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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是怎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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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是怎样炼成的_人海中
第一章 城里城外
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子,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又像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1
余小凡一直都很奇怪,自己明明是个慢性子,到头来却什么都比别人快。结婚比别人早,离婚也比别人早。
说到余小凡结婚这件事,那可真是熬红了她身边多少女人的眼睛。余小凡二十五岁的时候就结婚了,嫁的男人是个海归,不但海归,而且有钱,且不是那种脑满肠肥的暴发户或者凡事只知道朝老的伸手的富二代。余小凡的丈夫孟建事业有成,年纪轻轻就拥有自己的公司,人也长得不错,婚礼是在东湖宾馆花园里办的,新郎官与穿着结婚礼服的余小凡站在蓝天白云下姹紫嫣红的鲜花拱门中迎宾,活脱脱一幅婚礼杂志广告画。
能找到这样一个男人做老公是多少女人的梦想,如果余小凡长得天仙国色倒也罢了,可余小凡人如其名,并没有生得一张让人眼前一亮的脸,五官不过清秀,最大的优点也就是白,江南女子水剥菱角一样的皮肤,像是带着光的。
可年轻白净的女孩多了,没事到上海街头蹲着,余小凡这样的,十分钟里至少走过去五个。家里也就是一般,父母都在安徽,余小凡是独女,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毕业之后就留在这儿,在一家卖医疗器械的公司里做文职。
公司挂着德国的牌子,事实上就是换了国籍的中国人借了外资的名头开的,老板祖籍浙江,往上三代跟外国一点关系都没有,做些擦边球的外贸生意,公司里统共也就三十来个人。
余小凡上的是同济,算是名牌大学,但这些年大学生遍地都是,没有关系的别说大公司,就连工作都找不到。她能进这家公司还是因为在大学里选修过德语,当时也就是用来填补空余时间,没想到最后还是靠它留在了上海。
进公司之后余小凡成天忙些收发信件翻译合同的事情,偶尔还要替老板叫个外卖什么的,说得好听是经理助理,说得不好听根本就是个打杂的,下了班就回自己租的房子里去,每月工资一半都交了房租。
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在上海太多了,套句俗话,那就是“海了去了”,其规模之庞大,犹如无处不在的空气,换言之,就是透明的,根本就不会被人注意到。要不是遇上了孟建,余小凡这辈子都捞不到被人眼红的份儿。
跟余小凡结婚的时候,孟建三十岁。留德化工硕士,回国创业三年多,拥有自己的化工原材料进出口公司,刚在上海市中心全款买下一套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人也长得帅,一米七八的个头,瘦长条身材,因为在德国待了许多年,穿什么都一丝不苟,整天西装革履,站在他那辆黑色的别克君威旁边,怎么看怎么玉树临风。
余小凡与孟建属于一见钟情型,两人的相恋颇具有戏剧性。那年过年正赶上雪灾,余小凡赶着回家,长途汽车开到半途就没法动了,一车人叫的叫骂的骂,司机说车子出了问题,前头路又都给冰上了,硬开就是拉着全车人送死,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开了,让车上的人等后头他们公司的车来。
车上的人没办法,全都下来候在路边等车,这家公司在路上跑的车原本就少,好半天来了一辆,也是塞得满满腾腾的,硬挤都挤不上去几个人,余小凡个子小,又提着那么多东西,更是抢不过人家,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最后就剩下她一个人,又冷又饿又累又急之下,蹲在地上就开始呜呜地哭。
就在这时候,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男人开门下车,蹲下来问她,“要帮忙吗?”
对于余小凡来说,第一次见到孟建的场景,绝对不亚于看到那童话中的王子骑着白马从天而降,虽然王子穿着厚实的羽绒服,虽然白马是一辆黑色别克君威,但效果是一样的,一样让余小凡眼前开满了玫瑰花。
孟建也是回家过年的,巧的是,他的老家居然与余小凡同在安徽,同在一座小城里,巧到这个地步,那就是老天安排的缘分了。余小凡上了孟建的车,她被抛下的地方其实离小城只剩下不到一百公里的距离,两个人一路聊天,因为同样的乡音以及童年回忆倍感亲切,说到有趣处,都是哈哈大笑,时间的相对论在此得到了强力验证,余小凡被抛在路上的时候度秒如年,在这温暖的车厢里,却觉得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一晃而过,眨眼都来不及。
余小凡家住小城的郊区,孟建颇具绅士风度地将她送到了她家门口的小路上,告别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第二天余小凡就接到了孟建的电话,年节不过半个月,两个人约会了不下十次,足迹踏遍小时候充满回忆的地方,就连各自的小学与初中都跑去追忆了一番,后来聊到高中生活,才发现两个人竟然是同一所高中毕业的,差别的只是孟建比余小凡高了好几届,他毕业之后她才入学,前后错过了而已。
就这样,从小城回到上海之后,余小凡便与孟建确立了恋爱关系,一年之后,两人又一起回到小城见过双方父母,开始结婚的准备工作。
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的水到渠成,没想到到了最后关头,余小凡的母亲却站了出来,坚决地表示反对。
对话是在孟建上门之后进行的,余小凡的母亲叫何婉华,柔情似水的三个字,却是个急性子,说起话来噼里啪啦的,震得旁边人耳膜都在抖。
“这事儿不行,我不同意,你不能嫁到这家人家去。”
余小凡气得哆嗦,“为什么?”
何婉华斩钉截铁地道,“你知道他们家的具体情况吗?你知道他妈是一个人把他带大的吗?你知道他妈当年为了让儿子出国把家里唯一的一套房子卖了,一个人住单位宿舍一直到现在的吗?你跟这样的婆婆抢儿子,有好下场吗?”
孟建的母亲林建旭确实是个寡妇,丈夫在孟建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手把儿子拉扯大,后来又因为要送儿子出国,咬牙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套房子,自己住进了单位宿舍里,一直到现在。
女儿要嫁人是大事,自从余小凡跟家里提起过孟建这个人之后,何婉华就开始打听他家的情况,巧的是孟建母亲在城里的卫生所工作,何婉华有个多年的老朋友就是她的同事,一打听就给何婉华讲了一大堆。
这些事情余小凡都是知道的,她也知道孟建与母亲的关系极其深厚,就算不在一个城市,但每天也至少要通一次电话。
劳动节的时候孟建带她回过一次家,跟他妈吃了一顿饭。孟建遗传了他妈的相貌,两人有七分像,老太太是个很清瘦的老人,说话轻言细语的,对余小凡的态度属于不冷不热型,说不上热情但也绝对不刻薄,比较客气。不过对儿子确实是照顾得极其周到的,儿子在面前的时候,目光永远不离他,孟建吃水果的时候,他妈嘴里明明没有东西,喉咙口还上下动了两下,像是要帮儿子把他嘴里的东西嚼一遍,看得余小凡一阵好笑。
如果余小凡能够静下心来想想,自己母亲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在那个时候,爱情已经让她浑身充满了激情的力量,并且以横扫一切的姿态面对任何反对的声音。
余小凡与自己的母亲大吵了一架,她说两个人在一起最大的前提是爱情,她与孟建的婚姻是爱情的结果,是顺理成章,是水到渠成的,除了他,她跟谁在一起都不会幸福。更何况孟建的妈为儿子付出那么多,就算他跟他妈感情比平常母子深厚了一点,那也是正常的。
还有一点就是,孟建的母亲一直都住在小城里,而他们俩婚后必定留在上海,最多也就是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平时井水不犯河水,哪里会有纠纷。
最后,余小凡掷地有声地总结,她要嫁的是孟建,又不是他妈,寡妇儿子怎么了?就不允许寡妇儿子有出息,就不允许寡妇儿子有幸福的爱情与婚姻了?妈妈的说法是典型的狭隘与偏见,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余小凡的妈对女儿的滔滔不绝表现出极端的不屑,并用一种老人特有的看得太多就那么回事的语气反驳女儿,“你懂什么?人做什么都是要有回报的,他妈为儿子付出那么多,这么多年的苦熬苦撑都过来了,人家不指望回报?人家就这么轻易地把儿子让给你了?她丈夫死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再嫁,儿子就是她唯一的男人,你要跟这样的母亲抢她的儿子,她可是什么都会做出来的。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铁了心要嫁,我们是拦不住的,可你自己想好了,将来哪天你要是后悔了,别跑回家来找我哭。”
余小凡那时候正是为爱痴狂的时候,哪里听得进去,到底还是不顾一切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孟建,婚礼在老家和上海各办了一场,在老家操办的时候,双方老人都是到场的,余小凡按照老家的规矩,穿着大红的旗袍,当众给婆婆端了茶,婆婆则当场摸出一只金镯子套在她手上,一切风平浪静,她当时就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眼里写的全是,“看吧!看吧!”颇有些得意。
时针指向六点,办公室基本都空了,窗外就是数条高架交接之处,华灯初上的时候,无数的车灯汇成长龙,流光溢彩地划出一道道弧线。
余小凡仍旧坐在电脑前,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放在鼠标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也不知道在点些什么。
脚步声,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声音里带着惊讶。
“你还没走啊?”
说话的是陈欣,余小凡的同事,陈欣是个苗条高挑的上海姑娘,在公司里做销售经理,加班是家常便饭,所以到这个点才刚从销售部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看到余小凡还没走觉得惊讶,冲口就问了一声。
陈欣与余小凡交情不错,虽然一个虚岁三十岁还没结婚的“必剩客”与一个二十五岁就成功把自己嫁出去的女人是很难找到共同语言的,但公司里只有她们俩是年龄相近的同性,陈欣干脆利落,余小凡性格温和,两人性格上恰好互补,不知不觉便成了相当亲密的朋友。
“啊,我这就要走了。”余小凡听到陈欣的提问仿佛如梦初醒,低头去关电脑,又把包背起来。
陈欣看她神情不对,出于自然而然的关心,或者还夹杂着一些好奇心,又问了一句,“你没事吧?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关于余小凡的家,陈欣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余小凡结婚前,公司里的人都去参观过她的新房,余小凡家在市中心,一百五十平的复式公寓,装修得颇具艺术风格,厨房是全套亮银色的德国阿尔诺,让老板夫人都羡慕得双目发红,当场“嗷”地叫了一嗓子,让所有已婚未婚的男人们倍感压力。
有这样的一个丈夫,余小凡当然是自豪骄傲到极点的,并且如同所有将一腔爱意全部放在丈夫身上的小女人那样,天下没有比自己老公更要紧的事情,自结婚以后,每天准时下班,从不加班,快出公司门的时候还要给老公打个电话,甜甜蜜蜜地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要不要带一张碟回家一起看之类的琐碎事,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习惯了余小凡以前的样子,今天乍看到她晚归,又神色恍惚,陈欣当然觉得异样,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原来也没期望余小凡回答,没想到借着办公室里的灯光再一看,余小凡居然两只眼睛都红了,明显是快哭出来的样子,不由心里一惊。
“没事,老板让我等着德国那边的一份传真呢,把下班时间都给耽误了。”
“那传真还没到啊?”陈欣知道最近老板对余小凡有些不满——一个永远拒绝加班的员工,也不太可能讨得老板的欢心,心想莫不是那小气的胖子终于忍不住把余小凡给骂了,让她难过成这样。
“已经来了。”余小凡指了指电脑边的那张纸,“我正要走。”说着又问回来,“你怎么又这么晚?”
陈欣当场咬牙,“还不是为了那家整形医院的单子!这一家竟然软硬不吃,怎么谈都谈不下来,我还就不信了,明天我继续到他们那儿蹲点去,看我把那家医院上上下下都摆平了,连他们的顾客都认识个遍,看那该死的院长还有什么话说。”
“谁啊,这么难缠,还有你搞不定的单子?”余小凡所在的公司是做德国进口医疗器械生意的,客户大多是民营医院,陈欣在这一行里是出了名的铁娘子,这些年来,没见过她搞不定的生意,是以看到陈欣如此受挫,余小凡再如何心情不好都不自觉地反问了一句。
陈欣被问到了痛处,牙咬得更紧,先前关于余小凡的异状也给忘记了,从包里抽出一本杂志送到余小凡面前,用力戳着那上面的照片说话,“看看,就是这个男人,你看着,我今年非把他搞定不可。”
余小凡低头看了一眼,杂志光滑的铜版纸已经被陈欣过于用力的手指戳得变了形,但那张大幅照片上的男人仍旧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并让她出于本能地感叹了一声,“啊,这就是院长?好帅……”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之间的空气就暂时地静止了数秒,陈欣为余小凡竟没能与她同仇敌忾而感到吃惊与失望,而余小凡为自己的脱口而出感到愧疚,随之又觉得自己在如此悲痛的时刻还会注意到一张铜版纸上的陌生男人是否英俊是一件既对不起陈欣更对不起自己的荒唐事,顿时哑口无言。
告别陈欣之后,余小凡匆匆走向地铁站,陈欣自己开车,原本想送余小凡一程,但被她拒绝了,说再见的时候,陈欣特地加了一句,对余小凡说,“不管老板说了什么,就当耳边一阵风过去就行了,出来做事,谁不给念两句,我还常跟他对骂呢。”
对于陈欣的关心,余小凡当然是感动的,但她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并不想将自己沮丧的真正原因说给陈欣听。就算陈欣不是那种背后传话的人,可是只要一想到被陈欣知道她的家庭出了问题,就让余小凡从心底里感到抗拒。
陈欣不过比她大了三岁,但已经拥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子,事业上也比她成功得多,公司里的顶梁柱,老板见了她都得陪三分笑脸,就像陈欣自己所说的,她还常跟老板对骂呢,换了别人,谁敢?人又长得漂亮,说来说去,唯一不如余小凡的地方,就是还没有结婚。
在这个社会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陈欣再怎么能干,与二十五岁就把自己成功嫁出去,并且嫁得那么好的余小凡相比,还是逊了一筹,不,逊了无数筹,就连陈欣自己都偶尔会酸溜溜地对余小凡感叹,“还是你好,这么早就嫁人了。不像我,累死累活回到家,一屋子冷清,喝醉了死人一样瘫在床上,盖被子的人都没有,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床上都是自己吐出来的东西,自己就躺在那上面,恶心得我想一头撞死。”听得余小凡一脸同情。
婚姻给余小凡带来了自信与骄傲的资本,如果她的婚姻出了问题,那么在陈欣这样的同性面前,她会立刻无限地矮下去,不只是陈欣,在所有人眼中,她都会无限地矮下去,她没有出众的容貌,没有拿得出手的事业,也没有其他值得炫耀的东西,让她发光的,不过是她嫁了一个好男人,如果连这个都没有了……余小凡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假设让她不寒而栗。
陈欣猜得不错,余小凡如此难受,原因就是出在她的家里,但又不是出在孟建身上,而是出在她的婆婆林建旭身上。
余小凡的婆婆两个月前来到上海,住进了她与孟建的家。是孟建去接她来的,因为婆婆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单位里该办的手续也办完了,中国人讲究养儿防老,老人退休了,在老家又没有房子,自然就住到了儿子家里。
关于这件事情,孟建是与余小凡商量过的,但是这种商量,用的是一种让余小凡无法拒绝的语气。
对话是在床上进行的,孟建搂着余小凡道,“小凡啊,你看我妈,辛苦了一辈子,原先我就想接她到上海来,可她一直都不愿意,说自己还没退休,现在她人也退下来了,我老家那儿的房子又早就卖了……”
孟建温言软语,两个人身体相贴,余小凡的脸靠在丈夫暖热的肩膀上,心却有点凉,想到自己妈妈曾经说过的话,当时不放在心上,可事到临头,听着丈夫那么温柔的声音,还是有一点点的对未来的恐惧。
她迟疑地,“那你妈是要跟我们住在一起?我还没做好准备……”
孟建就笑起来,“你还要做什么准备?我妈来了,家里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快点生个孩子出来让她的退休生活丰富多彩。”说着两只手就上来了,掌心火烫火烫的。
余小凡被丈夫弄得浑身都软了,意乱情迷的时候还在想,孟建说得也对,如果他们有了孩子,势必得有老人帮手,她爸妈离得那么远,到时候不靠婆婆,又能靠谁?
就这样,一个星期之后,孟建就将他妈接到了上海,正式住进了他们的房子。
关于婆婆要来的这件事,余小凡虽然认同丈夫的话,也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双方都得利的事情,但要与一个对她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老人共同生活终究让她本能地感到惶恐,结婚前自己妈妈所说的那些话又加重了这些惶恐,是以从孟建告诉她婆婆要来开始,余小凡几乎天天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就连她的两个好朋友都被迫听了无数遍。
余小凡有两个闺蜜,都已经结了婚,林宝佳与她同龄,嫁的是自己留学时的师兄,还没有孩子,性子极其活泼,李盛君就大一些,结婚也早,只是一直都没有孩子,丈夫在政府里工作,一静一动的两个人。
有些事情,结了婚的女人才能互相理解并且给出建设性意见,尤其是关于公婆的,听了余小凡的担忧,宝佳立刻开口。
“你就跟你老公说,大家别住在一起啊,又不是买不起房子,让他给他妈在上海再买一套小的,大家分开住不就行了?”
“哪有那么简单?”李盛君在银行工作,极其细心的一个人,凡事都看得周到,“小凡家附近的房子不便宜,就算是一套小的,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就算孟建买得起,他跟他妈感情那么好,你让他把他妈一个人放在另一间房里,他能乐意吗?”
余小凡点头,“是啊,你不知道他跟他妈感情有多好,每天至少讲半个小时的电话,老太太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会说给儿子听,今天鸡毛菜什么价钱,天一冷又贵了不少;明天可能会有冷空气来,出门多添件衣服;上海这几天是晴天吧?让小凡多晒晒被子,那儿潮……”余小凡学着婆婆的语气说话,说完叹口气,“孟建还听得特别专心,一边听一边点头。”
“是不是回答的时候还带着撒娇的口气啊?我老公就这样,这么大个人了,跟他妈讲电话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姆妈我晓得了。”宝佳在旁边插嘴。
“这倒也没有。”余小凡回想自己丈夫与母亲通电话的样子,“他说话还是挺正常的,听他妈说话的时候比较多,可就是黏糊,一个电话半小时,这也太不正常了吧?你们看我跟我爸那么亲,一个电话也说不上五分钟啊。”
余小凡的父母在对待女儿方面是典型的两种极端,余小凡的母亲何婉华虽然学历不高,但从小对女儿要求严格,女儿稍有不达她的标准之处便疾言厉色地呵斥过来,但她的父亲却正相反,从小对她宠爱有加,是以余小凡在父亲面前一直都脱不了小女儿心态,至今都爱用撒娇的口气与爸爸说话。
“我看这件事还是等你婆婆来了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做人媳妇的总要面对公婆,你就往好里想,至少你没有公公,要面对的只有婆婆一个。”宝佳永远的乐观主义,可话刚说到这儿,她搁在咖啡杯边的手机就响了,卡通歌曲机器猫的铃声,在咖啡馆里若有若无的jazz音乐中显得尤其突兀。
林宝佳一把抓起电话,还没按接听键小圆桌边的另外两个人就同时看了一眼手表,并且一同发出一声憋着笑的叹息,“六点半了,快回去吧,你老公叫你回家吃饭。”
林宝佳已经开始听电话了,“我在外头呢,还有谁?跟小凡和盛君在一起啊,知道啦,我这就回家,地铁一个小时,要在地铁站碰头吗?”
林宝佳的老公贺强是她师兄,国外枯燥留学生涯里培养出来的同甘共苦的情谊,两个人的关系当然是好的,但也不是说这对夫妻之间就没有矛盾了。
林宝佳是个热情活泼最喜欢呼朋引伴的性子,可她老公贺强却正相反,标准宅男一个,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下班回家能看到老婆也在,两人一起吃个晚饭,然后面前一台电脑打着游戏,一转头还能看到宝佳也在他身边,那就是他的天堂了。
结婚的时候贺强与宝佳都还在德国,大学城里空虚寂寞,一到周末什么店铺都歇业,想外出娱乐人家都不给你开门,又没什么熟人,两个人唯有在自家小天地里互相取暖,是以这矛盾并不明显,但自从回到了上海,宝佳便如一尾出了牢笼跃入大海的鱼,呼朋引伴海阔天空的好不快活,连带着让贺强好不郁闷。但贺强好歹是当年凭借奖学金考出国门的高材生,智商也是极高的,知道宝佳吃软不吃硬,从来不来硬的,每次都用怀柔政策拢络着老婆,一到下班时间就把电话打到她的手机上,语气绝不强硬,就是撒娇,“你又在外头玩把我一个人扔下啦?你不管我啦?我不想一个人冷冷清清看着空桌子吃泡面啊……”一个电话不行,接下来每隔半小时就来一个,让宝佳哭笑不得兼愧疚不已,每次都乖乖地缴械投降,挂断电话就往家跑。这样的次数多了,余小凡与李盛君就有经验了,常笑她那哪是电话,简直是夺命连环call。
咖啡馆里就剩下余小凡与李盛君两个人,孟建自己开公司的,晚上常有饭局,这天也是,余小凡便不着急回家,而李盛君的老公在市委工作,时常陪领导到外省去调研,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她与公婆住在同一个小区,公婆家有阿姨做饭打扫,不用她操心,自己工作又忙,晚归是经常的。
李盛君想了一想再开口,对余小凡道,“你嫁给孟建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以后肯定会遇到这种情况的,他妈是寡母,他又是独子,她不跟着儿子还能跟着谁?小凡,我跟公婆相处三年了,大家原本是吃两家饭的人,就算偶尔见面都会有看不惯彼此的地方,更别说住在一起了,可该在一起总得在一起,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就记住一个字。”
“什么字?”李盛君是个温柔能干的女人,家庭事业都经营得不错,余小凡一向是把她当榜样看的,当下聚精会神。
李盛君点头,说了一个字,“忍。”
余小凡倒吸一口冷气,过了许久才一咬牙,做出一个壮士断腕的表情来,“好,我记住了,婆婆对我好,我也对她好,婆婆对我不好,那我就……忍。”
李盛君板起脸,“你就这点觉悟啊,我还以为你会说,婆婆对我不好,那我就对她更好,好到让她感动为止,水滴石穿,铁杵磨成针。”
余小凡“啊”了一声,忍不住做可怜状,“不会那么惨吧?”
余小凡二十六了,可结婚早又过得好,看上去还像个小女孩,眼里没一点阴影,装可怜的时候鼓着白润润的两腮,像一只又白又软的小包子,非常可爱,李盛君看了她一眼就忍不住笑起来,心里想,这要多狠心的人才舍得欺负她啊?
话说到这里,余小凡突然想起件事来,看着李盛君欲言又止。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那个……最近林念平对你好不?”余小凡想起昨晚孟建回家来对自己说的话,说他在酒店遇见林念平了,身边带着个很漂亮的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她当时就说孟建,你一定是看错了,但心里忐忑几天了,不知道要不要跟李盛君说。
“他?我们一直都这样啊,没什么变化。”李盛君道,又补充:“还是老出差,这两天到山西出差去了,不在上海。”
“真忙。”余小凡松了口气,点头应了一声,心想孟建果然是看错了,林念平怎么可能会带着女大学生去酒店。
就这样,婆婆进家门之前,余小凡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宝佳说的对,往好处想,公婆公婆一公一婆,她现在要面对的只有一个婆婆,连公公都没有呢,还有李盛君,这样温柔纤细的一个人,跟公婆一起生活都六七年了,家里风平浪静一点事儿都没有,她婆婆也没有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就因为当时被自己妈吓了那么一下,她就恐慌成这样是不对的。退一万步说,即使她与婆婆有什么地方处不来,李盛君说了,不就是忍吗?忍字头上一把刀,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为了她与孟建的爱情与婚姻,她一定会拿出勇气来,将一切困难克服到底。
只是让余小凡没有想到的是,她预计到了困难,却没有预计到这困难竟然是如此排山倒海且难以抵挡,婆婆所带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忍字头上一把刀的问题,而是如果她忍了,那就失去了她曾经为之感到无比幸福的婚姻生活的问题。
余小凡的婆婆到来的第一顿饭,三个人是在家里吃的。
这天余小凡如往常一样准点下班回家,在路上还给孟建打了个电话,用惯常的甜蜜蜜的语气,问他晚上能准时到家吧?想吃些什么?
余小凡是乐意下厨的——只要孟建晚上不用陪客户,能回家来吃饭。至于她的厨艺倒是真的很不错,用不了一小时就能端出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来。这还得归功于她在上海独自求学生活的经历。孟建就不一样了,虽然他在德国留学时也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但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煎香肠跟咸猪肘子,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孟建就对余小凡的厨艺表示过十二万分的赞美与喜爱,俗话说得好,抓住男人的胃就是抓住他的心,余小凡能够这样顺利地把自己嫁出去,并且嫁得那么好,与她这一手厨艺也有着极大的关系。
余小凡最爱看着孟建坐在餐桌前将她烧的菜一扫而光的样子,男人吃饱吃好以后对女人流露出的目光,其舒泰满足其暖热温存,简直可以让她融化在里面。
但是这天孟建的回答却是不用买什么了,只是让她快点回家,语气非常之愉快,还带着一点神秘,上一次孟建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余小凡到家就收到一份昂贵又浪漫的礼物,是以这个电话让余小凡突然间心中充满了期待,走出地铁之后就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赶。
余小凡家住十六楼,一梯两户的格局,她在电梯里就习惯性地摸出了钥匙,自己开的门。
门一开就发现屋里的灯都亮着,一股糖醋小排骨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餐厅桌上已经放满了碟子,清炒虾仁醋溜鱼片,浮着雪白的鱼丸肉丸与金黄色肉皮的三鲜汤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当中,再加上厨房里传出来的味道,全是孟建最爱吃的菜。
孟建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液晶屏幕上正转播网球公开赛,他看得目不转睛的,余小凡进门都没注意到。
余小凡站在门口就愣了,叫了声孟建,手指着厨房,“谁在炒菜啊?”
孟建转头看到她,一下子笑开了,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对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妈!小凡回来了。”
厨房里有人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走出来,正是余小凡的婆婆林建旭,看到媳妇呆呆站在门口就对她笑了一下,开口道,“哟,小凡回来了啊,还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进来坐下,吃饭了啊。”
口气是热情而周到的,就像一个最好的女主人在招呼正要进入她家的来客。
余小凡从小就不是一个敏感的女孩子,读书的时候偶尔被人背后捉弄,每次都傻傻地自己钻进圈套去,又老觉得身边人人对她都是好的,吃亏是因为自己不小心,事后还替别人找理由,“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吧?是我误会了吧?”是以听完这句话后,虽然心头隐约浮起些奇怪的感觉,但并没有多想,只是努力让自己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然后对婆婆露出一张笑脸。
“妈你来啦,孟建太坏了,都没跟我说,否则我今天一定会早点回家做饭的,怎么能让你一来就忙成这样呢?”
孟建已经走过来了,站在两个女人当中,四道目光一起投向他,他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来,非常之愉快,然后,一秒钟之后,他在两个女人当中侧了侧身子,并且伸出一只手来,搂住了余小凡的肩膀。
“想给你个惊喜嘛。”孟建笑着说,又把脸转向他的母亲,“妈,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都好了,摆上筷子就吃饭吧。”林建旭的目光在余小凡肩膀上的儿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秒钟,然后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转身又要进厨房。
余小凡赶紧把包放到丈夫手里,一边推他一边往厨房去,嘴里还说,“我来我来,妈,你坐着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林建旭并没有阻止余小凡的意思,余小凡顺利进了厨房,但眼前的一切让她再次愣了一下,原本熟悉的一切都被人重新摆过了,调味料油瓶酱油瓶和刀具全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就连筷桶都换了地方,让她好一通找。
孟建也走进厨房,还问余小凡,“怎么这么慢?拿个筷子拿这么久。”
余小凡忍了一忍,终于没能忍住,转身对丈夫说,“妈妈怎么把厨房里的东西都换过地方了?我原来不是这么放的。”
孟建看了一眼厨房,作为一个平常不太出入厨房的男性,实在看不出这地方与过去有什么不同,遂很是莫名地看了老婆一眼,“有什么不一样吗?我看都差不多啊。”说着走过去自行拿了筷子,“筷桶不就在这儿,走吧,出去吃饭了。”
余小凡被丈夫拉了一把,身不由己就出了厨房,婆婆正一个人坐在餐桌边等着他们,脸上倒是微笑着的,余小凡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李盛君的话来,又看了一眼丈夫满脸的高兴,终于把翻腾在胸口的一股闷气咽了下去,又暗暗骂了自己。
“余小凡啊余小凡,你怎么这么小心眼,谁都有顺手的习惯,这顿饭还是婆婆烧的呢,她把油盐酱醋照自己习惯放了就放了,这点小事都没法接受,还谈什么婆媳间的愉快生活,赶紧打住啊。”
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倒是有说有笑的,但绝大部分对话都发生在那对久未见面的母子之间,余小凡也想插几句,但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去,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开口,也只能说出“这样啊?真的吗?我怎么都不知道。”这样的话来。
不过幸好一顿饭的时间不长,孟建胃口极好,桌上的几道菜几乎都没有剩下的,眼看三个人都快吃完了,余小凡抓紧最后的机会对婆婆示好,并且也有努力展现自己乖巧的意思,开口道,“妈,您烧的菜真好吃,以后教教我,我也跟您学两手,孟建说他最爱吃您烧的家常菜了。”
林建旭把一直投射在儿子身上的目光收回来,看了媳妇一眼,然后淡淡一笑,“不用了,以前我不在,现在我人都来了,小建的口味我最清楚了,你就不用多操心了。”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儿子,“小建,你说是不是?”
孟建已经把添上的第二碗饭都吃完了,这时刚伸出筷子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闻言只在嘴里发出含糊的“嗯嗯”两声,林建旭就笑了,还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儿子的嘴角,“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人了,吃几块糖醋排骨还弄得满嘴都是。”
那么温柔,怎么看都是一副慈母图。
餐桌边其乐融融,只有余小凡,突然觉得有些冷,并且一阵无法克制的心慌,好像自己突然成了这个家里的局外人,坐在哪里都不对劲。
为了抑制这突如其来的慌乱感,余小凡匆忙地站起身来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道,“妈,你去看会儿电视吧,我来收拾桌子洗碗。”
孟建也站起来,习惯性地。余小凡下厨,吃完他洗碗,这是他结婚快一年养成的习惯,见余小凡收拾碗筷就自然而然要接手。没想到林建旭也站了起来,一边往客厅走一边状若随意地开口,“小建啊,我想看个中央三台,你们家电视这遥控器怎么弄啊?”
孟建回头应了一声,余小凡知趣地用手肘推了推他,“快去,妈叫你呢。”他便对她笑了笑,眼里很有些感激,就为了这点带着暖意的感激,余小凡原本开始发凉的心缓回来一点温度,再看了一眼客厅里母慈子孝的那副画面一眼,一个人捧着碗碟进厨房洗碗去了。
当天晚上,余小凡在床上与孟建谈了很久。
余小凡是那种有了心事就要说出来的人,在自己丈夫面前尤其是这样,过去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第一反应就是拨电话给孟建,有时候孟建把电话拿起来,那边传来余小凡的又惊又急的声音,说了半天也就是“孟建,我刚才右眼皮一个劲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这儿没事,你也没事吧?没出什么事情吧?”听得他哭笑不得。
余小凡是抱着孟建的胳膊说话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来,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孟建忙碌了一天,跑了数百公里的路程将母亲接到上海,到这时候已经困意十足,听了余小凡的话只含糊答她,“我妈突然把来的日子提前了,再说也想给你个惊喜嘛。”
惊喜?余小凡倒吸一口冷气,惊吓还差不多。委屈之下情不自禁将心里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我一回家就看到妈妈从厨房里出来,招呼我跟招呼客人一样,还有厨房里的东西都变过地方了,我连筷桶都找不着。”
孟建困倦难当,耐心也渐渐少了,“我妈招呼你上桌吃饭有什么不对?她一到上海行李都没拆开就琢磨着买菜烧饭了,你一回家就吃现成饭,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余小凡急了,“我没说妈妈来不好啊,我只是说你应该事先跟我说一声,就算电话里提个醒也好,我也有点心理准备。”
“你不早就知道我妈要来。”
“我知道,可……”
“你到底想说什么?”孟建也急了,顾虑着母亲就睡在旁边卧室里,声音并不大,但语气已经不对了。
孟建的脾气,说不上太好,但也绝对不差,结婚将近一年,就算偶尔与余小凡起了口角,也一向是以让着她为主,大多数时候还会主动哄哄她,这样突如其来的质问的口气让余小凡顿时愣住,继而委屈化作伤心,当场流出了眼泪,一边哽咽一边说,“我又没说什么,你那么凶干什么?我只是觉得妈妈一来,你们两个就光顾着自己说话,一顿饭我都插不上几句嘴。你都不跟我说话,还有刚才在饭桌上,妈妈就说以后都用不着我了……还有,还有你就顾着跟妈妈看电视,都没看过我一眼……”余小凡边说边哭,也顾忌着旁边屋里睡着的婆婆,不敢大声,吸着鼻子,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
孟建看余小凡哭得可怜,又听她说得委屈,心也软了下来,两只手抱住她低声哄了几句,又说,“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跟我妈这么久没见了,一时说得兴起没顾上你而已,你也太多心了。再说了,我妈一来就忙着进厨房,还让你以后别操心了,换了别人,不高兴得跳起来才怪呢,你怎么就反应这么奇怪。还是说,你就爱每天待在厨房里买汰烧?”
余小凡被丈夫抱住,心里立刻踏实了许多,再被他这样半是安慰半是反问地一通说,就再也发作不起来了,但想想还是委屈,吸着鼻子又说了一句,“我觉得你爱你妈妈比爱我多,以前,以前我觉得你心里只有我的。”
孟建被她说得笑起来,腾出一只手顺着余小凡的头发道,“别傻了,你怎么能拿自己跟我妈比,我爱你跟我爱我妈那是两种感情,再说了,我心里有没有你,你还感觉不出来?”
孟建常常用手去顺余小凡的头发,她也喜欢被他的大手这样触碰,有人说这是人类身上残存的动物性的表现,当我们曾经还是猿猴的时候,最直接的表达喜爱方式就是互相整理毛发,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被孟建这样顺着自己的头发都会让余小凡感觉平静与愉悦。
丈夫的拥抱与安抚的动作让余小凡渐渐放松,她开始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反应过度了,并怀着些歉意反手抱住了孟建。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孟建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很快黑暗中便传来了他轻微的鼾声。
但是余小凡却没能那么快进入梦乡,首先是哭过以后情绪平复需要一段时间,其次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仍旧在她脑海中盘旋,她不想那么敏感,但不安的感觉又是那么强烈,让她无法像往常那样安然入睡。
就这样,余小凡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了很久,将睡未睡的时候还在想,怎么这么大的一个屋子,婆婆一来,空气都好像变了味道,让她第一个晚上就开始失眠。正想到这里,突然耳边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开他们的卧室门。
余小凡有一瞬间的浑身僵硬,所有曾经看过的恐怖电影的片段全都涌现出来,门开了,并没有光透进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是转眼就到了床头。
余小凡猛地睁开眼,一道阴影就在面前,让她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孟建被尖叫声吓得猛地坐了起来,“啪”的一声开了床头灯,灯光亮起之处,余小凡赫然看到自己的婆婆正立在他们的床边,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条羊毛毯子,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张脸白得吓人。
孟建率先有了反应,掀开被子下床扶住母亲,急着问,“妈,你没事吧?妈。”
余小凡也惊慌失措地下了床,想说些什么,可刚才发生的一幕与眼前的情景让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剩下念头的居然是还好她身上的睡衣还算整齐,没有在婆婆面前衣不蔽体。
林建旭在儿子的扶持下退了两步坐到了床边的扶手椅上,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没,没事,我就是想进来替你们加床羊毛毯子,晚上降温,你们这被子太薄。”
孟建“哦”了一声,又回头瞪了余小凡一眼,“你大半夜的叫什么,我妈有心脏病,看把她吓得。”
余小凡原本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着,听完这句话之后如同被一道雷劈中,当场目瞪口呆。
看把她吓得?究竟是谁被吓到了?难道被安慰的那个人不应该是午夜惊魂并且被吓得从床上猛跳起来的她?
但是孟建并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回过头去问母亲,“妈你真的没事?要不是含一粒救心丸再睡?”
林建旭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用。”又才想起旁边有余小凡似的对她说了句,“小凡啊,你把毯子盖上早点睡吧,别站在地上了,小心着凉,我自己回房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孟建将母亲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往外走,留余小凡一个人在卧室里,没穿袜子光脚站在床边的地板上,身体和心一样冷。
第二章 单选题
女人才是家庭的主心骨,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有一个家。但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主人,要她还是她?这是一道永远的单选题。
1
余小凡与婆婆在一起的生活,从第一天开始,便充满了波折。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她和孟建两个人住的时候,一直都觉得太过宽敞,可婆婆一来,却让她觉得整个屋子都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撑满了,满得她都找不到一个可以顺畅呼吸的空间。
余小凡尝试寻找一条与婆婆和谐共处的路,但林建旭表面客气,所作的一切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余小凡,孟建最需要的女人究竟是谁,换言之,也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究竟是谁。
第一天晚上的夜半惊魂记只是一个开头,从那天开始,余小凡每天都生活在无数的难以置信之中。
从厨房开始,林建旭将家里的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变动过了,余小凡心爱的沙发套被换成了另一种颜色,窗帘也是,大部分东西摆放的位置都与过去不同了,家里又多了许多东西出来。林建旭很爱干净,但却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不喜欢扔东西,所有有用没用的杂物甚至原本要被丢弃的物品都被她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有次余小凡打开厨房里的某扇橱柜门,居然有一整叠塑料扁盒落了出来,全是超市里买来的装冷冻食品甚至是装豆腐的一次性塑料盒,照余小凡的习惯,这些塑料盒必定是在启封的当时就被丢弃的,是以突然看到这一大堆塑料盒,就算它们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在一起,也让余小凡大吃了一惊。当然,这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在余小凡眼里根本就是垃圾的东西,全被婆婆收得好好的,越积越多,很快就将家里的角角落落都填满了。
这些生活习惯上的事情也就罢了,最让余小凡无法忍受的是,婆婆对她和孟建私密空间的随意进出。
在余小凡看来,虽然与婆婆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作为夫妻,她和孟建至少该有一个属于两个人的空间,简单说,至少他们的卧室应该是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但林建旭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继第一天晚上进入他们的卧室之后,林建旭几乎隔三岔五就会在半夜里推门进来,看看儿子的被子是否盖好了,卧室的窗有没有留一条缝透气,儿子会不会冻着或者热着,余小凡忍无可忍之下锁了一次门,第二天就发现婆婆一清早红着眼睛坐在客厅里,明显是晚上哭过了,而且哭了很久,这样一来,锁门睡觉就成了一件不尊重婆婆生活习惯的事情,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除了半夜时不时被婆婆关心之外,余小凡每天回家,都会发觉自己早上铺好的被子已经被婆婆按照她的习惯重新叠过了,床单也被拉得一丝缝都没有。余小凡原本有睡前看书的习惯,看完就把书塞在枕头边上,到晚上发现书已经被婆婆拿走了,她再问婆婆去要,婆婆就指指书架,还状若随意地说,“白天我闲着无聊翻了几页,小凡啊,你都结了婚了,怎么还看那些小姑娘看的言情小说啊?里面乱七八糟的,现在出版社出书前也不审审,这搁在过去,都算黄色小说了吧?”
说得余小凡满脸涨得通红。
而孟建只要在家,婆婆就必定不离开他三步以外。孟建坐在客厅看电视,婆婆一定会坐在儿子身边,时不时为他切个苹果或者削个梨什么的,甚至孟建到卧室用电脑,婆婆都会跟进去坐在一边,而她所坐的位置,就是余小凡最喜爱的那张扶手椅。余小凡无法当面请婆婆出去,想来想去,索性吃完饭就坐进房间里,没想到婆婆跟着孟建进来之后,直接在他们床上坐下了,一个房间里坐了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其中坐在床上的那个还是自己的婆婆,让余小凡顿觉天旋地转。
林建旭对自己的儿子,只能用无微不至这四个字来形容,她甚至当面批评过余小凡没能把孟建的衣服都洗干净,并且让他自己洗自己的内衣裤。余小凡才想开口,婆婆已经在她面前将儿子的内裤亲手搓洗了,且晾到了阳台正当中,这件事让余小凡当场落下阴影,以至于上床之后一看到那条内裤就开始反胃。
两个月的时间,让余小凡充分明白了婚前妈妈所说的那番话。
她记得自己的妈妈说过“你知道他们家的具体情况吗?你知道他妈是一个人把他带大的吗?你知道他妈当年为了让儿子出国把家里唯一的一套房子卖了,一个人住单位宿舍一直到现在的吗?你跟这样的婆婆抢儿子,有好下场吗?”她还记得妈妈说人做什么都是要有回报的,孟建的母亲多年煎熬,一直都没有再嫁,这样的付出,究竟要多少回报才能够填平?
问题是,这回报不单是由孟建一个人付出的,他结婚了,这回报当中就必须有余小凡的一份,余小凡不是孟建,他从小被母亲照顾惯了,他习惯了母亲整日跟着自己,习惯了母亲将一切有用没用的东西都收在家里,习惯了母亲进出自己的卧室,可余小凡不一样啊,余小凡不习惯这一切,非但不习惯,并且随着时间的增长,越来越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绝望。
这绝望不但来自于婆婆的所作所为,更多地来自于孟建对她的态度。
她想不通,明明是同一个男人,明明是她最熟悉最亲密的丈夫,她觉得自己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手心中的掌纹,却在婆婆来到家里之后,变得那么陌生。
在余小凡如同过去一样,将自己的委屈与不满一古脑地说给丈夫听的时候,孟建却没有如她所希望的那样,给予她及时的鼓励与安慰,只要问题涉及到他的母亲,他就变得毫无耐心并且易怒。令余小凡益发地感到在这个家庭中的孤立无援与绝望。
孟建也有他的烦恼。
能够最好地照顾母亲,让母亲安享晚年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他幼时丧父,母亲就是他最亲的亲人。母亲瘦弱的身躯支撑一个没有丈夫只有幼子的家,这是多么大的勇气?尤其是他出国那年,原本因为家里的境况他已经做好了放弃的准备了,没想到母亲一声不吭地卖了房子,将钱送到他手里,然后便一个人搬到卫生所的宿舍里去住了。
他拿着那笔钱,就像是拿着一块烙铁。卫生所的宿舍里是什么条件?夏天热得发烫冬天没有暖气连厕所都是公用的,他出国前去过一次,当场眼泪都要下来了,想给母亲跪下的心都有。
孟建在德国六年,一次都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再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别的学生还在欧洲各处旅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方设法地开拓任何可能的赚钱渠道,他是学校里打工最多学习最好的亚洲学生,所有的导师都对他印象深刻。毕业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回国,而是留在德国著名的化工公司工作,一直等到他觉得创业时机成熟的时候才飞了回来。
孟建在德国留学以及工作的时候,几乎把自己赚到的所有的钱都寄回国内要母亲搬出宿舍住得好些过得好些,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母亲嘴里应承着,却一直都没有用过那笔钱,一点一点都替他存着,在他回国创业最艰难的时候又拿了出来,一分不少地交到他手里。
他在上海稳定下来之后就想将母亲接到身边,但是母亲自有固执的一面,执意要在卫生所做到退休为止,他怎么劝都没有用,最后只好由着她。
对余小凡,他是真心喜欢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娶了她。结婚的时候他也快三十岁了,正是想要安定下来的时候,余小凡性格可爱温柔,虽然是独生女,却并不娇纵任性,与他妈见面的时候气氛很是融洽,没想到这一切在母亲搬进他家之后都变了味道。
诚然,作为一个有常识的男人,他也知道婆媳之间的相处是永恒的难题,他也没有想过余小凡能够与自己的母亲从一开始就亲亲热热如同一对亲生母女。他的想法是,只要大家能够和平共处,就算婆媳两个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随着时间推移总会慢慢适应彼此的。
没想到从他妈妈进家门的第一天开始,他原先的想法就成了美好的幻想,余小凡完全不能接受婆婆到来所带来的一切改变,并且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她的不适应她的委屈她的难过她的伤心,而他的母亲也一样。
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女人虽然还没有当面起过冲突,但全都在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向他施压,要他解决无数明里暗里的问题。他一个大男人,夹在母亲和妻子当中,受够了夹心板的滋味,情绪又怎么好得起来。
更何况,退一万步说,即使他母亲有些地方做得让余小凡觉得不太能接受,但那是他妈!生他养他,为他付出了自己的一辈子的妈!余小凡从没有见过当年他们母子俩为了生活苦苦挣扎的时候,她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有房有车还有自己的公司。如果说余小凡他的妈妈之间有了矛盾,必须得有一个人受点委屈让点步的话,于情于理,于他的内心深处,那个人一定不能是他的妈!
余小凡与婆婆之间的矛盾,终于在沉默中渐渐演化成一场拉锯战,最后爆发成一场激烈的争吵。
事情的起源其实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发生在一个家庭中的争吵,往往都源于这样在外人看来根本不足为道的小事情。真正令争吵双方爆发的原因全在平日里的日积月累中,从这件小事追朔开去,那些在过去的日子里被隐忍的被压抑的被无限度地克制下来的点点滴滴不满与龌龊被一条不起眼的导火线点燃,最终上升成一场激烈的对抗。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什么矛盾是能够被劝解的,因为引发这场争吵的根本原因如同一团乱麻,充满了死结,谁都不可能将它们一一解开。
林建旭是十一月的时候来到上海的,几个月的时间转眼而过,随着气温降至冰点,年味也渐渐浓起来,眼看着又快到了农历新年。
对于余小凡来说,腊月里有一个很特别的日子,那就是他与孟建最初相见的纪念日。余小凡是在两年前春节回家的路上与孟建一见钟情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九,之后每年的这一天,她和孟建必定要在这一天共同庆祝一下,以纪念他们的有缘相逢。
这一次的纪念日,正赶上余小凡公司农历新年的第一天假期,余小凡提出要与孟建到周庄去一次,然后一起看场电影。
孟建同意了,即使余小凡不说,他也早就想好了要在这天让她高兴一下,并且早早准备了礼物,其用心程度,较婚前追求她的时候不相上下。
孟建这样用心,当然是有其理由的。
首先,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明显地感受到余小凡的情绪日渐低落,并且隐隐有了抑郁的倾向。过去余小凡只要回到家里,面对他的时候都跟个小女孩似的,爱撒娇会发嗲,偶尔还会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抱着他的脖子向他提要求。下厨房的时候哼着歌,看到他就是一张笑脸,可现在想看到她在家里笑一笑都难。并且时常晚归,如果他电话里说今晚他没法回家吃饭,她必定也要加班,一直到很晚才回到家里。他心里明白,余小凡不过是假借加班的借口,拖延回家的时间,至于原因,还有什么,就是不想与他妈单独呆在一起。
一开始的时候,余小凡还会在他耳边抱怨,但是随着他多次在她的抱怨声中板起脸来,提醒她那是他妈,要余小凡必须像他一样尊重与接纳她之后,余小凡很快地沉默下来,最后连话都比以前少了许多。
相比余小凡的抱怨,她的沉默反倒让孟建有了些愧疚之心。关于自己的母亲来到家里所带来的改变,他也知道余小凡接受起来有些困难。虽然这种困难在他看来,大多都是很无谓的。
家里现在每天烧饭的都是他妈,余小凡只要洗个碗就行了,而他更是轻松,自从他妈来了之后,就连内裤都捞不到洗的机会,虽然他妈是有些过于黏着自己了,但在孟建看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哪个妈不是眼里只有自己的孩子的?以后余小凡生了孩子,一定也是这样。诚然,他妈时不时半夜进他们房间的习惯是不太好,那是他小时候他妈就做惯了的事情,但现在他都已经结婚了,老婆就躺在身边,总有些不太合适。他也想过要就此与老人沟通一下,但余小凡那天自作主张锁了门之后,他妈哭了一个晚上。老人有心脏病,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他想来想去还是妥协了,与让母亲伤心相比,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对于余小凡,他还是希望她能够重新快活起来的,谁愿意整天和一个哭丧着脸的老婆在一起啊?这几个月他生意又忙,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的,现在好不容易空了下来,又是他们的纪念日,他决定好好补偿一下余小凡,让她知道他仍是在乎她的。
就这样,腊月二十九那天,孟建一早便带着余小凡驱车去了周庄,是日阳光灿烂,江南水乡风景旖旎,摇橹的船娘夸余小凡长得好,一脸福相,还为他们唱了一首江南民歌。午饭是在水边人家里吃的,小桌椅就放在靠水的平台上,下面波光粼粼水声荡漾,吃饱以后老板还送了茶上来,配着一碟手剥小核桃。余小凡很仔细地剥开来,小心翼翼地不让核桃肉碎开。他看着她低头认真的样子,久违的柔情就升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说,“这阵子辛苦你了,过两天我陪你回家去,给你爸妈拜年。”
余小凡抬起头,抿着嘴唇对他笑起来,并且示意他伸手,孟建很久没看到妻子露出这样愉快的笑容了,心里高兴,手就不自觉地摊开在她面前,然后掌心里就被搁上了余小凡刚剥好的那颗核桃肉,小小的,暗红色的,像是一颗漂亮的心。
他心里一热,顿时对面前的小妻子生出许多爱怜之意来,捏着那颗核桃肉,又送回余小凡嘴边,柔声道,“你吃吧。我还有礼物给你,一会儿到车上去看。”
余小凡在这个纪念日里得到的礼物是一只香奈儿255,她从20岁开始便梦寐以求的礼物,孟建一直笑她不切实际,这样一只包的价钱,都足够买一辆国产小车了,余小凡也知道太过奢侈,可女人对香奈儿的渴望,就如同男人渴望生命里的第一辆车,孟建白手起家,虽然在同龄人中也算成功,可对于奢侈品一向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的,因此余小凡渴望虽渴望,但从没有想过他会真的买给自己。
这份意想不到的礼物,让余小凡在车里发出一声尖叫,并且随即紧紧拥抱了自己的丈夫,兴奋得满脸通红。
之后余小凡便背着全新的255与孟建一起回市区吃了一顿烛光晚餐,又看了一场电影,浪漫喜剧片,同样投余小凡所好,丈夫的体贴与大方让余小凡幸福得晕滔滔的,两个人就像是回到了热恋的时候,居然还在电影院里偷偷地接吻了,久违的兴奋与激动。
电影散场之后已经将近九点了,两个人上车回家,余小凡坐在副驾驶座上,膝盖上放着还散发着牛皮香味的香奈儿,时不时转过头去看看正在开车的孟建。
这几个月来,孟建在余小凡眼里变得越来越陌生,渐渐竟让她生出些隔膜来,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让她突然有了重回过去的感觉,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了两人刚开始热恋,对彼此总也看不够的时候。
这一天余小凡就连在电梯里都是笑着的,让她没想到的是,走进家门之后,自己要面对的竟然是那么大的一场风波。
余小凡与孟建推门进屋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家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光。两人总以为老人早睡,林建旭这时候早该进屋躺下了,是以余小凡开门时还放轻了手脚,唯恐惊动婆婆。但黑灯瞎火连拖鞋都摸不到,余小凡反手摸索到门边的开关,还是打开了灯。
门廊里的灯一亮,余小凡就听到孟建一声惊呼,“妈!你怎么了?”然后身边的男人就急步冲到客厅里去了。余小凡赶紧跟过去,发现婆婆独自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孟建脸都白了,一边伸手掐他妈的人中一边叫,“妈!你别吓我,妈!快醒醒。”
余小凡也被婆婆的样子吓到了,不过她到底不像孟建母子连心急得那样六神无主,这时候还有点理智在,伸手先把客厅里的大灯也开了,又转身去拿电话话筒,“你先别乱动,我打120叫救护车。”
话音刚落,就听婆婆“呃”的一声,猛吸了口气那样,两眼睁开醒了过来。
孟建已经满头是汗,看到他妈醒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老太太伸手抓住儿子,有气无力地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可回来了……”。
林建旭的突然发病折腾了孟建与余小凡一整个晚上。虽然母亲醒了,但孟建仍旧不放心,还是开车将她送进了医院,余小凡当然不能一个人在家睡觉,也跟着去了。
医生给林建旭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到底也没查出什么原因来,最后说老太太可能是心脏不太好,突然昏厥过去了,这种情况在心脏病人当中也是很常见的,按照她这样的情况,家里应该常备救心丸,最好一直都有人陪着,以防万一。又说按照现在病人的身体情况,回家也是可以的,如果家属实在不放心,那就留院观察两天。
医生这番话是在走廊里说的,孟建听他说得含糊,当时就有些怒气,但心里记挂着检查室里的母亲,一口气憋着没有发出来,转头先进去看他妈了。余小凡到医院边上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点水回来,正遇上两个医生一边讲话一边从她身边经过,“没见过这样的老太太,明明没什么事,把儿子吓得跟什么一样,这样子还要送医院来检查,家里钱太多了。”
另一个脸上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嘴里“啧啧”两声,“没见过吧?这就叫‘作’,有些老太太就喜欢这样,非要把子女都作得围在身边不可。”
两个人与余小凡擦身而过,转眼便走远了,余小凡却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回过头去仔细再看看那两个医生,其中一个正是刚才替她婆婆做检查的。
林建旭拒绝留院观察,坚持与儿子媳妇一起离开医院回到家里,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除夕日,到处是喜庆的味道,小区门口挂着一串大红灯笼,每栋楼进门处都贴着斗大的福字,只有余小凡这一家人人累得东倒西歪,进门就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林建旭年纪大了,折腾一夜更显得憔悴,也不要媳妇伺候,只要孟建陪着,孟建扶他妈进屋躺下之后又对余小凡说,“小凡,你看我妈现在这样也没法再做家务了,出去吃也不太行,我先煮点面跟妈对付一下,你就辛苦一下,今晚上弄几个菜,我们就在家里吃个年夜饭吧,哦对了,你也记得吃点东西,别饿着。”
余小凡自打从医院出来之后,一路上都没开过口,这时候听完丈夫的话便抬起头来,隔着他看了一眼已经躺在床上的婆婆。林建旭也在看她,两人目光交会,一瞬间便各自偏开脸去。
“小凡?”孟建又叫了她一声。
余小凡张张嘴,喉咙干涩,最后也没说出话来,就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了,出门的时候她在门边的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一夜没睡熬到现在,两只眼睛里全是血丝,脸上却没有一点血色,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皱巴巴的,看上去徒然老了许多。
她竟觉得害怕,不敢再多看这样的自己,一转头就出了家门。
超市里人山人海,余小凡机械地从一排排货架前走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拿了些什么,手机不断响起短消息提醒的声音,全是相识的人发来的贺年短信,她也没有心情一条一条回复,到后来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了。
收银处排着长长的队伍,等余小凡付完钱走出超市,时针已经指向三点了。
除了在医院里等检查结果的时候吃了几块饼干一个面包,她已经有大半天没吃过东西了,胃里饿得狠了,胸口却只是憋闷,被什么涨得满满的感觉,好像一张嘴就会漏出来。
怎么办?李盛君说过,面对公婆,只有一个“忍”字,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可她现在真的快忍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皮筋,已经被拉到了极限,只要在用一点力,就会被整个地崩断掉。
她这样一边想着一边走路,脚步就拖得厉害,过去无论何时都想飞奔回去的地方,现在竟变成她竭力想逃避的,但再如何逃避,还是要回去的。
腊月里天黑得早,等余小凡终于回到家走进大楼的时候,天上已经有了薄薄的暮色。她独自走进电梯,上楼开门,手里拎着太多的东西,拿钥匙的时候不得不放在地上,装着蔬菜与生肉的塑料袋立不稳,放下就贴在她的裤腿上,隔着布料都觉得凉。
钥匙还没□门里,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余小凡与孟建对了个正面,孟建看到她就说话,“你可回来了,买菜买了那么久,怎么不接我电话还关机?”
“没有啊……唉呀!我手机没了。”手机是放在余小凡的外衣口袋里的,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到口袋里去摸,没想到摸了一个空,她心一急,再也顾不上其他,赶紧再找身上其他地方,又哪里还摸得到,想起刚才自己失魂落魄的,走在路上被人撞了好几回,搁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多半是被偷去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孟建皱眉,他也是将近二十多个小时没合过眼了,这时一脸疲惫,眼下阴影深重,胡茬都出来了,再没有耐心去安慰余小凡,又急着出门,只对她道,“我妈刚睡下,家里的救心丸没了,我去药房再买两瓶,你先进去做晚饭吧,手机的事情回头再说。”
“可我……”过年正是电话短信最多的时候,她没有手机怎么行?余小凡急着想开口,可他已经匆匆往电梯那里走过去了,她刚才上楼,电梯正停在十六层,孟建一按门便开了,转眼没了踪影。
留下余小凡一个人站在门口,装着菜的塑料袋仍旧歪歪斜斜地靠在她的脚边,也不知是哪里漏出水来,浸透了她的裤脚,冰一样冷。
孟建走了,婆婆还睡着,余小凡也不可能现在走开,把婆婆一个人留在家里,只得一个人进了家门。看看婆婆的卧室门是关着的,也就没过去,只拎着那些塑料袋进了厨房,将买来的蔬菜肉禽蛋都整理一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要择菜又拿了切肉的刀,转头又看到那些蛋还没放进冰箱里,走出一步突然想起手机没了电话卡不能不停掉,擦了擦手又到客厅去拿电话打给移动公司。
才走到客厅就听到婆婆房里传出声音,虽然余小凡离开医院之后心里就有了疙瘩,但家里只有自己和婆婆在,到底不放心,扔下电话就奔了过去。婆婆房间的门并没有关紧,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却是在叫儿子。
余小凡就推开门,站在门口应了一声,“妈,孟建出去给你买药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吗?我替你拿。”
林建旭半坐在床上,这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媳妇,天已经暗下来了,卧室里没开灯,婆婆的脸在阴影里很是模糊,就听她说话,“哦,小建出去了啊,怎么老是一声不吭不见人。”
余小凡不知不觉地憋了一口气,说话前只好先点了点头,借此把那口气尽量地吞咽下去,“妈,要没什么事我回厨房去了,我正准备晚饭呢,今天年三十,一会儿等孟建回来了一起吃年夜饭。”
“这都几点了,还是我这病发的不是时候,要不你们小俩口这时候多半自己出去吃了,现在还得伺候着我这个老太婆,挺累心的吧?”林建旭看了一眼床边的小钟,慢慢地说了一句。
这几个月来,林建旭与余小凡说的话并不多,或许婆媳总是隔着一层肚皮,永远不可能如母女那样亲密与无话不说,但平日里到底秉承着同一屋檐下,一家人之间的客气与礼貌,可今天林建旭这样的一句话,却明显是冷淡的,并且从中透出些埋怨与讽刺来。
余小凡知道她在埋怨什么,自从婆婆到家之后,她与孟建就没了属于两人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孟建平常就忙,过去他们偶尔还会在休息日里做些短途旅行,或者只是一起逛逛街到外头吃个饭也要,重温一下恋爱时的美好,可这几个月里,只要是出门,必定三人同行,无论去哪里,林建旭是一定要跟着的,余小凡并不是不能接受与婆婆一同出行,但也不能一点喘息的空间都不留给她啊。
那么长的时间了,余小凡一直在反复对自己说,这个人是孟建的妈,她得忍,他们母子多年没在一起,婆婆乍搬到儿子身边,黏儿子一点是难免的,只要她忍下去,总有一天会好的。
可凌晨在医院里听到交谈如同一盆腊月里的冰水,将余小凡整个地浇透了,浇醒了。没有用,她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是没有用的,婆婆想要的不单是与孟建和她生活在一起,婆婆想要的是她的儿子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只要她来了,余小凡便不会再有完整拥有孟建的可能。林建旭所有的举动都在告诉她,告诉她这个心存幻想的傻子,孟建是属于她林建旭的,而且永远只属于她一个人!
余小凡一口闷气又涌了上来,忍了一忍,但从昨晚开始的长时间的疲惫与怨气让她再也忍不下去了,一连串的句子脱口而出,“妈,你不用再装了,你不就是看不得我们俩单独出去了一整天吗?你不就是想孟建天天都候在你身边,最好只是你一个人的吗?心脏病这种事情你也能拿来骗我们,你知不知道孟建有多着急?对,他是你儿子,可他也是我的丈夫,你这样会毁了我们的夫妻生活的。”
余小凡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话还没说完,林建旭已经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笔直地指向她,声音尖锐,“你,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我有一句说错了吗?你别装了,我在医院都听到医生说了,你就是在装病!”被婆婆指住的余小凡益发地激动起来,血气上涌,浑身发烫,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房门开了又被关上,进门的男人迅速地向发生争执的地方走过来,余小凡仍旧站在婆婆的卧室门口,因为激动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有坐在床上的婆婆突然把举起的手放下了,一张脸颜色发白,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捂住眼睛,竟然发出了哭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余小凡愣住了,耳边猛地传来一声咆哮,“你在干什么!”
余小凡的肩膀被一股大力扯住,整个人都被扯得往后退了一步,她在震惊与茫然中转过头去,看到孟建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林建旭的哭声仍在继续,一边哭一边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都躺在床上了还要被人冤枉,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孟建才进家门就看到这一幕,妻子站在母亲的卧室门口大喊大叫,而自己的母亲人还在床上,佝偻着削瘦的身子哭得凄惨,他一股急火顶上来,什么都顾不上了,上前一伸手便将余小凡从房门口拖开去。
人在愤怒的时候控制不好力气,孟建这样一拖,让余小凡几乎跌倒在地上,幸好沙发就在她身后,她好不容易撑着沙发靠背站稳身子,孟建已经冲进他妈的卧室里去了,并且在床前紧张地半跪了下来,“妈,你别哭啊,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林建旭原本捂住眼睛的手落下来,一把拽住儿子,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声音断续,“你媳妇说我是装病,我还躺在床上媳妇就说我是装病,她说我是装病……”
孟建咬牙,猛地回过头去看余小凡,“你真的这么说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余小凡刚把身子站直,闻言又是一晃,丈夫恶狠狠的表情是她从没见过的,震惊与愤怒让她无法控制自己,这几个月来被她压迫在的所有的一切委屈、愤怒、痛苦如同火山爆发,让她整个人都如同被裹在滚烫的熔浆里。
“对,是我说的,她是装的!她就是在装病!”余小凡尖叫,“她就是看不得我们两个在一起!她就是要让我知道你是她一个人的!”
孟建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住口,你看清楚,她是我妈!”
“我是你老婆!”余小凡开口,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哆嗦得厉害,差点咬到舌头。
“那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妈说话!”男人的声音益发大起来。
“如果她想得到别人的尊重,那她就得先表现出值得让人尊重的样子来,你看看她的所作所为,她根本就不正常!”
林建旭猛地发出一声急促的抽气声,而余小凡眼前一黑,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整张脸都被动地偏向了一边。
余小凡本能地用手掩住了火辣辣的左脸颊,疼痛在麻木之后爆发出来,难以置信的感觉令她僵硬,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包括立在她面前的丈夫。
窗外一声巨响,然后天空被五彩斑斓的颜色填满,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卧室的窗帘没有拉,外面有性急的人早早放起烟花来,将屋子里原本突然静止的几个人同时惊醒。
他打她!孟建打她!他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不问缘由单凭他妈的一面之词就认定一切都是她的错!并且打了她!
“小凡……”孟建也愣住了,呆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开口声音艰涩。
余小凡一刹那万念俱灰,这宽敞的屋子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死地,让她再也无法多待一秒钟。她猛地转身,一头冲出了家门。
余小凡流产了。
她在除夕夜冲出家门,什么都没有带。孟建也没有来得及追上她,因为林建旭在儿子与媳妇如此激烈的争吵中当真发了心脏病,在余小凡冲出家门的一瞬间昏了过去。孟建只顾着将母亲送到医院,再想联系余小凡,却想起她连手机都被偷了,根本联系不上。
余小凡一个人冲出家门之后,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才奔出两条街便被一辆转弯的面包车给撞上了,车速并不快,撞得也不重,可余小凡当场倒地,身下一滩血。司机倒是个老实人,立刻将她送进了医院,医生在急诊室里面无表情地宣布孩子保不住了的时候余小凡还没醒过来,唯一受打击的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当场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想这得赔多少钱才能了结啊。
孟建是在年初一的晚上接到余小凡母亲打来的电话的,何婉华的声音非常之冷,电话里也没说几句,只告诉他余小凡因为撞车流产,他们已经把余小凡接回去了照顾了,事情的经过他们也已经知道了,让他自己想清楚了再跟他们联系。
孟建接到电话的时候人还在医院里,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母亲一直还在观察室里,他在这难熬的一天一夜里根本不能离开,想给余小凡的朋友们打电话,问余小凡可是去了她们那里,但搜遍了通讯录,居然找不到一个余小凡朋友的电话。
孟建无法可想,苦等二十四小时仍旧没有余小凡的消息,他正想报警,丈母娘的电话来了。
何婉华的这个电话对他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也不知道这个电话是什么时候被挂断的,等他再找回自己的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医院走廊的尽头,玻璃窗没有关,而他呆呆站在窗前,北风猛烈地刮在他的脸上,他伸手一摸,湿乎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爬满了整张脸,再看一眼底下空荡荡的停车场,一时间只想纵身跳下去。
年后没多久孟建与余小凡便离婚了,那个还未给两人带来惊喜与快乐便突然消失的孩子成了一道永远都无法弥补的裂痕。余小凡不断地被噩梦惊醒,孕期太短了,她甚至不知道这孩子是男是女,她曾经无数次地幻想她与孟建的孩子的模样,如果是个女孩,她该有一双和妈妈一样的圆眼睛,如果是个男孩,他该有和爸爸一样的高鼻梁,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空,这件事成为了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也回不去了。
余小凡被自己的父母从医院直接接回老家,然后在那里待了近半个月。身体慢慢地恢复了,可很多东西却永远地从她身上消失了。那天她在镜子里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双目无神,茫然了数秒才发现那是她自己。
只一眼,就不知老了多少岁。她这才知道,人不是一年一年老的,而是一事一事老的,这一事,不知耗去了她多少年华。
事情发生一个多星期之后,余小凡才在电话里对林宝佳和李盛君说了经过。一是她也需要时间恢复,而是也不希望在大过年的时候让自己的好朋友知道这些糟心事添堵。
林宝佳和李盛君都在除夕那日给余小凡打过电话,但是余小凡手机丢了,也就没有联系上她,后来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回娘家去了,只让她们别担心。林宝佳和李盛君都清楚余小凡婆婆到来之后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她最近心情不好,只当她赌气一个人回去过年了,后来知道真相,全是大吃一惊。
这些日子两人原本就担心余小凡的状态,现在发生了谁也不想看到的结果,作为余小凡最亲密的朋友,她们心里自然是极其不好受的。林宝佳过年的时候与老公一起回了她东北的娘家,没法赶过去,李盛君心里记挂着余小凡,虽然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年假结束开始上班了,但还是驱车数百公里到她家去了一次。
余小凡在家待得发闷,见李盛君来了又惊又喜,有心要跟李盛君出去聊一聊,却被她妈阻止了。
何婉华说了,小产一样伤筋骨,虽然不用像坐月子那么当心一个月,但两个星期不见风是至少的,让余小凡就待在家里别出去,言语间没一点商量余地,说着端了两碗桂圆炖蛋进来,还要李盛君多吃点。
等妈妈出去了,余小凡才拉着李盛君的手说了句,“你看我妈,都不让我出门。”
李盛君一路担心,现在看到余小凡大致无恙,心先放下了一半,又问她,“阿姨说的也没错啊,你现在是需要好好养养,看你瘦的。”
余小凡苦着脸,“你真不知道我妈有多离谱,不让我出门也就算了,还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怪我那时候没听她的话,还要我赶紧找下一个男人。”
李盛君吃了一惊,“你和孟建真的要离婚?”
余小凡便沉默了,半响突然流下泪来,又把脸埋在掌心里。
李盛君只是这样看着她,便觉得心都痛了,一时间连劝的话都说不出来,又想到自己的婚姻,忽觉也没什么可劝的,如果一段婚姻能够让人这样痛苦这样煎熬,那放弃了,也未尝不是一条自我解脱的途径,隐隐地,竟让旁边仍旧挣扎在苦海里的人感到羡慕。
没想到李盛君还没有开口,余小凡却已经抬起头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大概是觉得在朋友面前哭得这么狼狈不好意思,没有看李盛君,直接把脸转向了窗外。
做完这个动作以后,余小凡就惊讶了,并且伸手指了指窗外,带着浓重鼻音问了句,“那个人是谁?”
李盛君顺着余小凡的手指转头,余小凡房间在一楼,窗外就是一片空地,送李盛君来的车就停在外头,车里等着的人已经走出来了,正站在车边上与余小凡的父亲说话。
余小凡与李盛君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也见过她的丈夫林念平,现在窗外所立的那个年轻男人是她完全陌生的,绝对不是李盛君的老公,她看看那人,又转回头来看看李盛君,脸上全是问号。
“他叫夏远,是我在单位里带的实习生,过节的时候火车票巴士票都不好买,他开车送我过来的。”李盛君解释了一句。
余小凡就“哦”了一声,同时转回头去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那人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把头转向了她们所在的方向,也不知看到她们没有,明亮光线中年轻而阳光的一张脸,看得余小凡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要不是心情实在低落,又刚刚流过眼泪,差一点又要脱口而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赞美话来。
李盛君与余小凡一样,都是25岁就结了婚,脱离单身生活的标准年龄。丈夫是相亲认识的,并不是她的初恋,介绍人是她当时的领导。
李盛君在银行工作,那个地方中年妇女多,年轻女孩一进去就被大家注意到了。李盛君出身教师家庭,眉目清秀身材匀称,多少大姐都想好了要把她介绍给身边的谁谁谁,但无一例外地被她拒绝,李盛君那时候刚和初恋对象分手,半点谈恋爱的心思都没有,只求清净,没想到最后连她所在的分行副行长都替她找了一个相亲对象,副行长是她的领导,她也不好推辞拒绝,最后只好不情愿地去见了那个男人。
副行长介绍的人叫做林念平,比李盛君大了六岁,条件确实不错,父母都在政府工作,本人也是公务员,三十出头已经在区委秘书处工作了,据说前途一片大好。
林念平与李盛君就这样认识了,两个人都不是非常热烈的性格,淡淡交往了一段时间,林念平对李盛君还是在意的,接来送去自是不提,但李盛君对他的感觉并不强烈,也就没有太过上心。
对两个人的关系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李盛君的父亲,她父母都是教师,父亲还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当时也快退休了,没想学校里有人举报他私设小金库,证据一直递到市教育局里,一场轩然□突如其来。
关于小金库的事情,其实各个学校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暗帐,单看如何操作,怎么操作的问题,但被这样翻到台面上一举报,问题就严重了。
李盛君的父亲眼看还有一年就退休了,这件事对他是打击极大,要说晚节不保也不为过,更何况还有随之而来的停职调查与处分,哪一样不让他胆战心惊。
夫妻父女都是连着心的,这件事情成了李盛君全家的噩梦,李盛君的父母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地衰老下去,李盛君心急如焚却有心无力。后来林念平得知此事,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一场大祸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李盛君的父亲最后只从这个学校被调到了另一个学校,职位还是党支部书记,体面地做到退休的最后一天。
就因为这件事,林念平成了李盛君父母眼中的最佳女婿人选,相对应的,林念平的父母对李盛君也很满意。李盛君那时候也25了,正是结婚年龄,而林念平三十都过了,关于她父亲的事情平息之后很快就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要求,李盛君一开始还有点犹豫,但在双方父母的推波助澜之下,也就点头嫁了。
就这样一眨眼,三年都过去了。
李盛君在林念平身上,最大地体会到了“男人婚前与婚后完全是两个人”这句话。很多人说男人婚前到婚后是从奴隶到将军的过程,林念平倒没有在李盛君面前变得颐指气使,但让李盛君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林念平竟然有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林念平在区委做秘书,平时是极忙的,经常陪着领导到处跑,李盛君不止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过丈夫的脸,立在人群中,永远带着微笑,和风细雨一样的亲切。可林念平一回到家里就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样,几乎是面无表情的,也极少说话,平常夫妻说说笑笑的场面在他们两人之间几乎是不存在的。
李盛君对父母谈到过此事,语气难免有些悔意,但她的父母当场指责了女儿,并且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诚然,李盛君嫁到林家之后,所过的日子在旁人眼里都是值得羡慕的,这样的生活还要抱怨,那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念平是家里的独子,家里早就买好了房子,同一小区两栋楼,老夫妻两个对媳妇很客气,真正的相敬如宾,从未与她红过脸,家务事都是阿姨在做,媳妇去吃饭连擦个桌子都用不着。至于林念平,作为一个丈夫,也不能说不合格。
林念平与李盛君结婚之后一心扑在工作上,一张工资卡是结婚后就交到她手里的,说好了家用全包,不够再贴,他在政府里工作,福利极好,对李盛君娘家那边也很大方,这几年她父母去超市基本没有花过自己的钱,用的全是女婿送过来的购物卡。
结婚后林念平仕途平顺,连带着李盛君与她的父母也沾光,李盛君父亲体面顺利地退休就不用说了,就连李盛君在银行里也或明或暗地受到照顾,结婚不久就从柜面转到了信贷部,后来又升了主任,新进来的实习生虽然研究生毕业,比她小不了几岁,但看到她还是得叫一声老师。
可是结婚这件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光看到李盛君的表面风光,谁知道她风光背后的痛苦。
有一件事,是李盛君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的,也不知从何提起。她的丈夫林念平,所有人眼中的好男人,除了在家冷漠寡言之外,在夫妻生活方面,竟然是不能的。
李盛君和自己的初恋男友有过性生活,当时年纪小,两个人都没经验,并不算太成功,但她对什么是正常的男女之事还是清楚的。她与林念平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太热情,约会也仅止于吃饭看电影,是以结婚之后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身体接触。没想到林念平进是进去了,但不到一分钟就泻了,后来又试了几次,结果都是如此。李盛君虽然在这方面经验不算太丰富,但也知道这并不正常,也试过小心翼翼地提醒林念平去检查一下这方面的问题,没想到他竟勃然大怒,对她大发雷霆,并从此以后不碰她了。
李盛君对房事倒并不是太贪求的,一个女人没有过□,就像是没有开过窍,尤其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对房事不但不会需索渴求,反而会觉得勉强,是以林念平不再对她有要求,她竟隐隐有些松口气的感觉,但一对夫妻没有性生活总是不正常的,尤其是林念平在此之后表现出的越来越明显的冷漠,让她对这场婚姻从失望到后悔,再后来竟是倍感煎熬。
但这煎熬又能向谁去说呢?离婚是不可能的,林念平早就说过了,他的工作绝对不能受到家庭的影响,而这段婚姻,在谁的眼中都是天作之合,李盛君的父母在她每次回娘家的时候都耳提面令,要她好好做林家媳妇,不要忘记林念平当初帮了她家多大的忙,也不要忘记是谁让她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的。
李盛君渐渐有了认命的感觉,想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虽然丈夫在家里冷淡了一些,虽然两个人几乎没有性生活,但这世上不是有许多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林念平虽然冷淡,但比起那些家暴出轨,对妻子百般苛待的男人,总是要好一些。她与他平时各忙各的,回到家也是分两个房间睡觉,不像夫妻,倒像一对搭伙分租的陌生男女。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习惯了也就好了,离婚不离婚的,对她来说根本没区别。
但是李盛君的这种习惯与认命,却在三年之后在自己最亲密的朋友的离婚决定面前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她看着掩面流泪的余小凡,心里一腔苦水翻腾不休,余小凡的痛苦与挣扎,还有她如同烈士断腕那样的离婚决定就像一柄重锤砸在她身上,她一时压抑不住,冲动之间几乎想把自己的困扰与挣扎也一并说出来,与余小凡一起哭个痛快。
回上海的路上,李盛君一直都没说话,把头靠在玻璃上,闭着眼睛想心事。
夏远见她恹恹的,以为她睡了,关了音乐,又把空调的风调小了一些,过了一会儿大概还是怕她睡得不舒服,索性连座位靠背都替她调低了一些,李盛君就把眼睛睁开了,“我没睡呢,不用麻烦。”
夏远道,“还是睡一会儿吧,到上海早呢,玻璃太硬,衣服给你垫着。”说着把自己的外套从后座抓过来给她。
年轻男孩的衣服上散发出晒过阳光的干净的味道,李盛君却有些受之有愧的感觉,想自己不过是个挂名师父,被徒弟这么照顾,当下伸手推却了他的好意。夏远也不坚持,把外套放回后座上,继续开车。
高速通畅,车子又好,虽然速度很快,但坐在车厢里全无颠簸的感觉,李盛君虽然心乱,但车厢安静,冬日的阳光透窗而入,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让她睁不开眼,不知不觉间真的睡了过去。
再等她睁开眼,车子已经进了上海,都快下匝道进市区了。
李盛君一醒,就看到夏远注视前方的侧脸,她嘴里说着不睡,却在高速上睡了一路,顿时羞愧,脸都微红了。
夏远倒没一点要笑她的意思,还与她聊起天来,像是很高兴她终于在到家之前醒了,要抓紧时间与她多说几句话。
但李盛君此时此刻却没有谈笑的兴致,夏远看她睡了一觉心情仍是那么低落,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她,“你朋友没事吧?”
余小凡痛苦的样子还在眼前,李盛君叹息地,“一个女人要离婚,怎么会没事。”
“依我看,两个人分开各自生活,总比在一起互相折磨要好。”
李盛君看了一眼身边这张年轻的脸,一种莫名的愤怒感升起来,“你知道什么?小凡和孟建是有感情的,只是有些事对她的伤害太大了。婚姻有时候不止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还包括双方的父母家庭,还包括来自于两个人周围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你这个年纪,懂什么婚姻。”
夏远眉毛一动,再说话的时候眼睛就瞪大了一点,“我怎么不懂婚姻了?我身边好些同学都结婚有孩子了,还有的结了离离了结,两个来回都打过了。”
李盛君微晒,“看到过就是懂了?婚姻就是游泳,你没跳下去之前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你以为光看人家换几个泳姿就能明白了?”
夏远也急了,“很多事情是掩盖不了的,一个人生活得是否幸福不是用说的,只要别人用心看,什么都能看出来。不用说别人了,你就过得不幸福。”
李盛君发出一声轻微的吸气声,并且猛地转头看他,年轻男人仍旧在开车,高速前进中还转过脸来与她对视了一眼,双目炯炯,打断了李盛君正要开口的反驳,“没错,你就是过得不好不幸福,我看得出来。”
李盛君原本的质问被他的这句话堵在嘴边,还想说些什么,但整个人却像被刺破的皮球那样,突然泄气,声音软弱下来,她原本的疾言厉色就成了色厉内荏,“你别胡说……”
车头偏斜,车子发出尖锐的刹车声,李盛君惊吓中只说出半句话来,两只手紧张地抓着安全带,完全失了主张,短短一秒成了慢镜头,车子终于停在道路右侧的紧急停车带内,然后李盛君的肩膀被人抓住,眼前一黑,是驾驶座上的夏远倾身过来,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与已经失去反应的她对视了一眼,瞳仁乌黑发亮,闪着几乎是震慑人心的光,然后他低下头,用力地吻了她。
这个吻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夏远抬头的瞬间,车厢里响起清脆的“啪”的一声响,是李盛君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第三章 再嫁
嫁人不容易,离婚更加难,想要再嫁,那更是难上加难
1
余小凡与孟建最终选择了协议离婚,余小凡的母亲原本就不看好这段婚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正印证了她当时的预言,在女儿面前就益发地强势起来,要她尽快把手续办了,不要耽误时间。
林建旭则一直都没有露面,孟建赶到安徽,何婉华连门都没有让他进,后来还是余小凡回到上海之后,两个人才又见了面。
在余小凡内心深处,对这段婚姻还是有些隐约的留恋的,失去孩子虽然是难以弥补的伤痛,但她与孟建的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累积起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真要断,还是让她痛苦不堪。但孟建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小凡,对不起。”脸色之沉痛,当场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孟建的意思很明确,他说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再追究谁是谁非也没有意义,他赶到安徽去找她的时候也想过要做最后一次挽回的努力,但余小凡的妈当着他的面说了,只要有他妈在一天,余小凡在他家的日子就没法过,所以想不离婚只有一条路,让他妈跟他们分开,以后也要保证永远都不跟他们住一起。
孟建对余小凡说,他确实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也想要好好弥补她小产带来的痛苦,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但任何事都可以,唯有他妈,他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那天她奔出家门之后,他妈也当场发了心脏病,急性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在重症观察室里躺了一个星期,医生明确说了,老人以后必须有人随时看护。他妈守寡将他带大,辛苦了一辈子,他是独子,不是他照顾谁来照顾?他绝不可能让他妈临老了还一个人住在外头,请个保姆看着就了事了。他思前想后,虽然痛苦,但也只有放弃这段婚姻。
余小凡听完这段话,浑身都凉了,再想开口,却觉得自己牙关都是僵硬的。她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看到过自己的丈夫了,如果是过去的她,受了一点委屈都要扑到面前这个男人怀里说上半天,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拿到驾照开车出门,半路上压到一只横穿马路的小狗,紧张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停下的,只知道摸电话,摸到了就打给他,一边哭一边说话,晚上回到家里,扑在孟建身上又哭了半个小时,而他就抱着她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轻声安慰。
这个男人曾是她这一生最信任的人,是她最坚强的支柱最大的依靠,可现在他却在她面前说对不起,他不得不作出决定,放弃他们的婚姻放弃她。
余小凡在悲痛与绝望中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掉头就想走,却被孟建拉住,他声音艰涩,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小凡,我会尽量补偿你的。”
余小凡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羞愧甚至羞耻的话来,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软弱地恳求他收回他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这个人已经放弃她了,她不能这样轻贱自己,一个轻贱自己的人是不会被任何人尊重的,尤其是一个已经决定放弃她的男人。
余小凡再一次与孟建见面的时候,两个人坐下来只谈了离婚协议的细节。提出见面的仍旧是孟建,相隔一个多星期,他面对余小凡时的神态与表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一起来的竟然还有他公司的法律顾问,协议上写的很清楚,根据现在的法律,夫妻双方的婚前财产都是独立的,况且孟建所买的那套房子,产权证上写的还是他妈的名字,根本与他们夫妻俩无关,至于孟建的公司,虽然属于夫妻婚后财产,但公司这两年并没有什么盈余,反倒是还有些抵押债务,余小凡如果要分的话,于她是弊大于利的。
余小凡越听心越冷,看着孟建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听很多人说过,两个人最终分手的时候,男人的愧疚感只有在一切刚开始的那一刹那才是最真实最强烈的,很快那些因过去种种而生的愧疚感就会淡化消失,而夫妻之间尤甚,分手之时很少有顾念夫妻之情的。
又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呢?房子车子票子,那一样不是辛苦赚来的,平白让人分去了,就算是自己的枕边人,一样是切肤痛,更何况这人以后再不会出现在你的枕边,谁还为了已经凋谢的花再浇一点水。
“不用说了,我对他的公司没兴趣。”余小凡打断法律顾问的话。
对话是在餐厅包厢里进行的,孟建一直很沉默,这时把头抬起来,看着余小凡说话,“小凡,你不要误会,王律师说的都是实话,这两年公司表面看上去风光,其实维持得一直很辛苦,你从来不关心我生意上的事情,你不懂……”
“你给过我关心这些的机会吗?”余小凡反问。孟建的公司是他一手创立的,余小凡嫁给他的时候,只知道他是做化工原材料进出口生意的,孟建很少跟她聊起生意上的事情,平时她偶尔问起他都多有不耐,只说这些事她不懂,问了也没用。
到现在就变成了她从不关心。
孟建低眼,“现在说什么都是没意义的了,我知道是我耽误了你,我把所有的现金都留了出来,一共二十万,如果你同意……”说着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本票来,慢慢地放到桌上。
余小凡看着他做出这个动作,男人的手指是稳定,虽然动作很慢,但并没有迟疑,白色的本票上清楚地写着数字,可她却觉得模糊,只看得到孟建的手指,还有他拇指连着手掌处厚厚的那块肌肉。
这是世上她最熟悉的一只手,他曾用这只手冬天里握紧她冰冷的手指给她温暖,曾用这只手捧住她的脸与她热吻,曾用这只手抚摸她的头发抱紧她的身体,她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就连那块厚厚的肌肉都是她的最爱,他曾玩笑地对她说,那是财富的标志,有这个手相的人,必定会赚大钱,而她喜欢一下一下地按那个地方,还笑着反问他,“赚了钱以后呢?”
他就反手抓住她,一点迟疑都没有地,“当然是让你过得更好更幸福。”
回忆让余小凡心碎,但身体里另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又支持着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孟建低下的眼又抬了起来,略微讶异地。
余小凡让他惊讶了。他一直以为,她会与他争吵,会哭,会做出一些孩子气的举动,来表达她的愤怒与难受,那才是他了解的余小凡,她在他面前,一直是个有些娇气的小女人,受了委屈会第一时间告诉他,无论多小的事情都会向他求助,抱着他哭一场,要他安慰,可现在她坐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就像上一次他们见面时那样,让他觉得她下一秒就会掉头离去。
这样的余小凡让他觉得陌生而紧张,他发现自己不再了解她了,并且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余小凡突然收回自己的目光,低头去拿包。
孟建与王律师同时一愣,孟建甚至站了起来,做出一个要阻止她离去的动作,“小凡,我们还没谈完。”
“谈完了。”余小凡从包里拿出笔来,将协议翻到最后一页,没有再多看一眼,只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仍搁在桌上的那张本票拿了过来,倒是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将它收进自己的包里。
屋子里一时没了声音,孟建仍旧站在那儿,略带些茫然的表情,好像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王律师大概也没想到事情解决得那么顺利,脸上颇有些百万大军过长江最后只是个小水沟的遗憾,并当场多看了余小凡两眼,也不知是佩服还是可怜她。
余小凡转身离开餐厅,才走出门脸上平静的表情就被痛苦淹没了,路人纷纷对她投来惊讶的目光,她低着头一路疾走,泪水湿透了整张脸。
林宝佳一个礼拜之后才知道余小凡离婚的经过。
林宝佳是做设计的,自己接活,时间很自由。这次过年回娘家,正遇上她姥姥不太好了,所以就多待了些日子,一直到三月才回到上海,再见到余小凡的时候是在她租来的房子里,小小的租屋不过三十几平,还是在老式公房里,墙壁薄得邻居家咳嗽都听得到,煤卫都是公用的。
林宝佳去过余小凡那个一百五十平的高层公寓,这天差地别的对比让她当场炸了,并且指着余小凡的鼻子大声。
“你傻啊,什么都不要就跟他离婚了?离婚是谁提出来的啊?是谁把你逼到这个地步的啊?他妈变态,他至少也算个帮凶,你都小产了,什么肉体啊精神啊这些损失费总得补偿吧?你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跟他离婚了?啊?看着他住在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里,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窝着?”
余小凡站起来按住林宝佳,急道,“你小声点,邻居都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离婚不丢人,什么该拿的都没拿就离婚了才丢人。”宝佳是个急脾气,气上来了就刹不住,这时声音虽然轻了下来,但语气仍是恨铁不成钢的,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
余小凡低下头,低声道,“他给了我二十万。”
“什么?”余小凡声音很轻,林宝佳一时没听清,追问一句。
“孟建给了我二十万。”余小凡吸口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你就这么拿了?”林宝佳几乎要抓头发了,站起来在小小的房间里团团转,“孟建这么大一个老板,自己开着公司,做的都是德国人生意,就给了你二十万?还有房子呢?那房子就值几百万,二十万你就跟他离婚了?”
林宝佳叹口气,“房子是他妈妈的名字,跟我们没关系。更何况就算是他的名字,那也是他婚前买的,都是他赚来的,我也没出过力。”
“这都留一手,也太会算计了。”林宝佳憋着一口气,觉得自己都快被闷死了,想想不甘心,“那你也得争取一下啊,怎么能这么无所谓。”
“算了,已经分开了。我也不是为了房子跟他结婚的。”余小凡轻轻回了她一句。
林宝佳看了朋友一眼,嘴张了张,却突然没了声音,半晌才说出话来,“那……那你为什么租这样的房子,要租也租好一点儿的啊,好歹你还有二十万在手里。”
余小凡摇头,“我想买房子呢,正在看,那钱得留着以后做首付用,反正是过渡,克服克服算了。”
林宝佳看了看逼仄窄小的屋子,一脸难过,“小凡,要不你住我家去吧,我怎么能看着你住这种地方。”
余小凡笑了一下,“你怎么跟李盛君说一样的话。”
“是吧,我就知道她也肯定看不下去。”
“我怎么能跑到你们家去做电灯泡,破坏你们夫妻生活啊,几点了?你老公的夺命连环call快来了吧?”
余小凡话音刚落,林宝佳立刻反射性地看了一眼手表,低声叫,“哎呀,都这个点了。”说话间她的手机就如同有感应那样响了起来,依旧是卡通歌曲的铃声,丁零当啷的,接起来果然是她老公贺强的声音,跟她说外头下雨了,早点回家吧,要不跟他在地铁站见,两个人一起在外头吃个饭再回家。
放下电话之后林宝佳转头看余小凡,余小凡不等她开口就站起来,“回去吧回去吧,我跟你一起出去,陪你走到地铁站。我还要去那旁边的超市买菜做饭呢,你看我租的这地方地段挺不错的吧,从这儿走到地铁才五分钟,我上班也方便。”
林宝佳被余小凡拉着出了门,外面果然下雨了,进地铁站的时候余小凡立在雨里对她招手告别,脸上带着一个笑容,这样平常的一个场面,却看得林宝佳鼻子都酸了。
余小凡不是林宝佳身边第一个离婚的朋友,但林宝佳看到她现在所过的日子,再回想一年前余小凡风光大嫁的场景,就是忍不住想哭,一句话一路上都在心里头打转,却又没人可以说。
离了婚的女人,怎么那么难!
送走林宝佳之后,余小凡转身进了超市,走过生鲜柜,看到什么都觉得贵,最后看到鸡蛋特价,一群老人拎着篮子排队,她就也买了一些,鸡蛋都是散装的,她小心翼翼地提着塑料袋,转身的时候还差点踩到身后的老阿姨,忙不迭地道歉。
结账的时候余小凡想起自己过去进超市,提着篮子只管拿,从来都不看标价,结账的时候全用孟建给她的附卡,哪里会计较价格。
虽然离婚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说不上主动,但也绝不被动,但此时此刻,余小凡的心中,不悲伤是不可能的。
超市设在地铁站旁的大型商场内,沿街全是餐厅咖啡店,余小凡提着鸡蛋走出来,身边就是她过去经常与李盛君宝佳一起喝咖啡聊天的连锁咖啡店,冷风里有人推门进出,带出许多暖暖的热气。
余小凡原本还想去菜场跑一次,但提着那袋鸡蛋,只觉得浑身疲乏,一步都走不动了。想想一杯咖啡也就十几块钱,大不了回家鸡蛋炒饭,省下菜钱换咖啡,想到这里,她也推开门走了进去,要了一杯咖啡,在角落里坐了,暖一暖自己冰冷的身体。
咖啡店里人很多,抱着笔记本埋头工作或者聊天的独身客,还有旁若无人卿卿我我的小情侣,她坐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走进来一对男女带着个孩子,男人很高,瘦削而英俊的一张脸,男孩才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海军蓝的连帽大衣,与走在前头的男人十足相像,只是因为小,圆润许多,一大一小在一起,漂亮得像一幅画。那女人相貌也不差,只是走在这样的一对父子旁边,面目就无限地模糊了下去。
这三个人一走进来,饶是余小凡心情这样差,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并不是余小凡抵抗不住美男子的诱惑,她肯定自己对这个男人是有印象的,但一番苦思又没有结果,是以控制不住地一看再看。
那边的父子大概是习惯了路人甲的目光了,没有人对旁人的注目有所表示,咖啡店并不大,音乐也只是隐约,他们又坐在余小凡的邻边,就算她不想听也能很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
先开口的是女人,微红着脸,娇羞无限地。
“没想到拖了这么久才又见面,离上回我们出来吃饭,都快一个月了吧?”
“年假里医院里事情多,一到假期,手术室都停不下来。”男人很平淡地说了一句,算是回答。
女人说话前不自觉地用手遮了遮鼻子,“真没想到,现在做整形的人那么多啊。”
男人看了她一眼,仍旧是平淡口气,像在与她讲天气,“主要是好的整形医院太少了,比如你这个鼻子,中线偏了几毫米,用的材料也不算太好,这种材料五年内移位的可能性很大,好的整形医生绝不会推荐这种材料。”
旁边也有注意他们的,听到都是个个憋笑,女人的脸刷一下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余小凡却是脑子里啪的一声响,终于想起来这男人是谁了。
她见过这个男人,准确的说,她见过他的照片,在一本杂志上,陈欣拿给她看的,并且狠狠地用手指着他的脸讲话,用力之大,把铜版纸都戳得有点变形了。
他叫谢少锋,是市内有名的整形医院的院长,陈欣数月前信誓旦旦要在年内攻克的目标,也不知道她把那张大单做成了没有。
看起来那个女人一定不是孩子妈妈,但谢少锋竟然带个孩子出来跟人相亲约会也让人颇觉奇怪,不过此时的余小凡哪有心情去猜测别人的家长里短,一杯咖啡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她看看时间,站起身来慢慢地离开了咖啡店。
女人尴尬了一阵,她与谢少锋是相亲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前介绍人就说了,谢少锋是离婚带着个孩子的,她自恃条件不错,还有些不愿意,没想到谢少锋更厉害,见她一次之后就没了音讯,她对他倒是念念不忘,好不容易央求介绍人安排了第二次见面,他居然还带着儿子来了。
上一次见面,谢少锋来去匆匆,两人没说上几句话,她是听说过谢少峰不善言谈的,没想到这一次才坐下没多久,她就被他两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的鼻子确实是做过的,还是去年专程到韩国做的,回来之后朋友同事都说好,天衣无缝一点都看不出来,没想到他不但一眼就看出来了,还直言缺陷,她顿时脸上挂不住,可看着对面面目英俊的男人,又不舍得拂袖而去,更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什么好,幸好谢少锋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做了一个不好意思的手势,开始接电话。电话听上去像是医院里打来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头说个不停,像是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
被打击的女人深呼吸好久才挂上一个勉强的笑容,没勇气再直面谢少锋的眼睛,趁着他打电话转过头去,讨好地对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的谢东东道,“宝宝,你想吃什么蛋糕吗?阿姨给你买。”说着指指店里摆着蛋糕的玻璃柜。
小孩子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居然也有点酷酷的味道,这时倒是回答了她,“谢谢,我不想吃蛋糕。”
女人有些无奈,转头四顾,发现不远处还有家哈根达斯,冬日里装饰得一片火红,很是喜庆。
她便指着那个方向问,“要不我给你买冰激淋吃,好吗?”
小孩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她见他看得专注,心里就觉得有底了,转头对还在听电话的谢少峰说,“你慢慢接电话,我带东东去买冰激淋。”
谢少锋电话听到一半,闻言按住话筒看儿子,“你想吃冰激凌?”
谢东东想了一想,点点头,他再看看女人,对她说了句,“那谢谢了。”
女人露出一个贤惠的笑容,拉着孩子的手就站来起来,推门而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要征服一个单身父亲的心,就要先征服他的孩子,如果能够让谢少峰的儿子喜欢上自己,那她的胜算就大了许多了,更何况这孩子看上去那么安静,应该是很好哄的。
她这样想着,就觉得胜利的曙光就在前头闪耀,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
余小凡往家的方向走,路过便利店,又想起手机快要充值了,遂转进去买了张储值卡,出来后再走了几步,突然觉得手里少了些什么,低头去看,果然一直拎在手里的塑料袋没了,肯定是扔在便利店里没拿。她站在风里,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失魂落魄,转身再回便利店里去取,幸好那装了鸡蛋的塑料袋仍旧躺在收银台上,便利店里的人正在问是谁的。
余小凡说了声不好意思,上去把塑料袋拿了起来,一转身看到一抹海军蓝,贴着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树站着,小小的脸被风吹得通红。
这不是谢少锋带着的孩子吗?她吃了一惊,不由自主转头去找刚才那对男女,可便利店里与外面的街道上全是陌生的脸,谢少锋和那女人都不在。
虽然不关她的事,但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身边没有大人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实在是一件再危险不过的事情,余小凡走到小孩旁边蹲下来问他,“小朋友,你爸爸呢?”
谢东东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小嘴抿得紧紧的,根本不理睬她。
余小凡一愣,她第一次遇见这样酷的小孩,想一想再问他:“你跟你爸爸走散了吗?”心里开始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给陈欣,陈欣对整形医院的单子那么看重,应该有谢少锋的联系方式,就算没有手机,至少也有他医院的电话。
谢东东仍旧不说话,固执地靠着树。
怎么这孩子这么奇怪,平常小孩子跟大人走散了,正常的表现难道不应该是嚎啕大哭吗?余小凡叹口气,继续努力,想想开始吓唬他,“小朋友,你再不说话,阿姨就要打110了哦,先把你送到公安局,再让警察叔叔帮你找爸爸。”
小孩子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脸上居然带着些不屑的表情,“我知道我爸爸在哪儿,等下我就自己去找他,你走开。”
余小凡长到这么大,头一次被一个小孩不屑,顿时怒从心头起,“我这是关心你,你叫我走开?小朋友,你这样很容易给人骗掉的知道吗?现在小孩子要是给骗走了,那可是会,会……”余小凡很想说些狠话吓唬吓唬这个半点不乖巧的小孩,可看着这样一张小正太的脸,狠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倒被谢东东接去了话头。
“会给卖掉,还会给人家带出去讨饭,天天挨打没饭吃,一辈子看不到爸爸,是不是啊?阿姨。”
余小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当场愣住,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还有慌张的大叫声,谢东东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余小凡也本能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那边有个女人正从冰激凌店里冲出来,慌张地踩在危险的高跟鞋上疯狂寻找,并且大叫,“谢东东!谢东东!”头发都散开了,之前精致到一丝不苟的样子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余小凡一惊,再转回头来看了一眼谢东东,突然明白过来,又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指着他道,“小坏蛋,你故意躲她的!”
谢东东看她一眼,仍旧是那个不屑的表情,两只手插在小大衣的口袋里,酷酷地转身就要走。
“你给我站住!”余小凡怎会再让这个小滑头跑开,一伸手就把他给抓住了。
谢东东虽然表面装的老成,但到底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被余小凡当街拖住了帽子,两条腿还在往前迈呢,差点仰天倒在地上,余小凡也是情急,看他要跌下来了,赶紧扔了另一只手里的塑料袋,两手去接,可天寒地冻的,身上穿得臃肿,一时保持不好平衡,就听一高一低两声惨叫,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就在街上跌做了一团。
余小凡两只手抱着孩子,膝盖着地,顾不上疼痛赶紧去看怀里的小孩,谢东东经此一吓,小脸都白了,两只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余小凡只觉得怀里软软的,小孩子身上有股成年人没有的好闻的味道,再加上那张漂亮的小脸,顿时让她忘了这孩子之前有多难搞,心里只庆幸幸好没把小孩给摔着了,刚想跟他说话,没想到谢东东嘴巴张了张,吸了口气,脸上由白转红,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手脚乱动,尖叫着,“放开我放开我,她不是我妈妈,我要去找我妈妈啊啊啊啊。”
一个小孩尖叫大哭起来的所造成的混乱是无法估算的,余小凡与他跌在地上的时候街上就有人指指点点看过来了,这下就跟炸了锅一样,刹那间围上来一群人。
余小凡百口莫辩,正着急的时候,有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一把将孩子从她怀里抱了过去,谢东东正哭到□处,一张嘴巴张得大大的,被人像捉小鸡一样捉了过去,居然哭声立止。
贯脑魔音突然消失,余小凡立刻清醒了许多,抬头看到高大的男人,大概是赶出来急,大衣都没穿,只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修长的一道影,把照在她脸上的阳光都挡了去。
是谢少峰来了,余小凡顿时松了一口气,谢少峰把儿子抱在手里,也不说话,先仔细看了他一遍,那女人也跟了过来,站在这对父子身后,气喘吁吁一身狼狈,眼泪都出来了。
倒是谢东东,看到自己爸爸比孙悟空看到如来佛还管用,这个时候只乖乖地趴在他怀里,两只手圈着抱住他的脖子,小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一抽一抽的,大哭之后的余韵。
谢少峰检查完自己的儿子,就低下头来去看余小凡,余小凡还没爬起来,看到他的目光腿又软了,旁边还有人添油加醋。
“就是她就是她。”
“这女人跟这小孩子讲了半天话。”
“还拉住他不让他走。”
“现在骗小孩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什么骗小孩,明明是抢小孩。”
“……”
余小凡听得倒吸一口冷气,连站起来都顾不上了,“我认得你谢先生,你是我们公司的客户,陈欣,你一定认识陈欣吧?我刚才还想问陈欣要你的电话呢。我是想把你的孩子送回咖啡店去找你,刚才我就坐在你们旁边。”
谢少峰听到这里,大概也认出她就是刚才在咖啡店里的那个路人甲来了,脸上表情缓和了许多,看余小凡还坐在地上,便略弯下腰来,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伸向她,低声道,“抱歉。”接着就是,“多谢你了。”
余小凡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受了一番考验,看到他的手伸到面前,不由自主就抓住了,男人的手指稳定而有力,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把她拉了起来,旁边人看没有热闹可看了,摇头晃脑地做了鸟兽散,转眼街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余小凡急着回家,说了声不谢就去捡被自己丢下的袋子,之前丢得急,袋子里的鸡蛋都破了,幸好塑料袋是扎紧的,虽然蛋清蛋黄一塌糊涂,还好没有流得到处都是。
她看着一袋子散黄鸡蛋叹了口气,正想与他们告别,谢少峰却突然开口,“对不起,稍等一下。”说着就进便利店去了。留下她和那女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也没什么话好说,对看了一眼便同时移开目光。
谢少峰说稍等一下,余小凡原本是不想等的,可人家说完就走了,让她拒绝的话都来不及说,出于礼貌,其实多少也顾忌着他是公司的大客户,遂不得不站在原地“稍等一下”。
她面对便利店站着,小小的便利店临街,外墙是透明的落地玻璃,所以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那对父子,谢少峰一直都没有放下儿子,任谢东东巴在他的身上,两个人在货架间走过,她看到他腾出一只手来,弯下腰去拿东西,隔着货架也看不清拿了什么,另一只手将小孩稳稳地抱在怀里,看来是经常做这个动作的,看在别人眼里,却是无比温存的一副画面。
收银的是个中年阿姨,大概看谢东东可爱,趁谢少峰付钱的时候转身拿了一支棒棒糖逗他,谢东东在他爹身上,乖的跟只猫一样,居然还不要,谢少峰就接过来放到他手里去,又把他放到地上,弯腰低头的时候拍了拍他的头,也不知是安慰还是教训。
谢东东拿了糖,像是很高兴,贴着他爸的耳朵不知道说了句说什么,父子俩脸颊贴着脸颊,亲密无比。
余小凡这样看着,突然就鼻酸了,或许是因为她丢失的那个孩子。虽然那小生命只在她身体里停留了短短数十天,在他离开她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她的被残酷现实嘎然勒杀在萌芽中的母性,被隔着一道玻璃的那对父子自然流露的亲昵击中并且刺痛了,让她不自觉地想流泪。
谢少峰回到余小凡面前,将手里的袋子交给她,她不明所以,接过来看了一眼,里面居然是两盒鸡蛋。
他对她点头,说,“鸡蛋都碎了吧,对不起。”说完又多看了她一眼。
余小凡正泫然欲泣的时候,知道谢少峰一定是觉得她表情异样,尴尬之下赶紧低头掩饰,怕人家以为她是因为碎了几个鸡蛋就红了眼睛,没出息得令人发指。
余小凡低了头,谢少峰也就不说话了,只推了推立在他身边的谢东东,想是要他对余小凡道谢。
谢东东被推得往前走了一步,仰起头,两只圆滚滚眼睛看着余小凡,里面很有些紧张。
短短十几分钟,余小凡已经看出来谢东东对他爸爸是有些怕的,她知道他这时一定在担心自己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到底是小孩子,一紧张,藏都藏不住。
她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孩子,尤其是她刚才还在哀悼自己也曾有机会拥有一个孩子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孩子也不例外,这样躲起来虽然危险又恶劣,但当一个孩子下意识地抗拒一件事的时候,他的表达总是最直接的。
更何况,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余小凡想到这里,便蹲下身去,只轻声地对谢东东说了句,“小朋友,阿姨不用你谢,只要别再一个人跑丢就行,你长得这么可爱又这么小,真的很危险。”
说着就站起来要走,才走出一步,衣角给扯住了,回头看到谢东东,终于开口对她说话了,小声地,“谢谢你,阿姨。”
她便对他笑了一下,走了。
晚上谢少锋坐在床上看手术报告,半夜门响,开门发现谢东东拖着毯子站在门口揉眼睛,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谢少锋走过去把儿子连着毯子一起抱起来,轻声哄:“做恶梦了?”
“爸,我要跟你睡。”谢东东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半梦半醒地说话。
他抱着儿子进自己的卧室,他家楼层高,窗帘未拉,窗外月朗星稀,照得卧室里银光一片。
父子俩一起躺在床上,谢东东抱定老爸的脖子不放手,谢少锋摸摸儿子的头,把他放在胸膛上,圈着他拍了两下,忽然有些感慨,想起儿子很小的时候,软软的一团肉,衣服鞋子一样都不会自己穿。起床的时候他替他套袜子,捏着他的小脚,那么细弱的小脚趾,让他不敢用一点力。
谢东东还不肯睡,谢少锋低头看看儿子,看到他半睁着眼睛,一颗头不停地在他身上找最舒服的位置,蹭来蹭去,像一只小狗。
他吓唬他:“这么黏人,给你那些小女朋友知道,笑死。”
谢东东在幼儿园里风头很健,常有小女生偷偷塞糖果给他,还有更直白的,放学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不放,一定要跟他回家来。
谢东东模模糊糊地咕嘟了一句:“谁喜欢她们,一个都不好看,又喜欢哭。”说完再动了两下,就安静了。
一个都不好看,又喜欢哭。
谢少锋听得好笑,过一会儿突然想起一张忍着泪的脸来,他这才想起,今天那一场混乱,他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下,只记得她立在超市外看着他,慢慢红了眼睛,等他走过去又把头低下来,不想让人看到。
睡着前谢少锋还在想,她是怎么了?要有多伤心,才会在人前就忍不住要哭起来?
余小凡离婚之后遇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尤其是经济上的。与孟建结婚前她也在上海租房住,但那时候她大学刚毕业,和两个朋友一起合租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房租分摊并不贵,每人一间屋,日子过得很舒服。后来与孟建结了婚,钱对她来说更加不是个问题。
孟建有房有车,对她也很大方,每个月家用全包,余小凡自己的工资全用做零花钱,手里还有孟建的信用卡附卡,想买什么从来不考虑,刷卡就是。现在两人离了婚,她一时间也找不到人与自己合租房子,这两年工资没涨多少,房租倒是涨了百分之五十,就连她现在所租的小屋都要一个月将近两千的房租,她还想着要自己买房,算来算去手头就这点钱,必须省着点花。
离婚一个多月,余小凡就彻底体会到了生活的冷酷和艰辛。橱窗里的奢侈品是再也不去看了,平时就连出门坐地铁都要算一算,她家附近有两条地铁线,一个走五分钟一个走十分钟,都能到公司,可是票价就相差一块钱,她每天宁愿多走这五分钟,能省则省。
这一年的春天迟迟不来,三月冷得出奇,居然还在月中下了一场雪,那天余小凡赶着上班,一个不小心就在雪地里滑了一跤,飞出去老远,半天没爬起来,她趴在冰冷肮脏的雪地里,想到过去下雪天孟建一早将她送到公司的那些日子,突然就哭了。
最后还是路过的人好心拉了她一把。拉她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等她站起来之后还惊讶地“啧”了一声,问她,“摔得这么重啊?快把眼泪擦擦。”
再等余小凡一瘸一拐地到了公司,上班时间早过了,进门的时候刚巧遇到陈欣急匆匆地往外走,看到她一身狼狈就站住了,扶着她问了句,“出什么事了?衣服弄得这么脏,还有这儿。”说着用手碰了碰余小凡的额角,“都青了。”
余小凡拿手捂住额角,轻轻一碰又疼得“呲”了一声,嘴里还要答陈欣,“没事,刚才在路上摔了一跤,很青吗?”
余小凡离婚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公司里说什么的都有,大多是带点幸灾乐祸的,但是余小凡保持沉默,所有的沉默都是带着力量的,这力量让那些猜测与议论自行平息了下去,倒是陈欣,从最初的惊讶与怜悯之后,渐渐对余小凡生出些敬意来,虽然她也庆幸,自己不是余小凡。虽然还没有嫁出去,但比起嫁了再离,还是单身的好。
余小凡无意中给陈欣的剩女生涯带来了一些自我肯定的力量,而陈欣又把这种力量化作对余小凡的好感,也因此,益发地对她亲爱与照顾起来,这时听她这样一说,立刻答她,“那你还来干什么?跟老板请假就是了,都摔成这样了,还不在家休息一天?”
余小凡摇着头说不要紧,又问她是不是出去见客户?陈欣如梦初醒,低头看着手表“哎呀”叫了一声,“我要迟到了我要迟到了,那你小心点,回头再说啊。”说着健步如飞地奔了出去。
陈欣永远是这样风风火火的,余小凡看着她消失在电梯里,略带些羡慕的。
过去她是从来都不会羡慕陈欣的生活状态的,一个女孩子快三十了连固定男友都没有,只有事业没有家庭的生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有缺陷的,可同样一个人,现在却让余小凡羡慕。
只有事业没有家庭怎么了?总比她现在既没有事业也没有家庭来得好吧。
余小凡转身进了公司,格子间里的同事看到她的样子免不了又是一阵询问,好不容易摸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老板的电话就来了。
余小凡在地铁上已经给经理打过电话了,大概是经理通知了老板。老板一早上没进公司,在电话里倒是声音亲切,问余小凡摔得怎么样?现在没事了吧?余小凡又对自己的迟到抱歉了几句,老板十分之通情达理地回了句,“意外嘛,谁没有个特殊情况。”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倒也让余小凡心里热乎了一下。
最近这段时间余小凡工作卖力的程度与过去完全不能相比,这假洋人也是看在眼里的,资本家只管手下员工的投入与产出能不能成正比,至于离婚不离婚,倒是次要因素,因此对余小凡的态度也日渐地好起来,对她颇为亲善。
余小凡松了一口气,挂上电话之后打开电脑,幸好她的大部分邮件是按照德国时间发到她邮箱的,早上需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她回了几封昨天的邮件,又习惯性地打开搜房网页看房子,一边看一边倒吸冷气。
余小凡记得自己刚来上海的那一年,徐家汇边上的房子也不过八千多一平,现在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同样的房子,一涨涨到四五万一平,还不是新房。房龄三十年的老公房,地段稍微好一点的,三四十平就要卖一百万,这让穷人怎么活?
余小凡对着自己的存折卡算了又算,除了孟建给她的二十万之外,自己只有几万的存款,家里是不指望了,妈妈知道她接受的离婚条件之后,气得在电话里狠骂了她一顿,骂得她头都抬不起。即使妈妈的态度不是这样,余小凡也没想过要问父母要钱,她家虽然不穷,但也绝不富裕,更何况她早就成人了,工作数年,嫁都嫁过一次了,还有什么脸问父母要钱。
不过以她手里的这些钱,买市中心的房子是肯定不够的,只能买外环以外的,还只能用作首付,余小凡将搜索范围从内环转到中环,最后又转到外环,终于看到几套符合她条件的,虽然远,但好在有地铁,以后早些起床早些出门就是了,总比一直租房住要好。
她用笔把那几套房子的地址与中介电话都抄了下来,又算了算首付后的贷款,皱起的眉头一直都没有松开过。
按照现在的房价,就算她付清首付贷款买了房,每个月也至少要还上三四千,以她现在的工资收入,显然是捉襟见肘的。
余小凡对着屏幕,咬着嘴唇烦恼了许久,最后还是邮箱提示的声音惊醒了她,一抬头老板正推门进公司,众人纷纷与他打招呼,余小凡也不例外,老板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还特地对余小凡点了点头,让她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余小凡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进去了,心里头还有点慌,不知道老板究竟要跟她说些什么。现在对她来说,这份工作是最重要的,如果连工作都出了问题,那她真要去撞墙。
老板办公室的门在余小凡身后合上,余小凡的老板姓钱,浙江人,在国外待过些年头,也换了国籍,后来挂着外资的名头开了这家贸易公司,算是半个假洋人。
老板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头,看着余小凡的脸忍不住开口,“摔得挺厉害的啊,你看你脸上都青了一块。”
“其实没事啦,摔的不巧擦到一点,过两天就好了。”余小凡不自在地拨了拨刘海,尽量遮住自己的额头才走过去在老板面前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老板,有什么事吗?刚才我已经把信箱里的那几封邮件都回复了,德国人说没问题,按订单走就行。”
老板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来,摇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最近德国人都跟我提起你呢,说你办事效率很高。”
余小凡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来,“真的啊,他们过奖了,我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而已。”
老板点点头,想了一想,大概在措辞如何开口,过了几秒才继续,“其实我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销售部小王怀孕了,要回家保胎,你也知道现在公司里缺人,我要再招一个吧,业务不熟悉的,一时也上不了手,现在招人也难,做我们这行的,培训一个能用的更难,所以我就想……”
余小凡微楞,“老板,你是想说让我顶小王的缺?”
“你明白就最好啦。”老板脸现喜色。
她明白什么啊?余小凡急了,“可我……”
“小凡啊。”老板往前拉了拉椅子,做亲切状,“其实我也是为你打算,做销售是有些辛苦,可提成放在那儿啊,最顶级的光子嫩肤仪,一单就是十几万欧,五个点的提成,你算算做成一单能有多大的回报?”
余小凡这段时间最听不得一个钱字,听到老板说的那些数字,眼睛就不自觉地睁大了,老板趁热打铁,又道,“你看看陈欣,她来公司才几年?现在房也有了车也有了,怎么来的?还不是靠这一张一张的单子做出来的?”
老板说着说着就看着面前的余小凡原本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了,眼睛都开始发亮,他便闭嘴了,等她自己接上来。
可余小凡却没有立即开口,虽然眼睛都亮了,但还是坐在那里很是想了一下,最后慢慢地道,“那我能不能兼职?”
“兼职?”老板露出一个没听懂的表情。
“我不太想放弃现在的职位,德国的合同和订单都是我负责的,销售那边,我先试试看,万一不行……”余小凡欲言又止,但很快又补充,“不过您放心,我不会耽误手头工作的。”
老板一阵惊喜,余小凡德语不错,负责德国那边过来的合同与订单从来没出过问题,以前做太太的时候虽然不太愿意加班,但该做的事情还是都做到位的,现在离婚了就更不一样,整日介埋头苦干,比以前拼多了。他原本安排余小凡接小王留下的单子也是想省点人工,现在她愿意身兼两职,那更是再好不过。
资本家心里那把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脸上笑着,“也好,你先试试。”
余小凡接着道,“那我现在的工资得照发啊,销售那边的底薪我可以不要,可要是我做成了单子……”
“当然有提成。”老板难得的干脆。
余小凡花了一下午把小王留下的东西都看了一遍,销售部有五六个人,陈欣是经理,还有几个都是男人。做销售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这天办公室里只有老姜在。
老姜快四十了,离过婚,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过是判给母亲的,平时自诩风流倜傥,可惜头顶有些早秃的迹象,特别是当中的那一块,日渐出现荷包蛋的雏形。
老姜在自己的形象上向来是心比天高的,可惜命比纸薄,遇上这么有损形象的问题,只好梳了一个大背头,地方包围中央,将剩余的头发全都聚拢到头顶上,为了定型,每日用摩丝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的,像个生铁锅盖子。
老姜名叫姜国海,大伙儿在背后都叫他姜锅盖,余小凡平时与销售部打交道不多,与他只是点头之交,但这天老姜对她出奇的热情,余小凡一进销售部他就凑了过来,又是帮忙她找材料又是给她出主意,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大部分是吹嘘他是如果做下几个大单的,余小凡听得不耐,又不好直说,老姜就在她身边不走,她一边做事一边还要不时点头回应做出笑脸,累得脸上肌肉僵硬了。
好不容易小王留下来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余小凡长出一口气,站起来说话,“谢谢啊老姜,那我先走了。”
老姜也站起来,快走两步绕到余小凡前头,笑嘻嘻地,说话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小凡,今晚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我们多聊聊。”
余小凡愣了一下,往后退了一大步,但是肩膀还是被按了一下,老姜说话的时候喜欢不停地用手整理头发,十个手指都是油光光的,让余小凡一阵反胃。
“我晚上有事。”余小凡回答,脸上挂着一个勉强的笑容。
老姜并没有因为余小凡的退步而让开,而是凑得更近。说话时表情暧昧,“那明天?”
“明天……”余小凡正在想如何拒绝,老姜已经咳了一声将她打断,说话时嘴里的味道喷到她脸上,脸上似笑非笑地,“别矫情,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一起吃个饭聊聊天算什么?你就不要不好意思了。”
余小凡又退了一步,身体碰到办公桌,一声闷响,她的声音随之冷下来,板起脸对老姜道,“你说什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懂,姜先生你让开一点好吗?这样我没法出去了。”
老姜被她这样一板脸,表情就很有些讪讪,随之恼羞成怒起来,一边转身一边道,“神气什么?就一离婚妇女,有人请你吃饭是你的福气,以为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啊?”
余小凡已经头也不回地开门冲了出去,煞白着一张脸,让外头格子间里的同事们吓了一跳。
余小凡知道一个女人离婚之后会过得很难,报纸杂志上也有些被拿出来鼓舞人心的例子,某名媛离婚之后照样光彩夺目,某美女离婚之后随即从一豪门投入另一豪门,可这些都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这些女人必须有强大的经济保障财力后盾作支持,没有的,那就是落翅的凤凰不如鸡。
大部分女人离了婚,同时失去的还有她的社会地位以及经济保障,她是原本住惯了高级公寓出入有车手里还拿着丈夫的信用卡附卡的女人,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谁都不可能在这样的落差里说自己因离婚而升华了,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好。
但这些还是容易克服的,更容易打垮一个女人的是身边社会对她的态度的改变。余小凡原本是被羡慕的,甚至是被嫉妒的,但现在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原本令她骄傲的东西,成了一切被羞辱的源头,在老姜向她提出邀约之前,余小凡还没有深切体会到这一点,而现在,她在许多男人面前突然成了一块露天曝晒的猪肉,谁都可以揩一块油去。
就连她的母亲都来掺和了一把,何婉华自从得知女儿接受孟建的条件自说自话地离了婚之后,气得好一段时间没和余小凡联系。好不容易气消了一点,就到上海来看了一次女儿。
见到自己母亲余小凡当然是高兴的,但她的惊喜还未过去,何婉华就安排了一连串的相亲任务给她,让余小凡招架不能兼叫苦不迭。
何婉华的意思很明确,作为一个女人,青春是短暂的,时间是有限的,离了婚就更要抓紧,尤其是像余小凡现在这个情况的。
余小凡急了,“我什么情况啊?”
何婉华干脆地白了她一眼,“你都二十七了,离了婚,幸好还没孩子,你说你什么情况啊?”
“我现在不想找。”
“那什么时候找?转眼你就三十了,现在人家听了你的条件还有点兴趣,过了三十,那些没嫁过的人家都不考虑了,还考虑你这个嫁过一次的?”何婉华坐在女儿租来的老式公房里,恨铁不成钢地狠瞪了女儿一眼,“去相亲,不去我就不走了,跟你耗在这儿,看你去不去。”
余小凡被逼无奈,一边忙着两份工一边赶场子相亲,短短一个月,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人间正道是沧桑。
何婉华五十多岁的人了,学历也不高,但在某些方面,目光是非常犀利而且精准的。当初余小凡结婚的时候,她竭力反对说孟建的母亲不好相处,事后证明果然如此。现在余小凡离婚了,她又说要再嫁就得趁早,一个二十七岁离婚没孩子的女人还是有市场的,果然,相亲的单子列出一长条来,一个月里就排了七八个。
但问题是,与余小凡相亲的男人,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每每让余小凡如坐针毡,恨不能下一分钟就转身而去。
第一个相亲对象是三十六岁的离异男,坐下就开始说他的经济情况,说自己是开饭店的,生意不错,刚离异两年,在上海有房产数处,车子数辆,儿子被判给前妻,每周末与他住一天,说完了就看着余小凡,余小凡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人家就不乐意了,说,“我都说完了,轮到你了啊。”
余小凡被问得怔住,“我的条件,介绍人没告诉你吗?”
“说了。”对方点点头,“我不是想知道得详细一点吗?把条件先说清楚,能行再谈下去,大家不要浪费时间。”他说到这里,用纸巾擦了擦刚吃过东西的嘴,又道,“我把话说在前头啊,要是你跟我再婚了,前几年孩子我是肯定不要的,我正跟前妻打官司,要把儿子判回来,儿子没判回来之前我可不能让她有机会打赢这场官司。”
说得余小凡连话都接不上,满脑子都是落荒而逃的念头。
第二个男人倒是没结过婚,还是个医生,只是年龄大了一点,四十都过了。见了余小凡还挺满意,两个人喝了一下午咖啡,又吃了一顿晚饭。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医生带着余小凡去看了他在静安区的房子,房子是好房子,地段也好,门开进去,家具齐全,但冷冷清清,一看就是长期无人居住的。
余小凡就有些奇怪,“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不住人啊?”
医生有些腼腆,“我自己有房子住,就在医院旁边,上班也方便。这是十年前我父母买的,想好了要做婚房的,早就装修好的。我一直没结婚,就一直空着了。”
“也可以租给人家的啊,这么好的地段,至少可以租七八千吧。”余小凡最近对钱敏感,看着这空屋子就可惜。
医生立刻皱起眉头摇头,“这怎么行!这是我要用来结婚的房子,怎么能让别人先进来,太脏了。”
余小凡知道医生是有点洁癖的,吃饭前洗个手至少要用五分钟,而且回到桌子上还要用自己随身带的酒精仔细擦一遍杯盘碗碟,让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细菌。她虽然不习惯,但大家不熟,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说爱干净总不是坏事,也就忍了,这时听他这么一说,就有些震惊,没想到他连房子都有洁癖。
医生突然转过脸来,非常认真地对余小凡道,“其实我这个人就是太爱干净的,什么事情都有点完美主义。我早就想好了,这世上只有我的老婆能碰我,所以你别看我都这个年纪了,可那方面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是自己解决的,从来没有被别的女人弄脏过。”
余小凡听得浑身毛都炸了,但看医生严肃的表情,半点都不像开玩笑,吓得她再也不敢跟他见第三面了。
后来又见了几个,没有一个能让余小凡坚持下去的,最后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国外回来的,三十出头,也是离婚没孩子的,倒是跟余小凡条件差不多。两个人出去吃了两顿饭,还能聊上几句。余小凡这段时间被自己妈妈逼得没办法了,一心想找一个能够约会一段时间的,让她妈妈暂时满意,先收兵回家去,别在上海牢头一样天天盯着她出门见男人,遂与这人就走得近了一些。
约会到第三次,两人吃完饭又喝了一会儿咖啡,眼看着就快十点了,两人走在路上,那人突然道,“你看都这个时间了,今晚就别回去了吧。”
余小凡好歹二十七了,也不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与一个自己尚且不熟悉也谈不上亲密的男人约会三次就彻夜不归,是她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正想着怎么开口,那人已经指了指街对面,“要不去那儿?”
余小凡一抬头,黄色的如家连锁招牌在街对面闪闪发光,耳边男人的声音在继续,“走吧,我有会员卡,四个小时才八十。”
余小凡一言不发,快走几步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也不管那人在街边叫喊了些什么,车子一发动,她的眼泪就“哗”地下来了,她想起当年自己与孟建恋爱的时候,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两人相识三个月之后,孟建与她同游杭州,开的房间在西湖边上的香格里拉,阳台正对着湖水,一整夜湖光荡漾。
什么是离婚女人的悲哀?对于余小凡来说,离婚女人的悲哀就是三个月与三次约会,香格里拉与如家的差距!
被逼相亲并不是余小凡生活中的唯一烦恼,在余小凡现在的生活中,她的兼职销售工作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余小凡毕业之后坐惯了办公室,要她突然跑客户推销东西,虽然那些都是她所熟悉的产品,平时说起来也头头是道,但懂并不等于能卖出去,在这一点上,余小凡真是一个再新不过的新人,半点经验都没有。
不过幸好还有一个陈欣能让她请教,陈欣倒是愿意回答她的问题,但销售部其他人却是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受威胁之后的警惕,尤其是老姜,余小凡才走出销售部大门就听到他对陈欣冷哼道,“陈经理,小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年头翻脸不认人的多了,谁能说得准?”
声音不低,很明显就是说给她听的。
余小凡在门外默默地立了两秒钟,然后转身走了。再后来每天拿着那些单子,对着地址一家一家地找上门去,有一家的老板一直都不愿见她,让前台将她挡在外头,她锲而不舍地去了数次,三月多雨,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她忘记带伞,下了公车就急匆匆地往大楼里跑,快到大门处有车停在她身边,里面人推门走出来跟她说话,叫她。
“余小姐,你又来了。”
她并不认识他,眼里露出茫然,那人就从钱包里拿了名片给她,“你这几天不是都在前台等着见我吗?”
余小凡被动地接过名片看了一眼,顿时惊喜,“是你啊!李先生。”
那人就笑,“进去谈吧,这么大的雨。”
余小凡又被动地跟了进去,就这样,居然把这张单子做下来了,林宝佳知道之后,哈哈笑着说她苦肉计,人家程门立雪,她立雨,大自然的力量果然强大。
一个人被逼到一定程度,是会爆发出体内潜能的。余小凡在兼任销售的第一个月里,跌破所有人眼镜地将小王留下的单子做完了一半,老板为此特地在月底总结会上当着全公司的面大大表扬了余小凡一番,并且在会后亲手包了一个红包塞在她手里。
余小凡接下红包一转身,正看到陈欣从销售部里走出来倒水,两个人一对眼,余小凡很是高兴地对她招了招手,陈欣的目光却落在她手里的红包上,眨眨眼,两秒之后才笑开来。
第二天老板又将余小凡叫进办公室里去,一脸亲切地推给她一大堆材料,英汉大词典那么厚。
余小凡打开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熟,再看附件里夹带的影印文本,立刻就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陈欣在数月前给她看过的那张整形医院的大单吗?当时陈欣还拿出一本杂志来指着那上面的大幅照片要她记住,她今年必要把此人搞定,至于照片上的那个人,她还在不久之前偶遇过,不但偶遇了他,还偶遇了他那个小人精一样的儿子,还有那个被整得狼狈不堪的相亲对象。
只是那事情最多只能算发生在她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要是过去,说不定余小凡会拿来与朋友们八卦几句,但这段时间余小凡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与人八卦的心思,也就没有跟陈欣提过这件事。况且陈欣给她看照片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她总以为以陈欣的行动力,此事早已被搞定,没想到现在面前这张单子依旧,什么进展都没有。
“这个单子现在转给你了,小凡,我知道你现在经济有点困难,不过我保证啊,只要这单能做成,马上我就升你做销售部副经理,底薪这个数。”说着伸出胖胖的五个手指头来,又重点补充了四个字,“提成另算。”
“销售部副经理?”余小凡吃了一惊,“陈欣知道吗?”
她原想说这本来是陈欣的单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板轻描淡写地晃了晃手,“你真进了销售部,她怎么会不知道。”
“我是说……”老板的话答得太模棱两可了,余小凡忍不住追问。
“好好看看这些材料吧,这可是公司今年最大的一单生意了,小凡,你可想好了,接还是不接?”
余小凡踌躇了一下,单子上的数字让她头晕目眩,她想了一会儿,最后道:“老板,这个单子原来是陈欣在做的,我做……不太方便吧?”
“陈欣不行。”老板这次倒是很肯定地回答了她:“这单子拖太久了。”
余小凡:“……”良久之后才答,“我考虑一下行吗?”
“这也要考虑?”老板板脸了,“陈欣不行你就怕了啊?试都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先把材料拿去好好看看。”
余小凡见老板脸色不好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拿了材料走了。
出了老板办公室,余小凡拿着那叠材料在走廊里沉思良久,她想打电话给陈欣,但又觉得不应该。
老板因为陈欣没能把单子做下来而转到她手上,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反应?就算不火冒三丈,也一定是心存芥蒂,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正想着,陈欣倒是走过来了,大概正想去老板办公室,看到余小凡,脚步一停。
余小凡手里还拿着那些材料,想陈欣也不可能看不到,心一横,索性就直接说了,“陈欣,刚才老板把这些给我,你看……”
陈欣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那叠东西上,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你答应了?”
余小凡微急,“还没,我说要考虑一下,可老板……”
陈欣打断她,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既然老板要你做,那你就试试看呗,不试怎么知道结果?”说着绕过她,径自走到老板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进去了。
留下余小凡一个人立在原地苦笑。
她知道陈欣会不高兴,但被这样明显地疏远了还是令她难过,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陈欣说得也对,不试怎么知道结果?不试也没法给老板一个交代,就算不成,她试过也就死心了。
余小凡最近这段时间,任何事情都可以暂缓,唯独关于工作赚钱的,那是一刻都不能耽误的,上午接了任务,下午处理完德国来的邮件与报表之后开始仔细研究那叠材料。
那叠材料多且厚,余小凡投入地看了三个多小时,手机响起过数次,都是中介打来的,约她休息日去看房,还有一个是她妈,说了几句最近家里的情况,讲着讲着又来问她相亲如何了,余小凡无奈地听着,好不容易等何婉华把话问完了,正想说自己上个月做得不错还拿了红包,电话却已经被挂断了。
单调的嘟嘟声传来,余小凡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继续看手上的材料。
何婉华在上海待了一段日子之后终于回去了,余小凡顿觉松了口气,妈妈在身边虽然没什么不好,但如果代价是日日被逼着相亲,那她宁愿一个人过——即使是在那个简陋的小租屋里。
余小凡看得专注,再抬头办公室里已经空了,只剩她一个孤零零地坐着,这段日子她加班已经成了习惯了,同事中也无人再表示惊讶,她放下那叠材料,喝了一口杯子里已经冷掉的茶水,慢慢站起来收拾东西,背起包来准备回家,才走出两步,想想又回过身来,再次翻开那叠材料,找出谢氏医院院长办公室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被接起来,男声,但一听就不是谢少峰,对方很流利地报了医院名称,问她何事。
余小凡客气地,“请问谢院长在吗?”
对方答,“院长不在,您是哪位?”
“哦,那院长什么时候会在?”
“您是哪位?”对方又问,“如果要见我们院长,需要预约时间。”
余小凡就有些卡壳了,想了想才回答,“那我再打来吧,谢谢。”说着就挂了电话。
余小凡并没有报出自己的公司,虽然陈欣没有明说,但她既然没有做下单子总有其原因,陈欣之前那样勤快地跑人家医院,接电话的那人多半也知道他们公司的情况,她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余小凡觉得,为今之计,她还是先见到谢少峰本人比较好,希望他还记得她,不至于什么都没开始谈就将她扫地出门。
就这样,余小凡第二天就一个人去了谢氏整形医院。
医院座落在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上,两侧全是粗大的梧桐树,冬日里叶片落尽,但伸展的树枝仍旧在路的上方交接在一起,一眼望过去,别有一种萧瑟的美。
街道两边多是三十年代的西洋建筑,谢氏医院在一栋三层法式小洋楼里,外墙是白色的,招牌并不大,不像整形医院,倒像是某家私宅,其低调让余小凡十分之惊讶。
在余小凡心目中,整形医院就该是挂着巨幅灯箱广告,老远就能抓住所有过路人的眼球的,这样朴素怎么招揽生意?但等余小凡进了医院大门,顿时被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镇住了,底楼进门大厅里放着一圈皮椅,坐满了人,还有些是站着的,手中拿着叫号的纸片,焦急地看着挂在上方的液晶屏幕,竟然还有认识的,坐在一起闲聊。
“这次来做什么?”
“鼻子啊,做个一根葱,转运。”
“一根葱好啊!嫁豪门的都是一根葱,那什么什么朱玲玲郭晶晶梁洛施,全都是这种鼻子。”
“就是就是。你呢?这次做什么。”
“激光,这儿长了颗痣得点掉。”
“一点都不明显啊。”
“谁说的,碍眼死了。”
“……”
“……”
看来都是常客了,余小凡看看那两张颇漂亮的脸,再环顾四周,顿觉自己落伍了,原来现在有那么多原本就挺不错的脸蛋都来整形,美了再美,这样看来,她简直就是一只不求上进的丑小鸭。
余小凡正这么想着,就有人走过来与她说话,是个穿着淡绿色工作服的年轻女孩,别着胸卡,微笑着问她,“这位小姐想做什么项目?”
余小凡摇头,“我是来找你们院长的,谢院长在吗?”
女孩很漂亮,一双大大的杏仁眼,轻声细语的,明显受过极好的培训,听余小凡这样说仍保持着微笑,只道,“小姐有预约吗?”
余小凡摇头,但随即道,“可我认识你们院长,他看到我就知道了。”
人家露出为难的笑容,明显是不太相信她,旁边有人插嘴,语气带些嘲笑地,“小米啊,上回这么说的那位小姐,是不是进了谢院长办公室就被请出来了?”
说话的是个女客,穿着一身皮草,脸上带着个很大的口罩,再加上一副巨型墨镜,将整张脸都遮了个干净,但那声音里的嘲笑是掩盖不住的,一句话说完,小米赶紧回头对她笑笑,“陈太太,您今天来拆线吗?预约了李医生对吧?他已经在等你了。”说着就要伸手请她往楼上去,明显那陈太是个熟客。
余小凡刚才被陈太一句话说得懵了一下子,这时回过神来,赶紧拉住小米,怕她将自己晾在这儿,“我真的认识你们院长,让我见他一面行吗?我有些事情跟他谈,是公事。”
小米还没说话,陈太已经“哧”地冷笑了一声,“是你认识院长院长不认识你吧。”
余小凡想说的话一而再再而三被这位太太打断,不禁也有些生气,反驳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太太穿貂戴钻,就连口罩都是带着gucci标志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大概是平时被人捧惯了的,自己嘲讽别人没事,别人一反驳就不能忍了,原本的冷嘲也成了热讽,索性走到余小凡面前说话,“你认识谢院长?认识他你还要找人请他出来见你?小姐,撒谎也要有点技术含量,我可是这儿的vip客户了,像你这样的人看得多了,你不就是花痴人家院长吗?我跟你说,谢院长跟别的男人可不一样,他眼里没女人,像你这样的,更加看不上。”
厅里人多,她们三个立在一起原本也没什么人注意,但陈太这样一番长篇大论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旁边围上来好几个,其中也有熟客模样的,听完就掩着嘴笑,插嘴道,“是的是的,谢院长眼里没女人,他眼里只有表皮真皮骨骼和脂肪层。”
小米被一群人挤在当中,都是医院里的客人,又不好得罪,想插句话都难,急得脸都红了,余小凡脸也红了,却是被气红的,她这辈子头一回被这样讽刺,还是被一群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们都闭嘴吧,我告诉你们,谢院长在我眼里,就是一张订货单!”
这句话说完,周围就安静了,小米脸刷的白了,其他人也是张口结舌,以为是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余小凡略有些得意,却听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礼貌却冷淡地,“请问,是什么订货单?”
那声音……是谢少峰的。
余小凡僵硬了。
第四章 迷路
有多人,在这条十字路口迷了路,再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1
不幸中的万幸是,谢少峰在余小凡回头之后认出了她,并且很快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也将余小凡从众人足以令她羞愧致死的目光中解救了出来。
院长办公室在顶层,谢少峰很客气,进门之后就请她坐,办公室很宽敞,仍保留着老式的木质拼花地板,门窗都是雕花的,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吧台,冬日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滑的红棕色台面上留下许多道漂亮的光影。
办公桌前有皮椅,余小凡羞愧得不想抬头,说了声谢谢坐下来,半晌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发了什么疯,居然在谢少锋的地盘上与他的客人起冲突,还说他就是一张订货单……又叫她怎么跟一个刚才还被自己称呼为订货单的男人开口说话。
谢少峰也像是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与她面对面坐了一分钟,又站了起来,余小凡抬起头,就看到他走到吧台边上,拿出杯子来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又走回来放在她面前。
余小凡两只手去接,低声道,“谢谢谢院长。”
一连串的谢,自己都听不下去。
谢少峰答她,“要说谢谢,应该是我多谢你才是。”隔了一秒,又道,“叫我谢少峰就好了。”
说完便对她微笑了一下。
她的紧张太过溢于言表,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向是有些严肃的,医院里的那些小护士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着他的脸,但他一直都记得余小凡,她上一次立在超市外泫然欲泣的样子给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不过这一次,她的精神面貌看上去好多了。
她帮过他的儿子,无论今天她是为何事而来,他不想她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这是余小凡第一次看到谢少峰的笑容,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男人的表情一直是有些冷淡的,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习惯了面无表情的人,就连眉眼都比平常人严峻些,在那本杂志上也不例外,但是现在,微笑让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柔软,也让余小凡突然地放松了下来。
等余小凡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之后,谢少锋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即使是皱着眉,他的脸仍是好看的。
她看着他,心里想,怪不得别人会嘲讽她,自己怎么会对这样一张脸说出“他只是一张订货单”那样的话来。
或许对于大部分女人来说,英俊多金的谢少峰都是最好的幻想对象,可在她心中,谢少峰最大的吸引力确实是来自于那张订货单。
余小凡再不是梦幻少女了,就连少妇都算不上,有些幸运的女人一辈子都能保持单纯的少女心态,但那不是余小凡。
余小凡结过婚,又离了,那些所谓的梦想与浪漫早已雨打风吹去,她被生活狠狠地教训了一下,从粉色的世界里跌下来,跌在冰冷坚硬的泥地里,再没有幻想的空间。
穷人是没资格幻想的,没有伞的人必须努力奔跑,哪有时间欣赏遥不可及的美景。
谢少峰像是在考虑自己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余小姐。”
她道,“叫我余小凡好了。”
他看她,“贵公司的那位陈小姐,是否仍在职?”
“什么?”余小凡知道他说的是陈欣,但不明白他要说些什么。
“关于这些仪器,我们医院是与德方签的直接购买的合同,对方已经发货,现在正在等海关的入关手续,这件事我上个月已经跟陈小姐说的很清楚了,她没有告诉你吗?”
余小凡怔住。
“余小姐?”谢少峰看她神情突变,便开口问了一声,余小凡没答,他又道,“余小凡?”
余小凡猛地回神,但脑子里已经混乱了,仓促间开口,“啊?是这样?可能是我搞错了,对不起谢先生,我今天来得太冒昧了,还耽误了你这么多时间。”
余小凡边说边站了起来,谢少锋见状也立起身,与此同时,桌上的电话铃也响了,他把一只手放在话筒上,却没有接起来,脸对着余小凡,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余小凡再次打断了。
余小凡今日出糗出尽,又乍然被告知那样一个真相,此刻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奔出去找个无人的地方拿头好好磕几下墙壁,也不等谢少锋把话说出来就道,“你忙你忙,我这就走了。”说着转身推门而出,电梯也不坐了,顺着楼梯一路跑了下去,标准的落荒而逃。
一直到出了小楼跑到大街上,余小凡的脚步才慢下来,想给陈欣打个电话,手指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上,却觉得塑料壳的手机有千斤重,半天都拿不起来。
谢少锋堂堂一个院长,就算要搪塞她,也不需要假借什么理由,他说直接向德国订购了这些仪器,那事情就一定是这样,陈欣早就知道这单子是个死单,她为什么要瞒着老板?她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件事办不成?她为什么要看着她自取其辱?
余小凡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在冷风里走着,只觉得那风一阵阵地透过她厚重的外套,吹进她的身体里,把她的心都冻住了。
再走几步,就有车在她身边停下了,车窗是落下的,她听见谢少峰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余小凡。”
余小凡有些无措地立定在路边,路上的人都看过来,也不知道是在看车还是在看她。男人推门下来,绕过车头走到她面前来说话,小小的一个动作就看出极好的风度来,只是脸上的线条仍是平直的,没有笑容,再漂亮都让人觉得疏离。
“天冷,我送你吧。”谢少峰开口。
这样周到,余小凡再怎么厚脸皮,都觉得受之有愧了。
她是帮过谢少峰一次,但那只是巧合,任何正常人看到小孩走失做出与她一样的反应,说到底,她拉住谢东东只是顺手之举,要说牺牲,也就是牺牲了一袋子鸡蛋——事后谢少峰还赔给她了。
其实她应该明白,陈欣那样有能力的老销售都做不成的单子,她这种新手根本不可能做下来,是她心存侥幸,想借着一点小恩讨一点便宜,不但不请自来,还在人家大厅里与客人们起冲突,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
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谢少峰会看不出来吗?但他仍旧客气礼貌地接待了她,并且在说出实情的时候露出为难的表情,现在还赶过来送她,这样的气度,简直是在她已经残破不堪的自尊心上用力地扇了一个巴掌。
先前意识到被陈欣欺骗的痛苦被羞愧冲走了,余小凡立在谢少峰面前,慢慢地红了脸。
谢少峰见她脸红,表情也变得奇怪起来,微微侧了一下脸,像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其实也是顺路,我正要去接孩子,路上经过你们公司。”
那样的语气,像是在对她做解释。
“你接孩子?”余小凡惊讶了,她当然知道谢少峰是有儿子的,但总以为有老人或者保姆阿姨帮忙照顾,没想到他竟然连儿子上幼儿园都亲自接送。
“是,今天阿姨请假。”谢少峰说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表,“时间快到了,上车吧,否则来不及。”说着伸手到她身边,把车门都开了,车子一直都没有熄火,门一开暖气就涌了出来,将余小凡团团裹住。
余小凡还在惊讶之中,稀里糊涂就被请进了车里,车门随即合上了,谢少峰也坐进来,一打方向盘,车子便迅速而平稳地向前驶去。
余小凡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前方说话,“你知道我公司在哪里?”
“知道。”
余小凡正想说“难道你去过我们公司”?谢少峰又道,“我有你的名片。”说着指了指仪表盘上的白色纸片。
余小凡一眼看过去,就是她与产品资料附在一起的那张名片,之前她放在他桌上的,走的时候太慌张没拿,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取了下来。
她想到自己冒冒失失跑到他医院去推销产品的举动,脸又有些红了,赶紧转移话题,“你的儿子,东东……现在好吗?”
谢少峰点点头。
真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
余小凡的公司在另一个区,她不知道谢少峰所谓的顺路是怎么顺路法,但车上高架之后就开始堵了,余小凡不开车,但也知道三点多还没到堵车的时候,把头探出窗外看了一眼,看到许多车主正做着与她相同的动作,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事故。就这样一步一挪,二十分钟才开出五百米远,再往前一点,果然看到一场追尾事故,两个车主都已经下车,立在风里互相指责。
车子开过事故点也就下了匝道,余小凡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谢少峰也在做这个动作,
余小凡就说,“来得及吗?”不等谢少峰回答,又道,“你还是先去接孩子吧,我自己回公司就好,今天我申请外出的,现在回去也不赶时间。”
她以为自己这样说了,谢少峰就会把车停下,没想到他居然回答,“这样?既然你不赶时间,那就先到幼儿园去一次,可以吗?”说着也不等她回答,一踩油门就过了十字路口。
仿佛是眨眼,幼儿园就到了。
余小凡看着车窗外的情景,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进入异次元的感觉中,她已经搞不清楚自己今天究竟是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状况外的情况了,而现在面前的情景,当属其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个环节。
幼儿园的大铁门是关着的,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大部分是年龄老大的祖辈,也有年轻的父母将车停在路边等候,各色车辆在路边绵延了上百米。
谢少峰将车停下,却不急着过去,下车以后还站在车边回头问她,“你在车上等我一下好吗?”
那么客气,好像她真是他的贵客。
余小凡还能说些什么?只能点头。
谢少峰关上车门,转身走了,余小凡坐在车里目送,幼儿园的大门开了,人群一拥而入,他的背影在一片噪杂中仍旧突出,再过一会儿,陆陆续续就有人牵着孩子出来了,城市里的孩子都是受宠爱的,尤其是能进这样的幼儿园的,许多孩子还没有走出幼儿园的大门就被抱在手里,还有些外籍的孩子,金发碧眼,洋娃娃一样可爱。
余小凡不知不觉看得入神,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这么羡慕别人的生活,如果她没有离婚,如果她没有失去那个孩子……
所有的如果都让她想流泪,让她在仓促间闭上眼睛,怕自己真的哭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车门被再一次打开了。
小孩特有的清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叫她,“阿姨。”
余小凡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小脸蛋,是谢东东,大概是因为谢少峰就在身后的关系,乖得像只小狗,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带着些紧张,瞳仁黑得发蓝,清楚地映出她的影子来。
谢少峰听儿子叫了这一声便点了点头,也不急着上车,转身到车后去了,打开后厢,也不知道在拿什么,留下余小凡和谢东东,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
谢东东长得真是好,唇红齿白,标准的小帅哥,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有杀伤力,余小凡一时被看得呆了,谢东东眨眨眼,问她,“阿姨怎么会在爸爸车上?”
余小凡张了张嘴,看着谢东东漂亮的眼睛,心里想起的却是那天他躲在树后,将那女人吓得魂飞魄散的“壮举”,两秒钟之后,余小凡终于开口回答了谢东东的问题,带一点不好意思的笑的,“因为阿姨迷路了。”
谢东东看到余小凡原本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余小凡就是上次他做的那件“坏事”的见证人,但他怎么也猜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吃惊得当场“啊”了一声,谢少峰已经从车后走了回来,先开了后门,递给儿子一听红色的旺仔牛奶,又看了他们俩一眼,问,“你们在说什么?”
余小凡:“……”
谢东东摇头。
谢少峰没仔细观察儿子的眼神,随口一问之后便关上后门,余小凡抓紧时间回过头去对谢东东小声说了句,“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也别把我迷路的事情告诉别人。”
边说边伸出三根手指头做保证状,就像是一场严肃的等价交换。
谢东东到底是个小孩,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来,过了一会儿脸上又多出些同情之色,看得余小凡差点破功笑出声来,赶紧回过头去,谢少峰也已坐进车子,看她一眼,又递过一样东西来。
“喝点东西。”
余小凡顺手一接,低头才发现,手里红红的一个铁罐,和谢东东手里拿的一样,竟然是一瓶旺仔牛奶。
“……”余小凡愣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了。
谢少峰便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急忙说,“谢谢,这个是东东喝的吧?还是留给他好了。”
“你喝吧”谢东东在后头说话,并且从两个座位中间伸出手来,晃了晃手里的红罐子,“我有。”
剩下坐在驾驶座上的谢少锋,看着余小凡与谢东东颇有默契的样子,些微地惊讶起来。
从那天之后,李盛君打了好几份报告上去,都是关于辞任带教实习生工作的,前两份报告上去了之后如同石沉大海,一点回应都没有,李盛君等得急了,又写了第三份报告,并且打印出来,拿在手里敲了副行长办公室的门。
当年把林念平介绍给她的那个副行长早已换了人,现在坐在办公室里的是她以前的老上司,原来的信贷部主人任大姐。
任大姐将近五十了,在行里工作多年,与李盛君关系一直都不错,看她来了就笑着叫她坐,架着老花眼镜一边在电脑上的表格里填数字一边问她,“有什么事吗?外头不忙吧?”说着又腾出一只手来从抽屉里拿了一包东西出来,“我这儿正好有包昨天买的琥珀桃仁,拆开尝尝。”
李盛君把桃仁接过来,拿在手里也不拆,只说,“任姐,我上周给你发了两封邮件,你都看了没有啊。”
任大姐推推眼镜,“哎哟,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不就行了,还邮件,行里什么都电子,也不顾及我们这些反应迟钝的老骨头,跟在后头跑都来不及,你看我,哪次打一封邮件不是费半天劲,每天光是应付这些电子表格,哪来的时间回邮件啊。”
李盛君就把手里拿着的信封递过去,“我都打出来了,任姐你看看。”
任大姐把信封接过来,拆开扫过前头两行就笑了,“你说这事儿啊,这我看到了。”
“那行里方便的话……”
任大姐立刻摇头,“行里老的老小的小的,就这么几个在岗位有资格带实习生的,这回进来的一共五个人,能上的全上了。”
李盛君微急,想一想又道,“那我跟别人换一下吧,我去跟他们商量商量。”
“这些实习生都来两个多月了,各部门都不一样,你这会儿找谁换哪?”任大姐说话轻言细语的,对李盛君态度亲切,但话里却一点转弯余地都没有,说着又从她手里把那袋核桃接过去撕开口子,直往她手里倒,李盛君不好推辞,只好两手合起来接了,又听任大姐状若随意地问她,“怎么突然不想带了?夏远不挺好,年前还听你夸他呢。”
李盛君垂下眼,夏远开始到行里实习的时候,当面没人说,其实背地里不知多少人羡慕她得了这么好的一个实习生。夏远名牌大学毕业,成绩单漂亮,能力也好,无论什么事情,在旁边看一遍就能上手,说都不用说。人还长得漂亮,笑起来一口白牙,老远都能让人觉得亮眼睛。一般爱笑的人,跟人相处都不错,夏远来了没多久,就跟行里上下都熟了,就连打扫的阿姨看到他都能绕过来多说两句话,至于对她这个师父,夏远就更是贴心了,一点小事都不要她操心,自从他来了以后,李盛君的工作量直线下降,全被徒弟担去了。
带徒弟能带到这样好的,自然让别人羡慕妒嫉,李盛君看着每天在自己面前来来去去的英俊面孔,心里渐渐也生了忐忑,怕别人背后闲话,更不敢与他太过亲近。
那天去余小凡家,她本没有要他同去的打算,没想到她前脚请假走出银行,后脚就在停车场里遇见了夏远。
李盛君立刻就后悔告诉他自己要去外地看望朋友了,到外地看望朋友这种事,对有些娇生惯养的女人来说或许需要接送,但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李盛君一向都独立惯了,这些年她与林念平,表面是夫妻,实际也就是一个门里两间屋,睡着两个陌生人罢了,林念平工作繁忙,在家的时间极少,所以家里家外什么事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银行里发了西瓜,她家住五楼,还没有电梯,她就自己两个两个拎上去,汗流浃背地上下几十层,走到一半塑料袋破了,西瓜碎了一地,绿色瓜皮带着血红的瓜肉四溅散开,一片狼藉。林念平人忙事多应酬多,家里琐事是一概不管的,有一年客厅灯泡坏了十几天都没人管,还不是她趁着休息日拖了餐厅的桌子过去,再垫个椅子爬上去换了,下来的时候想,要是自己一个失足跌死了,估计也要到半夜才被发现,要是林念平喝得多了点进门直接进卧室倒头就睡,那就更没被发现的希望了。
有这样的生活打底,李盛君怎么会想要夏远的帮忙。
但夏远坚持,理由倒是很充分,说现在正是年后返城的时候,什么车票都不好买,他今天正好空着,车也在,几百公里而已,跑一趟很快的。
李盛君当然推辞,“这是我的私事,这么远的路,怎么好麻烦你。”
夏远就笑,“你是我师父嘛,当徒弟的为师父鞍前马后是应该的,再说这车五百公里都没到,就当是给我个机会让它跑跑高速拉拉缸。”
李盛君看一眼他的车,夏远年后开了一辆新车过来,不知被多少人议论过了,她现在这么看一眼,纵使是阴天里,那车也扎眼得很,车身光亮如镜,清楚地照出他们俩的侧影来。
她知道夏远的家境是很好的,但开这么好的一辆车来实习,要她看来实在是太高调了,再想拒绝,夏远已经把车门都给她打开了,等着她上车,又叫了一声,“师父,上来吧。”
她话到嘴边,眼睛对上他那张带着笑的脸,年轻男人眉毛乌黑,笑容干净,让她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不由自主地上了车。夏远“砰”的一声合上门,又轻快地跳上驾驶座,显然是很高兴的,还转头多看了她一眼,说,“谢谢师父。”
李盛君听得好笑,“不该是我谢谢你吗?”
夏远笑着摇摇头,她想了想,觉得既然被他叫一声师父,有些话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他一声,便又道,“你这车……也太招摇了。”
夏远露出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来,“这车其实是我姐夫的,我看着喜欢,借来开几天而已,师父说的是,回头我把车还给他。”
他这么一说,倒是让李盛君觉得自己多嘴了,想年轻男孩子喜欢好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家里有,拿来开开又算得了什么?轮得到她管那么多。
车子已经发动起来了,轻快地转出大门,门口保安隔着门对夏远招手,满脸是笑,他按下玻璃来跟人家打招呼,李盛君在旁边看着,刚才要说的话也就忘了,想这男孩怎么跟谁都混得那么好。
一路上都是夏远开车,李盛君是有驾照的,但就是本本族,想过要买辆车,可林念平不同意,说他父母和他都有司机,家里根本用不着车,她工作的地方又不远,坐车两站路,走走也就二十多分钟。李盛君说不用你出钱,我自己买,林念平就冷脸了。
李盛君心里明白,林念平做事谨慎,到现在与父母住的还是普通的居民住宅,连电梯都没有,不要她买车,也就是怕有影响,可她就想不明白了,自己明明是有手有脚自赚自花的一个人,怎么就连决定怎么花钱的权利都没有了,回家一说还被父母教训,说她一点都不顾虑丈夫,林念平的仕途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父母的态度比什么都让李盛君心凉。这些年来,她自觉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与作用就是一张漂亮的幕布,让所有人都看到这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小家庭,然后自己的丈夫便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专心仕途,以后夫荣妻贵,顺便连她的娘家都能与有荣焉。
夏远虽然年轻,但车开得极好,稳而迅速,从来不急刹,这样大的一辆车在湍急车流里轻巧地穿梭,仿佛眨眼就将银行甩到了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
李盛君正出神,夏远却突然把车沿着街边停下了,她一转头,他已经开门下去了,又把脸转回来对她说,“等我一下。”
李盛君不知道夏远要做什么,路上车多,她怕车里没人警察就过来抄牌,也就没动,看着他进了街边的超市,过了一会儿又提着一大袋东西走了出来。
夏远上车,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李盛君,这才发动车子。
李盛君看一眼袋子里的东西,一大堆吃的喝的,这才知道夏远是下车去买路上的吃食去了,她便有些羞愧,“应该我去买才是。”
夏远就笑,也不答她,嘴角扬起好看的一道弧。
李盛君怪自己粗心,高速路长,中间又难有停顿,备些吃喝的东西是必要的,这样的事情她平时不至于疏忽,可余小凡的事情让她心烦意乱,反倒是夏远细心。
她这么想着,又低头去看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看到低糖的乌龙茶,小袋装的核桃仁,鸭舌,芝士味的夹心饼干和两条太平梳打,底下还有几个橘子,都是拿手就可以剥开的那种,满满一大袋,周到得像是去郊游。
李盛君就笑了,想夏远到底是年轻男孩子,行动力就是不一样,那超市并不小,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要买如此多种不同的东西,他多半是在货架间跑着拿的,也不知道被多少人侧目。
她边看边道:“你的口味跟我倒是差不多。”说着就拿了一个橘子在手里,还问他:“要吗?”
夏远很专心地在开车,闻言只摇摇头,也不说话,却又侧头看了看她,脸上带着一个微笑。
他常这样看她,开开心心的,李盛君也常觉得羡慕,觉得年轻太好了,看夏远,连目光都是干净的,一点阴影都没有。
不过这一次,李盛君竟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哪像一个师父,老是受徒弟的照顾,让人家做司机不说,连路上零食都是夏远买好了送到她手里。
李盛君带了夏远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他家里条件好。夏远刚来行里的时候,吃穿用度也就是普通,一直坐地铁,上班就穿行里发的那套制服,下班换一条牛仔裤,多冷的天外套里面都是一件t恤衫,看得她牙齿发抖。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把他当成那些普通的毕业生,一个人在大城市生活,凡事都要靠自己,所以在暗地里对他诸多照顾,把行里发的食用油都偷偷地塞给他,还跟他说她家是只用植物油的,拿回去也是浪费。
后来还是在厕所里听行里其他小姑娘议论才知道,夏远身上一件t恤都值她一件大衣,也就是她有眼无珠,让李盛君好一阵自嘲。
但夏远确实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些富二代。
李盛君做过柜面,也是见识过一些人的,许多富裕家庭出来的男孩,在二十多的时候往往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但夏远什么事都做得妥当,人也低调,言谈间从不炫耀,总是一张笑脸,细心起来真是让人感动。
李盛君胃不好,对某些食材敏感,在家还好,在外面吃东西就有些防不胜防,年前部门在日式海鲜料理店聚餐,她一不留神吃了些半生的东西,一走出饭店就急性胃痉挛了,还是夏远看到她站在街边上捂着肚子扶着树的狼狈样,飞一样开车把她送了医院不说,还一直陪着她知道吊完点滴为止。
她那时候痛得迷迷糊糊的,也打了电话给林念平,但林念平正在饭桌上,回答她自己正陪区里的领导接待客人,实在走不开,只叫她快打电话给她父母,让她妈过去照顾一下,最后还责怪了她两句,说她这都是老毛病了,自己吃东西也不知道当心。
李盛君听得心灰意冷,径自挂了电话,又无法可想,夜里九、十点钟,公婆是不能惊动的,她也不想惊动他们,自己父母身体又不好,这个点早就睡了,就算没睡,让两个老人冬夜里提心吊胆地赶来赶去,她也做不到,左思右想,竟是没一个人可以找,忍不住伤心。
恰好夏远从付费窗口走回来,看到她坐在急诊室的躺椅上默默地红着眼,一时惊急,大步跑过来蹲在她身边问:“很痛吗?痛得受不了了吗?我再去找医生来。”说着转身就要走。
李盛君赶紧抓住他,说:“不是的,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送我到医院来,都这么晚了你快回家吧,对了,付了多少钱?”说着还用没有扎着针的那只手摸索着要打开自己的包。
夏远被她握着手,也不挣,只用另一只手将她的包拿走了,还说,“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我晚上没事,不着急,等你家里人来了我再走。”
李盛君心想,自己家哪有人来,但男孩态度坚持,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拖了张椅子过来就在她身边坐了,还把她的包都没收了,放在自己身后,不多一会儿又出去倒了杯热水进来放在她手边,还笑嘻嘻地安慰她,“医生说了,多喝点热水。”
李盛君赶不走他,只好无奈地让他去了,后来夏远手机响,急诊室里不允许用手机,他就出去接电话,旁边也有夜里来看急诊的,刚进来没多久,也没看到李盛君先前要给夏远钱那一段,当场满脸羡慕地对李盛君说了句,“你老公真好。”
唬得李盛君直摇头,“不是不是,他不是我老公。”
人家“哦”了一声,“还没结婚啊?男朋友对吧?”
李盛君愣了愣,最后说,“是我弟弟。”
这天夏远自然没有等来李盛君的家人,急性胃痉挛并不是什么大病,医生给开了点药,吊完一瓶水之后仍是夏远把李盛君送了回去,李盛君执意给了钱,还郑重地说了谢谢,夏远明显是不太乐意拿她的钱,脸上竟有些受了伤的表情,李盛君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的徒弟是觉得帮师父一点忙是应该的,师徒之间不应该算得那么清楚,让她益发的不好意思。
那天她半夜到家,林念平仍旧没有回来,屋里清冷得像是个没有一点食物的冰箱,她累得外套都没脱,一个人摸到床上躺下了,心里还在想,夫妻夫妻,还不如一个半路冒出来的徒弟有用。
这都是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如果李盛君当时就知道,夏远这一切的关心与细心都是因为他对她抱有师徒以外的感情,并且对她蓄谋已久的话,她当时就算痛死,就算光着脚一路从上海走到安徽去,都不会接受他的“好意”的。
“最近信贷部事情多,政策一条一条的下来,那些抵押到期的退贷的需要重新审核的全都积在一起,我根本就忙不过来,实在是没时间带实习生了。”李盛君坚持。
任大姐笑起来,“刚才你还说跟人家换一个实习生也行呢,现在就说没时间了,小李啊,你还是这毛病,一生气说话就前言不搭后语了,大姐跟你可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跟大姐说实话,是不是夏远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把你给气成这样。”
李盛君不语,眼里却露出坚决的神色。
任大姐倒是吃了一惊,电脑也不看了,走过来坐在李盛君身边,压低了声音说话,“小李,这事可不能开玩笑啊,夏远是总行打了招呼放下来的,安排给你带也是觉得你稳妥,要是真出了什么问题,别说你我,就连我们行长都不好交代啊。”
李盛君怔住,再看任大姐一脸的焦急,不由心里一凉。
出了副行长办公室,李盛君径直走回信贷部,坐下之后打开抽屉将一直捏在手里的信封放进去,合上抽屉的时候力气用得大了一点,一声闷响。
放在平时,李盛君是绝不会这样发泄情绪的,但正中午,信贷部里其他人都吃饭去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她一个人,心里怒极,难免控制不住。
没想到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近在耳边那样,“师父。”
李盛君猛地转身。
夏远像是被她吓住了,脚步一停,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不过是几天的时间,他明显瘦了一些,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都黯淡了许多。
李盛君一刹那竟觉得他可怜,但很快又想起这男孩的可恨之处,立刻冷下脸来。
“别这么叫我,我担不起。”
夏远这几日都被李盛君拒之于千里之外,交给他办的事情全是跑偏远分行,他也没有怨言,每天在外头从早跑到晚,只是人在外头,却不停地给她打电话,他的电话李盛君是一概不接的,他发来的短信也一条都没有打开过,全都直接删除,有心让他自己明白过来,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然突然跑回来了,还用这样的语气叫她,用这样的表情看着她,让她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开口说出更加不切实际的请求来。
她又怎么会让他如愿!
李盛君早已经打定了主意,去找副行长就是为了要让这个混账徒弟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没想到一切努力都在刚才被任大姐无情地推翻了,现在又看到他真人出现在面前,让她顿时如有一把怒火燃烧在胸口,几欲尖叫出声。
“师……”夏远见她脸色不善,不敢再叫师父,改口道:“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李盛君怒气上涌,“生你的气?我怎么敢?我才知道,夏先生这么有来头,谁敢得罪你?倒是我要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
夏远一惊:“你说什么?谁跟你说的?”
李盛君冷笑,“有什么区别?对不起,我是个老女人了,接受不了你这样的心血来潮,我相信以你这样的人才,不知有多少女孩子抢着要你多看一眼,你就放过我吧,换一个行去实习,就当我从没见过你,行不行?”
夏远低下头,手指握紧了,然后又突然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竟然红了,看着她道:“你忘了……”
“我忘了什么?”李盛君在愤怒中莫名其妙。
他又不说下去了,深呼吸两下,再道:“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的喜欢你。”
李盛君在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面前僵住了,半晌才说出话来,因为太过震惊,嘴唇都在微抖,“你,你别开玩笑。”
夏远痛苦地,“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我喜欢你,我没有心血来潮,我没你想的那么随便,我是真的喜欢你。”
李盛君的怒火被夏远的表白所带来的恐惧打散了,她吸了几口气才把字吐出来,“你闭嘴,我是有丈夫的。”
“我知道。”夏远飞快地回答她,并且一步走到她面前来,两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膀,她惊喘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肩膀在他手里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下一秒就会被捏碎掉。
他低下头,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道,“我还知道你过的不好不幸福。”
他这样说话,吐出的气一直落到她的脸上,两眼发红,声音却坚定得跟铁一样,李盛君还想给他一巴掌,但肩膀还在他的手里,男人的手劲是如此之大,令她完全无法动弹,脑子里却如暴风雨过境那般的电闪雷鸣。
他说什么?他说他喜欢她,还说她过得不幸福,她在他眼里是那样的女人?婚姻生活不幸福,不快乐,需要让另一个人来告诉她什么才是幸福与快乐?
剧烈的羞耻感与痛苦让李盛君的嘴唇发抖,李盛君深吸气,发出的声音刺痛自己的耳膜。
“放开我,如果你再敢这样对我说一个字,不用你离开,我立刻辞职,只要是有你的地方,我再也不会多待一分钟!”
整个双休日余小凡都在看房。
房价持续上涨,其速度就像是在与她赛跑,之前看中一套中环与外环之间的小两室,都谈得差不多了,没想到第二天方东就又把总价抬高了百分之十,余小凡在电话里就没法保持平静了,“他怎么能这样?都说好了今天付定金的,我已经把钱都取出来了。”
那头是带她看房的中介,看多了这样的情况,一点都不惊讶,轻描淡写地回答她,“没办法啊,最近市场好,天天都有人跳价,还有人定金拗断了卖给别人,这房子现在有好几家人都看中,你不要,人家抢着要呢。”
“我……”余小凡一口气吊在半当中,她不要?她做梦都想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处,可那是要钱的,她账户里只有这些钱,再多,要她去偷去抢吗?
“我再看看吧。”余小凡咽下那口气,慢慢地答了一句,把电话挂上了。
之后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余小凡再怎么慢性子都被逼急了,更加快了看房的步子,但房子越看越多,地方却越看越远,这天看的最后一套房居然跑到松江去了,地铁就坐了一个多小时,下车的时候屁股都麻了。
中介是个小伙子,电话里说就在地铁站外等她,余小凡看了一天的房子,这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色昏暗,她走上天桥就没了方向,在风里问了半天都没找到人,最后还是别人找到了她,带她下了扶梯,跨上停在扶梯下的小电动车之后还很潇洒地拨了拨头发,示意她,“上来吧。”
余小凡愣住,“很远吗?”
“还好,我骑车带你过去快一点嘛,上来呀,几分钟就到了,上次一个老阿姨都坐过,没事。”
余小凡看看四周,郊区地铁站边配套设施还未做好,四下一片荒凉,她想到自己千山万水的来都来了,不看岂不是白跑一次,咬咬牙还是上了车。
电动车又脏又破,坐垫都是黑乎乎的,又低矮,余小凡虽然不高,但坐下时两条腿仍旧拖到地上,只好一路屈着腿。那中介虽然穿着西装,但不知多久没洗过了,一股油腻味,她也不好把手放在人家身上,路上颠簸,说是几分钟的路程,居然开了足足一刻钟,郊区风大,把余小凡的头发吹得跟梅超风一样,她一路顾上顾下,还要小心自己不被甩下车去,等中介把车停下的时候,浑身都已经僵硬了,半天才能抬起腿从车上下来。
“就是这儿,进去看看吧,房子还是全新的呢,屋主买来就没住过,一直空着。”
余小凡立在小区门口看了一眼,小区果然很新,大门靠着公路,十几栋高层建在一起,但里面小路两边的商铺全是空关着的,小区里也是空荡荡的,昏暗天光中,没有几扇窗户是透出灯光来的。
她之前在路上就已经开始后悔了,这时更是懊恼,摇头道,“算了,这地方我不满意,不看了。”
中介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啊?我这么大老远等你半天,都骑车把你带到门口了你说不看。”
“可这房子跟你发布的信息完全对不上啊。”余小凡也急了,“你说房子就在轻轨边上,还说小区配套都是齐全的,这地方能算在轻轨边上吗?”
“这不是就在边上吗?”中介说着还用手往远处指了一下,余小凡顺着一看,只看到远处模糊的轻轨轨道的影子,顿时哭笑不得。
“这叫边上?这里只不过是轻轨经过的地方,离车站远着呢,你让我每天从轻轨上跳下来回家?”
中介不乐意了,“那你不看了?”
“不看了。”余小凡也板起脸,泥人也有土性子,虽然她这段日子也看过一些发布信息与实际房源有偏差的房子,但这也差太远了,根本是恶意欺骗,正想与那中介再理论几句,没想到那人跨上车,扔下一句话来,“那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竟是一转钥匙把车开走了。
余小凡被他的举动弄了个措手不及,还来不及说话人家就已经开出去老远,她在风里叫了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冰冷的风里微弱到几不可闻,就连她都听不清自己在叫些什么,更别说把人给叫回来了。
就这样,余小凡被中介丢在了偏远的郊区公路边上,她环顾四周,小区里黑灯瞎火,这地方不知是边门还是侧门,连门卫都没有,公路上偶尔开过几辆车,全是一路疾驰,出租车都见不到,更别说公交车了,要回车站,只有靠她的两条腿。
余小凡认命地叹了口气,凭着印象慢慢往回走,刚才中介将她开过来的时候走的是一条小路,天色一暗她便找不着了,找到也不敢走,幸好这地方虽然偏僻,但还能远远地看到轻轨,她索性就向着那个方向走过去,想自己只要沿着轻轨一直走,总能走到下一站。
公路漫长,天渐渐黑下去,余小凡越走心越凉,又累又饿,心里也害怕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多久才能有结果,更让她害怕的是,这荒郊野外的,就算自己被抢被奸了,恐怕也没人来救。
她正这么想着,背后就有车子靠近的声音,余小凡猛地回头,只看到两团炫目的灯光,她一时惊恐,拔腿就跑起来,都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身后刹车与车门开合的声音,有叫声,第一声在风中有些模糊,第二声就提高了许多。
“余小凡,余小凡!”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竟会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停了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正向她快步走过来,刺目的车灯灯光中清晰的轮廓,转眼就走到了她面前。
余小凡仰起头来,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声音里全是不确定。
“谢……谢少峰?”
余小凡第二次坐上了谢少峰的车,惊魂甫定,又觉得不可思议,上车之后也顾不上客气,开口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少峰拉上安全带,又看了一眼后视镜才说话,“叫人。”
余小凡一回头,这才发现谢东东也在,就坐在后车座上,正歪头看着她。
“阿姨。”谢东东在自己老爸面前一向是非常听话的,立刻开口叫了她一声,声音很乖,但眼神却出卖了他。
余小凡摸摸自己刚才跑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气虚地应了一声,觉得如果谢少峰不在,有一说一非常直白的谢东东肯定会说出诸如“阿姨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又或者“阿姨你怎么又迷路了”之类将她刺激得两眼翻白的话来。
怎么办呢?每次遇到这对父子,她都是狼狈万分的,她也觉得很无奈。
谢少峰一边开车一边说话,“我们刚从植物园出来,看到你走在路上,所以就过来打个招呼,吓到你了,对不起。”
余小凡想到自己之前的落荒而逃,脸都红了,“不不,是我胆子太小了。”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视镜,果然看到谢东东在那里抿着嘴笑,余小凡对小正太的笑容一向是没有抵抗力的,情不自禁,目光都挪不开了,嘴里不知不觉地说下去,“我今天是到这里来看房子的,正要回去,想走到前头去坐轻轨,谢谢你让我搭车。你眼睛真好,天都黑了还能看到我。”
谢少峰还没开口,后头的小朋友就不满意了,小声嘟哝了一句,“是我看到的。”
那声音虽小,但余小凡还是听到了,立刻回过头去双手合十,诚恳地,“是哦,谢谢东东,否则阿姨就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了。”
谢东东大概是第一次被一个大人如此认真诚恳地感谢,居然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来,半晌才回答,“不用谢啦。”一张故作镇定的小脸,可爱非常。
余小凡回过头来,正看到谢少峰也正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与谢东东的对话,大概觉得有趣,便笑了一下,原本冷淡平直的线条化开来,煞是好看。
坐在这对父子当中,真是考验一个女人的定力。
“你在看房子?”谢少峰问她。
“是啊,想买房子。”一回生二回熟,更何况余小凡对谢少峰是存着感激之心的,即使不为上一次他在医院里保全她的颜面还好心送了她,就为了他今天在这远郊公路上搭她一程的好心之举,就足够她铭感五内一辈子了。
没有他,她现在还在冰冷的风里走着呢,还要担心第二天社会版上出报道——女子单身走夜路被劫杀,尸体被弃荒野,请市民提供破案线索云云。
“到这里买房?”他微有些惊讶,“你不是住市区吗?”
“那是我租的房子。”余小凡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情不自禁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谢东东。
谢少锋点头,又道,“这里离市区有些距离了。”完全是陈述事实的口气。
“……”余小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钱不够虽然算不上什么羞耻事,但也没必要说出来让全世界都知道。
谢少峰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将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只问,“吃过晚饭了吗?我们正要去吃饭,一起吧。”
余小凡推辞,“不用了,我不饿,把我放在轻轨站就好。”话说到这里,车厢里就传来清晰的“咕——叽”一声,正是她饿了整天的肚子里发出来的。
后座传来“扑哧”一声,明显谢东东这次没憋住,破功笑出声来了。
后来三个人就一起去吃了顿晚饭。
谢少峰直接将车子开进了市区,一直开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离余小凡现在租住的房子很近。
谢少锋虽然寡言少语,看上去非常冷淡的一个人,但有些地方却是很细心的,余小凡知道他的用意,心里感激,下车就说,“今天我请客,说好了啊。”
谢少峰正锁车,闻言只笑笑,转过身来去牵儿子的手,地下车库停得很满,还有车不断地进来,车道不宽,后面有人打灯,余小凡正走在外侧,手腕突地一沉,却是谢少峰拉了她一把。
“小心。”
余小凡一惊,后面那车就已经擦着她的身子刹住了,车里的人还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说了声不好意思,大概看到谢东东正仰头瞪着他,又对他笑开了,说,“对不起哦小朋友,吓到你妈妈。”
余小凡赶紧摇头,那人却已经把车开走了,她收回手就抱歉,“对不起。”
谢少峰就笑了,“为什么要对不起?你又没犯错。”
余小凡对着他的笑容,便也笑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嘴角扬起时突然想起来,自己不知多久没有这么轻松地笑过了,顿觉讶然。
谢少峰也觉得奇怪,他个性偏冷,平日里在医院进出,身边全是自己的员工,这世上所有的下属都把老板当天敌,很少有人与他亲近,偶尔有一两个刻意想与他套近乎的,往往都在几句话之后便自动打了退堂鼓,怎么就是这个余小凡,总让他想微笑。
他看着面前正露出笑容的那张脸,余小凡虽然眼下有阴影,眼里许多疲惫,但笑起来的时候,仍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又白又软这四个字来,就好像……是一只刚出笼的白色的小包子。
……
谢少锋愣住了,他每次看到她就觉得心情不错,难道是因为……她长得像个包子?
余小凡并未注意到谢少锋的走神,他们所立的地方已经靠近地下车库的电梯,之前耽搁了一下,原本在顶楼的电梯已经降到这一层,门缓缓打开,余小凡急着过去,不但自己拔腿就走,还回头招呼他们。
“电梯来了,快走啊。”
谢少锋没动,谢东东小朋友倒是动了,可怜的谢东东小朋友,数次目睹余小凡或真或假的脱线行为,心中已认定了这位阿姨是没有方向感、常常迷路、一开步就险象环生的危险人种,看到她手伸过来,不知不觉就忘记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居然抓住余小凡的手,任重道远地带着她走了。
东东……
谢少锋再次愣住,他儿子不是出了名的不爱亲近人吗?这余小凡,果然是很特别。
有些人的沉默寡言,是因为家庭变故或者感情失意,但谢少峰绝不是那种因为一点挫折就改变性格的人,他从小就不爱说话。
读书的时候谢少峰的老师写评语,结尾总是希望谢少峰同学能与大家互帮互助,带领大家共同进步。言下之意,就是他虽然学习不错,但实在不合群,人际关系零分。
谢少峰与余小凡一样,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他家在j市,靠近上海的一个小城,家里三代从医,祖父那一代便是地方上有名的赤脚医生,后来父亲自立门户开了j市的第一家私人牙科诊所,再后来小诊所扩大成了市里最著名的牙科医院,牙科是医科中最赚钱的行当之一,家里当然地富了起来,看出去的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
谢少峰读书极好,高中毕业之后便考进了上海的医大,后来又做为交换学生到比利时皇家医学院留学,他爸原本是想让儿子承接衣钵继续在牙医的康庄大道上大踏步前进的,没想到谢少峰自有主张,到了医学院便选了最难毕业的整形外科,足足在国外待了七年,回来的时候都二十七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谢少峰虽然寡言,但女人缘还是极好的,从小就有不明真相的小妹妹吵着闹着要跟着他回家,拉都拉不住,大学的时候也跟同学谈过恋爱,但与大多数初恋一样,一旦分开距离遥远就淡了,交往最长的女朋友叫罗莎莎,是在留学的时候认识的,异国他乡,中国人不多,互相取暖那样就在一起了,后来罗莎莎意外怀孕了,她原本不想生下来,但他说了,生下来,我娶你,说完就带她回国见了父母。
罗莎莎是北方人,大学毕业之后才到比利时进修硕士学位,但国外的医学院毕业极难,她念了两年就念不下去了,也不想回国,至于工作,国外工作机会原本就不多,她又不想从事太辛苦的行当,后来就一直依靠谢少峰生活。
谢少锋虽然留学多年,但内里仍旧是传统中国男人的想法,觉得既然两个人在一起了,他作为一个男人,负担女友的生活也是理所应当的,两人就这样同居了一阵子,之后罗莎琳怀孕,他决定与她结婚,正好他的博士论文也已经通过了,便带她一起飞了回来。
谢少峰的父母自然是大喜过望的,儿子在国外博士都读完了,可终生大事却没有一点音讯,这要是按照家里的风俗习惯,他们的孙子都满地跑了。
老两口日思夜想的都是儿子的婚姻问题,可谢少锋属于那种愿意说的才说,不愿意说的打死都不说的性格,他们再如何旁敲侧击都没能套出任何话来,正忧心如焚的时候,没想到儿子就把媳妇孙子一起带回来了,且不是他们所担心的洋妞,顿时让他们喜上眉梢。
老人家从看到罗莎莎的第一眼开始就拉着她的手不放,见面礼自是不用说了,一根金项链足有二两重,龙凤镯沉得差点让罗莎莎手都抬不起来,准公婆当天晚上还带着媳妇的手去看了他们早就给儿子准备好的别墅,就在老两口所住的那栋旁边,怕媳妇嫌他们老人住得太近,还特地说了,如果他们在老家住不惯,上海也有房子,随便住哪里。
罗莎莎这几年来与谢少峰在一起,只听他简单说过父亲是个牙医,至于谢少峰,平日里也看不出富家子弟的样子,谢少锋读博士的时候就有不菲的津贴,后来在医院工作,收入自然是很不错的,负担两个人的生活绰绰有余,她从没见过他问家里要钱,至于他平日里的吃穿住行,也就是简单舒适就好了,身上一件奢侈品都看不见,没有一点富二代的自觉。
归根结底,罗莎莎一直都认为,谢少锋只不过是普通家庭出身,虽然优秀,但再怎么优秀,也就是个整形科医生了,她相貌出众,与他交往数年都没有结婚,也是心里存着万一遇到更好的人选易于脱身的缘故,没想到这次回国来一看,他家竟然如此豪阔,顿时让她有出门捡到宝的感觉,当下高高兴兴地与谢少峰回了一次自己的娘家,然后便领证摆酒席,结婚了。
罗莎莎既然与谢少锋结婚并且有了孩子,就更是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不上班了,谢东东生在比利时,罗莎莎没有一点带孩子的经验,谢少锋每天在医院忙碌,回家就看到儿子躺在小床上哭得声音都哑了,罗莎莎却在打电话,国际长途,向她妈她姨她婶婶以及所有的女性亲戚朋友求救,问到底该怎么办,脸上是也快哭出来的表情。
结果就变成,谢少锋白天工作,晚上还要带孩子,小床放在床边,就靠在他的身边,谢东东小时候爱哭,手里一定要攥一样东西才能睡觉,至于那样东西,多半就是他的一根手指。罗莎莎没奶,孩子是吃奶粉长大的,半夜饿了就使劲咬他的手指,他起来给儿子冲奶,一手抱着他一手握奶瓶喂他喝,小小的孩子身上还有奶香,头贴在他的胸膛上,靠近他心脏的地方,喝着喝着就睡着了。
谢东东两岁多的时候,谢少锋家出了一件大事,他不得不立刻动身回国,罗莎莎与孩子是同他一起回国的,原本以为只需要回家协助父母处理一下纠纷就好了,没想到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父亲已被警方拘留,母亲在家惊恐万状,而事情的始作俑者竟是他的亲叔叔。
谢少锋的祖父生了两个儿子,谢少锋的父
亲谢庆山是大哥,比弟弟谢庆水年长十岁,小儿子总是比较受宠,是以当年谢少锋祖父母还在世的时候,见谢庆水读书不成,便想尽办法送小儿子去参了军。后来谢庆水退伍回到地方,没有再上过一天班,一直都靠着老父老母以及大哥生活。
如果谢庆水只是懒散贪闲也就罢了,谢家并不是养不起他,但谢庆水游手好闲,又整天混迹在一群声名狼藉的街头混混当中,这些人赌博诈骗无一不做,谢庆水跟他们在一起能干出什么好事?一开始还瞒着家里,后来谢庆水因为聚赌被公安拘留,谢家在当地也算有些名声,闹得人人都知道了,老父更是被气得一病不起。
弟弟不争气,谢庆山当然又急又气,但长兄如父,弟弟再怎么不像话,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从没想过要放弃,出了事情之后还百般托人将弟弟从公安局带了出来。
谢庆水却并不领哥哥的情,回到家之后在老父病床前疯了一样大喊大叫,说父亲偏心,当年送他去当兵,什么好处都没有白白浪费了他那么多年,家里的钱都用来给大哥开诊所了,大哥赚了这么多钱,也没想到他一点半点,每次都像打发叫花子那样给点钱就算了,他现在这样完全是被家里人给害的。
这番话说出来,如同晴天霹雳那样把老父老母与谢庆山震倒了,父亲当场晕死了过去,母亲也连声叫造孽,哭得肝肠寸断,谢庆山唯恐父母伤心过度,心里对这个弟弟也有些歉疚,总觉得自己失职,没有将他带好,是以当时就在病床前承诺,只要弟弟愿意,由他出钱出人,也替他开个诊所,反正诊所只要有医师负责病人就行,谢庆水只需要挂个院长的名头,其他的事情都由他解决,这样弟弟也算有了自己的事业,有正当的事情可以做。
事情就这么定了,之后谢庆山真的在自己的牙科医院附近给弟弟也找了个地方,开了一家规模不算小的牙科诊所,并拨了医师过去,谢庆水便做了个现成的所长。
表面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可谢庆水过惯了游手好闲的日子,一开始还每天到医院转一圈,后来那些狐朋狗友都知道他有钱了,隔三差五就过来拉着他一起出去吃喝嫖赌,赌是无底洞,再大的家业都经不起折腾,谢庆水很快便把自己的医院弄得亏损连连,手下员工也怨声载道,一个个请辞而去。
谢庆水见诊所维持不下去,最后竟把歪脑筋动到哥哥的医院上来了,一开始是在家里吵闹,要哥哥给他一半的股份,两个老人已经在这几年里相继去世,谢庆山看着弟弟仍旧与那些混混在一起,又将诊所经营得如此失败,怎敢再让他来折腾自己的医院,并没有答应谢庆水的要求。
谢庆水百般纠缠之下见事情不成,身边那些人给他出了主意,让他找流氓去谢庆山的医院闹场,就说是医疗事故起纠纷,在那里又哭又骂又砸东西,看他怎么开门做生意。
谢庆山知道是自己弟弟指示他们,一开始只求息事宁人,给钱让他们散了算了,没想到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对医院影响极大,医生们连正常就诊都没办法进行了,他打了电话给弟弟,问他究竟要怎样,他垮了对他有什么好处?谢庆水在电话里冷笑,“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你垮了总有人会接手的,放心。”让谢庆山彻底凉了心。
那些流氓再来的时候,谢庆山终于忍不下去了,出来与他们理论,医生们原本就已经义愤填膺,后来看到那些流氓开始推搡院长,就有人冲上去动了手,两边一打起来,常年坐在医院里的医生怎么打得过流氓,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
当时就有人报了警,可警察来的时候,却是将谢庆山带走了。说有人报警说谢庆山打人,并且将他们打成了重伤。
公安出示了照片,照片上两个人就是之前来闹过的流氓,两个人满脸是血,一个手臂骨折,一个腿骨骨折,谢庆山傻了,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伤的,公安在厕所里搜出带血的木棍,说那两人在医院里录了口供,说之前因为医患纠纷到医院讨说法,被医院里的人带到厕所殴打,骨头都打断了才放出来。
谢庆山大呼冤枉,但伤人是重罪,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必须拘留,就这样,谢少锋赶回国内的时候,自己的父亲仍旧在公安局里拘留着,医院也停业了,谢庆水则时不时地带着一群流氓到家里来威胁他的母亲,要她花钱消灾,把医院转给他,否则就别想再看到谢庆山从医院里出来了。
那段时间是谢少锋最难熬的日子,他出国多年,现在突然要面对这么多的问题,法律上的,家庭中的,甚至还要面对自己亲叔叔的恶意抢夺,在他为了案子四处奔波的时候,罗莎莎便带着孩子与他的母亲住在一起,遇到谢庆水带着流氓上门,两个女人一个孩子被吓得只知道哭。
罗莎莎家境小康,大学毕业之后出国留学,之后在比利时过惯了平静的日子,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场面,挨到谢少锋回家就吵着要他跟她一起回比利时去,谢少锋当然拒绝,他是独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抽身就走。
罗莎莎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一开始还是哀求,后来就在回去与不回去的事情上与谢少锋争吵不休,谢少锋身心俱疲,再也无力挽留她,最后回答她,“你要走就一个人回去吧,我是不会走的。”
罗莎莎就真的一个人飞回比利时去了,儿子都不要了,后来谢家的事情终于有了转机,谢少锋请了最好的律师,又有证人出来指证那两个流氓的伤与谢庆山根本无关,重新录口供的时候,那两个流氓迫于压力改了口,说一切都是谢庆水指使的,事情真相大白,谢庆水见情况不妙就逃了,谢庆山无罪释放,案子这才了结。
再之后,谢少锋便与罗莎莎离婚了。
他决定留在国内,罗莎莎则与另一个男人去了荷兰,或许她天生就是个不能缺少照顾的女人,离开谢少锋之后很快又找到一个依靠,理所当然地结束了之前那段婚姻。
离婚之后,谢少锋便留在国内,父母渐渐年迈,比利时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地方,父亲希望他子承父业,但他志不在牙科,更何况谢庆水已经逃出国去,看来也没什么机会再回来,父亲的医院不会再受到威胁,他就没必要一直待在j市。
就这样,谢少峰最后决定在上海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整形医院,一直到今天。
谢少锋的父母一直都对儿子和孙子抱以极大的愧疚之心,尤其是谢少锋的母亲,在她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老人这辈发生的事情,罗莎莎是不可能走的,儿子不可能离婚,孙子也不可能没了自己的妈。
原本谢东东是由爷爷奶奶带着的,谢少锋在上海忙着创办自己的医院,也没有时间带孩子,但爷爷奶奶心疼与愧疚之余,将唯一的孙子宠上了天,谢东东三岁不到,正是性格养成的时候,谢少锋一看情形不对,上海医院的事情稍稍安定下来便将儿子接到身边,照老习惯一切自己来,只请了个接送的阿姨。
就这样,谢少峰成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奶爸,院长办公室里常备儿童床一张,推开侧门里面就是铺着地毯的儿童房,有时候他实在忙不过来,谢东东就跟他一直待到半夜,最后睡着了,被他抱着下楼上车回家,到家再抱着上楼进屋,一路上连眼睛都不睁一下。
谢东东当然是爱他爸爸的,这种爱已经超越了他对“母亲”的渴望,罗莎莎离开的时候他不过两岁多一点,在他的字典里,妈妈这个词是可有可无的,爸爸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人,只是谢少峰有这样一个儿子,那些想要赢得院长心的女人们可就头疼了,小孩子表现出来的独占欲,有时候比成人都可怕,这几年来,谢东东没有亲近过任何一个出现在爸爸身边的年轻女性,是以谢少峰发现儿子居然与余小凡相处得不错的时候,惊讶是难免的。
晚饭是在匹萨店里吃的,气氛很不错。谢东东十分大方地给余小凡看他搜集的花朵树叶,余小凡不知多久没去过植物园了,看着那些花儿觉得春天真的已经来了,一边看还一边与东东讨论,谢东东小小年纪,居然对花草树木的名称很是了解,余小凡从小逛公园,只知道一串红可以吸着吃,哪知道看上去差不多的花瓣有那么多区别,听他介绍得头头是道忍不住惊讶。
“你好厉害啊。”
谢东东小小地得意了,“我爸爸给我买儿童植物百科全书,上面全都有。”
“你已经在看百科全书了?”余小凡震惊。
小孩长得好没什么,长得好又聪明过人,那才是值得羡慕,余小凡当场佩服了,转过头就对谢少峰说,“真了不起。”
他就微笑。
余小凡眨眨眼,觉得老天真不公平,一个不爱笑的男人,笑起来却让人看再多次都觉得眼前一亮。
吃完之后余小凡买单,谢少峰并没有与她争,三个人一同下楼,余小凡立在车边告辞,说今天太谢谢了,她自己回家就好,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很近。
谢少峰还没开口,谢东东就已经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阿姨,你记得回家的路吗?”
余小凡“呃”了一声,谢少峰忍笑道,“还是送你吧,也不远。”说完就替她开了车门。
人家这么绅士,余小凡也不好意思不上车了,车子转出地下车库,余小凡指了方向,真是很近的,几分钟也就到了,弄堂里的房子太过古老,阴沟都在屋外面,谢少峰刚停下车,路灯下竟眼睁睁看到一只老鼠堂而皇之地跑了过去。谢少峰看了那房子一眼,道,“你住在这里?”
余小凡有些窘,“我在这儿租房,今天太谢谢了,我先上去了。”说着自己下了车,立在路灯下对他们招手告别。
谢少峰并没有急着开车,脸对着她,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倒是谢东东从后窗探出头来对她招了了招手,说了声,“阿姨再见。”
余小凡目送车子远去,这才转身一个人上了楼,她住四楼,楼梯狭窄,感应灯昏暗,还有两层是不亮的,她住了几个月了,仍旧不习惯,慢慢摸索上去,终于开门进屋之后连鞋都顾不上脱,走到床边就倒了下去。
这一天她都在奔波看房,最后又被中介丢在远郊公路边上,要不是谢少峰父子及时出现,弄不好她到现在还在公路上走着呢,现在终于可以到家休息,只觉得浑身骨架散了一样的累,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睁着两眼就看到头顶斑驳的天花板与包围她的四面墙,屋子里的装修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了,带花的墙纸早已成了黄色,到处是裂缝,天花板上还有许多形状不明的陈年水渍,渗水的地方起了皮,一块一块的浮肿。
当年这房子的主人,也是用心修饰过它的吧?她这样静静地看着,就像看着她自己,无论原来是怎样被人用过心的,一旦被放弃了,便再也无人关心它的好与坏。
余小凡想到这里,胸口处空落落的难受至极,疲倦之下,竟就这样和衣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喉咙渴得发烫,眼睛还没睁开就叫了一声,“孟建我渴……”
一句话说完,两只眼睛就睁开了,并同时愣愣地落下泪来。
她还以为自己熬过去了,可是在她最虚弱的时候,还是会情不自禁叫出孟建的名字来,她听到这几个字,就好像看到了灵魂深处的那个血淋淋的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还要假装自己是完整的。
到了月底,余小凡再次被老板叫进办公室里去。
进门的时候,余小凡满心忐忑,自谢少峰对她坦言事情真相之后,她一开始的感觉是愤怒到极点,但冷静下来想想,陈欣又有什么理由永远无条件地帮她,对她好呢?
职场上从没有永远的朋友,当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如果陈欣认为她会成为自己潜在的威胁,她不奢望自己仍旧会得到她的帮助。
更何况陈欣并不是没有帮过她,她这么做,或许只是给她一个小小的警告,让她打消取代她的念头——虽然余小凡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但人都是有危机意识的,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所以余小凡最后回到公司,只对老板说自己被谢氏拒绝了,其他一字未提,走出老板办公室的时候正遇上陈欣,两人对视了一眼,陈欣表情很不自然,脸微侧了一下,像是不愿面对她。
余小凡忽地释然,前所未有地觉得陈欣辛苦。
“事情不顺利呢。”她主动说,“我连谢院长的面都没见着就给打回来了,我就说嘛,你都做不成的单子,我怎么可能做下来。”
陈欣的脸转了回来,眼里一闪而过的放松,“是吗?算了,也没什么,一张单子而已,多做些别家的补回来。”
余小凡点头,微笑着,“是,多做些别家的补回来。”
话虽如此,但销售哪是那么好做的,余小凡虽然努力,但毕竟是个新手,眼看着就到月底了,与上个月相比,这个月的销售业绩简直是落花流水。
业绩这么凄惨,余小凡走进老板办公室的时候怎能不担忧,满以为老板要狠狠地教训自己一顿,至少也要给她点脸色看看,没想到一推开门,居然看到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小凡你来了?快过来坐快过来坐,别站在门口。”
余小凡被他笑得不明所以,但无论老板因为什么心情大好,对她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做人需识相,做人员工就更需如此,她走过去坐下,第一句话就是自我检讨,“对不起老板,我知道在销售这块我还有许多做得不够的地方。”
老板当场发出一声不赞同的“哎!”,接着便向前倾身,几乎要越过台面抓住余小凡的手以示自己的热情,“小凡,你也太谦虚了,怎么这么说话,你可是我们公司的大功臣啊!”
“?”余小凡被老板的热情吓住了,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仰身子,并且脱口反问,“我谦虚?”
“是啊。”老板比她更惊讶,“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老板凑得那么近,余小凡再次往后仰身。
“谢少峰电话里都说了啊。”
“谢少峰?”余小凡惊讶之余只会重复老板所说的话了。
“谢少峰说他们医院下半年的医疗器材全都从我们公司进货,你搞定的单子你都不知道?”
“……”余小凡两眼瞪得牛大,然后“砰”的一声,是她后仰太过,椅子承受不住这样倾斜的压力,直接翻在了地上。
第五章 谁知男人心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谁知男人心更难猜,其深藏程度,简直是马里亚纳海沟里的针
1
第二天晚上,余小凡约了李盛君林宝佳一起吃饭。
三个人在常去的火锅店见面,小店开在市中心的小马路上,门面窄得只有两扇玻璃门,切羊肉的桌子就在外面,切羊肉的小伙子穿着油腻腻的白褂子,多冷的天都站在风里下刀如有神。门里面最多只有二三十个平方,还要搭出一个小阁楼来,上下满是沸腾火锅里冒出来的热腾腾的白烟。
已经进入四月,风里都带着暖意,春秋乱穿衣,街上什么打扮的人都有,李盛君到的最早,坐下之后就开始点东西,锅子才端上来,余小凡就推门进来了,身上穿了件黑色的厚外套,到了桌边一边脱一边喊热。
“穿这么多干什么?都四月了。”李盛君看着她说话。
“衣服都在箱子里,每天回家累得要死,哪有力气把它们翻出来。”余小凡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说话间林宝佳也到了,在外面正伸手推门,却是一身奶白风衣,配着蛋壳黄的薄丝巾,不知多吸引眼球,多远都看得到。
李盛君指门外,“你看看人家宝佳。”
余小凡背门坐着,才一回头,宝佳已经走进来了,坐下时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先对着她大摇其头,“余小凡啊余小凡,你现在可是个singlewoman,怎么这么不注意形象,这种天气你都不是灰就是黑,老穿成这样,你的春天什么时候会来?”
点的东西都已经上来了,满腾腾的摆了一桌子,余小凡一边下蛋饺一边说,“一看到你就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林宝佳恨铁不成钢地拿着筷子说话,“一个女人就该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出来倒个垃圾都得从头到脚美得冒泡,你可听好了啊,你现在是单身,单身!说不定下一秒就会遇见mr.right,必须要漂亮!”
李盛君插嘴,“有老公的呢?”
“有老公也必须要漂亮!”宝佳斩钉截铁,“总得以防万一碰见旧情人哪,你想想,要是被旧情人看到我们穿着睡衣拖着个拖鞋走在路上,眼角还有眼屎,哇,我们还活不活?”
林宝佳表情精彩,三个人一起笑出来,李盛君连声道,“是是是,那真没法活了,转过头就要去撞墙。”
薄薄的肉片在滚开的汤水中翻腾,很快从红色变成半熟的白色,余小凡夹起来往宝佳的碗里放,“受教受教,回家我就把衣服都翻出来,对了,今天我请客啊,你们谁都别跟我抢。”
李盛君与林宝佳闻言同时抬起头来,眼里写的都是惊讶与好奇,自从余小凡离婚之后,生活状况与习惯都变了许多,她们都知道她现阶段最大的愿望就是买房,为此原本做惯太太的余小凡几乎变了一个人,逛街是再也没有了,在外吃饭的次数也极少,能省则省,再加上她后来又兼职做了销售,更是忙得连与她们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今天余小凡主动约她们出来吃饭,又抢着买单,不由得她们不惊讶。
宝佳嘴快,立刻把想的问出来,“小凡,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们?”
被两双眼睛盯着看,余小凡顿时招架不住,想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立刻招了,“是,我最近做了个大单。”
“大单?”林宝佳重复。
李盛君比较实际,“有多大?”
余小凡说了个数字,林宝佳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你发财了,别看外环的房子了,直接买在内环。”
“不不,我只有百分之五的提成。”余小凡解释。
“那也很不错了。”李盛君点头,“你才做销售没多久,就能拿到这么大的单子,很厉害啊。”
三个人边吃边说,余小凡慢慢把事情从她偶遇谢少峰相亲开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林宝佳听到最后,激动得脸都红了,筷子一拍连吃都顾不上了,“浪漫啊!他喜欢你吧,他一定是喜欢你!”
“怎么可能?”余小凡脸也红了,她们并没有喝酒,但余小凡在说了那么长长的一段话之后感到浑身都在冒汗,尤其是林宝佳那么夸张地为这件事定性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锅里冒出来的热气烫得烧起来了。
“有人喜欢你也很正常啊。”李盛君笑笑地看着她,柳叶一样微微上扬的眼睛笑起来别有一种温婉的味道,“你一直是很好的,现在就更好了。”
余小凡被这样夸奖却并不觉得高兴,“我哪里好了?以前就很普通,现在……现在都已经离婚了。”
林宝佳瞪眼睛,“离婚怎么了?离婚就不是人了啊!”声音大了点,旁边两桌都看了过来。
余小凡大窘,看桌上也吃得差不多了,索性买单,拉了她们就走,宝佳也觉得自己声音太大了,出门就抱歉,“对不起啊。”
“没什么,反正都是事实。”余小凡笑了一下,关于离婚这件事情,搁在古代,一个女人多半是要投河自尽的,就算是在二三十年前,还有人为此看不开一辈子,可今时今日,还有什么事值得拿来想一辈子,她再怎么难过,两个月也足够接受现实并且适应自己的新生活新身份了,她就是个离婚女人,不必隐瞒也隐瞒不了。
“小凡。”李盛君拉起她的手,“宝佳说的没错,现在这社会,离婚的太多了,你又没孩子,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些同居多年的,最后分手不也跟离了婚一样吗?没了一张证书而已,你还是你自己,依我看,比以前还更好了。”
“就是。”宝佳也道,“你现在比以前赚得更多,有钱你还怕什么?赶快买房,女人有房就有安全感,你才二十七,条件那么好,还怕没人追?”话说到这里,卡通音乐就来了,宝佳长叹一声,一边打开包摸手机一边问,“你们猜猜是谁?”
“不用猜了,你老公叫你回家。”李盛君与余小凡一同叹气。
电话果然是宝佳的老公打来的,一如既往的老三句,“你在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啊?”“到底回不回来啊!”
宝佳挂了电话,无奈地摊摊手,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余小凡,“一定要穿得漂亮啊,漂漂亮亮地去人家医院谈事情,穿裙子,短裙好了,你的腿漂亮,记得女人味,女人味!”
余小凡哭笑不得,“我去谈业务,穿成那样人家还以为我勾引他。”
“就是要你勾引他啊!”林宝佳一时气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惜电话再一次响了,这次是短信,她瞪着手机满脸是火,又不敢不回,最后咬着牙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催催催,就知道催,还让不让人活了?”
李盛君与余小凡两个人都不急着回家,后来又去咖啡馆坐了一会儿,李盛君最近过得心烦意乱,人多热闹的时候还好,一到安静的环境里就掩饰不住,一杯咖啡端在手里,许久都不说话,就连余小凡都看出来了,问她,“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李盛君撑着额头,脸上显出疲惫之色来,“还好。”
这样叫还好?余小凡担忧起来,“是家里有事?”
“怎么会?”李盛君直起身子笑一笑,“你知道我家的,一向四平八稳,风平浪静,林念平就算不顾着我,也要顾着他的政治形象啊……”
“也是哦。”余小凡常在电视上见到林念平,站在大领导旁边,一张万年不变的微笑的脸,典型的人民公仆,这样的人还算不上四平八稳,那她就不知道什么是和谐社会了。
“那是不是单位里有什么事?有事就说出来,放心,没人催我回家,我就在这儿,一定洗耳恭听到底。”
李盛君看了一脸关切的朋友一眼,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余小凡有些急了。
“没什么。”李盛君打起精神对余小凡微笑道,“就是最近行里信贷资金回笼压力太大了,整天在跑企业,有点累。”
“这样啊……”余小凡略松了一口气,心里也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李盛君在她们三人当中一向是最为气定神闲的,结婚早,家庭稳定,工作也好,如果连她都遇上解决不了的问题,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看李盛君精神不济,余小凡就催着她早点回家休息,余小凡搭地铁,李盛君坐公交,到了路口也就散了。
李盛君一个人往公交站走,夜风阵阵,吹起她的头发,包里震动,她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来接听,电话是丈夫林念平打来的,一贯平板的声音。
“会议延长了,我要后天晚上才能回来。”
李盛君“嗯”了一声,林念平两天前去了外省开会,原本说明晚到上海,现在要再延迟一天,她早已习惯了丈夫频繁出差的日子,并不觉得惊讶。
“我知道了。”她又道,想再说些什么,却半晌找不到能说的内容。
林念平每天都会与自己的父母通一个电话,公婆的情况不用她报告,家里有她在,任何事情他都是不过问的,风平浪静的时候如此,刮十级台风的时候也是如此,一句话,女主内,家里的一切都是李盛君的责任。
结婚一年多的时候李盛君曾经因为家里水管半夜爆裂又找不到人维修而束手无策,打电话给林念平却被批评小题大做,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李盛君最后在冰冷的埋过脚踝的水中一边流泪一边用拖把拖了一整夜的地,第二天清晨才有物业上门,两日后林念平回到家里,看着尤有水渍残痕的地板,第一句话居然是。
“这点小事,你怎么还没处理好?”
从此李盛君便麻木了,再大的事情都自己解决,一对夫妻既没有要讨论的人有没有要沟通的事,那电话里还能说些什么?果然,两人沉默了数秒,林念平便道,“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忙。”
电话就断了,嘟嘟的单调的声音传入耳朵,李盛君慢慢把手放下,自嘲地笑了笑。
看吧,这就是她四平八稳,风平浪静的婚姻生活。
她想到家里等待着自己的一室黑暗,脚下的步子突然就沉重起来,后悔刚才没有把余小凡留下来,至少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多陪一刻也是好的。
夜里风渐渐大了,四月早春,早晚还是凉的,九十点的时候,路上就已经行人稀少。李盛君所走的是一条安静小路,两边有几家门禁森严的会所餐厅,大多由二三十年代的老洋房改造而成,雕花铁栏后花木葱茏,透过枝叶,隐约可以看到厚重垂帘后透出来的零星灯光,颇有些庭院深深的感觉。
公车站就在下一个街角,李盛君走得慢极,心里在想要不要打电话给余小凡,手里的电话就再次震动起来,她心一跳,低头看了一眼,却只是一条广告。
她却微微失神,想到那个年轻男孩的脸。
夏远不过二十二岁,真还是个孩子,那天在她的疾言厉色之下慢慢松开了手,脸上竟有惊恐之色,像是真的怕她会辞职,她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决然,而他也完全明白了她话里的潜台词——如果他再做出那样的举动,她必定会彻底从有他的世界里消失,再不与他相见。
李盛君表面斩钉截铁,实则心中惴惴,夏远家里背景深厚,军区大院出来的孩子,自己的丈夫林念平虽然仕途得意,但与之相比,根本连话都搭不上,任大姐的警告不是没有效果的,凡事都有万一,万一此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很清楚受影响最大的只能是自己。
既然不能赶走他,那她就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夏远会自发地知难而退,幸好她那天的爆发似乎真的将夏远震住了,之后夏远像是变了一个人,每天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再不敢有一点逾越之举,但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被尘土掩盖的火山口,即使有许多人同处一室,她依旧能够敏感地感觉到男孩对她的注目,他不再露出热烈的笑容,看着她的目光中有着被折磨的压抑的,他的青涩很快因这样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求不得而隐没了,但对于大部分的异性来说,一个男孩身上出现这样的转变是迷人的,甚至是带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的。
李盛君听到年轻女孩们窃窃地议论声,说到夏远的时候,微微地红着脸,如同在谈论橱窗中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
李盛君二十九了,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能被夏远这样的男孩看中。
诚然,她长得尚可,但也就是尚可而已,并没有国色天香,林念平婚前说过最大的赞美不过是,“盛君,你是耐看的。”
至于性格,如果不是因为她软弱,没有追求,得过且过,李盛君自问自己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守着一室冷清与一个仿佛陌生人的丈夫共度一生。
而夏远,优秀如斯又青春正好,就算没有那样显赫的家世做背景,都足够引无数异性竞折腰,他竟会看上她,且对她表现出那样锲而不舍的渴望之意……李盛君独自一人的时候,无数遍对镜自照,想找出哪怕是一点特别之处,但就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但是那双清亮眼睛中盛满的压抑令她颤抖,他的存在时时提醒着她,提醒她她是不幸福,不快乐的女人,让她连自我麻痹的机会都没有。
她讨厌他!为什么他还不消失?
李盛君在风中握紧了手机,就凭这一点,她都不能原谅那个自以为是,年少无知,仗势欺人的男人,她过得如何与他何干?他有什么资格妄下论断?他凭什么?凭什么!
身边有车经过,墨黑的好几辆,就在不远处沿街停下了,旁边会所中有一群人走出来,制服笔挺的服务生快步走到前头拉门,颇有些前呼后拥的架势。
饶是李盛君心情这样低落的时候,都忍不住抬眼往那个方向。
只一眼,便愣住了。
她看到熟悉的面孔,一瞬间李盛君觉得自己是魔怔了,并且怀疑自己的眼睛。
那是林念平吗?她竟不敢确定,他与一个女人走在一起,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林念平微笑着,全不是电视上常见的那种机械的亲切笑容,更不是在家中的面无表情,他们上了最后一辆车,走到车边的时候,他突然地伸出手来,轻轻捏了一下那女人的脸颊,极尽亲昵,那女人也不恼,竟是笑起来,并张开嘴,玩笑地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她慢慢把目光移到那女人身上,她真是年轻,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让她觉得那饱满的肌肤是透亮的,庭院里黯淡的灯光像是全落在她的身上,然后再反射开去,多远都看得到。
而李盛君立在路灯灯光不能及的阴影中,一脸木然。
她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感到愤怒、受欺骗、被背叛甚至绝望,她应该有充分的理由以及权利走上去,让林念平看到她,让他知道她就在这里,他的谎言已经被揭穿了,但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木然地,像是在看一幕黑白的默剧,屏幕上所有的人与物都是无声且不真实的,与她全无干系。
几辆黑色的大车依次离开,消失在夜的街道尽头,出来送客的服务生转身回到会所,大门缓缓合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阴影中的李盛君。
当天晚上,李盛君仍旧是一个人回到了家里。
家里当然是一室冷清,出门的时候她没有拉窗帘,月亮的光从阳台门里透进来,客厅里毛毛的一层光。
她在这没有一点温度的光里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要把手上沉重的包放下。
电视柜上有些灰尘,应该擦一下了,她这么想着,身体终于有了动作,放下包之后到厨房去找抹布,厨房里也是没有光的,她开灯,看到灶台上的油腻。
脏了,哪里都这么脏,李盛君的嘴唇向内抿起,牙齿不自觉地咬紧,擦揩的动作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来,她将半瓶清洁剂都倒在水槽里,在那些油污上用尽了自己的全力,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化学去污剂的味道。
她擦完了厨房与客厅之后,慢慢地走进厕所,开了灯之后便呆住了,马桶不应该是雪白的吗?为什么看上去是灰色的,一切应该是雪白的东西都是灰色的,她几乎要尖叫出来,跪在地上拼命地擦拭马桶和浴缸,白色的瓷砖沾了水,一块块都像是会反射出刀锋一样尖锐的冷光来,她站起身来搓洗手中的抹布,在镜子里看到披头散发的自己。
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她吗?
李盛君愣愣地立在镜前,手中的抹布落在地上,她用颤抖的手指去摸镜中的自己,却又在堪堪要碰到的时候将自己的手指收了回来……
这样的她太可怕了,就连镜中的自己,她都不愿触碰。
李盛君仓惶地逃离镜子,将家里所有的灯都关上,想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但身体却像是被什么力量压迫着,将她推进另一间没有光的卧室里。
她在黑暗中看着模糊的家具轮廓,看着那张空无一人的床,这是林念平的床,她曾经想过要一段正常的婚姻,想过要一个不是陌生人的丈夫,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他最初决定分房的时候半夜不顾羞耻地摸进这个房间,摸上他的床,他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可她只是想得到一个妻子应得的对待而已,她错了吗?
她错了!
她以为林念平是个冷漠的男人,其实不是,他也可以有温柔的微笑,包含爱意的目光,只是不是对着她,他也可以为一个女人撒谎,甚至冒险,只是那个女人,不是她!
那为什么他还要娶她?还要把她放在这个荒凉洞穴一样的“家”里!
黑暗的房间令她窒息,李盛君猛地转身退出去,重重地关上卧室的门,用的力气太大了,巨大的一声响,她立在门外,两只手仍旧握在冰冷的门把手上,胸肺间痛得像是一个正在溺水的人。
没有错,夏远没有错!她就是那个不幸福,不快乐的女人,现在还要加上一条,不被爱且被欺骗的女人!全世界都看得出来,只有她,还妄想粉饰太平,自欺欺人!
林念平在第二天晚上回到家里。
司机将他送到楼下,他提着包,慢慢地走上楼去。
可能是因为晚上喝了一点酒的缘故,上楼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像是凭空多出了无数级楼梯来,怎么都走不到家门的感觉。
这种感觉,大概就叫做“不想回家”吧。
他想起自己开车一个多小时奔向季婧家里的情形,下了车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六楼,只想着立刻看到她。
季婧家是很小的,大学都还没毕业的女孩子在上海租的小房子能有多大?三十平的房间里堆满了衣服鞋子和五颜六色的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与他家有天壤之别。李盛君爱干净,工作再忙都把一百多平的两室两厅整理得井井有条,多余的一张纸都看不到。
季婧也并不算太漂亮,与李盛君不能比,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是美的,就连办公室里那个五十多岁的挑剔的老太婆都说过,“一张观音脸,好看。”
一张观音脸。
他听见自己冷笑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异常清晰。
看看,他娶了一个观音回家,冷冰冰的,并且无所不能,但他对她提不起一点性趣,他看到她,就像在看一尊真正的观音像,木石雕的,瓷玉砌的,一切都好,就是不像一个女人。
他被她圣洁的外表骗了,新婚的头一天晚上,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而她竟然没有一点羞愧之意,还说他是不正常的,让他去看医生。
他是不正常的?
林念平听到第二声冷笑,这些年来,他几乎也要以为自己是了,直到他遇见季婧。
他从未想过年轻是这么美的一样东西,她才20岁,在阳光下仔细去看,脸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
他忘记自己是怎样进入她的身体的,她甚至不知道抵抗,疼痛来袭时一脸从未经人事的惊惧失措,他在这样的表情面前竟然感到放松,她让他重新找回男人的自信,他是正常的!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不会将他与任何人比较,他也不想给她比较的机会。
林念平踏上最后一级楼梯,黑色的大门出现在他面前,楼道里的感应灯因为他沉重的脚步亮了起来,他摸索包里的钥匙,门突然地开了,李盛君一身整齐地立在门里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三十分,这个时间李盛君为什么还没有睡觉,她一向不等门,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回来的时间太不确定,而她是习惯了早睡早起的人。
没有等他把疑惑继续下去,李盛君开口,“你回来了,我在等你,有话要跟你说。”说着往门里退了一步。
“有什么事?”林念平进屋,一边换拖鞋一边说,“我很累了,明天上午还有个重要的会。”
“只是几句话,不会很久的。”李盛君回答,并且率先走到客厅里坐下,声音镇定。
林念平皱眉,他与她平时交流不多,一是没时间,二是他也根本不觉得有必要,李盛君一向将家中所有事都处理得妥妥帖帖,尤其是近两年来,什么都不再麻烦到他,他也乐得轻松,一个家,男主外女主内,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他在政府做事,表面轻松,实则步步如履薄冰,哪还有精力兼顾琐事。
李盛君还在客厅中等着他,林念平换完鞋子,将手里的包放下,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她的对面,皱眉道。
“你要说什么?快一点,已经很晚了。”
李盛君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林念平更是不耐,上次他们坐下来面对面谈话,还是为了李盛君娘家的事情,丈母娘上门请他帮忙,安排一下某个外侄在上海的工作,而他在解决事情之后与李盛君坐下谈了一次,要她提醒一下她娘家的人,凡事注意影响,即使他帮得上忙,也不要太过张扬。
难道她娘家又有什么事要求他了?林念平想到这里,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一些。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呢。”
李盛君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林念平三十六了,常年生活在应酬与宴席之间,身形不可避免有些走样,脸部轮廓模糊,眼袋浮肿,下巴两侧全是饮酒过量引起的皮疹,皱着眉的时候,带出眼角无数细纹,眼下全是阴影。
但即使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真心笑起来的时候,也是令人感动的。
只是那笑不对对着她这个妻子的。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己的丈夫了?一段婚姻走到如此失败的地步,不可能只是一个人的责任,她一定也是错的,错得可怕,但既然错了,总有一个人要先走出来承担责任,直面这一切。
“念平,这段婚姻是个错误,我们离婚吧。”她开口,一字一字地将自己在过去十几个小时中,不,过去三年中默念过无数遍的句子说了出来。
谢氏的合同出来了,谢少锋的法律顾问直接将合同发到余小凡邮箱,余小凡交由老板亲审,然后又与那位陈先生做了最终的确认,这样一来一回,用去了一周的时间。
终于敲定之后余小凡将合同打印装订,又检查了数遍之后才交到老板办公室,老板见到她一脸笑容,在合同上盖章签字之后嘱咐她,“小凡啊,明天你先到谢氏去把合同签了再进公司,我等你好消息。”
余小凡点头。
“还有把你调到销售部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余小凡迟疑,“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没想好……”
老板心情正好,倒也不勉强她,“那你先把这个单子敲定再说吧。”说完就让她走了。
余小凡从老板办公室退出来的时候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包括陈欣的。
陈欣背着包,像是正要出去的样子,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说了一声,“恭喜啊。”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
余小凡也对她露出笑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其实是不知大该说些什么,或许保持沉默与笑容才是最好的。
那件事之后,她与陈欣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老板已经明确表示,要将她升到销售部副经理的职位上,她不想接受,却又矛盾地开始计算升职后的收入。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热爱赚钱的感觉,每一次账号上数字的增加都好像是伴着彩花与音乐的,前所未有地令她振奋。
不再注意众人的目光,余小凡走到自己桌前坐下,打开邮箱开始处理邮件,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到谢少锋。
感谢谢少锋,她赚钱了,赚了许多,被人肯定当然是令她高兴的,当然她也早已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谢少锋,向他致谢过。
他的回答很简单,只说她留下的材料他都看过了,医院确实有需要,单子交给她,以后沟通起来也比较方便。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没有一点想要她感谢的意思。
但余小凡却是铭感五内的,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珍贵一万倍,谢少锋对她的善意,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所得到的最值得感谢的东西。更何况他与她之间完全不存在任何利益关系,她也没有能力给他再多的回报。
谢少锋是她见过的最不欠缺任何东西的男人,他甚至连儿子都有了,并且那么爱他。
她时常会想起他抱着东东在超市里取那两盒鸡蛋的情景,弯下腰时被一双小手抱住脖子,听孩子说话的时候,微微地侧着脸。
那个温柔又美好的画面,每次想起都令她感动。
宝佳说谢少锋这样帮她,一定是对她有意思。但余小凡却有自知之明,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租住的房子房龄比她妈妈还老,门口就是阴沟,还有老鼠跑来跑去,每次遇见谢少锋父子都是万分狼狈的样子,要说谢少锋会对她有企图,那她才真是会笑掉自己的大牙。
余小凡思前想后,想找出谢少锋这样帮她的理由,最后终于总结为爱屋及乌,看来她对谢东东的那次无意相助真给她带来了天大的好运,以后一定要以此为标准,从小事做起,不放过任何一个做好事的机会,争取将善事进行到底,助人也利己。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办公室里人一个个散去,最后只剩下余小凡一个人。她现在时常加班,也没人觉得奇怪,她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将邮箱里的所有邮件回复完,再打开房产网页仔细看了一遍。
自上一次她被抛在郊区公路边的惨痛教训之后,余小凡已经彻底放弃在远郊地区置业的打算。按宝佳说的,住那么远,以后人家追求你都不方便,现在的男人,过条黄浦江就要皱眉头了,何况横跨整个上海?说着说着又开始谈论谢少锋,问她那位院长住哪里开什么车?没事记得多跟人家联络感情,别光顾着找房子。
余小凡倒是并不在意这一点,被追求这件事,她自认离现在的自己是极遥远极渺茫的事情,足以忽略不计,但买房子这事却是一日不能拖的,交通便利更是不能不考虑。
风景秀丽远离人烟的地方只适合有私家车并且不用每日朝九晚五的有钱有闲一族,她现在已是每日清晨即起出门,夜夜披星戴月回家,距离再远,实在无法承受。
还是买在闵行好了,她边看边盘算,几天前她看中一套五十五平的小套房,刚满五年,虽然有些超出她的预算,但以她现在的收入,咬咬牙也不是不能承受,二手房价节节攀高,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她把电话拨到中介公司,询问几天前她所看的那套房子结果如何,对方很热情,电话里说没问题,已经跟房东确认过价钱了,明天就可以付定金。
余小凡放下电话收拾东西离开公司,想到那间四壁雪白的小房子,心情就莫名的好。
春天真是到了,她走过亮着灯的橱窗,看到那里面姹紫嫣红的春装,她在一件浅绿色的窄腰连衣裙前驻足,又看到玻璃上的自己,瘦,但两眼却是带着光的,与刚离婚时镜子里那个苍白憔悴的女人判若两人,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第二天余小凡穿着新买的绿色连衣裙出门,外面罩了件米白色的小外套。
时间还早,她赶在去医院见谢少锋之前到中介公司去了一次,付定金,并当场签了购房合同。
中介将材料全都收起来,笑着恭喜她,说这套房子被好几个人看中呢,就她下手快。
余小凡将购房合同收在包的夹层里,数月来从未有过的踏实感涨满了全身,感觉自己前进的步子都变得有力许多。
谢氏整形医院一如既往的人多热闹,每一个女人都是一脸兴奋,仿佛自己即将要做的是改变人生的大事。
小米已经认得余小凡了,看到她便迎上来,客气又礼貌地微笑,对她说院长在办公室,请她上去。
余小凡上楼,院长办公室的门半开着,她轻轻敲门,没有听到回应,便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点走了进去。
门里又是一室阳光,老房子窗大采光好,春天里窗外的一片新绿,新修建的草坪散发出浓郁的味道,令她情不自禁地想深呼吸。
一切都与上一次她在这里的时候毫无二致,只是没有谢少锋,余小凡正茫然,耳边传来声音。
“你来了。”
她一转头,看到谢少锋从一扇侧门中走出来,原来这办公室里还不止一间房。
两个人隔着办公桌坐了,余小凡递上合同,门轻响,又有人走进来,一身笔挺西服,开口先与谢少锋打招呼,问他,“我没迟到吧?”又向余小凡做自我介绍。
“你就是余小姐吧?我们通过电话,我是陈宪祖。”
余小凡立刻知道他是谁了,谢氏的合同是由专门的顾问律师拟定的,她来这里之前已经为了合同与这位陈律师沟通过数次,现在见到真人,却是个的三十左右的男人,戴一副金边眼镜,典型的律师摸样。
陈宪祖也在办公桌前坐了,谢少锋把合同推向他,他便接过来打开看了。
合同内容是陈宪祖与余小凡公司公司确认过的,他看了几处双方修改过的地方之后点了点头,说,“没错。”,
谢少锋又问余小凡,“你确认过内容了?”
余小凡也点头,他便不再多言,拿起笔来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就要下笔。
余小凡愣住,脱口而出,“你不再看一遍?”
谢少锋与陈宪祖一同看她,余小凡正懊恼自己多言,陈宪祖已对她开口,“你也看出来了吧?别看这人一脸正经,其实最懒的就是他,什么事都交给别人来办。”
说话间谢少锋已经把名签了,合上合同之后看着陈宪祖,“我这里已经没事了。”
“赶我走?”陈宪祖嘴里这样说着,人却已经站了起来,“我事情一大堆,上庭的材料都没准备完呢,拨冗来你这儿还被你赶。”
谢少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道,“律师费。”
“知道了知道了,我跟你收的可是友情价,你去问问别人,请我做法律顾问到底是什么价钱,我可是按小时收费的,美金!”陈宪祖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
虽然已经猜到这两个人是朋友关系,可实在没想到这对朋友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余小凡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陈宪祖虽然话多,但动作却不慢,说着就已经提包站了起来,起步要走的样子,突然又停住,才想起有她这个人存在那样,转回身道,“余小姐,今天幸会,我先告辞了。”
余小凡从吃惊中回神,不自觉地对他招了招手,“陈先生,幸会,哦不,再见。”
陈宪祖便笑了,手放在门把手上,又问,“对了,余小姐今晚有空吗?赏脸一起吃个饭?”
这回余小凡是真的吃惊了,正哑口无言的时候,陈少峰已经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将陈宪祖送了出去,陈宪祖立在门外对他笑,并且挤挤眼,做出一个与他这一身正装完全不相符的表情来,“有戏吗?这个有戏吗?”
谢少锋看他一眼,根本不答这个问题,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不送。”
谢少锋回到办公室,余小凡仍坐在那里,淡绿色的一个剪影,听到关门的声音回头,对他露出笑容来。
那是一个满怀感谢的笑容,她说,“谢谢你。”
谢少锋回,“为什么?”
她并不修饰词汇,老实道,“因为你把这么大的单子给我做了,帮了我的大忙。”
谢少锋没有回到座位上,立在离她一步的地方与她说话,问她,“有没有给你加工资?”
余小凡抬起头,谢少锋在自己医院里穿得很简单,脱了白大褂之后里面是蓝黑色的衬衣与米色长裤,但他真是英俊,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让她不自觉地耳根发烫。
“加了,老板还说要升我的职。”
“那就好,请我吃饭吧。”他露出一点笑,余小凡再一次近距离受到冲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他见她不答,又问。
余小凡乍回神,“当然要请你吃饭啊,想吃什么?什么都可以,一起吃午饭吗?晚饭也可以,随时都可以。”
谢少锋看一眼时间,“下午我还有个手术,现在可以吗?”
“好啊。”余小凡惊喜。
下楼的时候,余小凡再一次感到自己被围观了,无数张术前或者术后的面孔转向同一个方向,她与谢少锋在注目中一同出医院大门,终于立在街上的时候情不自禁松了口气。
谢少锋问她,“吃日本菜好吗?”
余小凡捏一捏自己的钱包,点头,“好的!”
他转过脸看她,春日阳光正好,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已经绽放新芽,明晃晃的光线落在余小凡的身上,她今天穿了件收腰散摆的连衣裙,一身新绿,像是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
他不自觉地多看了她一眼,觉得现在的她与之前判若两人。
“很近,走过去就到了。”
“好的!”余小凡正处于情绪高涨期,早上付了房子的定金,谢少锋签好的合同就躺在她的包里,这两件事都让她高兴得不得了,现在他说什么她的反应都会是“好的!”。
他忍不住逗她,“有点贵啊。”
“没问题!”余小凡答了一声,又把脸转过来补充,“贵也没关系,我卡里有钱,老板给我发了奖金。”
谢少锋一愣,这次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好的!”
男人愉快的笑声让余小凡愣住,谢少锋在跟她开玩笑?这个习惯性面无表情的男人正在她面前大笑,他——是真的把她当朋友了吧。
这念头让余小凡在一瞬的呆愣之后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满心快活。
街对面有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突然驻足,隔着街道遥遥看着余小凡,一脸惊讶。
谢少锋先看到,指指那个方向,“那个人认识你?”
余小凡一转头,愣住了。
她看到的是孟建,她的前夫。
这是离婚之后,余小凡第一次遇见孟建。
其实她常想起他,想起过去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想起那些亲密又欢喜的时刻,有时夜里梦见他,梦里总是他和她还能够相依相偎的时候,他温柔待她,她也倾心待他,醒来满脸泪痕,不知身在何处。
结婚就是一个把原本陌生的两个人变成这世上最亲密的一对的过程,然后离婚又将这一切打回原样,不,比打回原样可怕一百倍,离婚时的种种挣扎,痛苦,决绝甚至恶言相向与暴力冲突会将原本完整的两个人打成碎片,搅拌至血肉横飞,从今之后即使能够维持表面的完整,内里也将千疮百孔,谁都无法找回自己原来的样子。
孟建直直地盯着她,脸上神情复杂,有些疑惑与茫然,但更多的是惊讶,目光从她身上转到谢少锋身上,又转了回来,来回数次,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在这数秒的时间里看着他,孟建瘦了些,鼻子两边的法令纹都出来了,看上去有些憔悴。
这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无比高大无比伟岸且无所不能的男人吗?她看着他,带一些陌生的,而他看着她,也像是不敢相信她就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余小凡。
他还以为离开他,她会过得很不好,余小凡一直是个喜欢依赖别人的女人,一点小事就会对他哭诉,就算看悲情一点的电影都会默默流泪,他还记得离婚时她双目红肿的样子,让他在背转身去的一刹那就感到于心不忍。
可看看余小凡现在的样子,哪有一点过得不好的痕迹,她笑得那么快活,看上去容光焕发,身边还立着一个男人。
他们隔着街对望,要是在过去,余小凡早已奔到孟建身边去了,但她这次却没有任何动作,与孟建一起的那几个人回过头来招呼他,全都是余小凡陌生的面孔,他应了一声,再看余小凡一眼,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做停留,就这样转身走了。
余小凡收回目光,一转头看到谢少锋还立在她旁边,安静地等着她。
“那是我前夫。”她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并不隐瞒。
谢少锋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余小凡松了口气,她这段时间遇到过太多问题无数的人,你离婚了啊?真的啊?为什么离婚?是不是老公出轨?还是跟婆婆处不来……
个个脸上都写着“我是关心你”,谁也没想过她根本就不想回答这些问题。
两个人继续往谢少锋所说的日本料理店去,果然不远,再走五六分钟也就到了,小小的日式餐厅,藏在老式房子的二楼,进门还要脱鞋,里面已经半满,谢少锋带余小凡进去,菜单都不看就叫了两份定食,老板是个一脸精神的中年人,看到他很高兴,亲自端了两杯日式茶过来,还问,“是女朋友吗?”
余小凡惊住。
幸好谢少锋替她答了,“是朋友。”
老板根本不理睬他的回答,又问余小凡,“他跟你说奇怪的话了吗?这个人眼里都是表皮真皮脂肪层,不要放在心上,他那是职业病。”
没想到大家都这么了解谢少锋,余小凡将刚才遇见孟建的情形放开,见老板说得有趣,便露出笑容回答他,“没有呢。”
“真的?”老板有些不太相信。
谢少锋板起脸,“我叫的东西呢。”
老板哼了一声,“少不了你的。”说完才转身走了。
余小凡问,“你的朋友吗?”
谢少锋点头,“一直来就认识了,他在我那里做过眼袋,内切,保持得不错。”
“男人也去整形?”
“很多,谁都希望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
老板娘把定食送上来,谢少锋说了声谢谢,她就笑嘻嘻地把脸凑过来问,“谢院长,这颗痣可以点掉吗?”
谢少锋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回答,“不可以,这是血管瘤,点了会出事。”
老板娘略有些沮丧地走了。
余小凡:“……”
开始吃饭的时候余小凡忍不住问:“认识你的人都会问这些?”
谢少锋想一想,“你没有。”
余小凡“啊”了一声,心道那也就是他们认识得不是时候,离婚前那段时间,她常常对着镜子挑剔自己的脸,越看越有问题,总觉得自己眼袋太大,眼角有细纹,两颊都是小雀斑,要不是没有专业人士可以请教心里总有些害怕,早就奔整形医院去了。但离婚之后,整天心心念念的都是多赚点钱早些买房子,哪还有闲心去关心眼袋细纹和雀斑,遂将那些念头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明知谢少锋是这方面的权威,也没想过要向他咨询一番。
话说到这里,谢少锋突然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余小凡压力顿生,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这张脸在一个专业人士的面前,多半是缺陷丛生的,不知有多少需要改进的地方。
“有什么问题吗?”她被他看得气虚,弱声问。
谢少锋看了她数秒,对于男女之间来说,这样的对视时间真可算是深情款款了,但对于一个专业医生来说,也就是匆匆一瞥而已,他知道她没有做过任何整形手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她在这段时间里有许多的变化,整个人看上去都不一样了。
观察人的皮肤骨骼以及五官是他的职业习惯,但他平日里所接触的女人多是整过容或者正准备整容的,就连他妈都瞒着老爸偷偷跑到上海来开过一次眼袋,稍作恢复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去准备让老伴大吃一惊。
他是习惯了用专业技术解决问题的人,遇见一个不借助于整形手术就能达到惊人效果例子,这让他很有探索的欲望。
谢少锋摇头,然后道:“没问题,你现在很好。”
余小凡不期然地被夸奖,压力退散,飘飘然的感觉随之而来。
一顿饭吃完之后余小凡买单,谢少锋安静地立在一边,并不与她争,倒是老板义愤填膺,叉着手说话,“怎么可以让小姐买单?”
谢少锋还没说话,余小凡急了,“说好我请客的,多少钱?刷卡可以吗?”说着把手里的钱包打开,以示自己的决心。
老板叽里咕噜地收了钱,余小凡又惊,“才这么点?”
她的心理准备是至少要花掉钱包里的一半的,没想到老板报出的数字连三位数都不到。
老板张张嘴,谢少锋在旁边道:“街对面两荤两素才15一份。”
老板:“……”
余小凡:“……”
两个人下楼出门,谢少锋下午还有手术,余小凡见他看时间,立刻开口,“那我先走了,谢院长,今天真谢谢你了,这顿……这顿吃得太便宜了,改天一定让我再请你一次,东东也一起来。”
谢少锋点头,她看着他,一时间有许多的话想说,但话到嘴边都觉得突兀,最后还是作罢,只朝他摆摆手,以示再会,但还来不及转身,耳边又响起谢少锋的声音。
“改天是哪一天?”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余小凡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愣在原地,眼睛里看到谢少锋,就立在离她一步的地方,双手插在裤袋里,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一双眼里带着些微微的笑意,不知有多英俊。
第六章 乐极生悲
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否极泰来,乐极生悲,谁都逃不过。
1
审计月过去之后,李盛君所在行里组织开会,地点选在淀山湖边上的酒店度假村,除了接着总结审计工作的因头休闲两天之外,另外这一批实习生的实习期也已经满了,顺便送一送。
这样的会议总是老一套,领导说话,酒店会餐,晚上大家散开了各自活动,酒店是五星级的,处处奢华,夜里亮着灯,水晶宫一样矗立在湖边。
李盛君在席上喝了些酒,喝的时候没觉得,放下酒杯就觉得胸口憋闷,是以散席之后什么活动都没有参加,只一个人到湖边走了一会儿,希望夜风能够吹散自己的酒意。
四月的夜里,湖面平静,远处有小船停泊在人工码头边上,一个个安静不动的黑色剪影。
李盛君背向酒店独自行走,渐行渐远,最后一直走到水边上,沉默地立在那里。
身后有人奔来,她不及回头,肩膀就被人抓住了,耳边声音惊急,
“你要干什么!”
李盛君一抬头,看到夏远的脸。
他瞪着她,微微气喘地,像是用尽全力跑过来的。
她挣了挣肩膀,却挣不动,倒是他突然收回手,放到背后去。
“你过来干什么?”她反问他,刚才会餐还没结束夏远就被行里好几个大胆的小姑娘围住了,一个要拉他一起去唱歌,一个要拉他一起去打网球,还有一个索性要拉他一起去游泳,其场面之热闹,就连坐在李盛君旁边的任大姐都笑了,说看看夏远有多吃香,人要走了,那些小姑娘都疯了。
夏远实习期结束之后的去向不明,据说他的父母希望他出国继续深造,又有传言他要去总行任职,总之不会留在她们行里就是了。任大姐自从李盛君向她提出要将夏远交给别人带之后就一直悬着一颗心,唯恐夏远在她们行里出什么状况,现在看到一切终于风平浪静地结束,很是松了一口气,与李盛君说起话来也轻松许多。
李盛君见他不答,冷漠地:“你以为我要自杀吗?”
夏远气息一窒,他是跟着她出来的,远远地看着她一个人走过长廊,走到湖边,又立在水边,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忘了一切,只知道奔过来抓住她。
但她挣扎,并用冷漠的表情看着他,他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忽然觉得很悲伤。
他过去不知道得不到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即使只是远远的看着,都让他难过。
他强迫自己收回手,身体却矛盾地想要再一次抓住她,这矛盾让他不得不把手放到背后去,立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不是的。”他慢慢说,想一想,又道:“我就要走了。”
月光照在夏远干净挺拔的脸上,他的眼睛里有不应该有的荒凉,或许是因为想要的要不到。
真可笑,李盛君微有些自嘲地想,让她想起一首歌,一个人不要的,另一个人却想捡。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夏远固执地没有移动脚步,像是一定要等到她的回答,李盛君则在这短暂的静默里生出些悔意来。
夏远就要走了,或许今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并不恨他,一个女人是不会恨一个喜欢自己的男人的,她对他那么冷酷,或许只是因为被刺痛了,因为他说她不幸福,不快乐,而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盛君想到这里,眼眶就不自禁地胀痛起来,她这段日子时常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发呆,然后默默地流下泪来,林念平那天晚上斩钉截铁地答复过她,离婚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个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好,他不会让这种荒谬的事情影响到自己的前途,说完就起身往自己的房里走,她追上去。
“可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你需要的是另一个女人!”
他站在房门里,一只手把住门看着她,表情突然阴冷。
“你说什么?”
李盛君立在房门外,说话前用力吸了口气,觉得肺里被塞满了东西,根本没有空气可进入的空间。
“我看到了,昨天晚上,我在路上看到你们了。”
林念平突然僵硬了,过了十几秒钟才道:“那是逢场作戏,现在谁身边没有一两个女大学生,我又没跟她怎么样。”
李盛君低了一下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只是对我没有兴趣,你甚至都不想碰我,你……你在她身上是可以的吧?”
“你闭嘴!”林念平爆发出一声大吼,李盛君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丈夫目眦欲裂青筋□的脸,她本能地觉得他会攻击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但林念平却只是重重地甩上门,力气之大,声音之重,让整个门框都在颤抖。
李盛君在惶恐中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床,发现林念平已经走了,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只写了一句话:“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
只是看着这一行字,都让她绝望。
之后林念平便去了湖南,一去就是两个星期,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回来,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是啊,你就要走了。”眼眶的刺痛渐渐过去,李盛君转身走到湖边的石条凳上坐了下来,夏远就要走了,她应该对他好些,虽然他强吻过她,但她也给了他一个耳光,并且让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战战兢兢,其实她有什么资格让他紧张?他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她是个失败的女人,没资格惩罚别人。
“打算去哪里?”她问他,夏远也跟了过来,坐在她左手边,石条凳很长,两个人之见还留下十几公分的距离,谁也没有再靠近一点。
“还没想好。”夏远答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你最近过得不太好。”
他说的是陈述句,都没有要向她确认的意思。
李盛君自嘲地笑了笑:“又被你看出来了?”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高兴不高兴,看眼睛就知道,你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他直白地。
“你是学心理学的吗?总这么自以为是。”
“学过一点,大学里选修的。”他很诚实地回答她。
“哦?所以就喜欢猜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看着湖面说话,刚才在席上喝的酒翻腾上来,让她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喜欢猜别人究竟在过什么样的日子?”李盛君说到这里,突然地笑起来。
夏远皱眉,“你喝酒了?”
李盛君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吧,你都猜对了,你学得很好很成功。”说完哈哈笑起来,笑声在安静的湖边显得突兀而短促。
“师父,老师,盛君。”夏远在短短一句话里换了三个称呼,然后才道:“如果你是因为林念平伤心,那种人根本不值得。”
从夏远口中听到“林念平”这三个字令李盛君浑身一震,她猛地转过头来瞪住他:“你说什么!”
夏远在她的左手边,因为人高,即使是坐着看她也微微低着头。
他欲言又止,而她在电光火石之间立起身来,尖叫:“你调查我!”
“不是。”他被她激烈的反应吓到了,一长身也站了起来,并且伸手试图安抚她,同时开口否认:“有人告诉我的,就连行里都……你知道,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
李盛君根本没有听清他所说的话,她的耳里嗡嗡作响,眼前全是炸开的白光。
“你走开!”羞愤让她不断后退并且挥舞双手,像是要阻止一切试图靠近她的人。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她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膜,这层膜是她的保护壳,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真正的生活,真正的自己,即使她的生活是苍白可悲的,她也不希望被人看到。
甚至在她最好的朋友面前,她都没有提起过这些,她凭借着这层保护膜生活,大家都觉得她是没有缺憾的,是生活无忧的,那她就是没有缺憾的,生活无忧的,如果连这层保护膜都被撕掉了,她还是李盛君吗?
她还是她自己吗?
湖水近在咫尺,她的动作让他本能地伸出手抓住她,唯恐她掉落下去。
手腕被人抓住,李盛君开始更加疯狂的挣扎,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她听到自己崩溃的声音:“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过得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对,我就是不幸福,不快乐,我就是个没人爱,没人想碰的女人,就连我的老公都不想碰我,你都说对了!我承认了!现在你够了吗?可以了吗?”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叫声,但脑子里全是另一种声音,严厉地指责她,近乎咆哮地,要她闭嘴,要她别这样丢人现眼!可是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她觉得再不将这些话叫出来她就要死了,就要被她的无法摆脱的死囚牢一般的婚姻压得窒息了,就要被身边一切虚伪的面孔挤压成碎片,撕成肉块,活生生地碾压成粉末。
谁都知道了是吗?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了,他们竟然还可以在她面前不动声色,看她强颜欢笑,假装自己的生活是一切正常的,然后在心里嗤笑,笑她的皇帝的新衣!
“盛君,盛君。”那双握住她手腕的手松开了,然后突然地移到她的身上,她被抱住了,那是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哑着嗓子,难过到极点的声音:“不是这样的,你是好的,错的不是你,你是有人爱的,盛君,我爱你,我一直都很爱你。”
她被抱得这样紧,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可笑的枉费心力,她也再没有能力挣扎,长时间压抑之后的发泄耗尽了她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她觉得自己是被按在了冷油里,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是不能呼吸的,就连睁开眼睛都不能,只有他抓住了她,将她抓在手里,她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她太软弱了,再没有一个人将她拉住她就会在那冰冷的油里死去那样的软弱,令她无法推开他。
这个拥抱不知持续了多久,她能够感觉到夏远的心跳,越来越猛烈地,惊心动魄的节奏,而她的脸最终被迫仰了起来,在他的掌握中,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脸因为激动变得潮红。
他要吻她。
李盛君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而她给出的反应是再一次扬起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掌终究没有打下去,这个吻也没有成功,李盛君的手掌在半空落下来,用力地推开了夏远,再也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签完谢氏合同的当天晚上,余小凡接到了孟建的电话。
她看到他的名字与号码在手机屏幕上闪动,心脏就止不住地起落了两下,很不舒服。
离婚以后,他在她通讯录上的名字从“老公”变成了“孟建”,曾经被设在单键拨出第一位的号码也被她删除。
适应这一切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开始的时候,她常无意识地用手指反复去按键盘上的那个数字,翻看通讯录都不能看到他的名字,看到就会想流泪,但他一直都没有联系过她,她所习惯的生活,所习惯的男人,就像是被她拔下的那枚婚戒,一开始清晰的一道白印,手指上失去的重量,就像是被剜去的一片肉,但时日长久,头破血流都可以结疤痊愈,更何况是一枚被摘除的戒指,一个不再响起的电话号码。
渐渐的,也就好了。
可今天,她在街上与他偶遇,夜里他便突然来了电话,她说不清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如果他早几日给她电话,甚至就是昨天,她也会感到他仍是记得她的,仍在关心她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现在手机屏幕上闪动的号码,只让她觉得疲惫。
电话被接起来了,最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短暂的沉默之后,孟建先开口:“小凡,最近过得好吗?”
她原本想说“还行”,但说出口的却是:“挺好的。”
“你看上去是很好。”他答她,迟疑了一下,又道:“你身边的那个人,是你的新男友?”
余小凡无声地咽了一口气,觉得胸口某一处被钝物打到一样的感觉,令她呼吸困难。
他这是要做什么?离了婚的丈夫发现前妻身边有了男人,过来质问她的私生活?或许下一句他就要说“才两个月而已,你就熬不住了?来不及地找下一个男人了?”
孟建没有等到余小凡的回答,也可能是觉得她不会回答了,就自己说了下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你,现在很多男人对离婚的女人都很随便,总之,了解一个人光看表面是不行的,尤其是长得好的,你要看清楚。”
“孟建。”余小凡突然出声打断他,声音里许多僵硬:“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
他像是看到她想要挂电话的动作,突然声音急切:“小凡,我是关心你!”
余小凡顿了一下,答他:“谢谢,再见。”
说完便按了电话。
留孟建立在街头,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单调的“嘟嘟”声,一个人呆立了许久。
他想不到余小凡竟会以这样的态度对他,是,他们离婚了,离婚以后,他过得并不好。他一个大男人,习惯了有女人照顾的日子,骤然与妻子分开,又要照顾一个身体不好的老人,怎么可能过得好?
更令他无法说出口的是另一件事。
就在一周之前,母亲从老家找来一个女孩,还让人家在家里住下了。
他原本以为母亲找来的是一个照顾家务的人,他工作忙碌,老人身体不好,家里有个全职保姆也是必须的,便没有反对,没想到来的竟是个年轻姑娘,寡言少语一脸羞涩,据说还是他们家远亲的孩子,不但买菜烧饭,就连他的贴身衣物也一并拿去洗了。
他极其不习惯,私下与母亲商量,要她给提醒提醒,没想到母亲的回答却是:“你不觉得晓梅不错嘛?人踏实,对我们娘俩都挺体贴的,又不多话,这样的女孩现在哪里去找,你多留意留意她。”
他听完如同被惊雷打中,当场声音就不对了。
“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林建旭奇怪地:“你一个大男人,难不成离了一次婚就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妈,看着这辈子为他付出最多,也让他最觉得亏欠的女人,是她辛苦劳作变卖家产将他送出国去,是她咬牙苦捱孤独数十年让他有了今天的一切,也是她,葬送了他的第一次婚姻,而现在,她将一个陌生的女人找到家里来,放在他身边,还要他多留意留意。
难道她真正的意思,是要安排他接下来的人生?
就在那一刹那,孟建在自己最尊敬与亲爱的母亲面前,感到无穷的寒意与恐惧,他无法继续面对母亲的目光,仓促说了句什么,转身就出了家门。
但出了门之后,他才发现自己除了公司之外竟是无处可去的,他在公司里熬了一整天,对母亲说自己突然要到外地见客户,只是不想回家。
晚上他睡在办公室里,沙发很硬,他睡得并不好,而且做梦了,梦见余小凡,梦里还是他们新婚的时候,她像个顽皮的孩子那样躲在卧室门后吓他,他知道她在那里,故意不拉门,总是她憋不住,率先从门后跑出来,一直扑到他的背上,还要抱怨他。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
他就背着她,回过头去对她说:“因为我知道你会跑过来的,看,你不是来了?”
但是这一次,他等了又等,她却一直都没有来,一直到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奔过去拉开卧室的门,才发现那后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地灰尘,什么都没有。
这样一个梦,竟让他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就去摸电话,想要打给余小凡。
手指碰到键盘,他的动作就停滞了。
离婚以后的这些日子,他再也没有联系过余小凡,不是不能,是不敢。他怕听见她的声音,也怕知道她的近况,如果她过得不好,他会很难过,如果她过得好……她又怎么可能过得好呢?没有他,只靠余小凡自己,她又怎么可能过得好?
他这样想着,放在按键上的手指就慢慢收了回来。
没想到这天中午,他就遇见了她。
纯粹的偶遇。
他与几个客户走在路上,隔着马路,看到余小凡。
她穿着一身新绿色的春装,像是瘦了些,腰身窄极,散着的裙摆被风吹起来,裙边擦在她身边男人的腿侧。
那男人是高且英俊的,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余小凡笑得极开心,白净的一张脸,容光焕发。
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街对面的有一个人在注视着她,没有注意到那个人,是他。
等她顺着那男人的提醒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心中升起的异样沉重的感觉,就像是要把他按在地上。
离开了他,她竟可以过得这么好,余小凡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失婚的女人,她比在他身边的时候更有光彩了,这种光彩从她的笑容里投射出来,令他无法直视。
直到他与那几个客户一起离开,余小凡都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孟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迎面就是晓梅,他再也忍不下去,生平第一次与母亲起了争执,要她立刻将晓梅送回去,他不需要这样的女人待在他身边,他也不可能选择这样的女人。
林建旭忙不迭地去关门,怕晓梅听到那样,回过身来又震惊并谴责地看着儿子:“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孟建深呼吸,是,他不能,这是他妈妈,为他付出一切的妈妈,但她所付出的一切,是要他用自己的一生去回报的,不,不止是他的一生,还有他曾经或者未来的妻子的一生。
他现在才意识到,余小凡的离去,并不是他离弃了他,而是她用这样决绝的手段来远离这一切,她走了,留下他,面对一段自己无法掌控的人生。
孟建没有与母亲继续争执下去,他沉默了,沉默地吃了晚餐,沉默地出门,站在街上给余小凡打了离婚之后的第一个电话,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的嘴像一个坏了的水闸,无论他想或不想,那些话就这样流了出去,直到余小凡说:“谢谢,再见。”,并且率先按断了电话。
巨大的挫败感令孟建在街头弯下腰去,身边穿梭而过的人流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抓着街边冰冷的铁拦,埋着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