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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文集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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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文集选-黄永玉
黃永玉談鳳凰 之一
趙晨 輯錄
從12歲出來,在外頭生活了將近45年,才覺得我們那個縣城實在是太小了。
不過,在天涯海角,我都為它驕傲,它就應該是那麼小,那麼精緻而嚴密,那麼結實。
它也實在是太美了,以致以後的幾十年我到哪裏也覺得還是我自己的故鄉好;
原來,有時候,還以為可能是自己的偏見。
最近兩次聽到新西蘭的老人艾黎說:“中國有兩個最美的小城,第一是湖南鳳凰,第二是福建的長汀……”
它是以一個在中國生活了將近60年的老朋友說這番話的,我真是感激而高興。
我那個城,在湘西靠貴州省的山窪裏。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峽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
用一道精緻的石頭城牆上上下下地繡起一個圈來圈住。
圈外頭仍然那麼好看,有一座大橋,橋上層疊著24間住家的房子,晴天裏晾著紅紅綠綠的衣服,
橋中間是一條有瓦頂棚的小街,賣著奇奇怪怪的東西。
橋下游的河流拐了一個彎,有學問的設計師在拐彎的地方使盡了本事,蓋了一座萬壽宮,
宮外左側還點綴一座小白塔。
於是,成天就能在橋上欣賞好看的倒影。
城裏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藍色的參天大樹,街上紅石板青石板鋪的路,
路底下有下水道,薔薇、木香、狗腳梅、橘柚,諸多花果樹木往往從家家戶戶的白牆裏探出枝條來。
關起門,下雨的時候,能聽到穿生牛皮釘鞋的過路人叮叮叮地從門口走過。
還能聽到廟中建築四角的“鐵馬”風鈴叮叮噹噹的聲音,下雪的時候,尤其動人,因為經常一落即有二:尺來厚。
最近我在家鄉聽到一個苗族老人這麼說,打從縣城對面的“累燒坡”半山下來,
就能聽到城裏“哄哄哄”的市聲,聞到油炸粑粑的香味道。
實際上那距離還在六七裏之遙。
城裏多清泉,泉水從岩石縫裏滲透出來,古老的祖先就著石壁挖了一眼一眼壁爐似的豎穹,
人們用新竹子做成的長勺從裏頭將水舀起來。年代久遠,泉水四周長滿了羊齒植物,
映得周圍一片綠,想起宋人讚美柳永的話:“有井水處必有柳詞”,
我想,好詩好詞總是應該在這種地方長出來才好。
(摘自《太陽下的風景》)
黃永玉談鳳凰 之二
大$学$生@小`说"网
趙晨 輯錄
鳳凰縣是一座山城,城牆沿山蜿蜒而成,上上下下繡成一個個不大的花邊。
現在的人口也不過才17000人,半個多世紀以前的居民想必就更少了。
北門城外有一條清水河,河底滿是卵石和房子般大小的石塊。
行家們在那兒釣魚,孩子在那兒洗澡﹝我們把游泳都叫做洗澡,大小蒼蠅和蚊子一律部叫蚊子)。
河上游,繞幾道彎就是蒼翠之極的峽谷,兩邊的竹林和古樹蓋滿了山岩,太陽要在一定時候才照得到某塊地方。
黃鵬和畫眉在裏頭唱歌,高高的岩石上懶洋洋躺著等太陽的豹子。
大清早,太陽隔著濃霧照得滿河通亮,北門河岸儘是洗衣的女人,用“芒槌”在使勁地捶著衣裳,大著嗓門說話。
有時候不知什麼原因就在河邊打了起來,滾在水裏搏鬥!
……可恨的是,交戰雙方的年輕丈夫居然搭著肩膀坐在城垛子上觀戰,褒貶著戰況的得失。
河下游有一組密集的景色。
一座掛滿了高高低低房子的三拱橋。橋上依然一條街肆,賣粉面糕點,針線,中藥材,年節用的紙錢神供,
繡貨,衣著,皮貨,皮鞋,過路伙食,丹膏丸散,老鼠、跳蚤藥……
橋左河邊一排吊腳樓延伸到紅岩的地方就開始拐彎了,以下的樓房大多夾著盛開的桃杏花和桔柚果木。
橋右近處一座小山名叫“諸葛亮”,其實是諸葛武侯寺,山上多高樹,適於乘涼和遠眺。
端午節劃龍船的時候光看這山上坐滿了密密麻麻的苗族阿雅就不算自來鳳凰一趟了。
岸邊有打鐵鋪。一般說,鐵匠的脾氣都不太好,眼睛鼓鼓的,而且瘦,但是力氣大。
他不像屠夫,屠夫們會蹲在案桌裏頭用火鍋子燉好吃的東西,喝大碗的包穀燒酒,粗著嗓門放肆地講下流話。
鐵匠不同,他們深沉,說一句話有兩斤的分量。徒弟努力用心思領會師傅的意思,長大也好像師傅那樣工作。
他們傾前倒後地拉風箱:從爐膛夾出紅通通的原料來敲打。徒弟掄重錘,師傅拿小錘,看起來不公道,
實際上小錘是根音樂指揮的指揮棒。三兩個人按照一聲號令敲打起來,四射的鋼花,威嚴到家。
事情完了,利用餘火,架上飯菜鍋,糊裏糊塗吃一頓飯完事。
鐵匠家請客是沒有什麼好吃的,連他們家的飯菜都很“嚴肅”。
但是岸邊的鐵匠打鐵能弄出很好的聲音。打個比方,你用一個大碗盛大半碗水,
你輕輕敲著碗邊再讓它蕩漾起來,那種聲音放大一萬倍,就是大橋邊鐵匠打鐵的聲音。
說的是蕩漾與回聲。
三面是山一面是橋,底下是水!一個岩石造成的大碗盛滿的水……
這裏把山鷹叫做岩鷹。
大橋邊的岩鷹很多,老是在空中盤旋,然後一下子竄起來把水裏的雞腸鴨肚叼在爪中。
它們嚶嚶地叫著,十分之自在。
正對著大橋的地方叫萬壽宮,有精緻的樓間和十余棵古柏,門口石板砌的平臺可看到大橋及左右的正面風光。
柏樹長得森穆可敬,一種什麼白鶴和灰鶴經常在上頭做窩。
宮右邊的民房群設計得很花心思,一扇扇糊著白紙的窗子很叫人動心。
萬壽宮過去租給人做道場,幾天幾夜鑼鼓喧天。晚上放荷花燈,眼看著幾百盞發著溫暖粉紅光點的荷花,
伴著蕭笛細打漂到遠遠的下游去……
再下去是“蠻寨”,許多桃李花和梨花樹木,清明節上那兒掛墳,坐在嫩草坡上吃“社飯”。
城裏頭全是青石紅石鋪成的街道,石板下有水渠以消化積水。
下雨的時候,半夜三更能聽到牆外穿釘鞋路過的行人,廟宇簷角鐵馬風鈴的聲音。
鳳凰山上有廟,廟裏有和尚道士和尼姑。
孩子們不太喜歡尼姑,剃光了頭的面孔,缺乏營養,表情呆滯,看了令人失望。
女人天生應該可愛,和顏悅色,會唱山歌,會罵人。她們不可能會。她們只會念經,而且難聽。
孩子們只佩服她們一樣,住在山上的大廟裏居然不怕鬼,甚至相信她們真的有點什麼法術。
和尚就不同,可愛得多。
首先是跟他們開玩笑不生氣,穿著也很有點意思,尤其是腿上那一副綁腿很像是真的快客裝扮。
他們時常提了根禪杖,捏了個缽子到處化緣,精神得很。
道士們比較孤僻,有副自高自大脫離群眾的神氣。孩子們進道觀去看點什麼馬上就給轟出來。
但是孩子們好奇,總有辦法趴在牆頭看他們過日子,原來他們跟同伴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哈哈大笑,也會罵娘,
也談一些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東西。
他們的長相有意思,穿著也令孩子看了舒服。
那一股長鬍子留得確實好玩,和書上畫的一模一樣。
住在山上廟裏又不是和尚、尼姑、道士的,是一個打更報時的妙人。
黃昏一到,觀景山就會響起“更梆子”聲。
九點以後,二更開始直到天亮,“更”聲就會不絕於耳。
眾人皆睡他獨醒。眾人在他“更”聲的搖籃中安息。
準確,忠於職守成為習慣,加上他整個上午在山上熟睡,人們幾乎偶爾才想到他。
例外的是半夜裏哪家失火,他就會馬上敲出密集的“更”聲報警,
某種節奏點子使內行人一聽就明白是城內外哪個方向出的事。
換“更”的時候他也敲出三兩分鐘的密集點子。
這位孤獨而寂寞的“更”手,對自己這份職務是頗為精益求精的,下午睡醒下得山來,他會在街上拉住一個熟人問:
“如何?三更換四更的那個點子密不密?”
“‘潮神’!哪個三更半夜躺在床上聽你換更!”(“潮神”是精神病的土話)
“沒聽到是不是?那麼今夜間你注意聽,我再認真來一盤!”
他圖什麼呢?有什麼好圖呢?神聖的職務並非都是通俗易懂的。
沒有誰愛過他,連他曾經以詩情抒發過的“搖頭擺尾踱方步,學堂女生隨侍著”兩句願望也沒有實現,所以也沒有子女。
什麼時候離開人世呢!誰也記不起來了。
小學在傍山的一座高坡上,孩子們學過四書五經,詩詞欣賞,也學過自然科學和“的、了、嗎、啊”。
校舍很古老,周圍是廟、寺,有許多菩薩。一座幽靜異常,滿布奇石怪壑的石蓮間就在學校的左邊,
石級、亭台、廟宇給一種結黃果實的名叫“毗利扒子”的樹陰層層覆蓋,幾乎不透陽光。
這真真算得上是留給後人的一個高尚而聰明絕頂的建築藝術遺產。
不能說,那個時候的學生都是馴服的。
儘管你學校辦得再好,對子學生來說幾乎都是牢籠。學校和社會相比,知識和有趣範圍的懸殊是顯而易見的。
上學的路上,出東門向南門沿城牆半裏地,整條“邊街”都是雕刻菩薩的。
今天才是一個雛形,五天後就會變成一座神形俱備的坐式觀音。怎能不令一個在課堂呆坐的孩子懸念?
城的另一頭有紙紮鋪,竹蔑片紮成的一丈多高的鬼王架子,一天工夫糊上了紙,三天之後全描上了金碧輝煌的顏色。
由於鋪面大小,而不得不在街上進行工程操作。半夜三更來了暴雨,孩子便會為那個不幸被淋壞了的鬼王驚醒。
一位姓侯的啞子,是鳳凰孩子們的藝術旗手。
他的作坊是孩子翹課的庇護所。他的風箏、獅子、龍燈的手藝是全城好手之冠。他和他的外婆相依為命。
隔三兩年就會發一次瘋,到處跑,吃狗屎,然後又正常起來繼續做他的風箏,畫精彩的古代人物。
從哪裏學來的本領?誰也不知道。完全是一套永樂宮壁畫的元代繪畫傳統。他的經歷至今仍然是一個謎。
西門坡底下,、一個沒有媽的七歲苗族孩子,用牆上剝下來的石灰,
在石板上畫畫,畫人騎水牛,水牛過河,苗妹崽放馬,水門口木船運桔子、甘蔗,老師長坐八頂拐……生動而精確。
他流著兩條又長又黃的鼻涕,在他的畫前,流不流鼻涕就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了。
遺憾的是他爸爸不喜歡讓別的孩子跟他一道,怕別的孩子傷害他罷?
叫他一聲,孩子馬上起身往回走進他那又小又黑的屋子裏去。這真使人悵惘而憂鬱。
一位楊老先生教孩子們《古文觀止》,有時還講一點音韻知識給孩子們聽。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赤塘坪遠遠傳來殺人的號音,孩子們一哄而起地跑得精光。
那時候赤塘坪經常殺人。殺人就是斫腦殼。10歲、8歲大的孩子,那時都看過斫腦殼。
成人們聊天時,常提到哪一個犯人挨斫之前值價的氣派和哭哭啼啼不中用的表現。
為什麼要殺這些人的問題卻很少為人談起。
一個人的權力大到說殺誰就殺誰的程度,調查研究還值得幾個錢呢?可也是。
有一天道台衙門門前,綁來一個叫做“雞公大王”的人,奇怪的是一座倒栽著的木菩薩綁在他的背上,圍滿了人。
“你要死了,曉得嗎?”孩子問他。
“唔!唔!唔!”
“幹嗎他們要殺你?”
“唔,唔,唔!”他喉嚨裏只肯發出原始的迴響。
北門考棚對面有座高大的照壁,釘著幾排鐵釘。
時不時從鄉裏挑來一擔擔切下來的人頭,其中還有幾歲大的孩子,一串串人的耳朵。
人們才明白釘子的用處。
五六十年以前的鳳凰,真像外人所傳說的是個奇幻的樂上嗎?
冬天,人們走街串巷去看灘堂戲,家家打粑粑,四處有梅花開,半夜滿城豬叫,
爆竹響個通宵,接著是獅子龍燈一直鬧到正月十五。
春天來了,草綠了,遍山陽雀叫,鄉裏的“春倌”進城,提了裝著春牛和“傲謾兒”的籃子,
到家家戶戶去“講春”唱歌,報告節氣。
孩子們開始放風箏,上山摘“茶苞”,採好吃的“毛毛針”,蕨菜……
夏天,孩子們下河洗澡,捉魚,跟大人趕場,跟大孩子上山看他們找女孩子唱山歌。
到松樹林子裏撿苗子,太陽快落的時候才過“跳岩”,遠遠看見坐在城垛子上吹豎笛的小苗族孩子,
真是又好看又好聽。
秋天木葉凋零,到處沾染涼氣。一筐筐的桔子、袖子、板栗、核桃挑進城來。
孩子是大人的跟屁蟲,在山上滿處跑,捉果子狸,網鵪鶉,打野雞、豹子、野豬。
有時在家裏能聽得見算命先生拉胡琴過路,上街上看外省人耍猴戲,
或是帶著小女孩和小狗挨家挨戶表演“狗舂臼”……
即使是孩子,也能朦朧地感到一種特殊的社會變異、震動和不協調。
為什麼詩意、牧歌、歡樂能跟苦難、愚昧揉合在一起呢?活像滿滿一碗調和了蜜糖的痛苦的眼淚。
民族文化命運的悲苦,與民族文化所表達過的悲苦內容根本是兩碼事。
文化是經得起苦難的研磨的,它永遠不會絕滅,只是它表達的方式和形式多種多樣,有時甚至彷彿只剩下了零。
記得許多年以前,跟一位朋友在頤和園參觀慈禧太后的床,硬木板上墊著絲棉褥子,
我說:“多愚蠢的生活方式!”
那位朋友笑了。
他說:“幸好她愚蠢,如果聰明,今天我們怎麼得了。”
那是實話。落後的暴力,怎能適應人民強大的意志關係?不單歷史站在人民這一邊,連大自然也站在人民這一邊。
鳳凰縣那時候的文化、政治、經濟的崩潰是必然的了,山雨欲來,當地的老百姓若不是找一片屋簷躲起來,
便是讓鮮血淋得全身濕透。跟外頭有點點關係的家庭,都千方百計把孩子送走。有抱負的青年則遠遠地走向延安。
風景和情調當不得飯吃,正如一年不看畫,不聽音樂死不了人一樣。
生命的末端是個最實際的所在,也是最令人費神的所在,來不得半點虛假。
20來歲的小夥子,在10歲孩子的眼中已經是個很老的人了。老頭子、老太婆也是天生就有的。
孩子最害怕的是過完暑假、寒假以後的開學,怕星期日的下午。有的孩子甚至認為成人是非常愚蠢的,
有了錢卻藏在口袋裏而不去買東西吃。
但是也有佩服成年人的地方。
學校的老師其實也是個大孩子,也在忙於自己的前途的設想和行動。
許多事情是頗使孩子們佩服而受到影響的,那就是讀外來的雜誌和課外書。
老師們訂了雜誌,孩子們也沾了光。孩子們從那裏發現了書本以外和縣城以外的世界。
雜誌中,當時最受益的是《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其中許多作品,
訓練了孩子用漫畫的角度去推動觀察和思維能力,迅速地判斷生活中明顯的錯誤和正確性。
它很合乎鳳凰當時這個動盪的小城的孩子們的口味。
人可以用各種角度和方式去品評世界:用漫畫的角度看世界卻最有趣味,最有力量。
孩子們的交談,有時不免也讓成人們偷聽到了,他們又發生疑問:
“這些小傢伙是不是發育過早?”
在班上的壁報中出現《時代漫畫》與《上海漫畫》改頭換面的嘲諷鳳凰社會和開學校玩笑的摹仿品。
校長還好,他只覺得孩子的作品不太高明,笑笑完事。
孩子自己倒得意非凡,真以為自己掌握一種什麼了不起的武器,居然大著膽子,
老著臉皮把一份叫做《坦途》帶有漫畫的壁報貼到女子小學門口對面牆上去。
後來也沒聽說有過什麼輝煌的戰果。
從此明白,有種美術只要先把事情想好,湊合成對比很明顯、很好笑的比喻,畫它出來,即使畫得不怎麼好,
也都能算是對社會做了一件有益的事。當然,也增加了自豪之感。這類的孩子不少,幾十年以後,打聽了一下,
為自己從小養成的這種思想習慣,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這個小山城裏就出了不少“右派”。
(摘自《蜜淚》)
我認識的少女已經死了
大,学生,小,说,",网
我認識的少女已經死了,
她不是站在小河對岸的
那個少女,
雖然她們都一樣的美麗年輕。
 
我認識的少女已經死了,
為了悼念一位偉大的死者,
她為悼念而犧牲。
 
我認識的少女是那麼纖弱,
她曾經怕過老鼠和小蟲,
卻完成了一個壯麗的獻身。
 
有誰知道她死在何方?
有誰看過那最後的一雙
等待黎明的眼睛?
 
在小河對岸
站立著一個少女,
但我認識的少女已經死了。
 
雖然她也曾在河岸上
凝眸黃昏。
 
為了不讓所有的少女
再有那不幸的未來,
讓我們男人們為戰鬥而死吧!
即使死一萬次也行!
 2002.04.22
献给妻子们
不是好女兒,
哪來的好情人?
不是好情人,
哪來的好妻子?
不是好妻子,
哪來的好母親?
我自豪有個妻子
一個斑鬢的妻子
一個長相廝守的妻子。
我們都曾經年少過,
我們都曾經追逐和奔跑,
現在,畢竟我們都一齊老了,
臉上的皺紋歷盡煎熬。
人家說,
我總是那麼高興
我說
是我的妻子慣的!
人家問我
受傷時幹嗎不哭?
我說是因為
妻子在我旁邊!
我驕傲我的祖國
有數不盡堅貞頑強的妻子
年少的,
中年的,
白髮的,
跟丈夫共同戰鬥的妻子。
1979年3月8日
我思念那朵小花
大雪佈滿原野
我在痛苦的冬天散步,
灰綠的天,
沉重地壓著,
無邊的銀白,
連一聲雀鳥叫也聽不見。
我看見一朵金色的小花,
一朵金色的小花,
孤獨地
從地裡鑽出來,
它獨自盛開著,
還向我微笑。
冬天過去了,
到處都是鮮花啦!
五顏六色的
開在暖和的太陽下。
這春天多好,
多難得的春天哪!
但是,
我時常在春天裡
想起冬天,
尤其是
那一朵孤獨的
向我微笑的小花。
--
老婆呀,不要哭
詩,是農場三年勞動所作。帶著包袱進行改造如吞丸藥以濃茶送服,雖明知"醫之道大矣!"積習卻中和了藥性,病是治不好的。
這首詩是夜間弓在被窩裡照著電筒寫的。怪不得同志們驚訝我每星期換兩節電池,或許真以為我每晚都去偷雞摸狗。
那時候家人心情懊喪,日子太長了!展望前途如霧裡觀河,空得澎湃。啟用幾十年前塵封的愛情回憶來作點鼓舞和慰藉,雖明知排場、心胸太小,卻祈望它真是能濟事的。
在童年時代,
我有一間小房,和
一張小床,
跟一個明亮的小窗。
從窗口
我望見長滿綠樹和鮮草的"棘園",
還有青苔和虎耳裝點的別人家的屋頂;
遠處花邊般的城牆,
城外是閃光而嬉鬧的河流,
更遠處,無際的帶霧的藍山。
我早晚常俯覽窗外,
從窗口第一次認識世界。
我看雲,
我聽城牆上傳來的苗人吹出的笛音,
我聽黎明時分滿城的雞鳴,
我聽日出後遠處喧囂的市聲,
還有古廟角樓上的風鈴。
我讀著雲寫的詩篇,
我看龍女趕著羊群走過窗前,
看眾神
裸露閃光的巨身,
沉湎於他們
狂歡的晚宴,
還有
執法的摩西坐在神聖的殿堂,
閃電是他的眼色,
霹雷是他的宣判,
伴隨著狂風暴雨的忿怒,
在威嚴地處理眾神的悲歡。
===============
夜色來臨,
孤獨、衰老的月亮,
在林莽邊沿散步,
古往的憂傷壓彎了他的腰背,
無窮的哲理把他的熱情熬干,
到今天,只剩下一點點智慧的幽光,
在有限的時間點綴
寂寞的晚年。
早晨,
在稔熟的草叢裡,
我發現一顆顆晶瑩的淚珠,
唉!我才知道,
連年老的月亮也會哭泣!
如今,
我已太久地離開那座
連空氣也是綠色的、滋潤的"棘園",
那一小塊開滿小黃花和小紫花,
飛舞著野蜂和粉蝶的王國,
離開那廝守過多少晴天和雨天的小窗。
我邁著小小的
十二歲男人的腳步,
在一個輕率的早晨,
離開那永遠寵愛我的
微笑著的故里。
漫長的道路連著漫長的道路,
無休的明天接著另一個明天,
我曾在多少個窗子中生活過,
我珍惜地拾掇往日微笑著的一切,
多少窗戶帶領我走向思想的天涯。
曾經有這樣一個秋天,
這是一個隆重的秋天,
一個為十八歲少年特別開放的、
飛舞著燦爛紅葉的秋天,
你,這個褐色皮膚、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戶走來。
我們在孩提時代的夢中早就相識,
我們是洪荒時代
在太空互相尋找的星星,
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
我們傳遞著湯姆﹒索亞式的
嚴肅的書信,
=================
我們熱烈地重複伊甸園一對癡人的傻話,
我們在田野和叢林裡追逐,
我們假裝著生氣而又認真和好,
我們手挽手在大街上走,
紅著臉卻一點也不害羞。
你這個高明的廚師,
寬容地吞下我第一次為你
做出的辣椒煮魚,
這樣腥氣的魚,你居然說"好!"
我以豐富的貧窮和粗魯的忠實
來接待你,
卻連稱讚一聲你的美麗也不會。
我們的小屋一開始就那麼黑暗,
卻在小屋中摸索著未來和明亮的天堂,
我們用溫暖的舌頭舐著哀愁,
我用粗糙的大手緊握你柔弱的手,
戰勝了多少無謂的憂傷。
你的微笑像故鄉三月的小窗和"棘園",
使我戰勝了年輕的離別,
去勇敢地攻克阿波羅的城堡,
你的歌,使我生命的翅膀生出虹彩,
你深遠的眼睛馴服我來自山鄉的野性。
歲月往復,
我們已習慣於波希米亞式的漂泊,
我們永遠歡歌破落美麗的天堂,
對於那已經古老的,
鑽石般的夜城裝點的小窗的懷念,
對於窗前的木瓜樹和井泉的懷念,
那海、那山、那些優雅的雲和霧,
那六月的黃昏和四月的苦雨……
是我們快樂地創造的支柱啊!
許多個藍色的夜晚,
我開始在木質的田野上耕耘,
我的汗滴在這塊無垠的、
深情的土地上,
像真的莊稼漢一樣,
時刻擔心這一犁一鋤的收成。
你在我的身邊,
我在你的夢邊,
爐上的水壺鴿子似的
在我們生活的田野上叫著,
===================
四周那麼寧靜,
夢,夜霧般地游徙在書本的叢林中。
你酣睡的呼吸像對我輕輕呼喚,
我勞動的犁聲,
是你的呼喚的接應。
我常在夜晚完成的收穫,
我每次都把你從夢中喚醒,
當我的收穫攤在床前,
你帶著惺忪的喜悅,
像個阿拉伯女孩
擁著被子只露出兩眼,
和我一起分享收穫的恩賜。
自然,
世上的一切都有歉收的災難,
我也帶著失敗忿把你喚醒,
你就像一個不幸的農婦那樣,
撫慰你可憐的夥伴。
你常常緊握著我這和年齡完全不相稱的粗糙
的大手,
母性地為這雙大手的創傷心酸,
我多麼珍惜你從不過分的鼓勵,
就像我從來不稱讚你的美麗一樣,
要知道,一切的美,
都不能叫出聲來的啊!
今天,
時光像秋風吹過芳草叢生的湖邊,
你褐色的面頰已出現最初的漣漪,
你驕傲的黑髮也染上了第一次的秋霜,
我們雖然還遠離著
彭斯致瑪麗﹒莫裡遜的情歌的年齡,
還遠離著那可憐的彼德洛夫套著雪橇,
送他老伴上城看病的年齡,
雖然
我們彷彿還剛剛學會一點
做父母的原理,
我們還和孩子一道頑皮、
一樣淘氣地做著鬼臉。
我們還為一件有趣的玩具心醉,
雖然……即使是一百個"雖然",
親愛的,
畢竟我們已經跨進了成熟的中年。
讓我們倆一起轉過身來,
====================
向過去的年少,微笑地告別吧!
向光陰致意,
一種致意;
一種委婉的惜別;
一種英雄的、不再回來的眷戀;
一首快樂的輓歌。
我們的愛情,
和我們的生活一樣頑強,
生活充實了愛情,
愛情考驗了生活的堅貞。
我們有過悲傷,
但我們蔑視悲傷,
她只是偶爾輕輕飄在我們發尖上的游絲,
不經意地又隨風飄去。
我們有太多的歡笑,
我們有太多的為中年的歡笑
而設想的旅程,
在我們每一顆勞動的汗珠裡,
都充滿笑容,
中年,是成熟的季節啊!
我們划著船,
在生活的江流中航行,
我們是江流的主人,
我們欣賞重疊的、起伏著的浪濤,
我們從船底瀏覽幻想的風雲,
也曾從峽谷絕壁兩岸
聞到幽蘭的芬芳。
小船經過廣漠的、陽光的平原,
有時也開進長著橘柚和荔枝的小河,
看到那使人心醉的紅瓦白牆的、
冒著炊煙的小屋……
我們快樂的小船,
今天站著兩上年輕水手,
他們和我們年輕時那麼相似,
那滿頭油亮的南方人的黑髮,
那遠航人的前額和眼睛,
那適於風雨的寬闊的肩膀,
他們凝視著願望的大海的方向,
有一天,將要接過我們的舵和槳。
中年是滿足的季節啊!
讓我們欣慰於心靈的樸素和善良,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滿是裂痕的手,
吻你靜穆而勇敢的心,
吻你的永遠的美麗,
因為你,
世上將流傳我和孩子們幸福的故事。
1970年12月12日於磁縣
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1
江堤 整理
[場景:岳麓書院講堂前廳。一張三米長的舊式琴凳。琴凳上放著一卷裝裱好的講稿。
黃永玉面向觀眾坐在琴凳前面的一把矮小的靠背竹椅上——是鄉間經常能見到的那種竹椅。]
   ①原題為“文化漫步”。
主持人:這個講臺是黃永玉先生執意要我們做的,黃老有一個獨具匠心的演講稿。
[場景:主持人指著琴凳上的那卷講稿。]
主持人:黃老,能給我們介紹一下這幅長卷是怎麼來的嗎?(掌聲)
黃永玉:來這裏講話之先,我還不感到有什麼困難,因為我經常上課嘛,講講這個,講講那個,倒是常有的事情,
但後來隆重的氣氛把我弄得緊張起來了。(掌聲)
我以前講課講個四小時五小時也不要緊的,弄個提綱就講,聽眾原諒我跑野馬,一個部分講得很長很長,
一個部分講得很短很短,時間就到了。
我想這次,要起個稿。這一起稿不得了。我在上海住了五六天,從早到晚就寫這個稿子。
寫到快完的那天晚上,我才打電話給我的朋友們,我說我到上海來了,朋友們說:“那太好了,你住幾天?”
我說:“我明天就走。”
“那你來幹嘛!”
我說:“我來起稿的。”
沒想到稿子有這麼多,一個朋友乾脆就說:“我給你旅好吧,免得一張一張看。”
總共有十一張稿紙,我就把這個(旅好的)稿子帶來了。(掌聲)
主持人: 下面請黃老做演講的第一部分——關於繪畫。大家熱烈歡迎!(掌聲)
[場景:黃永玉講學。]
朋友們,我不是研究學問的專門家。專門家的特徵是學問有系統,有深廣度。誰不想做專門家呢?
我當然也想做,只可惜當年我一心想畫畫,功課不好。
說起來人家都不相信,我初中三年,念到兩年,留了五次級,(掌聲、哄堂)
唯一的收穫呢,是同班同學多,(哄堂)一兩百位同學。(笑)
為什麼要講這件事情呢?我念書的地方是福建廈門集美學校,那是個很有名很有名很完美的學校。
學校有圖書館,六層樓高,藏書非常多。我到集美學校念初中一年級,感覺老師很幼稚,還手牽手捉迷藏。
我就說,我們湖南鳳凰縣到了小學六年級,哪還捉迷藏,爬山、打野外了。(掌聲)
四書五經基本上都解決了。那時,湖南省的省長叫何鍵,他是主張讀四書五經的。
我父親是新學的老師,反對讀四書五經,但沒有辦法。我也被強迫讀了四書五經,還有《古文觀止》。
要背,背錯了打屁股打手板,感覺非常受壓迫。
但是後來離開鳳凰,尤其是在長大以後,二十幾歲、三十幾歲之後,才想到我的屁股沒有白挨打。
我就想到一個問題,小孩子念古書有沒有用?大人說沒有用,束縛思想。
現在看來還真有點用,做起文章來哪怕你是寫白話文,上下對一對,講究一點音韻,那文章就挺有意趣了。
所以,到了集美之後,我很看不起那個學校,成天鑽在圖書館裏面。
這樣,大部分時間就在圖書館耗掉了,總是留級。而有的老師卻另眼相看,於是權威的老師就說教育方針有問題。
其實,也沒什麼問題,對廣大的同學來講一點問題也沒有。這麼好的學校,高級完美,幾乎是全國之冠。
我有沒有問題?我也沒有問題!我很用功。國文不錯,自然科學也可以,美術當然是不錯的。
只不過,把學科換成圖書館的書了。
以後,養成了習慣。幾十年過去了,雖然專家沒有當成,倒很得意地看了一輩子的閒書。
這麼說的意思,只是為了向諸位介紹一下自己。
到我們湖南人的文化“耶路撒冷”嶽麓書院,並不是因為膽子大,也不是因為臉皮厚,而是我的一種情感的權力。
家父在我門歲的時候,就幾次帶我到這裏來過,使我產生了一種崇敬。
流浪的夢裏,也依稀靠這裏的廳堂、庭院和回廊得到慰藉和鼓舞,我是屬於湖南這裏的。
我雖然沒有為楚土爭光,但我相信嶽麓書院能收留我這個文化流浪漢。
諸位寬宏大量、不辭辛苦到這裏來,聽聽幾十年作為文化浪流漢的我,談談文化流浪的經歷,擺擺龍門陣。
有時我跟朋友們開玩笑說,生物有遺傳因數,歷史也有歷史的經驗。歷史光是經驗嗎?歷史有沒有遺傳基因?
比如說山西人做生意天分頗高,這是廣義的稱讚。
解放後的資本主義改造,山西的家屬經濟張三或者李四基本上消隱了,近二三十年的改革開放之後,聰明勁頭又上來了。
當然不一定是張三李四的後裔,即使是後裔,也隔了好幾層,
這個現象,山西、廣東、上海包括我們湖南,很多地方都能找到例子。
不是骨肉的遺傳基因,是極妙的歷史基因現象。
當然,我現在想講的不是我不熟悉的山西省,我想講的是湖南我們自己的故鄉。
我覺得我們湖南、湖南人以及山水都有頗特別的地方。
長沙火車站天然巧合的那一座火炬紀念塔,給外省人的觀感就是一個辣椒,紅極了的辣椒。(掌聲)
社會效應比原來的火炬還要好,道盡了我們湖南人的精神。
聽說斯巴達人剛生下來就要吊在樹上,放在岩石上,讓他經風雨見世面,
長大以後還要受盡體力的鍛煉和折磨,以便應付衝鋒陷陣。
論體力和體魄,我們湖南人遠不如山東、山西人,我們都很滿足於自己的身材短小。(掌聲)
毛主席身材魁武,是個例外。(掌聲、笑聲)但是在處理自己和自己身外的日常生活和非常條件,自覺已經夠用了。
像矮小的拿破崙,對他身材高大的元帥說:“你不要以為你身材高大,我隨時能解決我們之間的差距。”(掌聲)
我們湖南人經常有特殊和巧妙的能力,解決客觀差距。(掌聲)
湖南人比斯巴達人稍勝一籌的地方就是除了我們能忍饑耐勞之外,
還經受過意志、道德、理想的折磨和鍛煉,能臨危不懼,應變從容。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是自古就有的名言,有抱負,有理想,置自身悲觀於不顧,
這不是哪一個家屬的遺傳基因的問題,所以我說,遺傳基因之外,還有個歷史基因的問題。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
歷史的經驗當然值得注意,歷史的基因呢?至少是有值得發生興趣的問題。(掌聲)
一百多年來,湖南出過那麼多驚天動地的風雲人物,
曾國藩、左宗棠、譚嗣同、黃興、熊希齡、毛澤東、劉少奇、胡耀邦,還包括朱德,聽說他老人家原來也是湖南人。
這些老人家都過世了,於是有些人就說湖南人的氣數盡了、完了,風水轉了,
沒有想到幾年以後又出了個能幹的朱鎔基。﹝掌聲)
你想得到嗎?!我這是開玩笑,童叟之言無忌,所謂的歷史基因也是瞎編的。請原諒。
我的本行是畫。事實上我也沒有正式學習過畫、從過師,也沒跟過老師傅。
正因為如此,我倒是沾了點沒有正統的光。很自由自在,不受約束。畫畫,還是正統學習點東西好。
一些基本功夫的掌握,不像我們在野黨掌握得那麼辛苦,花費那麼多時間,這些都不談了。
這裏我挑出幾個我比較想談的問題來說說,這些問題常常被朋友問及,我看不熟悉繪畫的朋友也會有興趣。
要申明的是我不是美學家,也不是美術史學家,是個手藝人,談的只是手藝人的不成熟的經驗而已。
《未完待續》
prepared by wmm / dec. 03, 2005 / 書 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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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江堤 整理
科學與藝術不一樣
第一點我要講的是科學與藝術不一樣。
科學的規律是進步的規律,藝術是越來越繁榮、越豐富,藝術不用進步的說話。
過去晚上點松明、點茶油燈、點桐油燈、點蠟燭。
屈原的辭望就說:“蘭膏明燭,華燈錯些”,指的當然不是電燈。
過去步行、騎馬坐轎,現在輪船、汽車、飛機,那是科學的恩澤。
藝術沒有這種進步的要領,都要人親歷親為,都要在人生百年短暫的時空中倉促完成。
換一個人又要從頭再來。
科學明顯地有經驗、成果可以繼承,在前人的階梯上積累上升,感受到進步的緣由。
藝術有如俄羅斯諺語所云:“不管你爺爺多高,你還要靠自己長大。”
6000年前的仰韶彩陶,給我們留下了那麼多高超的造型藝術作品——陶罐,
有什麼人敢於大膽地說可以超越它,比它進步呢!(掌聲)
當時仰韶的老祖宗生活簡單,唱歌跳舞,自然都只能是彩陶似的原始形式,
也沒有錄影,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記錄下來,於是它就有一種讓6000年以後,
我們這些後學歎為觀止的原始藝術深度,我們老祖宗高超手藝的藝術結晶。
藝術創作是一個人一生探險的結果。
時代在進步,科學文明的演發,促成人們創作更豐富的作品,享受更豐富的藝術成果,
從而人們更確信藝術區別於科學的那種特殊的手腦價值。
齊白石、徐悲鴻、李可染的孩子們,當然有權力繼承父業,但是人們更重視的是齊、徐、李本人的創作精神。
畢卡索最大的孩子,無所事事,享受的餘音之餘,不過是為老頭子開開汽車,
其餘的孩子有些做首飾、有的做香水這類的生意。
老一輩的辛勤鑽研,很不可能像科學成就俱列的那樣現對現、硬碰硬,
它是一種更心靈的東西,何況還要緊緊跟上的手藝。
買電腦,人們不在乎是不是蓋茨本人經手的原作,買藝術品如果碰到假的,你就會氣得死去活來。
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2
江堤 整理
藝術的抽象與具體
下面要談的是藝術的抽象與具體。
中國畫講究氣韻,講究空靈,講究含蓄。為什麼要講究呢?因為人需要抽象一點的東西來綜合調節紛擾的生活。
在家裏,在辦公室,忙碌下來之後,人常常遺失在一種時空的空洞中,什麼也不做,也不想,朦朦朧朧,傻在那裏,
有人過來東問西問,你便會說別吵別吵,讓我靜一靜。這種靜一靜不是休息,雅一點叫做超脫,叫做茫然,叫做忘機。
現實生活中的人,常常忘記或失落這種重要的空檬狀態。
人在山上懸崖峭壁上面,對著腳下的萬丈峰巒,遠處重疊的群山,也不能說他當時什麼也不想,
但可以肯定,大部分時空中都處在一種不思想的境界裏。
在大海邊,在松樹裏,在月下,晨光熹微之前,在繁顯的生活中,有這種境界是很養人的,它起著一種複生活力的作用。
中國畫中,人們特別看重這類境界的作品。
馬遠、範寬這兩位宋代的名家,元代的倪雲林(名瓚,字元鎮),
包括以後的石濤、八大,以及近代的傅抱石,都是這方面的能手。
我講講傅抱石畫畫。
他先有一個想法,有時畫一幅很大很大的畫,用很大的筆,僻啦啪啦,灑水,灑墨。灑完了之後,讓它乾。
乾了以後,把它團起來,捏,捏成一個團。然後再把紙鋪開、壓平,當然上面還是高高低低,他再拿筆在上面掃。
掃完了,再燙平,把它掛起來。看上去什麼也沒有,很抽象的東西。
然後,他在裏面去找霧,找遠近的距離,找水流,找瀑布。
在這個基礎上,用筆把水,把空檬的東西加強,把它剔出來。
剔出來之後,還是很抽象的東西。他就在裏面加幾棵“大樹”。那大山上的“大樹”,實際上是棵很小的樹。
在樹底下加幾間更小的房子,房子裏加幾個更加小的人,紅的衣服的,綠的衣服的,非常突出的人。
看畫的人當注意到這些的時候,再回頭來看看他剛才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都有“東西”了,
近處的山,遠處的山,把人們都引到那個山水裏面去了。
傅抱石先生高明的地方,就是能把抽象和具體諧調得非常完美,是這麼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這種修養是很難達到的。魯迅以前曾經批評一種淺薄的、簡單的理解這種抽象與具體,理解這種所謂的高雅的作法,
他說:“崇尚高潔,便成空虛。”沒有這種修養,沒有這種理解能力,假裝來高潔一下,就空虛了。
搞不好,很容易變得幼稚可笑。這在藝術上是一種控制的學問。
王維的這兩句詩:“返影人森林,復照青苔上”,說明了什麼呢?
說明了一種感覺,不是很具體的東西,一種很緩慢的在移動的意境。
但這種意境,在藝術上要得到它是非常難的,所以我們有什麼在畫面上得不到的,就到詩、詞裏面去尋找,
再反過來幫助我們的創作。
有的朋友也不瞭解,向我訴苦,說聽不懂現代音樂,也看不懂抽象畫,尤其是外國的那種前衛的現代畫。
我就告訴他:你原來是聽得懂看得懂的,你把聽得懂看得懂的本事忘記了。
我就問他你看過京戲嗎?看過地方戲嗎?聽過鑼鼓的鬧台嗎?
他說看過、聽過。
我問他,你受得了嗎?
他說當然受得了。很簡單,現代音樂就是加了音符、音調的有哆來咪發嗦的鑼鼓點子。(掌聲)
現代抽象畫,也就是加了各種顏色的鑼鼓點子。(掌聲)
更具體地說,美術學院素描老師教畫人體畫的學生畫石膏像,講要點,講形體,色調,質感,虛實運動,還講深重關係,
縱深關係,形體關係,講光,太陽光照在形體上光起了什麼變化,衣服同臉的對比關係。
講完了,讓你去練,深入認識,這就叫素描了。
那些繪畫元素,你要深深記住,用這種方式理解你要進行的工作。
只要這些東西弄懂了,你將來畫人也好,畫樹也好,畫風景也好,你都懂得這些關係了,畫起來是熟練的問題了。
這說的是寫實主義的畫。
那些抽象作品的表現是什麼呢?
它只是使用了前面我講的那些形體、調子、質感、虛實、縱深關係、運動、對比這些元素之中的一種。
比如調子。它無所謂主題,調子就是我的主題。我表現的就是調子。什麼是調子?就是深淺。
一塊一塊顏色,深淺不一的微妙的調子,這就是一張畫了。我表現質感,粗的細的,這是一張畫。
我表現強烈的色彩,這又是一張畫。實際上是回去了,回到了我們研究元素的階段去進行創作。
現代繪畫基本上是用這種表現方法。我們看畫呢,也要用這種方法來看。
就像我們喝茶一樣,外國人就不能理解中國人喝茶,既不甜,又沒有油,也沒有什麼味道。
茶的妙處,就像我們在“喝”一種抽象畫一樣的。可以用這種角度去體會現代繪畫。
好的抽象畫,看慣了,也是很過癮的。不過,它打破了我們過去的欣賞習慣。
動不動就要問它講的是什麼?有什麼故事?是什麼意思?它是不講這些的。
有一個人問畢卡索:“你這幅畫是什麼意思?我一點也不懂。”
畢卡索就問他:“你聽過鳥叫嗎?”
那個人說:“聽過。”
問他:“好聽嗎?”
那人說:“好聽。”
畢卡索又問:“你懂嗎?”
那個人說:“我不懂”(掌聲)
其實,中國人不僅僅懂得抽象藝術,而且是個提倡者、創造者。提倡遊山玩水,就是搞抽象遊戲。
山水沒有給你什麼故事,沒有具體內容,所謂陶冶性情,就是欣賞抽象藝術。
有不少人研究樹根雕刻,尤其是“四人幫”垮臺以後。樹根雕刻的欣賞,也有兩個階段。
最初的階段是它像什麼。像仙鶴,像跳舞,像下棋,像獅子,像老虎,像老鷹。
久而久之,就發現模擬的形象,沒有自然的形象那麼妙。
最好不弄出點什麼來,單純地看那一點妙處,可能比像什麼更好。
看看樹根流動的那種質感,那種運動關係,那種很強大的生命力,就把你帶到一種很高雅的欣賞境界中去了。
也有懂得欣賞石頭的。石頭的形態、紋理,也同欣賞樹根一樣,開始也有一個類比具體形象為目的的階段。
石頭裏面有山水,有風景。我們湘西有很多的洞,桂林也有。
我有一次在桂林,很高興很愜意地跑到七星岩的溶洞裏,來了個女解說員解說,她說那個就是牛郎啦,
這個是織女,新社會以後牛郎開拖拉機,到深圳搞企業去了,(掌聲、笑聲)織女到紗廠去做領導工作去了。
我在旁邊聽她這麼一講,看石頭的興趣一點也沒有了。
不需要講,我自己去體會那種境界,體會就是欣賞抽象藝術,
把它一具體化,尤其是作現實的描述,整個就完蛋了,我只好跑了。
石頭和樹根都有一種天趣,也有一種畫意。
大理地區出產的大理石紋樣,有的像山,有的像雲、樹,它是幾十億萬年前的石頭,給我們帶來一種快樂,
那是一種神奇的快樂,巧的快樂。經過開發者的修飾、打磨、引導,的確讓人歎為觀止。
可是我更喜歡稍稍加工打磨一下的那種比較抽象的東西,樹根或者石頭塊,那種有更深的意境,不是那麼具體。
漢唐魏晉六朝,就已經有人欣賞這種藝術了,比如白居易收集石頭,
有首詩:“回頭問雙石,能伴老夫否。石雖不能言,許我為三友。”
魏晉六朝的時候,《南史》記載,一戶人家運來一塊很漂亮的石頭,後來跟人家打賭賭輸了,就運到了另一家去了。
那塊石頭非常大,老百姓跟著看,跟著圍觀。
還有宋朝的米芾,見到好石頭,就拜、叩頭,並不是因為它長得像菩薩,而是因為它美。
對石頭的美還總結了一些理論,歸納成八個大字。
一個是“漏”,上下要通氣;
一個是“瘦”,長得秀氣;
要“皺”,起皺紋;
要“透”,要有洞,透來透去的。
合起來就是“漏、瘦、皺、透”。
另外從它的形狀來講,
一個是“清”,長得清秀的清;
一個是“醜”,石頭長得且也很有意思;
一個是“頑”,樣子很頑皮;
一個是“拙”,樣子很傻、笨拙。
合起來就是“清、醜、頑、拙”。
這八個字點出了形的氣質。所以很多東西,我們早就有了。
當我們今天欣賞英國的赫爾摩——一個大雕塑家的作品,實際上就是我們的石頭,漏、瘦、皺、透什麼都有。
看它動與動的關係,打磨的光滑同粗糙的對比,就是這些東西。
當然,這並不是說我今天還不會,明天瞎打幾個洞就是藝術了,不是這樣,它還是有很深的經驗與學問的。
我們中國早就有欣賞這種東西的習慣,經過一段時間的隔膜,就變成兩種東西了。
欣賞抽象藝術,有一種抽象的感覺的美,這種美是我們非常需要的東西。
我們需要空靈,空靈對人是很有益處的。人常常把它忘了。
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3
江堤 整理
藝術的發展  
藝術有一個鐵打的基礎,都要憑人的智慧和手藝做出來。那麼自然的美呢?
客觀的東西,也需要人來肯定,沒有人,美的存在就沒有依託。
人不斷地在探索美的新邊疆,美越來越豐富、廣闊。
剛才講的過去的仰韶就只有陶罐,沒有更多的東西,現在當然更多了,繪畫、造型藝術,什麼都有。
在我小時候,我聽灘國戲、高腔,然後是京戲、漢戲,現在我不曉得你們年輕人聽過多少種東西了,白天晚上都有去處。
那時的藝術天地沒有現在廣闊,當然現在的東西我也能聽得下去,不過有時也受不了。
反對的只有一種,就是沒有文化的那種,歌詞寫得不通,前句不對後句,簡單地講我不喜歡香港唱的那種歌。(掌聲)
我喜歡外國現代歌曲,中國(內地)的從古到現在我都喜歡。吵也不怕,親吻也不怕,沒有文化我怕。(掌聲)
藝術像希臘神話的大力士山神,沒有誰比他更有力量。
但是山神害怕離開上地,一離開就完了,最後他的敵人是把他捧起來,掐死的。
藝術不能離開土地,離開人民,跟人民的生活,跟土地是連接在一起的。
18世紀的產業革命是近代藝術的催化劑,是現代美術的“產婆”。
蒸汽機出現了,手和腳的力量增強了十萬、百萬倍。
鋼鐵讓世界立體化起來了,有了品質很高的鋼鐵,有了水泥,就有了高樓大廈,也有了時間同速度,有了汽車,
讓人的時間更多了,人更自由了。由於人有了開發思想,以前的世界裏荒涼的邊疆,成了富強之源。
像非洲,像阿拉伯,過去沒有強項,現在交通發達了,有了現代化的設備,開發出了大量的石油。
新城市的新高樓一座座崛起,新城市的新的概念,新的制度,新的習慣逐漸形成了。
在這種情況下,於1875年開始出現了一群年輕人。
這些年輕的畫家們對從前的世界產生了懷疑,我們以前的世界都是古銅色的嗎?因為以前的畫都是古銅色的。
那太陽到哪裏去了?太陽為什麼不到畫裏面來呢?於是他們這幫人開始用顏料在一切景物上畫出太陽光的效果。
這樣一種發明在當時的傳統老畫家心眼裏面,感覺是大逆不道的,因此,不讓他們到展覽館裏展出。
於是他們只好在展覽館的外面搭個棚子,開畫展。
那些大人先生們看了這些畫之後就罵他們,說這算什麼畫,簡直是印象派嘛!所以印象派這個名詞是罵出來的。
在當時,這個名詞是貶義詞。到了25年以後,有位學者看了畫家莫内(c.monet,1840—1926)的畫。
其中有三張,畫的都是同一個教堂的門口,一張畫是早晨,一張畫是中午,一張畫是晚上,構圖都相同。
早上的畫是濛濛的,中午是強烈的陽光,晚上是發紅的黃昏的落日的反映。
這位老先生曾經反對過他們,看了莫内的畫之後的一天早上經過教堂的門口,
發現門邊的景色真像莫内所畫的一樣,感到震驚。
原來世界上還這麼美,還可以這麼畫,美還可以這麼去表現。
莫内把人對於美的概念開闢出了新天地,打開了他們的眼界,叫醒了他們。
後來印象派在表現上、題材上又有了新的發展。
所以,一切的繪畫到了19世紀以後為什麼變化那麼大,都是因為交通發達了,物質生活豐富了的原因。
有一位19世紀早期的畫家馬奈(e.manet,1832—1883)畫了一幅畫,叫《草地上的午餐》,
畫面是巴黎附近的黑森林,一群紳士們同一些裸體女孩在午餐。
大人先生們認為這大逆不道,怎麼可以同一些一絲不掛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罵了一陣之後,腦子也開竅了,原來題材可以這麼去捕捉。
下面的這個印象派畫家更厲害,叫高更(p.gauguin,1848—1903),他跑到太平洋的一個島上去,
跟土人生活在一起,自己參與了生活。
畫了很多的好作品帶回來,還帶回了很多原始的藝術雕刻,使人們認識到了原始風土藝術的美。
高更認為畫什麼並不重要,怎麼畫是重要的,強調為畫而畫。跟中國畫家強調筆法、墨色一樣,他強調比較。
那時還沒有發明彩色膠捲,但他對顏色的理論跑到彩色膠捲的前面了。他說顏色藍的和黃的合起來是綠的,
如果把藍點子和黃點子點在一起,不把它合起來,分開來點,老遠看起來,綠的顏色就動了,跳起來了。
合起來點就弱了。
到後來有一個畫家塞尚,是印象派最後一個大畫家。他在繪畫的方法上,講出了自己的妙處。
他認為形體都是一塊塊堆積起來的,那麼也就可以用一塊一塊的顏色增強體積感,一個平面一個平面地畫。
這個主張提出並畫出一些很妙的畫之後,出現了像畢卡索這些人。
畢卡索在他的基礎上,進行了更誇張、更形象、更巧妙的表現,畫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畫。
在今天看來,那些畫表現了純繪畫中的那些妙處,不是一般的現實主義的畫或者歷史畫。
這就又兜回到了我們的八大山人,兜回到以後的齊白石的畫上來了。
藝術的士地面積不大,但是藝術不停地在打圈,越打圈越高,而且定點的位置就那麼幾樣,
不過高度不同了,是以這種方式在上升的。
城市大量出現以後,人都集中到了現代都市,變成了現代城市的奴隸。城市猶如大自然的山脈一樣巍峨。
早晚的光、顏色的變化,成為新藝術的溫床。
那時音樂界的德瓦夏克——捷克人,在美國音樂學院任第一任院長,
他的交響樂《致新大陸》,打破了以前古典音樂的要領。
美國第一個交響樂家蓋茨溫的《藍色狂想曲》《美國人在巴黎》也都奏出了新世紀的聲音。
有了城市,有了新的生活,才會出現這樣的音樂,這樣的繪畫,這樣的美術,創造了新的藝術。
新的藝術是一代一代發展起來的,越來越繁榮,不是一種進步。
我到美國一所大學裏去,那裏搞藝術的先生們、教授們要給來訪的中國人上上課,
我們美術代表團只兩個人,一個是華君武,一個是我,我們開玩笑說咱們輪流作團長。(笑)
那些人要給我們上課,講的東西很幼稚。
他們要給我們講一講現代藝術,主要意思是我們的藝術是進步的,你們的藝術是落後的。
我就告訴他們,藝術沒有落後進步的問題,只有繁榮,它不像科學,
我說有些事情你們並不清楚,我講給你們聽,倒過來我就給他們講了兩個鐘頭,聽者有很多人。(掌聲)
後來一個人又說你們中國人不懂得空間,另一個美國教授又把他臭駡了一頓,
說你懂什麼,空間是中國來的。(掌聲)
這檔子事情在義大利也發生過。
我開畫展,平常也不大畫蘭花什麼的,那天我畫了一幅六尺的,幾枝蘭花葉子,比較抽象,他們很喜歡。
問這張畫賣多少錢?
我就告訴他,中國的辦法是一尺多少錢。
他就說,沒有畫的地方也要錢?
我說你就把沒畫的地方剪掉嘛,光買畫過的嘛。(掌聲、哄堂)
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4
江堤 整理
畫家與清高
我早就說過,藝術家永遠是仰人鼻息的。
唐朝的閻立本被叫到宮廷裏去寫生,畫牡丹還是荷花,
皇后在旁邊,他自己在地上畫,滿身大汗,一點也不敢動,畫了一整天。
回家之後,告訴後人說:“兒孫呀,再不可以做繪畫的事了。”他不光是累,是感到受了污辱。
文藝復興時期的三位巨匠,都是被王公大臣養起來的。
公道一點、開明一點的王公大臣還懂得說一些好聽的話。
比如義大利當時的皇帝,一個大雕塑家多納大羅(dounatello)為他做了一輩子的雕塑,
現在的佛羅倫斯還可以看得見,到處都是他的雕塑。
皇帝來看他的雕塑的時候,多納太羅就說,感謝皇帝照顧我,能有這樣的成就。
那位領導人(皇帝)是很了不起的,他說,不是這樣的!我今天能活在多納太羅的時代,我很光榮!
達?芬奇因為吵架,跑到法國去了,後來就死在法國。死在法國的什麼地方呢?死在法國國王的懷裏面。
拉斐爾很年輕就死了,埋在羅馬中心的萬神殿第一號神龕裏,第二號才是埋國王,
第三號是伽利略等人,他是埋在第一的。
當時對藝術也很尊重。拿破崙攻打埃及的時候,就派了一群學者跟他一起去。
這些學者去幹什麼?搶藝術品。
所以他的隊伍的最中間是教授們和毛驢。教授將藝術品鑒定了之後,用毛驢運回去。
至於我呢?我能夠活得好一點就可以了,我死不死在哪一個人的懷裏無所謂。(笑,掌聲)
畫家們喜歡說清高,我說畫家們從來沒有清高的可能。
當年的揚州八怪,要是沒有揚州的鹽商養你買你的畫,那也就沒有八怪了。
人家養了你,你還要吹牛,不同這個不同那個來往,實際上沒有人養你,一切都不可能。
藝術命中註定你就是這個樣子。
元朝有個倪雲林,是個大畫家。
他脾氣很壞,又特別愛乾淨,常常受有錢有勢的人欺負,挨了打,一聲不出。
人家問他為什麼不出聲?
他說:一說就俗。
這是阿q精神。
抓他去坐牢,因為他愛乾淨,管監牢的人大概有人“關照”了,故意把他綁在糞桶的旁邊,他很痛苦。
管牢房的人送飯來,他說你為什麼不舉案齊眉,這麼沒有禮貌。結果又給人家臭駡了一頓。
這種事情,畫家都是要碰到的。
知識份子有一個弱點,很容易感覺到政治家或者有錢的資本家愛擺架子,但是有學問的學者擺架子他倒是原諒了,
學者的怪脾氣,也可以原諒,有學問就叮以擺架子。擺架子是一種害怕別人一眼看穿的一種設防。
老頭子,比如我吧,我擺架子設防,你們來了免得看穿我的缺點。
我沒有學問,書讀得很少,你們年輕人一來,我擺好架子設防,等於拿著機關槍對準你們,
你不禮貌我就開槍了,(掌聲)是一種虛弱的表現。
裝模作樣的學問,實際上是沒有學問的表現,是一種空虛的表現。
藝術家喜歡談清高。偉大的如像吳道子、顧凱之、閻立本,稱號就是畫院待詔、內廷供奉,或者是後宮行走,
都不是很漂亮的職務。待詔在舊社會是剃頭的,畫院待詔品級也是一樣的。
皇帝老爺對他的不禮貌,老百姓沒有看見,所以他反過來對老百姓還是很神氣的。
明明是寄人籬下,享受的是高級的啖唾,還要賣弄清高,這是個傳統的毛病。
到了今天,我們的知識份子稍微有點名氣有點年紀,那個架子就神氣得不得了,
從側面去看從背面去看,就感覺到又是一個問題了。
當年維持揚州八怪的是有錢的鹽商,現在維持外國畫家生活的是資本家,老百姓哪能買得起你的畫呢。
假定,有一位手藝高明的畫家住在甘肅住在青海,你講講你的清高有什麼地方依靠?沒有!
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5
江堤 整理
中國畫與外國畫
中國畫和外國畫我都尊重。大部分時間我都畫中國畫。有的時候也畫外國畫。
很多年前,有一個朋友很氣憤地跑來告訴我說有一個畫家說你的畫不是中國畫,他很生氣。
我說你轉告他,他再說我的畫是中國畫我就告他。(掌聲)
因為是不是中國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畫得像樣才好。畫畫不是分類學,是不是中國畫有什麼要緊。
長沙馬王堆老太太那裏出上的那一張,兩千多年了,畫上有很多漂亮的顏色,用很精緻的毛筆劃出來的。
絹的織工和顏料的染制都是那時的工匠做出來的。
在西元868年唐末成通年,我們找到一張《金剛經》佛像的木刻畫,已經刻得很好了,只找到這一張。
所以現在我們說木刻是從西元868年開始的。
當然不是868年開始,如果是868年開始的,小學生怎麼就刻得這麼好呢?
老早就有了,不過找不到材料。
我有時喜歡從偏門去看看這些藝術,作些比較。外國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畫動作,畫動態的?
中國畫表現動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說我們中國畫表現動感比外國畫要早得多。
儘管外國藝術有可能比我們早,如埃及藝術,五六千年前就非常成熟,非常莊重,但為什麼不表現動感呢?
每一個人的動作都是傻的。後來的古典主義一直到浪漫主義,表現動感都很少。
比如騎馬,就像鋼做的馬在紀念碑上,固定起來的,沒有一種動的感覺。
我們中國畫表現動感是很妙的,用線條來表現,漢唐就有了。
表現動感的視界很大,畫面很豐富。
比如外國人畫一個動物,[示範]把形體表現得非常高明,但他很少表現他的精神,他的動感。
我們中國漢代[示範:畫龍]動感表現得很充分,還有畫流雲,畫火焰,在敦煌畫中很常見,也跟著龍一起有了動感。
從中東到歐洲,他們畫什麼,都是僵在那裏的,沒有運動的感覺。
當然,外國畫它不“動”,也是一種很典雅的安排,學問很高深。
在建築上,這種安排較為凝重一些。但我們中國能“動”的形象,我感覺很重要,很寶貴。
又比如漢磚上的馬[示範:畫一匹馬],那種奔騰的動作,在外國沒有。
外國的藝術很莊重,在很多方面有它的必要性。
比如丹納在《藝術哲學》裏就說到一件挖出來的希臘雕像。
地獄裏面毒蛇野畜在咬他,他為什麼哭得不怎麼厲害?
丹納就說藝術有一個適度感,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不能過分,這才是藝術。過分了就影響了藝術。
我們的京戲也是這樣的。京戲中的痛苦、笑都是有程式的。
笑得非常裝飾,哭也只是把袖子掩住面,哭一哭。不是真笑,也不是真哭。
義大利歌劇也是這樣。他哭是用聲音用音樂來表示的,不是用真哭表現的。
所以我有時看人家演出,唱一個很悲傷的歌,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哭,就不想看,哭得很不藝術,真眼淚鼻涕有什麼藝術呢!
要用藝術表現出那一點感情來。所以中國京劇同義大利歌劇有一個共通性。
這個共通性是有規律的。
就好像我們的仰韶文化同墨西哥馬雅文化一樣,幾千年傳來傳去,最後相同了。
誰教誰的,不一定,就好像發明剪刀,發明褲子一樣,搞不清楚。
我就拉拉雜雜講了一通。說是文化漫步,其實是一種不負責的說法,因為我本來就沒有系統。
我這裏先講的是繪畫這一部分,待一會兒我再談文學。(掌聲)
[場休息]
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6
江堤 整理
談文學
我談文學也不是從理論上來談,我僅僅是說我體驗過文學的這種生活。
我也很放肆,幾十年來,我搞過音樂講座——我五線譜都搞不清楚的,(哄堂,掌聲)
我還開過拳擊和摔跤講座,(哄堂)
也講過地質學、林學和昆蟲學。所以我今天談文學同上述的講話一樣,都是不作準的。
為什麼不作準呢?我早在開始的時候就已申明過我的局限性。
老實說,我所依仗的力量是“童叟之言,百無禁忌”。
在各位專家面前放肆,放了一些童叟、幼稚、木呐的論調,相信不啻會得到原諒,甚至還希望得到喜歡。
文學在我的生活裏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繪畫。
我一生的70%的時間部花在木刻上,在學校,我教木刻。
為什麼我喜歡文學,喜歡雕塑,而繪畫擺在最後呢?因為繪畫可以養活前面三樣行檔。
文學也好,雕塑也好,都養不活自己的。(掌聲)
等我積蓄上可以的時候,就可以搞文學,搞雕塑——費錢又費時間。
文學,一支鋼筆就行了,但是稿費太少了。(掌聲)
文學給我帶來很大的快樂,我在義大利家裏的三樓寫文章,寫到得意的地方,哈哈大笑。
我女兒就問我你笑什麼?我說寫到了得意的一段,是關於家鄉的事情。
文學讓我得到了很多的自由。我不相信別人能給我自由,我相信自己給的。
我相信科學,政治講科學,也就民主了。
我的第一篇文學“著作”,是70多年前寫在故鄉老家新房子的窗板上的。
大概是五歲還是四歲。全文是:“我們在家裏,大家有事做。”旁邊還畫了兒個京劇的臉譜。(掌聲)
“稿費”很豐富,挨了一頓痛打。(哄堂、掌聲)
新木的房子用墨書寫起來,簡直“入木三分”,書法酣暢,所以70多年後的今天還留在那裏。
房屋的板壁是我背負的文學的十字架的那種神聖感的紀念。
好些朋友問我,為什麼寫東西不用秘書,不用錄音和電腦?
我不明白寫文章用秘書用答錄機用電腦,怎麼還能寫出來。
或許將軍和老革命家敍述回憶錄的時候需要秘書,文學是不行的,它有文字語句的講究,
有上下旬音韻的節奏,有需要相當長時間才能夠醞釀出來的那種情調和氣氛,它不能光是講故事,
它要進入情境進入角色,要集中精神,鴉雀無聲地促湧出來。
要是有第二個人坐在旁邊,那就受到干擾了。
有一位陳恕先生,他在介紹《尤利西斯》的時候,說喬伊絲的文筆:
“在文學上精心推敲,使得每一個字都有音樂的韻味。
從結構上說,人物,語言和主題的陳述、再現和發展,酷似一首交響樂。
此外,他還模仿音樂、聲樂和樂器,精巧處理字和音節,節奏形式都是以聲樂配置而精心設計的,
母音、輔音、短語和節拍,經過細心安排,使之達到聽覺的效果,
高音及音色都和木管、銅管、打擊音樂相諧調,傳到聽眾的耳際和腦際,變成和諧音樂。
他對中心賦格的處理,使行動的敍述部分,編輯在精心設計的重複的旋律中。”
也就是說,他在寫東西的時候想到的是音樂,音節,文字的排列。
我喜歡講究的文學,喜歡有許多層次的音樂背景的交響樂式的文學,
所以有時候我故意找所謂的背景和層次來欣賞,我也如此這般地看待現實生活與人物。
這是一個講故事的開場白,底下的文學就是故事了。
“文革”以前,我跟人在邢臺地區搞“四清”,地委書記叫做賀耀明(音),常常給我們作報告。
他的報告雖然長,但是不討厭,有不少精彩的插話和故事。他說了這麼一個故事:
地委大廚房有一個70多歲的老炊事員,是個老共產黨員,沒有文化。解放前讓國民黨抓去受盡了酷刑,就是拒不招供。
國民黨行刑的人問他:“你是不是共產黨員?”
他說:“是。”
“那麼你清楚你的領導是哪一個嗎?”
他說:“清楚啊。”
“你瞭解你的組織活動嗎?”
他說:“我怎麼不瞭解,當然瞭解呀。”
“那麼好吧,把你瞭解的都說出來,我們就不再讓你受刑了。”
他說:“上級交待過不讓說!”(掌聲)
後來他還在做炊事員。他沒什麼文化,不需要像李玉和那樣,一邊唱一邊講道理,
就是那麼簡單地把自己的基本理念說出來了。
1959年我帶了一個聰明而又逗皮的學生
——現在他已經是老教授了,原來在長沙,現在在哪裏我不清楚了——回到鳳凰,督促他搞畢業創作。
他原本搞得很隨便,畫幾筆,弄幾個銅版畫,將他在電影學院裏的女朋友像當作畢業創作。
我很生氣,就強迫他跟我一起回到我的故鄉鳳凰。住在我家。
幾天以後,我就和本地一個美術青年陪著他到鄉下總兵營去。
總兵營在離鳳凰70多裏地的高山上,出發的那天下著大雨。出城之後溯江而上,到了堤溪。
堤溪是我小時候翹課的重點風景區。(掌聲)
河兩邊是懸崖,摻雜著竹林和馬尾松林,山腰以上是大的樹木,太陽要到中午才照得到這條河流。
河淺而寬,以樹雜著無數石條,直到彼岸的稱為跳岩的設備過渡行人
﹝解釋:這個聽得懂吧,石頭豎著,人踩在上面一個一個過河的﹞,兩邊各有小碼頭,是遠鄉趕集必經之道。
雨下得大,離城五裏已經泥濘不堪。穿草鞋行走在泥濘上,有如溜冰,於是我們停憩在小石碼頭對陣的兩座小木屋前。
木屋主人,擺著個小香煙攤,天晴天兼賣茶水。
我從背包裏取出早就準備好的防滑用的“鐵馬”,乘休息之便,綁在草鞋底下。
木屋的主人30來歲,是位清臒的文雅人,給我抽出床墊底下的稻草搓繩子,順便問我是哪裏人,到哪裏去。
我說是北門文星街黃家的子弟,他興奮起來,他告訴我他是我父母的學生。
認識,那就好辦了,也就變成了有交情的朋友。
我說好兩個月以後我們回來,他說他會在後山的崖壁上摘一些茶葉,好了,等我們回來在溪邊好好地喝一次茶。
兩個月以後我們回來了,一路想念等著我們的那個茶亭主人和那一壺好山茶,
過了跳岩,小木樓的門上了鋪板了,可能是主人進城去了。
我們坐在木樓前的石階上,真是書上所說的悵然良久。喪氣地走完剩下的五里路,回到家裏。
我家住在小山坡上,小山路上長了野漆樹。幾天之後我從街上回家,見路邊停著塊門板。
門板棉被底下蓋著個死人,一位老太太在旁邊輕輕地抽泣,說著:“兒呀兒呀,你怎麼這麼蠢。”
吃飯的時候我想起這件事便告訴母親,母親說她早聽到了。
這個人在堤溪幫公社賣香煙,前幾天過路趕場歇腳的人順手偷了他兩塊多錢,
他想一想沒有錢交公社的賬了,便一索子吊死在樓上。
這麼說來,這位朋友“掛”在樓上的時候,我們坐在樓下,還在想念他那一壺好茶。
那個時候為一兩塊錢,逼死一個人的說法,現在沒有人會相信了。這是一個故事。
還有一個故事。
1960年前後,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我那幫學生跟我到遼寧金縣①朱家屯的一個黑嘴子漁區體驗生活兩個月,
我把我四歲大的女兒帶在身邊,讓她有機會見習見習這個世界。
黑嘴子那個地方,只有漁汛的時候漁民才來這裏捕魚作業,平時都在五六裏七八裏的家裏,這兒到時候使荒無人煙。
漁民有二三十人,加上美院二三十人,便成了一個熱鬧的場所。
有一天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農村姑娘,要找我的女兒,她一見她就喜歡得不得了,
硬說要帶她回五里遠的家裏去,說有一樣好東西要送給她。
我想好東西大概是海裏面撿來的貝殼什麼的,於是一位年輕的漁民和我及我的女兒便跟著她上路了,
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路越走越遠越陡,穿過好多麥田,來到一個靜悄悄的村莊,大夥都在地裏勞動。
女孩開了村邊一個小院子的大門,又開了堂屋的門,所有的炕上都在培著白薯秧子。
女孩太過興奮,房門費了好大的勁才打開,炕上仍然是秧苗。
她小心踩上床沿,打開鎖著的小壁櫥,從裏頭捧出個大紅包。
她高興得發抖,小心關照我女兒別焦急,
一層兩層三層四層打開了一個嬰兒拳頭大的、蓋著四個小紅點的白饅頭。
饅頭已經硬得像石頭了,女孩子滿臉通紅地叫著,你吃呀,你看多白的饃饃。
女兒很為難。她咬不動,她看著我。
我連忙就說,是啊,多好啊,謝謝姐姐了,我們帶著回去慢慢吃吧。
就這樣,我們和那個女孩子就告別了。那種歡心,那種笑容,我永遠難忘。
①金縣在旅大市中部東臨黃海西臨渤海。哈大及金州至城子坦鐵路在境內交會。
1963年,學校派我去參加中央文化工作隊。
一共有幾十個隊,我去的是遼寧隊,以中央樂團為主,兼插了幾位歌劇舞劇院、京劇院、話劇院同我們這些畫畫的人。
一邊參加“四清”,一邊送文化下鄉。在遼寧蓋平縣①到營口的鐵路沿線一帶,一共泡了一年。
有一次下大雪,我們在一個名叫朱家屯的村子裏開展工作,時間是三天。
搞美術的教老鄉畫畫,搞戲曲音樂舞蹈的教老鄉唱歌跳舞。第三大夜裏舉行個聯歡會,各村的老鄉都來看熱鬧。
除了文化工作隊是演出的主體上外,工作隊的女同志居然在三天時間內將村裏好看的人姑娘都調動起來,
在那麼短的時間中訓練她們演了一場歌舞,老鄉們看了之後,讚歎不已,都說搞得這麼熱鬧,真了不得。
①蓋平縣舊縣名。1965年改名蓋縣。在遼東半島西北部。
第二天還是大雪,我們到別處去了,是步行,全隊幾十人扛著抬著行頭,很辛苦,人漸漸疏遠在雪地上了。
我陪著一個女大提琴手,她幫我背回箱,我幫她背大提琴,呼呼呵呵,一尺多深的雪地上走得很不成樣子。
她說你知道吧,昨天晚上演出之後,我們女班出了一件大事。
我說不知道。
她說演出之後回到住處,快半夜了,突然有人急迫地敲門,原來就是那位大家都說她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孩。
一見到我們,她就抱頭痛哭,把我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說她騙了我們。她說長了這麼人,從來也沒有過過像這麼三大這樣的好日子,把她當人的日子。
她說我對不起你們工作隊,我不過是想親近你們,我不是貧下中農的女兒,我是富農的女兒,我騙了你們。
這位女大提琴手就告訴我了,她說,老黃,我是團支書,這個事情撞到我的頭上,
“四清”裏面有一“清”是清理階級隊伍,事情性質這麼嚴重,你看我彙報不彙報。
我給她打了那麼久一人多高的大提琴,已經累得像個爺爺了,還拿這段新聞來壓我,
我原本應當罵這個狗婆娘活該。因為我太累了,快斷氣了,這架倒楣的千刀萬剮的大提琴。
我就說你前陣子不是常常說你到了更年期嗎,記性不好嗎,你怎麼現在記性這樣好啦,你不會忘掉嗎!(哄堂、掌聲)
她走在前頭,聽了我的話,她曬曬地偷笑。
我想好了,笑就好辦。那個年月,有大多的這樣的故事。一個火車就是一火車這樣的故事,想起來真是沉重不堪。
改革開放以後,我碰到過兩個故事。
我到上海去,好多年好多年沒有去了,就是前兩年的事情。我住在廣東人開的一家飯店裏面,離市區很遠。
我叫了部計程車。不料開車的是位女士,年輕的。她對我很好奇,就問老先生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我說教書。
教哪一種書?
我說畫畫。
她說畫畫,你是老畫家啦,我丈夫也是個畫畫的,你不知道,他真是有天分呀,畫得好極了,
畫什麼像什麼,可惜你不能見到他,個天真可惜哇。
我說你先生在哪裏工作?
她說在紙廠做出納,我現在不讓他做出納了,叫他辭了工作,在家裏畫畫,我開車養他,
過幾年,他就會像你一樣,是個很好的畫家啦,你等著看。
我就說你可了不起。
她說畫畫需要時間,我不讓他幹苦力。
到了飯店,我付了車錢,我說你稍微等一下,我上去一下馬上就下來。
我從房間裏拿出一本畫冊,又問了她先生叫什麼名字,祝賀他成功,將畫冊送給他。
前幾年我去了一趟廈門,我在廈門集美學校讀過書,那裏有我許多同學和熟人。
於是,朋友帶我到各處去懷舊,弄得有聲有色。大家去了一趟鼓浪嶼。
鼓浪嶼和以前不一樣了,有條街是專門賣旅遊紀念品的,當然離不了古董古畫。
朋友跟老闆是熟人,便想到古董店去坐坐也必定會有意思。
老闆是個熟人,不俗氣,他不常常提到當官的朋友和生意,說開這個店一半是為了好玩。
我是相信的,另一半不說我也可以理解。
倒茶水的是位穿著很體面的小胖子,年紀二十上下,笑眯眯的,倒起茶來十分麻利,
一杯一杯地放在客人面前,一閃就不見了。
老闆似乎看出了我們的神氣,就告訴我們說,這是街上的孩子。
什麼叫做街上的孩子?
老闆補充說,就是我們街上長大的孩子。
他指指這個,腦子有點問題,弱智,人很善良,把這條街所有的鋪子都當自己的家,
家家也都把他當自己的孩子,懂規矩,懂禮貌,知趣,走到哪家在哪家吃飯,
全街人養他,給零用錢,給衣穿,從來不鬧脾氣,跟遍街的孩子都好,
又指指對門的那個鋪子,你看看,他又在那裏給人倒茶了。
他住在哪裏呢?問他。
他是有家的。有個爹,是退休工人,媽早就死了。最近廈門市政府給他爹分了一套房子,在市區的三樓。
我們不讓他走。對他爹說搬到廈門這孩子會病的,人地兩疏,彼此不熟悉,要重新熟悉新環境,不容易適應,
沒地方去的話,街上的孩子會欺負他。後來他就留下來了。大夥正設法給他們父子倆整修房子,讓他們過得好些。
看起來這個世界日子過得好一點的時候,人就會重新想起愛這個東西。日子不好過,愛無所依託。
我從來不相信江青講的:“寧願要社會主義的草。”
都吃草,那還叫社會主義嗎?(掌聲)
生活好了,人們要重新整頓失落的東西,包括愛、文化、道德甚至包括交通秩序,一切都將自自然然進行,
不吹牛,不宣揚,不虛張聲勢,有一天連宣傳好人好事的工作都沒有必要了。
想想那位做司機的年輕妻子,想想鼓浪嶼那條街的愛心,豈知乎稍加筆墨渲染就會玷污了它。
讓這種平安寧祥的生活繼續進行下去吧,千萬別去打擾它。
像契訶夫告訴我們的:“好與壞,都別叫出聲來。”
很多年前,我跟聶紺弩先生走在街上,我告訴他有個很好的故事。
他說故事並不重要,要看誰來說。
看起來那個偉大的“誰”是很重要的。
我少年時代聽家父說過,他聽我的太祖母談起過龔定庵①那是那一篇《病梅館記》引起來的,
她說龔瑤人的人品是從自己的文章裏養出來的。
大婆是個瞎子,我一兩歲的時候見過她。我長大以後,時常想起這句話。
自己的文章,伴著自己的經歷,培養自己。
卓別林從滑稽演員到大師,契訶夫從寫滑稽文章的契洪茄,到大師的契訶夫,
人格和氣質都是從自己的文章中脫穎而出的。
(①即龔自珍,1792-1841,字(王瑟)人,清代思想家、文學史家。)
我不懂文學規律,寫起小說來提綱都沒有。
畫畫也不打稿,我是個外行,是界外的人,所以膽子特別大。
其實膽子的問題呢,前幾年我住院已經把膽囊取掉了,
所以朋友就笑我,給我寫了副對聯的上聯,求對下聯,到現在沒有人對上。
這個上聯是這樣的:“無膽比有膽者膽大”。
膽子大並非藝術,沒什麼了不起,我心無大志,作品馬馬虎虎,只是勞動態度還過得去。
論勞動態度牛比我好多了,所以也算不上什麼長處。謝謝!(掌聲)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