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耙耧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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耙耧天歌-阎连科
耙耧天歌
-阎连科

第一节
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先爷从早到晚,一天问都能闻到自己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有时把手伸向天空,转眼问还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操,这天。他总是这样骂着,从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出来,踏着无垠的寂寞,眯眼斜
射太阳一阵,说瞎子,走啦。盲狗便聆听着他午迈苍茫的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样出了村落。
先爷走上梁子,脚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从东山脉斜刺过来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样打戳在他的脸上、手上、脚尖上。他感到脸上有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眼角和迎着光芒这边脸上的沟皱里,窝下的红疼就像藏匿了无数串烧红的珠子。
先爷去尿尿。
盲狗被先爷领着去尿尿。
半个月了,先爷和狗每天睡醒过来,第一桩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一面坡地上去尿尿。那面朝阳的坡地上,有先爷种的一棵玉蜀黍。就一棵,孤零零在这荒年旱天,绿得噼噼啪啪掉色儿。仅就这一棵,灰烬似的日子就潮腻腻有些水气了。尿是肥料。尿里有水。玉蜀黍所短缺的,都在他和盲狗蓄了一夜的尿中。想到那棵玉蜀黍有可能在昨夜噌噌吱吱,又长了二指高低,原来的四片叶子,已经变成了五片叶子,先爷的心里,就毛茸茸地蠕动起来,酥软轻快的感觉温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脸上的笑意也红粉粉地荡漾下一层。玉蜀黍一长仅就一片叶子,先爷想,槐叶、榆叶、椿叶,为啥儿都是一长两片呢?
你说瞎子,先爷回过头去,问盲狗说,树和庄稼为啥儿叶子长数不一样?他把目光搭在狗的头上,并不等盲狗作答,就又转回头来,琢磨着独自去了。把头抬起来,手棚在额门上,先爷顺着日色朝正西瞭望,看见远处山梁上光秃秃的土地呈出紫金,
仿佛还有浓烈烈一层红的烟尘铺在土地上。先爷知道,那是歇息了一夜的地气,日光照晒久了,不得不生冒出来。再近一些,网网岔岔裂开的土地的缝隙,使每一块土地都如烧红后摔碎在山
脉上的锅片。
村人们早就计划逃了,小麦被旱死在田地里,崇山峻岭都变得荒荒野野,一世界干枯的颜色,把庄稼人日月中的企盼逼得干瘪起来。苦熬至种秋时候,忽然间天上有了雨云,村街上便有了敲锣的声音,唤着说种秋了——种秋了——老天让我们种秋了——老人们唤,孩娃们唤,男人唤,女人唤,叫声戏腔一样悦人心脾,河流般汇在村街上,从东流到西,又从西流到东,然后就由村头流到山梁上。
一种秋。
——种秋了。
——老天要下雨让我们种秋了。
这老老少少、黏黏稠稠的唤声把整个山脉都冲荡得动起来。本已落枝的麻雀冷丁儿被惊得在天空东飞西撞,羽毛如雪花一样飘下来。鸡和猪都各自愣在家门el,脸上厚了一层僵呆呆的白。拴在牛棚柱上的牛,突然要挣脱缰绳去,牛鼻挣裂了,青黑色的血流了一牛槽。所有的猫和狗,都爬到房顶上惊惊恐恐地望着村人们。
浓云密布了整三天。
三天间,刘家涧村、吴家河村、前梁村、后梁村、拴马桩村,全部耙耧人都把存好的玉蜀黍种子拿出来,赶在雨前把秋庄稼点种在了土地里。
三日之后,乌云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烧在山梁上。
半月之后,有村人锁了屋门、院门,挑着行李逃荒避旱去了。
随之逃难的人群在三朝两日,便如蚂蚁搬家般大起来,群群股股,日夜从村后的梁路朝外面的世界拥出去,脚步声杂杂沓沓,无头无尾地传到村落里,砰砰啪啪敲打在各家的门窗上。
先爷是随着最后一批村人出逃的。农历六月十九,他走在几十个村人的中间,村人们说往哪儿去?他说往东吧。村人们说,东是哪儿?他说正东是徐州,走个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儿人日子过得好。人们就往正东走。日光红辣辣地照在梁路上,脚下的烟尘升起落下时扑通扑通响。然走至八里半时,先爷不走了。先爷最后去他家田里尿一泡,回来就对村人们说,你们走吧,一直正东。
——哩?
——我家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
——那能挡住你不饿死吗?先爷。
——我七十二了,走不够三天也该累死了。横竖都是死,我想死在村落里。
村人们就走了。由近至远的一团黑色,在烈日下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烟尘。先爷站在自家的田头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地沉寂便哐咚一声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浑身颤抖一下,灵醒到一个村落、一道山脉仅剩下他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了。他心里猛然间漫天漫地地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样根植了他全身。
这一天,当日越东山、由金黄转为红灿时,先爷和狗与往日无二地到了八里半的田头。他老远就看见这块一亩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经赛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儿,在红褐褐的日光下青绿绿如一股喷出的水。闻到了吗?他扭头问盲狗,说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闻到这水津津鲜嫩嫩的苗棵气。盲狗朝他扬了一下头,蹭着他的腿,不言不语朝那棵苗儿跑过去。
前面是一条深沟,沟中蓄满的燥热,这当儿总是涌上来烫着先爷的脸。先爷把他仅穿的一件白布衫脱下来,揉成一团,在脸上抹一把。他闻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层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爷想,等这棵玉蜀黍再长半月,就把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从村里端过来,让玉蜀黍过年一样吃一顿。先爷把布衫珍贵地夹到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柞高,四片叶,没有分出一片他想象的叶芽儿。在玉蜀黍苗顶看了看,把上面的
几星尘灰轻拂掉,先爷心里的失落凉浸浸地淫了上半身。
狗在先爷腿上蹭几下,绕着玉蜀黍苗转了一个圈,又绕着转了一个圈。先爷说瞎子,你远点儿转。那狗就站着不动了,哼出青皮条儿似的几声叫,抬起头来盯着先爷,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第二节
先爷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边的一棵枯槐树上取下挂着的锄(先爷用完的农具都挂在那棵槐树上),回来在玉蜀黍苗西边(昨天是在东边)嚓的一声刨了一个窝,说尿吧你。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爷七十二岁的老眼被啥儿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继而心里噼哩啪啦响起来,他看见玉蜀黍苗最下的两片叶子上,有了点点滴滴的小斑点,圆圆如叶子上结了小麦壳。这是旱斑吗?我早上来尿尿,傍黑来浇水,怎么会旱呢?在弯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银黄色尿声敲在了先爷的脑壳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点,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热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还尿呀你。先爷飞起一脚,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谷子样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让你尿,先爷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烧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儿,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丁儿潮潮润润。
先爷说,活该。然后恶了一眼狗,蹲下拉着嫩柔的玉蜀黍叶,看了看那青玉一样透亮的叶上的枯斑点,慌慌用手把锄坑中未及渗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来,又把尿泥挖出几把丢在旁边,拿起锄,盖了那尿坑,用锄底板在虚土上蹾了蹾,对狗说,走吧,回家挑水来浇吧,不立马浇水淡淡这肥料,两天不到苗儿就被你给烧死了。
狗便沿着来路往梁上走,先爷跟在它身后,热乎乎的脚步声,像枯焦的几枚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烈日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灾难就如先爷和狗的脚步声,跟着走去又跟着走来了。在它长到第六片叶子时,先爷去打水,到井边,有一股小旋风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滚,先爷连忙去追。
那筛子似的一团风先慢后快,总有一丈的距离保持着,先爷一直追出村口。有几次都摸到草帽边了,那小旋风却又迈腿急跑几步把先爷拉下来。先爷七十二了。先爷的腿脚大不如从前了。先爷想我不要你这顶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没有另外一个人,我开了谁家门还找不到一个草帽呢。先爷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山梁上孤零零一间草房子,庙一样竖在路边上,旋风一撞到那墙下,就陷着不走了。
先爷从从容容地到那墙下,朝减弱了的旋风踢几脚,弓身捡起那草帽,双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脚奋力跺着吼:
——我让你跑。
——我让你跟着旋风跑。
——有能耐你还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麦秸纯白的气息散开来,多少日子都是燥闷焦枯的山梁上,开始有了一些别的味道。先爷最后把扯不烂的帽圈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那帽圈上碾了蹍,问说不跑了吧?你一辈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阳旱天欺负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负我。这样说着时,先爷舒缓地喘着气,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着看着他的脚在帽圈上不再动了,嘴里的自语也忽然麻绳一样断下了。
八里半外坡地那边是漫山遍野火红的尘灰色,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摇摇晃晃的墙。先爷愣了愣,一下灵醒到那边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风,而是一场大风。他直立在烈日下的墙角前,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仿佛身后的墙倒塌下来,砸在了他的前胸后背上。
他开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外坡地走过去。
远处摇晃的墙一样半透明的尘灰色,这会儿愈加浓稠着,起落荡动,又似乎是在那儿卷流的洪水的头,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脉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先爷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先爷想,刚才那股小旋风吹着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来,就是要对我说前面坡地起了大风啦。先爷说,我对不住你哟小旋风,我不该朝你身上踢三脚。还有我的草帽,先爷想,它是好意才跟着旋风滚走哩,我凭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先爷说老得糊涂了,不分好歹了。先爷边想边说,自责声如扯不断的藤样从他嘴里一股一团地吐出来。当他感到心里平和下来时,远处黄浊的大风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样的砰啪声,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静,使他的耳根有一丝丝隐隐的疼。日光也恢复了它的活力,又强又硬,使田地里发出清晰炽白的吱嚓声,宛若豆荚在烈日下爆裂。先爷的脚步淡下来,喘气声开始均匀舒缓,像女人做鞋拉线一个样。坡地到了,先爷站在田头,却惊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斩断了。
那棵玉蜀黍苗儿被风吹断了。苗茬断手指样颤抖着,生硬的日光中流动着丝线一样细微稠密的绿色哀伤。
先爷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地来住了。
先爷没有犹豫,就像一个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时必须住到瓜地一样,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桩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两扇门板,再在柱子顶上,苫了四领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钉满了钉子,把锅、勺、刷都挂在那些钉上,把碗装进一个旧的面袋,挂在锅的下面,再在地边崖下挖一个小灶,剩下的就是等着玉蜀黍茬儿重新发芽了。
忽然换了床铺,入夜后先爷用尽力气也睡不实落。天空中流动月白色的焦热,他把唯一穿的裤衩儿脱了,赤条条地坐在铺上抽烟。烟明暗之间,他无意中望见了腿中的那样东西,如灯笼一样挑挂着,觉得丑极,就又穿上了裤衩。心里却想,我是彻底老了,它对我再也没有用了。有它还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儿呢。
玉蜀黍苗儿的每一片叶子都让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轻时羡爱的女人在村头或者井边立着说话一样,湿润润的轻松静默悄息间就浸满了一个身。磕烟锅时,火点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边的盲狗震醒了。
先爷说,你睡醒了?
又说,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着哩。
狗爬挪着过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头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着他就看见从瞎狗的两眼井洞里流出了两滴清清明明的泪。先爷擦了那泪说,老不死的太阳呵,你黑心断肠,把狗眼都给晒瞎了。想到狗眼被晒瞎那件事情时,先爷心里被什么牵拽了一下,忙把狗揽在怀里,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
狗的眼泪竟如两股泉样湿尽了他的手。那事谁也料不到,先爷想,无论哪年旱天,都是在村头搭上一架祭台,摆上三盘供品,两个水缸。在水缸里盛满水,缸面上画上水龙王。然后,把一只狗捆在两缸之间,让狗头仰着天,渴了给它喝,饿了给它吃,不饥不渴时就让它对着太阳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则七天,少则三日,太阳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刮风下雨或者阴天了。可是今年,把这只从外村逃来的野狗捆上祭台,让它咬了半个月,太阳依旧炽烈,准时地出,准时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时,先爷路过那祭台,发现两缸水被日晒狗饮,干了一个缸,另一个也见了烧焦的底,再看这只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声音了。
先爷放了狗,说你走吧,再也不会下雨了。
从祭台上下来的狗,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直往墙上撞,掉回头来走,又往树上撞,先爷过去拉着它的耳朵一看,心里咚地一个惊吓,才知道狗的一双眼珠被太阳晒化了,只留下两眼枯井在它的额下面。
先爷收留了这只狗。
先爷想,幸亏收留了瞎狗,要不独自在这耙耧山脉和谁说话哟。天已经凉爽下来了,一天的燥热开始消退。棚架上空的星月也开始收回它们的光,如拉鱼网样,有青白色滴滴嗒嗒水淋淋的响。先爷知道,这声音不是水声,也不是树声、草声、间或虫鸣的声。这是空旷无物的夜,在极度寂静中挤出来的沉寂的响动。
他一把一把在狗的头上梳理着它的毛,沿着它的脊路,抚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头上梳。狗已经不再落泪了。他梳着它的毛,它舔着他的另一只手,这一夜,他俩被一种相依为命的温馨浸泡着,淹没着,沟通着。
他说瞎子哟,我们两个成家过日子,你答应不答应?有个伴儿活着该多有滋味呵。
它在他手心重重舔了舔。
他说我活不了几年了,你能伴我到死就算我有个善终了。
它从他的手指一下舔到他的手腕上,长得仿佛有十里二十里。
第三节
他说,瞎子,你说咱那棵玉蜀黍还会发芽吧?狗没有再舔他的手。狗朝他点了一下头。他说是今夜生芽儿,还是明后天生芽儿?我瞌睡了,你别点头,我看不见了,你嗓子有声你就说话呀。你说是今夜生芽还是过了今夜生?先爷倒在棚架上,闭着,双眼,暗淡了的棚影湿了水的薄纱般盖在他脸上。他不再在狗的脊背上抚搏了。他的手停在狗的脑壳上,安安然然睡着了。
先爷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针扎的疼,坐起来揉了眼,望着滚圆的一轮金黄依旧悬着时,心里骂了句日你祖宗八辈,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阳家的坟。之后他就看见了盲狗卧在地中央玉蜀黍的苗茬边。心里疑了一下,问说发芽了?狗朝他微微点了一个头,他便从棚上爬下来,到那儿果然看见一节嫩萝卜似的苗茬边,又长出了青红如水的一个小芽儿,刚生的皂角树芽一模样,半指长,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来,在太阳光下润泽如玉。
他想找一片树叶盖在那芽上,就到崖下的沟边绕了一大圈,空手走回来,又在小灶旁站了站,拿起锄去槐树上勾下一根长钗子,回来把树枝轻轻放在芽苗上,爬上棚架,取了自己的布衫,往那树枝一搭,把那芽苗遮盖在了一片荫凉里。
他说,再也不敢有个长短了。
他说,瞎子,吃饭吧,吃啥哩?
又说,一大早有啥吃,烧玉蜀黍生儿汤喝吧,晌午饭烧一顿好吃的。
新的玉蜀黍苗长到两片叶儿时,先爷回村里找粮食。他家里的粮食颗粒没有了。他想偌大一个村,各家的粮缸里漏下一把麦,罐里留下一撮面,也就够他和盲狗度过这场旱荒了。可是,回到村落时,他才忽然发现各家的门户都锁着,蛛网从村街的这边扯到那边。他先回到自己家,清清明明知道,粮缸已用炊帚扫过了,可还是趴在缸上看看,把手伸进面罐摸了摸。抽出手后,他把指头放在嘴里嘬了嘬,面香的纯白气味即刻在他嘴里化开来,哩哩啦啦流遍全身。他深深地吸口气,吞咽了那气味,出来在村街上立下来。斜照的日光,一层均匀的金液样在村落中流动,死静中间,能听到房檐上滴落下来的日光的声响。先爷想,一个山脉的人都逃走了,贼不被晒死也被饿死了,我日你们奶奶,你们锁门是为了防我先爷吗?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门翻墙,先爷说谁家能不留一些粮食呢?不留粮食荒旱过去回来吃啥儿?不留粮食锁门干啥儿?先爷在一家门口站住了。这是同姓本族一个侄儿的家。先爷又朝前边一家走过去,到了一家老寡妇的门口。老寡妇年轻时,每年冬天都给先爷做一双千层底装羊毛的靴。现在老寡妇死了,她儿子住着这个老宅院。想到这个宅院给他带来的温馨,总如岁月一样久远地留住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先爷朝那大门上注目好一阵,又默默地朝前走过去。他的脚步寂寞而又响亮,早年绿水深林间的伐木声样,回荡在村落中,一家一家落锁的大门,便枯船一般从他脚下划过去。
他终于把村落走了一个遍。太阳已是中天。午饭又该烧了。瞎子在这就好了,他嘟嘟囔囔说,它说让我翻谁家的墙,我就翻谁家的墙。
先爷对着山梁上叫——瞎子——瞎子——你说我到谁家找粮食好?
回答先爷的沉寂浩瀚无边。
先爷泄气了,就地坐下吸了一袋烟,又空手往八里半的坡地走。回到那儿,盲狗老远就摇着尾巴,顺着声音跑过来,用头在他的裤管上蹭着。先爷不理它。先爷到槐树上取下锄,到棚架下取了一只碗,从地头开始一锄一锄刨起来。第三锄之后,先爷刨出了两颗当初点种的玉蜀黍粒,黄灿灿完整无缺,被太阳晒得灼热烫手。先爷依着当初点种的距离,每一锄都刨出一粒、两粒种子。约有半条山梁长的工夫,空碗里就盛满了玉蜀黍种。
吃了一顿炒玉蜀黍粒。
就水吃炒玉蜀黍粒的时候,先爷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荫凉里,冷丁儿哑然失笑了。各家地里都给我存的有粮食,先爷说,我到地里刨一天,够我们两个吃三天。然到别家地里去刨时,却没那么容易了。他不知道人家点种时到底多远才落锄种一窝。还有许多家,当时为了赶在雨前把种子播下去,半大的男娃、女娃都掌锄刨窝了,他们锄高锄低,用力大小,点种的间距,七零八落,远不如先爷播种那样均匀有规律。要往年,各家播种
是决然不让孩娃掌锄的。这大旱,把啥儿都给弄乱了。
先爷再也不能刨一天由他和盲狗吃上三天了。先爷出力流汗刨一天,顺手时可以吃两天,不顺手仅仅可以吃一天。玉蜀黍苗儿一天一天长高,静夜里它生长的声音细微而稚嫩,就如睡熟的婴娃儿的呼吸。那时候,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苗棵边,歇着刨了一天的身子,听着玉蜀黍的呼吸,感到浑身的骨关节酥热而又舒畅。月亮出来了,女人脸样一盘儿,挂在空旷的头顶,星星明丽在月亮周围,过年节时新衣服上的扣子般,缀结在宽大无比的一块纯蓝的绸布上。这当儿,先爷就要问盲狗,他说瞎子,你年轻时和几个母狗好?
狗就很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他说你说实话瞎子,这儿没有别的人,只有咱俩,夜深人静的。
狗依旧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不说就算了,先爷叹了一口气,几分沮丧地点着烟,对着天空说,年轻多好啊,身上有气力,夜里有女人。女人要是再聪慧,从田地回去她给你端上水,脸上有汗了她给你递蒲扇,下雪天给你暖被窝。夜里和她不安分,一早起床要下地,她还会说累了一夜,你多睡一会儿吧。那样的日子,先爷狠狠吸了一口烟,十里长堤一样吐出来,把手抚在狗背上,说,那样的日子和神仙的日有啥儿两样呢。
先爷问,你有过那样的日子吗?瞎子。
盲狗沉默着。
先爷说你说瞎子,男人是不是为了那样的日子才来到世界上?先爷不再让盲狗答,他问完了自己说,我说是。又说不过老了就不是了,老了就是为了一棵树,一棵草,一堆孙男孙女才活着。活着终归比死了好。先爷说到这儿时,吸了一口烟,借着火光他看见玉蜀黍生长的声音青嫩嫩线一样朝着他的耳边走。把目光往玉蜀黍苗边凑过去,看见过膝深的苗顶忽然蓬散了,又有一叶新的芽儿从那淡紫浅黄中挣出来,圆圆一卷如同一根细柳笛。已经有九片叶子分分明明弓样弯在苗棵上。从地上站起来,拿锄在苗下刨了一个窝,他和盲狗都往窝里撒了尿,在窝里浇了三碗水,盖上土,三锄五落,又在玉蜀黍棵下围了一个小土堆。生怕突然又有一场大风,把苗棵再从根部吹断,先爷连夜回了村,找来四领苇席,在玉蜀黍周围四尺远处,桩下四根棍子,把那四领苇席院墙般围在棍上。扎那苇席时候,先爷说瞎子,回村找些绳来,啥绳子都行。盲狗便深脚浅迹地沿着梁路摸索着走了,至月移星稀时分,它衔着先爷在那场风中撕烂的草帽回来。
先爷便用那草帽带儿把苇席捆死在桩上。带子不够,又用了他自己的黑裤带。忙完这一切活计,东方已经泛白。苇席圈儿在晨昏之中,如殷实农家门前围的一个小菜园。园中那棵孤独的玉蜀黍,旗杆样立在中间,过着一种富贵的生活,渴水饿肥,正午时还有草席在圆顶搭着给它遮阳,于是它欢欢乐乐疯长,五朝七日之后,竞把头探到外边来了。
问题是太阳总是一串一串,井水终要干枯了。先爷每天回村挑一担水,每桶水都要系十余次空桶,搅上来才能倒大半桶带沙的浑水。有一种恐慌开始从井下升上来,冷冰冰浸满了先爷全身。终于有一天,他把空桶系下去,几丈长的辘轳绳子全都用尽,才搅上来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许久,另一碗才能从井底渗出来。
泉枯了,像树叶落了一样。
先爷想了一个法儿,天黑前把一床褥子系进井里,让它吸一夜井水,第二第早上把褥子从井底拉上,竟能拧出半桶水来。然后把褥子再系进井底,提着水回到坡地。洗锅水、洗脸水,次数不多的洗衣水,全都用来浇玉蜀黍,这样水倒也没有显出十分的短缺。从褥子上一股一股往桶里拧水时,水气凉凉地飘散在烈日间。先爷和日光打仗样抢吸着那水气,嘴里说,我七十二了,啥事儿没经过?井枯了你能难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抠出来。太阳你有能耐你把这地下的水晒干呀。
先爷总是胜利者。
一天,先爷在他侄儿家田里从早刨到晚,才刨出来半碗玉蜀黍粒。来日又换了一家地,却连半碗也没有刨出来。有三天时间,先爷和狗把一天间的三餐改成了两餐,把黏稠的生儿汤饭改成了稀水生儿汤。他感到事情严重了,他弄不明白,当初各家都兢兢业业把种子种在了田地里,种子没发芽,本该一粒一粒都还埋在褐土下。看到瞎子的肋骨从它的毛间挣跳出来时,先爷心里嗖的一声冷噤了。他掂了掂自己的脸皮,能把皮子从脸上扯
起半尺高,脸皮好像一张包袱布样兜着一架骷髅头。他感到身上没有力气了。把水褥子从井下搅上来要无休无止地歇几歇儿。先爷想,我不能这样饿死呀。
先爷说,瞎子,我们不能不跳人家院墙了。
先爷说,算借吧,落一场雨,来年有收成我就还人家。
先爷提了一个布袋,摇摇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后,走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他把大拇脚趾勾起来,用脚趾尖和脚跟挨着地,让脚心桥起来,躲着地面红火火的烫。盲狗则每走几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头舔一舔,八里半路他们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个牛圈下,先爷闪到墙荫下,脱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着脚。
狗在墙荫下耷拉着舌头喘了几口气,在一家墙角翘腿滴了几滴尿。
先爷说,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粮吧。他从布袋里取出一柄斧,把大门上的锁给砸开来。推门走进去,径直到上房屋门口,又砸开上房的锁。一脚踏进屋里,先爷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尘厚厚一层,蛛网七连八扯。在那尘上网下,立着一尊牌位,一个老汉富态的画像。像上穿长袍马褂,一双刀亮亮的眼,穿破尘土,目光噼噼啪啪投在了先爷身上。
先爷怔住了。
第四节
这是老堡长的家。老堡长死了才三年,目光还活生生锐辣辣的呢。瞎子,你也真是瞎子呵,先爷想,你怎么能把尿撒在堡长家门口呢?先爷把斧子靠在门框上,跪下给堡长磕了三个头,深躬三拜,说堡长哟,耙耧山脉方圆数百里,遭千年不遇的旱荒了,男女老少都逃难去了,一个村、一个世界只剩下我和瞎子了。
我们留下来守村落。我们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饱饭了,今儿先到你家借些储存,明年还时决不缺斤短两。又说,堡长哟,你忙你的吧,我知道这旱荒年月各家粮食都藏在哪。话毕,先爷从地上起来,拍拍膝上的土,提着粮袋到东间里屋去,潦潦草草看了罐,看了缸。不消说,缸罐都清清白白的空。然先爷不懈气,他仿佛知道谁家的存粮都不会盛在鲜明的缸罐里。该去床下找。借着从窗子里透过的阳光,他把东屋的床下看得格外仔细。这年月逃难走了,谁把粮食摆着留给盗贼呢?是我也要把粮食埋到床下去。可堡长家的床下除了生白碱的青瓷尿盆,委实干净得没有一丝虚土的痕迹。先爷又挪动了空缸空罐,找了找桌子下边,翻了柜里柜外,砰啪之声在三间屋里不绝于耳,直折腾进去许多时间,身上、脸上的蛛网、尘土满天满地,也没有找出一粒粮食。
先爷从里屋出来拍着手上的灰说,堡长呀堡长,你活着时候.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尽管我生日比你大半月,可我一辈子见你都叫哥,你家没有余粮你就说话呀,你让我在这白白翻腾半天,好像我的力气用不完似的,好像离开你家就借不到粮食似的。
堡长自然不语。
堡长不言语,先爷就几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说也真是,白让我给你磕头三拜。之后,先爷拍了拍卧在门口的盲狗的脸。
走,先爷说,就不信月亮一落就不见星星了。
依原样关了堡长家的门,把坏锁挂在门扣儿上,先爷一家一家进,一连撬砸了十几把锁,进了七户人家,粮缸粮罐,柜里柜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细如发丝,终还是没有找到一粒粮。
从第七家出来时,先爷拿了一杆称饲料的秤,一杆马鞭子(这是一家大车户,先爷帮他家赶过车),到村街惘然地立下来,把秤丢在路边,把鞭子扔在地上,说我要秤干啥?能找到粮食时,我可以用秤称一称,来年也好如数还人家,可粮食在哪呀?说我要鞭子干啥,虽然鞭能如枪护身子(先爷曾一鞭抽死过一只狼),可一个山野的动物都逃了,连个兔子都没有,这鞭不是一根废鞭嘛。
各家大门的板缝都被晒得比先前宽许多,先爷眯眼朝天上瞅了瞅,看日已中天,又到了午饭时,还没有闻到一丝粮食味,心里慌慌的感觉漫无边际地升上来。他让盲狗坐在村街上,说你在这等着吧,两眼瞎黑,到谁家你也看不到粮食藏在哪儿。然后他就朝另外一条胡同走去了。先爷专挑日子富足的人家才撬锁,可一连又三家,手里的粮袋依然空空瘪瘪。从那条胡同回来时,日光把他的脸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点在脸上闪闪烁烁,晦气又浓又烈地在满脸的沟壑之间淌动着。他手里提了一个盐罐。盐罐里有半把盐粒。先爷在嘴里含了一颗盐,过来又给狗的嘴里塞了一粒盐。
狗用盲眼盯问他,没有找到一把粮食吗?
先爷不做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对着太阳噼噼啪啪抽起来。细韧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样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声声霹雳来,把整块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飘落般,满地都是碎了的光华,满村落都是过年时鞭炮的声响。直到先爷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盲狗惘然地立在先爷面前,眼眶润润地湿下来。
先爷说,瞎子,不用怕,以后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半碗,宁可饿死我,也不会饿死你。
盲狗眼里涌出了泪珠。泪珠嘭的一声掉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两个豆似的小坑。
走吧,先爷提了盐罐,拿了鞭子和秤,说回坡再刨种子去。
然而,刚走两步,先爷的脚便钉在了地面上。他看见一群要从村外进村的老鼠,每一只都如丰年一样又圆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墙荫下,不安地盯着村落里,盯着先爷和盲狗。霎时,先爷的脑里哗哗啦啦有一扇大门洞开了。
先爷笑了笑。
这是村人逃难后先爷第一次笑出声,老呵呵的声响如文火炒豆般又沙哑,又脆啦。先爷说,饿死天,饿死地,还能饿死我先爷。
先爷领着盲狗迎着惊呆的老鼠走过去,说瞎子,你知道粮食都藏在哪儿吗?我知道,先爷我知道。
当夜,先爷在山坡地里,就刨了三个老鼠窝,弄出了一升玉蜀黍种子粒。先爷前半夜在棚架上浅浅睡一觉,至下夜时分,月明星稀,地上溶溶一片明亮时,先爷让瞎子在那棵玉蜀黍的围席旁守护着,自己独自到刨不出种子的田地中央坐下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这样静过半个时辰,他就听到了老鼠叽叽地叫声,不是欢乐的嬉闹,就是争食的打斗。再把耳朵贴到地面上,摸准老鼠尖叫的方位,在那里插一根棍子做标记,回去扛了锄
来,绕着棍子翻三尺远近,一尺深浅,准有一个鼠窝。鼠窝里居然有大半碗玉蜀黍的种子。一粒不拉,连鼠屎带种子捧到碗里,先爷就到第二块刨不出种子的地里如法炮制。
很长一段时间,先爷的日子过得忙碌且充实。一早起床,回村去绞拧井里的水褥子,回来吃过饭后,把粮食中的鼠屎捡出来,盛在一个碗里,碗满后就埋在那棵玉蜀黍旁。中饭之后,午觉是一定要睡的,棚架上的日光虽然利锐,却没有地上蒸腾的热气,有时还刮一些温凉的风,觉也睡得踏实,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日红西山。起床再回村去拧半桶水来,暮黑便如期而至了。吃过夜饭,和狗一道,陪着玉蜀黍在阴怖的沉寂中坐着纳凉,向狗和玉蜀黍提一些他最常思考的问题,如为啥庄稼总是一片一片叶儿长,问得狗和玉蜀黍哑口无言,他就点上一袋烟,长而又长地吸一口,说还是我对你们说了吧,因为它是庄稼,它就得一片一片叶子长;因为人家是树木,人家就得两片两片叶子长。有些夜晚,风习习地吹着,先爷会向狗和玉蜀黍提些更为深奥的问题。他说你们知道吧,老堡长活着时,村里来过一个做学问的人,他说这地球是转的,转一圈就是一天,你们说这做学问的人是不是在放屁?地球是转的为啥我们在床上睡时没有把我们倒下床?为啥缸里的水没有倒出去,井里的水没有流出来,人为啥总是头朝着天走路?先爷说,照那人的话说,地球是吸着我们才睡着了不会掉下床,可你们想,地球吸着我们,我们为什么走路还能抬起脚?这样黑洞一样模糊深刻的问题,先爷谈论时,脸上的神圣便正经八百,手里燃了的旱烟也顾不上再吸了。到最后,疑问全都水落石出摆在了狗和玉蜀黍的面前,先爷便极懊悔地倒在田地里,把脸和天平行着,让月色洗着他的脸,说我太给那读书人面子了,他在村里住了三天,我都没有去问他。我怕当着全村人的面他答不出来脸上挂不住。先爷说,他是靠学问混饭吃,我不能砸了他的饭碗呀。
玉蜀黍棵长得一帆风顺,叶子宽得和巴掌样,一层层从地面直到苇席外。它已经高出苇席两头,夜间生长的嗓音都变得粗大喑哑了。再过些许日子,个头就算长成了。先爷为了进出方便,拆开了一面苇席,他七天前进去和玉蜀黍棵比了个儿,玉蜀黍棵也就到他脖子下,又两天就到了他额门前。今儿,先爷又一比,它的顶竞高过他的发梢了。先爷想,再有半个月,它就该冒顶了,再半月就该吐穗了。三个月之后,就该有一棒玉蜀黍穗儿
了。先爷想到在这秃无人烟的山脉上,他种出了一棒穗儿,剥下有一碗粒儿,颗颗都如珍珠般,在旱过雨落不久,村人们自世界外边走回来,可以用这一碗粒儿做种子,一季接一季,这山脉上又可以汪汪洋洋无垠着玉蜀黍的一片绿世界,我死了他们得给我的坟前立一块功德无量碑。
先爷自言自语说,我真的是功德无量呢。这样说着时,他就舒舒坦坦进了梦乡。或这样说完梦话后,他还依然在梦里,人却从棚架上爬下来,到那棵刚锄过的玉蜀黍边,又精精细细地锄一遍。静夜中的锄地声,单调而又嘹亮,像一曲独奏的民间音乐,在山脉上声悠声漫地传出很远很远。锄完地,他没有回去睡,又扛上锄到别的地块屏住呼吸,寻找鼠窝里的玉蜀黍种子了。至来日醒来,他发现原来的空碗里盛满了玉蜀黍粒儿和鼠屎,他会站在碗边愣许久。
棚架柱上挂的那个粮袋子,已经装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忧虑挤得无影无踪了。三天前的午时候,先爷正睡觉,盲狗忽然把他从棚架上哼哼叽叽扯拉醒,咬着他的布衫儿,把他引到儿十步外的一块田地角儿上,到那儿先爷就发现了一个老鼠洞,洞里有满满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称了有四两五钱重。原来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块田里懵头懵脑兜圈子,鼻子嗅着地,有鼠窝的地方它便欢欢乐乐对着天空叫。
粮袋儿迅速胀起来,先爷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潜到地里屏息静气了。他只消把盲狗领到地里,那田里的鼠窝便可以一个不漏的出现在先爷的锄下边(有一半鼠窝没有粮)。无论如何,粮食是有节余了。那个粮袋几天间就满到口上了。然而,先爷在高枕无忧时,忘了他该迅疾地把山脉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经不再从点种的种子窝里把玉蜀黍粒儿刨出来,吞在嘴两侧,把它运回到窝里存起来。老鼠们被狗的叫声和先爷的锄声惊醒了,它们和先爷比赛似地消耗着它们的存粮。直到有一天,太阳似乎比先前近了许多倍,一个山脉的土地都成了一块烧红的铁板时,先爷睡不着,想把粮食称一称,取出那杆秤,在荫处校了秤盘是一两,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盘却是一两二。先爷有些惊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盘却又成了一两二钱五。
第五节
先爷愕然了。原来日光酷烈时,晒在秤盘上是能晒出斤两的。他跑到山梁上,在梁道上秤盘是一两三钱一,揭去一两盘,日光就是三钱一分重。先爷一连跑了四个山梁子,山梁一个比一个高,最高山梁上的日光是五钱三分重。
从此,先爷就不断去称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时,日光在棚架周围是二钱,到午时就升到四钱多,落日时分又回到二钱重。
先爷还称过饭碗重多少,水桶有多重。有一次他称盲狗的耳朵时,狗一动秤杆打在他脸上,他在狗的头上狠狠打了一脑壳。
当先爷又一次想起一碗一碗称那一袋粮食的重量时,已经是称过日光的四天后,那一袋玉蜀黍已吃下了好几成,把一碗一碗的重量算计到一块儿,先爷就有些木呆了。剩下的粮食最多够他和瞎子吃半月,这当儿他才想起他和盲狗有好多天没有到田里去寻鼠洞了。
哪料到,为时已晚呢。几天间老鼠们有了召唤似的,都已经把洞里的储粮吃完了。整整一个下午,他领着盲狗找了七块坡地,挖了三十一个鼠洞,人累得筋酥骨断,才刨出八两蜀黍粒。日落时分,从西山过来的血色余晖,火烬样落在山梁上,卷了一天叶子的玉蜀黍叶开始吐下一口长气缓缓展开,先爷端着那半碗夹杂了鼠屎的玉蜀黍粒,灵醒到这山脉上的老鼠已经开始和他与瞎子争夺粮食了。
先爷想,它们都把粮食搬运到哪儿去了呢?
先爷想,你再聪慧,你还能慧过我先爷。
当夜,先爷和狗到更远的田地里去偷听老鼠叫,一整夜换了三块地,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没有听到一丝鼠声。东方发亮时,先爷和狗往回走,他问狗说是老鼠们都搬家了吗?搬到了哪里呢?它们搬到哪,哪儿有粮食,我们必须得找到它们哩。日光在狗的枯眼上照得生硬绝情,狗把它的头扭向一边,背着日光走。它没有听到先爷的话。
先爷问,老鼠们会不会躲在哪儿和你我作对呀?
狗的脚步站住了,它扭头捕捉着先爷的脚步声。
回到棚架下,查看了有孩娃手腕粗的玉蜀黍棵,先爷该去村里绞拧井下的水褥了。挑上两个水桶,让狗和他一道去,狗却卧在棚柱下边不动弹。先爷说,走呀你,到村里看看村里的老鼠都住谁家里,住谁家我们去谁家找粮食。狗才和他一道回村了。
在村落里,除了在井里绞上来两只喝水淹死的小老鼠,在街巷他们撬了门户的人家,连一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先爷挑着少半桶水回到八里半的坡地时,事情却翻天覆地了。他们距坡地还有里余,狗突然惶惶不安起来,不时发出一些半青半紫的吠叫,一条一块,带着淤血的颜色和腥气。先爷加快了脚步。爬上一面山梁,坡地出现在眼前时,盲狗突然不再哼叫了。它疯了似地朝棚架田地箭过去,有几次前腿踏在崖边差丁点没有掉下去。随着它嘭嘭啪啪的脚步声,硬板地里的日光被它踩裂开,响出一片玻璃瓶被烧碎的白炽炽的炸鸣。跟着它一落一跃的起伏,尖厉狂烈的吠叫也血淋淋地洒在田地间。
先爷顿时呆住了。
先爷立在田头的远处,从狗吠的缝隙中听到了细雨般密密麻麻的老鼠的叫,再把目光投到田中央的棚架下,就看见挂在棚柱上的那一满袋粮食落在棚架下,散开来摊了一地,在板结的地面上滚来滚去。一大片灰黑的老鼠群,三百只,或是五百只,再或上千只,它们在棚架下争夺着那些玉蜀黍粒,从东窜到西,又从西跳到东,玉蜀黍粒在它们脚下翻滚着,在它们嘴边漏落着,淅淅沥沥的碎嚼声和老鼠们欢歌笑语的叽哇声,汇在一起如暴
雨一样在这面坡地遍洒着。先爷呆住了。肩上的半桶水忽然滑下来,有只桶叮叮哨哨往沟底滚过去。太阳在棚架下的一层鼠背上,闪灼出青灰色的光,像一堆干柴将燃未燃,浓烟下正有旺火生孕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立着,看见瞎子扑到那儿,头撞到了棚柱上,顿时空中血浆横飞,地面上一片惊怔,狗和老鼠都陷在了死寂的眩晕中。稍后醒转过来,盲狗原地打着转儿狂吠,为自己看不到老鼠在哪儿,急得用爪子去打棚柱子。老鼠们没有发现它的双眼失明了,被它的狂怒吓出了满地青黑墨绿的叫。一片惊慌声,一片叫骂声,寂静了两个来月的山脉突然沸沸腾腾。
先爷从老鼠群中跑过去,踩到一只硕大的鼠背上,听到脚下一声尖厉的惨叫,另一只脚的脚面就感到溅落上去的鲜血滚烫如刚泼上去煮开的油。先爷径直跑到苇席边,一个侧身闯进去,不出所料,两只口渴的老鼠正在吃那青绿如水的玉蜀黍棵。听见先爷咚的一声撞进围席内,它们极细小的一个惊怔后,就从苇席缝中逃走了。看玉蜀黍棵还笔直笔直立在日光里,先爷高悬的心啪啦一声落下来。转身来到围席外,看见棚脚下的粮袋里,还蠕动着几只饿急了的黑老鼠,他操起围席上靠的锄,砸在了粮袋上,立刻就有红珠子样的东西飞在了日光下。跟着又是扑扑通通三五锄,鼠毛飞舞,满地血浆,剩余的几十只老鼠,麻乱下一片惊叫,漫无目的地朝四周射过去,一眨眼就不见踪迹了。
盲狗不咬了。
先爷扶着锄立在那儿喘粗气。
太阳下到处是红浆浆的颜色和膻味。
耙耧山脉即刻安静下来了,死静又浓又厚比往日沉重许多倍。他猜想老鼠成千上万都藏在这附近,先爷一离开,就会再次扑过来。他往四周黄金亮亮的山脉上扫望一阵子,坐在锄把上,捡着地上的玉蜀黍粒,说瞎子,以后咋办呢?你能守着这儿吗?
盲狗卧在被日光烧焦的土地上吐着细长的舌头,和先爷对了一个脸。先爷说没水了,我、你和玉蜀黍没有一口水喝了。这一天先爷没烧饭。他和盲狗饿了一天,入夜后,他俩守在玉蜀黍棵的围席旁,生怕来两只老鼠,只几口就把那棵玉蜀黍咬倒,守熬至天亮,也没有见到老鼠来。至来日正午时,先爷看玉蜀黍叶儿晒卷了,才把一对空桶挑上肩。
先爷说,瞎子,你守好玉蜀黍。
先爷说,你卧在荫处,把耳朵贴在地上,有一丁点响动就对着响处叫。
先爷说,我挑水去了,你千万留心。
先爷挑着半桶水走回来,一切都安然无恙。只是他从井里把水褥子绞上地面时,褥子上有四只喝水胀死的鼠,每一根毛都竖起来,倒是毛间的虱子还活生生地爬动着。饱饱吃了一顿饭,又要把玉蜀黍粒儿放在两块石头上砸成细碎的生儿时,先爷开始犯愁了。玉蜀黍粒被一场鼠灾吃得仅剩下小半袋。先爷称了称,还有六斤四两,一天三顿就是吃半饱,他和盲狗也得吃一斤。
六天以后怎么办?
太阳又将落山了,西边的山梁被染得血红一片。先爷望着那红中的五颜六色,想断粮的这一天终是来了,想断水的那一天也许就在三朝两日之后。他扭头看看已经开始冒出红白顶儿的玉蜀黍,想算算它还有多少天吐缨,多少天结穗,却忽然想起有许多许多日子,他不记得时日了,不记得眼下是几月初几了。猛然发现,他除了知道白天、黑夜、早上、黄昏、月落、日出等一天间的时间外,其余几月初几都失去了。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瞎子,立秋过了吧?却又不看狗,自己喃喃说,说不定都已经处暑了,玉蜀黍冒顶是处暑前后的事。
先爷眯缝着眼,在微凹的石面上锤砸玉蜀黍粒,他看见瞎子在地上嗅一会儿,便衔着一只死了两天的老鼠朝沟边走过去。到了离崖头还有几尺远,用头一甩,把那死鼠丢进了沟里。
先爷闻到了淡淡一股热臭的味。
狗又叼着一只死鼠往沟边走去了。
得弄一本万年历,先爷盯着狗,想没有一本万年历就没有几月初几了,没有几月初几就不知道玉蜀黍到底啥时候成熟了。也许距熟秋还有一个月,也许还有四十天,可这么一段千里万里的日子每天吃啥儿?田地里的种子,都已被老鼠们吃得净尽。
先爷缓缓抬起头,听见遥远的西边,有了一声叽哇的惨叫,把目光投到最远处,通过两道山峰的中间,看到太阳被另一道山峰吞没了。留下的红灿灿的血渍,从山顶一直流到山底,又漫到先爷的身边来。顷刻,一个世界无声无息了。又将到一天中最为死静的黄昏和傍黑之间的那一刻。要在往年往月,这一刻正是鸡上架、雀归巢的光景,满世界的啁啾会如雨淋一样降下来。可眼下什么都没了,没了牲畜,没了麻雀,连乌鸦也逃旱飞走了。只有死静。先爷看着血色落日愈来愈薄,听着那些红光离他越来越远如一片红绸被慢慢抽去的响动,收拾着石窝里的玉蜀黍生儿,想又一天过去了,明儿天逼在头顶该怎么过呢?
整整三天过去了,玉蜀黍生儿无论如何节俭,还是锐减了一半。先爷想,老鼠们都去了哪儿呢?它们都吃什么活着呀。第四夜,他把盲狗叫到那棵玉蜀黍下,说你守着,要听见有了响动就对着正北叫。然后,自己就扛了锄头,上了梁道,朝正北走过去。到村落最远的一块庄稼地里,把锄放在地心上,自己坐在锄把上,直至东方晓白,仍没有听到一丝鼠响。白天他又领着盲狗到那块地里去,狗帮他找了七个鼠窝,刨开后既没有老鼠,也没有一粒粮食。除了米粒似的鼠屎,就是烫手的礓土。寻着当初点种玉蜀黍种子的锄痕,落下几十个锄坑,也没有找到一粒种子。
先爷料断,这山脉上没有一粒粮食了。
瞎子,先爷说,我问你,你说我们会饿死吗?
盲狗用它那井深的枯眼望着天。
先爷说,那棵玉蜀黍也别想长大成人了。
入了第五个夜晚时,傍晚的落日一尽,夜黑就劈劈剥剥到来。漫山遍野都被覆盖在无月无星的墨色里。山野上焦干的枯树,这时候摆脱了一日里酷烈的日光,刚刚得到一些潮润,就忙不迭发出绒丝一样细黑柔弱的感叹。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秆边,让玉蜀黍叶在他的鼻子上撩拨着,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了几股青棵气。粮食的气味,便似从他的肠子里穿行而过的马车样,呼呼隆隆轧过去,待那气味终于行驶到他的小腹时,他猛地一收
腹,把肠子闸住了,将那气味堵截下来,存在了肚子里。这么吞到听见朦胧月色落地时,他说瞎子,你也过来吞几口,吞几口你就不饿了。唤了两声,不见盲狗动弹,一扭头看见狗像一摊软泥样瘫在苇席下,伸手去抱拽,忽然吓了一跳。狗肋鲜明地突在皮外,像刀子样割着他的手。先爷去摸自己的肚,他先摸到了一层干裂的垢皮,揭下来扔在地上,再去摸那虚软如水的肚皮时,一下就摸到了背后的底椎。
瞎子,先爷说,你看,月亮出来了,睡吧,睡着就不饿了,梦也能当饭吃。
这时候,狗从地上站起来,趔趄着要往棚架边上去。
别爬棚架了,先爷说,就睡在这地上,把爬架子的力气省下来。
狗就又回来卧在原处不动了。
一弯上弦细月迟迟缓缓从一片云后露出来,山梁上开始有了水色。朦胧中先爷睁了一下眼,望望蓝瓦瓦的夜色祈祷说,老天爷,我快饿死了吗?你快给我一把粮食吧,让我多活一些日子呵,最少让我活过狗,狗死了我也好捡个上好地方埋了它,别让老鼠啥儿把它疯抢了,也不枉它来人世走一遭。狗死了你再让我活过这棵玉蜀黍,我就是为了它才留下的,你总得让我有个收成吧。玉蜀黍熟了你也别让我死,你让我等到一场雨,等到村人逃旱回到山脉来,让我把这穗玉蜀黍交给村人们。这是一个山脉的种子哟。先爷这样祈祷着,一手摸着一片玉蜀黍叶,一手从自己的胸口揭着污垢皮儿往地上扔。又将睡着时,他把双脚轻轻蹬在狗背上,说睡吧瞎子,睡了就把饿忘了。说完这一句,他的上下眼皮哐哨一合,踢踢踏踏朝梦乡走去了。
先爷睡得正香时,他蹬着狗背的双脚动了动。随后,狗吠声青色石块样砸在耳朵上。他猛然从地上坐起来,听见山梁上有低微一片的老鼠的叫,还有老鼠群急速跑动的爪子声。狗立在苇席外,正朝着梁道上吠。先爷走出来,拍拍狗的头,让它回到苇席圈里守着玉蜀黍棵。正是天将白亮时,月光清淡透亮,空气中有淡薄潮润的馨香。爬上棚架,蹲在面对山梁的一边,先爷首先闻到空气中有很强一股暗红色的鼠臊味,还有腾空的尘土味。
他把双眼眨了眨,只看到梁道上溜着地面,有一层云一般的黑色在急速朝南运行。他从棚架上下来了。他害怕鼠群会突然掉头朝这棵玉蜀黍扑过来。到围席里一看,玉蜀黍棵依然青翠地直挺着,瞎子竖起两只耳朵黑亮亮插在半空里。千万不能叫,先爷摸着狗的耳朵说,不能提醒老鼠们这儿有人烟。它们知道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粮食吃。
这时候,山梁上暴雨来临似的声音小下来。先爷拍拍狗的头,自己悄悄朝梁上摸过去。到梁道边上时,他看见不时地有十只、二十只掉队的老鼠尖叫着沿路朝南行,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原来板结如铁的梁道路面,这时有了指厚的一层灰,老鼠的爪印一个压一个,一张路面上没有可给插针的空地方。
先爷立在路边惊呆着。
先爷想,它们大搬迁要往哪儿去?
也许这场大旱,要无休无止下去了。先爷说,不旱下去它们会这么搬迁吗?不是说老鼠除了怕没水,有木板、草席就不会饿死吗?现在连老鼠都举家搬迁了,可见这场大旱还要持续多么久远呵。先爷独自思量着,欲转身回去时,他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北边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队伍过来了。身上紧缩一下,站到一个高处,借着亮色朝远处一望,身上的血顿时凝住了。他看见翻过一道梁子朝南涌来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队的最前边,狼嚎一样尖怪地引着道,后边潮样的队伍,一起一伏朝着前边涌,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细雨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雨声。许多老鼠突然跳起来像鱼群从水面跃起一般,又啪地落在水面似的鼠队里。天色已经开始泛白,青色的空气中愈发臊臭,刺鼻呛人。先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他知道这队伍只要一转头,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儿就谁也别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已经饿疯了。饿疯了的老鼠连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回去告诉瞎子,千万别弄出一丝响动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鼠的队伍黑漆漆雾团一样哗哗啦啦卷,先爷忙疾闪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树后(那槐树仅比他的胳膊粗)。鼠队前的几只老鼠。硕大无比,浑身都是灰亮亮的毛,个头像小猫或是黄鼠狼。先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鼠。先爷想这就是祖辈上说的鼠王吧。他看见最前的几个鼠王眼睛又绿又亮,闪着蓝盈盈的光。
它们像飞马那样一下j下跳,跳一下少说有一尺五寸远,腾起来的尘灰毛毡子样铺在鼠队的背上边。先爷想咳嗽。他用手掐着自己的喉咙没敢咳出来。天色白亮了,凉爽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蓝的天空中雪白的云如鳞片般。不消说,太阳犀利的光芒,怕要比往日更加锐利了。不锐利鼠群会这样逃走吗?先爷从树后闪了出来,没有一只老鼠正视他一眼,它们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阳。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动不动地立在路边看着老鼠队伍嘶鸣着跑过去,听着掉下路面的老鼠熟透的软柿子样不断啪啦啪啦响。他弄不明白,这些老鼠要堆起来会比一个山头大,它们是如何集合到一块的?它们有号令似的统一向南迁。南边是哪儿?那儿有粮有水没有日光吗?东方有绚红透金的日光了,先爷忽然发现所有老鼠的眼睛都变成了亮红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滚动的珠。有成千上百只被挤下路来的老鼠朝两边的田里跑,一转眼不知消失到了何处。
太阳出来了,阳光里飞舞着一根根银灰、银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杨花。先爷在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走下梁来,脚步声在清寂的晨日中,显得苍老而无力,到围席里的玉蜀黍边,他看见瞎子正用盲眼盯着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挂在耳尖上。
第六节
他问,怕了吗?狗不语,软软地卧在了先爷腿边上。先爷说,是要有大灾大难了?狗不语,望了望那棵青枝绿叶的玉蜀黍。
先爷一下怔住了。他看见玉蜀黍叶上有许多白斑点,芝麻一样。这是玉蜀黍久旱无水才可能得的干斑症。可尽管天大旱,这玉蜀黍从来没缺过水呀。先爷在这玉蜀黍周围用土围了一个圈,几乎每天都往那圈里浇水。他蹲着把那圈里的褐土扒开来,一指干土下,湿得一捏有水滴。先爷抓了一把湿土站起来,明白了那干斑症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这漫山遍野的鼠臊味。
所有的粪肥中,老鼠屎是最热最壮的肥,先爷想,不消说这鼠臊的气息也是一样的壮热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围起来,它能不热得干斑吗?把耳朵贴到一片叶子上,先爷听到了那些斑点急速生长的吱吱声。转身吸吸鼻,又闻到从周围汪洋过来的干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样朝这棵玉蜀黍淌过来。
就是说,这棵玉蜀黍立马要死了。
就是说,这玉蜀黍要活下来得立马下场雨,把满山毒气似的鼠臊味压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气洗下来。
盲狗感到先爷的惊慌了,先爷说,瞎子,你守着,我得回村挑水了。他不管盲狗说啥儿,就挑着水桶回村了。
村里依然安静得不见一丝声息。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一层儿,一成不变的太阳把各家的门缝晒得更宽了。先爷顾不了别的许多事,他径直走到井台上,去绞系在井下的水褥时,手,上的分量忽然轻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往日这时水褥哗哗啦啦朝井下滴水的声音消失了。先爷往井里看了看,这一看,他的脸便成了苍白,双手僵在了辘轳把儿上。
过了许久,先爷才把井绳卷尽在辘轳上。水褥没有了。水褥仅剩下一层干疮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层死后被水泡胀的老鼠,到井口时扑扑嗒嗒又掉进井里十几只。
水褥被跳进井下的渴鼠吃尽了。先爷开始往谁家去找褥子或被子。
先爷首先到他找粮食的家户去,每到一家他都只在门口呆片刻。村里被老鼠洗劫了。各家的箱子、桌子、柜子、床腿等,凡装过衣物粮食的,大洞小洞都被咬得如吃过籽儿的向日葵的盘。黄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满了屋子,漫溢在院落里。先爷跑了十余门户又空手出来了。
从村胡同中走出来,先爷手里提了三根长竹竿,他把三根竹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后院的茅厕找了一个掏粪用小木碗(所有人家灶房的风箱、案板、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头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来都是死老鼠。借着头顶的日光,先爷往井里望了望,他看见井里没水了,黑糊糊的老鼠如半窖坏烂的红薯堆积在井底。还有几只活
鼠在死鼠身上跑动着,往井壁上边爬出几尺高,又啪的一声掉下去,尖细哀伤的叫声顺着井壁升上来。先爷挑着空桶回到八里半的坡地。
空旷的山脉在四周无边无际地延伸着,周围几里十几里之外,天和山脉的相接处,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样燃烧着。先爷到坡地边上时,盲狗跑来了。先爷说井干了,没水了,被死老鼠们把井给填满了。又问这儿有没有老鼠来?狗朝他摇了一个头。他说你和我都要死在这老鼠手里了,还有玉蜀黍,我们活不了几天了。
狗惘然地立在棚架的荫处望着天。搁下桶,先爷到围席里看了看,玉蜀黍棵每一片叶上的干斑都已经和指甲壳儿一样大。先爷在那玉蜀黍前沉默着,岁岁年年的不说话,直眼看着第十一片叶上的两个干斑长着长着连在一起了,变成长长一斑如晒干的豆荚时,他老昏的双眼眨了眨,
脖子的青筋如突出地面的老树根样翘起来。他从围席里走出来,从棚架上取下马鞭子,瞄准太阳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转动着身子连抽了十几鞭,从太阳的光芒中抽下许多在地上闪移的阴影,然后脖子的青筋下去了,把鞭子往棚架柱上一挂,挑起水桶,不言不语往梁上走过去。
盲狗盯着先爷走去的方向,惆怅漆黑的目光里,有了许多泪味的凄然,直到先爷的脚步声弱小到彻底消失,它才缓缓回去,守卧在玉蜀黍棵下的日光里。
先爷去找水。
先爷认定鼠群逃来的那个方向一定有水喝,没有水它们如何能从大旱开始一直熬到今天呢!先爷想,之所以它们大迁徙,准是因为没有吃食了,有吃食它们怎么会把村落里凡有粮味、衣味的木器都吃得净光哩?先爷想,大迁徙决不是因为没有水。
太阳的光芒笔直红亮,在山脉上独自走着,那光芒显得粗短强壮,每一束、每一根都能用眼睛数过来。一对空水桶在肩前肩后,发出哀怨干裂的叽咕,像枯焦土地的叹息。先爷听着那惨白的声音和自己脚下寂寥的土色的踢踏,心中的空旷比这世界的旱荒大许多。他一连走了三个村庄,枯井里盛满草棒和麦秸,连半点发霉枯腐的潮味都没有。他决定不再去村庄中找水了,村
中有水村人如何会逃哩。他一条深沟一条深沟走,沿着沟底寻找地上有没有一星半点的潮润和湿泥。当他翻过几道山梁,在一条窄细的沟中,看到一块石头的阴面有一棵茅草时,他说,操,天咋地能有绝人之路哩?然后,他坐在那块石头上歇了一口气,把那棵茅草一根一段扒出来,嚼了茅草根中的甜汁,又把碎渣咽进肚里,说这条沟里要没水,我就一头撞死。
他开始往沟里一步一步走过去,喘气声一步一落,如冬天的松壳样掉在他面前。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的路,刚才嚼茅草根儿时,太阳还半白半红在靠西的山梁上,可这会儿当他发现脚下干裂的土地被颗粒均匀的白色沙子取代时,太阳却在山那边成血红一片了。
先爷最终找到那一眼崖泉时黄昏已经逼近。他先看到脚下的白沙有了浅红的水色,继而走了半天路的烫脚便有了凉凉的惬意。踩着湿沙往沟里走过去,待感到那沟的狭窄挤得他似乎肩疼时,滴水的声音便音乐一样传过来。先爷抬起了头,有一片绿色哗啦一下,朝他的眼上打过来。先爷立下了。他已经五个月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绿草了,他似乎已经忘了一片草地是啥模样了。水蓑草、绿茅草,还有草间开着的小白花、小红花和红白相间的啥花。燠热的日光中,忽然夹了这么一股浓稠的青草味,腥鲜甜润,在沟底有声有响地铺散着,先爷的喉咙一下子痒起来。先爷想喝水,突然间袭来的口干不可抗拒地在他老裂的唇上僵住了。他已经看到了前边几步远滴水的崖下有半领席大一个水池子,水池子就掩盖在那一领席大的绿草间,仿佛那些草是从一面镜下绿到镜面上。
可是,就在先爷想丢下水桶,快步跑到水池边畅饮时,先爷立下了。先爷咽了一口扯扯连连的黏液立下不动了。他看到那草丛后边站了一只狼,一只和盲狗一样大小的黄狼。狼的眼睛又绿又亮。黄狼先是惊奇先爷的出现,随后看明白先爷挑的一对水桶时,那双眼变得仇恨而又凶狠了,连前腿都微微地弓起来,似乎准备一下扑上去。
先爷一动不动地钉在那儿,一双眼不眨一下地看着那只狼。他明白这狼没有逃走是因为这泉水。偷偷把眼皮往下压了压,先爷便看见那水草边上还有许多毛,灰的、白的、棕红的。有的是兽毛,有的是鸟毛。先爷一下子灵醒这狼是守在泉边等来喝水的鸟兽时,心里有些寒颤了。看它瘦得那个样,也许它在这已经等你有三天五天了。先爷看到了两步远处,一块沙石上有干暗的红血迹,有许多吃剩下的坏枣坏核桃似的老鼠头和别的长长短短的灰骨头,这才闻到了清冽冽的腥鲜气味中,还有一种浊白的腐肉味。先爷握着勾担的双手出了一层汗,双腿轻轻抖一下,那黄狼就朝他面前逼了一步。就在这一刻,黄狼逼近时踢着杂草弄出青多白少的响声时,先爷迅疾地一弯腰,把水桶放在地上,猛然将勾担在半空一横,对准了黄狼的头。
黄狼被先爷的勾担逼得朝后退了半步,圆眼中的绿光仇恨得朝着地上掉草色。先爷把目光盯在黄狼的双眼上。黄狼也把目光盯在先爷的双眼上。
他们目光的碰撞,在空寂的峡谷中回响着火辣辣黄亮刺目的劈剥声。滴水的声音,蓝盈盈得如炸裂一样震耳。太阳将要落山了。时间如马队样从他们相持的目光中奔过去。面前崖上的血红开始淡下来,有凉气从那山上往山下漫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先爷的额上有了一层汗,腿上的困乏开始从脚下生出来,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扩展着。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僵持下去了。他走了一天的路,可狼在这卧了一天。他一天没进一口水,可狼却是守着随时都能喝的泉。他用舌头偷偷舔了舔干裂的唇,感到舌头挂在唇皮上像挂在一蓬荆刺上。他想狼呀,守着这一池水你能喝完吗?说喂,你给我一担水,我给你烧一碗玉蜀黍生儿汤。这样说的时候,先爷把手里的柳木勾担抓得愈发紧,勾担头儿对着狼的额门,连垂在勾担两头绳系的钩儿都凝死没有晃一晃。
可是,黄狼眼中的光亮却柔和下来了。它终于眨了一下眼,尽管一眨就又睁开了,先爷还是看清它的青硬的目光有了几分水柔色。
先爷听见太阳下山的声音从山的那面落叶一样飘过来。他把指着狼额的勾担头儿试着放下来,终于就放在了-丛绿草上。先爷说,我明儿来就给你捎来一碗饭。
黄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转头,缓缓慢慢,从水池边上绕过去,有气无力地往沟口走去了。走了几步远,它还又回头看了看,脚步声空寂而又温善,由响至弱地回荡在这条狭长的沟壑中。先爷一直望到黄狼走过几十步外的拐弯处,勾担从手里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软瘫地蹲下来,擦了一下额门上的汗,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这才知道,连身上唯一的白布裤衩都汗粘在了大腿上。
长长地舒下一口气,先爷蹲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他就那么蹲着,朝前挪了几步,到水池边上,趴下来咕咚咕咚如渴牛样喝起泉水来。转眼间凉润的水气便从他的口里灌入,透到了脚板下。他喝了满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脸,看看崖头的日光虽红却还纸一样厚着时,便提上水桶灌满水,把桶放在池边将裤衩儿脱下了。先爷在水池边上洗了一个澡。
洗澡的当儿先爷说,黄狼呀黄狼,你今儿让我一担水,我明儿去哪给你弄一碗玉蜀黍生儿饭呢?给你捎几只老鼠吧,我知道你爱吃肉。先爷想,我老了,力气弱了,不能不让你了。要在十年前,哪怕几年前,不要说捎给你几只老鼠吃,能放你从我的勾担下过去就算我大慈大悲了。先爷唠唠叨叨,手嘴不停,把一池清水洗得浑浊后,又在池边尿了一泡尿,崖头一纸厚的日光便薄淡成一抹儿浅红了。
掐了两把青草撤在两桶水面上,先爷开始慢慢往沟口走过去。两桶水把勾担压弯成一把弓,一步一闪,青草在桶里拦着不让水花溅出来。勾担嘶哑沉重的叫声,在沟壑里碰碰撞撞响到沟口去。先爷想,我是真的老了,我该悠着步,黄昏之前爬上梁路就啥都不消去怕了。月光会把我送回到坡地里。把水喷到玉蜀黍棵儿上,那干斑症就不会吱吱啦啦蔓延了。悠悠的先爷没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沟口。
那只同瞎子一样大小的黄狼在最前引着路,到沟口看见先爷从沟里出来时,它们突然立下来。只立了片刻,前边引路的狼,回头看了一眼就领着狼群大胆地朝先爷靠过来。先爷浑身轰然一声炸鸣,知道自己落进了那条狼的圈套。
他想我不洗澡该多好。他想我不在池边坐下歇息该多好。他想我放快步子现在走上了山梁让这狼群扑空该多好。他这样想的时候,佯装出一种镇定,不慌不忙把水桶挑到一块平地放下来,从从容容把勾担从水桶环上取下来,旋过身,提着勾担像没有把狼群放在眼里那样迎着狼群走过去。他的脚步不急不忙,勾担上的钩儿在他手前手后一甩_动。狼群迎着他走,他也迎着狼
群走。二十几步的距离迅速缩短着,至十几步远近时,他依旧从从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气走至狼群中间去。
狼群被先爷的镇静吓住了,忽然它们的脚步淡下来,站在沟口不动了。
第七节
先爷径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两只黄狼往后退了退。这一退先爷心里无着无落的悬空有些实在了。他开始更大步地走起来,快捷而又猛烈,脚步声震得有细碎沙石从崖上掉下来。狼群眼睁睁地注视着他,先爷走到这条沟瓶口似的一段狭窄处,乜了一眼沟两岸的峭壁,先爷不走了。先爷选定了这两步宽的沟口,知道这群黄狼不通过这段沟脖子,无法绕到他身后把他围起来,便站到了沟脖的正中间。
剩下的就是对峙了。
先爷喝了一肚子水,饥饿和口渴都被那泉水压下去,他想我只要立在这沟的脖子里,挺着不要倒下去,也许我就能活着走出这条沟。太阳最后收尽了它的余红。黄昏如期而至,沟中的天色和这群黄狼的身子一模样。静寂在黄昏中发出细微的响动,开始从沟壑的上空降下来。先爷数了数,那些还没有明白先爷为啥儿这么从容的黄狼,统共有九只,三只大的,四只和盲狗一样大小,还有两只似乎是当年的崽。
先爷立在那儿如同栽在那儿的一棵树。
狼群中绿莹莹的一片目光,圆珠子样悬在半空里。死寂像黑的山脉一样压在先爷和狼群的头顶上。先爷不动。先爷也不再弄出一点响声来。狼群似乎明白先爷刚才那么迅捷,就是为了抢占那段沟的脖颈时,有条老狼发出了青红条条的叫。随后,狼群便又朝先爷走过来。先爷把提在手里的勾担猛一下顿立在了面前。
狼群立下了。
彼此七八步远,借着黄昏前最后的明亮,先爷看见那三只老狼中,有一只走在狼群的正中间,它左边的耳朵缺了一牙儿,腿还有些瘸。先爷开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你你我我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果然是那只老狼又发出了低哑的一条儿叫,狼群又开始朝先爷走过来。余下五步、六步远近时,先爷把勾担在空中一挥,双手紧持着,对准了狼群的正中间,对准了狼王的头。
狼群又一次立下了。
先爷盯着狼王,余光扫着狼群。在那九只狼中,先爷看到最亮的狼眼不是那三只老狼,也不是那四只半大的狼,而是一会儿走在最前,一会儿走在中间的两只小狼。它们目光透亮,有一层日光下的水色,且那光色中有一层惊恐和慌乱。它们不时地扭头去看那狼王。狼王也不时地发出一些只有它们才懂的青红色的叫。黄昏前最后的亮色消退了,暗黑从头顶盖下来。狼眼在一团黑中闪着碧水池子的光。有一股狼的青臊味从沟口扑过来。这臊味不同鼠臊味,显得清淡却十分的明晰,不像鼠臊味那么浓烈又黏黏的稠。先爷想到了那棵玉蜀黍,想那棵玉蜀黍身上的干斑也许已经把叶子全都布满了,也许已经蔓延到玉蜀黍的棵秆上。先爷想,只要不漫染到秆心上,只要玉蜀黍的顶儿还绿茵茵的就可救。先爷想着的时候,又听到狼王青皮条儿的一声叫,身上哆嗦一下,猛眨一下眼,对自己说,除了狼群,你啥儿也不能再想了,再想你就要死在这群狼口了。幸亏先爷想到别
处时,狼群的绿眼没能看出来。狼王的一声叫,狼群又要往前挪动时,先爷把勾担挥了挥,担钩儿撞在崖壁上的声音,冷冰冰地传过去,往前挪了一步的狼群又往后边退了退。
僵持像悬桥样搭在先爷和狼王的目光上,他们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摇摇晃晃弄出一些惊心的响动来。先爷看不见狼身在哪儿,他盯着一片绿珠的狼眼不动弹,只要那些绿珠有一颗移动了,他就把勾担摇出一些声音来,把那绿珠重逼得退回去。时间和沉默的老牛拉车一模样,在僵持中缓缓慢慢,轧着先爷的意志走过去。月亮出来了,圆得如狼们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凉风习习,先爷感到他的后背上有蚯蚓的爬动。他知道,他的后背出汗了。他感到了腿上的酸困麻刺刺地正朝着他上身浸。僵持正比往日的劳累繁重几倍地消耗着他的体力。他极想看到狼群。因为纹丝不动的站立累得卧下来,哪怕它们动动身子,活动活动筋骨也行。可是狼们没有。它们成一个扇形在五六步外盯着先爷,如经过了许多风吹雨淋的石头样。先爷听到了它们眼珠转动的细碎的叽嘎声,看见它们背上的瘦毛在风中摆着有了吱吱的火光。先爷想,我能熬持过它们吗?先爷说,你死也要熬持过
它们呵。先爷想,它们每一只都有四条腿,可你只有两条腿,又是过了七十的老人哟。先爷说,我的天呀,这才刚刚入夜你就这样给自己抽筋,你不是平白要把自己送到狼口吗?有一只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没有看狼王一眼就卧了下来。跟着,另一只小狼也卧将下来。狼王对小狼看了看,发出了一条紫红色的叫,那两只小狼同时勾回头,哼出了嫩草叶样的回声,狼群就又复归宁静了。乏累是先从卧的小狼开始的。然而,小狼这一卧,先爷如得了传染样,两腿忽然软起来。他想活动活动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使膝盖骨上下动了动,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你不能让老狼们看见你同小狼一样站立不稳了。先爷想,你只消有一点疲累的样子,它们就会有力有胆地向你逼过来。能够不动地立住你就能活下来,先爷说,晃晃身子你就会永远地死了去。月亮从正东朝西南移过去,云彩在月亮脸上浮着,他闻到了云彩的焦干味,料定明儿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顶上称日光它最少有五钱或是六钱重,先爷把目光朝头顶瞟了瞟,他看见了月亮前边几十步远处有很浓一片云。他想月亮走到那儿时,云影一定会投到这条沟里一会儿。他如一段树桩样等到了那云影果真投过来。在云影黑绸样从他身上掠过时,他静默悄息地把双腿轮流着弯了弯,转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气脉接通了,一股活力从身上输到了腿膝上。他把微歪的身子正了正,勾担的钩儿弄出了湿纸撕裂般的响声来。也就这一刻,云影又朝狼群移过去,他看见那一片绿光如巨大的萤火虫样朝他挪动了。于是他吼了一声,把勾担朝两边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几下。沙石落下的声音,如水流一样在他脚边响动着,待那声音一住,云影滑出沟脖到了沟口,他便看见有五只狼离他更近了,仅还有四步或是五步远。
庆幸他在云影中把筋骨松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响动,把狼群的进逼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继续到后半夜。
他想,我七十二了,过的桥都比你们走的路长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这沟脖,你们就别有胆靠近我。
他想,狼怎么会怕人站着不动的怒视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没半夜我的眼皮怎么会涩呢。先爷说,千万不要瞌睡呵,打个盹你就没命了,瞎子和玉蜀
黍棵都还等着你回呢。那卧着的一对小狼把眼闭上了。先爷看见最亮的两对绿珠子扑闪一下灯笼样灭去了。他把握勾担的右手悄悄沿着勾担往前移了移,挨着左手时,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觉得疼痛从手腕麻辣辣传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烧了一样惊着抖一下,从眼皮上掉在了沟壑的月光里,才又把手移回来。又有一只半大的狼把身子卧下了,眼皮立刻耷下来盖住了那绿莹莹的光。狼王用鼻子哼一下,那只狼扑闪扑闪眼,还是把眼皮合上了。
深夜里,时间的响声青翠欲滴。星星在头顶似乎少了几颗,月光显得有了凄苦的凉意。先爷又有几次眨动眼皮了。他偷偷抬起一只脚,在另一只脚上踩了一踩,才觉得眼皮从生硬中软和下来了。看一眼头顶的星月,他知道他终是把半夜熬过了。下半夜已经如遥远的更声一样走了过来,这时候只要不弄出响动,只要能这么直直地挺立着,瞌睡就同样会朝狼群降过去。
瞌睡果真潮湿一样降给了先爷,也降给了狼群。又有三只黄狼卧下了。狼王轻怒的叫声,没有能阻止住狼们的卧下。终于,站着的就仅仅只有狼王了。先爷看着一片狼眼的绿光只剩两只时,他心里有了暗暗一丝惬意,想只要这狼王也卧下就行了。它卧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动全身的筋骨了。可那狼王不仅没有卧,而且还从狼群中间走到了狼群的最前边。以为它要破釜沉舟,先爷的背上一下子就又汗浸浸地冷怕了。他把手里的勾担在沟脖的口上沉而有力地晃了晃,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间,把脚步淡下来,定睛看了看,在先爷面前走了一个半月形,又踏着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间,然后,咚地一躺,把眼睛闭上了。
所有的灯笼全都熄灭了。
先爷悠长地舒了一口气,两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时,心里哐咚响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就在这一刻,他发现狼王的两眼扑闪了一个窥探,又悄悄闭上了。先爷没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着你睡呢。先爷从身边摸着拔下一根长的藤草,解下自己的红布裤腰带,又把勾担的两个钩儿解下来,然后把这四样接成一根长绳子。这样做的当儿,先爷故意弄出许多响动来,他看见在那响动声中,有四只狼睁眼看了他,又都把眼睛闭上了。不消说,它们是真的瞌睡了。
白淡的月光下,卧着的九只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发着。先爷把鞋子脱掉了,光脚踏浮在那腥臊气味上,屏住呼吸蹑足往前走了两步,把那绳子绷紧拴在沟脖两侧的地面上,又后退几步,把绳头儿系在自己的手脖上,最后就拄着勾担,靠着崖壁,也把眼皮叭嗒一声合上了。先爷睡着了。
先爷睡得香飘万里,时光在他的睡梦里旋风一样刮过去。当他感到手腕惊天动地地被牵了一下时,他的梦便戛然断止了。随着梦的中断,他哗哗啦啦睁开眼睛,操起勾担,砰的一声就对准了狼群的方向。
天竞灰亮了。星月不知什么时候隐退得无踪无迹。沟脖口是一层深水的颜色。先爷眨了一下眼,看见他系在几步前的绳子被狼踢断了。裤带像河水一样拦住了狼们的去路。它们知道是那断绳惊醒了先爷,于是都有几分懊悔地立着,看着先爷恶狠狠的威势,也看着那蛇一样的红裤带。先爷把手里的勾担捏着有丝丝的疼音,将勾担的头儿对准狼群的中心。他数了数,面前还有五只狼,那四只不知去了哪儿。且狼王也不在眼前了。先爷脸上冷硬出一股青色,仍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可心里的慌跳已经房倒屋塌地轰隆起来了。他知道,那四只狼只消有一只从他身后扑过来,这一夜的熬持就算结束了。他也就彻底死去了。
先爷在用力听着身后的动静。
脚下的冷汗水淋淋的湿了鞋底,他感到双脚像踩在了两汪冷水里。先爷竭力想弄明白狼王领着那三只半大的狼去了哪,他把目光往沟口瞟了瞟,看见有一抹薄金淡银的日光透在沟口上。他想太阳终是出来了,黄狼是不经晒的物,只要今儿的日光依旧火焰焰的,这黄狼就会在日光盛旺之前退走。先爷这样想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烈的尿臊味,正想看看是哪只黄狼熬持不住放了尿,却忽然发现头顶崖上有土粒哗啦啦地滚下来。
先爷和狼群同时朝崖上抬了头,他看见狼王领着一只小狼正从头顶往沟口走过来。又往沟的那面瞟过去,看见一对半大的狼和狼王一样正从高处朝着坡下走。先爷一下灵醒了,原来在先爷睡着时,那四只狼分两队朝他身后崖头摸过去,是想寻路下到沟底从他身后抄过来。可惜这条沟太过狭隘了,崖壁陡如墙,它们不得不重又从原路返回来。先爷有了一丝得意,身上的活力如日光一样旺起来。也就这时候,太阳光吱吱叫着射进沟里,狼王在崖头上发出了浑浊的有气无力的叫。面前的五只黄狼,听到叫声,忽然就都抬头打量了一眼先爷和他横在面前的柳木勾担,踢踢踏踏掉转头往沟口走去了。
狼群撤退了。
狼群终于在一夜的熬持之后走了,它们边走边回过头来看先爷。先爷依旧持着勾担,桩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盯着退回去的狼群。直看到九只狼在沟口汇在一起,集体回头朝他凝目一阵,才朝沟外走过去。狼群的脚步声由近至远,终于如飘落尽的秋叶无声无息了。先爷两手一松,勾担就从手里落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感到腿上有虫一样的慢爬,低下头去,才闻到那苍白色的尿味不是来自于狼,而是从自己的腿上流出的。
是他被狼吓尿了。
先爷骂了句老没用的东西,坐将下来,痛痛快快歇了一阵,看日光愈加利锐了,便起身提上勾担,一步一望地摸到沟口,寻下一块高处,四下嘹望一会,确信狼群已经不在,才回来重新拴系勾担,挑上水桶走出来。
先爷出沟后从西上的山梁,生怕狼群折转回来,漫长一道山坡,他只歇了三歇,就爬上了耙耧的梁道。梁道上依然是红褐褐一片,此起彼伏的山梁,在日光下静止的牛群背样竖着。居然相持退了九只黄狼,暗喜和惬意在先爷脸上灿灿烂烂跳跃。他把一担水搁在平处喘息,看见了那九只黄狼在远处爬上一面坡地,背对日光,朝耙耧山脉的深处荡过去。
先爷说,妈的,还想斗过我。我是谁?我是先爷!别说你们是九只黄狼,就是九只虎豹,还能把我先爷怎样?
先爷对着黄狼消失的方向,狂唤了一嗓子——有种你们别走——和我先爷再熬持一天两天嘛——又放低嗓子说,你们走了,这眼泉水就是我的了,就是我和瞎子和玉蜀黍的了。先爷忽然想起了玉蜀黍,想起了它的干斑症,心里冷噤一下,趴在桶上喝了一肚子水,觉得肚胀了,不饥不渴了,又挑起水桶沿着梁路往耙耧山外走过去。
回到那独棵儿的玉蜀黍地已是午时候,一天一夜的寻水和狼的熬持,使先爷忽然老到了上百岁,胡子枯干稀疏,却在一夜之间伸长了许多。到八里半的坡地时,他觉得他要像一棵无根的树样倒下来,搁下水桶在梁道上歇息着,盲狗就到了他眼前。
他看见它吐出的热舌上满是干裂的口,死了的眼窝里却汪了两潭灰黑的水。狗哭了。它不是一步一步走到先爷面前的。它是听到有虚弱的脚步声,闻到了清凉的水气,迎着水气朝梁上一步一趔摇摆过来的,到了距先爷还有三步五步时,猛地往地上一瘫,它就再也不能走动了。
爬过来吧,先爷说瞎子,我一步也走不动了哩。
盲狗爬了两步,像死了一样不动了,只是眼眶里的泪水愈加汪汪洋洋了。
我知道你又渴又饿,先爷说能活着就好。
狗不出声,瞎眼对着太阳看了看。
先爷心里一个冷噤,忙问说是玉蜀黍死过了?盲狗把头低下来,汪满两眶的眼泪便叮哨一下落在了梁道上。
他朝玉蜀黍那儿走过去,拄着勾担,一步一趔地踢着脚下滚烫的红尘,下到棚架边上时,心里一声巨响。酷烈的日光里,玉蜀黍的叶儿再也没有半点绿色,连原来青白的叶筋,也成了枯干的黄焦。完了,先爷想玉蜀黍终是死去了,他挑回的一担水来不及救它了。不是你熬持败了那群狼,先爷说,是狼群熬持败了你先爷。它们是知道玉蜀黍死了才掉头撤走的。它们压根儿不是为了吞吃你先爷,它们和你相持一夜就是为了熬死这棵玉蜀黍。
一种苍老的哀伤雨淋一样淫满了他全身。他在一念之间,彻底垮下了,浑身泥样要顺着勾担流瘫在田地里。可在这将要倒地时,他往玉蜀黍的顶部看了看,顶部的一圈干叶中,有一滴绿色砰的一下闯撞在了他的目光上。
将勾担一丢,先爷往玉蜀黍棵前走过去。
第八节
玉蜀黍的顶心儿还活着,在火旺的日光里,还含着淡淡的绿颜色。翻开一片玉蜀黍叶,看见叶背的许多地方还有绸一样薄的绿,麻麻点点如星星样布在干斑的缝隙里。那弯弓般的一条叶筋儿,也还有一丝水气在筋里迟迟缓缓地流动着。
先爷快步地朝梁上走过去。先爷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子拿了一个碗,到梁上舀出一碗水,放在盲狗的嘴前说,玉蜀黍还活着,喝完了把碗捎回来。就提着一桶水回到玉蜀黍面前了。他趴在桶上灌了一口水,拉过玉蜀黍顶儿到嘴前,雨淋般朝那一滴绿色喷过去。即刻,黄焦的日光里,就漫生下绿色的水润了。红铁板似的日光上,先爷喷出的水珠落上去,有焦白的吱吱的声音响出来。不等那水珠落在田地上,日光就把那水珠狼吞虎咽了。一连往玉蜀黍顶上喷了七口水,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样把顶儿洗透了,待一点老绿泛出了原来闪灼的嫩色后,先爷把水桶提在玉蜀黍棵儿下,用碗舀水一片一片去洗玉蜀黍叶。他把碗放在要洗的叶子下,使撩起的水落在水碗里,碗接不住的再落到水桶里。滴嗒声音乐样弹响在一根根粗粗壮壮的光芒上。他从这片叶子洗到那片叶子,洗至第四片叶子时,他看见盲狗衔着碗从梁上回来了。把碗放在棚架下,它过来立在先爷腿边上。先爷说还渴吗?有泉了,尽管喝。盲狗朝他摇了一下头,用前爪去玉蜀黍叶上摸了摸。
先爷说,叶子都还活着哩,你放宽你的心。
狗在先爷的腿边舒口长气卧下了,脸上的表情柔和而舒展。
就在盲狗的尾巴后,先爷又去舀水时,看见有坏茄子样一团黑东西,近一眼看过去,东西上有干枣一般的红。先爷过去朝那东西上踢一脚,是一只死老鼠。回过身来瞅,发现围席圈里还有几只躺在那儿。再到席外去,竟看见乱乱麻麻死了七八只,每只上都有枣皮似的红和被牙咬的洞。不消说,是瞎子咬死的。先爷把盲狗叫起来,问是不是你?狗便衔着先爷的手,把那手扯到玉蜀黍的根部上,先爷便看见玉蜀黍的根部有被老鼠咬伤的口,汁水儿从那口中流出来,被日光一晒,呈出一滴蓝黄色的胶团儿。先爷在玉蜀黍的伤口面前坐下了,用手抚了那胶团,又去狗头上摸了摸,说瞎子,真多亏了你,下辈子让我脱生成畜牲时我就脱生成你,让你脱生成人时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让你平平安安一辈子。话到这儿,盲狗的眼眶又湿了,先爷去它的眼眶上擦了擦,又端了一碗清水放到它嘴前,说喝吧,喝个够,以后我去挑水你就得守着玉蜀黍。
玉蜀黍终于又活生过来了。先爷一连三天都用一桶水去淋洗玉蜀黍。三天之后的早晨,先爷便看见玉蜀黍顶是一片绿色。每一片叶子上,绿色从背面浸到正面,一滴水落在草纸上一样扩大着,干斑症便在那绿色的侵逼中慢慢地缩小。又几日,在梁道远眺,就又能看见一片绿色孤零着在日光中傲傲然然地摆动了。
接下来的境遇,是先爷和盲狗粮食吃完了。连一天只吃半碗生儿汤的日子也告结束了。第一天没吃丁点东西,还挑了两半桶的泉水从四十里外晃回来,第二天再挑起水桶去时,一到梁上,便眼花缭乱,天旋地转得走路绊脚。先爷知道他不能再去挑水了,便从梁上回来,喝下一肚生水。到了第三天时候,先爷倚在棚架的柱上,望着如期而至的日出,看到月牙儿还没有隐去,尖锐的阳光就毕毕剥剥晒在了地上。他把盲狗抱在怀里,又说
睡吧瞎子,睡着了梦也可以充饥,却终是不能睡着,至日光在他脸上晒出焦煳的气味,又都喝了半碗生水充饥,终于忍不住想尿。尿了就更感饥饿。反复几次喝水,锅里的水也就还剩一碗有余。
先爷说,不能喝了,那是玉蜀黍的口粮。
太阳逼至头顶,日光有五钱的重量。
先爷说,我操你祖宗,这日光。
日光有五钱半的重量,肥胖胖逼在正顶。
先爷说,还能熬得住吗?瞎子。
太阳有将近六钱的重量。先爷去摸盲狗的肚子,那儿软得如一堆烂泥。
先爷说,没有我的身上肉多,对不住你了,瞎子。
又摸自己肚皮,却像一张纸样。
先爷说,千万睡上一会儿瞎子,睡醒了就有吃的了。
狗就卧在先爷的腿边,不言不语,身上的每一根毛,都又细又长,枝枝杈杈,毛尖上开了几须毛花。先爷竭力想要睡着,每每闭上眼睛,都听到肚子隆隆的叫声。又一天就这样熬持过去了,当太阳一步一趋地滑至西山时,先爷果真睡了,再次睁开眼时,脸上冷丁儿灿烂出一层笑意。他扶着棚柱站将起来,望着西去的落日,估测日光降到了四钱不足的重量后,先爷问着太阳说,你能熬过我吗?我是谁?我是你的先爷哩。
先爷对着落日洒了几滴尿,回过头来对卧着的盲狗说,起来吧,我说过睡醒了就有东西吃,就是会有东西吃。
盲狗从田地上费力地站了起来,挨着地面的毛凌乱又鬈曲,散发着焦燎的气味。
先爷说,你猜我们吃啥儿?
盲狗迎着先爷,厚了一脸惘然。
先爷说,给你说吧,我们吃肉。
狗把头仰了起来,洞眼盯着先爷。
先爷说,真的是吃肉。
说完这句,西山脉的太阳,叽哇一声冷笑,便落山了。转眼间焦热锐减下去,山梁上开始有了青绸细丝般的凉风。先爷去灶旁取来一张铁锨,到田地头上挖坑,仿佛树窝一样,扁扁圆圆,有一尺五寸深浅,把坑壁挖得崖岩一般立陡,然后生起火来,烧滚一口开水,从玉蜀黍袋里撮出一星生儿,在那开水里拌了,盛进碗里,放入那个土坑里边。这时候正值黄昏,山梁上安静得能听到黑夜赶来的脚步声。从沟底漫溢上来的有点潮湿的凉爽惬意,像雾样包围了先爷和狗。他们远远地坐棚下,听着坑那边的动静,让黄昏以后的夜色,墨黑的庄稼地样盖着他们。先爷问,你说老鼠们会往坑里跳吗?
狗把耳朵贴在地上细听。
月光洒在地上,山梁上的土地都成了月光水色。静谧间,盲狗果真听见老鼠踢动月光的声响。先爷悄悄朝土坑摸去,有三只老鼠正在坑里争食,斗打得马嘶剑鸣。猛地用一床被子捂在坑口,三只老鼠便都目瞪口呆起来。
先爷和狗这一夜统共捉了十三只老鼠,借着月光剥皮煮了,吃得香味、臊味四溢。到天亮前睡了一觉,日出三竿时候起床,把那些鼠皮都扔在沟里,便挑起水桶到四十里外的泉池去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先爷和狗过得平静而又安逸,光阴中没有啥儿起落。他们把田地中的几十个鼠坑都挖成瓮罐的形状,口小肚大,壁是悬着,只要老鼠跳将下去,就再也不能跳爬上来。每天夜里,把从田地中找来的十几粒玉蜀黍粒儿捣碎煮了,直煮到金黄的香味开始朝四野漫散,才把生儿汤放进坑里,放心地在棚架上纳凉睡去,来日准有几只、甚或十几只老鼠在坑里苍白叽叽地哀叫。一天或是两天的口粮有了,隔一日去泉池中挑
一担水回,岁月就平静得如一道没波没浪的河流。活生生在围席中的那棵玉蜀黍,也终于在冒顶的半月之后,腰杆上突然鼓胀起来,眼见着就冒出了拇指样一颗穗儿。闲将下来,先爷时常在那穗前和盲狗说话。先爷说,瞎子,你说明天这穗儿会不会长得和面杖一样?盲狗看先爷高兴,就用舌头去先爷腿上舔痒。先爷抚着狗背,说玉蜀黍从结穗到秋熟得一个月零十天,哪能在一夜之间长成呢。有时候,先爷说瞎子,你看这穗儿咋就还和指头一样粗呢?盲狗去看那穗儿,先爷又说你是瞎子你哪能看得见呵,这穗儿早比我的拇指粗了。
有一天,先爷挑水回来,给玉蜀黍浇过水后,又空锄了一片田地,忽然发现穗儿吐了缨子,粉奶的白色,从穗头儿上茸茸出来,像孩娃们的胎毛,他就站在穗前呆了片刻,哑然一笑说,秋快熟了,瞎子,你看见没有?秋快熟了。
不见瞎子回应,扭头找去,看见它在沟边吃昨天剥下的鼠皮,嚼下了一世界热臭和一地飞舞的鼠毛。先爷说不脏呀?瞎子。盲狗不语,朝鼠坑那儿走去。跟着它到鼠坑边上,先爷心里咚地跳出一个惊吓,原来那鼠坑里,只有一只小鼠。这是半个月来,老鼠落进坑里最少的一次。前天五只,昨儿四只,今儿只有一只。当日又在其他梁上挖了几个鼠坑,每个坑里都放了几粒玉蜀黍生儿,来日一早去那坑里捉鼠,有一半鼠坑都是空的,其余坑里,也仅一只两只。
再也没有过一个坑里跳下几只甚或十几只的那种境况。那半月鼠丰水足的日子过去了。在捉不到鼠吃的日子里,先爷独自到山梁上去,用秤称了日渐增多的日光的重量后,独自立在梁顶,对着锐恶的日光,有了一丝惶恐的感觉。这感觉一经萌生,霎时就成了林木,苍茫得漫山遍野。他捉回一只老鼠,回来剥了煮了,用布包着,轻轻拍了几下狗头,让它守着田地,自己便上路去了。先爷见路就走,遇弯就拐,就那么惘惘地走了一晌,转了五个村落,最后到最高的一道梁上立下,和太阳对视一阵,拿手托着称了太阳的分量,叹了一口气后,坐在一段崖下的荫凉处歇了。那段土崖陡峭似壁,擎不住日晒的土粒,不时地从崖上雨滴样洒下。眼前的田地,干裂的缝隙网在坡面上,往远处瞅去,蜿蜒的山梁如焰光大小不一的无边的火地,灼亮炙人,稍看一会
儿,就会觉得眼角的热疼。他在焦热暗黄的崖荫下坐了片刻,从口袋取出布包,打开来,发现原来鲜嫩的一团鼠肉,煮熟时还又红又亮,如半截红的萝卜,可只过了半天,却变成了污黑的颜色,仿佛一把污泥一样。先爷把鼠肉放在鼻下闻了,香味荡然无存,剩下的灰色的臊味中还夹了淡淡的霉白色的臭气。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委实饿得没了一星儿耐性。撕下一条鼠腿正欲吃时,又发现那鼠肉中有几粒白亮亮的东西,米粒一样动来动去。他身上叮哨一个哆嗦,想把那鼠肉扔掉,可伸了一下手,就又把手缩回了。
先爷闭上眼,张大嘴,一口把那只鼠的头、身塞进了嘴里,咬下三分有二,用力嚼了几下,猛地咽进肚里,又一口就把老鼠吃完。
睁开眼睛,先爷看见他面前的焦地上掉了两只亮蛆,片刻之后就干在了土地上。
先爷披着暮黑回到了他的田地。这一夜他坐在玉蜀黍的身边通宵未眠。他望着天空,望着穗缨儿转红的玉蜀黍,至天亮时分,忽然坐了起来,独自踏着早晨朦亮的清色,往村落走去。
山脉上的世界,显得无边空旷、沉寂起来。盲狗朝山梁那儿追着先爷走了几步,又回来死守在了那棵玉蜀黍下。
它在等着先爷回来。
先爷午时走了回来。他从村里滚回来一个大的酱色水缸。先爷把缸竖在那棵玉蜀黍旁,到梁地捉回一只大的老鼠,用手掐着鼠脖,到棚下把那老鼠用菜刀杀了,鼠血滴在碗里。然后把鼠皮喂了瞎子,自己炖了鼠血,煮了鼠肉,将鼠血一吃,包上鼠肉,挑上水桶上路走了。
先爷要把水缸挑满。
算计了一下,满天满地的三十几个鼠坑,统共还有九只老鼠可吃,他和瞎子伙着一天只吃一只充饥,九天后也就最终粮尽了。所有的田地里没有了几个月前村人们点下的种子;所有的村落里没有了半粒粮食和半棵菜草。正是秋将熟的季节,日光的重量一天一钱地上涨,玉蜀黍这时候最需要养分水分。先爷必须在九天内把水缸挑满,那时候他和瞎子就是坐着饿死,玉蜀黍也可以有水有肥地长成一棒穗儿。先爷独自从尘土厚实的梁路上走过,利锐的光芒一束又一束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又闻到了胡子的焦煳气息。他把那只鼠放在桶里,用草帽盖在桶上。汗从额门上流了下来,他用指头一刮,把舌头伸出来在指头上舔舔。觉得有汗流在了膝盖,他就蹲下来把膝上的汗水重又吸进肚里。他尽力不让身上的水白白流落在日光里。好在他每天都是天不亮时挑着水桶北行,到日将平顶,距泉水沟还有五里六里才会大汗淋漓,他只在这五里六里吸喝自己的汗水。至日悬高顶时候,他就到了泉池。喝一肚子水,吃下鼠肉,挑一担水爬上山坡,渴了时他就趴在水桶上猛喝。这当儿的太阳,没有一两的重量,也有八钱九钱。他不时地听到汗水汩汩的流动声。这时候他不恨日光,也不抱怨天旱,只在两腿哆嗦的当儿,不断地问自己说,我就老了吗?我怎么就挑不动一担水了呢?可到底还是双腿哆嗦得不行,只好放下水桶喘歇一阵,趴在桶上喝得肚圆。划算一番,先爷每挑一担水,四十里路要歇二十余次,再或
三十几次。每次歇下都要喝水。喝了流汗,流了喝水。每次无论歇多少歇,喝多少水,两桶水回去后就只剩一桶。
大缸里的水已有三分有一的深,可田地里的老鼠五天间被先爷吃了五只。剩下的四只是先爷今后四天的口粮了。玉蜀黍在日光下长得旺绿如墨,缨子在转红以后,似乎停息下来,穗儿虽有了细萝卜样粗长,可那缨子却再也不肯转黑。顶儿也不肯有一丝黄干。顶不黄,缨不黑,玉蜀黍离成熟就还有遥远的路程。黄昏时分,山野里热血浆浆一片,先爷煮在那血浆里,用手摸了茂绿的穗儿,柔软的感觉使他心里有了寒意,什么时候才能秋熟?按眼下的长势,怕是最少还得二十天或者一月。他算了日期,从村人离开村落,至今已有四个月。玉蜀黍一般熟期为四个半月,这棵玉蜀黍熟期的无端延长,使先爷感到额外生出许多雨濛濛的忧伤。领着盲狗往每个鼠坑走了一遍,没有见多出一只老鼠。先爷迎着梁上的风口,仰躺在路边,地下红褐火烫的燥热,透过他的后背,在他的体内踢踢踏踏流动。狗就卧在先爷身边,瘦得卧下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的模样。有一只老鼠细弱的饿叫,从坑里有气无力地传来,引诱着狗和先爷山崩海啸的食欲。
盲狗扭头面对着鼠叫的方向一动不动。
先爷盯着天空依然沉默得岁岁年年。
后来,先爷翻了一个身,在山脉上弄出了一个惊心的响动,盲狗以为先爷终于要开口说话,忙不迭转过头来,先爷却站起身子走了。先爷回去二话没说,又捏了捏玉蜀黍穗儿的软硬,嘴里浑浊地嘟囔了一句啥儿,居然借着月色挑着水桶朝北行了。
先爷连夜又挑回一担水来。这担水他没有喝一口,满满当当两桶,往缸里倒了桶半,剩半桶往玉蜀黍棵下浇了几碗,另几碗倒进一个盆里,让盲狗渴时有喝,接着煮了一只老鼠,便再次挑上水桶去了。
三日之内,先爷夜晚挑回一担,白日挑回半担,水缸满了。
先爷决定乘着身上还有余力,坑里还有一只老鼠,最后去泉沟挑一担水。这担水可供他和瞎子充饥耐渴许多日子。他不指望有雨水落下,可他指望能熬持到秋熟的日子,能把那穗玉蜀黍棒儿掰下。一棵苗儿,至秋熟掰下时就是金黄一捧。棒穗上一行如有三十五粒,一圈儿最少有二十三行,那就是一捧,有几百近千粒。四个半月过去了,无论如何,秋熟期是一天天踏来,先爷在正午时候,已经能闻到那穗儿里黏黏黄黄的热香。至夜半时分,那香味就纯净得如麻油一样,一阵一阵飘散出来,蚕丝一样落在田里。
先爷月正中天时去挑最后一担水,回来是第二天午后,一路上统共歇了四十一次,路上渴饮了半担。挑着最后半担到田地的梁头,一直坐下歇至暮黑。他以为他再也没有力气把这半担水担到棚下缸边了,就决定去煮吃了那最后一只老鼠。那是九只中最大的一只,一柞长短,鼠眼呈出红色。可他到了那最远的一个鼠坑,却发现罐似的坑里除了有老鼠蹬落的碎土,老鼠不知哪里去了。
先爷怔着,蹲在坑边,又看见了坑里还有盲狗的脚痕,有零乱的鼠毛和枣皮似的血渍。先爷在那坑边蹲至天黑。
第九节
月亮出来时候,先爷笑了一下,像一块薄冰慢慢裂开那样,他终于要开始说话了。站将起来,望着月亮中移动的烟影,说吃了也好,吃了我就可以对你说以后的日子不是你把我当饭,陪着玉蜀黍活着,就是我把你当饭,陪着那棵玉蜀黍活着了。先爷想,我终于可以把这话对你说了瞎子,多少天我就找不到这样说的机会。先
爷开始往棚架下走去,双腿虽然酸软,步子却还依旧能一步接一步地迈,且到梁头,他还把那半担水挑了回去。
盲狗就卧在棚下,听见先爷的脚步声,它站了起来,似想朝先爷走去,却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卧在了玉蜀黍的围席口上。月色溶溶,还染有许多炽白的热气。先爷把桶放在缸边,揭开席子看看缸里的满水,脱掉鞋子倒了鞋中的土粒,瞅一阵挂在棚柱上的鞭子,然后咳了一下,轻轻慢慢说,瞎子,你过来。
这是几天间盲狗第一次听先爷叫它。月光中,它微微缩了一下身子,费力地站了起来,怯怯地朝前挪了一步,又对着先爷坐的方向站了下来,背上稀疏的毛里响出了细微的哆嗦,先爷把目光转到远处,说瞎子,你不用害怕,吃了也就吃了,那是你我的最后一嘴口粮,你就是把我那份吃了我也不怪。然后,先爷把头扭了过来,说有一句话我该给你说了瞎子,这山脉上方圆百里,再没有一粒粮食,没有一只老鼠了,三天以后,你我都饿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那时候你要想活着,你就把我当饭一顿一顿吃掉,守着这棵玉蜀黍,等村人们回来,把他们引来将这棒穗儿掰了;你要感念我养活你这四五个月,想让我活在世上,就让我把你当饭吃了,熬活到秋
熟时候,先爷说,瞎子,这事情由你定了,你想活着你今夜就离开这儿,随便躲到哪儿,三日五日后回来,我也就饿死在了这儿。说完这句话后,先爷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两行泪水湿了他的手心。
盲狗一动不动地站着,待先爷把话说完,它缓缓朝先爷走了几步,直到先爷的膝下,慢慢将前腿弯曲下来,后腿依然直着,而它那瘦削的长头,却又高高地抬了起来,用双井似的眼洞,望着先爷不语。
先爷知道,它是朝他跪了。
跪了之后,它又起身,慢缓缓走到灶边,用嘴拱开锅盖,从锅里捞出了一样东西,朝先爷走来。
它把那东西放在了先爷脚下。是一只褪了皮的老鼠,水淋淋的在月光中呈出青紫,一眼便知老鼠身上的淤血都还在肉里,不像先爷杀时开肠破肚,血都一滴一滴流将出来。先爷拿起那团紫肉看了,盲狗的牙痕在肉上蜂窝一样密集。舒了一el长气,先爷说你没有把这老鼠吃掉?说吃了也就吃了,用不着再给我留。先爷忽然后悔把你死我活的话说得早了,他把鼠肉对着月光照照,说满肚子都是青紫,怕如何也没有刀杀的好吃哩。
盲狗卧在先爷腿边,把头枕在先爷的脚上。
鼠肉先爷来日煮了,给了盲狗一半,说吃吧,能活到哪天说哪天。盲狗不吃,他掰开它的嘴颌,往里塞了一个鼠头,三条鼠腿骨头。剩余的熟肉,先爷拿在手里,站在玉蜀黍穗前细嚼。他知道这两口紫肉吃完就彻底粮尽了,余下的事就是倒在地上直饿到力尽死去。死了也就死了,七十二岁,是山脉上的高寿。天下大旱,炊粮净尽,不仅又活了这半年,还养了这么一棵玉蜀黍,高出他有三头,叶子又宽又长,穗儿已经和萝卜一样。先爷盯着穗上的缨子,只几口就把鼠肉吃了,然后把指头放在嘴里嘬得有声有响。就这个时候,有一样东西雪花一样飘打在了先爷脸上。抬起头来,先爷的指头便水在了嘴里。他看见玉蜀黍顶原来的黄白忽然在一夜之间转成了红黑,顶上谷壳似的小片毛儿开始飞落。就是说,玉蜀黍它要授粉了,要开始结子了,秋熟天就这么来到了。先爷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刺白的光芒一根根在空中相互撞击得砰砰叭叭。要有风就好了,先爷想这季节是该刮些风的。有风玉蜀黍的授粉就敏快、均匀,子儿就长得壮实、齐整。把手从嘴里抽出来,在裤衩儿上
潦潦草草擦了,先爷开始小心地用手去捏玉蜀黍穗儿。隔着厚厚的穗包皮,先爷摸到了熟萝卜似的软穗上,有一层不平整的半弹硌手的东西。一瞬间,先爷的心怦的一下停住不跳了,像门突然关了一样。他的手僵在穗儿上,脸硬在半空中,嘴紧紧地闭起来。片刻之后,当他认定是穗儿结的子儿在软弹着硌手时,如门又突然开了一样,涌在心里的隆隆狂跳,锤样砸在他胸上。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兴奋之色,干皱黝黑的皮下,仿佛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在穗包儿上的双手,冷丁儿癣症般奇痒起来。他把手拿回来在嘴前吹了一口气儿,走出围席,取下挂在干槐树上的锄,就在玉蜀黍周围嘭嚓、嘭嚓锄起来。溅落的土粒,像小麦、谷子样细碎、匀称,包含着热烫的秋熟期的金色郁香。从玉蜀黍棵前一锄挤一锄地锄到苇席下面,先爷累得喘气如碎麻绳一样短乱。他把苇席拆了,扔在槐树下面,盲狗不知所措地跟在他的身后。先爷不言不语,锄到围席的桩外,又回头锄到大水缸的外围,直到不小心锄头碰在了缸上,水缸发出了一声轻脆、湿润的尖叫才猛地立下,痴愣愣站了片刻,脸上灿烂出一层热笑,说瞎子,秋熟期到了,玉蜀黍结了子儿。
盲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先爷躺倒在地上对天说,我熬到时候了,秋要熟啦。
盲狗又用舌头舔着先爷的手指。
先爷在盲狗痒痒的舌舔下睡了一觉。
醒来后又去细看那玉蜀黍穗儿,先爷脸上的兴奋就没了。他发现玉蜀黍叶上的墨绿不如先前浓重,透了一层薄薄的黄色。这黄色不仅下面的叶有,就是棵顶刚生不久的叶子也有。先爷种了一辈子庄稼,他知道这是玉蜀黍缺少肥料了。这是玉蜀黍结子的当儿,肥足才能子满。最好是人的粪尿。往年这季节他都在每棵玉蜀黍旁倒上满满一瓢人粪。他的庄稼,小麦,豆子,高粱,从来都是村里最好的。他是耙耧山脉无人可比的庄稼把式。站在玉蜀黍棵前,他的嘴唇已经干裂成这山梁上的旱地,可他没有过去喝水,也没有给狗舀半碗水喝。他不知道该去哪儿弄些人粪,村里的茅厕全都干得生烟,留下的粪便也晒得如柴禾一样没有肥力。他和盲狗,已经许多天没有便粪的意思,肠胃吸去了他们吃下的全部鼠肉和骨渣。先爷想起了吃过的鼠皮,到沟下找了一遍,却连一张也没有。他猜想那些鼠皮在他去泉池担水时,都被瞎子吃尽了。从坡下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想问盲狗,可他只在它面前默着站了片刻,就去锅里喝了一碗漂有油花的煮肉水,没有盖锅盖,回身对狗说,渴了饿了去喝,然后就拿着粮袋回村找肥去了。
先爷空着袋儿从村落回来时拄了一根竹棍,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歇一阵。他彻底没有力气了,把空袋丢在地上,到棚下看盲狗还依旧卧在那儿,锅里的一碗煮水也依着旧样儿,十一点油花仍是十一点。你没喝?他问盲狗说。盲狗微弱地动弹一下,他就过去用勺子舀着又喝了少半碗,十一点油花喝了五点儿,对狗说剩下的全是你的了。然后又回到了玉蜀黍前。这当儿再看玉蜀黍叶,那层浅黄似乎浓起来,绿色仿佛隐在了黄色下。先爷想,你为什么没有早些备下肥料呢?你不是村里的先爷吗?我操你祖宗,咋就想不起玉蜀黍结子儿时候最需要肥料呢!
先爷这一夜就睡在了玉蜀黍棵儿下,第二天醒来发现有几片玉蜀黍叶上的绿色似乎退尽了,黄色像纸样布在叶子上。
第二夜先爷仍睡在玉蜀黍棵儿下,第三天醒来,不仅发现又有两片叶子自上而下虚黄起来,还看见穗儿上的红缨也过早地有两丝干枯了。捏捏玉蜀黍穗,软弱如泥,和他身上的骨头一样,硌手的那种隐隐的感觉烟消云散了。
第三夜在玉蜀黍棵下先爷没有睡,他用铁锨挖了一条长槽坑,尺五宽,三尺深,五尺长,刚能躺下一个人,或松松活活躺下一条狗。
是墓坑。墓坑紧临着玉蜀黍棵,有几须玉蜀黍根就裸在坑壁上。待坑挖成,先爷躺在地上歇了歇,到灶前看看锅里仍还盛着的半碗煮肉汤,六点儿油星依旧贴着锅边停泊着。他想喝,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他说过这半碗油水汤儿是盲狗的,他说三天过去了,你咋就不喝哩?瞎子。
盲狗卧在棚架下。这三天它一动不动地卧在棚架下,清凉的夜色浇在它身上。抬头朝先爷说话的方向注了一盲眼,它没有接话就又把头耷在了前腿上。天已经有了蒙蒙的亮,山梁上的夜色正和白天的亮光转换着。这时候先爷趴在缸上喝了几口水,取出一把剪刀,在缸壁底锥子一样钻起来。
先爷在缸底钻出了一个洞,有水渗出时,又用一把土将那小洞糊上了。做完这一切,似乎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了,把锄挂在树上,把锨放在墓坑边,把水缸口用席盖严实,把棚架上的被子叠起来,把碗、筷、勺都收拾到棚柱下,最后在玉蜀黍棵前看了看蔓延在叶上的虚黄色,捏了如一兜水儿似的穗儿,转回头,太阳就呼地一下
从东山梁的两个岭间涌将出来了,红渍渍一片投在山脉上,宛若山山野野都汪洋下了血。先爷立在玉蜀黍和棚架的中间,望着眼前的山梁们,似乎看到成千上万的红背牛群在朝四面八方走动着。他知道他没有力气了,眼花缭乱了。揉揉眼,把目光往天空瞅了瞅,看见镶了金边的鳞片云,在太阳前跳跳跃跃,如游在一汪红湖中的无数的鱼。今天的日光少说有一两四钱重,先爷这样想着,扭头看了一眼挂在棚架上的秤,然后朝盲狗面前挪了挪,把它抱起来,放到那个墓坑里,让它把坑的四壁蹭一遍,又从坑里抱出来,说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谁活着就把死了的埋到这坑里。说到这儿,先爷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泪,从口袋摸出一个铜钱儿,把有字的一面朝着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说生死由命吧,我把这铜钱往天上一扔,落下来有字的涩面朝上,你就把我埋在这坑里做肥料,有字的涩面朝下,我就把你埋在这坑里做肥料。狗的两井枯眼盯着先爷手中的铜钱没有动,浑浊的泪水半黑半红地汪汪流出来,滴在先爷新挖的墓土上。
不用哭,先爷说我死了叫我变成畜牲我就脱生成你,你死了叫你变成人你就脱生成我孩娃,我们照旧能相互依着过日子。
狗的眼泪果然不流了,它想试着站起来,努了一下力,前腿一。软又卧在了墓土上。
先爷说,你去把锅里的半碗油星汤儿喝了去。
盲狗朝先爷摆了一下头。
先爷说,现在就扔这铜钱吧,趁谁都还有些气力把谁埋进坑里边。
盲狗把盲眼对着先爷锄过的一片平地上。最后在狗背上梳了三把,先爷从土堆上站起来。太阳正快步地朝这条梁上走。仔细地辨听,能听见这空旷的焰地有旺火腾起的巨大声响,像布匹在梁地那边一起一落扇风。他骂了一句我日你祖先,最后瞟了一下铜钱,扭头对狗说扔了呵,便把那枚铜钱抛上了半空。太阳光密集如林。铜钱碰着那一杆杆日光,发出金属相撞的红亮声响,落下时,旋旋转转翻着个儿,把那光束截断得七零八落。先爷盯着从半空降下的铜钱,像盯着突然看见的硕大的一枚雨滴,眼珠僵呆呆的有些血痛。盲狗从那土堆上站了起来。它听到了铜钱下落时红黄的风声,仿佛一枚熟杏儿掉在了草地上。先爷朝那枚铜钱走过去。
盲狗跟在先爷的身后。
先爷到一锄土块前,腰没彻底弯下,就又直了起来,深长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车转身平平静静说,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汤喝了,喝了你有气力扒土埋我了。
盲狗站着不动。
先爷说,去吧,听话,喝了你就该埋我了。
它依然不动,前腿一曲,却又向先爷跪下来。先爷说,不用跪瞎子,这都是天意,合该我做玉蜀黍的肥料。然后他捡起那枚铜钱,过来亲摸着狗头,说你觉得过意不去,我再抛两次铜钱,这三抛有两次背面朝天我死,两次光面朝天你死。
盲狗从地上站了起来。
先爷又抛了一次铜钱。铜钱就落在盲狗面前,先爷看了一眼,说声用不着再扔了,就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盲狗寻着那落钱的声音,用前爪摸了钱面,又用舌头舔了那钱面,卧下来泪水长流。霎时,它的头下就有了两团泥土。
喝了那半碗油汤去吧,先爷说,喝了你就扒土埋我吧。说完这话,先爷起身去棚架的下面,抽出了一根细竹竿儿,二尺余长,中间的竹隔被戳通了,用嘴一吹,十分流畅。他把那竹竿塞进缸下的小洞,用胶皮垫了小洞周围,使洞边渗不出一丁点水来,然后把细竹竿的头儿一压,正好有一粒细水,嘀嘀嗒嗒,玉粒样晶晶莹莹,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玉蜀黍棵的最根部。立马,那儿的土地就响起了半青半红的吸水声,就湿下了一大片。
先爷用碎土围着玉蜀黍棵儿堆了一道小土圈,预防水滴多了流到远处去。做完这些精细的活儿后,他拍拍手上的土,扭头看看正顶的太阳,取下秤称了日光,是一两五钱重。然后把鞭子取下来,站到空地处,对着太阳连抽了十余马鞭子,使日光如梨花一样零零碎碎在他眼前落下一大片,最后力气用尽了,挂好马鞭,对着太阳嘶着嗓子道——你先爷我照样能把这棵玉蜀黍种熟结子你能咋样儿我先爷?
日光中响起了沙黄嘶哑的回声,仿佛一面破了的铜锣,从这面坡地到了那面坡地去,愈走愈远,直至消失。先爷等那声音彻底净尽时,扯过一条苇席,朝那槽墓坑中走过去,对卧在墓坑边的盲狗说,埋了我你沿着我给你说的路道朝北走,到那条泉水沟,那里有水,还有满地黄狼吃剩的骨头,在那里你能活到荒旱后,能等到耙耧山人从外面世界逃回来。说可我是活不下来了,今儿死也是死,明儿后儿也是死。太阳正照在先爷的头顶上,头发问的土粒一摇一晃碰得叮当响。说完这番话,他拿手去头上拂了土,便紧贴着有玉蜀黍根须的一面墓壁躺下了,把苇席从头至脚盖在身子上,说扒土吧,瞎子,埋了我你就朝北走。
山脉上静无声息,酷烈的日光中隐隐藏着火焰要突然腾起的活力。茫茫空旷中,岭梁的焦煳味雾样卷动着。山脉、沟壑、村落、路道、干涸的河床,到处都旷日持久地弥漫着金银汤似的黏稠的光亮。
第十节
以为秋天无雨,冬天一定有雪,可冬天却迟迟未来。终于来了之后,又是一个干寒的酷冬。大旱一直无休止地持续到下年的麦天。这时节,终于有了云雨,时弥时散,反复半月之久,才算落下雨来。沉昏的天气,如日光样罩了耙耧山脉四十五天。雨水铺天盖地,下得满世界洪水涛涛。苦熬至雨过天晴以后,又到了种秋的季
节。山梁上开始有人从世界外边走回来,挑着铺盖、碗筷,手里扯着长了一岁的孩娃。夜晚,踏着月光,那脚步声半青半白,时断时续。到了白天,山梁上便人流滚滚,拉车声,挑担声,说话声,望着山脉上偶有的青草、绿树的红惊白乍的哎哟声,像河流一样在梁道上滚动着。
紧随而来的是种秋。这季节逃难回来的村人们,噼啪一个冷噤,猛地发现各家各户都没有秋种子。整个耙耧山脉方圆几百里都没有秋种子。
忽然间有人想起了先爷。想起一年前先爷为了一棵嫩绿的玉蜀黍苗留在了山脉上。于是,村人都朝八里半外先爷家的田地走过去,就都老远看见那一亩几分地里,有孤零零一架棚子。到那棚架下,就又都看见凡先爷锄过的田里,草盛得和种的一样,厚极的一层绿色里,散发着纯蓝的青稞味和淡黄浅白的腥鲜味c听到了满山秃荒中这草味叮咚流动的声响,如静夜中传来的河水声。在这绿草中,村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一株去年都已熟枯的玉蜀黍棵,它的顶已经折了,如小树一样的秆子,半歪半斜在两领苇席旁,那布满霉点的玉蜀黍叶子,有的落在草地上,有的仍在长着,如湿过又干的纸样贴在秆上。有一个和洗衣棒槌一样大小的玉蜀黍穗儿.倒挂在玉蜀黍秆上,沉稳地在随风摆动。焦干的黑色的穗缨,被手一碰,就花谢样断落在了草间。村人们把这穗玉蜀黍掰了,迅速剥下穗儿上的干皮,发现这棒硕大的玉蜀黍穗儿,粗如小腿,长如胳膊,共长了三十七行玉蜀黍。而这三十七行中,只有七粒指甲壳般大小、玉粒一般透亮的玉蜀黍子,其余都是半灰半黄、没有长成就干瘪如瘦豆子样的玉蜀黍子。
这七粒玉蜀黍子,星星点点地布在一片灰色的干瘪里,像黑色.的夜空中,仅有的七颗蓝莹莹的星。村人们望着这棒只有七粒玉蜀黍的穗,默默地站在棚架下,目光四处搜寻,便看见那大缸上的苇席被风吹到了沟边的锅灶旁。水缸里没有一滴水,有很厚一层土。水缸下插的一根细竹,已经裂下许多缝。在水缸的东边上,扔有几个碗和勺。碗勺的上边,是挂在棚架柱上的一根鞭子和一杆秤。在水缸的西南五尺远,紧贴玉蜀黍棵的草地上,有一堆草地,凸凸凹凹高出地面来,又有一片草陷下地面去,正显出尺半宽、五尺长,三尺深的一条槽坑样。在那槽坑最头的深草中,卧了一只狗,枯瘦嶙嶙的皮毛上,有许多被虫蛀的洞;头上的两眼井窝,乌黑而又幽深。它的整个身子,都被太阳晒干了,村人们只轻轻一脚,就把它踢到了槽坑外,像踢飞一捆干草。狗被踢了出去,槽坑当啷一下显出了它棺材样的墓坑形,村人心里哗啦一响,便都明白了这是先爷的墓,先爷就埋在这条槽坑里。为了把先爷移到老坟去,村人们把这条墓坑挖开了,第一锨下去就听到青白色的咯咯嘣嘣声,
仿佛挖到了盘根错节一样儿。小心翼翼地拔了坑里的草,把虚土翻出来,每个村人眼前嘭的一下,看见先爷的裤衩儿已经无影无迹,成了一层薄土。他整个身子,腐烂得零零碎碎,各个骨节已经脱开。有一股刺鼻的白色气息,烟雾样腾空升起。先爷躺在墓里,有一只胳膊伸在那棵玉蜀黍的正下,其余身子,都挤靠在玉蜀黍这
边,浑身的蛀洞,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比那盲狗身上的蛀洞多出几成。那棵玉蜀黍棵的每一根根须,都如藤条一样,丝丝连连,呈出粉红的颜色,全都从蛀洞中长扎在先爷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
和肚子上。有几根粗如筷子的红根,穿过先爷身上的腐肉,扎在了先爷白花花的头骨、肋骨、腿骨和手骨上。有几根红白的毛根,从先爷的眼中扎进去,从先爷的后脑壳中长出来,深深地抓着墓底的硬土层。先爷身上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腐肉,都被网一样的玉蜀黍根须网串在一起,通连到那棵玉蜀黍秆上去。这也才看见,那棵断顶的玉蜀黍秆下,还有两节秆儿,在过了一冬一夏之后,仍微微泛着水润润的青色,还活在来年的这个季节里。
想了想,就又把先爷原地葬下了。把干草似的狗并着先爷埋在了那条墓槽里。新土的气息,在这面坡地漫下了浅浅一层温暖的腐白。埋至最后,要走时有人在棚架床的枕下,发现一本被雨淋过的万年历。有人在草地上捡到一枚铜钱,铜钱上生满了古味的绿锈。把那绿锈粗粗糙糙抹去,发现铜钱的这边;是有字的涩面,铜钱的那边,也是有字的涩面。没人见过两边都有字样的铜钱,村人们传看了一遍,就又把它扔了。日光明亮,铜钱在半空碰断了一杆又一杆的光芒,发出了当当啷啷一朵朵红色花瓣的声音,落在田地,又滚到沟里去了。
人们把那本万年历拿了回去。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走来,到了再不能拖延种秋的时季,耙耧山脉的村人,吃完了带回的讨食,终是寻不到秋天的玉蜀黍种子,三村五邻的人们,又开始结队潮水般朝世界外面涌去逃荒。也仅仅不足半月光阴,数百里的耙耧山脉,便又茫茫地空荡下来,安静得能听到日光相撞、月光落地的轻脆响音了。
最终留下的,是这个村落中七户人家的七个男子,他们年轻、强壮、有气力,在七道山梁上搭下了七个棚架子,在七块互不相邻的褐色土地上,顶着无休无止酷锐的日光,种出了七棵嫩绿如油的玉蜀黍苗。
耙耧天歌祭
这年冬天反常。雪是黑的;天低得很,云一线线绕着脖子,风也硬,青一块紫一块地吹,如后娘掴在脸上
的耳光;还有树芽,要发时又缩将回去,躲在皮里成了一薄冰壳。李贵大早起床,站门口栽下一阵,抓一把云
丝在嘴前搓着,听到了村口冰凌白亮的唤。
“不好了——他死啦——”
“不好了——他死啦——”
是女人的声音。李贵循声望去,见是村长的女人大惊小怪,便缓缓着走去。
问:“谁死了?”
答:“他。”
又问:“谁?”
又答:“村长。”
再问:“真死了?”
再答:“都硬啦。”
李贵说不会吧,有这么快?就跟着村长媳妇往村长家里走。路上说,天真他奶奶的冷。村长媳妇说冷死了
哩,他嘴里的唾沫都成了冰,水缸也裂了一条缝。村长家住梁上,新搬的家,为的是靠着梁上的公路。盖房时候.李贵用毛驴车给村长运了半月砖,村长说要给李贵家孩娃划一块宅基地。可现在村长竟死了。李贵在村长家院落站了片刻。忽然发现村长家因为村长死了,两层楼房低了许多,红砖墙上蒙着一层霜白,鸽子屎点点滴滴白。
李贵说:“这屋子住着冷吧?”
村长媳妇说:“不冷。他睡在东屋。”
东屋倒是一个好的去处,墙壁冷白,屋中央有一炉过夜炭火,空气红艳艳的。墙角上,绕着一盘眠冬的青
蛇。村长睡在床上,李贵掀开被子,看见村长的脸微青微紫,瘦削,像切了一晌青菜的刀。那脸曾经荣光,红彤彤的,仿佛一盘日头,气色如朝阳。他把手放在村长的鼻前试了一会儿,又把手拿回放在火上烤着,反复地搓着。暖了,又从桌上取村长一支烟细抽,有滋有味,去看那烟的牌子,见是外国的字,说,怪不得的。
村长媳妇木在门口,样子似有人来了她就没了啥儿事情,望着李贵的脸,又如自言自语,说:
“说死就死了。”
李贵吐了一口浓烟。
“也值了。”
村长媳妇朝前走了一步。
“贵哥,你得管他。”
李贵抬起头。
“死前说了啥儿?”
村长媳妇拉凳儿坐在火边。
“前几天说他死了谁主持后事不能亏谁。”
李贵弹弹烟灰。
“多少?”
村长媳妇默了一阵。
“一千块。”
李贵站了起来。
“我俩耍一个泥猴长大,咋能不管。”
从村长家出来,李贵昂在梁上。远处的山脉模糊一片,近处的村落黑塌塌如一堆牛粪。村子里有搅水的声
音,叽咕叽咕响得白亮。走了一程子路,又烤了火,再被冬冷一袭,一热一凉,他忽觉浑身受活起来。骨关节咯啦咯啦响。在梁上用力咳了一下,日头受惊似的跳了出来,村街上有湿润的红光。回家时,碰到挑水的村人,他对人家说:
“村长死了。”
那人怔着:“死了?”
“死了。”
回到家,他立在院子中央,面对大儿子和儿媳住的厢屋,大声地唤,起床吧,村长死啦,日头也照到了村
头。听到了床上的响动,他就往上房里去,一转身看见儿子光脚光身,单穿个花裤衩儿立在门口。
“爹,你说啥?”
“叫你媳妇起床烙几张油馍吃。”
“面还没磨。”
“借。”
“村长死了?”
“村长死了。”
吃罢早饭,全村人就都知道村长死了。乌鸦在树上.叫得厉害。白色的声音,一波一浪,滚到对面梁上。男女村人,老老少少,都来立到树下,鸦鸦一片。说起来,一村人大多李姓,数李贵辈分靠上,又与村长亲近。早年村长的前房媳妇生过死婴,就是李贵扛到梁上埋的。村长说,贵,守两天吧,大小是条命,别刚埋就让野狗扒了。李贵就领着孩娃去那小坟边睡了三天。再说,都知道李贵是名好土匠,三邻五村死了人,都要请李贵领班打墓,且木匠活儿也一知半解,独个儿能做桌椅、房梁、棺材,只是活儿粗些。村人们都那么站着,好像是在等着李贵出来。李贵来了,说你去打墓,你去烧饭,你垒锅灶,你去找几个木匠,男人却都站着不动。
李贵说:“人死了总得埋呀。”
就都分头去了,村里一片乱麻的脚步声。男人们走了,仅余女人们歪在树下,李贵看着她们,说都愣啥,该
买布的去要钱买布,该做寿衣的回家拿针线做寿衣。于是,女人们也都走了。走了,李贵又唤住一个俊俏女人,说:
“你在娘家开过饭铺?”
俊俏女人说:“哎。”
“烧饭去吧,”李贵说,“烧好吃些,别可惜油,村长家有好几头大猪。”
这就忙起来,村里村外挤满了声音。从后山坡传来的打墓的音响,沉闷而又笨重;村头上木匠们忙着棺材,叮叮当当,声响灵巧清脆,极如百灵的叫。灵棚扎在村长家门口,那儿有一片空场,有时候村长被镇上的小车送回,小车就在那儿调头。做寿衣的女人们,在村长家的新房里,本可以缄默制作,又偏把话儿说得很开,问村长的女人有没有改嫁的意思。打听村长死后留下多少银存,议论谁会接坐村长这把椅子。而最响亮的,还是灵棚下的哭声。村长兄弟三个,有一群侄男侄女。虽然和眼前的女人是二婚夫妻,还未曾留下后代,然前妻死后却留下二男一女。孩娃们哭天唤地,撕裂了嗓子,在行礼途中,把悲戚雨样洒满了山梁。来吊唁的人也山海。毕竟村长活着时节,管了耙耧山脉的许多百姓,人物哩。李贵是忙成了一锅糊浆,四处地黏着沾着,往墓地跑,往棺材场上跑,往灵棚下跑,往寿衣床边跑,还要应酬吊唁的来宾。
问说:“这就死了?”
他说:“这就死了。”
人家说:“想想,心凉。”
他说:“想想,也值了。”
天黑冷,他身上总是黏渍渍着有汗。第三天,村长的女人说,真幸亏村长生前有你这个朋友。李贵笑笑,说你知道,村长从来没把我当做人看。
村长的女人说:“过去的事就别提啦。”
李贵说:“你得去村长的灵前哭一场。”
她说:“他活着的时候我的泪就哭干了。”
李贵说:“哭给人看的。”
村长的女人就去了,烧了一堆黄纸,哭得声动山河。村人们都说,真苦了这女人,刚嫁来几年。村长的女
人去了,李贵便独自在村长的屋里细看。先前,他来村长家里,村长从来没让过他坐,他总是圪蹴在村长面前的一角,像怕冷的狗。村长坐在桌边的椅上,吸着烟。瞟他一眼,说吃过了?不等他回话,就又瞟了别处。村长的椅子上有一个海绵垫子,李贵摸过,软得如女人的肚子。李贵在屋里目搜一遍,把村长用过的一个烟嘴装进了口袋,还把村长玩的麻将,抓一把丢在箱子缝里,最后在那海绵垫上坐了下来,学着村长翘腿的姿势吸了一根卷烟。正享受时候,有人走了进来,说要装殓了。该给村长的棺材里装些啥儿。李贵便将村长的女人、孩娃叫来,说最后一次尽孝的机会了,你们最知道村长爱啥要啥,问该往棺材里装些啥儿呢?
女儿说:“多装些冬天的衣服,爹怕冷。”
孩娃没有说话,抱着桌上的麻将盒出去了,李贵看了一眼箱缝,问村长的女人:
“村长活着时最爱啥儿?”
女人说:“女人。”
别说气话,李贵说人死了一了百了,连我都为他做了主事,你又何苦哩。他让女人把箱子打开,找找村长有没有心爱之物。这当儿,女人忽然想起一事,说村长有个小木匣子,从来都锁在箱里,不知里边装了啥儿。李贵让取了出来,见匣子漆已剥了,很像相传的什么藏物。李贵说是钱吧,女人说不会,村长这几年有生意,不缺钱花。又说:“也许是首饰。”
李贵说:“村里解放前连个地主都没有,哪有首饰。”
想开匣子,女人又找不到钥匙,翻遍了村长的旧衣,急了,李贵便拿火炉旁的火钳撬了,从中取出一团红布,打开,见是一枚大队改为村时,大队党支部的那枚旧公章,还有印章盒,一个红皮笔记本。笔记本上写满了字,一行一行,是账。从村长当村党支部副书记的1961年算起,记满了村人吃返销粮的名单和数字。李贵从第一页往下看,看到1961年的名单里,写着李贵35斤,1962年的名单里,李贵40斤;1963年,李贵17斤。翻到最后一页,1985年:
李庆:70斤
李彬:80斤
李大海:100斤
李三狗:90斤
李贵:50斤
李小树:95斤
张妞:200斤
李贵把目光搁在张妞的名下,不动了。张妞原是村中的一个寡妇,一母一子,两口人,竞有这么多的返销
粮。李贵存疑,又倒着前翻,发现自她男人修梯田死在崖下的来年,她的粮数就比别户日渐地多。好在张妞死了,上吊的,也就不去计较了。村长的女人见李贵翻着那本儿愣怔。说扔了吧,没用了的。李贵说,放棺材里,村长的命哩。
外面冷得少见,灵棚下生了大火。孝子们都在烤着。村长躺在棺材里,如睡在床上无二,无边的安详。他
穿了九层寿衣,脸上搭了一方白布,把棺材塞得满满当当,加上孩娃女儿尽孝,又在棺材中放了许多别的东西,都是村长生前的心爱之物或常用的物件:几条好烟,狗皮褥子,麻将,烧酒,一叠《人民日报》,一本《农村基层干部手册》,还有一个收音机,手电筒,七七八八,零零碎碎。放满了,孩娃还拿了一个简易老式录音机,几盒豫剧磁带。说是村长生前最爱听的,想放,又放不进去。为难时,李贵来了,不由分说,把这些零碎全都拿出来扔了.
女儿说:“贵伯,这都是俺爹生前用的。”
李贵把眼睛瞪了一下,说这么孝顺,还不知道你爹最最需要啥儿。儿子说,把录音机放进去吧,他爱听戏。李贵把那枚大队党支部的公章亮了一下,说:
“有这全都有了。”
把公章放在村长的右手下,红皮笔记本放在左手下,都是红的,艳在两边。棺材里立马有了红光,连村长那微青微白的脸,也些微红润起来。孩娃、女儿对望一眼,觉得李贵说得在理,也不说啥,开始收拾他扔在地上
的零碎。似乎是受了李贵的启发,孩娃将那一叠儿《人民日报》放在了村长头下,女儿把那本《农村基层干部手册》并着红皮笔记本放了左侧。
这就算把村长装殓了。
李贵从灵棚出来,落日西去,日光暗红,他脸上红光满面,村人都说知村长者莫过于李贵。李贵笑笑,说该忙啥忙啥,明儿一早出殡。
村长在灵棚上睡了三天,孝子们守了三天,人都累了,安排夜间守灵时候,李贵说,谁守?孩娃、女儿、侄男、侄女,皆都默着不言。李贵说我来守一夜吧,好坏吃返销粮时,村长从来没有忘过我家,分地时还分了一块好地。这时候就有许多村人说贵伯守了,我也守吧,说哪年哪月,曾得过了村长啥儿好处。就有许多男人站将出来,要同李贵一夜守灵。
夜里,在灵前把火生得大极,烧的尽是村长家盖房时用下的木椽,劈劈啪啪,响得山崩。没有月亮,对面山梁上的雪光黑成一片泥塘;近处被火照亮的地方,呈出黄的颜色。村子里静极,偶尔响起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终于如村长一样消失在梁上,只有一句半旬的对话,在山梁上飘动。
“李贵这人……”
“好哩。”
“村长若在天有灵,该知道满村人惟李贵对他真心。”
李贵们围火守灵,只看棺前桌上的草香将尽时立马换上,断然不让香火途中灭了。其余时间打了扑克,说了笑话,论了天气,年轻人就都睡了。李贵独自坐着,取出村长的烟嘴抽烟。连抽三支,忽然想尿,走出席围的灵棚,梁上风利刀一样砍来,本已解了裤子,忙又系上,退进灵棚内。风把油灯吹得摇曳,似乎想熄了灯火。李贵用一席将棚门堵了,又换了三炷细香,把供品盘中的油饼拿一块烧焦吃下,独自坐着仍是想尿。在灵棚里走了一圈,见横七竖八都是睡着守灵的李姓村人。硬是找不到解的去处,在棺材边上站了一会儿,就立到架棺的凳子头儿上,取出自己那样东西,朝棺材里村长的九层寿衣上尿了一泡,臊气漫天弥地,最后尿将完时,忽然想将尿水朝村长头上浇上几滴,半转了身尿却完了,后悔着打个寒尿颤,骂声奶奶的×,村长真个儿好福气。下来凳时,却看见身后立着一个半大孩娃,是寡妇张妞家的十七余岁,瘦条条如一段干枝,脸上凝了极厚一层惊疑。
“贵伯,你敢这样?”
“尿吧,是个机会。”
“敢吗?”
“你不觉得你娘死得冤屈?”
孩娃就学着李贵模样,跳上凳去,在村长脸上浇了一泡长尿。下来,便同李贵伙着拉过一条被子,钻进被窝睡了。
来日,匆匆忙忙盖了棺盖,出殡前孝子依着血缘亲疏,依次行了十二叩拜,秩序井然,响器箫乐欢畅生动,仿佛溪水在村长家门前潺缓流动。最后是朋友亲戚依次烧纸磕头,以示哀悼。亲戚朋友也很讲究,亲密的不仅烧纸磕头,还在灵前烧了纸马纸牛,金山银山,童男玉女之类的阴礼,稍远的,也就单单磕下一头算了。至尾轮到李贵在棺前行礼时候,都想他会在村长的棺前磕头了事,因为他为村长的后事操心费神,尽过了情意,且也没谁见他买来纸货,然却不想他忽然跪在棺下,从口袋取出一叠儿捆好的十元的真钱,一张一张丢进火盆里烧掉,每烧一张,都说一句你买盒烟抽,或你买瓶酒喝,再或说冷了买件衣服。一村人为李贵的举动愕然,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灵棚前烧钱的气息,是一种白浓浓的烧布的糊味。村人们看着那钱烧了可惜,说李贵伯,你疯了,那是真钱。
李贵说:“一辈子就村长对我家好,不这样我心里难受。”
村长的女人从人群外冲了进来,说:
“贵哥,那是一千,不是小数。”
李贵没有扭头,依旧一张张地烧着。
“数小了村长也不会拾在眼里。”
一千块钱就这么烧了,烧出了一村人的唏嘘。葬了村长,村人们都说,村长有李贵这么个知音,死了,值。
两个女人
村长的坟被盗了。
坟在后山阳坡。阳坡上无雪,枯败了密密杂草。土地是黄褐的颜色,坟地是灰白的颜色,村长的新坟是一圆红丘,如一轮落山的日头,在那山坡上鲜活搁着。满山遍野都是新坟新土的馨香。及至掘墓贼掘了那墓,那新土就七零八落一片,土香味更显浓烈,远看那墓,又像碎在山梁上的一地蛋黄了。
掘墓贼没拿啥儿了不得的东西(也没了不得的东西供他拿),拿走了村长那枚大队党支部的圆公章,和历年
村里返销粮的分配统计本儿。村委会干部领着乡政府的干部来看了,问了情况,瞅了现场,最后说:妈的,啥鸟人都有,就撤走了。
村人也都来看了,看一遍物件,一件衣服不少。只少了那枚公章和红皮本儿,也都说:
“就是,啥鸟人都有。”
这是案子,乡干部没说把墓封了,村长的墓就那么敞了三天。村长的女人去问,乡干部说封墓还要交待?再
不封村长的尸体还不喂了野狗。
村长的女人来封墓。
独自来了。扛了锨锄,锄把前后排了两个很重的包袱,连村长的前妻孩娃、女儿也没叫。有日光,薄薄如水湿在梁上。梁上委实地静,除了偶有乌鸦、麻雀在飞,就剩下村长的女人在梁路上摇。晨时,影子拖得细长。冬风吹在她的脸上,麻辣辣地疼。为了避邪,穿了一件婚时的红袄,如慢慢滚动着一团火。到坟地那儿,四下瞅了,就急步走至被掘的坟前,要跳下坟时,又忽地退回站着.
竞从那坟坑里又爬出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一件钉袄,略瘦脸儿润白,俊俏。村长的女人一眼就认出这是李
贵家的儿媳。她因慌张,还没瞅见村长的女人,待从那墓槽中蹬着脚窝爬将出来,一抬头,见了。
村长的女人拿鼻子哼了一下。
李贵家儿媳瞟一眼她,不言,走了。
村长的女人望着走远的李贵家儿媳,收回目光,很快地将两个包袱用锄勾着,系进墓里,然后自己就跳将
下去。墓里倒觉温暖,空气是浮白颜色,如了蒸气。墓室很大,村长的棺材架在中间,左边是他的前妻,其棺木都已朽了,黑漆变成了霉腐的草灰。右边宽敞如半间房屋,不消说那是留给这女人的位置。她立在自己的位置上,静一会儿,借着薄光看村长的棺盖半盖半开,显见是被刚才那个女人动了。我照你说的做了,村长的女人对着棺材说,几天前没在你的棺里放一样值钱东西,让盗墓贼白盗一场,现在我来给你送你要的东西了,你该知道是哪个女人对你真心了。有良心你就躺着别吓我。说完这些,女人用力把棺缝打得再开些,让从墓槽透来的光亮照过去,粗粗往里看了,见村长的九层寿衣依然还在,依然还是仅仅少了那枚公章和红皮本儿,她便利索地打开一个包袱,是几件衣服包着的一个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将其放在棺里村长的脚头。又将另一个包袱打开,是衣服包的一个簇新的录音机,和十几盒常香玉唱的豫剧磁带,将其放在村长的手边。再把一些零碎的物件:一个手电筒、二个袖珍收音机,一副扑克牌,几盒好烟。一股脑儿兜着倒进棺里。之后,她从口袋摸出一个红布包的东西,小心地放在了村长的口袋里。
是一根金条。
“都有了,”女人说,“你在那边好好过吧,我全照你说的做了,有合适的我就嫁人啦,别再怪我了。”
说完这些,女人去移动棺盖,要盖时,手却僵住,把目光搁在村长的脸上。那脸上如在灵棚一样,盖着一方白布。村长的女人在那白布上看了一阵,摸出棺里的手电筒,打亮,掀开白布,人就呆了。
村长的阳物竟被割了下来,如枯萎的一节萝卜,结实地塞在村长的嘴里。村长的嘴被那阳物撬歪了。
村长的女人想吐,干干咳了几下,把手电筒往棺里一丢,匆忙着移了棺盖,慌慌张张逃出了墓室。爬至墓槽口边,空气爽爽朗朗扑来,日光轻纱一样摸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墓口的土上,听到了一个很细的声音。
“你动它了?”
回头,见身后坐着折回来的李贵的儿媳。仍是红袄,如一团火。
“动啥?”
很平静的。
“嘴上的东西。”
终于吐出一口唾沫。
“没有。”又说,“我恶心。”
山梁上很静,冷得萧条,沟边的槐枝孤零零地在空中摆动,声音细微如村长在墓里的呼吸。有一只乌鸦在
枝上静卧,看着这两个女人。两个女人皆都默着,都缓过一口气儿,是两张漂亮的脸。远处的山梁,在白光中清晰了轮廓,有一条河在山脚下静静地流。这样沉沉地过了许久,一个女人缓缓看着那河说:
“没想到你和他真有那档儿事。”
另一个女人说:
“你早该知道的。”
这个女人说:
“我早知道了,不敢信。”
另一个女人说:
“村长压根没有喜爱过你,看你是姑娘才娶了你。”
这个女人说:
“知道的。”
另一个女人问:
“知道了还嫁?”
这个女人说:
“图他是村长。”
另一个女人哎了一声。
这个女人问:
“你以为他喜爱你?”
另一个女人说:
“不喜,他图我脸白,身腰也细。”
这个女人又问:
“你图啥?”
另一个女人说:
“划宅基地,要盖房子。”
这个女人说:
“不是早就划了嘛。”
另一个女人说:
“划了。他是村长,我赶不走他。”
这个女人问:
“你男人不知道?”
另一个女人说:
“知道。他不是男人,只会摔东西。”
这个女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下好了,死啦。”
另一个看着她。
“你为他守寡?”
她说:“婊子才为他守寡,我早就有了主儿。”
日头有些正顶,山梁上透了淡暖。两个女人开始封墓,一个用锄扒土,一个用锨撂土,把黄土的腥鲜金灿灿
地扬在梁上。乌鸦从树上走了,翅膀扑打的响声,惊天动地。两个女人抬头看了,擦了汗,又干。把村长的坟墓封得很大,很高。又把一边乱碎着的花圈,捡来插了。
李贵的儿媳拍拍手上的土:“对得起他了。”
村长的女人望着她审看一会儿。
“你是替他封墓还是替我干活?”
“替你。”
“你恨他?”
“后悔最后一夜没有朝他后心扎上一剪子。”
“我刚才朝他棺里放了金条,你家盖房时可以扒出来。”
两个女人开始往山梁下面村落走。李贵的儿媳说,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死了,你给他买了电视,录音
机,还放了金条。村长的媳妇说,都是他死前交待的,他知道他死后有人会盗墓,说先让人盗个空墓,然后再放这些贵物。李贵的儿媳说,你也真去给他放?村长的女人说,他说了,放了让我改嫁,不放就别想再婚。
走近了村口,两个女人像两团红火,跳跳荡荡分开.朝着两个方面红去,留下很响的唤:
“那东西就你知道,需要了去取——”
耙耧天歌凶手
事有意外。
这事也只有耙耧山人可为。
村长的坟封过不久,他的表弟回来了。表弟是个头面人物,在洛阳的律师事务所混事,听说表哥猛地死去,到村长家坐了,问了村长家大儿一些情况,说了人生人死乃自然规律的劝慰,也便走了。然事未过夜,来了两个乡村警察,并不往村长家去,只住村里,逐户地了解,问村长生前和他的女人关系如何,在村中得罪下了谁,有否仇人。不消说,显见是怀疑村长的死。这样一来,村中已沸沸扬扬,村长家里还以为是调查是谁盗墓。
第四天,乡村警察找了村长的女人。
“我们要开棺验尸。”
“为啥?”
“村长可能是非正常死亡。”
那不行,村长的女人说,我是村长的媳妇,我不同意开棺。也不问为啥?女人却只是嗫嚅,这样事情就有几分明朗,要把女人带走审了再说。时候是午时,阴天,山梁上阴沉着空气,又湿又冷,有雾在沟里黏稠地流。一村人都围到村长家里,见村长的女人又哭又唤,说不是自己害了村长,说夜里睡觉,不在一张床上,醒来他就死了。村长的一双儿女还小,大十三,小九岁,在一边看后娘像一个疯子,既说自己不是凶手,又不让开棺验尸,还不肯同乡村警察到镇派出所受审。抱着门口的一棵小树大闹,哭得唤天叫地,警察拉她,她抓着小树不放。小树断了,倒在地上,又抱着树桩。
警察在她身上踢了一脚。
一个孩娃从人群冲将出来,突然说是他害了村长,村人都呆着,乡村警察也愕然。孩娃不到十八,小个,黑脸,穿蓝袄,他立在人群中央,就如那断了的树桩,很俨然。
“不是她,”孩娃大声说,“是我害了村长。”
乡村警察不知如何是好。人群立马静下,能听到人群的呼吸,又白又亮,天依然的冷,谁摔鼻涕的声响,枪声一样脆在墙上。村长的女人看这孩娃时一脸雪色,嘴半张半合。有只乌鸦从人群上空飞过,一滴鸟屎落在警察的大壳帽顶上,就有了满梁便腥的青藻气息。警察醒来,说先把他带到村委会里。
另一个警察就领走了孩娃。
这孩娃是寡妇张妞家的,十七岁零半。寡妇几年前上吊死了,他独自着过。被警察领着往村委会去,穿过人群,穿过村街,谁也不看,样子是对世界不屑一顾。脚步很重,用文章的话说,很勇敢的,只是进村委会大门时,才回头看了一眼跟来的人们。
“想不到呀。”
“这孩娃长大成人啦。”
“寡妇有这孩娃死了也安。”
一村都是这样议论。议论如冬末春初相交时候的雨水,落遍山梁,外寒内暖。说起来,事情村人皆知。那时候村长的结发妻子死了,二房还没续上,闲不住,和寡妇好。都以为要合铺为家。寡妇也对人说要和村长成婚。可是,忽然一天,村长就娶了眼下他这女人。结婚那天.寡妇就上吊死了,那时孩娃还小,十二,在母亲的尸体面前还不会悲伤,只会睁大一双不知发生了啥儿的眼睛。五年过去。孩娃就长大了,知道替母亲报仇了。
村委会有三间大屋,会议室,门口放了一张桌子。年岁大的警察坐在桌前,寡妇的孩娃坐在离桌丈远的椅
上,年小的警察立在孩娃身后。村人们围在门口、窗下,听他们在屋里一问一答。
“你叫啥?”
“李小狗。”
“大名?”
“李小狗。”
“小名呢?”
“也是李小狗。”
“啥学名?,’
“没上过学。”
“多大?”
“十七。”
“是你害了村长?”
“哎。”
“为啥?”
不答。
“为啥?”
仍不答。
“村长欺负过他娘,”有人在门外唤,“说要娶人家又不娶了。”孩娃从屋里用眼剜了门外人群一眼,那说的就不再说了。这样的事情,也许警察已有耳闻,并不深问,接下就问孩娃咋样杀了村长。孩娃说用“滴滴畏”,说他早就想杀了村长,说村长结婚的前一夜还住在他家,早上起床走时,母亲不让他走,他打了母亲一个耳光。说村长走了,母亲就上吊了。说那时候他小,眼下长大了。说那一天村长让几个村人去把他家地边翻了,他去啦,回来才知道村长有病,不会动的,晚上去给村长家送铁锨,村长让他去梁上的路边饭店给村长端一碗羊肉汤喝,就在汤里放了滴滴畏。问孩娃滴滴畏瓶在哪儿,孩娃说在家里窗台上。一个村干部去了孩娃家,果然在那儿取回一个滴滴畏的空瓶儿,乡村警察接过那瓶看了,嗅过,把瓶放在桌角上。
“你知不知道杀人要偿命?”
“知道,”孩娃把脖子梗了梗,说,“他是村长,我是百姓,都死了也是他吃亏。”
乡村警察不再问啥,对望一眼,说带回去再说,就从腰里取出一副手铐,又圆又亮,冷得很,铐子相撞的声音丁丁零零,像自行车的铃声,清脆。孩娃看见手铐时,脸黄了,额门上有了汗,然他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到此,村人也才想到事情严重,也真的是要杀人偿命。立马都在窗外,门外呆着,自动闪开了一条让警察带人的通道。可是,从那道上走进屋里一个汉子,横在了那手铐和孩娃中间,说你们被这娃子骗了,他说的全是我说给他的。
警察说:“你是谁?”
汉子把手伸着往手铐里送。
“把我带走你们就都知道了。”
警察说:
“你要干啥?”
汉子说:
“是我往村长碗里倒的滴滴畏。”
警察看他的脸。
他说:“那瓶仍在村长家大门后,不信了去拿来看看。”
警察就不再说啥,两个手铐环儿,一个套了汉子的左手,一个套了孩娃的右手。套孩娃当儿,汉子挣了一下身子,大声地喊:
“别扣他!”
都没想到这汉子的嗓口这么宏亮。他是李贵家的儿子,原是说话低声小气,走路慢慢悠悠,杀鸡都要头扭向一边的人。老婆打他,也未曾还过手的。不还手时,老婆又拿着他的手来打自己,对天哭喊,说我一辈子咋讨这样窝囊一个男人。倘若不是李贵在村中人缘极好,又有些辈分,邻舍一再劝说,说好女不嫁二男,你再走一家遇了恶男天天打你,那时候便后悔莫及,说不定老婆就和他离了婚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可谁想他竟敢说他杀了村长,还吼喝警察,不让带走孩娃,连警察一时都吓得哑然。可是孩娃,他却并不领了汉子这份人情,他伸出他又瘦又黑的细手,很轻松就让它钻了手铐的冷环,就如学生把钢笔插进笔筒一样。
把孩娃和汉子带走了。
大凡村里老少,皆都走出门来,站在自家门口,一脸半惊讶半冷漠的神情,望着孩娃和汉子,默默着无言。村街是条狭窄的胡同,人们竖立两旁,很像十里相送。孩娃和汉子是并着肩的,他们脚步都有脚力,把村街砸得极富声响。这个时候,天空有泥浆般白光,他们的脸都气色尚好,威武而又平静,汉子步大,孩娃为了和他并肩,脚下是半走半跑。穿街而过时候,他们是英雄模样,昂头,仰视,傲然。都没有戴帽,风吹乱了他们头发。有只狗跟在他们身边,是孩娃喂的,走至村半,孩娃朝狗腰上踹了一脚,断喝说:“回家!”狗便卧在街上怪叫,出来一个老汉,抱了那狗,说:
“放心去吧,我先喂它。”
“粮在缸里,”孩娃说,“有米有面。”
看着那狗,汉子突然停下脚步,拽了一下孩娃。
“你回家去吧。”
孩娃用戴手铐的小手又用力一拉,并不说话,挣着要走,把手铐链儿拉得哗哗啦啦,如碎玉的响声。
这时到了汉子家门口,李贵来到街上,对他儿子说:
“你让他去吧,尽尽孝心。”
又说:“家里有我,走吧你们。”
汉子和孩娃走了。景象很像汉子领着孩娃赶集。
村街苦短,不久也就上了梁路。依村落习惯,是上了梁路,就算离了村子。这时村人都想起汉子与孩娃,终于告别村子要去蹲班房了。有了哭声,追着送至梁上,看见村长的女人梳了头发,手持一柄大锄,一把圆锨,样子俊丽,穆肃,拦在路的中央。
“别抓他们,”她说,“开棺去吧。”
警察是再也懒得和这村人胡搅啥儿,接过女人递来的锨锄,扔到路边,把女人也给押着走了。女人很温顺地跟着孩娃、汉子走了。她的不是亲生的一双儿女立在门口发怔,她就回头说:
“先去你们大姑家住上几天。”
可这时不知汉子的女人从哪走了出来,她左手拉着那男娃,右手拦着女娃的头,对村长的女人说:“你去吧你,亏不了他们。”
就都走了。
梁上有很大的风,柴草追着他们卷动,吱吱地响,把他们的袄角掀起老高。村落没有多大胆略,解放至今没人蹲过监狱,被事情吓得发抖,家家彻夜不眠。夜显得长,无头无尾。白天也长,也无头无尾。以为事情会立马有个决断,等着来人开棺验尸,也便水落石出,总不至于是他们三人共同杀了村长,至少可以放回两个。
然而,一连几日,没人来开棺,只有村长的表弟去那坟上闲走几次。再半月,村长的表弟回洛阳上班去了。孩娃、汉子、村长的女人都又回了村里。
无事。
问:“都回了?”
答:“回了。”
回来那天,孩娃去他娘的坟上放声哭了一夜,骂自己窝囊,对不起娘。
耙耧天歌选举
村长死了,要重新选村长。
选村长很肃然,乡长亲自主阵。乡长和村长家有些亲戚。也没啥,就是村长把十几岁的女娃许给了乡长男
娃。乡长家本也是农民,家住得山深,孩娃讨媳不易。
村长说:“把我闺女订给你孩娃吧。”
乡长说:“中哇。”
这就订了。乡长给村长家女娃买了几套城里的衣裳,女娃也就穿了。眼下,乡长立在村长的坟前,抽烟。雾
腾腾的。天冷,那烟在冷里沉沉慢慢升。没有日头,天色蒙蒙的昏。村长的坟土依然新,只是淡了黄土的腥鲜。村长死了月余,乡长立了一阵,丢下烟头,在坟前用脚尖拧灭,从口袋取出一封信,看了,说:
“我给你还愿来啦。”
事情没人知道,村长的女人,李贵家儿子,和寡妇家孩娃,无端地被乡村警察带走,又无端地被放回,都多亏了这信。
信上说,张乡长,你见了这信我就死了;我受不了这疼,我疼的时候怕是有人笑哩,看着人笑,倒不如我自己去猛然死了。我自己死了也吓村人一跳,让他们少开心一会儿。我死了,有两件事求你,一是不能让我的女人改嫁,你一定要想法儿挡住她,我不能让别人再使唤我的女人。二是我家老大二十七岁,又识字,你一定让他当上村长,这样我也算不白白跟着共产党干了一生。我也就安心在土下合眼了。
乡长在县里开了半月会,要深入乡村改革,就又坐着县政府的大轿车,去南方参观了十几天。回后,一开门见那信从门缝塞进屋里,仰躺着,蒙了厚灰。拆了,忙拿电话问去,就在电话里哭了,想:人啊,说死就死了,一个来月前两个人还并肩去乡卫生院,又说又笑。
村长说:“给我们村几吨化肥吧。”
乡长说:“你们村计划生育工作最差。”
村长说:“你没见我在超生户门口骂她祖宗?”
乡长说:“我知道你是先放跑了那女人再骂的。,,
村长就笑,乡长也笑了。笑声还没消失,人就死了。从坟上回来,山梁上的小路,载不动乡长的许多心绪,就扭得折折曲曲。乡长想到了村长许多好处,觉得全乡再没比村长能干的乡村干部了。县里的公路,修到各村庄.各坟地都不顺畅,农民不让。有一段路乡长挂帅去修,到这梁上穿坟时,全村人坐在坟地不动,不得不停工,无奈请村长出面。村长到坟地的村人面前走了一圈,说:
“谁家不想迁坟也成,出钱让我去请乡里干部吃一顿饭——一个坟头一桌。”
就都迁坟了,公路河水一样顺畅地过了山梁。乡长从小路上踏进梁上的公路,在路边略站片刻,望着那公
路灰白灰白,在阴冷天里,如一股烟尘曲曲弯弯,随物而赋形,触景生情,乡长叹了一口长气,缓缓进了村里。村里最老的人是二爷。二爷七十一岁,好身体,走远路不比人差。辈分最高,连李贵都要向他叫叔。乡长从村头小店里买了二斤饼干,红盒,显吉利,提上去了二爷家。二爷在屋里烤火,见来了生人,又说是乡长,惊了,忙让座,烧荷包蛋。乡长平易近人。同二爷促膝长谈,问寒问暖,最后乡长说:
“我真想让你出来当村长。”
二爷更惊:“你这是笑话。”
乡长说:“不是笑话,可惜你年龄大了。”
这时,村长家大孩娃扛一袋化肥进屋竖在门后,说有客人呀二爷,我给你送一袋化肥,你就别托别人走后
门买了,买不到的。一开春小麦施肥时不够了我再给你买。二爷去屋取钱。村长的儿子把钱扔在地上,怒说:
“二爷你是没把我当成你的孙子看!”
二爷捡钱怔着。
村长家儿子出门走了。
乡长说:“谁家孩娃,精明能干。”
二爷说:“村长家的,你不认识?”
乡长说:“不太认识,竞长这么大了。”
又说:“选村长就选这样的最好,又年轻,又肯为村人办事。”
二爷说:“他倒真的合适,跟着他爹见过世面哩。”
乡长说:“哪能说选就选上他哩?”
二爷说:“能。我说能就能。”
乡长在二爷家吃了一顿饭,和二爷说了许多话,走了。后几天,全村各家客户都得到了一袋自己买不到的
后门买的日本尿素。都是村长家儿子帮着买的。后几天乡长不光去二爷家,还去了许多人家,宣传民主,让村人都要投出神圣一票。后几天,凡是乡长去的人家,都是二爷首先去过的,或被二爷差人叫走说过啥儿的。乡长无论到哪家,都说不能任人惟亲,全村李姓人占四分有二,从解放至村长死,都是李姓人当村长、支书,这一次李姓人也应该选外姓人当村长,就是选李姓人,也最好不要选村长家老大,这样免得让人觉得是世袭。如此云云。村人都说乡长倒公正,不是那种徇私枉法者,且过去看上去和村长关系好,现在村长死了,才看出来彼此关系也甚为一般。不然,怎么动员村人不要选村长家儿子呢?
选举这天在月末,后晌,日头平南时候开始。村人十八岁以上的都来了。其实,十八岁以下的也都来了。孩娃们在会场上满世界跑。日光黄爽,微微地暖着,对面山梁起伏成一行驼背。会场设在村中的饭场,很大一块地场平平坦坦,往时这儿拴牛拴羊,现在成了饭场,又成了会场。平坦的东端,放了两张桌子,和条凳子,这就是会场了。四个自然村的群众都集中在这里,坐着,也是鸦鸦一片。选举前,乡长讲了话,就是法制、民主之类,各种大会上常讲的。最后提出了候选人的名字。候选人中只有李姓一个,有外姓人三个。乡长念了候选人名单,村中李姓人就都愤然。四个候选人,竞有外姓三个,而外姓人却只有村人的一半。可是,又都只能哑然。候选人是有条件的,首先得是四十岁以下,其次,老婆得是按计划生育结扎过的。而且,这条件不是乡长定的,是从文件中念出来的。李姓人够此条件的,也就村长家老大了。再说,还真幸亏村长家老大,几天前让老婆挨了一刀,要不,连这一个候选人怕也没有。念了候选人名单,乡长就在桌上放了四个碗,每个碗上写了候选人的名字,给每个群众发了一粒花生米,让同意谁当村长,就把花生米丢进谁的碗里。为了防弊,乡长请德高望重的二爷上台监督,凡十八岁以上村人,都得去丢一次,但绝不能一人丢进两粒。
完了,乡长喊:“现在选举开始,都来丢吧。”
日光温暖,可觉冷得很。二爷在台上坐着,胡子银白,在日光中灼灼生辉。会场上没人动弹,二爷咳了一
声,吐了痰,孙女去给他披了羊皮大衣,顺势往村长家老大碗里丢了一粒。花生米又大又满,润红色,有油光,从碗边滚进碗底时,叮当做响。
便都开始丢了。
最先接连不断去丢的,倒都是杂姓人,他们鱼贯着,或这里那里,情势严峻明朗,竟没有一个丢进李姓人的
碗。事情这样,也就不好了,这就激了李姓人的血呢。李姓人也自然不会把花生米丢进杂姓人碗里。再说,二爷的目光,少见,利啊。寒寒的,一眨不眨,每一个去丢花生米的李姓人,在那目光下都冷了身子,把花生米慌慌地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的碗里,急切切地走下台来,长时间默着。也有人想把手里的一粒,丢进外姓人碗,如李贵,可上台看了一眼二爷,二爷说:
“贵,过几天去把我的棺材合一下。”
李贵应着,就把花生米丢进了村长家儿子碗里。村长家儿子碗在中央,碗里已有半碗。炒了够下一顿酒
呢。外姓人碗里本就不多,又分散在三个碗中,三颗两粒,可怜显见的。
说起来。李姓人不顾二爷的目光,把花生投进外姓人碗里的,仅就一人,也就是村长的女人了。二爷拿目光剜她时,她说二爷你今天身体可好,我因守孝,没有顾上看你。这样说着,就把那粒花生,当众投到了人家的碗里。没人知道,那碗上的名儿,就是她要嫁的主儿了。
二爷的目光无奈何她。
然而末尾,还是选上了村长家儿子继任村长。大众选的,碗里的花生,远远超出了杂姓的三个白碗,数了那
花生的粒数,宣布了李姓中选,会场有了零星掌声,稀稀落落,拍得十分讽嘲苍凉。但是,毕竟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乡长也就请村长家儿子来了几段就职演说。村长的儿子也就气宇轩昂地站在台上,讲到乡里又催集资款和集体工程粮了。请明天各户人家把粮款交到村委会上。说明天吃过早饭八点半钟,他在村委会等着登记过秤。
散会了。
天冷,人都走得很疾。乡长走在最后,离开会场拐过一个墙角,看到麻乱乱地站着一群老人、男人,都是自然村落中的杂姓。乡长走过去,对大家叹了一口长气,说:
“真没想到选举会是这个结果。”
杂姓人群中就有一个六十老人跪在了乡长面前,说:
“满意了,有你乡长抬举我们外姓人,我们也就烧了香喽。”
慌忙把老人扶起,一直把这人群送到梁上,告别时,杂姓人群竞又集体跪下给乡长磕了一个头,情况十分动人,乡长差点流出泪来。直望着他们在梁上渐次消失,乡长才转身去了村长的家。村长的女人和乡长本都熟,一见面自然说了人生不测、生死难料的话,当着村长女人的面,乡长还擦了几把眼泪,最后说,总算又选上儿子做了村长,你的日子终归好过了些,没人敢因你是寡妇就在门前走来走去,就领着儿女们好好过吧。
村长的女人不言,去给乡长烧了几样菜,温了半斤酒,乡长和新任村长喝过吃过,就要离村走去。来了一个吉普车接他,乡长说要到村长的坟上告别一下,步行着去了坟上。村长的女人、儿子陪着,吉普车停在路边,就都亲眼看着乡长缓缓走至村长的坟前,默站一会儿,取出了那封信来,划燃火柴,蹲下烧了。火是金色,在灰暗的冬季增亮了坟地上光色。乡长说:
“我照你说的做了,放心去吧,三年五载把小女儿娶走,我也不会亏了她的,该合眼合眼是了,世界上有我在呢。”
火熄了。
乡长起身拍拍灰,上车走了。
耙耧天歌听夜
是年夏时,从解放军艺术学院回去休假,片片段段,知道这些。向我讲述最多的,是我母亲,其次,我的堂弟。怕我不信,堂弟曾在梁上,指着一个坟道:看,这就是村长的坟,似是藉以证明。并说:
“你可以来坟地听夜,村长每夜都要在坟地开会,训话,来得巧,还能听到许多妙事。”
村长的坟已经陈旧,只不过相对别的,它还略带红色,然长出的野草,却同整片坟地一样的青旺茵茵。倘若不是坟土还插有花圈竹条的圆环,怕是无新旧可言。堂弟小个,矮胖,话间爱舞,手脚不停,说着,便拉我衣袖,怂恿我到村长的坟前细看,说夜间村长讲话,就坐在他的坟顶,那坟顶长年累月,有了一个屁股痕儿。
看了,果然。笑笑说,放羊的孩娃也可以来这坟上坐一屁股的。堂弟不言拿一三角尖石摆在坟顶,说明早你来,这石就被村长坐时扔到一边了,有时还有烟灰、酒气。将信将疑着,次日来看,又果然。三角石被扔到了坟下,坟上是新坐的痕儿,灰白烟灰,被潮气沾在草上。
决定弄个究竟。
罢了夜饭不久,就同堂弟前往听夜。走到梁上,碰到了村长的女人,她问干啥?我说不干啥,走走。
她说:“别去坟地瞎跑,都是别人编的。”
我说:“天热,走一走。”
村长的女人已经猛然显老,一年不到,仿若增了十岁,嗓子也枯,话音干裂得很。她站在自家门口,如同毕长半途萎缩了的杨树。月光清明,她的脸苍白衰败。从她家门口走过,使人心儿陡然沉重。堂弟说,她原是要嫁的,对方是邻村人,属这个村委会管辖。村长的儿子又当了村长,那男的就再也不敢娶她,也有别的人动她心思.可听说好歹也算村长的娘,胆就蔫了。山梁上月色似乎更为明净,能望见邻村的几窝赤黄的灯光。从远处传来的狗吠,清水凌凌的响亮,显得这山梁越发空寂。坟地离村庄本就不远,四里,或者五里六里。总之,我们走着走着,也就到了。按照堂弟的经验,躲在了山梁上的一棵树上,大槐树,上百岁的老,树影隐含神秘。能看见不远处的坟地,在月光中分明如一片土色,还有几棵半大的柏,在坟地下角,微微地摇,细碎的声音摩挲着我们的耳朵。夜凉爽身,有些淡冷。偶尔有一声知了从这棵树上至那棵树上地飞叫,如一串珠子在很远的空中碰撞。再就是我们的呼吸了,压不住的粗重。
堂弟说:“你怕?”
我说:“本不信的,怕啥。”
这说话之间,听到从身后哪里,传来了走路的脚步声。我说有人来了,堂弟说别吭,会议开始了。我闭了呼
吸,细加分辨,竟真是从坟地那儿传来的脚音,由远至近,凌凌乱乱,渐渐清晰起来,还有说话的声音,全是纯浓乡音,听了使人觉得半恐半亲,然却是会前会后的一片嘈杂,并听不清说了什么。我很愕然,在树下听了一阵,终不知坟地那儿都说了什么。
堂弟说:“听清了吧?”
我说:“听不清。”
堂弟说:“这是在争吃返销粮的。”
再听,果然就是,在那一片吵嚷中,就慢慢听见了村长的吆喝:“别吵了,再别吵了。就这么定了,一个人头十五斤,不满十四岁的十斤,明天都到我家领粮本去。”
吵声也就小了。听见了一个又粗又重的说散会吧的声音,是十二年前死了的民兵营长,汽车轧死的,我当兵走时他送我上的汽车。之后,就是散会的脚步声,堂弟告诉我,还有两处可以听到,一是前面的风口,只要刮西风,那声音就格外清楚;另一处,是坟左侧的庄稼地里,因为村长讲话总是面向那儿。我问那儿能听到什么,堂弟说庄稼地能听到村人十年前分地争地的吵骂,有时还为争好地打架,村长在劝架,还打了打架的社员。我说风口呢?
堂弟说:“半夜零点,风口能听到村长和老支书在争那大队党支部的公章。”
很想去听,却不是西风,就回了村里。不想村长的女人还在门口等着,她说:
“听到吗?”
我站着。
“真有声音。”
她从暗影里走出来。
“谁的?”
我说:“村长。”
她说:“说啥?”
我说:“开会,分返销粮。”
她便笑了:“又是这。”
隔了几日,我都睡了,堂弟隔窗叫我起床,说今夜西风,时间也是正好。既已醒了,就同他去了。观村长的女人,在这么深重的黑夜,还是孤零零在门口坐着纳凉,堂弟悄声说也许在等哪个男人。我和她随口几句闲言,也就匆匆走了。到坟地西风口上,隐在路边崖下,等了许多时辰,不见有任何声音,扫兴走时,听到了隐隐约约有砰啪之声,猫着腰往前面走走,伏在潮湿的地方,果然又听到有争有吵。
村长说:“你把公章和本儿还我。”
死了三十年的老支书说:“本来就是我的。”
村长说:“是你儿子盗墓从我棺中偷走的。”
老支书说:“你别忘了,还是我介绍你人的党,拉你当的村干部。”
又听一阵,反复就此几句,不知道是他们在反复吵这几句,还是在这儿只能听到这几句。也许换个地方,能听到许多别的,听过九遍之后,我领着堂弟,在坟地四周寻找,一会儿站起,一会儿猫下,再也没找到新的听夜的去处。重新回到风口,依旧那么几句:
“你把公章和本儿还我。”
“本来就是我的。”
“是你儿子从我棺材中偷走的。”
“你别忘了,还是我介绍你入的党,拉你当的村干部。”
觉得乏味。夜也已很深,就走了。另说,老支书死得甚早,三十年了,连我都记不得他的音容。只听家人说老支书是解放那年当的村支书,三年大灾时饿死了,村长是支书死时当的村干部。再就一无所知,觉得为那么章如此无聊。中国各级公章,也就村这一级最小,又不是什么大印。心下就开始瞧不起了他们。到家,堂弟回去睡时,问我:
“还听吗?”
“没意思。”
进屋,灯还亮着,竟是村长的女人和家人在座。见我进来,她迎面站起,问:
“又听到了?”
“听到了。”
“不骗我吧兄弟,我信你的。”
“真听到了,我都觉奇怪,不敢相信。”
又说几句,女人走了。问家人她来说啥,答说她想改嫁,便共同替她感叹几句,上床睡了。月亮是天将晓时升起的,爬在窗上明明白白。想起听夜,想起湖北人常说,荆州长江岸边的古战场上,时常听到万马嘶鸣、刀枪剑戟的拼杀之声,就一夜不能入睡。听着村街上的夜蝉呜叫,心绪愈加烦乱。终于熬至想睡时候,忽然听到从山梁上传来由小到大的嘶唤: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是女人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厉,终于就叫到了村街。听到街上有开门的声音。继而,我家门也开了。想必家人也因那叫声起了床去。我想睡,那叫声不断,只好下床,天却亮了。走出大门,见一村人拥着村长的女人,当了新村长的村长的儿子极孝敬地挽扶着她往家走去,她却边蹦边叫:
“我要改嫁——我要改嫁——”
她竟是疯了。
原来她昨儿夜离开我家,径直去了坟地听夜,谁也不知她听了啥儿,回来也就疯了。
又几日我假满返回,次年春天再次休假,村长的女人已经因疯死去,埋在村长坟内右侧。堂弟对我说,去听夜还能听到村长的女人在坟地大唤“我要改嫁”哩。
再去听,也竟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