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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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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记-朱天文
荒人手记1-2
_1_
这是颓废的年代,这是预言的年代。我与它牢牢的绑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
我以我赤裸之身做为人界所可接受最败伦德行的底线。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亮,人欲纵横,色相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但既然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天堂,自然也不存在有地狱。是的在我之下,那不是魔界。那只是,只是永远永远无法测试的,深渊。
止於此,止於我。经上说,不可试探主你的神,到此为止。
我已来到四十岁人界的盛年期,可是何以我已历经了生老病死一个人类命定必须经过的全部行程,形同槁木。 有谁说,养心如槁木死灰,又使槁木如萌芽。我却不是。我也不是弘一法师那样,他用他前半生繁华旖旎的色境做成水露,供养他後半生了寂无色的花枝。
我想我是,当我以前恐惧一次次飞蛾扑火的情欲袭卷来时,以及情欲过後如死亡般的孤独,我害怕极了面对那种孤独。而现在,我只不过是能够跟孤独共处。安详的与孤独同生同减,平视著死亡的脸孔,我便不再恐惧。
_2_
我兼程飞抵东京,换青梅线到福生,福生病院里见到凹陷在床褥之中的阿尧,和他一起度过他生命的最後五天。我依旧会说,爱滋诚可怖,孤独价更高。
阿尧在托带给我的录影带里跟示威群众呼喊手势,「act up,fight back,fight aids」,未曾打动我,说服我。他相信组织和运动,我却悲观得从不参加任何三人以上的会谈,嘉宝说,让我独自一人。我废然道,世界最好把我忘了罢。阿尧勇猛迎战爱滋,生命像沙漏眼看它流光,我恍见萤光幕上鸟贼如垣河沙数来不及的盲乱交配把海水都炽成霞红,好像阿尧无法餍饱的杂交的一生。
我得出去走走,阿尧的母亲端坐床边盹著了,密闭窗外是无声的台风雨。阿尧待人热络多情,而把所有的乱暴都发在他母亲身上。我始终厌恶他用坦白不遮蔽的态度对他母亲,堂皇将情人带回家,我说阿尧,房子不是你的耶。我们屡次为了这种事斗气,我怪他侵犯别人的感觉,加诸他母亲,则根本是拿著利器在不断戳戮一只没有防卫能力的无壳蜗牛。我说阿尧,我们的世界,狂野又荒凉,妈妈她一辈子不会理解的。不是不愿意,是不能。不能的,一般人都不能,他们秩序的宇宙是也很脆弱的啊。
永无结果的争辩,花落人亡两不知。注定了,与时间拔河热烈投入交欢的阿尧,鼓吹同志爱,同志反攻,同志空间,同志权利,他是走上街头的正片。我呢,我不过是乡愿的负片,懦弱藏身於幽暗橱柜里,以昼为夜,苟活於纲常人世。
阿尧母亲视我如子,早年早年我喊她黄伯母,後来依随阿尧喊她妈妈。我每说妈妈,一种叙述句的语态,彷佛太尊敬一个人以至不够资格对话,便托虚像以陈辞。我离开妈妈和病床,安静如雪的病院,暴露於强风大雨里。伞撑好了,浑身已湿。但我得出门走走。
我用伞吃力顶住风雨,雨就像风箱吹出的宇宙尘,一股一股,片刻忽止,跟著瀑天瀑地不要命的浇下,又陡然变向,把伞刮翻去像掀掉我整块头皮。但我得出来走走。 昨天午前阿尧从耗弱无息中醒来。我说的醒,是他只剩下两个窟窿的眼睛渐渐汪出水光 ,聚拢成一浅泉,够把我映照其上,於是他也看到了我。我守候这一刻过久过长,屏气凝神,好 怕一点呼吸把它吹散。往事,往事,如露亦如电。没有阿尧,我的少年时代将是一片空白。阿尧 醒来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他是想移往我背後的亮影罢。然而来不及了,台风前悍暗无云无灰 无垢的白白光线就可以除灭他。他眼中一黯,消失了,昏迷至今。他醒来的一刻可谓稍纵即逝, 可喜我们没有错失,刹那叙别了此生种种,我已乾涸无泪。
九○年阿尧感冒消瘦去检查,果然得病。八八年就有了的,彼时他在纽约和旧金山。对 象是谁,不复记忆。服azt七个月,掉发,厌食,呕吐。停止用药後病情还可稳定,胃口稍有。去 年春天我来东京看他,他当时的体力,居然任我跟他聊了两整夜。都是回忆我们少年和青春 期,每一部电影,每一条主题曲,像落魄王孙在出太阳的冬日里把绫罗绸缎取出晾晒。我唱著, 「纠正,无法纠正的错误。触及,无法触及的星辰。战胜,无法战胜的争战。实现,无法实现的梦幻 。」梦幻骑土,彼得奥图和苏菲亚罗兰,我们总是唱他扪的歌曲,想我们的心事。樱花开到六分 ,日日新闻抢报花讯,我们亦终於解谜了昔年一件公案。
考上大学的暑假,我们骑一辆他家的铃木一百cc去十分瀑布玩,两人轮流载。瀑布区常 有人烤肉,熏黑的岩壁左折右拐,爬过洞前望见里头残肴弃掩很像史前人居。雄武的金狗毛撑 开蕨叶大伞遮蔽了天空,数片阳光倏现倏隐,精灵般在林中狡黠嬉戏,忽而停在阿尧发上,忽而 飞过他脸颊,忽而扑来盖住我眼睫使我目盲。我们越走越急促,鞋下厚厚的腐叶踩出泡沫叽叽叽 作响。
我们乱了脚步,他追我还是我追他,互相叠沓,狄帕玛的窒息人的跟镜把我们逼到水边。无 路可退,我一步跨出跳上水中岩,定一定,再跳上一个石墩,再一个,回头顾他。不料他几乎是 踏住我的影子跟过来的,迫我弃地跃出,同时二人落在前面一块苔石上,险险滑跤,扶持抓住。 水帘从我们头顶射过,阳光精灵穿梭而去幻造出万千虹霓,冰彻的溅在脸上。我以为要跌到水里 了,会嗤地冒起白烟。但我离石仆在岸边,爬起来站往一丛阔叶木下面,心如击鼓,打得我晕眩 。有黑甜之香弥漫,蛇样的藤物吐放著白兰花。阿尧没有跟上来,停留瀑间,仰著脸大口吃水珠 。好久,久得把他浇熄,把我歇止。我未明白期待的是什么,只感到一股结结实实的落空坠得腹 底难受。
我们默然走出湿漉漉的林子,我变得更静,他变得更沮丧。游人都在玩的时候,我扪就 草草折回台北了。
往後好长日子,我不断追忆。电光石火一瞬间,阿尧的鼻息压上我脸可是他没有亲吻我 ,为什麽?
那一瞬间我对同性所激起的强烈情绪,吓坏了我自己。其惊怖,无异天机泄露。我看到 不该看到的事实,迅疾掩住,已经迟了。
整个燠热长夏我捧著我自己的黑暗度过,小心翼翼系维护一盒放射性元素。它的能量裂 裂在我怀中跳跃,只要一去回想瀑布间事,它便发生核爆释出一片强光,粉碎了所有的前因後果 叙述次序。无可追忆,追忆无物。我抛掷於筋疲力竭里,那个对门大女孩一遍一遍放著tie a ye llowribbon练舞步的夏天里。
面对阿尧,我向自己否认,是的我什麽都没有看见。我是无辜的,什麽都不知道。我装 成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如此断念,竟至记忆也果然渐渐被修改了。我擦去不愿承认的真相,重新 书写文本,於是我也真的忘了十分瀑布的实情。遗失的地平线换日线,一日无踪,我与阿尧之间 从来就没有过。
直到去年夜谈,阿尧悠悠说起,记得吗,十分瀑布。
是呀,的确有那么一天,他还健康,我还年轻。
那时候差一点亲了你,阿尧说。
啊!有吗?我很诧异。
阿尧说,可是你没有勃起,我一闪神,就过了。 勃起,对的,勃起。二字如符咒一叫, 把失踪的那日从乌何有之乡叫了出来。瀑布间我们片刻贴著时,我清楚感到阿尧的勃起 像只拳头坚实的抵到我肚子。然一触即离,使我每在执迷追想 的过程中恨不能有固定剂将这实感冻结,如此可以目视,察看,明白。混沌性觉醒,乍被我 自个吓退了,藏身地穴深处,待六年後遇见杰,它破土而出把我吞噬。当时我怎知,年未二十阿 尧已历尽沧桑。
阿尧告诉我,颠簸山路之上,他那样放纵想像跨骑在後的我如果与他肛交,他想得手脚 麻软终至必须停车。问我记得不,我们曾靠崖停车,遥望海中龟背般的礁屿。此崖三貂角,昔年 即西班牙人所称圣地牙哥。歇歇後换我骑上路,他扶住我腰恍恍渗著汗,风吹即乾无比驯良的, 他说,也像做过了一回。
他望著大海的侧面,现今我才醒悟,因为根据後来我丰富的经验,那是痛快做过一场之 後的脸。是红潮限汗退尽但皮肤细胞尚充气未消时的睑,白若凝脂。衬出像画在它上面的墨黑的 眉毛,润红的唇片。以及,眉睫层中的眼睛,渺目烟视,彷佛在看著激情的馀温像天边晚霞一点一 点黯澹下去。这个面容,当时使我好慌张避开,专心极了的望大海。
原来如此,我咀嚼著出土的史料,二十年後回味过来,甘涩如榄。我说阿尧,原来如此 。
然阿尧的体力,已不能费辞,久了,只吐单字,我则永远晓得他要讲什么的帮他完成章 句。他说,楼上的。我会补续说,老的到楼上去,啊八又二分之一,我们的试片室时代,台映巷 子那家蚵仔面绿,多道地的蚵仔,哪像现在这种肠子代替品,所以呢阿尧,费里尼是过去式,大 师老矣,我们也要变成了楼上人。然後我开始背诵八又二分之一的各个片段,所谓背诵,是把镜 头衔接顺述一遍。阿尧阖目开耳,老戏迷听戏似的,浸淫於熟稔的唱腔念白里,温故知新。我与 阿尧,两个白头宫女,絮絮叨叨到天明。
日本的阿尧家,两层楼小洋房,是阿尧妈妈所有,背後一棵老樱蔽荫三四户人家。我每 到东京都住妈妈家,唯春天这次专程为看阿尧,两人算碰见。以前我来东京,他去了台湾。我回 台北,他又已带欧洲团赴阿姆斯特丹。病後他甚少下楼,妈妈长途电话到台北要我挂电话给他。妈 妈夹台语日语说,电话费她会出,打那种对方付费的,要我劝阿尧运动,莫懒,多走动,即使累 也要动。阿尧也果然依我言常在榻榻米上散步,扭颈,转头,甩手,特别做给我看,算报答我来 日本看他。
他自称一缕芳魂。从屋里欲到外面,手握在门把上,半天,连拧转门把一下的力量也没 有。我知他很虚弱,不知虚弱至此。
我做他的拐杖走经院子,穿越僻静马路即公园河堤。他三步一停,眼皮都不能始起,眼 观鼻,鼻观心,奋勉行路。忽然樱花落了满身,他闭气不动,集中意志护持住形骸不至於溃散,全 部人只剩下用力抿成一条线的嘴巴。我不敢碰触,陪他拄立。静待风止之前,两阵般飘飞的樱花 里,我好像数千年前逃离焚堕之城而又忍不住回头一望因此变成了盐柱的罗得之妻。
妈妈每次上楼送茶食,铺床,添被褥,向我传述主的道理,是籍我讲给那个根本不听的 阿尧。 妈妈唯一系念阿尧还未认罪悔改,她的後半生只为了阿尧能够信主。托钵无门,我是妈妈的 机会。
总是,妈妈拉开纸们进来,举止不惮繁琐。年老较为迟缓的妈妈,起坐进退,一如能乐 里的人顿挫有致,舞蹈的但更接近仪式。
妈妈倾身将某搁到我面前,依旧把陶杯在手里过半圈才章给对方。杯子有脸有背,我不 知妈妈怎么分辨,终归她要把杯的脸朝向客人供上的。
我珍惜妈妈奉给我的每一钵茶,捧施粥般饮尽。日本茶的海苔味,窈窈置我於从前,长 安西路阿尧家,面砖洗石子有山墙的楼房,扬溢西医消毒水的爽利气息。我在他家第一次吃到金 黄米莫上面星布海苔屑,盛在故意缺角的玉色碟子上,妈妈身上有幽香,我像成年男子一样被礼 遇著。
日本人妈妈,台湾人媳妇,她会括引犹大书说,男人将他顺性的用处用在逆性上,将被 抛入刑火中。
阿尧叫她无极老母。
在东京,我经常最後一班电车赶回福生,妈妈留客厅一盏灯给我,壶热水满让我可以泡 茶。白天我起床时妈妈多不在,我换下的衣裤已洗好晒在院中。桌上水果盈篮,妈妈晓得我起床 不吃东西,只喝茶。但为了不使妈妈失望,我会过量的吃掉一只苹果几颗草莓,或一个夏柑,妈 妈把吃夏柑需要的蜂蜜跟刀杓也配备好了。 我又爱食肫类,赞美过妈妈的烫绿菜,炒银芽,那是在给阿尧信中表示对妈妈的谢辞, 从此妈妈记住了。她会花整个上午或下午潜居厨房内,刺绣般将一根一根豆芽摘头截尾,只留肥 嫩无纤维渣子的中段。并且购得日本人不食的鸭肫鸡肫,费大力剖去肫里坚轫的谷黄色硬皮,好 似制作工艺品。我无言以报,阿尧说,这是无极老母的荣幸,她很爱嘛。
我与妈妈偶尔在室内共处,恍惚置身能乐舞台上。长长时光的哦然无辞沉缅於一种湮染 之境,发乎言,亦咏亦叹,其实又什麽也不必说的。叠,隔扇(1),障子,廊檐,斜斜一松,多么熟 悉的小津的景框构图,罕见摇移,到了晚年则镜头几乎固定不动,唯一的标点符号是跳接。如此静 观的眼界,能乐的节拍,我享悦我自个成为小津镜头里的人。 妈妈曾经答覆地的亲戚,那人调笑阿尧不婚,妈妈说,我的儿子不结婚是一个不结婚的 问题,你的儿子结了婚却千千百百个问题呀。妈妈好愉快的跟我描绘,台日语,我半懂半悟,是这 样的罢。
尽管妈妈痛恨那些电话里来找阿尧的男人,一概回绝,也是客气的语法说,对不起,他 不在。阿尧带情人回来,她谦逊退出家门说是去购物。挽著草履虫水藻暗纹的提袋,或到教会帮忙 ,或搭十五分钟电车去稍远的立川,在高岛屋吃点心和抹茶,在伊势丹超市七点打烊前购得杀落 半价又新鲜的鲑鱼刺身。她满载而归,补充了一冰箱的百威啤酒。她蜇伏楼下,掩著隔扇偏安一 隅,听见脚步杂沓下楼,阿尧偕伴进来房间翻冰箱找吃喝。她开著很大声的电视是为告诉彼俩, 隔扇内有人,可是并不能阻止他们狎闹不散。妈妈非常,非常痛苦,匍在叠上喃喃祷念。有时一 夜,有时二三日,直到陌生男人离去,她才出蜇登楼,消毒瘟疫般把房子狠狠清理一遍。
妈妈上楼来了。拾级而上的佝楼的影子抢先映抵纸门上,魍魍巨影,无极老母之影啊。
阿尧说,我想,我们掉进了鼠路。
那里,死人遗失了它的骸骨,我默念。艾略特的荒原诗句,吾等年少最爱。
妈妈走到纸门前蹲下,我自视巨影逐渐变小最後跟妈妈合而为一。我不能不忆及,我仍 记得他的名字叫小岳,我们双双跪在原木地板上热烈抚吻时,他突地仰身倒向角落,那边进有一 块枯山水,地灯打上来的光烘托著碎石细竹。他翻手扭转地灯,把我们的影子射到墙壁和天花板 宛如天神。他是那样,那样看著我们庞大黑影在纠缠而跟我肆加轻狂,令我不顾一切与之共赴。
我端详陶杯很像一粒富士苹果,不上釉,砺且涩的触质,意味繁华落尽,我有些看懂杯 的脸和背。它在松柴燃烧的窖里因著热度分布差异,这一面吸纳了更多热生出较深的色泽,杯之 脸呢,佛火仙焰,劫初成。
春天四月,我遇上樱花如火如荼开,最美丽即死去的樱花哲学,太风格。我抚视阿尧口 部和腕上像瘀伤的一斑斑褐青,蓝紫,卡波西氏肉瘤,会蚀人脏腑,亦使淋巴结肿大。我叹,阿 尧,你还是不救赎的。
阿尧说,救赎是更大的诿过。
年届四十,我们逐渐放弃想要说服对方同意自己了。他以为他既淫荡一生,到底了,地 狱去吧,馀皆废话。
於是我们的下半夜谈话,在情绪高挑未及动气的白热化状态中嘎然截止。他的身体,他 再不能了。
灯泡,突一跃更亮起来。被我折了方向的灯翼,光源投往窗外照白半树枝樱花。妈妈娓 娓跟我们引述新约章节的时候,阿尧撞开窗伸手出去抓花吃。冷空气灌进屋来,料峭春寒,我上 去掩窗,见阿尧死灰脸,一唇淡黄花粉,哆嗦著嚼花。深夜玻璃窗上的景物,花静人白。阿尧无 声沉人昏倦,紧蹙的面容割伤我心。
我已目睹日落,人们尚期待日出。
顶著台风雨踏经福生市街,我淋成水人。
这街甚怪,家家门口牢缚斜耸的竹枝子,上扎五色彩绦,街头缚到街尾盖住了天。也许 是为孟兰节盆踊扎的,前日我依稀听见击大鼓和亢入云霄的吹笛声,那麽就会有盆踊队伍像海潮 带来翻滚闪青的鱼群涌进河道,把两边观踊的店家跟行人一起溯卷去。现在,杳无人迹,风雨打 响竹叶子且把彩涤扬横了在空中劈飞。我穿越其下,觉得大自然威力的怖吓。忽然风雨停歇时, 彩绦直直垂落下来,雪白的白,朱红的红,新艳绝伦不似人境,我步行之中,好想,好想折返。
一生没有一则像现在,我如此渴望看见人,随便一个什么人或是背後传来的足音都可以 。人,是需要人的人,芭芭拉史翠珊唱。孤僧如我,居然无能免俗。我掉下了眼泪,在歇而复起的 大风大雨里痛哭著。
阿尧,已经不在了。
荒人手记3-4
_3_
阿尧不在了。铁打的事实逼视我自己,不在,意味著什麽呢?麦可杰克森说,我生来是 为了长生不死。
这位西方不败,月球漫步者,五岁即是杰克森家庭合唱团成员之一,神秘与童贞,腊像 雕琢般的脸孔所费不赀,付出了上百万美元代价。他极少极少爆露於媒体时,必使我心惊肉跳盯 紧萤光幕,太怕那些闪耀不休的镁光灯和拥挤过热的室温,会把他脸融化走形。他垂挂在鼻额限 两颊卷乱如藻的发涤,令我怀疑是为遮掩裂罅。我的梦魇,有一天他终会在全世界人眼睁睁之下 腊融掉了,正像传说中的洞窟女王一样。
他的隐遁密宅,卫土布满各通道转角。疑惧有鬼故只在卧室流连,监控器能看见毛内每 一处,雷射音响四通八达,放起音乐足可震跑鬼魅。除了儿童,他不接纳任何访客。跟小朋友追逐 射水枪,比赛电动玩具,打枕头仗弄得羽絮四飞,并跟小鬼当家那个窜红全美片酬暴涨的克金小 鬼结成莫逆。他的保镳扪扮成众神,守护卧房,以防恶灵趁其睡眠中把魂拘走。他新专辑的平面 设计,集巴洛可和天方夜谭和民族异色的巨大面形,分明一座秘教殿寝。当今之世,我竟然亲见一 人如此之怕老,怕死,怕不在了而至效起法老王的造金字塔,宜一绝望,惨烈,蔚为本世纪奇观 。
不在,柏格曼说,就是没有了。毫无藉口不能避的,没有了,永终的没有。 布纽尔一天一天老去时,他不害怕死亡。唯一一桩,他所不解,当他不在以後,世界会 继续下去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再也,再也无法知道了,他渴盼每隔十年从棺材里坐起来读一份当 日的报纸。
彼二人老过,有人早夭。
前不久我看过梅尔吉卜逊老戏新演,哈姆雷特临终前於其挚友怀中说,我死了,你还活 著,把我报仇的缘由让那些不知的人知晓。并且他又重覆一遍,如若你真是爱我,在这严酷尘间 ,将我的事情传扬。
渺小,壮哉的执念啊。他怎知传播一句话,尚且会被谬误成「猫在钢琴上昏倒了」,何 况人的一生。哈姆雷特每每惹人厌烦,唯他将死之善言如此耿耿於怀自己的作为和声名,使我非常 哀伤理解著什么叫做,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名字,名字?永生的符号。人花一辈子功夫铸造它,打磨它,希望它会是钻石星光穿透 亿万光年的时间廊仍旧发亮。它是没有宗教人的宗教,异教徒的天国。不过连这个,我也不抱希 望。因为我与阿尧,我们已注定是没有名字的人,没有奇迹。
活难,死亦不易,像我养的无名鱼。
它们起先是一群,铁钉大小,乍看以为是小时候沟渠常见的大肚鱼。学生到後山烤肉, 用补蝶网在溪里捞了许多,回程路过我住处敲门而入,专为喝克鲁伯煮的咖啡,他们自助式,熟 练如归。喝毕,这一批还算懂事会洗净杯盘才走,他们未经同意把一塑袋鱼就送给我,建议给我 的吉吉猫打牙祭,中有一人果真就要付诸行动,真是太乱暴了,被我急急阻止,这样,鱼便留了 下来属於我。
鱼的性命都在我手中,我得负完全责任,是个虐刑。而我也从来不参加学生的烤肉 郊游,因为在那冗长的等吃过程中,无非三两个劳碌命热心於火前司烤,人力闲置和肉香四溢却久 久吃不到东西,遂搅得大家脾味浮躁,不停扯淡玩语言暴力。他们精力旺盛,发现鱼蟹,就跑进 水里竞逐,兽性大发的抠泥洞非拔断了一只蟹脚才罢手。犹嫌不足,会有人骑摩托车出去找到最 近一家店买来捕网,大肆捞鱼。烤肉的火烧得岸上石头疮痍,烟熏焦了树下垂葛。然後他们把鱼 和网丢在我家,三支网还贴著新标签,连同活生生的鱼群一起,连同他们的青春,用後即弃。这 些,都让我痛苦。
我把鱼先从塑胶袋放出置於面盆内,这种充斥市场紫灰相间宽条纹的塑胶袋,是丑中之 丑,恶中之恶,一经制造,万年不毁。我跑了周遭可能卖容器的地方,不意在一个芜杂文具店瞥 见玻璃鱼缸。大小一列,荷叶边的缸口,盘图像妇人之臀的缸身,腰间系著缎带蝴蝶结,积灰甚 多,是好久前一阵饲斗鱼风刮过的遗迹。鱼群移驻缸里之前死了几尾,分散扔到阳台花盆任其腐 化。我极有限的丁点常识,装满一桶自来水让氯沉淀,轻舀桶面之水灌注鱼缸,少半新水,多半 故乡水,盼它们好生适应,思索它们该吃何物才好。
它们散兵游泳各自漂浮著,自缸上俯瞰灰蚯蚯,侧边平视是扁的,斑纹闪动也有些热带 鱼的意思。度过一夜一天,我诧异它们还好好活著。只有两尾先後仰身坦腹沉在缸底,我用筷子 夹起,一尾太小了不成个鱼形,我亦将之抹在花盆土里,尘归尘。我专程跑下山去水景店买鱼食, 就买了最普通一罐砖红色的砂粒,说是虾粉做的。我且带回一个很简单像水晶球的大鱼缸,准备 长期饲养它们。
我用指甲捺扁一粒虾砂,捏起撮成粉撒在水上,不料鱼们立刻虻集来争食,我太高兴了 ,大纣此鱼甚贱所以好养。我变成地母型的妇人,幸福看著孩子跟丈夫吃光自己煮的食物而加倍 供应,源源不绝,不满足不罢休。它们吃得多,排泄多,混浊了水。我担心氮过盛,勤劳换水,仍 采取留一半旧水换一半新水的方法。新旧交替过,鱼们总密麻夥成一队沿著缸壁窜跑,是不习惯 呢,是韩净的水好快乐呢,我察猜不定,必待它们慢慢静止下来,复取得平衡各个在水域中漂浮 ,我才心安。我决定克制住喂量,减低它们骚动的频率。 一星期过去,鱼们与我似乎正摸索出一种相处的规则,忽然,一天之内纷纷死了一批。
徵兆先是失去重心,苗颠踬於途的努力不使身体倾斜。若倾斜超过了四十五度角,鱼会 抖擞一振朝前冲,藉冲力把身体扳正,平稳浮一刻,又斜了。几番起落,终将放弃前,鱼倒栽葱 的以吻抵住缸底游游游,最後,一松口,飘开,像慢动作放映栽一记大筋斗,仰腹跌在缸底,不 动了。其生与死之角力过程,石磨般磨苦我的心志。
我恐怕死气传染,加紧换水。鱼们索性绕壁狂奔,绕绕绕,便搅出一层蛋白色雾翳。我 揣测也许鱼口密度太高导至死亡,就拨部份鱼到丑陋的荷叶缸里。移山倒海,像做化学实验扰得 我好焦虑,恨没有养鱼知识能够应付。换水不换水,喂食不喂食,刻刻挫折我,到後来我不再撒 虾粉了,鱼已不食,粉粒胀泡於水中很像毒菌。
鱼一批一批死,我不能再丢到花盆以免腥味引来虫蝇,端看它们仍然晶亮的斑烂,在水 龙头下冷冷冲去。劫後馀生,两尾。
大的一尾,不可思议是在窗台槽沟上发现的,不知多久了,用纸卡铲起来姑且放回缸里 ,没指望它活。它怔怔定在水中好一会儿,居然扇乎扇乎鳍,一摆尾,动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真难相信它有鱼跃龙门的神力跳出缸去因而躲掉一场瘟灾之後,又挨得过旱劫,活了。小的那尾 ,我亦致上最高敬意,或许它的遗传基因带有某种抗体罢。
总之,我佩服它俩的存活,心甘情愿照顾它们。
我帮它们弄来黄金葛插植,虬乱须根布在水里形成茂美的丛林,桃状叶涌出红口覆泻而 下,令人满意的居住环境。日子稍久,缸壁即生出一膜薄绿,虬根也湮开绒绒的绿,二鱼的粪物 积底为沃,缸里已自长成一个生态。
我往往痴看二鱼,废寝忘食。它们出入丛林间,乍烁乍晦像宝石的碎片。有时却成了清 洁工,一整个下午忙碌清理环境,用吻把淀物推推推,拢做一处,用吻细细叮啄葛须使之峥嵘,用 吻上上下下磨亮缸壁。偶尔,它们各据一方对峙,剑道高手般蓄著内功好大张力,瞬间,爆发, 一冲擦身而过,不明二者接招了什么,已又各就各位,再一回合,直到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撼撼 水波打乱磁场,否则它们简直著魔一样不会停止。它们敛鳍浮在那里时,彷佛冥想中,谢绝打扰 。但只要我一撒粉,马上,猪羊变色露出狞恶的面目。
且看,大的那尾占尽便宜後,掉头攻击小尾的把它逐到缸底,随之快速升空,用吻扫荡 水面粉末。太霸道了,我几次插手干预,公平分配一下。但我听说日本一位天皇喂鲤鱼,或天鹅 ?也是最壮的一只担最多,吃最多,御侍们都不平罗叱起来时,天皇却也不厌那只,和悦布食像 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天皇自幼被教成无所憎,无所惧,他不知世间有什么恐怖和危险,他如果 遇见一条眼镜蛇亦自会施之以礼的。天皇之境,非我一介凡夫能及。
我有意让阳台一瓦盆里的孑孓滋生,每日舀几枚倒进缸。痣红的孑孓在水中蠕升蠕降, 迅疾得很,二鱼像杰出外野手奔逐接杀,好吃得不得了哇。我知太宠溺它们,可是难自禁。初夏 盛产的季节,一舀满是孑孓,二鱼明显都长大了,斑彩历历如绘表示它们很健康。我好想知道它 们是否一公一母,若是就更开心了。
这样,一日我猛发觉大尾的那只竟倾斜了身体在划水,魂飞魄散。 小尾的用吻去戳它,它会往前奋游两下,好像醉汉振作精神哂笑说没醉,没醉。小尾的 是在攻击它呢?鼓舞它呢?近两步,远一步,戳一口,忙逃。我束手无策,眼看它翻倒露出肥白 腹部,逐渐变成异类了。小尾的在攻击它,戳挨一阵以後明白它并不能威胁到什么,就再也不屑一 顾游开了。
是撑死的,唯有这个原因。我给太多孑孓,它依例要垄断,吃进去的来不及放出,撑死 了自己。这完全是人为之过,我追悔莫及。
仅馀的一尾,活到次年二月大寒流来时冻死了。此间,我每每看它一鱼,好寂寞的鱼啊 ,我发出像耶和华神的喟叹,「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我亦认真考虑过 是否要去後山溪捞一尾同类来相伴。
球形玻璃缸容纳著窗户外整块天光云影,鱼和缸的比例,如太阳系里一颗行星。鱼因著 没有了嬉戏竞争的对象,虽然这个对象也常常欺压它,它游摆水中的姿态变了。它像一座发射成 功的人造卫星,无重力,无意志,不过是放到轨道上就可以运转自如了。它会一直运行下去,除 非我打破鱼缸,它不会死的。它浮在那里的样子,无嗔无喜,怨爱不兴,莫非涅盘。但这样的不 死鱼,是否太无聊了呢?我不时伏在缸口吹气,制造出许多涟漪,甚至牵动到较底层也能起波澜, 让鱼慌乱跑一阵,也好。
缸中一鱼,成了我书写当中每次停笔思索时的视线所在。鱼在我可以看见的圆弧景框里 出镜入镜,因折射角度而变幻。它幻若慧星拖著辉煌的尾巴迤逦出镜,又变成莫内日出印象里的 晕光现身。随後消失不见,留下很长的空镜,长得超过我的等待极限,使我忽感不祥,仓皇爬出 座椅,巴到缸前寻找,神经质的害怕它跃出红掉在不知哪里了,急出一毛发冷汗,却见它好端端就 停驻水上,与萤灰的表面张力融成一片难以辨识。它仍会跟从前一样打扫环境,用吻把秽物推拢 在缸底,我好可怜它像广寒宫里执帚的孤单嫦娥。
我认为它当然会一直活著,跟我终老。它已形成我生活的一部份,日久,彼此相后。故 那一天我发现它坦腹死时,错愕不能相信。我才读到报纸说南部虱目鱼大批冻死,可是毫没联想 到我温暖屋里的鱼。死别,便这样,在我最放心无事的时刻,突然拜访。肉身,脆弱不堪一击。
我将它埋葬花盆里用指头抠开的土坑内,以叶覆之,纪念我们为期一年共处的亲密时光 。
我留著缸继续养黄金葛,深叹植物的执拗的向光性,每隔时日,就得把缸移转面向,教 这群葛叶的翠灿脸好歹朝著我罢。生,是也如此之强。
我看过bbc拍到的象之死。象瘫痪著宛如倒塌的城塔,象的同伴们夥成圈在拱它,用硕壮 无比的鼻额连结做墩,奋力要把它支砌起来。几次,几次,几乎都要成功了,象又塌下去。 试尽了力气後,群象忽然解散开,喷出高亢的呜呼,俩俩厮磨骚乱中,有象终於架起巍峨的前肢 搭骑到另只象的背上,性交模拟,它们要用性之颤栗激起同伴的生之欲情?将死之象躺在地上, 眼睛澹澹平视前方,灌木丛生的大地被它绝望的同类们撼踏得震裂开来。
我亦看过饿死之人对这世界最後凝视的一眼。她耗竭仆在野地里,浓稠黑眼珠大大睁开 著,此时所见地面的小草,离离摇曳像春水朝天边漫涨,靖蜓草上飞,好温柔晚凉的风把她掩熄 了。远方的雷呜,萨耶吉雷拍摄的死亡。北部印度一个绿色小村,因日军攻占缅甸阻绝了米粮输 入,有水,有草,人却苦穷默忍的如柏花萎地而减,印度式之死。 妇人说,生时应当快乐,因为死时会死很久。
还有浮士德说,没有什麽被证明过,也没有什么能够被证明,我传授的每一个学说,结 果总发现是新的错误,确定的只有一点,我们来就是为了走这一遭,其间所有的正是我们所遭遇 的。
我狂走於台风雨里时,阿尧不在了。
我看到路标明示,清岩院,存心直行去,以为是佛寺或神社。在我毫无一点心理准备之 下,栅门内赫然涌现出一大区墓碑,著实惊骇了我,把我雨泪滂沱的滥情顿间收煞。这回,我才 看见景物,物中的我自己。我已浑身湿透,骨头里都泡了水,仍行礼如仪撑著一伞真是太愚蠢。
但是这回,我清醒的愿意愚蠢下去。我开始巡视一座一座墓碑,细看上面的碑文。因为 清醒,森森感到毛耸。我就抬头了望四方,那边是桥跟大马路,这边是公寓人家,不错,我正明亮 活在现代社会之中。屡屡被我咒骂的现代社会,此刻,竟是多麽亲切可爱啊。所以我冷静读碑, 风雨飘摇的偌大坟场独我一人。我必须用这种几近自虐的巡墓礼程,才能碾平最初的锐利的痛楚 。
阿尧已死,意味著生命中我与他交集重叠的好大一块也随之不在了。无人共知,共享的 记忆,有何意义,视同湮灭。我必须淋雨受风寒,大病一场,以此挨度太过沉重的伤悼。
碑上所载,都是衰老善终之人罢,阿尧毕竟嫌少壮,这里没有他片席之地。可预见的未 来,世界会一批一批死掉更多比阿尧还年轻的男男,女女,甚且蔓延童儿。去年十二月一日凭吊 大会,鸟瞰镜头摄下广场上的众多小蚂蚁人抬著一幅浩浩旗幔。奇丽拼贴布样的幔子,由家属捐出 爱滋亡者的一衣一毯缝制而成,其面积扩展之迅速,举世咋舌。阿尧,将找到他适宜的位置,在 那锦绣波扬的纪念旗幔上,战将,阿尧。
我离开清岩院,回到市内。尿前一家麦当劳,大金字m,都市妖兽蹲踞空中。我忝列拒吃 麦当劳的一员,此时却像重逢亲人感激跑上去拥抱它,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吃麦当劳。我恍 然大悟,台风天罕见人迹,原来都聚在这花房般光敞的速食店里了。
我喝很烂的咖啡,取其热度焐暖身体。我想脱掉袜子晾乾,猛见鬼蓝色两只脚丫子,吓 一跳。昨天出医院吃饭在西友买的袜子,无印良品,遇水褪色成这副德行,要投书抗议。我傍窗远 眺台风肆虐,市街被它打得抬不起头,而我安全蜗在封闭室内,是充满体味的人群里的一份子, 不虞挨揍,不遭叱啤,我在活著啊。我像原始初民,又逃过一回闪电袭击之後,穴洞中顾视自己 仍旧好手好脚存在著,真庆幸。我真庆幸我居然,居然,并非hiv带原人。单单纽约一市,遭hi v光顾者,已近三、四十万人。阿尧死了,我还活著。
不久前日本广为流传说,kyon得了爱滋病。kyon,小泉今日子,第一代广告女王,银 幕上皆是她巧笑倩兮,举国披靡。她不作怪也从没有排闻,再厉害的新闻或周刊记者都抓不 到她把柄。谁都别想拉下这位沁入日本国民之心的无冕女王,除了爱滋。可怕的谣言,致命杀伤 力,末世纪的黑骑士。
我看见小泉今日子在巴塞隆纳奥运会场替麒麟啤酒拍的广告,文案说,「会给我巴塞隆 纳回忆的人,此刻正在日本的某处流汗」,横批说,「我想喝芳醇的麒麟lager。」
我亦遇见金婆婆银婆婆热潮。现住名古屋市的一百岁双胞胎,成田金,蟹江银,二人相 加两百岁。金已齿牙尽失,吴侬软语,银则尚存稀朗门牙,谈吐世故。他们於敬老节被发掘後, 一夕间成为媒体宠儿。她们拍了一支广告,朴味十足。金说,我从来都不生病。
银说,我也是一向很健康。
我喜欢红肉的生鱼片。
我喜欢白肉的。
我平常都自己洗衣服。
我也是,一直还做主妇的工作呢。
男声旁白说,这两位同为一百岁的老婆婆现在仍都是家庭主妇,名字合起来恰是象徵吉 利的金银。狮王公司今年也正好满一百岁,它创立於明治二十四年,那时还是挽著武士发髻的人 随处可见。狮王生产的厨房洗涤浴厕用品,陪伴日本人迄今亦满一百年,今後仍将扮演您日常生 活里的好伙伴角色。
金说,今後我还有许多有趣的事要做。
银说,我也是呀,我觉得人生来日方长呢。
而在另一支duskin广告中,金婆婆答覆记者满一百岁的慨叹被用做台词,立刻成为年 度流行语。金婆婆说,像是欢欢又像是悲哀的感觉。
悲欣交集,弘一法师的最後遗墨。
我还活著。似乎,我必须为我死去的同类们做些什麽。但其实我并不能为谁做什麽,我 为我自己,我得写。
用写,顶住遗忘。
时间会把一切磨损,侵蚀殆尽。想到我对阿尧的哀念也会与日消淡,终至淡忘了,简直 ,我无法忍受。如果能,我真想把这时的悼亡凝成无比坚硬的结晶体,怀佩在身。我只好写,於 不止息的绵绵书写里,一再一再镌深伤口,鞭笞罪痕,用痛锁牢记忆,绝不让它溜逝。
我写,故我在。直到不能再写的时刻,我把笔一丢,拉倒,因为我再不会有感情有知觉 有形体了。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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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类们的最伟大的原型,耶稣基督与一行十二门徒。
基督他别无选择背上代人牺牲的十字架,出卖他之人在他身上烙下吻记。他永远若有所 思,愁眉深锁的绝美造象。他的裸身,荆棘刑,已成美学,我们最好的时候,无非向他看齐。
然我不参加阿尧的同志运动。阿尧只差没有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所谓同志,queer。新品种的同性恋,骄傲跟旧时代断裂。前爱滋与後爱滋,其间并无连 续,气质之异是要开国改元,重新正名的。故而先得厘清楚,不是gay,是queer。阿尧说, que er,怎麽样,我就是这个字,我们跟你们,本来不同,何须言异!
阿尧坚持, gay,白种的,男的,同性恋,这是政治不正确说法。queer则不,管它男的 女的黄的白的黑的双性的变性的,四海一家皆包容在内,queer名之。
是呀我同意,语言的使用本身即讯息的一部份,我百分之百拥护我锺爱的李维史陀这样 说。
比方最近的事当然是关於五百周年纪念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不不,不是发现,是遇见 。前者意指欧洲中心的地球观,贬抑美洲印地安为边陲。新的多重焦距的眼光,政治正确说法应 该是,美洲大陆遇见哥伦布。我自谴身为黄种人亦受欧洲白人洗脑,走经幼年期充斥著远东近东之 词的地理历史时代,我已长成我所使用的语言的模样。很难学习阿尧的积极,我的光景不过像, 到老来牙齿和骨头都钙硬时,医师特著好利索的矫正器械向我笑咪咪走来,令我窘迫极了,嗷嗷 奔逃。
早年阿尧就是快乐的gay时候,我水深火热陷在我是或我不是的认同迷宫里。後来我承认 了,乃至近年霸占我身体的欲望猛物终於也觉得这是一座颓黯老宅遂思撤离之际,我才敢放言我 能接受如若没有伴侣终将独自过活的下半生,gay的命运,我说,我很好,很欢愉。
阿尧用狎侮的眼睛看我,哦你很欢愉你也很好?他那不发一言的笑神,总是有效把我惹 怒。他已弃gay一词如敝屐,而我仍温文尔雅戴著这项过时礼帽的蠢样子,实在太可笑了。
他说,fuck the gentle。他晚年越来越积极的姿态和对他母亲的乱暴,到了挑衅,攻击 的地步。如此自爆於第一线,我真不忍卒睹,一朝万箭穿心,我坚拒去收他这种尸。
他死之前,八七年华盛顿爱滋祭葬。八八年,曼彻斯特终止第二十八条。八九年,丹麦 准许同性恋合法婚姻除了不能领养。九○年,kissing in,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九一年, outedcampaign3,站出来运动。沉默等於死亡,无知亦即恐惧,医疗照顾是权利。反制azt制药厂 ,屈服了魏侃降价昂贵的azt百分之二十。今年,遵行大不列颠法律的香港也解除了──禁止肛 交,阿尧生时及见,引为莫大胜利。
他晚年种种,我後来始悟,那是连他都不自知的预感到来日无多,他也乱了。我若及早 明白,也不会跟他继辩和赌气。天啊我们在纽约台北的国际电话里辩论,辩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 ,多麽无谓的内容并且以怨怼收场。他问我有没有看他寄给我的读物,我说没有,他说为什么不 看,我说不想看。他那边是午后大白天,我这边凌晨两点钟,夜与昼的十万里之隔我们都不讲话 了,任凭分秒计费的嘟叮声於其中掉落。我熬不过他,我说,好啦这是长途电话,可以啦。他很 可恶的不回话就挂断了电话,冲突而无和解,折磨得我彻夜未眠。
後来我也才明白,他打电话给我从来不是为有任何事情,他只是想听到我的声音跟言语 。这音言连系著他的过去,像一根绳子及时抛出套住不使他无止尽坠往深渊。这有内容的谈话, 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不是兽。他在异乡某个街头某电话亭紧紧偎住听筒的瑟缩身影,好像 变蝇人里那名悲惨透了的蝇人最後找到他的女朋友,恳求她,帮助,帮助他变回人。
这个身影往後经常浮现我心。我记起的是二个星期天下午接到他电话,我习惯先问,你 那里几点钟?
他说,不知道。
我望窗外是秋黄天空一只雄伟的蜈蚣风筝在摆荡,咕咕鸟挂钟过了四点,我马上帮他换 算出来,星期六夜里,不,清晨三点多吧。 他说,不重要,没关系啦。你在干吗?
我说,没事,看书喽,你呢你在干吗?
他说,我会干吗,你想我还会干吗。
我说,啊耶你小心身体,这麽老了。
他说,你在看什么书?
忧郁的热带。
没看过。
我知道他没有看过,也许三十岁以後他就再不看书了。我含混报一下作者名字,很心虚 这是我结交的新欢而他没份。便是电影,他也只看到德国三杰中还活著的温德斯。旧两新知,对 於我们长大成人後各自谋生甚少重叠的部份,我总谦卑看待,不忍冒犯。
果然他说,没听过。
搞结构人类学的。我抱歉介绍,彷佛李维史陀是我情人。
他说,不管他是谁,念一段来给我听。
啊!我张口结舌半天,从何念起?
他说,就念你现在看到的地方,念来我听。
我如蒙宠召,忙把书拿来,飞快简介一下李氏,以及我正读著的篇章,请巴西丛莽里卡 都卫欧部族,他们处境的没落,使他们更强烈要保存下来过去的某些特质,最清楚是呈现在纹身 艺术上。他们认为,做一个男人必须画身体,若任身体处於自然模样,跟野兽就没有差别。这些 印地安男人对打猎捕鱼家庭都漫不经心,而一整日教人在他们身上绘图。图纹使人具有人的尊严 ,见证了从自然跨越到文化,从蒙昧兽类变成文明人类。且图纹依阶级有风格设计之异,故也包 含了社会学的功能。至於卡都卫欧艺术特徵是,男性女性的二分。男人是雕刻者,女人是绘画者 。我抑制著热情向阿尧吐诉新欢,告一段落。
阿尧说,很好,我赞成,继续。
tristes ropiques,我柔软的念了一遍法文书名,然後恋人絮语般开始爱抚下列一段文 字。我念著,二百五十五页,卡都卫欧妇女的图画艺术,它最终的意义,神秘的感染性,和它看 起来无必要的复杂性,皆为的是解释一个社会的梦幻。一个社会渴望要找到一种象徵,来表达出 此社会可能或可以拥有的制度,但这个制度却因利益和迷信的阻碍而无法拥有。现在,美女以她 们身体的化妆来描绘出社会集体的梦幻。她们的纹身图案乃象形文字,在描绘一个无法达成的黄 金时代。她们用化妆来颂赞那个黄金时代。因为她们没有其它符号系统能够来表达,所以那个黄 金时代的秘密,在她们袒裸其身的时候即已显露无遗。
我还未念完,电话断了。我一直等他再打来,没有。
他声音里的喑哑浮胀,相隔十万八千里也难逃我耳目。必是周末的吧追逐,随後到蒸汽 屋里与十几人大风吹。器官仍肿著,欲火又燃起来,永不餍足,却因席乏而告终。我太了了,那 吐一口唾沫在掌心随之伏匍吮搓的狂迷仪式,无从遏阻,像红菱艳中穿上了魔鞋便旋舞不停直到 筋疲力竭仍不能停止,至死方休。
那轮番吸吮的各类津液混拌一气,涂抹了众体复涂抹自己,胶结为一层烂泥沟味道的面 膜,驱除不去,蛛网似的里才著地。在那清晨黑夜,垃圾飞灰的街道,路面地铁通风口腾涌出白 烟,他蝇人般沙沙沙蹒步的形影,烫烙我心。
八六年重拍的变蝇人,科技视觉,淋淋展示了断体截肢剥皮的形变过程,但也再没有四 七年版恐怖凄美的戏剧张力了。悲惨的是,既使阿尧变成了蝇人,包括我在内也熟悉这种经验, 我们都属於是四七年版的变蝇人,太古典了。当广告词快速风靡在孩子们之中,那些无邪又无知 的年轻脸蛋悍然道,「只要我喜欢,有什麽不可以」,就像对我面上吐了口痰。我保持风度微笑 转过身,掏出手帕把痰擦掉。
当我偶然一打开电视,闯进来一个新人类的头部冲到镜头跟前凸变晃动,扮鬼脸怪叫, 「我真的──喜欢──喜欢——我的脸!」骇我一跳,急按键消灭他。是什么饮料或泡面的广告, 这般乱暴侵入我卧处,令我愤慨极了。当阿尧站出来说,「queer,我就是这个样子又怎样!」我 好想跳上去用块布毯把他掩盖包住推下台。孩子们有的是青春,阿尧你我,一副臭皮囊,何苦献 丑。
当我们共同的好友高鹦鹉也收山在家,弄一个工作室,每日与电脑对坐八小时,唯一生 存动力是保养身材。高鹦鹉从不讳言,午前谢绝访客,这段时间他会一身精赤涂满紧肤霜,腹部 则抹上减脂油後用保鲜膜层层里扎住,如此坐在终端机前工作两小时,才解除武装。某日我半途 下车去他那里,还一本闽南建筑的书。对讲机中他老大不高兴我的突然造访,铁门亦配合他节奏 不情愿的弹开一条缝。我爬上三楼他宅,他隐身门後把我放进屋。原来他在敷脸,裸露著大眼圈 大嘴巴和两个朝夭的黑鼻孔,山魈之类。放下书,我要离去。他既已原形毕现,就留我下来喝自 制的金橘茶,掀开毛巾浴袍露给我一眼,保鲜膜捆著肚腹颇似德国猪脚。我说,不都上午在做吗 ,现在快傍晚了。
此话引来他一串怨声载道。说是前两日他把舞台设计初稿交出,讨论到很晚去啤酒屋吃 消夜,闹到快夭亮才回家,一睡竟至黄昏,醒来照镜,不过熬一下夜脸皮就夸拉了,很沮丧,只去 游了泳,回来玩电脑又玩过头,迟睡,迟起。真懊恼出门一趟便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活次序 打乱了,所以才会弄到傍晚在敷脸,颇忧愁晚上十二点以前又无法入睡,明天又会晏起。他劝告 我,充足的睡眠比什麽保养品都有用。尤其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子夜交替,阴阳气消长,最催人老 ,此时若能熟睡无梦,绝对是厉害的驻颜术。他问我,做脸吗?
我说,我不能做,会皮肤过敏。
他附耳说,海泥面膜,听过没?
我食指触触他脸,浅灰带砂质的胶乳,这个就是?我只知道有火山灰。 他颔首说,对的,也含火山灰,还有陶土,泉水,最主要是大西洋某海底的泥糊。不含 香料,完全天然的,不刺激皮肤,可以试试。
他带我去他卫浴隔间展示瓶瓶罐罐,一边细心向我解说,海盐跟海藻疗法。他告知我, 从前那种活细胞胎盘素什麽的,光听名字就很可怕,都是用动物做实验,全无环保概念。应从海 中粹取,其存在八十四种矿物质和示踪元素和胺基酸,好比钾,能平衡电解质,有助神经电波运 转,使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肪释出能量。好比镁,具修复力,润泽肤色。钙和锌镇定人,锌能引 爆体内上百种酵素起化学变化,加速代谢。矿物盐有很好的去角质效果。又一种死海结晶的精油 磨砂露,能恢复活力,磨砂之後,接著做一个从头到脚的死海泥护肤。他出示一普通保特瓶,内 装半瓶死海的水,是他昔日一位情人参加以色列朝圣团於死海之滨亲手舀回来相赠的纪念物。他 缅怀往事对著瓶子也对著我说,死海,你知道吗,它曾经是埃及女王限希巴女王美容养颜的游泳 池哩。
他这样倾囊以授,我也不吝贡献出秘方。我是采取食物疗法,亦即重新思考饮食习惯, 以此来改变身体的结构系统。我有位鼻癌友人,遍访名医治疗无效後,决定吃素,用食物疗法的 原理 来跟癌细胞抗争,活到今天。我的敏感体质,最好从内功下手,顶多听从妹妹建议我的,拍 拭婴儿油。
茧居族创造了沐浴流行。高鹦鹉的卫浴间连床,果然占据了他房子的三分之二大,馀下 是一湾料理台兼吧台,与一组轻质铝钢桌台配备旋转椅和档案柜,皆带轮子可一齐游牧移动。他 那有蒲葵盆景的卫浴间,不是棕榈是蒲葵,以及那整面玻璃砖墙采自然光入屋,又用一扇百褶叶 窗式的屏风把光筛滤进来,凉椅藤登,恍惚置身南洋热带殖民风情里。
我与高鹦鹉亲密的喁喁交换著各自一套养身术,好像船难被冲上岸的幸存者,交换逃生 经验。曾经都度过疯狂的放浪生涯,幸存者,我们,不再为追逐对象或被对象追逐而打扮自己了。 幸存者,只为己悦容。当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怕死的,几近病态的在保健身体时,阿尧老骥伏枥仍 出入那些场合拚命,充斥他周遭的新人类,新新人类,x人类,他将饱受多少乱暴和屈辱呢,令我 不寒而栗。
我们提到远方的阿尧,冷淡岔开不愿多谈,彷佛他是个病重快要死了的人,徒然挑起我 们的痛处而已。
高鹦鹉到吧台调配金橘茶,我随手放一张cd来听,是新时代音乐,电子合成乐器精确模 拟出空山灵雨,一阵风摇水潺。高鹦鹉在吧台後叮叮当当弄匙弄杯,鸢尾紫毛巾浴袍,向日葵 黄的绷带式浴帽把稀疏毛发收勒一空,底下是灰泥脸膜已涸成一副面具,活似巫师。递给我的一 瓷缸流金液体,长生不老药啊。
合成乐器忽扬起鲸唱虎啸,飞越河山。高鹦鹉说,应该学学中文电脑,很省事的。
我在看他桌台上的电脑,我说才不要,活在世上的乐趣本已不多了,我要保留最後一点 书写的乐趣,一撇一捺,皆至上享受。
他过来指点说,这里面至少存有百万字以上的资料。
我说,打出来看看。
他热切教我操作,举例叩了几颗键,显示幕上跑出一列字,知定法师地藏菩萨本愿经讲 义。字销掉,复现,密麻一堆似乎是佛门术语的注解。
我俯前细看,太怪异的文字组合了,必须用嘴念出否则无法进入眼帘。我念,菩提萨垂 ,摩诃菩提质帝萨垂,简称菩萨!菩提、觉,萨垂、有情,哦菩萨原来就是觉有情!菩提、道, 萨垂、众生,哦也可以叫做道众生。摩诃、大,质帝、心,摩诃菩提质帝萨垂,即大道心众生。我 笑起来,简直在做口腔肌肉训练,动员了平时唇舌发音的死角,我说高鹦鹉,存这个干什么?
他正替般若舞剧设计舞台,相关不相关的资料先搜集。我考他,什麽叫般若? 他叩一键,又一堆密麻字。我念,般若、慧,有三种差别慧,生空无分别慧,法空无分 别慧,俱空无分别慧。我咀嚼句子如咀嚼一根纸莎草的茎,有意思。
他受我催眠的也拾起字念,提婆、天。欲界六欲天,色界四禅十八天,摩琉首罗天,无 色界四空天。所谓四空天,我们合声念,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我嗅 嗅他疏可见底的头毛,还擦一○一?
他回头嗔我一眼,一○一,根本骗人的,擦生姜还好些。
当我们焦虑著头发秋叶般一把一把掉落,怵目惊心,各种偏方於彼此间相互传递。闻知 有谁去大陆探亲或观光,托买半打一○一生发剂,纵使伪药仿冒品的消息甚嚣尘上,也抱著侥幸 之心,擦了反正不会死但说不定就长出头发来了呢。每试一样新法子时的期盼,实践过程中神经质 的频频揽镜检视长了没长了的疑惑,且因触摸头皮太紧而至麻痹无感,灰了心,不顾烫发最伤发 的大忌,求一速之功,藉烫过松卷的发毛掩蔽。挽不回眼见发量日趋稀薄,发质燥制,发色枯焦 ,心田好荒凉下去。最後不得不承认,世间从来并没有生发剂,正如从来没有过长生不老药。承 认青春不在,同时得为年轻时的过度预支体力和精神付出代价,早衰,多癖,隐疾,或早夭。
当同辈的我们之中,越来越多人参禅习佛,信仰新时代,鼓吹整体健康,要从形而上的 心念来统合情绪和肉体。当仙奴跟唐葫芦两人津津乐道前世追溯疗法,催眠疗法,再生,拙火, 气提,夏克提,真气,自性,秘教密语的把我排除在旁,似乎他们握有进入来世的护照很可怜我却 没有。我妒恼起来,不为没有护照,天啊那个地方我是根本不要去的,而是他们尽讲一些我不知道 的专有名词,太没礼貌了,有失待客之道。我不悦说,新时代,何不承认它也只是一种心理治疗 的方法,一种慰藉罢了。
冥顽不灵,不堪与闻大道,我从仙奴唐葫芦他们脸上读到这个讯息,便告辞离去。我很 後悔没能把下半截话畅快说出来,若再有一次机会我会说,新时代?当我们年轻,貌美,体健的 时候,谁理新时代!没有前世,没有来世,只有衰老,然後死亡,这个事实。
阿尧说,救赎是更大的诿过。
当新时代音乐的环境录音,甚且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深央录到移栖的巨鲸发出低邃呜声, 以及在全然真空无声的外太空,将太空中的电磁震动频率转成磁性脉冲模式,变为可以聆听的天 体交响乐章。当我们一批幸存者,我与高鹦鹉在新时代音乐的冲刷医疗里喝著香浓金橘茶,远方 异国的阿尧,同时履行他同志理念也同时挥霍他螳螂般性交後即弃的生涯。
当阿尧的过往情人,露水姻缘,朋友们和我,纷纷逃往高山大海躲避黑骑士降临,我听 见背後硫磺与火燃烧的地方不论它叫所多玛或是蛾摩拉,阿尧呼喊我的声音,一通国际电话,一 包托谁带来的牙买加蓝山,我忍不住回头一望,看见那地方烟气上腾如烧窑的霎时我也变成了一 根盐柱。
但我是甘愿的。立在隐遁和焚堕之间,遭受风化雨蚀,饶是这样,我才感到没有背叛阿 尧。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独若秘藏,故名地藏。高鹦鹉的电脑储藏库向我解码了何 谓,地藏菩萨。
原来如此,观音十二愿,普贤十大愿,释迦五百愿,地藏本愿。原来熟人在此,「众生 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典出这里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我高兴得在高鹦鹉头发 上啄一下。
我已来不及告诉阿尧,东京回到台北家里几星期後,我在翻找资料时掉出若干贴纸,是 他从前寄给我的。贴纸上印著各式符号跟标语,沈默等於死亡,无知亦即恐惧,act up,fight back,fight aids。它们散落地上,人微言轻仍坚持吐放出恫吓。我捡起一张张贴纸收好,好想告 诉阿尧,并不是我不参加他的同志运动,归根究底,我只是,我只是太怕,太怕呼口号了。那些 我必须跟随集体一齐叫喊一齐挥舞的举动,总令我万分难堪,无异赤条站在大街上,丑态毕露。 我来不及说阿尧,原谅我只因为我是一个,一个有肢体语言障碍的伶仃人啊。
(1)木+鬲;木+扇
荒人手记5-7
荒人手记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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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尧会原谅我的。
多少年前,我们在广场上如痴如梦的人山,旗海,绉纹纸花潮里,翘首盼见高遥处双十 锦簇的楼台上伟人终於显身了。很小很小的伟人,挥摇他白色手套臂膀向哗哗哗喧腾的子民答礼 ,跟著呼起口号。那时我从未意识到也会生老病死的伟人已八十几岁,那曾经透过广播知悉的浊 重口音,一旦亲临谛听,比较尖细,比较微弱,马上被四起八应的口号澎湃淹没。我听见了伟人 的肉声,伟人原来也只是个人。我周围成千上万人都举起拳头在呼喊万岁,渲染成一片咒唱洪流 。我背後突然劈响好像天裂开,簌簌簌飞出陨石,是和平鸽,掠空而过。汽球亦从我几乎跳跃可 触的头顶滑逝,彩鸟般麋集著向西翔升,从容优雅极了,升到空中淡然离散。唯有一只继续飘高 ,我仰望它,它带著我快要滴出水的心往那高空飘去,高过了府塔的最尖端化成麻点消融於湛蓝 大气层。
我们头戴帆布蓝鸭舌帽,被编派做为国旗图案中的青天部份,二年级生做白日十二道光 芒,别校生是满地红。女校学生戴著马粪纸圈成的环冠糊满洋红绉纹纸花,各被编做字,阿尧堂 姐的学校担任了华字的草头盖,另有亮黄纸花的则组成了衬底。还有双十,和梅花。俯瞰广场, 好一匹瑰丽织毯覆盖住,口号呼动起来,蠕蠕把织毯掀了掀,曾是多么激励过在场之人。那个幸 福的年代,只有相信,不知怀疑。
没有身份认同的问题,上帝坐在天庭里,人间都和平了。
那样秩序的,数理的,巴哈的人间,李维史陀终其一生追寻的黄金结构,我心向往之, 以为它也许只存在於人类集体的梦中。
我来不及和阿尧讨论,并非我不支持他的同志运动,我只是很迷惑,很在意,若是那麽 秩序的巴哈乐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与星默默行健不乱,仰叹浩瀚法则 的美丽,庄严,在其中,可也有我们同志的位置呢?或者我们是例外,被剔除不在的? 我好想李维史陀给我解答——我常常不能相信史陀是今世之人,只要我买一张机票到巴 黎迳赴法兰西学院社会人类学试验室,就可以亲聆法言。
e=mc^2,宇宙最後方程式,宗师们毕生的结晶,释迦牟尼也不过一偈,「诸行无常,是 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我想请教史陀,他的矩阵代数模型,相克相生的烹饪三角形。他的亲属单位三原子,血 缘、继嗣、姻亲,乘承比应衍变为复杂的关系网络。此网络使人类区刖於自然,是人类所特有的 。动物们无从区分自己跟自然的界限,它们还没有从自然脱离开来。此网络成为可与自然匹敌的 独立体,与自然既对立,又统一。他做为人类学家的终极,要找出空间时间纠结埋藏下的结构, 那个超越经验的深远的实在,其恒固,连时间流动也不能冲倒。
我好焦急问,然则我们这些人呢?占人类也许百分之十的属种,如何座落於他的矩阵里 ?结构如何说明我们?我们是网络筛出的畸零份子吗?
我们是巴西中部博罗罗人村落中的那名单身汉吗?在那里,祖先与活著的人同等重要, 所以不承认无子女之人具正式资格,因为得不到後代崇拜的人就无能跻身於祖先之列。孤儿亦然 。单身汉与孤儿,将被归入残疾人或男巫一类。 巫扮演著非社会的角色。 他是一种神召,和某些灵,不管邪恶的或强力的,订了契约。 他会医病,预知未来。灵守护他,同时也监视他。灵借他的身体显形,全身痉挛,不省人事。他 跟灵结在一起,不知谁是仆谁是主。他明白自己已然被召唤,其徵兆,体内一股恶臭,他逃不掉 了。
无从选择,不能改变。
正如大多数被徵召的,嚎啕起来,为什麽会是我!
不可选择的存在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如果改变,会怎样?改变自我即否定自我吗? 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我曾经一整个秋天到冬天掉在这个把自己问倒的抑郁里。那股气味,尘霉的书蠹味之上 ,不时拔窜出一阵尖锐的阿摩尼亚味。我独自坐在图书馆的研究室内,任书荒废,意念一个接一 个生灭竞逐,把我驱往最终是一片妄念垃圾场的不毛之地。我什麽都不能想了,呆看高耸气窗外 一方格黄苍苍天,就像空洞无物的心任其凉索下去,天黑时,风拍得气窗哆哆震响。极少人进出 研究室,门推开了,灌进来走廊彼端厕所的爨鼻味。
当然,不会有任何答案。存在或不存在,答案永远不出现在思考中。史陀老早就说了, 存在主义对自体的种种冥想过份纵容,把私人焦虑提升为庄重的哲学问题,太容易导致一种女店 员式的形上学。
答案,只在履步唯艰的行动里偶然相逢。对於每个存在的每个样态,它都只能是独一无 二的。
我的亲爱的同志,小鸟,两次自杀未遂。他一直以为那个黑洞般的邪灵是源於社会亲属 父母的压力,结果他在自杀里遇见了答案。他告诉我,那邪灵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它来的时候, 欢迎它,与它谈话,然後,你会习惯它。
五十八岁爱滋去世的傅柯,他的传记英译本在伦敦问世了,报纸刊出他照片,两手抚抹 光头也许是对镜整装的特写,蛋形墨镜架在白面上好像猫熊。他早年受尽折磨,每每半夜外出, 留连酒吧或街角以觅露水之欢,回来却被罪恶感击垮,瘫倒於地不能自已,要电召校医来制止他 自戕的冲动。此後十多年间,他自我放逐流徙各地远至北非,七○年代初才回到法兰西学院。他 最後在写著的性意识史,未完即病逝。
好艰涩唠叨的性意识史,依我看来,无非他的忏悔录。他提出的性与权力的关系,广泛 被学者括引,延伸,炒作,太好用了。然而这班学者不过搬弄语言,记号跟记号所指的对象从来 不发生关系,因为从来没有什麽对象的存在。学者们在做一场智力体操训练,专技替代实相,让 他们在学院里罢。
而傅柯不。他是有对象的──他自己,跟他所存活於其中的世界。二者之间,他真想问 出个答案来。
在别人,是辩术。在他,存亡之秋。
他亦即性,刻骨铭心给他激悦给他酷痛的性,他用了一辈子功夫去实践。当他渐渐能看 清楚它,理解它,说明它的时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跟他一齐埋入土中,像无价之宝乍 现於世随即不知所终。後代寻宝人,一切一切,仍得重新来过。
答案的代价,要用肉身全部押上换取。而每一个唯一的答案,是注定了,无法传授的。
我很悲伤,走过漫漫长日,就在我们似乎摸索到自己的一个答案时,我们也老了,快死 了。这千辛万苦获来的果实,这一肚子的经验,眼光,鉴赏力,都将化为尘泥,无益於人。我们 好热心想授予晚生者,但我们被认为是过时的。年轻人,就更别提了,他们简直不晓得这帮老鳄 鱼如此念兹在兹是干什麽呢。有阵子我太过悲伤,面对一课堂学生的片刻,凄然说不出话,良久 ,只能自壮行色的发出吆喝,大家到外面晒太阳吧。
是的性意识史,他与史陀多么两异。
属於史陀的答案已经在那里了,成为一种活著的姿态,深隽的,凝注的,雍容的存在。 至七年前还有巨作出版,「妒忌的女制陶人」,史陀说,论题仍是相同的,不同是感性的内容。 宗师健在,我与他同活一世,看得见他不时又别出新裁,依然敏锐,我甜蜜得背转身来,拭去幸福 的眼泪。
傅柯不然,他难掩愤情。面对性与权利互相盘错筑起的,好一座堂皇的性意识机制,他 先讽之,继挞之,他一手插进面缸里了。他发觉,自己也是性意识机制的一部份,事实上他从它 而生。他不料,打到自个门上来。
他揪出自己,招供说,第一个破性意识机制包围被性意识化的人,就是游手好闲。别忘 了,他出身富有的资产阶级。
他坦承,劳动阶层一直并不受制於性意识机制,他们自活於联姻机制里──合法婚姻, 多生育,乱伦禁忌。
他以为性意识萌芽於中世纪基督教忏悔。明确说,从十三世纪初发布的新忏悔守则,指 令所有教徒必须定期的,绝无隐瞒的自白。自白的核心,当然,是性。到十六世纪,自白演义为 苦行,神修,神秘主义。其用以分析和陈述肉欲的千百种方式,已发展成一套丰富细腻的技艺。数 百年间,性之真实,透过这种言说传播下来。
它一度严格属於宗教的范围,隐蔽不留痕迹。十八世纪末,它开始脱离教会。性之真实 ,不再用以往那种言说了,罪恶与救赎,死亡与永生。它被另一种言说取代,医学,心理学,精 神分析。性还了俗,进入治安的范围。语言本身,性的符号,受到猛烈冲击。
它是健康状况的身体问题,不是最後审判的哲学问题。肉欲从天庭降诸地面,附身人体 。现在,新的技艺手段完全不同了。不靠权柄,靠技术,不靠禁律,靠正常化,不靠惩罚,靠管 理。肉体成为知识,知识产生权力,复杂而多样的渐成机制,无远弗届普级开来。
性意识,如此,以科学言说为屏幕,在回避性的同时光明正大传播性。性成为公共事务 ,不仅没有受到压抑,反而愈来愈扩散到事物和肉体外面,刺激它,表白它,让它开口说话,命 它讲出真相。性意识成为一时代人的求知之志,自相惊扰,喋喋不休。傅柯说,我们这些维多利 亚时代的人!
傅柯,总而言之呢,就是不要被收编。
尽管现在,性权力的组织多麽开明仁慈啊,它早已废除了铁和血,改用更精致的训导和 调节。尤其对所谓,违反自然,它好努力保持著医学语态,描述的,中立的,不掺道德判断的。它 像为植物分类一样,帮形形色色的性实践命名,鸡奸啦,兽奸啦,恋物癖,恋童癖,窥淫癖,暴 露狂,性倒错,自体性欲癖,老年性欲狂,钜细靡遗,时增新词。违反自然,业已形成专门学,享 有它给予的自治权。这是社会头一次,如此降尊纡贵,恳请每个人陈述自己肉体享乐的秘密。 但是傅柯,他一点也不领情。
他的骚乱的内在,他的同性恋身分,他坚拒被管理。他讨厌心理医生跟专家,笑他们是 出租耳朵攫取性秘闻而率先进入性兴奋。每思及权力善心要负责起他的性,并且好温柔的触拂过 来了他便焦躁难安,苦思反击。
他不断在字里行间放出警讯,太狡诈,太太太狡诈的性意识机制了!它使我们欢欣鼓舞 服从於性意识的专制,还使我们深信,我们已从性公开和性透明里得到了解放,从性享乐得到了 自由!
他慷慨陈辞,激扬文字。他抓起矛戈挥舞著冲上前,挑去罩纱,他要揭开它的真面目。 他大吃一惊。
此刻,他眼中的性意识机制,已自我运转膨胀成一座庞然大物。原本,寄存於联姻机制 里的性意识机制,曾几何时,不再受繁衍後代的束缚了。它脱开生殖的制约,一迳强化肉体锐度 ,官能质量,追索幽昧难於捉摸的感觉之迹,筑起性享乐殿堂,纵情不返。
他似乎预见,性意识机制,今後必将带来浮士德式的诱惑,一个社会,用全部代价来换 取性本身,性的主宰。为了性,值得一死。
他来不及多讲了,遭灭口的证人,仅及提供一条线索。吐出最後一口气,似偈似谶他说 ,性,一切都是性。
未完成的性意识史,到这里,没有了。
他似解脱,没解脱。似得到答案,没得到答案。
我一路跟他跑,跑到崇峻断崖上,天绝人路,他不见了。我大声叫他,没有回答。
地到无边天作界,不不不,那不是泰山极顶摩崖石刻,不是无字碑,那是一九四三年的 断崖公园。
那断崖,阿尧曾去凭吊过。二次大战期间田纳西威廉斯於米高梅制片部工作的一段日子 ,住在圣塔蒙尼卡断崖公园附近。公园种满大王椰,崖边一道石头围栏。整个灿黄夏天,沿加州 海岸伸进陆地七哩,实施灯火管制以防日军空袭。每天晚饭後威廉斯骑脚踏车到断崖公园,园内 遍是年轻军人。太平洋回光返照,他骑车经过,巡逡幽冥中的磷亮眼睛,投合者,他即掉头骑回 来,停在旁边佯看海景。他会擦亮火柴点上烟,借火苗的瞬间审定猎侣,果然好的,便相偕去他 住处。不好的,他会再吊第二个,第三个,夜夜不休,在他那楝叫断崖名邸的公寓。
阿尧告诉我,若不是威廉斯写下日记,谁也不敢相信曾经有一夜,他跟一名海军陆战队 员,他一连玩了他七次。
那断崖,我稍稍朝下一瞥,魄眩神摇。我站在那里,感到了也许传柯也感到的,色情乌 托邦。
在那里,性不必担负繁殖後代的使命,因此性无需双方两造的契约限制,於是性也不必 有性别之异。女女,男男,在撤去所有藩篱的性领域里,相互探索著性,性的边际的边际,可以 到哪里。性远离了原始的生育功能,升华到性本身即目的,感官的,艺术的,美学的,色情国度 。这样,是否就是我们的终极境地?我们这些占人类百分之十属种渴望到达的梦土?
傅柯无语。
我站在那里,我彷佛看到,人类史上必定出现过许多色情国度罢。它们像奇花异卉,开 过就没了,後世只能从湮灭的荒文里依稀得知它们存在过。因为它们无法扩大,衍生,在愈趋细 致,优柔,色授魂予的哀愁凝结里,绝种了。
是的,恐怕这就是我们凄艳的命运。
过去的,或是掠逝的,或是要来的,航向拜占庭。
航向色情乌托邦。那些环绕地中海,远古远古多如繁星的不知名小国,连神话都没能传 下来的,终结者。我们是,亲属单位终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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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地中海。
我们是日落之後到日升之前产卵的海生闪光虫,一片闪闪亮白曾经让哥伦布以为那是陆 地。
我们的婚礼,毕竟,阿尧不知,是在世界最大教堂,教宗所驻地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举行 的。
我在忍冬和蔷薇绿叶爬满的花棚阳台上写明信片,八月末,但我饱实的幸福感好像闻得 见花开的浓郁香气,不时要泅出水面般深呼吸一口,才能潜笔书写。
明信片一张寄给妹妹,若望保禄二世的大特写,精雕权杖,白色冠冕绣藻纹,妹妹会反 覆细看。一张西斯汀教堂全景,给阿尧。
我写亲爱的阿尧,祝福我吧,我在罗马,他姓严,我们非常相爱……即便是现在,一如 当时,写到这句话我仍难以为继,我得站起来走走。
我闻见当日早上那杯卡帕契诺撒肉桂粉的气味像飓风刮来,我避到角落,让它摧枯拉朽 自我屋中扫过,破墙而出。我转过身来看,从飓风过後满室疮痍里掩袖望回去,看见了今日台北 的低压云逼在窗外,而当日早上的永桔熟睡在蓝染布大床上。
永桔,跟我,至阿尧死时我们长达至少七年的伴侣关系,七年!我连名字没告诉过阿尧 。
我倚傍门侧痴看永桔,天啊他这时的睡姿,俊美无瑕如米开朗基罗壁画中的亚当。昨天 ,我们在西斯汀大殿下仰叹真迹良久。莽莽云汉,上帝创造了男人。壁顶这端的上帝,那端的男 人,彼此伸出臂膀,和食指,在空中几将要触及到的,数百年後,激发了史匹柏拍摄出et与人类 男孩第一次接触时的经典画面。然我哀哀感觉到,上帝与男人,他们的神情,手势,不是触及 ,是诀别呀。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续,「你将离开你的父母」,无论如何,何时何地,都永远是 一条金箴铁律。对於我们,亲属单位终结者,你将离开你的男人,一个,或一个又一个……
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感到无常。
我忍耐住溢满胸膛的眷恋不去骚扰永桔,让他好睡吧。我把木门稍掩住,挡开东晒的太 阳。他稠密带点自然卷的乌亮头发,流映著霓虹薄光,发脚湿湿渗汗。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 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我坐回白漆铁桌椅前,椅的背跟脚做成像蔓须翘翘卷起。我继续写,此刻我的心情,你 还记得那首词吗,水远山长愁煞人,就是这样。我们去了梵帝冈。nhk出资修洗西斯汀教堂壁画, 一边拍纪录片。前半厅已洗乾净,现洗到中段天井,听说八八年到九二年洗最後审判那部份 。当然,去了西班牙广场,相同镜位拍下照片,想像赫本当年。我们打算去费里尼的故乡瑞米尼 ,也会去威尼斯,翡冷翠。开学前回台湾。
信发纽约,除了东京的妈妈家,我只有这个地址,阿尧却很可能在任何地方革命,云游 。我一直疑心他是否收到这信,虽然他的同居人不识中文但会保管好他的东西。我至终没有得到 他给我的祝福,电话里,托带给我的货物附夹的便条里,病中相伴的日子里,都没有。 唯有一次,永桔接了通电话交给我,是阿尧。醉醺醺的声音,要我猜他在哪里,我说, 你喝太多啦。
他说,给你一个线索,听著,我在,波,本,街。
喔,我说,纽奥良。
他开心死了,啧啧亲吻著电话,含糊朗诵起来,我听懂一个意思是,当棉花称王,砂糖 称后……以下的咕噜噜呢喃中,忽然我听见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姓严的?
我以为听错了,确认一遍,什麽?
他纵声一跃,清晰念出白兰芝的传世台词,我一直依赖陌生人的慈悲……
我屏息等他说下去。
但他也像白兰芝无声消失於舞台,留下嗡嗡的话筒在空中悬荡。我著急叫他,唤无人, 筒里是混浊的环境声。在那酿有後劲强极了的飓风鸡尾酒的法国区酒店,他这只老鳄鱼若是被抢 被杀或猝死了,我一点都不吃惊的。
我勉力回想,他说了吗,姓严的?那麽,他是收到信了。还是,根本我听左了?
几回,我如鲠在喉。本来我可以最轻松不过的问他,有没有收到我在罗马寄给你的明信 片?可是全被我的怯懦,莫名其妙的自尊,一再延宕,终成哑果。我既已向他吐露了爱情,他不 回礼应对,我是绝不再提的,除非他问,而且,要看怎麽问法。 他电话里的轻率, 我好纳闷,是否他压根不把此事当事。是否他早已洞察,无非萍聚苟合罢了, 久一点的,缘尽即散。我彷佛看见他用那种犬儒的笑神,再度把我拨惹。许多次假想辩 论中,我跟他一来一往问答不休,永桔付以最大耐力和好意倾听,每也熬不过我几近歇斯底里的冗 长独白而昏昏睡去。我一人辗转反侧,竟至把自己翻跌到床铺下,惊醒了永桔。永桔坐起来瞧我 ,好气又好笑说,没见过有你这种人哦。
我唉声叹息不能平静,非得永桔索性也不睡了,起床弄喝。
可人儿永桔,侃侃的一撅一撼步去厨台那里,浑翘,结实,他就有这个自信任我一览无 遗,百试不爽的听我由衷发出咏赞。我惆怅说,要是阿尧能认识你就好了。 永桔侧转四分之一脸向我,他这角度最俊,像煞希腊男神。他说,你不怕他把我抢走啦 。
我瞬间领悟。此刻,阿尧死後的两个月,书写当中,文字告诉我,阿尧吃醋了。
因为我与阿尧,我们之间的感情,如同一个九十岁老人的记忆。老人们的记忆很奇怪, 越近的越淡忘,越远的越记得。老人们的日子,过去,像是一张一张珍珠色的停格,後来到现在 ,则像快跑的片子一团糊了。我们亦然。越到後来,当我们越分歧,越多新人新事参加进来的总 和超过了我们往日所一起拥有的甜美资产时,我们变得,死命护守住共同的,而不愿去碰触相异 的。我们後来并不多的相聚里,除了叙旧,叙旧,仍是叙旧。多麽愉快,且总是把我们从残酷大 地洗脱出来的叙旧,其实又是多麽脆弱。一旦触及现在,我们对待彼此的过份认真,和在乎,难 以苟同,就争论起来,好伤。我要到这时候才明白,见色忘友,我那样晕陶陶向阿尧吐诉我的爱 侣,曾是多么打击了我们之间的情契啊。
情字这条路,多方面来说,阿尧都是我的启蒙,前辈。当时,我自管痴想能带永桔去见 阿尧,不过为博阿尧一辞之赞罢了。得到他的嘉许,胜过世间各种福证。我巴巴捧著所爱到他跟前 ,他若激赏,我高兴还来不及,他若要,我会给吗?我不知道。但在阿尧前面,我是如此骄傲, 如此淡然,我想,我会给的。我喃喃呓语,永桔呀,你们一定会很投机,他喜欢法斯宾达,你也 喜欢,你们可以痛快谈一谈亚历山大广场。
永桔对我抗议了,用一杯琴可乐堵住我嘴,可不可以暂时不谈你的老情人,他说。他就 是不相信我跟阿尧没睡过。
我口乾舌燥,一杯琴可乐灌下去,享受冰凉汽泡在鼻尖迸跳且炸上眼睫,打个大喷嚏, 真舒服。我瞧永桔,他偶尔拿阿尧来逗我,远在天边的阿尧竟成了我们的催情素。可不是,可乐 里一点琴酒,已足使我满面飞红,剪剪双瞳。
酒仙永桔,漱漱口,他给自己弄了龙舌兰酒。将盐巴抹在手背,持柠檬片,喝时,啜一 下柠檬,舔一口手背,把酒送进嘴里。这个过程,他只消微微予以色艺化,必定燎起我原始大火 ,发狂跟他抱一场,这样,才铲除了阿尧在我脑中的纠缠。
那年初秋,我们借住罗马的莫莫家,白天踏遍城内古迹,晚上缱蜷到天明,苦日短,苦 夜短。终至两人都泛出黑眼圈,约定彻底休息一日。哪里也不去,听音乐,睡觉,看书,做菜做饭 。
莫莫不时骑单车过来,带来他女友做的玫瑰酱和桃酱,抹饼乾吃,喝普洱茶,铁观音。 莫莫女友犹裔波兰人,对莫莫的两个中国人朋友很有好意,约了见面吃饭,夜晚我们在一家十九 世纪老店廊下叫了炸鱼,喝冰冻伏特加,等她。她在内政部上班,正忙於替大批申请政治庇护的 波兰难民当翻译,结果还是赶不来。我们曾在街边仰头望见她打开公寓窗户丢下来一本导游册子 给莫莫,朝我们摇摇手像古堡公主随即隐没。
莫莫家,我猜原本是阍人的居所,宅院进来大门边,低洼於马路的小室,白昼也要开灯 ,以橱架隔间,分出厨区,音响摇椅区,书桌打字机电话传真机区。室中央仅可容身的铁皮螺旋 梯,我跟永桔有本事二人同爬,麻花绞藤般嬉缠而上,豁然开朗,大床垫,浴厕。推开百叶门, 轰隆隆滚进眼盲的铄金光线,跨出门槛,屋顶上花棚平台好一片绿海。我坐在那里,仰看攀满菖 萝的楼堡,现今分住两户人家,跟莫莫共一扇院门进出。俯看莫莫的毛泽东选集,喝霉味甚重的 茶,为试试装茶的那筒劣质锡罐上倒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庐山云雾,是青茶。
我念道,山!快马加鞭末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这是长征路上,经骷髅山作的十 六字令。原来一位会作诗,一位不作诗,分了两岸风流。 莫莫推荐卡带我们听, 昂扬的进行曲,欢颂著红太阳,社会主义的祖国。事过境迁,那班抖 擞极了的男女齐唱真令人讶笑。但莫莫仍兴奋起来,跟著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 !叫我们注意听,是藏族在唱,然後换哈萨克人唱,乌兹别克唱……莫莫用他义大利人特有的肢 体语言表示著荒谬,太荒谬了,使他看起来很像一名跳舞病患者。可这里头也按捺不住的,是他 逝去的青春鬼影在跃跃欲试召唤著他呢。
我们得凝聚最多耐心凑兴,以免失礼。莫莫更献宝放送出电影主题曲,马路天使啦,夜 半歌声,渔光曲之类,果然又引起识货者的连连赏叹,我们扮演著十足知趣的朋客。当黄莫尖起 假嗓子随磁带秀一节「苏三离了洪桐县」,永桔抽著苏联长滤嘴烟,在那氤氲烟幕里用眼神把我 从上到下痴痴吻一遍。逼我赶紧自救,换个彼此看不见的角度自笑。但永桔打量到侧面我鼓起的笑 颊,呵呵呵调侃起来。莫莫却被鼓舞了,以为我们在笑他,红挣挣的又去开新酒,长筒陶瓶,介 绍是荷兰酒,执意每人喝一杯,不管每人腹内混合了多少种奇怪的酒。我们挨到莫莫好怅惘离去 ,牵著单车的身影,五步一徘徊,突然高呼一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消失於转弯黑 暗里,我们已烈火燎原一路烧回屋子去了。 休息日,可惜莫莫没有出现, 否则我们会全心全意奉陪,相声到绍兴戏,都行。不为借 住他的房子,而为他天真烂漫的中国热怎么到了这样一把年纪也不稍稍减退。他七四年远赴辽宁 大学念书,毛装蹲在畦珑里的照片,种菜吗?黑白的,但他眼珠无所遁藏的地中海蓝,流落番邦 的,在那个天际线垂得低低的北大荒旷野里。
他一屋子摆设,达摩圣像,贵州织品,郑板桥的竹和拓字,苏州版画。陕北老妇用大红 土布缝制成的狮龙,小毛驴,虎头鞋,百纳袋。吊在灯下的皮影偶,女篮五号电影海报,床头一 对木框裱的其实甚烂的草书联子。以及云南蓝染布做成的罩被覆盖住整张大床,我们睡卧其间, 宛若浮沈於密密的水藻珊瑚枝子里。我目睹这一切,怎么像是目睹著我自己的青春残骸,遍地狼 藉。
曾经,一夥人奔相走告聚齐了,窃听不知打哪儿录来的带子,民谣,小调,管弦乐演奏 的梁祝,穆桂英挂帅。朝圣的心情,把灯都熄了,点一枝腊烛,杰坐在录音机前负责操作,灵媒 般投住一屋人呼吸。带子跑了好一会儿,只听见杀杀杀的空跑声,蓦地,荷——一叫,似男似女 ,拔起我们一脊梁鸡皮疙瘩。好嘹亮的男人音,鸣骷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杰烫灼灼的 眼睛望向我,确定是这一刻,我们互相电著,开启了往後,往後,我必须像撕开一块大疤的,往 後我惨厉的初恋。
我曾经,每听到信天游,那几声劈裂哨呐,令我心一抖滚下热泪。我也简直恋物癖似的 ,著迷於北方大褂那种蓝染。所有这些,重逢於罗马莫莫家,却怎么都变成了感情淬光之後的糟 粕,一如唐僧抵达灵山渡河时骇见水面溜下死尸,是他脱掉的凡身俗骨。
近来我物欲越淡泊,衰老的兆徵。
我与世界,若即若离。如此靠近天堂,而无坠毁之虞。永桔谓,再没有一人比他更能了 解我的酷。他说,像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那样行走於蛋壳之上。 不要演奏你知道的,演奏你听到的,戴维斯说。
永桔发现莫莫居然有一张戴维斯cd,反覆眷听著。他告诉我,这张walking,是prestig e唱片公司时期录制的,五四年纽约,二十八岁的戴维斯戒毒成功,改变酷爵士风格,演奏质 野有力的硬咆勃。
他教给我听,戴维斯几乎不用颤音,彷若人声,时而遥远忧思,时而坚定,明亮。有一 种空间感,很简洁,戴维斯说过,他总是注意在听是不是能把什麽省掉。
永桔模仿给我看,戴维斯吹奏加了弱音器的小喇叭,彷佛对著麦克风吐呐。没有明确起 音,起於恍惚不定的瞬间,又同样,结於无所终之处。永桔背转了身去,戴维斯常常背对听众吹 ,吹完独奏的部份就下台。永桔如入无人之境,随底下传上来的怡荡奏乐在那蔷薇棚壁前忘我摇 曳。
他那好极了的节奏感,像跟音乐在欢爱。眼看他耳鬓厮磨就要到达时,忽又脱身迤逦去 ,延宕愉悦。旋律好顺忍的绕住他,依从他再又来一回。似有若无的触吻,他亦迎接,亦推拒, 而已让那轻触吻遍全身,把他松松拨弄开,把他弹棉絮般,弹得松软又蓬高。但他仍不允,教那 亲吻有点急起来,似踩著,没踩著,终至顺忍所可依从的极限时,他就回转来,变得很驯良,听 天由命的任凭去。可这会儿,旋律倒又不急了,引领他缓缓朝前去,摸索著,犹疑著,是吗?对 吗?思寻著。然而他已嗅见真理的气味不远了,激动起来,是的是的,就在前方,咫尺天涯。他 超前跑过去,凌驾於节拍之上的急奏追随来,是啊快到了快到了,他们在真理逼人的光芒里热烈 呓吻著…… 我妒羡交加,拭去眼角的泪光千万莫让他发现。
昨天我们在圣彼得教堂听弥撒,傍晚五点那一场的,稀落少人,管风琴先响起来,像天 使之翼从高阔无比的堂顶覆垂下来,我伸手握紧永桔。一列白袍披红襟神职人员走过我们旁边通 道到前面祭坛,永桔回应我,握得死紧,如同世间新郎新娘於神前缔约。既然人的姻亲制度里我 们注定是无份的,那麽在这里罢,这里米开朗基罗设计并开始建造,造了一百年才完工的圆形大 屋顶教堂,缔结我们的婚约。
我们在一起三年半,信守忠诚,互相体贴。但我不敢设想未来,如此一对一的贞洁关系 ,只是因为爱情?天知道,爱情比丽似夏花更短暂,每多一次触摸就多一次耗损了它的奇妙。 似乎,我们只是刚好在都发过疯病已经复元时,彼此遇见。渴望过一种稳定,放心,不 虚空的生活,胜过其它一切。我们只是正巧在许多方面,同步了,因此幸运的维持著平衡状态。 我们互相有一份约束,恰如古小说里的娴美女子婉拒追求者所说的话,「我是有约束的人了。」
唯有过过毫无约束日子的人,才会知道有约束,是多麽幸福可骄矜的。
我们彼此同意,甘愿受到对方的约束,而因此也从对方取得了权力,这就是契约。契约 存在的一天,他的灵魂跟肉体完全属於我,因此我得以付给他从外到里淋漓尽至的满足。 记得吗,「特权,就是打仗的时候走最前线。」这个定义,曾让蒙田在他的论文集里大 惊小怪描述了一整章。蒙田会见三个被带到欧洲的巴西印地安人,他问在他们的国家里,国王享有 什麽特权?
不,不是国王,是酋长。中有一位酋长印地安人好傲然自得回答了蒙田,特权,就是打 仗的时候走最前线。
我的特权,就是性爱的时候给他酣饱。我得以授予我的慷慨,这是幸福的。
往昔没有约束的日子,我跟千百个身体性交,然而,後宫年轻漂亮的女奴们,在苏丹怀 中都变成了一样。我想填饱欲望,却变成色痨鬼掉在填不饱的恶道轮回中。太久太久,我根本忘 记了跟灵魂做爱的滋味竟是为何。我不曾指望遇见永桔,彼此倾慕,愿意交换自己。以肉身做这 场,我们验证,身体是千篇一律的,可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个魂灵,精妙差别他才是独一无二啊。
於是我们订下契约,互允开发。当爱情夏花日渐凋萎,我们尚存足够多的好奇心继续开 疆拓土,一时间仍兴味盎然。
而我,而我依旧不敢,设想未来。
异教徒?或是背教变态性倒错者?我们怎敢信誓旦旦。我们不过近似,首度石油危机那 次突然风行起来的泛美广告辞──享乐今天,明天会更贵。
看哪,神都会毁坏,何况契约。 就是圣彼得教堂,持有进入永生天堂钥匙的圣彼得座像即在前方垂瞰信徒,弥撒的进行 中亦难掩一股倦怠气。仪式也成了制度和习惯,神就差不多快死了。现在,让我们背教者的甜蜜 好心情投射结昏暮沉沉的弥撒上,使之一变,换上来瑰丽色彩,如同一切一切的仪式之初。
看哪,奥深的後殿中央青铜椅上,放射著圣灵鸽子,万丈光芒。正殿主祭坛四根大柱支 撑起青铜屋顶,设若这是女娲的断鳌足以立四极。祭坛地下三十多年前发现了记载中的圣彼得遗 体,修成一墓。祭坛内有忏悔堂,九十五盏油灯,昼夜不灭,设若这是天地际极的二烛龙在守护 。记得吧,那首诗,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我们要长命百岁,做 爱到很老很老的时候也不厌倦。
我们握著的手没有松开过,至分完圣饼才离开正殿。出大门,看看上面的渡海圣彼得, 十三世纪马赛克作品。天已黑,教宗高高的住处灯光亮起来,广场上橘黄灯球也亮了。来时毛毛 雨,广场边起虹。虹出双色,鲜盛的是雄,叫虹,暗的雌,叫霓。我们互做霓虹,在难以承认我 们合法关系的现社会,但愿我们能存活著好比偶然雨幕把太阳光晰显为七彩让世人看见。
我们数著广场廊的多里尼式圆柱,环绕对称筑成半圆形,听说有两百八十四根。数过 来大半时,我们在一列无人踪的柱影底下俳恻亲吻,差点不禁,听见群鸽西归疾雨般扫过耳边, 忘记了数到第几根柱子。
良久,我们让澎湃起伏慢慢平坦下来,流入四周的罕静。列柱,跟它们的黑影,跟西元 初移竖此地的埃及方尖碑,纵深交错幻如大峡谷,吸纳著昔往今来无数计的时间,以至太过饱和 ,流沙无声把人没顶其中的时间冢呀,吓到了我们。
我们一语不发,手携手火速逃离,生怕稍慢一点它那巨大无息的阴影便追踪而至。
逃出大理石建造的繁丽商店街朝圣路,我们沿台伯河缓缓走去巴士站,永桔说,所以我 最不喜欢看古迹,只会让我感到死亡。他哽咽著,感到生离死别。 是啊我说,鼻子酸酸的,所以我们要好好锻练身体,以便活到很老很老还可以做。
所以我们下定决心,回台湾之後,选个黄道吉日去验血。不论万一谁是阳性反应,我们 都同意白头偕老。
「在一切之中爱慕与事奉」,银戒背里一圈刻文,我们揣摸是这个意思。卖各种华美圣器 的店铺,我们挑选到算是最便宜的信物,互相赠给。我拉过永桔手指亲爱啃食著,不含丁点欲色 的,任他指上的银戒咬得我牙龈酸麻。
我记得,他在戴维斯的小喇叭演奏里忘情摇摆,看著看著,我的人整个像只剩下一泡裸 露无任何自卫力的心肠,软嗒嗒淌著水晾晒於白昼下。 _7_
最幸福的时刻,我总是感到无常。 我每每害怕永桔太好的节奏感,太匀称的体格,巧夺天工,必然早夭。我时时希望他鲁 笨些,不惜用灰垢抹黑他掩藏他的美貌。他在蔷薇棚壁前狎音乐起舞时,我简直如目睹宙斯从天而 隆化身为一只宏伟的天鹅把他强暴了。我常常故意少爱恋地一点,做出冷淡的样子,免得造化窥 伺,一妒之下将他摄走。
我们到超级市场购物,推著篮车於货架之间流览。他走前面,转瞬消失於通道底,我忙 推车跟过去,尽头左右、望不见人,顿时著慌。我折西走到底不见他,返东退回来不见他,气急 败坏险不撞散堆叠成塔的洋芋片,却见他好端端站那里挑起司饼乾, 而我仿佛一刹那白了头发。 不久我看到一部口碑甚差的港片,梦中人。的确它如影评说的,空洞,贫血,耽美,但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无可药救。我不能相信,它竟拍出一段岔出剧情之外的气氛戏,超级市 场里的周润发对林青霞,与我同出一辙,其迫息和绝望,使我惊异是否我曾在睡梦中去导了那样 一场戏,或者那镜头什么时候潜入我意识里把它捕捉了去。至於弥漫片中的氛围,前世今生,因 死别未能消耗的情欲到来世再烧,是由於无结果无後代的性,癫狂而抑郁,我深信,非我族类断 难拍出。
耽美。我想起一位酷似尼金斯基的年轻人,高颧骨,翠绿上翘的杏眼,经过第一夜的第 二天,穿越海滨沙丘他对他的情人说,昨夜你让我了解到美好的疼痛是什麽意义。
是呢美好的疼痛,这是就美的本来面目。受虐与耽美,原来是一对孪生姐妹。
被献祭,被注视,被动的存在体,隐密却蓄满风雨。好像少女青春期的悼亡之苦,埋葬 了童年,告别了她的独横自我,顺从进入成人生涯。若这苦痛一直涨高漫过闸口,她会变得自虐 ,诸如吃泥土,嚼粉笔炭块,喝食盐水,拿针扎手。我们亦然。或因长年处於背叛人也被人背叛 的宿命周期里,我们都有受虐和耽美的倾向。 在幽闭剧台上,一抹聚光底下, 委婉弃於地的平源之战里的静御前。她身著也许有十三 层如大婚时穿的华衣,连同她黑缎般直发,一层叠一层盖满台阶。她掩面回首,男人被杀,女人 被掳,城国灰飞烟灭。
在莫内妻子卡蜜儿临终的脸上,弥留著最後之光。油画似草图,笔触很快,卡蜜儿晦澹 已变形的容貌,黄色转白,转蓝,转入灰暗中,莫内来不及要抓住那消失的色彩和光。濡沫之妻 ,变成物体,与诸物体无异,为光所照,为光所弃。
在罗丹死前五年雕塑的舞者尼金斯基身上,技艺令人叹为观止,妄想用块,面,线条肌 理逮捕瞬息万变的流逝之姿,其紧迫跟逼临,竞逐无已。欲以肉身贴近永恒,直到七十七岁死了 罗丹还是未能脱化他山林牧神的羊角羊蹄啊,好枉然。
凡我族类,不被准可的,允诺的,不被祝福,一如魔阵布下了魍魉坎途,难有善终。我 与永桔在偷来的忠贞爱情里,戒慎被命运三女神窥破遂收走我们之间的信任。不确定感,像防腐 剂使我们努力经营过一种纪律的生活,也像轻雾笼罩四周使我们依违迟迟,坐对生愁。
我跟守财奴一样,攒著眼前的运气眼前人,一点一点挥霍我们相处的时光。永桔离开我 去做他事情时,不成文默契,我们绝不留恋,吻别,最稀松平常的仿佛他不过是到街口超商买些 食物马上回来,或他在浴室暗房冲洗照片而我去办公室和学生谈话。我们甚至避眼睛,害怕看 见了自己的软弱。别离前夜,我们不做爱,因为,因为那真是太惨了。我们会提早一天两天,且 故意草草,严防伤别所掀起的恐怖肉欲将我们歼灭。前夜,我们会去有家庭的朋友家度过。根据 经验,切忌族以类聚,言不及义的斗嗔斗笑斗讥,或泡吧泡ktv,酒精声光,轻易使瓦解情绪,搞到 一塌糊涂。
通常,我偕永桔到妹妹家,也就是看看电视录影带,妹妹张罗吃喝,两小孩吵吵闹闹, 央我扮大野狼追逐他们却又吓得嚎啕大哭。妹夫跟永桔默默下象棋,二人整晚上没有声音。小孩 们睡後,洗了澡的妹妹坐在我旁边同看影带,香沁沁的,手底总不停或削水果给我们吃,或串陶 珠,缝缝绣绣,让我感到安稳。世界并不因我和永桔的分别而崩盘,我们亦很快就会见面。如此 带著好健康的心情连袂回家,好忙碌的各自弄睡,彷佛平庸极了的夫妻关系只是顺著惯性运行。 那麽,惯性就会理所当然推我们到下次在一起的时候,其间,并无空隙能让意外介入。是的,我们 必定再见,恩爱如常。
我们的小心翼翼几至迷信,唯恐意外趁人不备奇袭。一次永桔出门前说我走了,令我心 为之摧。所谓一语成谶,我走了,这不就是。我准备著随时得到出事通知,任何一通电话铃响, 我颤栗去接,若听见说,请你来医院一趟,我将一点不觉意外。当日永桔亦有所感的比平时多打 了电话找我,家里,学校,小咖啡馆,家里,电话总是追踪到来,而我发抖接听,片刻间怔喜难 言,俩俩也说不上话,真苦。经此一事,我们又多增一条禁忌,留心不使用走了,去了,拜了, 之类同义词。我们在布满机关的蹇途扶持前行,唯恐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怎麽走下去。
他离开最久的一趟,赴川滇缅甸拍丝绸南路。当然,我们互不送行。只在门口结结实实 拥一下,好明朗的兄弟情谊,没有牵扯。他拎著行李三两步下楼去,我掩们兴叹,也克制得住不 去阳台贪看他背影,以免坐实了命运的戏弄,果然变成最後一瞥。我闭目反刍他的言语,他曾从 兰屿打电话给我说,能有一人这样让他想念著,真好。守贞的感觉,真好。像白山茶只为等待那 位独一赏花人来到,才一层层绽开它繁似堆雪的花瓣。多麽不吝言辞的永桔呀,教我涕零,我将 之铭刻胸口火烫如一块大大的腥红a字,直到他回来,亲手把它摘除。
他走後,我去理了头。理过凉飕飕的颈脖,著风吹拂,把心田都旷废了,长出漫漫荒草 ,满目只有寂寞,寂寞,一望无边的寂寞。
早年,缺乏经验我曾被这股寂寞打败,放到非人境界。现在,我不过是江湖走多,自忖 有些力量可以对付。
我会勤跑妹妹家,参加他们的家族活动。这使我蓬生於麻中,不扶自直,养住健壮的牌 味。我会谢绝各种夜间聚会,不冗谈,不宴饮,不狂欢,不昼寝,甚至不嗜读。设法早睡早起, 大早在日光里慢跑,使我够力气来度过永桔不在身边的每一天。我甘愿约束自己像一句古语所形 容,待字闺中。
然後,面对夜雾光临寂寞掩至,我便敞开大门让它进来。
寂寞是不能排遣,打发的。我太明白,还而遗之,随即,它又来了,而且这回,它要的 更多。寂寞唯有一途,就是与寂寞彻底共处。 它盘据著全部身心,使人无书可阅,无乐可听,无带可看,书写无字。我几乎听得见它 白蚁般在柱空我的心房,骨髓,脑髓,窃取了我的躯壳栖息其中。我白痴般坐地板上,看守一屋 子永桔住过的痕迹,床铺空空如也。我玩弄自己的性器,何以却是如此疲赖,无味。劳伦斯说, 所有的性都来自脑中,诚然,寂寞蚀空的脑子使得性欲也变得不能。
於是我放弃一切心智运作,开始体力劳动。灯火通明的半夜,大整理,大扫除。後来我 看到隐遁的麦可杰克逊终於让欧普拉去他的梦幻谷采访,晚上凉风里他走到外面,奇怪他的庄园 和游乐场修整得那样人工一丝不苟,像一所优良的公共设施,一座模型陪葬物。游乐场永远令我 伤感,想到马戏,小丑,假日,童年,曲终人散,而那旋转木马音乐真是太荒凉,像一缕亡魂依绕 不去还在凭吊往日繁华。麦可对摄影机介绍他的旋转木马跟摩天轮,灿晶晶开亮著似两盘钻石座 落於绒黑夜幕中。他说他有时会半夜一人去开旋转木马骑,天啊这是我所见过最最寂寞的人。
有时,寂寞不仅是心理上的,它侵袭到生理。挺常见的方式,无来由我会突突心悸,一 股急湍冲击胸腔似乎向我预示什么不祥之事,直至我喘息困难,歇倒墙边用力深呼吸几口,才渐 消褪。不久,还会再来。它也会沈甸甸朝下坠挂,疑似脱肠。且分不清是站立过久,劳动过度,它 会像钳子一样咬住我颈背肉,锐痛难忍,摆平於床上。我乾睁眼珠,肉体疲惫之极,但要到寂寞 也倦了,乏了,才双尸缚抱在一块儿的沉入睡河。
日复一日,我的白痴岁月,空心佬倌,端靠常识度日罢了。其荒莽无文,恍若白垩纪株 罗纪的一只大爬虫。
爬虫日子我唯以读得进眼的东西,是以篇色彩研究,关於红绿二色在中国诗词里的视觉 意象。
我带在身上数念珠般反覆诵读,事实上,这篇研究更接近一册搜罗殆尽的色彩元素周期 表。它胪陈了几个色彩系统对於红绿的各样命名,单是日本人所著中国色名综览,依据munsell 色环罗列,以明度顺序为先,明度相同的,彩度高者先,红色,即有一百四十种红。且看, 色谱七·五r的红,润红、淡藏花红、指甲红、谷鞘红、淡桃红、淡罂粟红、苹果红、颊红、瓜瓤 红、铁水红、草莓红、曲红、法螺红、桂红、榴花红、汞红、烹虾红、胭脂红、蟹螫红。
绿谱,一○gy的绿,艾背绿、嘉陵水绿、嫩荷绿、纺织娘绿、水绿、绣球绿、螳螂绿、 豌豆绿、玉髓绿、青菜绿、巴黎绿、青梅绿、萤石绿、秧绿、莴苣绿、豆绿、琉璃绿、藻绿、 柞蚕绿、麦浪绿、蛇胆绿、青豆绿、淡灰绿、深琉璃绿、浮萍绿、草绿、紫杉绿。 逃避开文字的逻辑,连符号性也摒弃掉,文字成了万花筒碎片,组合为缤烂景观。我放 逐其中忘返,纯粹的色感花园,如在苍蝇之复眼所见的世界里营飞。
是谁语焉,我享受一个故事里的并非它的内容,亦非它的结构,而是我加在光洁表面上 的擦痕,「我快速前行,我省略,我寻找,我再次沉入」,本文的欢愉呵。是的,我来了,我看 见,我征服,凯撒进入罗马城时千古一叹。
何以解忧,唯有方块字。
而歌德说,颜色学的关键在於严格区分客观的和主观的。这是颜色学造诣甚深妁歌德所 发出的偈语,俳句。
自然界的色,是本来就有著的呢?抑或透过我们眼睛看见的才是呢?又或者是莫内晚年 患白内障而至须赖颜料签条来选色,画了二十多年的睡莲,最後画出是视觉消失之後的记忆之色 ,是无视觉无光无色彩里所见之色?
我是?或我不是?我曾在自己把自己问倒的追问里迷失了。如今,迷失依然,但何须多 问。我愿效善男信女每天把金刚经念几遍,不必知道经义,只是念在铿锵,绵密的声腔音节中, 念到死,像血液打著拍子流过人的身体而舞者逐之浮沈一生,炼渡彼岸。我念著我自个的经,红 绿色素周期表。
鲸鬣红,城上闪闪鲸鬣红。
嘴初红,养来鹦鹉嘴初红。
水底红,初日圆圆水底红。蛮锦红,窄衣短袖蛮锦红。桃毁红,妆成桃毁红。拨剌红, 惊鼓跳鱼拨剌红。剪来红,清香拂袖剪来红。兽照红,松火红,宿烧红,大谷红,腮上红,後霜 红,踯躅红,海悄红,舍利红,宫花寂寞红。
半折红,半丈红,一总红,一点红,一笑红,腊想歌时一烬红,黄金拳拳两鬓红,何处 飞来十二红。
闹红一总。
依红,泛绿依红无个事。
纷红,人在纷红骇绿中。骇绿,惊绿,惨绿,颓绿,厌绿,浮绿天无风,冲绿有人归, 吹绿日日深。
蒲叶吴刀绿,遥看汉水鸭头绿,铜生绿,金间缘,丹如绿,霜留绿,侵衣绿,裁版绿, 勿叹蓝袍绿。
窄窄红,窄窄红靴步雪来。衮衮红,岸岸红,日日红,子夜红,去年红,花开不如古时 红,明日的无今日红,骷髅红。 红赤朱绛绯丹。
绿碧翠。
金井碧,钗梁碧,酒脂碧,檀乐碧,琅gan1(注)碧,天醴碧,蒲桃碧,鸳鸯碧,曲江碧 ,潇湘碧,蘼芜碧,秦淮碧。血化碧,朱成碧。
碧成朱,颜尚朱,两绂朱,不能朱,两违朱,傅面朱,唇砂朱,寒水朱,提梁朱,杨朱 ,我朱,靥朱,骈朱,纡朱,铅朱,银朱,金朱,紫朱,黄朱,丹朱,蓝朱,墨朱,朱朱。宋太 赤,血不赤,千点赤,三月赤,奔虹赤,羲轮赤,剑气赤,须恨赤,妒君赤,空欲赤……
(注):王+干
荒人手记8-9
荒人手记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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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红,正月长生一朵红。
委尘红,老人偏喜委尘红。
我念著我自个的经,挨渡寂寞风暴,一如变蝇人阿尧在天涯海角向我打呼救电话。哥德曾说 若是他没有造型艺术和自然科学的基础,那麽面对这个恶劣时代及其每天发生的影响,实在很难 立定脚跟不屈服。
飘摇之世,伟哉歌德,能用诗文和颜色学植物学当做他的定风珠,走完高标一生。渺小吾辈, 文字族,不过学了点法术,一套避火诀,随时随地即可遁入文字魔境,管它外面凶神恶煞在烧。
外面,外面是,一个吊梢眼男生出现在我桌前,脆脆的说,可以请我喝杯咖啡吗? 我坐窗边 这个位子很久了,躲开交通尖锋时间。可以看见外面骑廊下人与地摊沸成一团,也 可以凝望窗玻璃上叠叠的物影深深处灯泡三五支浑如月子,男生就从那里头朝我走过来,直走到 我跟前。我从那里头看他,很久了。
但他显然已误会我的意思,在对面坐下来,摆手向女侍要一杯墨西哥冰咖啡,跟我推荐只有 这家店有,加了墨西哥咖啡酒,浓得不得了,没有酒量的要注意,免得喝咖啡喝到醉,逊毙。问 我要不要也叫一杯,我说不用。
他看出我无意交谈,丝毫不以为困,打开背包,拉出一串线管原来是耳机,和一座玲珑剔透 的宝蓝色随身听。他戴上耳机,灵巧拨弄好指示键,软驼驼垂坐那里聆听卡带,两手压在腿下让 脚悬空著,有时俯首,放任茂黑漩涡的头顶心给我看尽。有时侧斜脸顾盼店里,流动眼珠,漠漠 又幼稚。他那一身家当,帅奇表,金项链,红绳络一块绿玉挂在颈下,大胆小妖精,多半有人养 他罢。他洁白的fido dido恤,同牌子塑黑背包,上面挥撇著歪歪倒倒的印白字母昭告天 下,「费多只是费多,费多不惹谁,费多明了每件事,费多不评断。费多就是年轻,费多不老,费 多就是天真,费多有力量。费多来自过去,费多是未来。」
都是费多,哪有我们置喙馀地。
费多一代,其口音听起来是六十年次以後出生的人种的国语——不不,正确说法叫做北京话 普通话,活在台湾国的今天,此国语非彼国语也。只是费多并不管这些了数十年过後,台湾国妈 妈的话也要被哀悼了,那时候,通行的国语,将是现前这个费多小儿的国语继续异变下去的咬字 和腔调。只要打开电视机,充斥於各频道综艺节目里的国语,就是。到那时候,我辈人的国语, 上个世纪的白雪遗音,会被讪笑也好,怀旧也好,都将一个一个凋零殆尽,尔後,这种语音,就 从地球永远消失了。
费多小儿,我无法直接目视他,他过於年轻的身体像大太阳下的金属反射光,我不得不戴上 墨镜才能去看。之前我从窗玻璃的幽邃处发现他跟几个男女孩子围坐嬉闹著,比我所有学生都更 小更小的费多小儿们,月中兔影般,杳思不可及。後来他们都走了,敏捷轻翘像一尾尾雨後生出 的红蜻蜓蓝蜻蜓,经过骑楼马路一哄散去,令我由衷发出礼赞。
咖啡端来,费多望著我脸听候吩咐。我只把视线留在那杯冰冻冒珠浮堆鲜奶泡沫红樱桃的咖 啡上,介乎沈吟,介乎颔首,莫非鉴赏什麽艺术品?他似乎获得了我的许可,遂动手吃。
如此,他坦荡极了的吃,再不觉得有欠而要对我周旋,因为他是那麽俊俏可喜任由我看,物 超所值,是我占了大便宜呢。他以耳机,以费多t恤和背包上的费多宣言,表明了,谢绝打扰。 他独享於自我天地里,何庸我有礼应对。
费多小儿是美的,他善知自己是美的,那股子必定於做爱时要打舞台光的自恋劲,天赋异秉。 limelight,聚光仃,我曾经夜夜漂泊其间的小吧馆。氢氧焰燃烧石灰照耀出强烈白光的 舞台,美丽受难者如嘉宝冰雕般的四分之三侧脸供奉在上,被看,被宠,被崇拜,然後倏时枯萎, 他达到了难以言喻的潮巅。尤物们生下来便是被看的,他要这样好像才能完整。
好像,我们都有一个雌雄同体的灵魂。
被看,被取悦,好难取悦的,神秘莫测的阴性体。见到吗,诸多出土於中亚跟小亚细亚远古 神母时代的,泥陶阳器密麻摆满殿中为了取悦大地女神。是啊,看看顶原味普罗的色情读物,无 非都在描写女体的快乐和满足,非如此不足以刺激男人,满足男人。剥开数千层文明外衣,推倒 意识篱障,女体溢散著气味,引诱哺乳,致使勃大阳器让隐晦女体发出「是的,还要」的呼喊, 是雄性一类的种族记忆,集体大梦。
我往往延宕欢愉,著蛊於灯下我的情人的脸,似仙似魔,好像他并非跟这个实体的我在一起, 而是跟一个在凝视他的魅惑之力在展开著,放恣著。我只是那个凝视之力的媒介,他自个被自个 纵情暴露所大量释出的醚味,沼气,弄昏迷了,沈沦得无以复加。他越沈沦,我越粗暴。粗暴又 温柔,波然欲坠的温柔吻住他。
被凝视的阴性,与凝视著的阳性,并存於我们身上。
我每每讶叹,阴性体是他自己的一个创造物,他被他自己所创造出来。他只是展现,展现即 存在,展现即欢愉。他像神话里的,布满星星的身体吞下了太阳变成一个水平线,而太阳行经他 身体时,他创造了夜晚,然後他产下太阳又创造了新的一天。
他从不说明自己,因此他是一元的,灵魂即身体,不曾分开。最美好的时候,他像是舞者所 自视自矜的,杰的私淑大师曾经说,身体是件神圣的衣裳,是你的最初与最後的衣裳,是你进入 生命亦是你告别生命之地,故而你应以爱敬的心对待它,以喜悦和畏惧,以感恩。舞者崇拜他自 己的身体,他凝视著自己,脉脉无语。他顾影自怜。他像一首印地安人的歌唱著,忽焉美在前, 忽焉美在右,忽焉美在左,我走在美中,我就是美。
我很讶异,所谓神性,亦即阴性。
阳性体呢,他才是那根从亚当身上剥离出来的肋骨。
他长成雄性的模样,与他的雌性一类共同存在,却又这般不同。面向这个含默的被动存在, 他又好奇,又困惑。他探看著,触近著,抚摸著,试图去理解,说明。他做为他自体,但他又是 一名观察员。有诗云,死海无生物,听见鱼发声,当这个无语的汪洋终於对地掀开波澜时,他狂 喜极了甘愿葬身之中。
不错,科学是雄性的。吴尔芙讲过,科学并非没有性别,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并且有 感染性。
啊神话在什麽地方终止了?历史在什麽地方开始了?史陀说,没有文字和没有档案的社会 里,神话便是为保证社会的封闭性,使将来能跟现在和过去一样。
也许,一切的神话都在诉说著一件发生在万馀年前的骚乱。
神话揭示出隐情,自然创生女人,女人创生男人,然而男人开造了历史。是的历史,男人於 是根据他的意思写下了人类的故事。写下了女人是他身体的一根肋骨做成,更写下了女人啃食知 识禁果遭神谴责的原罪。
可依我来看,倒是男人愉吃了知识的禁果罢。是他,开始二元对立的。是他,开始抽象思维 的。他观察,他分析,他解说。
他建造出一个与自然既匹敌又相异的系统,是如此与自然异体质的东西呀,男神篡取了女神 的位置。女神的震怒,遂成了人类的原罪。
记住啊,最後的女神说,有过一个时代,你独自徜徉,开怀大笑,坦腹沐浴……女神背转身 走入了神话的终止里,让位於社会秩序登场。女神的哀怅,成了我们失去不返的伊甸园。
我剖视自己,是一朵阴性的灵魂装在阳性身躯里。我的精神活动充满了阴性特质,但我的身 体,这个携带著生殖驱力dna之身体,人做为一种生物不可脱逃的定数,亦是我们的铁血命运。 dna盲动要产造更多dna,雌雄两性各用了完全不同的生产策略。雄性是竞争者,数亿 个精子被一个卵子所选择,雌性是选择者。担任生育的雌性需要一位肯合作的雄性夥伴,才能可 靠传播她的dna,她好缜密,狡滑的选择投资人。雄性的成功率则有赖到处播种,让越多雌性 生出越多带有自己dna的後代。瞧瞧我们,男人固然对女人负心,但男人对男人岂不是更加负 心。
我们的阴性气质,爱实感,爱体格,爱色相。物质即存在,此外则无存在。不冥想,不形而 上,直观的眼界里所看见的亦即所存在的。二朱红,月季红,扇贝红,柿子红,玛瑙红,灰莲红, 象牙红,蛤蜊粉红,银星海棠红,我诵著我自个的经,蒸红,晴日蒸红出小桃。
是的阴性气质。可我们却缺少育养天性,也无厚生之德。结果,我们的看见即存在,便倾斜 到极端去了。如同一名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人哀嚷道,我震惊於我的美丽胴体,我一定要铸造这座 雕像!但是该如何进行呢?除非结婚,万无可能。在我变丑,变老之前,必得铸成。为了铸造雕 像,我必须赶快结婚。
冻结之美,拒绝时间,有时间就有折损。我们变成了马拉美笔下那只绝色天鹅,在冬日寒水 里自顾太久终至冰封双足,再也无法挣脱。
我们无能传後的dna驱力,无从耗散,若不是全数抛掷在性消费上,就是转投资到感官殿 堂,建之,凿之,不厌其烦的雕琢之,有最多精力跟闲暇品尝细节之末,浸淫难返,色情乌托邦。
被凝视的费多小儿,乌托邦之子。我羞怯不看他,只看窗外,微微嗟异。
从来还没有爱过人折过翼的美少年,我祈祷他千万莫爱上任何人。爱了人,就是堕尘的开始, 我怎忍见他天人五衰弄到一身破烂臭败。我不由念出喃喃祷词,他将负尽天下人,而绝不能有一 人负他。
尤物不仁,以逐色者为刍狗。所以到我这把年纪,不过是蚁蝼偷生而已。
我隐隐作痛想著永桔,他一去滇缅毫无音讯,想得没得想时便想他大概死了,今年第一场山 雪会把他掩埋。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体味我快要记不得了……在这华灯 初上遍地黄金的大城一隅,我跟费多小儿对坐良久,未有交谈。
到我起身欲走时,我们才首度对上目光。费多的眼睛没有一丁点红丝丝,黑白分明依稀还带 著婴儿的眼白才有的那种骨瓷蓝,定定看进我眼里真是无心肝。我自惭形秽,糟糕的吱唔其词把 脸烫红起来,完全不符合我的疏冷内心。也许我说了,不走吗?
费多已摘下耳机,酷酷的牵动一下眉睫,说走呀,零碎东西已初进背包里,一旋身已轻盈离 开椅子,牛仔裤旅狐鞋,走在我前面迳自直走出去,把他修长富弹性的背影放肆展露给我。
我略一瞥已尽入眼底,就不贪看,去付账。感觉远远处他的视线x光般,上下将我扫瞄了一 遍。我自弃而笑,不错是只癞巴老鳄鱼。
在门口,我说,那,就这样吧……
费多说,玩过抓娃娃没有? 我羞愧说没有。他唉呀一声拍了我手一下,招我走向隔邻一家店里。
好凉软的手,我跟随他去,稍有喟叹。我的意思非常清楚了,「那,就这样吧」,意味著,虽 然寂寞,但今晚我并不想,不过真谢谢你陪我坐了这半晌,毕竟我已老朽,你正似水流年如花美 眷,承蒙相顾阿,那麽,是的,就这样了,再见罢。我这一辈,像成濑电影里的人,女优高峰秀 子,回头一望演出法。
成濑电影并不多的外景戏,总是俩俩边走边谈话,有时成濑使用轨道随人物行走跟拍,最特 别还是,让一人走前一步回转头来,另一人紧上前去,二人再次并肩讲话。以人物进行代替摄影 机运动,营酿出细腻的韵致。
即使内景,成濑亦执迷於室内外交界处,用光影落差造出来叠染和时移,复藉日式住宅互通 有无的隔[木+扇]布局,斜角,多层次空间,与固定镜头里的纵深场面调度,筑构出成濑式景框。活动 其间之人,行云浮止,聚散无由。
小津曾说,我拍不出来的电影只有两部,那是沟口的只园姐妹,跟成濑的浮云。
横断风格家小津,较接近於阳性气质。他的景框,数学的,几何的,在垂直线和平行线理梭 织著感情。空镜,是他盛装著感情的容器。
成濑已喜男,比小津多了颜色,更无痕迹,更无情契的,纷纷开自落,比小津迷人。小津静 观,思省。成濑却自身参予,偕运命一起流转,他一生爱好是天然。
那麽费多一代,既被动,又主动,俐落直线条,酷派诞生,无性的。他们宁愿乾乾净净自慰, 也不想跟人牵扯欲情弄得形容狼狈。他们比新新人类携带还更深的,自恋的洁癖症候群。
我必须不断不断调弦,以便看懂费多不致误判。似乎,他并无意从我这里换取什么。其实他 打量一眼就知道,不论是色,是财,我都少得可怜恐怕还不够抵他对我颦眉一笑。他是在施舍给 我罢,我从窗玻璃里看了他那麽久,而我们之间贫富悬殊到根本我连要婉谢他的施舍,也难於启 齿。单看一件,什麽抓娃娃,在刚刚兴起来当时,我压根也没有听过。
他指导我投币,如何操控器械夹取玻璃箱里翻滚的妍彩布娃娃。他下达命令了,papa你去 玩那台,快,现在没人,先占那台。
papa是我?我也立刻顺从他的指示占住旁壁一台抓娃娃机。
papa?葩葩?琶琶?帕帕?杷杷?他叫我爸爸。我红著脸,心脏胡乱跳,胡乱玩起抓娃娃, 霎时铜板就光了。我回眼望费多,他正在抓得起劲没有看我,唯露出璀璨之笑,叫我papa,去 那边有换币机可以换零。
我亦果然去换了十个十元硬币,都给费多。看他玩,看店里各式各样游乐器,百家争呜发出 震天价响,大片讯号灯和闪光的洪流,每人据得一磐砥柱便任它天塌下来不睬的埋头自渎者。我 加入一圈小鬼围住的桌台,赛马,押那只无甚人押的塑料蓝骑士橙褐马,果然也一直轮下去。我 坚持眷顾它,不改志,冥冥中竟似与它结成命运共同体。我不知身置何处,公元几千年的未来世 界?上个世纪末性和死亡的帝国维也纳?抑或尼禄焚城前的罗马?爱情神话吗?
六九年还是七○年,爱情神话於麦迪逊广场大厅首映,在一场摇滚演唱会之後,有一万名年 轻人,大麻跟海洛因气味弥漫空中,整批嬉皮驾著摩托车跟奇丽汽车喧嚣而来。天上飘雪,曼哈 顿的所有摩天楼亮著灯。放映空前成功,每一幕年轻人都鼓掌,许多人睡著,许多人做爱。片子 无休止放下去,银幕上的正正在演出银幕下的,爱情神话,神秘不可思议找到它的唯一时空。多 年以後费里尼忆及,彷佛神话的密码顿然破解,古代罗马,未来一代,与观影的现在,瞬间接著 在一起了。它不再属於费里尼,它是地质学上的菊石遗痕,以其不对称的纹展示出来两个差距 万年的时代同时并列在一个空间里。
所以这是真的,费多来自过去,费多是未来。他的费多背包,穿过两臂缚在背後,像登山者, 像旅人暂且驻足此刻。他的那双艳白高筒球鞋泥尘不沾,又很像小龙女之辈,长居墓穴,睡时卧 在一根悬绳上。
似乎,不知寂寞为何物的他,并无意施舍我什么。
自恋的洁癖症候群,他们要一种绝对舒服无害的植物性关系。清浅受纳,清浅授予,绝不要 深刻。深刻具有侵蚀性,只会带来可怕的杀伤力,是不祥的。我明白了些,笼罩在爱滋和臭氧层 破大洞底下长大的新生代,体质好脆弱,他们亦试图摸寻出适於共存著的生活气氛,他们要避免 任何深刻,唯恐夭折。费多接近我,似乎只因为我看来是并没有给他一点点性方面的压迫感。是 呢,我原本为一枝无嗅无味的无色草。
比起他们,我们粗胚得多。邂逅,即火炎昆岗玉石俱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没错只要对 方温煦,有意又是无比的欢快,容易就变得更容易了。
我告诉费多我要走了,整晚上他也不玩别的,总共抓到一只娃娃。他说papa等一下,玩 完这抓。他玩得两颊水蜜桃红快熟破皮的,使我真想跟一个亲爱的爸爸一样在上面亲一口。但我 只是两手压压他肩膀,表示幸会,表示再见,我得走啦。
我站在大街,空白站立甚久,忘记要去哪里。
初冬的夜风一阵刮来,动摇了我为捍御寂寞所费力筑起的长城。寂寞袭至,正如苍狼里的成 吉思汗於月黑风高那次跃马越过墙城进入国中。他的宿愿他的梦寐,那一飞掠就在岳空成了停格 无止尽飞掠下去,只听见马的鼻息,旷古之风在耳边裂响。我想永桔是死了,他的声音在我耳边 泣诉,如果你等我,我会回来,但是你必须全心全意等我,等到天下黄雨,下大雪,等到夏天的 胜利,等到音信断绝,等到记忆空白,心理动摇,等到所有的等待都没有了等待……
凉软的手牵住我,不是永桔,是费多。我咦怪他跟来,不玩了?
费多嗯一点头,问我现要去哪里?
终於,我叹口气,在费多面前泄露出情绪。永桔不在的家,今晚,我快没有勇气回去了。我 也没有丝毫意欲去吧喝酒,黄昏演讲完又睹了一晚上赛马,思及吧里播放的蓝调或钢琴爵士我疲 怠得直要呕吐。妹妹家,多麽健全的家庭空气,今夜委实不宜,我畸零的精神状态像一枚孤鬼近 不了正堂大屋,我会被一点晃动人影惊吓得离开老远。我也没有半分力气想跟费多交谈,谈什么 呢?我们活在两个世纪的人。说真的,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费多以了望原野的姿态望尽夭涯路,那是霓虹市招中最高的一座亮著十二f蓬莱宾馆,费多 在邀我同往吗?天哪他实在太年纪小了,小过我所有的学生,我怕我没办法。可费多脆脆不带任 何情绪如透明压克力的声音说,papa去你家,还是我家?
我骇愕低吟,那麽,这个,不过,的确……往昔我曾经带回家我美妙的萍水相逢,隔日在我 仍沈溺於对他体味和气息的蜜稠回忆里,他已离去且偷走了我刚领到的一厚笔奖金,从此再也没 见过他。那以後我变得戒备,谨慎多了。
费多一派松淡说,到我家好啦,我打圣域传说给你看,还有我会用咖啡帮你算命喔。
我说,你家里父母亲呢?
费多撅嘴巴说,他们会在家才有鬼。
我说,他们都不管你的?
费多说,你说提款机吗。
提款机?
对呀,提款机,我是提款卡。
哦是的,提款卡与提款机之关系。费多很高兴我答应去他家,转瞬蹦发雀跃,吱喳说,pap a我告诉你,圣域传说,帅呆了!它属於角色扮演游戏那种,我的是彩色版,而且我装了魔奇音 效卡,会奏出好好听,好好听的音乐,耶!耶!费多呼叫起来,半举双手比划著v字舞动,真是 一只快乐的螃蟹啊。
但我根本不懂他所描绘是何物,也不想懂。圣域传说,後来我看他在电脑上玩,才晓得原来 是这四个字。我好奇问他,父亲做什么的?
费多说,我爸跑国外做生意,就算回台湾,也常不在家。其实我满喜欢这个老爸,他真的够 聪明,赚钱一流。有次他回家,我正在打方块,他心血来潮跟我借玩,第一次就打了三万多分, 输给他──费多做状跌到几步之外,是撞墙昏倒的意思罢。
我问他,母亲呢,也不常在家?
费多说,我妈,那就很好想了。她一天到晚怀疑我爸有小老婆,抓不到证据,又抓不住他的 心,更抓不著地的脚。今年她开始玩股票,牌打得更凶了,跟朋友去跳交际舞之类,过得满充实。
那麽,你都是一个人?
费多说,我妈这样比较好,我就不用担心她。我姐出嫁前,她可是闷疯了,说都是我们拖累 她,不然她早改嫁了。姐嫁掉後,她人倒变开心,也不爱待家里了。反正我照顾自己没问题,钱 也不缺,她回不回家没有影响,我还更自由。我并不爱他们来陪我什麽的,因为,不一定有话说。
我问他,念哪里,几年级了?
费多看我一眼说ei4,你很爱问耶。我念一个,反正一个你也不会知道的学校。而且我不想念 台湾的大学,想当完兵再出国念,所以我跷家到处玩,没什么压力。
你跷家跷课哦。
不的,我跷家,但,不跷课。绕课太麻烦,搞大了,学校通知来家,不是很烦。
跷家就不烦吗。
不会。我是这样,在我妈去打牌或出国玩的第一天,出门,然後算准她回家前一天回来。万 一出状况,就说到同学家睡了一天,她不会太找我麻烦。爸回家的日子比较不好算,但只要有状 况,我妈怕被削,一定帮我当的,她每次都跟他说我去露营。
跷家都去哪里?
ktv,mtv,还有去钓虾,就算没地方去,也可以住宾馆,反正不爱一个人在家。我姐知 道我常趁爸妈不在时不回家,对,她用不回家来形容我跷家。我像一匹狼,很独的。
那你的朋友呢,最少,你也有个同学罢。
没有,我是独子,喜欢独来独往。人家说钱可以买到朋友,但我不爱别人是因为我有钱才在 一起,所以,没什麽朋友。
女朋友呢?
女朋友,你不知道现在女生都很势利耶,我宁可到宾馆叫应召的。 叫过吗?
是还没有。我不爱,怕中奖。我也不想当gay,太累,太麻烦了。
没人骚扰你麽,我是说,会有很多人追你吧。
那看你要不要被追呀。若不想被骚扰就不会被骚扰,我认为是这样。像我,去ktv,一间 房里只我一个在唱,唱得真好耶,虽没有人欣赏没关系,萤幕会打出掌声鼓励的字幕。唱累了, 就睡下,醒了再唱,我都叫他们从歌本的第一首开始播,唱到完。
我疑惑望著眼前这个一脸嫩气的费多小儿,竟如阿森巴赫遇见达秋。 德文阿森巴赫,堆满尸体的小河,死之河。阿森巴赫没能渡过,死在弥布消毒剂味道的瘟疫 水城威尼斯,达秋便是这死亡与性滋养出的纯洁诱乱之花。而今日何日,我追随费多来至他家, 他将用咖啡替我占卜命运。
这个家,没有生活痕迹的家,好像电视剧塔出的布景,金碧辉煌一似华西街台南担仔面。很 干净,每天一位欧巴桑来打扫。玻璃柜里陈列洋酒做为摆设,女主人化妆抬上各种超级名牌保养 品,琳琅堆置,多得可拿来糊墙壁。吧桌有半瓶矿泉水,时日久远,让人错觉那里面当已生出苔 青或孑孓。事实差不多,我坐靠角落的皮沙发里,居然教蚊子叮著,颈侧顿时浮起一块疙瘩,奇 痒难耐。蚊子忽忽飞经我视线,消失一阵後,又自耳际俯冲过,我啪啪响打不死它。电梯大厦, 冬天何处飞来蚊子,肯定是这张流沙深陷般的皮沙发,方圆几尺内太久不曾有人走动过了。没有 煮咖啡机,费多弄了杯即溶的麦斯威尔,基於礼貌,我悠缓搅拌著铁匙,瞧见自己的脸幽森映在 晶墨色矮几上。
没有一本书,这楝房子里。报纸,杂志,或者只要是印著一些不论什麽字句的,dm啦,型 录,电话簿也行,就我环顾所能及,都没有。我骤失凭怙,漂荒著。费多持易开罐喝,遥遥坐我 斜面。我们好像无法对话了。他换掉牛仔裤,放落长长的t恤盖住臀部,引人臆测那底下穿了衣 物否,直到他坐下来,是件鹅黄短裤。他曲腿坐在那里的姿势,宛若莱茵河女妖坐在岩礁上。我 们好像突然沦丧了不久前我们还拥有的足资对话的空气,我渴望他叫我papa把我们叫回去刚 才那个情境。我无法掌控自己正变成一根失水的藻叶,黏涩,快发出咸臭了。我真想快快告辞, 趁这股臭味尚未溢出之前逃之夭夭。
费多喝光饮料,抛篮扔进筒去,匡当惊我一跳。他捞起遥控器,谢天谢地我们前面的普腾大 电视发声了,一会儿渗出画面,猪哥亮秀。他转遍诸台,结果仍回来秀场,唱歌跳舞开黄腔,容 易便把屋子填满了? ? 我们沉默看秀,至电话铃响,费多抄起机子接听,走到垂幔流苏的窗户那边对机子耳语。我 猛然醒觉,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啊,我不过是垫档。飞鸟尽,良弓藏,可以告退矣。我一口饮尽 冰冷咖啡,表示这就离去。
费多关机後对我说,papa你再等一下,我朋友马上过来,就开始玩。
我过分迎合他几至谄媚说,好的,咖啡算命是吗。
费多说,我朋友讲最近电脑病毒太厉害,他把电脑都封了暂时不敢玩。我跟他讲玩这个要三 片磁片,容量超过3mb,他的虽是够装啦,但只够单色版,一听我这套是彩色版,二话不说, 马上来。
是的费多并非说咖啡,他说电脑,我缄口无言。依然看秀,等待果陀。秀播完,费多转到n hk第二台时,果陀来了。
果陀望我一眼算不算打招呼,不知。费多亦不介绍,半声不吭,双双连体婴般钻去房间,他 们互相不说话的!随後费多叫我,papa来。
我蹑足跟进,谦虚倚在墙侧看他们,不僭越。ok,画面有了,费多说,密码。
果陀拿起红色x光透视片取码,四五○八。
费多把数字打入电脑,磁碟一阵骚动,乍地,萤幕破开裂出诡丽极了的动画,魔奇音效卡奏 起音乐,哇我惊呼,的确震撼。他二人却毫无所动,酷得像脑科医生准备进行手术。
半晌,他们只是瞪著萤幕,尔後有如蚂蚁用须交换讯息的他们悉簌一触,便已完成协调似的, 果陀落座,按下了进攻键。费多侍旁,摊开来六大神洲舆览,手执道具图表。且看,果陀所扮的 主角在萤幕上东奔西跑,出村庄,遇三个美丽女魔,果陀稍手软时,费多已祭出火云骇术,杀得 三女落荒逃走,赚了三十元及经验五点。
我暗中密察他们是否情侣,一片茫然。
费多说他不想当gay因为太麻烦。我的好友蓓蓓,她说做爱实在太累人。一日有性,自我便曝 露出来,男友的自我也泄底,性不过是积压彼此的张力,大家都受伤。她说她是和平爱好者,追 求和平,不要涟漪。
我的学生豪豪,他说把马子跟玩电动,属於同级。若约会完要做点什么,比起去找地方或引 诱对方上床,倒不如早点回家打电玩看电视录影带。
蓓蓓後来告诉我,日本这半年流行起所谓,第二处女症候群,即失去处女的年轻女性就此可 以不性爱。好比麻疹,水痘,早出早好,既然打了预防针即可免疫遂赶快去打。此流行病原因很 多,其中一项,由於各种资讯调查显示女孩们非处女,故使大多女孩讨厌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特 意失去处女。现今又从资讯知道人人不必然都性爱,则不做也十分之放心。非处女的早或晚,端 看公司或学校的气氛来决定,性爱亦然。失去处女不因爱恋对方发生,只是跟比较熟惯於做爱的 人发生,随伴而来记忆犹存,如此,可以了。
我讶异,那麽,异性恋亦同性恋化了?
经常,我们跟并不认识的人爆发性关系,分别时,我们对那个人的回味才开始。这回味,如 同每一种生物在交配之後都是忧郁的,也充满了感伤。
是谁说的,叔本华麽,一个人在恋爱中的狂喜与痛楚其实是,种族灵魂的叹息。种族意志贯 彻於爱情为了两性结合繁衍後代──看啊这个,真是多麽的古典。那些异性恋间的奇闻轶事,雌 性是选择者,小心呵护住稀有卵子,伪变且聪明的挑拣出合作夥伴,而参与角逐的雄性们,必须 打通亿万难关所付出的体力智力耐力精力,足使後世大惑不解,发出评赞,愚蠢,你的名字是男 人!
今後,若一时代大部份的男性,渐渐皆失去想要生殖後代的驱力,蠢力?这个时代大约亦已 同性恋化矣。当我听见周遭的妹妹姐姐们并发怨怒说,奇怪这些好男人都哪里去了!我总是全神 贯注控制住自己别,别脸红,力持最从容的风度以掩藏身份。
当男人们都不再见异思迁,睹色心动,因为麻烦?太累?没时间?没办法就是不想?女人们 於是都沈寂了。
当无性爱时代来临,何时候?二○二○,中译片名叫银翼杀手,男人奉命去杀复制人,最终 千钧一发主客易位,复制人把男人从摩天悬楼拉救上来时,复制人的命时已届,他怅望著男人及 其背後空中扑起的鸽阵,逐渐死去,化成为金属液体。当然,女复制人爱上了男人,因为有爱, 奇迹般续存了下来。
当费多和果陀打到一处城堡,相传内藏奇珍异宝,极危险,费多主张进,果陀决心一探。先 武装,戴上战神头带,紫砂拳套,身著蓝晶铠,足登龙蜥靴,手执炎玉剑,大剌剌进地窖。嗳呀 不好,五步一妖,六步一魔,好容易找到几个宝箱,启开全是铭谢惠顾,未了赚到两粒粽子一碗 肉汤,不及吃又中剧毒,匍匐前往……
当调查统计宣告,婴儿潮出生代,将於二○六九年全数死去。此时我隐约听到一缕乐声,若 断若续,如此熟悉,如此悠远。起先我不留意,我流浪在圣域传说里荒芜将死。但它又来了,又 没了。一次比一次,明晰,确定,终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它就在外面。我循声而往,是客厅, 电视萤幕播映一部黑白片,我不敢相信我所看见的,那上面是,nhk第二台,我看见费里尼的 大路正在上演中。
大力士安东尼昆,低智女朱丽叶塔,两位可爱的老朋友跨越时空来晤,我热泪盈眶,坐看如 梦相似。
多久多久了,阿尧出国前我们在美新处林肯中心看的大路,也是我与阿尧最後一起共看的电 影。每每尼诺罗塔的配乐一起,阿尧便感冒似的抽搐著鼻子,剧终时和安东尼昆跪倒於沙滩里无 尽悔恨的啜泣汇奏为一片滔滔逝水,阿尧哭了,我也哭了。我们趁灯光大亮前各自赶快整顿好, 逃出门仍悲切不止,默默一直走路。一整条重庆南路布置著牌楼国旗,十月金色的风到处镀上一 层金。阿尧买了烤鱿鱼,我们喝完公园的冰镇酸梅汤,坐博物馆阶梯上撕鱿鱼吃,才开始谈观后
感,却做了一个完全跟我们情感相反的结论。我们嫌大路,太乡愁了,不够犀利。我们著迷於八 又二分之一,而膜拜爱情神话。
几年後我看到大路录影带,带著忆往的心情,比跟阿尧看时知道了一些背景知识。当年左翼 记者皆反对大路,此片跟社会政治问题沾不上边,用新写实主义的说法,这是部拒绝的电影,颓 废反动。唯独一位评论者他说,好一部勇敢的电影!他也许是嗅出了大路理力抗潮流的勇气。但 我仍抱持跟阿尧的共识,大力士和低智女,都是费里尼、心中的理想人,失之浪漫过度罢。
似乎,到今天这一刻,大路才有了它唯一的位子,银幕上正演著银幕下的。
走艺游人骑一辆马达篷车跟买来的低智女,两个边缘份子展开一段谋生旅程。冬天出太阳时, 大力士抛弃了病愈又活回来的低智女,留给她一些钱和食物。若干年後,投靠到马戏团里有漂亮 女人为伴混得还不错的大力士,歇演时在路旁晃荡,春天,空中飘飞粉絮,孩子们打球玩。他走 著,忽然驻足,那似有若无的歌声,从何处吹来,断了,又来了。他趋步前往,旋律越来越清晰, 他看见郊地上一名主妇哼著歌晾晒衣服,他问妇人这条歌。妇人说两年前有一女流浪到此,常常 唱歌,去年在这里死了。
我覆脸乾啕起来一如影片结束时的大力士。我与阿尧,我与永桔,我们放野在社会边缘的逐 色之徒,往往,未败於社会制裁之前先败於自己内心的荒原。我如何把自己弄到在这个屋子里, 任费多的一切一切,无情践踏。
低智女大力士适时出现,向我招魂,以我们共通的语言,那一点点乡音已够我抓住像一缕丝 线,依循它我走出了迷宫。我斯文扫地,仅免於精赤条条。朱丽叶塔滑稽之睑,善良如母鹿的圆 眼睛,包容著越老越怪越难以相处的费里尼,亦包容了我这副不堪的蠢模样。她像金雀花治疗不 安,石南使人平静,松香平衡消沉,龙胆根增加耐力,茉莉抗抑郁,薰衣草解除焦虑,金银花减 轻乡愁。巴克疗法也好,芳香疗法也好,对於我仅须及於文字,文字疗法,够了。
且看,金盏花疗牙疼,樟树做收敛剂,灰毛菊解毒。桃金娘治支气管炎,橙花助消化,野葛 抗腹泻,燕麦镇痉挛,丁香油防腐止痛,迷迭香强固记忆力……
我看完大路,关掉电视机,离开了费多的屋子,没有向费多道再见,当然也没有留下足迹。
费多再也找不到我,我也不会遇见他。对他,费多一代,我无能抗拒,但是起码我能,尊严 的败退。我奢望,应当我还不至於太难看。
往後我常常想起费多家,那条巷子出来的通衢大道,我招计程车时看见垃圾车开来,沈重坦 克,漆黄铁壳闪著许多盏红灯泡,连连五六部轰然驶过去好像宫崎骏风之谷里的荷母群阵,异味 掩鼻。 宫崎骏动画之色,绿体分布著灰蓝图型视器的荷母,生气起来视器会变成血红。荷母之怒, 即核战後被灭种污染了的大地之怒,唯有一人,一女孩,驾驭状若蜻蜓飞行器的女孩,可以抚平 荷母之怒。女孩偕飞行器翱翔,妙影投照在荷母湖镜般的视器上。最终,荷母像红潮涌来为女孩 所阻,息止了怒气。重创的女孩昏死在地。荷母蠕蠕伸出它们须条触拂女孩,将她高高抬起於空 中,一片黄金麦浪摇动的触须放射疗能,唤醒了女孩。女孩走在浪端,走在光中。风之谷的人们 仰望著,一名老得不能再老的婆婆惊喜掉下眼泪。只有老婆婆听说过的那个传说,传说里的女人, 承诺将会再来的女英雄,他们等了一代又一代,现在,她终於再来了。 那个冬夜我站在大街, 孤独如在一个同性恋化了的乌托邦,那些环绕地中海沿岸多似繁星连 神话也没能传下来的不知名小国啊。我只有诵著自己的经,经曰,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峰塔 倒,白蛇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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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运动的健将们说,柏拉图大年换月,走完黄道一圈十二宫是一个大年,需时两万五千 八百年,移动一宫乃一次大月,两千一百五十年。逢换柏拉图大月,旧去新来,分崩离析,麻姑 三见沧海变桑田。这次换月,太阳从双鱼宫逆入宝瓶宫,在本世纪未。从双鱼时代的基督教文明, 过渡至今日後基督教时代,於二○○一年跨入宝瓶时代——new age,新时代。
唐葫芦教诲我,宝瓶座,其星座是一个人肩上负著水瓶向下施水,象徵柔性,包容,人道与 和平。所以未来的宝瓶时代,是柔性生态主义对抗刚性物质主义的时代。
仙奴附议告诉我,意识必须变革。
他们拿些书给我看,有一本宝瓶同谋,为新时代手册。唐教我该如何操控意念,他说意念这 个东西,是宇宙间唯一超光速的能量,可使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 唐银仙奴信得很诚,道友更胜情侣关系。吧聚会,他俩连袂来,不忘传道。唐最近学会唱张 清芳的歌,menstalk,他唱你说你有个朋友,住在淡水河边,心里有事你就找他谈天,爱 人不能是朋友吗,你怎麽都不回答,你的心事为什麽只能告诉他……
唐,赔光老本追寻爱情的坎坷g,多年来为了几桩爱情赔掉一幢房子数十万积蓄,爱人们还 是都跑了。现在他跟仙奴住在一起,仙奴尚有旧爱未了结,他对仙奴唱道,我和你就像天和地, 你是云天上飞,而我的泪水滴成了河……
仙奴点燃腊烛,倾斜著将腊油滴入盛水的盘中,端详腊的凝结形状来占卜。烛光隐饰掉岁月 烙纷,烘托出眼睫鼻翼很立体,因太专心详兆而头疼起来似的以食指戳著太阳穴,妖丽如京戏里 花旦把胭脂直擦进两鬓去。他详罢自语自解,情字路上,误会,谣言频频,注意言辞和行为。
我乍然醒悟原来费多的咖啡算命法,大约就是这样罢。於是我亦朝水盘滴下腊油,请仙奴帮 我看。腊凝成依稀船形,仙奴解码说,你常存怀疑,要使感情和谐,应更具信心。
仙奴每喜独坐烛光里,若有新加入者跟他攀谈,他便永远再讲一遍他的故事。无非十二年前 他去公司打卡时钓到一个这辈子最爱他的老外,他苦读通过托福考试,到美国和情人赋居。情人 住在船上,为欢迎他上船,把他照片放大几百张贴满屋子每个角落。这楝不能给他安全感的船屋, 一直是他任性找碴的籍口,一个月後地返台认命度日。十二年间,情人每趁休假来台与他短暂相 会。情人在这里认养了几名孤儿,来就带礼物到育幼院慰问,倒不曾给过他一分钱。年前情人捧 来一纸结婚证书请求他签字,为使日後合法继承产业,他没有接受。不久美国来信,情人死了。 至今他常常梦见船屋摇蒙,情人抱著他当时珠贝色柔润的身体入睡,他睁大眼看著船窗宝蓝夜空 里杏仁白的月牙,像剪贴在那里的,他患了治愈不了的思乡病。
歌又唱起来,歌词曰,无需喊叫,雁啊不论你飞到哪里,都是同样的浮世。
我仍记得那人姓施,我们每星期周末会面,延续一个月,他突然在不是应该连络的时间打电 话找我,向我借两万元。我没办法跟他讲,我的总共存款不过五万,大部份是退伍时同僚们还我 的存款,我且未有工作。我答应了他,一文不少。我们在老地方见,庞毕度风的餐饮店裸露著水 管铁材斑驳墙壁,空调太冷每使我冻成霜鸡般木讷寡言,以至炎炎夏日我得牢记要携带那件有僧 侣帽的外套赴约。施则穿得过於少,他自恃可媲美阿诺的健美体格,不择时地总那一身装束,背 心式棉恤扎进超短牛仔短裤里,高筒球鞋翻出有马球标记的线袜,军绿帆布书包。
施迂回说了很多很多,不说时便用一种受伤小动物的眼神望著我。我心知已交到他手上的两 万元,肯定是有借无回了。他倾诉自己的苦境和贱性,似乎越拉大我们之间的尊卑悬殊,他就越 有理由接受这笔馈赠。他期待我最好能啐他几口苛薄话,脸色,甚或暴力虐行,他就可以放胆的 安心理得了。因此我不得不起疑,从我们头次上床以来,他是那样,那样殷勤於翻过身去,曾令 我无比欢快,感涕交加的,那麽,他其实并非如我所认为的双偕治荡,共臻梦土了吗?没错,他 更多是为了取悦於我。或者我得忍痛看清真相,我们的相处关系原来也没能逃脱出,嫖与被嫖, 他只是采取了零存整付的收费方式。
我唯有呢喃著同样的辞,没关系,就这样好了,别放在心上,唉你不要这麽说……我处在不 平等待遇的折磨中,但愿赶快结束这场灾难。但我越仁慈,施刖越自行贬抑。我们那个傍晚到晚 饭后的冗沉谈话,便像唱片跳针周而复始播著同调,终至向来露肩露腿不畏强冷空调的施,亦被 冻得鼻尖淌水稀里稀里吸著气不让鼻水滴落,而我受刑的忍耐度已濒於临界,终於我下了决断说, 走了吧。
他透出惊煌之色,简直像我把他弃之於野。
但我也再不能了。做个道别的了结之辞我说,你再要去哪里?
他卑微说,不晓得款诶。复幽怨说,你要吗? 天啊如何我每次被自己的语言所困,我的修辞 总是跟我意图之间存在过大过多的空隙。我真 正的意思是,ok,银货两讫,拜拜。然而施得到的讯息却是,我们去床上吧。当然我要告诉他, 不,我一点也不想要,但我说出来的话是,我们该走了。於是从他较为释放的仓促笑容里我明白 他所获取的回答会是,要呀,不都是吃完饭去吧喝杯酒然後去旅馆的麽,何苦例外。
势格形制,我已失掉辩解之机,我怕我若回拒他,他会当场痛哭失声。
所以我们仍去了路桥下的小吧。我沮丧之至,多喝了两杯曼哈坦,存心报复他不付账,让他 也付一次。他努力要弄暖气氛,变成花蝴蝶般乱招展。我恍惚一下子看清楚他,奇怪他当游泳教 练领固定薪水可怎么还向待业中的我索钱?还赌债?不良嗜好?桶漏子了?或是拿去养情人?总 之,我不相信这笔钱是给他姐姐住院开刀用的。我才惊觉,对他其实我是一无所知,而我居然以 为我们可以长相厮守。
离开吧我们仍去上床。我阑珊走後面,有意教他付柜台宿费,反正也是从我两万元里支出, 不为过。然则他呢,他媚术依旧,又实在更温柔,把我的恨念融解掉,倒也回心转意。男色当欢 直须欢,人骗人本来一出戏。我仍想好好玩一回,却何以都走味了,万般不听我使唤,七零八例 不得个收场,让我真感到抱歉,对他不起。如此,似乎我们也够扯平了,谁也不必再留住谁。性 与权力,其消长,好难说。
离开旅馆我们仍搭计程车,顺路我送到近他住处的十字路,他下车。夏天亮得早,男女清道 夫在扫街。不过昨天以前,他强烈吸引我的力量,完全消失了。一旦消失,就像制造香水过程中 的热淬法冷淬法或油热淬取,淬尽香气之後的花瓣只剩下一堆黄焦渣子。每次我自後车窗回恋他 越过马路并开始期待能很快再相聚的身影,现在,我连一眼不想再看。我害怕只会看见他的平凡, 丑陋,不堪入目。我注目街上披背心戴黄帽的清洁队员,视觉上很刺激。我多番看到他们,这番 才发觉有他们,听说他们工作中被酒醉开车撞死的比率甚高。我再不会跟施见面了。
想必,对施我也失去了魅力,人渣一具。
我再度,又掉入了伤郁的渊薮。看不出何时,何人,才有获救的机会。
我屡屡被自己催眠啊,梦想这次遇见的必就是唯一的,固定的。我太恐惧揭破真面目,这表 示,又再一次落空。然後是又再一次的低潮,虚耗,一息尚存於早上醒来,为什麽没有死,遂又 要开始度过一个白天。随日照渐渐西移,人一寸一寸减弱下去,到黄昏最後一线夕光收尽人亦形 骸销散,飘零的只魄只想找到」件物体可以附身,暂栖一宿到明天,谁知道,恐怕今夜就过不去 了,那也没什麽分别。
我曾经在满室斑烂斜阳的星期六下午翻遍电话簿,包括服役期间认识的几位南部兄弟,皆找 不到谁可以聊聊,见个面,去哪里坐坐。我破碎而游离的状态,将使我的出现在任何一位朋友面 前,都是个突兀,打扰。我找不到能有哪个倒楣鬼来聆听我的猥琐告白,灵魂探索。我看著斜阳 剩下几道栏干就要没入黑暗,胸腔狂鼓不已犹如十三道金牌来索命。我几乎要打电话给蓓蓓向她 求婚,恳请她睡在我旁边让我能握住她手度过即将来临像死亡一样的寂寞长夜。事实上我抓起电 话拨了,传来她好明亮的喂喂声。我一时傻口,只在喘气真是断命之人。蓓蓓可就听出来是我, 唤我小韶吗?
我吞咽大气说是,问她在做什么。她道家庭聚会,放空电话让我听,果然一屋子大人小孩喧 哗和婴儿的啼哭,问我何事。
我说,本来想找你出来看电影,改天吧。
她说,你没事哦?
我说,没事没事。
她等我挂电话,我也等她先挂,一阵空档她问喂?我忙答喂。她笑了说没事哦,我说没事, 她说那就再聊,挂了电话。
我掉落深渊。
夜幕业已降下,没有选择的馀地了。我梳洗好自己,洒上古龙水,如德古拉夜行觅血般我也 得尽快找到一枝可栖。我说不在家吃饭了,母亲很失望。这个国宅区此时扬溢著不知哪家的葱爆 酱油香,中庭天井大孩子们在投篮球,幼儿骑三轮小车绕逐,妹妹当家教刚刚回来。彷佛阴阳两 界,同存共荣,却有一条森严的自然律无形隔阻开,我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他们根本不 能想像我去的地方,无光之所在,终老一生他们是永远也到不得的。
我曾经,那是杰不曾给我一丝一毫预警之下对我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便与那男人离开家 说是去排练场。我留滞他租来的顶楼,心被捣烂成泥,闷入他常穿的布褂里痴狂嗅啃好像救命之 急的呼吸著氧气筒。两天假期,大寒流之夜我离营搭快车从屏东直奔台北,一整夜想念杰连盹没 打,把自己烧得通体透明,两眼灼灼。我有他房屋钥匙长驱直入,看见他与一男前胸贴後背抱在 一起睡得正酣。是那人先睁开眼发现我,杰也醒来。他们纷纷坐起张目看我,一名闯入者。我瞪 著杰觉得不认识地了他变成了一个狼人。
直到他二人离去前,我们三人还共同吃了顿泡面。那人算是和善,避开一角尽量不碍眼。我 必定像一棵失去仰望能力的向日葵萎顿根植於床沿,波西米亚式铺在地上的床褥,公寓楼顶违章 建筑,天花板矮矮的。我两手插进头里,颓愤视线仅及於杰的膝盖和两脚,步过来移过去,嘈乱, 窒问。不知多久,到杰叫我吃面,我动亦没动。
杰过来拉我,把我安插坐在一碗泡面前,面里摊个蛋。他们各吃著,杰告诉我这音乐是这次 舞码用的,我才听见录音机放著打击乐间杂笛笙之类不协和音,杰说粗稿还在修增,把蛋白拨到 我碗里。他素来只吃蛋黄,蛋白都给我,截至目前这是我仅仅还认识他的,令我几乎失控。可我 也真顶得住,哽咽吞面,一碗面竟给我吞精光。杰谓排练时间到了,他们得赶去,叫我好生补个 觉,躺一下。杰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
我捂在杰的布褂里睡著了,梦见入伍後首次回台北。前一天我电话告知杰,他正忙公演嘱我 在家里等他。下火车我直奔杰家,连爬六层楼,绮想说不定他会现身在下一个转弯的阶梯上迎接 我。至家门口,我探手廊个边几盆迷你仙人掌底下,摸得钥匙果然他尚未回来。我开了门进屋, 一切如常,好比我从来没有走开过这间屋子。既看不出因相思而导致作息环境的什么变化,也看 不出为欢迎我回而有的一点点准备,我稍感落寞起来时,杰突然出现把我抱了个结棍,他躲在浴 厕门後偷看我进屋种种。我惊喜问他不是很忙怎麽在家,他堵住我嘴胡言乱语因为想我不能再等 等不及了,就再没有讲话的份,狠狠做了回。不得歇息,他赶起来穿衣,要我一道,跟人约了有 个访谈。他拿件橘红空军夹克给我穿,飞官朋友留给他的。我们一路跑下楼,亲吻撩抚什麽都来, 刚完俩俩又起,互相指笑……
笑声里我轰然而醒,分不清哪边是梦境,我像在屋里俯瞰,床铺上的我冷汗潮湿如尸体拉出 来在解冻中。我以为睡了几劫几世,十来分钟而已。
日射以东,国境以南,这边的梦域太残酷。我复蒙进布褂,吸嗅杰的气味眠入回忆不愿再醒 来。
杰穿藏青棉袄,盘钮一路敞到底不扣,里面纯棉大格子衬衫,扯出拖在松倍青布裤外面,手 柄黑布鞋。鞋跟袄,他去香港时买到的。他斜坐上海式老咖啡馆,窗外遮阳棚的橙色光映进来使 他像林布兰画中之人。他散发著狂狷气质,令女采访者几度错愕失笑。我坐远方一侧吃完了大盘 通心粉,水蜜桃蛋糕,喝红茶,目光不离杰,耳闻飘来的只字片语即知他谈话内容大约是讲哪一 块。我瞥见壁镜里的脸,性感吗?杰说我剃了平头的阿兵哥样子出乎意料很性感。我低下头,嗅 著自领口冒上来的味道,混合了刚才杰的我的我们来不及冲洗的,使我翻涌起一阵甜暖,一阵酥 麻,一阵热流……
我在畅快中醒觉。仅以爬虫类视网收播到我所在之地有光线,有覆蔽物,有温渐熟悉的气味。 我裹著蛋壳与黏液复又伏蛰,听到血液打著拍子流过身体。
舞者随拍子起舞,舞者倾听他自己的身体。他的记忆已身体化,依赖身体的辞汇和节奏。
他的脸的确比一般人多长了骨头,嶙峋,峥嵘。舞者说,在格力跳舞的那段时间,你可以分 明感觉到你比起步之初又多了一些骨头。在尼金斯基跃起他惊世一跳之前,他已跳了千遍万遍。 舞者默诵口诀修炼真身,似俪似骈他哦吟——
缓缓吐气,收缩到深度的收缩,我彷佛看见天。沉沉吸气,开张到深度的开张,我彷佛看见 地。身体扩展之时,我了望悬崖,身体高举之时,我住在自身里面。收缩摇摆之时,彷佛卜卦, 掷jiao3[上竹下交]而出,未有答案,於是再掷,依然无答,终至身体抬起,双臂开张,是的是的,月满天、心……
我梦呓若祝祷,先知无眠,你须真识灼见,度此暂生,当是刻刻赴死,人越死於自己,则越 活於天主……
我梦见他紧紧匝住我躯体的实感,一股不容争辩不容犹疑的靶力,劲且强。我若偃而依顺, 他荡起我柔蜜黑海。我若抗而匹搏,他飘起我骇怖焚风,自焚焚他。他清瘦之身装著一股命定狂 热,他说他从来不选择自己的命运,包括舞者,同性恋者,他是被召唤的,天生注定只此一路。 他说他没有选择,他是被选而做为一名舞者。他这股宿命热力,不由分说进入我意识穴牢,放虎 出柙,我的可哀性觉醒,悲恋初情。
在杰的渗透著我们汗水跟欲望的床铺上,我不断醒来,不断睡去。每一睡去醒来之间彷如永 死那么久,其实短促仅次大蜥蜴的沈重眼皮打开又阖上。如此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只剩下荧荧一 念不灭,等杰回来,等他走进屋里走到我跟前,俯身吻我,霎时,魔咒解除,曾经发生在我眼前 的不幸景象不过是幻术一梦!
是夜杰未返宿。我的昏眠等待渐渐酵变起泡,前一秒我猜忌他,後一秒替他辩护,才恨他, 使原谅了他,相信他必回来,刹那又荡然无存。意念果然比光速还快,泡灭泡生,其酵力也果然 惊人,正像後来高鹦鹉给我的一瓶金橘渍,我忘了启食储藏柜中一年待取时,讶见金橘发酵的能 量已把肥胖玻璃罐从腰到底裂成了几块。我亦然。那个冬日泛澹泛白的午后,我起床离屋走出楼 寓,不吃不饮不知要往哪里去。
可能,我搭了一程公车到西门町,由於钱不够,就也摆脱了町内密布於途的拉客。可能,我 到红楼看了一部叫不出名字的片子,当我缓慢适应了周遭一片漆黑之後,幢幢如置身在夜潮的灌 木林里。我背後一丛丛灌木发出咻咻声,漫山遍野骚搅著乱影,煽出腥味。我冰冷颤抖像枯木上 仅剩的一片黄叶,抖至剧终散场,我见自己临崖悬坐在陡峭厢楼,脚软嘴麻。我不敢回头,但我 还是回头,瞥见了空荡座椅地阶上散弃著擦拭过的卫生纸如一坡地盛开的白牵牛。
我走出戏院,黄寒灯火,沙沙而行。
走了一程又一程,徒步横越台北市西区到东区。再回来杰家,从楼下望见房子有灯亮著,我 差点休克,扶住胃躲往街角,直想腹泻。我折走离去,一圈一圈绕著附近巷子想,反覆辩证,推 理出完善坚固的逻辑返来楼底,然而仰头一望,顿刻崩解,被自己转回身时的影子吓一大跳逃跑。 我惊疑每个往巷里行去的形影是否杰,或那人,屏息跟踪,像一颗摇晃的露珠随时会涸没。後来 我把自己一层楼,一层楼往上搬,每上一层蹲蜷阶口大吐气以免昏厥。来到杰家,轻敲门,准备 说出业已操练了千百遍的台辞,我将平常极了的说,我回来拿东西的。
很久很久,久到我石化如巫峡神女,无人应门。我取出钥匙开门进屋,立刻明了,杰没有回 来过。我摸探床铺凹陷的卧迹,嗅见老窝的气息一似出门前不曾被侵入。我绝望不相信,一再察 嗅著,连那纸糊罩灯洒下的光尘似牛毛细雨,亮了整个白昼到晚上温度甚高。我把它熄掉,废坐 黑暗中,确定了杰压根没有回来。
这样我坐到天亮,决定写一封信给杰。写了无数张,皆只是个称谓,my lover,爱跟恨,排 山倒海向我涌来再也写不出第三个字。my lover,my lover……
我留下一堆揉掉的空白信,我得回营了。
冬天的红楼戏院啊,於是我又再来。
更乾更冻的街市,乾得起粉起屑,我一路咳嗽。可以说,这是有备而来,也可以说,我亦不 知我这样是到底要如何,我和我的牛仔裤之间什么都没有穿。
我记得,那是一团喷撒了浓重发胶的粉味,在零落还未活动起来像大仓库的早场戏院里,它 从另一端移往我这里,移到我旁边。我又冰又烫感到曝尸於野的,委实,太空旷了。我起身走出 座位,到厕所去。我面池站在那里,阿摩尼亚味,高窗上毛灰的老阳光,和我烛重吐出来的气马 上凝结为一股一股白烟。那发胶味果然跟来了,在我背後。它很快抚索上来,不一会儿便褪下我 的牛仔裤。我一直没有回头,任它做了它会做的事,我也没有勃起。我只闻见扑盖住我的发胶味, 那嗡隆嗡隆电影放映中的一片沌杂声效,那窗项混蒙白日。然後,那发胶味离开了我,总共不超 过三、五分钟罢,我的後面湿冷又刺痛。我直打寒颤连卫生纸也掏落掉地,於是我看见自己两根 冻腿,和堆叠在膝敞著口的牛仔裤子好无辜的仰望著其主人。
我落荒而去。
大街人生,衣冠楚楚,我冒充於其间行走,越超窥觑,椎心感到阳界的律轨条条不容情。我 怕太阳再大一些,就无所遁形了。
我买好火车票在後车站一带走,疯狂拨电话,不相信杰就不回家不接电话不出现,就不见了。 至此我惊悚发觉,除了他那个家,我们的窝,我竟然再无可与跟他连系的点,线。我不知道他去 的排练场在哪里,他的工作夥伴们,社交圈,他的家人。我和他之间缺乏任何人际网络,只有爱 情。爱情迷乱了我的眼,以为全世界都在这里了,这个窝,这张床。突然这一天,雾障消散,只 剩我一人独在荒野,我们的欢乐华屋原来是青冢一堆。
杰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
是的,我用光我极有限的那几年黄金青春在习惯这边阴界的法则。
一直到退伍的後来一年半之间,我著魔般往返於高雄台北,台北高雄的火车上。但凡有假, 短瞬周末,暮来晨去,朝花夕拾。
无数个夜晚,我不喝不食,望著黑邃窗镜里我的脸和车厢列列盏灯滑行过岛屿以南到以北, 梦中风景,叠映其上。有时,我看见炼油厂的火舌舔著夜空。有时,又紫又蓝的大平原边缘一串 星稀灯火如镶钉珠钻,不知名小站浮洲般漂过。有时一片水光误为银矿陆地,有时明月沟渠十几 轮月亮。景物匆匆而逝,放快的影带刷刷刷洗著我的眼睛跟脑子,洗到涩了,白了,乾了,天也 亮了,我下车。
日以作夜,纵北纵南。我染患车站忧郁症,至今不能被除。
那些岩黄车站大厅,拥挤似人肉市场,但是去洗手间一趟出来,人不知都哪儿去了,漠荡起 风,留下废报纸在地上拍飞。那些扩音器里的女声广播著班车时刻行次的奇异腔调,直如吸星大 法叭地掏走我心,此时若有谁效妲己的背後一叫,我必跟空心比干一样仆地而灭。以及那些仓皇 在等候在奔赴的旅客,天堂陌影,各自投胎做人去。而我,站都走空了,依然,我不知,该投往 何处。
如此如此,一再重覆的情境和事件,是织毯翻过面来的漫漶纹理,织著我无望无止的空待。
我渐习惯於这种空待。
经历过一回合复一回合的不信,求证,明白,否定之否定,所获得的空待。
荒人手记10-11
荒人手记 ——作者:朱天文
_10_
因为不信,那次归营後我设法很快又北上。因为我终於打通的长途电话杰的声音,温和向我 解释,那两天他们是去山里参加一种所谓禅喝锻练,故而未返家。
我制止不了牙齿格格碰响的,问杰若回台北可以去找他吗?
他说,那当然。而且他说,你这个傻瓜。
此话,我再三倾听,深夜里,便让泪水流下。好安静的泪水可是好乾脆的一直线自眼尾流下, 流进两鬓,两耳,就涸了。不停的,一直线流,没声息。
杰的屋里再见到杰,我像从战争前线拣回来一条命,看著地,怔仲。彼时的我真是太丑笨极。 真相是,杰不爱我了,这麽简单而已。
彼时我看不见,爱情两造,很残忍的,移情别恋那一方永远据有更多砝码,而遭受背叛的这 一方非但讨不回丝毫补偿且还降为负欠者。我跟杰,负欠者跟债主。债主的一点软心肠,一点安 慰辞令,却给了负欠者不实的幻觉,自怜,膨风,做起非分大梦。
我满面于思,气味酸浊,怨怪之情溢於言表。这位负欠者显然搞错了,发话说,但是你总也 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我一直等,等到最後没办法了走了!
杰说,我在山里没电话怎麽打给你。
我说,是什么山里呢。
大坪顶。
是全团人都去吗。
杰,不讲话了,惫赖以对。
我灼苦等著地应该给我一个交待,他跟那人,他跟我,我们,到底是要怎样?他却不提。我 就用理直气壮的愁容谴责他,用比质询更严峻的缄哑压迫他,我是如此看不见我越施予张力,便 越急速减失了我的价值啊。我看不见负欠者的贬抑处境,债主无情是当然,知趣的,乘他还未翻 脸前赶快闪远罢。但我竟如此ai2[马矣]钝不明,所以一旦信势逆转,杰失去善心不再保持礼貌时,我可 十分悲惨了。
杰开始讲他们团里一位最具爆发力的舞者,金。杰说金把自己变成了一把镖,镖起中的,上 场即发,绝无虚射。好比别人以跳对角线方法往舞台左侧退场,金则往舞台中 完结一支舞,这对掌握全场或结束舞蹈来说,都难得多,金敢做。金的才气是,我在哪里舞台中 心就在哪里,这种扬溢。金从不只为跌落而跌落,他为了再起而跌落。他在每一飞跃之中完成身 体,如希脑雕刻颠峰期的一尊青铜海神像,赤裸,美丽。
杰说,古希腊人认为,男人的高贵品气可以私下的,或公开的,譬如在阿波罗神殿肛交,转 移给年轻男子。ousia,精液,希腊文还有另一个含意,物质,存在。因此娈童行为在克里特岛是 一种入教仪式,告别童年,男子成年礼。你看希腊战士,将其战斗能力转移给追随他接受他军事 和公民教育的年轻男子。
我狐疑起来,金是他的爱人,战友,同志。那麽那天那个人是金吗?不是吗?为何没有在我 脑袋留下半点印象。我被这个念头缠绕,分神不闻,不视。
杰说,性是一种求知,一种得道,除了生育和享乐。
杰说萨满教巫师,日本武土道,夏威夷酋长部落里的男性贵族,皆是同性恋形式的体制化。 以及席隆奈战役被马其顿郡主消灭的雅典联军禁卫军,都是由同性恋者组成。
杰说金与生俱来散发出一股气派我不属於任何男人,悠悠然兮多怡哉,的气派。杰倾倒 於这股气派,是的,金是此道中之尤物。
杰尽说,一直说,用好高档的语调说。他操纵出知性氛围,高来高去,怎容世俗修辞插花。 我无馀地启口,心似坩埚煎熬。
晚上杰带我到吧,叫了杯酒给我,放我当一棵盆景般在一个位子上,他周旋去。不论他是想 把我快快让渡,或有意刺激我觉悟另觅新欢,或老鸟严厉训练小鸟学飞的,总之,他再不睬我, 视我若无物的当面与人大肆调情起来。债主变天,烟视媚行。
想必我难看透了的嫩鸟形容,一览尽底。有个好老好老的高瘦子,也许并不比我今天这把年 纪更老。高瘦子坐到我旁边,请我喝酒,频用他布满关节的大手掌拍打我肩,我腿,表示完全理 解。他沈默是金,偶尔才释出一句话说,都是这样,你会习惯的。
喝乾二杯,我伏倒桌上不知多久,醒来不见杰,慌张爬跌。高瘦子扶我坐好,说杰跟一人走 了。我陷入情狂,大醉离开吧,高瘦子带我回他家。我直挨到进浴室里,吐了一马桶。
高瘦子一边先放浴缸水,一边帮我把衣裤脱掉,拿莲篷头将我浇湿,打肥皂。我闻见冷冽柠 檬香,感到他大骨节的手很熨贴,熟练擦完皂球,蹲踞我前面,左右翻掀,好仔细的洗了一遍, 是又不是抚弄之意。既使半昏醒状态,我亦自知伟岸立於室中,无赞肉凸腹之虞而放胆任其处置。 我想他定要亲吮此昂然物了,倒也没有。他扶我入缸卧下,泡热水澡,绞了毛巾抹净我脸。有一 晌,他坐缸边看我的裸身,手轻拨水上药草袋蒸荡出柚橙味。他凝视的目光,温柔,伤感,久久 不离。随後他起身,收拾一地肮脏衣物扔进洗衣机里洗。
我躺在床上,不久他爬上来依偎。我抱住他,昏暗一惊,抱空的,再抱紧些,就没了。何等 洞虚无气的皮囊,攀著我颈跟胸膛。我摩挲这皮囊,心底翻腾起对杰渴念的万丈海涛,杰那清瘦, 有力,无悔的命定狂热啊。我使这皮囊发出似乎痛苦似乎快乐的哼呜,他很快出来,我却在勃高 但没有到达的酒醉中睡去了。
次日我起床,打量周围。太过整洁的屋子里,别无装饰,家徒四壁之感像是机关招待所。我 的衣裤已洗晒折叠好,放在沙发凳上。快中午了,厚窗帘深掩,囚暗不知时辰,我迫不及待想离 开。更暗的,高瘦子身影出现在卧房门口,说吃点东西再走。
是荷包蛋培根,煎得漂亮极了令人食之不忍,但它盛装著的白瓷盘上烧印著一棵青花色建筑 物,底下有字是省政府的什麽单位敬赠。我抬眼瞧高瘦子,这是我清醒时看见的他,在灰昧阴影 里我们首度碰著了视线,立即移开,自今尔後,只此一眼。
他还给我烤了两片柔酥吐司,金银可口,一杯柳丁纯汁。他是那样绝望的想留住我久一点, 颤摇著置杯於桌,泼了一半。他拿布擦桌,再去现榨柳丁。我说不用了,真的真的不用。似乎, 邂逅以来,这是我首度对他发出了人言。火速吃毕,潦潦草草走掉,不敢回头。
以後多次,不同的吧我们遇到,各自漠然,形同漂流物擦身而过。
我与无数计一面之交的男人,由於交谈都不必,如狗们触嗅鼻子互换气息,我们所用词汇仅 需及於上床,以及在床铺上发出的咏叹,便是我们全部的语言。
我所以记住高瘦子,因为他纵欲过度早早衰丑的躯干,他那彷佛被瘟疫犁过的满面疤坑,他 毫无,毫无机会。只除了,漫芜的泊浮中或许捞到一个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拣回家,脱光,悼赏 之,呵多么鲜泽的身体遭受著炼狱之苦!不要多久,这个身体就会磨砺出厚厚茧皮,结成难以攻 坚的保护壳。不再付出感情,免得受到创伤,阴界法刖之一。他留恋著这个身体钙化粗化之前的 临别一瞥,牢牢拥抱其沸腾多汁的灵魂,而这一切都将失去。他被这种亡悼催情,销魂蚀骨。他 上了瘾,夜夜出巢寻觅此类醉娃娃。
他冥黑的形象,亡者化妆师,然後摆渡灵魂划越过死河抵达阴界,铭刻我心中不能抹灭,终 至一日与阿尧重叠为一。我混淆分不清,是想起了他,还是想起了好远以前,好久之後的,阿尧。
我渐明白,从前从前,放学时才走在一块的阿尧,转眼不见。我独自坐车,回家太早了,寥 落黄昏。偶尔,我会跟对门陈哥借了单车骑去阿尧家。阿尧妈妈十分抱歉说阿尧出去了,延我进 屋等。除非阿尧在家,我羞怯从不入内,缓缓蹬著车在阿尧家附近绕,说不定会碰到他回来。他 有时突然消失,密友如我,也连络不著。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互相知道他是,而我不承认我是, 因此他把这一面对我模糊掉,尽管他也并不避讳跟我狎腻在一起。我,或妈妈,家人找不到他的 时段,他去了哪里?没有线索,没有可联结的点,直到他自己出现。
直到我是,他去之所在,历历然就显影出爱丽思的镜子,我一跤跌入,隔壁天涯。嚣嚣众声 向我宣扬著,享乐主义者有福了,孤独的人有罪了。
kiss la bocca,吻在寂寞蔓延时,享乐主义者的人民公社。其法则,无生殖约束, 无亲属关系,因而无人际网络。性欲的单细胞自阳界脱佚出来,群集於此,袒程交纳,领取一份 总也嫌不够多的永难饱足的性欲大餐。
於是我再回来阳界,我的工作,家人,居所,活动,社交。但我已感染长年不愈的游离性, 无根性。越老,越难适得其所。阴界的召唤,同性恋者无祖国,即便形体上我很少再涉足,精神 上早就塑成了我拒斥公共体制的倾向。置身社会,心理的非社会化,注定了我将一生格格不入, 孤独罪人。
当阿尧消失复出现,那次,在他脸鼻和衣襟上留下了鞋印。
那次他获得情报,来学校逮我,摩托车载我赶赴美国学校,小阅览室正放映一部布纽尔的十 六厘米黑白片。放完,灯亮前他不见了。我一直等他,待这班影痴依依不舍皆散光了,灯熄,门 亦锁了,他才从漆黑里喘嘘嘘跑出来。他迳去牵车子,我、跟後,闻见他走过之处曳著尿骚味。他 把车交给我,浑身尘土,鞋印斑斑。我说怎么搞的?他用力清掸了一翻,问我乾净没。我指示他 脸鼻上的鞋印,他老擦不著,我帮他擦了。他自知臭脏,车让我骑,载他。坐在我後面,他尽量 隔开距离不碰到我。先回我家,下车,他再骑回去。我们都没讲话,没讨论布纽尔。夜风潮糊糊 刮涂我脸,我心臆阿尧大约是去干了那事。
但他的可怕样子扰乱了我好久。他挨扁了吗?或是性虐待?被凌虐的他痛快吗?细节,细节, 我太想搞懂细节。千百种性幻想,梦魇缠绕我,几至我甘愿降服於这股强大求知欲,以身试法在 所不惜!
此事,晚了数年才实现。至我遇见杰,爱上杰。阿尧将出国,我通过了论文,刚刚结束助教 生涯。
至杰已不爱,而我不相信,岛屿南北,奔波求证。渐渐,我冀望於背叛者的良心,但良心, 竟比水中之月可捞拾。
我仍有杰的房屋钥匙,几番不请自入,不过是得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羞辱。我简直成了被虐待 狂的只要他还肯跟我讲一句话,哪怕一句恶毒咒骂,都好。终至,我恳求他,亲吻我一下,最後 一吻,我就走了,永远,永远,不再来找他。我讲到永远二字,凛於其字之真实,泫颤不已。
杰把头一偏向墙,眼睛望地,连不屑或轻蔑都不给我。
我上前抱住他,抱著一具僵冷尸体发狂要把他抱活热回来的,枉然。大理石大卫啊,我抱住 他腿一路滑跪於地,乞吻他淡蓝筋脉的脚丫板,爱人,永别了。 我履行诺言没有来找他。
可是我依然旅途驰返。短短周末,有时够坐火车而已,一程程接近台北,或一程程远离台北。 我依然无目的走极长极久的路,结果总是走到杰家巷子。不再激动,仰望杰家,窗黑,窗亮,在 或不在,都不会有奇迹了。我只是被自己内部的深渊所驱使,溯游至此,产著胶稠的苦谬之卵。 我鸪立太久,感觉到居民将我当精神病患之类可能报警来抓了,才走开。
「我的怨恋之情如此执拗深根,即使已无泥土附著,亦无营养供给,它依然顽固求生。」後 来我读到杰的私淑大师的信件,这样说。 我整夜踞坐新公园亭池边,一件薄夹克渡过起霜的 夜晨也不觉冷,痛苦已麻痹我神经。这个 痛苦,不是阵发性,锐锥性的,它是没有休歇不会间断一直持续下去的痛苦,所以时日稍常後它 就变成了迟钝。我不感到饿,困,口渴,不会疲累。不会看,不会言说。我的眼睛,只用在黑暗 里,辨认是水是路,一片黑,较黑的是树木石头,更黑的便是移动猎索的人们。我跟过肥软若泥 的人,垂侉似沙皮犬的人。跟过老汉,香港衫脱下裸出臂膀上一轮青天白日党徽刺青,正如小时 候村里头负责接电话广播的老李,我颇受惊吓,这批人还活著!
我的迟钝自闭,只有在,我记得是汉诺瓦街碰到的青年,在青年结实肌肉的拥抱里,我想起 杰。於是,何处裂开了一条缝隙,再度,痛苦浮凸而出,那大块绵延不绝高原般的痛苦向我压来。
以及在,我督管兵们劳役,除草,敲碎跑道四周泥石,在那机场广垠的南方天空下,苍蓝, 莽绿,透射著振振金属光。我想到北部,痛苦,就在心膛上被唤起随之无限量延展出去……
大部份时间,我是迟钝的。
服著预官役,除了旅途,跟性行为,我与世界断了连系。冰封於自掘的墓穴中,越掘越深。
只有痛苦,才能激扬起我的活动力。不错只有痛苦,活之欲望,这样的痛苦。
_11_
啊狗狼暮色,magic hour。
希伯来古文云,「人们无法辨认是狗是狼的时刻」,白日将尽与黑天交替之际,这里有魔术的 八、九分钟。
抢在此瞬息万变的每一秒刻,摄影机逐日竞走,捉住仍见得著的萤蓝天空和云层,和天际线 底下的万物轮廓,排排人烟。立即,天就黑了。整部电影用魔术时间拍成的都市夜景,霓虹灯纵 溢横流,丛林建筑体,营塑出这座颓圯之城,香蕉共和国。
那个冬季,一种内部来的自毁力量,总在一天里这个时刻勃发至最大。我血醣降到很低很低, 呼吸微弱,飘摇的魄苗似乎只要我准了自己一声,算了吧,就会熄灭。值此,我必须顶住最後一 点点,仅如芥菜种子那麽一点的意志,逼迫自己去吃一块饼乾,吐司,喝杯热水,然後静待其转 换为能量。天完全暗了,我挨过来。
如此的,我挨过墓穴岁月,剥掉数层皮,俯首称臣,认同了一个新身分。
我有了工作,不再去公司打卡。我变得很挑,只肯摘取欢快,而绝对不接受除此之外的任何 负荷,瓜葛,当然我更不付出感情。我注重仪表,修饰细节,从中得到莫大乐趣。我也开始保养 体格,鱼目混珠加入雅辈们的健身信仰,毫不犹豫追随广告词所说,身体就是你的神,膜拜它, 然後全世界都会膜拜它! 我每每穿越城市版图,悉知城市存在著的好多秘口,从那里滑入,抵达各种异教殿堂,进行 著陆离光怪的仪式。
多番日夜我曾沿墙外走过的林荫红砖路,通往或离开秘口之路,到我不走时,始知墙里是医 院太平间及手术完内脏的焚化炉,隔大街相望立法院。那阵子报纸连篇讨论立法院风水犯冲,说 是原本议场前的蓄水池,假山金鱼,用来镇邪驱魔,若有脏物直冲立法院则必落水灭顶。但那次 休会期间整修院区,把乾掉多月的蓄水池拆除,建为中庭广场,破了风水,自此立院无宁日。
我走济南路,朝尽头高耸的焚化炉烟囱行去,烟娓娓淡入空中。我木然想著至少我回到了台 北,与杰同在一城,与陌生人野合,也同此城。
我只淬取我要的,馀皆弃忘。
过尽千帆,缺乏面孔,没有姓名。可能,他是一截骚荡肚腹,牛仔裤扒紧穿到胯骨,敞开钉 扣,上身裸空套件黑色皮背心,引爆人人想去戳戮他肚脐的火热欲望。我跟他,就做了,在沙滩 废置的碉堡里,遥遥嬉水声可闻。海洋,陆地,耀白框在碉堡方洞似一页月历。散後,我折返人 群,脚力绵绵,一高一低踩在滚烫沙里像在女人软陷起伏的身上行走。我回目遮住太阳,见他跃 入浪头冲湿全身衣裤,亦走回人墓,沿海浪线走。他看向我这方,我们在各自远离的视线中很快 变成了点状。
也可能,他是一口棱线分明红润透了的嘴唇。红唇的红,太异色,只属於一种,德古拉刚吮 过人颈的嘴,两片红汁。因此我们相互亲吻,吸吮,我就像是血液源源不绝流入他嘴里的遭受著 噬虐而我任凭之,华丽的放逐掉生命。
也可能,他是一股十分阴柔的香氛。吧里,他溢散著柠檬、橘、佛手柑的前味,他似乎害怕 被漠视或搁置了,频频上洗手间补香水,我少见这样没信心的人。他散著中味茉莉、迷迭香、梅 子,後味则融入一片橡木苔、岩兰草、檀香的浓浓绿野中。他将我顺倒於床上,手指阖闭我目, 开始抚拨乐器般灵敏操纵我。呵他三阶段的熏人香调,奏著快板长笛,随之以奢逸钢琴,遂续出 沉郁的低音合唱。
他是钉鞋的稀里哗拉响,使我缅怀起蓓蒂戴维斯她最痛恨像猫一样的鞋子,她要别人能听到 她的脚步声。卸去了重金属服饰配件的光身,项上,腕上,奴隶般全著铜银环扣,链牌。过程中 银铛碰撞,激起一切关於刑具,捆绑,鞭笞的无明邪淫之火,驱出了连我自己也羞耻相认的意识 暗影,那个拖在人类背後无形大爬虫的尾巴。
他是深层肌肉按摩法调理出来的比松阪牛肉还嫩,还轫的肉。他用kama sutra系列 之爱油,涂满肉身。系列之海底宝藏,沐浴沙让一缸清水化成土耳其蓝,让水变厚,我与此肉缠 抱其中如在清腻但不沾身的泥里,品尝kama sutra,业经,古老印度的性滋味。
他是banana republic服装海报上又酷又凄迷的美少年。是李维牛仔裤sil- ver tab广告里那名头发梳齐,裸身只穿一条牛仔裤的俊男。是荒诞白日梦里的对手,共赴 想像所可拓达之边境。
他是我们时代的詹姆斯狄恩。
维斯康提啊,其黄昏三部曲,我与阿尧仅能看到的,纳粹狂魔。我们跑去板桥一家小戏院看, 改名叫纳粹女狂魔,剪得不知伊於胡底,并插播一段瑞典性爱集锦。他是——阿尧到了纽约连连 寄信寄卡片来,天啊他看到了完完整整一刀未剪的纳粹狂魔!片中一群褐衫队同性恋士兵遭射 杀。他说,我们都被骗了。他在文化震撼时期,信上最常讲的话。他在一堆中英夹杂的乱麻字裹 偷渡一句英文,知道吗,我们被骗了三十年。
他是偷渡到大银幕上正大光明放映著的殉情记,罗蜜欧李奥纳怀汀。他瞬秒便逝的床上裸臀, 痴纯美貌,在我们立即学会了哼唱的主题曲中衣再现身。我们的卧底者,伪变代言人。
他是服食了什么药物之後的亢奋持久力,不眠不休玩,通宵达日赤不能射出,吊乏体疲,精 神却昂扬。第一道晨光钻进屋来,照见惨白面容上一层青气,霜柿的唇裂开殷红肉褶,下眼睑一 抹泛红血光勾勒至眼尾,酷似歌舞伎化妆。
他是一双浓浓睫毛覆远见不著眼珠的眼睛,不时自那密藏的丛隙里闪动星芒。我感觉到芒刺 在背,回眼迎接,它又不在了。我决定起来去追索,经过旁边擦撞其身,并无回讯。地方就那麽 大,转过来折过去,时隐时现,迂回如天体迷宫,且有人借酒狂癫来啃我肩膀,我只一心一念要 缉捕那星芒。骤然,星芒迤逦而去,我措手不及,著慌跟出。我身陷五里雾海,见不到任何座标 指引去向。我乱走乱走,走入一区工程警示帜号的旋转红灯里困步难脱时,蓦见星主就在天桥上。 我跨越脚下鲨阵般的钢筋铁板大坑小洞跃上桥,横渡市街上空,跟随那坠下的星芒步往暗路。忽 地他掉头走来,瞎子般行经我身边,穿过斑马线到对面。我起惑返行,胸腔砰砰砰鼓响。马路银 河,分在两岸,我如影随形。他转进小街去了,我突奔跟往。奔至街尽头,死巷无踪,溢满残肴 蒜味。我折回,猛见招牌柱子底倏起一道火光点著了香烟。我直走向前,炙烫的眼睛快冒出烟来, 暗中那定定在候著的星芒,终於,被我一 ,烙住了。他递交烟,我接著哺滋哺滋痛吸了一口, 回过气来,凶狠盯牢那星芒不准闪跑。他顺了我,上我们该上的去处。 我放荡 为官能享乐的淘金者,逐夜於城市之中搜寻运气,沥取夺目碎片。
与此同时,歇斯底里,我犯了渴婚热。
因为我是如此疲惫於无限制无止息的性享筵,淘尽风流,我的燃点高到非下重剂不足以引燃。 去势焦虑的,我真怕不久一日艾略特的诗预言就会应验,「我的确做爱了,但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像红菱艳里穿上魔鞋便不能停止旋舞的双足,除非外力斫断。我渴望安息。我的唯一救赎, 结婚而已。
我打算认真约会蓓蓓。妹妹的高中死党,後来她们疏远了,同为单身未必贵族的我们,倒是 结成莫逆。
可怎么说呢,我与蓓蓓,我们之间,没有张力。
我们如亲人一样熟悉,旧鞋子一样合贴。好姐妹,好兄弟,她无话不跟我说,包括她跟男友 间的琐碎龇龃。她每回交案子ok後的pub狂欢,总是醉蜷我身上收场,以及她的胃疡,使我 吃惊其工作的生态圈之扭曲人格,不输吾等族类。
她向我描述少女时代梦想,一个自己的房间,她可以漆刷她爱的颜色,一面大书桌安置有流 苏穗穗的台灯。从小她跟哥弟三人共挤一间小室,尽够放两床并在一起的上下铺,和一张配附四 个浅屉的桌子。她独睡上铺,必得蹬踩桌子爬上去。到她十四岁,她觉出整间屋子的咸硷味里, 她身子渗出的是股甜酸味。她极欲掩盖之,像猫拨物埋粪以免行踪泄露,她师法父亲吃大蒜,还 藏蒜瓣於袋伪造气味。她练就猴子轻功,瞄准无人空档飞快上下床,唯恐肢体在哥弟眼前曝光。 上铺睡半边,另一半高堆樟木箱子和度冬棉被,夜间她疑惧那里头埋伏著妖怪会侵袭她,将两手 交叉成十字架护在胸口入眠。寒流来开箱取厚衣服被褥时,母亲总不明白何以抖落许多乾瘪蒜头 和打十字结的霸王草,都是她的避妖符物,塞遍各个空隙,相信其确实具屏挡作用。室内二灯, 一支铝杓状的夹灯,一支头顶日光灯得看机率闪跳多久後才会稳定射出来惨青照明。所以她领到 生平第一笔薪水,掷散千金,为自己买了盏大理石座的米白纱罩灯,全不管它摆在狭陋之屋成了 个突兀。蓓蓓的恋灯情结,近日迷上古董灯。
昔往今来,蓓蓓不惧细繁陈述,做为倾听者,我却倍感寂寞起来。
它单向输送给我很多很多,天真不保留。但是我呢,我能给她什么?我三缄其口,吝啬得从 不交换给她一点点我的黑暗面。我的世界,有一半她到得的,而有一半,她终究也到不得。
我依循常识展开追求步骤,约在一家稍贵的时髦店吃牛排,吓到了她。她试图化解不自然, 嘲笑我说,来这麽雅痞的地方!
我不胜困窘,未料心机乍起,她就敏觉到了。苍白,呆言,昏滞,毫不风趣。我弄僵了,自 暴自弃不再收纳她视线。真是冗长得可怕的进餐仪式,後半段我只在担忧快失水现形,黏涩的藻 叶你千万莫发出咸臭味呀。结完账,抱头鼠窜,我跑掉了。
自动消失於蓓蓓的生活网线上,我想我们无猜的友情便这样被我毁於一旦。我无比悔愆思念 著地,她穿西装裤衬衫背心的安妮霍尔装扮,盘据我脑海不去。我爱上了她吗?男与女之爱。这 个念头,让我快乐,也许我应当振作再试试。
结果是蓓蓓先找来。她已打过两次电话留口信,但我太惭愧了没有回覆。她说,你失踪啦!
我感激涕零。默默讪笑,笑出声音。
她拉我去吃饭。又是她滔滔好辩的活力,我则善听,善响应,又回复到我们最安适的相处基 调里。至今我仍如雷贯耳,她说,「女性们就像涨满的帆准备迎接历史的顺风,男性却像站在逆风 口的一群傻瓜。」一位叫黑井什么的家伙的恫世警言。
蓓蓓讲的是广告。她告诉我,男性公司主义已经瓦解了。在日本,公司,曾是国家与家之外 的另一个家,终身雇佣制,永久寄栖的社。社,企业同心圆意识,武土道精神。末代的武士——战 後上班族。自上次石油危机後,男人们开始回家了。丈夫不安年,男性入厨会,书房复活,角落 的幸福。
她说,日本男人一直依附在企业和母性的羽翼下,尤其对母性的依赖,源远流长。他们在团 体里的时候,都是可爱的男童。但一脱离团体成了一个人的话,不知怎麽就变得好无趣。
她说,女人和孩子容易适应环境,男人总是後知後觉。
我一路惊心动魄称是,暗忖她似乎把我算做是她一国的而如此率言不讳。然我仅能搭搭马库 色的话薄弱应和,对呀只要废除掉那一大堆的社会机构,就可以出现类似於母子一体的理想境界 了。我兀自懊丧,觉得是放了一颗空包弹,与蓓蓓所言并不相干啊。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日语有一辞,甘え,amae,依爱。婴儿紧偎母亲怀中的感受,日本人 将此绵延终生,深深泌入,养成其鲜明不可易拔的国民性。
这个依爱的制度化,可说就是天皇制。
依爱的语源,ama,来自於古事纪神话。天降る,amakudaru,下凡。天翔る,amagakeru, 升天。日本人的天,对比於游牧民族的断裂之天,是连续之天。
太阳女神天照大神住在高天原,其弟素盏呜尊,反叛她去建了男性的出雪之国。这是万馀年 前那次男神的性革命吗?然而天照大神不承认他,另遣天孙代替他,授以一禾教之去建立大倭全 境之国。
天照大神本来有太子,因太子已成人,是男子那边的人,所以不用。而天孙年幼,天照大神 与之同殿同食,代表女家统治。自此万世一系的天皇,也有成人男子的,但其所代表的女神地位 不变。
伊势神宫祭天照大神,斋主是未婚的宫主内亲王,女人才可以做斋主。对照祭祀上帝耶和华, 斋主是教宗。还有老老古中国,天坛祭天地坛祭社稷,斋主是天子。记得不,圣德太子写给隋文 帝的信,直称,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之天子书。
日出处,难波津,女人国。看哪当家的女主人,用了男人做总管,但她只在内里,出面为主 是以幼子或幼孙。幼主并非比总管更大的总管,他是幼主。他秉承是内里主母的意旨,天照大神 予以皇孙的约束。
稚冲天皇,妇人颜色,倭国梦士,艺术造境。莫怪源氏物语里以月亮喻男人,女人多半自己 有家,男人是去寻访她恋爱。日本文学的底蕴,原来是宫庭的女人文学,与民间的女人歌垣。
我寂寞对学生们说,要了解日本席卷世界的生产力的奥秘,不如先了解日本的女人罢。
事实依然是,婚姻现在不是私事,从来就不是私事,也不可能是私事。史陀的格言。
不论夫兄弟婚制,或妻姐妹婚制,史陀指出,其亲属规则不外乎两种,亲昵的,与回避的。 族内婚,与族外婚。
族外婚,乃通过一种联盟手段,一个群体将自己向历史开放获得许多机会,其代价是冒风险。 族内婚,则是另一种巩固手段,将以前所获利益保持,财产世袭,级别,头衔,常规性。两种手 段,不断的交换出来,与不断的交换进来,矩阵代数模型,网络於焉展开。
那麽我跟蓓蓓,我的渴婚热也差不多消退时,一日我们依例吃饭聊天,她讲我听,饭後逛到 对街一家窄小却迷人的个性店。蓓蓓眼睛亮如宝石,依依抚爱那些异国风味的玩意儿,带著教徒 压迫性的热情邀我加入她的欢叹。我煽动她买,她总说,白浪费。我知她在奋力攒钱想买下一间 套房工作室之类,搬出父母家,便可为所欲为搞怪一番了。她矮矮的个子在我跟前,好贴近,诱 发我讲出秘密。我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这些东西都可以买回家去好好布置呢。
她装没听到?还是我们熟同手足的关系以至这话根本不具意义,自口吐出便隐声不见。我朝 空嗅嗅,嗅无影,怀疑是在梦中说过的话,只有自己耳朵听见。
蓓蓓背转来给我看一口白蜡钟。由锡铅合金的白枪打造成碑塔型,浮铸贝壳、螺、星砂、双 鱼图案,凸处漆以金箔,镶嵌石膏圆面木头指针。手工品,由里到外真做得是口钟。我意思是, 这十年间数位式钟表普及後,时间就以秒为单位的,消失。我唯用机械式钟表,坚信时间是这样 被空间一格一格慢慢的,侵蚀。我顽固要以这种速度,来走我的长夜归乡路。蓓蓓只要经过,都 进来问候此钟售出否。我又再说,我买给你吧,我们实在应该结婚的好。
她说,不要,太贵了,你也没有赚比我多钱。
我说,对呀,的确有点贵。
她是故意忽略,错读我的文本。我彷佛看见那些修辞的珠串断落,叮叮咚咚滚向四方,柏金 珂钢珠般在一屋子待售什物里弹跳滚跑。白蜡糖罐,磨胡椒器,古银兔匙镶红珠眼睛,芥茉匙, 水晶玻璃杯爬缀珐琅质甲虫,手绘陶瓷碗盘,树脂烛抬,黄铜熄烛器,赤铜修容镜,焊接风向鸡 信箱……我可怜的求婚辞令全部解甲归田被这些舶来玩意儿收纳去了。
我看见未来几年内,早晨的速食店被银发族祖母进占了,家庭主妇变成下午某新主流,空巢 期的妇人们亦因忙著旅游、探亲而成了空中飞人。蓓蓓告诉我,八七年起日本上班族女性以替自 己选购一克拉钻戒为荣,很快八八年就有了二克拉钻石女性,她们不再等待钻石是爱情的馈赠。 小钻风潮,方兴未艾。本岛的钻石消费客层尤其是,女性主动买给自己,然後买给父母,丈夫, 朋友,呈现出母系社会倾向的特色,为世界钻石市场所罕见。
在重金属上空疾速飞行,都市游侠风,後现代罗宾汉,告别东京族,行动派拉链主张。我目 睹千奇百艳个性店,春草漫生一夜间将城市占领了。
青花唐草,泪滴蜜腊,透明血珀,蓝白相间蜻蜓石,色音圆珠,实心老料珠,苏联花琥珀, 松绿石玛瑙,古铜嵌景泰蓝老太监指甲套……
生活被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现代人,香味无疑是使其统一的妙方。用柠檬和鼠尾草清醒神智, 薄荷和橘子活泼社交气氛,檀香广养香和香油树促进卧房性感。用一七九二年,奇迹之水,修士 赠配方予即将结婚的挚友银行家缪伦斯。异乎香水之水,缪伦斯家族的秘密,必须储存於黑森林 懈木桶中四个月,待增陈熟化,以蓝绿描金瓶子封装送往世界各地,4711香水──两百年後始输 入此东方岛国,成为某同志的液体记忆,使用它,便记住那气味所黏附而来的所有纷乱的生活碎 片。
於是我阅读城市版图,由无数多店名组成,望文生义,自由拚贴。我想像它们进入的秘口, 各种族群跟仪式,如星宿散布,众香国土,如印度的千王政治,三千大千世界。
kiss la bocca。当红功酒,试管婴儿,原来叫自杀飞机kamikazi,改以试 管盛装,红白黄三色,一次五十支三千元,老吧客和下班白领,吆喝共饮,一字排开,点燃汽油 桶般用心情放火,骚劲够。
friday,circus,top,摊,vino vino,南方安逸,蝴蝶养猫,夏朵, 把戏,sometimes,息壤,雄鸡,向日葵,躲猫猫,4t5d,後现代坟场。
东京新宿式沙龙酒吧,异尘,挑高空间,用光束和碎玻璃为情调加料。
ir,u2,老妈的菜,阳光空气水,欲望街车,懒得找钱,不用客气,布猫,清香斋,小熊 森林,homelike。
阮厝,食堂,酒菜,肌巷,阿嬷家,谈话头,花吃店。有反共标语和公卖局烟酒铁牌和中美 合作握手图案的,阿财的店。有三轮车老收音机电话旧报纸梳妆柏的,阿爸的情人。後现代中国 风的pub,长安大街。absolute。
异形歌城皇宫,六层楼高店面攀附异形怪物。小弟们著迷彩装如波湾战争时的帅哥美军,穿 梭带路,搭电梯分赴卡拉ok区,ktv区,台菜区,啤酒屋,bb弹房,disco区,一摊搞定。
台北尊严,有关单位。半个天堂,西西里人。参布伍石,4分33秒。文化杂货,追逐游戏。 法国工厂,未设防线,三十三间堂……
我坐在桌前,城市以文字排列组合的面貌构筑,自我眼前像冰山浮升出水面,云垂海立。我 写出来的城市啊,仅仅存在於文字之中的,字亡城亡。
城亡之前,我记下我们的爱情。我与永桔的契约,和结盟。
南风起,吹白沙, 遥望鲁国何嵯峨, 千岁髑髅生齿牙。
荒人手记12-13
荒人手记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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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睹永桔望著的车流之街,几年後开肠割肚,铁路地下化和捷运,翻起沙暴遮蔽了天 空。 市民们於其中掩目捂鼻不良於行,为了未来蓝图挨忍过现在每一天。
车子穿度被铁皮墙或路障任意围隔成小径的迷宫行道,夜时,警示灯闪烁密於途。无车 族, 又没有计程车肯载,我搭公车,据司机座旁,居高临下见公车直驶进迷宫区,那一片布在地 面 明灭的红灯泡,天罡地卦,我彷佛走经七七四十九盏祈禳阵。
我跟市民以为的捷运地下铁,等待终有一日路上的运输量会大半转到地下,姑且信其真 的配 合著过活。直到明白那莫名其妙横过我们头上霸占住太阳光的丑陋水泥大蟒,原来就是捷运 系统, 果然,我们又被骗了。我委实悲愤,发出近乎疯子近乎哲学家的喃喃呓语,为什麽?!为什 么?! 为什麽?! 沙暴天空下,孤臣孽子翻开诗篇颂读著,「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 哭了。」
我已不再争辩,我只在乎把窗子密闭,帘布深掩,但仍是日日清拭不完的厚厚尘沙。我 莫大 的抚慰,在拂擦乾净的屋里,与文字共处。
(两点水+牙)羽僚,多新奇的文字组合,是城市猎人孟波的日文名字。文字好神秘通报我 ,香奈尔坚持 需用六至八片剪裁,不同於一般只用一或两片做後背,此特徵行家用来鉴定香奈尔的真伪。 香奈 尔认为人的行动从背部开始,唯精细的背部剪裁才能使著衣者展现出风范。至於条纹魔彩之 魅力, 文字说,灵感发源自赤道的彩虹,在那里,彩虹是直的。还有还有,一九一八年夏天,香奈 尔度 假返家时,带回来一个震撼流行的纪念品,古铜肤色。
啊我只能把屋子布置成我要的样子了,我小小的清真寺。史陀说,在印度,要创造一个 人 社区,所需者竟如此之少。手帕层次的生活,地上画个方块是膜拜之地,一张祈祷用的跪毯 代表 整个文明。为了生存下去,每个人必须和超自然保持一种极强烈切身的关系。 是的超自然,沙暴里的市民们各拥一个超自然。
我的超自然,文字,文字。药蜀葵,款冬,苦茗,津日菊,山艾,木贼,劳丹脂,西津 著草, 忽布啤酒花,没药,草根,帧树香,安息香。还有没食子,瘦蜂产卵在摩泽树叶上,幼虫孵 化 後寄生叶内,叶生虫瘿即没食子,可制单宁酸。还有刺山柑花蕾,续随子的蕾芽,浸醋供调 味, 搭熏鲑鱼吃。
我淫溺其中,恍兮惚兮。於是有人造起了凌云通商大厦,白色珐琅板由川崎制铁进口, 配银 蓝反射热控玻璃,造价贵过花冈岩和帷幕墙一倍。摩天天际线,信义路以南敦化南路,是北 冰洋 候鸟过境台北须纵身一跃的飞行地带。在那大厦里的人,俯瞰时,见无物,只有一片太阳光 也难 穿透的浑黄沙暴。
我拨开重重尘幕望回去,车流之街,我们并肩走在天桥上。
跟一些拿贵宾券看免费戏的朋友,散场後吃清粥小菜,吃完各走各,走走,剩下了我, 与永 桔。 我们见过多次,心里已爱,可谁都不先跨越。至今晚,我简直没法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而 他,也回应我。我邀他到我租住处,他说好。但他忽然不走了,傍在栏干边,望桥下车流。
我偎随他,细细嗅著他身上的松、烟草、檀香味。我看过他大白天时的样子,谈过话, 他以
一个完整人走近我,拍打我心房之门。我感到闭锁在门里一块精赤无丁点防护力量的软肉, 脉脉 动起来,欲呼应门外叩问。太脆弱的软肉,竟至任何牵动,都会裂裂作痛。是他,让我发现 体内 存有的这块软肉。我所有在夜间沥淬得到的碎金,加拢来也不及这一有。
我过於珍惜这有,害怕一旦敞开门,它就化成血水没有了。相当长日子,我怀带著它来 来去 去,深藏不露。它使我成为一个易感体,眼耳鼻舌身,全面竖张起来吸收我环境里的一切。 一切 法,皆宛转归於自己,我真是耳聪目明透了。我所见所闻的世界,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 月白 露,光阴往来。
任何时候只要我勒住僵绳使意识的野马稍一驻足,凝视那记忆中人,我的腰以下便热融 融荡 开来,软一阵,瘫一阵。光是想念他,已够我神似潮巅。
他日益壮大塞满我胸膛时,我有了不一样的打算。我不愿一夜之欢,我要长久一点,甚 至更 长更久一点。我要,生意不成情意在。我要把我们的关系复杂化,把他绞缠到我的生活网络 里, 盘结错综。是的爱情两造,我要加重天平这端我的砝码,即使性关系没有了,我们还有其它 的关 系。
我接近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明白了永桔描述我的酷是,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行 走於 蛋壳之上。我毫不躁进,恰像经上所言,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他的从不戴手表,稚气单眼皮,一组相机挂在胸前已成身体一部份,他的视器。他望车 流久 久,似乎在想怎麽收回允诺,婉谢掉我的邀约,这个他亦太舍不得放弃的邀约。
我一点不急,静悄等候。我惊讶自己的泱泱大度。
他说了。他说,我不想忍受明天分开以後的孤独?
我心一阵狂抖,握紧他手凉硬如姜。我的颤栗传达了给他,并找著他的眼睛,互相正视 。我 不能自禁用眼睛里灼热的光芒亲吻他眼睛里的光芒,他承接,亦抖起来,发出气绝般短促的 痛苦 呼吟。我说,你害怕吗?
他像咽气,像呛到水的并出声音说,不,我不怕。
是如此,同步了。
我们在还不十分清楚各自的沧桑路程时,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撞见。太可能是梦,我们 手携 手五指交叉扣得死牢,想延长梦境似的一直走下去。连话都不想说,烫糊糊高高低低往前走 。胶 黏在一块的眼睛,总是他先受不了,阖目仰天,吐著气,手斜斜掩住胸前遭到重创的模样, 垂死 优伶。他毫无舞蹈训练,肢体却充满了音乐性。往後我见他朝我走来常有这个动作,似输诚 ,似 轻捧心房唯恐晃震。是啊爱一个人时,能明确知道心脏的位置就在那儿,裂裂的,重重的, 会掉 落出来的,好生得扶稳。往後我还目睹一人如此,阿尧。当时他腋下淋巴线凸肿出瘀青斑块 ,他 下意识用手搁掩,看起来像是他正扶稳著一枚心器,一缕魂魄。
我们一直走,不觉路途之长体力之疲,竟就走回到家里。
我们是这般,太高的敏感度,太低的燃点,光是吻触,便会到达。我暗惊,多久了,我 同娼 妓们的不成文禁忌一样,什么什麽都可以做只除了接吻。对她们,这是侵犯,卖了身体还要 卖灵 魂?!对我呢,乾如嚼腊无聊得直要作呕,性交之荒瘠。
但是现在,轮回之香,不可思议。我们返回到初恋少男的朴境,柔润饱满,多汁多水。 善应 何曾有轻触,触碰即出,没法持久。我们既羞窘,又欢喜。故而没有任何花招或技术,没有 那种 终至把体力耗光也到达不了的繁褥的抚弄仪式。我们老实若两颗坚果滚抱在一起,互嗅互触 ,酵 酿出醚味,沼热,氤氲,便双双晕厥其中。不然,就只是脸对脸并躺著,也不说话,无尽傻 笑。
呵观空有色西方月,听世无声南海潮。我仍眠困时,永桔起来看我,画了我好多张睡相 ,挥 字云,过去的,或掠逝的,或要来的……
航向拜占庭,航向色情乌托邦。
航向河边道,在时光沉淀的深渊里。蚕虫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我记得?永桔必须暂且离开了。他得去印刷厂看封面色样,一延再延,已近黄昏。我随 他下 楼,藉口丢垃圾袋,步出门。路两边居户,门前燃著火盆,腾卷纸符火星星。他走进烟里, 我好 悲哀,大声叫他名字。
他回转身,倒退著走,盈盈小飞侠。
我喊道,陪你一起去吧。
他将手指按在嘴唇上,吻我的意思,继续退走,好像舞者谢幕那样一直退到转弯消失。
轮回之香,samsara,以柠檬揭开序幕,导入茉莉,紫罗兰,鸢尾,水仙,依兰花,和 玫瑰,最後结束於香草,顿加豆,檀木香。我飞奔上楼,抓了皮夹铜板车票,直去追他。奔 到路 头,正见他踏登公车,我不叫他,瞧他入车。他会在下面第二站大十字路换车,我亦知那家 印刷 厂。
我等等,一部车来,便搭上,二站换车。我下车朝前走尚未到站牌,迎面他换的车开来 ,我 站定不动,隐在一棵木棉树干侧,目视他傍著车窗若一朵白莲流过了岸边。但我仍然走到站 牌下, 心想数到五十公车不来,就不去印刷厂了。
车子没有来,我悠缓走著回家的红砖路,黄昏在风里暗去,夜以灯火亮起来。
当时我已习惯於计程车,可永桔,他的财力,他唯赶急才搭。他又真是矜持,不肯用我 的钱。 我已经够非社会化,他比我更甚,连手表都不戴。
我邀他出席蓓蓓的聚会,後来蓓蓓约我,就一起约他。有时是,我跟蓓蓓共同回忆一些 小时 候的事给他听。蓓蓓讲我妹妹,我讲我跟妹妹,总总又会绕回到阿尧身上。有时他跟蓓蓓臧 否人 物,口舌匹敌。不像我,永远只是蓓蓓的唱和人,附丽者。蓓蓓若去一下洗手间或接电话, 我跟 他便趁隙启闸泄洪,互相用眼睛里的光芒纠缠一番竟至勃勃而起,待蓓蓓回来落座,我们几 不及 匿迹。
我要蓓蓓带她男朋友出来吃饭,她只说,老张很实际,不是我们这挂的。
永桔说,没关系,我们会感化他。
蓓蓓说,别!千万别!毕竟,他是我男友诶。
他二人嘻嘻笑起来,唯我发窘不以为这有什么可笑,他们就乐不可支更笑开。我好伤怀 ,莫 非我们注定就是做蓓蓓的洞庭湖鄱阳湖,具备调节长江水量荣枯的功能。
我们的非社会化不过提供了她这位社会人一个松紧口,安全阀。她到我们这边来放肆, 灌饱 气然後回那边。我们扮演了若巫若觋的角色,因此必须为泄露天机付出某种代价,瞽聋喑痴 ,鳏 寡孤独。我已接受这个运命并不怨叹,也很乐意实践利他主义,然蓓蓓不引荐我们认识她男 友, 我难免感到兔死狗烹,工具的凄凉下场呢。
瞧她多麽撒野。我们跟她,皆反对李某某想搞的什麽媲美帝国大厦的台北地标,她却必 定非 把调门升高到阳具崇拜,教我频频皱眉头。当然我原谅她是民间素人,倒也大大不同於那些 ,此 一阳具象徵彼一阳具象徵学派。
她说男人都有不可抗拒的题字癖,刻在石上,铭入铜中,为了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男人 们的 雄心,雄辩,就是这点看不开。
她伴老父探亲,回程二十里傍洪泽湖走。老父教她分清了杨是杨,柳是柳,杨柳殊异, 两种 植物正抽条发绿。进口不改装的丰田小巴士,司机座居右,屡次逆向来车,错觉要轰撞身亡 。一 瞥经过渔舟停泊的岸湾,有碑耸立书刻大字曰,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毛泽东。亲家和司机都说 是五 十年代初期头脑仍清楚时候题的字,字还不赖。她说,不及乾陵武则天,无字碑,功过後人 评。
我记得,三人去澳底专为吃黑毛,蓓蓓开著她的喜美车。吃完走走港口,遥见龟山岛。 好久 以前久得恍如上辈子,我跟阿尧一同望过的礁屿,现在望著我们,人事全非。永桔斜倚废船 上, 我猛回头碰到他乌沉的目光,彷佛地亦随我处在某个时间的影里,阅读著我的过往。而我 感到 蓓蓓首次於距离之外打量了我跟永桔一下,生疏的眼睛,那么一下下,被我看到了。海边这 三位 前中年期危机份子啊,我想著歌德的诗,我们这些年轻人,午後坐在凉风里……
我亦带永桔去妹妹家。
妹妹深记阿尧待她的温暖,因此对永桔介入我生活抱著一种奇怪的敌意。
通常妹妹太热络招呼客人,一刻不停止弄喝弄吃,以掩护她的害羞和紧张,向来如此。 待渐 渐无人意识到她存在时,她就平稳下来,用她松鼠般的小圆亮眼睛细察屋中动静,需求,立 即供 应,不虞匮乏。她忙无可忙了,兀自衔著蒙娜丽莎微笑坐在最不醒目的一隅,且总是斜斜侧 对客 人,似乎很想把自己隐身不见。
永桔满心要巴结她,赞美她这些个拚贴布缝成的枕垫都是自个动手做的麽。
妹妹像遁居空山里忽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的吃一惊,涨红了睑,乾脆不理,眼光扬向我把 应对 任务一股脑都扔给我。我已跟永桔说过的妹妹手艺很好的事,就再说一遍。妹妹生气永桔突 然将 她从不为人识的自在边缘提拔出来,置於被注目的焦点。她离开话题现场,去屋後摸索了一 阵。 甚久,出来加茶,仍一脸红挣挣的,眼白也泛红,难以宽恕永桔的卤莽侵扰。
她的小小清真寺,跨出门槛即已不分住宅区的丛立著色情行业。她努力在阳台种满绿色 攀爬 植物,隔阻五浊恶世。她裁做的雕又幅窗帘,拉开碎雏菊印花布料的外层,里面一层白色蕾 丝纱, 朦胧日光。一屋子diy,她的巧手布置,展现出转经日本再制後的英国乡村风。她保存著所有 自幼年少女时期以来的收藏,单是阿尧年年寄给她的贺卡有一叠,及阿尧周游列国为她屯积 的许 多小纪念品会装成一袋,托我转交。妹妹把阿尧给的压花书签皆裱入相框,钉在鞋箱上端墙 壁, 三、五个错落有致。贺卡里还有阿尧引普希金的诗云,不要说玫瑰花已经凋谢,要指给我们 看, 百合花正在开放。 我曾偷偷从阿尧家抓回四颗太妃糖给妹妹,为那四种玻璃纸包装,金黄,酒红,宝石蓝 ,孔 雀绿,内里银锡纸,剥开是淡粉红或奶油白的糖。妹妹当然不会吃,赏悦它们直到泛潮发黏 了, 吃完洗净玻璃纸晾乾,夹在课本里。它们一度是我们家中最丰富的色泽,我跟妹妹幻想中的 阿里 巴巴叫喊芝麻开门後所见到的璀灿宝物。
妹妹随我去阿尧家,她老是敛身站在我的影子里希望没有人发现她。她瞧妈妈房间,榻 榻米 上一架化妆抬,瓷瓶白山茶,旋转小沙发凳,全部生平所未见。妈妈对镜整妆,唤她过去。 她竟 不退怯,登上榻榻米直直走到妈妈跟前。妈妈用口红把她嘴巴涂了涂,扶在镜前端详,笑说 可爱 呢,是麽,可爱呢。那一天妹妹呵著唇不吃东西,保存回家,万般惆怅看它溶淡了。
妈妈一辈子化妆。其妆,我少年看她到阿尧死时,今昔皆然。像是能把人间千百情绪吃 掉的 妆,成了能乐面具仅是个象徵,我竟不知那底下可有七情六欲否。
阿尧离国不返後,妈妈在这家中的唯一纽带就断了。我们从未见过阿尧爸爸除了遗照, 他留 下的痕迹只是一把小提琴,一箱哥伦比亚出的古典音乐唱片,半截维纳斯石膏裸像,和一册 炭笔 素描,画的是穿海军领制服的妈妈,侧影,正面,四分之三面,低首清晰的头发中分线。他 战前 去的京都念文学,太平洋战争爆发滞不能归,战後带回来日本人妻子,以及自十八世纪以来 便被 文学家极致浪漫化了的疾病,肺结核。
妈妈遂返故乡。
阿尧写信告诉我妈妈将回东京继承遗产啦,我若有空不妨给无极老母挂个电话say good -? bye。
在我的墓穴岁月之中,我甚至不记得有这封信。我不记得妹妹何时毕业,做事,交了男 朋友, 何时她已长大。我更不记得,长年流戍海疆的父亲一旦退役下来就住院了,待我去医院望他 已胃 癌末期,全身有孔的地方插著管子。他偶尔回家皆在夜晚被灯泡拉大的影子,缩瘪为一束柴 薪。 丧葬我获得五天假北返,但大部份时间我於街上走又长又久的路,会走到杰的楼下,木立甚 久。 父亲之死,肯定不比我的失恋大。到我依稀想起妈妈这件事,我像是逃避债务的要忘掉它, 而总 有一只卑微夏虫在我肚里说,拿起电话拨一下吧,也许妈妈还没走。
好烦困人的小虫声,必是不让我安宁。终至那些个翻遍电话簿的荒凉黄昏,我拨了阿尧 家电 话,他家两支号码,一支诊所用的我从未打过。我说找黄伯母,是黄书尧的同学。听不懂, 我就 用我的破烂台语再讲一遍。果然,妈妈已回日本了。
啊妈妈有幽香和插著白山茶花的榻榻米房问。很久以後,我在东京妈妈家听过一张谣呗 ,唱 鹤妻的故事。鹤为报恩嫁给男人,以羽织布赠为信物,华美惊动邻坊,唆教男人令妻再织。 妻勉 力而织,唯织时绝不准人看。妻又织成几匹,却日渐消瘦下去。男人偷看了她,见是一只白 鹤拔 取自己的羽毛织进布里。然而来不及了,鹤已发现男人。羽尽恩绝,鹤厉声一鸣冲上夭去, 杳逝 无踪。
妹妹叫唤我,她说阿尧妈妈是上个月初走的,她看到阿尧信,因此打了电话去跟妈妈道 再见。
我坐在阴暗中怔愕看妹妹。
她听见我跟阿尧家通话,从房间出来告知状况,讲完即进屋。她必已把我看透看扁,我 的真 实身份,干的勾当,什么什么她都知道了!
我惭惶发觉,何时,她已留长到腰的直发!我太久都忘记有这个妹妹,她会怨恨我吗? 我们 曾经那样相依为命过。可是坎坷途中,不知怎麽的,我就抛却了她。
我们幼年无炊的日子,给托到对面陈妈妈家吃饭。母亲三天两头为哥哥跑学校警察局, 姐姐 政战毕业在康乐队,他们的成人世界纠纷太忙乱,遂使我跟妹妹两个来台湾生的得以化外自 治。
在陈家滑凉磨石地客厅一角,我们看成堆的南国电影。邵氏巨星云集,我们与宝华宝莉 宝茵 姐妹各拥其主,日日争论不休,甚且暗中将其主的美艳玉照涂成斗鸡眼或八字胡,弄到三宝 姐妹 不让我们入其屋。但我们很笃定只要陈哥把新一期带回家时,她们好兴奋又会拉我们去看。 她们 用被单毛巾布扮演林黛的旭己和貂蝉,也需要我杵在椅子里当大王,以供她们可歌可舞。宝 莉对 我伸展翅膀一般敞开表示浴袍的被单说,大王,你看。她是念做,代王。我得回答,好!好 !她 就仆在我脚前晕死了。我得仰空大笑,妹妹跟宝茜便跑出来,扶起她捧进房间。
宝莉也演鱼美人李菁,滚倒磨石地上,鲤鱼精变为人。一向是妹妹持杯和夹竹桃叶扮观 世音, 不断朝鱼精洒水,但妹妹渐渐不爱玩这些了。换我拿剥开的秋芒穗子当拂尘,对宝莉挥摇咒 力。 宝莉扭动著鱼尾巴的双腿直滚,这头滚那头,再滚回来,十分逼真发出煎痛声,要我用力施 咒助 她。我以拂尘扫她,她极富表情的鼓舞我入戏。她自扭滚不停,脸容曲折出汗,使我又紧张 ,又
我脸红跑离陈家,纳闷刚才妹妹她们还在屋里的,转眼都不见?
屋外大白昼,也没人,水泥地上粉笔画的跳房子,抢宝石,红瓦画的过五关斩六将,横 线竖 线,一地亮晃晃。
我回家里,原来妹妹先回了。
她在帮纸娃娃做衣服,描好了衣型,拿到纱门上用腊笔轻轻匀抹,印出凹凸深浅的纱格 ,新 布料新设计。她实验各种印纹效果,草席的,尼龙沙发面的,藤椅,蒸笼,崎岖墙壁,菜篮 ,植 物叶子,苍蝇拍。不久她发展到集成一本簿子,内藏诸多纹色,我曾见她蹲在陈家门前拓新 脚踏 车的轮胎纹。
我们如此不知觉结束了一个时期的游戏。我放学抄捷径走狭巷里,宝莉迎面来我避问不 及了。 她眼睛有野野的星芒对我跳跃,每令我窒热难呼吸。我使尽力气把自己压缩成一张人皮贴在 巷壁 让她通行,她澎湃的体味和血液如洪水经过,拖走我脚下的土基。她过去了,我塌陷溺水, 短暂 的灭顶,然後才浮出水面回过气来。
如此不明所以的,我跟宝莉姐妹分了疆界,路上不识,相逢噤声。男一边,女一边,放 假日, 空荡荡就找不到人一起玩了。
但我未加入村子口抽烟的大男生堆里,篮球场那堆,也没有。初二我与阿尧分到一班, 他找 我看电影。我开始看西片,从他。每片必看,收集图照海报,阿尧每期买映画之友和screen 。 亚兰德伦的第一部片子,弱者女人,为了看他我们看了五遍。里面一首插曲保罗安卡唱的di a na,我在阿尧病中哼时,他竟老泪纵横。
妹妹跟我们一起看魂断蓝桥,迷上费雯丽。她集费雯丽的剧照,黑白冲印,一串吊在西 门町 骑楼下的书报摊上。我若看到她缺的,就买给她。她第一次吃西餐,阿尧请的在美而廉。白 瓷盘 上珠玉粒粒腾烟的饭,旁置阿拉丁神灯似的银漆碗,盛著咖哩鸡鲜黄如金块,浇饭吃。妹妹 很谨 慎,有礼,而几近矫饰享受著这个一千零一夜。回家後她常试用盘子吃饭,拿国军的配给乾 粮饼 干,姜糖,橘子粉调开水,布置餐桌进食。
矫饰的态度,她曾经同样表现在阿尧家,意思像是对这种大家庭的幽邃氛围地绝不会怯 场的。 她勇敢接受妈妈给地涂口红——须知,我们的母亲似乎从来没用过口红,我们家亦根本没有 过化 妆台。姐姐呢,我记得的她,永远是踮脚挤在衣橱和五斗柜之间不宽的距离移动弄姿,尽可 能把 打扮好的身影全部装进衣检的镶镜里详个仔细,然後昂纠纠赶出门,屋内四散她换下来的衣 物腰 带拖鞋,东一垛,西一垛。以及,忘了冲掉的一马桶殷红色,使我异骇夺逃。
妹妹仅去过一次的阿尧家,走後门。我也从未走过他家正们,那只给病人和客人进出。 三层 楼房,正门改建为面砖洗石子铸铁拦干,近於现代主义式简化的水平线条。後门就还是洋楼 式样, 清水红砖,绿釉花瓶状漏空排列的栏干,拱形窗洞,窗棂内东在两侧的花纱帘。楼房比邻街 坊, 极狭长,前衢後巷,三进,两个天井采光。
我们穿越过有火炉大灶的厨房天井,到二进饭厅等阿尧,呆望那供抬上的神明跟猩红长 明灯, 亦我们村子里家家所未见。饭桌堆置新进的药品和药厂所送月历,气味好生辣。阿尧立即下 来带 我们上二楼,一进是客厅,敞亮挂有卷轴书著松跟鹤,阿尧与妈妈堂姐弟们住三楼。从妈妈 的榻 榻米楼窗望下去,後门小庭院,种植含笑,山茶,桩花,樱,紫苏。阿尧睡妈妈房间直到考 上高 中的暑假,男女孩们大搬风,他跟堂弟一间。但他仍习惯妈妈房间,坐榻榻米上弹一下午吉 它。 我来找他,妈妈说在楼上,我迳登楼,循吉它声至。 他非要替我打扮,将他最爱的两件家当,纯白高领毛衣,皮夹克,套在我身上推到镜前 同赏。
颓散歪在榻上,他问我秦某上体育课为什麽不敢穿汗衫。我不知,虽然我感到他是过分 在乎 秦。他说因为秦腋下长出了毛。
他枕著手臂伏桌上,我以为他睡著了,他在哭泣。
我骑单车要去阿尧家,想载妹妹一道,她似乎憧憬那供窗纱帘。我们村子的浅门浅户, 是从 窗口探探就知道这家晚饭吃些什么东西。我邀妹妹同往。
妹妹说,要做功课不去了。
是的妹妹不会再去。
往後,她竟打电话给妈妈道别。她晓得我怠懒不文,代我执行了阿尧的嘱咐,她不要妈 妈看 我们是野蛮人。多么过虑,傲持的妹妹!
好难搞定的妹妹。永桔说,唉你妹妹不喜欢我。
我说,可以了,她本来是这样。
我与永桔,处心积虑在筑营我们的蜘蛛巢城啊。把吐出的晶莹白丝一根一根延往彼此的 过去, 缚住那些漂浮於时间荒流里的记忆碎块,打结以记,交叉成线,搭编为网。的确祖先和活著 的人 同等重要,亡灵与生灵都有一个位子。
我们丝毫不张扬,暗暗把巢黏著於社会森林的隙间,孜孜ku1ku1(石+乞),游走在曝光未 曝光之际。我 们自我蓬垢,卑微哼唧祝祷文如一首流行歌唱的,「我要的不多,我要的真的不多。」冀盼 我们的 恭顺,渺小无害於人,甚或弄臣媚趣也行,只要能博取命运欢心因而赏予我们更长久一点的 契约。 识破未识破,可说不可说,我们不求闻达於诸侯,但愿苟活在纲常人世。
所以阿尧,他的激进和愤懑,著实吓坏我们。我看他,简直是洪古之初与黄帝那场大战 的刑 天。黄帝断其首,刑天便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舞干戚而操。我们蒙上眼睛,不敢看。背转 身, 冷酷离去,不想知道结局。
相爱,使我们变得竟如此胆小,而且只会越来越胆小。本来烂命一条,现在两条,驮负 著另 外一条的生老病死,我们当知了不自由的滋味。不自由之程度到了何等地步,我会绕道避走 捷运 大蟒底下,免得上头随时可能坍落水泥块把我砸死。难以言喻的神经质,保命,逃祸,躲险 ,凡 一切但求延寿为了相爱。
我因此觉得生与死是同一张面孔,它就在我前方稍高处垂首著。
常常,它就在那里,过马路时,搭电梯时,此刻书写时。并不可怕的面孔,甚至带点似 有若 无的微笑。接近於,假如墙壁上挂了一个能乐面具,抬脸望它,它俯面朝著我的,那种感觉 ,就 是了。若更鲜明则是一幅印度女神,张开四只手,两只搞了利剑和人头,两只伸展做祝福保 护状。 我在她跟前,我乃这样与她共处著。因此死,并非死神,第七封印里身穿连帽黑袍跟骑士下 棋的 死神。而是俯面朝著我的,生。
古希腊人说,你绝无可能置你的双足於同样的河中两次。
是的,庄严劫,贤劫,星宿劫。
往昔近昔瞬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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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古代曾云海绿。
藻叶从可见得到的海底升上来,一大片,一大片,在我胸腹下面剧烈漂摇,像无数亡灵 或生 灵伸出它们欢迎的手势要把我拉过去。永桔在旁牵著我身上的救生圈游,从潜水镜里看见他 腿有 时摆动如鱼,有时垂直踩踏著。他在,我就不怕。他尽带我往深处去快到警戒线,让我看不 同的 鱼。我嘴巴衔紧呼吸口,管子伸出水面。海底逐渐跟我拉远,见不到了,藻丛则越发巨猛起 来, 我就把命放置交给永桔。他的声音在我上方说,别怕,岸很近。我看到一队鲜黄扁鱼,真像 幼年 火车便当里的渍萝卜片,又有闪逝电光的晶蓝鱼。我看到永桔矫健的腰脚在水里,不能相信 其是 属於我。带我jian1jian1(鱼+兼)前行,忽至一块明亮水域,一群小鱼银屑般散开,又汇拢。 永桔稍放开我,泅 入我底下,从蛙镜里用眼睛对我笑。我些些紧张,头没出水面,已回到了岸边。 我遥想素盏呜尊,他反叛姐姐去建了出云之国,他是日本第一个歌人,歌曰,「天上五 彩的云, 云照下我的城,照到我的妻,我和她住在这里。」
我一生最辉煌的时刻。岸上是妹妹一家人在小憩吃点心,海里我跟永桔嬉戏。我们极努 力经 营出来的理想国,永生的图画。
海洋公园,我们已带两小孩来玩过,太刺激了便全家来玩。妹妹不下水,大概有月事。 永桔 好有礼貌的舍弃不穿他那条紧俏三角游泳裤,换穿老实的四角。他细心带齐了大人小孩用的 潜水 钱蛙镜,救生衣和圈,防晒油。他不厌其烦领小孩在浅湾看鱼,教闭气。妹夫浅湾深湾两边 跑, 我多半与妹妹一起。她会告知我姐哥消息,母亲跟哥哥一家住。我望著大地斜去的影子,叹 息。 西沉的永远是这同一个太阳啊……
幸运时光,我总感到无常。
我们穿越城市,摩天建筑群造成峻削谷底的飓风。头上天空割裂为条隙斜角像马戏团搭 起帐 篷,在飓风吹迷我们的视线中劈拍鼓荡。天呀我们双双仍活著,无病无灾无hiv带原。我们要 善用馀生,少做一点爱,使恩泽被及他人──末圣的憧憬,抱负?
我们需要秩序,因为我们是违规者。
费里尼说,为了能逾越常规,我需要很严格的秩序。有许多禁忌在我每一步中,道德规 范, 宗教仪式,颂歌夹道护我。
於是我们抵达瑞米尼。一到冬天,瑞米尼就不存在了。阿玛柯德里大雾游断一切景物的 冬天 瑞米尼,广场不见了,市政府不见了,马拉帖斯塔神殿也不见了。夏天时依曼纽戏院的影子 横过 卡弗广场切割为二,冬天,都被雾吞噬掉。上学途中的费里尼,突然,脸前出现牛头,牛也 很吃 惊睁著大大的目珠看他,对峙移离,雾里牛发出一声低洪牟鸣。
我们行经新宿西口超高层。连绵成团,成块,成城,一片千佛洞般的窗格子,使我们恍 如行 经尼罗河左岸帝王谷,遥望山腰上遍布无数墓窟窿。於是午休时间从各个出口流出吃饭人潮 ,一 堆一推走在空中联结为陆地的桥道上,男性一律西装领带,女性裙子套装,我们像闯入未来 某个 宇宙基地,又或是欧威尔的一九八四。
我们的火车驶到汪洋里,远近星散浮标和桩柱,是一条水上狭路,前无岸,後无涯,也 许潮 水稍涨就把铁道淹没了,如此进入威尼斯。我们一转过头,九十九公尺大钟楼,尖顶於云中 奔驰, 云跑得太快以至钟楼摇摇欲坠般。我们以为在德菲特,七百年小镇,一样的飞云夥胁著市场 中央 新教堂的尖顶在跑。日色暗去,夜空变蓝,德菲特,荷索拍摄吸血鬼的场景地。德古拉从门 缝钻 出来,厉白大光头颅,活似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最後的傅柯。
德菲特如童话里的夜空蓝,只有sanrio公司七六年创售成潮的星星双孩所飞翔的天空 可比拟。我从日本带礼物给孩子们,hello kitty系列,大眼睛蛙,兔妈妈,winki pinki。妹妹买sanrio产品,其实是她自己爱。我迷途於这些可喜玩意儿里,找寻日渐 稀少的星星双孩跟他们背後的夜空蓝。我曾怀疑他们是否记载中的荧惑星,降世化做绯衣小 儿传 播歌谣唱,「月将升,日将没,压弧箕fu2(竹+服),几亡周国」,市上小儿都唱起来。
我们离开圣马可广场搭船到丽都岛,瞻仰岛上的des bain,威尼斯之死的主场景,在 那旅馆楼阶上维斯康提初遇差少年达秋。十五分钟航程,渐远渐淡成霞色的威尼斯,漂泊於 平波 如镜的蓝水上。这无基之城,塞满工艺品。白发老翁伏案吹出玻璃甲虫,蜘蛛,蚂蚁,极小 的玻 璃鹿。到处是肥皂泡泡般的玻璃香水瓶,罐。幢幢吊著面具的魅丽影深里,女孩在卤素灯下 沾着 银粉填描一面脸谱。葛萝石巷,沿壁蹑行,壁中人语历历。走出壁道是暖黄食街,披萨香肠 生鲜 铺。招牌像果实累累,拱桥,陡坡,坡桥上月牙伸手可及。这城泊浮水面,向阳的一半,水 光金 币花花在跳,背阳的一半,静似琉璃。这一半阴处是翠蓝,水晶紫,黛绿,天鹅绒黑,猩猩 红的 榭阁楼台,转到阳处就一律溶成枫金色。这城正每年几毫厘在陆沉著,苔蚀,水蚀。
陆沉之都,七宝华灿。
鲁拜集的耽美。
绿洲文明的悲观享乐主义。
永桔他们工作队将从乌鲁木市齐出发,走吐鲁番,焉耆,库尔勒,库车,阿克苏,喀什 ,莎车, 三岔口。他已经两趟走丝路,上次是西安,兰州,敦煌。他忙碌了几天回来,我们躺在床上 时, 我假装不知道他想要做爱,翻身睡觉。次日他收拾行李,睡袋,水壶,羽毛衣裤,防沙镜, 头巾, 高效能电筒电池,润肤油,各类药品。他出远门,我在心理上就已当他是死了,静待出事通 知。 故我不做爱,欠这一份,要是我们的契约尚未满,命运便会因此放他回来偿付。然则满了, 我们 就互相欠这一份罢──没有来生,只有伴随我到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然後地回来了。黑,瘦,风霜,老了五岁,眼睛却因重逢而焖焖发亮。他跟我讲紫砂色 火焰 山,崖边有玄奘拴马石柱。鸣沙山的沙浪涛几十尺高,漠风竟吹出了击鼓声。
如若从极东第一个绿洲哈密开始,向西行进,每经一段沙碛,望见天边有一点绿,每历 大片 戈壁,走进花香鸟语之国。如此出新疆,通中亚,小亚细亚,埃及,北非,至卡萨布兰加, 历经 几百段无人沙漠,和几百个绿洲都市,荒凉与繁华,寂况与喧嚣,末圣走完他的伊斯兰巡礼 。他 思索祖先们之痕迹。沙漠里广大,变幻,唯一的星空和他的蠕蠕以行,沙漠诞生了一神教。 绿洲, 却孵出来神秘玫瑰香气的一千零一夜。
一神教毁弃偶像,雷厉风行禁欲心主义,感官便只好自满於把感官全部化约到香味,花 园,刺 绣,镶嵌,蕾丝边里去了。热空气中的海市蜃楼啊,陆沉之都。
我们来到古城铢镰仓。樱花正放,遍地花祭,遍城摇曳灯笼里歌唱著,有人的地方,就 有苍蝇, 还有佛,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没有人是异乡客。 大船制片厂於此,小津数部片子都在这里拍。我们认出那屡屡映现於各部片子里的空镜 ,五 层塔风铎,山丘,电车月台,以及摄入麦秋里的八幡宫和大佛。而那一再被排列组合关系的 两名 演员,父女,兄妹,叔侄,公嫂,笠智众与原节子,则是小津心目中的理想人。理想的男人 ,理 想的女人。
按作者论,每个导演一生只在拍一部电影。那么小津,他拍的就是嫁女儿。一个个体从 所属 的团体脱离,加入另一个团体,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续,经上说,你将离开你的父母。小津 不拍 娶媳妇,显见嫁,是一种减损,割舍,失去,其引起的骚动跟怅恨足供小津花一辈子功夫去 探索, 到他六十岁死时仍言犹未尽?他的第一部有声片独生子,片头字就说,人生悲剧第一幕从成 为父 母子女的关系开始。
他终身未婚,我揣测他是否一名隐藏,或升华的吾等族类?他与母亲二人住在北镰仓净 智寺 旁,我们依依来凭吊。穿过小津通常要走四十步的隧道,山壁小径柿子树,下方竹林是小津 喝醉 回家常常跌落其中的女画家小仓游龟家。为此我们也买了小仓的画册,她家二楼扶梯口挂著 泰戈 尔来日本时毛笔写的一句梵文诗。小津的妈妈戴副眼镜跟小仓画家一模样,是那种所有妈妈 的永 生形象呢。小津每开玩笑说只要这个老太太远活著,他就不娶老婆。记者问他为什么单身? 他说 是错过婚期之故,正想要成家的时候被抓去当兵,对,芦沟桥事变爆发他出征中国,两年返 日, 又出征南洋至战争结束。他说退伍後再想结婚已变得很麻烦,有妈妈相伴便心满意足了。
他自升任为导演的处女作忏悔之剑,结识编剧野田高梧以来三十六年,至遗作秋刀鱼的 滋味。 他俩乃声名远播的酒豪,早上起来一见面便先要乾一杯。无数个本子,在久久的品酌之中, 以对 白你一句我一句,慢慢磨熬出来的,至醺方歇。他片中最常见的对白,そうですか,「是这 样吗?」 想想东京物语里的老夫妇,总在那儿用这句话一应一答的,并非疑问,倒是认同,产生出能 乐舞 台上似沉吟似观想的节奏,气氛,一种惺忪之境。
小津的摄影师,前面十年是茂原,後面十年是厚田,大家每促狎摄影师是他老婆。迈进 有声 片时代,小津仍顽强拍了五部默片,毫不输给隔太平洋的卓别林。这是因为茂原当时正潜心 研究 有声电影机,小津与他约定无论多久都等他把机器完成。处在质疑小津为何不拍有声片的四 面楚 歌中,他默默拍著默片。
现场,异乎寻常之静,小津很和平。唯他曾怒斥一名太过火的演员说,流行歌曰,笑在 脸上, 哭在心里。高兴则又跑又跳,悲伤则又哭又喊,那是上野动物园猴子干的事。说出心里相反 的言 语,做出心里相反的脸色,这才叫人哪!
他肩膀阔厚,鼻梁挺直,好看的髭,不笑时像大象的眼睛笑起来更像了。他一生站在疏 远的 边缘凝望家庭,他憾缺的,因此寄予无限缅怀和辩证的。当家族中的细胞混搅一团悟不透本 身的 处境,趋向离散跟崩解,他因为所立位置的便利,而看清楚全局。他成了智者,思省者,拍 出了 他的寓言。
他爱用人物面对镜头微笑说话著的上半身中景,近景,有礼貌的女人性,一如日语的女 性用 语严别於男性用语。想想原节子,那一点也不怕男人的无猜神情,和笑颜,令我记起杰,他 描绘 他情人的气度是,「我不属於任何男人,悠悠然兮多怡哉。」还有宫崎骏动画里的女性女孩 ,想想 红猪,那一群遭绑票获救的小孩们的日语,音腔,笑声,令我油然发出称颂,真是个女人国 呀?
我们碰上了樱花祭,如此爱祭祀的国度。
如此爱花,爱美,美术的民族。
光是八幡宫庭园的花,再来有牡丹祭,喜蒲祭。凡花皆祭,四季必祭,无一物不祭,即 物即 神即象徵。所看见的即所存在的,此外别无存在,女人爱祭。
听,笛声高亢的不连续音一节一节彷佛在空中砌筑符码,我们为之蛊惑,翘首解读,日 日於 樱花海里追逐鼓阵队。听,天鼓地笛。空中符码吐诉著,三千大千世界,千王政治,众香国 土, 印度的女人性。
看哪,史陀也现身了,他说,伊斯兰采择了相反步骤,沿著男性的取向直去了。
是的抽象,统一的,一神教。
捣毁偶像自亚伯拉罕始,十诫出,众神息。
我们弃了鼓阵队,停驻高台前,为那台上正舞著的朱裳白襦巫女所迷。不知名的神社, 司乐 坐台两侧,古衣冠,吹笙击鼓。
巫女朱裳的朱,一如印度女人眉间点的圣志朱色。白襦的白──殷辂车为善,色尚白, 殷商 的白。一千五百年前,主掌上下埃及的女王海兹佩苏所著白袍白冠的白。源氏物语画册里白 牛驾 朱红车子的,朱与白。
十七岁,十九岁,巫女穿奈良朝皇女装束,白桥广袖,朱裳阔据,金冠,垂发缀白麻。 巫女 俩俩持有柄的铃,柄上系长宽飘带。右手执铃,左手揽带,左右开张擎与肩齐,鹤翅般,欲 飞的, 立起身,右手铃一振泼剌飞起,应著鼓和笙笛,对神而舞。
裾阔,袖广,一扇一阖,简朴得像大地在呼吸。却蓦然巫女一转身,面朝台下的参拜苍 生舞 过来,三步五步,似潮汐拂拂升至,潋滟逼人。时当南北朝北魏初唐的奈良朝啊,华表千年 鹤归 来。
柱即华表,以柱测量日影。
我们参拜底比斯阿蒙神庙的繁柱堂,一百三十四根巨大石柱,棋子般森森列於棋盘上。 七月 新年,洪水抵临,上吨的玫瑰花岗岩和雪花石膏与洪水并至。欢乐奥佩节在泛滥季的第二个 月。 巨柱受启於尼罗河的纸莎草,柱头有些盛放如莲花,有些密合若花蕾。
众多方尖碑,一个被拿破仑掠走至今竖在协和广场上。一个到了圣彼得教堂前,我们在 那里 缔行婚礼的。我们远眺威尼斯地标圣马可教堂,那宝蓝色星邃的大钟雕,环刻罗马数字和涂 金十 二宿座,金指针,金刻度。钟塔上站立两位青铜摩尔人,五百年来敲钟报时,绝不误事。 我们看能乐,瞌睡懵懂。只知能的扮装属於平安朝,很大派,时当典静宋代。又看歌舞 伎, 红叶将,十六夜清心,两出戏码,旦角衣摆收窄到三寸金莲般的讲究婉约之美,是江户时代 大阪 商人的趣味呢。
佗,寂,粹。为了益增妩媚而偷情,美学的外遇。
我们行经帝王谷,拜访海兹佩苏女王的大墓殿。
女王的父亲没有嫡子,王位传给她。由於女人不能称王,楔形文字里从无女王一词,她 与近 亲兄弟结婚,丈夫为合法的法老。法老早死,也没有嫡子,择王妃幼子继承是图特摩斯三世 。实 权在女王,掌持二十二年,穿法老的服饰徽以蜜蜂百合花,戴法老的假发假胡子,白冠高耸 蛇或 鹰,往来文件皆以国王称呼她。她不好战,而喜奇异物宝,大批探险队从四方带回来埃及人 未曾 见过的猴,豹,象牙,乌木,鸵鸟毛。她喜筑祀殿,也在阿蒙神庙立了两支方尖碑。图特摩 斯三 世继位,出征十六次,版图及於巴勒斯坦叙利亚。回到底比斯,他把神殿里女王的名字皆削 除, 刻上祖父之名,并开始兴建自己的殿堂,於一组密室刻满远征事迹,石壁上的编年史。
夏夜,我们再来白天已来过的卡纳克,尼罗河右岸,声光秀诱领观光客游一遭。有声音 像是 从河那边扬起,邀请我们进入一百二十四头狮身羊首守卫著的卡纳克。声音说,你不必再前 行, 因为你已到达,这里就是时间的起始。
短笛奏扬,声音说,是在这里,卡纳克,名叫阿蒙的神坐在山丘上。这里是七月的水上 升起 来最初之地,泛滥季时野鸭栖息之所……
声音从各个角落泻出,巨石顶上,废壁,断垣,残柱,秘道,河对岸。灯光移往一尊双 手交 叉握著节杖和链枷的法老身上——声音说,我,遗失了名字的法老,众人在我的脚座前争辩 ,我 留下了这座巨像。
号角嘹亮响起,老人的声音说,我,拉美西斯二世,十九王朝的火焰,三千年前建造了 第二 道你们将走入的塔门。我头戴上下埃及的联冠,三名皇后睡过我的床,第三个皇后是当时小 亚细 亚霸主赫悌的女儿。我後来娶过自己的四个女儿,我共有儿子九十三名,女儿一百零六名。
声音说,我,古埃及黄昏期的国王,托勒密犹发知提三世,建造了这扇大门,取自黎巴 嫩的 真正杉木,镶以亚洲的黄铜。今夜此门为你敞开,你将进来卡纳克迷宫最奇妙动人之处。
年轻的声音说,我,图坦卡蒙,在这庭院中,我只留下一头方解石的史芬克斯。
十八岁即死的图坦卡蒙,因遭盗被发掘出土了最多宝物和壁画,而声名大噪胜过其他任 何法 老。帝王谷墓穴,我们深深进入地下看了他甚久,甚久。
我抵达北印度拘尸那城,佛陀去世地。我亦横越恒河平原至菩提迦耶,佛陀悟道处。在 永桔 去川滇缅甸拍丝绸南路离开我最久的日子,我趁寒假临时搭一个朝圣团去了尼泊尔印度。
巡礼地球古文明地,我们也曾在雅典娜神庙前坐赏声光秀。目睹奥林匹克废墟开著紫色 蒲公 英,特洛伊只剩旷风终年刮扫砂石遗迹。橄揽林吹摇著它低矮的墨绿浪,或翻过背去的银灰 海。 至於永桔因工作,因热情而几乎快踏遍的海峡彼岸,我却一次也不曾去过。 山阴道上,络绎於途。可是我呢,就是没去过。
是的在我的世界版图里,我独独跳开那一大块陆地。
现在,它在那里,一件我脱掉的青春皮囊,爱情残骸,它狼藉一堆扔在那里。我淡漠经 过它 旁边,感到它比世界任何一个遥远的国度都陌生,我一点也不想要去那里。
我使用著它的文字,正使用著。它,在这里。
它在文字所携带著的它的一切里,历经万千年至当下此刻源源不绝流出的,这里。
毫无,毫无机会了,我只能在这里。
我终於了悟,过去我渴望能亲履之地,那魂萦梦牵的所在,根本,根本就没有实际存在 过。 那不可企求之地,从来就只活於文字之中的啊。
荒人手记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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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费里尼说的罢,音乐是残酷的,让我饱涨了乡愁与悔憾,曲终我总不知乐音何去了 ,只 知那是个不可企求之地,为此我更觉悲哀。
那不可企求之地,永桔回来跟我说,看到山东的桃花,乡野里整片桃花林,非常之妖魅 气。 在沂蒙山区,几乎家家是烈属,并非家有阵亡军人,而是民工,上到前线,排成人海,踩地 雷, 消耗国民党子弹。他走经林子抖抖的,觉得跟我再也见不到了。
是啊那桃花林。三千年前周宣王跟犬戎打了败仗,回镐京途中听见小儿们在唱,月将升 ,日 将没,压弧箕服,几亡周国。三年後斋宫大祭,深夜忽见一美貌女子从西方冉冉而来,走入 太庙, 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将七庙神主捆做一束,冉冉东去。周宣王跑去追赶,惊醒是场梦。此 梦以 後才知,大笑三声应的是褒姒烽火戏诸侯,大哭三声是幽王太子被犬戎杀,神主东去,平王 东迁 洛邑了。
桃花林。传说妲己被斩首时,斧铉手连举三次无法下手,结果是纣的儿子殷交掩袖斩了 。
桃木驱鬼,桃符避邪,桃花女斗周公。
女魃衣青衣,所居之处皆天旱不雨。当年蚩尤作兵伐黄帝,得风伯雨师帮忙,纵大风雨 ,黄 帝乃下天女叫魃,雨止,杀蚩尤。
还有黄蚁斗声如雷,终南山石人自哭,血雨降下,石人曰,「三七二十一,由字头不出 ,脚踏 八方地,果头三屈律。」黄巢。
一千年之中的连续三次南朝,南宋,南明,南民。秦不养士,百万虎狼散於江湖。狂狷 之徒, 儒以文乱法的论战。闾巷之徒,侠以武犯禁的革命。观世音大哭。从赤到绿,同性恋者无祖 国。
故而在我最纯洁笃信唯一真理的青少年时代,我竟没有变成爱国主义?
不论近似三岛由纪夫及其(木+盾)之会同志那样的民粹路线,或近似全共斗学生激情如东 京大学里 贴出的标语,「别阻止我们!母亲,背後的银杏正在哭泣。」每回,我皆与各种团体各种主 张擦身 而过。甚或因著我生来一副善於聆听的佞臣面貌,每使对方误会我已是当然会员故而欲置我 为心 腹的特加诲爱。但不必多久,何处就开始岔题了。我清楚感到对方的失望,我也真觉得太对 不起, 太不堪成材,遂在对方尚未显露冷淡之色前,我忙忙就自己疏远了。
永桔那时候也是。
特别是那几年,所有人都拿起摄影机上山下海记录现实时,永桔衔命去拍泰雅族。拍完 他爱 上一个叫阿贝的年轻人,便在花莲山里住了大半年。阿贝他们无法保留族名,应户政需要随 便取 个汉姓名。永桔放羊,爬槟榔树,跟族人一起剥槟榔。他还跟阿贝祖母学会割苎麻,淬纤维 ,捻 纱线,再用草木灰热水煮沸把杂黄纱线漂成雪白。他也学会辨认染料如薯榔的肥根,九萼, 高黍, 茄冬树皮,印色花,untsum草,wayai tash草。他甚至学会用水平背带机将有色棉 线夹织在麻线之间,织出一截红、蓝、黑条纹的布块。他对阿贝好纯情,至多就是喝醉了会 一起 抱著睡。
我们每每岔出主题。回顾来路,一迳岔去的历程来到今天。我们的性向在当初,已把我 们带 离了。
岂止无祖国。违规者,游移性,非社会化,叛教徒,我们恐怕也是无父祖。
所以是无父的社会吗?费当说革命这个玩意儿是一种弑父?樊梨花杀兄弑父呢?哪吒剜 肉还 母剔骨还父?以上皆非。
死去的先人啊。
十八年前仲春潮闷之夜,我跟阿尧看完试片室的单车失窃记,我不回学校租舍,一起走 路返 他家。我扪各窝单人木床上,他开著美军电台听音乐,真是湿热得想堕落的夜晚,我们决定 下楼 透透气。後门出来,往中山北路走。无风,暗时里来,暗时里去,猫的情事,街道真暗。突 然扫 下暴风雨,打得没处逃,我们冲进骑楼下,见军车一列列朝圆山方向开。暴雨来得蹊跷,我 们竖 起一阵鸡皮疙瘩。次日才知,是伟人驾崩,肉类公会发,禁屠三天。
妹妹在臂上别了黑布,三台一整月只映黑白色。我回家里,村子口散聚著人,廖哥见到 我就 上前来一把抱住,抱得我泪也快出。我滞留这夥同伴中,有些人回家呆呆,仍又出来聚集。 虽然 几年前我首度亲见伟人,小如盐粒挥摇的白手套,含混的声音,伟人原来也是人。但那些绚 烂的 和平鸽跟汽球,上万个男孩女孩同时挤在一个广场上,解散时好像大退潮,一队一队散漫撤 离, 涌入广场四周巷道里。到处是女孩们的绉纹纸花冠,花浪,不舍得散,满街挨蹭,流徙。阿 尧从 别班队伍里跑来找我,拉我去追踪一名像透了詹姆斯狄恩的男孩,说是附中的。我跟住他尽 走, 心猿意马跟跟就散了,碰上蜿蜒大半条马路的哪个学校女生,麻姑献寿般一律飘散桃红衣裙 提著 花篮朝广场去。我委实著迷,尾随麻姑们走。可迎面来的人多似江鲫,我等於是逆潮水而行 ,见 每张脸都像在看著我真会把我看杀,遂慌忙遁离。无目的往前走,太不甘心这样就算结束了 吗。 路边插的旗帜越来越少了,人亦逐渐稀朗,走得够远了,还听见背後广场上的音乐,如散场 後的 马戏团,如冬天没有人玩的游乐场,每次必叫我一直,一直颓靡下去,完蛋了。所以偶有三 两个 持级花冠的女生出现在眼前,我竟感涕莫名好想上去打招呼,彷佛看到跟我一样於退潮时来 不及 走而被搁浅在沙滩上的同伴们。
我因此悲憾,村子口的我们这些人!早已玩不在一起且都各奔前程的,村子也要改建国 宅了 有几户已迁出的,由於伟人之死就又纷纷被一股情绪驱策回来的,濡濡沫,偎偎暖。也许是 最後 一夜的大胆裸裎,因为明天真是不同了。
一整月,村子使这样集体进入催眠。暂忘今夕是何夕,经由电视反覆播放的伟人生平行 宜, 及周边各类纪念活动,节目,访谈,大家全部睡进了回忆。伟人的,每人自己的,重叠分不 清的, 和著那几条快唱烂的颂诗爱国歌曲说了一遍又一遍,成为吾辈一村人的原乡告别式。 神话,与遗忘。
连续性,与破坏这种连续性。
将来现在过去一样的,与记忆之错失的。
而我已目睹,活人依照他们的寻求来解释死人,死人继续在活人里面发生变化。死人死 了, 但死人会在活人的每一次定义改变中又再活一次。
我试图用这个冥想来解决我的死生大疑。只不过是,这样的死人,必得先是一个伟人哩 。如 我之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定义供活人再三增修?我族类的定义一言可蔽之,假如墓碑上有 字的 话,它会这麽写——逐色之徒,色衰之前他就已经死去。
不错,逐色之徒。三岛由纪夫写完了他最後一部小说天人五衰,貌、言、视、听、思, 五衰, 预示其死亡纪事。然後偕其同志们赴自卫队驻扎地市谷,呼吁自卫队觉醒以武士道的行动力 改造 社会文化,然後切腹自杀。他是我们当中伟大的烈士,殉色者。
以及最典范的早夭者,尼金斯基。他那惊动四方的越步,与空中停身,杰说,他下降时 更缓 缓慢於地上升时。
他在牧神的午后里跟著德布西音乐做节奏性摇动,随之,停格於所持姿态,栩栩如古希 腊浮 雕。为达此目的,他一反古典法则,要舞者屈膝把脚平踏在後跟上而舞,他要舞者侧脸但身 体仍 向观众,且手臂以各种不同角度固定弯曲著。此舞一出,谤声四起。与首演当日引起暴动的 春之 祭礼,二舞成绝响。唯存遗音,供後世舞者一再搬演,翻案。
他公开演出跳不到十年,二十九岁即精神病发,在病院里活到六十一岁!当时才跟他结 婚五 年的妻子,悲伤亿述,他是渐渐被一股无形不可思议的力量带走,远离他的艺术,生活,和 她。 她十分慌张向这股可怖力量搏斗,不明所以,无法解释。她的丈夫依然体恤,大度,可爱如 昔, 然而他已是一个不同的人。
我因此後来,并不想再知道杰的任何消息,就像我的世界版图里独遗那块灰黄大陆。
许多年之後永桔邀我去看公演。我平静无澜看著舞台上的杰舞踏,完全看懂了杰的,没 有一 点神秘或难解。业障揭除,我甚至看出,做为舞者,当他最信任的强有力的身体不再如他所 期望 能够动作时,他便死去了。
舞者他对著镜子不断不断跳,动作是骗不了人的。日积月累,他终会信奉他的身体。他 是用 身体书写向世界表达,故而体能之死,无异令他缄默如哑口的鲑鱼。他较之一般人种,的的 确确 要经历两次死亡。
物伤其类,我掉下眼泪。
永桔安慰我说,他可以编舞呀。
我仍然怅叹,将来有一天,他不能直接用自己的身体表达了!他本来是他自己的一个创 造物, 展现,展现。展现即存在,展现即自足。他是舞者,他也是编舞者。但很快有一天他的身体 先死 了,馀下他的意念和技艺然後经由别人之身来言传,他只能做为编舞者了。他只有接受,并 适应, 这个位份跟命运。用他对我说过的话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
是的他将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师父的师父跳到七十六岁,跳那位特洛伊皇后,年老的海克芭看著她所爱之人一个个 於眼 前死去的意象,如此告别了舞台。这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因为若我活得够老到那把年纪,我爱的所有人大概也都不在了。比方十月开始,费里尼 即陷 入昏迷不醒。前两个月他在瑞米尼心脏病突发,出院後半边麻痹,这次再度住院,茱丽叶塔 每天 到医院陪他,但他已没有知觉。今天报载,茱丽叶塔劳累过度病倒了。
去年是萨耶吉雷死,今年小津逝世三十年。我近来才了悟,所谓一代人,就是少年玩伴 ,婚 礼上的伴娘伴郎总招待闹洞房,以及办後事时的治丧委员会。我若活得够久,久到最终只剩 下我 一名治丧委员,我成了希腊神话里盲眼的泰瑞西斯。
泰,神话中唯一当过男性和女性的人。
由於宙斯夫妇辩论男女高潮,究竟是哪一方的快感更强烈——他们互相认为对方的快感 肯定 比己方多,这意味,快感多的对方因而就必须在其它方面补偿,让步,总之快感多的一方亦 即欠 债多。他们谁都不要担这笔债,所以来请泰评判。泰很老实说,女的快感度约是男的九倍十 倍多。 希拉闻言大怒,当下弄瞎了泰。宙斯便赐予泰两件东西,长寿,和预言能力。泰成了底比斯 的先 知。
先知无眠啊,他跟老人一样三更半夜就起床,人子没有栖身之地。他只是活得够久,眼 看曾 经发生过的将又再发生,他忍不住讲出他知道的,自然,不会有人听。旷野之声,语言是咬 不痛 的。於是他尽讲,尽讲,终至太罗嗉了而被灭口。否则,他便得哑口无言,在那个目击者都 死光 了的世代里,独自一人,寂寞以终。
长寿若是为了相爱,其中一个先死的话,永桔说他的下巴较削较尖会比我先死,那麽另 外一 个呢?
我想了好久,有一天吃饭时对永桔说,的确,我的心脏比你强得多,我将比你晚死。所 以我 会深深凝视,记下,你全部的死亡过程,一瞬都不放过。然後,就像大荒东经告诉我的,东 海之 外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我将居於那大壑之崖,目睹多少人物跟 世代 从我旁边经过走入大壑不返,我亦日渐乾枯变成一具执笔蹲踞在那儿的木乃伊,而依然,书 写不 休。
永桔你看见了,这就是我最後时的光景,直到我也风化为一块石头。
死去的阿尧,昏迷前信了主,也颇受了祝祷。我赶至福生病院,妈妈见到我便欢欣鼓舞 通报。 我说太好了,太好了。然我与阿尧皆知,这於死者是无谓的,於生者可慰,那么就信吧。他 对妈 妈,毕竟,松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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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神话,与遗忘。
我搭朝圣团来到菩提迦耶,释迦成道处。老菩提树撑开面积广大的枝篷,和那树底下的 金刚 宝座,怎么看都像本岛乡镇间常见的大榕树土地公庙及其所聚集来的生态景观,一地菩提子 还是 榕树子?踩得汁烂。这里一座正觉大塔,十一世纪回教入侵时,佛教徒以土掩埋之,日後是 据玄 奘的大唐西域记把它找出来。成道处外面有空地广场,满布三轮车跟穷人。 我无目的来印度,只为永桔离开我太久的日子,我已度过一半,却还有一个寒假和旧历 年, 我恐怕会挨不过而寂寞死去。我在电话录音里告知我去印度了,几号回来,平淡音讯留给若 是打 电话回来的永桔知道。我录了多次,如何遣词用句皆觉一股子遗言味。我彷佛将躯壳留置屋 里, 魂魄出窍寻找也许根本已不在世上了的永桔
如此我来到印度,莫若是来到我内心的一片沙劫寂地。我走得越远,越离开我身处的社 会, 彷佛我就越跟永桔接近收些。
所以我目睹,那个深夜,释迦从他熟睡的妻儿身边起来。他凝视月光底下妻儿的脸,这 脸, 果然是自上次出城以来至今好久了他一直在思索的,众生之脸。他越来越深陷爱上这集体的 ,全 面的,符号的,众生。然而众生,成,住,坏,空,众生是一部毁灭史。能趋疲,entropy, (火+商)。数千年後史陀说,人类学可以改成为商类学,一种探究最高层次解体过程的学问。 释迦,他 为了那符号的众生已不可自拔,他要诀别这月光下的妻儿远走了。
我看见他走出寝宫叫醒御者车匿,牵出白马犍(牛+步),越城而出。他脱下华服佩饰,令 车匿带回 还给父皇,迳往雪山直去。
现在雪山,就在地平线那里。没有棱角的山岭,两弧峰垛。
雪山之水,尼连禅河,眼前仅剩沙漠,馀里宽。对岸有村子,浪绿麦田,树林,槟榔。 我横 渡乾沙,居民头顶蓝筐同行,烈日下沙子像掺满金粉。漠中央浅浅一洼水有人漂衣服,漂完 晾地 上,曝白沙漠几点红,来时湿的,回程已乾。朝圣团由其团主带领在沙岸旁做大日如来,对 日观 想,汲取太阳能为己能,做毕,团主一一给予灌顶。此团一路行来,不停灌顶。
我看见雪山六年,释迦骨销形散一如爱滋患者。他毫无所得,弃叛苦修下山来了。他踽 踽独 行,走到河边昏死於地。
我阅读记载,绝食仪式之後,那人展开十天的苦行。
文字向我陈述,绝食第四天,他一度昏迷不省。第五天,满窗旭日中他醒来,呕吐停止 ,渐 有了听觉视觉。第六天,他听到祈祷场上的早祷,试跟著背祷歌,自己的声音,听见了。自 己的 身体,知觉了。他的思维,像乱茧里找到最初的一根线,袅袅的,丝丝缕缕,从脑子里缫出 。往 事,如船在浩渺大海中慢慢荡出来,初时一小点,随後,见到了白色帆樯,见到了缆索,见 到了 帆樯上的破洞,水手的眉毛。船迎面驶过,迤逦著波澜,朝远海去,渐渐,渐渐,泯灭无痕 。一 种悲喜,难说。
第七天,他晨起走下绳床,步到小几旁跌坐,取书本读了十几页,晚上睡得沉。第八天 ,他 试把房门打开,走十步八步。此刻心境,充实圆满。第十一天凌晨,甘地为他举行了进餐仪 式, 将一杯葡萄汁和橙汁亲自递给他喝,言道,苦行已届,进食了。
我目睹,就在这里,我所站立之处,村中牧羊女扶起释迦,喂以乳糜。释迦渐苏醒来, 恢复 了体力。他感谢牧羊女说,一切有情,依食而住。
是的是的,所谓众生,以食为天。释迦遂渡尼连禅河,进城,坐菩提树下,悟得了他的 宇宙 最後方程式。
我爬上村中矮矮的山坡项,牛铃叮当,一只一只白牛经过我身边。昨天我走垣河平原, 马路 直通天际线,车行五小时遇第一个转弯,半小时後第二个弯,到了这里。树是勃勒,田是麦 苗, 油菜黄花,和出花的高梁大片紫烟。黑沃土壤,白牛成行,凡空地处就都是人。
无城之国。在印度,我感觉不到城,只感到地面上聚集著一些房舍,或这些房舍只是一 片沙 尘。尘上铺一块毯子,当中坐的人,前额涂香灰,眉间点朱志,文明世界一切,尽在於此。
因而印度,甚至没有古物,遗迹,没有人所造出的建筑物,或物质的宇宙。到处,到处 所见, 只有人类。
知道吗,数千年前的种姓制度,曾试图把人口分门别类使之可以生存,把量变质的,予 以解 决。
史陀悲悯道,素食,乃印度的伟大实验的失败!为了防止社会群体和动物种属互相侵犯 ,为 了保证每一群人,每一物种有其特殊之自由,方法是,强迫各个放弃享受与其它相冲突之自 由。
那麽释迦,就从否定之否定,否定存在之後,开始,是吗?
印度是平原里的焚热尘土,高原上的清凉星空。最听天由命的卑贱,和天马行空的幻想 。有 其俗丽迷烂的欲界,故有其相反的寂寞之乡。泰戈尔创办了森林大学,印度最後的寂寞之乡 。
而我来到印度,是佛教早已无踪的印度。释迦身後千馀年,阿拉伯人入侵,僧人并入婆 罗门 教,越五百年,佛教便从印度消失了。
我在瓦拉那西,清晨大雾渡恒河。我买了两卷菩提叶包住的金盏花,叶有一星星腊油, 点燃 了火苗放在水上飘走。雾里火苗,一朵朵离了船,散开,条起即灭,剩下亮黄艳色的花。
朝圣团起得来早的人也坐了一船,团主连日帮人灌顶,体气甚弱所以晕船了。他身边两 位妍 佻女弟子,太空战士般穿著羽绒夹克,油脂紧身裤下面套著高筒球鞋,左右护法保驾他。朝 圣团 每事问卜,遇庙必求,且团主喝馀之水也要争取来储於己壶中,我羡慕他们是如此俗世里的 肯定 者。他们云游异域灵区,却比他们所属社会里的任何人都更是中坚份子,现实拥护者。
啊遍地神像的印度教圣城瓦拉那西,我已在萨耶吉雷电影中看见过。那横亘长岸的岩黄 圣阶 浸入圣河,站在水里沐圣的人,跟棚架上蹲满的乌鸦,跟浴毕在岸边一块块铺毯上的诵经人 。整 个圣阶是座火葬场,对岸沙地无屋只有日出。
那儿胚布密裹的香油尸身,女是橙红桃红,男是白,孩童黄,担来圣河泡净,之後於岸 边架 起柴草焚烧。十步五步一摊,几名亲族聚守火堆烧成尽,日以继夜,煜煜瞳瞳,毗连成市。 在此 火葬,费用付给一个名叫伦吉特的家族,世袭制,不干政府事。城中,沿岸,林立红砖楼房 是请 待死客栈,隔间为无数个小窟窿,住著迢迢来此的待死者及其亲人。
我看见,圣河恒河,生者到这里沐浴净身,死者涤魂升天。这里的神并非象徵呢,是真 正的 有神?神真正的住在这里?雾河漂流著火苗和花,像诸多阴魂,诸多生灵,有色有相,如此 色相 具实的生死场。
我目睹,装著阿尧的盒子给送进炉里厚重铁门关上时,妈妈肩膀抽动了起来。我一阵热 血上 冲,心还是惊。
我们登上二楼一间榻榻米喝茶,静待阿尧烧成灰。
斋场一楼,光鉴大理石厅,水晶灯,很像饭店进门处。两座焚化炉,见是壁上的两扇黑 铮铮 门有著黄烁铜把子。
都是妈妈教会里的人,姐妹们围簇著妈妈坐,轻松笑谈。男丁三五名,一名是妈妈生母 那边 的侄子,此外无亲属。妈妈从小过继给他姨母,姨父入赘。那年回日本,因家中男人皆死, 她照 顾姨母,不久生母也搬回来老屋住。老姐妹俩患老年痴呆症,有时把大便抹在墙上,或走失 到邻 村跌落沟边。妈妈继承了老屋,老母亲们死後,卖掉老屋,换到现在的核家庭式小洋房。我 变成 妈妈家的代表,送阿尧火焚。
妈妈几次哭,永远是折叠整齐的手帕在右边眼睛按按,左边眼睛按按,至多三回,就止 了泪。 她穿墨色和服,泪也像能乐舞台上的,是个手势,舞蹈,象徵。
我困惑於妈妈安详之脸。一如嘉宝垂目的四分之三倾斜的脸,总令费里尼一代人在望见 这样 一张脸时,不由得不想到最後审判。
二十分钟罢,我们下楼。
当日瓦拉那西公营火葬场是一处大平台,在上面搭起柴架烧,烧个五、六小时毕,骸烬 用竹 帚拢进畚箕倒到河里,残馀连渣连灰一并扫扫都入河去。为了卫生与观瞻,政府免费提供电 动焚 化炉服务,无印度人问津。
我们下楼敬候炉前,门启开,炉仍通红。盒子拉出来,烧成灰的阿尧隐约排成一直行, 就像 一根平放在地上燃尽的线香二行灰,比我所想的要少得多,少很多。
我不会忘记,医护人员进来掀开阿尧被单时,我看见他已死的,被爱滋噬光了的裸骸, 什麽 都不剩。唯有,两个大膝盖骨,和赘赘如垒的阳器。那阳器一大包,是裸骸上唯一仅有的肉 物, 故而显得朋硕无比令人诧异极了。
洁整的葬仪人拨扫骨灰到钢亮方盆中,镊起一只戒指状骨环向我们告示,是喉部这个位 置的 骨头。其形,倒真像一人盘腿在那里打坐。
我们俩俩成组,用长筷合捡一骨入筒。
封好,圆筒装进方木盒,再蒙上雪白系著纹结流苏穗的厚纸套,结束,葬仪人朝骨盒微 掀帽 檐致礼。
盒交由我捧著,回到了福生家。
九十一劫,三劫有佛,馀劫皆无有佛,甚可怜愍。所以佛世难值,如优昙波罗花树花, 时时 一有,其人不见。
我送焚了阿尧。这只是开始的,第一个。
日影飞去,我将送焚了一个又一个。好比今天报纸说,费里尼死了。十月的最末一天, 台北, 秋晴。
我暂歇歇笔,为一佛之逝,出门走走。
看呀沙暴天空下,都在竞筑摩天城,吾等不见太阳久矣。那沌灰的半空中开过去四节蓝 白车 厢,我跟永桔指其约誓,将来此车正式营运时,我们必得牢记,互相提醒,千万莫搭以免烧 死。
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
因此书写,仍然在继续中。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