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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加哩咯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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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加哩咯楞-刘索拉
混沌加哩咯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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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就不是一只蚂蚁?
"哎哟瞧这个小不点儿,脑袋跟我的拳头一样大。"大表姑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孔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第好几百代的孙子,所以大表姑姓孔,她把我的第一个帽子套在他的拳头上。
医生嫌我尺寸不够,放我在暖箱里象烤面包一样烤了好几天。
几天之后抱回家,医生交给大表姑一份菜单,大表姑就开始在厨房里转圈,所有的东西经她又切又剁又熬都变成汤灌进我嘴里。一个月后,她看看我:"这孩子胖得有点儿不对头,脚脖子粗得连脚都显不出来啦!"
她捏捏我脚脖子下面的脚趾头,然后冲我笑、招手、做鬼脸儿。
我没有反应。
"妈呀可不得了啦!吃傻啦!"
我又被抱回医院做人工体操。
一个月后我瘦下去有了脚;
再过一个月我往长里长了;
再过一年我能哭能笑能坐能站能说能走能跟蚂蚁说话了;
再过几年蚂蚁搬家的时候,我能拿开水把它们全烫死了;
这儿就是我的家。
"大米饭,炒鸡蛋,吃了一碗又一碗,吃了一肚肚、拉了一裤裤,上河边、洗裤裤,蛤蟆钻了一裤裤,钻裤裤,咬屁股。"
大表姑哼着歌儿抱着我边摇晃边在院子里走。爸爸妈妈的呼噜声冲出北屋大窗子,太阳照在海棠树叶的虫卵上。"大表姑今天吃什么呀?""吃藤萝花儿。"
前院的藤萝架,只剩下藤萝遮住太阳没了花香气。大表姑把藤萝花儿们拿个大杆子捅下来,撮进箩筐,放在蒸锅里蒸熟了,拌上大蒜和盐,还是紫色毛绒绒的、香气扑鼻,但不知是花香还是大蒜香。
"哩咯楞、哩咯楞,有个小孩儿叫孔融,从小就会谦让人,吃梨专挑那小的,大的全都让别人。哩咯哩咯楞楞哩咯楞。"大表姑把小人书全编成歌儿唱,难怪吃梨时谁都不愿先拿,谁先拿谁就得当孔融。
我一睡着就长个儿,一长个儿就梦见从悬崖上掉下去呼悠的一下,吓醒了,大表姑就说:"又长个了。"
毛毛虫趴在桃花下盯着我脖子;羊在枣树下盯着猫;王八从水缸里爬出来拱进土里逃命;刺猬看着葡萄冒酸水;兔子偷吃了牡丹花······大表姑把四合院办成饲养场,哥哥非要在门前种麦子。春节时全家吃那个地窖里存了半年的西瓜,根本是一盆汤,大表姑还是说"吃个新鲜!"北屋正房里放着一个夜里会发光的塑像,是伟大领袖却长得象我妈!"这孩子你怎么胡说八道?可不敢!"大表姑瞪着小眼睛吓唬我,她肉笑皮不笑。
"你们是祖国的花朵,你们是世界革命的希望,你们要学会文明礼貌,明天外宾来的时候要主动抱住他们亲,谁放屁了?"幼儿园的老师问。
小朋友们互相看。
"好,现在你们互相闻闻屁股,谁的屁股臭就是谁放的,然后要把放屁的人揭发出来。"
我们开始互相闻。每天老师都能教给一个互相揭发的新游戏。敢揭发的人就是好孩子。我闻出旁边的宋力的屁股是臭的,他说:"你要是敢揭发我,放了学我就打你。"
我没揭发他,老师让我们互相揭发时,宋力就把我"揭发"了。
"好,你去操场上晾晾臭味吧。"老师冲我说。她表扬宋力敢和坏人坏事作斗争,她说小朋友们从小要学会揭发坏人坏事!
我不敢揭发宋力,只好替他去操场上晾味儿。
人干嘛长鼻子?它从脸中间凸出来又恶心又难看,还老闻臭味儿。放学的时候,公共汽车上的那些大人们拼命挤在人群里偷偷放屁,每人揭发。如果需要,只要我们小孩儿能当英雄;我们个儿矮,老被挤在屁股们中间,还专门学过"闻屁股"。真正长得好看的人绝不会长鼻子。
妈妈带我去考那个著名的小学,它有上百年培养大人物的历史,第一个考试题就是:"笼子理应该关人还是关鸟?"
收到入学通知书就成了领袖们的关心对象。领袖们请老师吃雪白的猪蹄子还送外国来的洋娃娃,洋娃娃们在专门的展览室里锁者,老师说中南海里的猪蹄子比外面菜场里卖的白多了。
领袖们挥着铲子在照片上做示范劳动,诚心往衣服上补大补丁。大表姑照相时穿旗袍和皮鞋,她攒了一箱子"处理品",平常舍不得穿。
"我想当只苍蝇。"我在作文里写。
和我分数一样高的作文全钉在墙上作示范了,只有我和娃子的例外,她的理想是当"大师夫人"。老师当场一念,全体大笑,娃子就哭了。后来她再不要当大使夫人,永远在作文里写要当捡破烂儿的。
语文老师说我有语言天才,但除非我把苍蝇当阶级敌人写否则不给上墙展览。她让我加上:"让严冬把我们给冻死吧!让火把我们给烧死吧!让下水道把我们给冲走吧!让苍蝇拍把我们给拍烂吧!让毒药······"
啊哟喂。
"头悬梁、锥刺骨·····"班主任老师说。
"万恶的旧社会·····这课书的中心思想是·····"语文老师说。
"刘文学为了保护公社的白薯牺牲了是不是?反正,白薯的薯字要注意,不要写成著作的著字!"书法老师说。
"雷锋叔叔每天写革命的日记,你的日记能拿出来发表吗?如果不能发表就说明你的思想有问题!"少先队辅导员说。
"苏联老大哥、中国小弟弟,见面握握手,要钱买糖吃。"跳皮筋儿的小孩唱。
"胡吣什么?要死了你?不知道苏修早修了?"一个老太太过来给了她一巴掌,揪着她耳朵回家了。
"其实人在一天天走向坟墓。"历史老师在退休前最后一堂课上突然在黑板上画了两个小人儿,一个离坟远、是我们,一个离坟近、是他。"不信你们每天早晨起床时仔细想想看。"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我吓得睡不着觉,用被子堆成个棺材想像怎么去讨饭。胡同口那家人坐在临街的门坎上吃晚饭,香死了。
"这孩子真漂亮!"?!为了蹭车和拍马屁,跟爸爸跳舞的女人咧着图出来的血盆大口冲我笑。
"戴上校徽!"值日生说。
"吞下肥肉!"班主任老师说。
"洗手洗手洗手!"妈妈一进家门先叫。
"大人说话小孩不许听!"大表姑把我从所有正说话的大人身边拉开。
"今天要变天。"胡同口拉三轮的老头儿看着太阳捶着腿,他每天早晨站在胡同口的公共水龙头旁刮舌苔。
"副食店来卫生纸了。"胡同口所有的大人小孩儿都去排队抢购妇女用卫生纸。
"磨剪子 ---镪菜刀 ----"中午全胡同都午睡,这个声音能跳过高墙穿过四合院钻进北屋。
我成不了一只蚂蚁,长了一个凸出来的鼻子还会闻味儿,也没法当苍蝇让下水道冲走。革命理想加标准体重;"德智体"加红领巾;我就等着跟领袖握手啦。"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外国人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我们去搭救";"美帝国主义专制造高跟鞋和摇摆舞毒害人民";"小小环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我们家是住在全世界人民向往的最中间儿。
"你死的时候如果穿一身好寿衣到了阴间那儿,也要闹革命把你当地主婆打。"妈妈对姥姥说。
"那我就火化吧。"姥姥本来死活不火花,一听妈妈说就死活不要穿寿衣还死活要火化了。她早晨还吃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中午就笑着死了。
写小说?黄哈哈看着稿纸发呆。想写又写不出来的东西活活撑坡脑袋,是思想还是故事?或纯属憋不出来的疯话?冲着墙说出来就忘,不说时又想起来。
"哼,一辈子穿这种带小山羊图案的毛衣,自以为小山羊。"她坐在地铁火车里盯着对面一个年轻人心理一通"踩咕"。车厢里又暖又闷,"小山羊"一直打盹儿。黄哈哈"踩咕"完"小山羊",又用眼睛找别的"踩咕"对象,反正她看谁都有气。
可能怪伦敦天气不好。
哈哈住惯了北京,觉得伦敦无论天气或人全阴不阴阳不阳,下雨的时候,人们的表情更透着像恐怖电影里的。太阳好不容易出来,想趁机光光胳膊和腿,风一吹,关节炎就得犯。
可是伦敦好呀,全世界的人都往这儿涌,说是寻找自由。人愈来愈多,自由被抢得直涨价,愈后来的人愈找不着。哈哈常听老古这么唠叨。
哈哈是来伦敦上学,托朋友帮忙租了间便宜房间。除了去大学听课,回到家转来转去都是她一个人。在伦敦没朋友,中国来的人更忙得工蜂似的。哈哈拿着助学金,正好闲得胡思乱想,想来想去把伦敦的好处全想没了,甚至忘了她来这儿是干嘛来了。那些想不清的东西就成了一张网,网着她进了课堂,还网着她去和麦克约会,不仅把课程隔在网外,也把麦克隔在网外,把所有想跟她说话的人全隔在网外。
她自我陶醉在网里。书桌对面通向阳台的落地窗,窗户上没有窗帘,每天晚上得拉上那些能折叠的木板挡住窗户。拉它们的时候她必得照着小时候听到的北京老店铺关门时的吆喝声说一句:"下板喽---"那些老店铺从前到处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大玻璃窗里站模特儿的时髦商店了。北京刚变的时候,站在街上看那些彩色砖墙和霓虹灯还真挺高兴。那时候住四合院的人全盼着搬到新楼房里去住,等都搬到新楼房里整天在单元里转的时候,才发现缺了地气!坐在地球这头的伦敦,更品出地球那头的北京味儿来。哈哈经常留念六十年代---两分一个糖人儿、五毛钱一大包"萨其马"、红糖造的"核桃酥"、专业擦屁股黄草纸(擦之前得揉揉纸、擦之后得揉揉屁股)、老得抢购才有的妇女卫生纸、小金鱼、蟋蟀、大切糕。"咳--呸!"连卖切糕的老头儿往地上吐痰、用手擤鼻涕再把手往裤子上一抹又去抓切糕的样儿,她都想着带劲。
现在她坐在窗前望街道。街上那些闲了没事的老太太脑门上顶着欧洲古老文明的余光颤颤巍巍在阳光下散步。她又想起小时候那条街:阳光下的革命老太太们都觉得自己比太阳还亮。她们挺胸抬头直眉瞪眼地在街上巡视,惹了她们或她们瞧你不顺眼,你就完了,教训你时还得搭上:"别忘了这是首都,是不是?"伦敦的老太太刚要说:"别忘了······"儿子们马上就会说:"民族主义帝国主义保守派······"吓得也只剩下在街上和"流氓"们分享阳光的份儿。伦敦人供着古董各行其事,北京人捡起打碎了的古董碎碴子,要不卖、要不砸人玩儿。哈哈又开始乱给生活找定义。
伦敦----北京---古代雕塑---歌剧---家族---周口店---猿人---安娜·卡列尼娜---王宝钏。小时候从老师那儿学来的准则时她衡量所有的东西都费劲儿。因为那个准则老有个"胜负""对错"问题,不是输就是赢,不是东方为王就是西方为贼。曹雪芹是不是非得战胜莎士比亚?李白是不是非得战胜歌德?我的毕业论文是不是非得一鸣惊人?我要是这件事干错了是不是从此没戏了?我是不是得这样?他是不是得那样?他怎么那样呀?我不这样就不行了。
黄哈哈在纸上写满了"对、错"二字。这两字跟了她几十年,无论干什么都被它们盖上公章,生活凭空增加无数是非与烦恼,她用"对错"惩罚自己和别人。
其实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哈哈"这个名字是爸爸给起的,有超脱之意。可爸爸喊了一辈子"难得糊涂"最后还是自杀了,而妈妈在这之前说过"坚定的共产党员绝不自杀"。爸爸用行动把那个准则给取消了,她豁出去不当那个"坚定",同时把妈妈及哈哈连她自己都豁出去了。哈哈一心要乐观,以不辜负"哈哈"这个大名及小时算命先生说的"天庭饱满地河方圆""大富大贵"的天命。她一边"哈哈"着,一边在纸上写"对错"。
"妈呀,可不得了啦,这孩子们全造反啦!"大表姑挥着炒勺说。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绝不是瞎编出来的数字,那时候全世界发生的事都不是胡说八道闹着玩的。如果地球真像老师说的是个会转的圆圈儿,那早晨发生在我们这儿的事晚上肯定会发生在美国。不信你看,我们这儿所有的报纸都宣布要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革命";晚上打开电视一瞧,美国人在大街上示威游行已经开始"革命"了!我们说"领袖的话句句是战鼓",电视里的非洲人就跟着鼓点喊"万岁!",虽然那可能是演员装的。但是那些抢购"著作"的外国人横不能也是装的吧?据说全世界的人都人手一册"语录"了,就是那个每天在公用水龙头下刮舌苔的老头嫌它贵,结果他变成了地主。太阳早晨晒地球这半边儿,晚上晒地球那半边儿,让哪儿红哪儿就得红,你能拒绝太阳吗?当伟大领袖接见我哥他们那些穿军装扎武装带的红卫兵时,估摸着全世界的人都疯了。听说连英国学生都留长头发骂街了,但他们全没搞对,他们应该打听清楚再"革命",因为我们这儿长头发高跟鞋与猫狗兔子同算阶级敌人,谁敢留长发除非他敢割自己的喉管自杀。外国人搞不清楚"大方向",这可能是太阳的照射度有问题。地球不像地球仪那么好拨拉。
"我也要当红卫兵。"我梦想穿军装扎武装带戴袖章的威风。
"玩儿蛋去!"哥哥说。
"这孩子你怎么骂人呀?"大表姑瞪了他一眼。
"你看过鲁迅吗?"哥哥反问。
"妈呀,我就差鲁迅没看了。"大表姑吐吐舌头诚心说。
"鲁迅写的《论他妈的》你们看过吗?"哥哥开始瞪眼睛。
我和大表姑只好"对眼儿",小学老师没教过。
"连鲁迅都说他妈的是国骂,不会说国骂怎么干革命?"哥哥连脖子都横了。
大表姑不服气,用"狗屎黄"棉布作了一身小"军官装"给我穿,四个兜带肩章带,什么也不比那种真"军官装"少。只是那"狗屎黄"更让哥哥哼他妈的鼻子,说是国民党当兵的才穿那个,算了去你妈的哥哥,我穿上假军装照照镜子作了个革命姿势发现我能当舞蹈演员。
我舞蹈着往大门外走,大表姑在后面叫:"早点儿回家!"
"别管我他妈的了!"终于"他妈的"从嘴里出来,但好像没用对。
"混蛋!该挨打了你!"妈妈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她穿着旧男式中山装显得胸高腰细屁股大。我撒腿就跑。
满大街都是红卫兵。刚跨出我们家那个全胡同最大的大红门,就看见胡同口住的那个每天要在公用水龙头旁刮舌苔的前三轮车工人现今的"老地主"正被一群红卫兵打了个鼻青脸肿。"老地主"前几天还是拉三轮的工人,这几天突然变成了地主,可能就像他曾经是地主某一天突然变成拉三轮车的工人一样快。据说红卫兵从他们家翻出一张写着"乾兑离震"等字的怪图,有人说是迷信、有人说是反革命标语,还有人说是地契。最后判定他的最大罪状是每天早晨站在公用水龙头旁刮那些黏糊糊的舌苔是诚心破坏革命群众的胃口,因为革命群众每天早晨路过他身旁看见他的舌苔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掉。他"罪行累累死不悔改",所以红卫兵命令他吃土,让他那个"地主阶级"的舌头变成"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还把他老婆的头剃成一半黑一半青的阴阳头。我一看见他在地上爬着吃土、脑袋上沾着血和泥、脸肿的像个鬼那副样儿就吓得顺了拐,我腿肚子冲前打抖、一个劲儿想吐、宁可看他每天早晨刮出一斤舌苔来。
我顺着拐绕着那群红卫兵走,他们年龄都和哥哥差不多,个个都厉害得不得了。不过他们真漂亮,洗得发百的老式军装,宽武装皮带、回力牌球鞋、军用书包,还有红袖章上那三个草体字:"红卫兵"······哥哥说凡是在"八·一八"接见后加入红卫兵的都不是正牌儿,要是明年再加入就更是"杂牌儿",所以好赖得今年当上。他还说伟大领袖是为了他们"八·一八"红卫兵才戴上袖章的,所以我根本不配在电视面前瞎激动,那场面确实动人,革命导师一挥手我就哭了,我知道他没冲着我挥手,可要是五洲风云都为他激荡了我怎么可能不哭呢?我得去当真红卫兵,真去天安门广场上冲领袖哭去,不能老让哥哥说我不配。他觉得我只配跟在他屁股后面帮他们卖小报,去"维护革命的交通秩序",在公共汽车上大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也不知道是谁发明得让小学生在大街上或公共汽车上冲着所有不认识的人大唱革命歌曲大喊"最高指示",我们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见有人给我们鼓掌。干嘛呀?也不知道是谁出的这份馊主意,现大眼了。
"嘿,你来学校干吗?"小汀在学校操场上问我。
"来当红卫兵。"我看看教学楼,学校早停课了,只有看门老头儿还在给花儿浇水。
"我也是来当红卫兵的。"她嘴里嚼着奶糖,连门牙都是"虫牙"。以前上课的时候她老爱拿个铁丝从她的一颗虫牙洞里穿过去,表示她的虫牙厉害得不一般。
"不知道有什么条件?"
"填张表就行了,像咱们这种家庭······"她突然顿了一下,"你们家庭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
"那没说的。"她一下笑了,黑牙上黏着奶糖。
我知道她家肯定"没说的",她爸爸是个将军,她妈妈专给"中南海"里的人治病。她的牙显示出她妈妈为了革命"破私立公"了,就像当年我妈妈为革命把我早产了一样。
我们小学唯一的红卫兵组织起名叫"八·一八",当然是"正规军"的意思,司令部设在教学楼原五年级一班教室。我和小汀探头探脑,刚一走进去,"啪"的一声皮带响,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儿轮着皮带似乎在等我们。
"干嘛来了?!"他的一只脚蹬着椅子。
"来报名。"我颤颤巍巍地说。
"参加红卫兵呀。"小汀的奶糖还没有嚼完。
"就冲你们这副样儿还想当红卫兵?!"他瞪着小汀的嘴。我突然发现四周穿黄军装的男女都是高年级的学生。
我只要一站直,就不自觉的挺胸塌腰撅屁股,那是老师拼命要求我们挺胸的结果。哥哥说要模仿大人就得驼背,愈驼背愈威风,可革命形象到底是挺胸还是驼背呢?我干脆坐下了。
"你怎么坐下了?"男孩儿的眼睛更大了。"站起来!"
站起来。索性像做广播体操似的挺胸塌腰撅屁股。
"你多大了?"男孩儿上下打量我。
"十一。"
"十一?就他妈的十一你还想当红卫兵?"他横着脖子,他也不过十二。
我把两个脚尖撇成八字沾着,看着在布鞋里能动的脚趾头。
混沌加哩咯楞二
"你的出身?"他又问。
"革干!"我抬起头。
"革军!"小汀声儿更大。
"嗯。"男孩儿把踏在椅子上的一只脚拿下来,仔细地看了我们几眼。他的眼睛真是不小。
"会说他妈的吗?"他走到讲台桌前去拿表格。
"······"我俩没说话。在家白练了。
"啪!"男孩儿又用皮带抽了一下椅子。"敢打人吗?"
"······"我俩被他吓了一跳。
"敢用鲜血捍卫红色政权吗?"他的眼睛又放大了一倍。
"······"我想起刮舌苔的老头来。
"怎么不说话?哑巴啦?!"他突然发怒,狠狠地用皮带抽起桌子来。
"还不快回家去?你们太小了,什么都不会,带你们只能是累赘。"一个五年级女生说。
"嗨,哥们儿何必认真?她们还是小孩儿。"另一个五年级男生冲大眼睛男孩儿说。说话的人比我个子还矮。
"回家过了生日再来!"大眼睛男孩儿还是瞪着眼睛,好像他在忍着不笑。
玩儿蛋去。我突然想起哥哥说我的话。
我和小汀逃出教室,半天谁都想不出话来说。
"为什么?"到了操场上我才问。
"(口)害,你还看不出来?因为咱们不会骂人呗。"
"那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练呀。"
"怎么练?"
"来。"她拉我到墙角,"我先说一句,你跟我学,咱们俩比赛看谁说得好。"
"行。"
"他妈的。"她说。
"他妈的。"这句我会。
"你妈的。"
"你妈的。"
"你他妈的。"
"你他妈的。"
"你他妈的蛋。"
"你他妈的蛋。"
"你他妈的混蛋。"
"你他妈的混蛋。"
"滚你妈了个蛋。"
"滚你妈了个蛋。"
"你他妈的王八蛋。"
"你他妈的王八蛋。"
"你妈---"她突然停住不说了。
"你妈---"她笑起来。
"说呀!"我也笑。
"你妈---bi---!"她突然小声说出来。
"你妈---"说不出来。"我不行。"
"你看我敢大声冲着操场喊。"她两腿叉开,大笑着冲操场运气,像是准备跳水。
我捂着嘴听。
"你妈---你妈---你妈---bi---
混沌加哩咯楞三
哥哥烧邮票时我骂了声"操"以为他没听见,其实他听得真真的,过后还奖给我一套真正的柞蚕丝男式军装。
我挽起袖子和裤腿,身子在衣服里面直逛荡。
系上最宽的武装带,皮带绕着腰围了两圈儿。
挺胸。
白"回力"像两条大船。
小辫儿支在头两边,军帽盖住眼睛。
衣兜里是月票、零钱、手绢、语录、笔记本、果丹皮。
胸前是闹钟大的像章。
跳"造反舞"是动作要大方,两手叉腰两脚叉开头跟着节奏狠狠地甩。
走在街上目不斜视只看大字报。
肚子里装满革命新闻。
连走带跑。
大口呼吸。
面带微笑。
够格儿了吧?
再去报名。
但是,又晚了。
学校里出了一个比我的骂人词汇多几百倍的英雄,他写了一张批判老师的大字报,从头到尾两张大字报纸上有四百句骂人的话,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围观这张大字报的人把通向操场的那条路都堵塞了。"八·一八"的人拿望远镜从远处研究它,最后得出结论:只有这种好汉才配当"八·一八"红卫兵。
他叫什么名字我也弄不清,总之是个英雄好汉,拖着两条大鼻涕在学校大门口接受众人的目视。
我算了吧,只有回家去。说实在的我不崇拜他,他连鼻涕都不擦,我只想回家去。
路过他身边,他突然冲我说:"嘿,你想不想当他妈的红卫兵?"
"?"我倒说不出话来了。
"我要自己成立一个组织,自己当他妈的司令,我才不他奶奶的当八·一八的跟屁虫呢。"他吸了一下左边的鼻孔,左边的鼻涕被吸进去了,右边的鼻涕流得更长了。
"行……啊……"我犹豫不决地看着他的鼻涕。我不太想跟他一块儿"干革命",可红袖章又的确有诱惑力。
"你有钱吗?"他直接问我,就像从前上幼儿园上小学时男生常问我:"你有糖吗?"
我总是有,这会又问着了。我掏出准备买月票的五块钱。
"这么多!"他一下全拿过去:"这下能印他妈的好多袖章,还可以买他妈好多证件,还他妈可以刻一个咱们组织的公章盖了他妈的帽儿了!"
"可那时我买月票的钱,你给我留两块去买月票,剩下的我全拿给你。"
"干革命还他娘希皮的在乎这两块钱?回家跟你们家老头儿老太太再要两块!我让你当他妈副司令!"
"副司令?!"我忘了他的鼻涕。
"走吧,刻图章去吧,明天咱们开始他妈的招红卫兵!"他终于用手擦了一下鼻涕。
我用一个脏字换来哥哥一套军装,又用五块钱换来"红卫兵"外加"副司令"的头衔。
大鼻涕其实是个天才,他用我那五块钱把该买的都买了,还撬开教学楼一个套间的门,搬来桌椅书架还有床,扫地洒水擦玻璃、贴招兵的大广告。没两天,我们就成了一个大组织,还招来了一名老师,他一来就主动申请当"政委",理由是他认字比我们多。
政委比大鼻涕能说多了,大鼻涕只会骂人,政委一说话唾沫就聚在嘴角上左右两堆。
我们组织成立没两天就接到任务:看管一个要"遣送回乡"的"地主婆"。
"接收"她的时候,我们正在"天和顺饭庄"吃午饭,"街道家属委员会"的造反老太太们和派出所的人一块儿押着他到"天和顺"来找我们。他们跟大鼻涕司令和政委交代了一百来句,就让"地主婆"坐在我们附近咳嗽,他们则去抢购为冬天储存的大白菜。
"地主婆"坐在我们饭桌附近不停地咳嗽,然后从她的破篮子里拿出一个带盖儿的缸子,打开盖儿,吐痰进去。这让我觉得我是在吃痰,只好再不抬头看。
"你们听说小弟以前每天上学时把零钱给一个捡破烂儿的老太太吗?"大家开始议论。
"真的?"
"就是她。"
"小弟不知道她是地主?"
"他以为他在学雷锋做好事儿。"
"她是劳动人民啊。捡破烂儿的。"
"她以前是地主。杀刘文学的那种地主。"
"咳,闹不清。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家老k是地主---"
"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只好自杀!"
"是不是非划清界限不可?"
"问题是怎么死不疼?"
"怎么都疼。"
"吃安眠药呢?"
"据说吃了想吐,特呕心。"
"应该找本书看看。"
"回家问我妈,我妈是医生。"
"你们说这个干嘛?怎么没事净想死呀!"
"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小汀笑着唱。
"晚上",政委敲着桌子发话了,他吃得眼镜上都是汗。"晚上要有人值班,明天要有人押送她去车站,这中间要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我们的计划,也要警惕她搞阶级报复或逃跑。"
"她他妈的病成这样逃到哪去报复谁呀?"大鼻涕吸吸鼻涕。
政委瞪了他一眼:"第一分队今晚值班,第二分队明天押送。"
"晚上值班的得回家拿棉被把?"
"拿棉被带语录。"政委托托眼镜。
"带他妈语录干嘛?"大鼻涕喝着汤问。
"没有最高指示我们能统一思想统一斗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嘛?"政委突然加重语气,把唾沫星子和最终没咽干净的饭粒全喷在我们饭桌上了。
他也不拿缸子接着。
"我们必须……坚定不移……打倒反对……路线的人!"政委停下来好像在等鼓掌。"地主婆"突然"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个不停,我们全看她,她最后"卡"的吐了一口痰在缸子里,结束了"咳",小声哼哼喘气。
"你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政委瞪了"地主婆"一眼,又瞪了大鼻涕一眼,就去给他老娘排队买大白菜去了。
"地主婆"边哼哼边点头,政委早走了,她还在点头。
"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敢说他妈的语录?"
"我说了吗?我他妈没说他妈的语录呀?"大鼻涕边喝汤边吸鼻涕,也不知他喝进去的是鼻涕还是流出来的是汤。
"-哈哈褐回好喝。"小汀嘴里塞了两个包子,一直没说话,一说话,包子就从嘴里望外冒。
"你说什么?"
大家全盯着她,直到她把嘴里的包子嚼完咽下去喘出口气露出黑牙来,才听到她说:"你他妈的没少说,气得政委的脸像擦脚布一样。"
"去他妈的臭老九,我们可以马上把他打倒。"
"得了吧,我们谁也达不到,谁都能把我们打倒。"说话的是娃子,自从她为了想当大使夫人被当众耻笑大哭一场后,曾诅咒发誓当掏粪工,现在又想当芭蕾舞演员,一年四季穿一双练功鞋。她吃完饭,正把鞋脱下来整理一团塞在鞋尖部位的烂毛线,这团毛线使她用脚尖走路时脚趾头不疼。她现在只关心怎么用脚尖儿走路。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就没人去接话碴儿。
大街上的广播车开过来开过去。我们的耳朵竖起来又倒下去又竖起来又倒下去。人走来走去。
"地主婆"还在点头。
回家抱棉被去吧。
"你要是跳井,淹死前可憋得慌啦。"晚上值班我们还在讨论怎么自杀不疼。"地主婆"被锁在楼道对面的小屋里。
"可一吸进水去,人马上就会死。"
"要是你会游泳就永远不可能去吸水。"
"那更可怕,又上不来又死不了。"
"哎呀!太难受了。"
"还记得以前上课的时候讲的共产党员的故事吗?我要是被抓起来宁可自杀也不想受刑。"
"我就不明白人干嘛自杀?"
"不自杀活着更受罪呗。"
"老师说有时为了保密也得自杀。"
"比挨打强。"
"不过也可怕呀。"
"我妈妈他们从前都上过怎么自杀的课,为了让他们当地下党。"
"我也想上这种课。"
"干嘛?"
"老说自杀自杀的,万一哪天需要,又不知道怎么办,到时候再杀不死自己,白受罚。"
"上吊呢?"
"可能快吧?"
"得了,我们院儿的小孩儿老爱玩儿上吊自杀,把绳圈儿套在下巴上,一蹬椅子,看起来真像上吊。结果有天有个小孩儿刚一蹬开椅子,那绳圈就从下巴滑脖子上去了,他真的差点儿吊死!幸亏他用脚踩住旁边的暖器才没事了。"
"那种死,死了以后眼珠也突出来舌头也吐出来,跟鬼似的。"
"我奶奶说那是憋得,肯定死前特难受。"
"我可不愿意死后变成那样儿。"
"吃安眠药。"
"听说吃了会吐,再说一片片往嘴里放,那不愈放愈害怕呀?"
"可就这种最安静,也不难看。"
"我看还是手枪快,砰的一抢完事了。"
"万一打不准呢?"
"······"
"我给你们他妈的讲个故事吧。"大鼻涕裹着棉猴背靠暖气坐在地上。"以前有个人犯了他妈的法,法官就他妈给他判了死刑。但并没杀他,而是要他妈抽干他的血,就他妈的弄了几个人,把他的眼睛先他妈的捂上,然后拿个针扎进他妈的血管里往外抽他妈的血,那头儿是个桶,让他听着他他妈的血从他妈的针管里流到他妈的桶里,他他妈的就只好他妈的听着,嘀嗒、嘀嗒……"
"哎哟!"女生们吓得往被子里缩。
"别捣乱!"男生们在对面叫。这是个大教室,男女生各占半边,中间用桌椅阁成墙。
"他他妈的就这么一直听,刚开始血他妈掉进桶里是通通通的,后来就他妈成了嘀嗒嘀嗒的了。通通的时候证明通他妈是空的,嘀嗒嘀嗒的时候不就说明桶满了吗?他他妈愈听脸愈白,最后身上也他妈凉了,做后就他奶奶的艮儿屁了。等他他妈的死后再他妈看那个桶,全他妈是水,根本就没有血!"
"为什么?"
"他他妈是被活活吓死的,法官成心捂上他眼睛让他听,他他妈就以为那是他的血,傻帽!其实法官是叫人往桶里滴水,那个针根本就没有抽他他妈的血,这叫他妈的心里学。"
"呵---"
"我想上厕所,可是我不敢去。"小汀说。
"关于厕所,你们听过在公共厕所里的故事吗?"又有人开始了。
"求求你,现在别讲。"小汀说。
"你要上厕所,有个鬼脸会冲你笑!"
"噢!"小汀把棉猴的帽子拉倒头上。
"话说有一天,有个女的去上公共厕所……"
我也要上厕所,拉起小汀的手飞快地跑出教室,免得再听。
厕所的窗户永远是开的,冷风往里灌,灯泡一闪一闪地亮,蹲下来后关于大黑手的故事就涌上脑门。故事里说大黑手常常是从马桶得水箱后面伸出来,我们拼命大声说话,决不敢在厕所里多停,提着裤子就跑出来,在楼道里面边走边系。
路过"地主婆"的房间,里面黑着灯,什么声音也没有,外面门上挂了把锁。
刘文学为了保护公社的财产……辣椒?还是白薯?……被地主杀了……怎么杀的来着?
呜---,一股冷风从厕所窗户外钻进来一直追到我们屁股后面。我们俩打着大冷颤推开教室的门,钻进去,把被杀的可能赶紧关在门外。
"结果所有上那个公共厕所的女人都被杀死在茅坑里了。"教室里的故事刚结束。
"听说过吃人肉的故事吗?"又一个要开始了。
没人杀我们,我们自己杀自己。
"关上灯讲吧!"还嫌不够劲儿。
"不行,开着!"
"有个人晚上起来夜游,早晨醒来满嘴都是血。"
"我知道,他夜里吃了死人肉!"
"人死了还有血吗?"
"新鲜的。"
"人肉好吃吗?"
"听说是酸的。"
"看!"我突然尖叫,"窗户外面有人冲咱们笑!""噢!"全体人都钻劲被窝里去了,有人"啪"地把灯关上。
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互相吓唬,到后来什么也不可怕了,就睡着了。
早晨有股真的血从教室外流进来,我们打开门,血是从对面小屋里流出来的。大鼻涕赶紧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门,"地主婆"正躺在血泊里面喘粗气。他的脖子被刀割开,一喘气就从脖子里往外冒大泡。满屋都是血腥味儿,男生把学校里的工人找来抬她去了医院,工人们在地上找到一把刀片,说她是自己割了自己的脖子。"喉咙管儿差点就断了,断了不也就死了得了?她又没劲儿把它弄断,这么个小刀片在脖子里乱搅也没弄断喉咙管儿!""自杀也不容易,你得知道怎么弄。这下老太太惨了,净流血了。"工人们议论个不停。
这就叫自杀。显然她没上过那种课,所以只杀了自己一半儿。她离死还差一截儿路,还得用那个破脖子喘气,干脆也不用喘,气直接就从破脖子钻进去了。她得看着自己的血边流边冒大泡,闻自己的血腥味儿,疼,等着有人愿意或来得及把那个破脖子缝上,无论死活这叫"畏罪自杀",无论死活这叫"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死了也没葬身之地,要是她活下来……活下来……活下来……······
"想死的人你把她救活她会恨你。"娃子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书上写的。"她看着脚尖。
我感冒了。
混沌加哩咯楞四
大;学,生,小,说'网
"你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别瞎闹了。"回家在胡同口碰见哥哥,他皱着眉头对我说。他穿发亮的黑皮短靴,黄呢子军大衣,脸色苍白,那个跟套袖差不多宽的红得发亮的段子袖章没了,袖章上有用黑丝线绣的领袖人头和黑丝线绣的"红卫兵"三个字。
我抱着棉被发抖,流鼻涕、想睡觉。
走到家门口,突然发现我们家那扇历经千朝百代的大红门上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我爹我妈的名儿,还打着黑"x"。 爸爸是个什么人?他脸色苍白,说话从不高声,一点儿也没有那类革命家昂首挺胸、鼻头冒泡的潇洒风度。他都六十多岁了,连肚子都没长,冲这个也让我怀疑他算不算革命家。听妈妈说以前他是跑到城市里去上学的学生,后来他成了共产党里的领导,可有人说他其实更适合当作家,不过造反派抓他走的时候说他干脆就是个地主!不是学生不是作家不是领导,连"走资派"都算不上,干脆是个地主,那种戴瓜皮帽穿皮袄瘦骨嶙峋逼租子讨债欺软怕硬的动画片上小人书里的地主!
不管怎么说,他没了,别说仔细想想他是什么人,我连仔细看看他长的什么样都没来得及。那天早晨起床后,还是照旧,我们在不同的饭桌上吃了早饭---那是妈妈立的规矩,不知道是为了卫生还是为了大人们的尊严起见,从小我们就和大人们分桌吃饭。爸爸吃饭时很少说话,也很少吃饭,早饭后不是进办公室去看书就是在院子里给果树捉虫。我老觉得他看书和看虫子的时间比看我的时间长。反正那天,他依旧是没看着我看着书上的虫子,我却趴在屋子里的窗台上看他。我想着外面的大字报上写的关于他的事,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些东西来证实那些大字报上的鬼话是假的。我看呀看,非但没有找出任何实证来推翻那些大字报,反倒找出种种理由使我也相信他就是个地主!看他的脸是那么苍白!看他的眼光那么懒洋洋的!看他那么瘦!看他只对果树感兴趣!看他穿着中山装从来都不季风纪扣!······
我走出房子,到院子里来看他捉虫,他说:"哎嘿!"那是冲虫子们说的。
他接连说了好几个"哎嘿",接连用喷雾器杀死好几万小腻虫。
"爸爸,你能告诉我大字报上写的那些事是真是假吗?"我问他。
"哈哈,"他不是在叫我名字,是在笑。"信那些狗日的话,你好好学习吧。"他就爱有话不直接说。
"怎么说是中央说的?!"
"中央?球。"他接着"哎嘿"一下又杀死一片腻虫。
我看着他的脸,他没刮胡子,鼻子里长出一根毛来,小时候我最爱爬到他脖子上去揪他的鼻子毛。
"今年的果树算是完蛋了。"他看着果树。
他没准儿真是地主。我伤心地看着砖地。
"那片竹子好生爱护着,到春节时拿几根再做个新宫灯。"他看着竹子。
那是他的专长,做宫灯、画仕女图,都是"地主阶级的闲情逸致"。
我哭着进屋去了,更搞不清他是什么人,以前我很少见他,他办公开会会客睡觉,我全见不到,只有他在院子里散步时,我才能跟在他屁股后面从他裤子兜里掏钱---我拿了钱就跑,也没顾上看他的脸,只听见他"哈哈"笑。晚上睡觉前他来亲我,我只感到他的胡子;白天他抱我,只看见笔毛;钓鱼他带哥哥去、跳舞带妈妈;写字时低着头、做宫灯时叼着冒烟的烟斗;反正总看不清他的脸。为了那些大字报我才突然想知道他,但我什么也不知道。一会儿,造反派们来了,把他抓紧吉普车运走了。
他再没回来,听说他自杀了。
过去的事跟乍尸一样非要带着黄哈哈回去再活一遍。她想写又连不成个故事,只是被搅得头昏脑胀,整天跟过去的人说话。她彻底忘了现实,直到现实再变成过去她才开始琢磨那个已过去了的现实。包括她和麦克的那段恋情,直到过去了她才开始想,而在当时她只想让麦克跟她一块儿回到更远的过去。她这个人活在过去,且活出了惯性,一旦失去了过去就像失去了衣服变成裸体一样不知所措。尤其在伦敦,沿着狗屎遍地的马路往前走,突然变成了个"国粹",从孔夫子一直想到"乌鸡百凤丸",颠三倒四都是跟伦敦毫无关系的事情。
她的脑袋变成了个杂货铺,甚么货全有,像小时候胡同口那家杂货铺一样。巧克力不知放了多少年,里面生了虫。掰开月饼,没有了馅,只有蜘蛛网!陈货老货点不清,就是缺新货,即使来了新货也不知该往哪儿放。所以麦克最终还是以"弄不懂,也无法分享"的理由逃跑了,他的走使他变成了"过去",也就自然列入了被哈哈"思考"的范畴。无休止的回忆和没结论的思考使得哈哈想动笔,但这动笔本身又是"现在进行时",所以她不知该怎么写!
她像梦游着一样边跟自己唠叨边走出房间,下楼去看有没有她的信,看信和写信也是她一大癖好。"你怎么一天到晚老写信?你就是不愿活在现在。"麦克享受完她的"异国情调",终于忍不住抗议。又是他俩刚"云雨"完了,她爬起来就要写信。
"其实真写起来又无话可说。"她又总结。怎么都无话可说。过去的人想听到她的现在,现在的人并不老想听她的过去,而她最懒得费神的东西就是"现在"。
现在是假期,刚动出去旅游了,同学们也都去旅游了。哈哈曾试办过去意大利旅游的签证,一亮中国护照,申请就被拒绝了。遇到这种事,她只一笑,说:"在中国转一圈儿就比整个欧洲大。"她一肚子欧洲文学史,分数比别人都高,这辈子不去意大利还能死人?
"我就不信你没那个活不了。"这是大表姑常用语。"我就不信没素描纸你画不出画来。""我就不信没石膏像你学不会画素描。"每次哈哈有什么新要求要满足是她都这么说。"我就不信棒子面养不起个秀才。"说归说,哪怕最艰难的"文革"时期,仗着大表姑银行里的存折,哈哈还是能用最贵的纸画素描;哪怕派出所天天都查户口,哈哈还是跟杨飞同居了十年。大表姑比意大利大使馆好说话多了,以前哈哈老笑话大表姑的"我就不信……"是种"愚昧",现在突然发现这"愚昧"大有道理,我就不信人非得去意大利!
遇到什么事,只要想想"我就不信……"就什么都想开了,"英国法国都不过是屁股大的国家。"只要麦克一说起中国的短处哈哈就这么还击。
"我快变成伦敦的大表姑了。"哈哈一站在街上就感到两腿发冷。"寒从脚起。"又是大表姑的话。小时候不爱穿棉裤,大表姑就这么说。而伦敦的姑娘即使在冬天也穿超短裙长筒袜,从没有"寒从脚起"那一说。哈哈的意大利同学安多娜拉酷爱在她住的地方举办那种充满学生气的聚会,客人全来自不同国家说不一样的话。在聚会上,意大利姑娘们嘻嘻哈哈的潇洒劲儿使男人们心跳,法国姑娘们的时装充满诱惑力,只有哈哈一本正经坐在那儿,穿着厚毛料裙和长筒靴。那个曾从社会学专业硕士毕业后去当了喜剧演员的阿莱克斯就说哈哈看起来像他妈。安多娜拉想改造哈哈,愣要借给她一条超短裙,哈哈穿上后不知怎么迈腿,觉得腿变成了脸,一走路大家就只看她的腿不看她的脸了。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或当过或可能将是安多娜拉的男朋友,而她却迷上了老古,原因是老古像个"神话","不可思议"。哈哈心里明白,又是老古的"光说不练"给安多娜拉布了个迷魂阵,"中国男人善于造势。"老古讲"性学"时说过。
"告诉我他为什么有这么大吸引力?"安多娜拉问哈哈。
因为他看不起女人。哈哈心里说。但她嘴上说:"因为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我在他眼里会是什么?"
傻逼。哈哈心里又说。可她嘴上说:"是个梦。"
"呵---我愿把这个美梦保持下去。"
"有梦也是种幸福。"作为老古的"哥们儿",她当然不能说"谁爱他谁倒霉。"
安多娜拉带着对老古的"梦"继续和她的男朋友们享受现实,而阿莱克斯因为去了趟中国回来就宣布他的"梦"破灭了。
"你想在中国找什么?"哈哈问他。
"找革命,找社会主义。但我见到的只有物质。"
"你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哪儿都一样,他们在追求物质。为什么他们要放弃从前那种理想的简朴美好的生活方式来追求西方的物质文明?"
"你为什么不在那儿呆长点儿?这么短时间你怎么可能知道中国?"
"我想回来洗澡、听音乐会,还想吃印度饭。"阿莱克斯耸着肩说。
人哪,要什么没什么。哈哈站在街上冲自己唠叨。
一个喝醉了的老头在马路对面骂女人都是婊子。
······
"大粪可是咱们庄稼人的宝贝,"生产队长在我们插队进村的头一天就指着村里的厕所说。这儿的厕所都是用草搭起的棚子,里面是个游泳池大的粪坑,要上厕所得双脚并排蹲在坑沿上,重心一不稳就会仰面朝天摔进粪池里。粪池里常淹死狗、鸡、猪什么的,喝饱了粪水,尸体浮在粪池表面。这种死法要算天底下最惨的了,再想自杀的人也不会去跳粪池。
一开始干活儿,才知道大粪等于金子。生产队长是个三十岁的鳏夫,有两个十三岁的双胞胎女儿,都和军人订了婚。出嫁前,她们全在家里干活儿,经常赤着脚去厕所把大粪用木桶捞上来,粪池里的蛆和没钻出壳来的蛆蛋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被舀进粪桶,她们用手抓住沾满大粪的桶绳,桶担上肩,就赤着脚上田里去了。我有次碰见她们,乍一看以为她们担了两桶豆子,再仔细看才知是浮在粪水上面的黑蛆蛋。粪到了田里,就被农夫们踩在脚下,吱吱地压进泥里当肥料了,上粪多的那些地,庄稼果然长得好,这就是为什么生产队长家里有两个厕所的原因。
村里的人上完厕所,摘下草棚上的草擦擦屁股,把草扔进粪坑里,就没事了。等草愈摘愈少时,草棚就透了明,走到路上仍能看见草棚里蹲了个人在拉屎。再透明点儿,男女就分清了,再透明点儿,几乎没什么草只剩下架子了,农民就推倒它,那个粪坑就是个好储粪池,跟银行差不多。
不知道为什么从杭州来的王华会答应嫁给生产队长。她父母再被抄家时让人给打死了,有个小妹妹在城里上小学,王华把省下来的钱和粮全托人带给她妹妹,我们村极富裕,连猪都喝大米粥,托大粪坑们的福。
我们开玩笑说王华看上生产队长家有两个厕所了,而且一个赛一个的大,大的那个不是草搭的,而是正经的瓦房,进去后黑咕隆咚的能看见闪光的大粪池,大得邪乎。常见村里那些鸭子从池塘里爬上来,抖着翅膀排着对进到那个大厕所里去游泳,一会儿他们又抖着翅膀出来了,再排队走到池塘边跳进去。那个池塘是村里唯一洗菜刷碗洗衣裳的地方。
瓦房厕所的好处是不用担心让过路人看见你在拉屎,而且那扇门也修得正经。从外表看起码长得像个粮仓。靠粪池边上生产队长还搭了块木板,这样你就可以两脚叉开蹲在木板和坑沿上,稳稳当当地拉,不用担心后滚翻到池子里去。
从论斤称娶媳妇的角度,王华也算全村最高最胖的媳妇,所以她理所应当值最高的价钱。王华出嫁是在生产队长两个女儿都出嫁后,她一跃成为生长队长太太和一排瓦房两个厕所兼几口吃大米粥的猪的主人,全村人看着她又白又胖的富态像对此无可非议,还说生产队长有福像这样的老婆其实是很贵的。王华的妹妹也被接来到镇口去上小学。哪怕不从论斤称的角度来看,我们也觉得王华亏了。我们说要论斤称王华起码应该嫁给县长,要不论斤称,王华至少应该嫁给那个小学老师。
"那个小学老师有两个厕所吗?他连一个厕所也没有,屎都拉在别人家了。"有人反对。
不管怎么说,王华过得挺好。有次我们一起去菜地干活儿,我看见头天浇在地里的粪被太阳晒干了,王华就说:"拿手把它们掰碎吧,菜可以吸收它们。"掰碎?用手?我站着发愣,王华就下手开始掰粪,掰开的粪里面是稀黄稀黄的,你必须把这些真正稀黄的粪用手掰碎,好象直接从人屁股底下拿起刚拉出来的屎掰碎一样。
"这都是好东西。"王华的口气跟她老公一样了。然后她大方的掰下一根菜心请我吃。我吃了一口,全是粪味儿,反正还是好吃。
后来她怀了孕,有天不小心摔进粪坑里了。村里的人就都等着看她生出个什么样的屎孩子来。生下的孩子极聪明,一点儿也不臭,就是喜欢玩儿他自己拉的屎。后来王华托人从杭州带来个马桶,她家立了规矩:全都在家"方便",有马桶的地方拉了个帘儿,有时她就坐在马桶上边拉屎边和来访的婆子媳妇们聊天儿。每天早晨她去倒那个马桶,然后用池塘里打来的水把它刷净再倒进厕所。这变成了全村人的新闻,都说她脏。那些婆子们就故意跑来看看她怎么坐在马桶上和人聊天儿。有人想学,有人骂。反正鸭子们还是照样排者队从池塘来到厕所、从厕所走到池塘。
哈哈站在街上发呆。过去的时间、人物、地点及对话就像一堆长了毛的发酵物冒着霉气从她灵魂的缝隙里钻出来网住她,骂街的老头儿和散布的老太太及冰激淋车都没了,脖子以下及在肚子里咕噜的伦敦大豆也没了,只有脑袋悬在半空,眼前是那些发酵的回忆。
有个小孩儿过来跟她要零钱······
······
"你得让气从这儿到这儿来。"哈哈教麦克做气功时麦克像只大猴子。
"通过这儿,上升到这儿,然后从这儿分散,走,走,感到没有?感到没有?感到你的手掌心儿没有?"哈哈问麦克。
"没有。"麦克笑者说,他觉得这是女孩子在做梦玩儿。
"我感到了。"哈哈闭上眼睛。
"那是迷信。"
"你是个笨蛋。"
哈哈轻蔑地看着麦克书桌上那本"道教"的英文版,还有麦克收集的关于东方的资料,心里给他做了个总结:实心儿。
而麦克给哈哈做的总结就多了:浪漫。家庭妇女。嬉皮士。保守派。艺术家。没有审美。傲慢固执。傻里傻气。实际。不现实。头脑复杂。生活简单。心情沉重。勇于牺牲。脑子不拐弯儿。性感。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来个:"我不懂。"就和哈哈分手了。
"算了吧,去吃中国菜去。"刘丁安慰哈哈。
中国饭馆里"洋人多,是筷子在伦敦象征文化,跟在北京市叉子吃馒头一样。
"吃点儿好的,买两件新衣服,忘了!"刘丁一挥手。她是北京来的"女高音"。
"你这又是从哪儿买的新衣服?"哈哈走神儿地问。
"在阿姆斯特丹演出是那儿正在大减价。"
"真的解决问题吗?"
"当然,一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挺美,真解决问题!"
"最近你还要演出么?"
"去呀,咱还要代表国家呀。"
"你在这儿还要进修多长时间?"
"水知道?想想也逗,我好象活着就为了参加比赛似的。"刘丁已经拿过好几个国际比赛女高音奖了,还想在参加比赛。
"别参加了呗。"
"一回国人家不就认识奖不认识音乐嘛。"
"也是。"
"说实在的,可吃上中国饭了,这儿伦敦人的饭怎么跟咱们闹饥荒的时候吃的一样?"
"这是文化。他们讲究饭璞归真吃自然的东西,所以吃粗面包和粗点心,那些精制品和快餐都是没文化的人才吃。"
"哎哟妈呀算了吧,小时候还没吃够?就那种桃酥,我一看见就头疼,小时候净吃桃酥没别的吃,到这儿来做客他们还给我吃桃酥!"
"肯定是这儿的知识分子。嘻······"
"嘿,有次更逗,有个老太太拿他的刺绣品给我看,在座的都说好,我说这怎么跟我们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绣毛主席像是一个方法呀?这么绣不难!说得大家全没话了。后来他们说我太傻,那老太太会伤心,可那是明摆着的,这辈子我就会绣毛主席像也就是那个绣法!"
"再来盘鸡爪子吧?"
"行。后来我真怕去坐客,不说话不行,一说就错!几个小时尽说客套话了,喝,比旗人还累人。"
"是。"
"你忘了那个麦克吧,人生就是一个忘字。"
"你呢?"
"咳,我丈夫那个人······"
"那时你前夫。"
"噢,我忘了我离婚了。我丈夫那个人······"
"前夫。"
"对,前夫。我前夫跟我这事到底怪谁?"
"麦克说他不懂我。"
"不是一个国的可以说不懂,可我和我丈夫可是······也······"刘丁要掉眼泪。
"人心隔肚皮,哪个电影上说的?"哈哈突然想笑。
"······"
"算了吧,你还可以照照镜子就忘了。"
"一会儿我就去买衣服。"
"衣服真能解决问题吗?"
"总让人觉得你是个人吧。"
"有时候不知道晃来晃去找什么?"
"找人呗。"
"是。"
"离不了人哪。"
"······"
"想起《蝴蝶夫人》来了。"
"你演那个戏挺棒的,真进戏。"
"我自己也快成戏了。"
"也许错就错在太进戏?一爱上个人就想抓住他把他的命运和你的连一块儿,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想想……"
"别再想了!说说我的戏吧。你什么时候看的?"
"八几年来着?那个实验剧场,热死人。"
"对对对,我穿了五层戏服,差点儿憋死!"
"干嘛不少穿点儿?"
"化妆师说多了才像和服。"
"那鬼地方怎么连化妆室都没有?"
"便宜。没人看歌剧,卖不出票去。那个化妆室真逗,转过身脱衣服,转回身就上台。"
"你唱得挺棒的。"
"哟,我边唱边哭。"
"你死时我真哭了。"
"刚演完就和我丈夫干了一架。"
"爱情真不值,为了平克尔顿那种傻瓜也值得把命搭上?可话又说回来,咱们……"
"我就是气不忿我丈夫小瞧我!"
"麦克说他喜欢傻女人。"
"我跟我丈夫这辈子都叫劲。"
"男人们基本上把傻女人都消灭了。你演蝴蝶时倒是天真得邪乎。"
"他把那女孩儿带到剧场里去不是成心气我吗?"
"东方女性就是爱做梦又温柔又献身。"
"我把他给我的水果全踩扁了,花儿也扔了,谱子也撕了,连那个小妞儿一块儿骂!"
"你快自杀的那会儿让人觉得惨极了。"
"别提了,蝴他妈了个屁的蝶!"
"庆祝最高指示发表!"
"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
"万岁!万岁!!万万岁!!!"
真他妈兴奋,真他妈黑的夜,真他妈冷的天,真他妈晚的时候,你能走在大街上跟着一群乌合之众乱喊乱叫、能放鞭炮能喊叫能敲鼓能大声效能乘机大声放屁能乘机吊嗓子能干所有正常的夜晚不能干的事。"万岁!万万岁!!"
混沌加哩咯楞五
走到人群最拥挤的地方,男生就乘机往女生身上靠、挤,女生发出兴奋的尖叫,满大街都是喜气洋洋的大人、小孩儿、青少年,浑身发热地挤来挤去。
红旗比着高大,标语比着书法。
又是"大喜日子",又是游行,冲着窜到天上的"二踢脚"又一通傻乐。"庆祝!!……"
"狗崽子!"突然一颗弹弓纸弹打过来,登时耳朵发麻红旗也失去了光彩。我都忘了这个茬儿了。
转头看看其他的"狗崽子",其中一个因为不敢去厕所怕挨打,已经把尿尿在裤子里了。尿顺着裤腿儿往下流,腿上结了冰她还仰着脸冲着被灯火照亮的夜空傻笑。
我们中学的大旗在无数旗子中并不显得难看。
嘣---嘣!又是一个二踢脚。我真年轻呵,我真灵活呵,我真能跑呵,我真能挤呵,我真能喊呵---"狗崽子!"头上又挨了一颗纸弹。
这回我想哭。队伍里开始唱革命歌曲大轮唱。
唱着唱着就忘了疼。
游行结束后老师让我们女生连夜绣出一幅领袖巨像来,男生连夜写出一百幅大标语,有人当场把手指尖儿用大头针扎破写"血书"。
我们中学好像是老修道院改装的。"文革"后废除考试,全"就近入学",简直是老天爷开眼,上学跟去游艺场那么轻松。教学楼是个老破洋楼,每分钟地板都在响,脚一踩在上面楼板就打颤。楼上的教室洒水,楼下的教室就下雨;楼上的教室有人打架,楼下的教室就地震。除了最高层最高处那些镶在楼梯拐角处使劲儿抬头才能看见的彩色玻璃仍旧顶着风雨,其他教室的玻璃全部打碎了。风在教室里玩儿障碍赛跑,我们穿着棉鞋棉袄棉候棉手套,缩在教室里背语录,英文的第一课是"long life chairman mao",第二课是"long long life chairman mao",下了课浑身都长满冻疮。
因为"就近入学",同学们都来自同一地区,好像互相全认识。女生大部分穿花格子上衣背花布书包,谁要是稍一特殊,就是一片"啧啧啧"。"啧啧啧,她穿了一件的确良上衣,都快透明了!""啧啧啧,新尼龙袜。""啧啧啧,一身国防绿!"男生呵女生绝不说话,可他们互相知道任何一个人的底细而且谁活出一个新闻来都逃不出去大家的嘴。谁谁谁的爸爸从前卖烧饼现在是工人;谁谁谁家原来有个小铺后来归了公;谁谁谁的爸爸是地主马上要回乡下;谁谁谁的妈妈是"破鞋"······
领袖像是用塑料窗纱衬底用嘿粗线绣的,绣起来一点儿不难,在窗纱上用线织出一个个黑"x"子,黑"x"子就组成了一幅巨大的领袖像,绣的时候不耽误用嘴聊天儿用耳朵听闲话。
我们班小组长带头说起班上的大秀,大秀在她小学五年级时就被男生们"强奸"了,后来又被她爸爸"强奸"过,后来她去靠和男人"胡搞"给她爸爸赚烟酒钱。她家只有一张大炕,她爸和她妈睡这头,她和她的男人睡那头,在城里有炕的人家不多。
我听哥哥说过在《初刻拍案惊奇》上有那种"入港"的事,但哥哥不许我看这本书,想起小汀说过男女在一起不过是"接吻接吻接吻",而《红楼梦》也只说是"云雨",可能"云雨"就是"接吻","接吻"就是"入港"吧。
"她连口罩都买不起,有次我发现她的胸前只挂了一根口罩带,然后捌在衣服里愣装着是带了口罩,让我一把给揪出来,当着大伙让她现了一回眼。"小组长说。她以"敢向坏人坏事作斗争"而闻名。
"我听说凡是流氓可以看得出来。"一个女生撇着嘴说。
"看哪儿?"另一个问。
"看屁股。流氓的屁股都往下垮。"那女生继续撇嘴。
"哟,真怪恶心的。"另一个说。
"咳,别提了,我们家邻居就更不象话了。两口子晚上干那事也不关灯,惹得院儿里的小孩到晚上就趴在窗外边透着一个破窗户纸洞往里看。"又一个女生连笑带比划。
"真恶心,真恶心死了。反正咱们班肯定还有更多的流氓。"小组长说。
"谁呀?"
"咳,我就不说了,你们自己想吧。"小组长故意闭上嘴,弄得所有人都紧张,开始互相怀疑,也怀疑别人知道了自己什么。我也怀疑他们知道我在看《红楼梦》。
"什么算流氓啊?"一个女生小声问。
"你仔细想想,有什么是不能坦白,不能光明正大,和什么男人有什么不正常的交往全算。"小组长压低声音说。
"有回我坐火车,挨着一个男的坐了一晚上,我们俩全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头搭他肩膀上了,这算不算和男人睡过觉?"那女生问。
"当然算,说不定你以后该有孩子了。"小组长挤着眼睛笑。
"呵?"那女生傻了。
没人说话了,只低头飞快地绣那个像。可能所有人都有"流氓"史,都怕说出来,也怕站起来让别人突然指出自己的屁股是往下垮的。
"三月里来是清明,姐妹二人去踏青,随带着放风筝。
风筝上去虚空里转,麻绳拉着手腕疼。疼得很呀。
可恨老天爷刮大风,刮起大风吹断绳。
真是一场空。哎哟……"大表姑唱。
"你大表姑是你们家的人吗?"
大表姑自称是孔子的后代,爸爸自称是蚩尤的后代,大表姑姓孔,爸爸姓黄,水知道他们的姓是真是假呢?
爸爸肯定在说谎,蚩尤长得像牛爸爸长得像羊,怎么可能是一家子?但大表姑真长了孔子的牙,倒使人不能不信服。她说孔家是世代长子相传,传到她这一代就连孔家的汤的汤的汤的汤也喝不上了,除了只落个姓"孔",她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就早已是世代扛长活的了。所以她骄傲的宣布她是"世代贫农"。
大表姑年轻时不知为什么到了城里,托人找工作找到了她的堂弟,堂弟又找她堂弟的干哥,干哥正好是爸爸的妈妈的表嫂的干儿子。就这么"堂"的"干"的"表"的全用上了,大表姑就来到了我们家,从我一睁眼就看见大表姑在我面前"抓挠儿",我以为她是我妈,后来才知道她叫"大表姑",后来所有人都问我大表姑是不是我们家的人。
爸爸自杀后,大表姑变成了家里的爸爸,妈妈什么都听她的。连两个人的长像都愈来愈靠拢,不知是谁往谁那儿靠,反正她们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竟变得快成双胞胎了。
妈妈是个土军阀的女儿,十八岁以前不知哪天,姥爷开了洋荤,给她请来个大城市来的留洋学生当家庭教师,没出两个月,她就带着一脑袋俄罗斯与法国革命的幻想穿着缎子旗袍逃出了她住的那个小镇上了延安。那个家庭教师也失踪了,姥爷以为他俩私奔了,可四九年后姥爷见到的女婿不是家庭教师而是爸爸,他才松了口气下到黄泉。他恨死了那个家庭教师,后来听说家庭教师在前线是被炮弹炸碎了又心疼起他来,但还是庆幸妈妈没嫁给他。妈妈带着幻想穿着墨绿色缎旗袍到了延安后,凭着一双大眼睛进了文工团。文工团的女兵大多来自城里,不光能说能唱能蹦能跳,还能用土染料把军装染成黑的,再自做一双黑布鞋披上一条自染的土布围巾号称是现代的"安娜"。她们走在街上引人注目,决不甘于用军人生活淹没女性。这种"安"式风度一直跟了妈妈一辈子,直到她已变成了一个圆陀螺,提起"安娜"形象她仍能挺胸仰头目不斜视。
"哈哈,你应做一朵牡丹。"她提醒我,看着我的牛仔裤。
"我是一颗狗尾巴草。"我用唾沫擦擦裤子上的污迹。
"安娜……"她又要说。
"我没那么细的腰!"我说完就走。
妈妈前半辈子基本是在梦里活着。"罗亭"、"安娜"、家庭教师教她会说了"my darling","love"就永远"bye-bye"在前线献身了;这简直是一首诗,从此妈妈的英文就停留在"darling"上。后来的"darling"是爸爸,一表人材,又是出生入死累计战功;虽不似前一个那么诗意的天生一个"英魂",但后者更显坚实可信、思想成熟。借了爸爸的光,妈妈一结婚就有了特殊待遇, 不在只是穿了一身黑军装在河边唱歌的"安娜"了。她有特殊的食品供应、行军时骑驴。后来进了城,前呼后拥,司机警卫加厨师,"妈妈你这么革命倒挺舒服。"我说,"胡说,能参加革命的都是不怕死的。"妈妈的朋友提醒我。我当然服输, 她们全是香气扑鼻穿着绣花衬衣高跟鞋的"人物",我算老几?妈妈从来没对我满意过,一会儿嫌我胖一会儿嫌我瘦,让我学跳舞、逼我早起练功、练来练去到了舞蹈学校老师拿个尺子从脖子量到屁股根儿、又从屁股根儿量到脚底,说下半部分应该比上半部分长三寸,而我纸长了两寸半,还差半寸没地方去找!妈妈才罢休。又让我学唱戏,早起吊嗓子,像杀鸡一半;最后老师说这孩子嗓子有咽炎最好别唱。妈妈又让我改学画画儿,反正她不让我安安稳稳过日子,放了学跳足了猴皮筋儿。
"你可以成为一个天才可惜你不用功。"妈妈说。
"我的腿不够长,我的嗓子有咽炎。"我反驳。她一点儿也不考虑她把我的腿生短了半寸。
"画画儿用不着腿长吧?"她像弹钢琴那样敲桌子。
"我可能是色盲。"我得意地说。真希望让医生确认她生的这个孩子一无是处,我的后半生就安稳了。妈妈一心认定她的孩子必须是个什么。
"你生下来以后专门在医院里作过各项检查,医生说你在各方面都比别的孩子长得全。"她看着我。
全?什么叫全?
"可惜白生了!"她叹口气,不再看我。
白生了?什么叫白生了?
妈妈在文革的经历才使她变成了个"妈妈"。她一下老了,白头发突然出现,头发直了,垂在脸前,脸上的肉松了,眼睛也小了。眯缝着眼看我,不再用手去弹桌子面。看着她那副样子,让我跳芭蕾舞唱戏吊嗓子干什么都行,只要她再变成"安娜"。但没准儿哪天,她那股"安娜"劲儿又来了,我只好再逃。
至于大表姑,大家都说她是个"全乎"人,在乡下的时候被看成是吉利干净的象征,混丧全请她帮忙。可她一辈子没有过男人,也不知怎么就落个"全乎"。有本书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可我大表姑一个人就"全乎"了。
"起床啦……吃早饭啦……上幼儿园啦……今儿梳什么样的头呀?跳荷花舞那样的吧……瞧,新连衣裙,百褶的,转圈儿……哟,跟大伞似的。"大表姑拿我当她的模特儿。
"大表姑我们在幼儿园转圈儿比裙子大的时候,男生就趴在地上往上面看,就像这样儿……"我学。
"哎哟可不得了,坏孩子。跟男孩儿玩儿的时候可得当心。"
在幼儿园玩了一天"揭发小朋友",晚上回家做梦梦见抓特务。早晨醒来遍地是落花。
"看院子里多好看,去演吧。"大表姑塞给我一个小花篮儿,给我梳了一个唱戏的"小姐头",穿上新做的连衣裙去院子里"葬花"。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什么来着?大表姑?"我刚扭两下就忘了。
"有谁怜?"大表姑早就把花替我扫好了,放进我的小花篮儿里。
"有谁怜?下面什么来着?……"我一扭台步就忘了词儿。
"游什么来着?"大表姑反过来问我。
"哦,对了!游系软系飘春系,落系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忍踏落花来复去,明年闺中知有谁,不管桃飞与李飞,一年三百六十日,花落人亡两不知!"我一边扭台步,一边胡唱。
"这么快就唱完了?你这孩子乱唱!"大表姑干脆拿把大扫帚吧花瓣"吭吭吭"几下全扫在一起了。
"埋吧。"她说。
"大表姑,我这衣服也不像啊,干明再做一身唱戏的衣服给我吧。"我提着我的"千层百褶裙"。
"干明咱不唱林黛玉了,太悲切,咱赶明儿雪杨贵妃了。"她把花瓣撮进簸箕里倒进垃圾箱。
"林黛玉跟贾宝玉好是么?"
"那都是老话了,旧社会的事,现在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不兴谈这个,出去别乱说。赶明咱学唱《杨家将》了。"
大表姑有一箱子处理品,皮鞋、布料、手表、皮包、毛衣、绸衫……她在过节或带我出去逛商店时穿,全穿上还是看起来像"世代贫农"。
她看小人书但是会背唱词。还懂得戏。他只要去一次饭馆就会做那儿的菜。她看一下画报就会模仿并设计新服装。如果拿时候有"christian dior",她会仿造一系列"dior"产品。
她以她的"全乎"自豪,一辈子主张"男女授受不亲";她为妈妈和爸爸在一块儿睡觉而害臊;她说我出嫁前最好别跟男孩子说话;"除非你跟他定了或者我看他不错。"什么叫我跟他定了她看着不错?我不说话怎么"定"?她看着不错管屁用。
所以等杨飞跟我好了十年最后决定不当我"丈夫"时,我飞快地就叫大表姑和妈妈一起为我跳了一个她们看着"不错"的,飞快地结婚有飞快地离,弄得她俩看着我的时候跟看"处理品"似的。
妈妈和大表姑两人愈长愈像,就一起穿套裁出来的一样的衣服。有时你能看见两个圆滚滚的蓝或两个圆滚滚的灰;有时你能看见两个圆滚滚的透明麻布衫;一个里面透出断了带子的破胸罩和两个垂在肚子上的乳房,一个里面透出比肚子矮一截的两个处女似的小乳头。妈妈的房间里有烟味儿还有书,大表姑的房间里有廉价花露水味儿还有个今天穿牛仔裤明天穿起超短裙的小洋娃娃。
"头一年栽花花没成,
第二年栽花霜皱了,
第三年赶上发大水······
哎哟我的妈……"大表姑唱。
"你必须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娃子对我说。
她老是有她的生活方式。小学是梦想做大使夫人,穿的衣服全跟童话电影里的似的;后来想当掏粪工,路过粪车就故意拼命闻味儿;后来想当芭蕾舞演员,每天穿一双前边垫毛线的布鞋练者用脚尖走路。后来我们都各自上了中学,她又开始热衷于拉手风琴,因为拉的曲调"不健康",被她中学工宣队收入"三性学习班",凡有枪毙人的大会学校都让她去旁听受教育。
文革后她决定养猫,一下养了七只。那时养猫不合法,猫们只好挤在她那一间屋里吃喝拉撒睡,臭气熏天,好不容易盼到政府下令鼓励市民养猫除耗子,有只猫一高兴从阳台上跳下去摔断了腿。
"你必须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再三说。
我在她家过夜,猫们在我肚子上跑来跑去,它们夜里全不睡,从大衣柜顶上往下跳着玩儿,那我们的肚子当海绵垫儿。砸得我哎哟叫,娃子就哈哈笑。她吃方便面猫吃红烧鱼,我离婚后她送我一只从黑市上买的狗。
政府还没下令养狗,打狗队天天巡逻,抓到狗必杀。我的狗的名字叫"傻蛋"。
"傻蛋"没权利上街拉屎,我只好训练它把屎拉在一张报纸上。可它不理那张报纸,非到处乱拉,拉完后跳到我床上一坐,屁股上的屎就沾在我床单上。
"洗澡去!"我把它扔进澡盆,它每次洗完澡都可怜兮兮的发抖、尖叫,趴在电炉旁流眼泪。
"傻蛋"和我同吃同睡,除了它睡觉的地方它不拉屎,其他地方都拉遍了,有人告诉我到晚上偷偷带它出去拉,可它从早晨一睁眼就开始一直拉倒晚上,好像直肠子。
在我离婚后杨飞突然决定结婚前他跑到我这儿来"叙旧",十年的关系不容易,他当初用艺术家的傲慢拒绝当我"丈夫",等我突击结完婚,他又渴望起"家庭"来,飞快地找了个"妻子",刚要结婚听说我又离了。
"为什么?"他问我。
"快速过渡法。"我说。
"我怎么办?"
"去结婚吧。"
"快速过渡法"就有一个好处是万事重新开始。杨飞那天晚上决定留下当我的"情人"。可是到了睡觉时间,"傻蛋"就准时地跳到我床上来。
"去,下去!"杨飞顿时败兴。
"下去吧,傻蛋。"我也说。
"傻蛋"看着我,跳到我身边舔我的脸,然后冲扬飞大叫。
"下去!傻蛋!"我厉声说。
它受了惊,呆住,看着我不动。
"下去!你下去!"
它突然冲着我大叫起来。
我抱起它,把它放在门外,把门锁上。
尽管如此,我和杨飞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干。
"傻蛋"在门外叫个不停。
我那点儿起码想向扬飞诉苦的情绪都让它搞没了。
我起来打开门,它飞快地跑进来,跳上床,带着屎臭气死活不下去了。谁碰它它就叫,然后它拱在我与扬飞之间打呼噜。
"一更里鼓儿催,谁也不认得谁。嗯哎哟,嗯哎哟,哎来哎嗨咿呀,哎来哎嗨咿呀,嗯哎哎嗨哟……"我梦见大表姑。
"我们还是各自往前走吧。"早晨杨飞起来穿上衣服亲了我脑门子一下就走了。他再也没来。
我抱着"傻蛋"哭,"傻蛋"不停地打嗝。
"它这么打嗝可不好。"娃子两天后来了。"傻蛋"还在打嗝。
"不知怎么了,是不是吓着了?"我想起哄它下床的事来。
"可怜。"娃子说。
谁可怜?我心里嘀咕,嘴上没说,过两天,"傻蛋"发起烧来,我也发起烧来。
"不好了,我们俩全病了,快来看看吧。"我打电话给娃子。
"什么?它病了?!"娃子的第一反应是"傻蛋"。
"我也病了!我在发烧,我们俩都不停流眼泪。"
"是不是你传染了它?"
"是它传染了我!"
"噢,可怜!"
"要是我们俩都死了呢?"我故意问。
"你死不了。"她笑起来。
混沌加哩咯楞六
果真,"傻蛋"没几天就死了。在它活着的最后一天,我们才找到一个外国人用他的关系把"傻蛋"送到医院去。医生看着它摇头,说它没救了,活着只是受罪。它是"免疫力缺乏症",跟艾滋病差不多但不是艾滋病,它不知什么时候得了狗瘟热然后有了肺炎然后瘫痪然后完全失去免疫力。医生说它没得"狂犬病"咬我就算我命大了,我得"狗瘟热"也靠我自己的免疫力和"速效感冒灵"治好了;只是苦了它,它瘦得皮包骨,整天哭、流眼泪、打嗝。
"这条狗缺阳光、缺空气、缺啃骨头、洗澡过多、受了惊吓、没及时治疗。"医生说。
娃子瞪着我。
"它如果出去见阳光会被打狗队抓起来;它吃骨头的时候我的床上全是骨头;它如果不每天洗澡我的床上就全是屎印,我没法送它上医院因为不合法。"我辩护。
"是让它平静地死掉还是让它活受罪?"医生说。
"你决定吧。"娃子哭着说。
医生一针把它送进天堂,它到了那儿也不会原谅我把它哄出它的卧室那一晚上。
"你把你自己的世界养死了。"娃子说。
我的世界在哪儿呀?
小耗子,上锅台
偷油吃,下不来
小板凳儿排一排
小朋友们坐上来
我的火车跑得快
我当司机把车开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呜---
我们公社养了一群小鸭子
我每天早晨赶着它们到池塘去
小鸭子冲着我嘎嘎嘎的叫
再见了小鸭子我要上学校
再见了小鸭子我要上学校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 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不怕困难 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 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拿起笔作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革命师生齐造反
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
暴烈的行动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就是好
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马车
有人在低声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怒发冲冠
凭栏处 潇潇雨歇
抬眼望 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三十年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 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靖康耻 犹未雪
臣子恨 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
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 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浓
我的意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爱你爱你我爱你
几时回到你的怀里
澎湖湾 澎湖湾
外婆的澎湖湾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十五的月亮
照在前头照在后头
你就像一把火
咪嗦啦啦照亮了我
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right now i need you loving
right now give it to me
阿里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匕擦匕擦匕擦匕擦
匕擦匕擦匕擦匕擦
喳喳喳喳喳 喳
喳喳 喳 喳
布布布布八
布布布布八
布布布布八八
布布布布八
i know there is a heaven
i know there is a hell
listen to me people i got a story to tell
······
"你这个人,我跟你要点儿零钱你怎么不理我呀?"要零钱的女孩儿仍站在黄哈哈面前。
哈哈没动。
女孩儿看了她一会儿,走了。
(注:下文凡划线处,原版都是加点儿,所以有"都没活在点上"一说.加点儿排气版来太麻烦,白金就省了.)
那一年不知是谁闲了无事,跑到寒窑去游览,碰见一个和尚,和尚对她说:"你该学王宝钏。"她就哈哈大笑地把这句话带回北京,收集了所有关于王宝钏的资料,并发起了一个"王宝钏新编委员会",看看有多人能学王宝钏。
她拿出一段唱词让人们根据自己的生活去照实改写,能用上原文最好,不能用就说明你的生活"走版"了,不合规格,最后看能用上多少原文。用得最多的赢一个泥塑的小狗头。
那段唱词是这样:
一脉青山披嫩草 万里春风拂柳梢 旭日东升霞光照 满天愁云散九霄 昨日我武家坡去把菜挑 一军爷站面前甚是蹊跷 面带笑施一礼口称大嫂 开言问王宝钏可在南窑 他将我上上下下仔细瞧 不由我心儿跳脸儿发烧 我看他像平郎当年容貌 却为何三咎青须胸前飘 细盘问是我夫乔装军校 怀深情探宝钏先来寒窑 我夫妻珠泪盈眶满面笑 他替我提菜篮相伴回窑 眼未跳鹊未叫灯花儿未爆 却不想喜临门就在今朝 我好比旱天苗枝枯叶焦 乍然间逢甘露扬头挺腰 往日里破寒窑窗如冰窑 到如今春阳入户寒尽消 往日里天压人大地偏小 到如今地变宽天也变高 我夫妻久别重逢离情别绪知多少 不觉得灯尽油干明月西坠五更敲 他把那十八年来蒙冤受害隐姓埋名 苦征血战 拜王封侯 奉旨回朝的事儿对我表 说得我一阵喜 一阵恼 一阵担忧 一阵笑 百感交集情难描 穆元帅待平郎恩同再造 魏虎贼丧天良罪孽难饶 为只为恩与仇要辨分晓 我平郎清晨起携本上朝 喜今日心花开放展眉梢 回想起十八年春秋度寒窑 自平郎西征把贼讨 我也曾少米无盐受煎熬 魏虎贼妄把谣言造 军粮未曾发一遭 虽艰难苦宝钏我未被难倒 凭十指勤操作日夜辛劳 有事邻居来关照 我未要相府送来的吃和烧 就这样一年一年熬过了 才等到我平郎转回寒窑 魏虎贼千方百计陷害平郎祸自找 老爹爹三番五次捎书寄信迫我改嫁也徒劳 平郎他飞黄腾达多荣耀 宝钏我砂明水净也清高 这才是天开露日万物笑 苦尽甘来福自招 趁今日我父寿诞 文武百官 三亲六朋都来到 看看那魏虎贼 当朝宰相把我宝钏怎样瞧
对赢狗头把握最大的是明娟,她都不用多想,好像这唱词是好几百年前为她先写好的,她挥笔写道:
一脉青山披嫩草 万里春风拂柳梢 旭日东升霞光照 满天愁云散九霄 昨日我听见有人把门敲 一外宾站面前甚是蹊跷 面带笑眼含情把我来叫 开言问亲爱的过得可好 他将我上上下下仔细瞧 不由我心儿跳脸儿发烧 我看他有点儿像我夫容貌 却为何]西服革履长发长须反显年少 再仔看 确是他假扮归侨 从国外突归来想吓我一跳 我夫妻珠泪盈眶满面笑 他摘下假发假须 露出真面貌 眼未跳鹊未叫没有梦兆 却不想喜临门就在今朝 我好比旱天苗枝枯叶焦 乍然间逢甘露扬头挺腰 往日里遇寒冬床如冰窑 到如今春阳入户寒尽消 往日里风压人道路窄小 到如今路变宽风也见消 我夫妻久别重逢离情别绪知多少 不觉得已是那明月西坠五更敲 回想起多年前他蒙冤受害 被囚监牢 十年死缓 朝朝暮暮 我二人互相思念苦煎苦熬 后来他出狱后发奋深造 又得来交流学者这一遭 生活是一堆喜 一堆恼 一堆担忧 一堆笑 百感交集情难描 (到了这儿明娟突然自由发挥)我俩是分分离离大半辈子 小女儿已不知爸爸是老是少 命运是大海里小船飘摇 随风浪忽高忽低真是奇跷 那管它千变万化不辨分晓 我只是不畏惧一心操劳 喜今日心花开放展眉梢 回想起十几年饱受煎熬 虽艰苦我还是未被难倒 凭十指勤操作日夜辛劳 (她又找回唱词来) 有事邻居来关照 我爹妈送来的吃和烧 就这样一年一年熬过了 才等到我夫君吉星高照 "四人帮"千方百计陷害忠良祸自找 单位上三番五次找我谈话划清界限也徒劳 我夫他飞黄腾达多荣耀 明娟我砂明水净也清高 这才是天开露日万物笑 苦尽甘来福自招 趁今日大家在座 填写唱词来把亲身经历表 看看你们大家 狗头评选委员会把我明娟怎样瞧
大家"呀"的一声,没话。重要的地方她全能跟原唱词一样,要没有她那点儿后发挥的创造性,她基本上就是"现代王宝钏"。大家看看那些"·",看看明娟,她满脸通红,笑着转身去抱她的女儿。
"没说的,狗头你赢定了。"评委会主席说:"谁不服气敢较量?"
没人说话。
"得得得,全没活到点儿(·)上!"娃子说。
"我也不想拿狗头。就是也写着玩玩,看看离狗头还差多远。"小姜把她写的递过来。
上面是:
一脉青山披嫩草 万里春风拂柳梢 旭日东升霞光照 满天愁云散九霄 明日我将在加拿大机场和他拥抱 看我们夫妻关系如何是好 (她一开始就"走版"了) 他问我这两年过得可好 他会将我上上下下仔细瞧 我不会心儿跳脸儿发烧 只知道这两年人都变老 脸憔悴几丝白发额上飘 再细问无数桩心事未了 此一去只是最后的尝试 强忍着珠泪盈眶满面笑 回想起当年相依为靠 眼不跳口难开书信难表 是忧愁是欢喜还看明朝 我好比旱天苗枝枯叶焦 哪天才逢甘露扬头挺腰 生活就是寒窑冷如冰窖 即使是春阳入户寒也不尽消 我只知天压人大地偏小 不知道地会变宽天还会变高 人说是夫妻久别重逢离情别绪知多少 可他从没在书信电话里问及我的烦和恼 他只是每次诉说他的委屈惆怅 埋没天才 虚度人生 语言不通 然后在酒精中把日子打发掉 他使我一阵气 一阵恼 只是担忧没法笑 百感交集情难描 他表哥帮助他出国恩同再造 他不该重犯老毛病实在难饶 我为他操尽心只觉疲劳 此一去只是要明个分晓 今日里得签证放展眉梢 回想起十几年莫名其妙 自从他不得志以酒度日 我不知为此受多少煎熬 每日里他醉醺醺进门就倒 疯癫癫胡言乱语尽情胡闹 为此事我多次决定分手 到头来抱头痛哭旧情缠绕 但只是他一日日愈来愈甚 夜不归宿无处寻找 他嫌我守规矩生活太妇道 他寻求新刺激在别处度良宵 他走后我的生活反倒清静 常有些好朋友把我关照 我想那天下男人不只就一个 为自己我应该把幸福找 但只是旧情终是割不断 我还要看看我们是好还是了 不徒他飞黄腾达多荣耀 也不盼砂明水净人清高 要的是人与人互相关照 我也需要有人问问我的喜与恼 趁今日姐妹聚会 文文武武 老朋友都来到 借唱词只是把一肚子牢骚倒一倒 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好?
"如果不是王宝钏评选委员会,我们肯定发给你一个狗头。"评选委员会主席说。
"你差远了,就那么几个点儿还都意思不对。"娃子笑着安慰小姜:"不过要让我写,我得把点儿都写在字上面。"
"得了得了,什么狗头不狗头的,我反正也要走了,留下这段唱词给你们开心吧。"小汀扔下几张纸。
大家又凑过去看小汀的:
"哎哟跟你一比我白活了。"明娟先说。
"你都得了狗头,还不知足!你倒是也活出个道理来了,我们这种不高不低的最白活。"小姜苦笑。
"都白活,都不白活,谁和谁都不能一样,就算明娟和王宝钏也不一样。"
"当然。可要不活出个歌词来,要不活出个哲理来。"
"歌词还不是人写出来的,你怎么写就怎么是。再加上世人瞎评论,说谁有道理就是理。"
"谁编出个王宝钏来?横不能每人都一绣球砸出个终身来。"
"以前的人当然一砸一个终身,问题不容易,没有一定的涵养当不了好夫妻。"
"哎哟妈呀,怎么活省心呢?"
"怎么活也不省心。"
"怎么活对呀?"
"怎么都对。"
"怎么……"
"算了,我们这群老妇女,活了一把年纪,还整天想对不对,又舍不得这点儿光阴又舍不得那点儿道理。干脆问问小姑娘怎么想的吧。"大家争一番,最后全扭头看明娟的小女儿。
"告诉你们个秘密可别说出去呵。"小姑娘半捂着嘴说:"我爸爸有个情人。"
送信的来了。他把信塞进门上的投信口,转身看看站在街上一动不动的黄哈哈,想按伦敦习惯说声"你好!"可看看哈哈的眼睛并没转向他,就作罢,只是心里想:东方人全是怪物。
哈哈脚底下的砖地被送信人的脚踩的微微颤,那种颤动小得只有蚂蚁和东方人才能感到。她猛然一惊,身体又回到脑袋下,转过头往自己住的门里走,进去捡起一大堆属于她的信。信是她的世界,照麦克的说法那是她的"避孕套",只要她一看信一写信,就失去了对现实生活的兴趣。
她抱着信跑上楼。
亲爱的哈哈:
······
我那篇关于猫们的小说可真是给我闯了大祸。我的猫们现在成了"大人物"了,记者们成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让我转达对它们的问候。还有人拿我和它们为例去发表关于"作家"生活方式的演讲……我把它们送到我爸爸那儿去,它们全得了感冒和胃病。那只最大的"老爷"最近老斜着眼瞅我,好象我对不起它似的……我买了个口琴,没事给它们吹吹小曲儿。……猫比人狂。······
你的生活是什么?······
天热多了。
娃子
有天我告诉小汀:
"我们家被抄了。"
"哎呀太棒了!太巧了!太好了!我们家也被抄了!"她突然兴奋地睁大眼睛。
混沌加哩咯楞七
小/说.t/xt.天+
我仍是站在我们曾练习"你妈bi"的那个操场一角;"我爸我妈的工资全停发了,只发生活费。"
她也是站在那个曾大声喊"脏话"的位置并且仍旧充满自信:"我家也是!"
"我爸我妈全被关起来了。"
"我家也是!我爸爸被关到一个监狱里,那个监狱是他当初批准修的,专关国民党大官儿的!"
"怎么跟书上一样了?"我突然发现这是件兴奋事。
"对呀!你记得书上写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这种词儿吗?想不到今天用上了!"
"对对对,还有同病相怜!"
"对对对,还有患难之交!"
"对对对,咱们得海誓山盟!"
"桃园结义!"
"两肋插刀!"
"在所不辞!"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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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加哩咯楞八
我俩从此成了"莫逆之交",有和娃子"拉过钩儿"。
"我大表姑说洗干净耳根儿,抓抓后脑勺,舒服吗?"我给小汀洗头,她妈妈被抓走后她没洗过头。
"舒服死了。"她弓着腰把头顶泡在水里。
"行了,洗好了。"我给她擦干。
"看起来怎么样?"她边梳边笑。
"等会儿!让我看看!"我突然发现不对。
"怎么了?"
"哎呀---哎呀---糟了!"我大笑。
她摸着头发莫名其妙。
"哈哈……哈哈……光洗了耳根儿和后脑勺,忘了洗你的脑袋顶!哎呀,现在你脑袋顶上肥皂加头发,更脏了!"我笑得直打嗝。
"没事儿,使劲儿刮刮。"小汀用梳子拼命在头顶上刮。
"咱们去街上的澡堂洗澡吧,你去过吗?"
"没有,现在我们家也没人烧锅炉了,根本没法洗澡!"
"傻瓜,街上的澡堂才好呢,我带你去!"
我们在公共澡堂一边洗一边大声说笑互相搓背。
"好玩儿,下次咱们还一起来,比在家洗澡好玩儿。"她看着周围走来走去的光屁股女人。"你的胸痒吗?"
"嗯。"我不太好意思说这个。
"我也是。真可怕,是在长。快要变成那种老妇女了。"她斜眼儿看着我们旁边的女人们。
我们回到家找出两个我妈的胸罩戴上。
一动,胸罩就跑,抬两下胳膊,胸罩就跑到脖子上。
一通大笑。
"小汀呀,吃过菜团子吗?来,一人一个。"大表姑给我们吃棒子面菜团子,没了爹妈的工资,造反派就只发给够吃棒子面菜团子的钱。
"太香了!比三菜一汤好吃!"小汀说。
"我现在比以前都吃得多,大表姑天天贴饼子蒸菜团子,还炒咸菜,哎呀,比肉还好吃。"我吞着菜团子。
"你们家好象也比以前显得舒服了。"小汀盘腿坐在床上。
"当然,小了嘛。以前大得让人害怕。现在一进门就上床,透着暖和!"我得意地说。
"那些房子都封了吗?"她看看院子。
"封了,封了更好。省事。现在吃饭睡觉全在这间屋里,省得挪地方了,也暖和,也不用害怕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还没封,回家我自己把那些房子封起来,对!要不然我也老害怕,太大了。我也把床和桌子都搬到餐厅里去,就留个厨房,剩下的全封上,这办法好!"她兴奋地决定:"他们不封我自己封!嘻嘻······"
没几天,她听说她妈死了,我听说我爸死了,我们抱头痛哭一场。娃子请我们吃了一顿包子,觉得好过点儿。小汀突然发现其实她从此反倒自由了。过了几天,娃子的妈妈也自杀了,娃子哭了两个月后也宣布有了自由。
上中学后,有天小汀跑来找我:"你才我最近干嘛?"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抢着说:"交男朋友!"
"呵?交朋友?!好玩儿不好玩儿?"
"你记得咱们在小学时偷着唱的那些歌吧?有个心上人坐在我身旁······我想要是真有那么回事一定特美!所以有天我在街上走,过来个男孩儿问我: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咱们能认识一下吗?我就和他认识了。你知道现在流行拍婆子吧?这就叫拍婆子!我就是他的婆子了。我俩约好上公园,那天黄昏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真跟歌里写的一样!他后来就过来吻我!在我脸上,然后就要吻我嘴!吓死我了!可等他真吻到我嘴,哎呀真兴奋,真跟书上一样,我们俩就吻了个没完没了。天都黑了,他还抱着我不松手。"
"哎呀!"我缩紧肩膀张大嘴。
"我他妈的真高兴,明天我们还去公园!"她开始大声唱歌。
"太棒了!"我高兴地跺起脚来。
欢呼了一下午,她走了。
过了两天她又来找我,一个字没提那件事,我先急头白脸地问:
"快说,你们怎么样了?好不好?"
"没劲。来不来就是接吻,好象除了接吻没别的事可干!爱情要是就这样我可真不想白浪费时间,我想跟他吹了。"
"哎呀。"我可惜地叹口气。
"你知道我最近想干嘛?看书。我发现看书最带劲。我把我爸爸书架上的书挨个开始看,根本没时间去约会!"她得意地说,然后从我的炉台上拣起一块烤干的馒头片来啃,嘎吱嘎吱。
我把长了冻疮的手放在炉子附近烤。
过了两年,小汀看完了所有中国名著外加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马恩列斯"全集"。她开始抽烟,我开始画画儿。
"完蛋啦。"我说。
"怎么啦?"
"我没有模特,老师说要画人体非画模特不行。"
"那还不好办,周围这么多人。"
"不是一般人,要裸体的,上哪儿找?听说有个画家偷着雇了个裸体模特儿让警察给抓起来了。"
"怎么办?"
"不知道。只好不画。永远不知道人体,永远不可能当大画家,"我几乎要哭。
"得,我为艺术献身了,来吧,画吧。"她突然脱了衣服,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用胳膊捂着脸。
老师说我这第一张人体素描屁股和腰的比例完全不对。
"你的老师说什么?"她问。
"说屁股和腰的比例不对。"我看着画上的她。
"我反正完蛋了。你的老师都知道了我的裸体。"
"他有不知道是你。"
"反正这个人我一辈子都不打算见了。"
"你不打算见,我也见不着他了。"
"为什么?"
"他的女朋友让林立果给选到美人儿培训队里去了,女的家以为从此升天了,让她跟他吹。老师一气,看着女人就生气,连女学生也不教了。"
"那女的好看吗?"
"好看吧?谁知道。肯定好看。我们老师也好看。"
"你猜男的女的在一块儿其实干嘛?"
"干嘛?"
"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专讲这个,太可怕,我看完你一定得看。"
"什么书?"
"《金瓶梅》,听说过吗?看完这本书才知道男的女的在一起都干嘛,想起我爸我妈都恶心。可咱们就是这么生出来的。"
"怎么生出来的?"
"咳你看完就知道了。"
我刚开始看《金瓶梅》,还没弄明白那上面讲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小汀又"长进"了。
一天早晨去找她,她穿着胸罩裤衩打开门后又跑回床上去伸懒腰,然后闭着眼睛冲天接吻。
"呵---"她睁开一半眼睛说:"太棒了。"
"又怎么了?"
"我这回真正是女人了!"她一下子睁开眼睛坐起来。
"为什么?"
"我认识了一个男朋友,昨天晚上他在这儿过了一夜!"
"你们俩---"我说不出来,脑子里先蹦出《金瓶梅》。
"当然。爱情又不光是接吻,爱情是两个人的结合。现在我懂我爸我妈了,一点儿不坏,跟《金瓶梅》是两回事,是种升华,告诉你,简直是升华!"
"……"
"第一次干都得流好多血,我流了好多血,吓坏我了,还疼,可是两个人的感情特别好。"
"……"
"这才叫爱情,我打算嫁给他了!"
"什么?"
"反正我们俩要住在一起了,明天去拜见公婆去。"她兴奋地蹦来跳去。
"哎呀,你以后不属于我们了。"我又一阵委屈。
"别伤心,你马上也得有男朋友,咱们集体里在多几个男的不是更好玩儿吗?"
两年后我碰见会画画儿的杨飞,我们在一起画画儿,然后他说他爱我,我一边体验"爱情",一边想这下和小汀"拉平了"。但杨飞从始自终只当"浪漫的"情人,他拒绝当"丈夫"。小汀的爸刚一"解放",就同意小汀和男朋友结婚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同居七年了,第八年他们离婚,第十年小汀开始酗酒。
"哈哈---"她在楼下大声叫我。
"上来吧。"我就怕她在楼下院子里大声叫,我们自从"文革"后全搬进楼房里住,站在院子里大声说话等于是向全院几百家宣布你的私生活。
"我他妈今儿晦气,你那儿要是有酒我就上去,没有就算了,晚上还有哥们儿等我呢。"她还是大声喊。
"我什么都有,你上来吧!"为了她不喊,我什么都答应。
"奶奶的,跟单位领导干了一架,"她一进门就脱衣服,"酒呢?"
"看看看,全在这儿。"我赶紧说。
"嘻,不错。"她先喝了一杯,就转身继续脱衣服。"你看我线条怎么样?哥们儿们全说我帅。"她脱得只剩下胸罩裤衩,在镜子前走来走去。
我想起十年前她给我当"模特"来,那时她的确没这么"帅"。
"你真漂亮,象运动员。"我说真话。
"妈的因为我离过婚,单位怎么看我都不顺眼,业务数我第一,还他妈老想法整我,王八蛋操的。"
"别在以他们,你就是你。"
"干杯!"
"干!"
"娘西皮的,杂种操的。"她骂起人来比十几年前在小学专门练时顺溜多了。
"咳,就是这么个地方。"
"妈了个腿儿的,我他妈的偏想跟谁跟谁!"
"对!"
"最近我发现还是单纯的男孩儿好,那些老男人全他妈想利用你。"
"不见得,我喜欢老的。"
"咳,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邓肯说什么来着?男人像乐器。"
"乐曲。"
"对,乐曲。每个调都不一样。是吧?嘻嘻,我就不他妈爱唱一个调儿!"
我笑。
"嘻嘻,现在我痛快了,还是跟老朋友说说痛快。你跟杨飞怎么样了?"
"咳,我弄不懂他,又不结婚又嚷着爱我。"
"挺好,爱就行。"
"可我要结婚,我想稳定,有个丈夫。"
"你是傻逼。"
"当然你结过婚了,我还不知道结婚什么滋味儿呢!"
"什么滋味儿?你喝过汽油吗?"
"算了,反正我得有个家。我也不想游戏人生。"
"你是不是想说我游戏人生?"
"我想说每个人都不一样。"
"你看不惯我吧?"
"我不是你。"
"是呀,你是纯洁少女,我是二锅头,你还在做梦,我现在是下三烂。"
"我没这么说,但你不能笑话我有梦。"
"我才不笑话你,我只愿你好。我走了,我可不愿我的小哥们儿等我太长时间。"她开始穿衣服。
"你保重吧。"
"你又笑话我,别以为不做梦的人都活在粪坑里,我们那群哥们儿全不是伪君子!"她边往外走边说。
"有梦的人也不见得是伪君子!"
"bye---"她下楼了。
"······"
"咳---哈哈---"她又在楼下大声喊。
"什么事?"
"我今儿晚上没避孕药了---你那儿有吗?"她故意站在院子中间大声问。
小博开的心理学咨询公司,交二十块钱可以咨询一小时。
"你要的太多了。"听完我的自白,小博下了结论,"现代人都是要的太多。"
"我只不过是想要个家、丈夫,跟古代人没什么两样儿。"
"嘿,那就多了。"
"所有的人都有家,甭管哪朝哪代。"
"可杨飞是艺术家,艺术家这个东西······"
"我顶烦艺术家这个词儿。"
"你爱他这个人是不是?那就成了,还要什么?他也爱你。"
"这叫爱么?爱是付出,他连当丈夫都懒得。"
"这就叫现代人么!我刚才一再强调你就是不懂,现代人事儿多,要不然我干嘛开心理学咨询?在如今,丈夫不丈夫有什么意义?你爱他他爱你在一块儿就得了,没了他你反正是活不舒坦,承认这个就行了。"
混沌加哩咯楞九
"他要是不当丈夫我也不求他了,吹吹,看谁舒坦。"
"你简直不通气,爱情里就没有平等的事儿!"
"不愿把命运连在一起,算什么爱?"
"爱就非得那么沉重?爱不过是爱。"
"你等着,我就不信,非找着不可。"
"走着瞧吧。"
"我的时间到了吗?二十块够吗?"
"得了,咱们都是哥们儿,免了。其实我自己还想找个人咨询咨询呢。我就告诉你一句话吧:甭信什么心理咨询,想怎就怎,不能怎就不怎,怎了又怎?"
小哈哈:
真想你呀。······
和你商量件事:有人给我和你大表姑介绍对象,对方一个是退休老红军,一个是流过学的老学者。前者向我求婚,后者向你大表姑求婚。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人家都说是媒人搞反了。······
我和你大表姑都向征求你的意见,因为你在这种事上开通、有想法,而你哥哥坚决反对,说是为了"黄"家······
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要保重。
妈妈
"孔子在这里只是让子贡去试试那女人是否贞洁,让子贡假装和她调情,然后看她的反应,没想到那个妇人正颜厉色把子贡回绝了,于是孔子才表示羡佩那妇人。在我看来,孔子不公平。"大学里的古文老师说。我们快毕业那年,他讲课愈来愈"走板儿",讲着讲着孔子让子贡去试试"彼妇人其可与言矣乎?"就讲起西方性解放来。他说如果以了性解放的观点,子贡和那妇人交谈应该是真调情而不是去试人家贞操的,"按西方人的观点,"老师说:"女人如果对调情没感觉,无疑只是木头一块了。"
谁也不知道他那些"西方人的观点"是哪儿来的,学"西方哲学"的学生说他试"胡潲",学"中国哲学"的说他试"乱攒",反正他的课愈来愈多地把"遍一切处但不入一切处"和"阴阳既接精气遂通"放在一块儿讲。有时还把他自己和外国电影明星往一块儿拉。
古文老师给我们开了个别批改课,每星期一个小时除了批改我们的作业他还天南地北地给我们讲些课外常识,本来这是节轻松课,可后来我们就不那么自在了。在我眼睛里,古文老师好像在和他墙上贴的"清静无为"四个大字儿叫碴儿,清静的时候他就冲着墙上的字点头,不清静或不想清静的时候他心里肯定要和它们争一番了。当然,老师看的书多,争起来肯定比那四个字善辨。那不过是四个字,生了气把它们摘下来撕了它们也没辙,但彻底撕了它们万一又需要它们定定神呢?那四个字是不要钱的清凉油,最便宜的心理医生,看一眼,身体就凉一半儿。
我上个别课的时候,正面对那四个字坐着,边听课可变体验大哲学的根本,可古文老师因为是背冲那四个字面冲我,他的心就乱了。
"我们中国人总是把男女授受不亲当成中国的传统精神,其实《金瓶梅》、《玉蒲团》也是中国人非常重要的文化,说明性文化在中国之发达,根本是世界性文化的鼻祖,我们有悠久的性文化历史,但为何如今还是如此之压抑如此之怯懦如此之偏见?"他说到这儿就嘴唇发抖,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金瓶梅》的原版本给我看:"看过此书么?性文化的经典,性文化也是中国非常重要的文化。"
我当然不敢说我十年前就看过,万一他告诉校领导我就被开除了。
"听说过,老师。听说是本好书。"我说。
他把书打开,翻到一页,那给我看,那上面写的是潘金莲和西门庆怎么交欢怎么快活的技术问题。
"写得精辟、精辟!"老师说。他的手是早期衰老的象征,不停的抖。
"是,老师。"我其实真看不大懂,十年前看的时候光弄懂了我出生的原因,没细琢磨其中的"文化",而现在面对这个手发抖的男人,我也不敢去探过头琢磨书上的字句。
老师是四十几了我也闹不清,要不他五十了也没准儿,他长了一副老实像,像地道的中国画上的"书生"。他的脸从来没有过度的表情,哪怕他说的话干的事都够吓人的,连还是一副平和样儿,只是手不停地抖。他是校方重点培养的人才,大家说他"年轻有为"。
"中国的春宫画也是世界上最早最丰富的春宫画儿。"他又起身去拿出一张春宫画的照片来。我面对"清静无为"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敢动。
"中国的文化伟大呀……"他看着画儿自言自语。
我冲着春宫画儿使劲做出一副讨论文化的表情。
"最近看了些西方哲学、文学,他们讲人性,尊重人的需要,用科学的眼光去分析性……当然,你这篇《混沌中的有与无》写得很妙,这就像对整个文化的理解一样,似有非有,似无非无,所以对于性来说……"他三句话不离"性"。
"老师,下次再请您多指教。"我赶快站起来。
"当然当然。"
我收拾好书包往外走。
"你有男朋友吗?"他突然问。
"有。"
"你们的关系好吗?"
"好。"
"你们发生过关系吗?"
"没有!"我不打算跟他有认真的"性"讨论。
"唉呀太可惜了。"
"我得走了。"
"两个人的关系是种享受,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是两性的交往,那时天堂。很多哲学和宗教都主张通过性达到最高境界,性交还可以治病。"
"……"我向门口退。
"等等你先别走,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因为你们年轻人总是有更开化的想法,我想向你请教。"
"······"
"我有个女朋友,照你们现代人的说法是情人吧?跟你差不多大,可能更年轻,长的有点儿像你。"
我真想骂娘,谈"性"先他妈谈"文化",谈"情人"先他妈把我往一块儿拉!
"请别告诉我夫人,我女朋友太美了,腿之长,乃美国电影女明星之形象,穿不穿衣服都极美。"
"……"二十年前他不会有这种"审美观"。
"这种姑娘照西方说法是性感,照东方的说法是……咳,东方对这种姑娘没有好叫法。"他的表情仍是温和老实像。
"我每星期都去看她,她拼命要我,噢顺便说一句,我夫人也拼命要我。我一边对付夫人一边对付情人,比电影上那些西部牛仔强多了。"
合着他满脑子都是美国电影。
"你别误会。希望你懂我,知音难觅呀。我的同代人不理解我,其实他们不过是虚伪罢了。我们这代人惨得很哪,两人在街上散散马路拉拉手就不得了了。结婚后的性生活跟发的工资一样合理。自从这两年我看了歇息访问学书后才发现这辈子竟白活了,像个机器似的!想想中国文化,其实老祖宗们都会享受生活,可惜失传了,到了这一代,什么事都是供给制!别误会。
"以前哪儿想这么多?一心读书,在大学里也不和女生说话的。有个男生因为给个女生看《红楼梦》,写情书,让团支部狠批了一通。我老婆是组织上介绍的,她是模范共青团员,都说我们是一帮一,一对红,结婚前我只亲过她脸一下,吓得她呀,嘿,你看,我这辈子,四十多岁,刚知道什么叫浪漫。嗨。······
"现在我那个女朋友就开化多了,完全符合现代标准……我吻她的全身,到处都吻遍了,包括……她兴奋的时候……"
我戴上手套。
"有时候我站在……"他还在说。
我打开门。
过了两天,有校方的人来找我调查古文老师。
"你是他的学生,你能说说他在个别课上都讲什么吗?"
"讲孔子、老子、庄子、孟子、荀子、墨子、王子、太子……"我开口胡说。
"还有什么?"
"子贡、子路、子胥、子期、子明、子白、子孙、子弹……"我又胡说。
"肯定还有什么别的课外的内容。"
"这都是课外内容。"
"一些不该讲的。"
"什么叫不该讲的?"
"比如西方性解放、性开化、弗洛伊德、《金瓶梅》······"
我怀疑古文老师跟所有的人讲过他的浪漫史。
"他讲西方哲学是为了比较中国古代哲学。"我说。
"他怎么说?"
"反正比来比去还是中国伟大。"
"关于性解放呢?"
"忘了。"
"好,我提醒你,我们发现在他的手提包里有黄色照片。"
"真的?"古文老师真疯了。
"外国的。"
"不知道,没见过。"他又换节目了。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好,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想起什么来,随时向组织汇报,相信你们年轻一代是最有辨别能力的。"调查结束。
古文老师的浪漫史成了最大新闻,听说为此要开除他的党籍,古文课也停了。我说:"我们活得这么乱也没人来调查,怎么古文老师这辈子刚浪漫一下就闹得鸡犬不宁的?"小博说:"他就是要得太多,又想当重点提拔对象,又想不断给自己的行为找好听的词儿,活该。"
毕业后,一走到街上看见书摊上那些各种关于性爱的书就想起古文老师来。也不是他一个人不正常,大家都在抢购《金瓶梅》,哪怕是再版删节本删得什么都没了,还是在黑市上值一辆自行车。书摊上愈来愈多的摆着《性医学》、《人类情爱史》、《妇女的性与性高潮》、《青春期的性》、《坚决杜绝手淫》……我在一大堆新杂志里还翻出一篇古文老师关于道教的研究文章,那本杂志的封面是一个穿游泳衣唱民歌的歌星,翻到第十九页是老师和他妻子的合影。编者前言中专门提到古文老师是个谦虚勤奋的学者,生活朴素注重精神,研究课题广泛,思想开放,外加好丈夫好党员。
他那张温和老实的聪明练在杂志上微笑。
哈哈:
······
难道你会同意妈妈和大表姑去嫁给两个不认识的老头子吗?那咱们"黄"加怎么办?我儿子现在也不姓"黄",而姓我老婆的姓。因为我丈母娘非要讲"民主"、"尊重女性"。这叫他妈的什么民主?大家都骗我说将来政策变了,再生一个姓"黄"的,政策什么时候会变?"黄"家算是完蛋了。
从"老家"来的那个小姑娘跟着一群乡下来的年轻男女"私奔"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自从她走之后,咱们家的那本"红与黑"就找不着了······
······
伦敦天气怎么样?
哥哥
我怎么就不是一只蚂蚁?
"我看你还是另外找人当丈夫,我看不出来丈夫有多重要,可既然那是你的必需,只好找别人。我这辈子也不会当那玩艺儿。"杨飞看着他的画儿说。我们俩同居了十年,在他妈妈的掩护下,别人都以为我们是住在同一个单元的两间房子里,我和他妈妈睡。
我妈和大表姑都以为我从此是他家的人了,睁一眼闭一眼只等我完成学业成家生子,没想到杨飞来了个"艺术的"。
"画儿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情人。"他深刻的说。
什么呀?
我立刻回家让大表姑和妈妈给我介绍对象。
一个星期之内我有了未婚夫。
"杨飞,我可要结婚了。"我吓唬他。
"结吧,祝你幸福!"他笑着说。
"杨飞,你不怕我会自杀么?"我又吓唬他。
"说自杀的人全都不会自杀。我祝你幸福,真的。"他还是笑。
一气之下我想尽了方法去自杀,找到方法后又觉得不值,于是去结婚登记处登记结婚。
我结婚了。
丈夫的妈妈是妈妈的老朋友,她俩在一块儿比我跟我丈夫在一块儿有说的。
"这小伙子长得亮堂,你们俩匹配。"大表姑说。
婚礼那天我穿了一件红缎子夹袄,妈妈和丈夫的爸爸妈妈一起唱歌。
"打老蒋,大老蒋,打跑了老蒋吃蜜糖。"他们边笑边唱,好像那天是"打老蒋"纪念日。
"咱俩相好手拉手,咱送哥哥参军走。"丈夫的妈妈走着调唱。
"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丈夫的爸爸唱,他是爸爸的老战友。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了志士的鲜血。"不知妈妈是想起她那个"darling"来还是想起爸爸来,唱得大家要哭。
那是革命历史回顾节,结婚的是过去的人们。
哥哥酒一喝多了不是哭就是笑,不是要杀人就是要杀自己。他自从十六岁时因为当了两天"联动"被抓起来关了一个月后,就开始驼背了。后来他去插队,抽烟把牙都给抽黑了,喝酒喝得浑身臭烘烘的,到工厂去干活儿又让火星子把眼睛烫坏了一只。
"明月……嗝……几时有……嗝……把酒……嗝……"他打着嗝儿念念有词。
"大表姑,你给咱们唱个歌儿吧。"我建议。
"哎哟,我会的可都是老掉牙的。"大表姑说。
"嗨,老大姐,现在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没什么老不老的,新的老的全行,只要有利于四化。"丈夫的爸爸高声说。
"我爸爸是傻帽。"丈夫小声说。
"小时候听那些媳妇骂丈夫不守规矩就唱这个:你要是今夜不回家,去你妈了个瓜搭搭。"大表姑唱。
"哎哟,这太不文明了。"丈夫的妈妈捂着胸口说。
"唱得好!"我和哥哥及丈夫全笑。
婆婆狠瞪了我一大眼。
"提起那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哥哥故意唱。
"留分头得有希望呼儿嗨呀!"我唱。
"去去去,都去厨房帮忙去!"妈妈轰我们。
当天晚上,闻着新家具的油漆味儿,我躺在床上和丈夫讨论"离婚"。
"离婚?怎么可以?出了什么事儿?"妈妈第二天喊起来。
"什么事儿也没有出,我们俩全觉得这么下去没劲。"我说。
"太轻率了,啧啧啧,不成规矩。"
"我保证---"
"什么?"
"我保证---"我想像小时候她打我屁股之前我都说一句:"我保证下次改了。"她就不打我了。可这回我没法说"下次改了。"怎么改?
杨飞对了。婚姻使人大惊小怪。
我丈夫最可爱之处是他不爱我也不伤我,他为尽孝道和我结婚---那是他妈妈的主意,又为尽人道和我离婚---他也有他自己的生活。他尊崇女性又同时是女性的宠儿。
我离婚后自己住,妈妈和大表姑一看见我就浑身上下打量我,她们认为我是辱没了"单身"的贞洁,既不是"处女"又不是"遗孀"也不是"王宝钏",而是个打离婚找情夫的"流氓","这哪像是我的孩子?"妈妈用"安娜"式口气说。
小学语文老师在我那篇关于苍蝇的作文中批改道:"……让火把我们烧死吧!让下水道把我们冲走吧!让苍蝇拍把我们拍烂吧!……"哎哟喂。
我往回找杨飞,杨飞又有了新女朋友,这回他老实了,同意当丈夫。刚同意了当丈夫又觉得不如当初当我丈夫。
我的狗"傻蛋"赶走了杨飞后,他结婚了,结完婚又在电话里给我唱爱情歌曲。
"你生下来以后专门在医院做过各项检查,医生说你在各方面都别的孩子长得全。"妈妈在我临出国前又拉着我的手重复几十年前的谈话。
我知道她对我干脆没抱什么希望了,只不过说说这个安慰我也安慰她自己---她生我的时候没把我生坏。
她再没精神跺着脚说:"你是黄家的女儿,你做什么都想想爸爸和我!"
黄家有什么和别人家不同的?我细细的调查了一番,发现早八辈子有一位先人是从军队里开小差和一个美女私奔的。于是给黄家生了无数风流种子,只是到了爸爸这代,才出了爸爸这一个"人才"是正儿八经干"事业"的,可爸爸又自杀了。黄家的男人都一脸书生气,能歌善舞善骑善猎,但因气质风流一事无成。算命的人曾说,这家人有"衰"像。唯一的英雄是爸爸,但他"自绝于人民"。妈妈想振兴家族,可哥哥只是喝酒骂人多愁善感,我又"晕头晕脑,没有主心骨"。最后妈妈只好发着庞坐在单元房子里抽烟,和大表姑聊家常,她俩能了的愈来愈多,妈妈教大表姑"辩证法",大表故教妈妈"迷信"。
"文革"时,黄家的亲戚都纷纷"划清界限",声明和爸爸"脱离关系"。"文革"后,又开始走动,"亲"的"表"的"堂"的又都找上门相亲相敬,互帮互助。有年发大水,老家一个远亲送来个小姑娘,说是从小没了爹娘,发达谁又没吃的,想让妈妈在城里给她找个出路。小姑娘十七了,但看起来更小,妈妈就让她在家住下了。说起老家的事,她问:
"大奶奶,你不知道咱家有人杀人了吗?"
"什么?!"妈妈差点儿没蹦起来。
"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是咱家不知谁的儿子,我叫他堂舅舅的。"小姑娘跟我们家到底有什么血缘关系谁也闹不清,她只是一口一个"大奶奶"、"咱们家",那个堂舅舅就更不知是哪儿来的了。
"怎么回事儿?"
"唉呀,好惨,他杀了一个女的,说是同学,因为借了钱,不还,就把她杀了,还分了尸。"
"因为借钱不还就杀人?"
"不是她借他的钱,是他借她的钱。"
"谁借谁的?"
"男的借女的,不还么。"
"多少?"
"不知是几十。那女的逼他还,逼急了,就把她杀了。"
"把谁杀了?"妈妈被小姑娘的说话方式弄糊涂了。
"他把她杀了嘛。男的杀女的。"
"啧啧啧。"
"分了尸还不算,还……不说了。"
"怎么了?"
"还把尸体给……不说了。"
"说吧。"
"给糟蹋了!"
"怎么糟蹋了?"我问。
"这你还不懂?农村人管强奸叫糟蹋!"妈妈责怪我。
"嗯,就是,强奸了。他杀她之前就想这么干,她不干。"小姑娘说。
"谁不干?"
"女的不干嘛。"
"后来呢?"
"后来就被杀了嘛,杀了以后又……"小姑娘又说。
"怎么发现的?"妈妈问。
"他不是把她给糟蹋了么?然后又把尸体用刀切碎了,仍在河里,让人发现了捞上来,呀,真惨。"小姑娘说。
"太坏了!"妈妈说。
"就是。尸体捞上来时我看见了,唉呀,可丑了。本来那女人就长得丑,这么一泡,一切,唉呀更丑了。"小姑娘说。
"这孩子,你怎么说话没有个立场?"妈妈说。
"啥叫立场?她就是丑么。以前人家都叫她"蛤蟆嘴",不知道我堂舅舅怎么要跟她借钱还要跟她干那个?"
"他真是你堂舅舅?"妈妈想不承认这种莫名其妙的亲戚。
"谁知道?管他呢,让我教堂舅我就叫堂舅,哪怕他杀人呢,还是我堂舅。再说,我们都不服气。"
"为什么?"妈妈瞪大眼睛。
"我堂舅长得多么美!他被公安局拉去枪毙时真像个英雄,跟电影上的人一样。"
"他长得什么样?"
"跟我大舅舅一样!"小姑娘指的是我哥哥。
妈妈差点儿没气昏过去。
"哎呀,活着,没劲。"小姑娘不管她"大奶奶"怎么想,还往下说。
"哎,这家人完了。"妈妈说。
"什么完了?"小姑娘问。
"瞧你说话这么傻,哪像上过小学的?"妈妈想冲她发脾气。
"行了行了,上什么学都一样,家里发大水时你怕么?"我把话岔开,问小姑娘。
"发大水时可好玩儿啦,什么都淹没了,一片全是水,白茫茫的,可好看啦。"小姑娘兴奋的说。
这就是我的家。
"大米饭、炒鸡蛋,吃了一碗又一碗,吃了一肚肚、拉了一裤裤,上河边、洗裤裤,蛤蟆钻了一裤裤,钻裤裤、咬屁股。"
亲爱的哈哈:
自从我回国后打算一切重新开始,但又不知怎么起头······
人走了又回来,回来了又走。
农民们盖起了楼房,但仍不盖厕所和卫生间,还是在外面挖个坑儿冻着屁股。
我有时想生孩子,可听说生孩子跟下地狱差不多。我有个朋友刚生下一个女孩儿,生的时候大夫用产钳把她的脑袋给拉成茄子状了。
你想知道现在这儿是什么样?给你开个单子吧:
超级大厦、超级宾馆、超级市场、超级公司、快餐店、快速传染病、快变式政策、特异功能、现代画展、大明星、小商贩、包办婚姻、模范夫妻、流行音乐、人肉包子、私人汽车、私奔、黑市小说、黑市美金、暗娼、进口补牙术、被杀的女婴、外国旅游者、兑换券、大小广告、战争、没地位的丈夫、被拐卖的妇女、武器、工厂、可口可乐、"肯塔基烤鸡"店、女博士、女作家、女厂长、女模特儿、女演员、电器化、暴发户、得奖电影、游行、放假······
怎么重新开始?
小姜
哈哈:
女人这东西,怪!附上结婚请柬一份。
老古
安多娜拉!
?!
哈哈这才醒转过来。
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hello!"
"喂,哈哈!"是刘丁。
"你怎么样?"
"看见请柬了吗?"
"老古和安多娜拉?"
"神不神?"
"绝了!"
"我这儿还有更绝的呢!"
"什么?"
"我怀孕了!"
"呵?!和谁?"
"一个有妇之夫。"
"什么?"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什么??"
"生孩子,生一个私生子。"
"你疯了?你想过吗?"
"不管那些哩咯楞了,想也想不过来。"
"以后怎么办?"
"以后?女人等于母性;爱情等于付出;人性等于繁衍后代;无私等于······"
"得得得,还是那么多哩咯楞,要生你就生吧。"
"你干嘛呢?"
"我?"哈哈开始撕小说的稿子:"老和尚讲故事······"
"哩咯楞。"
"呱嗒嗒。"哈哈一张一张地撕那些纸。
地球那头:
"顺口还说真仙人也,世间上竟有这样的俏才郎。这娇相假意含笑多情种,想你那魂灵儿早已入他乡,芳卿若是真心爱,我管教你与书生佩鸾凰。李惠娘一闻此言回头看,呀!见老贼气昂昂只吓得俏佳人芳心乱跳玉体冰凉粉脸儿焦黄她那真魂就上了望乡。"鼓书艺人唱。
大表姑坐在电视机前边看边摇头晃脑。
"看《安娜·卡列尼娜》的电视连续剧吧?"哈哈的妈妈对听得出神的大表姑说。她过去拧电视。
"我不爱看那洋戏,你爱我我爱你的。"大表姑抗议。
"你看那些老戏还不是一样?只不过语言不同。"
"外国人,不好看。"
"你多看看就好看了。"哈哈的妈妈把眼睛凑得离电视近近的,看《安娜》。
"不好看。粗眉大眼的,不好看。"大表姑转身去厨房了。
1989年4月第一稿
1990年6月第二稿
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