篇狗屁不通的诔文,以示对东家的沉痛哀悼。诔文里却没忘了叙述柳敬贤在墙上写下的血书,并说他一定要把柳家的残存基业治理好,以不负叔岳父的万般信任云云。
  刘贵财阴谋得逞自此一步登天,成了柳家峪说一不二的人物。但是他避秽柳字,于是依据万柳山上有个石门洞把山改叫了石门山,把河改叫了石门河,村名也改叫了石门村。
  刘南斋继承了父业,并在不长的时间内使其有了更大的发展与壮大,但是与其父比起来,他除了会发财,还喜欢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女人身上。
  所以身体很空,虽然身躯高大,说起话来却总是有气无力的。不过凶狠起来的时候还能显出虎狼之威,所以无人敢惹他。
  我姥爷深知刘家的发家史,也深知刘南斋的为人,事情又是极为明了的,所以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听从二仁的劝告,没去刘家。
  但是我姥爷却作出了秘密审讯乔言胡的决定。他越来越怀疑乔言胡和贾图飞、贾贵仁甚至刘南斋之间有说不清的关联。看风水的老头儿不是说“去了木,还念乔,站在山南往北瞧”吗?这话已经很明白地说出了小人是谁,那么不审乔言胡,还能审谁呢?
  我姥爷让大马去做这件事,但又知道大马性情急躁,就一再嘱咐他不要把事情做过火,只要他说出事情的真相就行了。
  大马说:“你就放心吧老爷,我不用吹灰之力,就让乔言胡把实话说出来!”
  这天晚上,大马和狗儿拿着绳子和短刀闯到玄武庙去了。
  乔言胡刚刚吃饱喝足了搂着老婆躺下,听到粗暴的敲门声,吓了一跳。一问是大马,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所以嘴里说着这就起来呀,却怎么也穿不上衣服。倒是女人先他一步穿好衣服把门打开了。
  大马一进屋就给了乔言胡一个大嘴巴:“乔言胡,你算没算到今天是你的死期呀?”然后一把将乔言胡扯到了地上。
  乔言胡就喊道:“大马,有话你好好说,千万别胡来啊,我是成了仙的人,你惹恼了我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马说:“那好啊,今天我就看看把你这个仙人惹恼了怎么个不是闹着玩的!”说着刀光一闪,就把乔言胡的一只耳朵割掉了。还要去割第二只的时候,乔言胡哭喊着给大马跪下了,大老爷,你饶了我吧,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我全说了还不行吗?
  真的是没用吹灰之力,乔言胡就把实话全说出来了。
第19章 事情是这样的
  一切与我姥爷的判断几乎没什么两样。
  二十年前,六十八岁的刘贵财死了,他的墓穴是一个外乡来的风水先生给看的,曾说此穴是招财进宝穴,不需十年,刘家的基业还会进一步发展和壮大。此话倒也算说准了,但是对于现在的刘南斋来说,钱财已经不是他最需要的,他需要的是刘家出一个戴乌纱的人。两年前,二儿子刘建牛在县警察局当上了个司法科的科长,但那是给县长王懋义送了一千块大洋换来的,所以刘南斋很不满足。眼下自己又是快六十的人了,他就想找人重新看一处可出文官武将的穴地,一是自己修坟,二是把父母双亲的坟挪过去。谁知有了想法还没说出来,亲家柳复秋就说出了要给他看一处好墓穴的话。一时让刘南斋大为高兴。
  柳复秋是沂水西部一个叫土洼村的小财主。刘建牛十七岁那年,刘南斋领着他从石门村跑出一百多里到土洼一带买地,就住在了柳复秋家。柳复秋有一个独生女名叫环儿,长得小巧玲珑十分可人,刘建牛一眼就看中了,就要父亲托媒说了给他做老婆。刘南斋说这事还用托媒吗,我亲口跟柳复秋提就是了,他一个小小的土财主,正找不到这样的好事呢。果然事情就成了。一对新人成亲之后,因为路程太远,柳复秋只到刘家来过两次。
  头一次是女儿三日回门他来送她,这一次是女儿有了重病,他来探望的。
  刘南斋虽对亲家主动要求给他看一处好穴地感到高兴,却不免有些疑惑,因为他从没听说他会看风水。于是就不动声色地把柳复秋领到三十里外的朱家庄去了。
  此时正是春夏之交,两顶轿子停在了一大片坟地旁边,刘南斋说:“这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同族人从浙江迁到此处留下的,你看看这块坟地的风水如何?”
  柳复秋四处走了走,说:“风水是好风水,可惜行穴的方向错了,你看前面那座山形似恶狼,这姓人家又姓朱,朱猪同音,猪若遇了狼那还有好吗?所以现在这姓人家所剩不过十几口人了,且寡妇占了一半。往前六七十年,这姓人家可是家财万贯人丁兴旺啊。”
  刘南斋点着头,彻底地心服口服了。
  回到家里,刘南斋好酒好菜把柳复秋招待一番,便叫他立刻为刘家看一处好风水。
  柳复秋说:“你虽然拥有千亩良田,却未必能找出一块上好的美穴地来。但是离此不远的马家崖西边,却有一块绝好的风水宝地,此地约十亩,恰在龙虎相抱之间,所谓‘龙来抱虎头,不出天子出王侯’啊。”
  刘南斋哈哈大笑,说:“只要是块风水宝地,不是我的也是我的!”就让柳复秋带他亲自去看了马家崖上边那块地,然后又共同策划了一个谋取此地的毒计。
  刘本同具体实施这一毒计,他首先找到了乔言胡,让乔言胡在这个毒计中充当一个穿针引线,通风报信儿的角色。
  当时乔言胡吓得脸色煞白:“刘管家,庄先生一直对我不孬啊,我可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另请高明吧!”
  刘本同就一阵冷笑,说:“洞天村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呢?你要不帮忙也行,只是事情让你知道了,我们总是不放心啊,这样吧,我们送你上路吧。”说着朝门外的黑暗处一招手,就进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灯影里手往怀中一探,就抽出了两把明晃晃的短刀,一人擒男,一人擒女,就要给他们开膛破肚。夫妻俩喊一声娘,屎尿早已排了一裤子。
  乔言胡大叫:“刘老爷,你放了我们吧,放了我们吧,我同意我同意我同意!”
  刘本同就哈哈一阵大笑,把装了一百块大洋的口袋往乔言胡面前一丢,与两个打手扬长而去了。
  不久,乔言胡去埠前庄看朋友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往回返的时候,刚好在路上遇到了去沂水城赶集的我舅和我小姨他们,于是赶紧去给刘本同报了信。阴谋的第一步——绑票,也就得逞了。
  但是刘本同没有想到,几个假扮土匪的家伙竟把我小姨给轮奸了。这无疑把事情搞得更为复杂了。他知道,对于庄唯义来说,几亩地的仇他可能会忍耐的,但是女儿遭人奸污这种仇他是必报不可的。那么只要有一天庄唯义知道了事情是刘家所为,那么事态还不定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但是事情既已出了,担忧也是没用的,反正一切都有刘老爷呢,就由它去吧。于是把那几个家伙臭骂了一顿,作罢了。
  乔言胡交代了事件的全部操作过程,之后,他生怕大马手起刀落要了他的命,就与老婆跪在地上求饶不止。但是大马并没有杀他,大马把他带到庄家大院里去了。
  我姥爷一直在家焦急地等着消息,大大的豆油灯下他喝着茶吃着烟,不时地长吁短叹。娘和我大姥娘都陪着他,也不时地长吁短叹。
  乔言胡一见我姥爷就扑通跪倒痛哭开了:“庄先生,庄老爷,我对不住您,我该死呀,我该天打五雷轰啊……”
  我姥爷也就知道事情是乔言胡与刘家合伙做的无疑了,一时气得浑身打战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大姥娘庄于氏和大马的娘米子就哭着扑到了乔言胡身上,她们撕他打他挠他,所有的愤恨都集中在了一起,就是把乔言胡吃了也不足以平息。
  大约有半袋烟的工夫,我姥爷发话了:“住手吧,事儿已经出了,就是打死他又有什么用啊!大马,你把乔道士送回去吧,他也是被逼无奈,就别难为他了。”
  乔言胡满脸是血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庄老爷,您是我的亲老爷呀!您是我的亲老爷呀!我以后再做对不起您的事,我就是我姐养出来的。我就让阎王老爷抓了去下油锅呀!”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极为不解地看着我姥爷,意思是这是小事吗,说饶他就饶他了。
  大马就说:“老爷,他做了这样的事你也饶了他,那以后是个人都敢欺负咱了。不行,我非杀了他不行。”
  乔言胡一听这话又跪到地上求饶起来:“老爷,庄老爷,您大慈大悲,千万别叫大马杀我呀,留着我多少还有点用啊。你可以写下状子到县里告刘家去呀,我给你们作证。”
  其实我姥爷正是因为有此想法才叫放了乔言胡的,现在乔言胡说了,我姥爷便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对呀,应该到县里去告刘家呀。可是言胡,你真能出面作证吗?如果真能作证,以前的事不仅可以既往不咎,你还是庄家的大恩人呀。”
  乔言胡说:“庄老爷,你这么宽宏大量,要不出面作证,我还是人吗。
  你放心吧,我和娘们到时候都去作证。”
  我姥爷也就上前扶起了乔言胡,说:“言胡,那就谢谢你了。你也别怪大马他们对你的不恭,像我庄家这种灾祸,谁摊上也解不开心里的仇啊。”
  然后就对我大姥娘说,“快,去拿点‘百宝丹’来给言胡搽搽耳朵。”
  我姥爷所说的“百宝丹”也叫“曲焕章百宝丹”,就是后来的“云南白药”。是我姥爷去南京的时候弄回来的,相当的珍贵和奇缺,一般人他是不舍得给他用的。现在要给乔言胡用,自然是为了进一步感化他。
  直到此时,我大姥娘他们才算明白了我姥爷的良苦用心,于是给乔言胡上好了药,大马和狗儿就又把他送回去了。
  这里我姥爷连夜写诉状,并决定天一亮就去北上坪请讼头祝二曼帮自己打这场官司。那么这场官司能不能打赢呢?我姥爷没有把握,因为刘家的势力实在太大了,以自己的力量是很难与之对抗的。但是不打这场官司,我姥爷实在吞不下这口气,所以他决定与刘家拼死一战。他知道,这拼死一战无论胜负,结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庄家将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他为此而心悸,但却坚定不移。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他正要亲自去请祝二曼的时候,村里突然有人来报告,说乔言胡两口子全都上吊死了。我姥爷大吃一惊,急忙叫上大马赶到玄武庙,果然乔言胡和他老婆都在庙前的两棵高树上吊死了。他们怎么会自杀呢?是怕给我庄家作证吗?那他们逃跑好不好,为什么非得上吊呢?疑惑片刻,我姥爷忽然发现,乔言胡和他老婆上吊的树下有许多脚印,而且没有任何上吊所需要的垫脚的东西。我姥爷一下子明白了,是刘家杀人灭口了。这个判断使他懊悔了昨天晚上把乔言胡放了回来,自己早就应该想到刘家会杀人灭口的,怎么就忽略了呢。
  我姥爷安排人把乔言胡夫妻安葬了之后,他就一下子病倒了。
第20章 鬼附身
  大马去了一趟院东头,请来了远近闻名的老中医纪为良,纪为良鹤发童颜,一脸高古。他微闭双目给我姥爷诊了片刻脉,又看了看舌苔,问了问二便,然后说,此病为气郁于肝所致,故胸闷气短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治需疏肝气解郁调中。于是开下了一个方子,属柴胡、香附之类。大马带人去送纪老先生,顺便将药抓来,当即就煎好一付让我姥爷吃下了。这天晚上,头半夜我姥爷睡得很安稳,一直陪伴在侧的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便松了一口气,于是喊来狗儿看着,两个女人就回后院睡觉去了。谁知到了下半夜,我姥爷忽然口吐白沫四肢乱蹬大叫不止。狗儿吓得浑身发抖,连滚带爬地跑到后院把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喊来了。
  庄于氏扶住我姥爷大喊:“老爷,老爷,你怎么着了这是?狗儿,快让大马他们再把纪先生搬来去,快!”
  狗儿就把前后院的人全都喊起来了。
  大马带人去搬纪先生的时候,我姥爷忽又安静下来了。他看着床前的众人,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我大姥娘庄于氏说,你喝水啵?他摇摇头,然后慢慢坐起来,拉住了我大姥娘的手。庄于氏立时羞得满脸绯红,她不明白我姥爷怎么突然间敢当着众人的面和她这么亲近了。这时,我姥爷说话了,其声竟是我小姨的:“大娘,你好啵?这么些天不见了,我想你呢。”
  众人终于明白,我姥爷是让我小姨的鬼魂附身了。
  我大姥娘也就不觉得羞了,她拉紧了我姥爷的手泪流满面。她说:“改呀,是你吗?是你家来了吗?大娘也想你呀,这些天大娘总想去看你,可又不敢去,我是见了你的坟就哭个不停,我怕你也跟我一块难过伤心啊。
  改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地去了呀,呜……”
  她一哭,大马娘和靠儿也都控制不住地哭了。
  大马娘也上前拉住了我姥爷的手,说:“俺那好改呀,你总算又能跟我们说话了。”
  我姥爷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着,说:“婶啊,你别难过了。大娘、靠儿嫂子,你们也都别难过了,你们一难过,我就更难过呀。你们过来坐下吧,坐下,咱们说说话我就得走了。我不能老在这呀。”
  靠儿往前走了走,挨着庄于氏坐在了床沿上。
  我姥爷说:“靠儿嫂子,你怎么不说话呀,生我的气吗?我没听你的劝,我走了,可是我感激着你呢。嫂子,你真好。我一开始见着你就喜欢得不得了,我要是不死的话,咱俩一定相处得不孬啊。你怎么还不说话呀,你往前点,往前点叫我摸摸你的手。”
  靠儿脸色彤红,只说:“妹妹,我也觉得你好啊。”但却不好意思往前去。她怎么也觉得这不是改改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她知道我姥爷是好人,可把一双手让他摸算怎么着呢?她不想让他摸。
  大马娘说:“靠儿你往这点,愣什么呀?你改改妹妹望着你亲呢。”
  靠儿无奈,扭扭捏捏地坐到了我姥爷面前。我姥爷就轻轻拉住了她那双嫩白嫩白的手,摸着,摸着,那样子让靠儿浑身发紧,也羞辱不安。她想,死人真能附在活人身上吗?是不是这老头子装的呀?如果是装的,那么说话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像改改呢?这时,我姥爷扑进她的怀里哭起来了,满是胡子的脸紧贴在她的双乳之间,热热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衫恰好吹拂着她的一只乳头,使她有种痒酥酥的快感。她羞得无地自容,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有了响动,大马他们又把纪先生请来了。但是纪先生进屋一看我姥爷的样子就退出去了,说:“等他清醒了再看吧,我先在外面坐一会儿。”
  我姥爷并不知道纪先生来了,他从靠儿的胸前抬起头,告诉二仁狗儿他们都出去,他和我大姥娘她们有话要说。二仁和狗儿出去了。他一手拉我大姥娘一手拉住大马娘,有些羞涩地说:“大娘,婶子,陈家观庄那边怎么样了?”
  两个女人也就明白他问的是我小姨的婆家,我大姥娘就说:“不知道啊,你走了以后,咱派人去给他们送信了,他们捎来了两刀纸,从此就再也没动静了。听说那个小伙子倒还有情有义的,知道你没了,当着众人的面掉了眼泪。”
  我姥爷长叹一声,眼泪又下来了,说:“这就是命啊。不怕你们笑话,我临死的时候还舍不得他呢,我和他只见过一面,他人怪憨厚,长得也俊,我要是不出事该多好啊!大娘,我想见见他,你们说行啵?”
  我大姥娘说:“这……谁知道啊……”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大马娘就在后面扯我大姥娘的衣襟,意思让她答应我小姨的要求。
  我大姥娘就说:“那行啊,改天我找人把他叫了来,你们见见面。”
  我姥爷就笑了,然后又说:“我得走了,最后给大马哥留下一句话,让他一定给我报仇啊!这个仇不报,我在阴间里是一天也不安宁啊!”话音一落,我姥爷撒开两个女人的手扑通倒在床上,大叫一声:“哎哟俺娘哎!”
  接着一阵咳嗽,就愣愣地看着床前的人。
  “你们几个怎么都在这儿呀,天什么时候了?”
  我大姥娘说:“才刚改改回来了,附着你跟我们说了半天的话呢。”
  我姥爷又咳嗽了几声,说:“是吗,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
  纪先生进屋来,开始给我姥爷看病。他说我姥爷病情依如白日,虽没减轻,也未加重。只把方子稍作改动,加上当归、犀角就行了。
  大马连夜把药抓来,连夜煎了让我姥爷吃下,天没亮我姥爷就觉得好多了。
  我姥爷的病见好,大马娘和我大姥娘就放心了。想起改改要见她那未婚夫的事,说人家和咱不是亲戚了,去叫人家人家能来吗,莫如给她许上个小人儿吧,把那小伙子的名字写上,叫他与咱改改在阴间里做一对夫妻吧。商量好了,就弄来些五彩纸开始做纸人儿,做纸嫁妆,正正规规的,像真的办喜事一样。然后又杀了鸡给纸人儿开光,开光语道:
  天上神仙发下话,你是万物来造化。说是给你找了主,配给善人老庄家。庄家女儿一十八,与你匹配正相洽。你饮龙泉一口水,再吃密山香饽饽,扬扬眉,吐吐气,去到阴间那个家。那个家里你为大,改改贤惠侍候着你。别打她,别骂她,恩恩爱爱到白发。转世脱生富贵地,还做夫妻成一家!
  这套话念叨完了,把鸡血从纸人儿嘴里灌下去,然后与全套的嫁妆一起拿到我小姨的坟上去发送了。
  奇怪的是,这天晚上大马娘和我大姥娘做了同样一个梦,梦中,我小姨穿着红袄绿裤戴着耳坠子,完全是一副新娘子的打扮。她领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来给她们磕头施礼,说感谢她们成就了他们二人的好事。我大姥娘和大马娘都看出了,那个英俊的小伙子就是陈家观庄那个年轻人。第二天,两个女人一起把梦说了,都大惑不解。说这难道是真的吗?我们只不过把那年轻人的名字写在纸人儿身上了,就能把他的魂儿勾来了?于是悄悄派二仁去陈家观庄打听了一番,结果得知,那个年轻人于昨天下午得急症死了。大马娘和我大姥娘大为惊愕,再也不敢提在纸人儿身上写过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了。
  我姥爷的病情渐渐好转了,只是身体稍微虚弱点,但他能坐在枣树下喝茶了。于是安排二仁他们,说地里的玉米秫秫该收了,快找人收割吧。
  二仁说:“老爷放心吧,我早就想到了,昨天就把人找好了。明天全部到齐,就可以下手干了。”
  我姥爷很是高兴,说人来了以后二仁你就操心安排他们干吧,我身体不好,什么事就指望你了。
  这时正是早晨的太阳刚刚悬于东天之际,阳光从树杈间透过来,零散地散在院子里,画眉鸟又在动人地鸣叫,营造了让人惬意的气氛。
  时密河里的流水声不时地传来,隐约之间如歌如泣。
  我姥爷品着茶,享受眼前的一切,感到心情比头些日子有了很大的好转。他吩咐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今早晨全家人吃‘宽心面’吧,一人碗里放上点肉丝两个荷包蛋。”但是转瞬间我姥爷的心情又沉郁了,他在想,自己现在还有心思吃“宽心面”吗,大仇未报奇耻未雪呀!
  这时,大马从后院过来了,他一边走一边伸胳膊蹬腿,一副极不安分的样子。
  我姥爷说:“大马,过来坐吧。”
  大马坐下来。
  我姥爷就问他:“这些日子是不是一直领着村安会的人练武呀?”
  大马说:“练!一直练着呢。”
  我姥爷说:“你想过咱和刘家的事吗?”
  大马说:“想过,一直在想。跟刘家打官司看来是不行了,那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我姥爷说:“是啊,我也在想啊,可有什么办法呀,咱斗不过人家呀。”
  大马说:“依我说,明着咱斗不过他,干脆来暗的,哪天我摸到他们家去,杀他几口子就什么也解决了。”
  这正中我姥爷的下怀,但他赶紧摆摆手:“别乱说,小心墙外有耳。”
  大马说:“这事老爷要是同意,哪天我就办去,杀几个人算什么啊,就跟杀鸡没什么两样。想当年……”他把在临朐杀人的事说了。
  我姥爷没有想到大马杀过人,他在吃惊之下也有些高兴,因为大马有了杀人的经验,再去刘家杀人也就易如反掌了。
  来庆和闲姐儿来了。
  一进门儿闲姐儿就拿袖子擦眼睛,说:“叔啊,你怎么就病了呢,你可要好好治啊,你是庄家的顶梁柱啊,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这两天我本来在娘家,一听你病了,就急急火火地跑回来了。”
  来庆说:“是啊叔,她一听你病了就跑回来了。”
  我姥爷还有话没对大马说,来庆两口子一来让他大为反感,就没好气地说:“放心吧,我死不了!快忙你们的去吧,我还有事跟大马说呢!”
  两口子本是来讨乖巧的,没想到反讨了个没趣,回到家里就把我姥爷好一番骂,什么恶毒骂什么。骂够了,闲姐儿说:“想个法子把老东西害死算了,他不死,咱永远也抬不了头啊。”
  来庆说:“你能!他是那么好害的?还得收拾福儿,福儿那个私孩子完蛋了,老东西也就没能了。”
  闲姐儿说:“福儿看上靠儿了,咱就想法让他和靠儿往一块弄,然后再告诉大马,到时候咱不杀儿有杀儿的。你说好不好?”
  来庆说:“好,实在太好了!”
第21章 我姥爷干的偷梁换柱事儿(1)
  地里的庄稼收完之后,刘家就开始修坟了。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是当我姥爷听到刘家修坟的鞭炮声传来时,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他是坐在洞宾祠西侧的岩石上听到鞭炮声的,当时拿在手里的烟袋突然就掉在了地上,杆儿和头儿就分作了两处。但他没拾,只铁青着脸回家去了。
  “福儿!福儿!给我拿椅子来!”进了门他就喊。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以及靠儿正在厨房里做午饭,听到喊声,我大姥娘便倒腾着小脚奔出来了,“福儿跟着二仁下地了,我去给你搬吧。”我大姥娘说,“你要藤椅呵,还是要太师椅呵?”
  我姥爷却愣愣地半天没有反应,好一会儿了才说:“拿藤椅吧,我想在枣树底下躺一会儿。”
  我大姥娘把藤椅搬出来让我姥爷躺下,顺便也在旁边坐下了。
  我大姥娘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又生气了?事儿就这样了,你还生这个气咋呀?鸟往亮处飞,事儿往好处想,亏吃了也就吃了,咱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奏什么呢?你就把心放宽点吧。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可不能再生气了。”
  我姥爷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接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姥爷说:“福儿娘,道理我比你还明白呀,可是这不是小事呀,你让我怎么把心放宽呀。”
  我大姥娘也流起了泪,说:“不管怎么说你也得把心放宽点呀,要不怎么治呢?你是这一家子的主心骨啊,你要把身子折腾毁了,我们依靠谁呀?”
  我姥爷摇了摇头,再也不吭声儿了。他在想,女人就是女人啊,不管什么事想的都是自己。
  半个月后,刘家的修坟工程结束了。完工的同时,刘南斋也把父母的尸骨迁来了,整个仪式与给刚刚死去的人送葬毫无分别,纸做的楼台亭阁车马侍女几乎摆了半块地,两套鼓乐队分列两边,上百人披麻戴孝嚷嚷而哭,其热闹程度在本地几十年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周围村庄前去看热闹的人达到了上千人,只有洞天村没人去,他们都知道刘家的这块墓地是夺的庄家的,如果他们去看热闹,那就是对庄老爷的不敬,是往庄老爷的伤口上撒盐。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是想去看的,但是他们的老子娘却给了他们严正警告,谁敢去就砸断谁的腿。
  漫天的纸灰如黑雪般飘落在观看者的头上,但却没人感觉得到,因为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自己的身体,而在那些装在纸厨纸柜里的大量祭品,纸物烧过之后,那些诸如鸡鸭鱼肉馒头水饺油炸丸子之类的东西将会被丢弃,他们紧盯着,就是为了到时候尽快出击以便多抢些回家让老老少少犒劳一番。
  那个时刻在他们等了很久后终于到来了,当鼓乐班子停止了哭丧调的演奏,当刘家的人慢慢走出坟地的时候,围观的人一声呼喊,便如脱缰的野马迅猛地向前扑去了。他们互相推着搡着哭着喊着叫着骂着,使整个刘家的坟地里如同发生了一场自天而降的骚乱。
  而此时,我姥爷正在床上躺着,陪伴他的是我大姥娘庄于氏和大马的娘米子。我姥爷斜歪在床上正用一杆新烟袋吃烟,正午的阳光从窗户上打进来照在了他那双发了旧的鞋子上,屋顶上不知是老鼠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几缕灰尘就如雾雨般撒落下来落到了我姥爷的身上。这情景让我姥爷想到了两个字——落败。
  我舅来福走进屋来,细瘦如竹的身子往床头上一靠,说:“爷,操他娘刘南斋家今日迁坟弄得好热闹啊,那么多人去看,咱村的二年那个私孩子也去了。别人都没去的,就是他去来,他娘那个逼的他能吧,你说!”
  我姥爷一时没有吭声。
  我大姥娘就拉了脸说:“往后说话嘴里干净点!你这是跟谁说话呀!嘴里不干不净的。跟你说了多少回啦,怎么就是没记性呢!”
  大马娘也说:“就是啊,跟老的说话得有模有样规规矩矩的才行。”
  我姥爷在床沿上磕磕烟袋,沉着脸说:“福儿,你怎么知道刘家迁坟热闹的呀?你又是怎么知道二年去看热闹的呀?嗯?”
  我舅立时一怔,嗫嚅了半天才说:“我到双龙岭上站着看了。”
  我姥爷嗖地就把烟袋打向了我舅:“操你那娘你都去了,你还骂人家二年去,二年是个傻子,操你那娘你也是傻子?”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也都说,就是呀,别人去看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去看呢,你傻了?还有脸回来学呢。
  我舅说:“我不是想去看看有没有咱村的人吗,要不我能去?我能那么不知道好歹?”
  我姥爷就骂:“操你那娘你不用找借口了,你是个什么品性我还不知道吗?行了,去看看你哥来庆在家没,在家的话把他叫来,我找他有事。你也一块回来啊,可别又跑着玩去了。”
  我舅答应一声,赶紧去了。
  来庆正在家里吃凉面,碗里放了一层的辣椒油,辣得他满头大汗。
  闲姐儿正在外面拾鸡蛋,拾了这个鸡窝又拾那个鸡窝,有个鸡正红着脸在那儿用力,她便等着,眼睛紧盯着鸡腚。
  我舅进了院子,塌拉塌拉的走路声使闲姐儿马上将脸转过来了:“哟,怎么想起来到俺家来的呀,都七八天不朝个面了。”
  我舅说:“老头儿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娘让我天天晚上陪着他,我哪敢离开半步啊。二哥呢?”
  闲姐儿说:“你二哥在屋里塞饭呢,俺做的凉面,你也吃碗去。”
  我舅说:“吃什么呀,老头儿找二哥有事。”
  闲姐儿说:“什么屁事?”
  我舅说:“我哪知道啊!”就甩着两只手进屋了。
  来庆知道我姥爷叫他不敢怠慢,紧忙几口把面条吃了就一边穿着褂子一边走了。
  我舅也要走,闲姐儿却把他叫住了:“急什么呀?眼里没人了?”然后一把将他扯回屋里去了。
  我舅说:“你咋?”
  闲姐儿吃吃地笑,匆忙关了门就伸手掏我舅的裤裆,说:“小私孩,你想死我了……”
  我舅就去闲姐儿的怀里揣弄,说:“我也想啊,就是不敢来,老头儿不让我出门儿,刚才偷偷去看了看刘家迁坟,回来让他骂了一顿。咱快摸两把算了吧,我得快回去,晚了老头儿又要发邪了。”
  闲姐儿说:“没事呀,你就那么胆小?”说着,就拥起我舅到里间的床上,解开我舅的腰带,也褪下了自己的裤子。
  我舅终是控制不住自己,就与闲姐儿在床沿上匆匆忙忙做了起来,原想三两个回合就罢休的,却是做起来就收不住了,闲姐儿躺在床上死死地抓着我舅的肩头,一双眼睛紧盯着我舅,恨不得把他吃进肚子里;我舅站在床下扛着闲姐儿的两条腿冲锋陷阵,直把体内那点脏东西泄进了闲姐儿的体内,这才疲惫不堪地放下闲姐儿的腿,有气无力地弯腰提上了裤子。
  当我舅顶着一头大汗跑回家时,我姥爷正焦急地等他:“我不是让你跟你二哥一块回来吗,你上哪了?你看你那个熊样啊,浑身是汗头发蓬乱,这一会儿的工夫就是去钻猪窝也不至于这样啊!”
  我舅一声不吭,只喘着粗气坐到了床沿上。
  来庆说:“算了算了,福儿还小,长大就懂事啦。”
  我姥爷在床沿上磕磕烟袋,对仍坐那儿不动的两个女人说:“去做饭去吧,晌午了,干活的该回来了!”
  我大姥娘说:“靠儿正做呢,熬的绿豆粥,炒的地豆子和豆腐椒子,还烙的单饼。”
  我姥爷说:“那你俩快去拾掇拾掇晾上茶去,干活的淌汗多,得多喝点茶。”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看出我姥爷要和来庆福儿说事,就应一声,扭起小脚走了。
  这里,我姥爷绷起脸儿开始往烟锅里按烟,然后打火镰,点着,深深地吸一口,说:“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俩还想着啵?”
  来庆和福儿面面相觑,不知我姥爷为什么这样问。
  我姥爷就有些生气了:“忘了?今天不是爷爷的祭日吗?没点孝心的东西!连爷爷的祭日都记不住。”
  来庆就挠头:“忘了,今日得给爷爷上坟呀。”
  我姥爷说:“上坟用不着你们,只要我不死,我自会去上的。我想对你们说的是,如果二十年前我们把爷爷埋在马家崖那块风水宝地里的话,咱庄家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俩也就不是现在这副德性了,整天懒塌塌的,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兄弟俩低了头。我舅多少有点惭愧,来庆却是一肚子不服。
  我姥爷说:“你俩呀,是瞎子害眼病,治不治都那么回事了。算了,我也别费那没用的口舌了,直接跟你们说吧。马家崖那块地,我想怎么也不能让刘家白占,我想今晚上咱爷仨就去给爷爷和奶奶迁坟去,把他们的遗骨埋到刘南斋他爷娘的坟里去。这事就咱爷仨知道,旁人谁也不能知道。”
  来庆和我舅都抬起头来看着我姥爷,他们很吃惊我姥爷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两个人只觉得后背在嗖嗖地冒凉风。
  来庆说:“叔、叔啊,这事,这事行么?要是让刘家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我姥爷把脸一沉:“害怕了是不是?他刘家敢设下圈套夺咱的风水宝地,咱就不敢偷梁换柱了?就你这点胆子可省得干成一丁点事儿!”
  我舅说:“爷呀,我不怕,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只是你身体这么弱,还是不要亲自去了,让大马二仁跟我俩去吧。”
  其实我舅比来庆还害怕,但他更怕我姥爷训他,就故意讨好。
  我姥爷当然明白我舅的用心,就毫不领情地说:“不用你多嘴!能让大马二仁去我还找你俩?狗屁也不懂你。”
  下晌,我姥爷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了我老姥爷的坟前,他烧上三炷香,板板正正磕了三个头,说:“爷,娘,你们早早地拾掇拾掇,今晚上我领着两个孩子来给你们搬家呀。我把你们搬到马家崖那边去,那里修好坟了,虽说不是儿子修的,可那地是咱的呀,咱不能让刘家就那么霸占了呀,你们去占个好穴地,也好给子孙后代造福啊。”
  晚上,我姥爷让来庆和我舅都与他睡在了堂屋里,他对我大姥娘和大马娘说,让他们陪我一晚上吧,平时想教训教训他们总抽不出空来,让他们陪我一晚上,我好教训教训他们,这两个孩子呀,再不教训是不行了。
  两个女人都没说什么。她们知道我姥爷有事,既然不想让她们知道,这事就是背人的,她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二更天以后,来庆和我舅拿上镢头、铁锨、簸箕,我姥爷跟在后面,爷仨就到庄家的坟地里去了。这时,正好有北风刮起来,坟里的松树就被吹得呜呜作响。我舅吓得浑身发抖,来庆也双腿酥软不敢向前。我姥爷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来,说:“不中用的东西,快喝上几口壮壮胆!”来庆和我舅赶紧接过酒瓶一人喝了几口,片刻后,果然胆子大了起来。
  坟上的土很好挖,但是盖在坟上的案石却不好挪,来庆和我舅用尽了气力好不容易挪开一块,一股少见的霉气突然扑面而来,两个人就被打了跟头,好一阵的呕吐。最后把整座坟打开了,两个人也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但是我姥爷却充满了激情,他跪下去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亲自把腐烂的两具棺材打开,提起灯笼就跳进去了。他把我老姥爷和我老姥娘的尸骨残骸分别扫进了两个簸箕里,又把两件衣服盖上,这才让来庆把簸箕接了,把他从坟里拉上来。谁知上来后他也开始呕吐了,那声音如同狗在倒食。
  镇静了好一会儿,爷仨才把空坟填上,然后汗也顾不上擦,就奔马家崖去了。
  但在极度的紧张中把刘家的新坟打开了,却怎么也打不开那两具崭新的柏木棺材。我姥爷极是焦急,他本打算把刘南斋父母的遗骨弄出来扔掉的,这样一来不是得让他们四人合葬了嘛。双龙岭上突然有了一声狼叫,而亮着的灯笼也忽然灭了。我舅吓得妈呀一声就钻进了我姥爷的怀里,来庆则抱住了我姥爷的大腿。
  我姥爷说:“怕什么,有什么怕的!”其实自己心里也在打怵。
  很快,从马家崖村里传来了鸡鸣,我姥爷知道不能再等了,合葬就合葬吧,于是就把簸箕里的散碎尸骨倒进了棺材旁边的缝隙里。
  当爷仨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的时候,我姥爷突然想,如果再生几个儿子就好了,两位老人都迁到风水宝地里去了,庄家的未来必是一片光明啊,只一个福儿怎么行呢。但是再要儿子怎么要呢,是让庄于氏生呢?还是让大马娘生呢?抑或是再娶个十八九的黄花闺女生呢?这怕都不行啊,就后悔了当初我姥娘死了时他没有续娶。
  回到家里时,天色也将放亮了。我大姥娘正坐在堂屋里等他们,桌前的小锅里已做好了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来庆和我舅吃上两碗荷包蛋并没有睡觉,他们按照我姥爷的吩咐又去了庄家坟地,当村里人出来干活的时候,看见我舅和来庆正往爷爷奶奶的坟上添土。
  大家都很好奇,问,又不是清明,怎么添上土了?
  来庆说:“俺叔病了,神婆子说跟俺爷爷奶奶有关,说他们嫌屋旧了,叫给添上点新土。”
  众人就信了。
  我姥爷的病情又加重了,一连三日汤米不进,只一味地昏睡。大马去把纪先生请了来,诊了脉开了药,我姥爷却牙关紧闭不能下服,一家人也就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时候,我姥爷的朋友固相春恰好来看我姥爷,就说:“他这个病说不定是中了邪毛鬼秽,给他吃药倒不如找个神婆子给看看。”大马娘说那就找姜家坪上赵神婆吧,她治邪毛鬼秽可是有一套呢。
  于是大马就带一顶轿子到姜家坪把赵神婆请来了。
  赵神婆脸似银盆,发白如雪,说话的节奏如放连珠炮。天是正午的时候,干活的人正在枣树底下吃饭。小轿子直接抬进院子,她在我大姥娘的搀扶下走出来,县太爷般目空一切地从短工们身边走过,进了堂屋。大马娘和靠儿紧忙为其搬椅子倒茶,一口一个神仙叫着。她总算让冰冷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说,你们坐吧,我这个仙不是那爱麻烦人的仙,你们麻烦多了我还过意不去呢。
  喝了茶吃了点心,神婆子才开始给我姥爷看病。
  摸手腕,掐虎口,在拇指的根部仔细瞅。这是神婆子看病的一贯手法。看完了,她的神情显现着莫大的幽深和高古,致使立在旁边的人全都屏住了气息,生怕有什么惊动而使她恼怒。
  几只苍蝇的嗡嗡声很清楚地传进了人们的耳朵。
  枣树底下,干活的短工们已经吃完了饭,悄悄把碗放下去河边了。
  天已不是很热,狗在窝里趴着打盹,不再似七月时那般伸着舌头喘息了。
  几只鸡精神十足,四处奔跑着觅食。有谁寻到一只因衰老无力而落地的蝉了,便以极快的速度叼起来就跑。其他鸡急追直赶,于是众鸡就杂乱地扭在了一起,扑棱棱弄得尘土飞扬。
  闲姐儿就在这时进院了,一扬手吓散了争食的鸡,就大喊:“来庆,来庆,你死哪去了!”
  靠儿赶紧从堂屋里出来,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喧哗,然后悄声说:“屋里正看病呢,你别喊。”扭头看见枣树下一桌子碗筷还没拾掇,就赶紧去拾掇了。
  闲姐儿不敢再喊,却嬉皮笑脸地到堂屋里去了。
  我大姥娘一见闲姐儿脸就沉了,说:“怎么哪儿也少不了你呢?出去待着去!”
  闲姐儿退到院子里,心里极不满意。
  赵神婆拢了拢白发终于开口了:“庄先生的身上附着两个鬼呀,一男一女,都是七八十的样子。那手干枯枯的,掐了他的两条脉不放松,看样子仇口不小啊!”
  我大姥娘心里咯噔一下子,她已知道我姥爷迁坟的事,赵神婆的话也就让她明白是两个什么鬼缠我姥爷了。但是她却说:“他整天连村子都不出去,怎么就叫鬼缠住了呢,这是哪儿的鬼呀?”
  赵神婆说:“东边的,离这儿不过二三里。满身的香火味,像是才受了祭的。”
  大马娘说:“哎呀我知道了,是刘家那两个老奸鬼呀!操他那娘啊,刘南斋那个老王八夺了咱的地还不算,两个老奸鬼又来缠咱的人了,他刘家到底想把咱庄家怎么着啊!”
  我大姥娘没接大马娘的话,她只问神婆子:“那该怎么个治法呢?”
第22章 我姥爷干的偷梁换柱事儿(2)
  赵神婆说:“你先找张黄表纸来,然后我再跟你说。”
  我大姥娘赶紧跑回后院找来了一张黄表纸。神婆子左叠了右叠,最后咔嚓咔嚓几剪子下去,再一抖,竟是两串小人儿。
  赵神婆说:“你们准备一只红公鸡、一条活鲤鱼、一个鲜猪头,再准备三十六刀纸,叠十二对元宝,糊两身衣服。天黑以后,把香、烧纸、元宝、衣服放在一个簸箕里,把鸡、鱼、猪头、酒放在另一个簸箕里,找两个不在这院住的女人端着,一左一右立在先生的床前,福儿娘你呢,拿了这两串小人儿在先生身上从头到脚地拉,一共拉上七个来回,然后用一棵干草往装元宝衣服的簸箕里赶,一边赶一边叨咕:‘你们是哪路的仙呀!咱往日无仇近日无怨,要是为了仇口附了先生呢,那肯定是找错人了,现今为你们备了吃备了喝备了穿也备了钱,你们就走吧。’连着说七遍,就把小人儿放在簸箕里,快了点端出门外,你呢,赶紧把门关上,外面的就把小人儿从门缝里往里递,边递边问:走了么?你就说:走了!这样来回七遍,小人儿你就留下了。外边的呢,端起簸箕一直往村东去,别回头,别说话,找个十字路口把东西摆好,把纸呀、元宝呀、衣服呀都烧了,然后回家睡觉。记住,千万别回这个院子了,要不鬼就跟回来了;你呢,福儿娘,外边的人走了以后,你就弄半碗酒把小人儿泡上,再点着,把先生的衣服脱了,浑身上下给他烤,烤完了,就吹灯睡觉,怎么也不能出这个屋子。明日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把用过的碗扣在门槛右边,七天之内不许动,过了七天呢,再用这只碗给先生盛饭吃。这么着,先生的病就差不多好了。”
  我大姥娘答应着,心在腾腾直跳,因为今天晚上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和我姥爷睡在一个屋里了。
  大马娘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说:“晚上我也不能出这个院子,我就跟大嫂子在这屋里给老爷烤吧,要不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大姥娘很不情愿,却不好说什么,就拿眼去看神婆子。
  赵神婆说:“两个人不行,人多了免不了要说话,就不灵了。”
  大马娘很不高兴地作罢了。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陪着赵神婆吃完了饭,又给拿了几块大洋,大马便领着轿子把她送走了。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大家开始忙着准备东西:叠元宝、糊衣服、打烧纸。一切弄停当了,天也黑了,干活的又放工吃饭了,一时院子里很乱。就把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心烦得不行,却又没办法,只好等众人吃罢了饭散去以后,才开始按照赵神婆说的铺排起来。
  当邻姓的两个女人端着簸箕去了村东之后。我大姥娘把小人儿泡在了酒里,然后脱去我姥爷的衣服,点着碗里的酒,开始给我姥爷烤。她先把我姥爷推侧了身子从后脑烤到脚跟,又把身子翻过来,从脸上、胫上、胸上、腹上一直烤到脚尖。在烤那一挂苍老的东西时,她发现那形似蘑菇的地方有一个黑点,以为是痣,用手去抚,却是一截黑线头儿,她就忍不住咯地笑了。这笑是由那一个小线头引起的,却不只为那一个小线头而笑,还为今晚上她能光明正大地与我姥爷睡在一张床上,因为同是我姥爷的女人,大马娘没能得到这个机会,而她得到了。她为此而满足和得意。
  但是就在她得意的时候,窗外突然有人骂她。骂她的不是别人,是大马的娘米子。
  米子一直在窗外站着,她想进屋进不了,走了又不甘心,就把耳朵贴在窗台上听着屋里的动静。很长的时间里她什么也没听到,只看到窗棂上有我大姥娘的影子晃来晃去。她想象着我大姥娘脱去我姥爷的衣服的情景,想着她是不是用手托起我姥爷那套东西给他烤。她心里打碎了一只大大的醋坛子,恨不得冲进屋去咬我大姥娘一口。但是她知道那样的话我姥爷就完了,所以尽管非常冲动,她还是忍了。后来,她听到我大姥娘咯地一声笑,就再也忍不住了,便在窗外骂道:
  “烂娘们这是给老爷治病吗?这是发浪!神婆子说了不让出声不让出声,你倒咯咯地笑,你怎么就那么恣呀你,裤裆里那两片肉让狗舔了是怎么着?”
  大马娘从没敢这么骂过我大姥娘,今天她是吃了豹子胆了。但是我大姥娘却一声没吭。她气得是浑身打战了,却怕出了声我姥爷的病就好不了了,所以她忍了。
  大马娘骂过之后,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才是犯了大忌的,庄于氏只是咯地一笑,而自己却开口大骂,如果老爷的病好不了的话,担罪过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啊。如此一想她就害怕了,再也顾不得吃醋,赶紧跑回后院睡觉去了。
  这一夜,我大姥娘没有睡在我姥爷的床上,她满胸口都是怒气,再也没有那个心思了。她就那么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想着许多与大马娘有关的往事一边流泪,她后悔这些年来对大马娘太好了,当初发现她和福儿爷有那种事时怎么就不大闹一场呢,大闹一场老爷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倒有可能为了顾全脸面把这个没良心的女人赶出门去,而自己偏偏容忍了她,压着心里的不痛快与她同纳一个男人,到头来怎么样呢?她非但不感激自己,倒仗着儿子的威风一天天张狂起来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呢,你不过是庄家的奴才罢了,你全家也不过是庄家的奴才罢了,你有什么张狂的呀!
  你是看我和庄唯义之间没有礼法吗?可我给他生了儿子,我是为了给他传宗接代出了力的呀,你能和我比吗?你一步步地想占头份了,休想!只要有我一口气,我就看你占头份的!你有儿子我也有儿子,庄家的基业是我的儿子去承接的,你的儿子本事再大也只能当当狗腿子,闹将起来,咱倒是看看庄唯义要谁!
  天要亮的时候,我姥爷突然喊了起来:“刘贵财,你这个老杂种你给我站住,你凭什么打俺爷呀!”
  我大姥娘赶紧跑过去,说:“老爷,老爷,你醒醒。”
  我姥爷哎哟一声醒过来,浑身都是虚汗,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大姥娘,说:“刚才刘贵财打咱爷呢,你看见没有,他说咱爷不给他挑水。”
  我大姥娘说:“你这是做梦吧,肯定是做梦呢。”
  我姥爷说:“不是做梦,是我亲眼看见的。他拿着笤帚打咱爷,咱爷在头里跑他就追,我就在他后边撵,整整撵了一晚上,还没撵上呢,你喊我,我就回来了。哎哟,我的腿怎么这么疼啊,你快看看,是不是肿了。”
  我大姥娘掀开被子去看,我姥爷的腿果然肿了,一时大惑不解。说你还真是去撵了?这怎么可能呀?
  我姥爷说:“不行,我还得去撵,要不刘贵财把咱爷打坏了怎么办呀。”
  说完,竟又昏睡过去了。
  太阳染红院子里的枣树时,我大姥娘把门打开了,她看到很多人都在门口站着,他们是:大马、靠儿、二仁、狗儿、福儿及三个户长和村民男女若干名。他们一见我大姥娘就问:“怎么样,好了吧?”我大姥娘来不及回答他们,却先长长地“嘎”了一声。这口气整整憋了一个晚上了,她早就想这样“嘎”一声一直没敢“嘎”,现在怎么也得先“嘎”完了再和众人说话。
  我大姥娘说:“大伙都放心吧,老爷已经醒了一次了,现在正睡呢,估计这就好了。大伙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不用挂牵。”
  大马娘在众人散去了之后才从后院过来,她有些忐忑,当听靠儿说我姥爷夜里已经醒过一次后,她才心安些了。但是看见我大姥娘她没有跟她说话,咳嗽两声就直接去堂屋里看我姥爷去了。我大姥娘憋着一口气要与大马娘吵一架,但她知道现在不能吵,就没有理会大马娘,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吃过饭后,我大姥娘打发我舅、狗儿、大马分别去了庄家的三个女儿家。我大姥娘说:“你们去把三个闺女都给我叫了来,老爷病了这么些日子了,她们都不知道信儿,谁也没来看看,再不让她们来看看实在说不过去了。”
  男人们都走了,家里只剩下了三个女人,我大姥娘想,现在可以与大马娘论论短长了。于是她对靠儿说:“你去陪着老爷,醒了的时候你就喊一声,我和你娘到后院有点事商量商量。”然后就叫上大马娘到后院去了。
  “商量什么事啊?”一进屋大马娘就说。她的心里在打鼓,她知道我大姥娘找她没好事儿。
  我大姥娘的脸色立时变得极为难看了:“我想看看你那嘴里长了几根舌头!你不是能骂吗?现在你就再骂几句我听听,我听着还怪好听来。”
  大马娘理屈词穷,她靠在墙上扭了头:“我没骂,我什么时候骂了?就你那耳朵尖。”
  我大姥娘气得双手发抖了:“你没骂?那是狗在窗户外头叫吗?是千人操万人捣的烂货浪急了在那里叫吗?”
  大马娘说:“我骂了怎么着?我那是气的!你给老爷治病来,你咯咯地笑,你怎么那么欢喜呀?”
  “你放狗屁!我什么时候咯咯地笑了?我手里端着一碗火烤得手指头钻心地那个疼,我怎么那么恣就咯咯地笑啊,你可真会放屁!”我大姥娘说。
  大马娘说:“那是驴笑的狗笑的?”
  两个女人的战争就这么开始了,她们都没有高声叫喊,因为她们都怕传出去了让村里人笑话。但是她们永远也理论不清,而且越是理论,头绪越是复杂,因为很多从前的事都牵扯出来了。最后她们打在了一起,互相撕着抓着挠着,但有一个总的原则就是不打脸。这不是约定的,而是她们都知道打了脸外人也就什么都知道了。她们只往胸脯以下攻击,重点是奶子和两腿间。战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两个人的奶子都肿了,大腿的内侧都被掐出了一个个的紫瘤子,阴部也都抠出了血。但是相对来说,我大姥娘吃亏少一点,因为她的力气比大马娘大,攻击力比大马娘猛,所以在很多时候大马娘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第23章 我姥爷干的偷梁换柱事儿(3)
  当两个女人都疲惫不堪之后,她们才住了手。她们都哭了,不是放声地哭而是嘤嘤地哭。
  我大姥娘边哭边说:“这些日子你不是那好胀饱!今天我就跟你一拼到底!非弄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行。等一会儿不是三个闺女都来吗,到时候咱们就当着她们的面说说,你凭什么明知道我在屋里给老爷治病还在外面听墙根,凭什么知道不能有动静还开口骂人!”
  大马娘只是哭,她已经无力反驳了。
  但是当我大姥娘擦了眼泪要走的时候,大马娘却把我大姥娘拉住了,她有些可怜地说:“咱俩的事咱俩说,你让三个闺女评的什么理呀?她们知道狗皮帽子八寸几呀?”
  我大姥娘说:“不知道狗皮帽子八寸几,还不知道谁亲谁远吗?咱把事情摆一摆,看看她们向着我呀还是向着你!孬好不济我是她们的大娘,你是谁呀?”
  大马娘说:“俺知道俺不是人啊,俺是庄家的使唤丫头啊。俺给你认错还不行吗?俺给你磕头还不行吗?”大马娘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大姥娘并不想让三个闺女知道这件事,她们知道了,事情就会闹大的,到那时扯起的事情就会多起来,惹恼了大马娘不该说的话也会说出来,那对谁都没利的。她之所以说让三个闺女评理就是想把大马娘制服,现在这个目的终于达到了,她也该收兵了。“行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就先不对她们说。”我大姥娘说,“可是往后你得少胀饱,我在这个家是半个主子,有福儿他爷打的骂的,没你说的道的,你想替了我占个先,就等我死了的吧!”
  大马娘没有吭声,只低了头抹眼泪。她心里不服,她不愿意就这么让庄于氏欺下去。
  靠儿跑过来报信,说赵神婆来了。
  赵神婆怎么会不请自到呢?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在疑惑之际赶紧洗一把脸笑笑地迎出去了,做出的样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我大姥娘说。
  赵神婆很不高兴地看一眼我大姥娘:“我怎么来了?庄先生的病没有好我能不来吗?夜来晚上我那仙骂了我一晚上啊,说庄先生这样的好人仙家是要好好看护的,如今让恶鬼缠了身,你就该给他禳治好了才能回家,怎么能让两个不明仙道的俗家女人乱来呢?她们施法的时候肯定守不住规矩,那样岂不害了庄先生吗?没办法,我只好又来了。我得再给先生看看,好好给他治治呀,要是治不好,我那仙就得离我而去呀。”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大为惊奇。
  我大姥娘说:“真是神了,你那仙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可不没守住规矩嘛。”说着看了一眼大马娘,“我正在屋里施法呢,外边有人就……咳,不喜说了。你快屋里去,老爷还在床上昏迷不醒呢。”
  赵神婆走进屋去,没有喝茶也没吃点心,坐下就把一张白宣纸盖在了我姥爷的脸上,然后吹了七口气,口中念念有词,又把宣纸从脸上一直拉到脚尖。然后放在了一盆事先准备好的水里。结果,宣纸上出现了一些很不规则的小脚印。神婆子说:“鬼倒是走了,可脚印子还在身上留着呢,这就怨你们没守住规矩。得抓紧冲喜啊,要不可就麻烦了。”
  我大姥娘说:“那得怎么个冲法呀?”
  赵神婆说:“得给庄先生娶一门亲啊,要不怎么叫冲喜啊。”
  我大姥娘心里一动,立刻喜不自禁了。但却说:“这能行吗?他都是五十多的人了,上哪找那么相当的呀?”
  神婆子的脸就沉了,说:“就没有相当的了?像庄先生这样的男人别说才五十多岁,就是七十八十了,只要他说要女人,什么样的找不着啊!”
  我大姥娘被训得脸色发红,说:“那就您给做主吧,您说娶个什么样的就娶个什么样的。”
  神婆子说:“那是哩,他娶这门亲非同寻常,除了八字要合,还有好多讲究哩,这事我自己也定不了,得让我那仙到峨眉山问问师祖去。今晚上就去,明天给你们信。”说完饭也没吃就走了。
  送走了赵神婆,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在门楼下的过道里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这一对视内容丰富,表明一场新的争斗就要开始了。这种争斗就是看谁真正成为庄家女主人的较量。这对她们来说不比真刀实枪地进入战场轻松多少。不过我大姥娘较之大马娘有着更多的优势,一是有我舅的牵扯,二是她原本就是庄家的人。所以她在大马娘面前显得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对此,大马娘自然明白,但是事情的成与败并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赵神婆不是说要问问她的师祖才能作出决定吗,那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所以大马娘也抱了很大的希望。
  正午时分,当庄家的三个女儿陆续赶来的时候,我姥爷果然如神婆子所料醒来了。众女人赶忙围了过去,七嘴八舌的问候着。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则给我姥爷洗手洗脸端水端饭,似乎比平时更能表现对我姥爷的体贴和关心了。
  忙里偷闲,我大姥娘将三个女儿叫到了后院,把神婆子让我姥爷娶亲冲喜的事说了。三个女儿非常赞同,她们说,别说为了治病,就是不治病,他老人家也该娶房女人作伴了,这事就由大娘做主吧。然后全都笑眯眯地看着大娘,把许多没有说的话通过脸上的表情表达了。我大姥娘一时红了脸,同时也很满意,因为她知道了三个女儿的态度,有了这种态度,她也就有了正式成为庄家女主人的先决条件了。于是,在激动之下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三个金戒指,说:“这些年我什么私房也没攒下,就攒了这三个戒指,原想改改出嫁的时候送给她的,谁想她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就送给你们吧,正好一人一个,省得偏了。”三个女儿欢喜不已,推辞一番后,收下了。
  我大姥娘这里搞着收买人心的活动时,大马娘在前院正做着我姥爷的思想工作。她扶着我姥爷坐起来,先说了神婆子的意思,问我姥爷妥不妥。我姥爷不置可否,只是呆呆地看着窗户。她就说:“神婆子说了,不冲喜不行啊,你病得这么重,离了冲喜不能治呢。其实冲冲喜也没什么费事的呀,现成的女人在跟前,走走过场就行了。”然后就告诉我姥爷,“我和福儿娘你可得想好要谁呀,神婆子说了,年龄得比你小十岁往上的,还得能再给你生个孩子的。我也不是抢福儿娘的先,她的岁数跟你差不了多少,再也不能生育了,怎么说也是不合适的。再说你是叫她嫂子呢,如果成了亲也让人家说三道四的。看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我姥爷还是呆呆地看着窗户,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我大姥娘和三个女儿从后院过来,正式向我姥爷征求意见,我姥爷同样呆呆地看着窗户,一句话也没说。
  这天下午,我大姥娘以去菜园里摘菜为名,偷偷去了一趟姜家坪,给姓赵的神婆子送去了二十块大洋。她知道,最后的关口还在神婆子这里,只要神婆子说一句我姥爷只有娶她才能冲喜免灾,那么成为庄家正式的女主人就万无一失了。至于我姥爷是不是会同意,她没放在心上,她相信凭她给我姥爷生了福儿和这些年她与我姥爷的感情,我姥爷是不会不要她的。但是神婆子这一关却不是那么好过的,钱是送上了,她却没给我大姥娘一个明确的答复,只说,等我的仙从峨眉山回来以后再说吧,能关照我自然就会关照的。我大姥娘的心就又吊起来了。
  我大姥娘从神婆子家出来不久,大马娘也到神婆子家里送礼去了,她送去的是一只金手镯。那本是我姥爷给她的,她放在柜子里一直没舍得戴,现在为了成为庄家的女主人,她不得不忍痛割爱了。
  但是她得到的回答与我大姥娘得到的回答几乎只字不差,只多了一句:
  “你才不到四十,与庄先生倒是般配哩。”
  大马娘说:“这事要是弄成了,我会千恩万谢的,到时我给你这个数!”
  她用两个指头比划了一下。暗示的意思是给神婆子二百块大洋。二百块大洋对她来说见都没见过,她只觉得只要嫁给了我姥爷,二百块大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这天夜里,我大姥娘和大马娘都想到前院的堂屋里陪伴我姥爷,她们知道在这个关系前途命运的晚上,她们想睡也是睡不着的,倒不如陪陪我姥爷,还有可能在我姥爷可以开口说话的时候从他那里得到允诺。
  但是我姥爷却在天黑以后含混不清地要求我舅来福去陪他,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也就只好作罢了。
  不过我舅陪我姥爷对我大姥娘来说还是有利的,所以我大姥娘把我舅悄悄叫到了一边,告诉他,如果晚上你爷神志清醒了的话,你就跪在地上求他跟娘成亲。他不答应你就不起来。
  可是大马娘却让大马也去陪我姥爷:“福儿一个人不行啊,老爷晚上要是解个大手什么的,福儿怎么弄得了他呢。”
  我大姥娘一百个不乐意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大马就与我舅一起去陪我姥爷了。
  就是这样,两个女人还是不放心,夜里又连着起来了三次去窗外偷听,其中有一次两个人碰到了一起,恨恨地彼此看一眼竟一起去偷听。但是她们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姥爷一个晚上只是呼呼地大睡,一句话也没说。
  天一放亮,两个女人就起床了。她们给我姥爷端了水让他洗了脸漱了口,又打了鸡蛋茶让他喝下,就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神婆子那边的消息。她们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也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她们盼望有人敲响大门也害怕有人敲响大门。
  日出三竿的时候,替赵神婆送信的人来了。那人看到院子里的两个女人什么也没说,放下一个红纸贴就走了。
  两个女人谁也不认字,就让我舅来看,我舅便念道:“师祖有言,庄唯义需娶一个生于戊申年丙辰月丁酉日寅时的黄花女子方可冲喜祛灾。”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就同时瘫在地上了。
第24章 我小姥娘素烟(1)
  如同风水宝地被刘家占去一样,我姥爷娶素烟完全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不过这个圈套是美丽的,即便后来素烟远去了他乡,他还是没有后悔娶了素烟。因为素烟留给他的美好记忆实在太多了。
  十八岁的素烟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是我姥爷的朋友固相春的第七个女儿。家在胡家峪的固相春有着五十几亩地,在姚店子开了一处不算很大的油坊,他不是一个大户,但是日子也还说得过去。他比我姥爷大着六七岁,但在很早的时候就与我姥爷成为至交了。他很尊崇我姥爷的为人,当然也很羡慕我姥爷的家业。在我姥娘刚刚死去的时候,他曾拐弯抹角地想把大女儿许配给我姥爷,但那时我姥爷的心全在我大姥娘心上,所以就婉言谢绝了。这成了固相春的一桩心事,他觉得像我姥爷这么好的人那么大的家业,仅仅成为朋友是不够的,必须成为亲戚才对固家的发展有利。他曾想过把七女儿素烟嫁给我舅,那样的话他与我老爷在辈分上也就保持平等了。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我舅不是一块可以成器的料,他相信像我舅这种货色,即便有万贯家财交给他,不出三年就会让他败坏殆尽的。于是就把念头打消了。他想,还是让素烟跟着唯义吧,尽管岁数差别大了点,但只要素烟能给唯义生下个儿子,庄家的所有财产也就是素烟的了,还愁唯义早死以后素烟没有好日子过吗?但是怎么样才能让我姥爷接受素烟呢?固相春费尽了心思也想不出可以打动我姥爷的办法。
  庄家出事这段时间,固相春去了潍县,回来后知道了消息,急忙去看我姥爷,却正赶上我姥爷病情加重。本来,他想到沂水城里请一个名医来给我姥爷看看,但是灵机一动,就想借此机会让我姥爷娶素烟了。于是,他提出了找神婆子。当大马去请姜家坪的赵神婆时,他更有把握实现心中的计划了,因为赵神婆是他的亲姑,让她与自己合作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所以这天晚上当我大姥娘正给我姥爷烘烤身子的时候,他带着三十斤猪肉二十斤馒头六十块大洋两匹丝绸去了姜家坪。一个美丽的阴谋就这样诞生了。
  但是赵神婆却看透了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的心思,所以她没有急于说出我姥爷该娶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冲喜免灾,从而吊起了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的胃口,她从中再次获得了好处。
  我姥爷对固相春的“阴谋”当然是一无所知的,但在这件事上他却是无意中将计就计了。
  当赵神婆说出给他娶亲冲喜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他真切地听到了我大姥娘与赵神婆的对话,心里一动,想这不正是再行娶妻生子的最好借口吗?有了这个借口,无论是娶了庄于氏,还是娶了米子,抑或娶个十八九的黄花闺女,外人都不会有什么非议了。于是他开始假装仍在昏迷中。他知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之间就会有一场战争的,那么他如果清醒过来,就很难在她们中间作出选择了,倒不如把矛盾推给神婆子解决好。神婆子不是说问问她的师祖才能决定什么样的女人能给自己冲喜吗,那么只要她决定了,谁也没有怨言了。在他的预想中,神婆子一定是在大马娘和我大姥娘之间决定一个的,对他来说感情上对我大姥娘重一些,但是大马娘年轻,能生育,而我大姥娘已是快五十的人了,并于去年因生妇女病提前绝了经,娶了她也是没用的。但他没有想到,赵神婆让他找的是黄花闺女。“这倒也好,”我姥爷想,“年轻女子生育力强,才能给自己多生几个儿子呀。”其实他也是怀了男人共有的喜欢小女人的心态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我姥爷需要娶个黄花闺女冲喜的事当天就传得四处皆知了,很快就有许多媒人上门来提亲,这其中就有固相春派来的媒人。赵神婆子来了,她要亲自给我姥爷选定一个合适的女子。
  我姥爷这时候也不再假装昏迷了,他在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的搀扶下坐到了太师椅上,他说:“非得找个未嫁的女子才能冲喜吗?我都这把岁数了。”
  这句言不由衷的话是正合了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的意的,但是面对神婆子她们却不敢乱发言。
  赵神婆说:“不是黄花闺女不行啊,不是黄花闺女能见红吗,不见红能冲喜吗?这还不算,还得生辰年月一丝不差呢,要是差一点,那可就不好说了。这是我师祖的旨意,庄先生你就不要再多言了。”
  我姥爷也就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那就请神家看着安排吧。”然后很歉意地看了一眼我大姥娘,也看了一眼大马娘。
  两个女人的心里都一热,就说,对呀,你还是听神家的安排吧。但是眼窝里却都蓄上泪了。
  所有来的媒人都带着与赵神婆要求相同的女方的生辰年月,但这其中有真的也有假的。赵神婆一一过目,十有八九她都能挑出毛病来,不是生辰年月不对,就是家风不好与庄家难能匹配。因为她对这一带的人家太熟悉了,谁家的女子什么模样什么品性她几乎全都了如指掌,有谁能哄得了她呢。最后选定的当然是固家的女子素烟。
  当赵神婆点定素烟的那一刻,我姥爷的心腾腾地一阵狂跳。素烟是他看着长大的,每次到她家的时候,她都一蹦一跳地喊着二叔出来迎他,那一种女子的热情和特有的青春气息总让他心生悸动,能娶她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怎么再与固相春见面呢?又怎么好意思将素烟搂在怀里呢?
  但他并没有说出不行的话,他知道,既然媒人能来就是固相春的意思,十几年前他想把大女儿嫁给自己,自己没有同意已经伤了一回他的面子,现在是不好再伤了。只是委屈素烟那孩子了。
  第二天上午,我姥爷就打点了厚重的聘礼着人给固家送去了。五天后,素烟嫁到了庄家。
  一切过于急促,连床上新刷的油漆都没有干透。
  当素烟走出轿子与我姥爷红绳相牵的时候,我姥爷的心腾腾跳个不停,这不只是因为激动,更因为他担心素烟不是情愿嫁给他的,往日的那个天真烂漫纯美无瑕的女孩子如在眼前,她是一直把自己当做亲叔一样看待的,一下子让她嫁给自己她会愿意吗?如果她是在父亲的逼迫下嫁过来的,那自己可怎么处理呢?既不能将她退回去,也不能强迫她就范,那岂不是进退两难了吗。
  但是,当闹房的人退去之后,我姥爷轻轻掀开素烟的盖头,发现素烟正对他甜甜地微笑。他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叫了一声素烟,两行热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
  素烟却不解地看着我姥爷:“你怎么了二叔?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吗,你怎么掉眼泪啊?”
  我姥爷就笑了,说:“我高兴的高兴的。今后可不能叫我二叔了,再叫二叔就不对了。”
  素烟也笑了,说:“以前叫惯了,一下子还不好改来。”说着调皮地给我姥爷歪了一下头。
  我姥爷一下子就醉了,他像亲昵自己的女儿一样很自然把素烟拉进了怀里,说:“素烟,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娶你,很对不住你啊。”
  素烟伸手捋着我姥爷的胡子,说:“谁让你跟俺爷好呢,对不住就对不住吧,反正也是为了给你冲喜。俺爷说了,你是他这辈子交下的最好的朋友,你有了灾难他不出面谁出面啊。那么多要给你冲喜的闺女都不合我姑奶那个神婆子的要求,就只有我合,我要是不同意,你就没救了。”
  我姥爷说:“你就是听了你爷的这些话同意嫁给我的吗?”
  素烟说:“是啊。”
  我姥爷说:“可这不光是冲喜啊,以后你就得跟我过一辈子呀。”
  素烟说:“我知道,成亲又不是闹着玩的,我还能给你冲了喜就不跟你过了?我同意给你冲喜也就是同意把自己给你了。”
  我姥爷就把素烟搂得更紧了,并动情地说:“好啊,好啊,难得你这么有情有义。你放心,往后我会好好对待你的。”
  素烟说:“也得好好对待俺爷,他才对你有情有义呢!”
  我姥爷说:“是啊是啊,也得好好对待……你爷。”他想说“咱爷”的,却没有说出来。就想,这一辈子恐怕也难叫固相春一声爷了。
  老夫少妻进入芙蓉帐,素烟让我姥爷背过身去她脱了衣服,然后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才让我姥爷脱衣服。我姥爷呵呵地笑,说,行,行,你说怎么着咱就怎么着。当我姥爷光溜溜地钻进被窝时,素烟嘻嘻笑着,小猫一样就滚入我姥爷的怀里了。我姥爷搂着素烟,那种美好的感觉是今生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简直难以形容心中的惬意,他又感动地流下了两行老泪。
  本来,我姥爷的身体还处在虚弱中,但是素烟的太过美好还是让他激情澎湃,他把小兽似的她摆平,从额头到脚尖,一寸一寸地品尝着,觉得自己好像又青春年少了。
第25章 我小姥娘素烟(2)
  第二天早晨,我姥爷躺在床上怎么也不想起了,他很累很疲惫,浑身像是没有了一根骨头。素烟依偎在我姥爷的怀里,她也不想起,她说,老爷不起我也不起。我姥爷拍拍她的背,无力地揽住她,两个人又睡着了。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也都没有起来。这一夜对她们来说是经历万箭穿心的一夜,我大姥娘一个晚上纳起了一双鞋底,这在往常是要好几天才能完成的活儿。她是把内心的所有痛苦都狠狠地发泄在那长长的麻线上了,每扎一针,她都用上平生的气力,每拉一线,她都把全身的血凝聚起来,鞋底就是敌人,鞋底就是她全部的爱和恨。
  大马娘则哼唱了一夜,她觉得干什么也不行,只有唱才能让她觉得心里好受。于是她把自己最爱唱的那首《绣花灯》唱了一遍又一遍:
  正月里来正月正,余二姐房中叫声春红,打开妈的镏金柜,取出来那五色绒,闲来无事绣花灯,依呀哎咳哟,列位君子侧耳细听。花灯上绣众位先生,刘伯温明朝定都北京,能掐会算的苗光义,徐茂公有神通,斩将封神姜太公。依呀哎咳哟。诸葛亮草船借过东风。
  二月里,春风和,余二姐房中打开丝箩,插下钢针盘绒线,叫春红,听我说,洗手水,楼下泼,咱再把那花灯说上一说,花灯上绣众位好汉哥,二武松打虎景阳坡,龙虎山前李存孝,赵子龙,长坂坡,薛礼救驾在淤泥河,马方困城多亏女娇娥。
  三月里,艳阳天,余二姐房中好不耐烦,手拿梨花镜一照,面粉红,好容颜,何人做咱丈夫男,咱再把花灯绣上一番。花灯绣上了众位美貌男,吕奉先月下戏过貂婵,十二收妻罗士信,小狄青,下西川,梨花三难薛丁山,杨宗保收妻在穆柯寨前。
  四月里,养蚕忙,余二姐打扮前去采桑,手攀着桑树无心采,那边来了个俊俏郎,勾去了奴的魂飘荡,急急忙忙转回了家乡。拿过了花灯绣昏王,隋炀帝欺妹他又奸娘,吴王宠信西施女,妲姬乱,殷纣王,褒姒烽台害幽王,夏桀他昏庸迷失了家乡。
  五月里,小麦熟,余二姐闺房思君夫,为奴今年二十二,怨爹娘,好糊涂,女儿大了不寻夫,手拿花灯泪扑籁。花灯绣上众位苦命孤,王二英北楼她想丈夫,赵美蓉探监红灯记,柳迎春,守寒弧,王三姐菜地终日哭,罗氏女守贞节单等着秋胡。
  六月里,夜难熬,余二姐房中似火烧,尊坐牙床纱蚊帐,白绫扇,乱带摇,热得俺为奴把头挠,骂一声春红你哪去了。拿过了花灯绣前朝,胡敬德月下访过白袍,南衙相府包文正,张飞喝断当阳桥,李逵下山去访英豪,郑子明醉酒命赴了阴曹。
  七月里,立子秋,余二姐房中她不自由。女大无夫心无主,越思越想越犯愁。女儿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手拿花灯俺泪交流,孙玉姣门前卖过风流,西厢记,崔氏女,林黛玉,泪百秋,白蛇借伞在苏州,苏三姐哭金龙她不自由。
  八月里,秋风高,余二姐房中好心焦。眼观夜长白日短,天黄昏,夜难熬,翻来覆去睡不着;高擎上银灯咱再把花描。花灯绣上众奸曹,潘仁美欺世压当朝,董卓欺君罔上奸不过老曹操,坏秦桧行事更奸狡,张士贵定计要斩那白龙袍。
  九月里,菊花新,余二姐房中好伤心。眼瞅天短黄昏后,黄昏后,夜更深,红绫被里冷沉沉,谁是奴家的知心人。花灯再绣众难君,有刘秀走南阳一十三春,公子重耳逃过难,齐国亡,走孤存,司马迁有国难临身,卢陵王遭贬一十八春。
  十月里,立了冬,余二姐房中真冷清,火盆里面续木炭,烤烤手,绣花灯,忽然想起了人几名,显一显手段敬敬名公。花灯绣上愣头青,程咬金瓦岗寨上真威风,雁翎大刀王君可,程万虎,是愣种,西凉大战苏宝同,盖苏文发飞刀人人都心惊。
  十一月里雪花飞,余二姐房中怨双亲,哥哥陪着嫂子睡,小为奴,谁来陪,越思越想两泪垂,恼一恼走了罢,谁也不想管他谁,手拿花灯泪双垂,绣上货郎叫陈奎;白猿偷把天书献,吕蒙亚,运不遂,曹庄打柴孝母亲,朱秀灯舍饭为的谁?
  十二月里整一年,余二姐房中真是喜欢,爹娘提起婚姻事,这花灯,没绣完,叫春红,把灯端,今夜晚把花灯全绣完。花灯绣上红脸中魁元,有康王得彩在土台前;文武大刀黄飞虎,小关胜,投梁山,孟良盗鼓赶三关,赵匡胤创业挣下宋江山。
  大马娘一直唱到天亮。到了该起床的时候,她却在疲惫中睡着了,这一睡,竟然跟我大姥娘一样,一直睡到了日出三竿。
  我姥爷和素烟起床以后,我大姥娘和大马娘还没有起床。
  靠儿端了水来让我姥爷和素烟洗了脸,又上了六样点心让他们打了尖,再摆上四个大盘四个小盘让他们用饭。
  我姥爷说:“让福儿娘和你婆婆一起来吃吧,你也一起来。”
  靠儿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她们还没起呢。”
  我姥爷就明白她们这一夜是怎样度过的了,心里立时生出了几分歉疚,就说:“那就让她们睡吧,这些天家里事多,把她们操持坏了。”
  素烟就笑笑地对靠儿说:“你和我们一起吃吧,快。”说着上前就拉靠儿。
  靠儿的脸就红了,说:“不行不行,我还得侍候干活的吃饭呢。”说着挣脱开走了。
  素烟说:“她还挺有规矩呢。”
  我姥爷就笑了笑,说:“以往我和大马他们在这屋吃,靠儿她们在后院吃。”
  素烟说:“往后我和你一起吃,他们都到后院去吃吧。好不好?”
  我姥爷说:“这样吧,让大马他们在后院吃,咱俩和福儿娘大马娘靠儿在这里吃,这样比较好一些,不然显得太生分。”
  素烟却一下子扑到了我姥爷的怀里,撒着娇说:“不行不行,我就要和你单独一块吃,不叫别人掺乎。”
  我姥爷就无可奈何了,只好说:“好,那就暂时让他们都在后院吃。”
  我姥爷的想法是过几天再理顺过来,但是有了这样的开端,以后却只能这样了。
  靠儿去叫醒了婆婆和我大姥娘。我大姥娘睁眼一看窗棂上已经照进了阳光,心就腾地一紧,暗说,坏了,自己起晚了。于是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靠儿:“老爷起来了没?”
  靠儿说:“这会儿正吃饭呢。”
  “正吃饭呢?”我大姥娘立刻懊悔不迭了,因为她知道,由于自己没及时起床,把个立规矩的大好时机给错过了。
  吃过饭后,庄家上下的人都来拜见新太太。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却在后院里等着素烟前去拜见她们。咱可不能先去拜见她,咱比老爷矮,可比她高呢。她们说。
  但是等了很久,素烟并没有先来拜见她们,倒是靠儿又来了。
  靠儿说:“娘,大娘,老爷叫你俩到前院去呢。”
  我大姥娘说:“叫我俩去奏什么?等一会儿再说吧。”
  大马娘看看靠儿看看我大姥娘,犹豫了片刻说:“要不我先过去吧,不去不行啊,老爷都发话了。”
  我大姥娘说:“行,那你去吧!”话语中透出了对大马娘的不满。
  大马娘往外走着,说:“俺不能跟你比呀,你是他们的嫂子,俺是什么呀?俺不过是你们庄家的奴才,俺敢拿架子吗?”
  大马娘一走,我大姥娘也坚持不住了,也就随后去了前院。
  进屋之前,我大姥娘停下来咳嗽了一声,希望素烟能出来迎她一迎给她个面子,但等了片刻素烟并没有出来,她只好往屋里走去。
  大八仙桌的两边坐着我姥爷和素烟,完全是老爷和太太的派头。我大姥娘的心里一阵刺痛,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她的表情极为复杂。
  素烟在和大马娘说话,她似乎没有看到我大姥娘进屋。
  我姥爷说:“素烟,嫂子来了。”
  素烟慢慢把头抬起来,说:“嫂子来了?”像不相信我大姥娘就是我姥爷说的“嫂子”似的看着我大姥娘,迟钝了半天才给我大姥娘欠了欠身。
  我大姥娘极其窘迫,她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怎么办,她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是素烟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热情起来了,她起身说:“你看我,就像个木头人似的,也不知道给老嫂子让坐。”说着就拉我大姥娘到她的位子上去坐。我大姥娘说什么也不去,素烟就说,那嫂子不坐我就不客气了。然后就又回到太师椅上坐下了。素烟说:“嫂子这些年帮着老爷操持这个家真是受了累了,往后就好了,有我了,嫂子就好好享享福吧,我虽然小,在家里也跟着爷娘学了些管家理财之道,以后家里的事交给我就行了。有不明白的我就问你。”
  我大姥娘知道素烟这是要权,心里恼得不行,但却不知怎么说好,只看一眼我姥爷看一眼大马娘,说:“那好啊,我正想清闲清闲呢。”说完起身就走了。
  我姥爷没有想到素烟如此的厉害,但是他却说不出什么,从现在开始素烟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她的做法行为都符合主人的身份,你能说她什么呢?他只是不明白,夜里的素烟还是那样天真无邪,转眼间怎么就这样精于世故呢?这是本质的她吗?不是,肯定不是,一个未涉世的孩子,她就是再聪明也不会有这么多心计的,肯定是固相春要她这么做的。对,是固相春教她这么做的。不过她能很好地把父亲的授意表现出来也不简单呀。这样也好,有了这么个聪明的女人管理这个家,即便我早早地死了,庄家也还是有希望的。
第26章 预谋杀人
  “大马,你说咱与刘家的仇还报不报了?”
  “怎么不报呢,我早就说过把刘南斋那个老王八杀了算了,你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要真去杀的话你有把握吗?这可不是个小事啊,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呀。”
  “你放心吧,我又不是没干过这事。”
  “大马呀,这事我真不忍心让你干呀,想当年你爷为了庄家把命搭上了,这些年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过呀,现在再让你去杀人,万一出个什么差错,我怎么对得起你爷呢?”
  “老爷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爷是为庄家死的,可你对我们也是有恩的呀,知恩不报非君子,现在你需要用人了,信得过我就是给了我个报恩的机会呀,还说一些别的奏什么呢。”
  “好,咱什么也不说了。你就放心地去干吧,不出事便罢,出了事有我担着!”
  我姥爷并没让新婚的快乐冲昏了头脑,他一直想着庄家的深仇大恨。
  这种深仇大恨一天不报,他就一天难得安宁。
  但是事情真要做起来,我姥爷才发现相当复杂。他与大马商量着如何行动的问题。时间可以选在十一月末或腊月初之间,因为这个时候刘家大院里人少,多数家丁都出去收租子去了,下手容易些;另外临近年关杀人,可以造成图财害命的假象,从而减轻刘家对庄家的怀疑。可是怎样才能摸清刘南斋的住处呢?刘家大院内有四个套院三十多间房子,刘南斋又有四个小老婆,每天晚上住在哪个小老婆屋里很难说,摸不清楚就难以下手。我姥爷就发愁了,谁能去摸这个底呢?这不比杀人容易呀。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结果。
  一个多月过去了,眼看就到了预定的杀人时间,我姥爷和大马还没有想出如何去刘家摸底的办法,也就一筹莫展了。正在这时,从石门村传来消息,说刘南斋要娶第五房姨太太了。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姥爷一听这个消息兴奋地直在屋里来回走,于是很快找来大马,告诉他说:“这下不复杂了,只要在刘南斋娶亲那天去个人装成要饭的赶喜,摸清刘南斋在哪个屋里与新姨太成亲就好办了。因为在新婚这段日子里,他肯定不会到别的姨太太屋里去的,到时候直奔他的新房杀他就行了。”但是让谁装扮成要饭的去摸这个底呢?我姥爷经过反复权衡,最后决定让二仁去。他想,二仁稳重也对庄家最忠心,让他去办这件事最为妥当。
  我姥爷单独找了二仁,先是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老婆怎么样啊,孩子怎么样啊,爷娘的身体可好啊。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有困难就说,我会尽力帮你的。然后才把想要让他办的事说了。二仁有些吃惊:“要杀刘南斋?那可得小心啊,刘家有一群狗腿子呢,都配着枪,晚上轮着巡逻,一只鸟想飞进去都难呢。”但是对于去刘家探看情况,他还是很痛快地答应了。“别的我也干不了,装个要饭的去摸摸底还能行,老爷放心吧,我就是豁上死也把这事办好。”我姥爷双手一抱拳,动情地说:“这事就托付给你了。”
  十一月二十六,刘南斋与他的五姨太成亲,二仁肩负着我姥爷的重大使命,把脸上抹了些锅底灰,穿上一身破旧的衣服,提上打狗棍挎上要饭筐,到石门村去了。
  刘家门前有很多赶喜的乞丐,但是想进大院却不那么容易,大门口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把着,谁也不敢靠近一步。
  二仁站在闹哄哄的乞丐群中不知如何是好,为难了半天想出一个办法,于是把要饭筐一丢,直接往里冲去。两个大汉横身拦住他抬手就要打,二仁说:“你们快点让开吧,我是来给刘老爷送信的。耽误了事那可了不得啊。”两个汉子一愣的工夫,二仁进去了。一个汉子紧追了过来:“你送什么信?我领你去见少爷去。”二仁说:“不行,我得跟刘老爷说,不跟刘老爷说不行啊。”这么说着的同时他已经看清,前院的东厢房是刘南斋的新房。因为从东厢房的门口看进去,里面的家具都是新的,还有两个大大的彩灯挂在门两侧。
  汉子没让二仁去见刘南斋,他把他领到了刘南斋那位在县警察局当科长的儿子刘建牛面前。
  “你来送什么信?快说吧。”刘建牛拍着腰里的匣子枪说。
  二仁说:“我说了你可得给我赏钱啊。”
  刘建牛点点头。
  二仁便低声说:“有一股土匪要来抢你们家。”
  刘建牛上下打量一番二仁:“你是干什么的?”
  二仁说:“我是要饭的。”
  刘建牛说:“要饭的?要饭的你怎么知道土匪要来抢我们家的?”
  二仁说:“我是在路上听人说的。”
  刘建牛就啪地给了二仁一个嘴巴子:“臭要饭的!你想报个谎信挣钱花呀,我打死你!滚出去!”
  跟在二仁身后的那个汉子便薅着二仁的脖领子连打带踢地把他扔出去了。
  二仁的半边脸肿起来了,感觉热辣辣地疼。但他很激动,为自己的聪明机智激动,也为办成了一件大事激动。更重要的是为终于报答了一次庄老爷而激动。是的,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报答庄老爷更重要的了。十几年前,他因与本村的地主年光春发生地基之争,被污告为同盟会员,进了监狱。他不过是我姥爷的一个佃户,最大的交情就是有一次我姥爷去收租子时在他家里喝过几杯茶,但是当他父亲抱着一线希望求我姥爷救他时。我姥爷没有丝毫的推却,很快就找了有名的“黑律师”祝二曼,帮他洗清了罪名,救出了监狱。这无疑是再生之德,他为此来到庄家,要做牛做马报答我姥爷。但是我姥爷却不给他报答的机会,虽留他做了长工,但工钱如数给他,且在年底还要额外照顾,或鸡鸭鱼肉,或柴油米面,拾掇上一挑子让他挑上,还把他送到村外。这就使他永远都觉得欠着我姥爷,永远都不知如何报答我姥爷。
  “报答”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让他时常吃不香睡不宁。现在,总算报答上一次了,他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自然也就不能不激动了。
  当见到我姥爷的时候,二仁的这种激动就更为突出了,他的脸色发红双手直搓,说:“老爷,事儿成了……”就绘声绘色地把去刘家的情况说了一遍。对于事情的难度他夸大了一下,对于自己的智慧他提高了一下。
  我姥爷非常高兴也非常满意,当即喊来素烟,让她安排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炒了两样菜,他和二仁以及大马喝上了几杯。
  以大马的意思,当晚上就去刘家杀人。但是我姥爷却叫他不要操之过急,凡事都要细细地思谋好了再干,不然就会留下后患。
  时间确定在了十一月二十八的晚上。
  十一月二十八的下午,我姥爷特意安排了一桌酒席为大马送行。屋里没有其他人。我姥爷亲自斟满三杯酒,双手端起来举过了头顶:“大马,我敬你三杯酒,这三杯酒就算是谢罪酒吧。我自己无能,却让你去为我卖命,这是有罪啊。你就原谅我吧。”说到这里已经是老泪纵横了。大马赶紧站起来了:“老爷,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呀,这么说就是把我当成了外人呀。”陪着的二仁也说:“老爷,你就什么也别说了,大马和咱都是一心一意的人,说多了就见外了。”于是在表白中在感动中在亲热中三个人碰了一杯又一杯,一直把二斤上好的高粱酒喝光了。
  大马回到了后院,他看到靠儿正与素烟坐在东屋里说话,两个人忽然笑起来了,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一副极其亲热的样子。
  大马喊:“靠儿!”
  靠儿赶忙从东屋里走出来:“哎。”
  大马说:“你来。”
  靠儿回头不好意思地看一眼素烟,走到了大马跟前。
  大马说:“走,咱睡觉去。”
  靠儿羞得脸色一红,就打了大马一小拳,说:“你别没出息了,这才什么时候就睡觉去,不嫌人家笑话!”
  大马就拉住了靠儿的手,故作生气地说:“听话,不听话我揍你!”
  靠儿就笑了,悄声说:“人家听话就是了,你先回屋等着,我一会儿就回去。要不多难为情啊。”
  大马就回屋等着。
  以他的酒量,今晚喝得不是太多,但这会儿他却觉得头在膨胀,心也腾腾地跳个不停,像突然受了惊吓一样。他点上烟吃着,人就坐在凳子上发着呆。他想,自己是不是对杀人的事胆怯了?回答是否定的。但是他却放心不下靠儿。刘家大院也许不是那么容易闯的,万一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呢?谁来照顾靠儿?靠儿是师傅托付给我的,我要是完了,就把她扔给庄家吗?不,不能扔给庄家,她离不开我,我更离不开她,她多好啊,像水一样柔,像太阳一样暖,我一天见不到她心里就发毛,要是我回不来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要是没了我呢,就活不成了,没命地哭,像哭她爷娘一样,然后就得下病,治也治不好,就死了。或者疯了,到处跑,把衣服脱了,那么多人围着看,有无赖男人还嬉笑着指点,说着下流的话。想到这里,大马不敢往下想了,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种场面一样,气愤地一拳打在桌子上,桌子就活活地散了架。他感到手有点疼,这一疼他似乎清醒了,又对自己说,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还想那么多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为了恋老婆什么也不敢干了吧?如果不敢干了,那就成了笑话了,那自己就不是大马了。干!就是死也得干!
  靠儿进来了,给大马倒了碗水,轻轻关上了屋门。她看到了散了架的桌子,以为大马生她的气了,赶紧坐下来给大马赔不是。
  大马说:“操,我又没生你的气,我就是手痒痒了,往桌子砸了一下,谁知道就把桌子砸坏了。”
  靠儿说:“那我看看手坏了没有?”
  大马说:“看个吊啊,没破!”说着撂下烟袋,一下子就把靠儿抱住了。
  靠儿温顺地吊住男人的脖子,柔声说:“今晚上怎么了这是,这么急?”
  大马把靠儿抱到了床上,头往女人胸前一俯眼圈就红了。但他没让女人发现,他扭了身子,便开始脱衣服,光了,一条牦牛一样立在女人面前。他要吹灯,女人止住了,说:“别,吹了灯人家就知道咱睡了,点着吧。”然后,就有些难为情地也脱掉了衣服,就让大马看到了一个小兽一样的美人儿,肉皮又白又嫩,腰肢又细又软,头发散开了,乳房小兔一般那么颤动。大马想,这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啊。就把女人的两条腿一分,硬硬地挺直去了,挺得女人一声轻叫:“亲娘哟!”
  “真好。”靠儿说。
  “操,哪回不好啊?”大马说。
  “这回更好。”靠儿说。
  完事了,大马出了一身汗。靠儿给男人盖被子,然后偎进了男人的怀里。
  大马说:“给我拿烟袋来,我想吃烟。”
  靠儿就光着身子跑到外屋拿来了烟袋,按上烟,在灯头上吸着了,呛得咳嗽着把烟袋递给大马,然后说句,天真冷啊,极快地钻进了被筒。
  大马吃着烟,用手抚弄着靠儿的乳房。他又为杀人的事矛盾上了。
  “靠儿,我要是死了你怎么治?”他说。
  靠儿吓了一跳:“你怎么说这话?”
  大马的手仍然抚弄着靠儿的乳房,说:“我是打个比方。”
  靠儿就哭了:“好好的你打什么比方呀,你要死了,我也死。”
  大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哗就流下来了。他忽地撂了烟袋,一下子搂住了靠儿,却骂道:“娘的,我跟你说着玩呢!”
  靠儿却哭得更伤心了,因为她从男人的眼泪里,已经明白这不是说着玩的。她紧紧地贴在男人的胸上:“你跟我说,你跟我说,你们这两天商议来商议去的都商议什么了,是不是让你杀人?”
  大马说:“你少问!”
  靠儿就打大马的胸:“我就问我就问,你不跟我说我就这么打你。”
  大马更紧地搂住靠儿,给她点了一下头。
  靠儿仰起头用一双泪眼看看男人,却什么也不说了。她知道她阻止不了男人,也知道这是非干不可的。能不干吗,庄家于我们有恩啊,大马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能放弃这个报恩的机会吗?但是她不能抑制哭,她把眼泪都洒在男人的胸脯上了。
  大马说:“别吊哭了,不就是杀个人吗,没事啊!”
  靠儿又捶开了男人的胸,但她不说话。
  天近亥时,大马起床了。
  靠儿也跟着起来了,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荷包戴在了大马的脖子上,说:“这里装着一样东西,是我的,能避邪。”
  大马老老实实地让她戴,不说话。
  靠儿说:“约摸杀不了就快跑,别硬来呀。”
  大马说:“知道,你罗唆个吊啊!”
  大马走了,靠儿看着他的背影泪水涟涟。
  我姥爷与二仁已在前院等候,大马一来,三个人什么话也没说便出了大门。天上繁星闪闪,村内狗吠一片。我姥爷在前,大马、二仁在后,他们来到洞宾祠内,点燃三炷香齐齐地跪下去,然后打开一个布包,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放在了香案上。我姥爷开始低声吟诵他亲自撰写的祈文:
  苍天在上,吕祖明鉴。庄某一生素以仁德为本,亲友朋,睦四邻,善待生灵,虔敬天地,自感问心无愧。然刘氏南斋者,平素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今掠吾土地害吾儿女,致小女改改蒙辱含恨于九泉。是大马者,仗义行侠,为吾不平,以正义之刀欲铲恶人以安吾心,亦令四方受其欺凌者大快耶。祈吕祖保佑,举而就之,容后千金万银呈谢。此,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亥时,是为祈!
  祈文诵完,二仁便把大堆纸钱点上,火焰腾腾而起,映得三人面色如血。三人磕头,然后,我姥爷紧紧地抱抱大马,接着双手抱拳一揖到底:
  “你上路吧,我和二仁在家里备好酒菜等着你。”
  大马扑通跪倒,什么话也不说,给我老爷磕下三个头,便极快地起身而去了。
第27章 错杀了奸夫和淫妇
  十一月二十八日,是沂水县知事张慰萱母亲的七十三岁生日。因为民间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说法,张慰萱便给母亲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祝寿会,以期为母亲冲淡一下不祥之年的秽气。当然也想通过这个祝寿会大捞一把,因为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调离沂水了。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参加这个盛大祝寿会的人员,除全县125个社的社长和亲朋好友外,还有与他关系密切的许多乡绅富户。祝寿会自中午开始,从界湖和临朐请来的两个戏班子在县公署大院里唱对台戏,众宾客喝罢了酒看戏,看罢戏喝酒,一直到深夜,祝寿会才告结束。
  刘南斋也在被邀之列。他和所有参加这次祝寿会的人一样,对张慰萱的即将调任一无所知,所以准备的祝寿礼相当丰厚,以期与张慰萱进一步搞好关系,好通过他与省督张宗昌取得联系,给刘建牛买一个县知事之类的官当当。
  早晨天一亮刘南斋便与五姨太坐上轿子到沂水城去了。这一夜也就住在了城内的客店里。
  情况的变化我姥爷他们一无所知,自然只能按计划行事。
  大马怀着视死如归的态度翻过时密山趟过石门河,来到了刘家大院墙外,他侧耳听听院子里没什么动静,脚尖点地一纵身,就跳到了南墙上。
  院子里点着两个红灯笼,光很暗。但却能够清楚地看到一条牛犊子似的狗在北窗下的狗窝里趴着。也清楚地看到东厢房的门是锁着的。大马想,二仁不是说刘南斋在东厢房里与他的五姨太成的亲吗,怎么东厢房锁着呢?
  也许是二仁记错了,刘南斋在西厢里吧。恰这时,西厢房里的灯亮了,紧接着门一开,有个女人披着袄提着裤子跑出来,直接去了后院。那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有些姿色,大马就想,这一定是刘南斋的五姨太了,看样子是去茅房了。这正是进屋的好机会。于是飞出两只标打灭了灯笼,然后飞身跃下墙头,风一样飘进了西厢房。
  里间的床上有个男人正打鼾,由于隔着帐子大马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判断一定是刘南斋无疑了。于是一个箭步闯过去,左手一挑帐子,右手的刀就直奔那个男人的前胸刺去了。一切都太痛快,当一股鲜血顺着刀刃飞溅出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头一抬眼一睁,只哼了一声就死去了。大马拔出刀来在帐子上擦了擦,倒有了一种余兴未尽之感。他想,需要造成一种图财害命的假象才好,就去翻柜子开箱子,把五颜六色的衣物扔了一地。
  造完了假象刚要往外走,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自言自语,院子里的灯怎么灭了?他知道是上茅房的那个女人回来了,于是一口气将窗台上的灯吹灭,就躲在了墙角处。女人进屋来闩了门,就骂着,你要死啊,把灯吹灭了,天不早了,我看你还是快起来回西院吧,别睡过了头让人看着。大马并没在意她说什么,当她摸摸索索走到床前正欲上床时,大马从角落里冲过来,一刀就将她结果了。
  事情就是这么顺利,顺利得大马都有点心生疑惑。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刘南斋的四姨太和刘家的大管家刘本同。
  今天也是刘本同的生日,这个为虎作伥的家伙往年的今天只在家里请几个狐朋狗友玩一玩,连让刘南斋知道都不曾想过,因为他虽是刘家的大管家,但是说到底还只是个奴才,所以他没有资格,也不敢大搞排场。但是今天刘南斋走了,平时总想找机会讨好他的刘家厨房里的几个伙计和家丁们就凑了一些钱,在征得了大太太的同意后,在后院里为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生日宴会。酒宴从太阳西下之时一直进行到月上南山,伙计和家丁们全都喝醉了,吐出的秽物几条狗吃了都醉倒在狗窝里不能动弹了。这就是为什么前院那条狗老老实实趴在窝里的原因。刘本同也喝得不少,但是他没有醉。因为他从刘南斋决定去沂水城的时候起就有了一个念头,要借此机会与自己爱慕已久的四姨太同床共枕一回。四姨太已经多少回向他眉目传情了,只因惧怕着刘老爷他没敢轻举妄动,今天这个机会如果抓不住,下一次机会就不知猴年马月了。所以尽管在酒桌上众人极力地相劝,他还是控制着自己没有喝醉。当酒席散了以后,他告诉东倒西歪的家丁们,今晚你们不用巡逻了,好好地睡个安稳觉吧。之后,他走到前院暗示四姨太给他留着门,挨到大太太她们都睡熟了以后,他就悄悄钻进四姨太的屋里去了。长久的渴望使一对狗男女一旦交合在一起就不顾了一切,他们在床上疯狂地翻上覆下,直到折腾得精疲力竭之后才沉沉地睡去了。刘本同在睡梦中还满足地笑着,却没有想到自己的死期到了。
  大马从西厢房里出来,直奔正房而去,他想再杀他一两个。既然这么顺利,为什么不多杀几个呢?多杀几个才更能消解庄老爷对刘家的仇恨。
  那条狗在窝里哼哼了几声,大马一激灵,以为狗要出来咬他,于是先下手为强,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就像杀刘本同一样把狗杀了。
  但是大马还没来得及去正房杀人,忽然黑影里有人喊道:“谁?”大马吓了一跳,随口说:“我!”但是他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大刀已经让那人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就杀猪般地喊开了,不好了,不好了,土匪进院了,土匪进院了。大马持刀向那人追去,追进西院,那人喊叫着钻到屋里去了。大马知道不能再追了,于是一纵身上了房顶,然后跳下墙去,跑走了。这时刘家大院里响起了枪声,紧接着整个村庄里都乱起来了,各种声音都在喊着,打土匪啊,打土匪啊,土匪进村了。
  大马越过石门河爬上时密山,东边的天际已经发白。他在凛冽的寒风中回到家里,发现我姥爷竟还没有睡觉。他一推大门,我姥爷和二仁就迎出来了:“是大马吗?”我姥爷声音颤抖地问。大马应着:“是我呀,老爷。
  您怎么还没睡啊?”我姥爷说:“你不回来我能睡得着吗?快进屋吧,这么冷的天,你一定冻坏了。”三人进了东厢房,那里有我姥爷和二仁烤了一晚上的木炭火。
  我姥爷对大马的成功非常感动:“杀了两个?不少,不少啊。”说着,两行老泪也流下来了,“只要把刘南斋那个老贼杀了,我们庄家的深仇大恨也就算报了,不需要杀太多的人。大马,你为庄家立了大功啊!”
  我姥爷温了一壶酒给大马压惊。大马却知道靠儿一定担心着他也还没睡,就借口去把身上的血衣换下来,回了后院。靠儿果然是没有睡的,她孤零零地站在屋门口等着丈夫,看见大马走来她就跑着迎过来了。但是没到大马跟前就浑身无力瘫在地上了。
  大马换了一身衣裳回到前院,三个人喝了几杯酒,我姥爷就让二仁端起早已准备好的纸香供品,三个人去了洞宾祠。离祠还有二十几步的时候,我姥爷就跪下去了,他一步三磕头一步三磕头,一直把头磕到了洞宾老爷像前。然后,摆好供品点上香,我姥爷把几十刀的纸点燃了,红红的火焰窜起数尺之高,映得洞宾祠内如同炉堂,也烤得三个人汗如雨下。
  回到家里,我姥爷作了进一步的安排。一是让二仁把大马换下来的血衣拿到西柴园里埋掉;二是让大马尽快离开洞天村到外面去避避风头。
  出去避风头是对的,但是将血衣埋掉却是一个隐患,因为二仁在埋血衣的时候被闲姐儿看到了。西柴园就在来庆家的东墙外,墙内有一个茅房,二仁走进柴园的时候,刚好闲姐儿在茅房里大解,她听到柴园内有刨地声,便把墙上的一块可以抽动的石头抽出来往外观看,就发现有个人把一包东西埋到地里了。她以为那一定是什么好东西,就提上裤子跑回屋去告诉了来庆。于是当二仁离开柴园以后,夫妻俩便去柴园挖出了血衣。虽然发现是血衣后他们又埋上了,但是最终血衣还是引发了一桩人命案。这当然是后话。
  大马在二仁的陪同下在天亮之后便起程了,他们去了莒县。那里有一个丝绸商与我姥爷的关系很好,他们以收账为名去那里躲几天,吃住都不会有问题的。
  二人走后,我姥爷便开始提心吊胆起来。他不知怎么的就怯于出门了,以往每天都到村学堂里看看,现在却不去了,不变的只是在枣树底下喝茶,但是喝着茶他的耳朵却到了街上,稍有风吹草动他的心就腾腾地跳,全身的神经也就紧张起来,直到确认那声音不过是谁家的孩子在追逐嬉闹或谁家的女人将洗衣的盆子掉在了地上时,他才长舒一口气将心放下来。他为此而对村里的孩子和女人产生了莫名的气恼,他真想把户长们找了来训他们一顿,却又明白那样做是没有道理的,也就作罢了。
  这天早晨,他又坐在枣树下喝茶的时候,狗儿过来了。
  狗儿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坐在了我姥爷的跟前,“老爷,”他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马哥杀人了,杀的是刘南斋和他老婆,那个吓人啊,肠子都出来了,还往外淌着屎。”
  我姥爷的脸色一时大变。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这时候竟没听出狗儿确实说的是梦,倒以为狗儿知道了杀人的事故意说话给他听。
  “狗儿,你真是做梦了吗?”我姥爷沉着脸说。
  狗儿看着我姥爷,忽然明白自己无意中说的话可能歪打正着了,就害怕了,说:“老爷,我真是做梦了,怎么着,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姥爷沉吟了片刻,说:“没有,我是提醒你不要乱说,以免墙外有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然后就问狗儿,“今年多大了?”
  狗儿说:“过了这个年该十七了吧。”
  我姥爷说:“一晃都十七了,刚来的时候才十四是十三?”
  狗儿说:“十四。都来两三年了。”
  我姥爷说:“这两年狗儿干得不错,给庄家出了不少力。”
  狗儿就挠挠头:“哪呀,净跟着少爷玩了。”
  我姥爷说:“哎,孩子家吗,有时候贪玩也没什么不对。狗儿呀,往后还得好好干,你的工钱我都给你攒着呢,过几年你大了,我就给你找上个媳妇。你这辈子就在咱这风景如画的洞天村安家落户了。”
  狗儿就笑了,一副感激又略带羞涩的样子。
  我姥爷知道了大马杀错人的消息。
  传来消息的人是一个货郎,他一路卖货到了石门,又从石门来到了洞天村。他几乎逢人就说:“你们知道吗,刘南斋的大管家刘本同叫土匪给杀了,这个坏得流脓的家伙,表面上看对刘老爷忠心耿耿,谁知道背地里竟也算计刘老爷,竟跟刘老爷的四姨太通奸,两个人正在床上睡得热乎呢,土匪闯进去一刀一个全都结果了。刘老爷这一天叫县大老爷请去喝酒去了,第二天回来一看,气得照着刘本同的死尸就狠狠地踢了三脚,大骂:
  ‘该杀!把这个牲口剁成肉泥才他娘的解恨呢!’然后就把刘本同的老婆孩子全都赶出了刘家大院,把刘本同和那个四姨太用席子卷了卷像埋死狗一样挖个土坑埋了。人啊,到什么时候也得积德行善呀,要不没个好下场。
  刘本同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这个消息对我姥爷来说带来了两种心情,一种是对没有杀死刘南斋的遗憾;一种是对刘南斋没有深入追究这起杀人案的轻松。也许后一点是我姥爷所期盼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心放下来,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上几觉,才能香香甜甜地吃上几餐了。
第28章 我舅、闲姐儿和家刑(1)
  我舅深深地爱着靠儿,同时也爱着我姥爷的小老婆素烟。当他第一眼看到素烟的时候,就被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绰然风姿迷住了,于是有那么些日子他总是想方设法与素烟接近,极力讨她欢喜。但他还能明白素烟是他小娘,所以他尽量压抑着自己不做非分之想。但是素烟却对他极为厌恶,她从不正眼看他,也很少与他说话,他如果讨好她了,她就冷冰冰地看他一眼,以长辈的口气训教他说:“你以后少到前院来东蹿西蹦的,十六七的人了,应该懂点规矩了!”这无异于往他身上浇凉水,慢慢地他就惧她了。有时趁她不注意他看她两眼,那感觉就像做贼一样。所以我舅爱素烟却只能把爱埋在心里。而对靠儿的爱,尽管也不敢表露出来,但却敢于幻想许多事情。夜里,他常常看着靠儿映在窗户上的身影发呆,并产生激浪拍岸般的冲动。他甚至把靠儿的裤衩偷了一件,夜里睡不着就捂到自己的两腿间,用手做出些鬼使神差的事情。他急欲得到靠儿,极想在靠儿的身体上获得身心的完全满足。但是大马总是在庄家大院里晃来晃去,使得他每每看到他心中的欲火就会不浇自灭。这对他是一种无法比拟的痛苦折磨。
  当大马和二仁去了莒县以后,我舅一下子看到了希望,他欣喜若狂,跃跃欲试。
  在我姥爷知道大马杀错了人的这天下午,经过精心筹备的我舅去了闲姐儿家。门开着,几只鸡正与一条狗争食,狗朝鸡们扑过去,鸡们扑棱一散,却又远远作出怒不可遏的样子,让脖子里的一圈毛竖得老高。我舅站在院子里喊:
  “二嫂,二嫂。”
  数声之后,东墙角的柴棚里有了回应:
  “等一霎!”
  我舅一喜,四下看看没人,就蹑手蹑脚到柴棚里去了。
  闲姐儿正在柴棚里抱柴,我舅上前猛地把她拥住,喘息着说:“你多日子不让我来了,快让我来一回吧。”
  闲姐儿却推开了我舅,说:“谁让你来呀?你拿俺当什么人了?俺可不是谁想来就来的!”
  我舅就愣了:“怎么着了?我也没得罪你呀。”
  闲姐儿说:“头半个月你说什么来,给俺两块大洋让俺扯个褂子穿。这倒好,没谱了。对你这种说话不算的人,谁有工夫让你来呀!”
  我舅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素烟来了,咱娘就不主事了,我上哪给你弄钱呀。”
  闲姐儿说:“俺没让你给俺弄,你弄不来就弄不来……”
  我舅说:“难怪书上说女人重利寡情义,原来一点也不差。我这口袋里可是带来了六块大洋呢,你既是不要,那就算了吧。”说着把口袋里的银元晃得当啷当啷响,接着往外走去。
  闲姐儿就扑哧笑起来了:“你这傻熊,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我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什么重利寡情的女人,我是嫌你不分个地方就胡来。快到屋里等着去吧,我这就来。”
  我舅嘿嘿一乐:“熊娘们变得倒怪快。还去什么屋里呀,就在柴棚里弄挺好!”说着一把将闲姐儿推倒在草窝里,就要扯她的棉裤。
  闲姐儿说你想叫乱草扎烂我那腚啊?非让我舅脱掉棉袄垫在她的腚底下。我舅说这么冷的天儿脱了棉袄冻不死啊!就把外罩脱下来给闲姐儿垫上了。
  闲姐儿的棉裤褪到了腿弯,我舅往下一跪,就扛起她的腿入了港。
  若在以往闲姐儿是不愿意他这么急的,她得让他逗弄她一阵子,让她有了那份激情了再让他进入她的体内。但是现在她的心思不在肉体的快乐上,而在我舅包里的钱上,所以就任我舅进入了。当我舅呼哧呼哧忙个不停时,她的手伸到了我舅的衣袋里,摸出了那六块大洋,弹一弹放在耳朵上听了听,便眉开眼笑地翘起头亲了我舅一口,宝贝蛋子狗儿子地混叫开了。
  狗和鸡还在院子里争食,鸡们把狗围在了当中,却不敢进攻,只眼巴巴地看着狗用红红的舌头慢吞吞地舔着本没有多少东西可舔了的盆。彻底光了,狗把头往盆的一侧一压,盆就立了起来,又把头一抬,盆就落下去,碎了。
  盆是泥盆,响声挺脆,柴棚里的一对男女刚刚忙完还没来得及提裤子,一听响声以为来庆回来了,吓得乱作一团。女的就扒开草堆把男的埋起来,自己急急提上棉裤挎起柴筐出了柴棚。证实是一场虚惊后,女人咯地笑了,急忙回到柴棚里照着柴堆就踢了一脚:“好你个奸夫快出来,咱见官去!”
  我舅顶着一头的柴草爬起来,骂道:“我操,柴堆里怎么还有屎啊,噗噗,臭死我了。”
  闲姐儿便笑得前仰后合了。
  我舅以六块大洋的代价不仅与他嫂子闲姐儿春风激荡了一回,还买得了闲姐儿同意为他得到靠儿帮忙。这个寡廉鲜耻的女人为我舅出的点子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茶壶里放上迷魂散,把靠儿药倒后让我舅占有她。
  “只能这样,别的没什么好法子。”闲姐儿说。
  我舅当然希望靠儿主动投入他的怀抱,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靠儿不是闲姐儿,她虽然不似素烟那般讨厌他,但却一身正气,她是不会下流到他一勾引她就上钩的。所以我舅无奈地同意了闲姐儿的想法。
  计划的实施就在第二天的晚上。为了避免靠儿怀疑,我舅利用了狗儿。“狗儿,你替我办点事去。”在村街上,我舅对迎面走来的狗儿说。
  狗儿袖着手小老头似的走到我舅跟前,笑着说:“办什么事呀少爷?”
  我舅说:“你回家喊一下大马家的,就说二嫂子找她有事,让她快去。”
  狗儿说:“你去喊不行吗?大马不在家,我一到她屋门口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我舅说:“我要去喊还用你呀?二嫂子找她有事又不是我找她有事,你就到她屋门口喊一声就行了,她能怎么你呀?”
  狗儿就无可奈何地去了。
  安排完了,我舅就赶紧去闲姐儿家等着了。
  来庆没在家,闲姐儿为了办成这件事打发来庆去了她娘家。她爷没了,她娘和她哥分了家,她让来庆去住两天,给老太太打下点柴。
  闲姐儿泡好了茶却出去了。她说:“我能做的事都做了,剩下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了,你有本事,事儿就能成,你没本事就不怨我了。”
  屋里剩下我舅自己,他一时紧张得额头上直冒汗。他感觉如临大敌,又好似身将赴死,他有点害怕,怕让大马知道了不饶他,就想退却。但是想想靠儿那副动人的样子,却不甘心半途而废,就举棋不定了。
  靠儿来了,她轻盈地走到门口先往屋里看了看,发现我舅在里面就笑了笑,说:“少爷在这儿呀,二嫂子呢?”她对狗儿向来态度冷淡,但对我舅却总是很和气。
  我舅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靠儿那红红的嘴唇和不停闪动的睫毛。该怎样形容这两样美好的东西对我舅的刺激呢?反正不管怎么说,我舅看到这两样美好的东西就下定决心视死如归了。
  我舅说:“二、二、二嫂子上二环家去借鞋样子去了,她说一会儿就、就回来跟你学着剪鞋样子。”尽管视死如归,我舅还是摆脱不了紧张。
  人都说美丽的女人就蠢,靠儿平时倒也不蠢,但是今晚她却没从我舅的吞吞吐吐中发现他的可疑之处。她竟然进屋坐下了,还傻傻地说:“天都这么冷了,少爷怎么还出汗呀?”
  我舅并不回答,只嘿嘿地笑着给靠儿倒上了茶,说:“嫂子喝茶吧,这茶好着呢。”
  不明真相的靠儿就把葬送她贞洁的药茶喝下去了。少顷,她感觉眼前开始模糊,渐渐地就光怪迷离起来,她害怕了,说:“少爷,我怎么的了,我怎么的了……这茶里是不是有药啊?”
  我舅趁机上前把靠儿拥在了怀里。他说:“你怎么的了?茶里什么也没放呵,刚才我还喝了呢。”
  靠儿却再也无力回答我舅,只软绵绵地往下坠着。
  我舅把靠儿移到床上,急快地去关了门,然后就匆忙而紧张地脱着靠儿的衣服。先是那高高的胸脯显出来了,我舅喘息着去抚摸,感到与春婕的不同,与闲姐儿的也不同,那是光滑的,坚挺的,又是鲜亮的,仿佛是两个熟透了从未被人动过的红柿,让人馋涎欲滴却又不忍动口。我舅欣赏着,就把嘴凑过去,轻轻而细细地品了。他不仅品了她的乳头,还品了她那比乳头更惹人的东西。往常闲姐儿总喜欢让他这样,他虽然也做,却不十分情愿,因为闲姐儿太脏。但是对于靠儿,他却觉得非常圣洁,她身上的一切都很圣洁,所以他用嘴品着她的美妙之处就如品着酸甜可口的樱桃。
  靠儿却毫无知觉,她在沉睡中。
  闲姐儿从窗棂上把我舅占有靠儿的全部过程都目睹了。她用一只破板凳垫着自己低矮的身子,让她无耻的眼睛从窗户纸上的窟窿里探进去,有滋有味地观赏了那罪恶的一幕又一幕。看到最后她竟控制不住自己,两腿间激流浩荡,一对奶子发热膨胀,便不顾一切地将门敲开,紧紧地将已经疲软的我舅抱住,非让我舅跟她来一次。但是我舅刚在靠儿的身体里泄了,他无法再让自己很快坚挺起来,只好用手满足了闲姐儿。
  靠儿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归于平静,灯光极暗,有猫在角落里打呼噜,闲姐儿在灯光下嗑瓜子。她感觉身上很冷,好像刚刚裸着身子冻过。
  她想,我怎么躺在闲姐儿家的床上?摸摸胸前、摸摸裤腰,一切都完好无损,她放心了,从床上起来,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二嫂。
  闲姐儿说:“哟,醒了,才刚我看你睡得那么香没敢惊动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呀?我到北院老何家串门子去了,一回来就看见你在这儿睡了。”
  靠儿说:“我来多半天了,狗儿说你找我有事……”
  闲姐儿说:“没呀,我没找你呀,这个狗儿,又说谎了。他好说谎!”
  靠儿满心狐疑,起身时忽然感觉下身哗地涌出些东西来,她就心慌了,什么也不再说,匆匆回家检查了自己,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时羞辱交加,痛不欲生,将头埋进被子就恸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靠儿冷静下来,她轻轻打开门去了厨房,悄悄烧了半锅水用一只大木盆端进了自己屋,便在瑟瑟的寒气中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坐进了水盆。她洗着自己,想不管怎么样,洗一洗,自己就干净了,洗一洗,一切就没有了,就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男人了。她决定让这次奇耻大辱随着这一洗只作为教训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永远不对大马说,也不对任何人说。只有这样,一切才会安然无恙,才会让自己与大马的美好爱情继续美好下去。
  靠儿在木盆里洗了很久,水越来越凉,她感觉越来越冷,冷得她几乎难以坚持了,但她还是洗着,洗着。最终,当她浑身战栗得如同筛糠,想说句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她才支撑着上床去了。被窝里真是热极了,她紧紧地裹着自己,听着上牙与下牙磕碰的得得响声,她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过来,感觉头晕脑胀,小腹隐隐作痛。她明白自己这是病了,但她为此而心安,似乎这一病与那一洗结合起来,才真正丢掉了被我舅奸污的耻辱,才真正对得起大马了。
  坚持到早晨,靠儿才打开门叫来了婆婆。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全身烧得如同火炭,也感觉不到自己打开门的同时下身哗地流起了血。她晕倒在门口了。
  庄家大院里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我姥爷很快派狗儿请来了纪先生。
  纪先生坐在粉红色的纱帐外给靠儿号了脉。他说:“大马媳妇是重感风寒外加小产啊。”
  大马娘和我大姥娘都吃惊非小,她们不知道靠儿已经怀孕,更不明白她怎么就会小产了。
  素烟看看尚未端出去的木盆,倒敬佩起靠儿的干净来。
  纪先生说,如果有烟土的话尽快给靠儿服下一点止住高热。
  素烟极快地取来一点烟土给靠儿服下了。
  狗儿随纪先生将药抓回来的时候,靠儿已经清醒过来,孩子的小产对她来说不亚于我舅对她的奸污,她痛苦地咬住嘴唇,泪从眼中涌出来,血从嘴里流下来。
  我舅此时正在屋里战战兢兢。
  我姥爷阴沉着脸来到后院:“福儿娘,你来一下。”
  我大姥娘答应一声随我姥爷回到前院。我姥爷把烟袋往桌子上一磕就开始训斥她:“你们不知道大马媳妇有身孕吗,让她累成这样!这等大马回来我怎么跟他交代呀?”
  我大姥娘吓得赶忙解释:“她没做多少活呀,就是洗洗涮涮的一些小活儿,又不让她挑不让她担的,哪能就累小产了呀,我怀福儿的时候什么活不干呀,不也没小产吗。再说我也不知道她有身孕的事,就连大马娘也不知道呢。”
  我姥爷的火气就小了,说:“你和大马娘都是有年纪的,早该过问过问才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是大马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怎么对得住他呀。行了,事儿都出了,埋怨也没用了。你快杀几个老母鸡给靠儿补补,好好安慰安慰她,按时给她吃药。争取大马回来之前把她的病治好。要不的话,你们就等于往我脸上扇巴掌呀!”
  本来我姥爷想在近日派人把大马和二仁从莒县叫回来,这样一来,他便改变了主意,直到临近年关,靠儿的身体完全恢复了,这才派人叫去了。
  大马回来,我姥爷对他说了杀错人的事,也说了靠儿小产的事,两件事都很重大,但是我姥爷却故意说得不轻不重。他知道,前者说重了会让大马惭愧,后者说重了会让大马恼火,太过轻描淡写了也不好,所以只有掌握着分寸说。
  大马对靠儿小产并不十分在意,他说:“小产就小产了吧,以后再怀就是。”但对杀错人的事却颇为懊丧,“娘的,刘南斋怎么就那么不该死呢,咱要去杀他了他到沂水城去了。不行,三两天我得再去一趟,非把他杀了不可。”
  我姥爷说:“算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把他刘家的人杀了,咱们的仇也算报了,就不要二进宫了。免得出事。”
  大马也就作罢,倒也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这一晚,靠儿趴在大马怀里好一场大哭,大马以为她是为孩子小产的事哭,就一再劝她,劝不住就骂两句,然后再劝。最终靠儿不哭了,她什么也没说,只百般温顺地把自己交给男人,完成了对大马来说最为快乐,对她来说最为刻骨的一次壮举。
  一切本来就此归于平静的,但是三天以后,大马却知道了我舅奸污靠儿的事。透露这件事的不是别人,却是闲姐儿。
  闲姐儿在赶年集的路上看到了大马,她说:“大马兄弟呀,有些日子不见你了,俺还怪想来。”
  大马平时很少与闲姐儿说话,他讨厌她,就像讨厌来庆一样。如果闲姐儿主动搭腔了他便戏谑她,以示对她的轻薄。
  “你想我?想跟我睡觉啊?我那东西可是属钢炮的,钢炮你知道是什么啵?就是又大又硬的家伙,一个炮弹出去能从山这边穿到山那边,让你哭爷又叫娘。”
  闲姐儿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那怎么没见你媳妇叫你的炮弹打坏呀,别是个假钢炮吧?倒是有人让她……嘿嘿……”
  闲姐儿没有说完的话和那诡秘的笑让大马立时把脸变了,他上前一把攥住闲姐儿的胳膊,将她扯到了没人处,说:“你把话说明白,谁让靠儿怎么着了?不说明白我把扒了你的衣服让你光着回家!”
  闲姐儿倒十分快活,说:“你扒吧,你扒吧,还真想用用你的钢炮来。”
  说着就往大马身上贴。
  大马啪地给了闲姐儿一个响亮的耳光:“烂娘们,我没工夫跟你在这里臊情。快告诉我,谁把靠儿怎么着了?”
  闲姐儿捂着火辣辣的脸就把我舅奸污靠儿的事说了。她当然没说主意是她出的,只说靠儿本来到她家里找她玩的,她没在家,我舅恰好去了,就把靠儿强奸了。她从外面回到家的时候我舅刚刚提上裤子,为了堵住她的嘴还给了她十块大洋呢,可她瞒了别人可以,怎么能瞒大马呢,要是瞒了大马,怎么对得起人呢。
第29章 我舅、闲姐儿和家刑(2)
  大马当即大怒,手指闲姐儿骂道:“臭婊子你这话可是真的?你要敢胡说八道我扒了你的皮!”然后转身往家跑去。
  这是个凄清却又温暖的中午,洞宾祠西边的墙根下由于阳光充足而蹲了许多老人,他们说着许多陈年故事也说着许多新近发生的故事。
  大马从这些老人面前急步走过,往常一见面就笑着打招呼,现在却是满脸杀气谁也不理。讲故事的与听故事的全都停了下来,诧异的目光一直把大马送进了村子,回过头来又互相看看,说大马这是怎么了?跟谁生气呢?
  过了片刻,我姥爷从洞天寺里出来,爬上石崖来到了已经继续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众人面前,老人们就都站了起来,笑着请庄先生一起坐坐。我姥爷应着刚要坐下,有人就说,刚才大马回家了,怒气冲冲的,像是要跟谁打仗呢。我姥爷心里一怔,却淡淡地说,是吗,那我回家看看。就不紧不慢地往家走去。待拐过了墙角众人看不到了,这才加快了步伐。
  此时,大马已经把靠儿打了个半死,并问出了事情的详细经过。他从后院的西厢房里冲出来大骂着四处寻找狗儿和我舅。
  我大姥娘和他娘就跟在他的身后,问着:“怎么了大马,你发这么大的火?”她们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才发现大马在发疯的。
  大马却不回答她们,他冲进狗儿的屋没找到人,冲进我舅的屋也没找到人,后来二次冲进我舅的屋就把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狗儿和我舅从床底下薅出来了。他像拎两只小鸡一样一手一个把狗儿和我舅拎到了院子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狠命地踢打起来。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上前去拉大马怎么也拉不住,两个女人就跪下去哭起来了:“大马哎,有话你好好说呀,你这是咋呀!”
  我姥爷站在后院的门口看着,他没有上前制止,他知道,大马即是如此发疯,必是狗儿和我舅惹出大祸来了,就让他打吧,让他先出出气再说。
  素烟走了过来,她看一眼我姥爷,吓得脸色有些发青。“大马这是怎么了?”她说。我姥爷铁青着脸没有回答她。她就喊:“大马!老爷回来了,你还不住手!”
  大马这才住了手,但是骂声不绝。
  狗儿和我舅被打得满脸是血,趴在地上呜呜直哭。
  我姥爷把大马叫到了前院的堂屋里,把我舅和狗儿也弄到了堂屋里。
  他平和地对大马说:“大马,没事你不会发这么大火,你跟我说说,这两个畜牲怎么了?”
  大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就想杀了这两个不是人操的东西。他们欺负人竟敢欺到我大马头来了,这不是找死吗!”
  我姥爷啪地一拍桌子:“福儿,操你那娘你跟我说,你到底干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
  我舅不说。我舅他不敢说。
  狗儿说:“老爷呀,大马哥打我大马嫂子,说是少爷把大马嫂子那什么了。这事可跟我没关系呀,大马哥打我打得屈呀。”说着就又哭起来。
  我姥爷一惊,他没想到会是这种事情。他有点不敢相信,福儿平时虽说懒散点,却没发现有这样的毛病啊?他怎么可能对大马媳妇有无耻之举呢?他让狗儿去喊靠儿,他要亲耳听听靠儿怎么说。
  靠儿在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的搀扶下来了,她泣不成声,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事情的经过讲出来。
  我大姥娘站在一边羞愧难当,她指着我舅大骂。
  大马娘便坐下来拍着大腿哭。怨着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其实她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了,这一会儿的表现有点像表演。
  我姥爷气得浑身发抖双唇发紫。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抓起一只茶碗砸向了我舅,他喊着:“大马!你给我杀了他!杀了他!操他娘这样的孽种我不要了!”
  大马没有杀我舅,我姥爷已经气冲斗牛了,他怎么好意思真的杀我舅呢?如果我姥爷护着我舅的话,他也许不只杀我舅,兴许一怒之下连我姥爷也杀了。
  我姥爷总是在关键的时候使出一些缓解矛盾的方法。他让大马杀我舅便是这种方法的具体体现。
  但是这件事我姥爷是不能就这么算完的,这不是件小事,尽管他疼我舅,可要不对我舅进行惩罚,他就无法给大马一个交代,也无法收拢大马及大马们的心了。
  我姥爷动用了“家刑”。
  “家刑”其实就是一条形似老虎的楸木板凳和一只厚而重的枣木板子。
  板凳上有四个套,人趴上去,四个套正好套住胳膊腿,下面用力一紧,人就牢牢地箍在上面难得动弹了。因此打的时候也就极为方便。这是我姥爷为了治理家庭,扶正压邪而做的。这个东西做起来以后,在十六年的时间里却从没用过,落在上面的灰尘已有铜钱那么厚了。
  天黑以后,大门关闭。庄家的所有人员都集中在了后院的东厢房里。
  其中包括来庆和闲姐儿。闲姐儿心里有鬼,原本不愿来的,但是我姥爷不依,说凡是庄家的人少一个也不行。
  我姥爷坐在了屋子的正堂上,其他人等排列两厢,家刑则在中间放着。这是一种阵势,这种阵势颇似公堂,让人不寒而栗。
  寒冬腊月的大冷天,我舅这个花花公子在我姥爷的威逼下只穿件短裤趴到了家刑上,狗儿又在我姥爷的指使下上前紧住了他的胳膊腿。
  我姥爷说:“福儿,在动刑之前我再问你一句话,你如果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你就少挨几下打。如不然,今天我就打死你!你可听清了?”
  我舅浑身打战四肢不温。他一边哭一边应着:“爷呀,我听清了,你问吧。”
  我姥爷说:“那我问你,你做下这种难见天日的事情,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快说!”
  闲姐儿紧张地看着我舅,说:“这种事谁能给他出主意呀,都是自己做的呗。”
  我舅没有回答,他尚不知是闲姐儿向大马告的密,所以他不想把闲姐儿供出来。
  闲姐儿那颗提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来了。
  我姥爷大怒:“好你个畜牲!我看你是不知死活呀!狗儿!你先给我打!狠狠地打!”同时吩咐堵了我舅的嘴,不堵住嘴,打起来我舅必定喊叫,那样整个村子很快就会知道的。我姥爷害怕的就是被外人知道。
  狗儿举起了板子,我舅抬起头,用目光乞求他轻点打。狗儿不吭声,心说我能不轻点吗,打重了不但你不高兴,怕是老爷也不高兴呢。于是板子高高地举起轻轻地落下,使我舅感觉这不是在动刑,而是解痒。
  大马看得很清楚,他气呼呼地看一眼狗儿又看一眼我姥爷,叭地一口浓痰就吐到地上了。
  我姥爷就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用力磕了磕烟袋:“狗儿!你是三天没吃饭吗?给我用力!”
  狗儿就一脸的可怜相:“老爷,我手脖子疼啊!你还是让别人打吧。”
  闲姐儿在背后一碰来庆,来庆就过去了。
  来庆说:“我来打,自己的兄弟自己不教训谁教训啊!”
  来庆用上了也许他从没用过的气力向我舅打去,头一下就让我舅的鼻孔中发出了闷闷的杀猪般的惨叫。继续打下去,我舅就从猪叫渐渐转成了羊叫,又从羊叫转成了鸡叫。
  我大姥娘满脸冒汗双手直抖,她的心都碎了。但是她不敢上前阻止,她知道有大马一家在场,她上去阻止就是袒护自己的儿子,就容易激起大马的愤恨,那样反倒把事情引向了激化。她希望大马娘能出面阻止,只有她阻止才能让大家都有面子也不会激化矛盾。但是大马娘动也没动。大马娘不动,别人更不可能动。我大姥娘感到很绝望,于是她恨起了来庆,你个畜牲,他不是你兄弟了吗,你这么对待他!平日里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娘我又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等着!话没说出来,但是胸口那股气却压不住,她一张嘴,长长地“嘎”了一声,使众人的目光禁不住都投向了她。
  我姥爷的脸上仍然阴云密布。但是听着我舅那不是人声的惨叫,他也心疼了。他和我大姥娘的心情一样,希望大马娘开口说句话,也希望大马出面说句话。那样他便有了台阶,就可以饶了我舅。但是母子俩谁也没动。他的怒气就更大了,于是对来庆喊:“再使劲!给我打死他,打死他!”
  来庆果然更为用力了。他大汗淋漓。
  大马娘终于上前拦住了来庆:“你快住手吧,还能真的打死他呀。事都出了,就是打死他又有什么用啊。打他几下让他有个教训就行了。”说着,夺下了来庆手中的板子。
  我姥爷松了一口气,但是大马没有发话就表明大马还不满意,于是就喊着让大马娘闪开,让来庆继续打。
  大马娘明白我姥爷的意思,于是她喊大马:“大马哎,你就说句话吧,难道非得让老爷把福儿打死呀?那样你和你娘的脸上就好看啦?”
  大马说:“好,那就住手吧!”多一句话也没说,拉上靠儿就走了。
  家刑就此结束,我舅来福已被打得皮开肉绽。
第30章 我舅、闲姐儿和家刑(3)
  狗儿和二仁把我舅抬到了床上,我姥爷说,不用管他,让他死在床上!但是出了屋子往前院走的时候,两行老泪却哗地流下来了。而我大姥娘则抱着我舅大哭不止,她骂着我舅不学好,哭着自己命不好养下了我舅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但是所有的话语里都包含了对我舅的无限疼爱。
  素烟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静观着事态的发展。现在众人都散了,她觉得该说点什么或该做点什么了,于是回前院取一些“百宝丹”给我大姥娘让她给我舅搽上,然后对我舅说:“你是该打,为什么老爷问你话你不说?明明是闲姐儿撮弄着你干的,也是她跟大马告了密才惹起这么大的风波的,你还咬着牙替她隐埋罪过,你不是找挨打嘛!”
  我舅在疼痛中抬起了头,他看着素烟:“小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称素烟“小娘”了。
  素烟对这个称呼比较满意,我姥爷和我大姥娘也默认了。
  “小娘,”我舅哭着说,“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你怎么不早说呀,你要早说了我就把她供出来了。我操她娘,她这是故意害我呀,我做下这种事都是她出的主意,她反过来又出卖我。你快跟俺爷说去,让他把闲姐儿抓了来,打断她的腿,打烂她的嘴!”
  素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我舅把闲姐儿供出来了。其实她并不知道是闲姐儿向大马告的密,更不知道是闲姐儿给我舅出的主意,她只是根据靠儿在闲姐儿家遭到奸污这一事实推测出来的。有了推测她就想证实一下这种推测正确与否,现在终于证实了,而且丝毫不差,她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爷娘不是从自己要来庄家之前就总是给自己长心眼吗,其实不用他们给长,自己浑身都是心眼儿呢。
  素烟没有急于向我姥爷汇报,她想自己应该先去安抚一下靠儿,她是无辜的,大马说不定还不算完呢。
  后院的西厢房里坐着一家三口,寡妇米子正在数落儿媳:
  “福儿是做了丧良心的事,可你就对吗?一个女人家,晚上不老老实实在家蹲着你出去蹿什么呀,人家叫你你就去,你怎么就那么不值钱呢?
  我看你就是愿意去!大马一天不在家你就难受了,不出去晾晾臊就不知哪块骨头痒痒了!还给福儿动刑呢,我看应该给你动刑!大马整天拿着你就像那宝一样,多捶你几顿的话你就没这么多毛病了!”
  这番话让靠儿羞得大哭,也重新点燃了大马的怒火。大马啪地扔了手中的烟袋,饿虎扑食般按倒靠儿就打,像捶棉花。靠儿一声不吭,连哭也不哭了。
  素烟走进门来,赶紧喊着让大马住手。大马充耳不闻。
  寡妇女人就说:“让他打,这个女人不打是不行啊!”
  大马就往死里打开了靠儿,这个时候他感觉打的已经不是靠儿,而是打的自己,打的我姥爷,打的他娘米子。
  素烟喊:“大马你快住手,你不住手我去喊老爷了啊!”
  不用喊,我姥爷来了。是狗儿喊他来的。
  我大姥娘也来了,她本来想拖延一会儿再来,看到我姥爷来了,她就赶紧来了。
  大马住了手,他不能当着我姥爷的面再打靠儿,那样就真的等于打我姥爷了。
  靠儿口鼻流血。她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只是浑身抽搐着。
  大马娘害怕了,她扑上去抱住了儿媳,哭着:“靠儿呀,都是娘不对,娘不该让大马打你呀……”
  我姥爷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大姥娘就哭着说:“大马呀,你是不是还不舍气呀?那你想让老爷把福儿怎么着呢?你说还得怎么着呢?”
  我姥爷突然“唉”了一声,上前几步扑通给大马跪下了。
  我大姥娘一看也跟着跪下了。
  素烟没有跪,但她怒了:“大马,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大马立刻傻了,赶忙也跪下去,啪啪打着自己嘴巴:“老爷,老爷,你不用这样,以后我再也不提这事就是了。我要再提我就不是人娘养的!”
  靠儿强撑着爬起来,也跪到了我姥爷面前。她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流泪。
  我姥爷老泪纵横:“大马,靠儿,我不是让你们难堪,我是向你们谢罪啊!”
  大马娘扑过来就打开了大马:“我操你那瞎娘啊,你让老爷给你下了跪你脸上怪好看了,你这是把你娘的脸皮往下揭呀!”然后转身向着我姥爷磕头不止,“老爷哎,俺那好老爷哎,你快起来吧,你这样,以后俺娘几个就没脸在这个家里待了呀。”而后喊着大马,母子俩拉起了我姥爷也拉起了我大姥娘。
  素烟说:“咱在这里又哭又叫的,有人可在背后高兴呢。其实这事谁该打谁该罚呀?就是来庆媳妇!”
  我姥爷二次审问了我舅。
  我舅供述了闲姐儿为他出谋划策的全部经过,包括他在奸污靠儿时闲姐儿如何偷看,然后又如何跑进屋去强行与他交合。以及最初闲姐儿怎样勾引他,他们总共弄了几回。统统都说了。他已经毫无顾忌,只想供述出来让我姥爷整治闲姐儿替他出气。
  我姥爷和几个女人几乎不忍卒听。谁也没想到闲姐儿会厚颜无耻到如此程度,谁也没想到我舅竟是这样一个肮脏下流的东西。
  我姥爷和我大姥娘气得浑身打战几乎背过气去。那一声长长的“嘎”
  就又从我大姥娘的口中喷出来了。
  大马却已愤怒咆哮起来了:“娘那个逼的,我去杀了那个烂逼娘们去!”
  说着往外就冲。
  大马娘赶紧喊住了儿子:“操你那娘你又毛了,你又毛了!”
  我姥爷说:“大马,你不用毛,我来处置那个贱人。我非打残她,让她爬着回她娘家!”于是让我大姥娘亲自去叫闲姐儿,“你去什么也别说,就说让她来有好事。来了我再收拾她也不迟。”我姥爷说。
  闲姐儿此时却不知道大难即将临头。夫妻俩这工夫正啃着炖熟的猪蹄子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酒,每喝一盅他们都会咯咯地笑上一阵,那种得意那种快乐简直是无与伦比了。
  我大姥娘出现在了门口。夫妻俩端在手里的酒盅一下子僵住了。
  我大姥娘真的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的愤怒却控制不住。她说:“来庆家的,你跟我到家里一趟。”
  闲姐儿也就明白了,吓得手一哆嗦,酒盅就掉地上了。但她却问:
  “娘,叫我去有什么事啊?我,我,我肚子疼呢。”
  我大姥娘厉声道:“肚子疼也得去!刚才你喝猫尿臊的时候怎么没肚子疼啊!”说着,又是长长地“嘎”了一声。
  闲姐儿战战兢兢跟着我大姥娘去了庄家大院。
  大门又咣地关上了。
  走进后院的东厢房闲姐儿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她爬到我姥爷面前磕头如同鸡啄米,把我姥爷不喊叔也喊起了老爷:“俺老爷,俺亲老爷呀,不该俺的事呀,俺没给福儿出主意呀。”
  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姥爷一脚就把她踢翻了。
  惩罚闲姐儿的举动是由我大姥娘和大马娘来完成的。
  后院的东厢房里只剩下三个女人。连重伤在身的我舅也被抬走了。闲姐儿也像我舅一样上了家刑,但是她不是趴着而是仰着,她不是穿着衣服而是光着身子。她四肢分叉头发披散,样子极像刚刚褪完毛的猪。这种摆法如果屋里有男人她也许会想到要遭强暴的,但是屋里只有两个半老的女人她就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了。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一人拿了根大洋针走到了闲姐儿面前,她们强行把那块堵过我舅嘴的破手巾堵进了闲姐儿嘴里。
  我大姥娘首先在闲姐儿的奶子上扎了一针:“你不是贱吗,不是浪吗,今天就叫你贱个够浪个够!”我大姥娘说。
  随着闲姐儿闷闷的惨叫,大马娘的针接着就扎在她的大腿上了。“你不是能害人吗,现在我看你还害不害!”大马娘说。
  两个女人就这么你一针我一针地扎着。
  但这只是一个序幕,当闲姐儿的前胸和大腿内侧被扎成蜂窝之后,我大姥娘和大马娘这两个往常未见得怎样狠毒的女人又开始了她们真正想要干的事情,那就是她们要把闲姐儿的阴部缝起来。这不是我姥爷的指使,这是她们在脱光闲姐儿的衣服后想起来的。她们看到闲姐儿那虽则松垂但却丰满的奶子和那饱满肥硕黑白分明的两腿之间气就不打一处来,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给她缝上。这是极其残忍的事情,她们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的残忍。大洋针上穿了线,一人按着闲姐儿的大腿一人开始缝,当第一针缝过去的时候,闲姐儿明白了她们要干什么就拼命地挣扎,她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痛苦和恐惧,就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残害她的两个女人,恨不得让眼珠子飞出去击倒她们。但不管怎么样都无济于事,最终她的下体还是让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给鲜血淋淋地缝上了。
  民国十五年腊月十六,在景色宜人的时密山下、四门洞外,发生了一个女人的阴部被缝起来的惨剧,这个惨剧本身及其所产生的后果,在多少年后还为人们津津乐道。
第31章 素烟(1)
  素烟又要回娘家了。
  自从嫁到庄家,素烟每个月都要回娘家。她不带任何礼品,回去住一宿很快就会回来。
  我姥爷不明白她老是回娘家干什么,也许是刚离开娘家门还有些眷恋吧,过个一年半载有了孩子就好了。我姥爷这么想。所以他给予了素烟极大的宽容,从不阻拦她。这种待遇在别的家庭中是绝对没有的。但是我姥爷却不知道,素烟之所以经常回娘家,并不是因为对那个家有什么眷恋,而是为了接受她父亲固相春的教调。
  前面说过素烟的心眼都是她爷娘给长的,其实主要是她爷。她娘也掺和着给她长些心眼,但是长的都是小心眼,什么好好看着家里的东西别让庄于氏偷着给她儿子了,什么每天早晨抠抠鸡腚看看有几个鸡下蛋了,如此等等。这些心眼倒是很实用的,但是固相春一听就要开口骂她,死娘们快闭上你那臭嘴吧,你懂得个什么呀。固相春给女儿长的心眼都是大心眼,是怎样收拾住包括我姥爷在内的庄家那一干人,怎样掌握住庄家的财政大权,怎样治理好那一份家业,怎样在不远的将来让我舅来福和我大姥娘从庄家大门里滚出去,而她完完全全地占有庄家大院……一切都是高瞻远瞩的,一切都是大智大谋的。所以素烟娘的那点心眼与之无法相比,所以固相春对女人极为看不起。
  素烟极为佩服父亲,也可以说是非常崇拜父亲,在她眼里世界上没有哪一个父亲能像自己的父亲这样足智多谋深谙世事精明强干了,所以她愿意听从父亲的教调,充做父亲手中的琴弦,父亲怎么弹她就怎么响,而且响得准确响得恰当响得和谐。但是她必须每个月回家一趟,回家一趟把近段时间以来庄家的各类情况向父亲做一汇报,然后再聆听父亲的指点,不然她就不知所措,六神无主。
  素烟在这次回娘家之前,与我姥爷一起到四门洞内的浴仙池里洗了个澡。这是自她来到庄家后第五次与我姥爷去洞内洗澡了。从前我姥爷与我大姥娘或是大马娘去洞里洗澡总是偷偷摸摸的,与素烟去洗澡则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俩提着汽灯一前一后大大方方地打开洞门走进去,没人问他们进去干什么也没人议论什么,那种心理上的轻松着实让我姥爷惬意,所以去洞里洗澡的次数比任何时候都多了。当然,洗澡多的原因不只如此,更重要的是因为与素烟一起洗澡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每洗一次他都像喝了几坛子陈年老酒,好几天里回味无穷。他又怎么能不愿意去洗呢?
  但是,我姥爷怎么也想不到,腊月十九这一天他与素烟竟是最后一次去洞内洗澡,这一天以后,美丽动人的素烟就一点一点不是他的了。不过这一次却让他终生难忘。
  四门洞在冬天里格外的暖和,那时在乡下还没有温度计,我姥爷没有测过洞内的温度有多高,不过很多年以后我姥爷的一个外甥为了考察我姥爷的历史曾到洞里去过一次,那正是寒冬腊月的时候,那小子进去后为了试试里面与外面的温差他不用温度计而是脱掉棉衣只穿件裤衩在里面走了一圈,感觉那里不是温暖如春而是温暖如夏。所以他相信了我姥爷和素烟这一对老夫少妻于数九寒天里在里面光着身子摘仙果的传说。
  我姥爷和素烟光着身子摘仙果的事就是民国十五年腊月十九这一天发生的。
  浴仙池里的水就如洞内的温度一样越是冬天越热,在北门外可以看到浓浓的白雾向外奔涌,在洞内用汽灯照耀可以看到雾气冉冉飘升轻贯洞顶,这便是元真说的“紫霞轻贯醉密山”。有人是对“紫霞”二字提出了质疑的,但是我姥爷说紫霞二字用得再贴切不过,因为当他用汽灯照耀着雾气时,他所看到的就是荧光烁烁的紫霞。
  我姥爷和素烟在池边那块光滑而又干净的石头上脱光了衣服,然后相扶相携着进入了池中。素烟搂着我姥爷的脖子,我姥爷托着素烟的屁股,有些干瘦的胸膛与丰满坚挺的胸脯摩挲在一起,清脆而甜美的笑声就不断地在洞内回荡着。
  刚刚发生的家庭风波让我姥爷的心情很不好,现在如此美好地与素烟在一起,尽管还有点心意沉沉,但却将所有烦恼丢掉了大半。他在素烟的笑声中又默念起了元真和尚那首诗:“玉臂双交池水欢,微波撞壁似抚弦。
  三春洞外无颜色,紫霞轻贯醉密山。”他每次浸在这池中的时候都会默念这首诗,但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感受如此真切如此深刻。
  素烟在我姥爷的托举下仰躺在水面上轻柔地漂荡着,她快乐地将自己舒展开来呈现给我姥爷,如丝的乌发,粉红的脸蛋,高耸的双乳,光滑的小腹,鲜明的肚脐,还有优美的两腿和两腿间那片诱人的草地。尽管雾气茫茫灯光昏暗,但是我姥爷凭借心中那双爱怜的眼睛却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得腾出一只手来抚摸着素烟的肚子,他想着里面是不是有种子发芽了。自从我舅与靠儿的事出来之后,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盼着素烟给他生个儿子,他对我舅已经彻底地失望了,虽然打了我舅他也心疼,虽然心里还对他存留着那么一份父爱,但是他已经不指望我舅将来能顶起庄家的基业并将其发展壮大了。“他不像我的儿子。把这份基业交给他就等于白扔了。”我姥爷痛苦地这样想。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真正顶起庄家基业的儿子呢?他寄希望于素烟,素烟却很久无消息。“素烟啊,”我姥爷慈祥如父地说,“你这肚子怎么还是平平的呀,得快点给我生个儿子呀。我可一直盼着呢。”素烟就笑着把一些水撩到了我姥爷的身上:“你急什么呀,该生的时候自然就生出来了。”我姥爷就呵呵地笑了,说:“我能不急吗,都五十多的人了,再过几年就不中用了。”素烟说:“那好,明年这个时候,一定把儿子给你生出来。不过你得好好种地哟,不好好种地我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是白搭。”我姥爷便开怀大笑起来了。
  也许是素烟的话起了逗弄的作用,我姥爷突然有了奋发向上的冲动,他托着素烟来到了池中那块光滑的石头上,低头与素烟耳语几句,老夫少妻便开始了生儿育女的必修课。尔后,素烟别出心裁,要求与我姥爷就这么光裸着在洞内观赏一番景致。我姥爷有些迟疑,他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光裸着身子在洞内走动是怎样的丑陋,又与自己平日里那副正人君子的风度怎样的大相径庭。“有失威严!”他这样想。但最终还是没有经住素烟娇声嗲气的恳求,于是一咬牙,答应了。反正这里也就夫妻二人,就光着身子逛一逛又如何呢?不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吗?
  我姥爷并没有与素烟满洞里乱逛,无论怎样那都太失体统了。他领她去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天洞瑶池。那是西洞口不远处的一个绝妙景观,在一块巨石的遮挡下,一个有数丈之高的洞穴垂直而立,洞壁上悬挂着的,全是钟乳形成的各种形象逼真的水果,我姥爷称之为瑶池仙果。如此美景由于太过隐蔽很难为人发现,我姥爷是在不久之前从西门进洞时偶然发觉的,当时他是无意中一举灯,就看到常见的巨石后面有一只硕大的苹果,暗想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苹果呢?仔细看去原来是钟乳形成的。于是由这只“苹果”我姥爷发现了天洞,也发现了天洞壁上数不清的“仙果”。但是他发现的也只是下半部分,上半部分因为灯光不能照射得太高而没有看到。
  现在,素烟不甘心只看下半部分,她非要骑在我姥爷的脖子上往上看看。我姥爷有点生气了:“你见谁家的女人骑在男人脖子上了?那可反了!”
  素烟就又撒娇了:“反正这里也没旁人,你就让我骑一骑能怎么着啊,还想不想要儿子了?”
第32章 素烟(2)
  我姥爷难对素烟发火,只好无可奈何地蹲下去,让素烟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感觉后脖颈上有种柔软的潮湿的又是毛哄哄的温热,很舒服很妥帖。于是就呵呵笑着把素烟顶起来了。
  素烟把汽灯高高地一举,立刻就惊奇地叫起来了:“哎呀,怎么这么好看呀,你看,那像一串葡萄。你看,那像一串人参。你看那像什么,长长的弯弯的,像老爷你那个东西呢。”说完就咯咯地笑了。
  我姥爷也忍不住笑了,却说:“休要胡说,再胡说我就把你扔下来了啊。你说的那可能像香蕉吧,香蕉你是没见过的。还有些像什么?”
  “还有就多了,我也说不上像什么来。”素烟说。
  我姥爷很遗憾,不能与素烟同赏那些奇异的天成之物。素烟却要摘呀,她伸手抚摸着那些诱人的仙果,竟是光滑的湿润的,让人馋涎欲滴。但她终是没有摘下来,只抚摸了片刻,恋恋不舍地从我姥爷的脖颈上下来了。
  多少年以后,当四门洞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时,在强光灯的照射下人们自下而上看到的,远不只素烟在我姥爷的脖颈上看到的那些,那数丈高的洞壁上,缀满了天下所有的水果造型,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
  这种神奇的景观留给人们的不只是情感上的愉悦,更让人们对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发出无限的慨叹。
  素烟于第二天的上午回的娘家。这一次她在我姥爷的责令下给娘家带去了为数不少的年货。每到年关给岳丈家送年货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我姥爷要对得起赐给了他美人儿的朋友固相春,更要给自己要个脸面。
  素烟坐着一顶四人小轿,后面跟着大马他们十几个挑着东西的汉子,一路浩浩荡荡挺进了胡家峪。固相春夫妻不知道女儿今天回来,当村里的孩子跑去给他们报了信后,全家人就都来到街上迎接了。但是对于固相春来说,他来到街上并不单是为了迎接女儿,主要的是为了感受一下村里人对他的羡慕。在这十里八村里,有谁家的女儿坐着轿子回娘家,又有谁家的女儿用十几副挑子给娘家送年货?女儿在嫁到庄家三日回门的时候,因为带来了八合大礼曾让村里人无不艳羡地讲说了好些日子,他相信这一次的壮观情景一定会让他们更为惊羡的。果然,当一行队伍进村以后,在消息的迅速传播下,几乎全村的人都涌出来了,女人们与素烟的娘搭着话,虽心下难免嫉妒,却还是不停地啧啧赞叹。男人们与固相春打着招呼,企羡之情溢于言表:“相春,你好福气呀,这个年什么也不用治了,全了。”
  几乎每个人都与他这么说。固相春叼着烟袋持重地与众人说着话,并没表现出太多的得意,但是内心的那份陶醉和满足却是无与伦比的。
  素烟在离家门很远的地方就下了轿子,这么多的人前来迎接她,她有了一种荣归故里的感觉,所以她要下来走一走,一是表示对乡亲的尊重,二是展示一下自己的卓尔不群。她穿着淡黄色的丝绸竖领小袄,外罩粉红色的棉绒斗篷,脚蹬绿缎子绣花鞋,面如桃花乌鬓如云,在这小山村里还有哪个女子能跟她比呢?
  素烟一下轿子,立刻有十几个女子围上来了,她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时不时地就会发出一阵热烈而欢快的笑声。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她从没像今天这样春风得意神采奕奕。也从没像今天这样倍感嫁给我姥爷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是多么地幸运。也从没像今天这样从内往外那么感激父亲,这一切都是在父亲的精心安排下得来的,是父亲为自己创造了这种幸福。父亲是天下最伟大的父亲。
  但是素烟却没想到,仅仅几个月后,她的这种心情就大变了。一切她现在以为美好的东西、感动的东西、得意的东西那时候全都颠倒了过来,连她自己都难以弄清怎么就会那样了。
  事后素烟回忆起来,一切是从民国十五年腊月二十这天开始的。
  这一天素烟在街上遇到了儿时的伙伴李怡清。那时她在众女子的簇拥下刚要走进家门,就发现不远处的巷子口站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他穿了一身事后她才知道叫中山装的青色衣服,脚蹬一双也是事后她才知道是牛皮做的黑色皮鞋,眼睛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实在太英俊太潇洒太令人耳目一新了。“那是怡清哥吧?”她一口就喊了出来,随即脸就红了。心也跳了起来。
  李怡清是胡家峪最大的财主李时恩的大公子,他比素烟大八岁,小的时候素烟常跟在他的身后哥呀哥地叫着,让他给她掏鸟蛋,让他教她画图画。素烟八岁的时候,娶了媳妇的李怡清去济南读书了,又几年又到上海读书了,素烟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曾往自己脸上画小鬼被父亲找上门去的怡清哥竟出挑得如此漂亮了吗?素烟这样想着,她呆住了,想走上前去与他说几句话,却怯怯地不敢挪步了。
  李怡清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素烟,不认识怡清哥了吗?这么愣愣地看着我。”他笑着说。
  素烟再一次脸红了,她羞涩地给李怡清笑笑:“谁不认识你了?是你不认识我了。”她说。
  这一天,素烟像以往回娘家一样住下了。这个晚上,固相春夫妻又与女儿坐下来谈论起庄家的事情,素烟向父母汇报着这些天来庄家发生的事情,她奇怪地发现自己竟少了从前的许多热情了,福儿把大马的媳妇靠儿占有了;闲姐儿与福儿做下了不要脸的事情还想害福儿;老爷气得要死,开始讨厌福儿,盼着自己快点给他生个儿子,如此等等。说这些干什么呢?但她还是说了。固相春就给女儿分析这些事情在今后可能会产生的结果,以及下一步她该怎么办。素烟作出一副细心聆听的样子,但是心里却盼着父亲快快说完她好打听一下有关怡清的情况。但是父亲却自始至终也没给她一个可以说说怡清的机会。其实她不知道,父亲是有意不给她谈说李怡清的机会的,早在她与李怡清在大门外相见的时候,这个精明的老东西就从女儿的表情中读出了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容,他很生气,所以他不想再去谈论李怡清让女儿重温那些内容。
  第二天,本是庄家来轿子接素烟回去的,但却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这使得轿子迟来了一个上午。素烟在父亲面前显出焦急的样子,但是心里却对这场雪感激万分。她在一群女子的牵引下走上村街,观赏着一群孩子堆雪人儿打雪仗。她终于知道了怡清是从上海回来养病的,病养好了还要回上海去,他已经在上海有工作了。素烟怅然不已:“他还要走,那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她鼓了鼓勇气想到李家去一趟,但是却怎么也没敢迈脚。
  后来,素烟离开人群,独自踏雪来到村外的山岗上,扶着一棵老槐树看着远处的李家房屋悄悄地唱起了《看情郎》:
  小奴家今年才十八,情郎哥有病躺在家,说啥俺也去看看他。
  俺左手拿着槽子糕,俺右手提着冰糖茶,俺去看看有病的他。
  俺三步并作两步走,俺两步并作一步行,不多时来在情郎家。
  俺伸手揭开红纱帐,几天不见你走了样,看起来就要见阎王。
  俺双膝跪在溜平地,庙里烧上了三炉香,祷告了一声王母娘。
  你要是保佑俺郎好,俺做上金身修庙堂,一年四季俺来烧香。
  你要是不保俺郎好,砸了金身撤你的堂,俺可不信你王母娘。
  ……
  歌没唱完,素烟不唱了,因为后面的词是说情郎死后的事情,她不敢想下去了,她害怕唱了,心中的那个人也会跟她阴阳两分离。
  她闭上眼睛,想象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看着她,笑笑的,让她的魂一下子就飞过去了。然后,他们说了很多话——
  “你的歌唱得好好听啊。”
  “我那是唱着玩的。”
  “真的是唱着玩的吗?我怎么感觉是唱给我的呢?”
  “……”
  “后面的你怎么没唱?后面是说情郎哥死了,她要跟情郎手拉手一起走,活着不能成双对,死后也要配鸳鸯。”
  “我要那么唱不是咒你吗?”
  “我倒真希望是歌里的那个人,他虽然死了,但他得到了真正的爱情,所以他是幸福的。”
  “你不是有个她了吗?难道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吗?”
  “你说呢?”
  “我不知道。”
  ……
第33章 闲姐儿之死(1)
  闲姐儿死了,这是过了年正月里发生的事。死的原因直接与她的阴部被缝有关,但又不是因为阴部被缝才死去的。她是我姥爷在一怒之下也是在无奈之下让我大姥娘下毒把她害死的。
  那一日来庆把闲姐儿从庄家大院里背回家,闲姐儿的阴部很快就肿了,接着就发起了高烧。
  她又哭又叫,喊着,来庆啊,你一定要救我呀,要不我就死了。
  来庆却不管她。来庆知道了她与我舅的事,他虽未气冲斗牛,却也对奸夫淫妇极为痛恨。“你该死就死,我没那么些闲工夫救你!你让人家操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还有我这个男人呀!”他愤愤地说。
  闲姐儿与他辩理,说自己都是为了他才与我舅那样的,你一个大男人连个女人都养活不了,我不给福儿点好处从他手里弄点钱粮来,你娘那个逼的你吃什么喝什么?还他娘的一天三顿小酒壶呢,你连尿也“壶”不上!
  来庆就上去啪啪给了她两个嘴巴子:“操你娘你拿着逼肉换猪肉还他娘的有理啦?我打死你!”
  闲姐儿大哭着想起来与来庆拼命,但是一起身就晕过去了。
  这一晕就是一个晚上没有醒来,第二天一早来庆摸摸她的额头感觉如同火炭一般,听听她的呼吸像是拉风箱一样,也就害怕了,这才跑到纪先生那里给她包了三服药来。
  我姥爷起初并不知道闲姐儿的阴部被缝的事,直到素烟回了娘家的那天晚上我大姥娘才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那天晚上我大姥娘是到堂屋里找我姥爷温存的。自从有了素烟我姥爷已经很少与我大姥娘还有大马娘温存了,一个是机会太少,二是我姥爷整个身心都在素烟身上,对两个老情人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了。但是她们需要我姥爷,越是没有机会她们就越是如饥似渴。所以她们绝不放弃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比如发现我姥爷独自去了洞里的时候,比如素烟回了娘家的时候。素烟回了娘家是最好的,她们无论如何也会抓住这个机会。过去没有我姥爷的暗示她们很少主动找我姥爷,现在再也等不得我姥爷的暗示了(事实上我姥爷也不会再给她们暗示了)。但是她们不可能同时找我姥爷,于是两个人就达成了一种默契,这次你去了下次就我去,这次我去了下次就你去。对于她们来说,现在的共同敌人是素烟,她们再也没有能力彼此争斗了,所以二人常说的一句彼此明白的暗话是,咱都是那苦命的人,还闹个什么劲啊,和和气气的能得一回就得一回算了。但是这一回与下一回的间隔时间实在太漫长了,即便充分地利用机会,她们也还是在苦苦的煎熬中度日。
  腊月十九这天晚上,我大姥娘尽管已经煎熬了很久,但是由于我舅来福和闲姐儿闹出的乱子纷扰着她,使她在上了我姥爷的床后也很难产生激情,于是就躺在我姥爷的怀里说着对我舅的担忧,说着对闲姐儿的愤恨,说着对大马娘和大马的不满。缝了闲姐儿阴部的事,也就是这么说出来的。
  我姥爷没有想到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会缝了闲姐儿的阴部。闲姐儿是太可恶了,但你们可以打她骂她扎她拧她怎么可以缝她呢?这太不成体统也太灭绝人性了!再说要是让她娘家知道了怎么跟人家解释呢?说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为了惩罚她就把她的阴部缝上了吗?没有这个道理也太伤人家的尊严了嘛。再说这种事也不是我们庄家能够做得出来的嘛。我姥爷非常气愤地骂了我大姥娘,让她第二天就快去看看闲姐儿,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千万别让事情传出去,丢庄家的人现庄家的眼。
  我大姥娘这才醒悟过来。
  第二天一早,我大姥娘带上些洗外伤的药到闲姐儿家去了。
  这时候闲姐儿虽然吃了三服药高烧基本退下去了,但是喘得厉害,人也时常昏迷不醒。
  我大姥娘就给了来庆一些钱,让他趟着雪又去纪先生那里抓来了几服药,并亲自给闲姐儿拆了缝在阴部上的线,烧了热水兑上药给她洗。她希望闲姐儿快点好起来,过了年得去过娘家,如果不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去不了或者让她娘家人知道了,不就麻烦了吗?可我大姥娘没有想到,她这样做却产生了适得其反的结果。
  闲姐儿以为庄家害怕了,所以当她吃下几服药伤情渐好人渐清醒之后,就对我大姥娘蛮横起来了:“你瞎伺候,你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你以为我那么好哄吗?跟你说,这个仇我是非报不可!等我能下床能走路了,我饶不了你们!我要让你们庄家个个掉头人人没命!”
  我大姥娘本来伺候闲姐儿也是出于无奈的,看她如此不识好歹当即就生气了,骂道:“小婊子别给你脸不要脸,我是看在咱是婆媳的份儿上才不忍心看着你受罪来伺候伺候你的,你倒是个属驴吊的,越敬越硬了!行!
  我就不喜管你个贱货了,我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庄家人人掉头个个没命!狂的你呗!”
  闲姐儿一时心里发怯,但是话已赶到这里,她却不想退缩了,所以她打肿脸充胖子,对我大姥娘喊道:“我没什么本事,我可知道有人杀了人呢。我可知道有个老头子和两个烂娘们睡了半辈子呢。我就把这些事说出去,我看管用不管用!”说到这里人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大姥娘一下子就傻了。
  闲姐儿说出这样的话来,头一件她是有根据的,因为她看到了血衣,后来又听到货郎说了刘家的一对奸夫淫妇被杀的事,由此她判断是我姥爷指使大马干的。但对于我姥爷和我大姥娘还有大马娘的不正当关系,她并没有半点根据,她只是胡说,想以此震住我大姥娘,却没想到这两件事全都碰到我大姥娘的心尖上去了。
  我大姥娘的脸色在顷刻间就成白的了,她先是恼羞成怒地喊着:“来庆!你给我掌这个贱女人的嘴!让她满嘴里嚼蛆鼻子眼里喷屎。”
  来庆看看我大姥娘,冲上去就打闲姐儿。
  闲姐儿却更发疯了:“你们庄家都不是人,你们叔嫂通奸,你们杀人放火。我就是要告你们去,让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如此叫骂着她已经脸色发紫,很快就倒下去难得动弹了。
  来庆又啪啪在闲姐儿的脸上扇了两巴掌,骂道:“操你娘你看你胀饱的,我要你那命!”
  我大姥娘却一下子软下来了,她害怕闲姐儿的话让外人听到,那样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她说:“他二嫂啊,你有话好好说,想要什么你就说句话,你娘我还能亏待你吗。你胡说八道的奏什么呢?”
  本来就很虚弱的闲姐儿面条一样躺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从我大姥娘的话中明白了她的话全都击中婆婆的要害了。所以当她能够喘顺那口气以后,就向我大姥娘提开要求了,要多少钱多少粮多少绸多少缎多少鱼多少肉。我大姥娘气得几乎吐血,但却强耐着怒火应下来,然后向我姥爷汇报去了。
  我姥爷没料到事情会严重到如此程度,既然这两件大事都被闲姐儿掌握了,那么仅靠答应她的条件是不能保证不出问题的,先不说答应了她这次的条件以后她还会以此敲诈,就算是天天答应她条件,也是不能保证她不把知道的事情往外说的,两件事不用都被外人知道,有一件传出去也够庄家受的。况且还有一个素烟,如果让她知道了自己为之献身的男人竟与嫂子乱伦,那么后果会怎么样呢?要让固相春知道了后果又会怎么样呢?
  我姥爷想也不敢想,片刻时间头上就冒汗了。
  我姥爷思索了好半天以后告诉我大姥娘,从现在开始,你哪里也别去,什么也别干,就专门去守着闲姐儿。让来庆来家里睡觉吃饭,别人去看她一律谢绝,就说她有了不好见人的病。她如果再提什么条件和要求就满口答应下来,对她要精心照顾百般忍耐,只要能把她的嘴暂时封住,容我得出空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比较妥当。
  我大姥娘只好遵照我姥爷的意思去做了。
  闲姐儿怎么也想不到,婆婆会像丫环一样服服帖帖地围着自己转,自己将她呼来唤去尽情摆布,她不仅极为顺从还有说不尽的好话赔不尽的笑脸。这还是往日那个令自己望而生畏的婆婆吗?这还是那个不是庄家大院的女主人却比女主人还要威风的庄于氏吗?这还是那个心狠手辣用大洋针缝自己阴部的半老女人吗?不是了,再也不是了。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呀,这种变化真是让人太痛快了。所以闲姐儿要变本加厉地享受我大姥娘,要变本加厉地折磨我大姥娘。
  “你给我揉揉腿!”
  “你给我捶捶腰!”
  “你给我挠挠痒!”
  “哎哟,你怎么使这么大的劲呀,你个老逼叉子!”
  我大姥娘真是忍无可忍,但是忍无可忍也得忍。她知道不忍的后果是什么。所以实在忍不住了她就说:“您嫂子呀,我好歹是你婆婆呀,你这样不行啊。”但是换来的却是闲姐儿的破口大骂。她只好闭上嘴暗暗地咬牙切齿,只好不断地“嘎”。而且嘎得比任何时候都有质量了。
  仅仅几天时间,我大姥娘就神情黯淡面黄肌瘦了。
第34章 闲姐儿之死(2)
  但是我大姥娘给我姥爷赢得了时间,使我姥爷经过苦思冥想痛下决心之后酝酿了一个除掉闲姐儿的方案。
  这个年过得平平静静。无论如何是不能在过年的时候让庄家死人的。
  我姥爷这样想。
  过了年初三,我姥爷给来庆备了一份厚礼让他去了闲姐儿的娘家,他嘱咐来庆,去了以后就说闲姐儿有了身孕,不方便走路才没来过娘家。对家里的事一字也不要提。
  “来庆啊,”我姥爷意味深长地说,“你要分得清亲厚远近啊,怎么说你也是庄家的人,也是你叔的侄儿,所以你要听叔的话。你叔还有谁啊?
  不就是你和福儿吗?福儿小不懂事,你得跟叔抱成团啊,要不咱庄家的基业怎么发展呀?”
  来庆一时竟感动得双目潮热了,当叔的从没这么动情地跟自己说过话,这说明通过庄家的这一系列变故,叔叔终于明白真正归属庄家的人丁不多,终于把他这个侄儿当个人看了。
  “叔,你放心吧,我什么都听你的就是了。我又不是那不懂事的人,也就是平常懒点,其实要说道理上我比福儿明白的多。”
  我姥爷就给来庆点了点头。
  正月初六,我姥爷悄悄把一包大烟给了我大姥娘,告诉她晚上煎药的时候加进去,让她老老实实地去死吧。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是到死也不要透出一个字去。
  我大姥娘战战兢兢地把东西接过来,感觉如同接过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剑,她看着它,心跳得几乎飞出体外。
  我大姥娘把足量的大烟放进药壶里上火煎着,然后喊来了来庆:“来庆啊,你给你媳妇煎煎药伺候她服下吧,娘这些日子太乏了,我今晚想回家睡。”
  来庆正巴不得回来,他煎熬了这许多天,早已心急火燎了。
  来庆把煎好的药端给闲姐儿,闲姐儿说:“你娘呢?怎么不伺候我了?
  是不是回去让庄唯义那个臊老头子弄去了!”
  来庆想让闲姐儿顺从自己,对闲姐儿也就表现了极大的宽容。“行了,你都折磨我娘这么些日子了,也够本了,还骂什么呀。”
  闲姐儿就骂:“来庆我操你娘,我就是骂我就是骂,我一直把你娘骂死!”
  来庆倒说:“那行,你骂你骂,看你能把她骂死的。”
  闲姐儿倒笑了:“你让我骂我就不骂了。快!喂我喝药!”
  不可一世了几天的闲姐儿喝下了含有大量罂粟膏的中药,起初她感觉很好,呼吸通畅了,阴部不疼了,浑身轻松了,她甚至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眼前幻化出了各种奇异美妙的景象。她有了要与来庆合二为一的欲望,于是喊着,来庆,你来呀,我要你。
  来庆兴奋地爬上床去,说着好啊好啊,就狗一样在闲姐儿身上亲了起来。
  但闲姐儿却渐渐地感到自己在往一座深深的山谷里坠去,她想抓住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就只好无奈地任由自己坠下去了。
  来庆却仍在闲姐儿身上忙碌着,由于太过饥渴他竟忽略了闲姐儿怎么没有任何反应。
  忙完之后,他发现闲姐儿竟然沉沉地睡去了,就骂:“闹了半天我操了个活尸!”却不知道那不是活尸而是死尸,只疲惫地爬到床的另一头打起了呼噜。
  这一觉直睡到天亮,当他醒来的时候,感觉闲姐儿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大惊之下一跃而起,试试闲姐儿的鼻息,果然断气了。“她怎么死了?
  她怎么就死了?”来庆问着自己,首先想到是自己做下了那种事情才导致闲姐儿死亡的,但是这事让外人知道了太丢人了,于是他一边往庄家大院跑着准备报信,一边想着怎样编造一个闲姐儿死亡的理由。就说她上喘死的吧,这是最好的理由了。
  我姥爷和素烟在中堂上坐着,他对闲姐儿的死表现出极为惊讶的样子。“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你回去睡了一晚上人就死了呢?”
  来庆以为叔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当即哭着把头埋下了:“叔啊,没怎么着呀,她吃了药喊我,我就跟她那什么了,谁知道她就死了呢。”
  素烟羞得把脸一扭。
  我姥爷把脸沉了,说:“行了!还有脸说。你不知道她有病吗,还做那种事?不用说,就是那件事把她害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这叫外人知道了,不知要传说几辈子呢。快别漏话了,就说她是病情突然加重而死的!”
  我大姥娘闻讯从后院赶来,说来庆啊,闲姐儿怎么死的呀?却不待来庆回答就哭着跑向了来庆家。
  这是一场好戏,戏的主角就是我姥爷和我大姥娘。他们配合默契表演出色,使这场戏达到了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境界。
  闲姐儿的娘家来人了。来的是闲姐儿的两个哥哥。这两个在性情上几乎与闲姐儿没什么两样的家伙,走在路上的时候还盘算着到庄家以后怎么大闹一场。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不闹他们一场怎么着?他们这样想并不是怀疑闲姐儿的死有什么问题,死就死了能有什么问题呢,庄家那样的人家,善得佛似的,能把闲姐儿怎么着呀。他们只是觉得不闹一闹显得娘家人太老实太窝囊。兄弟两个在个山窝子里种着四五亩一镢头就能刨到底的薄地,几十年了也没个出头露面的机会,不借这个机会咋呼两声怎么行呢?但是一进洞天村,兄弟二人就一下子软塌下去了。他们看到,庄家为了发送闲姐儿摆出的阵势极为庞大,全村的人几乎都在那里忙着,十几个道士作着道场,几十个女人为闲姐儿泼汤,一棵一搂粗的松树伐倒了,一群木匠正给闲姐儿做着棺柩。这还有什么说的呢,这还敢有什么说的呢?兄弟二人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嘴闭了。
  我姥爷知道闲姐儿的娘家哥哥来了后,亲自领着来庆迎到大门口,一见面双手抱拳深深一揖:“两位表侄,我先向你们谢罪了。”然后略叙闲姐儿年前即患了急喘症,因医治无效而离世的经过。然后再次赔罪,“都是我这当叔的没有关照好,我对不起你们呀。”说着眼圈竟然红了。
  兄弟二人赶紧还礼不迭,说表叔啊,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俺妹妹能来到你庄家是她的福分,如今她早早地去了是她没福,死就死了呗,跟你当叔叔的有什么关系呀?哪能说对不起的话呢。
  兄弟二人如此一说,我姥爷也就放心了,于是请他们去灵堂上看了看闲姐儿的遗容后,就请到东大院里着人陪着喝茶去了。到了下午闲姐儿顺利下葬,兄弟二人酒足饭饱与我姥爷及他们的妹夫来庆告辞,我姥爷再次说下许多暖人的话后,让人挑起两大挑子东西送他们到村外。兄弟二人感激涕零,对于妹妹的死更没什么怀疑的了。
  这天夜里,天空中星辰密布万里碧清,我姥爷站在枣树下抬头透过树隙看着零碎的苍穹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但是他却极为忧郁。他说不清为什么忧郁,只是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困扰着他,让他难以自拔。
  我大姥娘从后院走过来,看一眼我姥爷,我姥爷也看一眼她,二人什么话也没说,竟各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我姥爷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闲姐儿披挂了满身的状纸到县公署去告他,他自知理亏不敢与闲姐儿对簿公堂,就花钱让讼棍祝二曼替他打这场官司,但是这个号称铁嘴的祝二曼到了公堂上却怎么也辩不过闲姐儿,因为闲姐儿摘掉状纸后满身都是嘴,祝二曼说一句她便有十句,祝二曼只好甘拜下风了。我姥爷的官司打输了,他被关进了死囚牢。他感到万念俱灰,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死掉。“我行了一辈子善我能就这么死吗?”
  他喊着。恰好二仁来看他,他就对二仁说:“你回去与素烟一起赶快凑足二千块大洋到张庆萱那里给我办理和息,只要能把我救出去,庄家就还有希望呀。”二仁听了我姥爷的话赶紧回去办理,十天后,和息成功,我姥爷被无罪释放。他是多么的高兴啊,但是当他走出监狱的大门时,却发现闲姐儿领着一群下身全部溃烂的女鬼排成一行站在那里,发现他后,蜂拥而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开始吃他……我姥爷大叫一声就从梦中醒了。
  同一晚上,我大姥娘也做了一个梦,其情节竟与我姥爷的梦分毫不差,只是最后闲姐儿领着女鬼吃我姥爷的时候她去解救,结果她也让女鬼们吃了。
  第二天早晨我姥爷和我大姥娘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相遇,一个说,我夜来晚上做了一个梦;另一个说,我夜来晚上也做了一个梦。二人把梦说出来,惊得半天不知说什么好了。
  当天下午,我姥爷病了。我大姥娘也病了。
  姜家坪那个姓赵的神婆子说,是闲姐儿在折磨他们。就让大马削了八个桃木橛子,在村里选了八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和八个能说会骂的女人,男人们各持一只锤子,女人们各持一根橛子,分别立于闲姐儿坟的八个方向,赵神婆先是做法,然后喊一声开始,女人们蹲下去扶住橛子,男人们就开始一锤一锤地往下钉。每钉一下女人们就骂一句,骂出的话各不相同,各有特色,但是总的主题却是闲姐儿没良心,闲姐儿是天下第一贱货。每个橛子各钉了七七四十九下,每个女人各骂了七七四十九句,然后男人女人们又各在闲姐儿的坟上吐了七七四十九口唾沫。
  数日后,我姥爷和我大姥娘的病果然好了。
第35章 我舅、喜哥和素烟(1)
  我姥爷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尽快把柴火店子朱正轩家的二闺女给我舅娶过来。
  我姥爷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是有他的想法的。年前年后发生的这些事说到底都是我舅引发的,而我舅之所以引发出这么多事来,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贪图女色。那么给他娶上一房女人,也许他就安稳了。实在的说我姥爷对我舅已经开始厌恶了,他甚至不想再把我舅作为庄家基业的继承人来培养了。反正众人皆知他是自己的过继儿,等素烟生了儿子以后,自己让亲生儿子继承基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我舅毕竟是我姥爷的骨血,过于地薄待他我姥爷也于心不忍,所以尽快把媳妇给他娶过来,如果他自此勤勉起来走上正道,以后有些事还可考虑,如果仍是旧习不改不求上进,那就多给他几亩地让他另立门户,也算对得起他,对得起我大姥娘了。
  其时,我大姥娘也正考虑着这件事。她对我舅同样不似从前那么宠爱了,但她仍然希望我舅好起来,她已经对来庆不抱希望了,如果再对我舅不抱希望,那她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希望了。她考虑的是把朱家女子尽快娶过来,一方面让我舅天天得到女人的好处,从此免生事端。另一方面,她已看出我姥爷不喜欢我舅了,照这样下去,以后素烟生下个儿子来,恐怕就更难喜欢了。那么尽快给我舅把媳妇娶过来,也许当年就能抱上孙子,那么我姥爷即便再不喜欢我舅,也会喜欢孙子的,这样形势也许就会好转起来。
  我姥爷和我大姥娘,二人心态不同,但是目标却是一致的,所以给我舅娶媳妇的事很快就敲定了下来。
  我舅却对此事反应淡漠,因为他正在进行着一项不用肉体的直接接触就可得到靠儿的秘密活动。
  闲姐儿的死让我舅心情黯淡了多日,他回想着与闲姐儿在一起的许多情景,禁不住对闲姐儿充满了怀念。他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供出了闲姐儿,以至使她遭此悲惨的下场。是自己把她害了,把一个给了自己许多欢乐的女人害了。他这样不断地责备着自己。同时也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对哪个女人动心了,何苦呢,不过是片刻的肌肤之快竟惹出那么多的事来。但是没过多久,他不再思念闲姐儿了,却又开始思想靠儿了,白天想,晚上更想。
  一切又是从大马不在家开始的。
  正月的最后一天,沂水国术社的刘尧知社长通过固相春找到我姥爷,希望大马能去他们那里做三个月的国术老师,因为原有的国术老师齐子平患肺病回家修养去了,现在国术社急需一个像大马这样有真功夫的老师。
  我姥爷本不愿意大马离开庄家,洞天村也有一个不叫国术社的“国术社”
  嘛,大马走了谁来带领那些人训练呢?再说现在到处都是土匪,不定哪一天就会袭扰到洞天村来,有大马在,不仅自己心里踏实,整个村庄的人也都觉得踏实。但是刘尧知拿着固相春的亲笔信亲自来请,不仅不答应面子上过不去,答应得慢了都会有伤感情。所以我姥爷在盛情招待刘尧知的同时,也极为爽快地把事情应下来了。
  大马走了,临走之前恶狠狠地看了我舅几眼,透出的意思很明白,你如果再敢对靠儿动邪念,我就要你的命!
  我舅对那双透着杀气的眼睛胆战心寒,但庄家大院里没了大马的影子,那双眼睛的威慑力也只能让他不敢再有实际行动,却挡不住他心猿意马。
  春节刚过,洞天寺里来了个叫奇明的小和尚,由于年龄与我舅相仿,他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舅这个小色鬼记吃不记打,他三句话不离女人,每与奇明在一起他总会说起宜春院的那个春婕,也说起他深深爱着的靠儿。他对奇明说自己要是会一种法术,想要哪个女人了不用去勾引她,只需做做法就让她自愿献身,那该有多好啊。奇明听了嘿嘿笑,说这种法术不是没有,只是一般人得不到罢了。我舅立刻惊喜万分,说真有这种法术吗?真有的话花多少钱我也要学会。奇明说当然有,这种法术叫《相思咒》,如果你喜欢上了哪个女人又一时得不到她,就偷一件她穿了没洗的衣服,每天夜深人静时套在自己身上,然后躺在床上默念这种《相思咒》,念上一袋烟的工夫,那个女人就会自动出现在你的幻觉中与你交欢了。这个方法百试百中,还安全可靠,有许多和尚就是靠这个打发寂寞时光的。
  于是,我舅花十块大洋跟奇明学会了《相思咒》,又趁后院没人,靠儿也不在屋的时候,偷了靠儿刚刚换下来的一件紧身小褂,开始依法行事了。
  第一次行事我舅就成功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奇妙,他默念《相思咒》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感觉整个自己飘忽了起来,随后就见靠儿来到了他面,微笑着坐下来抚摸他的脸、他的胸、他的腹、他的根儿……然后脱光衣服紧紧地与他粘合在了一起。那真是一个美妙无比的时刻,他们相互配合共同努力,最后以大浪滔天般的高潮结束了全部乐章。
  而与此同时,睡在后院西厢房里的靠儿做着一个梦,梦见自己去了我舅的房间,主动与我舅进行了热烈的交合,其情其景与我舅幻化到的毫无二致。醒来后靠儿羞愧难当,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梦里与自己恨之入骨的福儿做出那种事,她啪啪地打了自己好几个嘴巴。
  第二天一早,靠儿在寻找她的小褂时与我舅在院子里相遇,她立刻心跳加速羞恼不已。把头一低,赶紧走开了。我舅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就激动地想,她的魂一定是被自己慑服了,也许不远的将来她不是在自己的幻觉中出现,而是心甘情愿地与自己相好呢。于是更对奇明充满了感激。
  因为整个心思都在靠儿身上,我舅还没见到那个朱家的女子就已经毫无兴趣了。
  我姥爷和我大姥娘并不知道我舅在干些什么在想些什么,他们只知道按计划行事。
  民国十六年三月十九,柴火店子那个小名唤作喜哥的女子坐着一顶四人花轿进了庄家的大门,在前院的东厢房里作起了庄家的少奶奶。她只比我姥爷的小老婆素烟小一岁,模样长得不是很好却也说得过去。只是左右眼角下垂得厉害,相书上说这样的女人多数淫乱,且招惹的都是和尚道士等三教九流的人物。所以我姥爷第一眼看到她,就大觉懊丧,暗说弄不好又是闲姐儿第二呀。
  但是新婚之夜她却如同许多初婚的女子一样对男女间的事情表现得极其无知,她紧紧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以为即将到来的必是暴风骤雨,吓得浑身直抖。
  我舅原想不去碰她,自己有梦幻中的乐趣还碰她干什么呢?但是她如此紧张的样子却给了我舅很大刺激,他想为什么不把她当做真实的靠儿去寻找幻化中的感觉呢?于是他从被子的另一头钻过来,从她的脚尖开始一路寻找着就到了她的嘴唇。当我舅那个其实软的如同面条的东西碰到她那片其实已经汪洋肆溢的幽谷时,她以为战斗这就打响了,吓得妈呀惊叫了一声。而我舅却只能小猪噌痒般努力了一会儿,感觉实在有心无力也就沮丧地鸣金收兵,爬回另一头缩成一只狗了。
  半夜时分,在喜哥熟睡了之后,我舅悄悄地起床又穿上了靠儿的那件小褂,然后躺回到床上默念起了《相思咒》,他对自己刚才在喜哥身上的无能深感惊恐,他想看看是不是在幻觉中也是那样的无能。结果一切恰如从前那么美妙,他把一摊的秽物都泄到崭新的被褥上去了。
  而在此时,住在另一间屋子里的狗儿正辗转难眠。因为他发现喜哥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给他笑的女子。怎么会这么巧呢?自己暗暗爱了那么久的一个女子竟是少爷的人。她永远不让自己见也好,见了,她偏又是少爷的人,自己不敢有半点造次又抑制不住感情的涌动,那得承受多大的折磨呀!狗儿感到整个身心都被痛苦包围了。他打着自己抓着自己,后来就用被子蒙住头哭,一直哭了很久才作罢。
  第二天一早,喜哥早早地起床去茅房倒尿的时候,看到后院的门口立着一个眼睛红肿的小子,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满是莫名的幽怨。她看得出他是庄家的奴才,却不明白他怎么会那样看着自己。但她并没反感,她想他也许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说不定昨晚与哪个长工吵架了。她已经忘记在山林里遇到的那个小乞丐了,也忘记自己曾经给那个小乞丐笑了。
  沉浸在新婚的喜悦和紧张中的喜哥,对这天早晨的小小插曲毫没在意,却不知道不长时间以后自己竟与这个插曲中的主角勾搭成奸并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促成他们的不是别人,却是我舅。
  新婚第一夜没有成功之后,我舅就再也不在喜哥身上徒劳了,他只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喜哥最初并没觉得这不正常,她认为那是男人歇马,老虎还要打盹呢,哪能总那样呢。但是三天过去了我舅没再碰她,五天过去了我舅还是没再碰她,十天过去了我舅仍然没再碰她,她终于怀疑了: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讨厌我了?她想主动向我舅进攻,却终是没那份勇气,就只好委屈着,偷偷地抹泪。
  这个时候,素烟觉出自己怀孕了。
  这个时候已经三个月不下一星雨了。地里干旱得裂开了宽宽的地缝,双龙泉的水眼见的细下来,刚刚绿了的树早晨还有些生机,太阳一出来很快就如霜打一般,更重要的是春播夏收受到了严重影响,人们急于下种急于栽秧急于让开始打苞的小麦得到滋润,再不下雨今年就得挨饿了。人们心急如焚望眼欲穿。就有许多自知有些脸面的人找到了我姥爷,说,庄先生,你再领着我们到洞宾祠里求雨吧,要不咱这一方人就得干死了。
  洞宾老爷原是无权管雨的,早些年洞宾祠的东边有一座姥姆奶奶庙,遇到干旱年景洞天村和周围村庄的人就让我姥爷领着去那里求雨。据说每求必灵,因为姥姆奶奶一年有下三场救生雨的权力,她在哪里,就可以恩泽于哪里的百姓。但是十年前的一个秋夜,突然刮起了一阵巨大的旋风,洞天寺安然无恙,洞宾祠也安然无恙,姥姆奶奶庙却踪影皆无了。第二天人们发现后全都惊骇不已,有人说这是姥姆奶奶嫌这一方水土不好,搬家了;有人说我们可能慢待了她老人家她一生气就走了。我姥爷也这么认为,但是每年求雨都是他领着求的,这个洞天村地界他又是主人,如果姥姆奶奶讨厌了这个地方,生了这里人的气,那么还是他庄唯义的脸面吗?
  传出去怕是好说不好听啊。于是我姥爷编了个瞎话,他告诉众人,姥姆奶奶搬家绝不是因为嫌弃了这方水土,也不是因为我们慢待了她,而是在此时间太久道业渐觉不强,回泰山修炼去了。我姥爷说这是起大风的那天晚上,姥姆奶奶在梦里告诉他的。姥姆奶奶还在梦里告诉他,为了保这一方风调雨顺,临行前已把她那三场雨的权力经过玉帝批准,暂交给吕洞宾了,以后此地再若干旱,便到洞宾祠里求雨就是了。撒完这样的弥天大谎我姥爷不无忐忑,他担心真要再来旱情了到洞宾祠求不下雨来。但是这一年又赶上大旱,我姥爷领人到洞宾祠里求雨之后,竟然极快地落下来了。于是我姥爷再不认为自己说的是谎言,而认为姥姆奶奶真的暗中指示他了。
  民国十六年四月初八,庄家大门外几条汉子扳倒了一口猪擒住了一只羊,随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粗细两种不同的哀嚎声响彻了洞天村上空,然后扒皮、褪毛,然后抬到了洞宾祠前,摆到了供桌上。而这时,我姥爷领着一百二十位男人女人从双龙泉开始,一步三个头往洞宾祠而来,而从外地请来的十二名道士则在洞宾祠前团团大坐朗朗诵经。当双方汇在一处后,七十二名年龄不过七八岁的童男童女就纷纷往他们身上洒水,他们就喊:下雨啦,下雨啦。直到浑身湿透之后才作罢。
  整个求雨仪式呈现出超乎以往任何一次求雨的隆重和热烈,一切结束后,凡是参加求雨的人一人分一份猪肉和羊肉回家解馋去了,我姥爷站在大门口,手捋稀疏的胡子心情极为畅快,他想这一次肯定会降大雨的。然后满脸笑容地回家了。
  素烟告诉我姥爷:“我有身孕了。”
  我姥爷由于脑子里想的全是下雨的事,他一时没有听清素烟说的什么,就问:“你说什么?想吃馄饨了?”
  素烟就装出生气的样子跑到里屋去了:“不跟你说了,你简直都老糊涂了。”
  我姥爷从她羞涩的表情中读出了美好的信息,于是跟进里屋,笑呵呵地说:“是不是身上有喜了?”
  素烟就推了我姥爷一小把:“不是想吃馄饨了吗?有什么喜呀。”
  我姥爷就高兴地一下子将素烟搂过来了:“我的好孩子,你果真是有喜了。好啊,好啊……”竟有两行热泪滚落到素烟的秀发上去了。
  素烟仰起脸望着我姥爷,也有些激动得泪水盈盈了。她摸着我姥爷的胡子,说:“我一定给你生个带把的。一定。”看到我姥爷呵呵地笑着把她搂得更紧了,她的神情却有些游离了,因为她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如果这句话她是对他说的那该多好啊。
  我姥爷把我大姥娘叫到了堂屋,和蔼地说:“素烟有身孕了,往后家里的活儿你就和大马娘还有福儿媳妇多受点累,让素烟好好歇一歇。”
  我大姥娘满脸上都是笑连声说着好啊好啊,并问素烟几个月了怎么也不早说声。但是心里却一阵阵的妒火中烧。
  这天晚上,我大姥娘把喜哥叫到了自己屋。
  “喜哥,这些日子你们可好啊?”
  喜哥一时不明白我大姥娘问的什么,就盲目地点了点头。
  我大姥娘就说:“你也知道了,那个小娘们怀孕了呢,你爷他高兴得什么似的。你是他的儿媳妇,要是给他怀个孙子,他就更高兴了。你明白啵?”
  喜哥的两眼里就噙满了泪,说:“娘,你儿子从来不沾俺的边,俺拿什么怀呀。”
  我大姥娘就愣了:“他不沾你的边?不能吧?这些日子我眼见的他的眼圈发乌面色发灰,不是天天跟你在一起他哪会这样啊?”
  喜哥就说:“俺哪知道啊,就是头一晚上有了那么一回,是不是真的俺也不知道,反正不痛不痒的。往后就再也没有了,他倒是常尿床,早晨一醒俺就试着他那头的被子上粘乎乎的湿。”
  我大姥娘就一惊,她以为我舅是有病了。
  我舅像一只挨了打的狗一样走进了我大姥娘的屋,他这些日子越来越迷恋那件事,几乎每夜必做,已经明显地呈现出纵欲过度的憔悴了。他自己也明白再这样下去不好,但却不能自拔。
  我大姥娘爱怜地看着我舅:“福儿啊,你是不是病了?”她说。手就抚摸了一下我舅的头。
  我舅说:“谁病了?我没病。”
  我大姥娘说:“你真没病吗?有病可别不好意思说啊,说了咱就赶快治,要不耽误了那可了不得。”
  我舅说:“娘,你听谁说我病了?我哪有病啊?”
  我大姥娘就问起了他和喜哥的事:“你没病喜哥怎么说你自打成了亲就没沾过她的边呢?”
  我舅不知怎么回答好了,他没有想到当娘的叫他来是问这件事,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你说话呀!”我大姥娘生气了。
  “我,我,我身体不行。”我舅说。
  “你不是说没病吗?怎么又身体不行了?”我大姥娘说。
  “我没病是没病,就是那样不行。”我舅说。
第36章 我舅、喜哥和素烟(2)
  我大姥娘几乎就要打我舅了:“你这是放你娘的屁!早先跟闲姐儿的时候怎么行的?现在倒不行了?你在搞什么鬼呀?怨不得你爷越来越不喜你了,你就这么半口气不争,早晚你就得跟来庆似的让你爷把你撵出去!”
  我舅不吭声。
  我大姥娘就又问他夜里“尿下”的事:“你媳妇说你天天夜里尿下,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娘可知道你那不是尿下,你说说!”
  我舅羞得脸如红布,他低下头,仍是一声不吭。
  我大姥娘就告诉他:“你要有病呢,咱就去找先生看病。你要没病呢,就老老实实给我改了那丢人的毛病,好好跟你媳妇过日子,要不的话,别说你爷撵你,我也不要你这个不往人道上走的东西了!”说完,连着“嘎”
  了好几声。
  事情被我姥爷知道了,他感觉事情还不是我大姥娘说的那么简单,因为福儿如果有病他不会不说的,他如果有那种丢人的毛病有女人在身边也没个不改的,以前他和闲姐儿的时候不是就没那毛病吗。这小子可能在搞什么名堂。于是我姥爷让素烟去告诉喜哥,要她晚上睡觉时精神点,看看我舅到底在干什么。
  素烟去找喜哥,她把自己的一副银手镯给了她。她除了告诉喜哥注意我舅夜里在干什么,还告诉她如果发现什么事了谁也不要告诉,只告诉她,免得事情被我姥爷知道了我舅挨打,也免得被我大姥娘知道了不给喜哥作主还编排喜哥的不是。其实素烟的目的是想掌握我舅的把柄,然后把他赶出庄家大门。固相春曾多次对她说过,等我舅成家以后,就找准机会把他从庄家分离出去,那样我姥爷对他的感情才会逐渐疏远,最终也才会达到让我姥爷与我舅解除过继关系,确保庄家财产日后不被我舅分得的目的。但是要想达到这个目的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素烟已经觉察出我姥爷与我大姥娘之间有种若隐若现的联系,她分析这种联系可能就在我舅身上,因为固相春曾经跟她讲过,我舅是在其父死后很久出生的,又长相极像我姥爷,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我姥爷的种呢?如果是的话,他是不会轻易与之解除过继关系的,除非我舅做出的事让他伤心绝望到了极点。素烟很是聪明,她从我舅不与喜哥同房又自泄秽物这件事上,判断我舅可能心里想着谁。他会想着谁呢?如果想着靠儿,那么被我姥爷知道了顶多暗暗教训一顿也就罢了。如果想着她呢,情况恐怕就大不相同了。她希望我舅想的是她,那样即便我舅真是我姥爷的种也会令我姥爷怒不可遏,将其赶出家门也就是必然了。
  喜哥这天夜里没有睡觉,她躺在床上于黑暗中睁大了两眼,让整个身体的所有神经都密切注视着我舅。她不希望发现我舅真的在干什么不好的事,她又希望发现我舅在干什么不好的事。她有些紧张,有些急切,有些害怕,还有些悲哀。
  但是,这天晚上我舅却一动没动呼呼大睡。临睡之前他不是不想再做那件事,只是刚刚挨了我大姥娘的骂,再做那件事他有点胆怯。再说他也在考虑自己未来的前途问题。他害怕自己做的事情暴露了既无脸见人又惹得大马动怒。更怕出了事我姥爷一气之下像撵来庆那样把他撵出门去,那样的话他就完了,种地不会种,买卖做不了,只有等着饿死了。所以这一晚他就老实了。
  喜哥一直等到天亮什么也没发现,自己倒困得双目发涩头晕脑胀,起床后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让我大姥娘好骂了一顿。素烟就告诉她,你白天睡一会儿,晚上还得盯着他。
  然而又盯了两个晚上,终是什么也没发现。
  喜哥便对素烟说:“小娘,他老实着呢,就连‘尿床’也没再有。”
  素烟说:“你再盯他两晚上看看,说不定这几晚上他知道了你盯他,故意不做的。”
  喜哥应着,但却不想盯了,太困了,就是天塌下来也得睡觉了。
  这天夜里喜哥睡了,我舅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又做起了那件事。
  喜哥在睡梦中听到了很粗很重的喘息声,她醒了,听清喘息声是我舅的。她没认为我舅如此的喘息是在做什么不好的事,她以为他病了。所以她轻声喊我舅,喊了几声没有反应,她就害怕了,便光着身子点上灯,爬到了我舅那头。她摇晃着他:你醒醒,你怎么了。
  我舅却一跃而起把她按倒了:“我的心肝儿,你可来了。”说着就迫不及待地分开她的双腿,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她感到一阵刺痛,就本能地往外推着他。我舅却把她搂得很紧,身体的动作也越来越快,使她在痛苦的同时,也渐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于是她也抱紧了我舅,喃喃地说着:“你行了,你行了。你早不行,让人家苦了这么些日子。”
  我舅却说:“我行,靠儿,我行啊,我不是一直都行嘛。”
  喜哥浑身一激灵,心说靠儿,他把我当成靠儿了?就气愤地一用力推翻了我舅,骂道:“你个下三烂你好好看看,我不是靠儿,我是喜哥!你想靠儿就到靠儿的屋里睡去,别在这里!”
  我舅倒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说:“靠儿,靠儿,你说什么呢?”
  喜哥就想一把将我舅推下床去,却忽然发现我舅的身上穿着一件女人的紧身小褂,她想这一定是靠儿的无疑了,就倒下去抱头大哭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喜哥红肿着一双眼把夜里的事情告诉了素烟。
  素烟吃惊着自己的判断竟是那么准确,但却遗憾着他想的不是自己。
  她没有声张,也告诉喜哥不要对任何人讲。她对喜哥说,这事先这么放一放,容我想一想怎么才能让他回心转意又不至弄出风波来。
  喜哥就答应了。
  此后,素烟竟出人意料地对我舅好起来了,从前她很少跟他说话,现在不仅一见面就和气地跟他说几句,还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给他笑,那笑里藏了一种让人不好琢磨的东西,惹得我舅感动不已又神魂颠倒。终于禁不住那原本就有的爱恋之情,开始了对他小娘的心猿意马。
  素烟在某一天里发现自己的一件内衣丢了,她没有四处寻找,但却对我姥爷说了。我姥爷不以为然,丢了就丢了吧,再做一件就是了。然后她又对我大姥娘说了。我大姥娘说,在这院里不应该丢啊,怎么就丢了呢?
  头些日子大马媳妇也说丢了一件,这可怪了,就算有人偷也不偷这种小衣裳啊,谁偷女人穿在里边的小衣裳奏什么呢?素烟又对喜哥说,你晚上再注意点你男人,看他是不是还想靠儿。
  素烟却没想到,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地走进了东厢房,她看到喜哥大睁着双眼没有睡。而我舅却向她招手,她走过去,我舅就把她搂紧了,一张口含住她的一只乳头,就拼命地咂,咂了这个咂那个,咂得她浑身发热四肢发颤,她搂紧他的头,喊着叫着让他快进她的身体。我舅很听话,就把她压倒在床,于是他们就翻云覆雨,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停下来。而喜哥却仍是大睁着双眼躺在那里,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醒来后,素烟并没像靠儿做这种梦时那般羞愧,她想,这都是白天暗用心计的结果,不足为怪。
  第二天,喜哥红着一双眼到堂屋里来了。“小娘,”她哭着说,“那个该死的他不喊靠儿了,他喊,他喊,他喊你!身上穿得小褂好像也是你的。”素烟的脸腾地一红,立刻想起了夜里那个梦。“你胡说什么,你这是胡说的什么!”素烟羞恼不已,奔进里屋扑到床上就大哭了起来。喜哥吓得不知所措,急忙奔进去哄素烟,素烟的哭声却更大了。
第37章 我舅、喜哥和素烟(3)
  我姥爷正在枣树底下喝茶,他抬头看着天,天上万里无云。到洞宾祠里求雨是三天下雨为准,如今都六七天过去了,雨还一丝也没有落下来,不用说这一次是白求了。我姥爷感觉心情很沉重,也感觉无法再到街上与人见面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每遇大旱都是自己带人求雨,还没有哪一回是不下的,怎么这一次就不下了呢?难道我庄唯义已经在神灵面前失去德信了吗?可能,有可能啊。他想起了被自己和我大姥娘害死的闲姐儿,这事做得无论怎样周密,瞒得了世人,却瞒不过天地神灵啊。我姥爷深深地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而懊丧,禁不住仰天悲叹。
  恰在此时,素烟的哭声传来了,起先他还没有在意,以为是喜哥和素烟闹着玩的,但是哭声越来越大,他就知道这是有什么让素烟不好忍受的事了。于是赶紧起身回了堂屋。
  “你小娘这是怎么了?”我姥爷问喜哥。
  喜哥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窘迫得脸如鸡冠。
  我姥爷不好再问她,就问素烟:“你怎么着了这是?好好地说哭就哭上了?”当着喜哥的面的他不好太温和,口气不免有些生硬。
  素烟并不回答他,哭声却更悲恸了。
  我大姥娘、大马娘、靠儿闻声全都赶来了。
  大家问着素烟:你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千万别这么哭啊,你身上还怀着孩子呢,什么事也不如孩子要紧不是。
  素烟终于开了口:“你们问问喜哥吧,福儿做的好事,我是没法活了。”
  喜哥羞于启齿,但还是吞吞吐吐地道出了事情的经过。关于我舅怎么压着她喊靠儿,关于我舅怎么在梦中喊素烟。当然,她还不知道我舅念咒的事,自然也就没有说出那一环节来。这让众人想到的是我舅可能喊靠儿或素烟的名字手淫,也就从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我舅的罪过,也避免了更多的麻烦。
  即便如此,我姥爷还是气得嘴唇发紫脸色铁青,他倒在太师椅上如同一具僵尸,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屋里静得吓人,谁也不知道该对这件事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最为恰当。就连我大姥娘也傻了。儿子竟对他小娘起了邪心,尽管只是穿上她的内衣暗中意淫,但与乱伦也只有一线之差,传出去所产生的影响则与乱伦毫无分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很多人总是对这类事极有兴趣的,如果事情本身不能让他们在心理上得到充分的满足,那么他们就会根据自己的意愿添枝加叶,他们会让这件事更具传奇色彩,更富刺激性。然后一传十十传百,这就是真的了。那么庄家怎么样呢?完了!庄老爷苦心经营的正南正北的门户就完了。所以我大姥娘除了傻也只有为自己养出了这样的儿子而羞惭了。
  我姥爷突然起身出去了,从他的神情上,屋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是去找福儿算账去了。但是除了我大姥娘谁也没动。大马娘动吗?她才不会动的,福儿这个下流胚子竟然还对靠儿不死心,打死他出出心里这口恶气!靠儿动吗?她更不会动,她本来就仇恨着我舅,现在已经不只是仇恨了,她盼着他快点死,只要他死了,她才能不在耻辱中活着了。至于喜哥和素烟,一个正为嫁了这样一个下流无耻的男人而伤心,一个则正希望事情闹起来,她们自然也不会动。
  我大姥娘紧跑慢跑赶上了我姥爷:“你咋去?”我姥爷从屋檐下刷地抽下了一根绳子,啪啪在墙上摔打下一缕尘土,然后直奔了东厢房。我姥娘随后跟了过去,急促却又小声地喊着:“福儿爷,你这是咋呀。你站下我先跟你说几句话。”我姥爷一回头:“操你娘你给我滚开!”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开口骂这个跟他不明不白睡了无数次的女人。我大姥娘一下子扶住门框呆住了,他骂我了,他这次是真的动怒了,他不仅动怒于福儿,也动怒于我这个为他生了儿子又甘愿给他当了半辈子牛马的女人了。她的双眸里刷地涌出两行泪来,一种悲凉的绝望就把她包围了。
  但是这个时候,我姥爷已经把我舅从被窝里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拎出来扑通扔到地上了,然后二话不说把绳子套在他的脖子里就开始用力勒,他要解决了这个畜牲不如的东西!
  我舅的身上竟然还穿着素烟的那件小褂。他躺在被窝里听到了素烟的哭声,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大清早的就哭起来了,难道老头子发现她对我好了?那么老东西是打她了还是骂她了?他就感觉心里隐隐作痛了,他暗暗地骂我姥爷:你这个老不死的,素烟对我好点都不行吗?
  绳子勒到我舅的脖子里了,我舅还是以为我姥爷发现了素烟对他好,他用力扣着绳子,喊着:“爷呀,爷呀……”他想求饶,但他只能喊这两个字。
  我大姥娘哭着从门口爬了过来,她死死地抱住了我姥爷的腿。
  “老爷,老爷,俺那好老爷,你饶了他吧,饶了他吧。他可是你的亲儿子呀!”
  我姥爷竟一下子松手了。他不是因为明白了我舅是他的亲儿子才松手的,而是因为我大姥娘说出了我舅是他的亲儿子才松手的。“她急了,她急了就什么也说呀。她这是要毁我呀!”我姥爷这样想着。他狠狠地踢了我舅两脚,又骂我大姥娘:“我操你娘你养下的好儿子,你娘俩就吃着我的喝着我的再毁我吧!”然后愤然出屋而去了。
  我大姥娘一边哭着一边啪啪地扇着我舅嘴巴:“你这个私孩子,你怎么不死啊,我苦心巴力地把你拉巴这么大,你旁的用没有,就是能往你娘脸上抹屎啊,就是不想让你娘像个人似的活呀。你死了吧,你快死了去吧。
  我没你这个儿子了,你死了我也去死,咱娘俩全都一了百了吧……”
  第二天,在太阳刚刚冒红的时候,在各种树上的嫩叶又开始萎靡的时候,在无数靠天吃饭的男人女人又站在门口苦心焦肺地望着天上今日是不是有希望下雨的时候,已经胜券在握的庄家二奶奶素烟坐上轿子回了娘家。她是昨天夜里向我姥爷提出这一要求的。她俯在我姥爷的怀里双肩一抽一抽的。我真没想到咱们庄家还会出来这样的事。她说。我都肮脏死了。让我回娘家待些日子去吧,回娘家待些日子心里干净干净,要不我就得肮脏出病来。我不是靠儿,靠儿让福儿祸害了还能在这个院子里忍气吞声地活。我不行,我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呀,谁要辱没我谁就是杀我,更别说叫自己的过继儿子辱没了。
  素烟做完了应该做的,以后的事情就得我姥爷去做了。她没有要求我姥爷做什么,但她相信我姥爷一定会做出她希望他做的事情。
  一顶红色的四人小轿不紧不慢地行走在通往胡家峪的崎岖山路上。轿子里坐着的是悠然而得意的庄家二奶奶素烟。她想象着回家后把一切对父亲一说父亲会怎样的高兴,因为他的女儿没用他调教就做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情。
  这天上午,我姥爷做出了把我舅分出去另立门户的决定。房子是来庆的房子,来庆暂时搬到庄家大院里来住,以后再娶媳妇了我姥爷再给他盖。地是20亩,比来庆那时候多出十几亩。羊20只,牛2头,驴1头,长工1个(就是狗儿)。
  我姥爷知道我舅不是过日子的料,念在父子情分上,他还不想做得太绝情,所以不仅多给了他地,还给了他牛羊驴和长工。地是由佃户种的,狗儿跟过去只是给我舅放牛放羊挑水种菜外加赶着驴子推磨。但是有一条,以后我舅再也没有继承庄家财产的权力了。
  “我这也算仁至义尽了!”我姥爷在中堂上磕着烟袋说。
  我舅正在搬家的时候,我姥爷怀着沉重的心情去了洞天寺。他已经好多天不到寺里去了,他都不知道村学里的孩子把书念到哪儿了。
  天空中灰蒙蒙的,似乎是被太多的浮尘笼罩起来了。时密山东面的山梁上,一只老鹰自高空中向孤立于山崖上的一棵老槐树不断地栖袭。它的目标是树枝间的一座喜鹊窝,它想吃掉窝里的那些幼小的雏鹊。但是它栖袭了多次终是难以成功,却惹怒了一只看上去要比它弱小许多的老喜鹊从树枝间忽然腾空而起,以决一死战之势向它扑去。于是,它们战在了一起,如飓风下的海浪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翻上覆下。翎毛如雪,飘飘而下。
  这本是一场力量悬殊极大的战争,以常规的判断喜鹊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无数个回合之后,老鹰竟大败而逃了。喜鹊栖回到古槐上,发出了几声自豪却又是悲壮的鸣叫,尔后,它从树枝上跌落下来,像一片树叶飘向了树丛中。它死了。
  我姥爷与洞天寺的住持慧庆大师坐在寺院内的银杏树下真切地看到了这激烈而又悲壮的一幕。不知为什么,一向在外人面前保持大家风范的我姥爷竟流下了两行热泪。他说:了不起的一只喜鹊啊。慧庆大师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第38章 大马(1)
  大马在沂水城里整整三个月没回洞天村。这对做娘的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但对做媳妇的靠儿来说却是有些残酷了。几乎是从大马走后的第二天开始,靠儿就感觉度日如年了,她每天夜里都把两个枕头放在一头,她枕里边的一个,把外边的一个留给大马。她每天傍晚都到时密山东面的山垭上去,那里有一块巨大而光滑的石头,她从下面拾一些石子坐上去,然后把远处的两棵树作为标志,一棵是大马今天回来,另一棵是大马今天不回来,她向这两棵树投石子,如果落到远处那棵树的石子多表明大马今天可能回来,如果落到近处那棵树的石子多即表明大马今天可能不回来。她总是用力投着,总是落到远处那棵树下的石子多,但是大马总是没有回来。
  还有一个盼望大马快点回来的人,那就是我姥爷。我姥爷当然不会像靠儿那样望眼欲穿,但是他几乎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念叨,大马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呀,一出去就把家忘了。他感觉这座大院里少了大马就少了许多阳刚之气,他就少了几分强有力的支撑,尤其是把我舅分出去以后这种感就更强烈了。他想,如果大马回来站在院子里喊上几声,哪怕是粗鲁地骂上几句,整个庄家大院里也就会生气大增了。当然,他更盼望大马尽快回来为他守家护院,天气的严重干旱让他看到了今年将是一个荒年,越是荒年土匪越会猖獗,他担心大马不在的这些日子庄家大院会突遭土匪抢劫。
  民国十六年五月初五,当双龙泉干旱得只有小儿尿尿般的一股细流,整个洞天村的人要排队等水吃的时候,大马从沂水城里回来了。那恰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靠儿正坐在时密山东边山垭间那块巨石上投石子,今天她感觉比任何一天都没有希望,因为她夜里做了一个梦,大马在沂水城里又娶了一房女人,她不相信这个梦是真的,但是她相信大马一定是被什么缠住了手脚,十天八天又不一定能回来了。所以她投掷石子的手就软得抬不起来,投出去的石子就总落到近处那棵树下而很少落到远处那棵树下。投完了,她茫然地看着即将进入夜色中的崎岖山路,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她双手抱紧了前胸默默喊着,大马,我的大马,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接着两行苦泪就顺着两腮悄悄滚落下来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看到遥远的视线中有一个黑影在往自己这边移动,她的心立刻狂跳起来了,那不是大马吗?那是大马,那是我的大马!她想喊,又怕人家听去了笑话,就奔着那个黑影跑去了。她一直跑到了时密山的北山腰,进一步看清那个黑影果然就是大马,她就坐下去捂住脸哭了:“大马,大马。”她终于不顾一切地喊起来了。那个黑影站住了,然后又狂奔了起来:“靠儿,靠儿,我操你娘天都黑了你怎么还出来呀!”靠儿便放大了哭声,便再次朝着日思夜盼的男人奔去了。
  已被夜色笼罩的山路上再也没有行人,于是所有的空间就都给了一个叫大马的男人和一个叫靠儿的女人。他们拥抱在一起,她捶他拧他咬他用眼泪泡他,他就嘿嘿地笑,又嘿嘿地笑。然后他们滚到了被太阳晒了一天还有些发烫的石板上,两张嘴合成一个吕字,四只手忙忙乱乱摸了这里又摸那里,觉得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到处都好。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铺成了一面坑。光了,全都光了。纤细的一个仰躺了下去,粗壮的一个压了下去。
  一个说:石板太硬,别硌着你。另一个说:我不怕,只要别硌着你就好。
  于是他们合二为一。于是他们山摇地动。天没了,地没了,山也没了,就连他们身子下的石板也没了,有的只是他们自己,只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和奔腾不息的激流。
  当他们极为满足地坐起来时,他们的衣服早已皱成一团滚到了一边,石板上出现了一片湿漉漉的地带,靠儿的后背上到处都是磨破的嫩伤,火辣辣的钻心地痛。大马抱紧靠儿,亲一下她的唇,拍一下她的臀,然后给她穿着衣服。这就是抚慰,有了这种抚慰,再痛靠儿也不觉得痛了。
  为了避免让村里人遇上笑话,夫妻俩爬上时密山后即分头往家走去。
  大马绕过山梁从双龙泉方向往家走,靠儿从原路往家走。靠儿先一步进了大门,迎面碰上的是婆婆。“你死哪去了,你成少奶奶了是怎么着?家里的活也不知道做,一到下晚就往外跑。你还嫌出的事不够多啊是怎么着,再往外跑大马回来我就跟他说,叫他砸断你的狗腿,看你还往外跑不跑!”
  靠儿没有吭声,只老老实实回后院去了。
  我姥爷没想到大马今晚会回来。他刚吃过了晚饭,正孤零零地坐在堂屋里吸着烟想素烟。许多天来他感到自己被一种深深的孤独包围着,感情地带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干渴。素烟回娘家已有半个多月了,他不好亲自去叫她,就派狗儿和二仁去了一趟,但是二人空着轿子去的,又空着轿子回来了。素烟让狗儿捎回信来说,她身体不好需要在娘家调养一段时间。我姥爷明白素烟说的身体不好可能是孕期反应,但是这“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呢?他有些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就只好耐心地等待那“一段时间”
  的结束了。不过日子是非常难熬的,他吃饭时想她,睡觉时想她,坐在枣树下喝茶时也想她。素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美好,他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内心充满了焦灼。这是为什么呢?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这样呢?有时候我姥爷问着自己,内心就生出些惭愧来。
  大马在院子里的说话声把我姥爷从相思梦中惊醒过来。他走出屋门,惊喜地叫道:“大马,你回来了。婊子儿你一去就是三个多月,连家都忘了。”
  大马回报给我姥爷的,只是嘿嘿一笑,连句客套的问候都没有。这是冷淡的表现,我姥爷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但是他不明白,每一天每一时都在承受自己恩泽的大马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冷淡了。但我姥爷不动声色。
  他仍然以极大的热情对待大马:“福儿娘,你们赶快炒些个菜来。二仁,你去村里把几个户长请了来,我要给大马接风啊。好几个月不见大马了,我想,大伙也都想呢。”
  大马就说:“老爷,用不着那么麻烦。”样子似乎有了一些感动。
  我姥爷说:“怎么叫麻烦呢,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咱们该在一起热闹热闹。”然后就招呼大马进屋坐下。
  大马进了屋,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我姥爷料定他是有话想说,偏不问他,只与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天旱成这样,今年这饭是难吃了,城里是不也这么旱呀?”“你在城里这么些日子,没听说外边又发生什么新鲜事没有啊?”大马不能不回答,却又回答得吞吞吐吐毫无生气。我姥爷终于耐不住了:“大马,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呀?想说就说吧。”
  大马一下子脸红了,嗫嚅着说:“老爷,我想,我想和我娘还有靠儿搬出去住。”
  “你想搬出去住?怎么想起搬出去住了呢?”我姥爷在吃惊的同时也大惑不解。
  大马说:“我觉得还是搬出去住好些,我大马也是五尺高的汉子,不能一辈子老这么靠着你呀。”
  我姥爷定定地看着大马:“大马,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大马说:“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就是想搬出去。”
  我姥爷半天没说一句话,后来说:“大马,你这次去城里都见了些什么人啊,怎么一回来就变了?”听不到大马回答,他就又说,“你要实在想搬出去我也不拦你。不过你要好好想一想,再和你娘还有你媳妇商量商量。
  有些事做过去了再改可难了呀。”
  大马说:“就这么定了吧。还有一件事我一起跟你打个招呼,我准备在咱洞天村一带组织农民协会。”
  我姥爷一怔:“农民协会?什么农民协会?干什么的?”
  大马平静地说:“就是把穷苦老百姓组织到一块,跟那些不把穷人当人看,专门剥悄压迫无产阶级的土豪劣绅作斗争。”
  我姥爷几乎听不懂这些新名词,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大马要反了,要跟他庄唯义作对了。是谁这么厉害把个忠心耿耿的大马改变了呢?他想到了刘尧知。
  是的,是刘尧知。
第39章 大马(2)
  刘尧知把大马请了去做国术老师,但他请去的“国术老师”却有几十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为大户人家护院或扛活的穷苦汉子,他经过认真细致地考察后,又通过各种关系,以到沂水国术社里做老师为幌子把他们请到城里去,为的是让他们接受共产党的特殊教育,然后依靠他们组织起与土豪劣绅做斗争、维护农民利益的农民协会。用刘尧知的话说,这些人就是火种,撒到整个沂水的角角落落,时机一旦成熟,就会引起烈焰腾腾。大马完全接受了这种特殊教育,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我姥爷对他一家的恩德,他常想着中共沂水县委代理书记李怡清对他说的话:“有些地主为什么要对农民好呢?那是一种手段,是一种为了让农民更好地给他卖命的手段,这样的地主与那些对农民进行残酷镇压的土豪劣绅没什么两样,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从农民身上剥削剩余价值,用农民的血汗筑起自己的幸福之坝。”这话有理,这话实在有理。所以大马决定了对我姥爷的反叛。
  “大马呀,”我姥爷痛心疾首,“你觉得搞那东西合适吗?你要觉得合适你就搞吧。不过咱可丑话说在前面,要是惹出事来,你可别怨我没拦着你。古人有句话你听说过没有,‘祸福无门,为人所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咱可不能往身上招祸呀。”
  这时候,厨房里把菜做好了,二仁也把几个户长叫来了。但是我姥爷说:“你们几个陪着大马吃吧,慧庆大师找我有事,我得去一趟。”然后起身走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我姥爷这是怎么了。
  大马什么话也没说,呼地起身就到后院去了。
  这一夜,大马和娘几乎吵到了天亮。当娘的对儿子搞不搞农民协会并不往心里去,但是搬出庄家大院却是伤她筋骨的大事。她告诉儿子,你愿意搬就和你媳妇搬出去,我是死也不出这个大院。“操你娘你还有点良心没有啊,这么多年咱一家吃的谁的喝的谁的呀,你觉着自己有用了是不是?好好的就要往外搬。你搬吧,我看你离开庄老爷还有什么本事!”大马给娘讲道理,道理当然是从城里学来的,他自己尚且似懂非懂,当娘的就更不懂了。却是靠儿频频点头,她不是懂,她是在讨男人的好。她认为只要是大马愿意干的肯定错不了。
  第二天一早,我姥爷亲自把大马叫到了前院。经过一夜的思虑,他觉得自己昨天晚上的态度还是有些生硬了,他想重新再与大马谈谈。堂屋的小桌上已经摆下了几样精制的小菜,烫好了一壶香气四溢的老酒。“大马呀,来,坐下来,咱爷俩一边喝着酒,一边好好拉拉。”我姥爷极为和气地说。
  大马坐下来,抓起酒壶给我姥爷倒上一杯他自己倒上一杯,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滋地一口先干了一个。
  我姥爷端起杯来浅浅地一抿。“大马呀,”从昨天晚上开始他总是“大马呀”,这是语重心长的表现,“大马呀,你还是听我一句话,不要搬出去,也不要搞什么农民协会了……”
  但是,大马很快把我姥爷的话打断了:“你甭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还能没个数?我就直接跟你说了吧,我搬出去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咱们的关系清楚点。以后只要你喜用,我还给你干活,我娘和靠儿也还给你干活,但是有一条,你得给工钱,那样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们两清着,总比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强。你说是不是?至于搞农民协会,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搞到最后我就是叫人砍了头来,你放心,我保准不会怨你!”
  我姥爷哑口无言。他干巴巴地笑笑,说:“好,好,既然这样,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来,咱爷俩喝酒。”
  二十多年前老马住过的房子还在那里,只是破落得无法住人了,我姥爷便安排人进行了全面的修缮,连院墙茅房也给建好后,才让大马和靠儿搬进去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善待大马,他要让洞天村的人看看,他庄唯义就是这么一个仁慈善良的人,别人忘恩负义,而他以德报怨。但是大马对我姥爷并不感激,他对靠儿说,这老东西在耍手段,他想感动我们让我们再搬回去给他看家护院。这个时候的大马和我姥爷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斗争从现在开始就拉开帷幕了。
  大马仍然带领村安会的人进行训练,但是他也开始了发展农民协会会员的工作。整个沂水县被以李怡清和刘尧知为首的共产党划成了二十六个农协区,每个区由三至五名农民积极分子组成领导小组,以洞天村为中心的院东头姚店子一带为一个区,由于这一带的地主土豪和劣绅太多工作比较难搞,所以家住胡家峪的李怡清亲自任会长,大马任副会长。目前大马要做的就是先发展部分农民入会,奠定了基础后,再进行大张旗鼓的宣传和发动。
  我姥爷对大马的行动一清二楚,但他不动声色,他只是把村里的几个户长找到了家里,告诉他们,今年大旱,所有佃户今年的租子就都免了,另外谁家缺吃少喝了就到他这里借,只要安分守己在家过日子就行。他没有说出不准参加大马组织的农民协会,但是谁都明白他所说的“只要安分守己在家过日子”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警告,谁要是跟着大马瞎闹腾,那么吃不上饭了别想找他庄唯义。
  我姥爷的这一手起了很大的作用,大马初做工作时村安会的人还同意加入农民协会,但是户长们回去把我姥爷的话一传,谁也不参加了。所以大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在本村发展了一个人,那就是狗儿。
  狗儿之所以加入农民协会是因为他想得到喜哥。
  那一天早晨他赶着毛驴推磨,喜哥把一碗茶汤端给了他,说:“你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也怪累的,以后就天天喝碗茶汤补一补。”
  狗儿就受宠若惊了:“少奶奶,你怎么这么好啊。”
  喜哥就笑了,却没说什么。
  狗儿接了茶汤喝着,喜哥去赶着驴推磨。驴的尾巴一摆摆的,蹄子踏得磨道嗒嗒响。喜哥的腰很细,每往磨眼里填一次粮腰就风中柳一样显出一个极其好看的姿势。
  狗儿也就心潮难平了。他说:“少奶奶,你还记得在一座山下遇到的一个小要饭的吗?你唱了一支《十二大恨》,我说小姐姐,你别恨了,跟着我走吧。你就羞得跑了。但你跑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给他笑了笑。你忘记了吗?”
  这些话唤醒了喜哥的某些记忆,她恍然大悟似的定睛去看狗儿,很快脸就红了。喜哥说:“你就是那个小要饭的?”
  狗儿就低下了头:“少奶奶早把我忘了。”
  喜哥说:“你怎么就到这里来了?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我说这些日子总是觉得你有些面熟嘛。”
  狗儿说:“少奶奶还能再唱唱《十二大恨》吗?我想听。”
  喜哥说:“唱是能唱,只怕别人听见。”
  狗儿的心怦怦直跳,说:“那你小声点,只我一个人听得见就行。”
  喜哥说:“那我唱个短的吧,《十二大恨》太长了。”
  狗儿说:“那就唱个《卖饺子》吧。《卖饺子》短。”
  喜哥说:“好啊,可得你演里边那个男的,我唱到哪你问到哪。”
  狗儿盼的就是这个,立时高兴地说:“行啊行啊。你快唱。”
  喜哥便唱了起来:
  姐儿我今年才十七呀咳,梳洗打扮要去赶集儿,捎带着卖饺子儿。呀哎咳哎咳吆,捎带着卖饺子。
  狗儿(白):大嫂子,你这饺子是什么馅儿的?
  葱花、姜丝还有那白菜心儿,猪肉、香油调馅子儿,一咬香喷喷儿。
  咿呀哎咳吆,一咬香喷喷。
  狗儿(白):大嫂子,你这饺子怎么卖的?
  头晌卖的仨钱俩,下晌卖的俩钱仨,早卖了早回家。哎呀咳哎咳吆,早卖了早回家。
  狗儿(白):大嫂子,怎么你自个儿赶集?家里还有谁?
  公公、婆婆俺都有,还有小姑子、小叔子儿,连俺五口人。
  狗儿(白):大嫂子,你怎么没提俺大哥啊?
  不提他来俺不生气儿,提起这人就伤心儿,他坐了牢房子儿。哎哎吆吆得嘎啦吆,他坐了牢房子儿。
  狗儿(白):为的什么事儿?
  你大哥耍枪不干正经事儿,牵牛、盗马、砸杠子儿,捎带着嫖娘们儿。哎哎吆吆得嘎啦吆,捎带着嫖娘们儿。
  狗儿(白):他还是个能人,这些事我都不会干。
  叫一声大兄弟你可别醋熘人儿,看他能的倒了霉儿,带拉俺受凄砺儿。哎哎哎哎没意思儿,俺想着另嫁人儿。
  狗儿(白):哈哈,你想着嫁给个什么样的人儿?
  嫁个好人、正经、明白人儿,不会偷抢砸杠子儿,像你就差不离儿。
  咿呀那个得儿吆儿,像你就差不离儿。
  一首《卖饺子》唱下来,一下子拉近了狗儿与喜哥的距离,也使他们的主仆关系有了另一种变化。狗儿感觉对喜哥的感情猛然间陡增了许多。
  于是他开始幻想有朝一日得到喜哥,只要能得到喜哥,就是死也无怨无悔。
  但是怎样才能得到呢?狗儿一筹莫展。
  大马说:“将来农民协会壮大了,就分地主的地,分地主的房,分地主的老婆和姑娘。”
  狗儿就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自己得到喜哥不就容易了吗?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参加了农民协会。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我姥爷也有愧于我舅,但是为了喜哥,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姥爷不知道狗儿加入了农民协会,他知道别的村有加入的,但是只要洞天村没人加入,他就满意了。所以几天来因大马造成的沉重心情也就因此有些缓解了,于是这天早晨在枣树底下喝茶时,他破例把二仁喊过来一起喝了几碗。
  他对二仁说:“二仁啊,你说在洞天村谁能拢住这二百多口人的心啊?”
  二仁赶紧笑着说:“当然是老爷了。老爷大仁大善,有谁不听老爷的呀。也就是个别人不讲良心,吃着你的喝着你的还想捣乱胡来,就没想想那能行?老爷是谁呀?老爷在洞天村打个哈欠时密山也会晃三晃啊。他能跟老爷比?”
  我姥爷就淡淡地笑了,说:“二仁也学得这么会说话了。其实我一天天地老了,将来这洞天村的天下说不定就是那种爱胡闹的人的了。世事难测,白云苍狗噢。”
  二仁没有听懂我姥爷后面的话,他以为我姥爷在骂大马是一条坏了良心的狗,就说:“那种人可不就是丧了良心的狗吗!不过老爷你放心,谁能丧良心,我二仁八辈子也不会丧良心,也不会做那种苍狗。”
  我姥爷就禁不住笑了。
第40章 素烟,素烟(1)
  我姥爷去了一趟胡家峪。这是自与素烟成亲以来,他第一次亲登岳父加朋友的门。他去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把素烟接回来,他实在熬不住了。但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却是为大马的事与固相春算账的。你不是介绍大马去沂水国术社里当老师的吗,怎么去了三个月回来就与我庄唯义作上对了?
  你到底和那个刘尧知什么关系,是不是有意安排好了要毁我?他这样想着,似乎真要讨伐固相春。而实际上他为了体面地去见岳父大人,准备了丰厚的礼品:一只杀好的黑山羊,五十斤猪肉,六十斤馍馍,八坛子山柿子酒,两大食盒点心。外加二斤上好的龙井茶。
  这里未起程,先派人去给固家报了信。报信的目的是让固家有所准备,如此隆重地去了,如果固相春不在家或一点准备没有,那对我姥爷来说是极没面子的。
  固相春没想到我姥爷会去。当他得到消息的时候,竟有点慌乱了。慌乱的原因除了因我姥爷从他的朋友到成为他的女婿第一次登门外,还因为他知道了大马搬出庄家组织农民协会的事。固相春觉得是他把我姥爷的一个好帮手给毁了,如果他不介绍大马去刘尧知那里的话,一个本来对我姥爷忠心耿耿的大马是不可能脱离庄家与我姥爷对抗起来的。固相春觉得无脸见我姥爷,见了我姥爷他无话可说。
  但是人既来了,有脸没脸也得见了,所以固相春一面安排人清扫庭院,烧水泡茶,一面着人赶集上店准备酒席。他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亲自到村里请来了本族有威望的长辈做陪客。一切安排好了,他又想起素烟没在家,赶紧对女人说:“你快去把他四姐找回来去,上了哪这是,又让村里那几个闺女媳妇请去教绣花了?”女人就赶紧跑去找素烟去了。
  其实素烟没去教谁绣花,素烟是和一群年轻的姑娘媳妇到李怡清的识字班里学文化去了。
  李怡清的识字班是从一个月前开始办的,所招的学员大多是未出嫁的女子和年轻的妇女。那恰是素烟从洞天村回到娘家的时候。村里的许多闺女媳妇有心参加又害羞,素烟回来了,又说要多住些日子,她们就找到她,问她敢不敢去识字班里学认字。素烟稍有迟疑,随后就说:“去,有什么不敢去的!”这么说的时候她眼前闪动着李怡清那英俊而和蔼的面孔,心就有点慌起来。
  但是她却遭到了父亲固相春的坚决反对:“你回来待个三天两天的,学那个干什么?你是有身份的人,跟那些吃了今天没明天的女人不一样,不讲究点行为,是让人家笑话的。再说唯义是个极讲脸面的人,你跟着那些人胡闹,让他知道了来说上几句难听的,你让你爷的脸往哪撂呀。”
  素烟想想也是,就迟疑了。
  但她没有想到,第二天早饭后,李怡清亲自登门来请了。当那个风度翩翩的身影走进固家的院子,并彬彬有礼地向固家所有人问好的时候,素烟几乎就呆了。她面色赤红芳心乱跳,慌慌乱乱地让座倒茶,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幼稚与单纯。
  李怡清给固相春讲着去识字班学习的好处,讲了女人没文化的悲哀。
  固相春还犹豫不决的时候,素烟就不顾一切而又迫不及待地答应了。并且当天下午就去了识字班。她不能不去,有一种特殊的力量牵动着她。让她难以违拗。
  固相春不好过分地阻拦,但他不愿意说素烟去了识字班,就装糊涂,提起来了就说:素烟又让村里的闺女媳妇叫去教绣花去了?
  我姥爷是在天交正午的时候赶到固家的。一行人走到村口的时候,固家就有了第一步迎接。那是几个青年,他们先给坐在轿子里的我姥爷行礼问好,然后接过二仁等长工的礼品担子,飞快地奔回家去,固家的第二步迎接就又开始了。第二步迎接就是固相春领着一家老小列队在大门外。固相春原想把第二步迎接放在村外的,觉得那样才能显出对我姥爷的尊重和热情,但是想一想自己现在的身份毕竟是我姥爷的岳父,不管怎么样还得保持几分矜持,于是就定在大门口了。我姥爷从轿子里走出来,对固相春没能到村外迎接他有些不甚满意,但是现在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想这些,而是寻找他日思夜想的素烟。当发现素烟在她母亲的身后笑着看他一眼说一句“你来了”就红着脸低下头后,他极为满足而略有几分激动地笑了,然后热情地与固相春打招呼。不过他没喊爷也没喊娘,只是不加任何称呼地说,吃了,都还好吧。固家夫妻因一时不太适应角色变化而有些脸红,但是热情却很高。他们费了很大劲称呼了我姥爷一声“他姐夫”,说着来得早啊之类的客套话,就把我姥爷让到院子里去了。这时候,固家的第三步迎接又开始了。固相春请来陪席的固家本族的长辈们从屋里走出来,呵呵笑着说,他姐夫来了,快屋里请啊。我姥爷就给他们抱拳恭手,一一问候着他们。从前我姥爷来固家大多也是这些人相陪,他们都恭敬地称我姥爷庄先生,现在他们都站在了长辈的位置上,当初的热情没减,但却摆出了长辈的威严。这对我姥爷来说是极不习惯的,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将就着落落架子,大丈夫能屈能伸,谁让自己一个将成朽木的老头子占了人家的鲜花呢,也该落落架。我姥爷这样想着,心里倒也平衡了许多。
  我姥爷在席间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大马的事:“我这么多年以仁义结人心,没想到大马只去了一趟沂水城就把是非颠倒了。搬出了庄家不算,还闹腾着成立什么农民协会。农民协会是干什么的?是不是不干活不流汗就能有饭吃呀?真不知刘尧知是个什么人,他把我的一个好帮手给毁了。”
  固相春的脸色时红时白,窘迫到了极点。他说:“唯义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当初我不该把大马介绍到沂水国术社去。那个刘尧知实在太不是东西,他不是在毁大马,是在毁我,也毁你啊。”
  其他人就说,这事说起来也不怨相春,就算不把大马介绍到城里去,也保不准他就不与那帮人搭伙呀。这一回搞农民协会听说是全县的事,咱们村李时恩的大公子李怡清也在搞呢。李时恩不但不反对,还支持儿子,他们把自家的粮食拿出来给那些穷鬼们吃,笼络了很多人的心,这村里大半以上的穷鬼都加入了农民协会呢。还有那个识字班,把一群女人弄了去学什么文化,学个三天两天的就有文化了?也就是李时恩在村里是个说了算的人,众人不好得罪他,让女人们去他大公子的识字班算是给他个面子,要不然那识字班能招上一个学生那才怪呢。李家爷们呀,这就叫烧包,有几亩地吃上饭了就不知道哪块骨头痒痒了,让他们作吧,咱们瞪眼看着点,什么时候把那点家底折腾光了,也就老实了。
  固相春说:“不光是折腾那点家底的事,很可能惹祸上身,落一个暴尸街头的好下场呢。”
  大家对固相春的话极有共识,纷纷说这话有理,这话有理,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呢。
  我姥爷倒对李家父子没作过多的评价,他只觉得一个财主家的公子竟也搞那种为人不齿的什么协会,还得到了他老子的大力支持,这真是太新鲜了。于是他产生了要见见李氏父子的冲动。
  一场酒席直喝到天过二晌,众人的再三劝酒使我姥爷几近酩酊,但他还没忘了去见见李家父子的事,于是酒席一罢,他就让固相春陪着,到李家去了。
  一进李家大门,就听到李家东院里传来了一个男子教一群女人读书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三字经》,但却不是老《三字经》的内容:
  不识字,苦难言,睁眼瞎,受欺瞒。
  咱女人,要自强,学文化,第一桩。
  识了字,懂道理,去愚昧,改无知。
  不靠天,不靠地,讲平等,讲自立。
  婚姻事,自做主,求自由,找幸福。
  对家事,有主张,受欺压,就反抗。
  ……
  我姥爷对这些内容少数的赞同,多数的则极为不屑,什么“不靠天,不靠地,讲平等,讲自立”,什么“婚姻事,自做主,求自由,找幸福”,什么“对家事,有主张,受欺压,就反抗”,我姥爷觉得非常可笑。他不明白李家父子给女人们灌输这些干什么,是想让女人们欺倒男人坐天下吗?是想让女人们丢掉祖宗礼法为所欲为吗?荒唐,实在是荒唐!我姥爷一下子对李家父子看不起了。这么大个家业不好好把持着发展壮大,竟搞起了这种歪门邪道,正如固相春说的,这样下去,早晚不会有好下场。
  李时恩知道我姥爷前去拜访十分热情地迎到了院子里,彼此说着久闻大名的客套话。我姥爷发现,李时恩是个非常老实厚道的老头儿,每一说话满脸上先笑,那一份谦恭让人感觉是从内心发出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装扮痕迹。我姥爷就不明白了,这么好一个老头儿怎么也会纵容儿子干那种不走正道的事呢?
  进屋落座喝过了几杯茶扯了一些闲篇之后,我姥爷提出来要见见李怡清。久闻贵公子就学于上海大学堂,钦羡之下早想前来拜访,只是一直没得到贵公子自上海回来的消息。这次正好赶上贵公子回来了,能不能请出来让我见一见请教一二呢?我姥爷说话很少这么文绉绉的,这一会儿不知怎么就诌起来了。
  李时恩对我姥爷的要求没有半点迟疑,一边说着小儿年幼无知,庄先生见了不笑话就好,哪能说什么请教呢,一边就打发人去把李怡清叫来了。
  当李怡清走到屋门口的时候,我姥爷被他的一表人才震惊了。从没见过如此英武的青年,他不仅有着他父亲的老实厚道,还比他父亲多了几分洒脱和稳健,也更多了几分见过世面的自信和超然。我怎么就不能有这么个好儿子呢?即便他搞什么农民协会这种开罪于官家的事,也比福儿只贪女色不思进取强得多。我姥爷这么想着,愧叹自己的命运不济。
第41章 素烟,素烟(2)
  我姥爷以长辈自居,一直等到李怡清进了屋后才礼节性地站了起来,拱手道,公子果然不俗啊。李怡清在父亲的介绍下知道了我姥爷就是素烟的丈夫,他心中略微一动,但却不露声色地把右手伸向了我姥爷:“欢迎庄先生来作客。”我姥爷一时没明白他这是要与自己握手,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还有握手这样的礼节,情急之下再次抱拳,好好好,快坐下咱们一块拉拉吧,那文绉绉的语调一下子竟又没了。李怡清并没尴尬,他意识到对我姥爷这种老朽使用握手这种礼节是一大错误后,马上就改成恭手礼了。
  李怡清给我姥爷和固相春讲起了外界的一些变化和国际上的一些形势,那都是我姥爷和固相春从没听说过的。我姥爷自恃见过一些世面还能偶尔地插上一言半语,固相春这个小土财主虽然平时心计颇多,这个时候就呆子一般一句也插不上只有听的份儿了。
  一场交谈,李怡清给我姥爷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想着这个小伙子要是别走歪门邪道的话,李家有了他真不知该怎么兴旺呢。
  从李家回到固家,我姥爷就与素烟上路了。素烟坐上了我姥爷来时坐的轿子,我姥爷则步行。本来固相春要给他再叫一顶轿子的,我姥爷没让。不知怎么的,李怡清的年轻和朝气给了他一种说不出的冲击。他一边暗暗觉得素烟这么好的女子如果嫁给李怡清这样的青年也许更合适,一边又暗暗地不服老,我才五十多岁,我老吗?走他几十里的山路也不会觉得累的。所以他坚持着要步行回家,好像暗中要与李怡清较劲一样。
  出了村往南走,有一条比较宽阔的路。我姥爷就与素烟的轿子平行着,称赞着李怡清的博学多才和英俊飘逸。他从轿子旁边那掀开的轿帘上观察着素烟的反应,发现她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他。我姥爷的心里就产生了几分狐疑,担心着素烟回到娘家的这一个月来是不是也像大马一样改变了对他的忠心。
  实际上他的猜疑不无道理,但是素烟躲避他的目光不是因为李怡清,而是因为她回到娘家以后发现自己的怀孕是假的,那只是经水推迟了日期的一种病症,而回到娘家没几天,一切就又正常了。她现在想的是要不要告诉我姥爷,不告诉他终是纸里包不住火,告诉他又怕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我姥爷却问素烟:“李怡清办识字班,你没去跟着学几个字吗?”
  素烟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我姥爷心里想的什么,她决定暂不把没有怀孕的事告诉他,就让他先在希望里陶醉着吧,也许不定哪一天自己会让他所有的梦都破灭呢。于是她笑着说:“我去了,就学了一天就算了。李怡清不是个务正业的人,他哪是叫妇女认字呀,明明是教妇女造反呢。正经人家的女子谁跟他学呀。”
  我姥爷一听心里有了几分踏实,暗说也许是自己想多了,素烟还是从前那个素烟呢。
  轿子走上狭窄的山路,我姥爷再也不能与轿子同行了,素烟从轿帘的缝隙里看着外面忽上忽下的山和山上那些毫无生机的树,思绪却飘远了。
  她想着那个英俊飘逸的李怡清,回忆着这些天来自己与他接触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你知道“天”字为什么二横一人吗?李怡清对素烟说,那是因为天是由两个人撑起来的,这两个人就是男人和女人。所以男女应该是平等的,不应该男尊女卑。不应该夫为妻纲,男人女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
  在上海那地方女人和男人可以在一起跳舞,喜欢哪个男子就可以主动追求。女人还可以出国留学,可以在学校里当老师,在公司里当秘书,还可以当演员演电影唱戏。男人能干的事女人都能干。结了婚两个人合不来就可以离婚。
  你长得很美丽,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即便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里,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子也不多见。可惜你把自己毁了。你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几乎与你父亲同龄的老头子呢?是因为喜欢那个老头子吗?不是,是因为看上了他家的财产。可是幸福是无价的,是多少财产也换不来的,你现在还小又没文化不懂得,如果你成熟了,有文化了,你就会为自己的选择痛苦的。你顺从了你父亲的安排,你却成了你父亲获取庄家财产的工具,你太傻了。
  如果你到上海去,待不上一年,你就是另一个固素烟了,你会觉得这个世界原来很大,原来庄家那点财产算不上什么,你会为自己嫁过一个土财主而感到耻辱。上海有好多女子都是为了逃避类似你这样的婚姻而从乡下跑去的。在那里她们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宁可过着清贫的日子,也不给那些只有财富没有活力的糟老头子做小老婆。也许她们会吃很多苦,但是她们很快乐。
  我真想挽救你,可是你能让我挽救吗?
  这是素烟存留在记忆里的几次李怡清与她谈话的重要片段。实际上李怡清跟她谈的许多话里,有很多是比这些有趣也比这些深刻的,但对她来说,只有这些给她的震撼最大。她已经悄悄地被李怡清改变着,或者说她已经被李怡清改变了。
  一个重要的情节不能忽略,那就是李怡清把素烟吻了。
  那是三天前的一个晚上发生的事。那天晚上姚店子的草台班子来到胡家峪演戏,那是全村人凑了钱为求雨请来给老天爷演的。戏台子扎在村子北头的一片空场上,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无一漏落地都去了。素烟在人群里看到了李怡清,李怡清也看到了他,他们相视一笑,便各自看戏了。但是戏正唱得热闹的时候,素烟发现李怡清往人群外面挤去了。她的心一阵狂跳,竟想这是一个与他单独相会的最好机会啊,就低声告诉母亲自己想去小解,也挤出了人群。
  她不知道李怡清出来干什么去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四处张望着,没有发现他,就站在空旷黑暗的地方静静地想着李怡清的样子,想着他此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话自己会怎么样。
  而恰在这时李怡清真就出现了。他风一样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她面前,并毫不犹豫地展开双手揽住了她的肩。“我知道你会出来。”他说,像已经约会过多少次的老情人。
  素烟两腮发热芳心乱跳,她感觉一切来得太突然,一切又来得很及时。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忸怩。她只是浑身发抖,语不成句:“怡清哥哥哥,怡清哥哥……”
  她以为一场关于爱情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但是李怡清却只吻了她。
  他先吻了她的手,然后又吻了她的额,然后吻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最后才吻上她的唇。她就像一个从没有接近过男人的处女,一切只是被动地接受,显得那样稚嫩那样笨拙。而李怡清却是那样仔细,那样温柔,就像春天的阳光照在冰雪上,让她在享受温暖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融化了。她感觉激情荡漾不可抑制,她希望他能给她更多,希望来一场暴风雨,但是他没有。他只吻了她。吻过了,就给她说了一句让她琢磨了好久才明白的话:
  “我希望你能挣脱自己身上的枷锁。”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是一次充满了遗憾和怅茫的记忆。
  坐在行走于山道上的轿子里,素烟回想着她被一个英俊的男人亲吻的感觉,内心充满的不是陶醉而是悲哀。她悲哀着那一切太短暂,悲哀着那一切就像一场梦。
  回到庄家,素烟忽然感觉曾经让她极为满足极为幸福又用尽心计想要掌握和拥有的庄家大院是那样的陌生和沉闷,这里不是一座盛满富贵的殿堂,这里是一座埋葬了素烟的坟墓。她想尽快逃离这里,越快越好。
  我姥爷这时还在路上与偶遇的一个熟人说话,我大姥娘和大马娘出来迎接素烟。
  我大姥娘说:“福儿搬出去了。”她是笑着说的,但是口气中所包含的内容素烟却一下子听出来了,无非就是“福儿搬出去了,这下你该高兴了”。
  素烟的脸色毫不掩饰地一变:“搬不搬出去怎么着?这是你们庄家的大院,你愿意让他搬出去就搬出去,愿意让他搬回来就让他搬回来,还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
  好厉害的一张嘴啊,我大姥娘几乎被噎了个跟头,却不敢发作,只是笑着说:“我跟你说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福儿搬出去了,省得让你生气了。你别烦气才行呢。”
  素烟还是觉得委屈,进了屋往床上一坐,就哭起来了。
  无可避免的,这一晚我姥爷把素烟抱在了怀里。一个多月的时间不见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就有了好几次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只是碍于大天白日才控制住了自己。现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压抑自己的感情了。
  素烟对我姥爷很温顺。她搂着他的脖子,像往常一样不时地叫着老爷。当我姥爷像剥香蕉一样把她剥得净光并进入她的身体之后,她闭上双眼一边轻抚着我姥爷的后背一边轻声呢喃着。乖得像只小猫。
  她想着:这是怡清在压着我呢,他亲了我,叫我想得受不了,他就来压我了,真的来压我了。
  她想着:素烟,庄老爷对你怎么样?除了岁数比你大,别的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没有。他把你像闺女一样看待,什么事都尽着你,宠着你。你如果真像怡清说的那样要挣脱身上的枷锁,那你欠着他太多太多,你得偿还他,你得对得起他。那你就对他好点吧,你不能为他做什么,只有床上这件事,你就尽着他来吧,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还要像以前那样对他温顺,甚至比以前还要温顺,只有这样当你有一天离开他的时候,你才不会觉得心亏,才能给他留下一些好的念想。
  她想着:如果怡清知道你这样对待老头子他会高兴吗?他是怎么想的?是想要了你还是只想让你离开庄老爷去寻找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幸福?
  在他没有给你一个明白答复之前,你不能在庄老爷面前露出丝毫的破绽,不然你就完了。
  当我姥爷满足而又疲惫地滚到一边沉沉地睡去之后,素烟还没有从矛盾的心态中解脱出来,她在黑暗中看着房顶,感觉心里是一团麻,感觉今后一切都是茫然的。于是她流下了两行苦泪。
  也就是这个晚上,我姥爷的一颗种子真正在素烟的土地里扎下了根,她真实地怀上我姥爷的孩子了。
第42章 大马、农协及二仁咬掉的舌头(1)
  季节到了六月,天总算下了两场雨。雨下得很大,沟满壕平的。这使几近干涸的双龙泉又奔涌如注,时密河中又清流不断了。很多落了叶的树又重新开始发芽,山野田地中渐渐有了绿色。人们就开始忙着种玉米种荞麦。但是这两场雨过后又是很久没再下雨,眼看着长势喜人的玉米苗荞麦苗又枯死在地里了。庄户人是彻底地绝望了。对于靠给地主种地为生的佃户来说,去年收下的粮食最多维持到夏收,个别户可以维持到秋后,现在已经不敢敞开肚皮吃了。于是就到山上采树叶,把本来用于喂牛喂羊的地瓜秧玉米秸捣碎了吃。一场注定的年馑就这样开始了。
  这时候大马发下话,农民协会将在近日到各村地主家里借粮,入了会的每人四斗,不入会的一升也没有。话一传出,洞天村的农民纷纷找大马要求加入农民协会。他们已经顾不得这样做是不是得罪我姥爷,先有口饭吃再说,别的根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几个户长却十分害怕,及时地把情况向我姥爷作了汇报。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我姥爷的反应极为淡漠:“让他们去吧,能借了粮来先活着命还不是好事吗?”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对我姥爷的震动还是很大的,他知道,没有饭吃,什么样的恩德也是笼络不住人的。所以就在大马领人出去借粮的时候,我姥爷也做出了放舍粮的决定,他让素烟每天早晨开一次粮库,由我大姥娘和大马娘按每人每天半斤的标准给全村的百姓发放。
  开始放粮的这天早晨,我姥爷仍旧坐在院子内的枣树底下喝茶,他想着自从自己独门立户过日子这是第几次舍粮了?第七次了。差不多每两三年就一次。每一次都有上万斤的粮食放出去,那是多少啊?七次的舍粮堆起来,会像小山一样高啊。洞天村的人,都欠着我的,都欠着我的呢。这是多么好的事情,人活着让别人欠着自己的比自己欠着别人的好哩。这样想着,我姥爷很满足,一种无以名状的豪迈感油然而生。
  大马他们借粮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凡是加入了农民协会的人,每人果然弄回了四斗粮食。他们个个肩挑车推,喜气洋洋。走到庄家大门口的时候,恰好我姥爷从门里出来,他们虽因违拗了我姥爷的意愿略有尴尬,但还是笑着说,庄先生,你知道这粮是从哪儿借的吗?石门刘家!好家伙,老虎似的人家也不敢怎么着啊,大马会长给那刘家的小女人一耳光子,刘家就老老实实放粮了。这也算给老爷您出了一口气呀。
  我姥爷暗暗吃了一惊,心说大马这个农民协会真就那么厉害吗,连石门刘家的粮食也借来了?
  后来我姥爷才知道,大马他们这次借粮是遵照李怡清等人的布置,全县统一行动的。大马带领三百名农协会员重点攻击了刘南斋家。李怡清说,刘南斋作恶多端横行霸道,老百姓对他既恨又怕,农民协会只要先把这块堡垒攻下来了,农民的士气就会大增,农协以后的工作也就好干了。
  大马对攻刘家充满了信心,因为他有那次去杀人的经验,头脑中的印象是,刘家也不过如此。
  果然一切比较顺利。当大马的队伍赶到刘家门前的时候,从大门内出来的不是刘南斋,而是刘南斋的五姨太和刘家的几个家丁。他们拿着长枪,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那小女人看到大马先说了一阵好话,兄弟你要缺吃的就说一声,要多少刘家派人给你送了去。你带这么多人来,我们招应不起呀。你到家里喝杯酒,让这些弟兄们回去吧。大马说,我要自己缺粮就不用找你们刘家借了,要喝酒也不会跑到你们这儿喝,你少罗唆,痛快地把粮借给我们吧,免得把大伙惹怒了弄出事来。那小女人就撒上泼了:“你少吓唬人!刘家也不是好惹的!我就在这门口堵着,看谁敢进去,谁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让家丁一枪崩了他!”大马说那好啊,我就先往里闯一闯,看看你有几个胆子敢让家丁向我开枪!说着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小女人跟前,冷不防就给了小女人一个大嘴巴。就在小女人眼冒金星一个跟头栽下去的同时,大马一个旋风脚,就把几个家丁踢翻在地上了。事情就是如此简单解决的,当三百号人冲进刘家以后,穷凶极恶的刘南斋没敢露面,刘家的新任管家点头哈腰地打开粮仓凭任大马他们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扛出了刘家大门。
  这一晚,大马在我姥爷的邀请下走进了庄家大院。我姥爷摆下了一桌酒席,为他借粮成功表示祝贺。一同被邀请来的,还有几个农协会员。自从搬出去之后,大马夫妻的一切吃用不仅仍由我姥爷提供,而且每隔三五天我姥爷就要请大马到家里喝上几盅,他对大马搬出庄家不满意,对大马成立农民协会更不满意,但是这些不满意他却没在大马面前流露半点,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施恩于大马,他相信只要坚持不懈地感化他,终有一天大马会给庄家做大事情的。
  大马没想到我姥爷会为他摆酒庆贺借粮成功。农民协会的成立虽然不是专门与我姥爷作对的,但是触及的却是我姥爷们的利益,所谓兔死狐悲,他怎么可能还要摆酒表示庆贺呢?这可谓真正的开明了。大马为此十分感动,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喝了我姥爷那么多酒没有感动过,现在终于感动了。
  由于兴奋,大马在酒桌上大讲他如何给了刘南斋的小老婆一个耳光,如何一个旋风脚踢倒刘家众家丁的英雄壮举。我姥爷对大马极力地表示着言不由衷的称赞,同时也有着发自内心的担心,他说:“大马呀,你们这次去刘家借粮的确干得很不赖,但是你也得小心,刘家是不会白白吃亏的,刘南斋的大儿子刘建牛在县里听说已经升任警察局局长了,是县知事张庆萱临走时将他提拔起来的,很威风啊。这次你们人多势众刘家不敢怎么你们,我担心他们记下账,不定哪一天就来找你的麻烦呀。你可千万不要大意。”大马却是满不在乎:“你放心吧,全县的农民协会会员已经有上万人了,他刘家敢动我一根毫毛,农协一声号令,这一万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刘建牛淹死。”
  但是仅仅过了十天,刘建牛却真的出现在洞天村了。他带来了三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说是奉新任县长胡咸吉之令下来催交半年田赋的。院东头区十六个村几乎都把半年田赋交齐了,就是洞天村还有十户没有交。他要坐镇在此,限令半天全部交齐,不然把人带到县里去让他吃“火烧”。
  他所说的“火烧”就是烙铁,是烧红了往人胸膛上烙的一种残酷刑罚。但是刘建牛来洞天村的目的不在催交田赋,而是抓人。农民协会的这次借粮运动惹恼了众多地主,他们纷纷找到县里,要求胡县长为他们做主出气。
  于是胡咸吉就做出了以催交田赋的名义抓一批农协会员压压农协威风的决定。刘建牛负责的是院东头区,本来他在区里等着传唤就行了,但是去他家里借粮的农协会员主要是洞天村的人,所以他直接带人来了洞天村,他要给洞天村的人一点颜色看看,实际上也就是想给我姥爷点颜色看看。
第43章 大马、农协及二仁咬掉的舌头(2)
  刘建牛一进村就直接去了庄家,一行人全是横眉立目不可一世的样子。我姥爷那时正准备吃午饭,听狗儿说来了一帮警察心里一惊,但他没有马上迎出去。他知道这些王八羔子走到哪里都飞扬跋扈,若对他们过于赔着小心往往更为助长他们的威风。所以我姥爷就想先晾一晾他们。但是作为警察局局长的刘建牛是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他不见我姥爷出来就喊上了:“庄唯义呢?怎么连个人影也没有啊!该不是娶了小老婆累得爬不动了吧?”素烟气得骂,什么东西啊,张狂成这样,我出去看看。我姥爷给素烟摆摆手,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出去了。“各位来了。刚才正吃午饭,慢待各位了,请多包涵。请到屋里喝茶吧。”我姥爷当胸抱拳笑着说。刘建牛却没有马上接我姥爷的话,他只盯着跟在我姥爷身后的素烟。一旁的警察就吃吃地笑。有个警察就阴阳怪气地说,小娘们还不错来。素烟气得一跺脚,丢下个脸色转身回屋去了。警察们哈哈大笑。刘建牛却忽然把脸一绷,对我姥爷说明了来意。我姥爷也绷着脸,说:“那好啊,把没交上田赋的叫了来,问问他们有钱交的话就让他们交,没钱交的话我庄某人给他们先借上。”然后就打发狗儿去叫那些没交田赋的户去了。
  狗儿刚出大门,二仁挑着一担水进来了。事情就是由此而复杂了。本来刘建牛没想在庄家抓个人,本来刘建牛已经淡忘了去年刘家发生的那起杀人案,但是二仁的出现让他想起了去年他父亲娶第五房姨太太的那一天一个要饭的闯进刘家大院的事,由那件事他联想到了刘家那起杀人案。他感觉这真是意外的收获,给庄唯义点颜色看看也许这是最好的突破口了。
  二仁却不认识刘建牛了,因为刘建牛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那一天没穿警服。他看到院子里站着一群警察只是心里有些打怵,却没有想到一场大祸就要临头了。他担着水往厨房去,走到刘建牛跟前的时候竟然一个趔趄,桶里的水就洒到刘建牛的靴子上去了。
  刘建牛看一眼二仁先是一怔,接着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妈那个逼的你瞎了眼呀!”
  二仁连声说着对不起,并赶紧放下水桶去给刘建牛擦靴子。
  但是刘建牛已经认出他了,刘建牛已经想起去年那起杀人案了,所以他扭头问我姥爷:“这是你家的什么人?”
  我姥爷说:“我家的伙计。刚才多有冒犯,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他计较。”
  刘建牛却嘿嘿地笑了,说:“我不跟他计较。不过我想问一问,你家的伙计平时除了给你干活是不是还出去要饭呀?”
  我姥爷一愣。
  刘建牛一把就把二仁薅起来了,说:“你还认不认得我呀?”
  二仁忽地想起了自己去刘家摸底的事,当即脸就吓白了。但他摇着头:
  “你认错人了,我没见过你。”
  刘建牛一脚就把二仁踢倒了:“这是土匪勾子!给我绑起来!”
  我姥爷完全明白刘建牛的意思,一时心里咚咚乱跳,但他却怒了:“慢着!慢着!”他大声制止着要绑二仁的警察,“刘局长,你说话可得有根据呀,他一个老实得连话都懒得说的人,你凭什么说他是土匪勾子呢?”
  刘建牛说:“我既然说就是有根据的。等我把他带到县里,他自然就会说出是不是给土匪当过勾子了。”
  事情让我姥爷大感意外。但他除了与刘建牛讲理,并没能力把二仁留下来,所以眼看着刘建牛把二仁带走了。倒是没交田赋的几户村民安然无恙,大概与二仁比起来刘建牛觉得他们无足轻重了吧。我姥爷愤慨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多少年来他没有与官府的人打过正面交道,现在他总算明白,自己一个可以在洞天村叱咤风云的人物,一到这种时候就是那样的软弱无力了。
  二仁在被带出庄家大门时做出了一件令我姥爷意想不到又刻骨铭心的事。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他知道刘建牛将他带到县里就是要审问那起杀人案的,他怕自己顶不住把事情招了出来,那样他会对不起庄老爷,也会毁了庄家,所以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掉,让自己再也没有招供的条件。咬掉之前他看着我姥爷连喊了不下十声老爷,然后泪水哗哗而流,接着舌头伸出来,听得嘎嘣一用力,半截舌头就吐到地上了。
  我姥爷惊得几乎昏过去,他扑上去一下子抱住了二仁:“二仁,二仁,你这是干什么,安,你这是干什么?”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也都扑过来了,她们哭着,二仁呀,你怎么这么傻呀,你咬下自己的舌头来奏什么呀。她们撕下自己大襟上的手帕给二仁擦着嘴上的血,喊着素烟快拿药来。
  素烟却吓呆了。她应着跑回屋去,却怎么也不知“百宝丹”放在哪里了。
  二仁却让刘建牛等人带走了。尽管我姥爷近乎失态地喊着不许把二仁带走,刘建牛还是把二仁带走了。
  我姥爷和我大姥娘还有大马娘一直追出村去,许多村民得知消息后也都赶到了村外。
  我姥爷怒不可遏地对刘建牛喊着:“我要到县里告你去,我看看天下还有王法没有了!”
  刘建牛给我姥爷的回答是:“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我姥爷无力地坐在了洞宾祠前的松树底下,老泪横流。
  大马这一天去县里参加中共沂水县委召开的关于这次借粮运动的总结会去了。他不知道刘建牛抓走了二仁,但却知道县里抓起来了许多没有交上田赋的农协会员。所以在我姥爷筹划着怎样救出二仁的时候,大马在县里接受了组织上的指示,尽快发动一次向县政府请求放掉被抓农民的请愿运动。
  民国十六年七月十六,往年这个时候时密山里又该出现车马声和厮杀声了,但是今年那种奇特的现象却没有出现。不知是过于干旱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倒是这天晚上在双龙岭上出现了两个足有碾砣那么大的火球,两个火球在双龙岭上前后轮转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映得整个洞天村如同白昼。但是睡在屋里的人大多以为那是月亮的照射,所以没在意。
  只有三个人真切地看到了这种奇怪的现象。首先看到的是我姥爷和慧庆法师,他们两个在洞天寺里倾心交谈直到深夜,我姥爷告辞走的时候慧庆出来送他,正好赶上这种奇异现象的出现。然后是大马看到了,他去外村联络农协会员回来时已经很晚,一到时密山的东山垭恰好看到了。
  慧庆法师对我姥爷说,地生邪火主乱,看来今年不只旱煞,还要乱煞呀。
  两天以后,由八千人组成的请愿队伍分别从沂水的不同方向潮水般涌到了沂水城下。他们个个戴着印有“农民协会会员”字样的袖标,在大马等几个骨干分子的扇动下高呼口号:
  “打倒土豪劣绅。”
  “铲除贪官污吏。”
  “建立廉洁政府。”
  “取消苛捐杂税。”
  “释放无辜农民。”
  胡县长陈兵城头。他傲立于城楼之上挥舞着手臂对城下的闹事者高声规劝:我把几个抗交田赋的刁民请了来,无非是对他们施以爱国之教育,让他们明白积极交纳税赋乃公民之义务,并无其他意图,尔等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有意把事情弄大呢?别看你们有八千之众,但是能顶得住几枪几弹呀?我劝你们还是快快回去老老实实过日子去吧。免得把事情闹大了白白送掉了吃饭的家伙。
  这样的威胁非但没让请愿者畏惧,反更群情激愤了。大马他们一声呼喊,八千会员全都脱掉上衣露出了紫红的胸膛。他们让胡县长开枪,看看这八千百姓到底能顶几枪几弹。
  胡县长无计可施了,他只好妥协,答应三天以后将抓来的农民放回去。
  但是农协会员不答应,要求胡县长必须现在放人。胡县长讷讷不决的时候,城下响起了震天的歌声,那是李怡清作词谱曲的一首歌:
  咱们农民协会,是穷苦人的组织。
  大家彼此关心,维护共同的利益。
  我们要团结,团结,再团结!
  与土豪劣绅斗争,与贪官污吏斗争。
  谁敢阻挡我们?谁敢镇压我们?
  我们就用自己的鲜血淹没他们!淹没他们!
  民国十六年七月十八,刚来沂水上任不久的县长胡咸吉在无奈之下放掉了抓起来的所有没交半年田赋的农协会员,使沂水县的农民运动继借粮之后又取得了一次伟大的胜利。
  但是同被抓去的二仁却没有放回来。大马纠集一群农协会员去与胡咸吉交涉,胡咸吉十分强硬地告诉大马,王二仁绝不能放,他与没交田赋的农民有性质上的根本不同,他有勾结土匪的重大嫌疑,在未查明事实之前,绝不能放。
第44章 二仁之死
  民国十六年七月末的一个早晨,我姥爷怀揣一千块钱的银票坐着四人小轿进了沂水城。此去的目的不是到县里状告刘建牛,是找关系保释二仁出来的。他衡量自己的能力,状告刘建牛是行不通的,一在财力上不如刘家,二在官府关系上也不如刘家,所以只有花钱找关系将二仁保释出来才是上策。
  他先在朋友祝明堂家住了下来,然后在祝明堂的帮助下买通了典狱官,一是让他照顾二仁,二是秘密看望了二仁。
  我姥爷原以为二仁已经咬掉舌头刘建牛不会再对他严刑逼供了,没有想到二仁还是被折磨得失了人形。二人相见,我姥爷几乎认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以前那个干起活来像牛一样的二仁了。他吃了很多的“火烧”,前胸后背上都留下了一块块的烙伤。二仁整个成了一个烤煳的地瓜了。我姥爷禁不住老泪横流泣不成声,他拉着二仁的手,说:“二仁,二仁,唯义对不起你呀。”
  二仁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姥爷,几次张开口想说话说不出来,泪就哗地流下来了。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心拍拍自己的胸,又给我姥爷摆摆手,摇摇头。我姥爷也就明白,他是说自己对得起良心,没有把大马去刘家杀人的事供出来。我姥爷紧紧地抱住二仁大放悲声:“二仁,你什么也不用说,唯义心里都明白,唯义对你感激万分呀。你放心吧,从现在开始,你的爷娘就是我的爷娘,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等你出去以后什么也不用干了,我养着你们一家,唯义头顶天脚踏地,说话一句是一句!”然后又告诉二仁,他正在托关系往外保他,让他放心,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他也要把他救出去。
  但是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我姥爷在城里住了整整半个月,在朋友祝明堂的帮助下托了许多关系,一千块钱的银票花光了,保释的事却毫无进展。以往的许多事例表明,即便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杀了人,只要花上足够的钱,也会无罪释放的,其他罪就更不用说了。二仁不过是有勾结土匪的嫌疑,就那么难办吗?我姥爷与祝明堂作了商量,认为钱没花到正地方,于是又借了一千块大洋,托人直接给县长胡咸吉送上了。胡咸吉给中间人的回话是,王二仁勾结土匪证据确凿,本人也已招认,县里拟判其死刑,但是看在各方情面上,可从轻发落,但我姥爷须交五千块大洋作为保证金,否则对上对下都无法交代。
  我姥爷一听此话即扑通坐到祝家的椅子上半天没说一句话,五千大洋虽非天数,但对我姥爷来说也不是轻易就能拿出来的,加上已经花过的两千就是七千,整整三百五十亩地的价钱,这无异于让我姥爷倾家荡产呀。
  祝明堂连连摇头:“唯义兄,依我看算了,为了一个长工,你已花了两千大洋,也算仁至义尽了,再花下去不值了。”我姥爷却连声叹息,未置一词。
  当天下午,我姥爷第二次走进狱中,一见二仁就放声大哭:“二仁,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然后就把事情的详细经过对二仁说了一遍,告诉他,既然胡县长开了价,他就回去卖地筹款再来救他。
  二仁把我姥爷扶起来流着泪拍拍自己又摇摇头摆摆手,那意思是不要为了他把庄家搞得倾家荡产,不值得。
  我姥爷是从内心往外害怕花那五千大洋的,但是面对忠心耿耿的二仁他却不得不说:“不行,你对庄家恩重如山,我若为了保住那点家业让你送掉性命,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
  二仁抱住我姥爷大哭着连连摇摇头,我姥爷拍拍他,一副主意已定死不回头的样子走了。
  就在我姥爷准备回洞天村的这天晚上,他买通的那个典狱官悄悄给他送信来,要他再也不要花那份冤枉钱了,因为一切都是刘建牛的圈套。刘建牛知道从二仁身上很难得到我姥爷指使凶手去刘家杀人的证据,就以其为诱饵,与胡咸吉勾结起来让我姥爷破财。以此达到使庄家倾家荡产的目的。
  这个消息让我姥爷只能苦笑,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是明知是圈套也得往里钻了,别的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树立了大半生的仁义形象,此一件大事做不好,也就全毁了。
  但是真就回去变卖田产将庄家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吗?我姥爷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第二天早起,祝家女人给端来茶汤,一见我姥爷就惊得半天没有合拢嘴,说庄先生你照照镜子,怎么一夜之间头发花白了。
  顶着满头花白头发的我姥爷就在这天早晨得到了一个虽让他悲痛却解了难题的消息,二仁在狱里死了。
  二仁不愿意我姥爷为了他倾家荡产,那样的恩情太大了,他感觉自己一个贫贱之人万难领受,加上自己已是一个废人,即便出去也为庄家做不了什么事情了,倒不如了断自己这口气,保住庄家的基业算了。于是他解下自己的腰带,在牢房的窗户上吊死了。临死之前他面向洞天村方向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心说庄老爷,我走了,咱们若是还有缘分来生再做主仆吧。我死后不求你别的,你就替我照顾好我的一家老小就行了。
  我姥爷在城里买了一口六寸厚的柏木棺材装殓了二仁,然后由祝明堂派人分别去二仁的家里和洞天村报了信。依照我姥爷的安排,洞天村来了三十多人,加上二仁的老婆孩子亲戚朋友和在城里雇的两队抬棺的人,就组成了六十多人的哭丧队伍。我姥爷在起棺之前宣布与二仁结为把兄弟,然后以长兄的身份穿上了丧衣,自沂水城开始一路哭嚎着向洞天村进发。
  每到人群密集之处整个队伍就停下来,我姥爷亲自诉说着二仁的忠厚老实勤劳仁德,诉说着就是这样一个好人是怎么被人诬为土匪勾子百般折磨而死的。这样做的结果,不仅大半个沂水很快传遍了刘家依仗权势欺压残害良善平民的臭名,也传遍了庄家主仆忠义的佳话。
  依照二仁家人的意思要把二仁运回原籍埋葬,但是我姥爷坚持把二仁葬在了洞天村,而且就葬在了时密山北面与石门村遥遥相望的一块极其肥沃的土地里。他在二仁下葬之时长哭不起,用已经嘶哑的嗓子告诉棺内的二仁,你在这里日日可见仇人面目,你好好看着他们是不是长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必定有报啊!
  安葬了二仁,我姥爷决定把二仁的一家老小接到洞天村来居住,他要尽一个作兄长的责任把二仁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养大,也要替二仁在其年迈的父母面前尽孝。但是二仁的父亲恋着故乡本土,婉言谢绝了我姥爷的好意。我姥爷只好把二仁的两个孩子留下来读书,让二仁的媳妇随公婆回去侍候他们,一应吃用我姥爷定期给他们送去。过几年两个老人仙去之后,女人再来洞天村与两个儿子共同生活。
第45章 我大姥娘这个女人(1)
  二仁死后的第五天就是中秋节。本来刚刚办完了丧事没什么心思过节,但是二仁的死给我姥爷带来的不只是痛失忠仆的悲伤,还有与刘家斗争的胜利。这种胜利就是二仁以自己的一条贫贱之命换取了刘家圈套的失败,保住了庄家的基业,使我姥爷的声名进一步得到了提高,让不可一世的刘家更为臭名昭著。所以尽管我姥爷没有多少快乐的心情,他还是毅然做出决定,今年这个中秋节一定要隆重而热烈地过一过。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表示一种不好明言的庆贺,另一方面也展示一下庄家在多事之秋仍然所具有的兴旺景象。
  但要真的热闹起来,庄家大院里的人是远远不够的。种菜的跑腿的长工们已都回家去过节,只有放羊的放牛的还在。那么庄家现在连大马夫妻和我舅两口子算上只有十几口人,又有一半是女人,无论如何是热闹不起来也难以体现兴旺景象的。所以我姥爷决定把几个户长和一些年纪比较大的人请了来共度佳节。
  吃过了中午饭后,我姥爷就让来庆去请人了。不知什么缘故,一旦决定了要隆重而热烈地过这个中秋节,我姥爷就有些迫不及待。冥冥中似乎心里压抑着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只要赶快凑起一群人来喝着酒热闹起来,那些折磨着自己的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被驱散了。
  一下子要安排好几桌酒席,我大姥娘和大马娘是忙不过来的,就提前把靠儿和喜哥叫来了。
  庄家大院里一下子多上两个年轻女人,似乎就多了许多活力,沉闷了好久的一座宅院便开始有了欢声笑语。而当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知道靠儿和喜哥都已有了身孕时,那欢声笑语就更多了一些意味深长的内容。
  我大姥娘一手拉着喜哥一手拉着靠儿喜滋滋地走到了正在堂屋里吃烟的我姥爷面前,喜形于色地说:“给你报喜呀老爷,大马媳妇和福儿媳妇都有身孕了,用不了多久咱庄家又要添丁进口了呢。”
  我姥爷一时非常高兴,笑着说:“是吗?那好啊。看来这年前年后我们庄家至少要添上三口人啊。要是谁能生出双胞来,那就不是三口了。好啊,好啊。希望你们都能生儿子,那样才能真正体现咱们庄家的昌盛兴旺啊。”说完一阵哈哈大笑。
  其实我姥爷并不是从内心里真想这样大笑的,他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大笑,目下的庄家也需要这样大笑。
  靠儿和喜哥都被我姥爷笑得不好意思了,她们羞涩地看一眼我姥爷,就低下了头。
  我姥爷便对素烟说:“给这两个孩子开赏啊,每人十块大洋。一是感谢她俩给庄家增添了喜庆,二是鼓励她俩再接再厉,以后多给庄家添丁进口。”
  素烟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处在忧郁中,她思念着李怡清,每天晚上都梦见与他在一起,她是多么想回胡家峪见他一面啊。但是自从那次从娘家回来之后,她再提出回娘家,我姥爷的脸色就会一下子冷下来:“没什么事还是不要老回去。你见谁家女人把回娘家当日子过了?不怕人家笑话!”她就知道我姥爷对她已经起疑心了,也就不敢非要回娘家,她怕那样会加重我老爷的怀疑。但是思念的折磨是让她极为痛苦的,她无法不忧郁。我姥爷感觉到了她的忧郁,问她时,她就遮掩道:“人家有身孕嘛,整天吃不下睡不好,哪那么喜相啊。”一句话便让我姥爷无话可说了。临近中秋节,出了嫁的女人都要回娘家送礼。我老爷自然也得让素烟回去,但是回去了,素烟却没有见到李怡清,她以借鞋样子为名去了李家,得知李怡清去了县城,也得知再有一个月他就要回上海了。她真想住下来与他见一面,问问他她该怎么办。但是我姥爷有话,必须当天返回,她只好怀着莫大的惆怅回来了,因而她也更加忧郁了。
  但是当我姥爷说出鼓励靠儿和喜哥再接再厉以后多给庄家添丁进口时,忧郁中的素烟还是笑了。她觉得我姥爷说的这话虽无大的毛病,但是作为公公辈的人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总有那一点让人想笑的味道。不过她笑了别人并没有笑,她就知道自己笑的不是时候了。所以急忙拿手帕做一下掩饰,接着就去取赏钱了。
  当靠儿和喜哥接了赏钱道了谢与我大姥娘出去以后,我姥爷忽然想起已经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不见我舅了。不管怎么说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呀,怎么打发出去了就再也没管没问呢?而且喜哥的怀孕证明他可能开始走正道了,自己今后应该多关心关心他才是。五十多岁的自己还有多少儿子呀,就算素烟以后再给自己生下三个五个的也多不了福儿呀。忽生慈父之情的我姥爷想到这里便起身到了门口,对在院子里正与靠儿和喜哥嬉闹的狗儿说:“你去把来福儿叫来去,就说我找他有事。”
  素烟听到这话便出去了,她不愿见到我舅。
  片刻工夫,我舅来了。进了门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爷,然后便如一滩泥似的坐在了凳子上。
  我姥爷心中刚刚生出的慈爱之情顿时消散殆尽,一股无名火就又升起来了。因为他从我舅那憔悴的面色和慵懒的样子上已经看出,我舅并没有改掉从前的毛病走上正道。
  “福儿!”我姥爷沉着脸说,“你这些日子身体怎么样啊?”问这话的意思就是问他那种下流无耻的事情是不是还在做。
  我舅回答的却挺干脆:“我身体挺好的,就是这两天感冒了,浑身没劲儿。”
  我姥爷半信半疑,却也不好再问,就说:“刚才你娘领着你媳妇给我报喜了,说喜哥有身孕了。我很高兴。你眼看就要当爷了,要有个当爷的样子,别再像个孩子似的。听着了没?”说完这话我姥爷注意观察我舅的表情,他疑惑着我舅这样的身体是不是真有那个本事让喜哥怀孕,所以他想从我舅的表情中找到可下结论的蛛丝马迹。
  然而我舅表情平淡。他说:“我知道了。要当父亲了,我得有点人样。”
  我姥爷也就放心了,说:“好了,你出去吧。”我舅就出去了。
  我姥爷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聪明一个人却被我舅骗了。喜哥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舅的,而是狗儿的。
  本无进取之心的我舅自从搬出庄家大院就变得更为颓废也更厚颜无耻了。他几乎每天晚上都穿上靠儿的小褂从幻化中寻找乐趣,他已经不怕喜哥,他对喜哥说,反正我就这德性了,你跟我过就过,不跟我过你就走。
  喜哥说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就这样跟你守一辈子活寡吗?我舅说你不愿守你就找野汉子去,找谁都行,我保准不管你。喜哥说,你那是放屁!就好一场哭。
  但是过了不久,喜哥就与狗儿勾搭成奸了。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那一天我舅找村里的三小子下棋去了,挑了一担水回来的狗儿听到喜哥在哭,就悄悄进了屋。
  狗儿说:“少奶奶,你哭什么呢?”
  喜哥抬头看看狗儿,没有回答他,却哭得更为伤心了。
  狗儿就蹲下去,也哭起来了。
  喜哥看到狗儿哭反倒笑了,说:“人家心里有事抹两把泪,你一个男人家哭得什么哭呀?”
  狗儿就笑了,站起来说:“我要不哭少奶奶能笑吗?我知道你过得苦,我心里为你难过也没办法,只有哄你笑一笑让自己也好受些。”
  一句话让喜哥就又流下泪来。如此体贴的话有谁对她说过呢,我舅没对她说过,当父母的也没有说过,却是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长工说了,她能不感动吗?
  喜哥一感动,狗儿的胆子就大起来了,他上前轻轻拉住了喜哥的手,极为动情地说:“少奶奶,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说一说吧,别再哭了,你一哭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呢。”
  喜哥激动得浑身打战,就把我舅对她说的话说了。
  狗儿听了没有吭声,却用一双热辣辣的眼睛看着喜哥,呼吸也急促了。
  喜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扑进了狗儿的怀里。狗儿就一手把她紧紧搂住,一手解了她衣扣,不顾一切地揉着她的奶子,啃着她的脸,继而把她放倒,拉下她的裤子也脱掉自己的裤子,闪电般进入了她的身体……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当两个人提上裤子擦着脸上的汗时,才发现大门小门都没关,二人好一阵后怕,却也疑惑着刚才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种事情。因为一切太快,狗儿刚刚动作了几下就把该丢的东西丢了,像梦一样。
  有了第一次,再没什么顾忌了。一个是早就有情有义的小光棍,一个是得不到滋润的小女人,干柴遇烈火,他们的燃烧就难以熄灭了。于是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我舅不在家,他们就不失时机地制造欢乐,有时我舅去了茅房,他们在短短的时间内不能完成大的动作,就紧锣密鼓地互相抚摸几下以求获得片刻的满足。
  一个月后,我舅在磨房里看到了狗儿与喜哥交合的情景,喜哥当时趴在磨盘上撅着她那白如面粉的屁股,狗儿紧闭双眼从后面用着力,二人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地,根本没有发现磨房的窗户上正有一双眼睛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们的精彩表演。直到他们出下一身臭汗满足地搂在一起喘粗气时,我舅才走进了磨房。
  狗儿吓得浑身瘫软扑通就跪下去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不停地给我舅磕头。
  我舅却笑了,他说狗儿你不用害怕,这样很好,我一点都不生气。我又不喜欢喜哥,她闲着也是闲着,你能让她高兴高兴还不是好事?以后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弄吧,只要别合谋着害我就行。
  后来喜哥怀孕了,我舅想,这一下可以给娘一个交代了,就对喜哥说,这孩子是我的。你听着了没?这孩子是我的!
  喜哥说:“是你的!当然是你的!这还用说吗?”
  来庆请的人陆续赶到了。夕阳西下之际,庄家大院里摆下了六张桌子,第一道席上的是葡萄苹果鸭梨醉枣四样水果。在如此干旱的年景里能吃上这类新鲜的东西实属不易,所以当靠儿和喜哥把四样水果端上来的时候,满院里一片惊叹,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庄老爷,您这是上哪弄来的呀?这得多少钱一斤呀?当我姥爷告诉众人这是花一块大洋一斤的高价在沂水城里买来的时候,院子里又发出了长久的惊叹。第二道席上的是月饼蜜饯桃酥丰糕四样点心。这类东西比较平常,但对饥荒之年的庄户汉子来说,它的价值并不亚于一块大洋一斤的水果。第三道席是正席。每个桌上摆下了四个大碗六个大盘八个小盘共是十八道菜,长久不见荤腥的这些人虽然肚子已经让水果和点心填得差不多了,但是一见这些香气扑鼻的美味佳肴还是禁不住流下了口水。
  我姥爷坐在中间桌子的正位上,等菜上齐之后他站起来致了祝酒辞:
  今天是中秋佳节,唯义把诸位老少爷们请了来与天地同乐与明月共喜,一是为了感谢诸位长久以来对唯义的抬爱,二是为了驱散抑于心中的愁绪阴云……
  不可避免地我姥爷讲到了二仁,讲到了那个对庄家忠心耿耿知恩图报的二仁,然后他面向埋葬二仁的方向一丝不苟地奠了三盅酒,奠最后一盅时,我姥爷深深一躬下去,竟是半天没有起来。
  酒宴正式开始,气氛由低而高由淡而浓。喝到高潮时年龄比我姥爷还长着八岁的老佃户牛本耕自告奋勇唱了一段京戏《徐策跑城》:
  老徐策,我站城楼,我的耳又聋,我的眼又花,我的耳聋眼花看不见城下儿郎哪一个跪在城边?
  我问你,家住哪州哪府并哪县,哪一个村庄有你家的门,你的爹姓甚?
  你的母姓甚?你弟兄排行第几名?
  你说的清,道的明,放下吊桥开城门,放你进城。
  你若是说不清道不明,想开城门万不能。
  你报上花名。
  牛本耕年轻时曾在界湖四大戏班里跑龙套,那唱功虽比不得专业名角,却也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所以他的唱博得了众人的一阵喝彩,也使庄家的中秋家宴别添了一番雅趣。
  我姥爷很高兴,牛本耕唱罢了,他与他连喝了三杯,同时也丢开平日的架子唱了一段《秦琼卖马》。唱功上大不如牛本耕,博得的喝彩声却比牛本耕热烈得多,就连牛本耕也神采飞扬连声道好。这使酒至半酣的我姥爷一时真以为自己唱得不错,于是满足而得意地好一阵哈哈大笑。这次的笑是真想笑了,那笑从心底里发出,透着久不愉快的几分沉郁,却坚实有力响亮动人。
  这一晚几乎所有的人都醉了,我姥爷自然也醉了。醉了的我姥爷在我大姥娘和大马娘的搀扶下走进堂屋,他仍然余兴未尽地哼唱着《秦琼卖马》。素烟给他端来醒酒汤,他喝两口将碗推到一边,竟不顾了我大姥娘和大马娘还在跟前,把素烟抱住了。素烟羞得脸热心跳,却又不好硬把他推开,就说着:“老爷您喝醒酒汤吧,老爷您喝醒酒汤吧。”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便各怀醋意低头出去了。我姥爷就轻轻抚摸着素烟隆起的肚子,说:
  “素烟,你一定要给我生个儿子呀。不仅这次要生儿子,以后还要生儿子,多多地生,让我庄家真正人丁兴旺起来。今天咱摆了六桌,可这六桌上的人真正姓庄的才有几个呀?若是我庄某人早有六个儿子的话,到如今儿子再生儿子,这六张桌子怕是不用外姓旁人来坐,也会满满的呀。”说着竟凄然泪下了。
第46章 我大姥娘这个女人(2)
  素烟不知如何应对我姥爷,因为她的心里正彷徨不定,她不断地在想着,李怡清再有一个月就回上海了,自己是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那么一旦决心下定,她不仅不可能为我姥爷生儿子,而且会让我姥爷丢尽所有的脸面,羞于世上为人的。她看着我姥爷,眼泪也同样流下来了,她忽然觉得我姥爷很可怜,像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孤儿。她给他擦着泪,心说怡清啊,你如果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孩子给这个老头子生下来就好了,那样无论是男是女,我总算为他做了点事情,心里也就不会生出太多的愧疚来了。
  然而就是这天晚上,素烟小产了。她在我姥爷沉沉地睡去之后开始腹痛,很快就下身出血,没有经验的她还不知道这是小产的前兆,倒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急症,于是坚持着跑出屋去,抱住院子里那棵枣树就喊我大姥娘和大马娘。两个女人大惊失色,奔来一看就知道是小产了。大马娘要把素烟扶回堂屋去,我大姥娘说不行,老爷醉成那样,扶回堂屋怎么着呀。就把素烟弄到后院去了。素烟产下了一些血块,如同靠儿当初产下的那些血块一样,还无法分辩那是男孩子还是女孩。素烟看了一眼,就昏过去了。
  那些不具人形的血块是我大姥娘端出去的,她的手抖得厉害,身上也抖得厉害,当她在茅房的一角挖下坑去埋那些惨红的东西时,她感觉那埋的其实是自己。她想:“我完了,这一回我怕是真的完了。”
  我大姥娘之所以如此恐慌,是因为素烟的小产是她一手造成的。
  从素烟第一次假怀孕的时候起,我大姥娘就产生了要把素烟肚子里的孩子弄掉的强烈冲动。她害怕素烟生下儿子来,那样她为我姥爷所做的一切也就白费了。这么多年她感觉自己是为庄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感觉庄家的基业里最起码有一半是她付出的心血,所以她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让一个毫力未出只有一张嫩俏脸蛋的小毛妮子得了去。但是她又不敢轻易对素烟下手,她知道搞不好给自己带来的后果可能还不如拱手将庄家的一切让给素烟。所以她无从下手,她犹豫不决。当我舅被我姥爷赶出庄家大院之后,当她最终明白我舅是中了素烟的奸计才被我姥爷赶出去的时候,那种埋于心底的冲动就不只是强烈而是不顾一切了,她在想,素烟你要整死我们母子是吗,那咱就整整看,看最后谁是失败者。但是怎么样才能把素烟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喝益母草水,可那不是容易让她喝的,我大姥娘知道素烟是好哄的,但是我姥爷的眼睛是亮的。她为找不到有利的时机而苦恼。
  当我姥爷怀揣一千块钱的银票进城去搭求二仁的时候,在庄家面临的危难面前我大姥娘这个女人所想的不是如何替我姥爷分忧,而是激动地想着向素烟下手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从我姥爷走后的第二天开始,她就每天早晨在煎好的益母草汤里打上三个荷苞蛋放上红糖给素烟端到堂屋里去。素烟说我好好地喝这个干什么。我大姥娘就说这是保胎的。老头子在家的时候难免要碰你,现在他走了,趁这机会你喝它几天红糖鸡蛋,胎就保得牢了,要不然很容易就小产了呢。素烟没有想到我大姥娘会有歹心,她也相信她不敢有歹心,所以就喝了。她感觉很好喝,从前她没喝过,只知道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喝这个,现在孩子还没生就先喝上了,她倒觉得很有种要做母亲的自豪感。一直喝了半个月,素烟没有任何反应,我大姥娘就失望地认为放了鸡蛋和红糖益母草可能就没有打胎的功效了。因为她和大马娘这些年从来都是不放红糖鸡蛋喝的。但是没想到事过这么多天了,效果竟然产生了。
  有了结果我大姥娘才真正感到害怕了。她知道现在我姥爷是多么希望素烟给他生个儿子,如果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会怎么样呢?他会要了自己的命的。自己怎么就做下了这种傻事呢?
  恐慌中的我大姥娘把逃避我姥爷制裁的希望寄托在了素烟身上,只要素烟不说曾经喝过她煮的益母草水,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
  不知用了多大工夫,我大姥娘才做完了埋葬那些血块的事情。她满身疲惫地回到屋里。她看到素烟已经醒来。大马娘正在喂她喝益母草水。这才是真正需要喝益母草水的时候。我大姥娘想。她上前接过了大马娘手中的碗,说:“你去睡去吧。”
  大马娘说:“我睡觉去?”说着很重地打了个哈欠。
  我大姥娘说:“你睡去吧,都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大马娘说:“那我睡去。”就走了。
  我大姥娘把门关好走到了床前,她拉住了素烟的手:“好妹妹,”她说,“嫂子我做错了一件事,本来想给你保胎的,谁知道……”说到这里我大姥娘发现素烟正用一种极为仇恨的目光看着她。她说不下去了。
  “你跟我说实话,”素烟冷冷地对我大姥娘说,“你是为了给我保胎才让我喝的那东西,还是为了给我打胎才让我喝的那东西!”
  我大姥娘浑身一软就跪下去了:“你要是不害福儿的话,我也不会下这样的毒手呀。”我大姥娘哭了。
  素烟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抓起床头上的碗狠狠地掷向了我大姥娘,接着就扑向我大姥娘,她撕着她,放声大哭。
  素烟撕累了也哭累了,她倒了下去。
  我大姥娘给素烟磕头,她不停地磕着不停地磕着,哀求着素烟不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姥爷,她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以后她就是给素烟做牛做马也行。
  素烟没有给我大姥娘任何答复,连一句不行的话也没有说。但是第二天当我姥爷为素烟的小产而禁不住老泪纵横的时候,他所知道的原因是素烟昨晚扶他上床睡觉时跌了一跤。他后悔自己不该一时高兴喝那么多酒。
  “这真是乐极生悲啊。”他悲哀地想。
  一切都被素烟隐瞒了。她不是为了我大姥娘的哀求隐瞒的,也不是因为她害过我舅想以此作为抵消。她是为了我姥爷而隐瞒的。她在知道自己小产了的那一刻,就下定了离开庄家的决心,没了孩子她很难过,但是没了孩子她也感觉很轻松。这下好了,无牵无挂了,可以放心地除去身上的枷锁了。只是老爷怎么办呢?谁会与他共同维持这个家呢?想来想去,她想到了我大姥娘。她早就隐隐地悟到了我姥爷和我大姥娘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她知道走了自己他们的这种关系就会恢复到从前的那种和谐上去。而她如果把真相说给了我姥爷,一切可能就是另一种样子了。那样我大姥娘可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却也害了我姥爷,害了那个她想逃离又对他充满了无法说清的同情和感激的老头子。他会除了庄家这个大院什么也没有了,他会在孤独和无望中迅速老去以至死去。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大姥娘端着一碗益母草水打的荷包蛋走进了前院的堂屋,那时素烟还没有起来,她轻轻地喊一声妹妹把碗捧过去,眼中已满是泪水了。她本来做好了一旦我姥爷把她赶出庄家她就一绳子结束自己的准备,结果事情过去了三天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她就明白是素烟对她手下留情了。于是,心底的所有仇恨和愤怨全都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是对素烟的无限感激。
  素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面对眼前这个因对自己感激而变得有些下作的女人既鄙视又同情。她没有去接那一碗益母草水打的荷包蛋,她不想再喝了。那东西让她恶心,让她本来已经平静的心又会不平静起来。她说:
  “你先放下,我有话对你说。”那口气完全像一个身份很高的太太在对老妈子说话。我大姥娘却是极为顺从。她几乎是小跑着把碗放到外间的桌子上,又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素烟的床前。
  素烟说:“老爷呢?”
  我大姥娘说:“在外面枣树底下喝茶呢。”
  素烟说:“我想明天后天的回娘家去。我感觉身体虚得很,回娘家去好好养些日子去。你说行啵?”
  我大姥娘说:“行,怎么不行啊。家里也没多少事,你就回去好好养身子去,家里有我你放心就是了。”
  素烟说:“老爷不一定让我回去,你替我跟他说说。”
  我大姥娘说:“行,一会儿我就对他说说。他没个不同意。你现在身子弱,回去养几天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哪能不同意呢。”
  素烟说:“我走了老爷就全靠你来照顾了。老爷是个好人,我从内心里觉着他是个好人。你和他也是这么多年了,你比我摸他的脾气,也比我会侍候他。有你跟他在一块,我放心。”
  我大姥娘的脸立刻红如鸡冠了,她没明白素烟的真正意思,她以为素烟察觉了她和我姥爷的关系,有意说话给她听。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素烟看出了她的窘态,就说:“我说这话你别多心,我就是想托付你。”
  我大姥娘就尴尬地笑笑,说:“哎。你放心地走就是了。”
  素烟从席底下摸出了一大串管家的钥匙,先是掂在手里看了看,想着自己曾经为了这些个铁东西所动的心计,禁不住生出许多的悲哀来,怡清为什么不早一天回来呢,父亲为什么不晚些时候把自己给庄老爷呢,一切都在不早不晚的时候,自己把什么都做了,又让怡清改换了头脑,又把到手的东西放弃了。人就是这么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吗?真是奇怪又奇怪呀。然后,素烟把钥匙递给我大姥娘,你拿着吧,往后这些东西还是你的。其实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你的。这个家也本来就是你的。她向我大姥娘用自己的眼睛表述着这样的意思。
  我大姥娘不敢接那串沉重的钥匙,她紧张地笑着说:“妹妹你这是咋呀,我可从来没说过想再要这钥匙呀。”
  素烟说:“你拿着吧,我年纪小,没经过事,管这么大的家业力不从心,还是你拿着好些。”
  我大姥娘说:“哪呀,你管得怪好的。再说老爷没话我也不能拿。他那脾气可不饶人呢。”
  素烟说:“我走的这些日子你先拿着,等我回来了再跟他说。”
  我大姥娘明知这样不妥,却在推让一番之后把钥匙接过去了。她很激动,感觉这一切就像梦一样。她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捻着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钥匙们如同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幸福。她也更加后悔了自己对素烟所做下的一切,更对素烟充满了感激。她上前抱住了素烟,低声哭了:“妹妹呀,我的好妹妹呀。往后咱就是亲亲的姊妹,我要是再对你有半点邪心,我就不得好死呀!”
  民国十六年八月十九,素烟又坐上一顶四人小轿回她的娘家去了。我姥爷满心里不情愿她回去,但在我大姥娘的说和下还是勉强同意了。
  当素烟进了轿子要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了一种生死离别的痛楚,他说素烟,你先别走,回屋里我有几句话对你说。素烟顺从地下了轿子回到堂屋里,我姥爷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禁不住老泪纵横,万难割舍。但却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抱了片刻把手松了,解嘲似的笑着说:
  “走吧,我这是老得成了孩子了,你回趟娘家我就这样。”
  素烟也早泪水长流了,她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她知道自己的心思绝不能让我姥爷看出来,但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掏出自己的香帕给我姥爷擦着脸上的泪,她说:“老爷,这一年来庄家经过的事太多,你的心里不舒坦才爱动感情的。你放心吧,慢慢地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这样的大好人,没有什么事不让你过去的。往后你就多想开了些,多想开了些……”素烟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她就更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想,自己怎么这样呢,想离开这个地方,想离开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的老头子,却又对这个地方和这个老头子很是留恋,人就是这么矛盾,这么复杂的吗?
  素烟走了。我姥爷很想送送她,却怕让人看见了笑话。当他估摸素烟早已出了村子的时候,他以去村学堂里看看为名出了院子径直往时密山的东山垭上去了。他估摸是看不到素烟的轿子了,赶到山垭那里却发现素烟的轿子刚刚走下山垭,他不知道素烟是与靠儿见了一面才又走的,他以为是老天知道了自己的心事故意让素烟走慢些等着自己。他又一次控制不住老泪纵横了。他盼望素烟的轿子能停下来,盼望素烟能从轿子内探出头来看他一眼,这一刻里他是那样的孤独和冷清,如果素烟能回头看他一眼,那种孤独和冷清也许就会消散的。但是素烟的轿子终是没有停下来,素烟也终是没从轿子里探出头来看他一眼。
  我姥爷坐在山垭上的一块巨石上吃起了烟,那块石头很光滑,他不知道那曾是靠儿等待大马的石头——一块包涵了无限情感的石头。靠儿的那次等待是有了一个美好结果的,而他现在坐在这里,注定的却是与自己深爱的妻子永别。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美丽机灵的素烟了,再也不能与那个小猫一样的女孩子去浴仙池享受人世间最为光辉灿烂的时光了。他更不知道,几年以后,当一个参加了地下党的女孩子在上海与一个男子被国民党抓获并执行枪决的时候,还想到了他,想到了与他在一起的许多日子,想到了他虽然是一个比她大了三十多岁的老头子,但是他对她没有半点可以指责的恶处。她有点怀念他,这种怀念比怀念她的父亲要强烈得多,她想,如果他是父亲而不是丈夫的话,她也许对他的感情更深。
第47章 我姥爷和米子(1)
  民国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凌晨,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我三姨又生下了第四个孩子。由于婆婆已于三年前死去无人照料她的月子,我三姨夫便在来我姥爷家报喜的同时把我大姥娘也一起接去了。与此同时,我姥爷的一位家在莒县的朋友远足而至,这位专以倒卖蚕丝为业的朋友此来的目的,一是为了看望我姥爷,二是想与我姥爷一起做一桩买卖。他说潍县那边的蚕茧今年大丰收,蚕丝的价格比去年低了三成,而我们这里由于今年大旱桑叶匮乏,几乎无人养蚕,致使蚕丝价格极高,他希望我姥爷与他同去潍县一趟贩些蚕丝来赚它一笔。我姥爷与此人打过许多交道,知道此人虽为商贾却还诚实,所以极想试一下身手与其合作一回。这段时间以来他是一直为家里的入不敷出发着愁的,庄家的抽丝作坊今年因为收购不到蚕茧而没有开工,又因二仁的事花掉了两千大洋,现在真正是罗锅上山——前(钱)紧了,如果能尽快赚上一些填充一下亏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是我姥爷左思右想却觉得脱不开身,进入秋季正是土匪猖獗的时候,我大姥娘不在家,来庆又不中用,他要走了庄家大院也就等于没了镇宅石,即便把大马搬回来他也是不放心的。所以思量再三我姥爷觉得还是不去为好。
  但是放过了这次机会又觉得可惜,就让来庆和两个常跑外的伙计与那位莒县的朋友去了。
  本来这种安排很平常,因为以前也常作这样的安排。但是,由于这天晚上我姥爷和大马娘睡到了一起,这很平常的安排也就变得很不平常了。
  它由此而给庄家带来了命运上的急转直下。
  但是最初的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姥爷没有意识到,大马娘也没意识到。而且对大马娘来说她只觉得这是一个她与我姥爷亲近的绝好机会。所以这天傍晚当她和我姥爷同坐一桌吃饭的时候,这个寡妇女人显得异常兴奋和激动。她特意炒了两个好菜烫了一壶酒,无所顾忌地与我姥爷对饮了几杯。她感觉痛快极了。多少年来她不仅没有机会与我姥爷单独享受这种夫妻式的生活乐趣,就连偶尔同床共枕也是提心吊胆惶恐不安,还要在我大姥娘的压制之下承受感情和肉体上的不断折磨。现在这个大院里什么外人也没有了,只有她和她爱了十几年的男人,这无异于在牢狱里关了很久一朝得以释放,也无异于紧紧捆绑的身体一下子除掉了绳索,她怎么能不痛快呢?
  早早的,大马娘就收拾了床铺,不用说,今晚她要与我姥爷睡在一起了。我姥爷坐在太师椅上吃烟,他一眼就看透了女人的心思,他有些不很情愿。快乐地过了一个中秋节以后,素烟的小产和回娘家又让我姥爷长时间里心情郁闷,他真没有心思与这个女人去做那件其实已经好久也不与她做的事情。但是想一想这么多年这个女人对自己一直那么炽热地爱着,却从没有与自己在一张床上睡过完整的一夜,也着实地可怜,心中也就生出了无限的怜悯与同情,便对她的安排默认了。
  临睡之前我姥爷和大马娘去了一趟四门洞,二人在浴仙池里共同洗了个澡。自从几个月前我姥爷与素烟在这里有了那次光着身子摘仙果的难忘经历之后,至今我姥爷再也没有来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想起来再到这里来,是发生的事情太多搅乱了自己的兴致呢,还是素烟不想来这里自己也就没了那份闲情?似乎都有一点,又似乎都无关系。而对大马娘来说,自从素烟进了庄家的门她就注定与这个地方无缘了。不仅她无缘,就连比她有资格的庄于氏也无缘了。她们曾经嫉恨,也曾经咒骂,也曾经在看到素烟和我姥爷从洞里出来的时候胸闷气短,我大姥娘庄于氏甚至按捺不住地连声“嘎,嘎,嘎”,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忍耐过来了。人就是这样,只要能忍就没有过不来的事。只是心里始终留着些块垒罢了。但是现在,当大马娘与我姥爷一起脱光了衣服溜进池中以后,她心里所有因爱而生的块垒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了,剩下的只有熟悉而又陌生的一些美好感觉。只是我姥爷没有在感情上与她融为一体,尽管她以自己不到四十岁的身体不断地摩挲我姥爷,我姥爷的心思还是游离到素烟的身上去了。他回忆着与素烟在这里的那些美好情景,想象着此时如果是素烟与自己在这里该是多么的美好。想到深处,我姥爷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长长的叹息使得大马娘明白了我姥爷并没有把全部的身心都放在她身上,那一份热情也就大大受挫了。
  大马娘说:“老爷,咱快洗洗回去吧。家里没人,我还怪不放心的来。”
  我姥爷说:“好啊。”就准备穿衣服了。
  以往的多少次中,我姥爷不论与哪个女人在此同浴完了,总会有个压轴戏,这个压轴戏就是在那块光滑的石板上男上女下弄出一阵电闪雷鸣急风暴雨,但是这一次我姥爷却把那个节目省略了。他知道大马娘盼望着,可他偏偏不给她亲近的机会,只草草地洗完就与女人出洞去了。
  这又使大马娘的热情受到了挫伤。
  有了这种挫伤大马娘一气之下不与我姥爷睡在一起就好了,如果不睡在一起也就不会引发以后的事情,我的关于我姥爷一家的故事的记叙也就是另一种结局了。但是大马娘不愿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她想我姥爷心里可能想着素烟,那也没什么,只要到床上顺一顺就好了。于是回到家里后就像老夫老妻一样跟我姥爷上床了。
  上了床大马娘急切地想与我姥爷欢乐,她让自己快要四十的身体上一丝不挂,她侧卧在我姥爷的身边,一手揽着我姥爷的脖子一手就在我姥爷的身体上抚弄着。我姥爷开始的时候真是毫无兴趣,他有些抱歉地说,这些日子我身体不好,心里也总不舒坦,对这事有些冷了。但是大马娘锲而不舍,而且越来越猛烈地向他进攻,他就激情勃发了。他翻身压住了大马娘,在让自己进入大马娘那块福地的同时也深情地说了一句温暖的话语:
  “米子,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就这么一句话比给大马娘多少爱抚都管用,米子一下子搂紧了我姥爷的脖子,用力迎合着我姥爷的同时,两行感动的热泪也滚出了双眸。她说:“俺的人呀,俺的好人呀。有你这句话,俺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埋怨的了。”
  也许无所顾忌使他们感到太从容了,也许长时间的没有沟通有太多的话要说,当大马的娘米子与我姥爷尽情地欢乐了一番之后,他们不是很快地进入梦乡,而是相拥相抱着说起了许多以往的事情,这些事情涉及的无一不是有关我大姥娘和我姥爷,我姥爷和大马娘,以及大马娘和我大姥娘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爱爱恨恨。大马的娘米子是以发泄为主,我姥爷是以被动地接受和安抚为主。但是关于他们三人的历史却在这个晚上翻了个底朝天。
  大马的娘米子说:“有些事我是没跟你说,那一年她嫌我跟你睡得太多了,趁你不在家的时候把我关在小屋里拧我的下边,拧得我十来天不敢跟你沾边。”
  大马的娘米子说:“那一年她知道你给了我二十块大洋,做饭的时候故意把一大勺子玉米糊糊洒到我的怀里了,大热季的烫得我的奶子上都起了燎泡,钻心地疼了好几天。”
  ……
  我姥爷说:“好了,这些事我都知道。她是不太像话,不过有些事也不全怨她,你也有不对的时候。就说那一年吧,你说她在山上采蘑菇的时候跟洞天寺的静元和尚眉来眼去,我信以为真,就骂了她,并找个借口让慧明法师把静元赶走了。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与静元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你为了报复她编的瞎话。这件事至今她也不知道是谁背后在害她,要是知道是你所为,指不定怎么恨你呢。算了,都过去的事了还是不要提了吧,没用。”
  大马的娘米子说:“说来说去你还是向着她,这些年你就一直偏向她,到现在还是偏向她。”
  我姥爷说:“不是偏向她,是说公道话,你对就是你对,她对就是她对。个别时候对她有点偏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给我生了福儿,让我眼看就要绝户了又有了儿子,我不让她在面子上比你好看点能行吗?你不该跟她计较这些。”
  大马的娘米子说:“这些年我也怀了你不少孩子,可惜都小产了。要是生下一个来的话,我也不是现在这样了。”
第48章 我姥爷和米子(2)
  我姥爷说:“你想的倒容易。生一个,生一个你就把我毁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当啷一声,像是谁把水桶踢翻了。床上的两个人都吓得激灵一下子。赶紧屏住气息静静地去听,结果一切又都无声无息了。
  大马娘说:“是狗把梢桶碰倒了?”
  我姥爷说:“可能是狗把梢桶碰倒了。”
  畅谈就此中止,二人相拥着睡去。
  睡梦中的我姥爷和大马娘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晚上他们的所有谈话都被一个人听去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大马。那一声水桶的当啷声就是大马在羞愤之下踢出来的。
  民国十六年八月二十的这天晚上,大马和狗儿秘密去了胡家峪,参加了在李怡清家里召开的关于研究姚店子、院东头区农民暴动行动方案的会议。全县的农民暴动计划是三天前制定出来的,李怡清刘知尧等中共沂水县委的领导把全县划分了八个暴动区,即按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方向划分的。西南方向便是姚店子和院东头,暴动的对象便是上次借粮时攻击的那几户土豪劣绅,重点还是刘南斋家。这次暴动的主要目的,就是借前两次运动的成功热潮,彻底杀灭一些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的嚣张气焰,进一步扩大共产党在沂水的影响。
  本来,大马和狗儿开完了会回到洞天村也就各自回家睡觉了。本来在研究暴动目标的时候没有把我姥爷列在内,李怡清说虽然庄唯义也是个剥削农民的地主,但是总的来说他还是个比较开明的地主,所以这一次可以把他排在暴动之外。但是大马和狗儿走进村里准备分手的时候,狗儿的几句话却使所有的情况都改变了。
  狗儿说:“大马哥,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没敢说,现在我们俩都是在组织的人了,下一步我们还要一起去战斗,我要再瞒着你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人了。不过我跟你说了你别生气,信呢就信,不信就算我没说。”
  大马不知道狗儿想说什么,就催他快说:“罗唆个吊啊,有屁就放,有话就说。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同志了,还有什么罗唆的?”
  狗儿就告诉大马,这些年来我姥爷一直霸占着大马的娘,也霸占着福儿他娘。“咱开会的时候李书记不是说有些地主不用硬性手段欺压农民而用小恩小惠等软性手段蒙骗农民、剥削农民、占有农民吗?我看庄唯义就是用软性手段蒙骗了你娘和福儿他娘,把她们长期霸占了的。”
  大马没有想到狗儿要跟他说的竟是这种事,他羞愤难当,一把就把狗儿的衣领子薅住了:“操你娘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在放屁胡编?”
  狗儿说:“我要是敢编半个字我就是狗操出来的!”
  他告诉大马,他之所以能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大马娘和我大姥娘的一次打架。那是两年前的一天晚上,他本来起床上茅房的,发现大马娘的屋里有两个人影扭结在一起,出于好奇他悄悄地过去趴到窗户上往里看,才知道是大马娘和我大姥娘打在了一起,她们一边打,一边低声骂着你与老头子睡得多了我与老头子睡得少了。狗儿说这个重大秘密的发现让他好长时间心神不安,他知道这不是小事,要是让老爷知道他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就完了,所以两年来他对任何人都没有露过一个字。本来想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的,但入了农民协会受了教育,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也认清了我姥爷的真面目,所以鼓了好长时间的勇气才决定告诉大马的。
  大马不敢相信。他警告狗儿谁也不许再说,再说就把他的舌头割掉。
  然后他让狗儿回我舅家睡觉,他则翻墙进了庄家大院。他知道现在的庄家大院里,只有他娘和我姥爷,他相信我姥爷如果真的长期霸占着他娘的话这样的机会他们是不可能不在一起的。结果他一进院子就听到了堂屋里的说话声,那不是提心吊胆下的低声细语,而是无所顾忌下的肆意谈说。他靠近窗台,把一切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羞愤之下他真想一脚把门踢开薅住我姥爷要了他的狗命,但是他又知道那样母亲会下不了台,也会把事情传得纷纷扬扬的。所以他踢翻了一只水桶作为暂时的发泄,然后飞身上墙回家去了。从这个时候起,他对我姥爷再也没有半点感激了,他把我姥爷所有对他一家的恩德都看成了一种蒙骗的手段,他开始深深地仇恨我姥爷,并决定借这次农民暴动的机会向我姥爷展开报复。
  第二天一早,大马娘一如既往地给我姥爷打了鸡蛋茶让他垫了肚子,然后又给他泡上茶让他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的枣树底下喝。一夜的滋润让她满面生辉神采奕奕,人在厨房里做着饭禁不住就唱起了歌,那是一首她从十来岁就会唱的情歌《蚕妹子》:
  正月里蚕妹正月正,俺和那蚕妹去观灯,观灯是闲意呀,妹呀,观灯是闲情啊妹妹呀儿哟。
  二月里蚕妹龙抬头,俺和那蚕妹去风流,风流大关口呀,妹呀,回来坐高楼啊咪咪呀儿哟。
  三月里蚕妹三月三,俺和那蚕妹去插花,打开花扇面呀,妹呀,花了一块三啊咪咪呀儿哟。
  四月里蚕妹四月八,俺和那蚕妹去摘瓜,黄瓜浑身刺呀,妹呀,头顶一枝花啊咪咪呀儿哟。
  五月里蚕妹五端阳,俺和那蚕妹去买糖,白糖实在甜呀,妹呀,粽子蘸着香啊咪咪呀儿哟。
  六月里蚕妹炎热天,俺和那蚕妹去逛街,逛街买蚊帐呀,妹呀,给你挡蚊子啊咪咪呀儿哟。
  七月里蚕妹七月七,俺和那蚕妹去看戏,牛郎配织女呀,妹呀,最终两分离啊咪咪呀儿哟。
  我姥爷坐在枣树下禁不住笑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米子毫无顾忌地唱情歌。他想,米子这么多年来很多时候是苍老的,只有今天是真正年轻的。他感觉对不起米子。
  大门外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很快大马就进院了。我姥爷看到他来了,却没注意他的脸色。我姥爷说:“大马来了。”大马没有吭声,径直往厨房奔去。我姥爷这才发现他的脸色黑得吓人。我姥爷的心里一沉,立刻想起了昨夜那一阵水桶的当啷声。他也就明白大马这种脸色是怎么来的了。他什么也没再说,他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一切就等着吧,该发生的总归要发生。
  大马冲进厨房的时候他娘一边低头烧火一边还在唱那首情歌,没有看到儿子进来,连他的脚步声也没有注意。快四十的人了这样毫无顾忌地唱唱情歌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她陶醉其中,所以身外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里虚空了。
  “娘!”
  米子猛地听到了一声炸雷,打个激灵,歌声戛然而止。她尴尬地站起身来,面如鸡血。“俺儿来了。操你娘没事的吓你娘一跳。”她发现儿子的脸色不对,更为自己刚才竟然唱情歌而无地自容。
  大马以手指娘:“你要还是我娘,赶紧给我搬出庄家,现在就搬,晚一会儿我也不认你这个娘了。”
  米子还没有想到昨天夜里那一阵水桶的当啷声,她看到儿子如此地对她便有些怒了:“小私孩子你发什么疯啊!你娘犯着哪规哪条了你叫你娘搬出去。我没吃你的没喝你的,你少对你娘吆来喝去的!”
  大马不与娘争辩,大马说:“你搬是不搬?”
  “我不搬!你要看你娘活得太顺心了你就杀了你娘吧!”米子说。她态度强硬而坚决。
  大马再次用手指着他娘,骂出了一句让米子寒彻心底的话:“你真不要脸!”
  米子怔怔地看着儿子:“我不要脸?你骂你娘不要脸?”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手拍大腿长声而哭,“我养的儿子不错了,我养的那儿子会骂他娘不要脸了。”
  枣树底下“啪”地一声响,一只茶碗就在石桌上摔碎了:“大马!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这样对待你娘你不觉得过分吗!”
  大马从厨房里出来,鄙夷而又愤怒地看着我姥爷,他发现从前那张虽具威严却总让人感觉和善的脸现在看上去是那样的可恶又可憎,他真想上去一掌把负载着这张脸的那颗头拍碎,那样的话只留下脖颈以下的部分也许让人感觉好受些。但是他又想那样实际上是太便宜他了,应该让他与那个庄于氏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脸皮一层层地揭下来,那样或许会有更好的效果。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就扬长而去了。
  听到那一连串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并消失,我姥爷重重地坐了下去。他轻轻地把那只碎裂的茶碗一片一片地捡到手里,然后又扔到石桌的下面。他抓过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茶碗慢慢地倒上茶,然后端起来送到嘴边,一种透彻心肺的凄惶便把他团团地包围了。
  厨房里仍响着大马娘的哭声。
第49章 我姥爷的腰(1)
  大马领导的农民暴动把时间定在了八月二十九。整个沂水西南区参加暴动的农民有一千八百多,他们在八月二十八的这天晚上,每人发了一个印有农民赤卫队字样的红色袖标,各自把家里的大刀长矛或菜刀斧头拿了出来,于子夜时分聚集到了时密山以北的荒地里。一千八百人站在地里如同正在茁壮成长的庄稼,黑压压的透着快要丰收的喜悦和紧张。没有谁说话,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山里的松涛声、远处的流水声以及偶尔的鸟鸣声。当黎明到来的时候,迎着东方渐渐出现的一抹艳红,有三个精壮的汉子在大马的一声号令下扯起了一面红色的大旗,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石门村的刘家而去。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将在拿下刘家之后再拿下九个在罪恶上仅次于刘家的中等地主,其中就有我姥爷家。难逃厄运的还有我大姥娘庄于氏。
  我大姥娘是在八月二十八的这天下午被一顶轿子从我三姨家接回来的。去接他的人说我舅病了,我姥爷让她赶快回来看看。我大姥娘进了家门,得知我舅虽然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却没病,我姥爷更没派人去叫她。也就大惑不解,想不出是谁这样骗她,又是出于什么居心。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骗她回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大马。她更没想到,大马把她骗回来是让她承受一场塌天大祸的。
  极为巧合的是,这天晚上我舅真的病了。
  吃过了晚饭他忽然感觉腰疼,去茅厕里小便时竟尿出了半罐血尿,他吓得大哭大叫:“喜哥,喜哥,你快来呀,我尿了血呀,我要死了。”
  喜哥飞跑着叫来了我大姥娘。
  惊慌失措的庄于氏看了看尿罐中那艳红的血尿心惊肉跳。喊狗儿,狗儿不在,骂几句狗儿这个私孩子这些日子以来一点正事也不干了,就跑回家去告诉了我姥爷。
  我姥爷重重地叹口气,打发人把纪先生请来了。
  纪先生给我舅望闻问切一番,说我舅是精气耗损过重导致肾阴亏虚。
  然后开了方子让人跟他去抓药。
  送走了纪先生我大姥娘和我姥爷看着面色苍白的儿子爱恨交加,却无话可说了。就是这样一个天性堕落的儿子,还能说什么呢?
  但是,当我舅拉着我大姥娘的手悲哀地叫了几声娘时,我大姥娘却受不了了,压抑在心底的那份母爱猛然勃发,泪水便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夺眶而出了。
  我大姥娘流着泪说:“福儿呀,你这病是怎么得的你自己最清楚,你就是这么没点志气,你让当娘的可怎么办呀。”
  我舅哭着说:“娘,我知道自己错了,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呀,我感觉自己不行了,怕是没有多少天的活头了。”
  我大姥娘的心被深深刺痛了,她禁不住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呀,你就是不争气你也得活着,要不娘可怎么办呀!你好歹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娘还指望临死的时候你给娘端碗水啊。我的儿啊。”
  我姥爷阴沉着一张脸在一边站着,像是一个看戏的观众。同样哭得泪人一样的喜哥给他搬过一把椅子他没有坐下,倒把烟袋在椅子背上磕得当当响,突然说:“别弄这个熊样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死该活由他去吧!这也叫自作自受!”说完,抬腿走了。
  当大马的暴动队伍正从四面八方往一起聚集的时候,我大姥娘还没有睡着,她为我姥爷扔下的那句话正耿耿于怀,伤心愤怨。她不明白我姥爷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福儿是你的亲生儿子呀,是你唯一的亲生儿子呀,你对他就这么绝情吗?他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素烟将来还能给你生个儿子倒好,要是生不出来,你就彻底地绝户了,你还想什么呀,你这个老奸熊!她这样暗暗地想着,暗暗地骂着,同时更为我舅的病忧心忡忡。
  她听说有人得过这种病,吃多少药也治不好,最后一命呜呼了。她想,福儿可别一样治不好啊,那样自己可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些年自己不明不白地与庄唯义过那份日子,辛辛苦苦把福儿养大成人,最终难道就落个什么也没有吗?想着,已有两行悲苦之泪悄然而下。
  然而她哪里又知道离大难临头也不过还有几个时辰了。
  大马的暴动队伍神兵天降般包围了刘家大院,然后由十几人组成的冲击队抬起一块三四百斤重的石条往后倒一倒往前一用力,刘家的大门就轰然而开了。数百人潮水般冲进门去,其他人则从墙上房上往院子里进攻。
  一时间呼喊声响彻寰宇。早已惊醒的刘家的家丁们端着枪冲出来,抬头看看到处都是人,竟吓得把枪一扔,抱头跑回屋里去了。就连刘家的几条恶狗也吓得躲在窝内没有了半点往日的凶猛。于是,暴动队员分别冲进了刘家的房舍内,把刘家的男男女女们全都从哆哆发抖的被窝里扯出来,让他们非常丑陋地蹲在了院子里,然后在屋里翻箱倒柜,能拿的拿着,不能拿的就给他彻底地毁掉。曾经威震一方的刘家在这个时候竟像老老实实趴在窝里的那几只恶狗一样,除了哭天嚎地再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带人冲进刘南斋和他小老婆的东厢房的,是一个有着花白胡子的老头。当他首当其冲把刘南斋从被窝里扯起来的时候,他给刘南斋的震惊不亚于暴动队员撞开大门时的那一声巨响。因为老头是他的儿女亲家柳复秋。几天前柳复秋和颜悦色地来刘家接走了女儿,说她母亲有病想她了。
  几天后柳复秋仇恨满腔地冲进刘家来革亲家的命,这种万难预料的反差着实让刘南斋不敢相信。
  他浑身颤抖着问亲家:“你是柳复秋吗,你是我的亲家吗?”
  柳复秋快乐地哈哈大笑:“我是,我是。你没有想到吧?告诉你,我是来报仇的。刘贵财那个恶鬼临死的时候没告诉你刘家的基业是怎么得来的吗?我操你八辈祖宗!那是害了我们柳家十八口人得来的。这一晃都六十多年了,这个血海深仇我到现在才找到机会报呀!”
  柳复秋没再等到刘南斋说什么,他一刀下去,刘南斋的头就如皮球一般滚到了屋地上。随后那个早已吓得面色惨白的小女人也被一刀结果了。
  但是刘南斋去了阴间也没弄明白,柳复秋怎么会与六十多年前被他父亲害死的柳家有联系,又怎么知道六十多年前那桩惨案的。因为父亲曾经对他说过,当年那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柳家十八口人虽然少了一个女人的尸体,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见那个女人的踪影,说明她也是死了,所以刘家是大可不必害怕了。但却没有想到,六十多年后,那个女人的儿子却来报复刘家了。
  当年,被割掉舌头的那个女人被土匪带到百里之外放生之后已经不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家在哪里,她躺倒在地上,混混沌沌欲哭无泪。当一个卖油的汉子把她背回家时,她才“哇”地哭起来了。
  柳复秋就生在了卖油汉子家里。他的娘做了卖油汉子的老婆,卖油汉子姓涂,他当然希望这个孩子也跟他姓涂,但是女人用一种企求的目光看着他,用一根草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了她唯一会写的一个柳字。善良的卖油汉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在柳字后面加上了福收二字。意思是希望这孩子长大以后可以给他带来福分。但是柳福收上学识字后却嫌福收小气,就改作了复秋。
  长到十五岁的柳复秋这一天从母亲手中接过了一幅画,一座高高的山上长满了柳树,山下有一个长满了柳树的村庄,村庄的不远处有一条到处是柳树的河。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拿着一把刀杀死了一群面目和善的男女老少。母亲比比划划给他讲解画里的意思,让他明白了柳家曾在一个山上有柳,山下也有柳,河边也有柳的地方居住。后来一个姓刘的人把柳家全部害死了。他必须找到刘家给柳家报仇。但是长满柳树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呢?他来不及从母亲那里弄清楚,母亲就在赶集回来的路上被洪水冲走了。
  大仇难报让柳复秋着实痛苦了多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只能无奈地将其淡忘。然而女儿环儿与刘建牛成亲以后,他来到石门村猛然发现这里的山这里的河这里的村庄竟与母亲画上的极为相似,狐疑之下他悄悄找村里人打听,这里是不是住过一户姓柳的,得到的回答让他大惊失色,没想到害死柳家的刘家就是自己的亲家。
  柳复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思考着怎样报仇,经过苦思冥想之后,他想到了兵书上说的借刀杀人计。于是他瞄准了庄家,他知道势力太大的刘南斋不敢碰,势力太小的不敢碰刘南斋,只有我姥爷这样不大不小的,没有能力打官司才会采取极端手段与刘家斗。于是他以庄家那块所谓风水宝地为诱饵,使刘家和庄家搅缠在了一起。他知道这样做会伤害无辜的庄家,但是不这么做他别无选择。当他两次装扮成风水先生来到庄家的时候,他真被我姥爷的和善感动了,但是事情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他也只好初衷不改了。但是结果却让他很不满意。因为刘南斋没有死。
  就在柳复秋又一次寻找着报复刘家的方法而不得的时候,他认识了沂水国术社的社长刘尧知。
  刘尧知说:“你为什么不加入共产党呢,入了共产党还有什么样的仇恨不能报呢?”
  当中共沂水县委决定在全县范围内掀起一场农民暴动的时候,柳复秋感到机会来了。所以他本应参加沂水西北部的暴动的,却要求与大马一起参加西南部的暴动了。他迫切想做的就是亲手杀死刘南斋。
  其实柳复秋不只亲手杀死了刘南斋和刘南斋的小老婆,还杀死了刘南斋的大老婆和大儿子。刘南斋的大老婆和大儿子发现柳复秋是刘建牛的岳父后,大骂着扑上来要和柳复秋拼命,柳复秋挥刀一抡,母子俩就全都结果了。他一共亲手杀掉了四个刘家的人,比起当年的柳家来,那是少得太多了。
  对刘家的革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结束了。一千八百多人瓜分了刘家所有能带走的财产。然后把刘家的红布扯出来又做成了九面大旗,兵分九路,又向各自的目标直攻而去。他们规定的最后集合地点是洞天村,他们要在久负盛名的四门洞前对九个仅次于刘南斋的地主进行批斗,并欢庆暴动的胜利。
  带人冲击我姥爷家的是大马和柳复秋。
  所有洞天村的暴动队员都不同意把庄家列入攻击的对象,柳复秋也不同意。庄唯义没有什么恶迹,攻击他家不是我们这次暴动的原则。
  但是,大马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不好说出具体的原因,他只说凡是地主都不是好东西,都需要对他们进行革命。
  大马是暴动队的队长,别人不好继续反对他,于是洞天村的暴动队员包括狗儿在内就要求参加对其他地主的冲击,而让别村的暴动队员去冲击庄家。而柳复秋则提出只把庄唯义抓起来进行批斗,不伤害他的性命也不动他的家产。他是觉得对我姥爷太亏心了,想借此机会补偿一下。
  大马最初对这两条意见难以接受,后来柳复秋态度坚决,他就作了让步,可以不动庄家的财产,但是,伤不伤害他的性命,到时候再说。然后不容再议,领着近二百名队员就直奔我姥爷家来了。
第50章 我姥爷的腰(2)
  这个时候正是吃早饭的时间,按钟点说,大约在八九点钟左右。我姥爷坐在院子里早已喝罢了茶。我大姥娘给他上了两样小菜一个馒头让他吃,他却怎么也不想吃。不知为什么,他听到后院的画眉叫出的声音再也没有了从前的优美,它们像在哭,像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残酷的折磨下惨痛地哭,他不明白好好的画眉怎么会叫出这样的声来,难道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吗?也许是的,自己不是从大马那天冷冷地看了自己几眼之后就一直在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吗?也许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慌乱起来,他告诉自己不要慌乱,但是不由自主。就摆摆手,让我大姥娘把东西端下去了。
  这时有个户长跑了进来:“老爷,咱还一点不知道,今天一大早大马就带人把刘南斋家抢了砸了,还杀了好几个人,现在又带人朝这边来了,会不会也想把咱怎么着啊?看不什么你躲一躲吧。”
  我姥爷的脸一阵惨白,他想,是了,那一刻终于来了,来了。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坐下去,喊我大姥娘再给他上茶来。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都赶过来了,我大姥娘因为不知道那一夜发生的事情,所以她不相信大马会对庄家怎样。大马娘是明白的,所以她主张我姥爷躲一躲。“咱不跟小孩一般见识呀,先找地方躲一躲,等他闹腾过去了再回来。”
  我姥爷大声说:“给我上茶!”
  泡好的茶端上来,我姥爷拿起壶去倒时画眉又凄惨地叫了几声,他的手就不由地抖了一下,壶嘴里流出的水就洒到茶碗外面去了。
  这个时候,巷子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大门被咣当撞开,大马第一个就冲进了院子。
  我姥爷稳如泰山。他慢慢地端起茶来送到了嘴边,听到笼子里的画眉扑棱棱像是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大姥娘和大马娘跑过来。
  我大姥娘说:“大马,大马,人可不能忘恩负义,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呀!”
  大马娘一下子把大马抱住了:“大马,你是娘的好孩子,你是娘的好孩子,咱别做那过头的事儿,啊,你听娘的话,给娘个脸面。”
  大马冷冷地把娘推到一边,喊道:“把那个老东西和那个女人给我拿下!”
  庄家大院里响起了两个女人的哭声,一个是我大姥娘,一个是大马他娘米子。
  伴着两个女人的哭声,有几个暴动队员从后院的鸟架上一人摘下了一只鸟笼子,他们笑着说:“这玩意儿不错,咱拿去玩两天吧。”
  真的没人去屋里抢东西,大马也没有。大马只一脚踢翻了我姥爷每天用来喝茶的石桌子,让我姥爷的茶壶以及里面刚喝了一碗的茶飞到地上摔碎了。
  柳复秋将一顶帽子扣在脸上,冷冷地站在一边一语不发。
  被绑的我姥爷绝没有想到就是柳复秋起了作用庄家的财产才得以保全的,他只感到奇怪。他抬头注意看了看跟随大马闯进庄家大院的那些人,有几个是他认识的,一个是院东头王一了的儿子,那一年王一了在沂水城里让人打了,恰好被他遇上,于是找上人到县公署评理,从打人者手里要来了五十块现大洋的补偿金。一个是西良村孙现得的儿子,那一年这小子犯了羊角风掉在了石门河里,是我姥爷把他救上来的。还有,还有好几个,我姥爷都能记得他们或者他们的老子受过自己的恩惠。
  庄家大院毫毛未伤,但是暴动队员却砸开了四门洞的南门,点起火把,以极大的兴致游览起了他们总想看看却一直没有机会看到的这个天下奇洞。数百人一齐涌入洞中,几十个火把映得洞内亮如白昼。他们笑着闹着议论着,每看到一个景观就会发出长久的惊叹。
  “你们看那是什么?像不像女人的两个奶子?”
  “像,像极了。”
  “你们看那像什么?像不像我们下边那东西?还有蛋儿呢。”
  “像,像极了。”
  肆意的大笑在洞内不断地回响着。
  他们来到传说中吕洞宾与牡丹幽会的地方,争先恐后奔进去观赏着,想象着当年吕洞宾与牡丹仙姑在这个仙气氤氲的地方是怎样地天地相合肆意欢乐。议论着庄唯义这个老东西是不是也在这里和哪个女人创造过人生美景。
  领头进来的是大马,他听到这样的议论禁不住想到他娘与我姥爷是不是在这里做过那种下流无耻的事情。他愤怒不已,飞起一刀砍掉了一个造型极像沐浴中的女人的钟乳,并骂道:“这个洞是他庄唯义的吗?是我们穷苦老百姓的!以后四门大开,谁想来看就来看,谁想和女人在这里干那事就干那事!”
  在一片欢呼声中,有人却极快地抱起了那个钟乳,爱惜不已地贴在了胸口上:“这东西像个脱光了的媳妇来,抱回家去当媳妇搂着满好的。”
  众人一下子发现了这块钟乳的妙处,纷纷笑着去与那人争抢起来,一时洞内一片混乱。
  最后去的地方是浴仙池。
  大马喊着:“这是庄唯义和他嫂子还有他小老婆洗澡的地方,今天咱们也下去享受享受去呀,不能光让剥削阶级享受了。”
  众人欢叫着脱光衣服跳下水去,感觉那里温热适中奇妙无比,于是纷乱地扑腾着还要高声议论着:庄唯义和他老婆们在这里怎么洗呀,是不是搂在一块洗呀,是不是你给我洗我给你洗呀,洗完了还会干什么,是不是接着干一炮啊。狂笑声此起彼伏震荡着整个时密山。笑过了,有人就开始骂我姥爷,骂这个老东西太会享受了,竟然多少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竟然多少年霸占着这么个妙不可言的地方独享快乐。是该治治他,是该革他的命。只是不分他的家财太便宜他了。
  其时,被押在庄家大院的我姥爷认出了带人看守他的柳复秋。
  “你不是那位风水先生吗?”我姥爷说。
  柳复秋却不理他,只对还在哭的大马娘说:“你去给咱弄壶茶来喝喝。
  可别往壶里下毒啊,你儿子可是革命的。”
  大马娘没动,她骂着:“你们这些没人味的也知道渴吗?庄家的水是给好人喝的,不是给你们这群下三烂喝的!”
  众人都知道这是马队长的娘,谁也不吭声。
  我姥爷就说:“大马娘,你去倒壶水来,你没看这位先生是给咱看风水的那位老先生吗?”
  柳复秋就摆了摆手:“算了,我不喝了。不过庄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看风水的,我是闹革命的。跟你透个消息,把你家害苦了的刘家往后再也不能害你了,我们把他家消灭了四口,也算替你报仇了。”
  我姥爷说:“那就谢谢你老先生了。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刘家夺我的那块地,到底是不是风水宝地呢?”
  柳复秋说:“我听说那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是一块绝户地,用那块地作为墓地,用不了一年就得绝门绝户。”
  我姥爷大吃一惊:“真的吗?”
  柳复秋说:“真不真现在不是已经见分晓了吗?”
  我姥爷便仰天长啸了。
  分头行动的暴动队在正午时分全部汇聚到了四门洞外。随后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数以万计的围观群众,多少年来这个地方除了每年的正月十六逢庙会的时候来过这么多人,平时从未有过。这种宏大的场面更增加了大马他们的豪迈气概,他们个个斗志昂扬意气风发,把抓来的地主们押上斗争台的时候有人禁不住就喊起了口号:
  “打倒土豪劣绅!”
  “打倒贪官污吏!”
  “取消苛捐杂税!”
  “我们要与剥削阶级斗争到底!”
  斗争台就在洞宾祠西边的平台上,那里居高临下,所有的观看者都能清楚地看到被斗争者的样子。大马一声令下,十一个被斗争者就押上来了。
  本应该是九个,却多出了我大姥娘和我舅。而我大姥娘则是这次被斗争者中唯一的女人。她是我姥爷的一个陪衬,一个起到更好地揭我姥爷脸皮的作用的陪衬。
  几乎所有的被斗争者都吓得体如筛糠。尤以我舅抖得最为厉害,他一上台就尿了三次裤子,从裤裆到裤角都湿啦啦地往下滴着血尿,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怜。只有我姥爷仍能保持着以往的那份尊严,他昂首挺胸往台下看着,用目光告诉人们他是多么的不屈不挠。他也用目光寻找着观看者中有多少是洞天村的人。没有,一个也没有。只有暴动队员中有几个。但是他们都低着头,没有一个敢正眼看他。他立刻感觉自己是一个胜利者,一个无论被大马杀了还是剐了都能稳操胜券的胜利者。他只是疑惑怎么没见狗儿,他不是也参加革命了吗?他应该站到我的面前让我看看革命了以后他是个什么样子呀。大马可以找到反我的理由,那么他狗儿呢,到底是什么理由?狗儿,狗儿,白白糟蹋了这么个好名儿,你他妈连狗都不如啊!
  台上开始依照顺序控诉被斗争者的罪行,控诉完了一个,便会有人抡起棍子打下去,打的部位完全依照一时兴致而定,打在腿上,腿就断了;打在腰上,腰就折了。还有两个打在头上的,立时脑浆迸裂悲惨而死。台下不断地传来悲恸的哭声,那是被打残者或被打死者的亲属的哭声。他们被暴动队员严密地挡在台下,稍有动作就会有大刀长矛指向他们。
  最后被控诉的人是我姥爷。
  刚才的一幕一幕已经让我大姥娘和我舅吓得软如面条了,他们难以站立,只好由四个暴动队员架着他们。但是我姥爷仍然挺立在那里岿然不动。没有谁能上台控诉他,只有大马亲自去做这件事。
  但是集中了所有的愤恨去说的时候,大马突然发现除了说我姥爷与他嫂子搞破鞋外竟没有其他可说的。于是他指着我姥爷,厉声质问:“庄唯义,你自己说说,你都犯下了什么罪行?”
  我姥爷回头看一眼大马,然后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喊道:“父老乡亲们啊,你们说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谁能上来说说我犯了什么罪?苍天有眼啊!”
  大马一脚踢倒我姥爷又把他扯起来:“对,苍天有眼!苍天有眼看见你和你嫂子睡一个被窝没有?苍天有眼看见你霸占人家十八岁的姑娘没有?
  今天苍天睁开眼了,睁开眼就让你闭上眼!操你祖宗你今天死定了!”
  大马“嗖”地一声抢起了棍子,他要照准我姥爷的后脑打下去,一下子结果他的狗命。
  然而就在这时,时密山东面的悬崖上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喊声:“大马,你要还是你娘养的你就把庄老爷打死吧,你打死了庄老爷再来收你娘的尸!”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里,所有的目光都看到了一个叫米子的女人在悬崖的最边沿上站着。她穿了一身青缎子衣裤,风一吹,衣襟和裤角就往一个方向悠悠地飘。
  大马喊:“娘,你给我下来!你让庄唯义这个老杂毛蒙骗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醒悟啊!”
  米子在悬崖上哭起来了:“大马,我操你那瞎了眼的奶奶啊,我怎么就养下你这么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私孩子呀。你要是还有半点人味也该想一想这么多年庄老爷是怎么对待咱的呀。今天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让满世的人都看看你是怎么把你娘逼死的,你就扬名去吧,你就在世上有脸有腚地做人去吧!”
  我姥爷已经泪流满面,他高声喊道:“米子——!你不用这样!你就让大马要了我条老命吧!头上是天,脚下是地,我庄唯义把大马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养大了就是让他最后一棍子把我送去见阎王的!”
  也就在这时,靠儿在大马娘的身后出现了,她猛地上前扯住了婆婆的衣襟:“娘,娘啊,你不能这样啊。”她哭喊着。
  与此同时,大马也喊:“娘,你今天就是真死我也要给庄唯义这个老王八一棍子!”
  一棍子就结结实实地打下去了,不过没有打在我姥爷的后脑上,而是打在了我姥爷那坚挺的腰上。
  民国十六年八月二十九,我姥爷一个狗吃屎趴在了因秋阳的照射而有些暖热的石板上,他的泰山压顶也不弯的腰,断了。
第51章 大马的人头和尾声
  大马的娘米子死了。
  这是我姥爷被大马打断腰后第三天发生的事。
  这时候的大马正在带人攻打沂水城,暴动的节节胜利使他们情绪极为高涨,他们要拿下沂水城占领县政府让共产党的人当县长。大马的雄心是夺取了政权后他当警察局局长,然后把靠儿和他娘都搬到城里住。那样与庄家的关系也就彻底割断了。
  但是他娘米子却投进双龙潭里把自己淹死了。入秋以后已经连下了好几场雨,双龙潭比以前更加深不可测了。不到四十岁的米子穿着那天站在悬崖上时穿的那套衣服,对着水面拢了拢头发,然后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她要以这种方式向我姥爷谢罪,以这种方式向洞天村的人证明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她只是养下了一个不仁不义的儿子。
  其实大马娘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出于无奈,是周围的空气让她觉得不走这条路不行了。
  我姥爷的腰被大马打断的当天下午,闻讯后的纪先生不请自到,他在给我姥爷推拿一番并把巴掌那么大的三贴膏药贴到我姥爷腰上的同时,看一眼站在旁边的大马娘说了一句话:“庄先生,你知道自己怎么会遭此厄运吗?就是因为你太善了,善得过头了!”此后,源源不断地有人登门看望我姥爷,几乎每个人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心如刀绞的米子记不清有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了,只感觉自己的耳朵里满是指责。她渐渐地感觉到自己没有活下去的余地了,活下去早晚会被一口一口的唾沫淹死,而与其那样倒不如自己了断还能有个好的结果。于是,她选择了跳潭。她记得老马刚死大马还小的时候她对我姥爷说过的一句话:“我们一家蒙你的恩情这么多,将来就得大马报答你了,要是他敢不报答,要是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就跳到双龙潭里把自己淹死。”现在,这句话该成现实了。
  大马娘在临去赴死的这天晚上向我大姥娘提出了陪我姥爷一夜的要求,她说:“明天我想出个远门,兴许有点什么事就回不来了,跟老爷好了这一场,就这么走了心里总是放不下,就叫我最后陪他一晚上吧。”
  几天来,我大姥娘一直冷冷地对待着大马娘,现在她说出要出远门的话,她便以为她是羞于再在庄家待下去要搬走了,心中大为畅快。但是态度却仍然保持着冷淡:“行,你去陪吧,只要别再给他加上一棍子就行。”
  大马娘愧窘难当,什么话也没说就到我姥爷的屋里去了。她坐在我姥爷的床头边,柔软地拉着我姥爷的手,问着我姥爷想喝水吗,想尿尿吗,想挠痒吗……我姥爷摇摇头,说你去睡吧,不用管我。
  女人的眼泪就“哗”地涌出来了:“老爷,你就让我侍候你这一晚上吧,我这有罪的人也就这一点的用处了。”
  我姥爷说:“你这叫说的什么话,你有什么罪?儿子大了不由爷,闺女大了不由娘啊,大马要做什么事那是他的事,你有什么本事让他做又有什么本事不让他做啊。再说他打我打得也对呀,谁让我和他娘不明不白地这么多年来。谁让福儿欺负了靠儿来,他没一棍子结果了我这条狗命就是对我手下留情了,我感激着他呢。你什么也别想,放宽了心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我庄唯义从前对你什么样,往后也还是什么样,错一点我就不是庄唯义了。”
  大马娘扑倒在我姥爷的身上放声大哭:“老爷,你什么也别说了,米子什么都明白,不管怎么样米子得给你个证明,得给乡亲们一个证明啊。”
  我姥爷听出女人话中有话,他立刻追问她:“你要怎么证明?跟你说,咱可不许做傻事儿啊!”
  米子却不说话了,只是哭。
  我姥爷说:“米子啊,你要是真对我庄唯义有情有义你就绝对不能做傻事啊,你知道吗?你要做了傻事,你就对不起我庄唯义,对不起我这么多年对你的一片心啊!你答应我,不做傻事,一定不做傻事,啊!”
  米子哭着点点头,然后爱抚着我姥爷让他睡去了。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大马娘去了儿子家,她没有对儿媳说更多的话,只告诉她,她要出个远门去,大马回来了就告诉他,他娘不管去了哪也是叫他逼的,他要再找庄家的麻烦,他娘就是做了鬼也不会饶他。靠儿追婆婆到大门口,问着她到底要去哪,大马娘挥挥手,毅然决然地走了。
  当有人报告大马娘跳了双龙潭的时候,我姥爷还在睡梦中,他梦见一只美丽的仙鹤在双龙潭里被一条水蛇紧紧地盘住了身子,然后在扑棱棱搅起一阵水浪后沉到潭底去了。他扑通跳进水去救它,蛇却把他咬了一口,他大叫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满身都是冷汗。
  大马娘的丧事办得极为隆重。我姥爷躺在床上虽然不能动弹,但他叫来了几个户长一件一件地向他们作了吩咐。棺材要六寸柏木的,坟要青砖到顶的。要让洞天寺里的和尚都来给她超度亡魂。要让全村的女人都来给她泼汤送葬。要给她写一篇祭文细述她的忠贞和贤良。
  大马娘以自己的死真得换来了比活着要强得多的多的结果。也让我姥爷在被大马当众揭了脸皮后,对自己的仁德形象做了一次很好的修补。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固相春到庄家来了。他从我姥爷被打断腰的第二天就想来却怎么也起不了脚。今天总算咬咬牙来了。
  固相春像一条夹尾巴狗一样低着头走进庄家大院,我大姥娘笑着说,来了,表叔。他尴尬地笑笑,说,来了,来了。然后径直走进屋去来到了我姥爷的床前。
  我姥爷一见他便显出极为惊喜的样子,伸出手来给他让着座,说:“你来了,素烟也一起回来了吧?我正想打发人去叫呢。”
  固相春没有坐下,他红着脸弯着腰像一个初与主子见面的奴才一样立在我姥爷面前。他说:“唯义,你好些了吧?”
  我姥爷说:“你快坐下说话呀。我好多了。”他已经从固相春的表情中读到了什么,他开始等待固相春把话说出来。
  固相春坐下去,突然“啪啪”地抽起了自己嘴巴,然后哭着说:“唯义,唯义,我没脸再见你呀……”
  固相春想要对我姥爷说的,就是素烟跑了。
  八月二十八的这天下午,一顶轿子去胡家峪接走了素烟,固相春以为那顶轿子是我姥爷派去的,就放心让她走了。但是事隔一天之后,他却在女儿睡觉的被褥下面看到了素烟留下的一封短信:
  吾父并吾母大人:
  女素烟不孝,于今日离家去往他乡矣,此非外人调唆,实女之久虑后所作决定也。望父莫乱猜疑,免得惹出事端与吾固家不利。女何以有此决定?说来话长,待日后再作细述也罢。只言一点,父不该为图庄家财产而置女之幸福于不顾,此是女之所以作此决定的根本也。待父看到此信后,舍老脸去庄家报告一二,并代女向庄先生谢罪。告诉他,女虽无情于他,却记着他的种种善处,且对他永怀感念。
  不肖女:素烟叩上
  我姥爷从固相春手里接过了素烟的信连看了两遍,便知字迹虽是素烟的,语句却绝非素烟能为,一时间想起那个英俊的李怡清,什么也就明白了。于是什么也没说,只呆呆地发着愣。好一会儿,才有两行老泪从脸颊上滚滚而下。
  我姥爷说:“相春啊,以后我又可以叫你相春了。这件事你不用有负担,一切都怨我,是我无能没有拢住素烟的心,没有拢住素烟的心啊。让她去吧,什么时候知道她在哪里了,你去看看她,对她说,只要她在外边比在庄家顺心快活,我庄唯义也就放心了,别的再无所求。”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声音哽咽了。
  固相春站起身来深深地给我姥爷鞠了一躬:“唯义,你如此地宽宏大量,相春虽死不能回报啊!”此语一出,声泪俱下。
  这天上午,一个惊人却又是意料中的消息从沂水城里传来了,大马和狗儿被官府正法了。同被正法的还有刘尧知、柳复秋等三十几个人,人头在沂水城的城楼上挂着。
  得到这个消息我姥爷好久地沉默着,然后就告诉我大姥娘:“你到村里找几个人来,让他们抬着我到沂水城去,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要耽误。”
  一把躺椅上绑上了两根扁担,两头各横上一条绳子,再缀上两根短的扁担,就成了形似滑竿儿却由四个人抬着的无顶轿子。以我姥爷现在的腰,坐轿子他是坐不了了,就临时研究出了这种可以躺着的东西。谁也阻拦不了他,两个汉子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时,他感觉腰椎如同针刺一般钻心地痛,随后汗就冒出来了,但他却坚持着一声不吭,直到躺在无顶轿子上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就在我姥爷快要起程的时候,我舅来福在喜哥的陪伴下走进了庄家大院。他拄着一根拐棍,样子像是熟透了眼看就要从树枝上掉下来的红柿子。“爷,听说大马让官府杀了?”他说。似乎比以前更加有气无力了。
  我姥爷没有吭声,没有吭声就是作了回答。
  我舅就显出了几分兴奋,又说:“大马真的死了?那我有个要求,爷,让我娶了靠儿吧。只要靠儿跟了我,爷,我的病就不治自愈了。我怎么成的这个样啊?都是为了靠儿。都是为了靠儿啊!”说着眼里竟汪了泪。
  喜哥站在我舅的身后像一个旁观者,她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我姥爷注意看了一眼喜哥,他不明白她怎么会一点反应没有。那么他该怎么回答我舅呢?他没有回答他,只说:“你回家好生养你的病去!别的事以后再说!”
  现在的我舅虽是一副人之将死的模样,但在我姥爷心中的分量却又开始回升了。“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再也不可能有人替代的儿子。”我姥爷想。
  他希望他唯一的儿子尽快把病养好,娶靠儿的事可以考虑。既然大马已经死了,靠儿总得有个依靠才行,让她跟着福儿还不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吗!
  这时,靠儿竟然来了。她头发散乱,眼神发直,目光呆滞。
  我姥爷说:“靠儿,你来了。”
  靠儿看看我姥爷,嘿嘿地笑了:“庄老爷,我要生儿子了,大马的儿子,大马的。”
  我姥爷惊异地看她一眼,一股悲哀之情顿时涌遍了全身。
  我大姥娘走到靠儿跟前,冷冷地说:“你家大马死了,人头让官府给割下来挂到城楼上去了,你不去看看吗?这是什么你知道啵?这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恩将仇报不遭好报!”
  我姥爷立刻把脸一沉,冲我大姥娘喊道:“你给我滚一边去!说这种屁话有什么用啊!有本事你怎么不在大马打我的时候说啊!”
  我大姥娘说:“我,我,我出出气还不行啊?你快走你的呗,天不早了呀。”这么说着,自己却先往后院走了。
  我大姥娘一走,喜哥也随后走了。她出了大门往北拐,往时密山山顶上爬去了。
  靠儿这时看着我舅说:“福儿,我天天梦着和你睡觉。天天梦着和你睡觉。我找纪先生看了,纪先生说我有病。嘿嘿,你说我什么病?是想跟你睡觉的病吗?那要是真的睡了我的病是不就好了?如果这样的话,咱快睡觉去吧,走!睡觉去!”
  我舅先是一窘,接着就上前扶住靠儿,一时泪眼婆娑:“靠儿,靠儿,你这是怎么了?你真有病了吗?你就是有病我也要你,你快跟了我吧。跟了我,我会比大马对你更好的。”
  靠儿嘻嘻地笑:“行,怎么都行!不就跟你睡觉吗,跟了你也睡觉,不跟你也睡觉,反正就是跟你睡觉。”然后她又转向了我姥爷,“老爷,你说我要是跟福儿睡了觉,孩子还是大马的吗?不会变成福儿的吧?”
  我姥爷没有回答靠儿。我姥爷只是想,靠儿疯了。看来这孩子是疯了。然后对抬他的人说:“启程,去沂水城!”
  几个人抬着我姥爷向沂水城进发了。当他们出了村子走到双龙潭附近的时候,听到时密山上传来了歌声,唱的是《看情郎》,但是没唱前面的,只唱了后面的,而且是边哭边唱,一个劲地重复着唱:
  叫声郎哥你等一等,咱手牵手儿一同行,表表奴的那好忠诚。
  露水的夫妻难行孝,做双白鞋被窝里藏,一到夜晚俺就穿上。
  俺守着爹娘不敢哭,推托挖菜到郎坟旁,哭了一声短命的郎。
  叫声郎哥你要听好,咱阳间不能成双对,阴曹地府咱配鸳鸯。
  我姥爷一下子就听出,那是喜哥唱的。
  别人也都听出来,那是喜哥唱的。
  沂水城的西城楼上真的悬着几颗人头。
  当我姥爷从那几颗人头中找到了大马和狗儿的时候,他忽然在心里自问自答起来:“你来干什么?来看看两个忘恩负义者的下场的吗?不是,不是啊。那不是你能做的事情。你是来吊唁两个稍纵即逝的英雄的。”
  两行老泪凄然而下,我姥爷哭了。
  有位老者出现在了我姥爷面前:“你是来找什么人的?是不是家里有长工参加暴动让人家割了脑袋了?”见我姥爷不置可否,他又说,“好惨呀,几千人来攻城,也没禁住机枪扫。来时如潮起,退时如潮落啊。打了没多长时间就都死的死跑的跑了。最后只剩下一百来人跟官家打,打到最后让人家生擒了三十多个呀,听说那些都是头头。有个叫什么马的死的时候破口大骂,说头掉了碗大个疤,再过二十年还是一条好汉。那口气,就跟梁山上来的一样。真英雄啊。就是有个叫狗儿的吓哭了,他说,‘我那相好的怀上我的孩子了,我这一掉脑袋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你们谁给她捎个信儿,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就给他起名叫小狗啊。她叫喜哥,是洞天村老庄家的儿媳妇。’这人,临死了还说这个。这不是要害那家的儿媳妇吗?
  谁敢给他捎这种信儿呀。”
  我姥爷的耳边忽又响起了喜哥的歌声:
  叫声郎哥你等一等,咱手牵手儿一同行,表表奴的那好忠诚。
  露水的夫妻难行孝,做双白鞋被窝里藏,一到夜晚俺就穿上。
  俺守着爹娘不敢哭,推托挖菜到郎坟旁,哭了一声短命的郎。
  叫声郎哥你要听好,咱阳间不能成双对,阴曹地府咱配鸳鸯。
  但是,我姥爷却很平静地对老者说:“不捎这种信儿就对了,这个狗儿我知道,从小就好胡说八道,瞎编乱造,就跟那些写书的似的。他妈那个巴子的他根本没长鸡巴,他怎么可能有相好的呢?”
  老者点点头,相信了我姥爷的话。
  其实我姥爷还有话没说出口,那就是:喜哥肚子里的孩子是福儿的,肯定是福儿的!必须是福儿的!
  抬我姥爷的人说:“老爷,还进城吗?”
  我姥爷说:“不进城了,你们把我放下,去打听打听大马和狗儿的尸首在哪?然后买两口棺材把他们装敛了,再雇上几个人把他俩抬回去!”
  “就他俩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还用给他们买棺材?弄两张席子卷一卷算了!”几个汉子愤愤地说。
  “不行!必须得买,而且要好的,柏木的!”我姥爷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