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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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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雏-沈从文
虎雏虎雏
我那个做军官的六弟上年到上海时,带来了一个小小勤务兵,见面之下就同我十分谈得来,因为我从他口上打听出了多少事情,全是我想明白终无法可以明白的。六弟到南京去接洽事情时,就把他暂时丢在我的住处,这小兵使我十分中意。我到外边去玩玩时,也常常带他一起去,人家不知道的,都以为这就是我的弟弟,有些人还说他很象我的样子。
我不拘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见到的人总觉得这小兵不坏。其实这小孩真是体面得出众的。

副微黑的长长的脸孔,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对秀气中含威风的眉毛,两个大而灵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式,比我六弟品貌还出色。
这小兵乖巧得很,气派又极伟大,他还认识一些字,能够看《三国演义》。我的六弟到南京把事办完要回湖南军队里去销差时,我就带开玩笑似的说:“军官,咱们俩商量一下,打个交道,把你这个年轻人留下给我,我来培养他,他会成就一些事业。你瞧他那样子,是还值得好好儿来料理一下的!”
六弟先不大明白我的意思,就说我不应当用一个副兵,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种累赘。
并且他知道我脾气不大好,今天欢喜的自然很有趣味,明天遇到不高兴时,送这小子回湘可不容易。
他不知道我意思是要留他的副兵在上海读书的,所以说我不应当多一个累赘。
我说:“我不配用一个副兵,是不是?我不是要他穿军服,我又不是军官,用不着这排场!我要他穿的是学校的制服,使他读点书。”我还说及“倘若机会使这小子傍到一个好学堂,我敢断定他将来的成就比我们弟兄高明。我以为我所估计的绝不会有什么差错,因为这小兵决不会永远做小兵的。可是我又见过许多人,机会只许他当一个兵,他就一辈子当兵,也无法翻身。如今我意思就在另外给这小兵一种不同机会,使他在一个好运气里,得到他适当的发展。我认为我是这小兵的温室。”
我的六弟听到了我这种书生意见,觉得十分好笑,大声的笑着。
“那你简直在毁他!”他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以为那是培养他,其中还有你一番好意值得感谢。你以为他读十年书就可以成一个名人,这真是做梦!你一定问过他了,他当然答应你说这是很好的。这个人不止是外表可以使你满意,他的另外一方面做人处,也自然可以逗你欢喜。可是你试当真把他关到一个什么学校里去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一个作了三年勤务兵在我们那个野蛮地方长大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读书了。
你这时告诉他读书是一件好事,同时你又引他去见那些大学教授以及那些名人,你口上即不说这是读书的结果,他仍然知道这些人因为读了点书才那么舒服尊贵的。我听到他告我,你把他带到那些绅士的家中去,坐在软椅上,大家很亲热和气的谈着话,又到学校去,看看那些大学生,走路昂昂作态,仿佛家养的公鸡,穿的衣服又有各种样子,他乍一看自然也很羡慕,但是他正象你看军人一样。就只看到表面。你不是常常还说想去当兵吗?
好,你何妨再去试试。我介绍你到一 个队伍里去试试,看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美,以及旁人所说及的坏。你欢喜谈到,你去详细生活一阵好了。
等你到了那里拖一月两月,你才明白我们现在的队伍,是些什么生活。平常人用自己物质爱憎与自己道德观念作标准,批评到与他们生活完全不同的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对。
你是退伍的人,可是十年来什么也变了,如今再去看看,你就不会再写那种从容放荡的军人生活回忆了。战争使人类的灵魂野蛮粗糙,你能说这句话却并不懂它的真实意思。“
我原来同我六弟说的,是把他的小兵留下来读书的事,谁知平时说话不多的他,就有了那么多空话可说。他的话中意思,有笑我是十足书生的神气。我因为那时正很有一点自信,以为环境可以变更任何人性,且有点觉得六弟的话近于武断了。我问他当了兵的人就不适宜于进一个学校去的理由,是些什么事,有些什么例子。
六弟说:“二哥,我知道你话里意思有你自己。你正在想用你自己作辩护,以为一个兵士并不较之一个学生为更无希望。因为你是一个兵士。你莫多心,我不是想取笑你,你不是很有些地方觉得出众吗?也不只是你自己觉得如此,你自己或许还明白你不会做一个好军人,也不会成一个好艺术家。
(你自己还承认过不能做一个好公民,你原是很有自知之明!)人家不知道你时,人家却异口同声称赞过你!你在这情形下虽没有什么得意。可是你却有了一种不甚正确的见解,以为一个兵士同一个平常人有同样的灵魂这一件事情。我要纠正这个,你这是完全错误了的。平常人除了读过几本书学得一 些礼貌和虚伪世故外,什么也不会明白,他当然不会理解这类事情。但是你不应当那么糊涂。这完全是两种世界两种阶级,把他牵强混合起来,并不是一个公平的道理!你只会做梦,打算一篇文章如何下手,却不能估计一件事情。“
“你不要说我什么,我不承认的。”我自然得分辩,不能为一个军官说输。“我过去同你说到过了,我在你们生活里,不按到一个地方好好儿的习惯,好好儿的当一个下级军官,慢慢的再图上进,已经算是落伍了的军人。再到后来,逃到另外一个方向上来,又仍然不能服从规矩和目下的社会习俗谋妥协,现在成了个不文不武的人,自然还是落伍。我自己失败,我明白是我的性格所形成,我有一个诗人的气质,却是一个军人的派头,所以到军队人家嫌我懦弱,好胡思乱想,想那些远处,打算那些空事情,分析那些同我在一处的人的性情,同他们身分不合。到读书人里头,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马胡,行为简单得怕人,与他们身分仍然不合。在两方面都得不到好处,因此毫无长进,对生活且觉得毫无意义。这是因为我的体质方面的弱点,那当然是毫无办法的。至于这小副兵,我倒不相信他依然象我这样子悲剧性。”
“你不希望他象你,你以为他可以象谁?还有,就是他当然也不会象你。他若当真同你一样,是一个只会做梦不求实际只会想象不要生活的人,他这时跟了我回去,机会只许他当兵,他将来还自然会做一个诗人。因为一个人的气质虽由于环境造成,他还是将因为另外一种气质反抗他的环境,可以另外走出一条道路。若是他自己不觉到要读书,正如其他人一样,许多人从大学校出来,还是做不出什么事业来。”
“我不同你说这种道理,我只觉得与其把这小子当兵,不如拿来读书。他是家中舍弃了的人,把他留在这里,送到我们熟人办的那个××中学校去,又不花钱,又不费事,这事何乐不为。”
我的六弟好象就无话可说了,问我××中学要几年毕业。
我说,还不是同别的中学一个样子,六年就可以毕业吗?六 弟又笑了,摇着那个有军人风的脑袋。
“六年毕业,你们看来很短,是不是?因为你说你写小说至少也要写十年才有希望,你们看日子都是这样随便,这一 点就证明你不是军人。若是军人,他将只能说六个月的。
六 年的时间,你不过使这小子从一个平常中学卒业,出了学校找一个小事做,还得熟人来介绍,到书铺去当校对,资格还发生问题。可是在我们那边,你知道六年的时间,会使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一个学生在六年内还只有到大学的资格,一 个兵士在六年内却可以升到营连长。两件事比较起来,相差得可太远了。生长在上海,家里父兄靠了外国商人供养,做一点小小事情,慢慢的向上爬去,十年八年因为业务上谨慎,得到了外国资本家的信托,把生活举起,机会一来就可以发财,儿子在大学毕业,就又到洋行去做事,这是上海洋奴的人生观。另外不作外国商人的奴隶,不作官,宁愿用自己所学去教书,自然也还有人。
但是你若没有依傍,到什么地方去找书教?你一个中学校出身的人,除了小学还可以教什么书?本地小学教员比兵士收入不会超过一倍,一个稍有作为的兵士,对于生活改变的机会,却比一个小学教员多十倍;若是这两件事平平的放在一处,你意思选择什么?“
我说:“你意思以为六年内你的副兵可以做一个军官,是不是?”
“我意思只以为他不宜读书。因为你还不宜于同读书人在一处谋生活,他自然更不适当了。”
我还想对于这件事有所争论,六弟却明白我的意思,他就抢着说:“你若认为你是对的,我尽你试验一下,尽事实来使你得到一个真理。”
本来听了他说的一些话,我把这小子改造的趣味已经减去一半了,但这时好象故意要同这一位军官斗气似的,我说“把他交给我再说。我要他从国内最好的一个大学毕业,才算是我的主张成功。”
六弟笑着:“你要这样麻烦你自己,我也不好意思坚持了。”
我们算是把事情商量定局了,六弟三天即将回返湖南,等他走后我就预备为这未来的学士,找朋友补习数学和一切必需课程,我自己还预备每天花一点钟来教他国文,花一点钟替他改正卷子。那时是十月,两月后我算定他就可以到××中学去读书了。我觉得我在这小兵身上,当真会做出一分事业来,因为这一块原料是使人不能否认可以治成一件值价的东西的。
我另外又单独的和这个小兵谈及,问他是不是愿意不回 去,就留在这里读书,他欢喜的样子是我描摹不来的。他告我不愿意做将军,愿意做一个有知识的平民。他还就题发挥了一些意见,我认为意见虽不高明,气概却极难得。到后我把我们的谈话同六弟说及,六弟总是觉得好笑。我以为这是六弟军人顽固自信的脾气,所以不愿意同他分辩什么。
过了三天,三天中这小副兵真象我的最好的兄弟,我真不大相信有那么聪颖懂事的人。
他那种识大体处,不拘为什么人看到时,我相信都得找几句话来加以赞美,才会觉得不辜负这小子。
我不管六弟样子怎么冷落,却不去看他那颜色,只顾为我的小友打算一切。我六弟给过了我一百块钱,我那时在另外一个地方,又正得到几十块钱稿费,一时没有用去,我就带了他到街上去,为他看应用东西。我们又到另一处去看中了一张小床,在别的店铺又看中其他许多东西。他说他不欢喜穿长衣,那个太累赘了一点,我就为他定了一套短短黑呢中山服,制了一件粗毛呢大衣。他说小孩子穿方头皮鞋合式一点,我就为他定制了一双方头皮鞋。我们各处看了半天,估计一切制备齐全,所有钱已用去一半,我还好象不够的样子,倒是他说不应当那么用钱,我们两个人才转回住处。我预备把他收拾得象一个王子,因为他值得那么注意。我预备此后要使他天才同年龄一齐发展,心里想到了这小子二十岁时,一 定就成为世界上一个理想中的完人。他一定会音乐和图画,不擅长的也一定极其理解。他一定对于文学有极深的趣味,对于科学又有极完全的知识。他一定坚毅诚实,又一定健康高尚。他不拘做什么事都不怕失败,在女人方面,他的成功也必然如其他生活一样。
他的品貌与他的德行相称,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觉得十分爱敬。……不要笑我,我原是一个极善于在一个小事情上做梦的人,那个头顶牛奶心想二十年后成家立业的人是我所心折的一个知己,我小时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听人说到他的牛奶泼在地上时,大半天还是为他惆怅。如今我的梦,自然已经早为另一件事破灭了。可是当时我自己是忘记了我的奢侈夸大想象的,我在那个小兵身上做了二十年梦,我还把二十年后的梦境也放肆的经验到了。我想到这小子由于我的力量,成就了一个世界上最完全最可爱的男子,还因为我的帮助,得到一 个恰恰与他身分相称的女子作伴,我在这一对男女身边,由于他人的幸福,居然能够极其从容的活到这世界上。那时我应当已经有了五十多岁,我感到生活的完全,因为那是我的一件事业,一种成功。
到后只差一天六弟就要回转湖南销差去了,我们三人到一个照相馆里去拍了一个照相。
把相照过后,我们三人就到××戏院去看戏,那时时候还不到,故就转到××园里去玩。
在园里树林子中落叶上走着,走到一株白杨树边,就问我的小朋友,爬不爬得上去,他说爬得上去。走了一会,又到一 株合抱大枫树边,问这个爬不爬得上去,他又说爬得上去。一 面走就一面这样说话,他的回答全很使我满意。六弟却独在前面走着,我明白他觉得我们的谈话是很好笑的。到后听到枪声,知道那边正有人打靶,六弟很高兴的走过去,我们也跟了过去,远远的看那些人伏在一堵土堆后面,向那大土堆的白色目标射击。我问他是不是放过枪,这小子只向着六弟笑,不敢回答。
我说,“不许说谎,是不是亲自打过?”
“打过一次。”
“打过什么?”
这小子又向着六弟微笑,不能回答。
六弟就说:“不好意思说了吗?二哥,你看起他那样子老实温和,才真是小土匪!为他的事我们到××差一点儿出了命案。这样小小的人,一拳也经不起,到××去还要同别的人打架,把我手枪偷出去,预备同人家拚命。若不是气运,差一点就把一个岳云学生肚子打通了。到汉口时我检查枪,问他为什么少了一颗子弹,他才告我在长沙同一个人打架用了的。我问他为什么敢拿枪去打人,他说人家骂了他丑话,又打不过别人,所以想一枪打死那个人。”
六弟觉得无味的事,我却觉得更有趣味,我揪着那小子的短头发,使他脸望着我,不好躲避,我就说,“你真是英雄,有胆量。我想问你,那个人比你大多少?怎么就会想打死他?”
“他大我三岁,是岳云中学的学生,我同参谋在长沙住在××,六月里我成天同一个军事班的学生去湘河洗澡,在河里洗澡,他因为泅水比我慢了一点,和他的同学,用长沙话骂我屁股比别人的白,我空手打不过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后怎么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枪不中,子弹啃了膛,我怕他们捉我,所以就走脱了。”
六弟说:“这种性情只好去当土匪,三年就可以做大王。
再过一阵就会被人捉去示众。“
我说:“我不承认你这话。他的胆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别的伟大事业。
你小时也是这样的。同人到外边去打架胡闹,被人用铁拳星打破了头,流满了一脸的血,说是不许哭,你就不哭。你所以现在做军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军人。若是象我那么不中用,小时候被人欺侮了,不能报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么样就学会了剑仙使剑的方法,飞剑去杀那个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将揪着仇人到衙门来打他一千板屁股,出出这一口气。单是这样空想,有什么用处?一个人越善于空想,也就越近于无用,我就是一 个最好的榜样。“
六弟说:“那你的脾气也不是不好的脾气,你就是因为这种天赋的弱点,成就了你另外一份天赋的长处。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枪出去打人,你还有什么创作可写。”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
“好,我汉口那把手枪就送给你,要他为你收着,做你的保镖吧。从此有什么被人欺侮的事,都要这个小英雄去替你报仇好了。”
六弟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说,“假若有一把手枪,将来我讨厌什么人时,要你为我去打死他们,敢不敢去动手?”他望了我笑着,略略有点害羞,毅然的说,“敢。”
我很相信他的话,他那态度是诚恳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着这样一个镖客喔!因为始终我就没有一 个仇人值得去打一枪。有些人见我十分沉静,不大谈长道短,间或在别的事上造我一点谣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识的狗叫了一阵的样子,原因是我不大理会他们,若是稍稍给他们一点好处,也就不至于吃惊受吓了。又有些自己以为读了很多书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于女人都不欢喜我,其实就是我把逗女人高兴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点,若我觉得是一种仇恨,那报仇的方法,倒还得另外打算,更用不着镖客的手枪了。
不过我身边有了那么一个勇敢如小狮子的伙伴,我一定从此也要强干一点,这是我顶得意的。我的气质即或不能许我行为强梁,我的想象却一定因为身边的小伴,可以野蛮放肆一点。他的气概给了我一种气力,这气力是永远还能存在而不容易消灭的。
那天我们看的电影是《神童传》,说一个孤儿如何奋斗成就一生事业。
第二天,六弟就动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飞机去,我们送他到飞机常六弟见我那种高兴的神气,不好意思说什么扫兴的话批评到小兵,他当到小兵告我,若是觉得不能带他过日子时,就送到南京师部办事处去,因为那边常有人回 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坚决冷静的样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说:“我等到你后来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军官身分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恐怕的是他不能由你的造就。你就留下他过几个月看看罢。”
我纠正他的前面一句话,大声的说:“过几年。”
六弟忙说,“好,过几年。一件事你能过几年不变,我自然也高兴极了。”
时间已到,六弟坐到飞机客座里去,不一会这飞机就开走了,我们待飞机完全不见时方回家来。回来时我总记到六 弟那种与我意见截然相反的神气,觉得非常不平,以为六弟真是一个军人,看事情都简单得怕人,自信成见极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顽固得很。我因为六弟说的话放在心上,便觉得更想耐烦来整顿我这个小兵,我也就想用事实来打破六弟的成见,我以为三年后暑假带这小兵回乡时,将让一切人为我处理这小孩子的成绩惊讶不已。
六弟走后我们预定的新生活便开始了,看看小兵的样子,许多地方聪明处还超过了我的估计,读书写字都极其高兴。过了四天,数学教员也找到了,教数学的还是一个大学教授!这大教授一到我处,见到这小兵正在读书,他就十分满意,他说,“这小朋友我很爱他,真是一个笑话。”我说:“那就妙极了,他正在预备考××中学,你大教授权且来尽义务充一个小学教员,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数罢。”这大教授当时毫不迟疑就答应了。
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来到我住处玩的,总到亭子间小朋友处去谈谈。同了他玩过一 点钟的,无一人不觉得他可爱,无一人不觉得这小子将来成就会超过自己。我的朋友音乐家××,就主张这小朋友学提琴,他愿意每天从公共租界极北跑来教他。我的朋友诗人××,又觉得这小孩应当成一个诗人。还有一个工程学教授宋先生,他的意见却劝我送小孩子到一个极严格的中学校去,将来卒业若升入北洋大学时,则他愿意帮助他三年学费。还有一个律师,一个很风趣的人,他说“为了你将来所有作品版税问题,你得让他成一个有名的律师,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愿意这小朋友成为自己的同志,且因这个缘故,他们各个还向我解释过许多理由。为什么我的熟人都那么欢喜这小兵,当时我还不大明白,现在才清楚,那全是这小兵有一个迷人的外表。这小兵,确实是太体面一点了。我的自信,我的梦,也就全是为那个外表所骗而成的!
这小兵进步是很快的,一切都似乎比我预料得还顺利一 点,我看到我的计划,在别人方面的成功,感到十分快乐。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惊,目前却不将消息告给六弟。
为这小兵读书的原因,本来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渐渐找出秩序来了。我对于生活本来没有趣味,为了他的进步,我象做父亲的人在佳子弟面前,也觉得生活还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间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饭时就一同往隔壁一个外国妇人开的俄菜馆吃牛肉汤同牛排。清早上有时到××花园去玩,有时就在马路沿走走。
晚上饭后应当休息一会儿时节,不是我为他学西北绥远包头的故事,就是学东北的故事。
有时由他说,则他可以告我近年来随同六弟到各处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种诚实动人的湘西人土话,说到六弟的胆量。说到六弟的马。说到在什么河边滩上用盒子枪打匪,他如何伏在一堆石子后面,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满河的红光。又说到在什么洞里,搜索残匪,用烟子熏洞,结果得到每只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只,这鼠皮近来还留在参谋家里。
又说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 个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随意抢劫本乡人。凡事由于这小兵说来,搀入他自己的观念,仿佛在这些故事的重述上,见到一个小小的灵魂,放着一种奇异的光,我在这类情形中,照例总是沉默到一种幽杳的思考里,什么话也没有可说。因这小朋友观念、感想、兴味的对照,我才觉得我已经象一个老人,再不能同他一个样子了。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忧郁,我在他这种年龄上时,却除了逃学胡闹或和了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掷骰子赌博以外,什么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后我便和他取了同样的步骤,在军队里做小兵,极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荡的积习,使我在作书记时,只有一件单汗衣,因为自己一洗以后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楼吃饭时还没有干,不好意思赤膊到楼下去同副官们吃饭,我就饿过一顿饭。如今这小兵,却俨然用不着人照料也能够站起来成一个人,因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过去,以及为过去积习影响到的现在,我不免感觉到十分难过。
日子从容的过去,一会儿就有了一个月,小兵同我住在一处,一切都习惯了,有时我没有出门,要他到什么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时数学教员不能来,他就自己到先生那里去。时间一久,有些性质在我先时看来,认为是太粗卤了一点的,到后也都没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长沙来的一个信,信上说着:……二哥,你的计划成功了没有?你的兴味还如先前那样浓厚没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觉得失败了。我同你说到过的,“几个月”你会觉得厌烦,你却说“几年”也不厌烦,我知道你这是一句激出的话,你从我的冷静里,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终其事,你样子是非常生气的。可是你到这时一定意见稍稍不同了。我说这个时,我知道你为了骄傲,为了故意否认我的见解,你将仍然能够很耐烦的管教我们的小兵,你一定不愿意你做的事失败。但是,明明白白这对你却是很苦的,如今已经快到两个月了,你实在已经够受了,当初小孩子的劣点以及不适宜于读书的根性,倘若当初是因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谅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渐渐的讨厌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烦自己。你莫同我争执,莫因拥护你那做诗人的见解,在失败以后还不愿意认账。我知道你的脾气,因为我们为这件事讨论过一阵,所以你这时还不愿意把小兵送回来,也不告我关于你们的近状。
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这小子身上创造一种人格,你以为由于你的照料,由于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个好人。
但是这是一种夸大的梦,永远无从实现的。你可以影响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从你,这个我并不否认的。
但你并不能使那个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处,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极不相宜。
我这时说这个话时也许仍然还早了一点,可是我比你懂那个小兵,他跟了我两年,我知道他是什么材料。他最好还是回来,明年我当送他到军官预备学校去,这小子顶好的气运,就是在军队中受一种最严格的训练,他才有用处,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为我说的话近于武断,我其实毫无偏见。现在有个同事王营长到南京来,他一定还得到上海来看看你,你莫反对我这诚实的提议,还是把小兵交给那个王同事带回去。两个月来我知道你为他用了很多的钱,这是小事,最使我难过的,还是你在这个小兵身上,关于精神方面损失得很多,将来出了什么事,一定更有给你烦恼处。
……你觉得自信并不因这一次事情的失败而减去,我同你说一句笑话,你还是想法子结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结婚后,有了小孩,半岁左右就送给你,由你来教养培植。我很相信你对小孩教育的认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聪敏,但一个有了民族积习稍长一点的孩子,同你在一块,会发生许多纠纷!
…………
六弟的信还是那么军人气度,总以为我是失败了,而在斗气情形下勉强同他的小兵过日子的。尤其他说到那个“民族”积习,使我很觉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还想若果姓王的过两天来找寻我时,我将不会见他。
过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个朋友家中去,看从法国寄回来的雕刻照片,返身时,二房东说有一个军官找我,坐了一会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看那个字条,才知道来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说同事王营长,如今才知道六弟这个同事,却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学。
我同他在本乡军士技术班做学生时,两个人成天皆从家中各打了一根竹子,预备到学校去练习撑篙跳,我们两个人年纪都极小,每天穿灰衣着草鞋扛了两根竹子在街上乱撞,出城时,守城兵总开玩笑叫我们做小猴子,故意拦阻说是小孩子不许扛竹子进出,恐怕戳坏他人的眼睛。这王军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横到城门边,大声的嚷着说是守城兵抢了他的撑篙跳的杆儿。想不到这人如今居然做营长了。
为了我还想去看看我这个同学,追问他撑篙跳进步了多少,还想问他,是不是还用得着一根腰带捆着身上,到沙里去翻筋斗。一面我还想带了小兵给他看看,等他回去见到六弟时,使六弟无话可说,故当天晚上,我们在大中华饭店就见面了。
见到后一谈,我们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军官说:“二爷,你那个本领如今倒精细许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长的竹子,缩短到五寸,成天拿了它在纸上画,真亏你!”
我说:“你那一根呢?”
他说,“我的吗?也缩短了,可是缩短成两尺长的一枝笛子。我近来倒很会吹笛子。”
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因为这人脸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烟了。我笑着装作不甚明白的神气,“吹笛子倒不坏,我们小时都只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发不成声音来。”
军官以为我愚癔,领会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么东西,就极其好笑。“不要说笛子罢,吹上了瘾真是讨厌的事!”
我说,“你难道会吃烟了吗?”
“这算奇怪的事吗?这有什么会不会?这个比我们俩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过这些事倒是让人一着较好,所以我还在可有可无之间,好象唱戏的客串,算不得脚色。”
“那么,我们那一班学撑篙跳的同学,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着这一手的,不过习惯实在不大好,许多拿笔的也命‘枪’,无从编遣。”
说到这里我们记起了那个小兵了,他正站在窗边望街,王军官说:“小鬼头,你样子真全变了,你参谋怕你在上海捣乱,累了二先生,要你跟我回去,你是想做博士,还想做军官?”
小兵说,“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这么一点日子,就学斯文得没有用处了。
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面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白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马路白相去,不要生事,你找个小馆子,要三多请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许多钱。他想买靴子,你引他买去,可不要买象巡捕穿的。“
小兵听到王军官说的笑话,且说要他引带副兵三多到外面去玩,望着我只是笑,不好作什么回答。
王军官又说:“你不愿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现在到大学堂教书,还高兴同我玩,你以为你就是学生,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白相了吗?”
小兵见王军官好象生了气,故意拿话窘着他,不会如何分辩,脸上显得绯红。王军官便一手把他揪过去,“小鬼头,你穿得这样体面,人又这样标致,同我回去,我为你做媒讨个标致老婆,不要读书了罢。”
小兵益觉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点怕,望着我想我帮帮他的忙,且听我如何吩咐,他就照样做去。
我见到我这个老同学爽利单纯,不好意思不让他陪勤务兵出去玩,我就说:“你熟习不熟习买靴子的地方?”
他望了我半天,大约又明白我不许他出去,又记到我告过他不许说谎,所以到后才说:
“我知道。”
王军官说:“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们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为他的军服就辱没了你的身分。你骗不了我,你的样子倒象学生,你的心可不是学生。你莫以为我的勤务兵像貌蠢笨,三多是有将军的分的。你们就去罢,我同你二先生还要在这里谈谈话,回头三多请你喝酒,我就要二 先生请我喝酒。……”王军官接着就喊,“三多,三多。”
那副兵当我们来时到房中拿过烟茶后,出去似乎就正站立在门外边,细听我们的谈话,这时听到营长一叫,即刻就进来了。
这副兵真象一个将军,年纪似乎还不到十六岁,全身就结实得如成人,身体虽壮实却又非常矮短,穿的军服实在小了一点,皮带一束,因此全身绷得紧紧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体便仿佛永远在那里作战。在一种紧张情形中支持,随时随处身上的肉都会溢出来,衣服也会因弹性而飞去。这副兵样子虽痴,性情却十分好,他把话都听过了,一进来就笑嘻嘻的望着小兵。
王军官一见到自己勤务兵的痴样子,做出十分难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忠告,少吃喝一点,少睡一 点!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肉快要炸开了。我要你去爬到那个洋秤上去过一下磅,看这半个月来又长了多少,你磅过没有?人家有福气的人肥得象猪,一定是先做官再发体,你的将军还没有得到,在你的职务上就预先发起胖来,将来怎么办?”
那勤务兵因为在我面前被王军官开着玩笑,仿佛一个十 几岁处女一样,十分腼腆害羞,说道,“我不知为什么总要胖。”
“沈参谋告你每天喝酸醋一碗,你试验过没有?”
那勤务兵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很有些地方象《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在痴呆中见出妩媚。我忍不住要笑了,就拈了一支烟来,他见到时赶忙来刮自来火。我问他,是什么乡下的,今年有了多大岁数?他告我他是高枧的人,搬到城里住,今年还只十五岁。我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胖,他十分害羞的告我说,是因为家中卖牛肉同酒,小小儿吃肉就发了膘。
王军官告三多可以跟着小兵去玩,我不好意思不让他们去,到后两人就出去了。
我同这个老同学谈了许多很有趣味的话,到后我就说:“营长,你刚才说的你的未来将军请我的未来学士喝酒,我就来做东,只看你欢喜吃什么口味。”
王军官说,“什么都欢喜,只是莫要我拿刀刀叉叉吃盘中的饭,那种罪我受不了。”
第二天我们早约定了要到王军官处去的,因为一去我怕我的“学士”又将为他的“将军”拖去,故告诉他,今天不要出去,就在家中读书。等一会儿一个杜先生同一个孙先生或许还要来。(这些朋友是以到我处看看小兵为快乐的。)我又告他,若是杜教授来了,他可以接待客人到他小房间里去,同客人玩玩。把话嘱咐过后,我就到大中华饭店找寻王军官去了。晚上我们又一同到一个电影院去消磨了两个钟头,那时已经快要十二点钟了,我很担心一个人留在住处的小兵,或者还等候着我没有睡觉,所以就同王军官分了手,约好明天我送他上车过南京。回来时,我奇怪得很,怎么不见了小兵。
我先以为或者是什么朋友把他带走看戏去了,问二房东有什么朋友来找我,二房东恰恰日里也没有在家,回来时也极晏。
我又问到二房东家的佣人,才知道下午有一个小大块头兵士来邀他出去,他们说的本乡话,她听不懂。出门时还是三点钟以前。我算定这兵士就是王军官处那个勤务兵三多,来邀他玩,他不好推辞,以为这一对年轻人一定是到什么“大世界”热闹场所去玩,所以把回家的时间也忘却了。当时我就很生气,深悔昨天不应该带他到那里去,今天又不该不带他去。
我坐在房中等着,预备他回来时为他开门,一直等过了十二点还毫无消息。我以为不是喝醉了酒,就一定是在外面闯了乱子,不敢回来,住到那将军住处去了。这些事我认为全是那个王军官的副兵勾引的,所以非常讨厌那个小胖子。我想此后可再不同这军官来往了,再玩一天我的学士就会学坏,使我为他所有一切的打算,都将付之泡影。
到十二点后他不回来,我有点疑心,就到他住身的亭子间去,看看是不是留得什么字条,看了一下,却发现了他那个箱子位置有点不同,蹲下去拖出箱子看看,他的军衣都不见了。我忽然明白他是做些什么事了,非常生气,跑回到我自己房中来,检察我的箱子同写字台的抽屉,什么东西都没有动过,一切秩序井然如旧,显然他是独自私逃走去的。我恐怕王军官那边还闹了乱子,拐失了什么东西,赶忙又到大中华饭店去,到时正见王军官生气骂茶房,见我来了才不作声,还以为我是来陪他过夜的,就说:“来的好极了,我那将军这时还不回来,莫非被野鸡捉去了!”
我说:“恐怕他逃了,你赶快清查一下箱子,有些东西失落没有。”
“那里有这事,他不会逃的。”
“我来告你,我的学士也不在家了!你的将军似乎下午三 点钟时候,就到我住处邀他,两人一块儿走了!”
王军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发现日前为太太兑换的金饰同钞票,全在那里,还有那枝手枪,也搁在那里,不曾有人动过。他一面搜检其他一个为朋友们代买物件所置的皮箱,一面同我说:“这小土匪,我看不出他会逃走!”看到另外一口箱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失掉,王军官松了一大口气,向我摇着头说:“不会逃走,不会逃走,一定是两人看戏散场太晚,恐怕责备不敢回来了。一定是被野鸡拉去了。上海野鸡这样多,我这营长到乡下的威风,来到这生地方被她们一拉也得头昏,何况我那个宝贝。我真为他们担心。”
我摇头否认这种设想,“恐怕不是这样,我那个学士,他把军服也带走了。”
王军官先还笑着,因为他见到自己重要东西没有失掉,所以总以为这两个人是被妓女扣留到那里过夜的,所以还露着羡慕的神气,笑说他的“将军”倒有福气。他听到我说是小兵军服也拿走了,才相信我的话,大声的辱骂着“杂种”,同时就打着哈哈大笑。他向我笑着说:“你六弟说这小子心野得很,得把他带回去,只有他才管得住这小土匪,不至于多事,话有道理。我还没有和你好好的来商量,事情就发生了。我想不到是我那个将军居然也想逃走,你看他那副尊范,居然在那全是板油的肚子里,也包得有一颗野心。他们知道逃走也去不远,将来终有方法可以知道所去的地方,恐怕麻烦,所以不敢偷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这军官突然又觉得这事一定另外还有蹊跷了,因为既然是逃走,一个钱不拐去,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若说别处地方有好事情干,那么两个宝贝又没有枪械,徒手奔走去会做出什么好事情?
他说:“这个事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相信我那个将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他原来的生活还好!你瞧他那样子,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补上一个大兵的名额?他除了河南人耍把戏,可以派他站到帐幕边装傻子收票以外,没有一个去处是他合式的地方!真是奇怪的世界,这种傻瓜还要跳槽!”
我说:“我也想过了,我那一位也不应当就这样走去的。
我问你,你那将军他是不是欢喜唱戏?他若欢喜唱戏,那一 定是被人骗走了。由他们看来,自然是做一个名角也很值得冒一下险。“
王军官摇着头连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我说:“既不是去学戏,那真是古怪事情。我们应当赶即写几个航空信到各方面去,南京办事处,汉口办事处,长沙,宜昌,一定只有这几个地方可跑,我们一定可以访得出他们的消息。明天早上我们两人还可到车站上去看看,到轮船上去看看。”
“拉倒了罢,你不知道这些土匪的根基是这样的,你对他再好也无益处。不要理他们算了。这些小土匪,有许多天生是要在各种古怪境遇里长大成人的,有些鱼也是在逆水里浑水里才能长大。我们莫理他,还是好好睡觉罢。”
我这个老同学倒真是一个军人胸襟,这件事发生后,骂了一阵,说了一阵,到后不久依然就躺在沙发上呼呼睡着了。
我是因为告他不能同谁共床,被他勒到一个人在床上睡的。想到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而为我那个小兵估计到这事不幸的未来,又想到或者这小东西会为人谋杀或饿死,到无人知道的什么隐僻地方,心中轮转着辘轳,听着王军官的鼾声,响四点钟了我才稍稍的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八点,我们就到车站上去,到各个车上去寻找,看到两路快慢车的开去后,又赶忙走到黄浦江边,向每一只本日开行的轮船上去探询。我们又买了好几份报纸,以为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线索,结果自然什么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十一点钟,那个王军官一个人上车过南京去了,我还送他到车上去。开车后,我出了车站,一个人极其无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个跳舞场去看看,是不是还可以见到个把熟人。因为我这时回去,一定又睡不着。我实在不愿意到我那住处去,我想明天就要另外搬一个家。我心上这时难受得很,似乎一个男子失恋以后的情形,心中空虚,无所依傍。
从老靶子路一个人慢慢儿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会,见一辆电车从北驶来,心中打算不如就搭个车回去,说不定到了家里,那个小兵还在打盹等候着我回来!可是车已上了,这一 路车过海宁路口时,虹口大旅社的街灯光明烛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临时又觉得不如在这旅馆住一夜,就即刻跳下了车。到虹口大旅社我看了一间小小房间,茶房看见我是单身,以为我或者是来到这里需要一个暗娼作陪的,就来同我搭话,到后见我告他不要什么,只嘱咐他重新上一壶开水就用不着再来时,他看到我抑郁不欢,或许猜我是来此打算自杀的人。
我因为上一晚没有睡好,白天又各处奔走累了一天,当时倒下去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到住处,计划搬家的事,那个听差为我开门时,却告我小朋友已经回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说不分明的欢喜,一冲就到三楼房中去,没有见到他。又走过亭子间去,也仍然没有见到。又走到浴间去找寻,也没有人。那个听差跟在我身后上来,预备为我升炉子,他也好象十分诧异,说:“又走了吗?”
我还以为他或因为害羞躲在床下,还向床下看过一次。我急急促促的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听差说:“昨天晚上来的,我还以为他在这里睡。”
我说:“他没说什么话吗?”
听差说:“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没说别的了吗?”
“他说他饿了,饭还不曾吃,到后吃了一点东西,还是我为他买的。”
“一个人吗?”
“一个人。”
“样子有什么不同吗?”
听差好象不明白我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就笑着说:“同平常一样长得好看,东家都说他象一个大少爷。”
我心里乱极了,把听差哄出房门,訇的把门一关,就用手抱着头倒在床上睡了。这事情越来越使我觉得奇怪,我为这迷离不可摸捉的问题,把思想弄成纷乱一团。我真想哭了。
我真想殴打我自己,我又来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我又悔恨昨天我们为了找寻这小兵,各处都到过了,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处来看看!
使我十分奇怪的,是这小东西为什么拿了衣服逃走又居然回来?若说不是逃走,那这时又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这时又跑到大中华去找我们,等一会儿还回来吗?难道是见我不回来,所以又逃走了吗?难道是被那个“将军”所骗,所以逃回来,这时又被逼到逃走了吗?
事情使我极其糊涂,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来一定有一 种隐衷,一定很愿意见见我,所以等着我,到后大约是因为我不回来,这小兵心里害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处找寻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么信件,以及别的线索,把我房中各处皆找到了,全没有发现什么。到后又到他所住的房里去,把他那些书本通通看过,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还是找不出一点证据。
因为昨天我以为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军官那个勤务兵在一处,故找寻时绝不疑心他到我那几个熟人方面去。此时想起他只是一个人回来,我心里又活动了一点,以为或者是他见我不回来,所以大清早走到我那些朋友处找我去了。我不能留在住处等候他,所以就留下了一个字条,并且嘱咐楼下听差,倘若是小兵回来时,叫他莫再出去,我不久就会回 来的。我于是从第一个朋友家找到第二个朋友家,每到一处当我说到他失踪时,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说笑话,又见到我匆匆忙忙的问了就走,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时,就又拦阻了我,必得我把情形说明,才许我脱身。我见到各处都没有他的消息,又见到朋友们对这事的关心,还没有各处走到,已就心灰意懒明白找寻也是空事了。先前一点点希望,看看又完全失败,走到教小兵数学的教授家去,他的太太还正预备给小朋友一 枝自来水笔,要××教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处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这两夫妇当时惊诧失望的神气,我真永远忘不了。
各处绝望后,我回家时还想或者他会在火炉边等我,或者他会睡在我的床上,见我回来时就醒了。听差为我开门的样子,我就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去,身体非常疲倦,也懒得要听差烧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开,一 个信封掉出来了。我象得到了救命的绳子一样,抓着那个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上面只写着这样一点点话:
“二先生,我让这个信给你回来睡觉时见到。我同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一个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上。我走了。
你莫管我,请你暂时莫同参谋说。你保佑我罢。“
为了我想明白这将军究竟因什么事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子上,自来水管又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打死的另外一个又是什么人,因此那一个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闻的死亡消息,凡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无名尸首时,我总远远的跑去打听。但是还仍然毫无结果。
只有一次听到一个巡警被人打死的消息,算起日子来又完全不对。我还花了些钱,登过一个启事,告诉那个小兵说,不愿意回来,也可以回湖南去,我想来这启事是不是看得到,还不可知,若见到了,他或者还是不会回湖南去的。
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爱讲故事的人说笑话时,说我有一个故事,真象一个传奇,却不愿意写出这原因!有些人传说我有一个稀奇的恋爱,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的。有了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讨论问题了。我真是一个什么小事都不能理解的人,对于性格分析认识,由于你们好意夸奖我的,我都不愿意接受。因为我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还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瞭解,怎么还好说懂这样那样。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读书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九三一年五月十五日完成
黔小景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小小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用不着什么特殊机会,也常常可以见到。春雨落过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全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土坎,各处有挨饿太久全身黑区区的老鸦,天气早晚估计到时常常容易发生错误,许多小屋子里,都有面色憔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
官路上,这时节正有多少人在泥里雨里奔走。这些人中有作兵士打扮送递文件的公门中人,有向远亲奔差事的人,有骑了马回籍的小官,有行法事的男女巫师,别忘记,这种人有时是穿了鲜明红色缎袍,一边走路一边吹他手中所持镶银的牛角,招领到一群我们看不见的天兵天将鬼神走路的。单独的或结伴的走着。最多的是小商人,这些活动分子,似乎为了一种行路的义务,长年从不休息,在这官路上来往。他们从前一辈父兄传下的习惯,用一百八十的资本,同一具强健结实的身体,如云南小马一样,性格是忍劳耐苦的,耳目是聪明适用的;凭了并不有十分把握的命运,只按照那个时节的需要,三五成群的扛负了棉纱,水银,白蜡,棓子,官布,棉纸,以及其他两地所必需交换的出产,长年用这条长长有名无实的官路,折磨他们那两只脚,消磨到他们的每一 个日子中每人的生命。
因为新年的过去,新货物在节候替移中,有了巨量的吞吐出纳,各处春货都快要上市了,加之雪后的春晴,行路方便,这些人,各在家中先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选了好的日子上路。官路上商人增加了许多,每一个小站上,也就热闹了许多。
但吹花送寒的风,却很容易把春雨带来。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在这官路上作长途跋涉的人,因此就有了一种灾难。落了雨,日子短了许多,许多心急的人,也不得不把每日应走的里数缩短,把到达目的地的日子延长了。
于是许多小站上的小客舍里,天黑以前都有了商人落脚。
这些人一到了站上,便象军队从远处归了营,纪律总不大整齐,因此客舍主人便忙碌起来了。他得为他们预备水,预备火,照料一切,若客人多了一点,估计坛子里余米不大敷用时,还得忙匆匆的到别一家去借些米来。客人好吃喝时,还得为他们备酒杀鸡。主人为客烧汤洗脚,淘米煮饭,忙了一 阵,到后在灶边矮脚台凳上,辣子豆腐牛肉干鱼排了一桌子,各人喝着滚热的烧酒,嚼着粗粝的米饭。把饭吃过后,就有了许多为雨水泡得白白的脚,在火堆边烘着,那些善于说话的人,口中不停说着各样在行的言语,谈到各样撒野粗糙故事。火光把这些饶舌的或沉默的人影,各拉得长短不一,映照到墙上去。过一会,说话的沉默了。有人想到明早上路的事,打了哈欠,有人打了盹,低下头时几几乎把身子栽到火中去。火光也渐渐熄灭了,什么人用铁火箸搅和着,便骤然向上卷起通红的火焰。
外面雨声或者更大了一点,或者已结束了,于是这些人,觉得应当到了睡觉时候了。
到睡时,主人必在屋角的柱上,高高的悬着一盏桐油灯,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把灯芯爬亮了一点,这些人,到门外去方便了一下。因为看到外面极黑,便说着什么地方什么时节豹狼吃人的旧话,虽并不畏狼,总问及主人,这地方是不是也有狼把双脚搭在人背后咬人颈项的事情。一面说着,各在一 个大床铺的草荐上,拣了自己所需要的一部分,拥了发硬微臭的棉絮,就这样倒下去睡了。
半夜后,或者忽然有人为什么声音吼醒了。这声音一定还继续短而洪大的吼着,山谷相应,谁个听来也明白这是老虎的声音。这老虎为什么发吼,占据到什么地方,生谁的气?
这些人是不会去猜想的。商人中或者有贩卖虎皮狼皮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时,他就估计到这东西的价值,每一张虎皮到了省会客商处,能值多少钱。或者所听到的只是远远的火炮同打锣声音,人可想得出,这时节一定有什么人攻打什么村子,各处是明亮的火把,各处是锋利的刀,无数用锅烟涂黑的脸,在各处大声喊着。一定有砍杀的事,一定有妇人惊惊惶惶哭哭啼啼抱了孩子,忙匆匆的向屋后竹园茨棚跑去的事,一定还有其他各样事情。
因为人类的仇怨,使人类作愚蠢事情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但这类事同商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事是决不会到他们头上来的。一切抢掠焚杀的动机,在夜间发生的,多由于冤仇而来。
听一会,锣声止了,他们也仍然又睡着了。
有一天,有那么两个人,落脚到一个孤单的客栈里。一 个扛了一担作账簿用的棉纸,一个扛了一担染色用的五棓子。
他们因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掉在大帮商人后面了几里路,不能追赶上去。落雨的天气照例断黑又极早,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先一口腹中作泻,这时也不愿意再走路了,所以不到黄昏,两人就停顿下来了。
他们照平常规矩,到了站,放下了担子,等候烧好了水,就脱下草鞋,一同在灶边一个木盆里洗脚。主人是一个孤老,头上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年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到这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两个客一面洗脚,一面就问有什么吃的。
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说:“除了干豇豆,什么也没有了。”
年青那个商人说:“你们开铺子,用豇豆待客吗?”
“平常有谁肯到我们这里住?到我这儿坐坐的,全是接一 个火吃一袋烟的过路人。我这干豇豆本来留着自己吃的,你们是我这店里今年第一人客。对不起你们,马马虎虎凑乎吃一顿吧。我们这里买肉,远得很,这里隔寨子,还有二十四 里路,要半天工夫。今天本来预备托人买点肉,落了雨,前面村子里就无人上市。”
“除了豇豆就没有别的吗?”客人意思是有没有鸡蛋。
老人说:“还有点红薯。”
红薯在贵州乡下人当饭,在别的什么地方,城里人有时却当菜,两个客人都听人说过,有地方,城里人吃红薯是京派,算阔气的,所以现在听到说红薯当菜就都记起“京派”的称呼,以为非常好笑,两人就很放肆的笑了一阵。
因为客人说饿了,这主人就爬到凳子上去,取那些挂在梁上的红薯,又从一个坛子里抓取干豇豆,坐到大门边,用力在一个小砧上,轧着那些豇豆条。
这时门外边雨似乎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远处山上的烟雾好象极力在凝聚,一 切光景在到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
坐在门边的主人,看到天气放了晴,好象十分快乐,拿了筛子放到灶边去,象小孩子的神气自言自语说着:“晴了,晴了,我昨天做梦,也梦到今天会晴。”有许多乡下人,在落春雨时都只梦到天晴,所以这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在向另一个人说他的梦。
他望着客人把脚洗完了,赶忙走到房里去,取出了两双鞋子来给客人。那个年青一点的客,一面穿鞋一面就说:“怎么你的鞋子这样同我的脚合式!”
年长商人说:“老弟,穿别人的新鞋非常合式,主有酒吃。”
年青人就说:“伯伯,那你到了省城一定得请我喝一杯。”
年长商人就笑了:“不,我不请你喝。这兆头是中在你讨媳妇的,我应当喝你的喜酒。”
“我媳妇还在吃奶咧。”同时他看到了他伯伯穿那双鞋子,也似乎十分相合,就说:
“伯伯,你也有喜酒吃。”
两个人于是大声的笑着。
那老人在旁边听到这两个客人的调笑,也笑着。但这两双鞋子,却属于他在冬天刚死去的一个儿子所有的。那时正似乎因为两个商人谈到家庭儿女的事情,年青人看到老头子孤孤单单的在此住下,有点怀疑,生了好奇的心。
“老板,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吗?”
“我一个人。”说了又自言自语似的,“嗳,就是我一个人。”
“你儿子呢?”
这老头子这时节,正因为想到死去的儿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年青人相象,所以本来要说“儿子死了,”但忽然又说:“儿子上云南做生意去了。”
那年长一点的商人,因为自己儿子在读书,就问老板,在前面过身的小村子里,一个学塾,是“洋学堂”还是“老先生”?
这事老板并不明白,所以不作答,就走过水缸边去取水瓢,因为他看到锅中的米汤涨腾溢出,应当取点米汁了。
两个商人靎了鞋子,到门边凳子上坐下,望到门外黄昏的景致。望到天,望到山,望到对过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开得黄澄澄的,好象散碎金子)。望到踏得稀烂的那条山路(估晴过三天还不会干)。一切调子在这两个人心中引起的情绪,都没有同另外任何时节不同,而觉得稍稍惊讶。到后倒是望到路边屋檐下堆积的红薯藤,整整齐齐的堆了许多,才诧异老板的精力,以为在这方面一个生意人比一个农人大大不如。他们于是说,一个跑山路飘乡商人不如一个农人好,一 个商人可是比一个农人生活高。因为一个商人到老来,生活较好时,总是坐在家里喝酒,穿了庞大的山狸皮袄子,走路时摇摇摆摆,气派如一个乡绅。但乡下人就完全不同了。两叔侄因为望到这些干藤,到此地一钱不值,还估计这东西到城里能卖多少钱。可是这时节,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又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这时老板在屋里,本来想走出去,望到那两个客人用手指点对面菜畦,以为正指到那个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得有他的儿子,是在这人死过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个尸身,埋在自己挖掘的土坑里,再为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小坟,留下个标志的。
慢慢的夜就来了。
屋子里已黑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门外边的两个商人,回 头望到灶边一团火光,老板却痴坐在灶边不动。年青人就喊他点灯,“老板,有灯吗?点个火吧。”这老人才站起来,从灶边取了一根一端已经烧着的油松树枝子,在空中划着,借着这个微薄闪动的火光去找取屋角的油瓶。因为这人近来一 到夜时就睡觉,不用灯火也有好几个月了。找着了贮桐油的小瓶,把油倒在灯盏里去后,他就把这个燃好的灯,放到灶头上预备炒菜。
吃过晚饭后,这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用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望到那些松枝着火时,訇然一 轰的情形,觉得十分快乐。
到后,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应当去看看睡处,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
把住处看好后,两个商人仍然坐在灶边小凳子上,称赞这个老年人的干净,以为想不到床铺比别处大店里还好。
老人说是要睡,已走到他自己那个用木头隔开的一间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这人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到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几个人谈起话来,他们问他有六十几,他说应当再加十 岁去猜。他们又问他住到这里有了多久,他说,并不多久,只二三十年。他们问他还有多少亲戚,在些什么地方,他就象为哄骗自己原因的样子,把一些多年来已经毫无消息了的亲戚,一一的数着,且告诉他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他们问他那个上云南做生意的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看他一次,他打量了一下,就说:“冬天过年来过一次,还送了他云南出的大头菜。”
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话,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平常他就从没有想到那些亲戚熟人,也从不想到同谁去谈这些事,但今天很显然的,是不必谈到的也谈到,而且近于自慰的谎话也说得很多了。到后,商人中那个年长的,提议要睡了,这侄儿却以为时间还太早了一点,托故他还不消化,要再缓一点。因此年长商人睡后,年青商人还坐到那条板凳上,又同老头子谈了许久闲话。
到末了,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头子一面答应着明天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着灶口的闪烁火光,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后,他们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媒燃灯,希奇得很,怎么老板还坐在那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看,才知道原来这人半夜里死了。
这两个商人到后自然又上路了。他们已经跑到邻近小村子里,把这件事告给了村子里人,且在住宿应给的数目以外,另外加了一点钱。那么老了一个孤人,自然也很应当死掉了,如今恰恰在这一天死去,幸好有个人知道,不然死后到全身爬得是蛆时,还恐怕不会被人发现。乡下人那么打算着,这两个商人,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理由被人留难了。在路上,他们又还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们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了。
他们在路上,在雨后崩坍的土坎旁,新的翻起的土堆上,发现印有巨大的山猫的脚迹,知道白天这地方是人走的路,晚上却是别的东西走的路,望了一会儿,估计了一下那脚迹的大小,过身了。
在什么树林子里,还会出人意外发现一个希奇的东西,悬在迎面的大树枝桠上,这用绳索兜好的人头,为长久雨水所淋,失去一个人头原来的式样,有时非常象一个女人的头。
但任何人看看,因为同时想起这人就是先一时在此地抢劫商人的强盗,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开了。
路旁有时躺得有死人,商人模样或军人模样,为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死到这里,无人过问,也无人敢去掩埋。依然是默默的看看,又默默的走开了。
在这条官路上,有时还可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么县里的警备队,穿了不很整齐的军服,各把长矛子同发锈的快枪扛到肩膊上,押解了一些满脸菜色受伤了的人走着。
同时还有些一眼看来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扎成小兜,装着四个或两个血淋淋的人头,用桑木扁担挑着,若商人懂得规矩,不必去看那人头,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头颅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这些俘虏的伙伴。有时这些奏凯而还的武士,还牵得有极膘壮的耕牛,挑得有别的家里杂用东西。这些兵士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奉谁的命令,杀了那么多人,从什么聪明人领教学得把人家父兄的头割下后,却留下一个活的来服务?这都象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真实情形谁也不明白,也不必须过问的。
商人在路上所见的虽多,他们却只应当记下一件事,是到地时怎么样多赚点钱。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们同税局的稽查验票人,在某一种利益相通的事情上,好象就有一种希奇的“友谊”或谅解必须成立。如何达到目的,一个商人常常在路上也很费思索的。

九三一年十月十日
虎雏三三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到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到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到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着一件事情,一面清理到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到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都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 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 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的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时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几只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到有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到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罢。”人若顽皮一点,听到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竿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烟管,望到这小姑娘发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妈,高声的说:“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竿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竿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到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究竟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好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竿,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
“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 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竿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到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剖鱼,(乱码)
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磨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望到行将下沉的太阳,一 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象是命令又象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总爷家寨子里去玩时,总爷家还有长工打了灯笼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象只有鱼知道这会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的。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个不休,哪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人家去,陪一个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使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枝竿子,好象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 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那先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象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
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总爷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竿。那管事先生是一个堡子里知名人物,他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总爷家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象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子说:“女孩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到这时,她猜到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象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故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娘不在。”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欢喜听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住在这个山沟边,不怕大水把你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的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个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于是故意跟到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到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又听到说学务局要总爷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人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到那城里男人说:“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说。不过这磨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仍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象唱小生的人还说些什么,所以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少爷做了磨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
“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
我家里的鸡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
谁说是总爷的亲戚,总爷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到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玻”“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象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总爷家中,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美,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
“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见到他?我这几天又不到总爷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到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着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三三又问:
“娘,你见到总爷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总爷家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起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的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总爷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象。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母亲的真福气。
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到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个的,一 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说已经同你认识了,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象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
“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
“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是还象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砦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 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象一个摇篮。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到母亲说到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到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望到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朦朦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到她的名字。
只听到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来了。
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在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 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象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 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 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水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 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两人进了总爷家的大院子。
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让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来的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到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象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到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 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看到情形不好,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到后就被管事先生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见到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到另一边,傍到母亲身旁,一 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怎样就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
三三先还以为是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到后听到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到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管子塞到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枝好象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到回答说:“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到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 三想不走,望到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稀奇的望到那一 顶白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到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正当到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
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总爷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象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象一条菜瓜,也是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不看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娘吧。她读过书,娘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上了,三 三把头上的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象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到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象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到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 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是另外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到一切。这女人具一种欢喜说话的性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
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 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那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到。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到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
那妇人说:她听人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不看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来用作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娘,你真奇怪,欢喜同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 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总爷家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 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则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象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条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听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就又为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总爷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尊贵人吃饭,所以到两人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这两个客人到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
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只从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屋子里一定还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干直直的,就在这类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城里还有好些铺子,卖的是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大庙小庙,庙里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坏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门口有好些屠户,都长得胖敦敦的。城门口还有个王铁嘴,专门为人算命打卦。
这些情形自然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象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他们在自己习惯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问到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到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象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 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并不曾认真打量过。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到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是三三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那个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总爷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女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
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是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是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望到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的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的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母女就沉默了。
砦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她看出象有些什么事,很有点蹊跷。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到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管事先生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到大路,装着望到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管事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后,母亲说:“三三,进屋里来,我同你说话。”
三三还是装作不听到,并不回头,也不作答。因为她似乎听到那个管事先生,临走时还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十分不高兴这个人。同时因为这个人同母亲一定还说了许多话,所以这时对母亲也似乎不高兴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到三三不说话,与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皆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春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为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二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的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母女两人。

见面,这白帽子女人就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急。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母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他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天气热了一点,不好出门。
这白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就说:“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到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二次。”
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砦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看到三三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到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哪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故三三 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 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砦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象敲钟一 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
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城里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想起这件事?”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我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象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是别的原因。
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冬冬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象是告三三,又象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象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 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就走了。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 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 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到后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到别处去,送谁,三 三好象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九三一年八月五日至九月十七日作于青岛
虎雏医生
在四川的R市的白医生,是一个有风趣的中年独身外省人,因为在一个市镇上为一些新旧市民看病,医术兼通中西内外各症,上午照规矩到市中心一个小福音医院治病,下午便夹了器械药品满街各处奔跑。天生成的好脾气,一切行为象在一种当然情形下为人服务,一个市镇上的人都知道,谁也不愿意放弃这个麻烦医生的权利,因此生意兴隆,收入却总不能超过一个平常医生。这好人三月来忽然失踪不见了,朋友们都十分着急,各处找寻得到一点消息。大江中恰在涨桃花水时节,许多人以为这人一定因为散步掉到江里去,为河伯雇去治病,再不会回到R市来了。医生虽说没有多少田地银钱,但十年来孤身作客,所得积蓄除了一些家什外,自然还有一笔小小产业。正当各处预备为这个人举行一个小小追悼会时节,因为处置这人的一点遗产,教会中人同地方绅士,发生了一些不同的意见,彼此各执一说,无从解决。一个为绅士说话常常攻击过当地教会的某通讯社,便造作一身无稽的谣言,说是医生落水并非事实,近来实在住到一个一百里外的地方养息自己的玻这消息且用着才子的笔调,讥评到当地的教会,与当地的贫民,以为医生的病是这两方面献给的酬劳。这其中自然还有一些为外人不能明白的黑幕,总不外处置医生身后产业的纠纷。
这消息登出以后,教会即刻派人到所说的地方去找寻,结果自然很是失望,并没有找到医生。但各方面的人都很希望这消息不完全无因,所以追悼会便没有即刻举行。可是,正当绅士同教会为医生遗产事调解分派妥当那一天,许多人正在医生住处推举委员负责办理追悼会时,医生却悄悄的从门外进来了。
他非常奇怪有那么多的人在他房子里吃酒,好象是知道他今天会回来的一样,十分喜欢。嚄的喊了一声,他就奔向一个主席的座边去,抓着了那个为他开追悼会的主席的手只是乱摇,到后在大家的惊讶中,又一一同所有在座的人握手。
医生还是好好活着的,虽然瘦了一点,憔悴了一点,肮脏了一点,人仍然是那么精神。
在座的人见到医生突如其来,大家都十分骇异,先一时各人在心上盘算到各人所能得到的好处,因此一来,完全失去了。大家都互相望到不好说话,以为医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主席更见得着忙,把那个关于处置医生产业及追悼会的用费议案压到肘子下去,同所有在座诸人用眼睛打知会。医生却十分高兴,以为这样凑巧真是难得的事情。他猜想一定是做主席朋友接到了他的口信,因他只是打量托人带了一个口信来,他以为这口信送到了,算定他在今天回来,这些有义气重感情的朋友,大家才一同约在这里欢迎他的。他告诉在座熟人,今天真是有趣味的一天,应当各人尽醉才许回去。
那个主席,含含混混,顺到医生的意见,催用人把席面摆出。上了席,喝了三杯,各个客人见到医生的快乐脸孔,就都把自己心上应抱惭的事情渐渐忘记了。医生便说今天实在难得,当到大家正好把这十几天所经过的一段离奇故事,报告一下。他提议在这故事说出以前,各人应当再喝十大杯。于是众人遵命各尽其量再喝了些酒,没有一个人好意思推辞。吃了一阵,喝了一阵,大家敷衍了一顿空话,横顺各人心里明白,谁也不愿意先走,因为一走又恐怕留到这里的人说他的坏话。
吃够了,医生说:“今天妙极了,我要说说我的故事给大家听。”本来大家都无心听这个故事,可是没有一个人口上不赞成。其时那个主席正被厨子请出到外边窗下去,悄悄的问询今天的酒席明天应当开谁的账,主席谎说这是公份,慢慢儿再说,很不高兴的走进去。医生因为平时同主席很熟,就说:“仁兄,我同你说一个新《聊斋》的故事,明天请我吃一 席酒,就请在座同人作陪,如何?”大家听到有酒吃,全拍手附和这件事,医生于是极其高兴的说他十天来所经过的那件事:“我想同你们说,在最近的日子里,我遇到过一次意外事情,几几乎把这时在这里同我这些最好的朋友谈天的机会也永远得不到了。关于近十天来我的行踪,许多熟人多不知道,一定都很着急。你们不是各处都打听过,各处写过信去探问过,到后还是没有结果吗?不过,我今天可回来了,你们瞧瞧我手臂上这个记号,这个伤痕,就明白它可为我证明十几日前所经过的生活中,一定有了些不儿戏的冒险事情发生。我让这一处伤痕来说话,让我的脸来说话,(因为平常没有那么白,)假如它们是会说明一切过去的,那么,我猜想,这故事的重述,一定能够给你们一些趣味。它们如今是不会说话的,正象在沉默的等待我把那个离奇的经过说出给大家听听。我看你们的神气,就有人要说:”一个平常人所有的故事,不会是不平常的。‘不要那么说!有许多事情全是平常人生活中所遭遇的,但那事情可并不平常。我为人是再平常没有了,一 个医生,一个大夫,一个常常为你们用恶意来作笑嘲称呼的’催命鬼‘。社会上同我一样过着日子的,谁能够计数得完全?
社会上同我一样平庸一样不知本行事业以外什么的,谁能够计算得清楚?我们这种人,总而言之是很多很多的。我哪里能够知道明天的世界?我能明白我明天是不是还可以同你们谈天没有?你们之中谁能够明白回家去的路上,不会忽然被一个疯狗咬伤?总而言之,我们真是不行的。我们都预料不到明天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意外事情发生,每一个人都不能打算。事情来了,每一个人都只是把那张吃肉说谎的口张大,露出那种惊讶神气。
我凭这手臂上的伤痕,请你们相信我,这整十天来,曾做了整十天古怪的人物,稀奇的囚犯。我认识一个男子,还认识一个妇人,我同他们真是十分熟习,可是他们究竟认识我没有,那妇人她明白我是一个什么人,她那个眼睛,望到我,好象是认得我,可是,我不愿意再想起她,想起她时我心里真难受。我不是在你们面前来说大话,我是一个远方郎中,成天得这里跑跑那里望望的一个人,就是社会上应分活动不定的一个小点,就因为这身分,我同这个妇人住在一处,有十天守着这样一个妇人过日子,多稀奇的一件事!
我把话说得有点糊涂了,忘了怎么样就发生了这样事情。
听我说罢,不要那么笑我!我不是说笑话,我要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同一个妇人住了十天的事,我并不把药方写错,我只把秩序稍稍弄乱而已。
我的失踪是三月十七,这个日子你们是知道的。那天的好天气你们一定还有人记得。
这个春天来了时,花呀草呀使人看来好象不大舒服,尤其是太阳,晒到人背上真常常使人生气。我又不是能够躲到家里的人,我的职务这四月来派上了多少分差事,人家客客气气的站到我面前说:“先生,对不起,××又坏了,你来看看罢,对不起,对不起!‘或者说:”我们的宝宝要先生给他药,同时我们为先生预备得有好酒。’……我这酒哪里能戒绝?天气是这样暖和,主人又是这样殷勤,莫说是酒,就是一杯醋我也得喝下肚去。就因为那天在上东门余家,喝了那么一杯,同那老太太谈了半天故事,我觉得有点醉意,忽然想起一些做小孩子的事情,我不愿意回 转到我的家中等待病人叫唤了。到后我向上东门的街上走了一阵,出了街,又到堤上走了一阵。这个雨后放晴的晚春,给我的血兴奋起来,我忘记了我所走的路有多远。待到我把脚步稍稍停顿留在一家店铺前面时,我有点糊糊涂涂,好象不知不觉,就走了有十里路远近,停脚的一家,好象是十里庄卖洋线最有名的一家。
为什么就到了这里,我真一点不清楚。听到象是很熟耳的一个人喊我的声音,我回头去看时,才见到两个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曾认识过。他们向我点头,要我进那铺子里去。本来我不想答应的,因为我觉得有了很久不曾到过十里铺来,十里铺象已很热闹许多了,我想沿街走去,看看有什么人在路上害热病没有。
那时从一个小弄堂里,跑出一个壮实得象厨子模样的年青人来,脸儿红红的似乎等了我许久的样子,见了我就一把揪着衣角不放。我是一个医生,被一个不识面的人当街揪着,原不算什么奇怪事情,我因职业的经验,养成惯于应付这些事情的人了。那时这人既揪着我不放手,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说:“怎么样,我的师傅,是不是热油烧了你那最好帮手的指头?‘好象这句话只是我自己说来玩玩的一句话,他明白医生是常常胡乱估计当前的主顾的,只说着’你来了真好‘,就拉着我向一条小巷里走去。我一面走一面望到这厨子大师傅模样的年青人侧面,才明白我有了点糊涂。我认识他是地保一 类有身分的人的儿子了。我心想一定是这憨人家里来了客,爸爸嘱咐他请几个熟人作陪,故遇到了我后,就拉着跑回家去了。这酒我并不想喝的,因为陪什么委员我并不感兴趣,我说:”老弟,你慢走一点,我要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能把我随便拉去的,我这时不可为你陪什么阔人喝酒,我不能受你家的款待。我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即刻去做,我是一个郎中,偷闲不得,李家请我开方子,张家请我开方子,我的事情很多!’可是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还是把我拖着走过一条有牛粪的肮脏小巷,又从一个园墙缺口处爬进去,经过一个菜园,我记得我脚下踹倒了许多青菜。我们是那么匆忙,全是从菜畦上践踏,毫不知道顾惜这些嫩嫩的菜苗。你们明白的,一 个医生照例要常常遇到这类稀奇事情的,人家的儿子中风了,什么太太为一百钱赌气闹玩似的用绳子套到颈项上去了,什么有身分的胖子跌到地下爬不起身了,总而言之,这些事情在这个小城里成天会发生一件两件。出了事的人,第一个记起要找寻的便是医生。照例他们见了你话也不必多说,只要一手捞着你就带着你飞跑,许多人疑心你会逃脱,还只想擒你的衣领,因为那么才可以走得更快一点。若不是我胁下常常夹了一个药包,若不是我在这市镇上很有了些年岁,那些妇人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时,蓬头散发眼泪汪汪当街一把扭着,不让我分辩,拖着就走,不是有许多笑话了吗?
若是这里的警察,全不认识我,他为了执行他那神圣的责任,见到这情形,我不是还得跟他到局里去候质吗?可是我是一个成天在街上走,成天在街上被拉的人,大家对我都认识了,大家都不注意我被人拖拖拉拉是为什么事了。我自己,自然更不能奇怪拉我的人了。
如今就正是这样子。这人拖我从菜园里走,我也随了他走,这人拖我从一个农庄人家前门走进又打后门走出,我也毫不觉得奇怪。我听到有些狗对我汪汪的吠,有许多鸡从头上飞过去,心里却想这一定不是喝酒陪客的事,一定出了别的什么岔子,这人才那么慌张失措,才那么着急,这人家里或者有一个人快要落气了,或者已经落气我赶去也无济于事了。想到这样还想到那样,我的酒意全失于奔跑中。我走得有点发喘,却很愿意快到一点,看看是不是我还能帮这个人一点忙。一个医生人人都说是没有良心同感情的,你们可不知道当我被一个陌生人拉着不放向前奔窜时,我心里涌着多少同情。我为一点自私,为了一点可以说是不高明的感情,我很愿意有许多人都在垂危情形中,却因为我处治得法回复转来。
我要那种自信,就是我可以凭我这经验以及热忱,使我的病人都能化险为夷。可是,经过我的诊治,不拘是害急病的,害痨病的,他一连到过我处有好几回,或是我到过他处一连有好几回,到后当他没有办法死去的时节,我为了病人的病,为了自己的医道,我的寂寞,谁也不会相信有那么久那么深。我常常到街上遇见一些熟人的脸孔,我从这些脸孔上,想及那人请我为他家里人治病时如何紧张惶遽,到后人要死了他又如何悲哀,人死过一阵了他又如何善忘,我心上真有说不尽的难受。你们看,这就是你们说的没良心的医生的事!
他每天就这么想,为这些人事光景暗暗的叹息。他每天还得各处去找那些新的惆怅,每天必有机会可以碰到一件两件。……让我说正经事情吧,我不是说我被那个人在我不熟习的路上拖走了好一会儿吗?
到后我们到野外了。这人还是毫不把我放松,看情形我们应走的路还很远,我心里有点不安了。我说:“汉子,你这是怎么啦,你那么忙,我是不愿意再走一步了的。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如你这样精壮。我们应当歇一 会儿,吐吐气。‘他望了我一下,看出我的不中用处了,稍稍把脚步放慢了一点。
因为两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我才能够注意一下,望清楚我们是在一条小小的乡村路上走,走完了一坪水田,就得上山了。我心里打算这人的家一定是住在山寨堡子里的,家里有媳妇生养儿子,媳妇难产血晕,使他也发疯了。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却以为把事情猜准了,就问他说:“她不说话是不是?‘他说:”是的。’‘那无妨,你用水喷过她吗?’他好象奇怪的很,向我望着:“用水可以喷吗?‘我点点头,又问他:”有多久了咧?’他好象在计算日子,又象计算不清楚,忽然重新想起病人的危险情形,就又拉着我飞跑了,我以为我很明白他的意思,我以为我很理解这个人,因为凭我的经验,我的信心,与对于病人的热情,一定到了地后就能够使病人减少一点痛苦,且可使这男子的心安静,不至于发痫发狂。我一面随了这个年青人奔跑,一面还记到许多做父亲的同做母亲的生养儿子的神气,把一些过去的事当成一种悦目开心的影片,一件两件的回忆着,不明白这从容打哪儿得到的。
我愿意比他走得更快一点,可是,我实在不行了。他不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就得倒在水田里了。我已经跑了太多的路,天气实在太好了,衣服又穿多了一点,胁下夹的一包又并不轻松,并且脚下的路不是为我这惯于在市中石路散步的医生而预备的,前一些日子的雨使这条路润滑难行。我的皮鞋,我担心到它会要滑滚,我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坐到水田里去了。我是医生,充军的匆忙我受不了。我头昏了。
……‘
我当真已头昏眼花了,我只想蹲下去,只想蹲下去,我不晓得为什么到后来就留在一个人家空房里了。我一切都糊糊涂涂,醒回来时,睁开眼睛,似乎已经天夜了,房中只一点点光,这光还象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光我也糊糊涂涂认识不清楚。我想了一会儿,记起先前的事了,我记得我怎么随了一个汉子奔跑,在那水田塍上乱走,我如何想休息,如何想坐,到后就不十分清楚了。我想我难道是做梦吗?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又似乎完全不是做梦。我因为觉得所在的地方十分清静凉爽,用手摸摸所坐草席以外是些什么东西,抓到一把干爽的细石沙子。我再去回想先前的事,我明白已经无意中跌到路旁的地窟窿下来了。我所在地方若不是一个地窟窿,便应当是一个山峒,因为那些细细的沙子,是除了山峒不会有的。我想喊喊看,是不是还有为人救出的希望,喊了两三声不曾听到什么回声。我住的地方当真不是什么房子,可是也不是什么地眼,因为若果我是无意中掉下的,我不应当恰恰就掉到这草席上。并且我摸了一下全身,没有什么伤处。当我手向左边一点闪着微光的东西触着时,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一套为人治病的家业,显然我是为人安置到这儿地方来的。
我明白一定是那个人乘我失去知觉时节背来这地方,而且明白这是一个可以住人的干峒里,不过明白了这些时,我反而惶恐不安了。因为这样子,不正是被人当作财神捉绑,安置到这里来取赎的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计算到我这样一个人的头上来了。想不到我这点点产业,还够得上这样认真。我很纳闷无从知道这地方究竟离我们市上有多远。
当我记起传闻上绑猪撕票的事情时,我知道我的朋友们一定着急得很,因为我只是一个人,一切都得你们照料,真有耗费你们精神的许多事情要做。关于绑票我以为是财主的一份灾难,料不到这事我也有分的。我思索不出这些人对我注意的理由,却相信我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只肥羊。
因为久了一点,我能把前后事多思索了一下,记忆得到我为什么下乡,为什么碰到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被他牵走,并且我们在路上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就觉得这事亏他们安排得这样巧妙。这一次,一定是他们打听得出我在R市上的地位,想要我的朋友破费了。想起那个土匪假扮的痴人样子时,我就很好笑,因为我从没有想到那种人也会做什么坏事。
既然把我捉来了,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们的首领?见了他们的首领,万一开口问我要十万五万,我怎么向这个山上大王设词?我打算了好一会,还没有一个好计划可以安然脱身。
我只希望票价少一点,把我自己一点积蓄倒出便可以赎身,免得拖累其他熟人。我并且愿意早早出去,也不必惊动官厅,不然派些兵来搜索,土匪走了,他们把我留到这里,军队照规矩又只能到村子里朝天放放空枪,抓了一些鸡鸭,牵了一些猪羊,捉了一些平常农庄人,振队鸣鼓回去报功,我还得饿死在这山峒里,真是无意思的事情。
峒中没有一个人,我也没有被绳子捆缚,可是我心里明白,我被人捉到这里来,既看作财神,不是轻易能逃走的。峒中无一个人,峒外一定就下得有机关埋伏,表面仿佛很疏忽,实际上可没有我的自由。因为诱骗我到这儿来的本领既然就已不小,那作头目的也就当然早已注意到这些事了。我以为外边一定埋伏得有喽罗,手里拿得有刀,把身隐藏在峒外,若见到我想逃走时,为了执行任务起见,一定毫不客气就是那么一刀。我从前曾经见过一个想从土匪窠里逃走,到后两只耳朵被刀削去的人,我不愿意挨那么一下。况且这里既是匪窠,离城市一定不近,我逃到什么地方不会被这些人捉回去受罪?
可是我想了很久,又喊了两声,始终没有人回答,我的心可活动一点了。我以为或者他们全到别处吃饭去,把我忘却了,也未可知。就壮了自己的胆,慢慢的走到有光处去。
我摸到地下沙子十分干燥,明白不会在半路陷到水里去。便慢慢的爬行过去,才知道前面是一个大石头,外面的光从石罅处透进来,受了转折,故显得极其微弱。从那个石罅里望出去,但望到另外一块黑色石头,还是不知道我究竟在什么地方,离有人家处多远。从那石头上的光线看,我知道天色已经快晚了。我心里着急起来,因为挨饿不是我十分习惯的事情,半天没有水喝,也应当吃一点什么东西才行。如今既不见到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什么时候有人来还不知道,我应当怎么过这一夜?
我有点着急,且有点奇怪,是我究竟从什么地方进到这峒里来。因为那个石罅绝不能容一个人进出,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别的机关遮掩到这山峒的出入了。我到后就爬在地下各处摸去。这峒并不很宽,纵横不会到十五丈,我即刻就知道了这峒的面积,且明白了这峒里十分干燥。不多久,我摸到一扇用木柱作成的栅门了。我很小心的防备到外面小喽罗那一刀,轻轻的去推动那一扇门。这扇门似乎特别坚固,但似乎没有下杠,我并不十分用力已经就把门推开了。我心跳得很,但是十分欢喜。为了防备那一刀,好久好久没有作声。
到后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证明了门的那一边实在没有什么埋伏了,才把门推开摸过去。
我真是一个傻瓜,原来这是一 个绝路!这是峒里另外一部分,被人用木门隔开,专为贮藏粮食的仓库。我脚下全是山薯,手又触着了一个大瓮,我很小心把手伸进瓮里去时,就摸着了许多圆圆的鸡卵。另外我又摸到一件东西,使我欢喜得喊叫起来。
我原来摸到一些纸,我想起只要有一根自来火,就可以搓一个纸捻烛照峒中一切了。
我真是傻瓜,这样半天才想起自来火!我真是傻瓜,平常烟也不吸,若是早会吸烟,那么身边一定就有救命的东西了。我记起了自来火的用处,可没有方法找寻得到一根自来火。
我仍然坐在我那草席上面,等候天派给我一份的灾难,如何变化,如何收常我心想若是上帝不到这峒中来,那我着急也无益。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象是离得很远,先还以为是耳朵嗡鸣,又过一会,声音象已近了许多,猜想事情快要发生变化了,我心里很镇静,一点不忙,一点不怕,因为我想若是见到什么山大王,我有许多话可以解释,不至于十分吃亏。等了一会,那声音又渐远渐小,显然是对于我的事没有帮助了,自然十分失望。可是我还能够听到声音,却证明我不至于同有人住的村落很远,不至于同人世隔绝。并且我最担心的不是土匪的苛求,还是被人关到这山峒里饿死。如今无意中发现了仓库,峒中存得有那么多粮食,一时既不至于饿死,那么别的当然不足过虑了。
我糊糊涂涂又睡了,快要睡去时,我想或者我仍然是在做梦,一觉醒来就不同了的。
我的情形,不是上帝同魔鬼的试炼,或者就是什么朋友的恶作剧。因为我同几个朋友讨论过峨嵋山隐士道者的存在问题,我曾科学的研究了一会仙人在四川一省迷信的来源,证明一个仙人也不会存在,如今或者就是受这些朋友的作弄也不可知。我不知为什么,又感觉到我再也不会错误了。我觉得既然是这种作弄,三天五天也未可知,我着急还是毫无用处,到了时候,他们会来为我开门,或用另外一种离奇的方法放我回去。我那时稍稍有点不快乐的,就是以为他们同我开玩笑也不要紧,可不要因此担搁了医院那方面病人的事情。我担心作弄我的只顾及作弄我,却忘了为我向医院告假,使别人着急很不成事。
到后我似梦非梦,见到我身边有一个人,拿了一个小灯烛照各处,并且照我的脸。我吓了一跳,便一跃而起,才明白并不是梦。我还是被困留到这个峒里。峒里多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他似乎来了很有了些时间,他看到我转身了,才拿了灯过来照看。
从那种从容不迫的情形上看来,我就明白他是这里的主人了。他站在我面前,先是把脸躲在灯光后面,我看不清楚这人是什么像貌,到后却忽然明白了。
我象忽然发了狂,忘了顾忌,大声的向他说:“是的,是的,你这个人干吗关我到这儿受罪?我不答应你!‘这就是装作傻瓜拉我来的那个男子,不同处,不过先前十分匆促,如今十 分镇静罢了,他望到我不作声,还是先前望我那种神气。我从那个人的眼睛里,即刻看出了一点秘密,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可不是一个喽罗!山寨上的伙计,我还可以同他讲讲道理,讨论一下赎身的价钱,用一些好话启导他,用一 些软话哀求他。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不管人事的疯子,上帝他也不怕,魔鬼也吓不了他,这一来,我可难于自处了。
他把我找来,说不定就是在那古怪的头脑里,有了一种什么离奇新鲜的计划,我这时不得不打量到在某一种古怪人的脑里古怪的传说,我会不会为这个人煮吃?会不会为这个人杀死?若果免不了这灾难,真是一件冤屈的案子!我借着那灯光察看了一下峒中的情景,还是不明白这个怪人从什么地方忽然而来。借重灯光我看到去我坐处稍远一点,还有一个东西,不知是衣包还是一束被盖,那个怪人见我已经注意到那一边了,忽然一只手象一个铁抓子,扣定了我的膀子,‘你看去,你看去,’那声音并不十分凶狠,可是有极大的魔力,我不能自主的站了起来,随同他走过去,才明白那是一个睡着的病人。我懂到他的意思了,心里很好笑我自己先前所作的估计,我错认了人,先还以为他是疯子,现在可明白了。
待到我蹲身到那病人身边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女人,身体似乎很长,乌青的头发,蜡白的脸,静静的躺在那里不动,正象故事上说的为妖物所迷的什么公主。当我的手触着了那女人的额部时,象中了电一样,即刻就站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死得冰冷的人,不知已经僵了多久,医生早已用不着,用得着的只是扛棺木的人了。那怪人见我忽然站起身了,似乎还并不怎么奇异。我有点生气了,因为人即或再蠢,也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把一个死得冰冷的人勒逼到医生,这不是一个天大玩笑吗?我略显出一点愤慨的神气,带嚷带骂的说:“不行,不行,这人已经无办法了。你应该早一点,如今可太迟了!‘’怎么啦?‘他说,奇怪的是他还很从容。’她不行吗?你不说过可以用水喷吗?‘我心里想这傻瓜,人的死活还没有知道,真是同我开玩笑!我说:”她死了,你不知道吗?一个死人可以用水喷活,那是神仙的事!我只是个医生,可并不是什么神仙!’他十分冷静的说:“我知道她是死了的。‘我觉得更生气了,因为他那种态度使我觉得今天是受了一个傻东西的骗,真是三十年倒绷孩儿,料想不到,心上非常不快乐。我说:”你知道她死了,你就应当请扛棺木的来送葬,请道师和尚来念经,为什么把个医生带来?我有什么办法!’“你为我救救她!”
‘她死了!’
‘因为她死才要你救她!’
‘不行,不行,我要走了。让我回去吧,我那边还有好些病人等着。我不能再同你这样胡缠。你关了我太久,耽搁我多少时间,原来只是要我做这件傻事。我是一个大夫,可不是一个耶稣。你应当放我出去,我不能同死人作伴,也不欢喜同你住在一处!’我说了很多的话,软话硬话通不顶事。到后来我又原谅了这个人了,我想起这人不理会我的要求的理由了。年纪青青的忽然死了同伴,这悲哀自然可打倒他,使他失去平常的理知。我若同这种人发牢骚,还是没有什么益处。他这时只知道医生可以帮他的忙,他一定认得我,才把我找来,我若把话说过分了,绝望了,他当真发了狂,在这峒中扼杀我也做得出。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自然还得变更一点策略,才有希望。为了使他安慰起见,我第二次又蹲到那个死尸边旁去,扣着那冰冷的手,就着摇摇不定的一点灯光,检察那死者的脸部同其他各部。我有点奇怪我的眼睛了,因为过细瞧那死人时,我发现这人是个为我从没有看到过的长得体面整齐的美女人,女人的脸同身四肢都不象一个农庄人家的媳妇。还有使我着骇的,是那一身衣服,式样十分古怪,在衣服上留下有许多黄土,有许多黄土。我抬头望望那个怪人,最先还是望到那一对有点失神却具有神秘性的眼睛。
‘我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打哪儿背她来的?’‘……’‘我要明白她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从坟里背她来的。’‘怎么?从什么地方!’‘从坟里!’‘她死了多久你知道吗?……你知道她死了又挖出来吗?
……‘
他惨惨的笑着,点点头,那个灯象是要坠到我头上的样子,我糊涂而且惊讶,又十分愤怒,‘你这人,真奇怪!你从什么地方带来还是带到什么地方好了!你做了犯罪的事还把我来拉在一起,我要告发你,使你明白这些玩笑开得过分了一点!……’不知为什么我想这样说却说不出口,那个固定不移的眼睛,同我相隔不到一丈远近,很有力量的压服了我。?
我心上忽然恐惧起来了。
这个疯子,他从坟墓里挖了个死尸,带到这峒中来,要我为他起死回生,若是我办不好这件差事,我一定就会死在他手中。我估计了一下,想乘他不注意时节把他打倒,才可以希望从死里逃生。可是他象很懂得我的主意,他象很有把握,知道我不能同他对抗。我的确也注意到他那体魄了。我若是想打什么主意,一定还得考虑一下,若是依靠武力,恐怕我得吃亏,还不如服从命运为妥当。我忽然聪明了许多,明白我已经是这个人的俘虏,强硬也毫无用处了。就装成很镇静,说话极其和平,我说:“我真糊涂,不知怎么帮忙。
你这是怎么啦?你是不是想要我帮助你,才把我带来?你是不是因为要救活她,才用得着我?你是不是把她刚才从土里刨出?‘他没有做声,我想了一下,就又说:“朋友,我们应当救她,我懂你意思。我们慢慢的来,我们似乎还得预备一点应用的东西。这是不是你的家里?我要喝一口儿水,有热的可妙极了,你瞧我不是有多久不喝水,应当口渴了吗?’他于是拿灯过去,为我取了一个葫芦来,满葫芦清水,我不知道那水是否清洁,可是也只得喝了一口。喝过了水觉得口甜甜的,才放了心。
我想套套他的口气,问他我们是不是已经离了市镇有十 里路。他不高兴作声。我过一会儿,又变更了一个方法,问他是不是到镇上去办晚饭。他仍然不做声。末后我说我要小便,他不理会我,望到另外一个地方,我悄悄的也顺了他的目光望过去,才看出这峒是长狭的,在另外一端,在与仓库恰相反对的一个角落,有一扇门的样子,我心里清楚,那一定就是峒门,我只装着不甚注意,免得他疑心。我说我实在饿了,一共说了两三次,这怪人,把灯放下,对我做了个警告的一瞥,向那个门边走去。只听到訇的一响,且听到一种落锁的声音,这人很快的就不见了。我赶忙跟过去,才知道是一扇极粗糙的木栅门,已经向外边反杠了。从那栅门边隐隐看到天光,且听到极微极远的犬吠声音,我知道这时已经是夜间了。这人一去,不知道是为我去找饭吃,还是去找刀来杀我灭口。他在这里我虽然有点惧怯,但到底还有办法,如今这峒里只是我同这个死尸,我不知道我应当怎么办。若果他一去不再回来,过一天两天,这个尸骸因为天气发酵起了变化,那我可非死不可了。
这怪人既然走了,我想乘到有一 盏灯,可以好好的来检察一下这个尸身,是不是从尸身上可以发现一点线索。
我把灯照到这个从棺木里掏出的尸骸,细细的注意,除了这个仿佛蜡人的尸骸美丽得使我吃惊以外,我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我先是不明白这人的装饰如何那么古怪,到现在可明白了,因为殉葬才穿这样衣裳。幸亏我是一个医生,年纪已经有了那么大,我的冷静使我忘却同一个死尸对面有什么难受。这女人一定死了有两天左右了,很稀奇的是这个死人,由我看来却看不出因什么病而死,那神气安静眉目和平仿佛只是好好儿睡着的样子,若不是肢体冰冷,真不能疑心那是一个死人。这个人为什么病死得那么突兀?把她从土里取出的一个是不是她的丈夫?这些事在我成为一种无从解决的问题。假若他是她的丈夫,那么他们是住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的人物?假若这妇人只是他的情人,那么她是谁家的媳妇?许多问题都兜在我的心上不能放下。
我实在有一点儿饿了。这怪男子把我关闭到这幽僻的山峒里,为这个不相识的死尸作伴,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同时担心这一盏灯过夜或者油还不够,所以拿了灯到仓库去,照看了一下,是不是还有油瓶,才知道仓库里东西足够我半个月的粮食,油坛,水缸,全好好的预备在那儿。
我随手拿了几个山薯充饥,到后把灯放在尸身边,还是坐到我自己那一张草席上,等候事情的变化。我的表已早停了,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等了又等,还是不见那个人来。
我这样说下去,是还得说一整天,要把那一夜的事情说完,如今也还得说一夜。为了节省一些时间,且说第三次我见到这怪男子,他命令我在那个妇人身上做一个医生所能做的事。我先是不知道向一个疯子同一个尸骸还有什么事可做的,到后倒想起皮包里一点儿防腐性药品了,我便把这些药全为注射到死尸身上去,一面安慰他表示我已尽了力,一面免得那尸身发生变化。告他我所能做的事已经完全做过,别的事再无从奉命了,他望到我似乎还很相信。可是当我说出‘你放我回去’的话时,我把话一说出口,就知道我说错了,因为我从那两个眼睛里,陡然看到了一些东西,他同时同我说了一句话,使我全身发抖。
他说:“要七天才好出去。‘这个期限当然是我受不了的,这是全无道理的言语。可是我是一个医生,而他却是一个疯子,他就有他的正当道理了。我当时还以为可用口去解释,就同他分辩了一阵,我说这是做不到的,因为有许多人等着我。我说你放我出去了,我不会向人谈论。我说……这分辩就等于向石头讨论,他不禁止我的说话,听来却只微微的笑着。他的主张就是石头,不可移动,他的手腕又象铁打就的,我绝对不能和他用武力来解决。
在毫无办法的情形中,我就想只有等候这个人睡眠时候偷了他的钥匙才好逃走。为我的自卫计,打死一个疯子本来没有什么罪过,我若有机会征服这个人,事到危急是用不着再选择什么手段的。但是在这个怪人面前,我什么小机会也得不到。我逃走吗,他永远不知道疲倦,永远不闭闭眼睛。加灯上的油,给我的东西吃,到了夜里引导我到栅门外去方便,他永远是满有精神。他独自出去时,从不忘记锁门,在峒里时,却守在尸身边,望到尸身目不转睛,又常常微笑,用手向尸身作一种为我所不懂的稀奇姿势。若是我们相信催眠术或道术,我以为他一定可以使这个死尸复活的。
他不睡觉,这事就难处置了。我皮包里的安眠药片恰恰又用尽了,想使什么方法迷醉他也无办法。他平常样子并不凶横,到了我蓄意逃走时,只稍稍一举步,他就变了另外一个魔鬼了。他明白我要走,即或是钥匙好好的放在他身边,他也不许我走近栅门的。到后我不知是吓怕得糊涂了,还是为峒中的环境头昏了,把逃走的气概完全失去,忽然安静下来,就把生命听凭天意,也不再想逃走了。
就是那么过了一天,两天,三天,……吃的就是那仓库中的各样东西,口渴了就喝清水,倦了就睡。
当我默默的坐在一个角隅不作声时,我听到他自言自语,总是老说那一句话,‘她会活的。她会活的。’我一切都失望了,人已无聊极了,听到他这样说时,也就糊糊涂涂的答应他说:“她会活的。她会活的。‘我得到一个稀奇的经验,是知道人家说的坟墓里岁月如何过去的意思了。我的经验给我一种最好的智慧,因为这是谁也想象不及的。第一天一点钟就好象一年,第二三天便不同了,我不放心的,似乎还不是峒里的自身,却是市上的熟人。我忽然失了踪,长久不见回来,你们不是十分难过吗?你们不是花了许多钱各处去探听,还花了许多钱派人到江边下游去打捞吗?你们一定要这样关心的。可是料不到我就只陪伴一个疯子,一个死人,在山峒里过了那么多日子,过了那么久连太阳也不见到的日子!
既毫无机会可以逃出,我有点担心那个死人。天气已经不行了,身上虽注射了一点儿药,万一内脏发了肿,组织起了变化,我们将怎么来处置这件事情?这疯子若见到死人变了样子,他那荒唐的梦不能继续再作时,是不是会疑心到我的头上来?
我记得为这点顾虑,我曾同疯子说了许多空话。我用各样方法从各方面去说,希望他明白一点。我的口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疯子面前,可以说是完全无用了。我把话说尽了,他还只是笑。他还知道计算日子,他不忘记这个,同时也不忘记‘七天’那种意义。大约这怪人从什么地方,记起了人死七天复生的话,他把死尸从土里翻取出来,就是在试验那七天复活的话可靠不可靠。他也许可我七天再出峒去,一定就是因为那时女人已经再活回来,才用不着我这个医生。若是七天并没有活回的希望,恐怕罪名都将归在我的账上,不但不许我走,还得我为他背尸去掩埋,也未可知。总之,下一 刻什么古怪事都随时会发生的,我只能等待,别无作为。
他也可以疑心是我不许这女人复活。在他混乱的头脑里,他就有权利随意凑合一种观念,倘若这观念是不利于我的,我要打过这难关真是不很容易。
他是一个疯子,可疯得特别古怪。他恰恰选到这一天等在那里,我恰恰在那天想到乡下去,我们恰恰碰到一处了,于是这事就恰恰落在我的头上。一切的凑巧,使我疑心自己还是象梦里的人物。不过做梦不应当那么长久,我计算日子,用那糊乱对上时间的表,细数它的分秒,已经是第四天了。
还有第五天,我听到从那个怪人的口里,反复的说是‘只有两天’的一句话时,欢喜的心同忧惧的心合混搅扰在一 处,这人只记到再过两天,女人就会复活的,我却担心到两天后我的境遇。他答应我的话很靠不住,一定可以临时改变。
向一个疯人讨那人世也难讲究的‘信实’,原是十分不可靠的。
我不能向他索取一句空话,同时也就无从向他索取一句有信用的话。这人一切的行为,都不是我可以思索理解得到的,用尽了方法试作各种计划,我还是得陪了他,听他同女人谈那些我理解不及的费话,度着这山峒中黯淡的日子。
让我很快的说第六天的事罢。这一天我看到那疯子的眼睛放光,我可着急起来了。他一个人走出去折了许多山花拿到峒里来,自己很细心的在那里把花分开放到死尸身边各处去。他那种高兴神气,在我看来结果却是于我十分不利,因为除了到时女人当真复活外,我绝对没有好处。
我不得不旧事重提,问他什么时候让我出去。本来我平常为人也就够谦卑了,我用着十分恭顺的态度,向他说:“同年,我可以去了吗?你现在已经用不着我了。‘他好象不懂这句话的意义,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想回去了,不要到这里打你的岔。’‘……’‘我贺喜你,很愿意预备一点礼物送你,你明白吗?我想随意为你办一两样礼物,回去就可以买来。’‘……’‘你让我出去一会儿,看看太阳,吹吹风,好不好?我非常欢喜太阳,你说太阳不可爱吗?’‘……’‘我们如今真好象弟兄了,我们应当喝一点酒,庆祝这好事好日子。你不欢喜喝一杯那种辣辣的甜甜的烧酒吗?我实在想得那么一小杯酒。我觉得酒是好的。’‘……’‘你到什么地方折得那么多花?这花真美,不是桃花吗?
几天来就开了,我也想去摘一点儿。你不是会爬树吗?我看你那样子一定很有点本领,因为你……我们到外边去取一个鸟窠来玩玩,你说好不好?‘’……‘’你会不会打鸟?
你见过洋枪不见过?若欢喜这东西,我可以送你一枝。到我们那里取来试试,你一定非常满意。那种枪到茨棚里打野鸡,雪地里打斑鸠,全很合用。‘’……‘’我们吃的山薯真好,你打哪儿弄来的?你庄上有这个,是不是?你吃鸡蛋不用火烧,本事很好。这鸡蛋是自己家养的鸡下的,因为很新鲜,我看得出。‘’……‘’你看不看戏?我好象在戏场上见到你。‘’……‘我把枚乘七发的本领完全使用到这个“王子”方面,甜言蜜语的问他这样又问他那样,他竟毫不动心。他虽似乎听我的话,可是我明白这话说来还是费话。但我除了用空话来自救外,无其他方法可以脱去这危险地方,故到后我把方向再转变了一下,同他又来说关于起死回生的故事。我想这些齐东野语一定可以抓着他的想象。我为他说汉武故事,说王母成仙,东方朔偷桃挨打的种种情形,说唐明皇游月宫的情形,说西施浣纱的情形,说桃花源,说马玉龙和十三妹,皇帝、美人、剑仙、侠客,我但凭我所知道的,加上自己的胡诌,全说给这个人听。说去说来我已计穷了,他还是笑笑,不质问我一句话,不赞美,不惑疑,就只用一个微笑来报答我的工作。我相信,若果我是正在向一个青年女人求爱,我说话的和气,态度的诚恳,以及我种种要好的表示,女人即或最贞洁也不好意思再拒绝我的。可是遇到这个怪人,我就再说一年,也仍然完全失败了。
让事情凑巧一点罢,因为一切都原是很凑巧的。我虽然遭了失败,可并不完全绝望。
见到他虽不注意我的话,却并不就不高兴我说话。我只有一天的日子了,我断定明天若是女人没有复活,我就得有些不可免的灾难,若不乘到今天想出法子自救,到时恐赶不及了。
我的生路虽不是用言语可得来,我的机会还是得靠到一点迎合投机的话。我认清了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坐在席上打算了老半天,到后又开了口。我明白先说那个方向不很对,还得找新的道儿,就说……这可中了。他笑得比先前放肆了一点,他有点惊愕,有点对于我知识渊博的稀奇。他虽仍然不让步,当我重新提出意见,以为放我出去可好一点的时候,在摇头中我看出点头的意思。那时还是白天,我请求他许可我到栅门外去望望,他不答应可否,我看到有了让步,就拖了他的手走到栅边去,他到后便为我开了门。
我看到太阳了!看到太阳光下的一切山,尖尖的山峰各处矗起来,如象画上的东西,到后我看到我的脚下,可差一 点儿晕了。原来我们的山峒,前面的路是那么陡险,差不多一刀切下的石壁,真是梦境的景致!我一面敷衍到他,望到他的颜色,一面只能把那条下去的路径稍稍注意一下,即刻就被他一拖,随后那扇厚重的栅门訇的一关,我仍然回到地狱魔窟里了。
到了晚上,我们各吃了一点山薯,一些栗子,我估计是我最好的机会来了,我重新把我日里说的那件事,提出来作为题目,向他说着,我并且告他,他应当让我避开一会儿。
我见到他向我微笑,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有了转机了,说话得更动人了一点。我形容从那些古怪的路到天堂去的人如何多,我在作撒旦的传教人,心里有点糊涂,不知应当说什么话才是我的活路,口上却离不了要他去试验的谵言。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脱身,谁知我把事情完全弄错了,我这手臂这一只受伤的手臂,即刻就为他扭着,到后头上似乎受了重重的一击,醒回来时,我仿佛做梦,不知为什么却睡在稻草囤上。我是被夜风冷醒的,醒回来时还是非常迷乱,我看到天上的星子,仿佛全要掉下的样子,天角上流星曳着长长的苍白的线儿,远远的又听到狗叫,听到滩声。时间似乎去天亮已经不远了,因为我听到鸡声。我心想,这是我的幻觉,还是我已经仍然活到这世界上来了?
到后我被一个乡下人发现了,因为我告他是市上医院的人,在他家里休息了一天,那时我已衰弱得躺到那草囤上一 整日夜了,问这个人:我才知道我已离开市上有了五十里。
你们要知道我今天刚一会儿打那里来,是不是?你们瞧我的脸嘴,我刚从市外一个理发馆里出来,我不是有十天不刮过脸了吗?我恐怕进城来吓了别人,所以才到那里坐坐,还欠了账跑来的,这师傅并不认识我,只告他是街上的先生,他也放得下心,可见得我们这地风气不坏,人心那么朴实。
第二天,一个R市都知道了医生的事情,都说医生见了鬼。

九三一年四月廿四日完成,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