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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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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梁晓声
表弟.1
a大学,我是永远不想再去了。
什么“文学与人生”的对话之类,于我,其实是不善拒绝的性格之弱点的自蹈罢了。文学的确曾养育过我的灵魂。大着点儿胆子说也的确养育过“我们”的灵魂。“我们”——一小撮?这是一种历史的事实。倘彻底地否认,细想想,总有些负心于时代的内疚。但却是当年的文学。当年的“我们”。和那种样的,小学生即使捡到了一分钱,都很虔诚地交给警察叔叔的当年。如今人民币贬值,“一分钱精神”怎么着似乎都“精神”不起来了。
如今文学和人生又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要说有关系,也不过就是和作家的人生有关系。或者包括些个仍向往当作家的人。如今普遍的人们,还未到思考人生的年龄,大抵都已将人生思考明白了。一十七八清华北大,二十七八电大夜大,三十七八要啥没啥,四十七八等待提拔,五十七八准备回家,六十七八玩鸟养花,七十七八魂系中华,八十七八……这规律,昭示着上等的人生的程序。下等的呢,自十七八岁起,若高考落榜,十之五六加入“披头散发”的行列,于是一味儿地破罐子破摔。挣扎或曰“奋斗”,固然可嘉,但对于仍咄咄逼人的现实,一两个回合下来,往往遍体鳞伤,甚至终生“残疾”。所以中国人都有几分怵于“奋斗”。故作潇洒的说法是“懒得奋斗”。何况现实于人生的较量,从来都是现实稳操胜券。人生偶胜一把,那也不是人生的能耐。不过是现实故意露个破绽,让人生一把。人生每战必败,终于不战自败,连现实也会觉得索然,没情绪再充当现实的。更何况,什么就叫作人生的胜负呢?思考明白了也罢,思考不明白也罢,除非你当到部长以上,五十七八,不是一样的都得准备回家吗?熬过一段人生与社会的“断乳期”,习惯了回家之后的寂寞,愿意玩鸟的,不都一样地可以玩只鸟吗?愿意养花的,不都一样地可以养盆花吗?其不同,无非是所玩之鸟或所养之花名贵与不名贵而已……
人生尚且如此,灵魂更复何求呢?概念的人生只能“提炼”出概念的文学。概念的文学又怎么能够“养育”从年轻时就没着没落似的灵魂呢?灵魂一旦和人生贴得太紧密了,便是用什么都不太好养活的东西了。当年的“我们”,活得都特别。仿佛人生是人生,灵魂是灵魂。人生在地上打洞,体验真实的平庸,灵魂却似可飞翔到天空上去,每根羽毛都炫耀升华后的荣耀。所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现在的人们却要实际得多。灵魂所希冀的,同时是人生所希冀的。比人生所希冀的更奢侈更强烈,绝不比人生所希冀的差劲儿。用两样儿的东西许诺给人们是断断不行的。企图以当年的方式方法诱惑人们的灵魂摆脱人生真实体验而“升华”起来,基本上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如今人们的人生都巴望着“升华”。而灵魂不大愿意。所以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是——当年的“我们”太傻,而当年的时代是很狡猾的。现在的人们太“精”,而现在的时代,没研究出对付太“精”的人们之更狡猾的高招儿。“思想工作”的成本无疑是比当年翻了几十倍了,形式轰轰烈烈效益实际上甚微……很难做到灵魂里边去。
我当然不是以“思想工作者”的身份和面孔到大学里去“对话”的。是以小说家的身份和面孔。众所周知,我的面孔枯瘦,身体形销骨立。这样的个人,若非道士,而是小说家,即使本心并不忧患什么,也让瞧着的人,能硬瞧出点儿忧患着什么的意思似的。起码的,怪替这样的小说家有所忧患。故我总被视为忧患型的小说家。尽管每次对话之后,我再三声明——现实其实是挺美好的,无须乎什么人再替它忧患,人们只忧患自己就足矣了。大学生们却更视我为忧患型的小说家了。且都厚道地以为,我是替现实忧患到了不愿再言忧患的地步了。
我当然也不是那种很耐不住寂寞的人,忙里偷闲的,溜到大学去寻觅小说家的自我感觉。再者说啦,寂寞是多么难得的宝贵时光。中国人,你想寂寞,又寂寞得了吗?每次“对话”,都是被动员去的。而每次“对话”的命题又一概地是“文学与人生”。小说家谈文学,无疑是再适合不过的。但于今天,仅谈文学,难道不是挺脱离群众的事吗?搭配上“人生”一块儿谈,才谈得下去。听的人也才听得下去。若无“人生”佐味儿,任何内容的“对话”,似乎总有点儿不咸不淡的不是?文学与“人生”,在我这儿,纯粹是两个命题的人为的遭际。在大学生们那儿,大概相当于啤酒和烧酒兑成的“鸡尾酒”吧?文学的啤酒因了人生的烧酒而似乎使人血脉贲张。人生的烧酒因了文学的啤酒而似乎有沫可冒。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但每次“对话”之后,回到家中,严肃反思,扪心自问,又总觉得自己像卖假药的江湖郎中,自产自销,兼自做广告,近乎蒙世的行径。只好以这么一种逻辑替自己辩解——有大学便有学生会。有学生会便有各种活动举行。没活动大学生们便对他们的学生会有意见。而文学又总是在大学生们的“活动”之列的,不请我去也得请别人去。别人恐怕未必如我那么好请。大学生们乃国家的栋梁。还没成栋成梁的时候便四处碰壁,难免不挫伤他们成栋成梁的自信。由好请的我而鼓励他们的自信,是否也算对国家的未来尽了些义务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这么一想,也就泰然自安了。
有一天我在家里病着,来了位不速之客。又是位素昧平生的大学生。
“什么事?说吧!”
待他落座之后,我明知故问。
“梁老师,你身体不太好?”
我说是的我病了。
“什么病?”
我说老病没愈,又添了新病。自己也闹不清,使我停了写作,不得不躺倒下来的,究竟是老病,还是新病,自己也搞不大清。
他便嗫嗫嚅嚅的,有话欲说不说的样子。
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他坐着。我卧着。他看电视,而电视没开。我看他,而他似乎不觉得我在看他。他是个身材瘦小的青年。面容倒还清秀。一件西服是新的。裤子却显得有些脏。起码半个月没洗了。一双旧皮鞋已经穿走了形。却分明的,来之前打过鞋油,尘土积了一鞋面儿。西服内是一件很薄的毛衣。领口袖口都已开线了。裤子肯定短。因为他往那儿一坐,线裤露出了一大截。袜子,在脚腕处破了。刚入冬,第一股寒流却扑入城市了。还没来暖气,几盆花在室内都冻蔫了。外面刮着五六级大风。我铺着电褥子盖着床小被。我看出他身上冷。心里也冷。想对他热情些,又惟恐一旦主动撤了防线,重蹈覆辙,带着病再次被弄到大学去,老调重弹,又胡扯一通“文学和人生”,便打定主意,此番矜持到底。如果他不开口讲出登门拜访之目的,不必问;倘若他见我病着,仍开口讲了,那么证明他是个不懂事理的大学生,应坚决地回答一次“不”!
“梁老师,我……走吧?”
他站了起来。
不说“我走了”,却用征求的口吻说“我走吧?”仿佛要走,也须获得我的允许似的。
其实我盼着他走。但不是盼着他这么说。我认为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么说的。
“不再坐会了吗?”
我也是征求的口吻。
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虚伪了呢?
“你病着,我不多打扰了。”
“其实,你多坐一会儿没什么关系的。我病得不那么重……”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还是盼着他走。
“不。不多坐了。回去晚了,就错过学校开午饭的时间了……”
他的话说得相当认真。
“是吗?”我故意看了一眼挂钟,进一步虚伪之至地施予着我的歉意,“家里也没什么现成的饭菜,要不,其实我是愿意留你再多坐会儿的……”
“谢谢……”
他说,便往外走。
“我送送你……”
我说,并没立刻下床。只不过象征性地在床上欠了欠身而已。
听着门轻轻地关上了,我又谴责起自己来。
外面的风声似乎更响了。
如果我留他吃饭,于我并不费什么事儿。我也还没病到卧床不起的程度。于他,哪怕是喝一碗热粥,吃半个馒头,将是多么愉快的事儿呢?为什么我竟不肯给这个青年一点儿愉快呢?是的,我不认识他,素昧平生。可是这即使能够成为我不愿接待他的理由,也不能成为我虚伪地应付他的根据啊!人,人啊,中国人啊,在我们熟悉和熟悉我们的人之间,我们经常地用虚伪腌制我们的性格不算,对于我们完全不必有任何顾忌以真实的态度证明坦率在生活之中是可行的机会,我们竟也要习惯地把它变成发了馊的“疙瘩汤”一样彼此难耐的时刻。我们宁肯奉陪某些我们十分反感甚至厌恶的人东拉西扯,却对一个也许还没被生活中的虚伪毒素所污染的青年吝啬话语到了如掷千金的地步。我们往往本能地以虚伪亵渎别人的虔诚,却不愿以坦率痛痛快快地回答一个“不”字。难道我们已虚伪成性?难道我们已不会坦率了吗?否则,为什么我们在根本用不着虚伪的情况之下,竟也自以为成功地虚伪起来了呢?……
这一种自我谴责,直至儿子放学回家后才告一段落。
热了饭,打发儿子吃罢去上学,独自拿起本书,竟看不下去,又想那青年登门拜访的事。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似的翻来覆去地想,倒并非因为自己多么具有“自我批评”的美德。而是因为一时不能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是的,那是一种不可言状的尴尬。那青年坐在沙发上时,我不过只替他感到尴尬。并且觉得他的冒昧的结果,我是不必负什么责任的。他走了,才觉得并不尽然。才觉得当时自己也是处在尴尬之中的。才觉得那一种尴尬倒统统地留给了自己。细细咀嚼,越发的品出馊味儿。好比自己为了蒙骗别人,将一只苍蝇夹入口中吃了。开始反悔。开始反胃。开始恶心。
这一种古怪的自己对自己过分敏感的心理,使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前几天我的中学同学来到了北京,电话里我们约好,第二天我去看他。他住在苏州胡同的机械部招待所。也就是火车站对面邮局旁边的一条胡同。可第二天我去时,却记成了“金鱼胡同”。自然在那一带转了半天也是没找着“金鱼胡同”的。遂问几个坐在平板车上打扑克的小青年。他们表示出相当大的热心。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怎么乘车,怎么转车,转几次车,最后乘几站,下了车再怎么走。总之听来特别远。这使我顿生疑心。因为我那中学同学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就在那个邮局附近,三分钟不到的路!疑心既起,顺理成章的,接着便只能作如是之想——现在的人也太缺德太坏了呀!不知道,就摇头说不知道。知道也懒得告诉或不愿告诉,不理睬我也就是了。何苦将我当外地人,诓我上当,骗我乘车转车地越走离目标越远赶许多冤枉路呢?中国人之心理不是太阴暗太成问题了吗?于是我非但不谢他们,反而狠狠地瞪他们。边走开边回头瞪。如果目光可作伤人凶器,他们一个个是立毙无疑的了。他们被我瞪得似乎莫名其妙。在我看来那当然的是他们装的。我暗想我已识透你们的恶劣居心,岂能上当受骗!我的目光定会使你们一整天如芒在背,寻思起来就浑身不自在的。他们终于被我瞪火了,一个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也一齐瞪我。他们的目光中都有种就要发作的恼怒。四比一,我招架不住他们的目光,更怕他们真的发作起来,收了“兵器”,怀着几分阿q式的精神上的胜利,扬长而去……
我想我也够死心眼的,干吗非问“金鱼胡同”不直接问机械部招待所呢?又经一问,果然近在咫尺。但那条胡同却并非“金鱼胡同”,而是苏州胡同。方顿悟,原来是自己记错了。几分钟前,闪回于头脑中的,是那四个可恶之极的“热心”青年“伪善”的嘴脸。并因了他们的嘴脸面进一步诅咒人心的不古世风的败坏。此时闪回头脑中的,却是自己频频回首作怒目金刚状的嘴脸了。便觉得自己的心理,实在的也很有些成问题。
见了中学老同学。闲聊不过三五句,就问有没有市区交通图。
答曰有。
十分急切地就请拿来看。
心想——便确凿地证明此处是苏州胡同,也不一定就可证明北京真有我记错了的一条什么“金鱼胡同”。即使北京真有一条胡同叫“金鱼胡同”,那四个青年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乘车路线,也不见得是正确的路线吧?倘是错误的路线,那么仍证明他们有诓我上当受骗的恶劣居心。那么当时嘴脸可恶的仍是他们,而不是我自己。头脑中的几个闪回即使放大一百倍,我也不必因当时瞪了他们而自责了。
人有时候真是古怪的东西。或者微观而具体地说,我自己有时候真不是个东西。总想把恶劣彻底地推给他人。总想要把良好的与恶劣一向毫不沾边儿的自我感觉留作自己的专利。并且自己一旦怀疑自己的时候,总希望寻找到证明自己那一份儿自我感觉的根据和旁证。
这样的旁证我没从交通图上寻找到。却寻找到了金鱼胡同。进一步旁证四个具有真正热心的青年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乘车路线,乃是一条可以说是和我们党的路线一样正确的正确路线。
于是我说:“走,跟我出去一趟。”
同学愕异,问:“哪去?干什么去?”
我说:“去向四个热心的小青年赔礼道歉。”
遂将自己的恶劣复述一遍。
同学听罢哈哈大笑,说:“老兄啊,难怪别人常道你认真,我看你也太认真了!你问西边怎么走,他故意往东支你,这样的恶劣之人,北京有,咱们哈尔滨也有。到处都有。越来越多。何止小青年!今天让你侥幸碰到了四个不恶劣的,那是你今天的意外。我可没你这么侥幸。我就上过好几次当受过好几次骗。就算你今天替我瞪了那些恶劣的吧!还赔的什么礼道的什么歉哇?”
我沉思片刻,觉得嘴上如此说说,倒也说得酣畅。而把这么一种思想方法,当成对现实的报复,似乎不是讲得通的道理。
于是又说:“陪我去吧。我自己去,岂不难堪?”
同学往床上一躺,连声嚷:“不去不去!你说什么也白说,要去你自己去……”
我也犹豫起来,不怎么太想赔礼道歉了。但是,头脑中的闪回,却不能因此而“渐隐”。恰恰相反,由中景而近景而特写而定格。这使我仿佛从四个青年的视角来看我自己。结果我感到视角变了,定了格的我自己也变了。变得嘴脸丑陋了。
那一时刻我是多么厌恶我自己啊。
于是我自己去找那四个青年。我知道如果我不,我肯定会在相当长的日子里不自在。好比在自己身上某一部位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肿块儿,尽管很小很小很小,小得你也可以不理会它的存在,但对于具有敏感的癌恐惧心理的人,不去找医生,不切片,不割除,从此便总是不那么安生。我想,每个人的心灵里,都是有角落的。甚至有暗角、有死角。区别在于,仅仅在于,乐于洒扫,心灵才可能是卫生的……
然而那四个青年已不知去向。
我无法再找到他们。
这竟使我很沮丧……
今天的事情和几天前的事情似乎有所不同,也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并且,作为一件事情,一件也许的确不值当寻思的事情,已然过去。却不知为什么,在我这儿,竟过不去了似的。
外面风声呼啸。
从我家离去的,仿佛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躺在床上的,一向以文字和语言声称自己不能容忍虚伪的小说家,在生活中最司空见惯的情况之下,运用虚伪像运用筷子一样谙熟的小说家,又是谁呢?
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虚伪呢?
为什么我们一方面将诚意而热心地帮助我们的人也想像得那么坏,另一方面对他人又那么缺少诚意和热心呢?缺少到了连坦率都不肯相予的地步?难道我们已无可救药了吗?……
忽然又有人敲门。
开了门,竟是一小时前离去的那大学生。
“你……”
毕竟不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我不免有些惊讶。
“有样东西我丢失在你家里!”
他说得极肯定。
“什……么?……”
“尊严。我的尊严。”
“……”
“我一直在楼底下徘徊。后来我决定,我必须再次打扰你,找回我丢失的东西。”
我不禁朝窗外望了一眼——好大的风!
徘徊?——今天是多么不适合徘徊一个多小时的日子啊!
在我听来,分明的,他的话有经过加工的痕迹。有种明显的对白腔。而且是欧式的。我推想得到,为了这三段话说得含蓄而又尖锐(也许他的本意还希望不失幽默,但却一点儿也不幽默,甚至也不含蓄),他准背着大风打过“腹稿”。大概还可能像写对话时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样,情不自禁地演习过。因为普遍的中国人是不这么说话的。只有演员演电影演话剧时才这么说话。或者小说家这么写对话。一个人既非在演电影亦非在演戏,却接连向你迎头劈面抛出三句显然预先打过“腹稿”的“演习”过的舞台腔十足书卷味十足的话,自然是怪可笑的。
然而我没笑。不忍再笑他。甚至也可以说有几分不敢笑他。因为那一时刻,他显得那么冲动。尽管他表面装得很镇定,很持重。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内心里异常冲动。他在微笑着,然而他的全部面肌都是僵的。他的嘴唇在抖,并且,发青。他穿得实在太少了。装得很镇定很持重,此刻对他来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一件轻松自然的事。他的眼睛里投出坚定的,义无反顾的,不成功便成仁似的目光。仿佛真的有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宝遗落在我家了。如果我不愿意奉还给他,他便会和我以命相拼,直拼个血溅数尺、尸横一处。
我不禁被他深深地感动了。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明白一个青年的自尊如果异常敏感,那么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必定也是异常脆弱的。他们可能因遭到白眼而耿耿于怀,但倘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就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丝毫也不具备韩信那种能受胯下之辱的别种样的勇敢,也不能做到像某些古代士大夫那样可杀不可辱。他们过分看重他们的自尊乃是因为除了所谓自尊之外他们大抵再一无所有。故他们维护自尊的时候想要显示人格力量的高大也高大不起来。想幽默也幽默不成。想潇洒也不知怎样才算是潇洒。总之他们的自尊实际上还远没成熟到值得谁怀着恶毒去故意损害一下的程度。比如我对他的怠慢就绝不是故意要损害他的自尊。而他们过分敏感的自卫本能,却往往会使他们受到真的毫不留情的伤害。比如假设我正心烦,倘若对他大吼一下——“出去!没闲工夫和你演戏!”并将他推出门去,那么他又将把他自己如何呢?因为一个大前提是明摆着的——我肯定那么做了,他是想把我如何如何实际上也是不能把我如何的。那么结果必然只剩下了自己把自己如何……
我望着他瞬间思考了许多,内心里不禁地替他打了个寒战。他的自尊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他在自卫意识驱使之下的这一令我很意外的行为,或者说破釜沉舟的行为也未免太一意孤行带有冒险意味儿。当年的我为此曾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曾头破血流至今处处疤痕。
我客气地说:“不管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到屋里坐下谈吧。”
我的客气是真的。
他傲慢地说:“不必了!梁晓声,我告诉你——我将来一定要超过你!”
他的傲慢也有几分戏剧化。我一时竟分不大清那是真的假的。但是我觉得,那一种傲慢虽然显示出主动的进攻性,但在本质上仍是本能的自卫性的。而且和他要寻找回“遗失”了的尊严的气概一样,也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甚至,只要我简单地望着他沉默不语,便会不攻自破的,刹那间崩散的。
我感到他的造访似乎成了我今天没法儿避免的遭际了。纵然我自己倒退回去二十年,我想我也不会凭着青年人的刚愎自用和过分意气用事的冲动,而像他这么做。我可能会接连几天,每天端起饭碗的时候就在内心里骂一次用虚伪的应付怠慢了我的人,却不太会第二次登门讨什么尊严。何况每个人的尊严,一生中肯定的会被伤害会被践踏不知多少次,为诸如今天这样的一件事,以像他似的如此郑重的态度兴问罪之师,倒未免太娇气了。何况我本无伤害他的尊严践踏他的尊严的居心,只不过以虚伪的应付使他感到了实际上的怠慢而已。何况我也确实有病可托,便也应该被认为多少的有情可原啊。
人被谅解的时候,往往谴责自己。人被斥责的时候,就往往开始批判别人,并替自己据理力争了。
但是我哪里还会再用反诘式的话语继续伤害这么一个自尊心敏感异常的青年呢?比如我可以说:“那么就请找着你的东西包严了揣好了立刻出去吧!”如果我真的这样回敬,我自己不认为是伤害实际上也等于进行了二度伤害。
我笑了笑,说:“别那么没志气。超过我好比一个孩子,指着一个侏儒说,我长大了一定长得比你高!是不是?”
他张了张嘴,欲言而未答。
我拍拍他的肩,搂着他的肩往屋里走。我觉得他还是非常希望我这样的。因为他走得很顺从。
待他在沙发上坐下,我去洗杯子。
他说:“你别泡茶。泡了我也不喝。我可不是想喝你一杯茶。”
我说:“要是牛奶你也不喝吗?有奶粉,很省事。”
“那我喝。”
他笑了。
当我回头看他,他立刻的又不笑了。又变得表情庄严。
“梁晓声,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他急急切切地开始说,“你没情绪接待我,你可以开门见山直言相告。那我绝不会泡在你家不走!你为什么既不下逐客令,又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没一句地用话应付我呢?你理解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如果我是一个将来可能对你有用的人,你能这么对待我吗?”
我说:“不能。”
“你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不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吗?”
我说:“是。现在也谈不上是什么大人物。”
“你用不着假谦逊。你刚才对待我的态度证明你内心里是把我看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当然也就证明,你内心里是误将自己当成一个有理由俯瞰我的大人物的!你初登黄宗江家和吴伯箫家,他们是像你对待我那样对待你的吗?你在作品里,把他们写得多好哇!……”
我真想把杯子摔了!即使我招了他惹了他,那也不是我找上门去,而是他找上门来的呀!
我正色提醒他:“他们的确是两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你什么话都冲我说,别牵连上他们。”
“这一点用不着你提醒!”他大声说,“我看了你的书之后,也曾去找过黄宗江老师。他对我很和蔼,很亲切,很诚恳。不像你似的那么虚伪地应付我!如果吴伯箫老人还活着,我也会去找他。不为别的,只不过为了证明,世上到底有没有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儿人间温馨!现在我对你那本小册子有了另外一种看法,你借着溢美别人的方式,其实也企图达到用文学把自己描写得性格挺可爱的目的。但今天我感到你与你笔下那个自己大相径庭!你当时给我的印象很丑!躺在床上,盖着小被子,假惺惺地说:‘不再多坐一会儿吗?’你那么对待我,我还能再多坐一分钟吗?你当时整个儿是个丑陋的中国人!丑陋的中国作者!梁晓声你承认不承认?”
他这一大番话,又使我心里完全不生气了。他倒够坦率的。坦率得几乎无遮无掩,连招架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半点儿。这样的青年今天是不太多了。多的是另外一种——以十二分的虔诚当面用崇拜之类的话戏耍你,而心里却在暗加嘲笑:看他得意的!看他多么受用的样子啊!我这儿拿你开心玩呢,你当的什么真哇!俗不可耐!
“承认!承认!起码潜意识里不无你说的那种成分。”
我并未感到被当面戳穿后的难堪。因为经常分析分析自己的潜意识乃是我的职业习惯。有时甚至供朋友加以分析。好比当医生的诊断病例,即使某种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是不可分析的。何况我觉得潜意识这种东西,细分析起来是挺有趣的。如同解几何题一样。不但能清楚自己本质上是怎么回事,也能明白别人许多。更何况,从医学的角度讲,绝对健康的人是没有的。尼采不是就说过——地球有一种病,叫作“人类”吗?
我将茶几挪近他,将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又说:“别急,先慢慢喝着,我给你烤几片面包。”
待我将面包烤好,用小盘儿拿进来,他已将那杯牛奶喝光了。
我估计到一杯牛奶准不够他喝,另外还给他凉着一杯,便又放在茶几上。
他显然非常饿了。或者,认为尊严已经收复,并揣在自己兜里了,似乎就心理平衡了许多,一时变得腼腆起来,很秀气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撕吃着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地,斯文地饮着牛奶。我捧起一本书看,故意不注意他,怕他不自在。这时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静静的几分钟内他吃完了面包,喝完了第二杯奶。我问他要不要再吃一个面包,或再喝一杯奶?他说不了。说时,样子看去不但腼腆,而且显得有些羞涩。他拿起杯子要到厨房去洗,我放下书制止他。他偏要去洗,我偏制止他,结果一只杯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的脸便红得令人同情,讷讷地说:“是我失手,是我失手……”
全没了一心收复尊严时的愤世嫉俗。
我说,按照民间的看法,客人失手摔碎了主人家的杯子,反而是主人求之不得的事,预兆着将财运临门。
他便笑了。
待他坐下,我正欲问他什么,他却又开口问我:“你家几个房间啊?”
我说三个房间。
他紧接着问为什么?
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望着他。
他说按照我的年纪和家庭人口,在北京能住上两个房间一套的单元就相当不错了。
他的话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天下之不平事的抨击意味儿。
我说是的。我说原先我在北影住筒子楼时,只有十二平米一间朝北的房子,摆不开一张写字的桌子,常在暖气上垫块板儿炮制小说。那时所有到过我家的人,都祝愿我早日有乔迁之喜。现在我真的乔迁了,他们从前替我感到的忧愁,就变成有时令我特别担待不起的羡慕了。我说我这个人从内心里讲,很愿意在各方各面都和大多数人的水平一样,一点儿也不愿特殊。特殊在今天就有被列入“另册”的可能。一旦被列入“另册”,很破坏活着的情绪。
他又问你到儿童电影制片厂是为了当官吧?
我摇头说不是。
他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惹人生气的。似乎在说,瞧你又变得虚伪了。别忘了,你可一向是一个用文字自我标榜坦诚并厌恶虚伪的人啊!
我说真的不是。我说那时我预感到老父亲得了重病,作为一个儿子,我必须把老父亲接到北京,和我住一起,一尽孝心。而当时只有童影能为我解决房子问题。而我的老父亲一到北京,就被确诊为晚期胃癌。三个月后卧床不起,四个月后就在这一房间去世……
他仍那么笑着。他说中国文人,内心里其实都想当官。嘴上说不想当,那是假的。偏说为别的原因而当官,不过仅仅是巧妙说法。
我说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话。我说当官,当各方面的官,也绝对是一种职业的正派选择。只要能当个好官,是完全不必羞于承认的。
他笑出了声。笑罢,刻薄地说:“你看,人一犯急,就说真话了吧?这是个规律。你也不例外。”
我瞪着他,半天没说话。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狠狠扇他一记耳光。然后呵斥他滚。因为我不喜欢刻薄的人。生活中某些男人得意于自己的刻薄,如同不知怎么个美法的女人得意于她们的会飞媚眼。倘说幽默是一种机智是一种教养,而刻薄不过是从人的心灵的疤痕渗出的淤血。何况当时我还没有完全从父亲逝去的悲哀中解脱。在我的老父亲逝去的这一个我家的房间,他竟坚定不移地对我进行着抨击,这也太过分了啊!而更主要的,我不知怎样对待他才好。应付当然是虚伪。客气仍会被视为应付。坦诚他不相信。以刻薄回敬刻薄,他又分明的并不是对手。干脆板起冷面孔下逐客令呢,又显得自己太缺乏涵养。他就是说那些收复尊严的话时显得可爱些。吃面包喝奶打算洗杯子时也不讨人嫌。怎么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尊严也彻底地算是收复了,大概身上也不觉得冷了,就又变了个人似的欺我太甚起来了呢?
我正色道:“肖冰,我不想和你抬杠玩儿。你对我的批评,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尊严,你也算是收复回去了。那么咱们互相都坦率些,开门见山吧!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他的惊异的目光,便凝视在我的脸上。足足半分钟的时间内,他令我莫测高深地沉默着。仿佛我是一个极其诡诈之人,而他糊里糊涂地被我绑架到了我家里,猜不透我的企图。
我以鼓励的口吻说:“讲吧!既然我们俩今天遭遇到一块儿了,你还犹豫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的神情变得相当庄重了。甚至可以说变得相当庄严相当凛然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又说。语气很傲慢,“好像到现在为止,你还没问过我叫什么名字。而我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仿佛他倒成了主人,似乎我是不期而至的一个令人不快的总将谈话搞得别别扭扭的造访者。
我说:“因为你刚才提到了黄宗江老师。宗江老师有一次给我打电话特别关照过我,要我好好接待你。”
“他怎么讲我的?”
“他说你是个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的青年。”
“细致?什么意思?”
“我想就是不要虚假地应付的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吗?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全身心都敏感起来。
“当然是这个意思。”我十分肯定地说,我了解黄宗江这个人。他属于那种越老越善良的人。对青年尤其如此,绝不会包含有任何刻薄的意思在话里。
宗江老师确曾因了坐在我面前这位大学生,在他造访了他之后,特意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也确曾吩咐过我,对这个青年“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还说:“善良是有意义的。今天生活中尤其需要些善良。不善良归根到底将与文学和一切艺术无缘。”
“他……他为什么用‘细致’这个词?”
“他有时喜欢用与众不同的修辞方法表达他的意思。”
“是这样……他还说了我些什么?……”
“他还说,他和你共同度过了一个挺愉快的下午。”
“是的是的。一点儿不错。他说的是真实情况!”
我看得分明,他暗暗吁了一大口气。由于过分的敏感所造成的紧张神态,也瞬间松弛了下来。真没想到,他竟那么在乎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但转而想想我自己,也竟那么在乎给别人,具体说是给这个我遭遇到了的青年留下的印象!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别多心,我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真的。”
当时我并没有领悟黄宗江老师说“需要细致接待”的含义。觉得不过是种“黄宗江语言风格”的说法。此刻我彻底地领悟了,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比小蜥蜴类还敏感的青年。别看它们有时似乎一动不动地木呆地趴在那儿,但是即使你的影子无意间晃到了它们一下,它们都立刻警觉起来,以为你打算伤害它们。甚至以为你已经伤害了他们。对于这样的一个青年,倘不“细致”地接待,简直不啻是一种罪恶吧?而他的内心里,究竟布满了一些什么样的特殊的感知神经呢,使他那么提防受到伤害,使他那么易于觉得受了伤害呢?黄宗江,黄宗江,你自己又是一位多么“细致”多么善良的长者啊!你既能陪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何以不能使他接受些他希望接受的诚恳呢?
“肖冰,你是学生会的吧?”
“不……”他矜持地摇了一下头,“我不是。”
“那么现在起码有一点是肯定的了——你到我这里,不是为了把我弄到你们学校去对话什么的。”
这真是我的一个想愉快也不大愉快得起来的下午。有陌生的不速之客光临。却又不知他的目的何在。似乎得我自己猜。似乎得我哄着他对我说。这像是一个斯芬克斯嘛!而我可不是俄狄浦斯啊!也不愿做俄狄浦斯啊!猜不到,也许又将被认为盼望“速战速决”进而“速胜”之逐客方法。好比陪皇上下棋,输了,你是故意输的,是亵君之罪。赢了,你是一心要赢,欺君之罪。
“如果是,冒着这么大的风,我来请你了,你去不去呢?”
他又凝视着我。我觉自己仿佛被斯芬克斯石像凝视着一样。
“那,我就去。”
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想知道,当别人来请你的时候,你是高兴去呢?还是不高兴去呢?”
“有时高兴去。有时不高兴去。”
“不高兴去的时候,也去吗?”
“十之八九,也去。”
“还要装出高兴去的样子?”
“这,有时候装。有时候不装。通常情况下,即使装不出高兴的样子,也要装出不太不高兴的样子。”
我认为我回答得够坦率够细致的了。
但他似乎仍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不高兴去的时候,也要装出,用你的说法,装出不太不高兴的样子呢?”
“因为我在当着别人的面的时候,总是缺乏勇气坚定不移地说‘不’!”
“怕什么?”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承认:“怕别人失望。”
他凝视着我,古怪地笑着,不信任地摇着头。
“怕别人对我不满意。”
“那,有没有那种时候,你明明心里高兴去,极愿意去,却装出不高兴去的样了,仿佛盛情难却,违心答应的样子?”
我想了想,问心无愧地回答:“没有。”知道可能又被他以为是虚伪之词了。
“一次也没有?”
我又反省地想了想仍问心无愧地回答:“一次也没有。”
我暗暗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有耐性。一定不要生气。一定要诚恳地、坦率地、细致地回答他提出的一切问题。就当他是一位明察秋毫的心理医生,而我是一个心理病人吧!
“许多人坐在你面前,听你一个人侃侃而谈,你心理上就从没产生过某种自鸣得意?某种沾沾自喜?某种精神上的优越感?连毛泽东当年都对斯诺承认过,他有时产生过这种满足心理。难道那不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吗?难道你潜意识中也不曾有过追求这种满足的倾向吗?”
“这……”
他沉静地默默地耐性可嘉地期待着我的回答。
如果他是居心不良地嘲讽我多好!那我就有正当的理由换另一种态度对待他了。可他丝毫也没有嘲讽我的内心动机。起码在我看来是那样。恰恰相反,他的样子很诚恳。似乎也很单纯。一副虚心就教的样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一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谦恭的样子。一副“斗胆”讨论讨论商榷商榷的样子。我没把握判断他的样子究竟是诚恳的还是虚伪的。也没把握判断自己对自己的潜意识究竟谙熟不谙熟了。
“你们文科大学生,都像你对弗洛伊德的兴趣这样大吗?”
我不得不以攻为守。然而克制得很好,未流露出任何所谓逆反情绪。只不过算是迫不得已的抵抗,将他的频频的发难式的问题挡回去一次罢了。
不料他说:“作为兴趣早已过去了。现在进入的是第二阶段。”
“什么阶段?”
“理论联系实际的阶段。”
我不由“噢”了一声。
“研究了弗洛伊德方知道,不研究弗洛伊德,简直等于白活了一场,不清楚人是什么东西。研究了弗洛伊德之后再研究人,好比通过显微镜观察细胞的活动,人变得有意趣多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时不时地凝视我一阵!原来我在他眼里是一个被滴了显示剂的细胞。
“那么你说人是什么东西呢?”
我终于也受他的影响,也对他发生了某种研究的意趣。
“人不过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科学工作者到目前为止,据说已发现了两枚完全一样的雪花。可是从潜意识方面来观照人,都是同样的东西。”
“何以见得?”
“怎么说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面对那些漂亮的女人的时候,你通常作何想法?”
“指潜意识,还是指理性?”
“先从理性入手吧。这样彼此都轻松些。”
“我希望自己能获得她们的好感。能从内心里尊敬她们。如果她们值得尊敬的话。幻想她们是我的老婆。如果没法儿是老婆,是终生俊友也行……”
“等等,等等!”他打断了我的话,狡黠地笑着说,“在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之间,所谓友谊是不存在的。”那意思仿佛让我明白,有一句话他不过不想说出来——“险些被你滑过。”
我说:“那么扣十分!”
他说:“你的回答不怎么样。从伟人到无赖,郑重其事的时候,差不多都会像你似的回答。不过算你及格吧!再回答你的潜意识。”
我不假思索地,内心里憋着一股恶狠狠的怒气,嘴上却以一种近乎天真幼稚的口吻说:“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强暴她们!”
“……”
我的话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我早已看出,他明明对一切人的理性根本采取轻蔑的不承认的态度,而我真把潜意识撕给他看,他又愣在那儿。好像这样的回答,出自我之口,同样是不真实的。是哗众取宠的。是企图惊世骇俗的。好像我从我的潜意识中放出了一条搭拉着血红舌头见谁咬谁的疯狗,而他被着实地吓着了。
表弟.2
我瞧着他那种样子笑了。体验到某种恶作剧的快感。趁他还没缓过来,我赶紧宣布道:“你对我的研究就到此结束吧,行不行?里里外外的,你不是已经把我研究得挺透彻了吗?言归正传,你来的目的,还是要把我弄到你们学校去一次,对不对?”
怔愣的状态中,他点了点头。
“你又不是学生会的,并没有这种义务,何必多此一举呢?”
“这……以后会告诉你的……一定……”
“告不告诉无关紧要。好。我答应你。大学又不是巴士底大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你预先给我个题,讲什么?”
“讲……文学和人生吧……”
“嘿……”
我皱了皱眉。他就不会想出个别的题来!他说人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看来不无道理。
“我打听过,在别的大学,你不都是讲文学和人生的吗?”
他看出了我有些感到索然,便进行他觉得必要的解释。
我不无烦躁地说:“正因为老讲这一套,所以我希望换个别的什么题。”
谈话一和他发生直接的关系,他又变得对我有些尊重起来了,征询地问:“换个什么题好呢?”
我也按捺下烦躁,以同样尊重的态度商讨地说:“谈谈文学本身怎么样?比如文学观念的嬗变……”
“不好。”他赶紧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大学生。或者不真正了解现在的大学生。他们对文学本身的任何问题早已不感兴趣。他们学中文那纯粹是出于报志愿时的技术性考虑。”仿佛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学生。
“文学和社会呢?”
“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会,政治性太强了。还是文学和人生吧!比较起来,这是一个最中性的题了。”
反正我已经把文学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并不在乎再这么多干一次,也就点了一下头,算是顺水推舟地认可了。
我问:“可以了吧?”
他说:“什么?”
我说:“你的尊严,你已彻底收复了。我作为一个东西,也大方地提供给你研究了一通。你光临我家的目的,也算比较顺利地达到了。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咱们到此为止,结束了呢?”
“可以。可以。”
他知趣地站了起来。
我便往外送他。
在门口,他反身嘱咐我:“记住,只谈人生,别谈社会。”
我连说:“一定。一定。”
“如果有人递条子,请你回答有关潜意识的问题,其实你不回答也行的。”
我说:“回答过了你,我对一切有关潜意识的问题,都敢于无所顾忌地回答了。反正潜意识只跟人生似乎有那么点儿关系,跟社会距离挺远。”
他以忠告的口吻说:“那也不能像你那么直截了当地回答。毕竟我请的是一位作家,不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你应该了解目前的听众心理。你不讲真话,他们认为你虚伪。你连潜意识里的真相都亮给他们,他们又会认为你原来是个流氓。再说也犯不着是不是?”
我看出,他是惟恐我讲了什么不成体统的话,使他也跟着蒙受羞耻。便向他作了保证。
他迈到门外,又说:“当然,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我不是学生会的,没有义务感,你大可不必为我而扭曲你自己。那多没意思。”
我说:“对,对。我不扭曲我自己。”
他说:“那,咱们可有言在先,是你自己高兴去的。与我,便没什么关系了。我只不过,替你带回一个愿望,传达一个信息而已,对不对?”
怎么事情竟成了这样的!
我暗想,我多贱啊!
可是,事情已然成了这样的,再改变它的性质,不知又要费多少口舌。用他的话说——“那多没意思!”
“好,好,好!很好!那么就拜托你了!”
“这没什么。小事一桩……”
我们握了一下手,他走了……
我独自闷坐,将这件事的始末,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觉得是一件很“他妈的”事。越细想,越觉得“他妈的”。而且,觉得完全是由于自己很“他妈的”,这件事才变成很“他妈的”事了。更“他妈的”是——此前我已经到a大学去讲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我不成了不厌其烦地贩卖“文学和人生”的个体户了嘛!就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没那么多可讲的了啊!
怎么他在的时候,我竟忽略了这一点呢?我恼得连连拍自己的头,后悔莫及。仿佛自己是扰乱市场价格的罪魁祸首。“文学和人生”,由于我的贩卖,成了最廉价的东西似的。我觉得这一种搭配,也就是“文学”和“人生”的搭配,是挺胡乱的一种搭配。也许“人生”,总应该还是不掉价的,但是被“文学”一搭配,如同贴错了商标的东西,怪令人起疑心的不是?
“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
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回响,如同被我的耳朵录了下来。
去?……不去?……
思想斗争了许久。决定还是要去。
某种时候你明明知道你的确是在扭曲你自己,但你却难免不这样劝你自己:唉,不就是扭曲一下吗?反正已经被别人被自己扭曲过无数次了。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扭曲吗?你既活着,又幻想不扭不曲,你不是活得太矫情了吗?你不是活得太烧包了吗?进而你甚至会得出一个足令你感到欣慰的结论:还是自己扭曲一下自己的好。具有了这种主动扭曲自己的自觉性和风格,某些事情似乎变得十分之简单了。何况,“扭曲”这个词儿,尤其“自己扭曲自己”这一种说法,听起来怪不舒服的,真的“扭曲”起来,并不像谈论的时候那么痛苦。谁看见谁被另外一些人拽着胳膊抻着腿,像扭麻绳一样“扭曲”过呢?如果“扭曲”竟是那么可怕那么残忍,许许多多的人岂不是早就自杀了吗?中国的人口,不是不必那么艰难地实行计划生育,也会大大地减少了吗?许许多多的中国人,许许多多的时候,那么习惯成自然地“扭曲”自己证明了的仅只是一点——扭曲自己,肯定的,比不“扭曲”自己,是一个便利得多的解决问题或摆脱困境窘境的方法。一个对于中国人非常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立竿见影且又不痛不痒的方法。
不这么解释,怎么解释呢?
不这么解释我自己,这简直就对自己十二万分的困惑,从理性到潜意识都没法儿搞明白我自己了!……
在咱们中国,无论谁谈什么,总会有不少的人想听。十二亿人口哪,只要你自己不甘寂寞,你就不会有寂寞那一天的。尽管我在a大学已经大谈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谈第四次,仍济济一堂地坐了一教室的人。三千多学生的一所大学,有十分之一的人捧你的场,你就会觉得你有忠实的听众。
可是那一天我面对他们的时候,一时感到了从没感到过的惶恐。也许是心理原因,我竟然觉得,似乎有三分之二乃至四分之三的面孔,都仿佛是熟悉的面孔。而我却正要将同一个人第四次当“对象”介绍给他们似的。
我背后也站立着些莘莘学子。
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议:
“一听这题目,我就知道又是他!”
“那你还来?”
“刚考完试嘛!再说宿舍里灯坏了,阅览室今天又不开门。”
“哎,这一次是谁请来的?”
“不知道……”
“据说是他自愿来的。”
“他怎么有这个瘾啊?”
“嘘,兴许他家的电灯也坏了……”
我发现肖冰坐在中间一排。和一切与“策划”此事毫无干系的人一样,一副反正没什么更正经的事儿可做的嘴脸。他还带了笔记本和笔!我发现他时,他正望着我。我们的目光一接触,他便将脸转开了,和身旁的人说什么。我的目光一掠过,他又望着我。
我便觉得被存心出卖了。
只有产生了这种心理的时候,自己扭曲自己才似乎是挺委屈的事。
主持人是这样介绍的:“同学们,请大家安静。作家梁晓声同志,虽然时间很宝贵,但对我校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他自愿向我们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再获得一次机会,继续对我们谈谈‘文学和人生’,大家热烈欢迎!”
掌声竟热烈得没比。
大学生们真是最可爱的人。
待掌声停息,我面红耳赤地说:“同学们,我们的主持人对情况有所不知。其实,我虽然对大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却不是自愿来第四次谈‘文学和人生’的。这一点你们可以问肖冰同学。是他前天顶着大风到我家去请我的。我被他的诚意所打动。再说……再说他是我表弟。因为这一层特殊的关系,我不能拒绝。巴尔扎克有一句名言——表弟们是千万不能得罪的……”
我确实从一本小说读到过最后一句话。但绝对不是巴尔扎克说的。哪怕是一句最寻常的甚至傻气的话,若使人相信是出自名人之口,不是名言也是名言了。所以我盗用巴尔扎克的名义,反正他已经是死人了,不认也得认了。何况他著作等身,没谁敢愚蠢地怀疑不是他说的。同时,足以证明着我自己的博览群书,强记善引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大概还有某种小小的恶念作祟。因为望着一束束目光都朝“表弟”投去的情形,望着他在坐位上扭捏的不自在起来的样子,我体验了一次机智地报复了别人一下的快感。最重要的,我当众澄清了不是我自愿的。而将那一种使我面红耳赤的尴尬,当众抛给了“表弟”……
隔日下午四点多,“表弟”又登门了。
我打开门,见是他,不由得一愣。依我想来,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们二人的一次遭遇,已经是一个结束了的事情。他怎么又来了呢?瞧他的样子,我断定他准又是来收复尊严的。我当他的一位表兄,我暗想,也不见得怎么玷污了他呀,又要问的什么罪呢?他那样子,完完全全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样子。
“梁晓声,你究竟怀的什么居心?”
他在走廊里就气势汹汹地质问。
我恐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听到后传播难以一一解释清楚的飞短流长,立刻将他扯进屋里。
“你小点声儿好不好?我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自己还不清楚吗?谁是你表弟?我当时把话说得很清楚,希望你不要扭曲自己。还说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说我只不过负责带回你的愿望,传达一种信息。你当时不是毫无疑义的吗?你怎么当众跟我来那一套?”
我强词夺理:“那么你自己说,你顶着大风到我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说:“不错。我到你家,的确是为了请你。但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愿望。你可以接受,也完全可以拒绝嘛!去,或者不去,你有选择的充分自由和充分权力嘛!我威逼你了吗?没有。我利诱你了吗?没有。我乞求你了吗?没有。你自己有自由有权选择不去,而你选择了去,不是你自愿的,是谁自愿的?你为什么又当众说成仿佛是我死乞白赖地求你呢?你这不是卑鄙吗?……”
我一边关窗子,一边据理力争:“肖冰,你用词可要有分寸啊!你言重了!我说你是我表弟,无非想使开场白诙谐点儿,幽默点儿,谈得上什么卑鄙不卑鄙的?”
“但是你造成了我的女友对我的误解!”他的声调半些儿也没降低,“她以为我要求你说我是你表弟!她以为我不择手段攀附一位作家!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在人们靠读小说打发业余时间的那几年中,写了几篇不俗不雅的小说吗?我怎么那么想攀附你?你必须对你造成的严重后果负责!你必须对我道歉!……”
这时我的老母亲从外边回来了。
当着老母亲的面,我不便发作,一笑,说:“好,好,好。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使你蒙受了奇耻大辱。行了吧?”
母亲不知我做了什么亏心事,疑惑地,不安地望望我,又望望他,静静地站在旁边,忐忑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我说:“妈,你进屋去。没你什么事儿。”便往屋里推母亲。
母亲不肯被推进屋里去,用息事宁人的口吻对他说:“孩子呀,他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我一定严厉管教他。你们有话都好好说,千万别争吵。俗话讲,冤家宜解不宜结是不是?……”
在我的老母亲面前,他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忽然也笑了,礼貌地说:“大娘,其实……其实他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们也不是在吵架。我们不过……不过就是在讨论问题。一时激动,嗓门儿就高了些……”
母亲见他说得心诚,消除了不安,说:“你们这些孩子哇,整天总有那么多问题要讨论。不是吵架就好。进屋去坐下慢慢儿讨论呗。”
我又往屋里推母亲:“妈,你自己先进屋里去吧!我们再讨论几句,就不讨论了。”
他也说:“大娘,我们绝对不是在吵架,您老就一百个放心吧!”
“没见过你这样的,堵着客人在过厅讨论问题!”母亲谴责地瞪了我一眼,终于进屋去了。
他低声说:“你只向我道歉不行。”
我用比他更低的声音问:“那怎么才行?”
他说:“刚才你的道歉不算数。你必须当着我女友的面向我道歉,并向她解释清楚,才能证明你的诚意。”
我说:“可以。你的话有理,就照你的话办。过几天,我到你们学校去。咱们一了百了。”
他说:“不必麻烦你再到我们学校去一次了。她今天跟我来了……”
“这……她在哪儿呢?……”
我不禁又有些发愣。
“在楼外等着。我说我记不清你家几层几门了,找准了再请她上来。我这就去请她来见你……”
不待我有什么表示,他匆匆下楼去了。
我暗自叫苦不迭。心想,生活真精彩。生活真奇妙。很“他妈的”的一件事儿,更“他妈的”了!倘若他叫上来一位“侃姐儿”,或一位比他对人的潜意识更有研究的女思想者,我可怎么应付呢?不扭曲自己也得再扭曲自己,不虚伪也得再虚伪了啊!
他请上楼来一位剪短发的姑娘。一张典型的南方姑娘的挺文静挺秀气的面庞。白衫。绿裙。一双黑色的布的平底坡跟儿鞋。整个人儿显得清清爽爽娉娉婷婷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无诚意,我恭候在门口。
“徐索瑶。”
她笑着,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笑时,样子挺甜,挺妩媚。
我暗想,从外表而论,这一位“表弟”,显然是与他的女友相形见绌的。这一点竟使我感到,比和他唇枪舌剑争吵了一架心里还痛快。
我和她握了一下手,请他们双双进门后,遂按照与他预先订下的“条约”,向她说了些赔礼道歉澄清事实真相的话。
不料她笑着说:“别跟我说这些。别跟我说这些。我和他一块儿来,主要的目的,不过就是想跟您认识认识,您怎么当起真来了!”
说罢,无拘无束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我便装出不知所措的样子瞧着“表弟”。意思是,你看,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请进一步指示吧,现在我还应该做什么呢?
他瞪着她,低声但是相当之严肃地说:“原来你存心利用我?”
她说:“什么话啊?这就算利用你啦?”
她说着拉他坐下。
“岂有此理!”
他一甩胳膊,甩开了她的手,红着脸往外就走。
“肖冰,你别走。你怎么能这么样说走就走啊!这……这闹得多不好?”
我挡着他,不让他走成。惟恐他真走掉了,留下另一种品味儿的尴尬供我独享。
他的徐索瑶却对我说:“让他走。别挡着他。他想走就让他走。”
他反倒不往外走了。
她嗔了他一眼,又说:“你呀,你这个人有时候顶没劲了!好像别人处处都在暗算你,存心和你过不去似的!你就不能多少有点儿幽默感?别人认真的时候,顶数你玩世不恭。别人企图营造点儿轻松愉快的小气氛的时候,你却比最讲认真的共产党员还认真,处处挑剔细节的真实与不真实。你干吗总扮演大煞风景的角色呢?”
他嘟哝:“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她不依不饶地说:“那你知道了以后,为什么又生气,又要走呢?你潜意识里,有什么古怪在作祟吧?”
“没有!”他分辩道,“我这会儿的潜意识,是空白而且干净无瑕的!”
“拉倒吧!有干净无瑕的潜意识吗?尤其你们男人的!”她继续抨击他。我觉得比他抨击我的时候,更加不留情面。我暗想,大概在研究和分析人的潜意识方面,她是他的先生或导师吧?我替他感到狼狈。也替自己感到狼狈。因为,“你们男人”这句话,使我也未能幸免。事实上她也抨击到了我,或者说我也受到了误伤。不管她自己是否感觉到了这一点。
他却主动和解地笑了。
“你给我坐下。”
他乖乖地坐下了。
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先把你的潜意识放一边,回到学校再细细地分析你!”
母亲闻声从另一个房间踱了出来,打开冰箱,捧着一个大西瓜,放在茶几上,热情地请他们吃。
徐索瑶从母亲手中接过刀,说:“大娘,我来我来!”三下五除二,切得西瓜七零八散。
他从旁看着,评论道:“你看你是怎么切的?有你这么切的吗?人家都是,先顺着瓜纹切一刀,然后再……”
“你吃不吃?”她又嗔了他一眼,“嫌我切的不规范你就别吃!教条主义!”说罢,捧起一块就吃。
母亲问:“甜吗?”
她连连说:“甜。又凉又甜,棒极啦!”
“你……你真岂有此理!你怎么不先让大娘一让?……”
他的语气悻悻的。
分明的,他是从内心里真对她不满起来了。
“大娘,您吃中间这一块!”
他双手捧了一块几乎无籽的,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的老母亲。
“好,好。大娘陪你们吃……”
母亲搬了一只小凳,坐在他对面。
他对我的母亲说话时,我觉得他的眼神儿很特殊,很异样。眸子里聚满了温柔,语调也极其温柔。那乃是一种只有最孝心的女儿,对自己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母亲才有的温柔。那一种态度,也是不能仅仅用恭敬或礼貌这一类词来形容的。那一种温柔,仿佛使他变得十二分的女性化了。与他维护他尊严时的敏感,与他收复他自尊时的咄咄逼人,与他分析和研究别人潜意识时的刻薄的得意,与他诱使别人落入“自己扭曲自己”的圈套而不能自拔时的镇定的狡黠,判若两人。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比看到他人以真挚的温柔对待自己的老母亲更愉快的吗?
那一时刻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甚至完全可以说,我被他感动了。觉得他其实一点儿也不讨厌。觉得连他那种我非常不喜欢的敏感,和分析与研究别人潜意识的怪癖,都是不但可以容忍而且有趣儿的了……
女大学生受到公开的批评,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这批评正确得无懈可击,倒也没有显出多么下不了台的样子,只不过吐了吐舌头,连连说:“批评得对,批评得对。本人虚心接受。”又对我的母亲笑道:“大娘您别见怪啊!我自来熟惯了,总也改不了。”
老母亲说:“姑娘,我喜欢你这性格。你们太拘束了,我反而就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们才好了。”
她又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听到大娘的话了吗?我不过故意卖个破绽,给你一次反击的机会。要不你心理能平衡吗?”
他只顾庄重地吃瓜,不理她。
她瞧着他,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得他,和我、我的老母亲,都十分不解。
他说:“你怎么回事儿呀你?你在别人家里庄重点儿好不好?”
她说:“好,好!你多庄重啊!庄重得吃着瓜的时候,也像有一百台摄影机对着你录像似的。连籽儿都不会吐了!人家又没个现成的表妹待嫁,你不是白努力争取印象分了吗?”
说得我和母亲也笑起来。
真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一对儿。不知他是怎么使她成了他的女友的?或者反过来说,不知她究竟喜欢他身上哪一点?尽管他们都是大学生,我却觉得他们在本质上仍是两个孩子。两个刚刚结束哺乳期,刚刚成长到断乳期的孩子。在这个时期的孩子,男孩总爱想像自己已经阅历了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成熟得不能再成熟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而女孩儿总爱故意滞留在少女阶段,想像自己永远十七八岁,二十岁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
吃完瓜,他要告辞,而母亲留他们吃饭。
母亲说:“今天不是星期六吗?回学校晚些不是没什么要紧吗?帮大娘包饺子吧!你们在学校里不是难得吃上一顿饺子吗?”
她看他。他看我。我对母亲说:“妈,他们吃饺子并不难。”
母亲一向如此,家里来个生人就当客人,客人肯留下吃饭就高兴无比。她尤其乐于招待二十左右岁的小青年们。和四十多岁的儿子生活得时间长了,所有的母亲们都会觉得寂寞的。
母亲说:“你们别看他。看他干什么?难道我还做不了主,留下你们吃顿饭吗?”
“大娘,这……”
他吞吞吐吐,不知怎么说好。
她取笑他:“你当表弟的,在表兄家吃顿饭,还顾虑什么呀?”又对母亲说:“大娘,我可是好久没吃饺子了,我留下。我懂事儿,从来不扫老人们的兴……”
我赶紧声明:“今天我不写东西,今天我不写东西……”
后来我还是独自躲入另一个房间,关起门来写东西去了。
两个初识的大学生一边和我的老母亲包饺子,一边悄悄地相互斗嘴,不时地传来我的老母亲一阵一阵愉快的大笑。有时她也咯咯地笑,随后准能听到他的嘘声和训斥之词:“你别那么大声笑好不好!这又不是在你自己家里!”
而又准能听到母亲替她不平:“她笑你管她干什么?我就看不惯你们男的这么处处管束着女的!姑娘,笑吧,想笑,干吗忍着不笑?……”
我忽然认为我是应该非常非常感谢他们的。
因为我的老母亲很久很久没有那么愉快地爽朗地笑过了。
母亲是太寂寞了。正如我的不堪搅扰。
我断然放下笔,和他们一块儿包起饺子来。
从此我有了一个“表弟”,搭配着也有了一个“表妹”……

一年级理想主义;二年级浪漫主义;三年级现实主义;四年级批判现实主义——是大学生们自己概括总结的“校园四部曲”。
“表弟”和“表妹”这么告诉我的。
“表弟”已经三年级下学期了。他的“现实主义”道路快走到尽头了。他的种种的关于个人分配去向的努力,似乎越来越成为不现实的梦想。他激烈地,越来越明显地处处表现出“批判现实主义”者的尖锐思想了。不过他毕竟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去寻找他在社会坐标上的那个“点”。校方倒是挺鼓励他们自己去寻找的,给开介绍信,老师给超前写鉴定。对于自谋出路之能力差的,去向无着落前途渺茫的学生,所下评语积极而且用心良苦。这种鼓励带有暗示性——抓紧时间啊,全凭你们自己啦!如同孤儿院的阿姨鼓励孩子们去寻找他们没见过面的生身父母。而在他们的周围,四年级的学生为了寻找到那个“点”,许多人疲于奔波,许多人碰得青头肿脸,许多人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地继续满社会推销自己,许多人终于认了,干脆放弃了寻找和选择的机会,听天由命地表示甘愿将自己交给上帝也就是交给国家,经由第一渠道统购统销。以有始有终的态度,在“批判现实主义”的最后一段乐章上,唱出他们告别大学校园的悲怆的低调和声,准备着“无可奈何花落去”,“壮士一去不复还”。这使某些三年级的同学不忍过分踊跃地超前地加入和他们的师兄师姐们的竞争。也使某些三年级的同学更有些迫不及待,更认为这种超前的竞争简直是当仁不让的事。于是有些四年级同学谴责他们不人道。而有些四年级的同学却变得一反常态地宽厚,说些“中国真小”之类的话聊以自嘲自慰。幸运的,对分配去向早有把握,对前途踌躇满志的人总是有的。他们为了不成嫉妒的目标严守着各自的秘密。绝不敢以自信去刺激他人的心理。有时甚至还要相陪着“为赋新词强说愁”,装出几分瞻望前程无比沮丧的失落的样子……
“表妹”大概的就属于幸运者一类。比“表弟”低一届,整天仍在“浪漫主义”的红烟紫气的环绕之中炮制着体验着她的种种小感觉。她的父亲是某沿海城市的前市长。那座城市有一处新开辟的避暑胜地。他父亲任职期间亲自接待过的北京官员和文化艺术界的名人相当不少。他们和他们,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她在北京的“伯父”、“伯母”、“叔叔”、“阿姨”们。其实她有时候陪“表弟”到我家来,于她自己而言实在是时间方面的牺牲。于“表弟”而言实在是一种奉献。于我而言,是一面镜子。因我一直对“表弟”所知甚少。他似乎也不希望我对他了解太详。有几次我试图和他聊他自己,他言语含糊地回答我。从此我不再深问。当一个从前不相干的人,事实上已经闯入你的生活里,你不总是想对他了解得更多更全面些吗?这与信赖不信赖无关。当然也不是好奇心,而仅仅是某种习惯性的心理倾向。“表弟”到我家来了几次之后,已经不仅仅是我的“表弟”,而且是母亲的“干儿子”了。母亲不乏“干儿子”和“干女儿”。有我的中小学同学、知青战友,也有弟弟妹妹们的中小学同学、知青战友和同事。他们或她们极乐于确定这种传统的民间关系。母亲也乐于。到目前为止,这种关系大抵都在良好地继续着。我现在仍不太清楚“表弟”是怎么成了母亲的“干儿子”的。我想母亲一向是很自尊的,不至于“毛遂自荐”。而“表弟”又是个内向的矜持有余的青年,尽管他每来一次,对母亲的亲近就增加十分,但却也使我难以想像他会主动说“大娘,以后我当你是干妈吧”这种话……
我只有从“表妹”这面镜子中,偶尔窥见“表弟”出于其间的某种模模糊糊的背景——一个很穷的地方,一个很穷的村子,在很深远的大山里。他是近百年来全村惟一产生的一个大学生。也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全村惟一能有幸出现在北京的人。“表妹”这么告诉我的。
有一次母亲问起了他家乡的情况。母亲乐于向别人谈自己的家乡。一谈就没完没了。其实她不过是在缅怀自己的童年往事。因为她自从当了母亲之后就没回过家乡。家乡也没有任何亲戚了。毫无疑问的,我认为母亲她早已是一个彻底被家乡遗忘的女人了。可是母亲却似乎相信,肯定的,在家乡始终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琐碎的然而却是永恒的故事。她的想像中,关于自己,在家乡已经具有传说的色彩了。家乡的人们怎么会忘掉当年那个敢于像男孩子一样爬到高高的树上去掏鸟蛋的小姑娘呢?她死也不信。“你不知道。你不懂。生在一个村子里的人,和生在一座城市里的人,那是不一样的。一个村子,那是最能记住人的地方。你活着的时候是哪一个村子的人,你死后仍是哪一个村子的鬼。你自己不愿回去,阎王爷也要把你打发回去。你几十年不回去,村里人几十年间念叨你。你一辈子没回去,村里人几辈子念叨着你!”母亲经常对我这么说。母亲也乐于听别人谈别人的家乡。听的时候,极其专注,极其虔诚。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母亲像某些爱听别人讲关于鬼神的故事的孩子。
“冰啊,你上大学三年来,一次也没探过家?”
母亲是这么开始问“表弟”的。
他说没有。
“第一次离开家乡这么长时间,就不想?”
他说有时候也想,更多的时候不想。
“你们那村子有多少户人家啊?”
“十四户。”
“那是个小村子呀!村子越小,越让人装在心里,是不?”
他说是的。
“若生在一座大城市,几百万一千来万人,都当它是家乡,也就不值得你独自很想着它了,是不?”
他说是的。
“咱娘俩,越聊,越能聊到一块去!”
“妈。你聊点儿别的吧!”
我试图把话岔开。
“你一边去!”母亲生我的气了,“你不过只写了几篇小说,还没当什么大官呢,就不爱听人聊家常嗑儿了?不比活人,咱们比死人,曹操你比得过吗?连戏里的曹操,还说过‘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的话呢!”
我当然也是家乡观念极强的人。但我不愿母亲和“表弟”聊他不愿与人聊的话题。有一次我顺便问他,他却反问我:“我可不可以不回答?”从此我知道了关于家乡是他忌讳的话题。
不料那一天他却说:“我和大娘聊什么,都挺投机的。”
尽管他已经是被母亲承认的“干儿子”,但仍称呼母亲“大娘”。倒是索瑶,立竿见影地废止了“大娘”的称呼,而一口一声地叫母亲“干妈”了。
“大娘,你说人心里,是能长久地装住大事呢?还是能长久地装住小事呢?”
他低声问母亲。他和母亲说话时,似乎只有母亲一个存在。即或我和索瑶一旁相陪,他也并不关照到我们的。
母亲想了想,说:“当然是小事nb023!人心从来,只能长久地装住小事。谁都记不住他每次洗脸用多少水,但谁都忘不了他最渴的时候,在什么情况之下吮过的几口水,你说呢?”
“我说也是。我们村里人少,关系处得都挺好。可使我做梦都梦见过的,是一只老母羊……”
母亲一愣。
我也一愣。不满地瞪了母亲一眼。
他却娓娓地讲起来。他说在他之前有人离开过他那个村子。不过是新中国以前的事。但却没有一个离开的人重新回到那个地方那个村子。他们有的为革命而死了,有的继续革命不止。村里的人习惯了被离开他们的人所遗忘。正如他们习惯于遗忘了那些人一样。他们都说,穷乡僻壤的,忘了也就忘了吧。该忘。不忘,咱们也感觉不到的。莫如被忘了。也省得咱们记着了。他说,他爷爷那一辈人活着的时候,还常常谈起那些当年离开的人。谈到全村人为谁谁凑路上吃的糠饼子。谈到将谁谁一直护送到大山以外,怕在山里独自走,被谋财害命。为了一身补丁少的衣服,当年山里杀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你路过一个村子,可能被诚心诚意留住一宿,而第二天又在半路截住你,把你给杀了。为了太需要你那身补丁少的衣服。留你住一宿是诚心诚意的。为了你那身补丁少的衣服而半路再截住你把你杀了,也是诚心诚意的。诚心诚意地冷酷无情的为你那身补丁少些的衣服。他说他爷爷临死的时候,还叮嘱他父亲牢记谁谁的小名叫什么。若有朝一日回村里来看,就说他爷爷咽气儿前还念叨过那个人。他说,现在他爷爷那一辈的老人们,全都死掉了。而他父亲那一辈的人,互相并不谈论当年离开的那些人,讲给他们听,要求他们也铭记不忘。父辈人认为,当年的那些事不过是历史。当年离开村子那些人,也不过是历史。没死也是历史。而且不过是村子的历史。是仅仅与上辈子人有点儿记忆关系的历史。倘非说与他们,以及与他们的子孙有种什么关系,也不过就是种牵强附会的并没什么意义的关系。
他说时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低着头,仿佛是和母亲同样年纪的老人,讲述某件旧家具的来历似的。而别人要将它卖了或拆了可继续摆在哪儿,却是任随别人的便的。
我想起母亲对我教诲过的:一个村子是最能记住人的话。觉得如果也对“表弟”说,不知他会作何表示?
他沉默片刻,话题一转,接着说:“但是有一只羊,有一只老母山羊,我却经常缅怀着。当我六七岁的时候,和村里的几个孩子都得上了一种怪病。不吃、不喝、发高烧。从早到晚昏睡不醒。村里穷得连一头驴、一辆破大车都没有。赶到公社卫生站去搬大夫的人回来说,好几个村都流行这种儿童病,顾不上我们村,要来也得四五天之后。当娘的都急得哭了。那只羊却救了我们几条命。羊是老村长家养的,已经老得跑不动了。但是每天还能挤出些奶。老村长就每天挤了,灌在瓶子里,一天两遍,挨家挨户给我们几个病了的孩子送奶。瓶子上用线绳扎了几道儿,谁家的孩子也不偏向,喝到线就不给喝了。一个孩子一次也就只能喝几口吧。一天两遍,一遍几口羊奶,竟维持着我们的小命儿活了下去。后来几天,那羊的奶头儿,都被老村长撸肿了。再后来,一滴奶也挤不出了。老村长就下狠心,把羊杀了。熬了羊肉汤,同样灌在瓶子里供给我们喝。奇迹似的,我们几个孩子的病,没用公社的大夫来治,一天天好转了。那是全村惟一的一只羊。也是全村惟一能算得上财富的一只羊。老村长的女儿,因为每天吃糠咽菜,没奶水。他的外孙女,刚一岁多,也是靠了那只羊的奶养活的。羊杀了,那小女孩儿整天饿得哇哇哭。等到我们几个孩子能离开家了,我们就相约,到埋羊骨头的地方,一溜儿跪在地上,全给羊磕头。全哭。好像一奶同胞的几个小兄弟姐妹,哭我们死去的妈。可怜那只老母羊,奶为我们被挤光了,肉熬成汤被我们喝光了。连骨头,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熬得再也不见一个油星儿,熬白了熬酥了,才舍得埋掉。没人教我们去给那只羊磕头,去哭它。完全是我们几个孩子心里一致的想法。我们还在埋羊骨头的地方,用山石为那只羊垒了个坟包儿,周围栽上了几棵小树。到北京后,我最见不得的情形,就是人们围着卖羊肉串的,吃羊肉串儿。见到一次这样的情形,夜里就做一次梦。梦见当年救了我们命的那只老母山羊,咩咩地朝我叫……”
某类事情,或者某类人生经历,听老人们的回忆是一种接受,而听一个青年娓娓道来地诉说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接受。因为它使你感觉某种现实虽与你并不相干,但它的确矗立在某一个地方,仿佛也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使你简直就没法儿无动于衷。
我震惊于一颗敏感的青年的心灵,需要怎样的一种保持平衡的能力和技巧,才会将这样的童年往事完整地包容住,并且磨合成一种绵长的情愫呢?我尤其震惊于他的娓娓道来。那一种淡淡的语气,反倒使我自己的心灵感觉受到了强烈的冲撞。
“这孩子,这孩子,真没想到……那个小女孩儿呢?结果就饿死了吗?……”
母亲唏嘘了。
他笑了笑,说:“我们几个孩子,怎么会让她饿死呢?我最大,我带着他们,四处捉青蛙。我们那儿是山区,没有河,也就没地方去钓鱼。只能四处捉青蛙,熬蛙汤。蛙汤当奶,她才没饿死,后来我们就叫她蛙妹,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这时“表妹”来了。她见母亲那样儿,诧异地低声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说没什么。不过是他讲了一些动人的事儿。不过是母亲天生爱落泪罢了。
“你还会讲动人的事儿?哪天给我也讲讲!我要听。我得证明我自己还能不能被感动……”
“表妹”又调侃他。
而他冷冷地回答她了一句英语。她的脸倏地红了。
我虽然不懂英语,也知道他说的肯定是一句伤人的话。立刻打圆场,问母亲:“妈,你不是说索瑶来了,今天还包饺子吗?”
“对,对。索瑶啊,今天你拌馅儿,大娘和面。你不是说吃饺子的关键在吃馅吗?咱们今天就把关键的事儿交给你做了!”
母亲说着,站起来,以十二分的亲近,安抚“表妹”的尴尬。拉着“表妹”一只手,一块儿到厨房去了。
我低声问“表弟”:“你用英语骂她了是不是?”
他说:“我总不能当着你们的面,用国语骂她吧?”
“你骂她什么?”
“我当然不会骂她太难听的话。”
我固执地问:“你究竟骂她什么了?”
他嗫嚅地说:“相当于滚你妈的意思吧……”
我说:“听着。你必须向她认个错!我可不愿看见你们吃饺子的时候,也互相横眉竖目,谁也不理谁的样子。要不你们今后都别来了……”
他沉默片刻,顺从地站起来走到厨房去了。
母亲随后叫我,说也得分派给我一件事做。随后暗示我跟她走到门口。
“你去打酱油和醋!”
母亲故意大声这么说,塞给我十元钱,却一个瓶子也没给我。
我说:“给我瓶子呀!”
我早已不清楚家里哪个瓶子是装酱油的,哪个瓶子是装醋的了。
母亲又悄悄说:“让你去买肉馅儿!”
我奇怪,问:“你不是昨天已经……”
母亲一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想换下口味儿,昨天买的是羊肉馅儿……”
“表弟”虽然向“表妹”认了错,那一顿饺子吃得仍不怎么愉快。吃完不久,“表弟”就告辞。
他问“表妹”走不走?
“表妹”悻悻地说:“你管我哪!”
母亲说:“你要有事,你就先走。索瑶比你来的次数少,我们娘俩儿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聊呢?”
他似乎领悟了什么,便走了。
母亲遂将我撵到另一个房间,开始劝“表妹”千万不要生“表弟”的气。她说她没生气。她说她受他的伤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说如果换了另外的谁,早和他绝交了。她说她就是不忍下这个决心罢了。她说她内心里有些委屈,是没法儿对人说的,都自己偷偷哭过好几回了……
她越说她没生气,只不过是有些难过,母亲越劝她。而一位七十多岁的,难免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絮絮叨叨的老母亲,劝一位正难过着的女大学生,有时候显然是力不自胜的事。母亲越劝她,她似乎越难过,最后竟呜呜哭了。分明的,母亲认为,她和“表弟”之间的别扭,与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母亲满面内疚地把我推入了房间,并将房门关上了。好像她已感到无能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当然的。
我坐在“表妹”对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够。
终于她不哭了。当她掏出手绢擦泪痕的时候,我问:“哭够了?”
她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又说:“你看,你也没给我表现的机会,就帮助我完成了任务。”
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惹谁用那种话骂过我。英语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讨没趣儿,我妈又怎么他了?我当时不过没话找话儿,纯粹想跟他开几句玩笑,引逗他快乐点儿罢了!他经常那么满脸旧社会的样子,和他在一起,我觉得都快把我影响老了……”
我说:“他不是已经向你认错了嘛!他这人性格是有点儿怪,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亲交差,不料她问:“梁老师,你就不想更了解他吗?”
我看了她一眼,见她请求地望着我。
在我家里,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戏谑地称我“表哥”。我已习惯了。而且内心里也将错就错地承认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师”,同时问那样的话,使我感到,“表弟”也许早就令她苦恼了。也许早就是她的某种负担了吧?否则她何以会那么望着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预测到某种危机,缓缓地又坐下。
她却犹豫起来。不开口了。
我说:“你讲吧。我当然想更了解他一些。尽管,我是通过他,才认识你的。但也是通过你,才多多少少地了解他的。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又思考再三地说:“我告诉你的。你可千万要装作一无所知,更不能对他讲。他猜到了会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呢?”
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
她说,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穷苦。他家乡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穷苦。她说,在全校,有一些来自穷苦地方的学生。可是绝不会再有另一个学生,来自比他的家乡更穷苦的地方了。她说那一种穷苦的现实,是许多城市里的人难以想像,因而也根本不会轻易相信的。所以他从不对别人讲。她说即使在大学校园里,对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周围其实也是很少有发自内心的真诚帮助。她说同学之间情感的冷漠、互不关心,往往也是表现得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栗的。何况那些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大多性格都有些与众不同,自尊心也都异常脆弱而且敏感。他们又大都以独往独来的方式软性自卫。即便有些家庭生活条件优越的同学,发自内心想要在钱物方面对他们偶尔予以周济,也不敢轻举妄动。惟恐被理解为廉价的同情,甚至被误解为贵族式的施舍行径。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注定会引起他们内心里的逆反。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女同学之间,逆反也就是逆反而已,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发生在男同学之间,有时就不仅仅是逆反不逆反的问题了。何况普遍的大学生们,家里的经济情况即使并不穷苦,也是谈不上多么富裕的。生长在城市的大学生,尤其男生,哪一个家庭每年不寄给他们八九百元?只靠助学金,他们简直在大学里就会变得像些叫花子。六七百是最少的,就是每年一千多元,他们平时还是会觉得钱很紧。他们买书的时候,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一些十几元二十几元一本的工具书,再想买,往往也只能叹息一声作罢。谁都很难慷慨到拿父母的血汗钱去周济别人的地步啊!她说她认识“表弟”,就是因为有一次发现他偷书。而那时她已知道,他是学校文学社负责诗歌的编委,在喜欢诗歌的同学中有着一定的威望。而且她已经是他默默的崇拜者。当然,她所崇拜的仅仅是他的诗,不是他这个人。
“其实那也谈不上是崇拜。只不过是认为他写的诗有种真情罢了。他在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过一组情诗,总题是《不为爱活着》。什么——爱我的少女/我不爱她/我不爱她/她无奈,我亦无奈/在无奈的无奈中/我不为爱而活着/却也乐于/为爱而死去……当初我喜欢他的诗,喜欢得要命。我刚跨进大学校门,一心准备爱上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体验像韦唯唱的那样,爱得死去活来的感觉。高考前,我都快变成一台紧张的学习机了。考上了大学,人似乎也松弛下来。尽管事实上完全松弛了,但还是觉得松弛得不够。好比一个害了一场大病,伤了元气的人,不来一针强心剂,仿佛就不能从虚脱状态恢复。我并不是一个天资很聪明的女孩子。我竟会考上大学,对我自己来说都是一个奇迹。从小学三年起开始知道刻苦,其后整整九年啊!考上了重点中学接着考重点高中。九年间整个人上足了弦,一刻也不敢松弛,你就仔细想想吧,绝不比有工作的人轻闲自在!我讲这些你能理解吗?……”
她似乎讲得有些累了,长长地喘了口气。
我说:“能理解。”
“我刚才讲他,讲到哪了?”
我说:“讲到你当初多么喜欢他的诗。”
她说:“现在我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诗了。那也算诗吗?可我当初认为他将来准能成为一名大诗人!”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坦率地告诉了他,我觉得他根本没有什么写诗的才情,也根本没有什么能成为诗人的希望。而且坦率地告诉他,别人也开始这么认为了。”
我暗想,姑娘,我要是你,绝不会这样做。你的失望,是你的错。并不是他的。你把你的错转移给别人,这不公道啊!
“他生气了吧?”
“他没生气。他说:‘我为什么非得成为诗人呢?’以后他再也不写诗了。并且再也不肯当文学社的诗歌编委了。”
我觉得,对这件事,我就没有表示什么看法的必要了。
“我怎么竟讲起他的诗来了呢?我都忘了,是从哪儿讲岔开了?”
“从他偷书。”
“对。是从他偷书。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吗?”
我说:“不。我不觉得惊讶。”我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囊中羞涩,也产生过偷书的念头。
她倒是很惊讶地瞪了我一会儿,接着说:“那一天同学替我取出家中寄来的钱。刚给我。是一张一百元的。因为穿着裙子,上下没个兜儿,就夹在笔记本里了。然后又直接到图书馆去看书。不知怎么搞的,钱又被夹在书里了。那是一本《中国古典小说鉴赏词典》。很厚。大概定价要三十几元。我要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一想,准是夹到那本书里去了,立刻到书架间去找。恰巧看见一个人,正从敞开的窗子往外钻。同时发现那本书已不在书架上了。不跳窗,是不可能将那么厚一本书带出图书馆的。我断定那个人肯定是个偷书的贼。刚要喊,又一想,万一是镶玻璃的工人呢?万一那本书在另一个人手中正看着呢?图书馆在二楼,哪个偷书的贼,为了一本书便冒险从二楼往下跳呢?闹得虚惊一场,岂不是贻笑大方吗?我也从窗口探出身瞧,见那人正从阳台上冒险攀向三楼一间教室的窗口。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我认出了他是谁。那一时刻,不知为什么,我决心不喊了。虽然我已知道那本书为什么不在书架上了。发现了他偷书,我自己倒显得慌张了。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管理员见我神色异样,起了疑心,一直用目光把我盯到门口。如果那一天我带了书包,说不定会遭到检查。我一走出图书馆,就蹬蹬蹬往三楼跑,一口气儿跑到三楼那教室门口,想在门口堵住他。可是教室里静悄悄的,熄着灯。几分钟后还不见他出来。我推开门一看,见他的影子正站在窗台上,由于窗子的推轴锈了,只能开到一小半的程度,他没法儿钻进来。我赶紧跑过去,从里边替他推开了另一扇窗,帮助他钻了进来。幸亏是晚上。否则他早就被发现了。他说:‘谢谢你。’我说:‘不用谢。谁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都会帮助你。你把钱还给我吧,那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他问:‘什么钱?我不明白你的话。’我说:‘你借的这本书中,夹着我的一百元钱。’我把‘借’字,说得很强调。他一翻书,果然翻出了钱。他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我说:‘我相信。别解释了,快离开这儿吧!’我接过钱,转身便走。虽然我们说话时离得很近。但我却看不清他脸上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事实上我始终垂着目光,并不敢正视他一眼。仿佛偷书的是我自己。回到宿舍,我的心还怦怦乱跳。我有些暗暗后悔自己的做法。觉得无形中,我也参与了他的盗窃行为似的。但我还是下决心,只要不被查问到头上,对什么人都不说这件事。好像也是在为自己保密似的。以后我又见过他几次。他总是远远地就绕道而行。躲不开,则点一下头,加快脚步与我匆匆擦肩而过。忽然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也写了一首诗,装在信封里,填上他的名字,寄给了文学社。其实完全可以直接送去,但我思忖再三,还是采取了寄的方式。并且,在诗的下面,还注了一句话——‘你认识我。因为我帮助过你。’分析起来,在我的潜意识中,一定闪过一个可耻的念头,那就是何不利用他一次呢?你看,我什么都对你讲了,你不至于鄙视我吧?”
我说:“不会。我觉得这一切都挺孩子气的。”
“孩子气?你这么认为?可不,就是太孩子气了嘛!”
“几天后,他把我邀到了文学社。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之下,他和我面对面坐着,郑重其事地谈我的诗。他问我:‘你自己觉得你的诗如何?’我谦虚地说:‘写得不好。我刚开始对诗发生兴趣。’他说:‘我同意你的看法。现在请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把自己明知写得不好的诗寄来呢?而且为什么偏偏寄给我,还要加上那么一句话呢?’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面对面地问我这样的话!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让我替你回答吧,’他盯着我的眼睛,低声地,但却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你想利用我,是不是?’我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了,霍地站起来,恼怒地说:‘你诬蔑我!我才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他说:‘你别冲动。如果你的确不是我想像的哪种人。这件事就好办多了。我现在正式把你的诗退给你。我们虽然办的是个小小的油印刊物,但也是有水平线的。’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我的诗,三下两下,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在门口,我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完全是做贼心虚!’他冷冷一笑,说:‘这话可能也同样适合你。不错,我做过一次贼,可是此刻并不心虚。’我跑出去,又羞又恨,气得躲在一个背人的地方哭了一通。我想我得把我的诗找回来。一片碎纸片儿也不能留在那儿。万一又被他收集起来,以后有机会就拿出去示众,既贬低了我,同时又证明他的原则性呢?我才不给他机会!这么一想,我又回去了。他果然已在粘我撕碎的那几页纸。我冷笑着说:‘我想到你这一手了!所以我又回来取我的诗。你白白效劳了不是?’他有些困惑地瞪着我。不待他说什么,我夺过自己的诗便走……”
母亲给她送了一杯茶进来,转了个身,却不马上离开,分明也很想坐下听听。
我说:“妈,厂里放电影。你闷了,就去看电影吧!”
母亲怏怏地说:“那好,我去看电影。索瑶,心里有多少委屈,都跟你表哥聊聊。他毕竟比你们大几岁,或许能帮你参谋参谋……”
母亲走后,她喝了一口茶,试探地问:“表哥,我不是在耽误你的时间吧?”
我说:“不是。”
我想,你讲,我便听。你不讲了,我也不多问。每个人某些时候,都会产生强烈的诉说愿望。在火车上、在旅馆之类的地方,许多人在诉说愿望的支配之下,向刚刚认识的人毫无保留地倾谈自己的一生,而且惟恐对方听烦了。诉说某些时候不但是人的一种愿望,也是一种快感。我觉得她已处在从愿望嬗变到快感的心理弧度上,我不好不奉陪。何况这是母亲给我的一项任务。由我完成,总比由母亲完成效果理想一些。
她又认真地说:“那,真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可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啦!”
我说:“难道你看出我听烦了?”
她笑了。
此时她情绪已经稳定多了。我暗自认为她开始时未免夸大其词。起码我听到此刻,还没有觉得她真的陷入了什么不幸的情感漩涡。她讲出的一切,在我听来,不过挺好玩的。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我一边走一边重看我那几首诗,自己也觉得真的不好。他为我改了十几处。经他一改,似乎有了点儿意味了。韵律工整了。但也强不到哪去。而且,他替我贴得相当细致。大概,他是想找个什么机会,再来当面退还我一次。我忽然惭愧起来。谴责自己把别人想像得太坏了。这件事,并没有使我原先的决心动摇。我对自己说,索瑶,索瑶,你已经替他的不光彩行径保守了很长时间秘密,你就保密到底吧!否则,你就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了!以后,我们再碰见,情况反了过来。不是他躲避我,而是我躲避他了。你觉得这可笑吗?”
我摇摇头。
“你信缘分之说吗?”
“我很信。”
“我从前不信。可是自从和他有了这种……关系(她似乎极不情愿用‘关系’两个字)我开始信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大学里男同学那么多,对我表示过好感的也不乏其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和他之间,或者反过来讲,大学里女同学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和我之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人们所谓的缘分,究竟是由谁决定的呢?难道真有上帝吗?”
表弟.3
我早已习惯了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萨特,转手就捧起琼瑶的女学生,提出比这类问题更天真更幼稚更没有意义的问题了。
我不加思考地说:“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信其有,比信其无,看问题的方法也许更简单些。每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却没有一个人临死的时候仍保持这样的自信。”
“去他的上帝吧!本来,过了些日子,我就把他给忘了。我还从来没向你提到过我的姐姐吧?”
“没有。”
“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亲姐姐。比我大五岁。暑假期间,我和姐姐到黄山去玩儿。全国各地方的大学生们,似乎在支持国家的旅游业方面,热情都高涨得没比。黄山附近的农民,就有了第二职业。你去过黄山吧?”
“去过。”
“几次?”
“一次。”
“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跟同学一块儿去的。姐姐已经去过好几次了。但是我们姐妹从没一块儿去过。所以姐姐动员我,和她一块儿再去一次。你去的时候,见过农民怎么背旅游者上山的情形吗?”
“见过。背上负一把竹椅,请旅游者坐在竹椅上,把他们背上去。一次五元钱。”
“你坐过吗?”
“没有。”
“早已经不是五元了。我去那次,已经十五元了。现在可能更贵了。姐姐说,她前几次去,是登上山顶的。这一次,应该‘坐’上山顶才对。‘坐’上山顶比登上山顶,一定会有很不同的观感。两种不同的游览兴致都满足了,以后就不来了。再放假该到峨眉山去欣赏佛光了。和我在一起,姐姐一向是以决策人自居的。姐姐雇了两名背夫,她将我唤到她跟前时,两名背夫都蹲在地上,等待我们坐到竹椅上去。姐姐先坐了上去,催促我也快点坐上去。我见那另一名背夫身体瘦小,犹犹豫豫不敢坐上去。怕他半路力气不支,把我摔落山谷里。而那背夫却固执地蹲着不起来。他像奴仆一样低着头。他说:‘小姐,请放心大胆地坐吧!虽然我瘦,但是有瘦人的干巴劲儿。我每一步都走得谨慎,会绝对保证小姐的安全的。’他说话的口音,完全是山里人的口音。在姐姐的催促下,我终于坐了上去。两名背夫一前一后,始终保持几步远的距离。姐姐在前,我在后。姐姐不时回转身为我照相。姐姐每拍一次,就要求背夫们停一次。‘索瑶,笑一笑!’‘索瑶,看镜头!’‘索瑶,指远处!’我每一次都得按姐姐的话作各种状。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
我纠正她是背夫们登了一个多小时后。
她说:“随你怎么认为。我知道你是怎么看这类事的。我既然毫无保留地讲给你听了,就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从包里取出易拉罐饮料喝。背姐姐那名背夫,坐得离我们很近。背我的那名背夫,坐得却离我们挺远。似乎并不太愿意和我们坐在一起。姐姐笑指着他说:‘索瑶,我的,要比你的,看样子可靠多啦!你可要提防点噢。别在我光顾看山景的时候,让他把你给背回家去!’她的背夫听了嘿嘿笑。姐姐取出一听饮料,给了她的背夫,又指着我的背夫问:‘你们一个村的?’那背夫摇头说不是。说不知另一个背夫是哪地方来的。说他去年前年这时候都来过。还说,小伙子人挺厚道,和黄山的背夫们都混得挺熟。哪次来黄山干这行,都挣个六七百的。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人缘好,当地的背夫们哪容他来撬行,早就把他臭揍一顿赶跑了!我又取出一听饮料,走过去送给他喝。他摇摇头,将身子一转,背朝着我,故意不看我。我见他赤裸的瘦背上,被竹椅压出了几道深深的紫红的沟。我想幸亏我才一百斤多一点儿。他这是瘦马硬驮啊!我绕到他对面,又将那听饮料递给他。他低垂着头说:‘小姐,谢谢。我若渴了,有自己带的水喝。’这次,他的话,不是用山里人的口语说的。我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人的话。我震惊极了。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请求道:‘老乡,抬起头吧!’他说:‘小姐,我不敢抬头。”我说:‘别叫我小姐,我是大学生。’他说:‘对于我们背夫,男的一律是先生,或者老先生。女的一律是小姐,或者夫人。大学生也不例外。’我急了,说:‘你为什么就不敢抬起头看我一眼呢?’他说:‘你当然不可怕。我不过怕你太吃惊。’我这时已经完全能断定他是谁了……”
我也早就想到了。
可是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也不知该对这位“表妹”予以同情,还是该对“表弟”予以同情。
我恍如从天上看到深渊,于酷暑之际中寒。觉得某种现实在恶作剧之间,将人戏耍得真是够可以的。仿佛有一股冷,在我和她都不经意间,悄悄地充满了室内。
“我喊叫起来:‘肖冰,你抬起头!’他终于抬起了头。他漠然地望着我。好像奇怪我怎么知道他的姓名。他注视着我问:‘小姐,有何吩咐?’……那会儿……我……我……”
泪水顿时从她眼中泉涌而出……
她伏在沙发扶手上,呜呜哭了……
那一种哭是心灵的哀泣……
我仍不知对她说什么好。
我瞧着她哭,一时竟无话可说。
母亲真是把这一位“表妹”和那一位“表弟”当成了什么至亲家的孩子。也许这母亲般的关心也是上了年纪的女性们的本能的自我价值的证明吧?“表妹”的伤感情绪,竟搅得她没心思看电影,门一响,我知道她回来了。“表妹”的哭声,不但引得母亲脚步急促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且动了气。
“让你劝个人,你都不会!你光会听着别人哭吗?我走时,她都情绪好了。怎么这会儿工夫,反倒哭得泪人儿似的了?你出去吧!索瑶,索瑶,别哭了!赶明儿他再来,大娘替你数落他……”
母亲洗了条湿手巾,替她擦脸。
我说:“妈,还是你先出去吧。你也不了解情况,乱干预个什么劲啊!”
我不管母亲生气不生气,将母亲“请”了出去。
我重新坐下,说:“你接着讲。”
索瑶说:“我打了他一耳光……我觉得,好像不是我在他头顶上高高坐过。而是他在我头顶上高高坐过。总之,我感到从没被那么严重地侮辱过。恨不得纵身一跳,跳到山谷里摔死自己!我怎么会想到那会是他?如果我知道那是他,我会心安理得地高高坐在他头顶吗?可他分明知道他背的是谁。却还照背!这不可能只为了挣我的钱。我想,当我高高坐在他头顶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快感的。这样的事完全可以避免。而他故意使之成为一种现实。用他存心制造的这一种现实,将我摆在丑陋倍出的位置上,使我自己审判自己。他站了起来,仍那么素不相识地望着我,仍用那么一种冷冷的语调说:‘小姐,如果我使你不满意,你可以不给我钱,但是你无权打我。’我干瞪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刷地淌下来了,却说不出话。姐的背夫跑了过来,对我吼:‘你凭什么打人?有理讲理,打人不行!你不道歉,老子也扇你!’样子变得特别凶。姐姐也跑过来了,也对我嚷:‘索瑶你干什么?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打人家?你说话呀!’我对姐姐说:‘我恨你!’姐姐就扇了我一耳光。这时前前后后的游人,聚拢在我们周围了。另一个背夫,向人们哇啦哇啦地叫喊:‘我们是按劳取酬的人,不是奴才!自从这黄山开放以来,还没见过敢扇我们嘴巴子的呢!何况没做错任何事,没摔了她,更没对她耍流氓!……’一时公理都站在那背夫一边。我没法解释。也向人们解释不清。我能怎么对人们说呢?能说:‘他是我同学,所以他背我,我就该扇他’吗?
“‘还戴着校徽,是大学生呢!’
“‘长得倒文文静静的,怎么这么野蛮!’
“‘不能轻易放她走,记下她是哪所大学的,一定要向她学校反映这件事!让她记住应该尊重劳动人民!’
“‘罚她款!重重地罚她!把她身上所有的钱都罚了!’
“人们都对我表示出极大的义愤。我想,大学生坐在背夫头顶的情形,肯定的,早已在某些游人心底引起强烈的反感了。只不过没有时机释放。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也和我似的,不知所措。还有人向我举起照相机准备拍照。姐姐一把用手捂住了我的脸。姐姐掏出钱包,往他手中一塞,扯着我便走。人们却仍不肯罢休,吵吵嚷嚷的,挡住我们的去路。他终于开口了,他说:‘她们是我的姐姐和妹妹,这是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事,你们别乱起哄!’他说完,扛起他的竹椅,径自下山去了。人们都发愣,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我和姐姐,也趁机赶快溜了……我和姐姐,第二天就返回北京了。在火车上,姐姐显得比我更心事沉重,不断地向我问他。姐姐担心他回到学校,会将这件事在同学间张扬开,对我形成精神压力。我说那他倒不至于。姐姐问我为什么对他有这样的信任?我就将我和他认识的过程交待了一番。姐姐听后才放心了些。嘱咐我:‘你回学校一定要尽快地,主动地接触他一次。大学不是君子国,不能掉以轻心。要把话和他摊开了,挑明了。得警告他,你的态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还说,我如果自己没这个勇气,她亲自到我们学校去一次,替我和他进行一次谈判。我坚决地反对姐姐的建议。回到学校后,我也没听姐姐的话,主动去找他。但我总觉得,心中笼罩着一片阴影。开学前几天,同宿舍的一个女生风风火火地从外面一进入宿舍就大声说:‘索瑶,你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哪!校园里沸沸扬扬地都快开锅了,你不知道哇?’我问发生什么事?她说:‘新闻系的同学放大了一张照片,放得老大老大。能有桌面儿这么大!照片上,是咱们校的一个女同学,坐在一名黄山背夫的头顶上。不,你别误会,是背夫背负的竹椅上。她在上边笑。背夫在下边笑。都笑得咧嘴露牙的!照片旁贴着几页大白纸,钢笔字、毛笔字、彩色笔字,在上面写什么话的都有。新闻系的同学可来劲啦,据说还要组织召开辩论会呢!’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我看的书从我手中掉在了地上。我忐忑不安地问:‘能认出那个女同学是谁吗?’她说:‘放成那么大的照片,能认不出来吗?’我全身都紧张起来了,追问:‘是谁?哪个系的?’她说:‘围了那么多人,我挤不上前,没看。’我猛地站起来冲出了宿舍。我一口气跑到新闻系的广告栏那儿,挤上前一看,悬在喉咙的心才算归了位。照片上的女生并不是我,也不是我们中文系的。紧张感一过,我几乎有些站立不稳。那一天我到校外给姐姐打了一次电话,告诫她,千万千万不要将她在黄山给我照的照片往学校寄。我说一旦我没收到,被别人拆看了,我就完了。以前,在学校里,最活跃的是中文系的学生。这一次,却让新闻系的学生出尽了风头。几乎每个系都有学生参加。还有不少老师、教授们也参加了。辩论进行得相当激烈。有同学认为,这件事是某些大学生天之骄子的准贵族心态的大暴露。实际上是八旗子弟纨袴而丑陋的遗风之现代标本。从根本上说与知识分子应具有的精神素质格格不入。持这种观点的同学言词犀利,个个嫉恶如仇。有同学认为,这样的一件事根本不值得进行如此严肃的辩论。时代不同了,对任何事都应持更宽厚的态度。旅游就是寻求欢悦的方式。有人从中挣钱,有人为此花钱,各得其所,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辩论这样的事本身就是小题大做,无事生非,哗众取宠,证明辩论的发起者们不甘寂寞而已。老师和教授们,只是听,没有参与辩论的。由这一件事引发开了另外的辩论:大学生究竟算不算是天之骄子。究竟什么是贵族心态,究竟什么又是准贵族心态?知识分子,在当代又究竟应具有什么样的精神素质?当代大学生究竟算不算得上知识分子?有同学说,如果像我们这样的名牌大学的大学生,都不算知识分子的话,那么我们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岂非比熊猫还少了吗?有同学说,别忘了我们还没毕业呢,不过是知识分子的分母。只能希望从我们中会产生未来的知识分子。够不够得上是知识分子,主要不是由文凭来区别的,而是由是否具有当代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来区别的。分母越大,分数越小。有同学说,这是典型的思想分类法。也是简单化的政治分类法的翻版。凡有大学文凭的,都应被视为知识分子。不过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又另有不同而已。有保守型的,有激进型的,有专业型的,有仕途型的。好比同是一种花,品种繁多。哪一种类型,都不应自以为是,老子天下最知识分子,而歧视别种类型的知识分子。有同学说,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只有一种类型。那就是‘毛’型的知识分子。谁都是‘毛’,谁都不是自己的‘皮’,想成为一张‘皮’也根本不可能成为一张‘皮’。过去是附在工农这张皮上,现在工农这张‘皮’,社会地位贬值了,知识分子又转而去附国家这张‘皮’,附得牢靠的,就得意洋洋、心满意足,想像自己是国家多么多么重要的一部分。附得不牢靠的或自我感觉还附不上去的,就觉得失意,觉得怀才不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证明人在东篱,心向往南山。斜眼病。瞥南山,南山上又有什么呢?还不是瞥向仕途路上吗?连陶渊明、李白、杜甫、甚至屈原,都是这么样的一些‘毛’,何况我辈莘莘学子呢?有同学说,古今中外,知识分子从来都是‘毛’。只能是‘毛’。只能是‘毛’,又委屈于是‘毛’,不甘是‘毛’,却幻想当‘皮’,那不也是一种晦暗的心理吗?更有同学说,辩论这些干什么呀?我们不过是被缓期四年的待业青年。翻翻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分配工作备忘录,八五年以前,除了有社会背景,有门路,有人际关系的不讲,分的都是哪些单位?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日报》、电台电视台等等。外地的,有几个不分在省市主要新闻部门的?现在呢?能分到少年报儿童报也不错了。想分得更好些,我问问你们削尖了脑袋能去得了吗?知识大贬值的这个时代,所谓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除了像一条条被抛弃了的狗的心态,还能是什么心态?这一个同学的发言,使会场肃静了好几分钟。每个人都似乎忽然意识到了,坐在这里听一通有演讲癖的人进行辩论,其实是很没意义的事。正在主持人觉得怪尴尬的时候,又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了。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肖冰。他说:‘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一个事实。我们今天举行的辩论,是由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引起的。我对关于知识分子的一切辩论不感兴趣。正如受着民生问题困扰的人,对民主问题不感兴趣。因为他头脑中首先不会产生那么奢侈的要求。’他的话立刻遭到一片嘘声。在普遍的大学生中,‘民主’是一个很神圣的词。还没有人,公开声明自己对民主问题不感兴趣。许多同学觉得他在亵渎他们的崇尚民主的思想。而他相当镇定。别人嘘他的时候,他就闭口不言。嘘声一过,他又说:‘我还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二个事实。那就是,那张被放大的照片上,我们的女同学在笑,而背夫也在笑。上下都在笑,就笑得很和谐,很完美。我认为可以选送参加什么摄影比赛。最好这么命题——黄山的笑。也许,那个背夫,内心里还充满了对那位女同学的感激呢,因为她使他多挣了一笔钱……’他的话还没说完,立刻有许多人站起来反对他:‘请问,把钱给背夫,而不坐在他头顶上,岂不更符合大学生的做法吗?’‘你有什么根据认为那个背夫内心里怀着感激?’甚至有人骂他:‘滚!滚出去!你大概就坐过背夫的头顶上吧?你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在这里发言!’如果他以一种调侃的、风趣的、玩世不恭的态度说他那番话,也许不至于遭至那样的呵斥。而他说得太认真、太庄重。听来太具有结论意味儿了。这就使许多人感到,他不但否定了一切人说过的话,而且也当众挖苦了说过话的一切人。他依然相当镇定。于是有些女同学对那些围剿他的男同学抗议——‘让人家说下去!’‘人家话还没说完呢,为什么打断人家?各抒己见嘛,凭什么让人家滚?’他那种镇定,显然大受那些女同学的青睐。也许还征服了她们的心。当时我明白了,一个人,即使他其貌不扬,即使他身材瘦小,在成为众矢之的的情况之下,能保持住一种镇定,他没有魅力也似乎有魅力了。他不英俊也似乎英俊了。比起那些平时处处故意表现潇洒倜傥,张口则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而听到一声嘘,就面红耳赤,立刻坐下一声不吭的才子们,他的的确确是显示出了不寻常之处。对那些伪才子们,你们作家们怎么说?”
我说:“银样镴枪头。”
她说:“当时我也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起来。他从容不迫地进行驳斥。他说:‘你们在座的大多数,’说时,还伸手一指:‘你们过生日的时候,可以毫不迟疑地一出手就是十几元,买一个生日蛋糕。甚至,还可以一次就花掉几十元,去下馆子。可对那些向你们乞讨的男孩、女孩、老人和妇女,你们何曾表现过一点儿慷慨好施呢?你们买一个茶蛋,都和卖茶蛋的老妪讨价还价一番。你们一块儿买汽水喝的时候,难道没做过互相掩护,企图多喝一瓶的事吗?难道,我能相信你们,会白给一名背夫十几元钱,而放弃可以坐在一名背夫头顶上的机会吗?你们在这里说的是一种话,表明的是一种看法。如果真到了黄山,你们说的未必不会是另一种话,表明的未必不会是另一种看法。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未必不会也想花上十几元钱,坐在别人的头顶上,优哉游哉地登上黄山,甚至登上鲫鱼背?你们会说背夫要的钱太贵了,你们也会讨价还价,就像某些总希望买到最便宜东西的人,和市场的小贩讨价还价一样。你们心里会想,如果只花几元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竹椅上,便能游览遍黄山的话,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啊!甚至也许还会想,最好竹椅有遮阳的棚盖儿!这就是你们中的某些人。你们像少爷和小姐一样花费着你们父母每个月寄给你们的钱的人,难道会对别人产生真的同情?你们知道背夫们是怎么想的吗?你们了解他们吗?就算你们把钱白给他们,他们中的多数人,也不会白收。也肯定要请你们坐到他们头顶上。因为那样,他们才觉得,那钱是自己挣的。花着也仗义。就算他们白收了。他们心里反而会暗想:他妈的,这小子跑黄山来施舍来了。大概内心里窝藏着什么罪孽吧?你要赎,你就得大方点儿,起码一百元,那也算施舍!十几元就想赎罪?你做梦吧!……’
“教室里异常静。在我入校后,只有一次的情形能和那么静的情形相比。就是有一名历史系的四年级的学生,假期在家乡犯了流氓强奸罪。开学后公安局的人到学校来进行二次宣判,恰恰也是在那同一所大教室里。大家当时的神态,仿佛又是在聆听宣判似的。他所讲的事,在大学生中是发生过的。当时除了我,我想很多人内心里都会承认那一点。但是,承认是一回事,能否承受他那种公开的面对许多人进行的,带有挑衅意味的、尖刻的、冷嘲热讽的抨击,显然又是另一回事。我想人们肯定都觉得,遭到了他的羞辱。那一时刻,他站在大家面前,显示了种毫不掩饰的目中无人的轻蔑。岂止是轻蔑,简直还包含有毫不掩饰的憎恶意味儿。仿佛人人都是伪君子。仿佛人人在他之前所说的,若不是自我表现的话,起码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空话。我至今仍不能充分判定,当时在他自己的潜意识中,是否也有着自我表现的成分。终于有一个显然被他的话大大激怒了的学生猛地站了起来,像他每说到‘你们’两个字就指着大家一样,也指着他厉声喝问:‘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背夫们的角度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对那些背夫们又了解多少?你以为自己是谁?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上帝吗?’他目光咄咄地逼视那个人,冷笑着说:‘我当然不是上帝。但三个暑假里我都当过背夫。我在黄山背上背下的大学生研究生何止百人。我感谢他们使我有机会公平合理地挣他们的钱。有人的活法是不断地花钱。有人的活法需不断地挣钱。当他们寻找不到其他的正当的方式,就只有靠租贷自己的体力。我们都是大学生,而我是不得不面对这一现实的一个大学生。所以我尊重这一现实。’他解开衣扣,向大家转过身,脱下了上衣使大家看到他的脊背。同时他说:‘这深深的痕迹,像标志印在我身上。黄山的背夫们欢迎更多的大学生明年还去游览黄山,我将在黄山恭候诸位。’他说罢,从容不迫地穿好上衣,离开了教室。离开时,对谁都没看一眼……”
索瑶沉默了。
我也用沉默真心实意地奉陪着她。
她低声问:“你怎么看?”
我反问:“你指什么?”
她说:“辩论。”
我说:“一切人们进行辩论的事,本身都是没有惟一正确的定论的事。”
“那么对他呢?”
“看来大学对他和对你是不一样的。”
“你认为对他是怎样的?”
“也许是另一种炼狱。”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她的声音更低了,“辩论会以后,我想,他的孤独将会结束了。许多原先不理解他的古怪性格的同学,肯定将对他增加理解了。经济条件优越的同学,说不定由此受到启发,开始关注到某些像他一样的,大学里的‘六等公民’了吧?在我们的大学里,一等公民是侨胞后代;二等公民是大公司和大企业家们的儿女;三等公民是高干们的儿女;四等公民是知识分子中的某些自由职业者的儿女,比如有个体执照的律师、医生、演艺人员、拥有专利的人们的子女;五等公民是平民子女;六等公民,便是来自僻远而穷困的地方的农家子女。我想,也许会有人创立一种什么‘会社”的,以使人乐于接受的形式,关心一下‘六等公民’们吧?然而我想错了。他更是一个孤独的人了。普遍的男同学们,更疏远他了。有些男同学,在许多场合,一看见他就唱‘我的家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男人为它累弯了腰/女人为它锁愁了眉/过了一年又一年/过了一辈又一辈/……’而且只唱这首歌的上段,并不唱下段。哪一所大学里,都有那么一伙雅皮士。他们玩贵族玩得很火。有的女生穿三百多元一条的裙子,这你相信吗?你别那么瞧着我。虽然我父亲当过市长,但离休了啊!何况那不过是一个中等城市。如果没有一处新开辟的疗养地,十之七八的中国人原先想不到它的存在。你还那么瞧着我。我不能算是大学里的贵族学生。真的不是。比三等公民低,比四等公民高罢了。我认为我跟那些学生不一样。我不玩世不恭,也不纨袴。我觉得自己挺善良,挺富有同情心,挺愿意主动用心灵去理解别人的。我想,那些一看见他就唱歌刺激他的人,心理是很糟糕的。大概他们认为,他损害了他们在大学里的形象吧?所以他们要从心理上对他实行报复?……”
我却想,亲爱的表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当穷困作为一种现实,对优越发表不敬的宣言的时候,结果得到的肯定不是关怀,而只能是敌对。这一种敌对,其实是互相的。“表弟”的做法,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他所妒羡的人精神上的进攻呢?理解、善良、同情、为自己满足优越感的施舍或为他人的奉献,是填不平这种心理沟壑的。反差越大,沟壑越深。惟一奏效的办法,是消灭贫穷。像消灭丑恶现象一样。使穷人不再是穷人。而且最好不是革命的方式。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丑恶其实并不那么可怕,如同脸面上的疮痕。影响容貌但并不危害生命。而贫穷是另一种可怕得多的丑恶。贫穷是国家的癌迹象。如果这一种可怕得多的丑陋,和国家其他许多方面的丑陋结合在一起,就会发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事……
然而我认为没有必要对她说出我的想法……
她语调缓慢地说:“几天后,那张被放大的照片上的女生自杀了。她成为大学生还不到一年。她的死,仿佛就是那次辩论的句号。我认为她的死,与发起那次辩论的学生有直接的关系。认为把那张照片放得那么大,并贴出来的人,是罪魁祸首。认为那样一种行为,是一种谋杀行为。不管他们自己是否也这么认为。然而,却没有谁觉得,对此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没有谁忏悔过。人们很快就把自杀者忘掉了,也把那次辩论忘掉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校园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每天傍晚,一对儿一对儿的,仍在树阴下、池塘边喁喁私语、卿卿我我,沉浸在浪漫和柔情蜜意之中。我也认为,他参与了谋杀。我对他又憎恨又感激。感激他在那次辩论会上,在内心里其实很冲动的情况之下,毕竟,没说出我的名字。如果,他当时指着我说:‘她,就曾高高坐在我头顶上!而且也照了相!’我想,我也肯定会自杀的。因为我的承受能力是很脆弱的。从小长这么大,我还没真正承受过什么。然而他却成了某些女学生心目中的‘拉赫美托夫’。她们都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女学生。她们在背后称他‘小拉赫美托夫’。遗憾他身材未免瘦小了些。我经过请教式的询问才知道,拉赫美托夫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么办》中的人物。我就找来那本书看。看到三分之二还多,那个拉赫美托夫才露面。他每天晚上睡钉板,为了预先锻炼一旦被沙皇的警察逮捕,能经受酷刑折磨的毅力。除了这一个情节,书中那个拉赫美托夫并没给我留下什么感人至深的难忘的印象。但是倾心和仰慕,在女孩子中是互相传染的。好比伤风感冒的人打喷嚏互相传染一样。有些女生开始给他写情书。这使某些比他英俊得多,以才子自居的男生嫉妒得要命。这一种嫉妒,如同白马王子对流浪的乞儿的嫉妒。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校园里的人马王子’。把他比作罗马神话中人首马身的怪物。说他只不过想从马的肚子里钻出来,加入诸神的行列,其实怀有堂而皇之地登上奥林匹斯山的野心。他要与马的身躯分离开的痛苦,其实是他自己的野心造成的。他们越是贬低他、诽谤他,那些女生越痴情地倾心于他。终于有一天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也钻入到我的心灵里来了。这是说不清道不白的。我只能这么解释,我被那些女孩子们的莫名其妙的痴情传染了!你仔细想一想就不觉得奇怪了。全校英俊的男生很多。经济条件优越的男生很多。自以为是才子或自以为是贾宝玉的男生很多。善于以各种方式讨女同学们喜欢的男生也很多,但像他一样,其貌不扬,却又相当孤傲;来自很穷困很穷困的地方,却又蔑视一切经济条件优越的幸运儿,并且在黄山当过背夫的,就他那么一个啊!而他对每一个女同学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地冷淡,可远观不可亲近的样子。女大学生和普通的女孩子们并没什么大的区别。男性越冷淡她们,越对她们显得仿佛永远不可亲近,她们往往偏会对人家产生好感。偏想去亲近人家。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我说:“不,我一点也儿不觉得奇怪。对于没有恋爱过的女孩子,这其实是恋爱演习。本质上不是爱。是潜意识里的征服念头。”
“你也学会对人进行潜意识分析了!我给他写了好几封情书。但一次也没敢鼓起勇气直接或间接地交给他。一想到那么多女同学都给他写过情书,我竟自卑得要命。觉得自己哪儿能配得上他啊!觉得与他比起来,他仿佛是一块经得起雨蚀风化的山石,而自己不过是一颗玻璃珠子罢了。何况在黄山我打过他一耳光。我想,那些日子,我是为他患了单相思了。不料,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女生表情很古怪地告诉我,宿舍门外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他。他说:‘我是来还钱包的……’我说:‘求求你,别在我宿舍门口谈这件事,我们找个地方谈吧!’我近乎低声下气。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惊慌极了。他显然理解我为什么一见到他会那样惊慌。他说:‘放心,我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好吧,听你的。’尽管他这么说了,我还是惴惴不安。觉得只要是在校园内,无论哪儿,都可能被人发现,也许会被人偷听到谈话的内容。‘心中没有鬼,不怕鬼敲门。’而我当时心中是有‘鬼’的啊!黄山的事,就成了我心中的‘鬼’。自从那个女学生自杀以后,我心中这个‘鬼’常常在梦里对我进行威胁。我竟一直把他引到了校园外。他一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并没有对我提出抗议。在校园外的一片树林里,我站住,背对着他开了口。我说:‘你说吧!’他说:‘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啊,我就是要还你姐姐的钱包。里边有三百二十六元七角三分。黄山的事,我非常对不住你和你姐姐。你点点钱吧!’他说着就把钱包往我手里塞。我仍背对着他。我一甩手,不接。他说:‘你不收不行,我怎么能要这钱呢?’而我,已经泪流满面。你想想,我们这不是也等于约会吗?可这是怎样的约会啊!他说:‘你拒绝,我就只好把它放在你面前了!我总不能变相地敲诈勒索吧!’他真的转到我对面,把钱包放在地上了。他直起身的时候,才发现我在无声地哭。‘你……’他吃惊了。犹豫片刻,又从地上捡起了钱包。‘你别哭。你为什么哭啊!……’轮到他惴惴不安了。‘其实,我心里一直挺感激你的呀!那一次我碰到的如果不是你,而是别人,我也许早就身败名裂、臭名昭著,出现在哪儿,都被视作一个贼了!至于你那几首诗,当然也是可以发表的。可我这个人,自尊心太强了。因为我内心里太自卑了啊!除了一点儿可怜的自尊,和一切学生比起来,我一无所有啊!不错,在黄山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当时我心里真羡慕你和你的姐姐啊!你们暑假可以无忧无虑地游黄山,而我却不得不在黄山当背夫。我承认,我当时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念头。我觉得,让一些坐在我头顶上的人,内心里长久地被忏悔折磨,也是一种报复方式啊!我这种心理,不只是对你才产生的。背一切大学生们的时候,都强烈地产生过。可是你从我的角度想想,这又是一种多么可怜的报复方式啊!我……我有时也恨我自己,既当背夫,心理又这么阴暗,多坏呀!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假期无忧无虑地四处玩玩。可我得挣钱啊!我得用自己挣的钱供自己念完大学啊!我还得经常往家里寄点儿钱啊!我……我家里很穷,我们那个地方很穷啊!……’
“起初我始终一言不发,默默流泪,默默品味自己因他而感到受了伤害的委屈。可是听着听着,我的眼泪的成分变了。后来眼泪完全是为他而流的了。那一时刻,我明白了,他并不像别的女生们所以为的那样,是什么拉赫美托夫。我倒觉得他更是一个校园里的卡西莫多了!只不过他的容貌毕竟不丑陋,而是清秀的。他终于默不做声了。他蹲在了地上,样子十分悲哀。我觉得,在我眼里,他仿佛变成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孩子了。而且,从里到外,遍体鳞伤。那一时刻我内心真是对他同情极了!怜悯极了。我不哭了。我什么委屈也没有了。我觉得归根到底,我不过是自以为受了伤害,而他才是那种真的受了伤害也只有躲在某个角落默默舔自己伤口的人!我也蹲了下去,像哄一个小孩儿似的哄他别哭。掏出自己的手绢替他擦眼泪。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天使般善良的女孩儿。而这一种自我感觉使我都快将自己溶化了。我喁喁地柔声细语地对他尽说尽说,说的都是一些傻兮兮的话,都是那种年轻的母亲抚爱被自己无缘无故打骂过的孩子的话。真的。你别笑话我。你笑话我,我也不在乎的。我现在已经比较明白,什么才是值得羞耻的事,而什么事是根本不值得羞耻的事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可以想像。在天黑的情况下,在我们两个当时那种情况下,一切事,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那一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温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在我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母对我管束很严。我看的书极少。好几年没进过电影院。父母限制我看电视。允许我看的节目,是新闻、《动物世界》、《外国文艺》和节日晚会。我也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究竟能温柔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学会温柔。我总是很天真地想:温柔是男人的本能。当女孩子们渴望表现温柔的时候,是别的男人们将他们教会的。而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原来温柔天生是女人的本能,而且根本就不用男人教。正如喝水不用教一样。我竟变得那么温柔,使我当时感到好幸福。真的。我觉得那种幸福那种美妙仿佛是无边无际的,由我生发出来,像一层层茧衣,包裹住了他,也包裹住了我自己。不断地再从我们两个人内心里身体里濡出来,弥漫了整个树林似的。而晚上的树林静悄悄的,仿佛也变得无比温柔了。用更加浓重的温柔,也将我们包围起来。他的温柔,却是孩子般的。我觉得他渴望一种温柔,一种女孩子给予他的温柔,好像已经渴望了一万年了。而他回报给我的温柔,只不过是一种更弱小的羊羔般的乖顺服贴。我觉得,他仿佛从一种壳里蜕了出来。那种壳,便是他平素的孤傲,独往独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凛然不可亲近不可侵犯似的假象。而偎在我怀里的,头依我心口的他,才是真真实实的他。他吻我像男孩子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的温柔甚至是羞怯的。肯定也是他人生最初的一种尝试。偎在我的怀里,他向我讲述了他的童年少年、他的家和他那个村子,他们那个贫困落后僻远被大山囚禁的地方。他又说了一次‘我的家很穷啊!我们那个地方很穷啊!’那一天之前,没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我也从没想过,有的人的家很穷。有的地方很穷。我们城市里的人,不太会想到那些人和那些地方。听别人讲与他不相干的穷与你更不相干的穷是一回事,听一个偎在你怀里的人讲像脐带一样拴住他的穷,又是一回事。他一说,我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滚。我觉得,他那么说了,其实也就是说了一切一切一切。那一种我从前根本没想到过的穷,虽然我依然无法想像得太具体,但却似乎是早已熟知的事了。他告诉我,他十二岁的时候,他母亲死了。埋他母亲那一天,老村长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他父亲咒骂了一通。因为他的父亲舍不得用家里惟一的一床旧被卷他母亲的尸体。而他就跪在坑穴边上,等着在母亲的尸体下葬时,给母亲磕最后一次头。父亲流着泪喃喃地说:‘被子卷了他娘,我和孩子盖什么?我和孩子盖什么?……’当年父亲就为他找了一个继母。继母比父亲大六岁。因为是寡妇,他从此多了三个弟弟。而父亲决定再娶那寡妇的想法非常单纯——三个弟弟长大了,将是能做的劳力。多了三个劳力,也许兴家致富就有指望了。他们那个地方,兴家致富的含义,也是十分朴素而实际的。能吃饱饭,有换洗的衣服,睡觉有被盖,不枕土坯,枕枕头,那便是富的标准了。然而这样的奢望并没能实现。因为第二年他的父亲也死了。他告诉我村里的人没有病死在医院的,都是病死在家里。再痛苦的病也只能病死在家里。祖祖辈辈的人没有病死在医院的。不晓得能够住院治疗是怎样的一种福气。没有一家付得起钱将病人送到省城或县城的医院。过去治病靠的是山里土生土长的巫医。现在治病靠的是乡里的草药大夫,兼用针灸。这便是过去和现在的区别了。他的父亲临死前把他唤到床前,指着继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你得孝敬她。你得给你几个弟弟,当一个好哥哥。要不,咱们太对不起人家母子们……’那一年他已读到了小学六年级了。父亲死后,他不想再念书了。老师到家里来了。对他的继母说:‘我教了十几年书了。学生是越教越少。到现在只剩三个学生了。三个学生中,只有这孩子一个是六年级生。我还没教出过一个能考上中学的学生。这孩子却准能考上。你就成全了我当老师的十几年的夙愿,让孩子考中学吧!家里以后的日子会多么艰难我是知道的。我一定替孩子申请免费。孩子的书本费,我也包了。’他的继母一听就哭了,说:‘虽然我和他爹只搭伙过了一年日子。但是他爹对我挺好。不冲别的,冲他死去的爹,我绝不断了这孩子的前程。是龙是虫,他自己扑奔吧!’接着便命他给老师磕头。他自己也哭了。当即跪下就给老师磕响头。磕罢站起来发誓:‘妈,老师,我将来要不出息成条龙,我不活着见你们。我自己弄死我自己!’
“他以全乡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乡里的中学。村子离学校三十多里地。可以宿校。但是他不能。因为每个月要支付二十八元的伙食费。家里根本交不起。每天,书包里带块干粮,或者几个土豆,一棒玉米,一个萝卜什么的,顶着星星去上学。披着月光回到家里。三年来风雨无阻,没缺过一天课。三年后以全乡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到了县高中。县高中是他的小学老师的母校。校长曾是他的小学老师的老师。开学前一天是他小学老师带着他去报到的。并且带着他去见了校长。老师对自己当年的老师说:‘老师,我对不起您当年对我的期望,十几年来,打我手下,就学出了这么一个中学生。今天我亲自把他给您带来了,但是他的成绩是全乡第一名啊!老师,怎么对待他这样的一个学生,您具体掂量着办吧!’老师说着,潸然泪落。他又想给校长磕头。校长扶住了他,没容他跪下去。校长很受感动,校长说:‘咱们县高中,贫苦的农家子女,占百分之三十多。能考来都不容易啊!破、旧,教室不像教室的样子,宿舍不像宿舍的样子,校园不像校园的样子。可每年的升学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全县升学率最高的高中。连县里那些领导,都把子女送到这儿来读高中。咱们这儿就是一座龙门啊!不谈那些为社会主义培养知识人才的大道理了。只为你这一片老师的心,我一定全面照顾他。至于他能不能越过这龙门,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表弟.4
“他的老师是个发表过几篇小小说,但还没有被公认为是作家的人。老师走时,送给了他一个笔记本。老师走后,他才发现笔记本里夹着二百元钱。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是我收到不久的一笔稿费。你留着急需的时候用吧。将来你工作了,再还我也行。记住,你不过是我‘创造’的一件半成品。你要成为一件成品,接下来只有靠你自己‘创造’自己了!老师永远不需要你报答,只希望你能证明,奇迹在任何地方,都是有可能被‘创造’出来的……
“他去追老师,没追上。对着老师带领他走来的,那一条蜿蜿蜒蜒,盘旋着十万大山,无尽头地通到山里的崎岖山路,他连鞠了几躬……
“在他读到高三时,老师死了。一次山洪暴发被泥石流砸死的。他闻讯后当天就回到了村里,伏在老师的坟头上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老师的死对他的刺激很大。高考没考好,只考了个全县第四名。他对我说,他本来应该考第一,有自信考第一的。他说,得知自己没考第一,他又哭了一场,觉得对不起老师。老师给他的二百元钱,他存了整整三年。一分也没舍得花过。带着来上学。得知一个弟弟生病,连本带息全寄回家了……
“他说他离开村子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为他送行。一直将他送到山口。他说那其实不像为一个离乡的人送行,倒像为一个活人送殡。他说当年和他一样,靠羊奶和羊肉汤侥幸活下来的伙伴,一个个分别和他抱头痛哭。他说他从他们的哭声中,感到了他们对他们自己的绝望,以及对于他们的生活的某种恐惧。还有对于他的,由抱头痛哭所掩饰的嫉妒。他说那一时刻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罪人。似乎在全体村人们眼里,他是一个注定了要遗忘那个地方,遗忘乡亲们的人。他说然而人们的目光里,却都有着一种真真实实的宽恕意味儿。和他抱头痛哭的那几个伙伴也是。他们对他的依依不舍,他们对他的嫉妒,他们对他的宽恕,一样是真真实实的。那时小学校已不存在了,被山洪冲得无影无踪了。他说全村最老的一位老妪莫奶奶,双手攥住他的一只手说:‘孩子,争口气。要奔出息,就该奔一个大出息。听奶奶的话,别走学问那条路,你要走当官儿那条路。全村人盼着你有朝一日当上个大官儿,全村人也能跟着沾点儿光啊!你可不能辜负了大家伙儿的巴望!’
“他的继母就命他给全村人跪下起誓。
“他跪下起了一个重誓,人们一个个才露出了点儿欣慰的表情。
“只有蛙妹子与众不同。似乎满心怀里只替他感到喜悦。没有丝毫嫉妒的成分。她送给了他一块羊臼骨。他知道是那头老母山羊的。她一句话也没对他说,立刻就躲到人群后,眼神儿定定地望着他。这使他受到了提醒。他又返身回到村里,伫立在老师的坟前,说:‘老师,我考上大学了!’又深深地冲着坟鞠了一躬。而后他又到埋那头老母山羊的骨头的地方,用双手,给那个坟样的土堆培了几捧土……
他说他每年都往家里寄一次钱。他说,当然北京也是可以找到临时工的,但怎么能比得上在黄山当背夫挣的钱多呢?他说他掌握了在那条铁路线上乘车逃票的窍门。去归途都很少买全票。他还说,他好可怜那个自杀了的女大学生。那么漂亮。那么活泼的样子。只因为一张照片,就被谋杀了!是的。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谋杀了!他说偷拍了她并放大那张照片的学生全是凶手。他说发起和组织那场辩论的人们也是凶手。他说包括他自己。他说他的本心,原是想站在一个背夫的角度,替那女学生讲几句开脱的话。他说那一天也可能恰恰是他自己,对那女生的伤害最严重。他承认他内心里总怕被伤害,经常觉得被伤害了。但是,他又说,他从没产生过害人的念头。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就又哭了。而我认为他好善良啊!我陪着他哭。我们俩儿又抽抽泣泣地哭了一通。我感到哭过之后,如同久久地泡了一次澡,浑身软软的,却也爽爽的。似乎连灵魂也明净多了透亮多了……”
“他以后又到黄山去当过背夫吗?”
“又去了一次。没当成。黄山的背夫们不信任他了。不容纳他了。毁了他的背椅,将他揍了一顿,赶下黄山了。那一次他回到学校后很沮丧。我看出他心里憋着股火,却不知朝哪儿去发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黄山的背夫们竟那么对待他了?”
“他们怀疑他居心叵测。怀疑他不过是想捞点儿写什么纪实文学的材料。当然他们并不懂什么纪实不纪实文学不文学的。但是总之他们对一名大学生三番五次到黄山当背夫这种他们难以理解的事儿,具有很高的警惕性。他们认定他必是打算写他们。而且认定他必是打算用文字贬损他们。他越辩白,他们越怀疑。我劝他将这件事儿看得淡一点儿。劝也没用。他不但沮丧,而且挺难过。他说,他们原本对他很友善,很照顾。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告诉他。没想到,却是那么个结果……”
我又觉得无话可说。我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低声问:“你烦了?”
我说:“去拿烟。”
我接连吸了两支烟,才攥着半盒烟和打火机重新坐在她面前。我想我不是一个听客。对当代大学生之间的恋爱故事并不感兴趣。何况,听来听去,我也不认为他们那便算得上是“恋爱”。如果真的不是,我又何必再听下去?我的老母亲又是何必?岂非庸人自扰吗?
我说:“索瑶,你们之间的事儿,估计你再讲上两个小时也讲不完。现在我问你,从你这方面,你承认你们是一种什么关系?”
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
她勾下头沉默不语。良久未开口。
“他对我说,你是他女朋友。”
“嗯。就算是吧……”
“什么叫就算是呢?”
她又沉默不语。
“你得回答。”
“那……你说我是不是?”——她徐徐抬起了头,目光盯着我。倒好像我和她正在讨论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有些生气了。
我说:“那总不该是一场校园游戏吧?”
她的头,便又勾下了。
“你们互相间,从来也没谈过这个问题?”
她点点头。
“你连想都从来也没想过这一点?”
她又沉默不语。
“你一向,有意对他避而不谈吧?”
“……”
“难道他也是?”
“……”
“要不,以后我有更充足的时间,再听你继续讲吧!”
她又伏在沙发扶手上哭起来。
母亲又轻轻推开门望她。
我心烦地大声说:“妈,你真是!”
也许我的声音带出了一些恼火,母亲立刻将门关上。
我便又吸烟。
“那不可能……那根本不可能……”
她抽抽泣泣地说。
我只吸我的烟。内心里却感到了一阵冰凉。为“表弟”感到的。人是多么的奇怪。我早已从她的杂杂碎碎的诉说中,料定了最终的结局将是怎样的,却非要迫她亲口道出,而且腰斩了她本能地抻长又抻长的诉说。仿佛她所回避的,正是我所要直面的。我觉得她说“那根本不可能”时,艰难得全身都快抽缩成一团了。倏乎间我觉得索瑶这姑娘那么可怜。而我自己很可恶。归根到底,无论对于她这位“表妹”,还是肖冰这位“表弟”,我是谁?我究竟不过是谁?我究竟有什么权力,审讯似的介入他们的事。虽然我的动机并不卑鄙,甚至还可以说是善良的。但这一种粗暴的近于无礼的介入,难道是她应该容忍的吗?尽管我的介入也并非情愿。
我最鄙视自己充当神父之类的角色,而我已经又无形之中在这么充当了。
她猛地抬起头,瞪着我,几乎是恨恨地说:“这么告诉你,你总该满足了吧?”
“我……你擦擦脸吧……”
我躲闪着她的目光,将母亲拿给她用过的湿毛巾递向她。
她没接。她用自己的小手绢擦。只擦双眼周围。
“我受够了!”她又开始说,“我真是受够了。我是一个从不知什么是忧愁的女孩儿,而他是从一个很穷很远的地方走入大学的。我承认他走过的路途,比我这样一个女孩儿所能想像得到的,要艰难得多。我承认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儿有时仅仅因为一个人来自艰难,就崇拜得要命!如果那又是一个同龄人,我会忍不住有企图接近他的好奇心。我没什么值得谁同情的地方,所以我将同情给予别人的时候,好像将自己拥有太多留着也没什么用处的东西送出手了。有人肯接受,我就高兴。就感到愉快。甚至感到幸福。这就是罪过吗?去年我才十八岁!我知道,在我和他之间,被谴责的一方,将永远是我。但是善良也是害人的吗?与其说害他,莫如说害我!不知不觉的,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就女朋友吧!女朋友不就是女朋友吗?……”
“是他宣扬的?”
“不,不是他。他没这么说。”
“那么是你自己宣扬过?”
“我?……我自己也没宣扬过。我确实感到得意过。有些女孩儿想接近他,被他拒之千里。而我成功了。我承认我因此而得意过。当一个女孩儿没什么太可得意的,这就是一种最大的得意了。我承认这也是一种心理虚荣。该我承认的,我都承认。该我自省的,我都自省。但是我绝对没有将这一种得意当成件时髦的外衣穿在身上招摇过。我甚至有意识地将它收藏在我的心灵里。当然,说收藏也不完全准确。某种时候我也希望别的女孩儿羡慕我有那么一种得意。起码并不怕被人知道我有那么一种得意。甚至遭到点儿嫉妒也不在乎。这也不能算宣扬吧?反正这是说不清楚的。反正你是没法儿理解的……”
我说:“你说清楚了。我理解了。”
“你理解?”
“理解。”
“你自认为你理解了。我就相信你已经理解了吧!总之,我更希望我内心里这一种特殊的得意,能像蚌含住一粒沙似的,变成珍珠。变成一种特殊的温柔。那不但是我认为他其实非常需要,其实非常渴望获得的,也是我自己的心灵非常需要的。甚至可能比他更需要。我是指那一种温柔。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儿,如果确信自己心灵里充满了温柔,你不知道对我这样的女孩儿又是一种多么良好的感觉。那是一种很自悦的感觉。真的。女孩儿会惊奇地发现,似乎自己忽然变得可爱多了。似乎能比任何别人更认为自己可爱。甚至会自己也喜欢起自己了!怎么说才能说得更清楚呢?仿佛哺乳期的母亲,她觉得她的乳汁饱满得要命。她觉得发胀。她渴望被一个孩子吮咂。而这时恰恰有一个断乳期的孩子。她就将他抱在怀里奶他了。我想我当时的情形可能就是那样。我想我当时可能还是在扮演织女、七仙女或珍珠姑娘什么的。我想既然是我心甘情愿地扮演使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了的角色,我干吗不呢?我干吗不好好扮演呢?我说我扮演,你别以为我是在做戏。我不是在做戏。我不是一个善于做戏的女孩儿。我是想说,我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进入角色了。我和某一类戏剧角色合二为一了。我没法儿将自己从那样一种角色中分离出来。再说,当时我对自己也认识不了这么透彻……”
“而现在你极想将自己从那样一种角色中分离出来了,是不是?”
她眯起眼睛看了我半天,好像思考我的话符不符合她现在的实际情况,但是却没有正面回答。
“我讲的是当时。我还没讲到现在呢!”她怨怨地说,似乎对我打断她的话不无抗议,“当时我真是从内心里关怀他。我不吝啬给他很多很多的温柔。我想,如果他不是个毫无良心的人,那么他任何时候也不会否认这一点的……”
我说:“是这样。起码在我面前,他一再肯定你是个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善良的女孩儿。他说如果没有你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也许会自杀。真的。”
她又眯起眼看了我半天。
我说:“索瑶,你得相信。我对他没有任何义务。我没必要替他取悦于你。”
她垂下目光,喃喃地说:“这我当然相信。他对你说过的话,也曾当着我的面,亲口对我说过。他说他的确产生过好几次自杀的念头。他说他有时候对自己十分困惑。说在家乡的时候,无论生活多么苦,多么没快乐,却从未产生过不想活的念头。他说他那个村子里,六十年代饿死了十几口人,以后二十多年内病死了不少人。怎么死的都有。有把从乡卫生所偷的酒精兑上井水当酒喝醉死的。有因为被水蛭叮了感染而死的。有吃地瓜噎死的。就是没有自杀的。他说尽管他们那儿的人,命都很不值钱,却都很怕死。一旦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者怀疑自己要死了,连平时最刚强的男子汉,都会怕得像孩子一样哭起来。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来到了大都市成了大学生,反而常常不想活下去了。我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为什么。有一次,我让他陪我到一座饭店去看望我爸爸的一位老首长,我正在大厅打电话,一转身他不见了。他连告诉我一声都不,就撇下我走掉了。我回到学校只不过责备了他几句,他却对我大发脾气,说我不该带他到那么豪华的地方去。就像我是带他到一个什么下流的场所去了似的。而那不过是一座三星级的饭店,如今哪个大城市没有几座三星级的饭店?‘你怎么不替我想想,在那种地方,我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对我直吼,‘我觉得我好像一只苍蝇!苍蝇!一只苍蝇你懂吗你?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中国有那么豪华的地方!苍蝇配出现在那么豪华的地方吗?’还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看见了一个收旧家具的,平板车上摆着一台收到的旧电视机。十四英寸,黑白的。正好那天我身上带着钱,是我平时从自己的生活费里节省下来,准备去买一台中档录音机的。我就用二百七十元,将那台旧电视机买了下来。捧着那么大那么沉一台电视机,转了几次车才回到学校,衣服都被汗湿透了。我一换下衣服,顾上不洗把脸,就这儿那儿找他。找到他,高高兴兴地告诉他,我给他买了一台电视机。他却无动于衷,问我为什么要买。我说:‘是给你家买的。再放假,你无论如何也该回去探一次家啦!带回一台电视机,尽管是黑白的,尽管才十四英寸,家里人也会喜出望外的!’你能想到他是怎么说的吗?他反而板起面孔问我:‘让他们从电视机里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然后使他们绝望,自己们的命运很无奈?这未免太冷酷了吧?’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呢?有了一台电视,起码可以使他们的生活增添一些娱乐吧?’他说:‘把两种现实差距比照在一起,你认为他们在穷困之中,会从别人的五彩缤纷的生活中获得什么娱乐吗?’我说:‘是黑白的,谈得上什么五彩缤纷吗?’他说:‘你还把他们当人不当人?你以为他们像些动物似的连一点儿想像力都没有?他们就不能从黑白中想像出彩色来?如果近在眼前,看得见则可望不可及,那么想像是不是一种变相的虐待?’我气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他一说完就走了。只留给我四个字是‘恕不感谢!’那天我哭了一场。如今那台电视机还摆在我宿舍。六个人同宿舍。三个人共一张桌子。谁也不同意把电视摆在桌上,嫌占地方。我只好摆在我的床上。摆在床上占的是我自己睡觉的地方。得斜着躺,躺在床对角线上,才能伸开脚。平时同学不想看的时候,我不敢开,怕影响别人。大家想看的时候,我不能不开,怕令大家不愉快。他从没接受过我的任何实质性的帮助。钱、饭票,或者,哪怕是一袋儿奶粉。只吃过我几袋方便面。他好像非常怕欠下我什么。他好像其实并不需要我这个具体的人。需要的仅只是一份儿预备在那儿的温柔。一份儿情。似乎越纯粹越好。似乎纯粹到抽象更好。似乎内容再多了一点儿,便不是他想要的了。归根结底,我不知道他究竟需要什么。还是我刚才举过的那个例子,他好比是一个孩子,他明明在断乳的状态下,却不要乳汁,仅仅能偎在一个类乎母亲的女人的怀里就行了。而且须得是在他想那样的时候。如果不是他想那样的时候,你主动将他抱在怀里,他会哭闹,甚至会咬你。他这样,使我原先那种良好的自我感觉,渐渐的烟消云散,渐渐的不存在了,没了。到如今,一丁点儿也没了。如今我倒是在做戏了。我也不清楚他是否明白了这一点。他明白不明白,对我都无所谓了。我是由他,才无形中学会做戏的。我的角色还没完成。我还不能摘下行头。我还卸不了装。如今我才知道,有时候,从某一种角色中退出,要比继续扮演难多了!因为现在,我似乎不仅仅是他的女朋友了。在别人眼里,早已经是‘一对儿’了!我当初真蠢,其实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有很多女孩子嫉妒我。这真荒唐!好比花市上的一盆什么花草,被许多人围着看,你便以为那肯定是奇花异草。其实人们之所以围着看,也许仅仅因为那花盆儿样式有些特别。你以为大家都想买。其实并没谁真想买。你一时受到了蛊惑。你惟恐会属于了别人,而你连再凑近的权利和机会都没有了。于是你不加思考,你迫不及待地买下了。而别人呢,故意用嫉妒的目光看你。故意说几句嫉妒的酸溜溜的话给你听。于是你暗暗喜悦,不禁地面有得意。其实人们不过是成全你的兴致。既然你最有兴致,人们干吗不成全你呢?那对于别人是没什么损失的啊!结果呢,你终于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你所喜欢的一种花草。而最重要的,是你不知怎么侍弄它,你养不活它。它原本怎么样,还怎么样,并不因为你浇水啦,上花肥啦,它便多长出一片叶子来。也根本没有芳香。你又不能不管它了。毕竟是盆花呀!而且已经属于你了!总不能眼看着它渐渐干枯吧!你不关心它你有一种罪过感。别人也会谴责你。你关心它吧,它并不回报你。并不因为你的关心就变得绿了一点儿。最糟糕的是,它已经成了你自作自受的一种尴尬。你不知该把它摆在你生活的什么位置。这一点也由不得你自己了,不是你想把它摆在哪儿,就可以摆在哪儿的。因为摆法是人们约定俗成地确定了的。你也不能藏起它来。你已经是‘一对儿’中的一个了,你想不是就不是了吗?不是你得付出代价。如果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个男学生,我早就不忍受这种关系了。但他是那样一个人,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如果从我这方面关系有变,‘嫌贫爱富’、‘以貌取人’、‘门当户对的观念作祟’,等等等等,我知道人们早已拟定好了些什么样的罪名,准备扣在我头上。我也不知道我将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我其实是个惧怕成为舆论目标的女孩儿。好的或不好的舆论一旦成为目标我都怕。我知道我根本承受不了。我脆弱得很。后来又有同年级的男生向我表示过亲近。暗暗塞给我纸条儿,邀我散步,假期一块儿去旅游,我都不敢有任何暧昧的表示,都一本正经地拒绝了。还装出仿佛受了侮辱的样子,好像我在忠贞地维护着什么似的……完了。全过程。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听了,认为我坏吗?……”
我说:“不。你一点儿也不坏。”
她微微苦笑,垂下目光,神态很委屈地说:“你不必想要安慰我。我也并不是问你。我是问我自己。最近我经常独自回想我们之间的事。回想了就这么问问我自己。”说罢,向后一靠,将头仰在沙发背上,撩起目光,望着吸顶灯。
她深长地呼吸了一次。如同练气功的人吐故纳新一样。又仿佛一个溺水者刚被救起,一副四肢瘫软的样子。我想她一定是累了。因为在她诉说的时候,我看得出她始终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而且,始终以一种异常端正的姿势坐着。始终以一种一句紧接一句,紧密得仿佛惟恐被打断似的,连绵不绝的语调诉说。
回忆是人惟一不能被逐出的天堂。
回忆又是人惟一经常被打入的地狱。
我自己就是一个经常处于回忆之中的人。也经常回忆初恋、情感历程,如果那是苦涩的、无奈的,每回忆一次,便如心灵被剥了一次皮,便如虚脱。何况,我的回忆,都可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她的回忆,还没醇到谈得上是回忆的地步。不过全是一年前的事。并与今天的她连着脐带。这脐带的两端,都是要从现实中再蜕生一遍的骨骼刚刚定型的大婴儿。她是。他也是。她想充当圣母玛丽亚而终于精疲力竭承认自己不能胜任。他的确是反常态的。他是一个被穷困所扭曲的青年。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经历了穷困而能幸免未被扭曲。敏锐的人只须十分钟就能从一个人身上发现这种经历,穷困是红斑狼疮。不在脸上,也定在被衣服遮住的什么部位。穷困扭曲人的心灵,这也许便是穷困最主要的丑恶了吧?区别也许仅仅在于,人曾被它扭曲的程度和样式千差万别。何况,从他所走来的地方,穷困的遥远的阴影,仍追踪并笼罩着那孤独敏感的青年。他逃不开它。在这繁华的京都,在似乎云集了天之骄子的时而浮躁时而空虚时而激情荡漾时而纨袴成风的大学校园,那阴影显然更加咄咄逼人。我仿佛看到一片雷云在天空戏耍地追逐并企图吞没一只小小的走投无路的蝴蝶。不,一只蛾子……
我简直不知道更应该先助谁一臂之力,她或他。
而我,除了听,和怜悯,又能实际做什么呢?
我还须严谨地包裹起无论对她,还是对他那种廉价的怜悯。因为倘他们感到了这一点,无异于是感到了一种伤害。
我说:“你坐随便点儿,干吗又变得那么拘束了?”
她便将一支手臂撑在沙发上,身子倾斜着,使自己的姿势懒散了些。
“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我还要对他好。”她不假思索地说,“反正我还要对他好。明年他就毕业了。我曾劝他考研究生。他坚决不考。他说,学中文的,硕士又怎么样?博士又怎么样?将来反而比本科生更难分配。我想也是。六七年前,我们中文系毕业的,大报社、大出版社、文化单位争着要。现在,连一些少年儿童报,少儿出版社都不要我们了。一切文化单位,像连加床都住满了的招待所。想联系工作,跟你说三句话后打发走你,就算给你面子了。两年前考上研究生的,今年都后悔极了。因为连两年前他们觉得屈才的单位,如今都被本科生占满了。所以他毕业时,我要尽全力帮他。调动起我爸爸的一切社会关系。满足他留在北京的愿望,磕头作揖也在所不辞……”
我问:“他非常想留在北京吗?”
她赶紧反问一句:“到时候你也能帮他吗?”
我比她反应更迅速地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能理解……到时候看吧……”
我不忍当面给她一个毫无指望的回答。也不忍给自己留下一种将来根本尽不到的义务。我的话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我感到自己脸红了。我觉得我的话很笨。本可以说得更巧妙些,却因仓促防御未免捉襟见肘。我难堪地讪笑着。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令人讨厌。
她说:“我知道这是难事。你别不好意思。其实,就算是某种义务,也不该轮到你。只能是我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他倒没对我说过愿不愿意留在北京的话。一次也没说过。但他对我说过好几次——说他一旦分回省里,就前景黯淡了……”
我从难堪的窘况之中爬出来,以劝人宽心的口吻说:“那倒不一定吧?全国每年毕业那么多大学生,总不能年复一年都分配在北京啊!地方也可以大有作为嘛!”
她说:“他一分回省里,肯定就得再由省里分回到县里。如今,县里考出来的,没后门,没关系,想留在省里也相当之难。再说他又是学中文的。到了地方,最不受欢迎的,就是中文系的大学生。”
我说:“现在提倡大学生到基层,从基层干起。基层也更需要。在县里做出成绩了,还可以被调到省嘛!”
她说:“两个月前,他给县里写过信,询问过。县里也不知什么人给他回的信,希望他还是不要回到县里,真回去了也很难安排合适的工作。当秘书,他不是党员。搞宣传,现在搞宣传的人已超编了,还不知该往下裁谁呢!计划生育办公室倒空着一个缺,但要的是女的。接到信后,那一个多月他心情灰到了极点。他曾对我表示,再也不愿碰壁了,听天由命了。他说大不了是从哪儿出来的再回哪儿去,回到他们那个村里去当个‘孩子王’也不错。毕竟他读过大学了。仍然是全村最幸运的人。又说,怕只怕村里的人们误认为他在学校犯了什么错误。要不怎么会读了好几年大学哪儿都不要,又被贬回村里了呢?他说这是有口难辩的事。我听得出,其实他内心里最怕再回到他那个村子。他显然希望自己能预先作好种心理准备,可是又怕这一点最终成为现实……”
我张了张嘴,想说句话。
她问:“你想说什么?”
我反问:“你……有把握到他毕业时帮他留在北京吗?”
其实我想说的是——能下决心献身于家乡的教育事业,也不失为一种人生选择,也是大有作为的,等等。
但是猝然间我意识到,如果我真那么说了,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那些话在舌尖打了个滚儿,说出口的刹那间变了。
她挺自信地说:“大概没什么问题吧!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惟一最实际的事了!对这一段缘分,从我这方面总得有个善始善终的交代,是不是?”
我用一支烟堵住了嘴。我明智地认为,此刻“第三者”最不该表示什么态度。而且我也不知应持何种态度。倘说“是”,好像我支持她“终”。倘说“不”,又仿佛我企图代人强求某种“正果”似的。
她却显得乐观起来。
她说:“反正一年的时间不长,一眨眼就会过去。这一年内我要加倍地对他好。他毕业再帮他留北京,他会感激我的。每当他回想起大学生活,他便会想起一个女孩儿,曾用温情一再地给他的心灵涂抹暖色,并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我相信,他将庆幸自己的生活里出现过那么一个女孩儿,他将对我终生铭记不忘!”
我说:“能这样最好,能这样最好……”
我心里替“表弟”觉得挺感伤。
“我已经在着手进行了!连姐姐都被我调动起来了。姐姐认为我如果能将自己又顺利又得体地解脱出来,就证明我成熟了。许多叔叔阿姨、伯伯婶婶,都答应到时一定竭力帮忙……”
我还是说:“能这样最好,能这样最好……”
除了那一句话,我也再寻找不到什么更适当的话。
她叮咛我:“你以后在他面前,千万要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他这人特敏感!更不能把我的底牌暗示给他。那你就会把我正在进行的事搅得一团糟!你明白吗?其实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一切。可我今天太想对一个人说说了,要不我怕我会憋闷出心病来……”
我郑重地说:“如果你希望我发誓,我就发誓。”
她说:“那倒不必。”
说完笑了……
那一天她总算是心情舒畅地离开了我家。起码使母亲和我感觉是那样。
她走后,母亲对我说:“要不,哪天,把他俩都找来,我出面,替他们做个主,把他们的事儿定下得了!也算我老了老了,又做了件成人之美的事儿……”
我不得不以警告的口吻对母亲说:“妈,你可千万不要乱来!”
母亲不解地说:“这怎么是乱来呢?两个好孩子,又都是大学生,将来又都能分在北京。不是挺合适的一对儿吗?”
我耐心地说:“妈,现在不兴订婚那一套了,你想替他们做个主,就能做得了主吗?你趁早打消这种念头吧!”
母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可也是。要说呢,我更喜欢索瑶。心眼儿好,有情有义的……可小冰这孩子,从那么穷那么老远的一个地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人家孩子可多不易啊!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也认识不少的人,到他毕业的时候,你就不能也帮帮他?……”
我已经被搞得很心烦意乱了。
我有些起急地对母亲说:“妈,你已经有四个儿子了,我大哥至今还在医院,你这一辈子还没操够心吗?还认下左一个干儿子右一个干儿子去操心!毕业分配的事,是我想帮,就能帮得上的吗?我有那么大能耐吗?绝不许你替我吐这种口风。你要是对人家主动承诺了,到时候你负责!再说人家索瑶已经着手进行了,那已经是不太成问题的问题了,显不着你,也显不着我……”
“你看你,你看你!”母亲面呈愠色了,“我不过就这么絮叨絮叨,你倒发起脾气来了!你给我买车票,我明天走,不在你这儿受你呵斥!……”

很久一段日子里,“表弟”没再来过。“表妹”索瑶也没再来过。渐渐的,我将他们都忘掉了。偶尔想起,也不过就是偶尔想起罢了。并且,随后便又都忘了。原来这世界,能被我们真正挂记在心的人,除了自己至爱的人和至亲的人,实在不太多。原来有些人,一旦闯入我们的生活,也便随他们闯入。一旦从我们的的生活中隐失甚至消失,我们竟不觉得真的缺少了什么。何况,“表弟”、“表妹”,原本不过是戏言。是一种八竿子也搭不上的莫须有的关系。所以,我有时想起他们,倒是觉着忘也忘得心安理得。无疚无愧。
母亲当然常常念叨他们。说又很久没吃饺子了。我说您不怕麻烦您就包吧!母亲必会说,家里连个客人都不来,包也包得没意思。吃也吃得没意思。我说几乎每天都有人来,不全是客人吗?母亲说,每天来找你的那些人,那也能算得上是客人吗?他们来找你,不过就为一件事儿,讨稿子。你接待他们,不过就为发表。你们那纯粹是“工作关系”。倒好像只有“表弟”和“表妹”,才名正言顺地算是客人。我认为是母亲不甘寥落和寂寞,往往一笑置之。
忽然有一天,久违的“表妹”来了。那时已是冬天了。我记得那一天特别冷。我记得她是晚上八点多骑自行车来的。也没围条围巾,脸颊、鼻尖冻得通红,一进屋就往暖气前凑。母亲当然对她亲热得没比。拉着她双手,就想和她一块儿坐在沙发上,摆开阵势长谈久叙。她很抱歉地说她没时间坐了。她说她没戴手套,手指尖儿都冻麻了,得在暖气上焐焐。她说学校还差十几天才能放寒假,不过她父亲病了,她被允许提前十几天探家,她说已经买好了明天的车票。和姐姐一起走。她说她主要是不放心“表弟”,似乎总觉得,在这个寒冷的假期里,若没有她在他身边,他不定会出什么事儿。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我问她,他们之间是否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她摇头。她说,当然也许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不过是自己对他太过虑了。她说,她走后,就把“表弟”托付给我这位“表兄”了。希望他不来,我也能到学校去看他一两次。她说要不托付这件事儿,她真的是有些放心不下……
毕竟,我属性情中人,我受了挺大的感动。
我连连保证:“一定的!一定的!……”
母亲干脆是在抹眼泪。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姑娘呀,你放心,你放心,学校一放假,我就让你表哥把他接到家里来住!……”
她就一下子拥抱住母亲,和母亲贴了贴脸,还吻了母亲一下,说:“大娘你真好!我要给你捎回来一个药枕头。我们那儿也生产药枕头……”
她连坐也没坐,始终站在暖气前,和我和母亲加在一起说了十五六分钟的话,就走了。母亲这儿那儿要给她寻找出双手套戴,她没等。她说,她还没收拾东西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追出门想陪送她一段路,却又没带下自己的自行车钥匙(不是故意的)。眼见她骑上自行车,逆着北风,消失在冬天的黑夜里……
几天后,在母亲的提醒之下,我正打算出门到大学里去看看“表弟”,他却“光临”了。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所穿的那身单薄的衣服。严格讲,从上到下,那都不能算御寒的冬装。
我说:“我正想到你们学校去看看你呢!”
他说:“我也挺想大娘的,来看看老人家。”
偏偏母亲不在家,买东西去了。
我又说:“你很久没来了。”
他说:“很久没来了。”
“外边冷吧?”
“冷。”
“都考完了?”
“嗯。”
“考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不过全及格了。”
我自感交谈颇为涩滞。我告诫自己须臾不要忘了“表妹”的叮咛,有意识地避免可能会使他猜测什么的话题。而他,分明的,经久突至,内心里不无猜测。
因为他似乎打趣儿地问:“我没变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吧?”
我听出那不是打趣儿的话。我看出他不是打趣儿的样子。我觉得他问得并不轻松。我猜想他一路来时,肯定也这么问过他自己好几遍。
我有点儿做作地笑了。
我说:“你干吗这么认为?”
他也笑了。笑得极不自然。有心事。
“这段日子里,她再没单独来过?”
“索瑶?……没来过。”
“一次也没来过?”
“噢,她走前的晚上来过一次。只呆了十几分钟。”
“干什么来了?”
“临回家前告别一下。”
“她……聊了些什么?”
“没聊什么。才呆十几分钟,能聊什么?”
“这人……也不邀上我一块儿来!”
我有些替索瑶不平地说:“你什么时候能对她好点儿?”
他愕异地看着我。惊讶于我的话所流露出的立场倾向。
我急忙弥补地又说:“男人嘛,应当对关心自己的姑娘们好点儿。”
他缄口不言了。
我起身打开壁橱,取出一件半新的军大衣,放在床上。他立刻就明白了什么,局促起来,竟至于面红耳赤了,他语无伦次地说:“我接受……我诚心诚意地接受还不行吗?但是我不要……我坚决不要啊!”
我理解他的话——诚心诚意接受我对他的批评,但坚决不要我想送给他的大衣。
表弟.5
我说:“我也没想送给你。借你穿。这是我在兵团时发的,送给你我还舍不得呢!你不至于觉着穿了有损你的形象吧?”
他极窘一笑:“行。是借我穿,我就穿。”
我试探地问:“没事儿的话,今天干脆就住这儿怎么样?”
他说:“有点儿事儿。”
我不禁“噢”了一声。暗想肯定非比寻常的一件事儿了。
“我……我手臂上长了一个……肿物……”
“肿物?……”
他捋起了袖子。在他的左前臂,肘弯以下一寸处,静脉旁,明显地,凸起了一个蚕豆大小的瘤子。
我轻轻按了按,问:“疼吗?”
他摇摇头。
“发现多久了?”
“一个星期。刚发现的时候,才黄豆那么大。”
对这方面,我有一些常识。因为阅读各类医书,也是较主要的消遣的一种。
“我在你书架上,看见过一本关于癌的书。我想,我想借回去翻翻。不知道你那本书还在不在?”
我又接了按那肿物,与皮肤并不粘连,根部更大些。而且,隐埋得挺深。我轻轻推了推,推不动。显然较固定。我想像,那定是蜗牛状的一个瘤。凸起的是“蜗牛”的壳部。寄生在纤维组织或静脉壁上的,是“蜗牛”的“躯体”部分。
那绝非粉瘤。
亦非脂肪瘤。
他问:“究竟是什么?”
我说:“当然是个瘤。”
他又问:“你看,会是什么性质的?”
我说:“你别那么紧张,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脂肪瘤。”
他说:“我倒不紧张,但是手臂发麻。”
我说:“那是压迫了神经。”
他笑了笑,说:“要是没什么大关系,我就不理它了。但……我还是想借你那本书看看。反正现在刊物上也没特别值得一看的小说,还莫如看点儿专科书,能获得些常识。”
他那笑,是怪勉强的。
那本书当然还在书架上。
我说:“那类书我翻完就卖了。其实你不看也罢。”
他愣愣地瞅我。
我说:“那我去给你找找。”
他说:“我和你一块儿找吧?我记得夹在哪一排书之间。”
我说:“书架我早又重新整理过。我可不愿被你翻乱了!”
说罢,我便抽身离开,去到另一个房间,将那本关于癌的书从书架上抽下,藏了起来。
回到他身边,见他的袖子仍未放下来,在瞧着他手臂上那个瘤。像猫研究一只玩具老鼠。
我说:“没找到。”
他那种研究的目光,转移到了我脸上。
我又说:“压迫神经毕竟不好。不能置之不理。我明天要到医院去开点儿药,你如果有时间的话,和我就个伴儿,一块儿去看看吧!”
我故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而又轻描淡写。其实我明天无须乎到医院去开什么药。
“有时间!我明天有时间!我一定和你就伴儿,正好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我的建议,分明的,正中他下怀。
他说着就站起来要走。我让他再坐会儿,坐到我母亲回来。他却不肯再坐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也不勉强他,将大衣披在他身上,和他约好在医院门口会面,凭他去了。
他走后,我独自翻起那本关于癌的书来。
纤维瘤——良性。
纤维肉瘤——恶性。常发生于前胸、前臂、血管和淋巴腺附近。并侵袭血管和淋巴腺,导致全身性转移……
我想,我不借给他这一本书,是对的。
在医院,咨询台让我们挂皮肤科。皮肤科的医生两分钟就把他打发出来了,说是应该看外科。我便要他到外科去等,又替他挂了一个外科。那时已经十点多了。外科分号台的中年护士,问我怎么了。我说不是我,是我表弟,就叫他过去,挽起袖子让对方看。对方说,这看外科干什么?去看皮肤科。我替他说,已经在皮肤科看过了。是皮肤科让到外科来的。对方说,明天吧。都十点多了,给你分了号,上午也看不成了。我说上午看不成,还有下午呢!对方挺腻歪我们似的,扯过他胳膊,又看了一眼,百般厌烦地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呀!不就是脂肪瘤吗?明天再来看死不了人!她是烦那一天上午就诊外科的人太多了,也许会耽误她中午下班。能推走一个是一个。我忍不住火了,说你是专家吗?你敢断定就是脂肪瘤吗?而“表弟”,却只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显然,到了医院这种地方,又碰上这么一个女人,他简直就不知该怎么对付,只有一声不吭了。那女人听了我的话,冷笑起来,说对对对,我不是专家。二楼有专家门诊。你们干吗不去挂专家号?外科这儿,每天分满一百号为止。正说着,一个人将挂号本和挂号单递给了她。她看也不看,拿起笔就写了一个“100”,递还给那人后又说,瞧,已经“100”号了吧!我看出她存心气我。我想我可别生气。生气就太照顾她了。也会使“表弟”不安。我反而笑了,扯了他的手说,多谢这位女士提醒,咱们挂专家门诊去!“表弟”跟随着我走了几步,骂了一句非常之难听的话。登上二楼,只见挂专家门诊的人,多到近百。排的队绕来绕去,顺着楼梯,又绕下了一楼。窗口立的牌子上写着——已预约到三天之后了……
我和“表弟”望而却步。
我听见他恨恨地嘟哝:“孙子才挂专家门诊!”
我直想哈哈大笑,但又怕被视为精神病,更怕他再吐出句容易招惹是非的话,或者竟无端地引起某些人们的众怒,又一把扯了他的手便走。
一离开医院,我就掏烟吸。我也觉得心头有股无名之火乱蹿,一阵阵往脑门儿拱。
他说:“给我一支。”
我说:“不给。你不会吸烟,就永远别沾烟味儿。”
他说:“你就当给我一片儿镇定药。在北京,我还没踏入过医院的大门,这次领教了。”
我犹豫了一下,给了他一支烟,说:“医院就是这么一种地方,等一上午,看三分钟病。要不怎么叫‘看医生’呢?哪位医生三分钟还不够病人看的呢?”
他只将烟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儿嗅了几嗅,又还给了我,说:“不能跟你学坏。索瑶知道我吸烟该生气了!”
我故作诧异地望着他。
他说:“你这么望着我干吗?”
我说:“你感觉对了。男人总得多少体恤着关心着自己的女人点儿。”
……
我们约好,两天后再来。我说我需要两天的时间托托关系,走走后门儿。我向他保证两天后再来,会一切顺利的。他表示很信赖我……
两天后我们虽未挂专家门诊,但给他诊断的是一位中年的副主任医师。诊断结果是神经纤维瘤。不过诊断后面有一个不能完全肯定的问号。
问号使他忐忑不安。
我对他说:“别疑神疑鬼的。什么人都不会轻易下结论。最后的结论须经过切片和活检才能得出。”
他说:“那就意味着,还存在是纤维肉瘤的可能,对不对?”
我一愣,问他:“什么纤维肉瘤?我没听说过。你怎么知道也有这种可能呢?”
他说:“我自己买了一本有关的书。”
“……”
我不禁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他不必说我就懂的东西。
他一副坦然的,若无其事的,简直就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早已参透生命的真谛,到达了生生死死,有何涕哉的境界似的。
而我看出那不是真的。
看出了掩盖在无所谓下面的一派张皇失措的心态的紊乱。
这使我感到我像一个陪刑者。
外科手术室预约他两个月后动手术。
我对那司空见惯,真正到达无所谓境界的姑娘说,同志呵,请您替患者想一想,肿物(当着他的面,我避免说瘤,因为它太容易使人直接理解成癌)每时每刻都在继续生长,如果真是不良的东西,现在没扩散,两个月之后,岂不就扩散了吗?我们都应该加强点儿热爱生命的积极意识啊!她说,如果人人都无一例外地要求照顾,她能热爱得过来吗?我早有所料。从小窗口塞入一本我新出的小说集。于是手术日期提前了一个月又二十二天。她说是为我们夹了个“楔儿”,再一天也不能提前了。而我替“表弟”一再地说谢谢。
离开医院,走在路上,我试探地问他愿不愿到我家住几天?他先说不忍干扰我的生活规律。接着又说他喜欢独处和肃静。说全系的同学差不多走光了。宿舍里就剩他自己了,成了主人。想几点钟睡就几点钟睡。想几点钟起就几点钟起。想大声唱就大声唱。想写便写。想读便读。他说他想趁机会狠学一段外语……
我没强求他住到我家去。
我想,即使有“表妹”临行前的嘱托,扪心自问,我对他做的也算可以了……
但是我将他动手术的日子记错了。他比我记住的日子早一天来到了我家,托着左前臂。
我问:“怎么,竟是今天吗?”
他说:“是啊。”
我抱歉地说:“真是的,我记成明天了。本来我想陪你的。”
他说:“小手术,陪什么啊!”
我问他手术动得顺不顺利,他说还算顺利。忽然电话响了。是给他动手术的医生,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很负责任地打来的。在电话里说,“表弟”紧张得要命。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脸都吓白了。刚一打上麻药,就默默地流起泪来了。还说:“医生,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你可千万要告诉我实话啊!我已经三年多没探过家了……”言外之意,如果不幸是恶性的,他要死在家乡……听对方那话,似乎包含着责备我的成分——既然是表兄弟,陪一陪的时间总该有的嘛……
我只能嗯嗯啊啊而已,不敢多说什么,也不便再问什么,惟恐“表弟”听到,又增加一重心理负担。
我和母亲没让他走。
他也没太坚持要走。
那天他就睡在我的房间。我看书。他也看书。我看英国作家卡内蒂的《迷惘》。他看《癌的早期发现和预防》。他自己买的并带来的一本。我把那本书他手中夺下,塞给他一本《马背上的水手》——杰克·伦敦的传记。他翻了几页,说没多大意思,往枕头底下一塞,翻个身睡去了。我独自又看了一会儿,也觉得《迷惘》没意思起来,见十一点了,熄了灯。
第二天,我和母亲仍不许他走。他一只手洗脸,连毛巾都没法儿拧。一只手吃饭,连碗都没法儿端,怎么能让他走呢?
第三天,我们都躺在床上之后,终于推心置腹地聊了起来。而且,是从索瑶开始的。是他主动开始的。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铺垫。我也没对他说过一句诱发的话。我不想那么做,也不愿那么做。坦率讲,我根本不愿介入他们的事,更不想进而陷入。我认为那完全是他和她个人的事。觉得任何一种关心的表示和方式,都是不理智的。不明智的。尤其在与索瑶长谈之后,我打算在这件事上信守诺言到底。何况,这件事并非他手臂上的瘤……
“在你看来,我和她有几分可能性?”
虽然我明知“她”是谁,还是佯装糊涂地反问:“谁呀?什么事儿可能不可能的?”
就是这样开始的。
“索瑶。我和索瑶。”
回避似乎反而涉嫌,我想了想,策略地说:“事在人为。情感方面的事,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黑暗中,只能期待一纸化验单作最后的命运宣判的这青年,不得要领地沉默着。
我觉得我的回答其实等于没回答一样。
我又说:“睡吧!”
他说:“不困。”
我说:“我很困。我先睡了。”
他“嗯”了一声。
其实我一点儿不困。
我觉得在他终于产生了主动向人倾诉什么的时候,我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未免太油滑。
我问:“你究竟喜欢不喜欢索瑶?”
他说:“喜欢。”
我说:“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还要那样一次次伤她的心。”
他说:“我也不知道。”
“那么对她,对你自己,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我对她,还没她对我一半好……”
“不公平的事,到头来都只能走向反面。”
“她……她对你说过,我们的事情已经走向反面了吗?”
“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我不过是泛泛而谈。”
“有时候我很爱她,很感激她。但有时候我也恨她。”
“恨她?……”
“不是恨她这个人。而是恨她的无忧无虑。她也一次次伤害过我。她自己不知道。但确实伤害了我。常常是,当我对她的爱对她的感激,在我心里占了上风的时候,她无意中又用她的无忧无虑伤害了我。有一天她过生日,她请了十几个好同学玩一天。她不知道通过她爸爸的哪一位老下级的关系,居然搞到了一辆面包车,开到学校门口,接上大家去逛八达岭。而且,那些同学一路上的吃吃喝喝,她全包了。甚至还为吸烟的男同学们,一人买了一盒‘骆驼’烟。那一天她花费了将近二百元。那一天顶数她显得高兴。她说人生只有一个十九岁生日。她说她怕一过二十岁,就再也找不到十九岁那种仿佛永远是小女孩儿的感觉了。近二百元啊!一个暑假,我在黄山也不过只能挣六七百元。半路我借故离开,乘公共汽车返校了。当然,我承认我做得不对。使他们到处寻找我。她心里很着急。破坏了她生日那天的大好情绪。也使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扫兴。但是你知道我在公共汽车上怎么想的吗?我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觉得解恨。像终于报复了你早想报复一下的人一样解恨。有时候我也弄不明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总有一种报复谁一下的念头,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里。随时怂恿我恨某些人。暗暗诅咒某些人被汽车撞死。得了艾滋病,或者癌。或者因为某件事,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再也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他们平时倒没得罪过我,更没侵犯过我,但是他们各方各面都优越于我。如果你周围有许多这样的人,有时候你也会忍受不了的。你没被侵犯你也会觉得你被侵犯了。你没被伤害你也会觉得你被伤害了。你没被压迫你也会觉得你被压迫了。经常的,别人并没有存心讽刺你嘲弄你,可你说服不了你自己。你会觉得他们的每一言每一行,就是存心讽刺你嘲弄你。你会感到时时处处受到了无情的严重的伤害。如同你经常处在极大的痛苦之中。对索瑶,我真是又恨又爱。有时候我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什么主宰。它对我怜悯,将索瑶这么一个女孩儿,引到我面前,赐给我爱她的权力,和被她所爱的权力。可另外一些时候,我又觉得,冥冥之中那个主宰,其实赐给我的,似乎更是憎恨的权力和报复的权力。它仿佛经常对我说,既然你心中有一种憎恨,那么你就更具体地憎恨这个女孩儿吧!既然你心中有一种报复什么的冲动,那你就更具体地向这个女孩儿实行报复吧!她给予我的关心、爱护、温柔和对我的安慰,还不及我伤害她之后所获得的快感大。我伤害了她,仿佛就等于是伤害了一切。仿佛能抵消一切对于我的伤害一样。但是那一种丑恶的快感却往往是暂时的,绝不会比你吸完一支烟的时间还长……”
我于黑暗中摸索到烟和打火机,迫切地吸了起来。真话有时候是很使人害怕的东西。有时候讲真话需要某种勇气,听真话也需要某种勇气。因为关于人的心灵的真话,尤其是关于人的心灵最深处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的真话,真是具有直指你自己心灵的力量。某些真话如同镜子,逼照出你原先不敢承认的,你自己心灵最深处的,那些最原始的角落或曾也有过和依然有的什么。我自己反倒感到不知所措了,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话好。我吸烟,乃是为了使自己在黑暗中镇定,也是为了向他证明,我在虔诚地聆听着,并没睡着。我能理解他。我也有过类似的心理历程。甚至,我自己也曾产生过向别人诉说的愿望,并且向别人诉说过。但是,与他的诉说是不尽相同的。我诉说得很细,软线条的。很细,其实便是很技巧的考虑。本能地,通过一些微枝末节的伪装,使人听起来,理解的成分多一些。于是可爱的成分多一些。最终不失可爱。既满足了自己诉说的愿望,也同时从别人那儿获得了宽恕。在这种情况下,连忏悔仿佛都是精致的、玲珑的。而他的诉说,却分明是硬线条的、粗糙的、直白的,摒除了一切微枝末节的,一语中的、赤裸裸。如果说也有忏悔的意味儿,那也是附带性质的。不,他似乎不是为了忏悔才诉说,似乎更是由于诉说才忏悔。或者,仅仅就是诉说而已。并不存在我所想到的忏悔不忏悔的因素……
黑暗中,他的语调很机械。
“我知道,她一定对你,也对大娘说过,我怎么怎么三番五次伤害了她。其实那不完全对。我的意思是,我总感到,我根本就伤害不了她。不错,我使她哭过,使她落过泪。但是,只要离开了我,几分钟后,她又是那么无忧无虑的。我嫉恨她,非常嫉恨她无忧无虑这一点。结果,我对她的伤害,又统统落在我自己的头上。这使我感到很不公平。我总觉得,她永远是优越于我的。她给予我的关心、爱护和温柔,似乎都更是一种施舍。她对我越宽宏和隐忍,越委曲求全,越意味着,那一种施舍仿佛是她天经地义的权力。而我,连不接受的权力,仿佛都在无形中被剥夺了。有时候我甚至很坏地想,如果她是天使,那么就让我做暴君吧!可我又做不成一个暴君。而她做天使,却做得几乎无可指责。如果我只是一味地憎恨她,那么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有一个了结啦。但我又根本不可能一味地憎恨她。因为,一旦没了她给予我的关心、爱护和温柔,我马上就会处于失魂落魄的状况,似乎一天也活不下去。有时候我又那么害怕她真的不理我了。我已经不能没有她那份儿温柔。我像一个孩子需要搂抱需要奶汁一样,需要她那份儿温柔。而我总觉得,她所给予我的,其实是小女孩儿给予布娃娃那一种情感。我不是怀疑她对我的情感是假的。我完全相信,我完全清楚那是真的。很真很真。小女孩儿对布娃娃那一种情感,就是很真很真的情感。她们有时充当布娃娃的小姐姐、小母亲、小阿姨等等角色。那是又真实又动人的。但我不是一个布娃娃呀!而我,也想扮演一个女孩儿的监护人的角色啊!也梦幻过自己是一位白马王子,使某个小女孩儿崇拜并依赖于我啊!却仿佛命中注定了,我只能配扮演一个布娃娃的角色似的。有很多时候我想,她要是蛙妹子就好了。你肯定知道蛙妹子是谁。我不信我对她讲过的,她会守口如瓶,什么也不对你讲。可她不是蛙妹子。蛙妹子也不是她。蛙妹子永远不会知道上大学是怎么回事儿。永远不会像她那么无忧无虑。永远不会把我当成布娃娃。如果我和蛙妹子在一起,不管是一块儿成了大学生,还是一块儿四处流浪,甚至一块儿乞讨,蛙妹子都会把我当成一个哥哥,一个她必须依赖的人,一个男人。我有时候试图就把她当成蛙妹子,把我认为颠倒了的关系重新颠倒过来。然而却不能够。归根结底,更像布娃娃的还是我。更像监护人,更像小姐姐、小母亲、小阿姨的,还是她。更像天使的,也是她。我只能在一个懂事的小弟弟,或者不懂事的小弟弟之间进行选择。非此即彼。精神上、心理上,主动性方面、一切方面,占优越地位的,似乎只能是她。我伤害她,却丝毫也无损于她的优越地位。她哭了、她流泪了、她委屈了、难过了,但是在我面前,依然是处于优越地位的。我想,她对我那么宽宏大量,那么隐忍,那么委曲求全,也许恰恰证明,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在我和她之间,她永远是处于优越地位的。这一地位,是我所根本不可扭转,也不可动摇的。我想重新握有拒绝的权力,可是仔细想想,她又并没有剥夺过我这种权力。只能说我自己放弃了这种权力。除了情感和她那份儿温柔,我不再接受她的任何给予,正是因为,我不想彻底放弃,一点儿也不给自己保留。有几次,我真想大声对她吼:‘滚你妈的’,可是我根本没有这个勇气。我害怕果真失去了她,远远甚于我希望摆脱她。我爱她,却又觉得爱的屈辱。我恨她,却又觉得恨得没有人味儿,不近情理。我也曾暗暗诅咒她患上癌症、艾滋病、白血病什么的。不是因为对她恨到这种地步,也不是因为我灵魂邪恶到这种地步。而是因为,那么一来,也许只有那么一来,我对她才会爱得更自尊些。我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我可以周周到到地服侍她。我会经常守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给她无尽的温柔。甚至,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和她结婚。她由于病痛而耍脾气的时候,我也可以逆来顺受。什么都可以。但是我只要体验一种优越。一种对方改变不了的动摇不了的伤害不了的打击不了的优越。哪怕仅仅在她一个人面前才可能具有的。哪怕一生仅仅能体验到一次!可是我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谁都会有某种优越感而我就没有。我成了大学生之后我仍没有。我高考的时候是全县第四名啊!这一点在大学里似乎不值一提。而我仍然要为毕业分配问题所苦恼。苦恼得夜里失眠服了安眠药片也睡不着。我羡慕别人嫉妒别人诅咒别人包括对我好的一个女孩儿,而现在这诅咒似乎落在了我自己的身上。我知道化验结果会是什么。否则我从手术台上坐起来的时候,那动手术的医生不会以那么怜悯的目光瞧着我……”
我悄无声息地下床,到洗脸间去为他洗湿了一条毛巾。
我说:“给你。”
他问:“什么?”
我说:“湿毛巾,擦擦脸。”
他说:“我没这习惯。”
我原以为他肯定早已泪流满面,坚持道:“还是擦擦好。哭过了接着睡,明早起来,闹火眼。”
他说:“我没哭。”
我说:“你何必在这一点上也固执?”
他说:“真可笑。你怎么会以为我哭了?”
我想开灯,看他究竟哭了没有。但又觉得那样,更加显得自己可笑。他说他没哭,我也就只能当他没哭罢了。
我将湿毛巾放在床头柜上。接着,去为他倒了半杯水,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安眠药,命令地说:“接着。”
他问:“又是什么?”
我说:“安眠药和水。”
他沉默了片刻,说:“你不会错拿成别的什么药吧?”
我说:“放心。错不了。我这抽屉里,只有安眠药。”
他又问:“哪一种?”
我说:“安必定。”
“我没服过这一种,你一次服几片儿?”
“两片。”
“那,我可能得服三片儿。”
我就又加了一片。
待他服下,我才上床。
“如果我明天起不来,多不像话!”
我说:“几点醒,你几点起就是了。没人会非弄醒你的。”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该睡了?”
我指指床头柜上的小夜光表:“你看,都一点多了,该睡了。你别想那么多,什么癌不癌的!纤维肉瘤,那是万分之几的概率,干吗偏要往自己身上想?”
他说:“如果真是,命运对我就太冷酷无情了。”
隔了一会儿,又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去他妈的吧,睡!……”
我说:“什么都别想都别讲了,真的太晚了。睡吧!”
……
他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的眼睛向我证明,昨夜他确实没哭。也许掉过几滴泪。但那是不能算哭的。
吃过午饭,他坚持要回学校去。
母亲和我,都留不住他。母亲是真留他。而我,是表示要留住他,不能说是虚伪。但也仅只是一种表示而已,他毕竟不是一个孩子。不陪他聊,似乎冷淡。陪他聊,又没那么多的闲工夫。与其使他暗暗觉得受了冷淡,还莫如悉听尊便的好……
我送他的时候,他请求我,到了日子替他去看化验结果。他说,如果是良性的,就打电话告诉他。如果是恶性的,则不必告诉他了。过了一天他没得到消息,他就明白了。他希望让他自己明白,别当面告诉他……
我将那个日子,用很醒目的红色笔记在挂历上,惟恐自己忘了。并一再叮咛母亲,帮我记住那个日子……
不是。
不是纤维肉瘤。
也就是说不是恶性的。
是——纤维脂肪瘤。可以理解成脂肪瘤纤维化,或纤维化的脂肪瘤。总之,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毕竟和癌沾不上边儿。何况医生向我保证,手术效果理想,切除得一干二净。
我直接骑自行车从医院到学校去告诉他。并将化验单交给他。说如果他不相信,可以再看看他买的那本书,是否清楚地写着纤维脂肪瘤怎么回事儿……
他说他当然完全相信。
似乎为了证明他完全相信,他将他买的那本关于癌的书,更准确地说,是关于癌的知识普及性小册子,当着我的面一撕两半,扔进了纸篓。
这一场虚惊过后,不但他的心情豁然为之开朗,就连我也顿有如释重负之感。我提议请他吃顿饭,以示庆贺。他赶紧说:“不不不,该我请你。该我请你。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说着开了一个属于他的写字桌的抽屉的锁,探入手抽出三十元钱揣进兜里。
我暗想,“表弟”啊“表弟”,你那点儿钱来得容易吗?你又何必在人前这么要强呢……
那一天,我们还一人喝了将近一瓶啤酒。对我来说,绝对是例外壮举,近乎舍命陪君子。对他,显然也是下了一醉方休的决心。
我们最后一次碰杯时,他说:“咱们祝祝索瑶吧?”
我说:“对,对。祝祝她。”
他谦让地说:“你祝一句!”
我说:“你,你!当然得你祝!”
他郑重地想了半天才说:“索瑶,我们祝你万事如意!”
我又加了一句“一切顺利!”
尽管我当时已有几分头重脚轻,可并没糊涂。“一切顺利”,包含着我对她已进行着的一件事的祈祷——他的分配去向问题。
我当然不允许他花那三十元钱。
我挽着他,将他送回宿舍。告辞时,他讷讷地说:“表哥,我……对你讲过的……希望你……千万别对索瑶讲。我那几天情绪太坏。有些想法,其实是潜意识里的,被我自己放大了,那就是夸张了。不能算数的。”
我拍着他的肩说:“你放心。你什么也没对我讲过。”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索瑶返校后,真给母亲送来一只药枕,也不知她到底收没收母亲坚持付给她的钱。她和母亲之间的事儿,我也不愿多问。
听她说话,肯定并不知道“表弟”臂上动过手术。我也就没提。并悄悄叮咛了母亲也别提。
她很高兴的样子,她说她对“表弟”开始刮目相看了。她说她真没想到,一个寒假里,他的英语水平提高了那么多。她说他还译了几首诗。有一家刊物回信颇感兴趣,问他还能不能多译几首,集中发表,也许会引起点儿小小的注意。她说他又开始译了。打算译十首,一共二百多行呢!
我让她捎话给他,如果那一家刊物最终又不发表了,我愿意替他向别的刊物推荐……
几天后我出差到南方去。母亲提醒我,那是“表弟”家乡所在的省份。母亲说人家孩子四年多没回过家乡了,你一定要抽出几天时间,替人家孩子回家乡看看。并且翻出一件件旧衣服,命我捎去。我坚决地说一件也不带,但为了使母亲高兴些,我保证我会到他的家乡去看看的。我没向“表弟”问地址。也根本没对他提这事。地址是索瑶抄给我的。她说她也是瞒着他,从他的家信信封上抄下的。她说根本不提对。提了他反而又会顾三虑四的……
我一到外地,就对接待我的单位提出——此行要看望一家亲戚。他们知道我是北方人。知道我的原籍是山东。奇怪我怎么会在西南,而且是在一个三省交界的偏远之地有什么亲戚。我说是亲戚的亲戚,希望人家成全我一次。他们说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安排在返程前三天就可。说乘火车是直接到不了的,得转车。转车也还是到不了,还得乘六七个小时的长途公共汽车。说那仍到不了,只能到县里。从县里再往下怎么去,多远的路,便非他们所知道的了。说莫如给我派一辆吉普车,走公路,到了县里,再烦县里的什么人领领路。说三天的时间去回足够了。我自是感激不尽……
上路那一天早晨,下起雨来。小司机是个复转兵。他说一下雨,有几段泥沙公路可能会封,问我还去不去?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小司机便不再多说什么。
还好,一路顺利。小司机是个开快车的。但路面时时刁难他。在下午五点,比估计的晚一个多小时到了县里。也许是因为在凄冷的雪雨中淋了一天,那县城使人顿生索落萧瑟之感。被湿漉漉的一片阴郁笼罩着,没有丝毫的生气。吉普车直开到一座破败的院落前停住。竟没遇见个人影。下了车,看到牌子,才知是文化馆。我觉得这县城似曾相识。仿佛来过不止一次。困惑之中恍然有所悟。是因为看电影和电视太多了。拍解放前的某些边省镇县,大抵都选景在这种地方。接待我们的是副馆长。他说正馆长刚刚去世不久,他说他已经等了我们很久了。他说再往前尽是山路了,天将黑了,又下着雨,还是住一夜吧。
表弟.6
于是我们只好住宿。吃罢晚饭,小司机早早睡了,副馆长怕我寂寞,陪着我聊天,他说这文化馆曾是一位县长的家,县长荣升到地区去了。工青妇联几方面争这地方。刚巧省里下达了一个文件——加强地方群众性文化娱乐工作,结果批给了文化馆,他说否则文化馆可占不了这便宜。我暗存一份儿心眼,问他文化馆是不是还需要人才,比如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毕业生。他连连摆手说不缺不缺。他说别看这么破败的一处地方,但牌子值钱啊!文化馆,毕竟和文化连着,再怎么寒酸,也还是与文化联着。已经有十几个人选在等着他点头了。而他苦恼得要命。因为只给了两个扩编名额。他说处理得不好,他能不能成为正馆长就很难讲。他说万一再委派一位正馆长,那么两个名额就变成一个名额了。他说他倒没当正馆长的野心,巴不得赶快委派一位来,他就可以从苦恼中解脱,剩下的一个名额,让别人圈定吧!得罪了谁也是别人得罪的……
听他大诉苦衷,我没好意思再向他介绍“表弟”的情况。
第二天雨大了,他一早就来了,说前面的山路上出现了塌方,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了。下午再动身吧!他带来了一副扑克,陪着我和小司机玩了一上午扑克。我没心思玩扑克。坚决不玩,又冷落了人家一番好意。强作欢颜玩,其实等于是我陪着他和小司机玩。
下午,据悉塌方清除了,终于上路。车一钻入大山里,小司机全神贯注起来。盘山路绕了一圈又一圈,一边皆是悬崖深谷。以为绝对地不该有人家的些个蛮野的地方,倏忽间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柳,有花,自还会有惊奇的赞叹。那季节无柳,也无花,便只有讶然的惊奇。惊奇之余,不无怵然。因为路越来越窄,坡度越来越陡。一边的悬崖深谷,越来越使人替小司机提心吊胆。更是替自己。仿佛将性命交付给小司机了……
车速慢得如同蜗牛的蠕爬。开车的坐车的,三个人屏息敛气,半句话都不敢互相交谈。只有看不见的第四者,一位不知容貌的姑娘,一路不知疲倦地为我们以刚刚能听到的声音唱——小司机插入录音机的一盘音带。前头唱了些什么没注意听。心不在焉地听到的一段是《故乡》: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期盼着你的身影
牵着我的手儿走……
唱得人直想落泪。我将去到的是“表弟”的故乡。可“表弟”自己却不能归来已经四年。忽然我怀疑此行的必要究竟何在?对“表弟”,对我,对远远的某一个村子和那里的某一户人家?愁雨凄迷,一种解释不清的忧郁缠绕心头,让人想家想父亲想母亲想妻子想儿子想女儿想自己一切想念的亲人,还惆怅地想——某一个也许与自己根本无关也许与自己有根土之缘的地方……
我索性闭上双眼,不瞥一旁的悬崖深谷。我在心中描画着“表弟”的故乡,想像那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乡。却无论怎么想像,也想像不清。模模糊糊的,远远的,仿佛在湿漉漉的云里雾里,它朦朦胧胧地存在着,冷漠索落地等待着人接近它。而它似乎又是不可接近的。车往前开,它向后去,永远隐在湿漉漉的云里雾里,隐在一座座大山的背后。永远和想接近它的人,保持着无法缩短的等距离。
仿佛,从朦朦胧胧之中,走来了一位姑娘,她身旁伴行着一只羊。
吉普戛然停在一小块场地。小司机探出车,向那姑娘问什么。
却并非我的幻觉。我指那姑娘和那只羊。姑娘是姑娘。羊是羊。姑娘很瘦,很憔悴。一张不是清秀而是精瘦的脸上。眼睛就显得特别大。她那种空洞的目光中似乎无所含有。似乎连点儿好奇也没有。她双手抻着一片塑料布,就是平原上农民搭保温棚用的那一种塑料布,遮在头顶上罩雨。那只羊却还算壮,是一只母羊。奶荷挺鼓。可以挤出奶的样子。它也以空洞的似乎无所含有的目光瞧着人。
当我明白那姑娘和那只羊并非我的幻觉的时候,我比幻觉呈现于眼前还更惊愕。我无法准确判断出那姑娘的年龄。看身体十三四岁。但是脸上全无点儿少女的精灵。谁知道呢。也许实际上她已经十七八岁了吧?
她使我想到与“表弟”的活着有某种联系的蛙妹子。那只羊更使我想到了这一点。尽管它肯定是另外一只羊……
原来又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
那姑娘薄薄的双唇紧抿着,仿佛被缝上了。对小司机的问话,一概摇头。
文化馆副馆长说:“不用问,远着哪!”
小司机嘭地一声关上车门,扭回头对他说:“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看着我,迟疑地说:“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有多么严重,又补充了一句:“再往前开,太危险了!”
我才明白了他们是什么意思,连忙说:“不去了。不去了。我的诚心到了。你们的诚心也到了!真是对不起你们二位……”
小司机说:“梁作家,别这么讲。你们大老远来的,是我对不起您啦!……”
副馆长说:“咱们赶上了这么个坏天嘛!只能怨天,只能怨天……”
小司机又庆幸地说:“再往前开,如果连个坪场地都没有,掉不过车头,不敢进,不敢退,困在山道上,就更糟了!……”边说,边在坪场上将车谨慎地转过了弯。那坪场,可能是那里十几户人家惟一的一处平地。几棵大树生长在四周。树的后面,便是深谷。它显然是劳动的结果。十几户人家,为了那一处坪场,一定流了不少汗水……
车掉过头我才看出一些房屋。房屋都傍依着山体而建造。用的便是山石,和山体成一色,仿佛皆浑然一体。
隔着玻璃我又望了那姑娘一眼。玻璃外面的层层雨痕,将她变得模模糊糊,似乎就是呈现于雨中的幻影……
刮雨器确实出毛病了。
小司机更加全神贯注地驾驶。然而,在这种须臾不能分心的情况下,他反倒更加需要听那盒录音带了……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
唱得人直想落泪。
我心里默默地说:蛙妹子,等山里的花儿都开了的时候,他一定会亲自归来的……
愁雨凄迷,一种解释不清的忧郁缠绕心头。让人想家想父亲想母亲想妻子想儿子想女儿想自己一切想念的亲人,还惆怅地想——某一个与自己有根土之缘的地方……
这雨呵……
还有那一首《故乡》呵……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到大学里去看“表弟”。我觉得似乎有些什么话要对他讲。我也产生了某种诉说的愿望。那是一种非常主动性的愿望。近乎一种想唱歌给别人听的愿望。或者那一首《故乡》转化成了一种愿望,也许我要对他讲的仅仅是这一点?我不清楚。我不想将自己分析清楚。我啊,我一向总在分析自己,我对自己这一套早烦了……
和他同宿舍的学生都回来了。那一晚上他们在宿舍里喝酒。他们也在唱。我在楼梯上时听他们唱的是《一无所有》。我站在门外时听他们唱的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那根本不是唱。那是嚎叫。如同黄昏的雪原,几只饥寒而胆怯的狼在悲啸。
我想他们是全醉了。包括“表弟”在内。门开后,一阵熏人的酒气汹涌而出,混合着一股秽气。门口有一摊呕吐物。门旁的角落“保存”着一堆垃圾。桌上是一箱啤酒。两瓶白酒。遍布着啃剩下的骨头。二层铺上,一颗头和一条手臂垂下来。垂下的手臂像什么东西的尾巴。连天天眼瞅着的垃圾,都仿佛在期待别人来清除。你一想到他们守着垃圾激昂慷慨地讨论国家和民族大事时的情形,不能不认为是一种带有秽气的幽默。
开门者手扶着门问我找谁。仿佛随时都会将门关上。仿佛不扶着门便会瘫软在地上。
我说找我“表弟”。
他说:“哦……你是……我知道你是谁了……进……来吧……别……别踩了……这儿……”
他已经醉得言语不清。
我摇摇了头。
我说:“表弟,你出来一下!”
说时,我还没看见“表弟”在哪儿。
垂在二层铺上的头抬了起来——“表弟”酩酊地自上而下望着我。
我已全没有了诉说的愿望。
而他,分明的,不能从二层铺下来了。
我认为那不应该是他。无论如何他没有这一种自虐的权力。
似乎,我又听到了那一首《故乡》: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
从极遥远极遥远的某处,大山里湿漉漉的忧郁,带着大山里的瘴雨蛮烟,顿时笼罩了我的心。我感到我的内心里开始往外逼着一股瘟潮之气。我冷冷地瞪着他,冷冷地说:“你怎么能和别人一样呢?”
表弟双臂撑着铺,张了张嘴,想对我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一张嘴时险些吐了。双臂一分,又扑在铺上。
我没进宿舍。
我对扶着门的学生说:“他清醒之后告诉他,我本想扇他一耳光!告诉他,以后再不要找我!”
我说完便走。
晚上,表妹到我家来了。
我当然明白她为何而至。便将母亲支到另一个房间,给她无所顾忌的机会。
“你,”她用一根手指,凛凛地指着我,很生气地说,“你怎么可以当着他好几位同学的面,那么严重地侮辱他!你明明知道他的自尊心太敏感太脆弱!你的话,等于当着他好几位同学的面,扇了他的耳光!”
我也很生气地说:“索瑶,在我家里,你别这么质问我。否则我把你请出去!”
她垂下了头。
沉默片刻,她抬头注视着我,又低声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看不惯的,我也看不惯……”
我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你这样说就证明你根本不理解!不是什么看得惯看不惯的问题!他的那些同学们与我有何相干!但是他自己,不能和他们一样!别人可以自虐,可以自残,可以自杀!但是他不能!他如果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了,他还有什么良心吗?他还对得起谁?连你也对不起!……”我激动起来。
索瑶却依然镇静。
她仍注视着我。
她说:“可是你理解他的心情吗?你理解他们的心情吗?学校已经向他们透露,今年的分配主要靠他们自找出路。他们都四处碰壁。他继母病了。为了给家里寄点儿钱,为了在大学里坚持到最后,他瞒着我去卖过血啊!已经卖过两次了……”
“什……么?……”
她将两张薄薄的单据递给我看。
她说:“这是我无意中,从他的一本书里发现的。当时我眼泪刷刷往下流。就是他去偷,去抢,只要别杀人放火,只要别偷别抢比他活得更难的人,我都理解……”
索瑶她泪潸潸然。
“血……这怎么可能?血……血不是随便买,随便卖的啊!……”
我有些无法相信。
“学校规定,义务献过一次血的,在校期间,永不献第二次了。他已经献过一次。这次又献。而且……顶替别人的名字多献一次……一次二百元的营养补助费……这和卖血有什么区别?……”
我低了头。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从极遥远极遥远的某处,带着大山里的阴瘴,似乎又隐隐地听到那听了让人直想哭的《故乡》……
我不愿抬头,使索瑶看见我的一双眼。
我问:“你为他操心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她说:“还没着落……原先答应了的人,现在都不行了,连我姐姐今年能不能留在北京都毫无把握……”
“那……怎么办?……”
“我想,能分到省里市里,他也会知足的。你不是刚从他那省回来吗?表哥,求你,也替他写几封信投石问路吧!”
我说:“我会的。”
她感激地摸了摸我的手。我觉得,她仿佛在以这一细小的亲昵的举动,进一步把我和表弟拴得更紧更紧,使我企图挣断这种关系也是不可能……
索瑶走后,母亲郑重地告诫我:“你们的话我都听了。人人都是别人命里的人。人人命里都有三种人——小人、贵人和同命人。你答应了的事,你就要努力去办。办成了,你就算人家孩子命里的贵人了。如果你只是嘴上答应了,心里却不想办,只不过拿话胡弄人,你就和人家命里的小人差不多了。你成了别人命里的小人,你命里的小人就会坑害你。这都是有定数的,你可别不信妈的话!”
我也郑重回答母亲:“妈,我信就是了。”
当天我就东西南北中四面八方写了六七封信……

母亲在北京住得越来越感到寂寞,终于坚定地要回哈尔滨去了。
我陪母亲回哈尔滨之前,六七封信都有了回复。我将信一封封收留着。我想,我得对索瑶,对我自己的话有个严肃的交代。尽管哪一封信也没带来福音……
母亲一到哈尔滨,“白内障”眼病愈发重了。我因此而在哈尔滨滞留了近两个月。这期间奔波于各医院,竟将“表弟”、“表妹”两个小朋友全淡忘了。也将所应之事全淡忘了。
母亲的双眼手术后,视力渐渐恢复,有一天牵挂地问起,我内疚无比,嘿嘿然而已。我推说“表妹”替“表弟”办成了,母亲才放心。还夸“表妹”是“表弟”的命中“贵人”。
我却终究放心不下。又为“表弟”的事在哈尔滨四处奔波。一听是中文系的大学生,很掌了一些权的同代的或年长的朋友们,无不遗憾地摇头,表示爱莫能助。那些日子,我认识到,原来“文学”和某些人的“人生”,似乎注定了是要发生关系,互相影响的。正所谓唇亡齿寒。我为“文学”而悲哀,亦为“表弟”的“人生”而悲哀。
竟有一位在省文化厅当了副处长的当年的“北大荒战友”很仗义,说如果“表弟”愿意,他愿意帮忙将表弟安排在某个区县的文化馆。我喜出望外,又滞留了十几天,将这件事彻底落实,才买返京的火车票。
在火车上,细思忖之,不免有几分追悔,大西南——大东北——对“表弟”来说,离家乡是不是太远了呢?将来结了婚,四年才有一次探亲假,万一家里发生急事,往返车费自理,该花他几个月的工资吧?回家一次,又将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何况是做资料员。谁知道他乐意不乐意呢?而我竟替他说了终生不悔的“死话儿”。好像他真是对我的话言听计从的“表弟”……
也许索瑶方面已万事大吉了?并且为他在北京谋求到了什么更理想的工作?但愿如此!但愿天公作美……
当天,从信箱里捧回家一大捆信件邮件。躺在床上一一拆阅。其中有两封是“表弟”写给我的。第一封很短。三百格的小稿纸上,仅潦草地写了半页——希望见见我,烦我到学校去一次。第二封更短——如果我没时间,问他何时可来家中见我?字迹更潦草。
我想肯定是关于毕业分配的事……
我想索瑶方面大概全落空了……
我想幸亏我在哈尔滨替他做了主……
第二天,我到他学校去,方知分配早已开始。
他那幢宿舍楼内,比我前两次来时更脏了。处处可见包装行李的草绳、麻袋,以及丢弃不要的书籍、小什物之类。情形有如大逃亡之前或之后。
给我开门的学生曾给我开过门。我认出了他。他也立刻就认出了我。
他冷冷地说:“你来晚了。”
我不禁一愣,怔怔地问:“怎么,难道他已经离校了?”
他说:“那倒没有。”
一边说,一边收拾一只大皮箱。
我困惑了,又问:“那你怎么说我来晚了呢?”
我暗想他一定和“表弟”之间发生过耿耿于怀的事。
但从他脸上又丝毫看不出恶毒。
我正色道:“别开玩笑。我找他有急事。”
他停了手,也正色道:“我哪有工夫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我说:“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我立刻想到的是他手臂上那个业已切除了的纤维脂肪瘤……
难道切片化验的最后诊断是错误的?……
他说:“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然而不可能的事随时可能发生。无论发生在自己身上或别人身上,想想,也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我呆住了。
他说,大多数同学最终还是陆续都有了接收单位。后来只剩下他和另外六七个同学仍无去处。他说系里找他们谈过话,安慰过他们,并答应将他们的在校期延长两个月。他说“表弟”和索瑶吵了一架。吵过后又独自喝醉了。喝醉了就说了许多不该当着别人说的话,后悔自己放弃了为自己努力的责任,过分依赖索瑶的能力,反而使自己更加沦落到“等外品”的地步。爱传话的学生,将这些话传给了索瑶。索瑶找到宿舍来,当众打了他一耳光……
我言语机械地又说:“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我想起索瑶因我当众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到我家里对我进行的谴责……
他也不理我说什么,只接着说。他说两天后公安局给学校打来电话——他因为在火车站附近倒卖车票被拘留。学校派人去把他保回来了。学校倒并不想借此事把他怎么了。不过就批评了他一通。甚至保证不向一切可能接收他的单位提起。更不会记入档案。同学们也没因这件事而瞧不起他。有的同学还跟他开玩笑,要拜他为师,希望他传授经验,以后日子混得太惨了,也想那么干一两次……
第二天有人发现他吊死在厕所内……
我呆呆地听着。觉得自己仿佛全身化为顽石。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说我要见他也不难。他可以带我去到停放他尸体的地方。他说校方已给他的家人拍了电报。他的家人回电,因凑不足一笔路费,来不了人。他说校方已决定派人将他的骨灰送回家乡去。他说“表弟”死了,同学们才觉得,他能熬过这几年大学生活,真是不容易。才感到平时对他关照得太不够。忆起某些往事,认为从本质上讲,他比另外一些同学对人强多了。除了性格古怪,他从无害人之心。他说有几个同学,自愿陪校方的人送他回家乡。他说他决定了也去……
说完他又开始收拾皮箱,先是将些似乎很有价值的书放在上面,几件根本算不上什么细软之物的也许是名牌的衬衣和几条领带放下面。不知为什么,放得好好的却又改变了主意腾空皮箱重新开始。而将书放下边将衬衣和领带放上面。
我呆呆地瞧着他,发现一本书竟是我自己写的《从复旦到北影》。是索瑶向我要,我签了名送给她的。或者是“表弟”想要,而由索瑶出面……已是不可知的事了。
我没问他那一本书怎么竟归了他了。
当然不是由于书本身的价值。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希望由它,而永远记住他的一位叫肖冰的同学,兼或也记住大学里另一位叫索瑶的姑娘……
我望望“表弟”的铺,空落落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连被褥和枕头也不知去向。也许“表弟”在另一个地方仍用着?
那只是一张旧的单人木床而已。床板上,夏天仅铺有一张凉席,其上有人的汗湿出的一个身形。
那便是我此次又见到的“表弟”。卷着身躯,呈“s”形,仿佛睡觉时也不曾放纵过自己……
那人形仿佛在无言地也对我说:你来晚了……
我想隔月后,新学期伊始,会是一个什么样儿的莘莘学子将占据了那一张床呢?……
会介意床板上的古怪身形吗?……会用刷子沾了洗衣粉什么的企图刷掉“他”吗?……
而收拾箱子的人,却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我问:“索瑶在哪儿?”
他没反应。
不是他没听见。是我根本没问出声。那话,仅只是我心里想问的话。
我处在一种近乎屏息敛气的状态中。仿佛我的心害怕什么。仿佛它不愿发出任何声息惊动什么。
“索瑶在哪儿?”——这次,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开口说话了。
“你在学校可见不着她了。”
“为什么?请求你一定带我去见她……”
“她那种女孩儿,怎么能受得了这种事的刺激。她精神失常了。大概她认为,他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爸爸妈妈来学校把她接走了……”
我觉得空气刹那间凝固了。仿佛四面有四块看不见的夹板,将我紧紧地紧紧地夹住在原地了。
“其实,像索瑶那么善良的女孩儿,现在太少了。大学里更少。她的思想方法未免太古典了。她那种善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对她是,对他也是……”
“……”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的。
热风扑面。我如酷暑之际中寒。一路全身发冷。从内心里往外,一阵阵冷得透彻。冷得无奈。
走了一段路,我竟觉得累,蹲在一处树阴下吸烟。路人从我眼前过来过去。骑车的,步行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全为着各自的什么目标。远处,华丽的高楼大厦的马赛克或进口玻璃外墙,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
我不由得想起索瑶对我说过的,也是“表弟”对她说过的,关于那个因照片被放大曝光而死了的女大学生的话——谋杀。我觉得“表弟”的死整个儿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一种宿命性质的错误。在他死前,便与许多种综合的错误——他自己的,索瑶的,别人的,心灵的,现实的错误搅在一起了。也包括我的……
也包括我的错误吗?
我又想起母亲对我说的,关于“人人都是别人命里的人”以及“贵人”和“小人”的话……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一个弄明白了的错误肯定比一个糊涂的错误更是错误。
而我自认为的,或被强加于的错误,已背负得太多了。
是的。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被错误所谋杀?……
“这是什么?放到行李架上去!要不就摆在铺位底下!”
女列车员说着,就动手搬那个小木盒。
“你别碰他!”
年轻人严厉地警告道。拨开了列车员的手。
“列车有列车上的规定,一切东西……”
“不是东西!”
年轻人的脸,因恼怒而涨红了。
“同志,请允许我向您解释——我们都买了卧铺。我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陪送我们这一位同学回家乡……”一位姑娘说着,指了指那个小木盒:“他曾经对我们讲过,他毕业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坐一次卧铺。以前他没坐过卧铺……当然,如果有老弱病残和需要补卧铺的妇女,我们几个的铺位都可以让出来,惟独他的铺位我们不能让。因为他实际上正睡在上面,并且,您还得允许我们在他周围陪着他……”
她说得庄严。说得虔诚。
几位乘客的目光投向了她。
女列车员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一句话也没再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伫立在车厢门口,不知自己该不该走过去,和他们一起陪送“表弟”。
尽管我是为此而专执一念踏上列车的。
这之前我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老人家,“表弟”的分配问题已彻底落实了,一切顺利。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然而直至那一时刻,我似乎才明白,也许我根本就不算是“表弟”他“命”里的一个人。我自以为是。但其实并不是。我从来没将他看得多么重要过。他对我没用。母亲很情愿是,却更不是。索瑶曾想不再是,但仿佛注定了的,终究还是。可能最是。她有过什么心灵感应吗?对于他,和她自己?……
我仍立在车门口犹豫不决。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期盼着你的身影
牵着我的手儿走……
车厢里飘荡着《故乡》。是乘客向列车广播室点播的。
山里的花儿开……
大鸟.1
大鸟不是鸟,大鸟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现在大鸟什么都不是了。死了。
大鸟的死属于非正常死亡。因为他是被枪毙的。这一种死法,要算一切非正常死亡中最“非正常”的了。
大鸟是我的朋友。不,这样说似乎不太符合实际情况。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我被大鸟认为是他朋友。总之我觉得二者之间是有点儿区别的。
大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自从我被他认为是他朋友之后,我也就只能充作他朋友了。
大鸟的惟一的朋友,当然也就是我,是不能不对大鸟的死心生一缕悲哀的。这怕是被某人认为是朋友的人,对某人的一种义务罢?
大鸟是我的大学同窗,或者反过来说,我是大鸟的大学同窗。这一历史事实是由当年的历史安排的。后来我成了他的朋友,却没历史什么干系……
大鸟姓曲,叫曲海江。他的父亲当年是某军区政委。军职辖政,在“四人帮”时期曾显赫一时。按古比今,他属“正黄旗”弟子。当年我们一些“红后代”都很嫉妒他,嫉妒他还又巴结他。
他生性追求享乐。经常邀四五学友,到离大学不远的饭店“撮一顿”。出手阔绰,少则七八元,多则二十几元。当年人民币很对得起人民,二十几元能点一桌子菜。对大学生来说,岂止算是阔绰,简直等于奢侈了。他还好色。有几分姿色或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性,包括校园内的,十之八九也都常常是乐意青睐于他的。他仪表堂堂,风流倜傥,桃花运稠。分不大清究竟是他“猎”她们,还是她们“猎”他……
我们虽同在中文系,但并不在一个专业。我属创作专业,他属评论专业。同窗乃广义而言。他高我一届。在欢迎我们那一届新生的联欢晚会上,他的英俊和他的节目,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下面,是大鸟精彩的‘口奏’表演……”
未等主持晚会的人将要说的话全说完,掌声便响成一片,经久不息。显然许多人早已期待着了。
热烈的掌声中他从容亮相,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儿,穿一身将校呢军装,脸膛方正,浓眉大眼,仿佛光往众人面前一站就是一种风采。用今天时髦的话形容——特性感,帅气十足。好像他很明白这一点,神气骄矜。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热乎乎的了,我周围坐的尽是女生,空气无疑是被她们的情绪搞的。
所谓“口奏”,是以类乎口技那一种技巧,靠他的神奇的舌头“演奏”的交响乐。
他先“演奏”的是革命交响诗《黄河大合唱》片断。
他嗓音洪亮而高亢,感情很充沛,很投入,抑扬顿挫,似受名家训练,颇得朗诵要旨。
“朋友,你到过黄河吗?
你听过黄河之咆哮吗?
你听过船夫们与惊涛骇浪搏斗时,
呼喊出的号子吗?
如果你没有,
那么请听吧!……”
朗诵之后,他倏舒长臂向观众中一指,当时我觉得他所指正是我。我想我周围的每一个人,大概和我一样,都觉得指的是自己。
他说:“钢琴起……”
于是我和众人听到了那种令人回肠荡气的劲指击键之声……
于是他开始“弹”一架任谁都看不见的钢琴,它仿佛确实存在着。激越的旋律仿佛并非是从他口中发出的,而确实是由一架钢琴发出的,由一架与大师级演奏家相匹配的钢琴发出的……
于是他仿佛变成了殷承宗……
他双腿站得极稳,生了根似的,上身却前俯后仰。那是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需要相当过硬的基本功。他两臂左起右落,时展时收。十指弹抹点按,惟妙惟肖。他那张口忽开忽闭,闭口时腮部微微嚅动,做殷承宗式的咀嚼状,而旋律便从鼻孔发出。开口时两眼也同时睁大,仿佛真能看到了黄河也看到了出生入死着的船夫们……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瞬息万变,逼真而夸张。他整个人进入一种出神入化走火入魔的境界……
“小提琴介入!”
于是钢琴渐弱……
于是小提琴声顿起……
非是一把,而是至少五十把小提琴的整齐和弦……
于是他又成了李德伦,成了盛中国。交替扮演着指挥家和小提琴家的角色,两种角色相得益彰,相映成辉,相映成趣。两种潇洒两种风度直看得人们目瞪口呆,直听得人们神智恍惚。我当时觉得那情形近乎猛烈的催眠术——他一个人对三百多人的大家进行的,还有一半人是外系的学生。他们当不是为中文系的新生而来的,纯粹是冲着他一个人的吸引力而来的。当然你也可以想像那情形近乎跳大神儿。但是跳大神儿的无法带领着一支庞大的隐形的交响乐队,也达不到他那么高的模仿音乐艺术家的水平……
“大提琴!”
“圆号!”
“主旋律突出!渐强!更强!最高潮!”
忙里偷闲的,他还能胜任解说……
“划哟划哟划哟!”
最后他又成了一名舞蹈者……
一边继续“口奏”一边“划哟”……
于是众人跟他一齐喊——“划哟划哟划哟!……”
跟他一齐体验战胜惊涛骇浪之后的喜悦,并和他一齐发出胜利的欢呼……
今天想来,当年大家之所以那么喜欢他和他那一种特殊的表演,也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一种观赏相当刺激。以当年而言,其刺激性肯定大于劲歌劲舞。当年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年代。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也人为地创造出许多的刺激,但毕竟是风险性很大的刺激,对人们的心理影响毕竟首先是人人自卫惟恐不慎惟恐不及。所以也就不能怎么真的喜闻乐见。大鸟则不同了。显然的,当年人们特欢迎他带给人们的格外的那一份儿刺激。何况他和大家,都可以打着弘扬革命文艺的招牌,肆无忌惮地追求一场又一场高潮。在这一点上,我深信他和大家每一个人都是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你可以想像他是当年的、中国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火药味儿日愈浓烈的大学校园中的、即使不被鼓励也不至于被禁止的、帅赳赳虎彪彪一个男性的——麦当娜。
按照晚会主持者的节目安排,其实只给了他表演《黄河大合唱》片断的时间。
可是观众哪能相依呢?
大家拍桌子,顿足,一片声地喊:
“大鸟,再来一个!”
“大鸟,再来两个!”
“大鸟,‘打虎上山’!”
“大鸟,‘捉鸡’!”
他气喘吁吁。他出了满头汗。看得出来,他很累。那样子跟刚刚独自一人卸完了一卡车货物差不多。当然的,他同时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他企图夺门而出,想逃离教室。但有几名同学早防备着了,他们预先堵在门口,使他逃不成。
他笑了,笑得有几分无奈更有几分愉悦,因而也就笑得腼腆笑得可爱。
他很帅地甩了一下头,汗珠四溅,落在最前一排人的脸上身上。
他们体恤地说:“大鸟累了,让他歇几分钟吧!”
“下一个节目……”
主持人不失时机地想要取而代之,继续下去,可是遭到了一片嘘声。
人们又拍桌子顿足表示反对。乱吵吵乱嚷嚷——“不许扭转大方向!”
大鸟倒同情起主持人来了!
他庄重地说:“感谢大家的鼓励,再露一手!”
于是大家鼓掌。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齐声地为他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于是他又“口奏”“打虎上山”和革命现代舞剧《沂蒙颂》中“捉鸡”一场——仿佛将一只任谁都看不见的“鸡”捉得满教室飞蹿……
晚会结束后,我们的辅导员老师陪着我们几个男生往宿舍楼走。
我们问他那位“大鸟”同学叫鸟什么?
他忍俊不禁,说百家姓中哪有姓鸟的啊!说他姓曲,叫曲海江。
我们自然要追问那为什么都叫他“大鸟”?
辅导员老师笑而不答……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独自在宿舍里看书,有人敲门。敲得很神秘,三下一组,一轻二重,仿佛联络暗号。
我以为是同宿舍的人百无聊赖,未予理睬。
“梁晓声同学在吗?”
一个女性的甜甜的声音在外面问,音质美得悦耳,宛如莺啼。
我便不能够再独自寂寞得住,立刻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的竟是大鸟。除了他,连个女性的虚影儿也不见。门上,图钉按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我们这一宿舍六名同学的姓名。我的姓名荣占鳌头,这一点是新生宿舍的传统。我立刻明白中了他的计,不禁有几分羞恼。
他问:“梁晓声是你?”
我说:“是我。”
他见我并没有打算将他请入的意思,也不在乎,又问:“咱们这幢楼怎么静悄悄的?鸟人们都到哪去了?”
我说:“无可奉告。”
他的身材比我高得太多。他研究地俯视着我,指指门上的卡片:“这个鸟梁晓声真是你?”
我说:“滚你妈的!”将门砰地一关,插上了。
我以为他会大怒,会踢门,会在走廊里反骂……
他却没有。他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片刻,若有所失地离去了。我想他这么一位受众宠惯了的人物,肯定不曾被当面骂过。我想肯定是我把他骂蒙了。这想法使我快感。
“你看什么鸟书哪?”——我们宿舍在一楼,声音发自窗前。我当时正坐窗前,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吓了一大跳,猛抬头,又是他,隔窗笑嘻嘻地瞅我。
我骂了他,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对我表示亲和,使我感到很尴尬,很自责,甚至开始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了。
我说看的是《拿破仑传》。
“有意思吗?”
我说挺有意思的。
“你为什么骂我?”
我说我不喜欢别人跟我开低级的玩笑。
“你把我当成一个爱开低级玩笑的人?”
他一纵身,坐到了窗台上。
我说那倒不是。我请他原谅。我告诉他礼堂放映电影,人们全都看电影去了。
他问我怎么不去?
我说是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我早看过不知多少遍了。反问他何以不知道礼堂放电影?
他说他到他父亲的一位老战友家住了几天,刚返校。
我想他可真自由,想到哪儿住几天,就可以去住几天,似乎根本不受什么约束。并且对他能享有的这一种特权,内心里产生了几分妒意,和几分愤愤不平……
他又问我,如果是一部“内参片”,比如一部美国片《冷酷的心》,我愿不愿看?
我说那还用问嘛!
他就从我手中夺过书,抛在我床上。随即将上身探入室内,两手插我腋下,像提一件东西似的,隔窗就把我提到了外面。
我瞧着他目瞪口呆。
他替我掩上窗,搂着我肩说:“走,陪我去看《冷酷的心》。我有两张票,正愁找不到伴儿。”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内参片”。一种幸运感油然而生。
他说以后这种幸运的机会全归我了。他不打算再转移给别人了。他说有些人太不可爱,明明沾了他的光,背地里却还要散布些关于他的飞短流长。
他问我听到些什么关于他的谣言没有?
我说我刚入校门,哪儿会这么快就传入我耳中呢?
他希望我听到了也别相信,说他并不在乎,只不过有时候觉得讨嫌。
我向他保证我绝不令他讨嫌。
于是他大孩子般的高兴起来,非要请我吃夜宵,点了六七样菜,两盘五香鸡头和几大杯啤酒。
他喝啤酒像喝凉开水,一口气儿一杯。他那么爱啃五香鸡头,啃得很技术,很斯文,很儒雅,和某些爱吃和善于吃蟹的人一样在行。两盘二十个鸡头,我只啃了三个,还是在他的鼓励和督促之下解决的,其余的全让他自己解决了……
在我心目中,他该是个极不寻常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正宗“高干子弟”,是我所实际接触过的最“高”的一个。起初我看他,觉得他有光环,和他在一起,那光环逼射我。渐渐的我开始觉得他其实很寻常,尤其是当他喝了许多酒之后更寻常了。因为他醉意醺醺的时候和最寻常的人一样,话多而且话题琐碎。这使我的心理获得极大安慰。
我学他的口吻,指着他的鼻子不恭地说:“你他妈的这个鸟人呀,其实没啥了不起!甭以为我会把你当成个人物……把你……当成个狗屁人物!……”
尽管我没喝多少酒,但是也醉了。借着那股七分真三分假的醉劲儿,我索性放肆一把。他醉了的时候变得寻常了,我醉了的时候和他恰恰相反,变得不寻常了。自我感觉不寻常了的我,便能说出些自认为不寻常的话了……
他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接着将整条手臂搭在我肩上,亲密地搂着我说:“对,对。我他妈……是个狗屁!……来,为我是个狗屁……干杯!……我父亲……至今……认识的字超不过五六百个……小学一二年级文化程度……你说,可……怎么办?”
我说:“没……办法……谁让你……摊上了呢……”
我心里清楚我没他那么醉。我因我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困惑——他摊上那么一位父亲,再夸大其词地说也不能认为是不幸,而他居然觉得委屈觉得可悲似的,而我还装模作样对他表示同情!
他说他在部队当过兵,会开车,会开炮。说给他架飞机他也会开,敢开……
他说他在军区文工团也混过几年,会弹钢琴,会拉大提琴,会拉小提琴,他几乎一切乐器都摆弄过。在各大军区汇演中,还充当过乐团指挥……
他说他父母总希望他爱上一行,专上一行,要么成名成家,要么当官。他说当官这条路,他觉得太熬人,不是适合他走的人生路。若让他从连长当起他才不干,给他个团长当当他也觉得太小,又不太可能谁舌头一撞牙,起始就给他个司令员什么的当……
他说他本是可以在音乐方面专出点儿名堂的,就是因为对什么都不满意,偏什么都不专。
我问他究竟对什么不满意?
他说对他父母不满意。不满意他们对他总抱有那么多的那么急迫的希望,不满意他一次次使他们失望,而他们却一种希望落空了,成为泡影了,不久又对他抱有新的更急迫的希望。他说他也对自己不满意,不满意自己的不争气,不满意自己明明有条件有能力争气也不争的生活态度……
他说着说着哭了,哭着向我坦白自己那一天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伤害他的正是他父亲的老战友的女儿。她非常漂亮,他非常爱她,而她非常瞧不起他。那一天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他:“甭以为我会把你当成个人物!把你当成个狗屁人物!……”
和我指着他鼻子说的一样……
我特感动。我认为一个人在和你刚刚结识没多久时,便主动使你了解到他的某些隐秘的生活情绪和内心痛苦,那么这个人起码是值得你认真对待的。
从此我们似乎要好起来……
从此他经常邀我看“内参片”,吃夜宵……
一次他对我说:“你这个鸟人,我告诉了你那么多关于我个人的事,我已经没法儿不把你当成朋友了!”
我默默思忖他的话,觉得不无道理。
对他的某些隐秘的生活情绪和内心痛苦,我守口如瓶。
因为他太习惯了把别人戏称为“鸟人”,别人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赠了他一个绰号“大陆鸟人”。后来这绰号进化为“大鸟”……
新闻系的宣传栏,某日出现了一张大字报,不指名地对“大鸟”进行批判,说他那一种所谓的“口奏”,完全是对革命样板文艺的亵渎。这张大字报倒未引起什么政治性质的风波,也并未对大鸟造成什么实际的精神压迫和威胁。大鸟去看了,看后只嘟哝了一句:“这鸟人,吃饱了撑的嘛!”
他不在乎,似乎没有什么事儿真能使他在乎起来。
但是中文系的许多同学在乎,包括几位老师也特别在乎。大家认为矛头不只是冲着大鸟的,也分明是冲着中文系的。认为有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歹毒用心埋伏在字里行间。这么认为并不算太敏感太过分,符合那张大字报的本质。
尽管那张大字报第二天便被另外的大字报覆盖了,但中文系的大部分同学连日来耿耿于怀。有人终于调查清楚,炮制者是新闻系的“小春桥”,一名左得不能再左因而备受工宣队器重的男生,并且是全校马拉松冠军保持者。
许多同学认为有必要对此人予以回敬,却不知该采取什么方式。大家认为那方式既应是公开的,也应是光明正大的,合法的,尤其应该符合报复行为的起码道德准则。这就够费脑筋的,比集体炮制一张反击性的大字报难度大得多。
有一天几名同学又聚在大鸟的宿舍里就此进行密谋和策划。
大鸟不主张报复,他劝大家拉倒吧。他说我大鸟都不在乎,你们在乎什么哇?
大家就火了,一齐激烈地围剿他。都说大鸟你这个鸟人,什么玩意儿啊!这么多人替你打抱不平,你反而装厚道,你他妈的多虚伪呀!再说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吗?……
他说:“你们以为我就真的不想报复啊!老子想!不过老子用不着你们这些鸟人帮我。不是就要举行全校运动会了吗?你们到时候一致推举我当咱们中文系的马拉松赛选手行不行?我大鸟一出马,那小子今年的冠军就没戏了!我保证这一项的冠军是咱们中文系的,保证能比他的速度快五分半左右……”
大家瞪着他,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他又说:“我不骗你们这些鸟人,我曾经是全军区野营拉练赛的亚军。去年如果我出场,奖牌就不是他的,而是我的了。今年我要得到我去年不稀罕得的奖牌。”
他仰躺在双层床上,吸一口烟说一句,语调极为平淡。
而大家不禁听得肃然起敬。
一同学愣了半天,板着脸说:“这件事非同小可。大鸟,你若开我们的玩笑,我们就让你毕业前没好日子过!”
他说:“那咱们一言为定了。”
没人站起来看看他的表情,大家面面相觑而已。
又一同学说:“大鸟,我信你!到时候,咱们组织全系都去做你的拉拉队,为你呐喊助威。你那一天可一定要争气啊!”
他说:“多谢了。不过我根本不需要你们这么热忱。我得到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犯不着劳师动众的。”
大家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他从上层床垂下一条手臂,手夹着烟,食指一弹,烟灰飘散在大家头顶。
当时我也在场,我觉得无论冲着他,还是冲着我是一名中文系的学生这一点,似乎都不应该始终沉默,似乎都得发表看法才对。
于是我说——我反对全系都去做大鸟的拉拉队。既然他稳操胜券,我们岂非显得多余?也许大鸟的获胜,还会被认为是情绪可卡因偶尔制造的奇迹。恰恰相反,我主张全系那一天都去为对方呼喊助威。既然对方必败无疑,偏偏让他在我们中文系为他呼喊助威的拉拉声中,最终败给我们中文系的选手,那是一种什么情节?那样的情节才是大手笔的构思。退一步说,如果大鸟不幸输了,也输不掉我们中文系的体面。说不定我们还能获得一面比赛风格奖旗……
对我的话,大家保持了好一阵子令我难堪的沉默。
终于有一个人以充满道德感的语调说:“那对大鸟是不是太……”
大鸟说:“好!高!我喜欢这个杰出的构思。”
他那条手臂仍垂着,烟仍在手,食指再次一弹,又一片烟灰飘散在大家头顶……
比赛那一天,场面很隆重。马拉松是众目所瞩的项目,全校都对中文系的古怪热忱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中文系打了的大小横幅上,全都是为新闻系的当然选手——全校冠军增添信心的文字:
“×××,不获胜,毋宁死!”
“×××,让事实证明,冠军仍非你莫属!”
“×××,奖牌在向你微笑!”
新闻系的学生,或者以为大鸟因为什么将中文系的同学全得罪了,或者以为中文系的学生全精神失常了。
他们都显得很亢奋,很幸灾乐祸。
别的系也有些同学很替大鸟难过,很是同情于他。一个人的人缘儿恶到这种地步,细想想,却也着实令人同情呢!
上届冠军频频向观众招手,既向新闻系招手,也向中文系招手,仿佛他已经又得了冠军似的……
众目睽睽之下,大鸟一副被逼上场,被彻底出卖,被羞辱与被损害的无精打采的可怜模样……
枪声一响,中文系的学生发出排山倒海,声震九霄的呼喊:
“×××,加油!”
“×××,加油!”
“×××,快快快!×××,要争气!”
大鸟.2
那一项所谓马拉松,不过是在运动场内进行的十四圈长跑而已。在前十圈中,大鸟一会儿跑于对方前面,一会儿跑于对方后面。他跑于对方前面时,跑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仿佛力气早已耗尽,随时可能一头栽倒的样子,还频频回头看对方。他跑于对方后面时,张扬着双手仿佛溺水者要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仿佛随时打算放弃竞争,退出赛场的样子。连我们几个参与过密谋的人,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还是一种表演。可是往往正当中文系的同学对他彻底绝望时,他令人不可思议地又跑到对方前面去了……
从第十圈开始,他突然长劲十足,一往无前地跑起来。当对方刚刚跑到十二圈,他已快跑至终点了。不过在距离终点一百多米处,他不往前跑了,而转身往回跑,跑至对方旁边,陪同着对方跑……
中文系的学生们那种欢呼那种开心的情形简直没法儿形容!
“×××,加油!”
“×××,快快快!”
排山倒海,声震九霄的喊声一浪接一浪……
“×××,不获胜,毋宁死!”
“×××,让事实说话,冠军非你莫属!”
中文系的几名学生站起,将大小横幅高高擎举,全体一齐向大鸟发出欢呼……
而新闻系死寂无声。
他们大概都不明白结果怎么会是那样……
大鸟仍“友谊第一”地陪着对方跑……
在中文系的欢呼声中,对方又跑了几十米,不再跑了,退出了运动场……
大鸟并没获得奖牌,裁判员们认为,他毕竟也没跑到终点,毕竟也没撞线,若发给他奖牌,似乎名不正言不顺,有违运动规则。
当然,对方也不再是冠军。
中文系的许多同学和几名老师不服,找校方理论,说二人根本不在同一运动水平线上,胜负有目共睹,还非须撞红线不可吗?
大鸟倒不在乎什么奖牌不奖牌的。
但他不在乎,别人可在乎。
到了,还是为他争了一块“友谊第一”的纪念奖牌,为中文系争了一面“比赛风格优秀”锦旗。
那块奖牌大鸟不稀罕,送给了我。
他说:“你是幕后策划,功劳应该归你,你留作纪念吧!”
又说:“你这鸟人,怎么想出那种点子来的呢?你是不是心眼儿很坏哇?”
我说:“心眼儿好的人也偶尔恶作剧。”
从此他更加把我当朋友……
“四人帮”垮台的时候,正是他那一届学生的毕业前夕。他不再邀我陪他看“内参片”了,也不再请我吃夜宵了,甚至极少到我的宿舍来了。我们仍常常碰面。他变得阴郁了,变得寡言寡语了,碰了面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我觉得他在有意疏远我,躲避我。中文系的同学们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爱往他宿舍里聚了。和他同届的忙于做离校前的种种准备,或者为自己的分配去向而烦愁,而窃喜。说许多人心怀鬼胎也不过分。各自的烦愁和窃喜,那时候是最秘而不宣的,甚至都很害怕被别人窥测到,所以也就都很忌讳往一块儿凑。低于他那一届的同学,都希望自己能在政治提供的特殊条件下,较充分地自我表现什么,自我证明什么,所以都忙于参加各种会,忙于抄写大字报,忙于创作批判稿。他这个人失了往日的魅力和吸引力,是自然而然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他曾给人们带来的种种愉悦和刺激,也似乎都忘记了曾多么需要他和欢迎他那份儿对谁都不吝啬的友好。
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他意外地又找我。
他没进宿舍。像第一次想邀我去看“内参片”而被我关在门外一样,他出现在窗口,轻轻地唤我。
楼檐水落在伞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溅到屋里。
同宿舍的几个同学全在,他们都用一种猜疑的眼光望望我,或者望望他。
“你现在有空儿吗?”
他表情复杂。
我回答说有。
“我想请你去吃夜宵,去不去?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吃夜宵了……”
他对宿舍里的任何人都不看一眼,目光只盯着我,目光格外阴郁。
同宿舍的同学们保持着各自矜持的未闻未见般的沉默。我知道他们内心里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并没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只不过不愿招惹他。他当时那种样子肯定使他们觉得,哪怕一句被他认为稍微不敬的话,都可能使他感到无端地受了轻视,受了伤害,受了刺灼……
我立刻回答——去!
依旧是在五角场,依旧点了五香鸡头佐酒。
我试探地关心地问:“你父亲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吧?”
他低声说:“他死了。”
说罢,继续细微地啃一个鸡头。
我不禁“哦”了一声。
“是自杀的。”
“……”
“其实他陷得并不深,并不会把他怎么样,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太想不开。”
他喝了一口酒,有滋有味地咂鸡头。
我将我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一只手上。我希望他能体会到这是一种出于友情的表示安慰的小动作。
他却似乎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说——我不需要你这种表示,我不在乎。任何情况下,大鸟仍是大鸟。
我倒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了。
“再吃一个吧,难道你真的不爱吃?……这家的五香鸡头最好吃。”
末一句话,他是低声学毛主席的语调说的。我认为他真是学得像极了,肯定他自己也是无比自信地这么认为的。
他朝我眨眨眼,似乎很快意地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抓起了一个鸡头,学他的样啃着咂着吮着。
我暗暗惊讶于他伪装出那种快意的技巧。
他又喝了一口酒,转动着酒杯说:“人惟一命,就是那么一回鸟事。所以,该享乐便享乐。宁富贵十日而死,不寒酸百年苟活。”
我慎赔一笑而已。
他用筷子梢指饭店里的一位服务员姑娘说:“瞧,那女孩儿在望我们哪,姿色不俗是不是?他日得志,我要娶她为小妾……”
我以为那一天他必会一醉方休。那一天他却喝得很节制,也未频频对我劝杯……
我们离开那家小饭店时,雨比来时下得大了。仍像来时一样,他撑着伞。他尽量使我不被雨淋。他的个子太高于我,遮护了我,他就只好把他自己奉献给雨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学校,他的衣服已全湿了……
他辞校那天,相送的人不多。我当然是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他从车窗探出身同我们一一握手时,哭了。泪潸潸下,nfcdb欷有声。
我第一次见他哭。
列车开动时我仍握着他手,我随列车跑了几步对他说:“你来信!”
他没给我写过信,起码是我没收到过他的信。直至我毕业的一年时间里,我不曾知道过他的详细通讯地址,别人也不知道。他如泥牛入海,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有一位老师知道过他的一点点情况,说他返部队后很快便复转了,却不知是自愿的还是不得已的。又说他复转后归原籍了,在县上某中学当老师,却羞为师表,工作得并不怎么受好评。那位老师对自己所知道的一点点情况的确切性也无把握。不过我还是从他那儿抄来了不确切的通讯地址,给大鸟接连发了几封信。发出的信也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于是我更加回想起他为人的某些长处——生性耿介,颇敢仗义执言;见人有危难,乐充侠士风格;虽有些放浪形骸,潇洒不羁,但是待人平等,从未闻其歧人,从未闻其欺人。
我手中保留有几篇他写的散文或杂文底稿,文言多用俚语,白话点串之乎,惯以司门人言,遣惊世骇俗之词,亦庄亦谐,独具才情。我认为他本是可以成为专栏作家的。
我想他只留给了我这么一点点能促使我经常回忆起他的东西,我得好好收藏着。毕竟,他曾把我当成他的一个朋友。我想也许大鸟已经不在了,走了他父亲的路吧?既然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大概也不在乎自己了断自己吧?
前年八月,忽然收到一封电报。电文是——校友之谊,常系心头,盼复电联系。落款“大鸟”。
我当日即复一电,始料不及地从此和他书信频繁。从信中我得知他已然得志,当上了某公司的总经理,正处在时来运转,踌躇满志的事业发达时期。他邀我前往他那省份小住。字里行间,恳意切切。我殊不忍扫他的兴,于初夏之际去了。
在站台上举目四望,未见其迎。正疑惑间,身后有人捣我背,文绉绉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老兄不识大鸟否?”诧回首,乃见是他。近十年分别,他的形象居然没怎么变化,仍是那么仪表堂堂,仍是那么风流倜傥。细审视之,似乎更年少了。西服革履,气派不凡,一副神采飞扬,春风得意的儒者大亨模样。
我说:“你还像在学校时那么年轻英俊,而我老多了是吧?”
他俯视着我,感而慨之地说:“是啊,你真的老多了!你这鸟人,是不是活得太累了呀?”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一边亲密地挽着我往车站外走,一边谆谆教导地说:“拉倒吧,你别写了。现在谁看你们写的小说?没人看,你们还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欺骗自己,自诩什么纯文学,纯鸟文学,鸟纯文学。没稿费收入过不下去了?缺钱的话,先从我这儿拿一两万去……”
我赶紧说:“不缺不缺。写小说倒不完全是为了生活,好比吸烟,成为恶习了!”
他说:“那你老兄可就活该了。看你把自己弄得这种形销骨立的模样!看你头发都稀多了!看这儿,还他妈有白头发了,你在学校时头发多浓多黑哇,你让我看着都心疼……”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令我大受感动。
出了站,他导我乘上一辆崭新“皇冠”。车内已坐有两位摩登女郎,一位十八九岁,一位二十四五。二女郎都是新潮美人儿,新潮的发式,新潮的衣着,不分轩轾的明眸皓齿,不分轩轾的眉黛唇红,不分轩轾的体态窈窕,不分轩轾的姿色艳丽。十八九者着小衫短裙,胴体半裸,修腿苗条。二十四五者着无袖旗袍,藕臂洁白,躯线袅娜。他向我介绍十八九的叫小倩,二十四五的叫小婉,说是他的两位贴身秘书。小婉、小倩,金链项间耀,名铛耳边悬,各有大家闺秀韵味儿,不似小家碧玉俗美。我坐在前座,他坐二女之间,双臂狎揽二女玉颈,左偎粉颐,右吻桃腮,二女默默窃笑而已。想来以狎为常。司机如机械人,毫无不适反应。看来早已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
车过闹市,缓入幽静深巷。一旁高墙丈许,满布青藤。我问何入?小倩代曰去宾馆。
片刻,高墙退尽,忽现一座红漆门楼,气势宏大,庄严肃穆。门檐之上悬一巨匾,书“静虚庄园”四字,笔体遒劲隽永,颇耐观赏。两侧翔立男侍,皆美少年,着杏黄制服,双排纽扣,锃明耀亮,煞是晃眼,颏下扎黑领结,戴雪白手套。
车停。小倩秀足先踏,款款出车,代大鸟为前导。二男侍彬彬礼迎。小倩文雅还笑。
大鸟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所以安排你在此处下榻。这儿清幽得很,我经常来隐居几天。有温泉,终日可浴。以前是高级首长与外宾出入之地,不服务于凡人。现在讲经济效益,只要付得起钱,谁都可以来住了。不过太贵,虽然大做广告,真敢来住的人还是不多。”
我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不禁却步不前。
大鸟又说:“我这儿的构建风格,很像我家从前住的地方,大小有别而已。我对这儿有种特殊的感情……”
他言语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怀旧意味儿。
小婉见我趑趄不前的样子,哧哧笑道:“你心里别想那么多,你尽管安心地在这儿住下吧,愿住多久便住多久。我们经理一片虔诚把你邀请了来,你住的日子越久我们经理越高兴。我们经理可是非凡人物。你是他的客人,当然也是非凡人物了。讲经济效益嘛,说白了就是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我们经理是大亨,所以高级首长和外宾住的地方,咱们都托他的福,无忧无虑地住就是。”
大鸟分明极受用她这番喃喃呢呢的话,他用充满爱悦的目光瞅着她微笑。
过了几道月门,眼前另是一派天地——鱼池波静,内有盈尺长的大鱼自由自在地游弋。假山耸立,瘦石玲珑,奇形异状。回廊缓转,角亭独立。满园花卉,散紫翻红。树木成林,绿阴葱葱。悬瀑溅玉,喷泉播珠。飞檐衔接,翘脊参错。市声杜绝,鸟语偶啼,恰似人间天堂。三四女侍者花中飘来,绿中隐去,粉裳玄裙,来去悄悄。皆俊俏丽人,身影娉婷,使我心为之惑,目为之呆,疑为仙姑……
我心愈生忐忑,低问大鸟:“这儿……这地方,住一夜多少钱哇?”
大鸟一笑,淡然回答:“不贵,才七百多元。”
我顿止步,窘态毕露。
我央求他说:“大鸟,你还是替我另安排个住处吧!”
大鸟一副好不奇怪的样子,困惑地说:“怎么?对这儿真有什么不如意的吗?有你就说,别难为情。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是我把你邀请来的,不是你投奔我来的,包你住得满意,是我的责任。当然还有比这儿条件更高级的去处,只不过地处闹市区,风格也太现代,我就自作主张,以为两厢比较,你肯定会更喜欢住这儿……”
我见他误解了我的本意,心中一时着急,结结巴巴地声明:“这儿很好,太好啦,我喜欢住,我从没住过这么高级的地方……只是……只是……大鸟我跟你说实话吧!按单位规定,我只能报销三十元以下的住宿费,特殊情况,也不能超过三十五元。这儿七百多元一宿,你叫我怎么敢住哇?就算单位给我报销,我也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没法儿住得心安理得哇……”
大鸟听罢,沉吟良久,将一只手按我肩上,另一只手轻挠着自己面颊,很是犯愁地说:“这,可就让我太作难了……”
我说:“大鸟,你别作难。如果中档住处不好找,低档的我也能将就……”
“低——档——的?”大鸟语调拖得老长,并转身看小婉:“听到了吗?我这老同学,他还想要住低档的!亲爱的小婉,你认为他这等于是怎么回事儿呢?”
小婉掩口哧哧笑道:“经理,他这等于是侮辱咱们啊!”
大鸟瞪着我,郑重地说:“老兄,我的秘书认为,你这等于是侮辱我们啊!”
我说:“婉秘书,你可千万别那么认为……”
她亦郑重地说:“你不使我们那么认为,你若是我们,又该作何想法呢?”
她说罢掏出一方手帕扇着风凉。手帕徐拂缓摆之际,异香缕缕四溢。
我不禁屏口深吸,顿觉异香沁人肺腑,头脑迟钝熏然欲眠起来。
小婉忍俊不禁时,巧笑模样令人怦怦心动,或者干脆说令我怦怦心动;而表情郑重时,肃眉嗔目,又是一种美貌风情,可爱之态足以令人跪其足下甘愿为其美一死。我不但怦怦心动,且睃着她脸儿乱了方寸,心猿意马魂旌招摇。
“婉秘书……你……我……”
我语无伦次了。暗想大鸟大鸟,你从哪儿寻找到了这么两个尤物呢?你他妈的真正是艳福不浅啊!若你让你俩秘书中的哪一个夜夜陪我,宿于老冢荒野,我也感到是无比的幸福哇!……
大鸟又说:“老兄,想我大鸟的客人,应邀千里迢迢到了鄙地,竟被我安排在中档甚或下档处住,那我大鸟在如今的社会上,还有什么资格抛头露面?还有何自尊可言?非存心使我遭受耻笑么?……”
他一席话,说得我万分惶恐,汗颜不知所措,心中充满愧怍。
大鸟却哈哈笑了。笑罢口吻坚决地说:“老兄,既来之,则安之嘛。小婉、小倩为你的到来,做了周密安排,还是不要打乱她们的预先部署吧。否则,她们会不高兴的。你愿看到这么两位可爱的姑娘因你的矫情而不高兴吗?”
我愧怍地说:“当然不,当然不。我悉听尊便悉听尊便!”
小婉说:“你这么着,就对极啦!”
大鸟说:“什么单位报销不报销的,再不要提这个话题。一切由我大鸟付账。这一点我在给你的信中写得明明白白嘛!”
我说:“对对,明明白白。诚意心领,盛情怀拥。只不过一想到将累及你们支出一大笔耗费,总有些无功受禄,不敢当的感觉。”
我所言是真实的感觉,我面红耳赤。
大鸟正色道:“你得进一步明白——你不是我一般的客人,你是我的校友,你是我当年的铁哥们儿。当年中文系两大专业三届几百名同学,我对你最好,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他随即问小婉:“你告诉他,我是不是经常对你和小倩谈起咱们这位梁作家?谈起我和他当年那份儿深厚友情?”
小婉亦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一扯到当年,他似乎有些激动起来,仿佛欲跟我当面对质什么——“你若不信,一会儿可以再问小倩!”
“问我什么?你们背后说我坏话?”
我们三人同时闻声望去,见小倩双手叉腰伫立一月门下,做怒目金刚状,柳眉乍耸,杏眼咄咄,娇娆红唇,亦俏亦愠,模样煞是勾人。
小婉就说:“看,看,让这女孩儿等急了生气了吧?”
我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大鸟也赔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我们哪儿敢背后说你坏话呢!”
小倩跺了下脚,嗔声责怪:“我都替你们把房间钥匙拿到手了,你们却在这儿聊起来没完!我等得腿酸劲儿的!再也不理你们了……”
“小倩,你再也不理他俩可以,千万别不理我噢。你一天不理我的话,我便不知道怎么活!”
小倩哼一声,一转身消失了。
“小倩……”
大鸟尾随追去。
小婉对我嫣然一笑。
我觉得她的笑意味儿深长,有一种狡黠的研究成分,有一种含蓄的鼓励成分。
我想趁机谄媚,亦想趁机挑逗,但碍着大鸟这层特殊的关系,想而已,并未敢轻举妄动……
小婉分明窥透了我邪念弥漫的心思,她大大方方地挽起我手臂,一边与我同行一边说:“我们经理曾对我和小倩评论你这个人多少有点儿怪,我看你是有点儿怪。”
我问:“你看我哪点儿怪?”
她有意无意地偎着我,使我希望当时是漆黑的一个夜晚。
她的目光从眼角撩拨着我,悄语:“你呀,你不要总绷着股劲儿似的,尤其不要在我们女孩子面前这样。你那样,会使我们也很拘谨,不知该怎么对待你才好。你要首先自己对自己的心理给予宽松政策,达到自由化,心理自由化了,行动才能获得充分的解放……”
我觉得她不是在帮我认清自己,而简直是在开导我,怂恿我,耳提面命地教授我如何才能实现我内心里对她具有的那一种蛰伏着的时刻准备一跃而扑的邪念……
“我喜欢你……”
我头脑中什么顾忌都不存在了,我一下子搂抱住了她……
她笑。我觉得时间很久,也许事实上并不久,也许事实上只不过几秒钟……
突然她挣脱了——粉裳玄裙从长廊姗姗缓过。
她瞄着我的脸说:“你坏……”
我的住室在二楼。一切客房楼都仅两层。大鸟说为了清静,他将那一幢楼的上层全包了。客厅沙发阔绰,软鹿皮面,坐下去舒适无比。卧室内软床宽大,锦被绣枕,显得那么豪华。壁贴塑纸,地铺细毯,自不必说。高窗通阳台,垂幔两分开。电话、电视、电冰箱应有尽有。空调无息散冷,使人敛汗而不觉凉。原来外中内洋。
大鸟说他和小婉、小倩也要陪我住下,一直住到我离开。
我对他深表感动。但是我强调不要处处优待于我,比如这套间,其实由他来住比由我住,会使我住得更加安泰。
他笑道:“我既把你老兄待为上宾,也绝不委屈自己,绝不辱没我的两位秘书小姐,咱们住的当然都是套间,一人一套。”
我不信。他也不多说什么,带我去看,果然是。
我到自己房间刚躺了一会儿,小倩敲门促请:“梁老师,该吃饭去了。”
我出了门,问她:“你刚才称我什么?”
她说:“梁老师呀。”
我说:“别这么称呼。”
她说:“那怎么称呼呢?”
我想了想,附耳对她说:“你就叫我梁兄吧。”
不料她脸一红,一副不可亵语犯焉的庄重模样,敛了那种悦人微笑,愠态道:“我又不是祝英台。”一扭身段,步态袅娜地径自先走了。
我愣在原地,温习着小婉对我的教导,一时间不知自己错在哪儿。
奢侈一餐,八百余元。
小倩从精美坤包内取一沓支票去结账的当儿,大鸟奇怪地问我:“你怎么她了?”
我装糊涂,说我没怎么她啊。
大鸟说:“那就不明白了,那她为什么对你连点笑模样都不赏?”
我说:“也许她讨厌我吧。”
小婉冲我无声黠笑,仿佛在向我暗示——她是个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她是知道原因的。
大鸟说:“小倩又耍小孩子脾气,你别理她,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会考虑怎么惩罚她的。”
我惶惶地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
小婉一听就扑哧笑出了声,说:“不打自招了不是?”
大鸟也笑了,一拍我肩说:“如果因为你喜欢她而引起的,那我不予干涉,那是你的责任,局面要由你自己来扭转了。”
又对小婉说:“你得劝劝小倩。那样不礼貌地对待自己老板的朋友可不太好。”
她一努嘴,不高兴地说:“就交给我这种任务啊?”
我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她十二分不情愿地说:“好——吧——看你的面子。”
大鸟夸奖她:“还是小婉懂事儿。失去了小婉、小倩,让我当国王或者皇上,我也会觉得没意思。”
大鸟.3
小婉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他说:“瞧你,也不管当着什么人的面,总把这些话挂嘴边儿上!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呗,今后再不许你这样。”
大鸟乖顺地说:“批评得对,批评得对,今后一定改正……”
我整个儿一颗心被嫉妒得在痉挛,隐隐作痛。
饭后,大鸟说他下午还有些事要办,在我房间陪我小坐了片刻,饮了口茶,向我询问了当年我和他都熟悉的校友的近况,便起身匆匆离去。
我站在窗前,观望着外面的园景,心中暗说——大鸟大鸟,世道怎么如此地抬举你,让你他妈的混得这般的得意?
但见小婉、小倩陪他自窗下经过,她们各自又换了一身时装。
盯着她们的背影,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感到呼吸缓重,竟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我自知这完全是由于我对大鸟的嫉妒所致。
可是我没法儿说服自己不嫉妒他。
我认为这嫉妒的痛苦是他所强加给我的。
因了自己备受这一种非凡的痛苦的折磨,我确信我已开始有些憎恨他。我明白这样的心理是一种卑劣的心理阴暗的心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自己可耻。相反我说服自己嫉妒得有理憎恨得有理。如果他这么得意的人居然还不该遭到嫉妒还不该遭到憎恨,那么公理安在?
我这个受到最热忱欢迎最虔诚接待的人,在主人离去之后,竟不禁的独自坐在舒适的沙发上生主人的气。
我发现桌上大鸟留下了一个信封。走过去拿起来见内中装的是钱。信封上写了两句话——给你的零花钱,自己逛街时,想买什么买什么吧。
我抽出点数一遍,整整一百张,每张都是百元的。
我第一次觉得,一万元纸钞也是很有些分量的,似乎比以前掂自己的钱沉了许多。
我暗骂——大鸟,你他妈的也忒挤兑我了,你以为我没见过一万元钱是多少哇?平白无故的,我能收受你的钱吗?
我想——我若是就这么收受下了,小婉、小倩一定会挺瞧不起我的吧?我不愿被她们瞧不起,我希望受她们尊敬受她们崇拜。上帝确保这两女孩儿都是痴迷的走火入魔的所谓“文学女青年”,那才不虚我此行……
我对自己反复地说不收不收坚决不收。
可是除了我的皮包,我真不知该把这一万元放在哪儿好,放在哪儿安全。
这时我忽听见敲门声。我急忙将信封背在身后,向房门转过身去。
我说:“进来。”
进来的是位服务员姑娘,也是很俏丽可爱的一位小姐,一身少女的清纯。我想这鸟地方怎么像大观园啊?怎么女孩子一个个都百里挑一似的赏心悦目哇?还叫他妈的什么“静虚庄园”,周围满眼尽是这等样儿的些个女孩儿,男人住在这儿心里能静得下来能虚得了吗?夜里不失眠倒成了怪事了。但又一想,觉得自己没劲,如今哪个服务单位不讲经济效益?只要讲经济效益,招服务员的时候,自然挑选容貌姣好出众的了。难道触目皆是丑妮,我这样的男住客才觉得美妙不成?
我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古怪心态来。
那女孩儿彬彬有礼地对我说打扰了,说她来是要告诉我——衣柜中有曲经理预先为我预备的衣服。
她说完便退了出去,像日本侍者一样,微微弯着腰,脚步轻得几乎悄无声息。
门一关上,我立刻将一万元塞入了我的皮包。我已经彻底想通了——别人白给我一万元这一种事儿,在我的一生中绝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我不接受,小婉、小倩也不知道我的清高,除非我当着她们的面将钱还给大鸟,那我岂不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大傻瓜了吗?我干吗非要拒绝大鸟的好意呢?也许小婉、小倩,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再说我在乎她们知道不知道干什么呢?和一万元相比,清高算什么?两个漂亮妞瞧得起或瞧不起我算什么?一万元哇,一万元我要辛辛苦苦写出四十余万字哇……
我义无反顾地将皮包落了锁,同时亦将我往常那份儿清高落了锁。
我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多小时澡,泡得浑身慵怠而轻爽,然后换上大鸟为我预备的名牌衬衣,然后便往床上一倒,希望能一觉睡到大鸟和小婉、小倩来陪我吃晚饭。
却怎么也睡不着。
再然后就是百无聊赖……
于是我起身离开房间,决定到服务台那儿去和哪一位女孩儿套感情。当班的正是刚才那清纯女孩儿,她在聚精会神看一本厚书。
我搭搭讪讪地问她看的什么书?
她一声不响,用一只纤纤小手隔住书,将封面翻给我看。
我想像她是袭人、晴雯什么的,而我是萍踪偶栖这现代大观园的一位白马王子。我并不很清楚自己对她究竟怀有什么非常明确的动机和企图,只知自己希望由她获得某种消遣。我以为像她这么清纯的女孩儿,看的一定是台湾的真琼瑶或大陆的假琼瑶们写的言情小说,却不料那本书封面上赫然四个字是《蛇形刁手》,我不由得双目为之一瞠。
她让我看了看封面便算是回答了我似的,继续入迷于武林的恩怨情仇刀光剑影。
我又搭搭讪讪地问她是不是对大鸟很熟悉?
她抬头瞪着我反问大鸟是种什么鸟?
我这才晓得大鸟的叫法在他家乡省份的这一座名城并不通用。
“那么你对曲经理一定很熟悉nb023?”
她默默摇头。
“他开发的是什么实业?”
“不知道。”
“他办的是一家公司?”
“不知道。”
“他拥有多大一笔资金?”
“不知道。”
“你究竟对他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他外地的朋友们来了,他总往我们这儿带,所以我们领导说他是我们最不能得罪的上帝,要求我们一律得对他笑脸相迎笑脸相送。”
“他的事业真的很兴旺吗?”
她耸耸肩,低下头又开始看书。我感到她对我颇觉不耐烦,我很羡慕她的职业修养,因为她内心里的不耐烦,脸面上一点也没流露出来。
我觉得怪没趣儿的。
我说:“你看吧……”
她未吭声。
我刚欲转身离去,她忽然抬头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心头窃喜,因为她所问正中我下怀。若她不问,我再怎么厚颜无耻,也还是有几分不大好意思说什么缘由地告诉自己是作家,而我巴不得一开始搭讪就自我这么介绍一番。
我当然不离去啦。
我说:“我是作家呀!”
她说:“就是写这些个东西的人?”——向我扬扬她手中的书。
我说:“对,噢,不对不对。我才不写这些个东西哪,我写的都是纯文学,相当相当纯的那一种文学……”
“怎么个纯法?”
“这……一句话半句话也说不清楚,你跟我到我房间去吧,我充分地从容地讲讲……”
“不去。”
“为什么?”
“去了准没好事儿。”
“你怎么这么说?”
“那我就换种说法——我们老板对我们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我们随便到住客的房间去,我们老板说这是从爱护我们的角度出发……”
“别听你们老板的!他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那是……”
她忽然站了起来,显出恭而敬之的样子,惴惴地望着我背后……
我一转身,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儒雅男人立我背后。
她嗫嚅地说:“经理,我回答他的话,您都听到了,您放心,我一定牢记您平时对我们的谆谆教诲,我能把握住自己……”
我赶快逃之夭夭。
我把那小靓妞恨透了。我原本打算详详细细地告诉她我至今已写了几百万字,获得过多少次奖,有多少部作品拍过影视,以及我自认为的知名度……当然,我并不否认我还有些别的打算。但是,须知我是个洁身自好,无比爱惜自己声誉的人啊。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不太敢轻率地把自己对一个女孩儿的一切打算都付诸于实践的。
该死的个小靓妞何苦的呢!
……
于晚,叩门请我用餐的,不复是小倩,而是小婉。
我迈出房间时,见大鸟站在柜台那儿,一条手臂横担在柜台上,身子向柜台内明显地倾过去——该死的个小靓妞,正凑耳对他叽叽咕咕。
小倩侍立大鸟旁边,一望见我,便大声说:“梁先生到!”
我猜那该死的小靓妞一定是在告我的刁状。我倒不怕她向大鸟反映我对她心思不正什么的。我认为我没义务非向大鸟证明,阔别十多年之后,在比当年精彩万端的现代生活中,我差不多快是个富贵不能淫,美色不能动的君子了。
我当年又没向他发过这等誓言。我怕的是该死的小靓妞是早已被他收买了的耳目,谎告大鸟我在对他进行“摸底调查”。而大鸟如果信了,那我在他眼里还算是个人吗?对他这么一位富贵不忘旧交的朋友,我的行径岂不是太卑鄙了吗?尽管我愿意向自己承认,我的行径确有对他进行“摸底调查”的动机,但我只不过是愿意向我自己暗暗承认啊……
那该死的小靓妞一听小倩的话,立刻缄口了。
大鸟也同时站直了。
我经过柜台时,该死的小靓妞对我侍立微笑,行注目礼。
而我对她狠狠一瞪,倘目光是伤人利器,她必命亡倒地。
在餐厅雅间内,大鸟问我是不是很饿了,是不是独自呆一下午感到太寂寞了,请我谅解他回来得晚了点儿,向我保证从明天起他的时间将全部用以陪我。
小婉说还有几位应见的人物未见,还有几桩应办的事情未办,但他心内惦着我,所以坚决果断地回来了。
我嘿然表示感动而已。
我担心他心里已在恼我,我担心他在餐桌上耍什么诡计当着小婉、小倩的面出我的丑——比如故意问见没见到我那房间的桌上有一个大信封?进而说内中的一万元是准备给另外什么人的,不知丢在哪儿了,因为那信封上,并没写我的名字。仅凭那么两句话,我是没有充分的根据将它放入我的皮包锁起来,并矢口不提的。
我暗暗打定主意,他若真问,我就回答没见着。我想他不可能因此搜查我的皮包。
我在心里对他说,大鸟,不管你是真想送给我还是假客套,不管你当时是否虔诚这会儿听了那小靓妞的汇报是否后悔,怎么这一万元你就认了吧!
他却只字未提信封的事儿。
他不提我则更不提,起码不愿当着小婉、小倩的面提。
晚餐比午餐更其丰盛。用罢餐,我和大鸟们起身将离去时,经理走到了身旁,问可否请我留步片刻。
我只好留下。
经理望着大鸟们走出餐厅,才转身正面对我,虚伪地笑着说:“梁先生,您的光临,既不但是我个人的荣幸,也是我们全体服务人员的荣幸。据悉您有谈谈纯文学的主动热忱和雅兴?这太难能可贵了。要不要哪天晚上,我将全体服务人员集合起来,请您做次正规的关于纯文学的讲座?我们这儿的女孩儿们,都需要接受点儿纯文学的有益熏陶。包括鄙人在内。反正讲给一个人听也是讲,讲给多数人听也是讲。何况,您一定要单独讲给她听的那女孩儿,并非是一位文学少女,也从来不看您们纯文学作家们的纯文学。对她,依鄙人愚见,您大可不必太热忱太主动太一厢情愿……”
我脸上一阵阵发烧泛红。
我讷讷地解释我不过三句话不离本行,其实不是个好为人师的人……
以后六七日内,大鸟果不负言,日日同车陪我出入,有时小婉相随,有时或携小倩,二女共伴左右者多。大鸟聘雇之司机,驾驶技术高超娴熟,诺诺听命,从无牢骚,亦不多言,想必大鸟给他的月酬甚是丰厚。循环挥霍于上等酒家,偶尔凑趣于民间小肆。奇馐珍肴,地方风味,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顿顿饕餮,享腻吃烦。市内古迹,享乐场所,无一遗娱。四郊周野,绿水青山,足迹所至,流连忘返。
每晚,大鸟必迫我同至豪华舞厅,戏曰“改造老兄”。他真可谓舞厅王子,异性宠儿。英姿翩翩,身影旋旋。小婉、小倩,轮番伴之,每每皆被公认舞后,大鸟殊觉荣耀,购以金物,慷慨嘉奖。场场夺尽风光,引无数舞男舞女羡眼乜斜。
我不会跳。大鸟命小婉、小倩带我教我。我学得迟钝,小婉常叹曰:“与梁先生一番舞,累如病后推大磨!”小倩则刻薄相嘲:“天生一笨伯,恰似榆木段!”或曰:“踩脏我鞋啦,梁先生当破费相赔!经理当付我劳务!”俏语连珠,巧言生趣,自嬉不已,逗我开心,亦博大鸟快活。大鸟便做怜恼之状,抚我背曰:“老兄不可救药。辜负华曲美乐,愧对人面桃花,可惜了这一夜酒绿灯红啊!”
一日午夜而归,大鸟余兴有余,毫无倦意,坐在我的房间里,吞云吐雾,海阔天空,终于告曰:“实不相瞒,二女吾情人也。此间颇少干涉,兄若想受用,可潜遣侍奉枕席。”
我说:“大鸟,你醉了吧?”
他说没醉。
我说没醉你怎么之乎者也起来了?
他说享乐是要追求现代的,自身修养是要达到古典的。说有些事,用文言讲,比用白话讲体面。
又说小倩善作媚样,床上娇嗔百态,实乃同裘妙女,天生淫娃。说小婉极尽温柔,最解人意,款语驱愁,蜜意酿心,别有令男儿缱绻难舍之处……
他那一夜豪饮如牛,我看出他的确是醉了。
我说:“君子不夺人之爱。”
他揶揄道:“阿嫂醋坛子乎?”
我说:“她对我无为而治。”
于是他双手一拍,哈哈大笑。
我问他笑什么?
他又之乎者也起来,侃侃道:“我笑老兄迂腐过甚。弟示诚心,阿嫂不讳,小婉、小倩,从若遵旨,你又顾忌什么?况人生在世,本一谬命,不能有难同当,何妨有福同享?名酒佳肴,不过胃肠消受之物。软玉温香,芳容美色,才属第一洪福。老兄心存非分之想,抑隐久矣,欺我不知不晓吗?”
我一听他这么讲,暗说大鸟大鸟,那你可就怪不得我了。再说小婉、小倩,亦不过你掌上玩物,何必顾前瞻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一村,哪儿找这一店?
于是我故作腼腆之状,喁喁哝哝道:“朋友之间,那多不好意思的?”
大鸟说:“朋友之间,才好意思。若非朋友,你只有干嫉妒的份儿。你敢勾引,轻则挨揍,重则触法,身败名裂,你就前程交待了。我对你是实行三包,包吃住,包享乐,包爱欲。不图别的,只图你我相别时,你打心眼儿里说出满意二字,只图有一天我死了,你打心眼儿里常念叨我个好!”
我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他说:“烦你给我倒杯水,不,不要茶,要冰箱里的矿泉水。”
于是我从冰箱取出矿泉水,倒了一杯,毕恭毕敬地双手捧送给他。
他一饮而尽,注视着我,似乎又思考着什么,又欲开始对我侃侃而谈。
我只怕他尽说下去,并没有实际的行动。
我佯装困盹,打了个大哈欠,嘟哝道:“我想睡了……”
他看看手表,心领神会地对我一笑,说:“那我就不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今夜良宵,欢娱更短啊!”
说罢他站起身往外便走。
“大鸟!……”
我顾不得迫切之嫌,立即叫住他。
他在门口向我扭回头。
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说:“老兄少安毋躁,片刻定有狐仙鬼妹芳趾降临。”
他一离去,我即冲入卫生间,以冷水激头。我想我一定得保持精神抖擞的状态,否则岂非辜负他的美意?
我坐在沙发上静候,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
我又一想他别是存心捉弄我,害我一夜不眠,坐等到天明……
正胡思乱想之刻,门轻轻地缓缓地开了。我屏息敛气,乍惊还喜,凝眸睇视——我准备迎迓的本是小婉,不料翩然而入的竟是小倩。只着睡裙,发逸逸而散,足纤纤而赤,分明的刚刚洗过脸儿,祛除了铅华脂粉,还现出女孩儿的一副清丽面容。正所谓眉不描自弯而黛,唇不抹又润且红。浑身透爽,娇体溢香……
她斜依着门,仿佛慵倦不支。藕臂护胸,秀手掩颈,惺眼蒙眬,睥睨着我说:“你怎么不邀小婉姐?”
我霍地站起,虎视眈眈道:“今夜是你,明夜是她!”
她嗔道:“我知你心中爱惜她,这么晚了,偏要烦我……”
我却哪里还有忒大情绪跟她nb023唣?
我犬跃过去,一下子将她横抱起来,狼蹿入卧室,摔她于那阔大床上……
几番折腾,自不待细述。方信大鸟对其赞美,句句不假。
待她一动不动,软绵绵温顺顺,猫儿也似伏我身旁时,我用手指绞弄着她的秀发,问她跟随她的老板几年了?
她说时间不长,才两年多。
问她是先者,还是小婉?
答曰:“婉姐早我半月。”
我十分佩服大鸟竟能与她二人良好相处,问彼此互妒否?
答曰:“三位一体,亲密无间。偶拗小性,老板宠之,婉姐让之。”
问暂时选择,还是长久打算?
答曰:“板荡之心,牢系老板身上。与荣俱荣,与损俱损。”
又曰:“树无二根,人惟一命。宁富贵十日,不寒酸百年。活曾快乐,死便无憾。”
忆大鸟当年慨词,如一人言。但一“死”字,似意味深焉,令我默默。
我谎称颇通手相,可为测前程诸事。
于是擎掌央我详断,倏又缩回,曰不测也罢,倘闻凶兆,反乱泰心……
言讫翻身睡去。
翌日同车出游,一途欢歌笑语,兴致勃勃,有增无减。
及寝,小婉潜至,戏问:“昨夜莺莺初会,倩丫头难招架否?”
于是狎昵无忌。
有一个问题,却始终困惑着我,那就是——大鸟为什么竟要这样天高地厚地盛待我,甚至连他自己两位心爱的人儿也打发来供我受用?好比是宴席上的最后一道大菜请我尽情“品尝”?它竟是那么严重地离间着我和眼面前这美貌尤物的情爱举动,干扰着我对她的彻底的亵玩意念和占有欲,使我内心里的占有欲强烈又虚空,仿佛她是被我捡来的骗来的偷来的一样东西,而非大鸟主动提供给我受用的。它使我的心理变得相当阴暗相当卑劣,仿佛所受用的是某种“一次性”的东西。想着这一点一边受用着一边不免的有沮丧之感,又仿佛无论怎么受用都不能达到目的,恨不得企图毁了她似的。
这问题本是昨夜要问小倩的,没问成,便咄咄地逼着小婉来回答。
她不肯回答,她柔情顿敛,温色陡变,一言不发地瞪着我,一边开始穿衣。她眼神儿里一时充满嫌恶和鄙视。当然是对我。仿佛才看清,刚刚与她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我,却原本不过是一只雄猩猩似的。我猜她一穿上衣服便会悻悻离去,我猜她离去之前也许还会对我的脸啐一口。
我则打定主意非问个明白不可。
我从她手中夺过她的衣服。我说——你不回答,你休想离开我的房间!
她裸坐床畔,头缓缓向窗子转去。月光从幔隙漏进来,洒在她身上,看去那么优美。
我又完全被那迷人的胴体征服了。我内心里顿生一片惜香怜玉之情。我抛了她的衣服,趋向前去,复将那优美的迷人的胴体搂抱在怀。我吻着她的脸她的颈她的胸她身子的各处。我用一种罪过的忏悔的语调说我不再逼问了,她也不必回答什么了。其实我内心里一点儿罪过感也没有一点儿忏悔的意思也没有。有的只不过是在我血管里熊熊燃烧的欲火,除了欲火没别的。
几滴眼泪落在我手上。
她说:“常信姻缘二字,故不惜以身自奉。本当互欢互爱之刻,何必愚语逼问连连?”
我说:“对对对,是我愚,是我愚……”于是绸缪不休,共赴巫山,别样云雨……
及晨,小婉潜去。行际,依依而曰:“小倩夜间复来,万勿再相逼问。这丫头性烈,当细爱之。恐一语荒唐,使反目成仇。多日交好,恶于一旦,反为不美。”
其意虔虔,其语恳恳。
我乖顺领教而已。
我问:“你们有时言语,怎么都与你们老板一样之乎者也的?”
婉笑曰:“又相逼耶?”
我惶恐道:“不敢不敢……”
婉告曰:“酒绿灯红,如过眼烟云。吾等深陷享乐,已然难以自拔。故常存幻念,每每仿古贯作《聊斋》男女,以幻易幻,玩世欺己,权当人生游戏耳……”
又告:小倩毕业于名牌大学,出国屡屡受阻不成,自绝此念。而己学历高于小倩,实乃隋唐文学之硕士研究生。说出一位导师姓名,使我如雷贯耳,愕然肃然,诚惶诚恐,不禁刮目相看,自惭亵渎太甚……
恍惚十余日,忘妻忘子,乐不思归。
一日,大鸟说:“老兄及为夫为父之人,虽相友悦,岂敢久留?今朝当为兄饯行。”
我竟觉怅然,顾小婉、小倩,企望二女坚留。
岂料小婉垂首,小倩旁观,似有挽意,却无留言。
于是彼此怏怏感慨而已。
所赠丰厚,大包小盒,携不胜携,带不胜带。
三人陪送于机场。大鸟双手执我一手,低问:“还记得我当年和你在五角场小饭店说过的话吗?——同窗三载,深蒙厚敬,他日富贵,定当相报。我大鸟不是个讲空话的人,你便是我将来的一个证明者,我死而无憾了……”
小婉、小倩亦凄凄上前与我告别,一吻左颐,一偎右颊。婉赠金笔,倩贻玉印……
至家,驱鱼遣燕,恳表谢忱。复如当年,泥牛入海,杳无回音。使我匪夷所思,惑不能解,心中疑团郁结。
半年后,有一报社记者自大鸟所在省份来访。
我不免要问他可认识或听说过一位叫曲海江的大亨?
他摇头说不认识,反问我和曲海江什么关系?
我说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不过就是当年的校友。
他说虽然不认识,但是听说过,鼎鼎大名,造成过一阵新闻轰动效应。
惊问何故,方详道来。
先是,曲辞公职,落户僻乡,钻改革政策之隙,以开拓型农户名义,诈称创办第三产业,贿赂送礼,贷款百余万元。又与各行各业签订空头合同,骗款六十余万,总计百八十余万。只见其整天价玩弄女性,荒淫挥霍,却不见其经营。人虽疑之,却不问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怂其享乐,从中渔利揩赃者,三教九流,大官小吏,竟达百人之多。各合同单位联名诉讼,才致败露。
大鸟于法庭无惧色。
问:“知罪否?”
答:“明知故犯。”
问:“剩款何在?”
答:“享用尽矣。”
问:“不惧死耶?”
答:“但请速死!”
呵呵冷笑,蔑视公堂,且侃侃自辩:“倘吾一人,国之幸耳,民之福耳!诈骗当死,巧取豪夺何罪?今日此时,举国铺席设宴不知多少?饕餮民脂民膏者众,挥霍公款一日何止千万?心切疼之否?敢尽诛之否?”
遂判其死。
欣然受判。
又审小婉、小倩,所答坦坦,所述犯罪事实与曲无异。
亦问:“不惧死耶?”
皆曰:“甘愿陪死。”
神情自若,且微微含笑。言死如言戏语,从容镇定模样,令法庭无奈无辙。
我听得惊心动魄,冷汗淋漓。
来客又告:有人揭发,仍剩数十万,不知藏何秘处。法庭调查员对单核据,亦深信不疑。以宽大诱交待,曲及二女,守口如瓶,铁心不供。故在押缓死,为究数十万而延其命……
于是我想到了我带回家中存入银行正获着利息那一万元,心中有鬼,如芒在背。
来客看出我脸色大变,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没怎么,不过间发性的一阵心悸而已。
来客说,那几十万,想必并非大鸟为他自己的将来而藏的。说他那种人,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法律后果,明镜似的清楚,还为自己考虑什么将来不成?说也并非他为他的家人而藏,因他在他那么谋划之前,他母亲也已病逝了。他又不曾结婚,也无兄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什么至亲的人值得他留此一手。说他只有一位姐姐,但已远嫁国外,且嫁给的是有钱的洋阔佬,根本无须金钱周济。说他肯定是为他的两位情人的家人而藏的,说小婉有清贫父母,小倩有疾兄稚弟。那几十万的下落,除了他们三个男女知道,小婉、小倩一方的某一位家人也必知道。说只要反复遍审之,必能撬开知情者之口,而那几十万一旦起获,也便是他们三个男女挨枪子的时候了……
还说,如此这般的推测和分析起来,大鸟倒真不愧是男儿之中的情义型人,小婉、小倩也不愧是女孩儿之中的丈夫型人。他们那一种敢作敢当,着实的也令人感慨。三人矢志不移,活则三位一体,死则三尸同穴的关系,着实的也令人刮目。只可惜不是走的正道。说当地的青年男女,都似乎着了魔似的崇拜起他们来,竟将他们作为楷模。女孩儿们说,爱男人就要爱“曲帅哥”那样的。一旦爱上了,自己也要一百个不变心,不后悔,生死与共,有何涕哉?而男孩儿们说,找情人就要找小婉、小倩那样的。为了她们那样的女孩儿,天下还有什么不敢的事儿?被那样的女孩儿爱过,有那样的女孩儿奉陪着,赴刑场又有什么可怕的?说当地的一些卖服装的摊贩,揣摸透了青年男女们此种心理,不失时机地推出了一批“文化衫”。男式的印着——“我是大鸟”或者“人惟一命,及时享乐”;女式的印着——“我是小婉”、“我是小倩”或者“寻找大鸟”、“大鸟我爱你”、“待嫁大鸟”、“非大鸟莫嫁”等等。使公安司法机关煞觉尴尬,恨不得将穿那种“文化衫”的青年男女一夜间全逮捕了。
可是那么多,又怎么逮捕得过来呢?说枪决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儿。直至举行大型公判会,绑赴刑场,并借助宣传媒体大造舆论,这种“大鸟热”才渐冷却,那些“文化衫”才渐无踪影……
我问当地人怎么知道他大学时代的绰号?
答曰记者对他狱中采访,他自己说的。文章一经发表,几小时内报纸销售一空,已有电影厂家买了版权,正请高手改编成剧本……
我问那文章中提没提到他的哪一位大学同学?怎么提的?
我是既怕公安司法机关,从那篇采访的字里行间,嗅踪侦察到我这儿,又怕在今后的一部什么电影里,使我自己和别人都看出,某一个角色多么像我。
来客回答说,他一位大学同学也未提到过,无论在审讯和采访过程中,都未提到过。也许他在大学的同学关系不怎么好吧?……
我说是的,很不好。在大学同学中,他一个朋友也没有……
同时我心里祈祷:大鸟大鸟,你可千万别坑我,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啊!同时,又暗自庆幸,还好只在他处住了十余日。若久住下去,恐怕我也……
又逾月,收到一封信。一看信封上那笔体,就知道是大鸟写给我的。但却不是从监狱寄来的,而是转寄。尽管如此,我拿着信还是手发抖,心发毛。
我鼓足勇气撕开,一目十行。信很短,说了些将要诀别之类的话。说入狱之前,触法自知,既有所料,也常受犯罪感折磨。故耗散挥霍,殊不独为。款待于我的,不过百之一二。
骗于官僚,与众共享,实乃一大快事,心理亦颇获得平稳……且自谓,对当局政策,早有研究,决不信“不变”之说。故宁做骗犯,以享乐赊死,而不做真改革者,败于政策之变……
我一看罢,立刻烧掉。
渐渐的,再无他的音讯,猜测他已成泉下之鬼。虽然不免为之有点难过,但又为自己没受牵累而庆幸。今后当此以为训。经年,也就终于将他忘了……
上月,忽又收到他一信,也是由人转寄的。信中言其死期已定,惟有两憾——不能与小婉、小倩同死,二对当局政策判断失误,未料虽经一番阴晴,改革步子却又更大更快……
细读数遍,读出一种“在乎”的意味儿,仿佛字里行间,跃出别的几句话——早知如此,宁当先苦后甜的真创业者,不做生亦无望的死囚之人了……
未久,前来之客信告,大鸟已遭先决,而小婉、小倩仍在狱。据悉数十万款下落,将有眉目矣……
是夜,见大鸟未叩扉而径入室,言曰:“老兄别后无恙?”又云:“阴间亦觉逍遥,不乏共享乐者。然少美酒,今烦以所赠之万元,劳代购佳酿百瓶,惟寂寞独处之时,思念小婉、小倩二女,常祝早死,企盼聚饮……”
惊醒乃一梦也……
盗靴.1
芊子是一个俏模俊样的乡下少女。
芊子十六岁了。
她是隐于本村的女“秀才”。不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且天资聪慧,文思隽敏,善骈对联。每年春节,从村头至村尾,家家户户屋门上院门上贴的对联,概出于芊子之口芊子之手。
村里并没有小学校。一个独身老头儿是她的文化启蒙之师。他非本村人,但已在村里生活十几年了。谁也不详知他的身世,以及他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落根此地。尽管他孤老可怜,但村人排外,并不将他当“五保户”照顾。何况他初来乍到之时,公开给村里的些个人们测过八字算过命,从此便怎么也洗不清传播迷信思想的罪名了。所以村人们并不因冷漠相待而感到有什么不妥。芊子善良,自十岁起,经常暗中给予他同情和帮助。作为报答,他教芊子识文写字。凡六年间,她潜学之,他诚教之。
去年春季老头儿死了。
死前某一天曾慈爱地瞧着芊子说:“芊子呀,芊子,你这小女子啊,心太善了!常言道,世事混沌,善不能清。可惜我只教会了你识文写字,也没教会你点儿明哲保身的道理……”
芊子就跪下在他床前,泪汪汪地回答:“老师教会了芊子识文写字,芊子已是感激不尽了。若老师一病不起,芊子定不顾全村人的反对,日夜服侍你……”
老师眼中也渐渐淌下两行浊泪,连说:“不要不要,芊子你可万万不要那样!……”
第二天晚上芊子又偷偷去看他,他已不知去向……
半月后村人在山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将他就地埋了。连块坟牌也没立。
芊子难过了数日。她心里明白,他是因不愿她遭到非议,才躲到山上去死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认为她的老师便是一个大善人。
其实,爹娘是清楚她跟谁学会识文写字的。那老头儿活着时,爹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曾严厉地阻止过,学会识文写字,对自己的女儿毕竟是件好事儿,爹娘权衡这点儿得失的头脑还是有的。
老头儿既死,爹娘就三番五次地嘱咐芊子:“可不许说跟他学会识文写字的!他死都死了,死无对证!你自己不说,没人敢逼着你非承认跟他学的不可!你就说照着本儿破旧古书,自悟自学的……”
芊子不愿惹爹娘生气。逢人问,便照爹娘嘱咐的话说。那么说时,内心里觉得非常对不起老师。每到老师的坟那儿去请求原谅……
后来山洪暴发,将老师的坟冲平了。将老师的尸骨卷得无影无踪……
百菜没有白菜美
诸肉没有猪肉香
这是芊子家灶两旁贴的对联。村人们都认为是芊子的“名联”,曾口口相传,广博盛赞。爹娘听了,当然是极得意的。而芊子则往往羞笑,对村人们的盛赞,心中大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不过写了两句合仄押韵的大白话罢了。
她还私下里写过几首仿古诗。寂寞之时,喜欢坐在床沿儿,左右摇晃着身子,漫声儿背咏……
轻风抚青草
黄蜂觅黄花
春水一塘静
田蛙几声呱
这一首是她颇自赏,常背咏的。
……
现在,芊子被关在她家的柴棚里。门从外边用很粗的木杠顶牢了。腿脚被捆着,手臂被反缚着。
是爹娘将她这样的,如果爹娘不将她这样,她哥也会将她这样。哥长她七岁。三年前成的家,分户另过了。
不因别的事儿。只因县剧团又来村里为忙过夏锄秋收的农民们演戏。分明的,芊子是恋上了县剧团那个每在戏中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芊子自己也向爹娘和哥哥承认,她的的确确是爱上那小生了。她爱他爱得自己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她第一次看他演的戏就爱上他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她那颗少女的心开始被爱所折磨,还不到十五岁。可怜的芊子呵,在一年多的日子里,她几乎夜夜梦见自己变成了白娘子,变成了七仙女,变成了林黛玉,和那个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地爱着。有时像爱在戏里。有时像爱在生活里。情窦初开的乡下少女这一种单恋,其迷幻又热烈的想像,究竟更贴近戏里还是更贴近生活,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芊子更不愿对别人说。
自从她的单相思被她自己公开,她就成了村人们流短飞长,口舌交谤的目标了。那一种议论纷纷、聚蚊成雷,尽管芊子本人颇不在乎,却使她的爹娘和哥哥在村人们面前觉得大失家誉,抬不起头来。
其实芊子也不是自己公开了内心里的暗恋的。是被别人当场看穿并逼她说出的。那一次县剧团又来村里演戏,芊子趁没开场,钻到幕后,偷了一只戏靴。她认定那是那小生的戏靴。她将戏靴抱在怀里,像偷了一样旷世宝物,心头撞鹿地往家跑。她跑在路上被结伴儿去看戏的几个女人遇着了。她们自是万分的奇怪。而芊子心里,当时则只有一个单纯的想法——能夜夜怀抱着所爱之人的戏靴睡,从此于愿足矣。
芊子的判断没错,戏靴果然是那小生上场必穿的。他叫戴文祺,时年二十六岁。比芊子整整大十岁。尚未婚娶,是县剧团的台柱子。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他的英俊当年迷倒了全县年轻女人的心。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梦中与他爱在一处的女人,绝不仅仅是芊子这一个乡下少女。
他该穿戏装了,却哪儿也找不见另一只戏靴了。不只他一个人急,全剧团的人都跟着急。
他说:“刚才我化装时还在的嘛,怎么转眼就会少了一只呢?”
于是大家都被发动了到处找。
于是有人怀疑被猫狗叼了去。
于是有人到幕前请求早已黑压压坐了一片的农民们少安毋躁,讲明演出时间拖延的原因……
那几个路上遇见芊子的女人们一听,就一齐站起来嚷嚷,说不是被猫狗叼去了,是被芊子那小狐媚偷去了。说她们还以为是“戴小生”喜欢她那张好看的脸子,情愿地将一只戏靴赠给她的哩!她们还真是那么以为的。她们乱嚷嚷时,内心里起先那一份儿凭空的妒意,便获得了很彻底的释放。
“戴小生”觉得事情涉嫌到他的名声了,在幕后坐不住了。一只脚着戏靴,一只脚着便鞋,高一步低一步走到幕前来了。县剧团的台柱子是个非常顾惜自己名声的人。他清楚自己在全县女人们心目中多么有魅力。故此他一向言行谨束,在女人们面前刻意保持住一种本能的庄重。他成分不好。父亲是解放前的县长秘书。他惟恐给人以轻佻的印象。他知道如果一旦有什么闲话染身,那自己就甭想继续演戏了,尽管他是剧团的台柱子。而他爱演戏。在当年,像他这样一个出身于“敌伪人员”家庭的年轻男人,能被允许登台演戏,就是侥幸揪住着最好的人生了。除了演戏,他也不知究竟再该爱些别的什么。甚至不敢轻易爱上某一个女人。他宁愿活在戏里。卸了装脱了戏服,他在台下是一个沉默寡言自甘孤闷的人。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辩白。以委屈极了的话语大声宣告,他根本没见着过什么“钎子”什么“钎头”的,一名演员怎么会轻佻到随便将戏靴赠给一个小女子的地步呢?何况戏靴是剧团的公物,非属他个人的东西!……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当时也坐在台下,而且坐在前排。这时他们都坐不住了。一齐站起,扑向那几个女人,意欲教训她们。当爹的当娘的当哥哥的当嫂子的,自然都感到在全村人面前受了奇耻大辱。
“胡说!你们红嘴白牙地在这儿胡说!”
“我们家哪一辈子也没出过贼!你们当众编派我们芊子的瞎话哩!今天跟你们没完!……”
若非有剧团的人和村里的人从中劝解,双方便也厮打作一团了。
于是有人说——偷或没偷,去审审芊子,搜一搜,就清楚了嘛!
表面听起来,不失为主持公道的话。其实这么说的人,是存心激化起一种事端,乐得有热闹可看。对于他们,看本村人互相打骂一场,是比看县剧团演戏别有一番意思的。
搜和审的主张,正中那几个女人下怀。她们明明亲眼看见了芊子抱着那一只戏靴兴冲冲地往家里跑啊!她们想芊子肯定刚到家,料她也不至于能将那只戏靴藏到天涯海角去……
她们一片声地乱嚷嚷——去搜!去搜!搜不出来,我们都当众向那小狐媚子道歉!……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又哪里肯示弱呢?示弱不就意味着心虚了吗?心虚不就等于默认了吗?他们都不相信,他们的芊子竟会偷一只戏靴!她偷一只戏靴干什么嘛!
剧团的带队,左右为难了一阵子,嗫嗫嚅嚅地说——那,就去问问那个芊子吧!
就他的本心而言,并不愿去一户老乡家里审他们的女儿,搜一只戏靴。何况他知道,每次都坐在前几排看戏的这老两口,是一户贫下中农。县剧团送戏下乡,是文艺服务于贫下中农的好事。反而为了一只戏靴去搜一户贫下中农的家,去审贫下中农的女儿。传开了影响多不好哇?搜出还则罢了,如若搜不出来,自己也得跟着那几个女人赔礼道歉呀!
但是找不到那一只戏靴,“戴小生”可怎么登台演戏呢?老乡们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聚集在麦场了,主要还不是冲着要看“戴小生”的戏才来的吗?
这时“戴小生”开口了。
他说:“算啦算啦,别去搜了。就当是猫狗叼走了罢!只要乡亲们不计较,我不穿戏靴为大家演一场也行的!”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却不依。
他们说——那不行!你行我们不行!事关我们芊子的名声,没个结果,就难还我们芊子清白!不还我们芊子清白,叫我们芊子往后怎么做人?
当爹当娘当哥哥当嫂子的,在那一种情况之下,不可能不为他们的芊子考虑得更多些。芊子已经十六了,一转眼小姑娘就将变成大姑娘了,从此不清不白地落下了偷名,找婆家都是难事儿啊!
那几个女人们对“戴小生”的调和也不依。她们觉得事关她们的名声。倘若不从芊子家搜出那只戏靴来,她们一个个不都成了专爱凭空编造瞎话诬损他人名声的长舌妇了吗?
她们也都说——非搜不可!非搜不可!这事儿不搞个水落石出,谁清谁白,大家伙都甭打算看成戏!
结果,在许多不甘寂寞的男人女人的怂恿下,几乎全村的大人孩子都离开了麦场,兴致勃勃地奔往芊子家……
芊子将那只戏靴偷回家,翻来覆去地看,喜爱得放不下。其实那是一只已经旧了的,有些地方已经开线了的戏靴。一寸多高的白靴底儿,已经不那么白了。黑布的靴面儿上和靴腰上,并无任何花边儿。那是许仙穿的一只戏靴。许仙家境贫寒,戏靴自然朴实无华。如果是公子哥儿宝玉穿的戏靴,一定就是另一类了。那类有花边儿的,美观的,看去显得富贵的。“戴小生”那一天正是要为村人们演“断桥相会”,芊子也就只能偷到许仙的戏靴,无幸偷到公子哥儿宝玉的。
芊子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终于的,她算是拥有了一件她所爱之人的东西啊!十六岁的芊子,正是由于看“戴小生”的戏,才渐悟了一些男女之情的幸福和欢悦,才对所谓爱似乎明白了一些内容,滋生起了空前的向往和渴望。但那向往,那渴望,其实是极单纯的。也不过就是乡村的土戏台上,男女演员间软语温存,含情脉脉,耳鬓厮磨的作状程式罢了。
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芊子,其心灵的封闭程度,还不足以使她由爱进而联想到性。那完全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尽管她不明白什么“柏拉图”。
芊子对那只戏靴是喜爱得放不下啊!真是把玩不够啊!她竟禁不住地,用她那少女的红润的花瓣儿似的唇,去吻那戏靴的已经明显脏了的白底儿。那是这少女成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用她的唇吻什么。她很惶惑于自己竟会那样儿。她独自地害羞起来了,羞得一张俊俏的脸儿红极了,也热极了。
“芊子,芊子,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变得这样儿不知害臊了啊?……”
她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边就将自己又红又热的脸儿,偎贴在那戏靴的靴腰上了。
她学着戏腔又自言自语:“许郎,许郎,我的相公啊,你可知道芊子的心,想你想得有多么苦吗?……”
那时刻,她的两眼非常的明亮着,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幸福极了的光彩。
突然她听到了外边的嘈杂声,扭脸朝窗子一看,见许多人已闯入了自家院子。
芊子大惊,料定人们必是因她偷的这一只戏靴而来问罪的。她当时偷它可没想太多。她以为所爱的人儿会有好几双戏靴哪!如果她明知他就带了一双戏靴下乡来演戏,她才不会偷呢!她再怎么暗恋他,怎么因天天夜里想他而大睁着两眼难以入睡,也是绝不肯做使他着急的事的。
芊子慌乱之中,将那只戏靴掖进被子里。刚一转身,哥哥已率先闯入她的屋子。随后闯入的是爹,是娘,是嫂子,是那几个女人,和剧团的带队。这些人前后脚进芊子的小屋,她的小屋就“人满为患”了。再挤不进屋的男女老少,围在门口,聚在窗口,都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向屋里望。屋里屋外的人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瞪着芊子的脸。
剧团的带队一见芊子,笑了。他和颜悦色地说:“我当芊子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姑娘呀!我几年前就熟悉你了!我们每次来村里演戏,你不是都坐在第一排看的吗?每次演完了,你不是还都爬上台帮我们收拾东西的吗?……”
哥哥不待他说完,使劲儿将他推开了,近前一步,将芊子逼在墙角,厉声喝问:“你在家里干什么哪?”
芊子胆怯地将身子紧紧贴在墙上,细声细气儿地回答:“哥我没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那你脸咋这么红?”
“我……我……”
芊子想说她也不知自己脸咋这么红,但又觉得这么说是在撒谎。芊子是个极诚实的女孩儿家,不惯撒谎。她支支吾吾地不知究竟该如何回答。
“你跟她nb023唆这些废话干什么!”
芊子的哥,又被芊子的爹使劲推开了。爹逼在她面前了,以比哥更可怕的面孔厉声喝问:“芊子,你!……偷了一只戏靴么?”
芊子是更加胆怯了。恐惧使她那张脸儿由红渐白了。
“你给我说!你倒是说不说?!……”
爹一抬脚,脱下了一只鞋,高举着威吓芊子。
娘从旁气急败坏地给爹助威:“不说就打!”
哥也脸红脖子粗地吼:“对!不说就往死里打!”
十六岁的女儿家,自尊心很强了。芊子是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遭到自己亲人如此这般凶恶的审讯。她的自尊心散碎了。她流泪了。
只有嫂子很怜悯她。
嫂子说:“爹,娘,你们好言好语地问,别吓坏了我小姑嘛!”
而哥哥举臂对妻子大声指斥:“滚开去!没你插言的份儿!”
嫂子脸一红,悄没声儿地躲到人们后边去了。嫂子一向是极怕哥哥的……
“爹,我……我没偷什么戏靴……”
从没撒过谎的芊子,被逼无奈,不得不撒谎了。她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羞耻。因为自己偷的行为,也因为自己不得不当众撒谎。
她开始暗暗后悔自己偷了那只戏靴。
她在心里说:“许郎啊,许郎啊,我的相公啊,我芊子这都是由于太多情了,才落到这个地步呀!”
她的眼泪,就更加忍不住地涌出了。
“都听见了吧?大伙儿都听见了吧?”
爹挥舞着手中的一只鞋,冲屋里的人们,也冲门外和窗外的人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芊子没偷!我们芊子从不撒谎!……”
那几个女人早就沉不住气了。
她们中的一个挤到芊子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你没偷?怀抱着一只戏靴张张皇皇地往家跑,半路被我们遇见的是谁?不是你,难道是鬼变的另一个芊子吗?……”
“我……反正我没偷……”
芊子喃喃地辩白着,毕竟是那么心虚,话说得更加细声儿细气儿了。
“你还嘴硬?看来不搜出那只靴子,你自己是根本不会承认了!”
“对!搜吧搜吧!不搜出来,显得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一气儿诬蔑人似的!”
于是她们就这儿那儿搜起来。
慌乱之中,那只戏靴藏得难以躲过人眼去。一个女人发现被子鼓得不对头,跨过去一掀,戏靴暴露了。
屋里的人,门外窗外的人,一时的都肃静了。
那女人将戏靴抓在手里,得意地用另一只手连连拍着说:“这是什么?大伙儿看这是什么?”
她又冲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冷笑着说:“还夸口你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贼吗?还夸口你们芊子从不撒谎吗?不是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了诬蔑你们芊子吧?……”
爹眼直了。
娘呆若木鸡。
哥哥嘿了一声,无地自容地抱着头蹲下了。芊子哇地一声哭了。她从那女人手中夺下戏靴,紧紧搂抱在怀,如同一位小母亲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孩子,并决心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似的。
芊子一时没了理念。她只有一个想法了,那就是,自己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名声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什么都可以不顾惜了,但就是偏不使别人从自己怀里夺去那只戏靴。她是横下一条心,非要那只戏靴不可了!
她失声大哭着,紧紧搂抱着那只戏靴,以乞怜的泪眼望着人们,身子不由自主地也贴墙缩下了。
剧团带队的人终于有机会又凑到芊子跟前了。
他以商量的口气说:“芊子啊,把戏靴还给我好不好?没有这只戏靴演员上不了台嘛!大伙儿都等着看戏呢!”
芊子哭得哀伤极了。
她连连摇头:“不,不,不……”
窗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一种过来人的眼里揉不进沙子似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我看,这半大丫头肯定是迷恋上那戴小生了!”
屋里屋外的人们听了,一时的就面面相觑。
芊子的嫂子气愤地嚷:“胡说!你污蔑我小姑!”
嫂子又俯下身,将自己的脸凑近芊子的脸,急切地问:“芊子,她是胡说吧?你并没迷恋上那戴小生吧?……”
不料芊子泪涟涟地,泣不成声地说:“是……”
“是?……你说不是!芊子你说不是呀!”
嫂子心中替自己的小姑叫苦不迭,她暗拧芊子的胳膊。
这时的芊子,是宁愿说实话,而不愿担一个偷名的。她觉得自己承认迷恋那个“戴小生”,自己所遭到的羞辱是一点儿也不冤枉的。一点儿也不可耻的。并且,是心有其甘的。而若从此担一个偷名,则是很冤枉,很可耻的。她常听到村里一些个已婚的年轻女人拿那“戴小生”互相调笑。她们那时说的一些话是很猥亵的。尤其那几个带头到她家里来搜戏靴的女人,甚至常放纵自己淫荡的想像,说些自己和那个“戴小生”在被窝里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行房事。她们那些话常使芊子只听了半句就面红耳赤起来。哪怕正和她们在一起干着什么活儿,也会丢下活儿,心里暗骂一句“不要脸”,一扭身赶紧捂着耳朵跑开去。她们那时一个个面生异彩,两眼放光,都并不觉得可耻,反而觉得乐在其中,美在其中似的。村里的男人们从旁听了,也都不认为她们可耻,还都笑。甚至包括她们的丈夫们,都显出很爱听的样子,从不喝止她们。任由她们的话越说越不堪入耳,越下作。既然她们一向的也是公开地将那“戴小生”当成一个想像中的情夫,作践他的名声那么忍心,那么肆无忌惮,她芊子承认自己喜欢他,倒有什么可耻的呢?起码与偷字相比,是并不怎么可耻的吧?村里的女孩儿家,有的仅比她大一岁,就改大了岁数,早早地结婚嫁人了。承认自己只不过暗暗迷恋一个值得迷恋的,事实上也是许多和她同龄的女孩儿家暗暗迷恋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罪过呢?
芊子内心里这么想着,于是就抬起了头,以她那单纯又善良的眼睛环视着众人,乞怜地也是勇敢地说:“我喜欢他演的戏,也喜欢他人……”
屋里屋外的人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剧团的带队,这时息事宁人地笑了。他掏出自己的手绢儿,一边俯下身替芊子擦眼泪,一边以大人哄小孩儿的那种口吻说:“芊子,你喜欢他这很好哇!我们大伙儿也都喜欢他嘛!那你就更应该将戏靴还给我,让他能穿了给大伙儿演戏对不对?……”
抱头而蹲的芊子的哥哥,此刻突然一个高儿蹦起来,疯魔了似的,对人们抡拳便打,飞腿便踢,同时大吼大叫:“都滚!都滚!都滚!我们家要实行家法,狠狠教训这个小贱人!”
于是屋里的人们,除了芊子自家人,都被赶到了院子里……
芊子的哥哥又蹿到了院子里。这性子暴躁的农村青年,随手操起一柄叉,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抡着舞着。仿佛一员骁将,在比武校场叫阵似的。
于是人们从院子里被赶到了院子外。
双扇的院门被他关上了。胳膊粗的门杠被他插上了。
“芊子,你这丢人现眼的!你今天休要怪你爹狠!我打死你!打死你!留你活着,跟你丢不起这份儿人!”
人们在院外听到了芊子爹的吼骂声……
接着听到了什么东西抽打在皮肉上的劈啪之响……
听到了芊子娘的哭求:“他爹!他爹!别真往死里打呀!”
也听到了芊子嫂子的哭求:“爹!爹!别打啦!我给你跪下了,看我情面,饶了我小姑吧!”
还听到了芊子哥哥的哭号:“呜呜,她把我的脸也丢尽了!我在村里没法儿抬头见人了!”
但,就是一句也听不到芊子的告饶声……
那几个女人,神色都有些惴惴不安了。剧团的带队瞪着她们生气地训斥:“这你们就高兴了?啊?这你们就高兴了!你们这些女人啊!真是的!”
他用肩膀撞门,自然是撞不开的。
他对男人们吼:“你们,都听着,都听着啊?想个法子呀!”
男人们一个个表情木讷着,脸上全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只有一个男人挠挠后脖梗,仰起脸,淡淡地说:“我看,倒也该管教管教,才十六岁就这么骚,往后还不偷野汉子哇!”
剧团的带队,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几许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他刚欲发作,院门敞开了。芊子的爹,和她的哥哥,出现在院内里,芊子爹的肩上,像搭一只皮搭子似的,搭着辫子瀑散,昏死过去了的芊子。而芊子哥哥的手里,拎着那只戏靴。
芊子爹一猫腰,一斜肩,芊子便像一只口袋似的,仰面朝天坠落于地。她脸上,胳膊上,显现了几条血道子。她身上出的血,渗透了她那白底儿碎蓝花儿的短袖布衫,使布衫上也出现了几条血痕。芊子爹是用竹鞭杆儿抽她的。
她爹指着她说:“看,我不护孩子!我是真动家法来着!我把她抽昏了……”
而芊子的哥哥,则将那只戏靴朝地上一扔,摆出比他爹更高傲的架势说:“她如果再敢有第二次,我和我爹宁肯打残了她,养她一辈子!”
剧团的带队,望着昏死于地的芊子,发了片刻呆,捡起戏靴,跺了下脚,哼了一声,悻悻地转身便走。
于是人们也都纷纷地相跟着走。戏靴既已找到,“戴小生”将要演的“断桥”,男人女人们还是要看的。似乎谁的心情,都并不怎么受发生在芊子家里的事儿的影响……
那一天晚上,“戴小生”演得唱得依然相当精彩,依然博得了男人女人们一阵阵的叫好和掌声……
戏散时分,已是半夜了。别人往箱子里归放行头,“戴小生”卸装时,剧团的带队低声对他说:“哎,那个叫芊子的小姑娘,只因偷你一只戏靴,被她爹打昏了……”
“戴小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停止了卸装。
“长得挺俊俏的个小姑娘。就是性子太犟了。求一句饶,能免受多少皮肉之苦哇!小姑娘却偏不求饶……”
“戴小生”冷冷地说:“你跟我讲这些没意思的话干什么?”
他接着卸装,显出再不愿听多谈芊子半句的样子。
带队的说:“你别误会嘛!”
“戴小生”说:“我什么也没误会。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带队说:“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将那小姑娘招到剧团里来培养培养,兴许以后还成个好角儿呢?”
“戴小生”说:“也别跟我讲这些。我又不是剧团领导,你跟我讲这些干什么?除了演戏,别的什么事儿我都不入耳。”
带队听了他的话,觉得索然,也就不再跟他说什么了……
那以后,县剧团又来村里演过两场戏。不过“戴小生”却没跟着来过。于是村里就流传起了闲话。说“戴小生”没来,是由于那次被芊子偷了一只戏靴,心里恼火,不愿再到本村演戏了。而实际上,“戴小生”是被抽到省城里参加名角儿调演去了。
如果芊子不是一个俊俏的少女,偷戏靴这件事儿,绝不至于被人们那长久地议论。比如芊子若是一个丑丫头,人们即使议论,也往往只能说她“痴”、说她“傻”,说她“心迷一窍”什么的。说时,也许还表现出同情。芊子的不幸在于,她偏偏又是一个俊俏的少女。那么人们似乎理所当然地就要说她“骚”,说她“淫”,说她小小年纪就整日思想着与男人做蝶乱蜂狂的苟且之事了……
芊子的衣襟,仿佛从此被人们的议论绣上了意味着行为下贱和不轨的“红字”。
今天,县剧团又来演戏了。“戴小生”也又来了。之前,村人们普遍风传,“戴小生”演过这一场戏,就将调往省剧团去了。也就是说,本村的人们,从此不再能有机会看到他演的戏了。所以,家家户户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男人和女人们,都换上了过年过节才舍得穿的衣服,呼长应短,三五结伴儿地去看戏。在“戴小生”而言,这是一场告别性质的演出。在村人们而言,等于欢送。
芊子的爹和娘,就去不去看这场戏,彼此态度非常之郑重地进行了一番讨论。最后统一了——这一场戏他们无论如何是得去看的。自从发生了芊子盗靴的丢人的事,爹和娘就没再去看过县剧团演的戏。哥哥和嫂子也没再去看过。当然,芊子也没再去看过。不是不想去看了,是不敢去看。也是脱不了身离不开家。爹和娘的两双眼睛盯住着她,使她一步也离不开她的小屋。过后听说县剧团虽然来了,“戴小生”却没来,芊子倒也并不觉得怎么的失落。
爹和娘今晚都要去看戏,乃是出于这样的一种想法——总不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倒显得自认家门之风不正了似的。自认了,当然也就授人以长久议论的权力了。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多少总能对人们的口舌起点儿威慑的作用啊!村人们议论谁,一般总是在背后,当面毕竟还是有所顾忌的。背后议论不休,则可能放到当面不敢。而当面有所不敢,背后的议论则也许渐敛。何况那“戴小生”演过这一场,不是就将调到省团去了么?他今后不会再来了,女儿偷他戏靴的事儿,也就该被人们遗忘了……
爹和娘如此这般议论的话,全被芊子在门外听到了。
芊子推开门,闯入爹娘屋里,给爹娘跪下了。
芊子两眼噙满着泪,哀哀地说:“爹啊,娘啊,也让我去看他演的这最后一场戏吧!我保证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保证只看上一会儿就回家来!从此女儿再也不想他,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成全了女儿这个愿望吧!”
爹鹊瞪起眼怒吼:“住口!你还有脸说你想不想他的话!他不能娶你,你不能嫁他,你想他做啥?……”
芊子说:“女儿也没敢指望他娶我,女儿也没敢幻想嫁他,女儿只不过……”
娘用指头戳着她眉心连问:“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怎样?芊子你倒是说说看,只不过怎样?”
“女儿只不过……只不过就是内心里暗暗喜欢这个男人,觉得他值得女儿暗暗喜欢罢了……”
娘双手一拍,转脸对爹说:“她爹你听听,你听听!小贱人竟吐出这等心里话来!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去,再满村地传开,以后还能有谁家要她做儿媳妇?……”
“你这算是什么愿望?!……”
爹气得脸腮抽搐,一脚将她踹翻于地……
如果芊子不求爹,不求娘,爹娘还不至于捆了她的手脚将她关在柴棚子里。但芊子在家中,本是个习惯于事事顺从爹娘的女儿。她不愿不经爹娘允许,偷偷跑去看“戴小生”演的最后一场戏。惹爹娘生气其实是她最不情愿之事。但她一求,爹娘出门前,反而对她不放心了……
现在,芊子已被关在柴草棚子里两个多小时了。双手和双腿,都已被捆麻了。柴棚子里,同时还关着秋末的最后一小群蚊子。都道是秋末的蚊子嘴儿开花儿,叮不了人了。其实是以讹传讹的一种说法。起码那一小群蚊子不是这样。它们叮起人来更凶更狠。吸起人血来没够儿似的。芊子的手脚被捆着,只有任由它们叮的份儿。它们认准了叮她的脸和脖子,因为她的脸和脖子没衣布隔着。芊子被叮得忍受不了,就摇晃一下头,而蚊子们却只不过嗡地飞起几秒钟,紧接着又落在她脸上和脖子上……
盗靴.2
芊子偎在一堆柴草上,脸儿正对着柴草棚的后墙。后墙上开了一面小窗,用数根木条间隔着。从那小窗可望见月亮。那个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还湿漉漉的。仿佛由湿漉漉的而变得沉甸甸的。仿佛由沉甸甸的而从夜空上坠落了下来,被小窗外一株老树的手臂擎住了,擎得很吃力似的。月光从那小窗洒进柴草棚子,洒在芊子的身上、脸上。水银也似的月光,将芊子的脸儿映得格外白皙。泪水在这少女俊俏的脸儿上默默地无休止地流着……
“许郎,许郎,你真的再也不会到我们村来演戏了吗?你还因为我偷过你一只戏靴而生我的气吗?可惜,可惜,你都不知道我芊子是谁,我也没机会当面向你赔礼道歉了……”
芊子想到伤心处,抽泣了。
紧锣密鼓和伤感的胡琴声,从麦场的方向依稀地,时断时续地传入到芊子耳里。分明的,还能听到一两句“戴小生”的唱腔儿。芊子从柴草堆上站起,一蹦一蹦地蹦到小窗口那儿,侧耳聆听时,却又听不见了。
芊子想磨开捆手的绳子,但柴棚子里没什么见棱见角的硬物件足可借力。她又蹦到门那儿,在门框上磨。磨了许久,没磨断绳子,倒扎了两腕刺。芊子蹲在门那儿,哭出了声儿……
有人从小窗外走过了。
“他今天唱得可真好!”
“以后再不来了嘛,当然要更往好了唱!”
“今天的扮相儿也俊!比哪一次都俊!”
“是你这么觉着吧?你准梦见他!”
“嘻嘻,如果真能梦见他嘛,就亲自替他宽衣解带,由着他摆布!”
“你当人家一准喜欢摆布你呀?”
“那我摆布他!怀上他的种子才称了我的心!”
从小窗外走过的,是些年轻的媳妇和将要做媳妇的大姑娘。她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地说着些意淫的话。仿佛都在借机发布宣言,并成心让村里的男人们听到……
戏散场了。
芊子的爹和娘回到家里了。爹径直进了自己屋,脱鞋上床,倒头便睡。
是娘开了柴棚子的门,替芊子解了捆手脚的绳子。
娘见她已哭得泪人儿似的,安抚道:“哭什么呀!这也值得哭吗?都说他此次扮相好,唱得更好。我看扮相一般,唱得也一般。爹娘不让你去,是为你好嘛!以后他不会再来演戏了,你和他之间的事儿,人们也就不会再议论了……”
好像芊子和“戴小生”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可议论的事儿似的。
娘没看出芊子的脸和脖子,被蚊子叮得有多么惨。如果看出了,娘一定会非常心疼她的。再怎么的,娘也毕竟是娘啊!
芊子并不生爹和娘的气。她也明白,爹和娘是为她好。因丢了爹娘和嫂子的脸,芊子心里一直怀着万千内疚。
娘安抚了她几句,也进屋去陪爹睡下了。
芊子却没睡。估摸着爹和娘已睡实,她蹑足溜出了院子。村子安静了。几乎家家户户都熄灯了。芊子不死心,她希望能最后再看上一眼“戴小生”。希望剧团的人还没走,正在拆幕,正在收拾行头什么的。她并不想多么接近她暗恋着的人儿。能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芊子也就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了。她明白,她这辈子是难有机会到省城去的。这辈子更难有机会在省城看他演的戏。正如她对爹和娘所说的,这少女只不过希望,能将一个自己痴情暗恋的男子的印象,日子长久更长久地保留在内心里。她也明白,再过二三年,自己就会命中注定地变成村里哪一个男人的老婆。而在本村的未婚男人中,没一个她真心喜欢得起来的。这少女对那“戴小生”的痴情暗恋,其实意味着一种对自己命中注定的婚姻前景的大恐慌。她本能地企图在自己内心深处预先储备下一小勺蜜,以防将来承受婚姻的不幸时,靠品咂那一小勺蜜默默度日。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芊子一口气儿跑到麦场,土戏台上已是人去台空。只有一盏忘了熄灭的马灯,仍孤寂地悬挂在台角的柱子上,向土戏台多情地奉献着橘黄色的光晕。那时刻浓重的潮雾正从麦场的一侧悄悄漫过来,如同大水趁夜悄悄淹过来似的。
芊子爬上了土戏台。她希望能够寻找到一件剧团的遗弃之物。不管那是什么,不管它多小,多么不值得她保留,也不管那究竟是不是“戴小生”的东西,她都会如获至宝的。她将一厢情愿地想像那必是他的,并一生珍惜地收藏着。
然而芊子什么都没寻找到。那盏马灯算是一物。但芊子知道它不是剧团的,而是村里某人的。非将它想像成是“戴小生”的,芊子办不到。借助着马灯的光,芊子俯身寻找了一遍又寻找一遍。除了重叠的鞋底儿印,没发现任何别的东西。她想,那些鞋底儿印中,肯定有些是“许仙”也就是她的“许郎”留在台上的。但被另外一些鞋底儿印踩乱了,使她根本辨认不出。她终于发现了一个鞋底儿印非常清楚,并且立刻断定它是“戴小生”留在台上的。就那么一个,清清楚楚,像一个印象似的,印在土戏台的最前沿。和她所盗过的,他那一只戏靴的底儿的形状是一样的,尺寸看去也相同。这少女于是双膝跪了下去,并且不禁地伸出了双手,似想将它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去。但她伸出的双手却未落地,却未真的去捧。她明白那是她所办不到的。正如她没法儿自欺欺人地将那盏马灯想像成是“戴小生”的。面对着自己所痴心暗恋的男人遗留在此的惟一的,有形有状看得见也摸得着的“东西”,却不能拾走,却没法儿收藏,这少女顿时的悲从心来。她沮丧之极,流泪了。
而这时浓重的大雾无声无息地漫上了土戏台,那马灯的光照忽闪了几下,终于熄灭了。芊子一心想要捧起来带走的“东西”看不见了。她连自己伸出着的双手也看不见了。这少女被湿漉漉的,冷森森的浓雾浸溺着,被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迫着,感到身上一阵发寒,心里也一阵发寒。她不但流泪,而且开始嘤嘤哭泣着了。渐渐地,连她自己也被浓雾淹没了。只有她的哭泣之声,从浓雾里传出来,如同一个精灵在海里哭……
突然的,芊子从浓雾中蹿了出来。像一只猫或一只狗似的蹿下了土戏台。她知道剧团连夜到哪一个村去了。她朝那个村的方向奔跑而去。她要追上剧团,要当面向她的“许郎”乞讨一件东西。她相信他是会被她感动的,是会给予她的。她还要向他当面保证,从此再也不做蠢事,再也不会使他的名声因自己的痴情受牵连,受无辜的玷污了……
那时已下半夜了。其实下一场演出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但是剧团必须在这一个夜晚赶到下一个村子,否则那个村子的男人和女人就睡不好觉,就会猜测剧团是不是不来了,自己是不是空企盼了一场……
两村相距不远,但也不近,十四五里。
芊子飞快地奔跑着,一定要追上剧团的马车。
她没能追上,她在抄近路涉过一条浅河时,被河中的卵石绊倒,重重地摔在河里,扭伤了脚……
她眼睁睁地望着马车从河对岸经过,渐入她的视野又渐出她的视野。马铃声清脆悦耳,在望不见马车后她听到了一会儿……
她当时想喊,但嘴大张了几张,没喊出声。
她不知自己究竟该喊什么话。
那一时刻这少女因自己的痴情而羞耻倍加。她身体卧在河的浅水中,靠双臂撑起胸,扬头望着马车下了一个坡,从河对岸消失。她泪水刷刷地流,咬破了下唇才忍住没放声大哭……
芊子几乎是爬回家的。
爹没因这件事又打骂她。
娘哭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们都不忍再惩罚她了。他们对女儿盗靴后的这一荒唐行径,严格地保守秘密,可以说是守口如瓶,甚至也不曾向芊子的哥哥嫂子泄露一个字。
芊子病了,连续数日高烧不退。
这少女终于退烧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原先的她整日快快乐乐的,见了长者脸上就浮现出烂漫的笑去主动打招呼。有空儿就爱和同龄的小姐妹们凑在一起,嘻嘻嘎嘎地逗闹不止。即使一个人闲着的时候,嘴里也会不停地哼唱着。总之她曾像家里的和村里的一只雀,脸上很少有愁容笼罩着。大病一场之后的芊子,脸上再也没有原先那种烂漫的笑靥了。她不愿出门了,但一个乡下少女,是根本没有资格足不出户的。农家活儿多,她不愿出门每天也得出门几次。担水啦,拾柴啦,到自留地摘菜啦,照例是她的活儿。她担水的时候,如果望见井台那儿正有人摇水,就会担着桶在什么避人的地方躲一会儿,等别人担着水离开井了再走过去。她不和小姐妹们一块儿去拾柴了。有时她在山上拾柴,望见小姐妹们也结伴儿上山拾柴了,她就会往更高处登,成心不让她们发现她,成心避着她们。而她若在山下,望见小姐妹们在山上拾柴,她则不会上山了,只在山脚下拾碎柴。
娘若问:“出去半天,怎么就拾回这么点儿柴火?”
她的回答每每是这么一句:“娘,明天我再去拾就是了。”
而爹若在旁,看见了,听见了,难免的就叹一口气。
爹若一叹气,芊子赶紧又会说一句:“爹,你别叹气。我心里不再想他了。真的!”
只有那时,她脸上才会浮现出一丝笑容。但她那笑容是很惆怅的,且有着几分自惭自耻的意味儿。原先的芊子从没这么笑过,想要这么笑一下都不会。原先的芊子从没做过什么感到自惭自耻的事儿。对于做过这类事儿的人,她一向抱有极大的同情。现在轮到她同情她自己了。这少女终于领教了什么叫“痴情”,她因此而觉得无地自容似的。
有次她到自留地去摘菜,听到背后有喘息之声。猛回头,看到了一张丑陋的男人的脸。从他排满七扭八歪的黄牙的口中,喷出一股股使人不得不掩鼻的口臭。他是村里的一个无赖。他几乎和她脸对着脸。他淫邪地笑着,两眼被欲火燃烧得投射出灼烫的目光。芊子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那无赖紧紧搂抱在怀里了。
芊子刚要喊叫,他的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说:“芊子,你可千万别喊。你一喊,被人看见了,你今后就更没脸见人了不是?反正我已经是无赖了,我还怕啥呢?但你一个被我无赖摆布过的小女子,今后村里哪一户人家还愿娶你呢?我不破你瓜,我就是想和你亲爱一番罢了……”
那无赖一边说,一边将她压倒在黄瓜架间。芊子拼命挣扎,不喊不叫,咬紧牙关进行反抗。但哪里又敌得过一个浑身蛮力的强壮男人呢?结果还是被他那一只手解开了腰带,上上下下遍肌遍肤摩挲了个够。他亲爱了她半个时辰才忍欲罢休……
芊子也在黄瓜架间暗暗哭泣了将近半个时辰,哭得颤抖作一团,直至娘来找她。
娘愠恼地数落她:“你呀你呀,芊子呀,你可叫娘快把心都替你操碎了啊!你不是不想他了吗?怎么又哭了?……”
芊子说:“娘,我没想那个人……”
“那你为啥哭?”
“我正摘黄瓜,猛见一条蛇盘在黄瓜架上……我……我是被吓哭的……”
“蛇?……你辫子怎么散了?……你身上怎么尽是土?……你衣扣儿怎么掉了?”
“娘,你别问了!”
芊子腾地站起,泪眼涟涟地瞪了娘片刻,扭身往家便跑……
她不敢告诉娘实情。怕娘转而告诉爹,爹转而去找那无赖算账,沸沸扬扬,使她更加蒙羞受辱。
娘虽然疑心大起,但是却没跟爹“汇报”。芊子侥幸避过了爹的审问。
是的,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真的不再可能是原先的那个芊子了。爱的愿望和被爱的希望,似乎早早地就死灭在她心里了。她只盼着爹娘做主,快点儿把自己嫁出去算了。
有天晚上,芊子刚躺下,嫂子来了。嫂子和爹娘说了几句话后,脚步轻轻地走入芊子屋里。
“芊子,这么早就睡了呀?”
于是芊子起身靠墙坐着,目光幽幽地望着嫂子。
“芊子,嫂子今天到县城里去了一趟……”
嫂子说着,在床沿坐下了。
姑嫂俩感情好,平时无话不谈。但现在的芊子,连对嫂子都不愿说什么心里话了。她不是不相信嫂子了,只是不愿说罢了。现在的芊子越来越感到,要她与人交谈,等于强迫她似的。
嫂子压低声音又说:“芊子,嫂子今天可是为了你,瞒着你哥到县城里去的……”
“……”
嫂子攥住她一只手,声音更低地说:“芊子,嫂子体恤你的心。嫂子也打十六七岁的时候过来的呀!和你哥结婚前,嫂子也暗暗喜欢过另一个男人。那一年,县里派人下乡扫盲,他被派到咱们村来了。他在县文化馆当馆员,是个还没成亲的高中毕业生。斯斯文文的,见了年轻女人就低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偏爱逗他寻开心。一逗他,他就脸红。他住在嫂子家,在嫂子家吃饭,帮嫂子家干活儿。每晚,嫂子和他一块儿去村部。他当先生,村里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嫂子,都是他的学生。他教字时,嫂子不眨眼地望着他。不是注意听讲到那般地步,是心里对他喜欢到那般地步啊!他教字教得可认真啦,光写对了不算,还必得按他教的笔画写。大姑娘小媳妇们对他叫老师叫得可亲了,可甜了。嫂子我也是。村里的男人们都不情愿当他的学生。晚上宁可吸着烟,聚在村头村尾东拉西扯地聊天。他拿他们没法子,后来也就不动员他们了,只教我们些个高兴跟他学文化的女人们了。他上完课,嫂子又和他一块儿回家。进了家院,嫂子说:‘老师晚安。’他也说:‘小妹妹你晚安。’嫂子当年只比你现在大几个月,男女间的事儿,懂了不少啦。反正比你现在懂得多。当年村里的男女比现在还不知羞臊,常当着些个半大孩子的面儿说些不该说的话,从小儿听多了,明白的也就多了。‘晚安’两个字是他教我们说的一句话。他说是句文明话。他进了他的屋,还要在油灯下看半宿书。嫂子进了自己的屋吧,就趴在炕上,胳膊肘架在窗台上,双手捧着脸,呆呆地望着他映在他那屋窗上的影子。心想,要是能和他做了夫妻,一辈子多幸福多美满啊!……”
尽管姑嫂俩曾无话不谈,但嫂子却从没对芊子讲过自己这一段往事私情。嫂子的语调儿柔柔娓娓的,像在讲一个最美的,也是自己最能讲好的故事……
芊子看不清嫂子的脸。她从嫂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想点亮油灯,看看嫂子脸上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别……别点灯……就这么黑着好……”
有水滴落在芊子手上。芊子明白那当然不是水滴,是嫂子的泪。
“嫂子,你哭了?……”
“嗯,芊子,你还想听嫂子讲吗?”
“想听……”
“那好,嫂子接着讲给你听。有一天啊,县剧团也到村里来演戏。演男主角儿的当然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戴小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专演老生戏的。嫂子的爹娘都去看戏了。嫂子撒谎胃疼,没陪爹娘去。因为他也不去,在他屋里看书。终于有了爹娘不在眼面前的机会,嫂子反而心慌得不行。仿佛一会儿就将天塌地陷似的。嫂子越心慌,越在自己屋里坐立不安了。嫂子鼓起勇气,猫悄儿地走到他窗下,敲敲窗问他:‘老师,你屋里有开水吗?用不用我给你烧一壶开水呀?’连嫂子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颤颤的。他隔着窗说:‘有开水。谢谢你小妹妹,不用替我烧。’他映在窗纸上的,正看着书的影子,连动都没动一下。嫂子心里委屈极了,真想对他说:‘我才不是什么小妹妹哪,再长一岁就该嫁人了!村里一些当了媳妇的女人,不过就比我大一二岁!’可是羞哇。说不出口呀。回到自己屋里,转悠了一圈儿,还是坐立不安。就又猫悄儿走到他窗下,再次敲敲窗问他:‘老师,你晚饭没吃饱吧?用不用我给你煮两个鸡蛋呀?’他隔着窗说:‘不用不用!我在你家不见外,像在自己家一样儿。哪儿能不吃饱呢?’我就生气地说:‘我看出你见外了!’其实呢,嫂子生气的是,他映在窗上的影子,还是一动不动,连头都不往窗外扭一下。他在屋里说:‘我没见外,真的小妹妹!’我在屋外说:‘你见外了!你就是见外了!’他在屋里又说:‘小妹妹,你要偏这么以为,我也没办法。我再声明一次。反正我今晚吃得饱饱的!’他说这几句话时,头是终于扭向窗外了。我说:‘反正我看出来你今晚明明没吃饱!’我就跑向灶间,拨旺了火,很快地为他冲了两个鸡蛋。又跑入自己屋,怀揣着写字本儿,然后端着碗,走到他那屋门前。嫂子说:‘老师,快开门!’他开了门,见我双手端着碗那样子,皱了下眉头,嗔怪地说:‘你这小妹妹,太不听话了!’嫂子说:‘你越把我当小妹妹,我越不听话!’嫂子放下碗,又催促地说:‘老师,快吃了吧!我撒了糖!’他不吃。我用小勺送到他嘴边儿,逼他吃。他说:‘好好好,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啦!’我就笑了。我说:‘老师,你早说这句话,我才不像喂小孩儿似的喂你哪!’说得他倏地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我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模样儿。我想,一个男人,如果在女人面前怎么的都不脸红,这个男人可就未必会是一个正经男人了。我高兴我没看错他。我想啊,喜欢他这个从县里来的,有文化的,比我大六七岁的男人一场,值得。他是我当年喜欢到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像那‘戴小生’是芊子你喜欢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一样儿。所以嫂子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芊子,你还愿听嫂子往下讲吗?……”
“嫂子,我愿听……”
“那,嫂子就接着讲给我小姑听。芊子,嫂子这一件往事,村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嫂子也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完全是由于发生了你这件事,引得嫂子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不对你讲,自己也憋不住了。当时,我站在他身边儿,看着他吃光了两个糖水冲鸡蛋。他说:‘小妹妹,你看,我吃光了。我要继续读这一本书了,你也回你屋里去吧,好吗?’我就一扭身子,一撅嘴,撒娇地说:‘不好!’他瞪了我一会儿,笑了,服输似的说:‘那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呢?’我从怀里抽出写字本儿,往他面前一放,也红了脸说:‘我要老师看看我写的字好不好!’不知怎么的,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心怦怦乱跳。他看了看,表扬地说:‘好哇!你写的字越来越好了嘛!’我就说:‘老师,可是我笔画总也写不顺,怎么办呢?’他说:‘照着课本儿上的笔画写。多写就能写顺了!’我说:‘你把着手儿教教我吧!’我想啊,既然你张口闭口总叫我小妹妹,那我就索性装你个小妹妹呗!他说:‘你这个要求可太过分了!’我又撅起嘴儿撒娇地说:‘不过分嘛!’芊子,事隔这么多年,当时他怎么说的,嫂子自己怎么说的,嫂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是昨天的事儿似的……”
屋外,月亮隐到夜云后面去了。月光仿佛被夜从屋里吸走了。芊子是更加的看不清嫂子的脸了。从爹和娘的屋里,传出了爹的鼾声。芊子的手上,臂上,已承接了好几滴嫂子的泪了。
芊子往床里挪了挪身子,轻轻扯了嫂子一下。
嫂子明白她的意思,就脱了鞋,挨着芊子,和她并头躺下了。她感觉嫂子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使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乡下少女,对“爱”这一个字,开始有点儿害怕了。她从不曾想到过,“爱”对于某一个女人,可能是比死一回更刻骨铭心的体验……
嫂子接着说:“半截铅笔用一根头绳儿拴在写字本儿上。我攥着笔,往他身上依偎,央求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几行字。他说:‘你这个小妹妹呀,真让我拿你没办法!’我就趁机往他腿上一坐。他呢,也没反感。握着我的手写起来。写了一行,又写一行。写了一页,翻过去,又写一页。那时啊,嫂子我真希望那写字本儿厚厚的,厚厚的,足够我俩就那么写一整夜也写不完。
“我的背紧靠在他怀里,我觉得他的心在怦怦乱跳,也许是我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了。我觉得周围好静好静,先还能听到窗外的蛐蛐儿叫,后来就听不见了。只能听到笔在纸上写字的声了,再后来连这一种声也听不见了。嫂子手心儿出汗了,身子软了。哪儿还是嫂子的手在写字啊。那差不多就是他在写字了!我的另一只手放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另一只手,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那时我是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抚爱我呀!就是他把我抱到床上去,脱我的衣服,我也不会反抗的。在当时,那是我最情愿的事啊!反正我们乡下女子,左右不过是要嫁给乡下男人呗!在嫁之前,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就算是天大的罪孽,我也宁愿犯一次了!咱们乡下女人,有哪一个是嫁给了咱们真心喜欢的乡下男人的呢!到了年龄,还不是由别人做媒,父母做主,一嫁了之吗?以后的一辈子,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芊子,你是我小姑,我是你嫂子,我丈夫是你亲哥哥,按常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可谁叫咱们姑嫂俩感情好呢?你听着不生气吧?……”
“不,嫂子,我不生气……”
芊子突然将头往嫂子怀里一扎,低声哭了。她自己的哥哥,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她当然清楚。哥哥从不知道疼爱嫂子。自己想那种男女间的事儿了,也不管嫂子身子倦不倦,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插上房门,扯将过来,按倒在床上就行事。一个不高兴,则开口就骂,举手便打。嫂子身上常被哥哥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哥哥嫂嫂没分出去过以前,哥哥大白天插上门忙里偷欢的事儿和半夜里突然打骂起嫂子来的事儿,芊子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在那一个夜晚,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因自己是一个对自己很亲爱的女人的小姑,而感到非常对不起对方似的。
“芊子,好芊子,别哭,别哭……”
“嫂子,我心疼你……我心疼咱们乡下女人……”
“芊子,别这么想,乡下女人,也不个个都命苦。也有摊上一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的。嫂子就祈祷你将来能摊上一个体贴你疼爱你的好丈夫……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希望他……”
芊子不好意思重复嫂子的话。
嫂子翻了个身,仰躺着,在黑暗中瞪着屋顶,语调幽幽地娓娓地又接着说:“是啊,嫂子当时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哪怕他把我抱到床上,脱我衣服,嫂子也……就像有些戏里唱的,在所不惜……突然房门开了。我和他惊得同时抬起了头,见我爹站在门外,大瞪两眼正望着我们。我和他都呆住了。我心慌极了,怕爹大骂他,那我就太罪过了。他倒挺镇定的,笑着对我爹说:‘大伯回来了?小妹妹缠着我,非要我把着手儿教她写几个字不可。’我爹的目光就很威严地只望向了我。我赶紧壮着胆子说:‘对!是我非让老师把着手儿教我写这几个笔画多的字!’爹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样子!还坐在老师腿上不起来!’我就慌慌地起身离开了他,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子那儿站着,背着双手,不安地望着我爹。他也站了起来,让开椅子,对我爹说:‘大伯,您坐吧!’我爹大步走近桌前,阴沉着脸,拿起写字本儿翻看了几页,问我:‘这几页都是新写的?’我点点头,低声说‘是’。我爹又问他:‘你看我女儿学文化笨不笨?’他说:‘大伯,小妹妹一点儿都不笨。她很聪明。学得最快,字也写得最好!’终于的,我爹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了。嫂子才趁机溜出了他的屋子。我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抱着枕头,听爹在他屋里高声大噪地和他侃戏,一颗心满足得像要化了似的。芊子,想想咱们乡下小女子,真是可怜,能有缘和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偷偷亲昵那么一次,就足够咱们幸福一辈子了似的。我知道他迟早会离开咱们村的。但是却没想到他隔天就离开我家了。那一天中午,我高高兴兴地锄地回来,一进院子,就冲他的屋叫‘老师’。没人应我。我推开门一看,见小床上没了他的被褥,破桌子上也没了他的那些书。爹不在家,只有娘在家。我问娘:‘我老师呢?’娘一边撒米喂鸡一边说:‘搬五保户韩大爷家住去了。他说不能只住在咱家太给咱家添麻烦。说韩大爷病了,需要个人照顾照顾。他搬过去住,可以替村里照顾韩大爷……’不等娘的话说完,我扔下锄,转身就往外跑。一口气儿跑到韩大爷院儿里,见韩大爷正光着上身,闭着两眼坐在屋门前晒晌午。我问:‘大爷,我老师是搬你这儿来了吗?’他说:‘这丫头,听你的口气,倒好像他只是你一个人的老师似的!’我跺了下脚,心急地说:‘他到底搬你这儿来住没有哇?’韩大爷说是他搬来住了。我又问:‘我老师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韩大爷说他在村部帮着总结什么材料呢,我再问韩大爷是不是病了。他不高兴地说:‘你没见我这儿正好好儿的晒太阳吗?你是巴望我生病怎么的呀!’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和他一块儿去上夜校了。再也没机会和他单独说话儿了。他教课时,我却仍像以前那么目呆呆地望着他。而他的目光一碰到我的目光,赶快就避开了……半个月后,他当扫盲教师的任务结束了。离开村子了。前一天晚上,我就打探清楚了他第二天什么时候离开村子。我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等他。从下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天黑,却不见他的身影从路上走来。我不死心,非等着见上他一面不可。那一晚上的月光好亮。亮得遍地像铺了一片银子似的。我等得心焦,就敞开嗓子唱歌儿。其实也是心里害怕。嫂子从没天黑以后单独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呆过。唱着给自己壮胆儿。唱着唱着,忽听他的声音在我背后轻轻地说:‘小妹妹……’我没转身,没回头,就那么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是抄近路走的,所以我没等着他。如果我不唱歌,我和他就见不上那一面了。他是听到我唱歌,才循着我的声音回来找我的。他见我不转身,也不回头,就走到了我面前。他说:‘小妹妹,我知道我不对。不该不和你道别就走……可是你别哭。你流泪,使我心里好难受……’他不说我流泪,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流泪。听他那么一说,我双手往脸上一捂,可就放声哭开了。‘别哭别哭,你这么大声地哭,万一让人撞见了,会起疑心的!’可我止不住自己的哭声。他呢,就掏出手绢儿替我擦泪。我哭着说:‘老师,我是在这儿等着能再见上你一面啊!’他说:‘我明白,我明白,我怎么会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呢!’月光下,我见他眼中也流下了一行泪。他握着我的手,离开了路。离路不远处有条小河,河岸边有一处小树林。我们就去到了小树林里。他说:‘和老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点了点头,他就让我帮他从身上取下了行李捆儿,轻轻扯我和他一块儿坐在行李捆儿上。我低声问他:‘老师,你是因为我,才从我家搬走的吗?’他垂了头不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才望着我,默默点了一下头。他从他的书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儿,向我捧着说:‘你看,我并不是不想和你道别。这个小本儿就是我要送给你的。可是我走到你家门口儿,又没借口进你家的院子了……’我接过小本儿,翻开一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是——送给一个可爱的乡下小妹妹。我刚才说过,那一晚的月色明极了,月色好像专为我能和他见上一面才那么明的。小本儿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看得清楚,也全认得。可是我却偏问他写的一行什么字。他说:‘你全认得的嘛!’我说我看不清。他说他能看得清,我也一定能看得清。我就说我眼力不好。他说:‘那你就回家看去吧!’我撒娇地扭着身子说:‘不嘛!’他拗不过我,只好说:‘我写的是——送给一个乡下小妹妹。’我猜到了他肯定不愿当面对我说出那‘可爱的’三个字。我又偏指着那三个字说:‘你说的是九个字,可你写的是十二个字,那么这三个你不说的是什么字呢?’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说的就是这三个字呢?’我说:‘我乱猜嘛!如果我猜的不对,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少说的究竟是三个什么字!’他望着我说:‘好,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少说的三个字是可爱的。你没猜错,就是你指的这三个字。’一个从没被爱过的小女子,听一个她所喜欢的男人,当面望着她,亲口对她承认,她在他眼中是‘可爱的’,她会感到多幸福啊!芊子,芊子,自那一晚上以后,嫂子就再没有感到过幸福啊!嫁给你哥哥以后,嫂子明白,嫂子这一辈子永远也别想再感到幸福了……”
“嫂子,嫂子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让我芊子太心疼你了!也让我太恨我哥了。可他毕竟是我哥呀!”
枕头已湿了。被泪水滴湿了。有嫂子的泪水。也有芊子的泪水……
“嫂子没有让你恨你哥的意思,真的没有。你哥是那样的一个男人,那也不是他的错。村里的男人不是都和他差不多吗?咱们乡下女子,难得接触到一个县里的男人,更难得见到一个城里的,有文化的,对女人彬彬有礼的男人。如果自己正在春心摇荡的年龄,接触到了,有几个会不暗暗喜欢上他们呢!”
“嫂子,可是我不像你,我没接触过那个‘戴小生’,一想到我根本没接触过人家,人家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儿,我就喜欢人家喜欢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我的……”
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不知如何对自己的嫂子表白自己内心深处所感到的莫大委屈和羞耻,又将头扎在嫂子怀里抽泣起来。
“芊子,别哭……好芊子,别哭……嫂子也是多么的心疼你啊!要不嫂子就不跟你讲这些了!……当时,他承认了他少说的三个字是‘可爱的’,我就禁不住地笑了。他的目光好温柔。他的语调儿也好温柔。我虽在笑,可眼泪又刷刷地流下来了。我问他:‘老师,你觉得我哪点儿可爱?’他说:‘别叫我老师了,既然我叫你小妹妹,你就叫我大哥哥吧!’我点点头,接着问:‘老师大哥哥,你觉得我哪点儿可爱?’他就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说悄悄话似的对我说:‘你这小妹妹呀,你这小妹妹呀,你自己不知道吗?你长得很秀气呀!你这双眼睛好迷人。像小狗儿的眼睛一样,看着人时,显出对人那么单纯的一种信任。还有,你是个顶顶多情的小妹妹!咱们中国的古人常说,少女纯情,百珏难抵呀!珏就是宝玉!你不但痴情,而且纯情……而且……’我捂住了他的嘴。我说:‘你亲我一下吧!’他迟疑着,想亲我,又有很多顾虑的样子。我又说:‘你不亲我一下,我就不让你走!你亲我一下,我也不白从下午一直等到你这时候!’他就猛地把我搂在他怀里了。我们的嘴唇一亲在一起,就好像互相粘住了,分也分不开了似的。我被他亲得全身都瘫软了,要昏过去了一样。那时已经十月底了,晚上挺冷的了。他说:‘你穿的单薄。你回去吧!回去太晚了你爹娘是要逼问你的。我送你到村口!’我舍不得离开他,就不吭声。后来他打开了他的行李捆儿,将他的被子披在我身上。再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俩就都裹在被子里,倒在地上了。他紧紧搂抱着我,我也紧紧搂抱着他,互相一阵阵地亲着,谁都亲不够谁。他的一只手,就伸到我衣服底下。他爱抚得我全身像酥了似的。我看出他光搂抱着我,光亲我,光爱抚我的身子,心里并不满足,不但不满足,心里还在发急。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并不满足,也发急,像心里压着一堆暗火,腾地蹿起老高的火苗来心里才畅快。结果呢,我就开始急急地解衣扣儿。好像手不是我自己的手了,是一个什么神明精怪的手,在替我做我和他都想做,又都害羞做也不敢做的事。他却按住了我的手,说:‘你别,你别这样!我没想你这样!我现在就送你回村吧!’但我看出了他说的是假话,看出了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根本不一致。我就说:‘我情愿。真的,我情愿。你别怕,无论谁逼问我,我都不会说出你!’他哭了。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他伏在我身上,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光是怕……总之我不能……我已经订婚了……就是没订婚,我也不能……我和你,一个在县里,一个在乡下……’我又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他想说,我和他是做不了夫妻的。我明白这一点。就像你也明白,你和那个‘戴小生’根本做不了夫妻。我替他擦泪,亲他。将他的一只手按在我胸脯上。我说:‘那你就替我扣上扣子吧!’他就用另一只手替我扣上了衣扣。之后他又说:‘我送你回村吧!’我说:‘我离家前跟爹娘撒了谎,说今晚要住在前边那个村的姨家。爹娘不会到处找我的!’他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其实我根本没跟爹娘说要住在姨家的话。我又对他说:‘这你就不用替我着想了吧?求你今晚陪我在这儿过一夜吧,行不?’他点了点头,后来我们还是彼此把对方的衣扣解开了。肌肤紧贴着肌肤。再后来,我就睡在他怀里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发白了。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他的脸。他已经穿齐整了。正俯下身端详着我的脸。我一下子坐起来,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他说:‘快掩上衣服,小心着凉!’我这才发现自己敞着胸怀。如果是在夜晚,我也许不会感到害臊。可天毕竟亮了呀!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呀,我从来没和男人像和他那样过呀!我脸红了,赶忙背转过身去扣衣扣儿。他呢,就从书包里取出条毛巾,向小河走去。一会儿,他回到了我身边,用湿毛巾替我擦脸。之后,就开始打行李捆儿。他将行李捆儿背起来了,望着我说:‘你昨晚骗我了是不是?’我眨眨眼睛,不明白他的话。他又说:‘你根本没对你爹娘说昨晚要住在你姨家,对不对?’我点点头,怯怯地说:‘那,你生我气了?’他说:‘我生你气也晚了。再说也不能全怪你。昨晚我就断定你是在骗我。可我太不忍离开你了。也太舍不得离开你了!这一个晚上,将要把我的生活全搞乱了!’我又眨眨眼睛,更加不明白他的话了。他拉起我的手,苦笑了一下说:‘现在,咱们一块儿回村吧,一块儿到你家去。由我向你爹承认,昨晚你是和我在一起的。’他说得非常平静。我看出,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他说的完全是心口如一的话。我说:‘那,我爹决不会饶了你!’他就走到我跟前,又双手捧住我脸说:‘随他们的便吧!等你再长大两岁,我娶了你还不行吗?’我说:‘你昨晚不是告诉我,你已经订婚了吗?’他说:‘是的。我没骗你。’我问:‘她好吗?’他说:‘好。’我又问:‘她漂亮吗?’他说:‘漂亮。不过也随她的便吧!明知你一夜未归,回到家里会受审,会挨骂,甚至会挨打,我怎么能不陪你一块儿回去呢?为了你不挨骂挨打,我什么也不在乎了。’他说完,猛地又紧紧搂抱住我,又尽情地亲了我一阵。我偎在他怀里,仰起脸说:‘那,你不是太对不起她了吗?’他的目光就垂下来,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说:‘是啊,是太对不起她了。不过呢,我对不起她,她顶多是恨我,顶多是骂我负心,顶多是从此将我当仇人。可我要对不起你这一夜的痴情和纯情,你可就苦了,甚至惨了。你不但会挨骂,挨打,可能还会背上坏名声,那你可就把自己毁了啊!所以呢,我还是对不起她吧!’我问:‘你的意思是,你要主动向我爹娘承认,昨夜是你跟我在一起吗?’他点头。我又问:‘你还要对我爹娘立下誓言,等我再大两岁后,娶我为妻吗?’他再次点头。我郑重无比地问:‘君子无戏言,你的话当真吗?’他也郑重无比地说:‘如果我心口不一,天打五雷轰!’我看出他那一种郑重的表情绝不是伪装的。那一时刻我心里惊喜的啊,简直没法儿用话说。我暗想,这不是天公地母在成全我这乡下小女子吗?如果我任他走了,只在家里伤心落泪,不跑到半路苦苦地等着最后见上他一面,一段姻缘不就从我身边错过了吗?那我这乡下小女子,哪能再摊上一次千年的幸运,和他这么一个书生似的秀气男人结成夫妻啊!我不由得双膝跪了下去,先望着天,虔虔诚诚地拜了拜天公,后磕了三个头,谢过了地母对我的大恩大德。接着我一下子跃起身,张扬着两条胳膊扑到他怀里。我用两条胳膊环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儿渴龙吸水似的亲他,恨不得把他的心吸到我肚子里,也恨不得能把我自己的心吐在他口中。后来我就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快走!我爹娘一定替我高兴死了!他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女婿啊!他们背着你夸过你好几次呢!说你人好,品性也好,在我们乡下人面前一点儿也不端文明人的架子!’我满心的快乐,满心的幸福,一会儿和他手拉着手儿走,一会儿蹦蹦跳跳走在他前边,嘴里还唱个不停。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慢了。我留意观察他,见他有点儿愁眉不展的样子了。我暗想,他八成是后悔了吧?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人家已经定了亲,又是县里人,有份儿好工作,就因为被我半路儿等着了,就因为和我这个乡下小女子在露天旷地过了说不清道不白的一夜,就因为怕我一个人回到家里没缘由解释,挨骂挨打,就因为怕我的名声被一夜的荒唐毁坏了,才决心改变自己命运的啊!多好多善良的人啊!人家其实并不那么情愿又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呢?我这乡下小女子,是不是太利用人家的弱点,太自私,太强人家所难了呢?但是又一想,是他自己决定的呀!我并没逼着他作出这么个决定呀!他明明后悔了,我也可以装没看出来啊!我装没看出来,他后悔了有苦难言,不也仍得乖乖地随我走吗?再走四五里地,就走到村口了。一进了我家门,他就是再后悔也迟了啊!板上锤钉地他就成了我这辈子的如意郎君了啊!我就又拉起他的手,拖着他快快地走。忽然他挣脱了手。他说:‘我累了,到那边儿歇会儿吧!’不待我说什么,离开路,跑到河边儿去了,跑到一人多高的蒿草丛后面去了。我愣了愣,追过去了。我见他在蒿草丛后面双手捂着脸在哭。我明白,此时此刻,他内心里肯定是真的悔极了。而嫂子我的内心里,却顿时被他哭得乱成了一团麻。他在一边儿哭,我在一边儿用石头打水漂儿。我想,他总有哭完的时候吧?只要我不心软,他哭完了,不还是得随我往我家走吗?可是,嫂子我想不心软,其实却早已被他哭得心软如棉了。听着看着自己喜欢的一个男人在一旁孩子似的伤心哭泣,有苦难言,除非铁石心肠的一个女人,哪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又能做到不理不睬呢?我就想,我是不是太坏了呢?如果昨夜的事儿根本没发生,人家这会儿会有苦难言地哭吗?昨夜的事,可究竟算不算是在我的勾引之下才发生了的呢?虽然我并没有勾引他的邪念,只不过是由于太喜欢他太痴心太多情罢了。于是我就走到他身边,蹲在他跟前,轻推着他的肩说:‘好人儿,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你都快把我的心哭碎了!’我又将他双手从他脸上分开,攥着问:‘你这会儿是不是后悔了?’他将头一扭,避着我的目光小声说:‘别问我后不后悔。我哭过就好了。’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一时那一刻,我倒下了一个决心。我说:‘你别为难自己。我怎么忍心让你为难自己呢?快走吧。’他就站起来,又长长叹了口气,抹了抹眼泪,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好,咱们走!’我挣脱了手说:‘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是让你自己快走啊!其实,我也定亲了。我是不能毁亲嫁你的呀!在我们乡下,毁亲是会闹出鸡犬不宁的大事的呀!’他怔怔地瞪了我片刻,不相信地问:‘你真的也定亲了吗?’我还能怎么说呢?只有点头儿。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呗,我心想让你再陪我走一段路呀!’他脸上渐渐地就微笑了。他搂抱住我,连连说:‘你这个小妹妹呀,你这个小妹妹呀……’愁眉顿时的就舒展开了。而我呢,泪水一下子就涌满了两眼。我将脸偎在他怀里,细声儿细气儿地问:‘你会常想着我吗?’他说:‘会的会的!你呢?’我说:‘只怕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啦!你再最后亲我一次,你就走吧!’他就双手捧着我脸亲我。要把我脸上的泪亲尽似的,可我眼中流泪不止,又怎么是他能亲得尽的呢?我的心好像变成了一口泪泉,不断地往两眼涌上着泪似的。他说:‘小妹妹,痴情纯情的小妹妹呀,千万别恼我啊!’我说:‘你对我这么好,你不拿我当一个放荡的乡下小女子看,我哪儿能恼你呢?’我推开他又说:‘趁着天还没大亮,路上还没行人,你快走吧!走晚了,碰见了我们村里的什么人,不是该对你起疑心了嘛!’他说:‘对,我是得走了,是得走了……’一边说,一边又想拉我的手。我将手往身后一背,转过了身,我背对着他说:‘我一步不送你了。我也不望着你走了。我……怕望着你走,舍不得你走,又会纠缠住你……使你……走不成……’等我满脸是泪地回头时,他已不在我眼前了,路上也没了他的影子。我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了一场……”
盗靴.3
“嫂子,你回到家,你爹娘没审你?”
“审了。”
“你怎么说?”
“我说在二姨家住了一夜。”
“他们信了?”
“哪里轻易就会信呢?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姑娘,一夜不归家,能是自己怎么说,爹娘就怎么信的吗?我娘还亲自到我二姨家去问了。结果,晚上对我又是一顿审。我也编不出个能使他们信的瞎话骗他们了。只能咬紧牙关,任爹用麻绳折磨我,任娘掐我,拧我,什么都不说。他们折腾我折腾得自己累了,就罚我跪碗碴子,整整跪了一夜。第二天又饿了我一天,渴了我一天……”
“你爹娘就没见着他送给你那个小本儿?”
“我敢带回家吗?我藏在村外那座破庙里了。好些日子以后才取回家的。第二年,我刚满十八岁,爹娘就做主把我嫁到你家,成了你的嫂子。”
“那小本儿,至今还在吗?”
“不在了。我是偷偷儿带着它出嫁的。东藏西藏,天天担心被你哥那双眼睛发现了。你哥也是认得几个字的。如果翻出了那小本儿,指着上边的字再审我,我怎么说呢?就他那种疑心的人,那种坏脾气,没准儿会闹得咱们两家都天翻地覆啊!所以呢,有一天我就把写有字那一页扯下来,缝到我枕的枕头里了。那小本儿也就不怕你哥看见了。后来他就用它记杂账,再后来就被他一页页扯着卷烟了。有一天我拆枕头,见那一页纸早就碎了。你哥从旁看到了,就问:‘枕头糠里怎么会有碎纸?’就想帮我挑出来。我说:‘一边儿去,显不着你!’把他推开了。我根本没筛枕头糠,又连同那些碎纸缝入枕头了。我想,这点儿东西,就是我喜欢过的一个男人,留给我的惟一的一点点东西了。这些枕头糠,我一辈子也不会筛一遍的了。我常想,我好像是嫁给两个男人了。身子夜夜陪着一个男人睡觉,心里话儿对另一个男人默默诉说……”
芊子由嫂子的话联想到,有一次她去哥嫂家,撞见嫂子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当时她还取笑过嫂子哪……
“嫂子,你再也没见到过他吗?”
“没有。但是我每年都找借口到县里去一次。找个地方隔街坐着,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望着县文化馆出神。那时刻就想啊,我还是幸运的。内心里还有一个男人可思念着。芊子啊,你记住嫂子今夜对你说的这一句话——女人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当然很命苦,但是不得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又没有一个自己曾喜欢过的男人供心里思念着,命就更苦了。”
“嫂子,你是说,咱们乡下女人,有种好像嫁给两个男人的感觉,反而比没有这一种感觉还好?”
“嗯。嫂子是这么体会的。嫂子今天又到县里去,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你。嫂子喜欢过的那个男人,前年已经不在世了。撇下孩子媳妇,病死了。但每年嫂子还是照例到县里去一次。每年去惯了,不去就不行,不去心里就慌慌的。去过一次后,回到家里,就容易忍受你哥的气了……”
“嫂子,你就那么……那么厌烦我哥?”
“也谈不上厌烦……天地良心,我对你哥不是一向逆来顺受的吗?你们全家不是都能看出来,其实我对你哥挺好的吗?……”
“只不过我哥他,拢不住你的心?”
“谁知道呢,他又几时要想试着拢住我的心啊!芊子啊,咱们女人们的身子其实是很容易被男人们搂抱住的,可咱们女人们的心就不然了。女人一旦把自己的心给出去了,那可真就是给出去了,至死你都会觉得你没能再收回它。它就会像一个被别人领养了去的孩子,不能再完全属于你自己了。你一辈子都会惦记着它在别人那儿的情况。如果别人善待它,你自己虽在苦中,那也会感受到莫大的安慰啊,并且一辈子感激别人。如果别人拿它根本不当一回事儿,那就是对咱们女人最狠的一种伤害了……”
“你今天到县里去,明明是为你自己,干吗还非说也是为我呢?”
“嫂子的确也是为你去的。芊子啊,可怜的小姑呀,嫂子为你从县里带回了一样东西,肯定是你非常非常想有的东西,也肯定是对你以后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
嫂子坐了起来,从怀中取出样什么东西,掖在枕头底下。之后嫂子就垂下腿,摸着黑穿鞋。嫂子穿上鞋,站在床沿边儿,又俯下身和芊子贴了贴脸,芊子感到自己的脸湿了……
芊子悄声嘱咐嫂子:“嫂子,你可把泪擦干了,别让我哥看出你哭过。”
嫂子也在门口转身嘱咐她:“芊子,你可千万把我给你那东西藏好了。被你爹发现,不但又要打骂你,而且也会向嫂子问罪的!”
嫂子走后,芊子仍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大瞪着两眼想,像嫂子那么爱一个男人,可就爱得太苦啦!对那个“戴小生”,我芊子可千万千万别爱到嫂子那么一种程度哇!嫂子能用一颗心装盛的,我芊子的心可未必装盛得了呢!她又猜嫂子掖在枕下的那东西可能是什么?探手枕下一摸,摸出是纸,结果反而更猜不着是什么了。她一翻身,侧躺着了,闭上了眼睛。她有些困了,但猜不着那东西是什么,虽困,虽闭着眼睛,却又没法儿睡着……
于是索性坐起,点亮油灯,从枕下抽出那折了几折的纸。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嫂子说的那种我“非常非常想有”,今后肯定对我“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一层一层包在纸里?
她慢慢地,小心在意地将纸展开了,竟是桌面那么大的一张纸,上面画的竟是那“戴小生”!是那“戴小生”饰演的许仙!画的是像极了,只不过不是全身的。只画了头和肩。头上戴的是一顶浅蓝色的方巾,身上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长衫,领子是白色的,白色的领子绣着藕荷色的小花儿。眉清目秀,满面温情,和“戴小生”在本村土戏台上演的许仙简直一模一样!方巾和长衫的颜色也相同。这张纸显然是嫂子从县里的哪一面墙上偷偷揭下来的。嫂子揭它的时候,分明是比她展开这张纸时更加小心在意。四角儿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揭破,粘带着薄薄的一层墙皮。芊子内心里顿时对嫂子感激极了。可怜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还根本没见到过那“戴小生”脱了戏装,洗尽了脸上的油彩以后的样子!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难为你理解我芊子的一片苦心了!这正是我芊子非常非常想有的啊!”她对她嫂子的那份儿发自内心的感激,随着她对这张在县城里常能见到的简陋戏剧广告的珍视程度的加深,几乎充满了她的胸间。她用小指甲儿,轻轻地,轻轻地刮着四角粘带的墙皮。刮下一些,嘬着嘴唇轻轻吹走,接着不厌其烦地再刮。终于是将四角粘带的墙皮都刮尽了,油灯里的油也耗干了,而她俯跪得腰也酸了,膝也被炕面儿硌疼了。在油灯火苗忽闪了几下,将灭未灭之际,她将唇凑向“许仙”的脸,痴情难禁地亲了“他”一下。油灯一灭,她就将那张纸重新折了起来。复掖在枕下,但翻过来转过去的还是睡不着。她怕明天早上醒迟了,被娘过来一掀枕头发现。也是因为有枕隔着,仍觉着“他”虽近在咫尺,却还如远在天边似的。于是又将那纸从枕下抽出,从小内衣领口那儿一掖,掖在自己两乳之间的乳沟儿那儿了。她抱臂而睡。觉得那张画像紧贴着自己的肌肤。光光滑滑的,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纸香。
那一夜,芊子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见自己就是白娘子,和许仙也就是“戴小生”,从“冤家”幽会到成亲拜堂,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就生儿育女,男耕女织,过起你恩我爱,幸福美满的日子来。但这梦的全过程,却并没有一把伞起什么作用,而那幸福美满的日子的内容,不外乎便是成了男女社员,听到钟声,手儿拉手儿扛着锄下地,歇息了就远避开众人坐在一处乘凉,你捧瓢水先敬我喝,我拧条湿毛巾替你擦擦汗。收工了又手儿拉手儿扛着锄回家,路上我采几朵野花儿,你割一捆儿嫩草的。在别人羡慕的目光的观望下,有意无意地显出那么点儿难以掩饰也不想掩饰的幸福的满足。回到家里呢,你忙碌着做饭,我喂鸡喂鸭喂鹅。吃过了饭,早早儿的插上院门,躺在床上说家常话儿。这种种幸福美满的庄稼人的日子的寻常内容,片片断断,零零碎碎地凑成了芊子的一夜长梦。似有序,又无序。似戏,又像生活。俩人儿一时身着的是戏装,一时的又不是戏装。有序无序的,似戏非戏的,其情融融,其乐陶陶。芊子还梦见“戴小生”一扭头一转脸之际长了胡子,恰如戏中的老生似的。这竟使她大为开心,笑得前仰后合。那“戴小生”一抹下颌,胡子又全没了,又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郎君了。他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倒床上。他温存无比地亲她,搂她,抚她,她则脉脉含情地任他百般狎爱,内心里涌起着七分的愉悦,三分的娇羞。不知怎么一来,俩人就都变得赤条条的了,互相紧紧地搂抱着行起了男女之间那种事儿……
芊子在极其快感的扭动之中醒了。这十六岁的少女做了第一次女人的所谓“春梦”。此前她从来也没做过那样的梦。此前她对男女之事的领悟,只不过想像在一个“情”字上。或者说,以女孩儿家的本能的害羞心理,自己局限着自己的想像,并不愿突破一个“情”字去向往和渴望。那梦使这十六岁的少女业已渐熟了的女儿身,自行地生动地伴随着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彻底完成了性的觉醒。芊子醒了以后,全身心仍陶醉在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意识迷乱的快感中。她因自己竟做了那种的梦而倍感羞耻和困惑,但又希望还能继续做下去,希望那一种快感还能像过电似的布满全身心。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村里的些个男女,总爱说男女之间那一种事。说时总是津津乐道,眉飞色舞,仿佛说着便也是在做着一样。其实她不甚清楚自己和自己所苦苦暗恋的男人,究竟在梦中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觉得她和他,在梦中似乎合二而一了。一时间的分离不开了。她由仰躺而侧躺了。蜷了双膝,自己搂着自己的肩膀,手臂将自己分明在膨胀着的不知怎么变得紧绷绷鼓耸耸的双乳夹住着,觉得那样怪舒服的,仿佛那一种快感仍能保留在身心里一部分。忽然她觉得身子底下湿漉漉的,以为自己遗尿了。这就使她更加地感到羞耻了。她探手摸了一下,觉得那湿很黏稠,不像是尿水。爬起来点上油灯,却见是血。这使她大为惊骇,失声叫了起来:“娘呀!娘呀!快过来呀!我要死了!”——她以为自己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必死无疑了。娘披着衣服赤着脚跑入她屋里。爹也光着上身跑来。这时芊子已抱着肩膀缩在床角儿……
娘惶惶地问:“咋啦咋啦?芊子你咋啦?”
芊子指着褥子上那片血,语调儿抖抖地说:“娘你看,我流血了!我要活不成了是吗……”
娘从墙洞里端起油灯,照着褥子看了看,笑了。
“谢天谢地!可来了,可来了!来了娘从此就放心了……”
爹睡眼惺忪,懵里懵懂地斥问娘:“女儿吓成那样,你还笑!还说谢天谢地……”
娘将油灯仍放回墙洞,一边往屋外推爹,一边喜滋滋地说:“没你这当爹的什么事儿!没你这当爹的什么事儿!你睡你的觉去!”
娘将爹赶出去后,上了床,翻箱倒柜,找了块旧布揩尽褥子上的血,将褥子翻过来铺了,又命芊子换下她那血湿了的亵裤儿。
娘将芊子换下来的脏亵裤,和那块旧布卷在一起,掖于两个炕箱之间的隔缝里。
芊子倏地想到了自己贴胸脯掖着的那宝贵之物。她暗自庆幸没被娘看出不对劲儿来,趁娘转身,她掀起炕席一角儿,将那视如生命的宝贵之物压在席下了。
娘说:“乖女儿,别怕。娘不是告诉过你吗?女孩儿家到了年龄,都是要来经的。以后月月要来一次呢!不然就是不祥女,嫁不出去啦!今夜娘陪我女儿睡……”
芊子有些不情愿地被娘扯了过去。
娘俩儿躺下以后,芊子想起,娘是曾告诉过她女孩儿来经不来经的事儿。因为自己迟迟不来经,娘还曾唉声叹气过。还曾带她到公社的卫生院请教过医生。记得医生给她号了号脉,做了项化验,说她没病。说晚点儿来经也没什么,劝娘大可不必忧心忡忡的……
娘搂着她说,她换下来那带血的亵裤,和那块揩过血的旧布,三天内是不能洗的。明天得换个地方掖藏着,让外人见着了,尤其让男人见着了,多么多么的不吉利。说三天以后,得娘亲自替她洗。以后她再来经,才能自己洗……
在娘的絮叨中,芊子渐渐的又睡着。
那一场梦,竟引发了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大量的初潮……
从此芊子越发感觉自己不再是女孩儿家,而似乎已经是一个随时可嫁作人妇的女人了……
天亮后,娘轻轻按住着芊子不让她起身,和颜悦色地哄她再多睡一会儿。芊子身下正懒倦得不行,也就乐得听娘的话,作乖乖女。她打窗子望见,娘从鸡窝里掏出两个新蛋,对爹低声嘀咕了些什么,爹也笑将起来,连连点头,显出对娘的话极为尊重的样子。
芊子竟得寸进尺地躺到晌午时分才起来。十岁以后,她就没被这般地优待过了。她刚洗罢脸,娘破例地从背后替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赞美:“我芊子真是生了头好发!黑绸缎似的!冲这一头好发,将来也管教做丈夫的心里爱煞了啊!”
娘替她编成了辫子,欣赏地端详了她片刻,又喜滋滋地为她擀起面条来……
自从那一日,到芊子家“串门儿”的男女忽多。芊子明白,都是来提亲保媒的。当然也明白,自己做闺女的日子是有限了。她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并不怎么太上心。村里该娶媳妇的男人是扳着指头数得过来的,她并不认为他们谁和谁有什么大的区别,她对于婚姻二字,似乎也不那么悲观那么害怕了,因为她觉得已经有了慰心之宝。
她想纸太容易毁坏了,比如嫂子视如宝物的那一小页纸,虽缝在枕头里,最后不是就变成纸屑了吗?她若也将自己的慰心之宝缝入枕头,结果肯定会是一样的,只不过变成的纸屑多些罢了。有什么法儿才能使自己的慰心之宝长久珍藏、慰藉自己此生呢?左思右想,芊子最后决定,要以那纸上的“戴小生”为图样,一针一线将“他”绣到布上。然后呢,然后再用那布缝一个枕头皮儿。当然得将“他”缝在内面儿。那样儿,岂不是就可以与“他”夜夜为伴了么?那样儿,出嫁以后的日子无论多么的苦涩,内心里不是也能永咂一种别人没法儿发觉也没法儿剥夺了去的甘甜吗?
但是要绣下“他”来,首先必得有块布。当年,布是要用布票买的。而且,农村人发的布票,比县里人城里人还少几尺。农村人更加珍惜布票,剪块新布来绣下“他”是根本不可能的。家里的布票由娘掌管着,少了一尺娘会发现的!再说偷得到布票,她也没钱去买。若再偷娘的钱,自己可算是个什么女儿了呢!新布家里倒是也有几块的。但是哪一块要做被里,哪一块要裁衣服,娘早掂量好了。少了,也就毁了娘的用处了。芊子没胆儿扯那几块新布……
犯了几天愁,她想到了娘曾用来揩过她初潮经血的那一块旧布,那是一块黄色的旧布。是哥做上衣剪下的一块。娘从哥家要回来,缝在爹的被子上当过被头。当了几年被头,洗褪色了,泛白了,有些地方洗薄了,洗破了,拆下来闲摞着了。总之是一块当抹布舍不得,不当抹布也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旧布。它被掖藏了三天后,娘已将它洗过了,叠起来压在娘的褥子底下了。
有天芊子捧着它问娘:“娘,这块旧布你还留着有用吗?”
娘说:“也没什么大用处了。娘想要用它补褥子。”
芊子就请求地又说:“娘,把它给我吧!”
娘奇怪地问:“你要它做啥?”
芊子说:“我……我保留着……”
娘怀疑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恩准地说:“那就归我女儿吧!女孩儿家染了第一次经血的布,是由女孩儿家自己保留着,也值得我女儿保留着……”
于是芊子便拥有了那一块旧布。她将洗薄的地方,洗破的地方一概剪去。剪剩了一尺半宽,三尺长,还算仍经得住磨损的一块。有天趁爹娘不在家,芊子一口口含着水又喷湿了它,将一只瓶子灌了热水,瓶口儿塞紧,来来回回的在布上滚。她用这种土法子,将那块布熨得平平的,一点儿褶子也不存在了。布,终于是有了。要将“他”绣到布上,还须有诸多种的彩线。自从因盗靴事件蒙羞受辱饱尝了皮肉之苦,芊子不再到村中任何人家去玩了。但是为了获得到些彩线,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又违背自尊,经常到那些可能有彩线的人家串门儿了。重新获得了人家的好感后,她就试探着开口向人家讨要彩线了。
“哟,芊子,要彩线干什么呀?”
“我……我想学着绣点儿东西……”
“是绣出嫁的花盖头,还是绣花枕布呀?心里边急着当媳妇了吧?早点儿当了媳妇也好,就不会再被那唱戏的‘戴小生’迷心窍了!”
人家当然要趁机调笑她的。
芊子只有红了脸,低下头一声不吭。只要能得到点儿彩线,她不在乎人们的调笑。
东家一点儿红线,西家一点儿粉线,芊子总归是豁出脸皮儿要到了些彩线。但是显然并不够将“戴小生”绣到布上的。
芊子只得去求助于嫂子。嫂子听她讲了她的念头,以怜悯的目光注视她良久,之后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
芊子以为嫂子并不理解她,失望地垂下了头。她寻思,若连嫂子也不理解她,这人世上八成就再没有能理解她芊子的人了。她又想哭。
嫂子撩起她的鬓发,爱抚着她的脸颊,很是有几分悔意地说:“芊子,好小姑呀,也许呢,嫂子那天不该对你讲嫂子当年那些事儿……”
芊子就真的落下泪来了。
芊子说:“嫂子啊,好嫂子,你该对我讲你当年那些事儿呀!芊子是听了以后才明白,女人爱一个男人,是可以像河蚌含珠似的,只把那个男人用咱们的心久久地含住,而不为难他,而不图他娶咱们。咱们只得靠咱们自己换种想法,把份儿自讨的苦,变撮儿自酿的甜啊!”
嫂子听了她的话,不再言语了。芊子以为嫂子拒绝帮她,郁郁起身,拔脚往外便走。嫂子却扯住她,搂着她肩耳语:“你来找嫂子,嫂子也没什么好主意。这么着吧,你哥不是曾套住过一只黄鼠狼吗?赶明儿我再为你找借口进县城一次,用那黄鼠狼皮替你多换回些彩线!你哥要是追问起那张皮的下落,我就说送你做手套儿了。你可得记住,果然被问时跟我的说法要一样!”
芊子这才破涕为笑,不禁地亲了嫂子一下。
几天后,芊子终于得到了足够的彩线。于是,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开始了她的“心灵工程”。是的,那一针一线的刺绣,对她几乎意味着就是一项工程。因为她原先并不会绣,得凭着灵性和手巧自学。边学边绣,又一针一线都不肯将就,每每挑起了重绣,进展极慢。而且,怕被爹娘发现。夜夜要等爹娘睡酣了,插上屋门,遮上窗子,吊起衣服将油灯的光亮挡着,才敢放心大胆地绣。这十六岁的痴情又纯情的乡下少女的心,需要着这样的一项“工程”……
在完成这一项“工程”的日子里,芊子的十六岁悄悄从她身边溜走了。她生日大,一过春节,就满十七岁了。
又一个春天来了以后,芊子终于大功告成。那一夜她绣罢最后一针,用牙齿咬着扯断线,全村的公鸡们,已此起彼伏地开始啼第二遍了。爹娘一直没发现她秘密在夜里进行的事。只不过奇怪她屋里的灯油耗得快。芊子骗爹娘,说她屋里有老鼠,夜里她听见过老鼠吮油的声音。用彩线绣在布上的“许仙”,比画在那张纸上的眉目更清秀十分,更是一表人才了,也更容貌生动了。而且呢,比纸上的“他”更酷似土戏台上的“他”了。这少女早已将乡村土戏台上的“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印在自己心灵里了。手儿运针之处,便是心儿思慕之时,哪儿能不像呢!这少女满心的深情痴情纯情,针针都带着浓情,线线都系着浓情,千针万线绣成的个“许仙”,也愈发地显得眉梢儿蓄情,眼角儿传情,眸子含情,双唇欲动而言情,满容满貌的都是情!芊子欣赏着自己的心血之作,竟看得呆了。仿佛只消自己唤一声,“他”便会从布上飘将下来,与自己亲爱做一处,趁着夜深人静,俩人饱爱尽欢,曲尽风流一回似的。芊子虽然看得呆了,看得忘情,却并没轻轻唤出声儿来,她伸出磨起泡了的小手儿,抚摸着“他”的脸腮,只在心里喃喃着:“你这活许仙呀,你这迷幻了我芊子整个儿一颗心的情哥哥啊,我与你前世无缘,哪里敢指望现世你能做了我的夫,我能做了你的妻呢?我只不过甘愿的用心恋你一辈子,权当自己命里也曾有份儿甜罢了!还要一辈子祝祷你早日儿找到你的白素贞,高高兴兴地娶了她,和和美美长厮守,做天下夫妻的一对儿好榜样!”
那布的下方有片浅红,是娘怎么洗都没法儿洗褪的她的经血痕迹。芊子就用红线将那片浅红绣了边儿,绣成了一大朵牡丹。花瓣儿恣肆地左一层右一层初开新放,看去倒也赏心悦目。花旁绣了七个小字——“这是痴情的芊子”……
芊子喜欢够了“他”,就将那布叠起,拆开枕头,将“他”仔细地塞入枕中。那张画有“他”的纸,芊子也舍不得抛弃,一并的塞入枕中。她头一挨枕,居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夏季里的一天晚上,娘来到芊子屋里,神神秘秘地对芊子说:“芊子啊,娘跟你商议个事儿!”
芊子立刻敏感地猜到了什么事儿。她默默地望着娘,显得异常平静,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芊子,爹娘为你定下亲了!”
芊子低下了头,不吭声儿。
“本村的些个没娶媳妇的男人们呢,和你的命相都相犯。所以呢,爹娘替你做主,定下了一门儿外村的亲……”
芊子下意识地将枕头拖过去,抱在怀里仍不吭气儿。
“那男人是个车把式,在村里工分儿最高。只不过比你年龄大点儿。也没大到哪儿去,才大八岁。哪天你得跟娘去相相他是不?”
芊子终于开口了。她低声说:“娘,不用相了。爹娘如何做主,我便如何听你们的安排就是了!”
她说时,仍没抬头。
娘误以为她害羞。笑了。
娘夸奖地说:“我女儿学乖了,懂事儿了,知道体恤着爹娘了。放心吧,爹娘替你做的主,保准错不了。我女儿既信得过爹娘,其实不去相也罢……”
芊子声音更低更小地说:“是不用相,我信得过爹娘……”
娘暗喜不已地离开了她屋后,芊子抱着枕头徒自发了许久的呆……
夏天过去了。一夏季里,爹娘东操一份儿心西操一份儿心地为芊子筹备婚事。而芊子,却局外人似的,从不要求什么,甚至也不问什么……
有天嫂子来了。趁爹娘出了院门那会儿,嫂子责备芊子:“听你爹娘说,你都不去相相那男方?芊子呀,小姑啊,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么不上心呢!”
芊子平静地说:“嫂子,你嫁到我家来以前,你爹娘是领着你来我家相过我哥的。你当时对我哥满意吗?……”
她这一问,嫂子倒张张嘴,眨眨眼,不知怎么回答好了。
“我当时年龄虽小,可连我都从旁看出来了,我哥不是你中意的男人。我也看出来了,我爹我娘,你爹你娘,明明都心里清楚着,知道你对我哥并不中意。他们都装糊涂。结果怎么样呢?你还不是乖乖地嫁给了我哥吗?”
“……”
“咱们乡下女子,要想遂了自己的愿,必违背了爹娘的愿。要想违背爹娘的愿,岂不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儿吗?远的不论,就本村,做姑娘的几个烈女子,又有哪一个胳膊拧得过大腿了呢?嫂子,你看我是那种不遂愿就敢闹个爹娘头疼的小女子吗?打小儿,我何曾使过那么刚烈的性子呢?我倒莫如干脆遂了爹娘的愿,委屈留给自己。相不相的,我已想开了。爹娘做主的事儿,未必也不是老天在通过爹娘替我做主。我听天由命,图的是少忧少烦啊!”
嫂子怔怔地听着芊子的话,仿佛不认识这个小姑了。芊子那一种平静的表情和那一种平静的口吻,使嫂子惊诧。有点儿不明白芊子头脑里的那些听似在理的古怪想法,究竟是从谁人那里接受了的。
“芊子……你……你真这么想的吗?……”
“嫂子,我真这么想的。”
芊子回答得极诚实,起码在嫂子看来是那样的……
夏天也过去了。入秋以后,爹娘告诉芊子,她的婚事,两家已基本准备就绪。其时,中国大地上正发生着一场“瘟疫”——“文化大革命”。它来势凶猛,早已将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搅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只不过因为这个小村地处偏僻,它搅起的风暴尚未刮到这儿。当年这个小村还没通电。即或通了电,也是没得电视可看,没有广播可听的。甚至,一张报纸,都会引起村民们极大的好奇。尽管除了芊子,全村最有学问的人,也未必能将一张报纸的通栏标题读顺。“扫盲运动”成果并不显著。偏僻之域有一点好处,庄户人家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一如既往的日子。他们对外界的了解,大抵是由去过县里的人用耳朵带回来,再用嘴宣讲的。
一天,一种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传闻播入了芊子耳朵——调到省剧团的“戴小生”,被揪回县里了。而且,已经被当成一个最反动的“艺术权威”,在县里被游斗过几次了。芊子对“文化大革命”丝毫不感兴趣,也不想明白个所以然。对“艺术权威”究竟是种什么罪,更是一无所知。她只关心她所爱的人的命运。关心县里的人们究竟把他怎么了?“游斗”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种牵心扯肺的关心,使芊子吃不下饭,睡不实觉。她甚至企图偷偷跑到县里去打听打听。但是她的企图已经没法儿实现了。爹娘对她这个待嫁的女儿,监管得越发严了。她的身影一离开院子,走不上十步远,回头准会发现娘在暗暗跟随着。爹娘惟恐她在出嫁前又做下什么遭人议论的事……
转眼秋天也过去了。冬天来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而且多雪。几场大雪后,河啊,山丘啊,田地啊,都被严密地覆盖着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好干净。
芊子的喜日子定在阴历十二月初十。第二天就是“冬至”,十天以后便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定在这个日子,双方的爹娘,乃想取个“实实惠惠迎新人”的意思。先迎新人,后迎新年,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喜日子。
芊子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被伴娘搀出家门院门的。又下雪了。不过下的不是漫空飞舞的鹅毛大雪,而是非常细非常细的尘雪。没风,干冷干冷的。村里人们的热情却很高涨。村里多年没红白喜事了,也就少了许多次大的集体性的热闹。一些男人女人们,早就寂寞得耐受不住了。
一身红袄红裤,脚穿红绣鞋,头蒙红布的芊子,在院门外被扶上了一匹枣红马。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八岁。再过两个月才算挨着十八岁的边儿。差几个月谈不上什么原则不原则的。农村也不论那么多原则。爹娘说了些好话儿,村上的干部就给开了结婚登记介绍信。有了那页纸,其实就等于“政府”也同意了芊子的婚事。那页纸自然是由娘收着的。至于结婚证书,早领一天晚领一天在农村一向是没关系的。农村人一向是先操办了喜事儿,早早儿生下孩子,许久以后再去领的。
两村相距十几里。十几里对于农村不算远路,些个爱凑热闹的大人孩子,都愿跟着送亲。而迎亲的人们,据说已经离开那村了,正走在半路上哪。
喇叭吹起来了。天冷,喇叭嘴儿粘唇。吹喇叭的吹一阵,赶紧将喇叭嘴儿插怀里暖暖。那时白茫茫的旷野就显得格外的寂静。送亲的人们也都变得无精打采。仿佛一个小部落在严冬里迁移着,却又目标迷惘,不知正去向何地似的。喇叭再又吹响,大人孩子们才抖擞起精神,枣红老马也扬起头,加快了蹄步。骑在枣红老马上的芊子,袖着双手,抱着枕头。娘起初不许她抱着那枕头。说没见过新娘抱着枕头出门的。而嫂子说:“让我小姑抱着吧!随嫁之物,由新娘抱着也不犯忌。”听嫂子这么说,娘才不加反对了……
嫂子借口身子不舒服,没送亲。哥牵着那已经很老了,快干不动活儿了的枣红马。爹娘一左一右陪伴马两侧,芊子闭着眼睛,心里什么都不想。仿佛灵魂出窍,一路随着自己的身形儿紧飞。仿佛飞得一慢,就会迷了路,回归不到身形里,将冻死在旷野似的。
忽然枣红老马站住了。芊子听到了一片寒暄。她明白,是迎亲的人们与送亲的人们会合了。于是喇叭又吹起来。其调儿高亢而又热烈,非要吹得双方的人们都手舞足蹈一番似的。芊子想趁机掀开盖头,偷看新郎一眼。袖着的手儿刚从袖筒里抽出一只。刚摸上盖头角儿,心中一阵索然,一阵不可言说的大的惆怅涌起,又不想偷看了。她那只手儿缓缓垂落,缓缓插入袖筒,一辈子都不打算再抽出来了似的……
枣红老马又走了起来。
哥说:“芊子,坐稳!马上坡了。”
哥的话音刚落,芊子感到有另一匹马打着响鼻靠向了枣红老马。同时感到一条男人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
“看,看,新郎官儿护着新娘呢!”
“能不护着嘛!掉下来了,摔疼哪儿,新郎官儿还不得也跟着心疼得掉眼泪哇!”
于是一片哄笑。借助着人们的快乐情绪,喇叭又不失时机地吹响了。在芊子听来,不似喜调儿,而似悲调儿。喇叭吹得她心里直想哭……
男人的手,探入盖头,在芊子脸上轻拧了一下。接着,像一只小动物似的,冰凉地偎她颈窝那儿。芊子一转头,想摆脱那只手,可是那只手扳住了她的下颌儿,使她摆脱不了。她觉得那条胳膊很有力,那只手很粗暴,也很粗糙。手心手背,都长着层鳞似的。
芊子心里打了个寒战。她屈从地放弃了摆脱的企图,任凭那只手继续偎在她颈窝那儿。她觉得一股寒气,经由那只手,渐渐地也渗入到她心里了。她觉得她的心,渐渐的开始结冰了。
马上了坡,芊子感到马步儿平稳了。那条胳膊却仍搂着她的肩,那只手却仍偎在她颈窝那儿,丝毫也没有打算从盖头底下缩出去的意思。
眼泪在芊子眼眶里打起转儿来……
忽然,前面传来了锣声。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的锣声。芊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发生了幻听。
“怎么回事儿?”
“那拨人是干什么的?”
“也是娶亲的吧?”
“不像啊!”
身前身后人们的议论,使芊子明白,不是她的耳朵发生了幻听。是果有锣声在敲着。锣声越离越近,马步儿越走越慢,终于的,枣红老马又站住不往前走了。锣声也近得显然就在对面敲着了。一下接一下、机械地、不紧不慢地敲着……
“嘿!真是的!我们正要到你们村去召集批斗会呢,你们怎么全跟着送亲了?办喜事儿也不选个别的日子,这不冲击了‘革命’了嘛!”
一个陌生的,很有权威似的声音在质问。
芊子没听见本村的人回答。
“批斗”二字,使芊子立刻想到了那“戴小生”。
那只长了层鳞似的手,仍死乞白赖地偎在她颈窝那儿。她一低头,在那手背上咬了一口。
她听到了一声“唉哟”。
那只手是终于从盖头底下急缩出去了,那条胳膊也不搂着她肩了。
芊子从袖筒抽出只手儿,撩起盖头一角儿看时,但见七八个人,押解着一个人,阻在路中央。那七八个人里,只有一个和他们一样,是乡下人,其余皆是县城人。这是一看之下便分得开的。县城人们,都穿着黄棉大衣,一个个把领子竖着,掩着脖子,并都穿着不同的棉鞋,戴着不同的棉帽子。年纪最轻的一个,穿的还是皮棉鞋,戴的还是皮帽子。尽管他们一个个穿的都挺暖,却还是显出非常不经冻的样子,皆缩脖袖手的。而那个被押解的人,穿得却实在是太少了。下身一条呢裤,上身一件毛衣而已。他没戴帽子,头发不知被什么剪得一绺长一绺短,也没穿鞋。一只脚上有袜子,另一只脚上没袜子。连袜子都没有的赤脚,已冻得又红又肿,赤脚大仙的脚似的。正是他,一手拎着锣,另一只手握着锣锤儿。他已面青唇紫,唇上方和鼻子尖,冻结着一片鼻涕。
芊子见他不是自己所暗恋的人,放下了盖头。她俯下身冲哥哥说:“哥哥,他也太可怜了,给他双鞋穿吧!”
一种大的同情,使芊子的心灵里顿时的充满了慈悲。
哥小声告诫她:“你别管闲事儿!谁也没长四只脚,穿两双鞋,哪儿来鞋给他?”
“咱们人挑的嫁妆箱子里,不是有双预备拜堂后让我亲手给……给我公公的鞋吗?”
“那双鞋我能做主给了的吗?你跟爹娘商量吧!你当我就不可怜他呀?”
芊子又向娘这边儿俯下身去。不待她对娘开口,一只大手揪住她后衣领子,将她的身子扯得向另一边儿倾倒过去……
“你敢跟你娘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娘就是同意给了,我也不许给!”
盗靴.4
盖头一掀,下半张男人的脸凑向了芊子的脸。芊子只看到了一只肥大的牛鼻似的鼻子,和一张生着厚唇的嘴。那嘴里的牙齿,皆被烟熏黄了。一股口臭,喷在芊子的脸上。鼻子以上的另半张脸,被盖头挡着,芊子从盖头里边看不见。
她知道,这便是命中注定今晚将要与她同床共枕,并占有她前一天晚上洗得清清爽爽洁洁净净的女儿身的那个男人的下半张脸了。也许他的鼻子并不那么肥大,也许他的唇也不那么厚,是由于被芊子从盖头里边仰视的缘故,似看成那么肥大那么厚了。刹那间,芊子憎恶起这个名分上已经是她丈夫的男人来,竟然连一双棉鞋都不肯施舍给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赤着一只脚的可怜人,她断定他的胸膛里有的是一颗冷酷的心,何况那一双鞋本是她做的。
她朝那丑陋的下半张脸啐了一口。结果她被一推,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幸而娘从另一边儿举双手托住了她。
娘小声说:“芊子,不兴跟没拜堂的丈夫当众胡闹,看让人笑话!”
她的语调,隐含着一种不安。仿佛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事件冲了女儿的喜日子似的。
芊子听到爹也小声训斥她:“庄重些个,没正形儿的东西!”
她还听到那个名分上已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讪讪地说:“她亲了我一口!今夜晚我要好好儿调教她!”
却没听见有谁跟着凑趣儿地笑。
四周肃静了片刻,芊子又听到一个刻板的声音说:“既然嘛,我们本是要到你们村去批斗他的,既然嘛,在这条路上碰着了,那也省得我们多走了。就地开个现场批斗会吧!开完了,你们可以走你们的,我们呢,押他到别的村去!哎,你!把锣敲起来!”
当!当!当!……
离得太近,隔着层盖头,芊子还是觉得锣声震耳。她暗想,些个县城里的人,也太狠毒了!难道想把一个人活活冻死吗?
“嗨!你他妈哑巴啦?开口说哇!……
当!当!当!……
“我姓戴,叫戴文祺。我是解放前县长秘书的儿子。解放后我入了团,还混进了县剧团。后来又混进了省剧团。所以我是阶级异己分子。我一向演坏戏,演才子佳人戏,用宣扬封建思想的戏毒害贫下中农。我罪该万死。死了活该。死有余辜……”
芊子听到“戴文祺”三个字,心尖儿一颤,不禁的又将盖头撩起一角,定睛细看那可怜的人儿。细看之下,渐渐看出那快通体冻僵了的“戴文祺”,并非如她暗自以为的同名同姓者,竟果然是她心恋已久的“戴小生”!芊子曾悲伤地想,她这一辈子是断然的没机会再见到他一面了,万万难料却在如此这般的一种情形下不期而遇!他就站在离她骑着的枣红老马四五步远处。他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丝毫也没有了昔日令女人们梦牵魂绕的飘逸风采!他双腿索索发抖,眼见着是就要倒在雪地上了!
芊子的心猛一阵缩紧了。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凝固了。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一时间僵到了每一根手指。她半张着嘴,被沉重地浇铸在马背上似的。
迎亲的送亲的,两村的男女老少也都呆望着这个昔日的大名角儿。不久前他们还常说起他,说时还都流露出由衷的思念,还都满怀着崇敬,巴望他能再到本村来,再登上土戏台为大家演一折什么戏。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只不过都目光麻木表情也麻木地呆望着他罢了。仿佛眼前的情形,也只不过是一折戏,而且是一折引不起太大观看兴趣的戏。
当的一声,“戴小生”手里的锣掉在雪地上……
“捡起来……捡起来!”
他双腿抖抖地弯下,想捡起锣。然而,身子一晃,分明的,是双膝跪地了。他伸出的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抓不起系锣的绳儿来了……
男女老少依然全体呆望着。
四周是出奇的肃静。尘雪纷纷。
“装熊是不是?你他妈往常的得意呢?”
那个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上前踢了他一脚……
他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了。他一面脸颊贴着雪,身子往一堆儿蜷。他微微地喘息着,似乎宁愿被冻死算了。他的眼睛,刚从冰窟窿里钓上来被扔在冰面上扑腾了两下立刻就冻硬了的硬鲜鱼般的眼睛,却投射出渴求生存的目光,证明着他并不甘心落此下场。
他的目光望向谁,谁就将脸转向别处。或是,将头低垂下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那样。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个在名分上已是芊子丈夫的新郎官儿。
他的目光,其实仅只是一只眼睛的目光,最后望向了芊子。一望向芊子,便停在她身上了。也许是因为她一身红,在这白茫茫的旷野显得分外妖娆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没将脸转向别处,也没立刻低下头去的缘故,也许还因为许多有老天才知晓的缘故,总之他那眼睛顿时一亮。起码在芊子是那么觉得。然而它倏忽一亮之后,眼神儿转瞬便黯淡了,并且,眼皮儿不甘地一垂,闭上了,如油灯最后的一耀随即无奈地熄灭了。一滴晶莹的泪从他那一只眼中溢出,顷刻被冻结在眼角。
芊子觉得他那只眼睛将她看了一万年之久似的,觉得他的目光将她石化的身子激活了,使她的血液又开始在全身周流了,越流越快。她感到全身炽热,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了……
“队长,他耍赖,得教训教训他!”
一个家伙向那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请命,还伸出手讨什么东西。
于是那“队长”撩起大衣襟儿,从腰间解下了皮带抛给那家伙。那家伙接在手,拎着走到“戴小生”跟前,高高地挥了起来……
突然的,芊子蹿离了马背。她那一蹿如同豹子般的迅猛。竟带动起了一股风!于是她的红盖头向后飘去,她那红色的身影在空中划了一道红色的弧。盖头还没落地,她已扑在那拎着皮带的家伙身上,将他扑倒了。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以至于迎亲的送亲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时,已见芊子和那家伙像一红一黄两只兽似的在雪地上翻滚作一团了。芊子于翻滚中一口咬向对方的腕子。疼得那家伙杀猪般的哀嚎。
芊子从那家伙手中夺下了皮带,抡起来,用有卡子那一端狠抽那家伙。抽得他一个劲儿在地上滚,竟没机会爬起……
芊子又抡着皮带抽向“队长”,抽向他的部下们,抽得他们一个个护头躲避……
芊子扔了皮带,扑向“戴小生”。她趴在雪地上,将脸腮贴向他嘴,感觉到他尚有口气儿,立刻腾地一下子跃了起来。
人们的头脑皆被眼前猝然间发生的情况搞懵了。意识一时间迟钝了。灵转不过来了。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个在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新郎官儿,都两眼发直地呆看着而已。
芊子又箭似的冲向那挑嫁妆箱子的本村人。那人见她来势汹汹,吓得弃了担子,跑的远远的……
芊子打开箱子,从内中扯出了簇新的被褥。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抱着走向“戴小生”……
“芊子!”爹吼起来……
“妹你想干什么你!”
哥也吼起来,上前阻拦。芊子一低头,朝哥撞去,将哥撞得趔趔趄趄倒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芊子将簇新的褥子铺在“戴小生”身体旁,将“戴小生”的身体翻到褥子上,嗖地从被子里抽出一把剪刀,紧攥着,高举着,竖眉怒目,其声厉厉地说:“今日我芊子六亲不认了!谁敢阻我,我就和谁一块儿死给众人看!让众人开开眼,看看人血是怎么往外溅的!”
没人再敢上前半步了……
芊子将簇新的婚被一展,一旋,披在自己身上,然后用口叼着剪刀,伸开双臂,两手各拽着两个被角儿,徐徐的,她就连人带被伏在那气息奄奄的“戴小生”身上了。将她自己,也将那“戴小生”蒙了个上不露天,下不露脚……
娘冲着被喊:“芊子啊,女儿呀,你可不能当众干傻事儿哇!……”然而却慑于女儿刚才那番其声厉厉的话,并不敢上前……
爹连连跺着脚,流着老泪仰天大叫:“丢人啊!丢人啊!”也并不敢上前……
哥双手攥拳,不停地擂着雪地吼:“芊子!芊子!我和你从此不是兄妹了!”
那些押解“戴小生”的人更不敢上前。
被称作“队长”的人,低问给他们当向导的另一个村的农民:“她有疯病么?”
那农民袖着手,含糊其辞地说:“兴许吧,没疯病,又是新娘,能当众这么胡来吗?”“那,她家什么成分?”
“贫农!我了解她家,百分之百的贫农……”
他听了,不再问什么了。他望着那床花团锦簇的婚被,掏出烟,一口接一口狠吸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芊子的红袄从被子底下抛出来了……
芊子的红棉裤也从被子底下抛出来了……
接着,那“戴小生”的毛衣卷着塞出被外了……
他的呢裤卷着塞出被外了……
被子底下,芊子几乎赤身裸体了。那“戴小生”也几乎赤身裸体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抱着他,用自己热乎乎的女性之躯,温暖着他那冰凉冰凉的男人的身子。并且,用自己的双手,轮番搓他那冻僵了的手……
每一双眼睛都看到被子奇怪地拱起了一下。那是芊子在被下调头——这样,她就能够搓着他的双脚了。芊子搓得手累了,他的双脚却还冰凉着。于是她将他的双脚抱在自己怀里了……
她已泪流满面了。她紧紧咬住自己下唇,不使自己在被底哭出声儿来。她横下一条心,暗暗发誓一定要暖活他。并且,不达这个目的绝不罢休。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死也在所不惜!
那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一收缰,勒起马头,朝被子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催马而去……
于是随他迎亲的人们,也跟着走了……
于是送亲的人们,也都默默地转身回村了……
芊子的娘昏倒了……
此事遂成特大“新闻”,口传舌播,不胫而走,方圆百里之内的村村庄庄,数日内家喻户晓,人人知道。
芊子的婚事自然是吹了。爹娘都气病了。通过哥哥告诉她,坚决与她断绝骨肉关系。非但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而且不许她踏进院子回家看他们。芊子在院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竟没能使爹娘软下心肠原谅她。芊子有家难归,只得在村外的小破庙内暂时栖身。嫂子当年曾将那扫盲老师送给她的小本儿藏在那庙里。它比当年更破败了。庙顶的瓦片儿早已被村人们揭光了。些个檩子,椽子,但凡能拆走的,也早已被拆走了。只剩下四堵残垣断壁了……
嫂子替芊子说情,被爹娘骂了一顿……
嫂子到破庙去偷看芊子,被哥哥知道了,将嫂子暴打了一回。
然而,芊子虽有家难归,一时的却似乎成了名人。白日里,北庄南村的些个人,三五结伴儿,不怕冷,不嫌远,常到本村见识芊子。这一拨儿刚走,那一拨儿又来了。为父母者,往往拉扯着儿女一块儿来。为的是能手指着一个大逆不道的极坏的榜样教育儿女。而年轻男女,隔着残垣断壁望向芊子的目光,却十之八九充满了同情。也有些大姑娘小媳妇是背着爹娘公婆乃至丈夫前来的。她们将芊子当成神似的予以朝拜。在庙外虔诚地三叩九磕之后默默拭泪离去
芊子竟饿不着。每天她一睁开眼睛,总会发现这儿那儿,摆着些吃的……
有人暗送柴草来了……
有人暗送锅碗瓢盆来了……
有人暗送被褥来了……
因是暗送,芊子从没见过一个送的人。但她心里知道,善良者中,肯定也是有本村人的。事实是的确也有本村人送的。如果说芊子起初盗靴之事,在一些人看来是“淫”、是“邪”、是“荡”,那么,那一天几乎全村人亲眼目睹的情形,则就向人们证明着她的善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普通的农民们还是很信奉这一点的,也是很敬佩不顾一切地救人一命的义人的。何况芊子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女子!她在他们心目中成了义女。
芊子仍穿着她的红袄、红棉裤、和自己为自己做的绣鞋。婚被和婚褥,还有那一匹枣红老马,那一天都被县里的些个人征用了。芊子当时并没能以自己圣洁的女儿之躯将那个“戴小生”暖活过来。只不过将他暖得身子渐温了,胸口渐热了,又喘气呼吸着了。县里的些个人也怕真的冻死了他没法儿交代,便将芊子的婚褥垫在马背上,用婚被卷着他,将他搭在枣红老马的背上驮走了……其余的嫁妆之物,皆被贪心的哥哥一担子挑回自己家去了……
芊子在破庙一角燃起了火堆,不得不过起了一个被逐者形影相吊的日子。幸而有那一只宝贵的枕头陪伴着她。哥哥当时连那只枕头也想占为己有,被芊子拼命夺下了……
渐渐的,竟有些青年男女,敢在夜晚来陪伴芊子片刻了。他们中有人给她带来了种种关于“戴小生”的情况。有人自告奋勇,说她如果想到县城里去看他,便尽量协助于她。但是也只能求人将她用马车捎到县城去,至于到哪儿去找他,找到了允许不允许她见他,就根本帮不上她了……
芊子并不产生到县城去向些个她憎恨的人进行乞求的念头。她觉得她对“戴小生”的满腔暗恋之情,经自己那一次的勇敢作为,已经是全部的彻底的从心灵里掏空给他了。如果说毕竟还是剩下了点儿什么保留给自己,那么保留在自己心灵里的,乃是一种觉得自己终究算实实在在甚至被别人认为轰轰烈烈地爱过了一场的深深创痕。它若被自己或别人轻触一下便会痛苦。但那痛苦已经是自己能够承受的了。它天长地久,不触不碰就转化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芊子仍只牵挂着“戴小生”的死活。听人说他没死,还活着,她也就放心了,感到着一种莫大的安慰了,感到她所落的凄惨下场是值得的了。
快到春节的一天,一名县城里的剪短发的高中女学生出现在芊子面前。她说她是诚心从县城里赶来报信儿的,说那“戴小生”不久将要被判重刑了,也许连命都难保了,而罪名是当众强奸贫农的女儿……
“这是捏造!是天大的冤枉!他当时不省人事!怎么还能……”
芊子腾地飞红了脸。
“我也不信。我也知道是冤枉他……可……可只有你才能替他洗清冤枉啊!”
“芊子,你去救他吧!”
“我……我已经救过他一次了……”
“你那不算救他!你不是反而将他害得更惨了吗?”
“……”
“你不去替他辩白,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呀!”
芊子内疚极了。
她义无反顾地说:“好,我去!”
“那咱们就快走吧!”
“现在就去?”
“不亲自把你带到县里,我怕我自己一走,你又反悔了!”
“我不反悔!”
“我不太信你……”
芊子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那高中女学生,显然和她自己一样,对“戴小生”也怀有脉脉的恋情。
芊子尽量隐藏着内心里的思想活动,以一种同病相怜的口吻问:“你认识他?”
高中女学生迟豫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
“你和他……关系很深?”
“我父亲是县剧团的琴师……我……跟他学过戏……”
她也脸一红,低下了头。
“你们相好?”
芊子的声音更细小了。
“我父亲同意我……高中毕业后和他结婚……”
对方的声音也细小了。
芊子心灵里顿时渗出一片嫉妒,并渐渐充满了她的情怀。
对方抬起头问她:“村姐,你呢?……”
芊子平静地说:“别叫我姐。我要是也在读书,只不过是初中生。咱俩年龄大点儿的肯定是你……”
对方固执地追问:“你呢?你呢?你也跟他相好过?”
芊子凄然一笑:“我怎么会和他有相好过的缘分呢?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他连究竟是谁救了他一命都不清楚……”
“你还非说你救了他一命!你那是把他害了!”
高中女学生朝芊子叫嚷起来……
芊子突然扇了她一耳光……
随后芊子就扯着她一块儿离开破庙,上路往县城里去了……
她们只搭了二十几里路的马车。高中女学生没走惯长路,剩下的三十几里,走走歇歇,进入县城,已经快半夜了。芊子只在十一二岁时由爹带着进过一次县城。县城对她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是在“革命”的岁月里,接近半夜时分的县城,依然显得那么的死寂沉沉。一条条黑幽幽的街衢,宛如一段段剖开的肠子。西北风不时地打着呼哨啸过,仿佛要用呼哨之声唤出一批鬼魂似的……
高中女学生将芊子领到一排砖房前站住了。那排砖房所有的窗子都黑着。一扇门旁挂着一块牌子。看不清牌子上写的是些什么字。
高中女学生悄悄说:“就这儿。”
芊子从她的声调听出,“这儿”是个令对方神经紧张,惴惴不安的地方。
“他一直关押在这儿?”
“不。他关押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但是发落他命运的些个人住这儿。你要替他辩白成功,非使他们信了你的话不可!……
“可窗子全黑了,不是证明他们全睡了吗?”
“你得敲醒他们呀!你得进他们的屋呀!否则,这一夜你还不冻死在外边呀?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是我把你带到县城来的。更不能讲我和他那种关系呀!”
黑暗中,芊子一时有些无措地望着对方。她想像不出对方那会儿脸上究竟是种怎样的表情。只从对方的语调儿中听出,人家希望尽快与她分手。她左右扭头,四下望望,周围连一盏路灯都没……
她心底顿生胆怯……
“其实,我本想带你先到我家去过一夜。可是我不敢……我父母会生气的……也肯定不会允许你进我家门……”
芊子呆呆地听着,缄口默然而已。
对方从头上解开一条很长的毛围巾,替芊子围严了头和脖子。
“等我走远了你再敲门,啊!”
毛围巾使芊子的脸颊和脖子温暖了。她感到心间似乎也温暖些儿了。芊子一声不响地点了一下头……
高中女学生倒退着走了……
估计对方已经回到家里了,睡在被窝儿里了,芊子却仍没敲那扇挂着牌子的门。
她竟胆怯得有些不敢敲……
她背靠那扇门蹲了下去。她想忍冻到天亮再说。路上走得急,出了一身汗,贴身的小布衫早已湿了。寒风吹透了袄。没多久,她便冻得牙齿相磕,浑身哆嗦了。
芊子怕自己挨不到天亮就真的被冻死了。她想自己死了倒事小。一个明摆是没人家再娶了的,爹娘和哥哥都不认了的乡下小女子,不死能活出什么指望呢?可那么一来,谁替“戴小生”洗清天大的冤枉呢?自己不就是为此才到县城里的吗?死了不也同时太对不起那和他相好的高中女学生了吗?
于是芊子猛地站起,一边啪啪拍门一边大叫:“开门!开门!快开门!”
窗子亮了一扇。
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喝问:“谁!”
“我!”
“你是谁?!”
“开了门就明白了!”
“不说是谁不给你开门!”
窗子又黑了。
芊子更急地拍门:“不开门我就让你也通宵睡不成!”
“妈的!造反造到老子头上了!”
骂声方落,门开了一道缝儿。芊子趁机一偏身,挤入屋里了。
“你是谁?没许你进来!”
“我来洗清一个人天大的冤枉!”
灯又亮了。
芊子双眼被晃得闭上了。她转过身去……
“是你?……”
芊子缓缓回身,不禁的愣住了——屋里非常暖和。炉中火旺。炉盖子都快烧红了。只一个男人,仅穿条裤衩,趿着双鞋站在他跟前。竟是在芊子终生难忘那一天看见过的,被手下称作“队长”的男人!床上,铺的是她的婚褥。褥子上,是她的花团似锦的婚被……
芊子恨恨地瞪着对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方并不急于穿衣服,似乎也不打算立刻上床去。他的目光将芊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瞧了一阵,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说完,朝后拢了拢背发。仿佛那么做就会使他的样子显得庄重许多似的。尽管自己仅穿着裤衩……
芊子说:“他没强奸我!你们本来就心里明镜似的!你们存心陷害他!”
对方说:“他没强奸你?那么是你顺奸了?你顺奸,那也叫当众野合!他是什么阶级的人?你是什么阶级的人?那也该对他实行专政!”
“你血口喷人!”
“你别急,别急!有话好好儿说嘛!你们在被子底下干的勾当,隔着被子看着的人,谁说得清楚?”
他走到门那儿站着去了,眼望着芊子,一只手在背后暗暗将门插上了。在他看来,红袄红裤红绣鞋绿围巾的芊子,宛如年画上的俊俏的小女子,而实际上也是那样。芊子那张被夜晚的寒风吹红了的脸儿,又被炉火一烤一映,是越发地绯红如醉,红得妖娆,红得妩媚,红得动人了。那时的芊子,由于激愤,两眼亮晶晶的,镀了层釉似的。
“我自己就说得清!”
“那当然那当然!也只有你自己才说得清嘛。你来了。说清楚也好,摘下围巾慢慢说,啊?……”
可怜的芊子啊,善良的芊子啊,救人心切的芊子啊,怎料到自己好比是一只羔羊自投虎穴了呢?
“摘就摘!”
芊子扯下了围巾。结果连辫绳也缠住在围巾上一并儿扯掉了。她的头发散了。黑缎子般的头发,瀑披肩头,半遮着脸儿,一副心中无防而又野性十足的模样,使对方更加地感到勾魂摄魄了……
“你坐下吧!别拘束,坐下从容说,我洗耳恭听就是。”
屋里只一张床。
“坐下就坐下!”
芊子一步跨到床边,理直气壮地坐了下去。她听对方说话挺温和的。暗想,也许他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坏吧?
对方一直望着他,自她进屋,他的目光就粘在她身上了,一秒钟也没离开过。
“你说,只有你才说得清楚,这话也对。想证明他冤枉,其实办法很简单……”
“什么办法?”
“你得让我今夜在你身上试试……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仍是女儿身呢,那么我一试,不就见红了吗?不就证明你和他,当时在被子底下没发生那种事吗?”
对方狰狞地笑了,双目淫光逼人。
“你不要脸!”
芊子霍地站了起来……
刹那间灯灭了。芊子的意识还懵懵着,便已被对方扑过来按倒在床了……
芊子本能地拼命反抗。
对方压住她,一手捂住她嘴,低声说:“你别喊!你若喊来了人,我就反咬你一口,栽你身上个半夜三更勾引造反派的罪名,天一亮非满县城游你的街不可!”
芊子不敢喊了。
她只有继续进行着无声的反抗……
“你也别反抗!你最好还是依从了我!你来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拯救那个人吗?怎么发落他,从轻还是从重,关押他一时期还是关押他一辈子,我一个人说了就能算!老实告诉你,我最恨的,看着最来气的,就是许多年轻女人心里都暗暗喜欢的男人!你若不依从我,以后我就加倍地给他苦头儿吃!他要是经受不起,死了,等于是你害死的!你若依从了我呢,我向你保证,向你发誓,以后处处关照着他点儿。一有机会,我会先放他……”
黑暗之中,芊子的一只手,正推在对方的脸上,她的手指,正打算狠狠抠进他一只眼里去……
然而,听了他的话后,她的胳膊没劲儿了。她那只手,从他脸上滑下来了。软绵绵地垂落在床上了……
“你得信我!我也不骗你!机会我想有就有。最多几天,我保证恢复他自由!我如果说了不做,天打五雷轰!暴死街头没人收尸!”
终于的,可怜的善良的芊子,一心拯救自己痴情纯情暗恋着的男人的芊子,停止了反抗。
对方便开始急不可待地解她的袄扣儿,解她的腰带……
芊子闭上了眼睛……
芊子死了似的,任由他摆布……
她竟没再流泪……
她是有几分心甘情愿的了……
不,芊子并不心甘情愿。对方的两番话,不但彻底瓦解了她的反抗能力,而且彻底瓦解了她的意识能力。意识仿佛被一记记猛击捣碎了,迸散到体外了。在空间无助地漂浮着,再难聚拢一起形成一种什么完整的想法了……
实际上,可怜的善良的芊子,是眼前渐黑晕厥过去了……
处女血带着微微的体温,绽开在花团似锦的被子上……
天刚放亮,芊子便离开了县城。那高中女学生追出县城,追上了她。
“怎么样?你替他洗清冤枉了吗?”
芊子表情木然地点头。
“他们怎么说的?”
“说……保证放他……”
“什么时候?”
“也许,过几天……”
“可他们一向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呀!”……
芊子呆呆地望着她,一向会说话的眼里空荡荡的什么含意也没有,仿佛是两只假眼,仿佛根本看不见对方……
“可全靠你了芊子!要救他出来可全靠你了!为了他,你可得再多到县里来几次呀!”
高中女学生又眼泪汪汪的了。
她塞给了芊子几元钱,说足够芊子下几次乘车来的了……
此后芊子便更加一心牵挂着那“戴小生”究竟放没放出来了。
他自然并没获得自由……
于是芊子又一次次到县里去。而每一次,都万难幸免地又为他祭献了自己的身子。在一个男人的无耻淫欲和一个女人的善良愿望之间,芊子毫无选择地将自己的身子当了一座“桥”……
高中女学生给她的乘车的钱花光了……
“戴小生”还是没有获得自由……
芊子怀孕了……
五月,冰雪融化了,大地复苏了,树梢儿抽青了,山坡泛绿了。路边有嫩嫩的新草生长出来了,天空有成双成对的紫燕穿梭般地掠飞着了……
不管人的世界变得怎样了,大自然的规律却是永恒不变的。该是美好的时候,它总是会不可阻挡美好起来。
芊子的红绣鞋破了,红棉裤脏了。红袄旧了。而且,有三颗扣子扣不上了……
连傻瓜都能看出,芊子的肚子大了……
许多人曾对她抱有过的那一种同情,纷纷的都又收回去了。关于芊子的谣言又四起了。谣言影响着左右着更多的人们对这个大有争议的小女子的看法。她的怀孕使任何心地宽厚之人都没法儿替她的品行辩护了。
那一座破庙似乎又变成了最不洁的地方。人们绕道而行,避之惟恐不远……
第一场春雨是缠绵的。淅淅沥沥的接连下了数天数夜。天空始终阴沉沉的。白天里,一层层的乌云相互积压着,凝重地低坠着。仿佛只要有双大手抓住它们一拧,淅淅沥沥的霏霏细雨顷刻会变作瓢泼大雨似的。春雨将地面上的一切都淋透了。破庙里也没了一小块儿干爽的卧身之地。芊子两天没吃东西了。没有同情者再暗中给她送吃的东西了。她成了村里的一个公开存在的贼。只能在夜间东家西家偷点儿能充饥的东西吃。村人们虽然还是不忍恶待她,却都对她加强了防范。想偷到点儿东西吃也不那么容易了。幸而,春雨使破庙四周奇迹般地生出了许多蘑菇。柴草湿了。火种灭了。没法儿点燃一堆火了。芊子就靠那些蘑菇抵饿。不管看去是无毒的还是像有毒的,一概吃。芊子的袄和棉裤也都被淋湿了。大肚子使她行动不便,湿袄湿棉裤使她肌肤冰凉且如负重物。
一个漆黑的雨夜,芊子不愿活了。死念一生便挥之不去。她冒雨从残垣断壁上扒下一块块砖坯,层层码在庙后的一棵老树下。伸高手臂踮起脚跟,总算够得着一枝足够粗的树桠了,她就将她的腰带拴了上去……
但是腰带断了。她重重地掉下来了,腹内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使她昏过去了。醒来时,见有个人抱着她哭泣——是嫂子。
她流产了。
那一场雨终于下过去了。云开天晴之日,村人们发现破庙的残垣断壁也全坍塌了。变成了一废墟土堆。而芊子不知去向。村人们都以为她流浪往外地去了。其实不是,是由爹娘拍板,由哥哥具体策划,将她远嫁往外省去了。也可以说是以几百元的身价将她卖往外省了。爹娘和哥哥,都不能容忍芊子仍留在本村本地,继续辱没着家门的名誉。究竟卖往哪一个省了,连嫂子也没能从爹娘和哥哥口中探问出来。这件事是在最后一个雨夜里进行的。芊子嘴里被塞了布,胳膊腿被捆了,头上被套了口袋,由哥哥和几个汉子轮番扛着,交由一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将她载走了……
几年后,村人们彻底将芊子忘却了。仿佛本村从不曾有过一个俊俏的,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梳着一条齐胸长的粗辫子,名叫芊子的少女似的。人们也不再提起芊子当年的“盗靴”之事了,不再评说她在出嫁途中敢做敢为的是非短长了。那些年里发生了太多可作人们谈资之事。人们忘却她和与她相关的事是那么自然而又是那么天经地义……
又几年后,“文革”结束了。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当年和芊子同龄的少男少女们,都成了家有儿女的父母了。当年的年轻媳妇们,有的快做婆婆了,有的已经做了婆婆或丈母娘了。对于本村在十四五年前出生的下一代,进县城已不再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了。他们的视野比当年的芊子们宽阔多了,所知的事也多了……
但是若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村里曾有一个叫芊子的女孩儿家,他们肯定的都会大摇其头地回答从来没听大人们说过。关于芊子当年的“故事”,则就更加闻所未闻了……
村子终于通上电了……
村里的某些老人先后死了,包括芊子的爹娘……
戴文祺当年没被判刑。
所谓“判刑”之说,不过是当年沸沸扬扬的街谈巷议罢了。而当年那个高中女学生,则信以为真,使可怜的善良的芊子成了她不加任何分析的轻信的直接受害者……
实际上戴文祺被由省到县,再由县到省批判了几场后,就发配往某农场接受“劳改”去了。他直至八三年才得以彻底“落实政策”,重新回到省京剧团。不久便登台亮相,又获掌声与喝彩。十七八年如梭过。昔日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戴小生”,斯时已双鬓早白,四十三四了。他脸上已过早地出现了抻不开抚不平戏装盖不住的皱纹。可以说是人老颜衰、扮相不佳了。那是他最后一次演小生。十七八年不唱,他的嗓音已难恢复了。何况,他一条腿也有点儿跛了。继续登台唱戏,未免太难为自己也太为难他人了。他有自知之明,清楚掌声与喝彩,不过是人们对昔日的“戴小生”的一种怀旧之情的体现,还体现着对他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的安慰,也意味着精神方面的“落实政策”。
但是他重新登台演戏这件事,在省城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时间成了报纸、电台、电视台追踪报道的“热点人物”。几乎每天都有些个他当年的老戏迷们登门拜访,向他表达十七八年间对他的思念,使他常常感动得唏嘘不止……
当年那个高中女学生也拜访过他。她是捧着一束鲜花带着也上高中了的女儿去的。两个当年有过一段定情关系的人,脉脉相望,感慨万千。当年她嫁给了一位“支左”的团长。后来丈夫留在地方,成了地区“革委副主任”,不久升为主任。“文革”后,省里缺干部,他本人也不曾太“左”过,就被调到省里当了宣传部副部长主管着文教。
她同时也是以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夫人的身份看望他的。
她这么一声明,他就只有感慨的份儿,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还向他透露,宣传部副部长,也就是她的丈夫,将于百忙之中亲自召见他一次。
他诚惶诚恐起来。
她是那么的关怀他,问他结了婚没有?
他摇头说没有。
她就许下诺言,保证亲自替他物色一位年轻漂亮的贤妻……
他又频频被邀请到处作报告。现身说法,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四人帮”,情绪激昂热烈地表达坚决拥护“改革开放”的思想立场……
翌年由主管文教的宣传部副部长决定,他当上了省京剧团的团长。他为振兴京剧团奔走呼号不遗余力。
到了一九八七年,他毫无争议地评上了一级职称。享受由国务院颁发的,国家级有突出成就的文艺家“政府津贴”,并当选为省级政协常委。至于其他社会头衔就更多了,不写也罢。他分到了与他的社会地位相称的住房。五室一厅,是按省政协常委的待遇分配的。他有专车代步了。他生病享受“红本”医疗了。总之,他的人生似乎一切都好转起来了……却仍没结婚。
宣传部副部长的夫人一诺千金,真的替他物色过几个女人。她们也真的个个是较年轻,较有姿色的女人。总之做他的妻子是绝对般配的。他难却诚意分别与她们接触过,但都没下文,不了了之。她问他究竟希望找到一个什么条件什么品貌的女人做妻子?他支支吾吾的,似乎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她就猜测他生理上落下了什么残疾,不再一厢情愿地过分热心了。
她一次也没向他提过当年有个叫芊子的乡下小女子为了替他刷洗清白,一次次到县里为他鸣冤,并且遭过强暴以至怀孕的事。这件事当年也曾在全县被沸沸扬扬地街谈巷议过,她不会不知道。也许她早忘了,也许她有意不提,不愿又引起他伤心。
盗靴.5
而这件事,他自己并不知道。当年发生在县里的事,又过了十七八年,省城里的人们,除了那位副部长夫人,再无知道的。
他甚至也不知道,当年有一个叫芊子的乡下少女,就是那个曾盗过他戏靴的乡下少女,为了救活他一命,在出嫁的路途中,在旷野雪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自己的少女之身,暖过他那冻僵了的男人的躯体。他当时昏死着,又哪里能知道这些呢?
如果有谁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叫芊子的乡下小女子,他一定会像芊子村里那些下一代们一样大摇其头。困惑地反问芊子是谁?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曾和他见过?
他和本省一位颇有才华的中年画家成了好友。
他求对方为他画一幅人物肖像画。
对方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为他画成了,是一幅比最大的挂历还大的国画。背景有山廓,有远村,都被雪色覆盖。人物是一位新娘。红盖头、红袄、红裤、红绣鞋,侧坐在一匹枣红老马背上。银尘般的细雪斜撒于画面,传达出效果逼真的严寒的凛冽之气。那新娘一手撩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露出大半张俊俏的鹅蛋形脸儿。她那脸儿也冻得绯红绯红。她那双睫毛很长的大眼睛震惊地瞪视着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形。她的嘴半张着,似乎要喊出句什么……
这幅国画几乎是在他始终奉陪之下完成的,是留在他头脑中的深刻的记忆与画家的才华的合作品。
他特意为这幅国画定做了最满意的绫裱。
他将画悬挂在卧室里了。
画家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悬挂在客厅?
他说:“不是为了供别人欣赏才请你画的。如果我当年不幸冻死了。她乃是我最后一眼看到的,这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新娘!我对她情有独钟啊!”
画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说:“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啊!”
画家又说,“这乡下小女子,不但是最美最美的新娘,而且是年龄最小最小的新娘啊!说实在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还只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嘛!做新娘,她的年龄委实嫩了点儿。老兄,你的记忆不会出偏差吧?”
他说:“当年我看着她,心里也像你这么想。我被一脚踹倒在雪地,一只眼压在雪里,只能用另一只眼看世界。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的脸。我想我此生完了,不能指望有谁能救我一命了。当我那只眼睛望到她身上时,她从头到脚的艳红,映得我内心里一片红堂堂的。最主要的,我从她脸上看出了同情和慈悲。我也没指望她能救我。一个乡下女子,又是在出嫁的路途上,她不是侠女十三妹,就是有心救我,又怎么相救呢?但她脸上的同情和慈悲,当时就使我内心里万般的感动了。我又想,冻死前我戴文祺知道有一个人那么的同情我,而且又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小女子啊!老天可怜我,使我死得还不算太凄惨。我眼中顿时就涌出了一滴泪……”
画家听了他的话,望着画沉吟良久,问允许不允许他再题上四句诗?
他说自己已经想好了四句诗。
于是画家持笔在手,饱含墨汁,准备听他说一句,往那画的冰天雪地间写一句。
他不同意画家往画上写,惟恐破坏了那画的神韵。让画家直接往墙上写。
四句诗乃是:漫天银尘雪,犹衬一娇颜。数重山间树,不隔眼中人。两个男人并肩立于画前,凝眸良久,竟都不忍暂离。
画家说:“我从没觉得自己画的这般好过!要是摆在画廊出售,标价三四万元不愁没人买!”
他说:“你若舍不得了,你就拿走去卖。而我,倾家荡产也要抢先把它买下来!”
即或在那一时刻,他也并不知道,那画上的乡下小新娘名叫芊子……
戴文祺生理上当然并没落下什么残疾。又过了两年,到了八九年,独身生活终于使他日感寂寞了。经那位画家朋友介绍,一位在重点中学教英语的,离异了的文静女教师进入了他的生活。
他和她领到了结婚证书后,向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打算回到他当年总演小生的县剧团一次,并打算去自己当年演过戏的每一个村子,旧地重游一遍,每村演出一场,了此生平夙愿,回来便和她举行婚礼。
这个要求,当然是她完全理解,也完全能接受的。
戴文祺在县里受到了空前盛情也是空前隆重的接待。省政协预先给县里去了函。副部长的秘书还代表副部长预先与县长通了长途,叮嘱一定要使他高兴而去,满意而归。他自己当然并不愿意惊动各方。各方对他的厚爱甚至使他心内惴惴不安惭愧不已。但是省京剧团的团长又是省政协的常委到一个僻远小县去进行舞台性巡回演出,各方表示重视和支持,又太属情理之中的事。县委县政府一干人等,似乎更是将他视为一位省里来的官员予以接待的。规格之高,照顾之周,礼节之细,使他内心不安之中颇有那么几分春风得意。他体会到了一种衣锦还乡的人生意味。县里的头头脑脑们,不知从什么渠道获得的消息——他在下一届政协会上将被选作副主席。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曾风闻过的。但他也不辟谣,任由对方们在心目中超前地将他当成未来的省政协副主席巴结着,奉承着。
在一次宴席上,县委书记双手擎杯,满怀敬意地说:“戴老,我们都知道您当年在本县受了很大的苦。可是今天在座的人中,都是您的崇拜者,绝无一个当年迫害过您的人!连一个和那样的人沾亲带故的人也没有!您要是不计前嫌,真的仍将本县当成家乡,就请喝了这一杯酒!”
才五十出头,比县委书记大不了几岁的他,忽然的被人当面称作“戴老”了,一时浑身的不自在起来。
但他还是接过了杯,一饮而尽。
他亮着杯底儿说:“第一,千万不要叫我‘戴老’。你们要觉得叫我的名字大不敬,就按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叫我‘戴老师’吧!第二,当年之事,那都是历史了。再也不要重提了。我心中如果还耿耿于怀,能主动回家乡为家乡父老献戏吗?让改革的春风将当年之事刮散刮尽吧!咱们大家都要朝前看!”
他的话博得了一阵热烈又长久的掌声。他说的是心里话。鼓掌的人们也都不认为他那时在作秀,也都看出了他说的是心里话。也都是发自内心地为他的话大鼓其掌。掌声过后,都交头接耳地赞他好襟怀,好境界。那一宴他饮得尽兴,众人也饮得尽兴,他心情愉悦,众人也心情愉悦。此后都恭恭敬敬地称他“戴老师”了。仿佛都做了他的徒弟要跟他学唱戏似的……
县剧团早已解散。临时为他选拔了些业余京剧爱好者,充所需之配角。县委向各镇各村下达了“红头文件”,要求各级将欢迎他去献戏这一件事,当成一项“政治任务”加以落实。号召乘他献戏的东风,掀起活跃农村文化娱乐生活的新高潮……
各村都有电了。村与村之间都有公路了。有的村还有了俱乐部,有了像那么回事的戏台子。他此番下乡演戏,不必像当年那么辛苦了。一切该做的,该安排的,该考虑到的,都有人认认真真地替他做了,替他安排了,替他考虑到了。甚至连他自己没考虑到的,也替他考虑到了。他乘坐的小客车一直开入各村。有人替他开车门。所到之处,随行者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县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一路不失时机而又殷勤地进行采访。那真是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四方瞻仰,八面风光!
而各村各乡的农民们,听说当年的“戴小生”又回来献戏了,奔走相告,如迎亲人。晚辈人们没听说过什么“戴小生”不“戴小生”的,而且对京剧也不感兴趣,但凑热闹的情绪却同长辈们一样的高涨,一拨一拨的和他站在一起,请记者们照相,并叮嘱一定要寄给他们……
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亲情。这一种亲情使他内心里一阵一阵的滚热。他唱了一折又一折。临时配角们配合不了的戏,他就索性清唱,甚至一身双角,自己和自己对演对唱。农民们不嫌他扮相已老,不嫌他嗓音已柴,不嫌他在台上一举手一投足一揖一跪早已失了潇洒优美的飘逸之风。他们一阵阵地报以慷慨的掌声和喝彩。发家致富的政策是有了,但他们却久已没有戏可看了。他们似乎更是企图从他身上,捡回从前的穷日子里的一种穷欢乐,弥补现在日渐好起来的生活的缺憾……
在去往芊子家那个村的路上,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车!停车!”
车没停稳,他便打开车门跳了下去。随行的人们以为他要方便,都在车上将脸背过去了。
不料他却望着山廓和远村说:“是这儿,就是这儿!”
有人问:“戴老师,您熟悉这儿?”
他说:“岂止是熟悉!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地方!当年的冬天,我只穿着件毛衣和一条呢裤,被踢倒在那儿!”
他向前走十几步,竟面朝下趴在了地上。倏忽间,他视觉迷幻了,仿佛看见了一位偏着双腿斜乘在枣红老马上的小新娘——红袄、红棉裤、红绣鞋。上下一身红,红得美艳,红得妖娆。一只手儿,正撩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眼神儿惊愕地也望着他……
他在心里对她说:“你这小新娘啊,你如今在哪儿呢?我‘戴小生’又来送戏了。一半儿是为这里的乡亲们,一半儿也是为你。但愿你也能够看得上。这可是我这辈子演的最后几场戏啊!”
分明的,他看见她是在妩媚地微笑着了。似乎领会了他在心里对她说的话。似乎以那一种妩媚的微笑默谢着他……
车上的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就有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也跳下车,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那小伙子问:“戴老师,您没什么不妥吧?”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你们把她吓跑了!”
姑娘又问:“谁?我们把谁吓跑了?”——并四面张望,以为真有个人隐蔽在哪儿。
他便苦笑……
村干部们早已挨家挨户叮嘱过了——见了他,谁也不许提“芊子”这个名字。更不许提芊子当年盗靴,当年在出嫁的路上因遇见了他的所作所为。陈糠烂谷子般的旧事,现在还提它做甚呢?说些多么多么思念他的话岂不更好!
有些男女,本已由他的即将到来,勾起了对芊子的回忆。经村干部们一叮嘱,那回忆反而挥之不去了,成了各自的一块心病似的。他们见了他当然也格外热情。但那热情的背后,似乎总有种愧疚在隐隐作祟,其实呢,他们都认为自己并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不就是眼睁睁看着他快被冻死了没见义勇为地挺身救他吗?在那个年月,胆小怕事难道不是最该被谅解的吗?也都认为自己并没什么对不起芊子的地方。归根结底,芊子的种种遭遇,并非他们的罪过啊!要非说有谁对不起芊子的话,那也首先是她的爹娘和哥哥对不起她。去年,她哥哥也一病不起,躺了几个月便死了……
但一些男女各自心中的愧疚,像被重新勾起的对芊子的回忆一样,也是挥之不去的……
好在戴文祺完全沉浸在旧地重游故情重温的万千感慨之中,并没有多么敏感地觉察出这个村的某些人们对他的热情,与别的村的人们对他的热情有些什么细微的不同……
戴文祺下午登台,黄昏谢幕。村干部们非要留下他们一行人吃饭。随陪的县干部们说不行,说这是“戴老师”到最后一个村的最后一场演出。至此他的活动就圆满结束了,必须当晚赶回县里,领导们还等着为他设宴庆贺呢!……
于是扶着戴文祺上了车,在村人们夹道相送之下,小客车驶出了村子……
出村的路只有一条,缓行的小客车还没换挡加速呢,便急刹住了。路中间站着一老妪,双手拄着一根细长竹杆儿,看去分明是个瞎婆子……
司机下了车,要将她搀到路边去。她不许搀她,只问车上坐的有没有当年的“戴小生”?
司机说有啊!
她说:“那就请他过来,我有事告诉他。”
戴文祺在车上听到了她的话,主动下车,走到她跟前问:“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告诉我?”
她说:“别叫我老人家,其实你我年纪差不多。当年我也是你的一个戏迷。”
戴文祺就笑了,又说:“那就称您老姐姐吧,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她则又问:“你果然是当年那位将个许仙演活了的‘戴小生’吗?”
戴文祺说:“我果然就是的啊!您刚才没去听我唱戏?”
她说:“也没人告诉我你又要来送戏啊!我是在你演罢了,听几个孩子议论才知道的。所以等在这儿。我心中揣着的事,只想告诉‘戴小生’一人。你若果然是他,你弯下腰,让我摸摸你脸……”
戴文祺忍着满腹疑惑,弯下腰,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
“嗯……那‘戴小生’前额方正,天庭饱满,你也是的……他鼻梁端正,你的鼻梁也端正……他双眼皮儿,你嘛,也双眼皮儿……那么你果然是他了?”
戴文祺说:“我正是他!”
“你老了!”
“对,我老了。”
“你搀着我……”
戴文祺便听话的个乖孩子似的搀着她……
她将竹竿儿靠在身上,举臂指问:“看见那边儿那一株老榆树了吗?”
他说:“看见了。”
“搀我去那里。”
于是他搀着她徐徐走去。
她忽然站住,有点儿生气地说:“别让人跟着咱们!我听出来了。有好几个人跟着咱们!”
他一回头,见果然有几个随行者暗跟着,他也有点儿生气地说:“都回到车上等着去,谁也不许跟着!”
他搀着她来到老树下。她甩开他的手,摸摸索索,摸着了一段暴露于地面的光滑的老树根,慢腾腾地坐下了。
她说:“你也坐下吧!我要告诉你的事,得讲半天呢,只怕你站不了那么久!”
他没个什么东西可坐,就蹲下了,骗她说:“我已经坐在您对面了!”
“听说,你现在是,有名有位的个大人物了?”
“老姐,现在我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名和位嘛,倒确是两样俱全了。但我戴文祺有自知之明,宠辱不惊,心性未改。”
“你此来,今非昔比,风光得很,是不?”
“老姐,多亏各村的乡亲们念旧。您究竟要告诉我什么事儿,就快讲吧!一车人都等着我呢!”
“你急什么?我还没急呢!你看身旁有堆土是不是?”
“有……”
“那儿原不是一堆土。原是一座破庙。当年,曾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小女子,为你,有家难归,在此住过。也为你,被县里的坏人多次强奸,怀了孕。曾在这一株老树上吊过……”
“为我?!”
“你还记得你当年丢过一只戏靴的事吗?”
“这……我想起来了……有过那么一件事儿……”
瞎眼女人,乃是芊子的嫂子。
于是,她从芊子的盗靴讲起,讲自己天性纯真的小姑,只因情窦初开,心生暗恋,便被全村人所不容,所不齿,便惹爹爹大怒,将小姑鞭打至昏。讲自己如何为小姑在县城里偷偷揭下一张上面画着他的演戏招贴,小姑怎么样的如获至宝,又怎么样的积攒彩线,夜夜挑灯将他绣在了布上。讲姑嫂二人那一夜长谈。讲如自己小姑一样的,许许多多痴情纯情的乡下小女子,由于怎么的种种原因,其实每个人几乎都有一段用真真切切的情愫左一层右一层包藏在心的暗恋。那可能是一辈子都不被人知更不被对方所知的。就好比蚕茧包蛹。但那心灵最弱嫩的一小部分,永远化不成一只美丽的彩蛾,却也永远伴随着生命长久存活。当她们的生命行将终结之时,那心灵最弱嫩的一小部分,可能仍是保存得最完好,最生动,最鲜活敏感的一小部分。尽管心灵的绝大部分也许早已经僵化了,钙化了,质如糟粕了。当然,始终爱怜着芊子的嫂子,是以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女人的话语讲给“戴小生”听的。但是他完全地理解了,领会了,明白了。并以一个最善于将人生戏剧化,将戏剧现实化的男人的丰富想像力,将她那絮絮叨叨的颠三倒四的话语用感人至深的一幅幅画面在头脑中贯穿和编辑在一起了。
当她讲到芊子为了救他一命,在出嫁的途中,怎样怎样,当众以自己的少女之躯暖他那冻僵了的男人的身子,因而被尚未成婚嫁大礼的夫家所鄙视,并被自己的亲爹娘和亲哥哥所弃时,那“戴小生”一迭声地“哎呀”不止。除了“哎呀”二字,他竟震动得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
当她讲到芊子为了使他早日摆脱厄运,怎样怎样,跟随那个高中女学生去到县里,为他而遭辱破贞时,“戴小生”再也蹲不住了,身子失去了控制,颓坐于地……
“我那可怜的小姑,为了你‘戴小生’,一次次的去县里。明知是自投虎口一般的事,却不听我的劝阻,偏为了你去。结果一次次的被奸,后来就怀了孕……凄凄冷冷的雨夜,在这儿当年凄凄冷冷没一处干爽地方的破庙里,她自思以后没了活路,上吊在这一棵老树上。没想到她命不该当时便死,腰带断了……摔得流了产……若不是我放心不下她,瞒着她哥冒雨偷偷来看她,她苏醒过来,肯定还是要解下腰带二次上吊的……”
那当嫂子的乡下女人,那时两只瞎眼里,就如两口干泉又被疏通了泉孔,地水难堵般地往外涌流着眼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讲的这些事,我不仅不知道……也从没人对我讲过一个字……”
不知不觉中,“戴小生”自己的脸上,也早有两行泪在绵绵地流淌着了……
她手攥着细长的竹竿连连捣地,口中悲愤交加地重复着他的话:“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一概的不知道……从没人对你讲过一个字……”
她直将那竹竿的末端捣得劈了开来。她仰面向天,继续用竹竿捣地,并哀哀地自言自语:“天啊,天啊,老天啊,你听清了吗?这个吉星高照了的男人,却只会说这么几句话!”
“老姐,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从没人对我讲过一个字!……芊子她……她如今身在何处?”
“我哪里又会知道!我若知道,也就不拦你车,将你领到这儿,对你讲这些没用的往事了!”
“那么,这村里,究竟谁会知道呢?……”
“没人知道的啊!她爹娘知道,可她爹娘先后死了!她哥哥知道,可她哥也死了。我那作孽的丈夫,是他出的主意,将自己亲妹妹嫁卖了……他临死前,好像觉得后悔了,好像要告诉我芊子的下落了……可没等说出来,就一口痰堵胸,咽了气了……‘戴小生’啊‘戴小生’啊,我求你,替我找找我那可怜的小姑吧!我这双眼,就是因为想她哭瞎的呀!求求你了,活要知道她人在哪儿,死要知道她坟在哪儿。她若还活着,我要趁自己还没死,不远万里也要去与她就伴儿再活一阵子。她若已经死了,我沿路讨饭,也要去给她上坟去,使她那离乡背井的可怜孤魂,在他乡远地能得份儿亲情的慰藉……”
那当嫂子的乡下女人,眼泪和着人听了心碎的话语说至此处,弃了竹竿,弯下腰双手按地,就要跪下磕头……
“老姐,你可不能你可不能!老天在上,我答应你,踏破铁鞋,找遍中国,我也要替你找到芊子!”
颓坐于地的“戴小生”,慌得身子朝前一扑,倒先给芊子的嫂子跪下了。他最后一句话,原本想说的是——“我也要替我找到芊子!”可将要出口的话,在舌尖上一滚,“我”字变成了“你”字。尽管说出的是“替你”,内心里继续对自己说的话却是——“戴文祺啊戴文祺,你若是不寻找到那个芊子,你若不当面对她三叩九拜,你若衔恩不报,你就枉为一个还配别人正眼瞧看的男人了!而且,你今生今世若不与她结为夫妇,你又怎么能算报了她的大恩大德啊!”
他及时扶起了她,没容她真的跪将下去。他替她捡起竹竿,归还于她手中。但是他自己却仍颓坐在地上,仿佛双腿被弄残了,站立不起来了似的。他觉得头上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独眼,老天的巨大的独眼,正默默地,目光冷峻地俯视着自己,已将自己内心里的真实想法看透得一清二楚。并分明的,是很赞同他那么想……
“‘戴小生’,你的话,可算数?”
“老姐,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那么,你敢对天发誓吗?”
“老姐,我敢……”
于是他就仰起了他的脸——那时刻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夏日的太阳,不知为什么,那一天,那一时刻,阳光却依然那么炽亮,照耀得他闭上了双眼。他暗想,这是老天在暗示我,他正瞑听着我发誓啊!……
“纵然踏破铁鞋,找遍中国,我戴文祺也非寻找到芊子不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坟!如果我说了没做,让老天惩罚我瞎了双眼!”
而他心里却在说——芊子,芊子,你这痴情的纯情的乡下小女子,我不寻找到你娶你为妻,圆了我俩命该如此的感世悲缘,我誓不为人!
不知凭什么,他认定芊子正在受苦受难,正在期待着他前去拯救她。如她当年曾舍身自投虎穴拯救过他那样。而且,以他现今的身份和地位,他自信完全能够拯救她,并没有什么格外强大的势力阻止得了他。
在他那一时那一刻的思维中,岁月仿佛仍驻留在当年,并没朝前流逝似的。芊子也仿佛仍是当年他只见过一眼,不久前由他的画家朋友按照他的深刻记忆一笔不苟地画在画布上那个芊子——红袄,红棉裤,红绣鞋,双腿偏坐在一匹枣红老马背上,一手揭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娥眉凤眼呈现着万分惊愕的眼神儿……
以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其实他所要寻找到的,更是那一时那一刻又显形并且随即定影在他头脑中的芊子——大约二十六七年前自己只见过一眼二十六七年间印象清晰难忘的一个妖娆又妩媚的少小新娘。而不是一个按时间推算,怎么也该有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
待他睁开眼睛,芊子的嫂子已不在他眼前了。她那一手拄着细长竹竿儿,分明的已变得有些佝偻的背影,在他的视线内正蹒蹒跚跚地远去。他看得出来,她一边踽踽而行,一边不时的抬起另一支手臂,以手背或袖角儿揩她脸上的泪……
他往起站了站,竟还是站不起来。双腿还是如残废了似的不听使唤。芊子的命运,一个自己此前仅见过一眼,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乡下小女子为他步步沦于悲惨之境的命运,像一本以他自己的命运为主线叙述因果的书,使他刚刚读了“内容提要”就没法儿放下去了。这书中的某些“情节”,既跟他的关系太密切,对他足以产生多么巨大的冲击力和震撼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首先便是心灵在那种冲击力和震撼力的交替作用之下麻木了似的,然后是神经麻木了似的,最后才是双腿颓瘫了……
车上他的那些随行者们,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尤其那位县委宣传部干事,已经看过几次表了。每看一次表心里嘟哝一次:“哪儿冒出来个瞎婆子,真是的真是的!这下儿肯定回去晚了!县领导们非等急了不可。他们要不批评我才怪了呢!”
他们也都望见,将他领去那儿的“瞎婆子”,已经离开他了。他们闹不明白他为什么自己还坐在那儿?还不起身来上车?因为他说过不许他们跟过去的话,他们也就都有点儿不太敢擅自的走过来,继续望着他面面相觑而已。
这时的戴文祺,努力了几番,双腿仍像残了似的站不起来。无奈之下,他只得向车招手,并喊他们过来帮他。
听到他的喊声,县委宣传部干事,才扯着一个小伙子赶紧跳下车,救人似的向他冲来。
他是被他们轮换着背上车的。车上的人见他面如死灰,神色悲怆到极点,仿佛那“瞎婆子”是个老巫女,向他预言了他的死期临近。谁都不敢贸然问他什么。他也哑巴了似的,紧闭着双唇,一路一言不发,默默流泪,后来竟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了一场,哭得随行者们疑惑而又不安……
那天晚上,尽管县里的头头脑脑们焦急地等了他一个多小时,他也并没强打起精神与他们在宴席桌上周旋。他让直接送他回宾馆,将自己关在房间,任谁敲门问安都一概的不见……
第二天他的腿还不听使唤,县里便派了两个人,将他护送回了省城……
他一回到省城就住院了。医生诊断是由于情绪受到意外的强烈刺激而引发的急性脑血栓。已经和他领了结婚证,成为他合法妻子的中学女教师自然是第一个到医院看望他的人。她请人代课,打算在医院服侍他,他却不容商量地谢绝了。而且,以坚定不移的态度告诉她——他必须得和她离婚。
才领了结婚证一个多月,还没举行婚礼,到家乡县属各农村去唱了几场戏,回来后就要将结婚证变成离婚证,使她感到受了耍弄。
结果就惊动了他那画家朋友。作为介绍人,他的画家朋友到医院来问罪……
他在逼问之下,不得不将芊子因他而遭到的种种悲惨,从“盗靴”之事讲起,一波三折地讲给画家朋友听了……
画家朋友听到最后,竟也呆坐椅上许久未动一动,仿佛双腿也不听使唤了,站立不起来了似的……
他离开戴文祺的病床前,只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这句话,与其认为是对戴文祺说的,还莫如认为是他对自己说的。说时,表情庄重得近乎肃穆,大有指点古今憾事,凭断人间悲凉的意味儿。
戴文祺听出他说的乃是董解元《西厢记》中的三句。
而他却什么也没说。
画家说的第二句话是:“她的思想,由我来做通。”
仅这一句,才是又对戴文祺说的。
而他感激地望着挚友,还是什么也没说。
画家走后,他徒自陷入怔思呆想,忧忧的痴痴的自言自语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戴文祺出院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的画家朋友便陪着那中学女教师来见。
他心存内疚万千,颜带愧怍nbb3b惶,待她刚刚坐定,便肃立在她面前,深鞠大躬,诚恳之至地说:“都是我戴文祺的罪过!今日我任你羞辱责骂,绝不恼怒。”
那女人眼中霎时泪出,将头一扭……
画家就说:“得啦得啦,我也没资格恼,她也没权力骂。喏,这是她特意为你带来的!你挂起,咱们商议正事!”
戴文祺从画家手中接过一卷纸,展开见是一张大幅的中国地图。
那女人低声说:“从现在起,我俩帮你在全国寻找芊子!”
一句话使戴文祺心头骤热,眼中也霎时泪出……
画家又说:“戴兄啊,你想过没有?如果找来找去,终于证实,那个芊子已不在人世了呢?”
他说:“那我也就从此死心了。”
画家紧接着问:“那么你还打算结婚吗?”
他犹豫片刻,注视着那女人,试探地问:“你说呢?”
那女人就又将头一扭……
画家生气地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你若想知道她还愿不愿做你妻子了,那你也得直问!”
他以比那女人更小的声音说:“我是这个意思。”
那女人缓缓将脸转向他,也像他刚才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那般注视着他,微微点了下头……
画家又说:“如果寻找到了那个芊子,她却生活得比较幸福呢?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他说:“那我就与她拜兄妹。她的丈夫,便是我的妹夫。她的儿女,便是我的甥男甥女。他们的所有亲友,便是我们的所有亲友!”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眼望着那女人,将“我们”二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儿。
她就又默默地微微点了下头。
“要寻找那个芊子,说易也易,反正出不了中国的范围。说难也难,中国太大!”
“我要先从相邻几省,逐县逐村地找。”
“这就需很多时间,很多精力。”
“我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
“恐怕,还需要钱。路费需要钱。你总不至于指望剧团替你报销吧?”
“我没那么指望。这几年,我也多少从工资中攒下了点儿钱……”
画家打断了他:“你攒下那点儿钱,我估计连路费都不够!如果那个芊子,确在不幸和苦难之中,又难以顺利解脱出来,就需要更多更多的钱‘赎’她了!谁也不肯白白让你将自己的妻子领走吧?”
戴文祺眨眨眼睛,双唇间挤出一句情急的话是:“那我就为她卖血!卖肾!”
画家上下看他一阵后,不屑地说:“就你,瘦得干虾似的,浑身能抽出多少血可卖?你的肾也不见得是好肾,想卖也不见得有人买!我这个画家的画,虽然名气不大,但五千六千的贱卖一幅,还是不愁没人买的。我已经为你准备了十幅画……”
戴文祺心头又是一阵骤热。他不知如何表达感激才好,结结巴巴地说不成一句话,竟欲给挚友跪下去……
“得啦得啦,别弄这个景儿!”
画家扶住了他……
那女人这时要求看画家画的芊子。于是三人一起走入他卧室,立于画前,定睛同视。
那女人忽然双手掩面,哭了。
她哭着说:“世上只有女人爱男人才能这么个爱法儿,真叫我心疼我们女人!”
画家说:“只有那些远地偏村的乡下小女子,才能这么爱她们所爱的男人。也真叫我们男人心疼这样的女人啊!她值得我们千方百计的找到她!”
而戴文祺望着画上的芊子,只在内心里对她说:“芊子,芊子,你听到了吗?……”
从此,这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共同开始了他们寻找芊子的行动。
不久,其事传播,又有许多热心的男人和热心的女人自愿加入了他们的行动……
每天都有许多信从这座城市寄出……
每天戴文祺也会收到许多信——许多线索曾使他万分激动。许多次激动到头来是一场场空欢喜。信中还有自称便是芊子的。对自己这个“芊子”被嫁卖后的命运,描写得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以某些女人们顶善于调遣的话语,在信中向他发出十万火急的乞求呼吁和哀号。也有携儿带女,找到省城,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吵吵闹闹赖着不走,要求住下做妻子或要求命运赔偿的……
可真是一个芊子少,骗子多的时代了!
戴文祺几乎被滋扰得居无宁日。然而,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和克制力。并且,一点儿也没后悔。
一天又有一批不速之客登门入室。是各方各面的记者。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地“采访”他,用一个又一个或愚蠢或心思暧昧甚至可能动机不良的问题无休止地纠缠他。他们使他感到,他们仿佛与时代的某种恶念达成了默契,要合谋起来将人世间的真爱变作糠料,发酵了去饲更多的人们似的……
他终于被激怒。拍案而起,大发雷霆,将他们统统赶出了家门……
转眼到了一九九六年。
三年里,他几乎寻找遍了与本省邻界的几个省的各县各村。有时是他的画家朋友陪他。有时是那女教师陪他。更多的日子是他自己在寻找。他性情变了,话更少了,白发更多了,也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寻找的信念,却越发的执著了。
他又获得到了一条线索,是那女教师教过的一个女学生提供的。她在本省某县妇联工作,协助进行过农村人口普查。从各个方面分析,那线索是相当可靠的,意味着芊子也许就在本省境内的农村……
他毫不迟疑地动身去到了那个县。县妇联热心地为他安排了一辆车,载他去某村。那是两省交界处的一个小村,也是一个穷村,隐蔽在深山的褶皱里。那一天大雨时停时下,几处公路被水淹了,年轻的司机只得绕行。到了那个村,家家户户的农舍上空,已经飘起着袅袅的晚炊的烟缕了。雨尽管小些了,但丝毫也没有停的意思。
司机在车里坐等他。一个小女孩儿将他引到一户农家的小院外,那小院是用树枝编围起来的。显然的,树底下生长出了根须,滋发了新的生命。绿叶重叠,被雨淋得青翠欲滴,很是悦目。
小女孩儿说:“就是这家,你自己进去吧!”一说完扭身就跑,仿佛院里放着恶狗,跑不及会被追咬似的。
院内的农舍,很矮,倾斜着。由几截树干支撑。望去使人感到,若抽移了树干,立刻便会倒塌。房顶草少说也有十年没换过了,变黑了,朽结在一起了。吸雨不淌,仿佛更沉了。糯黑的粘糕似的压着房顶,窗被压斜了,门被压歪了。门窗的上一半儿,被低矮的房檐含着。窗框和门框,是旧得不能再旧了。木质被风雨侵蚀得发白了,朽骨似的。门一侧挂着一串儿干红椒,经雨淋洗,红得抢眼。
院子不大,扫得很干净,并没有狗。有几只鸡在窝里缩头探脑,还有几只鸭在院里趾高气扬地踱来踱去,不时对扇双翅,发出惬意的嘎嘎的欢叫……
戴文祺的目光被那一串红椒吸引住了。他在雨中呆望着不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对红色极其敏感的男人。他眼前仿佛又浮现着当年的芊子了——双腿偏乘着一匹枣红老马,红绣鞋红棉裤红袄,一只手儿掀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仿佛在笑眯眯地羞意含情地望着他,仿佛想要对他说:“可把你盼来了!我料到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啊!”
房子里突然发出一声啸叫,听来很是nfaa3人。那是一种类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啸叫。起音如象吼,尾音又拖得如鹤唳。啸叫声过,一切归寂。
“有人吗?”
久不闻答。
又大声问了一次,房子里还是没人回应。
他推开院门,走入了院子。犹犹豫豫趔趔趄趄的,终于走到了门前……
“家里有没有人啊?……”
传出哧哧的嬉笑声。
他听出是孩子的笑声。于是打消了顾虑,一只脚迈入门去……
门内光线幽暗。戴文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了一会儿,定睛之下,才渐次地看清眼前的那一个家况——灶间居中。惟锅台、水缸、柴堆而已。碗橱,也算是有的。不过是在土墙上铲出了几行凹处,用旧塑料布铺了底儿。左一扇门,右一扇门。左门掩着,右门敞着。他将另一只脚也从外边迈入进来,先轻轻走到右门前朝屋里看——一张旧床,床头并摆着两只旧木箱,木箱上也铺了块花塑料布,看去质地早已变脆,起码铺二三年了,上面摆了一面小镜,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黑漆匣子,此外别无他物。四壁是用报纸糊了的。连顶棚也糊了。他感觉主人糊得极仔细,黑体的标题错落有致,分明的是在糊时颇动了番心思,不似他在别的农家见过的样子,报纸铺得歪歪斜斜,一行行黑字横七竖八,看着使人眼晕心乱。他暗想,倘天晴,阳光照进屋里时,这小屋倒也会显得清洁,尽管看出日子过得是这么穷,这么寒酸。窗台上还放着一只阔口儿的罐头瓶,瓶里插着些扫帚梅,和另几种他叫不出名的花儿。那些花儿散紫翻红,开得野趣盎然,看出主人的生活心劲儿却是那么充足似的。能于穷困之中泰然度日,这一股执著令戴文祺的心为之怦然一动。床上的被子叠得也齐齐整整,床单补过,是花的,已洗掉色了,看不清花样儿了……
他本已转过身去了,但转身之际,恍惚觉得墙上,就是床头所靠的那面墙上,似乎是挂着一面相框,内镶一幅大照片。他想那必是女主人的照片无疑了。于是又转过身来,冒着忌讳,进入屋里,走近细看。这一看之下,戴文祺顿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汇冲心头,一颗心被冲得骤然间剧荡了一下似的,觉得自己全身血液汇冲的速度是那么急骤,仿佛每一条大小血管儿都在身体里发烫起来了——那不是别人的形象,乃是他自己的形象。他自己当年扮演许仙的形象!多颜多色的彩线绣在一块旧布上的形象!白驹过隙,岁月荏苒,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彩线的色泽竟依然保存得那么鲜艳。使当年的“他”看去神态栩栩,光彩照人!那所谓“相框”,其实是用剥去了皮的细柳梢儿精心编制的。他的彩绣上罩了一层极薄的塑料膜,宛如镶在玻璃之后。他不禁地又上前一步,伸手抚摸其上那一朵牡丹。他看出了那些怒放着的花瓣儿,分明的是被染成浅红色的。但他又怎能想到,那乃是被当年一个痴情又纯情的十六岁乡下少女的初潮经血染红的啊!
突然,掩着门的左屋里,又传出哧哧的嬉笑声。
他慌忙退出右屋,脚步轻轻地走到了左屋门前。此时他已确信,这便是他千辛万苦要寻找的芊子的家了。身在她家,竟使他心内顿生魂兮归来般的亲切之感……
他轻敲几下门,屋内没人问话。
他犹豫片刻,进一步打消心中忌讳,缓缓将门推开了……
这左屋比右屋要大出半间,也用报纸从四壁直糊到屋顶,糊得也如右屋那么认真仔细。靠着迎门那面墙,摆着一张双人大床。床框自然都已旧得本色全非了,床单也自然都是补过的。屋地中央,是一张旧方桌。桌下隐放着四只旧的高脚圆凳。凳腿间的横撑,都换过了。有的换过一根,有的换过两根。都是用剥了皮的树段取而代之……
戴文祺先看到的人,是大床上的两个孩子。他们都只着短裤。床上有个盆。盆里有水。水是从屋顶滴落下来积在盆里的。他们互相往身上撩泼雨水寻开心。他们各自都已身上水漉漉的。床单也一片片地湿了。
他想,这大概便是芊子的两个儿子了!
不错,他们正是芊子的两个儿子,而且是双胞胎,但他们早已不再是小孩儿。尽管他们的身躯看去才八九岁的样子,其实按年龄都已是二十七八岁的成人了。是在芊子被嫁卖过来的第二年就出生了的。他们是两个侏儒,而且是一对儿先天的痴傻人,还是——两个盲人;如果没有芊子做了小母亲之后那一种天高地厚无私无怨的母亲的呵护,他们是活不到现在的……
“孩子们,不要那么玩水哟,把床单弄湿了,妈妈回来会生气的。惹妈妈生气多不好呀……”
戴文祺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床边。内心里,对两个淘气的孩子尤其萌生起了一种久而久之似的亲爱感。没见到男主人,也就是没见到芊子的丈夫,甚至连这个家里有男主人的迹象都一点儿没看出来——这使他暗自庆幸,窃喜不已。他想,也许芊子的丈夫死了吧?果而如此,那么真是老天垂怜于我了!那么我就可以顺顺利利的将她们母子三人都接走了。从此我戴文祺不但有妻子,而且同时有两个儿子了。从此夫妻恩爱,父子相慰,安享天伦之乐,何等的美好哇!
两个“孩子”听到陌生人的声音,停止了互相泼水。但是却没立刻向他转过头。他们各自的一只手仍伸在盆里,脸对着脸,僵而不动了。如同两个电子玩偶,因遥控器不灵了,姿态定住了似的。
“妈妈洗一次床单多辛苦呀!你们的妈妈呢?她干什么去了?”
他将一只手抚摸在其中一个“孩子”头上。不料那“孩子”将头一摆,倏地蹿到了床里边。另一个“孩子”也随即蹿到了床里边。他们互相保护地搂抱着,循声望向他……
戴文祺这才看出他们原来是俩瞎子。他们的黑眼球儿都那么小,并且向上翻着,被眼皮所遮,在四只眼里形如微缩了的黑色的残月。他也看出他们不是两个孩子了。他们脸上的肌肤松弛而多皱,像两只小沙皮狗的脸。他们都向他龇牙,口中发出怪声,朝他这个进犯到他们家里来的陌生人做威胁恐吓之状……
戴文祺不禁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数步,脚跟绊在门槛儿,险些仰栽了出去……
那时刻他又听到了一声nfaa3人的啸叫!
他毛发乍起,猛然地发现,一张单人床上也躺着个人——一个躯体虚肥、面目臃肿的男人。秃头硕大,乱须绕腮。啸叫正是他发出的。他的脸看去倒并不凶恶,似乎对别人也没什么危险性。但他的啸叫声的确令人惊恐,将戴文祺着实的吓了一大跳。他叫过之后,张大嘴,打了个无声的长长的哈欠,一翻身,将脸朝向了墙……
芊子的两个侏儒儿,忽的像两只小兽似的从床里边一齐蹿到了床畔,继续向他龇牙,口中继续发出怪声威胁他恐吓他,仿佛随时会一齐扑蹿到他身上啃咬他似的……
戴文祺仓皇地逃到了院子里。他惊魂甫定,站在院门那儿吸起烟来。自从开始寻找芊子,他也就开始吸烟了。
雨终于是停了。雨后斜阳迟现在趋晴的西天,望去那么洁净,那么清新。一道彩虹弧空横架,绚丽而高拱。
司机在按喇叭……
戴文祺如同没听见,一大口接一大口吞烟不止……
小司机下了车,走过来问他:“戴老师,见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对他寻找芊子这件事儿,其实是略知一二的,也不想知道的太多,根本不发生好奇心,所以一路上并不问他什么。只不过暗觉他这个人念头古怪,想法迂腐罢了。他不说“你要找的芊子”,甚至也不说“你要找的女人”,偏偏说“你要找的人”,就使戴文祺感到,于自己重如泰山的一件事,在他看来不但轻如鸿毛而且可作笑谈。这种感觉使戴文祺不喜欢对方。
戴文祺摇了摇头。
小伙子打开院门,将身体闪在一旁,以催促的口吻说:“那就走吧!”
戴文祺烟在指间,指在唇边,听不懂似的瞪着对方。
小伙子一笑,启发弱智儿童思维似的问:“戴老师,您今晚想住在这儿吗?”
他仍听不懂似的瞪着对方。
小伙子又一笑:“那么让我这么问您吧,您今晚能住在这种地方吗?”
戴文祺终于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
“这不得了嘛!您既不想住在这儿,也不能住在这儿,那咱们就趁早打道回府吧!”
“不!我找了几年才找到她,见不着她一面,我不走!”
“可她明着是不在家嘛!您一不知她去哪儿了,二不知她几时方能回来,何苦的傻等她呢?我肚子都饿得咕咕乱叫了!这村子这院子明天不会无影无踪,您要找的人也就不会从此消失,咱们明天再来一次行不?”
小伙子好说歹说,总算将他请出了院子,哄到了车上。他们互相妥协,在车里继续等半个小时……
他两眼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小院门,惟恐一眨眼之际,芊子归来了,进家去了,而自己却没看见她。对于司机,那半个小时似乎显得格外漫长。他插放了一盘音带,于是车内响起一个小女子娇滴滴甜腻腻软绵绵异常性感的低歌浅唱: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
少女的情怀最真心
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
要好好儿的去品尝……
对于戴文祺,那半个小时却似乎只有五分钟那么短……
音带的反面儿也听完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小司机回头看他一眼——双方有言在先,他再无话可说,径自喟叹而已……
于是小司机将车开动了。车驶出村子没多远,陷在一片水洼中。小司机一通手忙脚乱,徒劳无益。
一个背柴人顺路而来。柴捆很重,压得那人低弯着腰。
小司机下车拦住那人,请求替他找几个村人来帮忙,还说了些绝不让村人们白帮忙的话。因为车在水中,下车必湿鞋,戴文祺没下车。
那人将柴捆放下时,他才看出是个女人。她的头发用一块旧毛巾包着。她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衫旧裤,已洗得混了色,不蓝不黑的。她的脸清瘦,灰黄,憔悴。她的眼睛很大,深嵌在眼窝里。眼神儿于迟滞中隐含着几分忧伤……
他的头当时正探在车窗外。她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就转过了脸。她的眼神儿在那一瞬间烁亮了一下,立刻又黯淡了。不过戴文祺没看出来……
她的柴捆用块破塑料布蒙着。她也不说话,背向他,弯腰掀去了塑料布。接着,解开了捆柴的麻绳儿。再接着,一抱抱地将她的柴往水里铺,直铺到车前轮下……当然的,她的鞋袜和裤腿也就全湿了。裤腿一直湿到膝部。小司机乐了,喜出望外地说:“高!好办法!”她便闪到路旁,背对着车,眼望远方……汽车没费什么劲儿就碾着柴开出了水洼。
小司机停住车,探出头朝后挥手喊:“老乡大婶儿,多谢了,后会有期!”
戴文祺也回头望。隔着车后窗,他望见她正站在水洼中,弯腰捞起她的那些柴。她对小司机的话毫无反应……
戴文祺说:“你只谢谢人家怎么行?把人家那么多柴全弄湿了,一句‘后会有期’就算了?”
小司机说:“那依您怎么着?咱俩用嘴去把她那些柴吹干?”
他不愿和小司机斗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让小司机给那女人送去。
小司机说一百元太多了!这个穷村里的女人,不是常能见到百元大钞的,别把人家吓着,给十元就行,没拾元的只给五元保证她也会挺高兴的!
他火了,瞪起眼睛训斥:“我愿给多少就给多少,你nb023唆什么?快去!”
他从车后窗望着小司机追上那女人,望见那女人被浸湿了的柴捆所压,腰弯得更低了。她只顾一步步往前走,并不伸手接钱。钱拿在小司机手里,小司机那只手一直伸向她,他倒退着伴她走。略前一步,还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对她说什么。戴文祺望得分明,那女人若肯接钱,是连脚步都无须停一下的……
小司机一脸愧负“使命”的表情回到车上,将钱还给他时悻悻地嘟哝:“她好像又聋又哑。好像根本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
车驶出十几里后,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车!”
车刚靠路边停住,小司机刚要转身发问,听他又大声说:“调头!往回开!回那村子!”他意识到,那女人一定便是芊子!
小司机虽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听他语气严厉,岂敢违抗?
于是车又往回开……
在那片水洼前,车停了。小司机说再往前开,必会再次陷住……
戴文祺不待他说完,已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也顾不上择路,跑过那片水洼,溅起了一阵水花儿……
他一口气儿跑入村子,冲入芊子家小院,直至她家门前才气喘吁吁地驻足……
此时,天已黑下来了。
门,插着。
窗帘,垂着。
他从窗帘上的破洞窥向屋内——但见芊子的背影坐在那大床上,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他们受过了惊吓似的,寻求庇护地都将头偎在她怀里……
他轻轻敲窗,芊子的背影一动未动……
“芊子!芊子!我知道你肯定是芊子!原谅我刚才没认出你来!我是戴文祺呀!我是当年演许仙的那个‘戴小生’啊!你不能不开门见我一面啊!”
窗子黑了。显然,是芊子将灯拉灭了……
“芊子,芊子,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偷过我一只戏靴吗?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在旷野雪地用身子暖过我吗?”
屋里肃静无声。
“芊子,芊子!我找遍数省找了你好几年啊!你跟我走吧!你两个儿子也可以一块儿跟我走!我绝不嫌弃他们。我愿做他们的父亲!你的傻丈夫由我来联系送他去福利院,寄养费我承担!”
戴文祺泪潸潸下……
屋里,却依然的肃静无声……
“芊子!芊子!”
屋里传出一声nfaa3人的啸叫……
戴文祺浑身一凛,双膝一软,跪在窗前的湿地上了……
那小司机不知探到了另一条什么样的路,又将车绕驶到村里来了……
他连拖带拽地将戴文祺弄出了芊子家的小院,弄上了车……
第二天,戴文祺央求县妇联的人陪他再到芊子家,帮他劝说芊子。人家也不都是闲人。人家也有人家的日常工作。人家劝他别急,答应安排出时间一定陪他去。后来又对他说,陪他去并不是上策。万一芊子还是不愿见他,陪他去的人也是不能强迫的呀!莫如先派人以妇联的名义前去替他试探清楚芊子心里究竟怎么想的,然后再作主张……
隔了两天,县妇联的一位女干事去了……
她早去晚归,回来后转告他——任凭她磨薄了双唇,芊子就是心坚如铁,不肯见他。
“她……她恨我?……”
“不。您想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恨您呢?您若这么想,对她可更加的不公道了!”
“那究竟为什么……”
“她说——她不愿拖累您。说当年她就没存过非你不嫁的想法。现在更不会这么想了。说她当年暗恋了您,她命运多舛,并不是您的什么责任。还说……”
“还说什么?还说什么?”
“还说,您也是受了十年苦的人了,已这般年纪了,找个更适合做您妻子的女人,过几十年安安泰泰的好日子吧!说就是按八十岁推算,你也只有一万来个属于自己的日子了!她绝不忍心再拖累你一个日子……我觉得,她的话,句句都是真话,都是内心里话。我看出,她可绝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女人……”
“……”
“我们以前也没太注意到那个穷村里有她这么一个女人。全县二百来个村,我们很难对每一个村每一个妇女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听她自己讲,她丈夫当年并不像现在这样儿。当年还能干些活儿。当年就痴傻到这种程度,她也不会怀孕生下双胞胎呀!那男人是近十来年才一年比一年变得痴傻的……”
“……”
“戴老师,我们妇联认为,您还是先回省城去吧!我们以后会对她家予以关照的。这也是我们妇联的责任嘛……至于您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们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当然了,我们也会经常去那个村看她。去一次保证代您劝她一次……”
戴文祺在县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希望能够等到更好点儿的结果。他渐感人们对他的态度由最初的同情变得冷淡了。但是他不在乎,决定继续等下去。其实人们并没开始嫌弃他。人们都有各自分内的工作,谁也没精力和时间奉陪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某一个村的某一个女人身上。尽管都被他和芊子之间的往事今情所深深感动过……
有一天省政协来了两名机关工作人员,是县里通知的,怕他因心理抑郁病倒在县里而承担什么责任。
他被接回省城去了……
以后他每月都按时往那县的妇联汇款。妇联以“慈善救济金”的说法,派人转送给芊子。
但芊子仿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拒收。她一再强调——自己靠自己的劳动,是能养得了她的四口之家的。
她给县妇联写过一封信,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工整娟秀,措辞也很“文”。信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遭命运抛掷,受悲苦摧挫者,何我芊子一人?慈可他善,救当济急。舍我一草芥女流,庇二痴子,侍一废夫,实天意耳!芊子甘顺定数,不以为劫。望勿复以慈相扰,以济相羞……
妇联的女人们,传阅此信,无不肃然,无不扼腕而叹。都道是这么漂亮的字,这么有文化的一封信,全县也找不出几个能写得出来的女人啊!
她们没将这封信转给戴文祺,不愿再伤他的心。
其实戴文祺也收到了芊子的一封信,也是用毛笔写的。信曰:花开花谢寻常事,缘生缘灭岂奈何?君意之诚,芊子已知。君心之真,芊子已信。以少小之痴情,而获君之诚意,以当初之暗恋,而获现在之真心,芊子无悔矣。无憾矣!芊子花容已衰,芳华已逝,非忍心拒见,实惭对君耳!相与为妻,强所难也。况二子虽痴,尤赖母爱。弃之我悲,随之君累。君意可诚不可坚。君心可真不可迁。还望三思而后,还芊子往昔清宁……
他的心念,又哪里是芊子的信所动摇得了的呢?日日反复阅读,月月照常汇款。县妇联那一边,就只得替芊子先存着……
半年后,芊子的丈夫死了。戴文祺无悔无怨自甘等下去的心念,越发坚定了。他仿佛于渺渺无望之中,看到了一大片希望的光明……
忽一日深夜,县里来电话,告知芊子病重……
“她的情况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儿?……”
“……”
“快说呀!”
“很不好!你及时赶来,兴许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凌晨,他的画家朋友,和那位中学女教师,陪他登上了火车。
……
他随身拎着留作纪念的戏服箱子,内有全套扮演许仙的戏装和化妆盒……
他们赶到芊子家时,芊子已奄奄于垂危之际了。她并没什么特别的病,只是心力衰竭而已。殡丧了丈夫,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二人的手终于握在一起。
芊子气息微弱地吐出五个字是——“谢谢你来了……”
戴文祺泪水刷刷地往下流!
他说:“芊子,芊子,与我有爱无缘的芊子啊,我要为你一个人演一次许仙!”
于是众人将芊子扶起,使她靠着枕被而坐。她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
于是戴文祺急急换上戏装,粗略敷粉着朱,描眉勾目一番,戴正戏冠,忍泪噙悲而唱。
他唱道:
被法海囚押文殊院
咫尺天涯见无缘
西子湖依旧当时一样
却见她花憔柳悴断桥旁
赴灵山盗仙草舍生入死
才知道娘子心一片善良
似这等救命恩感天动地
我许仙怎么能不以情偿
……
他唱着唱着,全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谁。许仙乎?“戴小生”乎?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古代还是身在现代了。仿佛既是许仙又是当年的“戴小生”。也全然忘了面对的究竟是谁?“白娘子”乎?芊子乎?仿佛既是“白娘子”,又是当年的芊子。他目中已无在场的别人,只有一个奄奄垂危着的芊子存在了。他只望着她唱。泗泪滂沱,在脸上涤粉荡朱。捶胸顿足,使在场的别人耳不忍听,眼不忍看……
芊子的双眸忽然烁亮起来。
人们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出三个字乃是——“我、爱、过……”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此话,头向旁一歪,随即垂于胸前……
画家急按她手腕,已是命脉停搏,魂魄弃身而去了……
画家低声对戴文祺说:“你别唱了,她咽气了……”戴文祺却像听不明白画家的话,仍唱:
你纵是蛇类我也爱
爱定情坚续残缘
许仙今世若反悔
青锋剑下尸不全
……
人们想将芊子的两个儿子从她身边拉开。她的双臂,却将他们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一时难以与两个痴傻儿子分开。仿佛全身最后的命力,在咽气之前,全集中于自己双臂了似的。他们也不容人们将他们与母亲分开。他们一左一右偎俯在母亲胸上,谁拉他们,他们就激怒起来,张口咬谁……
戴文祺直唱得喷出了一口鲜血,瘫倒在地……
画家和中学女教师相帮着人们,将戴文祺的绣像和芊子一起殡葬了……
他身披重孝,在她坟前盘腿痴坐了几乎一整日……
那一天是一九九六年夏末秋初的一天。那一天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大群鹊雀,遍村栖落,久不逸去。却一只也不叫……
芊子卒年四十六岁。
……
戴文祺回到省城,一病不起,数月后故世了。五十七岁不到。
弥留之际,他的画家朋友问他:“戴兄,我想,你一定愿葬在芊子坟旁吧?”
他摇头道:“不必。我二人之事,仅她为我,我为她而已。超常料理,难免又惹世人绯议纷纷,使我俩地下不得安宁。她有我的绣像随葬,我有她的画像同焚,也就算冥间为伴了……”
他的遗嘱只一条——家具皆卖,钱款集中,三分之一,赡养芊子的嫂子,由女教师代为执行。另三分之二,尽作安置芊子两个痴傻儿的费用,由画家朋友执行……
喋血.1
月光像半张锡纸裱在炕上。
烟头一红,又一红,从朦胧中逼出男人的瘦脸。
呆愣的眼睛瞪着屋顶——那男人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
屋顶白。墙壁白。分明还没被主人的生活污染过。上下左右的白衬托着,男人的脸显得黧黑。烟头一红,跟着便红。
外面的世界静极了。
炕上的孩子睡实了。
柴火在炕洞里哔剥。趴在炕洞前的老狗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发出一声人语般的呜。似乎醉卧的酒鬼嘟哝了句什么。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软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了。头也不属于他了。因为头里没了思想。只有夹烟的那只手,嘬烟的那两片嘴唇,还受着他的机械的支配。
老狗又打了个哈欠,又呜了一声。
终于,男人吸了最后一口烟,夹烟那只手果断地往炕上一捶,将烟狠狠捻灭在炕面上。
“哎……”
男人隔着孩子捅了女人一下。
搂着孩子的女人不动。不应声。
“你死啦?!……”
男人咒道,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女人还不动。还不应声。
“你……妈的……!”
男人的手伸向女人的头,想薅女人的头发,却摸在女人脸上,摸了一把湿。
他知道女人是在无声地哭了。他那只摸在女人脸上的手,犹豫了一下,就捂女人的眼睛。女人眼中于是淌出更多的泪,捂也捂不住。就像用手捂不住石缝渗出的水。
男人火了,那只手握成了拳,一拳擂在女人肩上:“哭啥?哭啥!天无绝人之路,快给老子起!……”
女人悄没声儿地爬起来,在炕上委了几委,移身至炕沿边坐着,一手揉肩,两脚在地下探索。接着又扑向墙,仍坐着,张扬着胳膊,双手乱抓乱捉。
“你那干什么?!”
男人低吼。
“开灯,找鞋……”
女人嗫嚅着。
“不许开灯!摸黑找!”
朦胧的幽暗里,女人停止抓捉灯绳,怔怔地望着男人。
“瞅我干什么!你想开灯招人来呀?!”
女人明白了男人不许她开灯是有道理的,两脚往下一沉,踏在了地上。蹲下摸鞋。
女人摸到了鞋,穿好,站起来悄问:“这就走?”
男人说:“不走还等几时?!”
女人不再问什么,复上炕,轻轻掀开一只炕柜的盖,取出一个早已打好的包袱,nb053在手臂上,静等着男人发话。
男人这才下了炕,先解开腰带,重新将棉裤腰刹得紧紧的。然后穿上了棉袄,戴上了皮帽子。刚戴上,又摘下,扔给女人。
“你戴着!”
“我不戴,你戴着吧。路远,冻坏了你……”
女人说着又想哭。
“叫你戴你就戴!nb023唆啥?!……”
女人戴帽子时,男人从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枪筒朝上斜背身后。
女人用一床小被包好了孩子,因为nb053着个大包袱,竟不能将孩子抱起。
孩子仍睡着。
男人推开女人,将孩子抱了起来,率先往外便走。
女人跟在男人后。
老狗跟在女人后。
男人出了门,见老狗跟在女人后也想出门,一脚将它踢进了屋里。随即,用一把老式的虎头大锁锁上了门。
入冬的第一场新雪,从白天下到黑天,不知是哪会儿停了。新房子的房顶上,小院土坯围墙的墙头上,鸡窝上,一辆旧自行车的车坐儿上,积雪一尺来厚。
月亮挺大。挺圆。当当正正地悬在墨蓝的天穹上。没风。一丝风也没有。整个村子如同被雪盖住在一个沉梦里了。世界是静极了静极了。
然而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寒冷之极。有经验的北方人,其实是宁可冒着徐徐大雪赶夜路,并不在雪后出远门的。雪后不冷则罢,若冷,很凛冽。啐口唾沫落地丁当响,指的正是这一种寒冷。
男人将孩子交付女人,戴上棉手闷子,轻轻抚去了车坐儿和车后架上的雪,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地用鞋跟慢慢磕起了车蹬子,歪一下头,示意女人坐到车后架上去。
女人却不知男人是什么意思,反应迟钝地呆站着。男人就踢了女人一脚,同时将手在车后架上一拍。
女人这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却因双手抱着孩子,胳膊弯还nb053着一个大包袱,踮起双脚,干着急坐不到车后架上去。
锁在屋里的狗扑门,呜呜叫。那低吠有些恐惧,似乎预感到了今夜对它和它的主人潜伏着某种不祥,某种凶险。
“妈的!”
男人又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骂的是女人,还是狗。
他复支好车,从眼面前推开女人,一大步跨到门前,摘下一只手闷子叼在嘴上,掏出钥匙便开锁。
“你要干啥呀?”
女人懵懵地问。
“得把狗弄死。”
他低声然而坚决地回答。
“别,它肚里正怀着崽呀!”
女人心肠特软地说,带有哀求的意味。
“不弄死它,它叫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那麻子还能让我们离开村子吗?”
他说时,已开了锁,撇下女人在院子里,独自迈入屋去,反手将门插上了。
他一进屋,老狗立刻不叫,嘘嘘地嗅着他,似乎减少了几分动物本能的恐惧,获得了几分安全感。
他想找根绳子勒死它,又不敢开灯找绳子。寻思了一阵,决定用斧子劈死它。看来只有用斧头劈死它了。往脑袋上劈。狠狠地一斧头,不怕不能把它的脑袋劈两半,省事而利落的法子。
这么想定了,他就走到灶前,摸索到了斧头,紧紧握在手中。
“巴虎,巴虎……”
他蹲下身,假意亲近那狗。
狗便往他身上扑,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湿漉漉的,散发着腥味儿的舌头长长地吐出口,舔他脸。
“趴下,趴下……”
狗立刻听话地趴下了,卖乖地举起四只弯曲的爪子。狗尾巴沙沙地扫着土地。借着从灶间的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他能看出老母狗的肚子有多么鼓胀。怀着几只崽呢?再过一个多月就该下了。养了七八年的一条狗哇!抱来时比头猪羔大不了多少。又能看家护院,又能跟他进山打猎。可是条好狗呢!影影绰绰的朦胧之中,惟狗那双眼睛明亮亮的。亲昵而信赖地瞧着他。
他有些不忍对狗下毒手了,弃了斧头。
但随即又想到了逼债人那张六亲不认的麻脸,冷酷无情,使他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没少因那一大笔根本还不起的债对麻老五鞠躬作揖,低三下四。受尽了百般的羞辱和呵斥。亏他眼下还是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呵!他原本剩下不多的一点儿威望,经过麻老五当着全村人的面的多次扫荡,已然丧失尽净。他是再也没法儿在这个村里住下去的了。而且,欠着麻老五两万元的一笔巨债,麻老五也绝不会容他住得安生,定会三天两头带着些狐假虎威的人来逼债。电视机、录音机、缝纫机,一切一切值些钱的东西,用借麻老五的钱买的东西,早已被麻老五指挥人大白日地搬走了。眼睁睁看着被搬走,他连个响屁也没敢放。麻老五还限他十日内腾出秋末才盖起,住上没多少日子的新房子抵债。还勒令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到麻老五的矿上去白白做工。他心内清楚,如果他依了,他那细皮嫩肉,俊眉秀眼的儿媳妇,便等于是麻老五的口中之物,想要什么时候受用一番就什么时候受用了……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又狠了起来,重新操起了斧头。
“巴虎,巴虎,别怪我心狠手毒,我是被人逼到了这份儿上呀!……”
他自言自语着,潸潸然泪下。
老狗以为他在跟它闹着玩呢,两只前爪抱住斧头不放。
他觉得它那张狗脸似乎是在傻笑。
他猝然从狗爪中抽出斧头,举过头顶,将浑身的力量都运到手臂上,猛地往下一劈。
老狗的两条后腿像被人扯着似的伸直了。而两条前腿一下子搂抱住了斧头。一只爪子搭在他的手背上,爪钩深深抠进他的肉里。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类似斧头砍硬木的声响,感到了有什么黏乎乎的东西溅在他脸上。老狗却连哼也没哼出一声。
他一时蹲在那儿怔住了。
老狗搂抱住斧头的两条前腿经久不放松。
他想抽出斧头,抽了抽,没抽动。斧头分明被狗脑袋夹住了。分明劈入到地里了。他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老狗那鼓胀的肚子,觉得有几团东西在不停地蠕动着。尤其因为那几团已然有了生命的东西,他心底里产生了一种罪过感。
他的手松开斧柄,用衣袖抹了一下脸,抹去了溅在脸上的血和狗脑浆,缓缓地站了起来。
老狗的两条后腿渐渐蜷缩了,搂抱住斧头的模样相当古怪。一双狗眼仍那么亮。甚至显得更亮了。似乎仍那么亲昵那么信赖地望着他。斧刃将狗的上腭劈歪了,看去更像在傻笑了。
他不禁有些害怕狗脸那种似乎在傻笑的样子。
一步步倒退着,用背撞开了门,他踉跄到了院子里。
“你,把狗咋样了?……”
女人怯怯地问。
他不说,有点恶狠狠地瞪着女人。
女人竟被他瞪得抖了一下……也许是冻的。
他第二次锁了门,第二次磕起了自行车镫子,将车身偏了些,好让女人容易坐到车后架上。
女人已笨拙地坐到了车后架上,他才发现自己只戴着一只手闷子,低头四周瞅瞅,小院里的雪地上没有。准是掉在屋里了。
他不愿再进屋去找。
他真害怕再瞅见老狗那种两条前腿搂抱住斧头的模样,真害怕再瞅见老狗那种似乎在傻笑的古怪的脸。
没戴棉手闷子的那只手,一攥住冰凉冰凉的车把,立刻被粘住了。
他不顾那只手会怎样,推起自行车就走。
出了小院,他又犹豫起来。眼面前的雪地上没有任何印迹,洁白如纸,如银铂。
儿子和儿媳妇,谎称出外借钱去了。其实这一个夜晚,他们正在五十多里路以外的一个小县城的火车站上等待他和老伴儿。
顺着村路出了村,有一条大道直通小县城。上了大道,他可以骑上自行车。但麻老五他们若循着雪地上的自行车印追踪上他们,也是不费什么事儿的。
他家小院所朝向的荒地,是一片“塔头甸子”。若穿过那片“塔头甸子”,就拐到山里去了。山里有载煤的卡车碾出的野路。翻过两座山,就可以斜插到另一条公路上去。从那条公路赶往火车站,要近十几里。也许,麻老五想不到他会拖妻携幼,深更寒夜选择一条极艰难的路外逃。
主意一定,他推着自行车往“塔头甸子”走去。
“怎么往‘塔头甸子’走哇?”
女人怯怯地问。
“少废话!”
他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句。
将自行车推到“塔头甸子”里,他对女人吼:“下车!”
女人心里一片糊涂地往下一蹦,双膝跪地,跌倒了。
他扯着女人的后衣领将女人扯起,也不向女人解释一句什么,大步往回便走。
身为党支部书记,曾经是村中权力最至高无上,声名最显赫的一个人物,如今却被从前最普普通通,最其貌不扬,见了他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个村民麻老五逼迫得贼一样外逃躲债,他感到简直是千年垂恨,万代垂伤的事。认为从此以后,他的家族便是打上了奇耻大辱的烙印了。他心情沉重、凄惶、悲哀、压抑到了极点。他已没法儿好言好语好态度地对待自己一向尊重的老伴了。
走回到家门前,他操起扫帚,将小院里的车轮印和脚印细心地扫平。接着扫出院外,顺原路退回,边退边扫。因为扫得那样细心,月光下,猛眼倒也一时难以看得出来。一直扫到女人跟前,他才将扫帚远远掷出。
“塔头”被雪覆盖,看似平坦,却一步一阻。没奈何,他只好又命女人下了车。
他扛起自行车,慌不择路地撩开大步走在前。女人紧抱着孩子,nb053着个大包袱,踉踉跄跄,跟头把式地随在其后。
走着走着,他情不自禁地站住了,扛着自行车转过身,眷恋地望着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
当年,他爹他娘,也是因为逃债,才颠颠沛沛流落到这个村子里来的。它庇护过他的家族。若无它的庇护,他的家族可能已然灭了香火,断了血脉。它有恩于他。有大恩于他。在他的观念之中,它是他的村,他是它的人。尤其在他当了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之后,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沙一石、一牲一畜、一房一舍,似乎都是属于他的。似乎?难道不曾确确实实地属于过他吗?难道他不曾确确实实地在这个村里说一不二、一呼百诺过吗?难道他说地里今年种麦子,别人敢种谷子吗?难道他说谁家的房子不许拆或不许盖,谁家敢拆敢盖吗?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梦中的事儿?他妈的明明的都不是梦啊!才几年的工夫啊,党支部书记在这个村子里便什么人物都他妈的不是了!而过去,他的儿子仅仅因为是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不是“三好学生”也是“三好学生”了!不够资格也在小学戴上“三道杠”了!不必申请也在中学入团了!过去那真真是党的天下啊!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和党扯挂到一块儿,没理也有理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是党所信任的人,具体说,只要是他这位党支部书记所信任的人,不是好人也是好人了!他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似乎天经地义的判人判事判世的一套了!
而今,在这一个夜晚,他憎恨这个村子!他内心里诅咒这个村子!他真想放把大火烧了这个村子!他真想造成地震引来滔滔洪水毁灭掉这个村子!如果他耿福全能够的话!因为这个村子分明地已不再是他耿福全的村子了。而是麻老五们的村子了!麻老五第一个发现山里有煤。麻老五第一个成了个体户矿主。于是麻老五第一个富了起来。才几年工夫啊,麻老五富得像孙悟空似的,仿佛从身上拔下根毫毛,吹口气儿就能变成整捆整捆的钱!于是村人们都崇拜起麻老五来。于是村人们惟麻脸是瞻了!都纷纷挂名在麻老五的“矿业联合公司”招牌之下了!于是麻老五唱歌不好听也好听了。于是麻老五尽管一张麻脸让人瞧着心里起腻也是美男子了!于是村里的男人们争相向麻老五表忠村里的女人们争相向麻老五献媚献殷勤了!而过去可都是争相向党表忠诚向他耿福全献媚献殷勤的!妈的一个个见钱眼开的男人一个个轻佻风骚的女人们!而过去决定他们该不该结扎她们该不该戴环或者决定男的女的一对对该在哪一年生孩子的,难道不是他耿福全而是麻老五吗?……
想到这些,他甚至开始怨恨起他一向依恃着的党来。党,党,他心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我耿福全习惯了彻底习惯了那一套之后,心血来潮地改弦易辙!预先几年也不跟我耿福全打声招呼!我鞍前马后地可是忠心耿耿追随了几十年啊!就算我是个老家奴吧,也不该撇闪我个如此悲悲惨惨的下场啊!坑苦了我啦!
村子,他的村子,不,麻老五们的村子——盖着松软的洁白的雪被在沉睡。许多人家的烟囱还冒着袅袅青烟,笔直笔直地往上升,升得很高很高,如同一束束灵光照射向天穹,证明许多人家炕洞里的柴火还在燃烧着。证明许多人家的炕面像他半个小时前还躺在其上的炕面一样,必定是热乎乎的。白天采了一天煤的男人们,这时这刻必定是搂着自己的女人睡得正酣吧?是呵是呵,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夜晚搂着自己的女人打着高枕无忧的鼻鼾睡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更畅美的事呢?钱啊,钱真是好东西,世界上顶好顶好的东西!现如今似乎只有它才会使男人们高枕无忧了。似乎只有它才会使女人们变得越活越滋润了!……
抱在女人怀中的孩子,睡得比村子还沉实,仿佛是个死孩子。可怜的娃!可怜的小孙孙啊!由于受到麻老五几番带领人到家里来逼债来掠夺值钱东西时的惊吓,好端端的个孩子变成了个“哭夜郎”。今天孩子临睡前,他强迫女人给孩子灌下了两片安眠药。紧接着他亲自又给孩子灌下了一片。他怕两片不顶什么事儿——几十里路呢,他希望今夜静悄悄地外逃成功,他可不愿一路之上孩子哭老婆叫的!现如今虽然叫“初级阶段”了,可毕竟还是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不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一个大村的党支部书记逃债别搞得像解放前似的。孩子哭老婆叫的,那成什么体统!可是麻老五他妈的真跟解放前的地主差不多!一点儿同村人的情面都不讲。更不看在他好歹还是个党支部书记的份上!麻老五每次带领来闯入他家的那些个人,也都比解放前地主的狗腿子差不了多少。所不同的是,他们往外搬他家的东西时,一个个脸面上笑呵呵的,并不吹胡子瞪眼。有的还对他说:“支书哇,我们是不在党的人,所以嘛,只听我们老板的。各事其主嘛。自古以来这么个理儿,您多担当!”之类的屁话……
规格划一的砖瓦房舍,取代了村里过去全部的破屋寒窑。它们如同一律地戴着洁白的孝帽子,在这个夜晚为谁默默地守灵似的。它们对他的仓皇出逃视而不见。保持着事不关己的超然。
它们是麻老五带给村人们的恩德。也是麻老五为这个村子立下的一大功劳。
笔直一条村路,玉带也似的,将那些砖瓦房舍从中间分开来。栽种于两旁的杨树,已长得二人多高了。村路是水泥的。两旁还砌了排水沟。下雨天再也不会翻浆捣泞的了。
这一条村路是现如今已成为全县首富的麻老五慷慨捐款修筑的。全村人没动一锨一镐。它每天供村人们行走,如同行走在麻老五千古流芳的德行上。
村头的二层楼,是俱乐部,是村人们欢聚玩乐的地方。是经麻老五提议,各家各户摊派捐款盖起来的。楼顶上的大钟,是在天津一家钟厂定制的。报点时,就响音乐。村人们说,是一首歌的音乐。还说歌词是“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可在他听来,那段音乐却仿佛可以套上这样的歌词:“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那钟原本是朝东安装的。那几天麻老五不在村里,村人们七言八语地自作主张了。麻老五一回来,见钟朝东,大为恼火。村人们对他说:“朝东好啊,朝着升日头的方向有啥不好呢?”麻老五更生气了,吼:“朝东不好!朝西才好!我就看着朝西才顺眼,这钟非朝着落日头的方向不可!……”
村人们不敢违背他的意愿,也似乎都有些不愿违背他的意愿,于是将安装好了的钟拆卸下来,此后它那巨大的时针和秒针,便朝着日头坠落的方向移动了。并且朝着日头坠落的方向报时——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不忘……
由于白天下雪,那挺美观的楼钟的两根针并未吸收到多少阳光,所以这会儿也就不怎么绿。但依稀能望得清——快十一点了。
俱乐部对面是“快乐斋”——麻老五开的私营饭店。麻老五的老婆当女老板。往日那里一直热闹到后半夜。男人们常到那里喝酒。耐不得家中寂寞的女人常到那里凑男人们的趣,卖些便宜的风情。有时还放录像,《鹰拳刁手》或者《红粉兵团》什么的。不是武打,就是凶杀,再不就是恐怖。却从来也没放过“黄的”。肯定麻老五是有“黄的”,但绝不公开放。任多少人死乞白赖地求过他,他也不放。麻老五在这方面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是不会公开给自己找麻烦,使谁抓住把柄的。可能因为下雪,今天那里早早地黑了窗。但高挑在门前的幌子灯,却亮着。像一只巨大的血红的独眼,眈眈地瞪着离家逃债之人。
是啊是啊,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个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无比惆怅地想:怎么不是麻老五的村子了呢?满村尽是麻老五的恩德的明证啦!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的自己,他的恩德又体现在哪儿呢?细想想,扪心自问,是没有啊!即或曾有过点儿,也早被人们遗忘光啦!也被麻老五的财力带给这村子的非常实际的好处给覆盖了!如同一床漂亮的绸面儿大花被覆盖住了千疮百孔的破炕席。共同富裕——从打解放后,他就带领全村人天天念这个经,哼这个调,从互助组时期到初级社时期到高级社时期到人民公社时期到几年前包产到户,他自己没能够富、别人也没能够富。富?一直受穷着哪!倒是麻老五发现了山里有煤,于是不但麻老五咣当一下富得抖抖的,全村人也都跟着富了起来。可不是他这个党支部书记发现山里有煤的,能怨得着他吗?这不过是种运气啊!麻老五的运气好,麻老五就该夺了他这个党支部书记在村中的地位和权力吗?而公社的党,县委的党,他的一切上级党,竟干瞧着麻老五骑在他脖梗上屙屎撒尿不管不问!居然还奖给麻老五一面锦旗,上面绣的是——“致富能人”!
唉唉,我的党哇党哇,我的亲娘老子哇,难道说你像大姑娘撇一个私生子似的,一甩手就把我耿福全撇掉不要了吗?……
他内心里涌起一股大悲大哀,眼眶便有些湿。
村里那些被“结扎”了的男人和被带上了环儿不许怀孕不许生育的女人,包括麻老五在内,恨的可不是共产党,而是他耿福全!
村子里传来了一声鸡啼。
女人似乎并不急于赶快逃,呆呆地望着村子,望着家院,惴惴地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是鸡打鸣儿。”
“嗯。”
“是母鸡打鸣儿。”
“嗯。”
“像是咱家的母鸡在院子里打鸣儿。”
“闭上你那臭嘴!”
他从内心里往外一悚。
半夜鸡叫,分明已属不祥之兆!还是母鸡,还是自己家的母鸡……
钟响了。
“牢记,牢记……”
“走!”
他猛地转过了身。
“快活斋”血红的独眼,仿佛不怀好意地咄咄地目送着他们在“塔头甸子”里磕磕绊绊,跟头把式地仓皇而去,渐渐被夜的黑暗所吞……
县城小火车站候车室里,一对儿年轻夫妻互相依偎着,坐在白油漆漆过却被种种肮脏所污的长椅上。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县城。就是通常被人们说成是“一条马路,一个警察两只猴”的那类小县城。猴?这地方根本没有过公园或动物园,便没猴。连耍猴的也没在这个地方出现过。所以这个地方的人们大抵没见过真猴活猴。警察却不止一个。他们的姓都挺古怪。一位姓那,一位姓漆,一位姓果。这地方满汉杂居,汉人管文治,满人管法制。每日里二十四小时之内,仅有四次列车通过。还有一次列车是货车。严格说,这算不上一个县城,不过是一个在东北荒原上趴了很多年,容貌却不曾改变过的小镇子。
这地方的候车室简陋败坏得不像话——两扇门已走形,难以关严。寒冷畅通无阻地闯进来,用冰冷的手肆无忌惮地蹂躏每一个候车的人。其实人也不多,算上那一对年轻夫妻,总共才八九十来个。可能其中还有流窜者,纯粹是把这里当成免费的旅店。候车室地中间有只小铁炉子,就是北方人家烧蜂窝煤的那种小铁炉子。炉子虽小,烟筒却很粗,靠了一节节“拐脖儿”七拐八拐,如同化工车间的空中管道。为了巩固它们,经经纬纬拉扯向四面八方的粗细铁丝,如同黑夜里射向天空的交叉火力网一样。若夏天,大概苍蝇蚊子在空中飞行时,也必得像密集交叉的公路上的车辆一样小心而谨慎,否则可能一头撞在铁丝上小命呜呼。铁炉里的火是早已熄灭了。冰凉的烟筒下吊着一只只玻璃罐头瓶,内中或多或少地都盛着些黑褐色的烟油子。车站的人能想到这一点,足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并未彻底丧失。今夜在车站值勤的是“那警察”。原先的老铁路治安警察退休了,“那警察”被调了来。反正左右都是当警察,他并不在乎身上的黄警服变成了蓝警服。
四十来岁的“那警察”正在值班室和二十来岁的女站勤聊天,忽然想吸烟,一时找不到火,就离开值班室,步态威严地走到了铁炉子跟前。他哈下腰用铁钩子捅了半天炉子,没捅出一颗红火碳,沮丧地直起腰,拍了拍手,目光落在那一对儿年轻夫妻身上。别的些个人们都在蜷蜷缩缩,或倒或卧地打瞌睡,只他俩互相依偎着,前身合盖一件埋埋汰汰的看不出颜色的大衣御寒,各自睁大着双眼愣神儿。
“喂,有火儿没有?”
年轻的丈夫缓缓地将脸侧转向“那警察”。
“我问你,有火儿没有?想借个火儿,吸支烟。”
对方缓缓地从大衣底下探出一只手,伸入到大衣口袋里。
“那警察”便走到了他们跟前。“霍村的吧?”
“那警察”吸着烟,将火柴还给对方时,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对方仰脸儿瞅着他,有几分不安地摇摇头。见男的摇头,女的赶紧跟着摇头。
“那警察”吐了口烟,肯定地说:“别摇头,你们骗不了我!你们若不是霍村的才怪了呢!”说着,将自己的一只手伸入了人家的大衣兜,掏出来时,手心手背都是煤末子,颇得意地又说:“你们这些霍村人啊,应该修个庙,庙里给马五金塑个像,供财神爷一样供着!若不是靠了他,你们这些穷土包子能乞哧窟哧地发了起来吗?”
马五金是麻老五的本姓大名。
年轻轻的一对儿男女不禁地对视一眼,表情更加不安。
“那警察”在不比长椅干净多少的警服上揩揩那只沾了煤末子的手,又问:“你们……小两口儿?”
年轻轻的一对儿男女赶紧点头。
“那警察”瞅瞅男的那张忧郁的脸,又瞅瞅女的那张忧郁的脸,再问:“真的假的?”“真的,是真的!……”
她急切切地抢先说。
他分明也很心虚,却故作镇定地说:“我们随身带着结婚证书哪,你不信可以看看……”说着,从身上掀开大衣,就拉一只黑手提包的拉链儿。
“别,”“那警察”制止道,“我才不稀罕看你们那玩意儿呢!你们是假夫妻我也管不着。只要你们手提包里不藏着炸弹就行!”
小伙子便没彻底拉开提包的拉链。苦苦地,嘴角皱起一笑,复将大衣盖在身上。
“没炸弹,真没炸弹……”
年轻轻的小媳妇,仍有几分慌张地保证着。
“我看,你俩愁眉不展的样子,八成是双双逃婚吧?”
“那警察”对他们颇感起兴趣来,深深吸烟,却吸不透,骂道:“他妈的,这年头连当警察的也不得不吸冒牌烟了!”
小媳妇怯怯地说:“我们不是逃婚的,是逃……”
小伙子在大衣底下拧了她的手一下,赶紧打断她的说话:“我们是逃婚的,怎么样?”
“那警察”将吸起来太困难的烟扔在地上,碾碎之后,瞧着他们笑了:“逃婚我更管不着啦!霍村人我都挺熟悉的,你们是哪家哪户的?”
小媳妇瞅着自己的丈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们……我……是耿福全的儿子……”
她的丈夫显然是个诚实惯了的人,在说谎骗人方面一点儿也不比她有经验,她向他丢眼色已晚了。
“耿福全?你是耿福全的儿子?你爸我可太认识了!十七八年前,他可是个人物!全县‘活学活用’的标兵,学大寨的带头人,动不动就到省里去开会……”
“哎,老那,你死哪儿去啦!……”
值班室的小窗啪地从里面被推开了,探出一颗女人鬈毛狮子般的头,大呼小叫。
“就来!逃婚归逃婚,可你们有没有什么口信儿,希望我转告你们老子啊?”
他们摇头。
“老那!等着你帮我缠毛线呢……”
“就来就来,三点零六的车正点到达,那么,祝你们一路平安nb023!……”
“那警察”离去了。
小媳妇两眼吧哒吧哒往下落泪。
“你咋了?”
在这么一个地方,在这么一种时候,凶吉未卜,前程难料,她丈夫觉得惭愧,觉得太屈了她,话语之中不免充满柔情。
“听人家说起咱爹从前,我心里难过。”
“是啊,我心里也难过着哪。要是从前,麻老五,哼!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
“车票呢?千万别弄丢了……”
“丢不了。兜里揣着哪……”
“咱们到了省城,还往哪儿继续逃哇?”
“我也不知道,一切听咱爹的呗!”
“连张介绍信也没有,到了哪一个地方,怎么住店呀?”
“住店?你趁早别想得那么美了!逃债还住得起店吗?”
“不住店,寒冬腊月的,住哪啊?”
“蹲火车站,睡门洞。”
“孩子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
“咱俩什么手艺也不会,爹也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活儿干吗?”
“找不到活儿,就讨饭。”
“我不……”
“那你就饿着!”
她一头扎在他怀里,呜呜哭开了。
几个睡在长椅上的人被她哭醒,睁开眼瞪他们。
“别哭,别哭。麻老五个王八蛋,亏他还是你表舅呢!……”
咬牙切齿。
她哭得更伤心更难过了。
她不敢告诉他,她肚子里又怀了孕,是麻老五的。她表舅蹂躏她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咱俩毕竟还沾着亲带着故,你公公家欠我那两万元,也等于就是你欠的。那好讲,我不会再催逼着还的……”
她表舅那双色狼般的眼睛使她怕极了!每当他那张蜂窝似的大麻脸俯近她的脸时,她心里就一阵阵发悚。他浑身松软的白膘肉使她腻歪。为了公公,为了丈夫,为了她自己,为了保护他们的家,她一次次耻辱地依从了他,他一次次跟她信誓旦旦地下保证。她虽一次次依从了他,却不能不感到是一次次地被他强奸。后来她终于明白,他是淫欲没够的。他是想要永永远远地占有她——因为他们欠下了他两万元三年五载还不起的债。驴打滚的债。一点儿也不比旧社会地主老财向穷人放债的利息少!目的也一样的恶。公公、婆婆、丈夫仅仅是逃债,而她还逃避麻老五。逃避她的表舅。逃避一只恣意蹂躏和玩弄她的色狼……
他蹂躏她如同洗衣机搅拌一件衣服。
他玩弄她如同雄猩猩玩弄一个布娃娃。
前面的生活道路究竟还有什么奔头呢?她内心里充满了对今后的命运的恐惧。连往前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叫你别哭,你还哭!”
丈夫恼火了。
“被我表舅逼到了这种地步,还……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那你就死!一会儿火车来了,跳下站台让火车轧死!”
丈夫推开了她……
再有一百多米,就通过“塔头甸子”,到山脚下了。
女人说:“他爹,歇会儿吧!”
男人站住,缓缓地向后转过了身。扛着自行车,向后扭头比向后转身更难,所以他宁可转身。扛在他肩上的自行车的前轮,于是就以他的身体为圆心,划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弧。
他见女人已然坐在“塔头”上了,气喘吁吁,浑身是雪。包裹着小孙孙的被子上也尽是雪。想必她抱着小孙孙跌了无数跟头。从女人的领口,冒出蒸蒸的汗气。
他也将自行车一下子放到地上了。不,准确地说,是他肩膀一倾,自行车掉到了地上。他也气喘吁吁。他也浑身是雪。他的领口,也冒出蒸蒸的汗气。他双腿一软,也身不由己地坐在一个“塔头”上了。
他说:“你,看看柱儿咋样啦?”
女人掀开搭在孩子脸上的被角,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嘴上,贴了一会,抬起头瞅着他说:“睡得香呢!”
“出气儿均吗?”
“均……”
女人放下被角,盖住了孩子的脸。
“可别把孩子闷死……”
“我留心着呢。隔会儿就撩开被角透透气儿……”
男人喟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孩子……”
女人却有点儿提心吊胆地说:“走这条山间野路,要是遇见了狼咋办?不是说山里又有狼了吗?……”
男人凛凛地说“你瞎?没见我背着枪?”
女人便不说话了,侧脸向他们逃来的路上望去——大钟的两根夜光的针,已望不见了。“快活斋”那盏红灯,仍可望见。小多了。就好像有谁站在那儿,高举着手电筒往他们这里照射。而手电筒蒙着红布——别果真是蒙着红布的手电筒,向埋伏在山里的麻老五们发信号吧?
女人心里不禁犯了疑惑。由疑惑而不安。
“他爹,你看那是灯,还是谁举着电棒啊?”
“那是灯又怎样?是电棒又怎样?”
男人反问。声音低低的,在女人听来,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仇恨大大多于逃债的悲凉。
女人朝男人瞅一眼,见男人正用匕首挑开棉手闷子。将它套在枪上,一直套到扳机的部位。大概是为了护住扳机别走火。
“把……子弹先退出来吧!万一走了火,伤着我和孙子可咋整?……”
女人请求地说。
“真走火了,算该着。”
男人似乎很平淡地说。女人却从男人的话中,品味出了一种恶狠狠的杀机。
女人又不敢再开口了。
男人将枪靠在自行车上,凑近女人,从女人怀中抱过孙子,轻轻掀开被角,将自己胡子拉碴的瘦脸贴向孩子的小嘴儿,亲自感到了呼吸,才放心地又将孩子塞还给女人。
男人看手表,发现表壳不知何时碎了,时针和分针都不见了,只剩粘了磷的秒针,仍在无声地走——一定是跌倒时,手表磕着自行车脚蹬子了。
麻老五带着人抄他们家时,一眼看见了他腕上这只表,笑微微地向他伸出一只肥厚的大手,说:“支书,你到这般田地了,那表还舍不得抵债吗?”
他一言未发就将手表撸下来,矜矜持持地放在了麻老五的手掌上。那情形如同麻老五是一位高贵的受降者,而他是不得不交枪的残兵败将。无论怎么样地想要维护住一点儿自己往昔的尊严,其实都根本不能够的。
麻老五当时摆弄着看了看这只旧“东风”表,没稀罕要。依然笑微微地拉起他的右手,将这表替他戴在腕上了。好像新郎往新娘手上戴结婚戒指,一副彬彬有礼而又无比幸福的样子。还拍拍他的肩说:“借了我两万元,你也不买块新表戴!”……
唉唉,耿福全,耿福全,你呀你呀,当初为什么要向他麻老五借两万元钱啊!
你这真应着了那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在心里暗暗诅咒着自己。
喋血.2
他一向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别人提到他时,都这么评论他。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自己。毕竟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再头脑简单个人,也学会深谋远虑了。那一次他也是深谋远虑的。可那一次跟他作对的,不是别人,不是过去那种朝令夕改,使人来不及跟着变的政策风。凭良心讲,似乎也不是麻老五,而是他自己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跟他作对,他还能有好结果吗?
村人们纷纷学麻老五的榜样扑进山里挖小煤矿的当初,他冷眼旁观,“按兵不动”。
儿子说:“爹,咱们也进山吧!”
他说“进山干啥?”
“挖煤呗!那要是选准了矿,咱家还不和别人家一样,咔嚓就富起来呀!”
“你懂个屁!再不许跟老子提这件事儿!”
在村里他过去是天子,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家里他也理所当然的是一家之主。儿子是在他的阴凉下长大的,对他顺从惯了的。在儿子的经验中,无论什么事儿,只要听他这位爹的,几乎就没错过。即使一旦证明真错了,纠正也不难。所以呢,他不许儿子再提,儿子就再也不提。山林归国家所有。共产党的政策千变万化,这一条他坚信是绝不会改变的。如果连这一条都改变了,共产党在中国“领导核心”的地位,岂不就光剩个空架子了吗?尽管那些山没林,草长得也很少,但毫无疑问还是国家的山嘛!国家的山里出了煤,容你们这些异想天开的农民去挖个体小煤矿吗?笑话!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县里派人前来制止。
可县里迟迟没人前来制止。他终于等得丧失了耐心,自己口述,让儿子笔录,给县委写了一封信。以一位共产党员的名义,以一位党支部书记的名义。
县里派来了一位改革政策研究室的干部,和一位地质工程师,勘察了一番,认为这山里的煤层很有限,不值得国家投资开采。既然农民们愿意开采,谈不上破坏任何生态平衡,只要纳税,就采呗。县里还认为这是大好事,应该支持,拨了县运输队的一部分卡车,租给采矿户,以解决他们往山外运煤的困难。
村人们反而更加安心,更欢地开矿,更欢地采煤,更欢地赚钱,他们从没赚过那么多钱。
村人们背地里讽刺他——“想拍共产党的马屁,结果挨了个马屁崩!”
他憋了一股窝脖火儿,能不窝火儿吗?
他不服气,能服气吗?
他不信是他自己这一次估摸错了,以他,给共产党员当了二十多年支部书记的人,在这件事上居然错了?他认为他在任何事上都早把他的党估摸得熟熟的啦!
于是他又给省里写信。
省里派来了调查组。调查组中还有一位是报社的记者。
他为此好不兴奋啊!
结果呢,更加证明他这一次是错到底了!省里和县里的态度完全一致。
调查组组长临走时对他说:“老耿啊,观念要改变,思想要解放哇!否则太跟不上形势nb023!农民们自己寻找出路甩掉穷帽子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没做带头人,可也不能犯红眼病是不是?”
听来语重心长,似是开导,其实是含蓄的批评。“红眼病”三个字很刺激他的自尊心。若他并不红眼,也就不觉得是种刺激了。问题在于他很红眼。扪心自问,他无法否认。
于是他真病了一场,不过不是眼病。
就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里,村中放鞭放炮,喇叭唢呐地热闹了好几起——又有几户人家推倒旧屋,兴盖新房。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都是麻老五从县里给拉的帮工队。都请麻老五剪彩。妈的,农民盖新房剪的什么彩!
病愈之后,他不那样窝火了。也对现实有点儿服气了。于是开始四处借钱,也要进山挖小煤矿了。也要推倒旧屋盖新房了。
乍富的人们没那么多钱借给他。也不太乐意借钱给他。他们说:“支书哎,借钱,别朝我们伸手哇!朝那腰缠万贯的伸手才对哩!”
都这么说。
他明白他们所指“那腰缠万贯”的人是谁。他深感自己头脑开窍晚了,落下往昔支书最后的一点儿架子,低三下四,羞愧无比地去找麻老五。
麻老五似乎不计前嫌,对他仍挺客气,仍挺恭敬的。他狮子敢张大口,借两万。麻老五当时吓了一大跳。沉吟半晌,一拍大腿,只说了一句充满豪侠之气的话——“两肋插刀啦!”
没过几天,麻老五就将鼓鼓囊囊一手拎包“大团结”给他送上了门。
靠那两万元,他盖起了新房。也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也放鞭放炮,吹喇叭唢呐。也剪彩。
靠那两万元,他挖了三眼矿。
惨就惨在,三眼矿都没选准位置,离煤层远着呢!
这不是他的命,又是什么呢?
更惨的是,麻老五放高利贷,麻老五几次三番逼债,他却只有忍侮受辱的份儿,不敢告。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明知高利贷坑人,你还借,你起码的觉悟到哪儿去了?你不是自作自受吗?你有何脸面告哇?再者,人家麻老五明人不做暗事,那是有言在先的!借了人家的债,还不起,还告人家,在村里还怎么待得下去!……
“走!”
这逃债的男人,从手腕上撸下那只已磕坏了的手表,狠狠扔在地上,倏地站了起来。
女人却去捡表。
“不许捡!走!……”
他抓住女人的后领,将女人拎了起来。
他先把枪扛在左肩,再用右肩扛自行车。当他重新扛起自行车,顿觉比方才重多了,他心中陡升一种委屈——这辆自行车可绝不比他的爹当年带着他逃债时所挑的破柳筐轻便!而他的爹和娘如今埋在了村后的一片林子里。唉唉,不肖之子哇,此一去,谁知哪年哪月才会回来?也忘了给两位老人家的坟培次土。会有人替他尽这点孝吗?这年头,谁还肯为他这样一位倒霉背时,命乖运舛的党支部书记积这点儿德,行这点儿善呢?兴许只有韩喜奎肯?毕竟是他的党内同志啊!兴许……
今夜逃离村子的打算,他告诉了的惟一的一个人就是韩喜奎。是他介绍韩喜奎入的党。谁也不告诉就逃了,那不是他耿福全所为的事。那不符合他的道德观念……
“他爹,走慢点儿,我跟不上……”
“快走!跟不上也得跟上!表都坏了,扔了,没个钟点。误了火车你对谁哭去!……”
他跌了一跤,胸口压在一边的自行车把上,疼得他半天缓不过口气来,跪在雪窝动不得。
“他爹,他爹啊!……”
女人慌得将孙子放在雪地,也跪在他跟前,一边推他双肩,一边哭。
“你就会哭!我死不了……不带领着你们逃出这个省……我,不死!……”
他终于缓过了口气。女人的哭,女人六神无主的样子,使他分外恼火。在他陈旧的记忆之中,他的娘,跟着他的爹,带领着他逃债,可不是这么一副熊样子!他的娘当年是多么的刚强!甚至比他的爹更有主张,更不怕艰难,更不惧风险。唉唉,时代不同了,女人们也变得多么的不同了哇!新社会竟把他的女人宠惯得这么不中用!这么无能!唉唉,也难怪新社会,他的女人二十多年来乃是在村里发号施令,一呼百诺,一跺脚别人家饭桌就动摇的党支部书记的老婆,在这个村里的身份就等于是皇太后的地位,虽谈不上有什么作威作福的,可毕竟二十多年来是个人上人啊!哪曾想她有一天会逃债呢?哪经受过这般的仓皇,这般的不安,这般的苦难呢!……他伸出的双手,本是欲将女人推开的,却将女人扶了起来。
他说:“快擦去泪,看皴了脸!”
话语之中,情不自禁地搀了些温柔。
“过了‘塔头甸子’我就推着你……”
他复扛起自行车,眼眶又一湿。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仿佛是天地间很悲壮的一个人物。同时,一种强烈之极的责任感,使他周身增添了不少力气。
他只管大步朝前走。背后,听得到女人粗重的喘息,知道女人跟得很紧。
这才对……这才像我的女人……
他心说,觉得车的重量,似乎被女人分担了去一部分。
圆而大的月亮,也似乎是距离他们近了。稍微有点偏斜地,温情脉脉地,在天穹上注视着他们。清冽的月辉,遍撒在通往山里的一条野路上。洁白的雪,覆盖住了从山里往外运煤的种种车辆碾出的深沟。这条野路洁白得竟使他有点儿不敢走。尽管这条路他已走过许多次。但他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走过。从来也没有走过一个别人留下的脚印也见不到的路。他仿佛觉得,洁白的雪下,覆盖着一处处陷阱。
终于跨出了“塔头甸子”,他如释重负地将自行车放下,长长吁了口气。抬头望望月亮,他忽发奇想,要是眼前这条雪路,一直通上天穹,通向月亮里多好呢?
一丝夜晚的游云,曲曲弯弯地出现在月亮上。圆而大的月亮,似乎皱起了眉。似乎满面皱纹了。似乎一时间就变老了。
这男人正徒自望着月亮胡思乱想,他女人催促他说:“还不赶紧走,望月亮干啥呢?”
他经女人这一提醒,心神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荒唐,感到罪过。同时亦因那么令人神往那么美妙的一种憧憬,被他的女人一句话便撕扯得粉碎,而大扫其兴。
“等着你上车哪!”
男人强词夺理。
女人挺轻巧地一纵,这一次倒是没费什么事儿便坐到车后架上去了。
男人也不看她一眼,觉着她是坐上了,推车便走。
“到了省城,咱们往南边……还是往北?……”
“逃”字在女人舌尖打了个滚儿,被女人吞一只刺猬似的,硬是又吞了下去。
“到省城再说!”
“麻老五他们会不会截在车站呢?”
“被截住了再说!”
他们身后,洁白的高贵的地毯也似的雪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自行车辙和男人乱七八糟的脚印。
男人尽量将车推得很稳,使女人得以袖着双手,怪安泰地坐在车后架上。而他自己,失去了棉手闷子的那只手,紧握冰凉的车把,快冻麻木了。
唉唉,两万元啊,仅在自己手中过了一遭,就变成了一笔巨债!新房子,等于是给麻老五盖的了,麻老五倒落得个坐享其成!听喜奎讲,麻老五欲将那房子租给县运输队的人住,宽敞敞的四间大屋,每间屋摆几张床,就算总共摆上十五张床吧,一个月也是笔不小的收入啊!用不了三年,两万元麻老五准收回去了。还白占一排房子!自己呢?连块新表也没舍得买。连辆新自行车也没舍得买……这辆破旧自行车,连副塑料护把也没有。有塑料护把,握着也不至于这么冰手哇!……
一接近山口,就感觉到穿山风的肆虐了。飕飕地迎面而来,像一把把锋快的小刀子,割在他脸上、手上。两只耳朵仿佛被谁在用粗砂纸使劲儿摩擦似的。
帽子戴在女人头上。帽子内,女人还扎了一条头巾。在家里,将帽子强迫女人戴了,这会儿,男人的自尊心不容他再将帽子要过来。可这熊女人,你也该想到一点儿自己的丈夫哇!你也该心疼一点儿我哇!……
他回头看了女人一眼,见女人将头勾得很低很低,严严紧紧地袖着双手,身子歪靠在车坐儿上。如同公共汽车里,不管别人怎样挤,自顾坐在坐位上打盹或假装打盹似的!妈的你个熊女人哇!想当年我爹和我娘不是这么逃债的!……
突然,他将车停住,大吼一句:“孙子哪?……”女人猛丁地抬起了头。
“孙子哪?……”
女人惊得滚下了车,跌翻在雪地上,傻愣愣地瞪着他。
“你!……”
他推倒自行车,狠狠踢了女人一脚!
“忘……”
女人抬手指“塔头甸子”。
他转身就往回奔。
孙子是家的根苗!没有了孙子,家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如果自己这辈子还不上债,儿子那辈子接着还!儿子那辈子还不上,孙子接着还!借债,总是要还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万不能使麻老五和麻老五的儿孙们牢牢记住他个骂名!……
他一口气奔回到“塔头甸子”。急急慌慌,跑偏了方向,一时竟觅不见自己的和女人的足迹。一眼望开,月辉下,一座座覆盖着雪的塔头,仿佛一片片惨白的人的骷髅头,仿佛他自己的和女人的脚印,是被骷髅头们阴险地抹去了。抹得干干净净!
什么东西猝地从他身边蹿起,使他吓了一大跳,迅速地将枪从肩上抖下来,防范地举了半天。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大概是只野兔……
“柱柱……”
“柱柱……”
“柱柱!……”
他大声叫喊起来。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经久,从山口,荡回了他自己的回声。仿佛另有一个他自己,在山里极遥远的地方叫喊。
柱柱……
柱柱……
声音变得那么细微。不像是在叫喊,像是在唱。
村子里,“快活斋”的红灯,定在黑夜之中,纹丝不动。
“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
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却什么也没再听见。那报时的音乐是该响三遍的……幻听……
麻老五,我操你八辈子祖奶奶!
他发狠地在心里骂着。
唉唉,你骂人家麻老五干什么呢?
另一个他自己,在他内心里和他辩论——若反过来,你是麻老五,麻老五是你,你能不逼你自己还债吗?两万元并非小数哇!那也是人家麻老五立了字据画了押,从县里别人手中借来的,不过转借给你,又加了二分利罢了。现如今,谁白将两万元借给谁呀!若是他借的公款呢,那更不得不逼你还了!挪用公款放高利贷的事儿,你听说过的还少吗?那是冒犯法之风险的啊!冒风险还不作兴图几分利吗?现如今不是讲究风险报酬吗?……
“柱柱!……”
“柱柱!……”
他又叫喊了两声,意识到自己很愚,不再叫了。服了三片安眠药的小孙孙,怎么能听得到呢?若能听得到,不早哭了?
像一条狗似的,他在“塔头甸子”之间爬来爬去,瞪大眼睛寻觅足迹。双手插在雪中,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冻手了。
终于,他寻觅到了他和女人的足迹。
终于,他寻觅到了孙子——静静地靠着一个“塔头”,就好像包着的不是生命,不是任何活的东西。
扑过去,将那被包紧紧搂抱在自己怀里,他咧嘴笑了。只笑了一下,他将脸压在被包上,哭了。低低的,他发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呜呜咽咽的,令人怜悯的哭声。
被包在他怀中毫无声息。
“爷的孙,爷的孙,爷对不起你!……”
男人的心也在哭泣,在述说。
“爷是个不合时世的人啦,你长大,要做个能人,做个强人,做个麻老五那样的人!……”
被包的毫无声息,使这男人极度不安起来。他不哭了,惶恐地掀开被角,第二次将他的脸贴在孙子的小嘴儿上。他那冻麻木了的脸,感觉到了一丝温气,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他放心了。然而他自己的脸却湿了。孙子睡得出大汗了?根本不可能!唔,天!他明白了,是雪不知怎么进入到被角下面,融化在孙子那张小脸儿上!
“爷的孙,爷的孙,你可是受了苦哇!”
他用匕首挑开棉衣,扯出一片棉花,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沾去孙子脸上雪化的冷水。
月光下,孩子那张小脸儿,眉舒目合,很静穆的一种模样。
“他爹,他爹,柱儿咋了?咋了啊!……”
女人不知何时也奔回来了,跪在他对面。
他复用被角盖住孙子的头,瞪视着女人。他的本意,是向女人表达出一种严厉的警告,反却被女人把自己吓住了。
女人的头巾松落在脖子上,不受拘拢的头发,散乱异常,一缕头发垂遮着女人的半边脸。不见了一只眼睛。月光下,女人的另半边脸,不是显得白,而是显得青。女人的另一只眼睛,睁大得可怕,也正瞪视着他。那眼里,射出预备跟谁人,跟什么东西拼命似的又凶恶又残忍的目光,使他觉得恐怖。使他从心里往外打了个寒战。而女人的嘴,半张着,似要喊叫,又似在冷笑。这时候的他的女人,简直像一头丢失了崽的母狼人!
如果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一定会放下孙子就举枪。
女人又整个儿像脖子上还套着绳套的吊死鬼。
女人第一次这种样子猝现在他面前。
他简直有点儿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人?抑或真是一个吊死鬼,已害死了他的女人,这会儿变成他的女人的模样,又想接着害死他和他的孙子?
他觉得周围鬼气森森。觉得那一颗颗惨白的骷髅头似的“塔头”,似乎都在开始动弹。
“你!走开!……”
他吼,双臂将孙子紧搂在胸前,猛然站了起来。
“咱孙孙,到底咋样了?!……”
女人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扑向他,夺孩子。
他一掌将女人推得连连倒退数步才站稳。
“活着!……”
从牙缝挤出这两个字,男人拔腿就走。
“活着……老天爷保佑我们啊……”
女人将遮脸的头发撩向耳后,梦呓般自言自语着,深一脚浅一脚跟随着男人。
走到自行车旁,男人闷声不响地将孩子送在女人怀里。
“还我抱吗?”
“屁话!你不抱,难道我抱?”
女人接过孩子,又说:“你不会对我好点吗?到这般地步可不怪我。”
男人瞧着女人,忽然举起一只手。
女人以为男人打她,将头往后一仰。
他却没想打她。
他用一只手解开套在她脖子上的头巾,搭在她肩上,说:“扎好,别像绳套似的套在脖子上,我看不惯!”
“我抱着孩子,叫我怎么扎?”
女人笑了。
即使在今晚这种情况之下,只要他对她的态度稍微好点,她的心就踏实。她对她的男人依赖惯了。此时此刻,他在她心中也仍是个人物。是个落难的人物。就像老百姓们常说的——“蛟龙困在了海滩上”。而她自己,她想,走哪儿,都可以大言不惭地讲——我是党支部书记的女人。逃债归逃债,支书可没谁撤。正如他看重孙子一样,她看重他是个党支部书记。中国偌大的天下现如今毕竟还是共产党的。离家前,她将他过去二十多年中所有保存下来的荣誉证书,都瞒着他打在包袱里了。她看待那些东西的心理,很有些像解放前在“帮”的人看待本帮的“柬子”。这女人虽然也朦朦胧胧地感到时世确乎有些改变了,但没出过远门,连县里也很少去,因此还只能用她早已习惯了的逻辑去思维。
男人替女人扎上了头巾。这会儿他又不觉得她像吊死鬼了。他明白,刚才她那种可怕的样子,完全是由于丢弃了孙子的惶恐所至。
男人喟叹了一声。
女人说:“你把那包袱捡过来啊!”
包袱滚在十几米以外。包着些破东烂西。象征着全部家当。多少还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东西,早都被麻老五掠去了。
男人没去捡那包袱,说:“别要了。”
女人坚持道:“得要。”
男人又有点儿火了:“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女人嗫嚅地说:“东西扔了我倒不怎么舍不得,包袱里还有你那些当过代表的证书呀!……”
男人冷笑道:“那些,如今加一块堆儿,连包烟也换不来!上车!……”
穿山风是凛冽的。它并不嘶号。并不呼啸。根本听不到风声。整个山谷似乎早已被它冻僵了,冷固了。它仿佛要静悄悄地,绝对安宁地,将一切在这个夜晚走入山谷的活物,制作成硬邦邦的冷冻标本,保持原样地封存在山谷这天然的大冷库中。
找到了孙子之后,男人最想找的是皮帽子,却没找见。
他们艰难地朝山谷里行进着。
月亮在天穹上俯视着他们,饶有兴趣地俯视着他们,如同俯视蠕爬在高贵的白地毯上的蟑螂……
“你跟我出来一下。”
“外边nb33c儿冷,出去干啥?”
“我有话对你讲。”
“在这儿就不能讲?”
“不能讲。”
“怕谁听?”
年轻轻的丈夫,环视着候车室内的人,一个个都半睡不睡的。什么秘密的话非出去讲不可?
但小妻子固执地说:“反正得出去才告诉你。”
“那我不想听了!”
他不再理她,掏出半包烟,吸烟。
她将他刚吸了两口的烟夺下,扔在地上。
他瞪着她,忍隐着不发作。
她倏地站了起来,将大衣从他身上扯过,披在自己身上,独自走出去。
他望着她走出去,坐着未动,又吸着了一支烟。
他听到外面传来她的哭声,很绝望,很凄楚。
“妈的!……”
他自己愤愤地扔掉了第二支烟,站起来,也走了出去。
他见她的身影站在一棵树下,走过去,压抑着恼怒开了口:“说!”
她赌气地一扭身子,往另一棵树走去。
“你!找打了呀?……”
他跟至另一棵树下,将她逼迫得紧靠在树干上。
“说!”
她面对面瞪着他,咬着嘴唇,泪潸潸下。
“你倒是说呀!”
她终于开口了,说得相当镇定:“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你!”
“孩子。”
“孩子?这不可能!你胡说!生了儿子之后,爹不是逼我为全村男人做榜样……”
“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我表舅的。麻老五的。”
“他……他……他到底是你表舅哇!……”
“我也没说他不是我表舅……记不起多少次了,反正我怀上了他的种!我这一路,要是熬不过流落异地他乡那份儿苦,有个三长两短,你得牢记着替我……向我表舅报仇!……”
他呆了,如同一根木桩。
“就这话……”
她嘟哝地又说了一句。
突然他揪住她的衣领,发了疯似的,一个虐待狂似的,一个欲置人于死地的复仇者似的,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干上撞!
她一声不叫。也不反抗。
他一声不吭。也不咒骂她。只是一下接一下,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上撞、撞、撞……
终于她被折磨晕了,身子软绵绵地往地上瘫。
他也没力气提住她了,双手一松,她无声地靠着树干瘫在树根下。
树上的雪挂,一阵阵落。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他和她像两个雪人一样——一个立着,一个颓倒。
不远之处,有人在望着他们……
“你就杀了我,也算不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谁叫你爹欠了麻老五两万元,让人家逼得偷偷摸摸、深更半夜逃债!……”
颓倒的雪人这么说。话语中充满了鄙视和轻蔑。
立着的雪人一动不动……
“那警察”一回到值班室,女站勤就迫不及待地问:“那小两口,鬼鬼祟祟地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们说逃婚,我压根儿就没信!果不其然,耿福全一家逃债,让他儿子和儿媳妇打前站!”
“欠了什么人的债呀?”
“还能欠什么人的债?麻老五呗!那小媳妇肚子里怀上了麻老五的种……”
“那还不好?算那小媳妇的造化!麻老五的种能是孬种吗?若我,就在心在意地怀着,将来世上必定又多一位小麻老五,又多一位能人,又多一位财神爷!……帮我把这点毛线缠完……摘了你那双脏手套!哎,你说我们那口子,穿这种色的合适不合适?……”
不知“那警察”回答了句什么话,惹得女站勤嘎嘎一阵大笑,骂道:“死没正经的,老娘才不稀罕你哪!……”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艰难行进着的野路两旁,并不高大的山的雪白漫坡上,一眼眼小煤矿的矿洞,像稚拙的儿童用墨汁浓重的毛笔画出的嘴。南南北北,上上下下,一处处没个顺序,也没个正规形状。有的“嘴”似在哈哈大笑,有的“嘴”似在哇哇大哭。有的“嘴”似在打喷嚏。有的“嘴”似在叫喊。有的“嘴”似在呼唤……静悄悄的寒冷的这一个夜里,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躲在倾斜的白幕之后,咬破幕布,只将嘴暴露在幕前,咧成张成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样子,同时演出着不可思议的超现实主义的哑剧。
每眼矿洞前都竖着一杆旗,旗杆都很高。旗帜形形色色。上面写着或锈着张、王、李、赵等等大字。标志着那些能往外吐钱的“嘴”归何人。有风的时候,旗帜迎风招展,哗哗啦啦的旗帜的争相歌唱响彻山谷。今夜无风。山谷腹地的凛冽是由渗遍了空间的寒流造成的。那些旗帜都纹丝不动地垂着,卷掩起那些时来运转的姓氏。
一株老树的枯瘦的枝杈,栖落着十几只乌鸦。附近就这么一株孤零零的老树,它们木落得太久了,已由黑色的变成了白色的。好像老树生了许多白色的大瘤子。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没注意到乌鸦们的存在。而它们却早已在居高临下地观望着他们了。当他们从树下经过时,它们纷纷发出了“哇哇”的怪叫,骤然间飞起,抖尽身上的雪,复变成黑色的,在他们头顶盘旋。
精疲力竭的男人站住了,和女人悸怖地抬起头。
乌鸦们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阵,纷纷地,一只只从容不迫地,又归回到那株老树上。
它们不祥的叫声在山谷回荡。
待男人和女人收回目光,发现有四个身影排开在他们前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支书,恭候多时了!”
最粗壮的一个身影,朝他们迈了一步。
麻老五。
分明的,四个人都预先隐蔽在麻老五的帐篷里。
拖腔撇调,麻老五客客气气的语势中,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挖苦。
女人立刻从车后架上蹦下来,不知所措,将孩子抱得更紧,惶恐地往男人身后藏。
男人愣愣的,双手仍握着车把,完完全全呆住了。
“支书,你还背着枪干啥?准备用枪杆子对付我麻老五?”
“……”
“现如今不搞阶级斗争啦!”
“……”
“再者,你能论得明明白白,你代表哪个阶级,我又代表哪个阶级吗?”
“……”
男人将车蹬子一踢,架稳车。随后默默地,从肩上取下了猎枪,靠着车后轮放于地上,表示出和平谈判的意思。
“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只是,请您回去。”
男人摇头。
麻老五又向前迈了一步。
其余三个人,助威地跟了上来,分立在麻老五左右,仍一字儿排开。
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此时看清了——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支委韩喜奎。
他一切都明白了。
“喜奎,是你报的信儿?”
“是我,支书。”
韩喜奎半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内疚的意思。
“我们可都是党内同志,你胳膊肘往外拐?”
他由于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卖,恨得一颗心仿佛随时会在胸膛里炸裂。然而他的话说得极平和,只有种悲哀的调子。
“支书,理不是这么个讲法。五哥是我老板,我若对得起你,就对不起我五哥了。”
“你!……”
“支书,在党内,我是党的人。也可以说是你的心腹人。在党外,我是五哥的人。也可以说是五哥的心腹人。而眼前这桩事儿呢,纯粹是党外的事儿,你说我胳膊肘不向外拐向哪儿拐啊!”
韩喜奎振振有词。不过,那话却也说得极平和。甚至可以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他也仍怀有着往昔的敬意。
麻老五又开口道:“支书,跟我们回去吧!您得听我们的话。您不听话,不是在逼我们对您动手动脚吗?”
“不。”
很坚决的一个字,然而声音很小。
女人一直隐在男人身后,连口大气儿也不出,不存在似的。
“要是真不呢,可就让人怪不忍心的了……”
麻老五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以摊底牌的动作,缓而慢之且稳操胜券地移到了身前。
手里握着一卷绳子,一截绳头悠悠地摇着。
“支书,听话,啊?听我五哥的话,回去吧,啊?还是听话的好,不听我五哥的话,那像什么样子呢?……”
韩喜奎劝说着,如同哄一个犯拧脾气的孩子。
“对,对。别不懂事理。支书也得懂事理呀,不回去是不行的!”
“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
“住口!”男人愤怒了,“我与麻老五之间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只欠麻老五一人的钱,没欠下你们几个的?帮狗吃屎的东西!……”
“你骂我是狗?”
麻老五手中的绳头不摇了,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我……我没骂你……”
这当支书的男人,顿时气馁了。
“骂我们也不行!老五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你别惹爷们儿不耐烦!……”
麻老五垂下握着绳子的那只手,举起了另一只手,于是两个“帮狗吃屎的东西”立刻缄口了。麻老五的威严,在逃债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曾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此时此刻,体现得那么恰当又那么令人信服。
企图逃债的这一个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心,彻底崩溃瓦解了。“耿福全,你得把刚才那句话解释清楚了!你不是骂我,是骂谁?”
“……”
“五哥,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
“对!非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不可!欠了你两万元,想一逃了之,还……”
麻老五的手又一举。
说话的嘴巴闭得比眨眼睛还快。
他痛苦地耷拉下了他的脑袋。
从前,他也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威严。而现在,尤其此时此刻,他一点儿也没有了。他曾有过的威严,是被麻老五偷去了抢去了!就这么回事儿!
“听见了?你得承认你是骂你自己。”
冷冰冰的毫无怜悯之心的话。
“我……我……”他无可奈何地嘟哝,“算,算我骂我自己……”
“算吗?”
“是……”
“这还差不多。那么,请回吧!”
“我……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路……”
“唉!……”麻老五居然叹了一大口气,仿佛更其进退两难的是自己,“你呀,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我若放你一条路,我那条退路不就等于没了吗?”
对方叹那一大口气,使他于绝望之中产生了一线希望。他那耷拉着的脑袋,马上就抬了起来。
他急急地说:“你放我这一条路。你放我这一条路对你有好处!我到异地他乡去,不是为了逃你的债,是为了还你的债!我要带着妻儿老小,闯世界,舍得全家人的命挣钱,攒钱……”
“中国这么大,三十多个省,千儿八百个县,现如今,没户口也能活人了,你就是吉星高照,发了,我哪儿找你呀?”
“我若发了,仙山神地,我也不留恋!我耿福全一定一定揣着两万元回村来见你!你得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起誓!”
“这年头,谁信谁的誓呀?”
“我……我以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
“得啦得啦!”
麻老五终于厌烦起来。
“我以我祖宗八代……”
“真nb023唆,不信就是不信!”
“我……我……”
这一个企图逃债的男人,这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再也无话可说,双膝一弯,分明地,他给当年受他任意摆布的村民麻老五跪了下去。
一时间,山谷变得那么寂静。世界变得那么寂静。
连栖在老树上的乌鸦们,想叫,都不叫了。
麻老五等,大为出乎意料,怔怔地,低头瞧着跪在他们面前的这一个男人,简直都有点不能相信那就是他,那就是从前凌驾于他们之上,如同一尊佛爷似的,头顶笼罩着某种神圣光圈的那个人。
“哎呀,支书,您这……您这是何苦呢?犯不着这样子嘛!快起来,有话好商量,快起来……”
韩喜奎第一个动了恻隐之心,他慌慌地弯下腰,想扶起他的党支书。可他的手刚碰到他的入党介绍人的身体,顾忌到了什么,扭头看麻老五一眼,见麻老五并没有明显的允许他这样做的意思,双手不由得畏缩回去了。
“我……我是觉得……”
他欲解释什么,因为倏忽间,他感到在他的“五哥”面前,自己已然丧失了立场。而且很可能由此永远地丢掉了对方的信任。
他识趣地直起腰,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嗤……”
四人中,有一个人打鼻孔里喷出一声讥笑。
最不敢相信眼前情形的,还是那个女人。她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男人从此真的再也不足以依恃了。她似乎明白了,前面已经没有一步好走的道路了。
她放下了孩子。就放在雪地上。
“别来这一套!……”那男人此时此刻的软弱,不但没能使麻老五动容,反而使他心肠更硬,态度更蛮横,语气更冷:“你这一套是跟我学的!想当初,我女人怀了第三胎,我死活求你,你对我发过一点儿慈悲吗?我不是也给你跪下过吗?我还给你磕过响头;可你却派人生把我老婆捆着绑着送到了医院……结果真是我个儿子!……你害得我断子绝孙!……”他越说越来气,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绑了!今天牵牲口一样,也要把他牵回去!……”
突然,那跪着的男人,听到了一声轰响。同时觉得有些黏乎乎的东西溅了自己一脸。如他一斧劈死他的老狗时,溅在脸上的东西一样。
他微微吃惊地抬起头,见站在他面前的麻老五,没了脑袋。没了脑袋,麻老五那粗壮的身子,却仍叉腿站立着,一只手里,也仍握着那卷预备用来捆绑他的绳子。
一股火药味混合着一股血腥味儿扑入他的鼻孔。
他侧脸看他女人——双筒猎枪端在女人手中,一支枪筒往外冒烟。
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也是专用来猎杀野猪的很厉害的“炸子儿”。
又是一声枪响。
女人的脸比方才在“塔头甸子”使他感到可怕时更其可怕。
麻老五那没了脑袋的身体,像被人使劲一推,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倒在雪白的地上。
哇!哇哇!……
老树上的群鸦乍起惊飞。
“她!……”
“打死她!打死她!……”
男人跪在雪地上挣扎不起。
他眼见他们扑向了他的女人,耳边听到一阵乱石砸在软物上的闷响——又是那一种黏乎乎的东西溅在了他脸上。
“我……我没动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是韩喜奎的叫喊。
“没我的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叫喊声渐渐远去,山谷间响着经久的回音。
终于,一切归于宁寂。
终于,男人挣扎了起来。
终于,乌鸦们不知从何处飞回来了,却疑疑惑惑地,不敢重新栖落在那株老树上——树上吊着一个人。
哇!
哇哇!
……
它们在树顶盘旋。
雪地上,那孩子一点儿声息也不发出。
新鲜的血腥味儿在山谷间飘散开去。
远处,传来了几声狼嚎……
发言.1
生命纯粹是一次偶然。这观点现在已经被大多数的人们认可了。相对而言,人生却要复杂些,起码来说要麻烦些。倘偶然的生命摊上了必然的时代,人生的历程有时就麻烦得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直至死掉,才算终获解脱。正所谓不速而来,不速而去。仿佛争先恐后前往参加最后的一次重大庆典;仿佛那是名额有限且体现身份的活动,尽管人人手中都预发了一张入场券,但去晚了入场券就作废了因而太可惜了似的。
近五年,平均下来,每年都要参加几个人的追悼会,我心戚戚。今年又送走了两位忘年交,其中一位便是柳先生,我一向尊称他“柳老师”。
柳老师享年七十有三。生前体格硬朗,坚持晨练。熟悉他的人,皆认为他可以活到八十三。努努力,活到九十三以后,似乎也是大有可能之事,因为他是那么健壮啊!
他逝世前不久我还见到过他,在一次出版社举行的新书研讨会上。很平庸的一部小说,到会的都是因名而寂寞之人,与同样平庸又同样偏得浮名的我——为平庸充当炒作之帮闲,说些逢场作戏虚与委蛇的平庸的话。有人连书也不曾翻看一下,却一张口便俨然是在发表权威性的评论。会后备了自助餐,七十三岁的柳老师,仍有一口坚固锐利的、基本上属于原件的好牙;并有一副吸收功能消化功能都极佳的好肠胃。那日他吃得津津有味,大快朵颐。喝起啤酒来如同严重缺氧之人贪婪吸氧,三杯四杯下肚,竟脸也不曾微红一阵。他豪饮。正值暑季,考虑到大多数人胃肠的适应性,没提供冰镇啤酒,提供了一盘子冰块。别人只不过往杯中放一二冰块,他不,他专为自己夹了一小盘冰块。他喝一口啤酒,便放一块冰入口。接着,嚼得嘎嘣嘎嘣响。周围众人看着他一个个目瞪口呆,无不显出羡煞乃至于嫉妒的样子。
而他,咽了以后,连说:“这样才痛快!这样才痛快!”
分明的,也有那么点儿炫耀好牙口和好胃口的意思,满脸的洋洋自得。
于是,众人都对他的好牙口好胃口肃然起敬。
而他亦庄亦谐地说:“感谢从前对我的改造,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每当有人因他的好牙口好胃口而对他刮目相看,他总那么说。说得虔而又诚。他曾是“右派分子”,在某边陲农场改造了二十余年。似乎,他认为,他的好牙口好胃口,以及全方位的健康硬朗,乃是长期被改造的好处,因而自己实际上是“反右”的既得利益者。往往,惟恐别人怀疑他的虔诚,又总是要在感激的话语之后补充两个字——“真的!”
想想吧,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举杯豪饮,接着嘎嘣嘎嘣地大嚼冰块,那是一副多么雄壮的情形?
然而半个月后,我竟亲笔为他写讣告和悼词。读者不难想像,听说他死了,熟悉他的人们多么惊讶。其中自然包括我。
他不是死于飞来横祸。
也不是死于什么长期潜伏于他身体内的噬命病毒。
而是——死于一次会议。
确切地说,是死于一次发言。一次他自己的发言。他一生的最后一次发言。
当我从别人的口中,片片断断地获得了他的死因以后,我就不再像起初那等惊讶了。自古人生谁无死呢?对于一位七十三岁的老人,怎么死还不是一样的呢?我甚至觉得,死于自己的一次发言,反而是比死于横祸死于恶症来得幸运的事。不是吗?死于横祸,难免地将死得皮破肉绽,断肢溅血。死于恶症,又每将死亡这一件事拖得旷日持久。直至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不算,也势必拖累得亲人子女身心交瘁,最终暗祈自己早点咽气,求全体的解脱。以上两种死法,第一种不正常,而且每有责任官司留给亲人子女。第二种太被动,迫人接受惟一的现实,而且每有失于人之作为人的起码尊严。相比较而言,死于自己一生的最后一次发言,毕竟的,总还算死得干净。似乎,更适合于一位知识分子的死法。尽管,那一次发言使他又招致了无尽的烦恼与愤懑,并使他的头脑大面积溢血。但那点子血,却终究没出在头皮外,只溢在脑壳里。既不曾使自己恐慌,也不曾吓着别人。
因为我是他的忘年交,对他一生的大致情况,是有所了解的。正因为有所了解,对于他的死,我渐渐地由惊讶而认为命中注定了。既然他的一生都受发言这种事儿的摆布,死于最后一次发言,不仅符合“中国特色”这一大概念,而且也算是死得一贯了吧?虽然并不一定其所。
柳老师祖籍山东,生于北方,求学于南方。一九五二年大学毕业,专业是社会学。学生时代的他确信社会学是国家的眼,能替国家见所未见,进而想所未想,于是著书立说,畅言治国理念,实现服务于国的抱负。
由于有如此单纯的人生打算,所以他基本上是当时的一名“安分”学生。也就是说,既不曾与大学校园里的地下中国共青团中国共产党组织主动接近过,也不曾被大学校园里的“三青团”之类所物色所拉拢。因为他太安分了,太“以学为主”了,故在大学校园里的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团员们看来,是一名缺乏政治热忱、思想近于迂腐的学生。成功地发展他是不太容易的。向他暴露政治身份是根本不值得的。而“三青团”之类,基于对他的同样的看法,也是那么的不屑于待见他。其实,对于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他并非一名完全没有立场的青年。只不过他的立场形成于内心里,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向谁们去表达才妥。在当时的大学校园里,他不但是一名太安分的学生,而且还显得那么离群索居,独往独来。然而,蒋介石政府的腐朽没落朝不保夕,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沉重打击下黔驴技穷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的局面,毕竟也昭昭地看在他眼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捷报频传,毕竟也一次次地在他年轻的心里掀起过大的激动。那是正知识化着的青年,对于呈现在自己苦难国家之上空的希望曙光所怀的真切的喜悦。然而这青年一如既往地离群索居;一如既往地独往独来;一如既往地内向;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一如既往地埋头研读中外社会学著述;一如既往地既不被校园里的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团员们所理解,也不被国民党的“三青团”之类所相中。他那种不动声色的激动和喜悦,也只不过化作夜深人静之时,日记里的一行行小诗而已……
他相信社会学家能充当国家的眼睛,相信社会学可以影响政府治国理念的信条,却丝毫也未改变过。国民党的政府不行了,共产党的政府不是即将诞生了吗?只要一个国家有政府在,不论那政府好坏,社会学总是会对它有用的啊。它坏,社会学可能使它变得好一点儿。它好,社会学则肯定会使它更好。社会学对它有用,不是也便等于对人民有用了吗?他确信未来的政府是好政府。
是的,这就是他当时的真实想法。
是的,这青年对他所选择了并宁愿为之奉献一生的社会学,如一切痴迷的艺术家对自己所从事的艺术一样,丝毫也不怀疑其意义。
他就在如此这般的心态中,迎来了“百万雄师过大江”的中国历史大事件。于是中国共产党紧接着成了中国的主人。自然的,也同时成了他那一所大学的主人。一夜之间,那一所大学的精神面貌完全改变了。无产阶级最盛大的狂欢是由它宣布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中共地下的团员、党员及其各级组织于是全面地彻底地公开。激动和喜悦汇成巨大的兴奋,联欢活动庆祝活动在校园里此起彼伏,一场高潮紧接着一场高潮。往日埋头研读社会学的大学二年级的学子,惊讶万分地发现,某些似乎从不过问政治的先生们,却原来是中共地下党组织身份很高的领导者。某些昨天似乎和自己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安分同窗,却原来是中共优秀的地下党团员。而他们为了迎接解放全中国这一大事件,长期在地下所从事的卓越的革命活动,一旦成为公开的谈资,令他敬佩不已。同时,也使他惭愧不已。
在一次畅谈解放心情和感想的座谈会上,年轻的柳作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发言。会议是由从前的地下党团员发起并主持的。争相发言的却几乎全都是从前疏远政治的师生们。前者中很少有人发言。他们只不过倾听或者记录。因为他们已不必通过发言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因为这一点已在他们的地下斗争中被证明过了并被考验过了。那更是给予后者的一次公开的表态机会。后者意识到了。后者的发言十分踊跃。他们没有为中国的新时代的到来作过什么贡献,已然成为不争的事实。所以他们都努力通过一次发言的机会,表明自己的心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便暗恋一般痴情地倾向于中国共产党了。而这是一件除了饱含满眶的泪水,除了颤抖的嘴唇,除了滚烫的话语和富有感情色彩的口号,毕竟还需另外的一些,哪怕一点点实证的事情。于是他们中的每一位,几乎都当场“提供”了实证。虽然没有任何人要求或暗示他们应该那样,但他们自己对自己有那样的要求,自己对自己产生那样的心理暗示。他们中有人出示了一块红布,说是在白色恐怖的日子里就早已预备下了的,为的是在解放军入城那一天及时地做成一面欢迎的红旗擎出去。殊料解放军会在夜间入城呢?有人翻开自己的日记大声宣读,说那一段段比马克思主义还马克思主义,比共产党人还共产党人的话语,是自己在最忧患国家命运的日子里写下的。说自己那时多么多么的渴望投入共产党的怀抱,可是校园里的地下党团员们脑门上并不贴着告示,一日十次迎面走过也不知道啊。于是使倾听的人们咀嚼出失之交臂的大憾意味。也有人激昂地朗诵自己写在日记里的红色诗句。那样的诗句在白色恐怖的日子里一经被查实是谁写的,轻则入监坐牢,重则掉脑袋。中共的地下党团员们以前反而是绝不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那样的诗句的,因为那是被党的地下工作的严明纪律所禁止的。而后者们信誓旦旦地声称,之所以敢在日记里写下那样的诗句,是作好“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思想准备的……
公正地说,大多数发言者的发言都是源于真诚情怀的。但也确有人的发言,是基于审时度势的思量。用现今的说法,不无作秀的成分。他们日记里的话语和红色诗句,究竟是否真的写于白色恐怖的日子,是颇值得怀疑的。也许只不过是在发言的前一天偷偷插写在日记的空页空行间的。
在“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的历史大转折的“拐点时期”,形形色色之人的形形色色之心态,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那么顺理成章,那么可以理解。甚至,多少有些使人悲悯。因为,分明的,尤其那些作秀者的作秀,不无惴惴不安的自我保护的成分。他们从前对政治太淡漠了,对中国的革命太不关心了,而“解放”这一令全世界瞩目的大事件,使他们在历史大转折的“拐点时期”空前地失重起来。他们急功近利地企图仅仅通过几次表态,便确定自己和新政权的亲爱关系……
柳是最后一个发言者。
当主持会议的人问:“还有哪位发言?”
那时,只有柳一人没发言了。主持人不过随便问一句。像一切主持人照例要问那么一句一样。然而在柳听来,仿佛是冲着自己问的。尽管主持人的目光没望着他。实际上主持人直至那时并未注意到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即使他不发言,主持人也将会以为全都发过言了……
然而柳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像所有发过言的人一样,柳原本也是有备而至的。也是很需要一次机会,公开表明自己对新政权对中国共产党的拥戴态度的。而且,他那一种态度,确切地说他那一种立场是发自内心的。听了一位位发言者的发言,他却不想发言了。因为在听的过程中,他头脑中形成了另外一种想法。而听了主持人的话,他又觉得不发言不妥,也不好。连给机会公开表达态度和立场若都不表达,那自己究竟干什么来了呢?那不是比根本不参加会还显得态度暧昧了吗?
主持人看出了他内心有犹豫,鼓励道:“到会的都是共产党的朋友,新政权的支持者。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新中国、新政权日后还须仰仗诸君的种种协助。别有什么顾虑,还是和大家交流交流改天换地的感想吧!”
于是柳不再犹豫。
他以他特有的,慢条斯理的语调说,他也是带来了一个日记本的,日记本上也是写下了几首盼望解放军的全国胜利,诅咒蒋家王朝加速灭亡的诗句的,也是打算当众朗诵一番的……
“但是……”
他举起了他手中的日记本,缓缓撕为两部分。
那一时刻,一切的人是怎样的惊愕可想而知。
气氛一时变得极为凝重。甚至,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在场的中共党员们的表情,刹那皆呈现出势不可免的大论战之前的严峻。
他接着说,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改良救国”主义者。改良之对象,自然是国民党的政府。自己所以为的改良之策,自然是社会学。由此,足见自己从前政治上的幼稚和浅薄。而新中国诞生了这一事实教育了他,使他终于开始明白——只有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暴力的革命,才能推翻蒋家王朝的统治,才能救中国。从此时此刻起,他将做中国共产党的伟大事业心悦诚服的、矢志不渝的追随者……
他说,中国共产党为了它的事业的成功,牺牲了千千万万的优秀者。他们面对屠刀和枪口所表现出的高贵气节,确乎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是诗性的。而自己,白天明智地回避开校园里的白色恐怖罗网,极其个人主义地埋头读书,以图自己日后的成名成家;只不过夜晚回到了宿舍里,插上门,拉上窗帘,才在日记里写下几行红色的诗句,而且还觉得将日记藏在什么地方都不够安全……既然如此,这样的诗句,无论今天看来多么红色,多么革命,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又能有几分感人可言呢?所以他改变了想法,决定不读了,决定把日记当众撕了……
他说,一想到那些为新中国之诞生抛头颅洒鲜血的革命青年,中国共产党英勇无畏视死如归的志士,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全体人民的大喜悦中,自己的崇敬尤其难以表达,自己的惭愧尤其难以形容……
“我想,同是中国青年,我其实是一个最该羞于谈‘革命’二字的人。我对‘革命’这一件血流成河前仆后继的大事情,什么都没有做过。中国北方的父老乡亲,也还心甘情愿地将最后一位亲人送上了前线,将最后一把小米双手捧送给了前线,而我呢?我其实是连与人民分享全国解放之喜悦也是不配的啊!……”
于是他缓缓转身,毕恭毕敬地面向墙上的马恩列斯毛的画像,连鞠三躬。
他的发言,首先赢得了党团员们极其热烈的掌声。
主持会议的人,情不自禁地离开坐位,大步跨到他跟前,紧紧拥抱住他说:“哎呀,哎呀……”
主持会议的人竟一时寻找不到适当的词汇来评价他的发言——他这个最后发言的人,发言得实在太好了。
主持会议的人满眶感动的泪水。
他自己也满眶泪水。
那是百分百真诚的泪水。
然而此后,不少同学和老师开始疏远柳了。也许,在他们的心底里,还不同程度地对柳产生了鄙夷。他们都是带着日记本参加过那次座谈会,并宣读过日记里的红色话语或朗诵过日记里的红色小诗的人。
如果柳不当众撕毁他的日记就好了。
如果柳的发言,与他们的发言具有一致性就好了。
但是柳却当众撕毁了他的日记。这一种做法使他与别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别人觉得他的做法,是对别人的存心的羞辱,目的在于要将自己包装得比别人更真诚。
但是柳却作了与别人极为不一致的发言。并且,用今天的说法是——作了最煽情的发言,于是对比得别人的发言一概地太缺乏反省了,因而似乎越激动越显得夸张了。
在别人看来,柳的发言是顶做作的,顶表演的,所以是顶虚伪的。
真诚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是最经常地被误解进而曲解的东西。早在西方人从人类的意识活动中发现了“潜意识”现象以前一千多年,中国的《诗经》中就有“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话了。而后《三国志》中更有“知人善察,难眩以伪”的名言。在古远的中国文化的教诲之下,中国人“度”他人的经验是相当丰富的。简直可以说是构成为中国人的人种基因的特殊元素了。
柳对于别人已在怎样地“度”他却浑然不知,不觉。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不太具有“度”人之习惯和经验的人。何况,那些视他的发言为做作、表演,视他为虚伪之人的人,皆以虚伪的假面在以后的校园生活里与他厮熟着,将“度”他之心包裹得严严密密的。
柳又一头扎回到他社会学的天地了。在他想来,既然腐朽败坏的政府已由一个崭新良好的政府所取代,那么他所执著于的社会学,不是更其有用了吗?
半个世纪以后的一天,当柳老师向我讲起年轻时那人生的第一次发言,连我听了也不由得像别人一样“度”他,忍不住这么问:“您当时的发言有没有表演甚而博宠的成分在内呢?”
他被问得一怔。
我随即说:“我指的是您潜意识里。”
他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清楚。那一年我才二十几岁,正是男青年喜欢出风头的年龄。喜欢出风头嘛,免不了就要趁机当众表演一番。按现今的说法,如果我确实是在表演,该叫表演什么?”
我说:“表演真诚。”
他沉默片刻,苦笑道:“可我当时是真诚的。真诚就是真诚,我有什么必要表演它呢?”
我说:“潜意识不能用有必要没有必要来解释。潜意识可以在人对自己不明不白的情况之下将人支配到不由自主的程度。”
他定定地注视了我一阵,愠然道:“滚他妈的潜意识!如果看人专往潜意识层去分析,那么这世界上还有几人配襟怀坦白地活着?不管当时别人怎么看我,反正我认为我的发言是肺腑透明襟怀坦白的!”
见他认真起来,我就只有笑……
尽管,当年他的发言,引起了一些人对他的“度”,但毕竟也引起了另外一些人对他的好感。那另外的一些人,便是代表新政权接管了那一所大学的人们。
他们几乎一致地认为他是真诚的。而且认为他是他们格外需要的一个人。
于是他们专门开会研究他。
会上有人提供了关于他的最新情况,说他近来曾向一位党员老师流露出渴望入党的想法。
经过研究,一致认为还是不发展他入党的好。一致认为他以后的身份应该是民主党派成员。一名在新中国成立前原本对革命很淡薄的学生,正是这样一名学生,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对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崇敬得五体投地——新政权在大学里迫切需要这样的典型。树立起一个这样的典型,对于影响别人,对于新政权在思想意识形态方面占领大学之上层建筑阵地,意义非同小可。如果他竟入了党,作用反而削减了。而他并没有被发展为党员,反而加入了民主党派,典型的作用才大,才长远。
于是他成了民主党派的一分子。
于是他以后的人生轨迹,开始纳入别人对他的预先设计。
当然,这是他所不知的。
我曾问过他当年怎么没有加入共产党,却加入了民主党派?
他说,他起初也不是十分情愿的。共产党已经成了执政党,发自内心地崇敬共产党的青年知识分子,有几个不想加入共产党呢?可是找他谈话的民主党派的人士说,其实也是代表中国共产党来动员他的。说大学里的民主党派的组织很薄弱,党希望大学里有一定比例的民主党派人士。说一个人加入了民主党派,日后还可以跨组织加入中国共产党嘛……
于是他满怀着遵命的虔诚,成了大学里最年轻的一名民主党派人士。
于是,他以后经常被通知,有时是被要求,被指示参加各种名目的会议。社会主义国家会多,新中国建立之初尤其如此。
设计他的人生的人们,目的也是在于锻炼他,培养他。当然,完全是按照他们的意愿塑造他。他们之良苦用心,也是源于一种忠诚。对新政权这一千秋百代的大事业的忠诚。
他是他们的工作重点。
正如他们忠诚地认为,自己是新政权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于是渐渐地,他离他的社会学远了,与政治贴得很近很近了。有时他也难免因而产生苦恼。那不是一种纯粹的苦恼,是一种搀杂了被重视甚而被宠爱的良好感觉的苦恼。但负责培养他的人们开导他——所谓社会学嘛,在马克思主义那儿,其实就是对社会进行调查研究。任何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此方面的经验都比他多得多。莫如暂且让更有经验的人去做,肯定会比他做得好。他目前的作用,就是以他那种独特的、真诚无比的发言方式,通过开会教育别人,影响别人,提高别人的政治觉悟,鼓动起别人的种种政治参与热忱。至于他的社会学,来日方长啊!
于是他那种原本并不纯粹的苦恼烟消云散了。
渐渐地,他似乎成了一位明星。一位以擅长于发言,著称于本校也著称于许多别的大学的发言明星。
渐渐地,他的发言中有了明显的做作和——表演。
他有使命感。他认为他的每次发言都是一次使命的完成。因而是意义重大的。因而需要完成得好。因而,加入了表演的成分也无可厚非。
他不再研读社会学了。他的兴趣转移到了一切关于演讲方面的书里去。中外名人的演讲集是他的枕旁读物。马雅可夫斯基成了他最喜爱的诗人。他能将诗人那种鼓点式的、气概压人的、掷地有声琅琅上口的诗句,与他的每一次发言结合得天衣无缝,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培养他的人们对他的发言——不,演讲风格的变化,分明是认可的。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指出过他那样有何不妥。恰恰相反,他们以勉励的口吻夸奖他,说他的演讲越来越富有感染力了。是的,他的发言,已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个人的发言了,而是一次次地道的演讲了。时代那么需要他的演讲。他感受到了这一点。他渐渐地对他的时代角色胜任愉快。而且,乐此不疲;而且,备觉荣耀。
他一年到头所参加的会议之多,连当年以开会为己任的干部们都望尘莫及了。
某一次会议,尤其是与青年们的政治思想工作相关的会议,倘居然没有将他邀请到,简直就是会议组织者们的天大遗憾了。
他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报上。他在什么会上的言论、那些预先字斟句酌过的言论,竟开始被积极要求政治进步的别的青年们所传抄并在自己的发言中引用了,像引用名人的名言一样。
连那些曾经“度”他的人们,也开始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由一次与众不同的发言而受重视,进而由无数次“柳氏风格”的发言而成红人,而成名人,而前程似锦了。
于是他们也只有以名人看待他。起码表面奉以敬意。曾“度”他的人们对他的态度的转变,特别符合这么一种普遍的规律——当一个人默默无闻之时,别人忽视他;当一个人开始显示他的与众不同并由此似乎交了好运时,别人暗憎他。哪怕他捧出的是真诚,在别人看来也是虚伪的表演;而当一个人真的被红烟紫气烘托着成了个什么人物,哪怕他明明是在表演了,别人却反而收敛了反感,对他以礼相待了。
两年后,柳获得大学毕业证书的同时,被格外器重地留校了,并被委任为大学宣传部的副部长。对于一位二十几岁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那在当时已是足令同代人仰视之职了。
“当年我简直受宠若惊啊。我做梦也没敢往仕途上走呀!”
逝世前的柳老师,每与我谈起当年事,那表情,那语调,仍如南柯一梦初醒,仿佛懵懂不知世上今昔何年,感慨万千。然他毕竟是一个有着可爱的率真心性的人,故总是附带着颇不留情地解剖自己,承认自己当年确乎地飘飘然过……
按照中国共产党的标准衡量,公正地讲,柳是当年大学里很称职的一位宣传干部。倘再从统战的角度来评价,那么他又实在可以说是一个身在党外,比身在党内还讲党性原则,对党还要忠诚的人。党统战了他,他开始替党统战别人;党替他设计他的人生,他开始替别人设计别人之人生。党对他的统战和设计动机及愿望是良好的。他为党统战别人,替别人设计别人之人生的动机及愿望,也是良好的。党使他渐渐明白并乐于接受这样一种理念——只要我努力做党的工具,党将负责安排和料理我的一生。将比我自己对自己之人生的安排和料理还可靠,还周到,还少曲折还天天向上。而他也非常艺术性地使别人渐渐明白并乐于接受这样一种理念……
他风华正茂。他朝气蓬勃。他具有火一样的工作热情,鼓风机一样的煽动力,以及一言一行影响一大片的权威。
我曾见过他当年所获的奖状和表彰证书。比我至今所获的文学创作奖少不到哪儿去。
我问他为什么保存着?
他想了想,竟这么回答我:“人总得为自己保存点儿什么。当年我除了这些东西,再就没有任何值得保存的东西了。”
他的话使我怔异。
而他自己若有所思,亦怅然若失。
我问他怎么保存下来的?
他说摊开了,一份份塞在褥套里。为了不至重叠,每一份都细心地用胶布固定着位置。为了使自己的褥子和别人的褥子看去一样,不显得不正常,并用粗线拦出了行距,可以展卷自如……
他还说,“我这个人,一生快过完了,连点儿值得保存的爱情念物都没有。”
此话使我替他怆然。
是的,他当然是个连点儿值得保存的爱情念物都没有的人。因为他将自己的爱情也一揽子交付给栽培他的人们去负责了。他们也确乎地对他很负责。一位爱上他也被他爱上的姑娘,因出身不好,由栽培他的人们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做他妻子的资格。这使那姑娘的心碎成了几瓣,带着伤口远走高飞,发誓永远不再回到那一座城市。他和另一位姑娘实际上已经发生了性的关系,他爱她胜过爱第一位姑娘。然而那姑娘不但受过教会学校的教育,而且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仅一日三餐做祈祷,还动辄在胸前划十字,念念有词曰:“主啊……”
“她真的很美。脸上有一种圣洁的、天使般的祥静之美,在她面前我常觉得神魂颠倒。”
他曾说过这样的话,在对我回忆他的人生的时候。我不但是他的忘年交,也是他忠实的倾听者。
我问那为什么他们没成?
他说他因而受到了一次较严厉的批评。批评者批评他忘记了自己不是一般的一个人,而是新政权树立的一个政治上绝对正面的典型人物。像他这样一个人物,怎么可以和一个女天主教徒结成夫妻呢?
他说正因为那姑娘是天主教徒,所以才能最大限度地体恤他的难处。她堕了一次胎后,也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生活半径内逸去了,像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他说后来塑造他为典型并进一步“监护”他人生的人们,撮合他与另一所大学的一位女宣传部长进行恋爱。他开始想不通,因为对方也是资本家的女儿。但是他被严肃告知,对方早已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早已是党员了。有一位党员妻子,于他是最适宜的。其实他不甚情愿的主要之点,乃因对方不如他自己对上象的前两位姑娘漂亮。而且,对方动辄从政治上提醒他教诲他的恋爱方式,也使他觉得恋爱这件浪漫的缠绵的事,在他们之间索然无味得难以忍受。于是两人的关系一直时断时续暧暧昧昧地拖着,一拖竟拖到了一九五七年,那一年他已三十岁了……
“反右”运动中,他亲自主持召开了多次揭批大会,揪出了数名“右派分子”。然而上级对他的工作成绩并不怎么满意,认为应该揪出的“右派分子”远不止数名,要求他发挥他卓越的鼓动性,进一步“引蛇出洞”。他领会,那也就是指示他亲自做带头羊煽风点火了。
那一夜他失眠了。
他曾对我说:“当年我不是没有看到共产党的错误和问题,比如官僚主义、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形式主义盛行。我自己也每每深受其害。可是我想,一个毫无执政经验的政党,顶着各方面形成的反动势力的压力,领导建立一个新中国是容易的吗?所以在我看来,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一个也不冤枉!当然都是以给党提意见为幌子,趁机对党进行恶毒的攻击……”
我问那么他是如何给党提意见的?
他说,他当然是很严肃很激烈地提了。“引蛇出洞”嘛。又说,但也不能提那种直指疼处的意见啊!那不成了使杀手锏了吗?那不和真的“右派言论”同一种性质了吗?说所以才需要认真思考,反复掂量,所以才失眠啊。
我问他当年是否觉得受栽培反而活得很不轻松?
他说那倒不。他说当年受栽培的感觉那还是好极了的。知识分子是“一撮毛”嘛。总之要附着在一张皮上的呀!当年,在中国,一名年轻的知识分子,倘能紧紧地附着在执政党这张皮上,无论是在自己想来还是在别人看来,都等于人生价值有了最大的体现呀!他说当年对于他,每一天都是无比充实的。从来也没有过所谓内心空虚的时候。更不去思索“人生的要义究竟在哪里”之类无聊透顶的问题。
我说,那问题并不无聊透顶。
他坚持认为,那问题即使在今天,也还是无聊透顶。坚持认为,中国知识分子即使在今天,也还是“一撮毛”,也还是要附着在一张皮上。只不过可供选择的“皮”多了几张罢了。他说任何人,从伟人到庶民到知识分子,归根结底都不可能不是“一撮毛”,不可能不附着在一张什么皮上。这是一个不分国界的铁规。比如克林顿附着在美国政治的皮上;比尔·盖茨附着在美国科技同时兼附在美国经济的皮上。
我们虽是忘年交,然而毕竟有代沟存在着。话不投机,我每首先沉默,或扭转话题。
那一天我却未免过于认真,以近乎抬杠的口吻说:“也许知识分子很难彻底摆脱是一撮毛的命运,但有无不想是一撮毛的自觉意愿,那是很不一样的。”
他却反问:“你是不是一撮毛?”
我一愣。
他又问:“你敢说你不是一撮毛?你恰恰是最典型的一撮毛,附着在这个国家近五十年未变的一种体制上,又领工资,又得稿费。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却非要摆出一副清高的嘴脸。你们这号人啊,一边伸手要房子、要职称、要荣誉、要身份、要待遇,一边煞有介事地声称自己是什么‘自由知识分子’,多可笑。明天给你们一套房子,你们的‘自由之声’就收敛一些,后天再给你们配一辆车,又收敛一些。大后天封个什么称号,不用别人教,自己先就学乖了。如今中国变化很巨大,但依我的眼看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习性其实并没怎么变。”
我脸红了,辩白道:“我只在十年前要过一次房子。”
……
当年的他经过一夜失眠,第二天在一次大会上率先作了措辞尖锐的发言,矛头直指校方的“苏联专家政策”。当年他那一所大学里,很有几位从苏联请来的教授、学者。有的是真教授,真学者;有的滥竽充数,冒牌货罢了。一律享受专家待遇,住小楼,拿高薪,配服务员,外出有小车坐。他所以要从这一点上提意见,乃因在他想来,这其实是最不至于使党的形象受到什么伤害的一点。无非就是对“老大哥”太好了嘛,总比针对党的官僚主义之类发言要明智呀。而且,还容易获得广大中国师生的呼应。不高兴的,只有“老大哥”们罢了。他们再是“老大哥”,也终究是客人。他认为在自己“家”里,在非要向什么现象“猛烈开火”的情况之下,以他的身份,“老大哥”们是得罪一下最没关系的……
“老大哥就要有点儿老大哥的样子,叼着烟斗在课堂上吞云吐雾,是老大哥的样子吗?我们中国的大学课堂,对斯大林同志当然理应例外,可他们并不是斯大林同志本人。调戏中国女学生,是老大哥的样子吗?喝醉了酒倒在校园里,是老大哥的样子吗?作为校方,是不是应该反省我们的专家政策?”
他字字铿锵的发言,引起了很大的共鸣,博得了一阵阵掌声。
最后他在台上高问:“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一些学生异口同声:“奴颜婢膝!”
学生们的呼应,使他发言的性质显得严重了。
他当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很后悔向学生们问了那么一句,但却根本没有充分估计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那是事情的句号,他后来的命运也不至于多么糟糕。
然而并不是句号。
晚上,苏联教授们住的小楼的几扇窗子被砸碎了。
第二天,许多学生罢了苏联教授的课。
有几名服务员还拒绝继续为他们服务。
苏联教授中有人受到了当众羞辱。
因为他发言中所指出的现象,是实际存在并早已引起普遍不满的事实。
于是事情惊动了苏联使馆,也当然地惊动了中国高层。
于是事情不仅仅是中国人自己在搞政治运动了,而演变成了损害中苏两国友好关系的重大政治事件。
于是,在他浑然不知,还认为自己基本完成了“引蛇出洞”的政治任务,大功告成,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一觉的那一天夜晚,别人召开紧急会议,讨论该不该定他为“右派分子”。
有人替他辩解了几句。说后果尽管很严重,政治影响尽管很恶劣,但显然不是由于他的思想反动而导致的。他是我们多年培养起来的党外政治干部。良马宝驹也有偶尔失蹄之时,对他应予原谅。替他辩解的人是那些一向欣赏他器重他栽培他的人。他是按照他们的指示“引蛇出洞”的。但有更多的人反对那些人。更多的后者们义愤填膺地说,如果连他的刻毒言论都不算“右派言论”,那么已经内定了的“右派分子”,则都不该戴上“右派”的帽子了!分明的,他们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欲将他置于绝境而后快。他们或是因与他素有积怨,或是嫉妒他的得宠,或是觊觎他的职位急于取而代之。替他辩解的人们,惟恐自己也受牵连,岂敢声明他所以公开发表那样的言论,其实是领会了他们的旨意?他们既不敢承担一点点责任,在打算彻底毁了他的人们的凌厉声讨中,替他所进行的辩解就不那么理直气壮。甚而显得顾虑重重,含糊其辞欲言又止。
正讨论着,上边来了电话,大意是——像柳某某这样一个人,受党器重,受党栽培,受党信任,并不论资格委以重任,却公开跳将出来反苏反党,具有很深刻的反面教科书反面教员的现实意义。反苏即反共,这是一个鲜明的立场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柳某某够得上是一个典型了……
于是讨论没必要再进行下去。
可想而知,当柳被宣布为“右派分子”时,他是多么震惊多么不解多么委屈多么心不能服。然而无论他怎样,都已不能改变他的命运。
因为他又是一个典型了。
像当年他由一次发言而出乎意外地成了一个典型一样。
更令他震惊的是,他以为他的下场一定会引起广泛同情,却不料顿时陷入了口诛笔伐的汪洋大海。没人同情他。他不知所措到了极点。
正应了那句话——墙倒众人推。
他斯时才痛心疾首地意识到,原来不少人都盼着他有此日。
而未婚妻“大义灭亲”、“深层揭批”,使他的命运更加雪上加霜。
不过,他虔诚地配合形势“引蛇出洞”之目的确乎达到了——另有十余名学生与他同时划为“右派”——那些不但贴大字报支持他的发言,且对苏联专家无礼冒犯的学生。
发言.2
“反右”之战果由而扩大了。
不久他被发配到农场去接受改造。与他同时划为“右派”的十余名学生们,并不因而与他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不,他们非但不那样,还恨他。因为在他们想来,自己是做了他的政治殉葬者。都是大学生,谁也不弱智。后来他们相互一沟通一启发,全明白了。于是对他的恨膨胀了十分。有天晚上他们将他骗到野地里,狠揍了他一顿。连几名女学生也对他动了拳脚。他们解恨散去以后,他在野地里大哭。那时西北风呼呼地刮,像牛吼。几名女生啐他的唾沫,在他脸上冻成满脸冰斑。斯时状况,可用四句诗来形容——“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以后几年内,那些学生们陆续“摘帽”,陆续分配工作,陆续离开劳改地。当最后一名学生离开时,他对人家竟那么依依不舍。因为有他们在,虽然都是“右派”,虽然在他这方面姿态卑下,时时处处多赔小心,惟恐惹他们烦而遭呵斥,但——毕竟他是在一个小群体里。他不知只剩他一个人了,孤独又漫长无期的岁月该怎样打发,以及命运还会怎样地惩罚他。
他的依依不舍感动了人家。
人家分手时说:“老师,您珍重啊。我也没什么送您留作纪念的,就送您一句话吧!”
那句话是——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
冯梦龙小说中的一句话。
人家的心地是很良善的。然而在他听来,却似乎包含着显明的讽刺意味——因为他的口几乎仅是饮食之“门”了,因为他的舌几乎仅有品味之功能了。一则劳改条例严厉限制着“右派”的言论自由;二则既已为“右派”,心里谨慎,自己束缚着自己说话的欲念。他已差不多变成一个准哑人了。
其实他也有早些摘掉“右派”帽子的可能。只要他虔诚地表示认罪。那十几名学生,便是因为认罪态度好,而被陆续“宽大处理”的。偏他几年内没悟明白过来。不断地这里那里写信申述自己的无辜。等那劳改地就剩他一个“右派”了,等他终于悟明白过来了,晚了。不能全部摘帽。全都摘帽运动不是白搞了吗?他是“右派”典型,既为典型,自己想不是——休想。典型那就是要永远起典型的作用,无论正面的还是反面的。
当“右派”不再是一个小小的集中的群体,而是单独的一个人的时候,其命运大抵有两种——或者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监督的眼渐渐疲惫了,最终接受了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人,忽略了他是“另类”;或者因为在某环境中的独一无二,更加成为众矢之的,每逢有政治的戏剧上演,便成为“反角明星”,以衬托别人的正面形象。前一种命运的幸运往往体现在民间,如具体的一个偏远的乡村,一个小镇的社区,或一个人数不多,以女性为主体的手工业半手工业小厂。政治的风尾即使也每每刮到那里,然而一般不会成为民间的主要生活情节。又由于民间对于有较高文化之人,仍保持着几千年以来的传统的敬意,故“右派分子”在那些地方受到的歧视要小些,受到的伤害也要少些。而第二种命运的不幸,往往体现在大农场、大企业,以男性为主体的大群体。由于那些地方大,政治之风刮到那里时仍正强劲,而它们的领导的级别也高。他们对政治之风的迎送方式,每习惯于搞轰轰烈烈。而且由于那些地方大中小知识分子成堆,亦不乏知识分子出身的政治干部或技术干部。知识分子对以自己的同类为靶子来证明自己政治立场的坚定,尤其没有什么不安。
柳是不幸的。他被一次次押遣转移,由较小的地方押遣到较大的地方、更大的地方。哪里的政治空气被认为浓度不够,他便被押遣到哪里去。而他一被押遣到哪里,哪里的政治空气就活跃了。好比养鱼的人,见哪一塘鱼欠生动,放一尾狗鱼进去,别的鱼们就游得欢了。他的典型性,似乎具有可持续的价值。
二十二年中,据柳自己说,他至少被批斗了四五百次。在“文革”十年中,更是几乎天天被批被斗。倘几名中专毕业的青年技工午休时间闲得慌,胡乱批斗他一通则就解了闷了。在“文革”十年中,有些大单位是禁止午休时下棋打扑克的。于是批斗他等于下一盘棋,或打几轮扑克。
据柳自己说,二十二年间,很是有一些人,因批判他而提高了写批判文章的才华,而提高了发言的思想水平。连中苏两国在珍宝岛发生了边境武装冲突,批判者也能与他这名“右派分子”联系起来,认为他当年在不足论道的鸡零狗碎的小事上伪装“反苏”,其目的无非想麻痹人们,使人们对苏联的认识由而不能着眼于修正主义的本质。是“小骂大帮忙”的伎俩……
据柳自己说,二十二年间,不少人由他而提高了写批判文章的才华,而提高了发言的思想水平,于是和他自己当年一样,引起关注,被赏识,继而由工人而班组长,而入党,而车间主任什么的。也有人被抽调到写作班子里去,成了政治宣传员,继而成了脱产的政治宣传小干部……
他的话给我这么一种印象,当年的他仿佛是一块靶子,许多人可以通过射击他而训练成射击能手。又仿佛一具活尸,许多人可以通过解剖他转行当政治“外科医生”……
据柳自己讲,一九七九年他获平反,调回原大学的途中,受到了某县一位副县长的数日款待。原来对方也曾是“射击”他的能手,解剖他的行家,官运由而亨通。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对方还因为经常写批判他的大字报,大标语,而竟成了该县书法家协会的会长。并且,果然写得一手好书法。起码在他看来是那样。他临行之际,人家赠他条幅,上书八字乃是——“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是老子的话。
在文言,“中”通“冲”。“不如守中”,意谓不如默默保持虚静,压制冲动。
二十二年如梦魇,柳悄无声息地回到他曾任过宣传部长的那所大学。有一位“平反办公室”的女工作人员接待了他,安排他在校招待所住下。那女同志四十余岁,对他的接待态度客气而又周到。请他不必着急“平反”以后的具体事项,安安心心地休息一段时间为好,若有什么要求来日方长。那些日子,相比于二十二年,使他感到幸福无比。终日无所事事,睡到十点钟才起也没人干涉,仿佛神仙过的日子。其寂然回归,直可用“神出鬼没”四字形容,很有那么点儿重新“潜伏”下来的意味儿。最初的日子,吃饱便睡,醒了又吃,吃了再睡。二十二年间,他的身体感到严重亏损的似乎更是睡眠,大脑不失时机地,强烈反射着一种急需补足的本能。一个星期后才开始在校园里各处转转,走走。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只不过树老了,楼旧了,路多了几条,看见的都是生面孔了。别人不知他是谁,他也认不得别人。即使从前的同事或上下级擦肩而过,竟也不能相互引起注意……
终于他被那位女同志通知去开会了。一次,两次,数次,都是关于肃清“文革”流毒,促进思想解放的讨论。他早早地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心中牢记着当年他那名学生送给他的话,以及那位副县长赠他的条幅,自封其口,自缄其舌。
有次参加会议的多是年轻人,有学生代表,也有三四十岁的教师,一名学生发言曰:“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社会主义之中国,好比一口大锅,一幢大厦,锅已裂纹道道,厦已东倒西歪。莫如趁着思想解放的热情高涨,一举砸碎之,推倒之,从头再来一遍!好比用橡皮将纸上杂乱的铅痕擦尽,使之重是一张白纸,重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正是“拨乱反正”年代,青年人口无遮掩,一旦亢奋,过激言论时有发生。主持会议的人即使不以为然,一般却也不太会当成件严重的事。
但那一次会情况有所不同。各方各面为上级收集政治思想动向的人士隐坐四角。主持会议的人是预知这一点的。脸色一时就特别的难看。想予以批驳,一时组织不成一番有力的话语;而一味保持沉默,又几乎等于怂恿……
这当儿就见有人站起来说:“我也要发言。”
站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柳。
主持会议的人不认识他,惟恐他再说出什么不像话的话,灵机一动,宣布休息几分钟。
不料他坚持道:“我请求此刻发言,过会儿我也许不愿开口了!”
他脸发红,唇发抖,特别激动的样子。
有些人似乎成心要使主持会议的人更不自在,大鼓其掌。
主持会议的人只得同意他发言。
他大声道:“同志们啊,我曾是一名右派分子,我被改造了二十二年啊!我现在终于又和你们一样有公开发言的权利了,又有称大家同志的资格了!我想说,什么是爱国主义?爱国主义,那就是无怨无悔地爱国的胸怀啊!刚才那位同学不是说,社会主义这口大锅已经裂纹道道了吗?那我们就要像能工巧匠一样,仔仔细细地把它锔好啊!社会主义这幢大厦即使真的已东倒西歪,那我们就要像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一样,用我们的脊背将它抵正抵稳啊!倘需要,那我们就要心甘情愿地化作石柱,永永远远地支撑在那里啊!这就是我,一名被改造了二十二年的典型右派分子,对我们的祖国母亲的自白!……”
之后,他抑扬顿挫、情感充沛地朗诵了几句诗:
无论这样,
还是那样,
我的国啊,
我爱你!
无论贫穷,
还是富裕,
我的国啊,
我爱你!
……
他的发言具有一种厚积薄发的、如泉喷涌般的感染效果。一个命运浮沉与发言这种“中国特色”之事结下难解之缘的人,在你方言罢我开口的热烈的发言气氛中,那是很难做到坚决地不发言的。其发言的冲动不被激活反而显得太不正常了。
他还没来得及坐下,主持会议的人也已站了起来。
主持会议的人向他伸出一只手说:“老同志,受了委屈的老同志,让我握住您的手……”
他有点儿懵懂地向对方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立即被对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
对方噙泪说:“老同志啊,现在,‘我代表党’这句话,已经不是哪个级别的党的领导者都可以随便说的了。但我还是想说这句话。我是新任的党委书记。老同志啊,我代表党感谢您的一番发言,感谢您的一片忠诚!”
他的泪水也顿时夺眶而出。
校党委书记对他的感激是真诚的。因为他的发言及时拨正了讨论的思想方向,使自己由两难之境得以摆脱。
一片肃静。
无数双眼呆呆地望着他们。
一名女学生代表情不自禁地小声说:“哎呀,哎呀……”
在多数情况下,不知说什么好的人都会这样。
她已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
而紧接着一阵掌声淹没了她的“哎呀”……
晚上,负责接待他的女同志到招待所看望他,极欣慰地告诉他,他那番发言在校园里反响十分强烈。仿佛,也是她的一份荣耀。并且,陪他吃了晚饭。饭桌上试探地问他对安排工作有什么想法?
他说,无条件地服从。
柳曾对我说,他当时那番发言,百分之百地真诚。他头脑里就是那么想的。终于被平反了,他内心里充满了一种梦幻般的、急于表达喜悦的激情。而那一种激情渴望进行一次正当的喷发。
我,则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的真诚。
在他浑然不知的情况下,他那次发言,被打印在各种汇报材料里和“内参”里、文件里。他的名字又一次成了一个典型人物的名字。
不久,他官复原职。
又不久,他和那位女同志结婚。她丈夫在“文革”中被迫害而死。她是化学系“文革”前的讲师,临时抽调到“平反办公室”的。但是她却坚持认为他们的缘分是物理性质的,是“完全非弹性碰撞”的结果。而物体相碰后不再分离,并以同一速度运动,是以最大的运动能损失为前提的。他明白她指的是她将为婚姻损失事业上的追求——都四十多岁了,才是讲师。十余年没评教授了。不发愤图强,纵然又开始评了,岂能轮到她的份儿?而发愤图强吧,她又不忍使这个五十来岁才结婚的男人,仿佛只有一位象征性的妻子……
他终于又可以昂着头出现在校园的任何地方了。他的经历开始在校园里传播。以前从未听说过他名字的人,开始将他的名字和校级领导们的名字排在一起记住。二十二年前对他落井下石的人,远远望见他绕路而行了。他们中有的“文革”十年也在劫难逃地成了挨整的对象,而有的成了“三种人”。
他又必得在大会小会上发言了。他牢记二十二年前的教训,一句自认为不合时宜的话也不说,仅仅宣讲他的忠诚,和无怨无悔。这两点在中国这个国家里,几乎永远都是求大于供的。因而几乎永远都是紧俏的。相对于政治,好比是敬灶的麦芽糖。所以,他又成了一位被到处邀请的明星。然而毕竟的,中国的一只脚已进入了思想解放的时代。人们在感动于忠诚之后,还急需听到反思。
他不是完全没有反思。
不,他是有的。
却发誓除了对他的妻子,再也不对任何人说了,更不在任何会上公开说了。
他死了以后,由于我对他的丧事尽了点儿不足论道的操办之力,他老伴出于报答,将他的一本日记当作纪念物送给了我。
他的日记中有这么一段话:“其实,二十二年的改造,使我对于中国这一个国家的政治的认识,有着比别人较深刻的体会。但是我已决定将我的体会带到火葬场去。连对她,也是大可不必说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面对眼前的生活实惠,我须变得聪明。我的人生已再经不起一次惩罚了……”
我想,他日记中那个“她”,显然是指他的妻子。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显然指二十二年前他曾被就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出卖了那一件事。那一件事竟成他刻骨铭心的教训耿耿于怀,是我怎么也不曾料到的。
我曾在电话里问他的老伴,从头到尾看过他的日记没有?
她说连翻也没翻一下,不愿翻。
我的心情这才替他觉得稍安。否则,我认为那段话对她太欠公平了。
我甚至认为,官复原职之后的他,其发言、其报告,忠诚的成分是大打折扣的。那只不过是一次次重复性质的表态罢了。他所以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一厢情愿地那样,显然是心有余悸的结果。
我充分理解他的心有余悸。怀着大的悲悯来理解。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若希望一切人都理解自己,是完全没有什么道理的。
他当年却还不能认识这一寻常的连摆摊卖菜的农妇都明白的普遍规律。在他想来,自己被改造了二十二年,仅凭这一点,仅仅出于同情,听他发言,听他作报告的人们,也是应该给他以掌声的啊。
然而后来,他的发言,他的报告,实际上多次遭到了嘘声。
人们希望听到的,他只字不说;人们听腻歪了的,他一次次尽说尽说。真诚既已大打折扣,那就不能怪别人们听出来了。总不该要求别人们降低智商而欢迎他迎合他啊。
于是他渐渐地由明星变成了一个令别人反感的人。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企图打消别人对他的反感。
在发言中和报告中,他开始不失时机地替自己进行含蓄的或迫切的解释、辩白。
于是在别人们看来,他越发地善于表演了。于是在别人们听来,他的发言有了自我粉饰的色彩。许许多多的人们,一提到他的名字,开始大撇其嘴了。他们不但开始认为他虚伪,而且开始认为他骨子里其实真是很左的了。这既是一个事实,也很难怪他。毕竟,他与没有过他那种可悲经历的人之间,有着二十二年的隔膜。二十二年后他的思维方式几乎仍停留在当年,而普遍的中国人们,尤其普遍的中国知识分子们,思维方式已经进行过多次重大的调整了。
他因而苦闷异常。
他的苦闷像霉斑,一处处发生在他那一时期的日记里。
然而又一次被角色化了的他,却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有暗暗地苦闷而已。
他的工作状态,由最初时期的意气风发感觉良好,而每况愈下渐渐丧失了主观能动性。后来则有那么点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到了一九八五年,在一次换届中,他的职务由正而副被人取代。仍为他安排副职,乃体现着校方对他的厚爱。
他的自尊心严重受挫,整天地有些无精打采起来。被“改造”时,他的梦想仅仅是有一天摘掉“右派”帽子;刚刚平反时,他的梦想仅仅是人们尽快忘记他曾是“右派”那档子事。他原以为自己对人生的要求已降低到了最低点,却不料人的愿望是习惯于从最低点向上逐渐攀升的。他既是人,遂发现自己也不例外。在校总机机房里,部长的姓名是列在校领导一栏的,而副部长则不,并且没有单独的一间办公室专用的一台电话了。他原以为自己其实是根本不在乎的。一旦拥有过了再失去,他却明白自己其实是挺在乎的。他因而沮丧,既沮丧于由正而副,也沮丧于连自己对自己都感到不解的那份在乎……
一年后,久已失去了联系的当年的老校长,不知从谁那里获知了他的下落,从北京给他写来了一封信,问他愿否到北京的某重点大学,也就是对方任校长的一所大学去谋人生的发展?正是国家高等教育开始大发展的年代,北京方面出台了吸纳高等教育人才的政策。
他转忧为喜,喜不自胜。赶紧复信,表示极愿。毕竟,倘调往北京,意味着人生的又一次转折。
不知为什么,此事拖了一年。在他大失所望之际,来了令他大喜过望的调令。
调到北京以后,当年的老校长与他谈了一次。对方由于在二十二年前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晚上,替他辩白了几句,便被认为有包庇“右派言论”之嫌,以后一直受着政治冷遇。“文革”中新账老账齐算,于是被打成“黑线人物”,罢官撤职……
老校长说当年很对不起他,明明是指示他“引蛇出洞”的,却不料把他也定成了“右派”。而且,自己也没保护得了他。
他说其实自己当年很对不起老校长。“引蛇出洞”有许多种方式的嘛,是应该很好地讲究一下政治的艺术性嘛。是自己利令智昏,一番发言酿成了一次严重的政治事件,还牵连了老校长,以及十余名学生。这个沉痛的教训是一定要永远铭记的。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于是两人理解万岁,彼此执手,相向唏嘘不已。
老校长又说,由于他是典型“右派”,他的进京对各方面来讲都是一件慎重之事,所以拖了一年之久才批下来。还说,诸方面对他平反之后的言论表现都是满意的,甚至是欣赏的。这使他不禁暗自庆幸,觉得虽曾引起过许多人的反感,却是值得在言论上那么表现的。
老校长向他透露,将暂且安排他任团委书记。他顾虑自己五十多岁了,其年龄不利于开展工作。老校长说不过是一个过渡。说从前他是自己栽培起来的人,现在还是,更是。说过渡一下之后,对他另有重用。否则会千里迢迢地把他调到北京吗?
最后,老校长语重心长地教诲他,北京毕竟是北京,是中国的思想解放之都。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们的思想,在北京,尤其在重点高校,粉碎“四人帮”后一直表现得极其活跃。知识分子而在北京给人以思想保守、僵化,甚至“左”的面孔,即使被大人物欣赏,那也是较难胜任愉快地肩负重担的。希望他在北京要自己打开思想的窗户,善于接受别人的深刻思想,也要善于使别人明了自己的头脑里究竟有些什么样的称得上是思想的货色……
他诺诺连声,备感对方对自己的关怀。关且,暗觉诚惶诚恐。
他在新角色的职务上谨小慎微地工作了半年之久,那时就快到了一九八六年的年底了。大学生们倒也渐渐接受了他这位五十多岁的、超龄的团委书记。因为他责人宽、克己严的工作作风,还因为他成功地举办了几场很受他们欢迎的文艺活动,校领导们对他的工作成绩也比较肯定,常用“稳健”二字加以评价。而他自己清楚,那一评价得来不易。是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既定方针”换取的。其实一切人,包括学生们,心里都明镜似的,都断定了他只要再平安无事地工作上几个月,那就注定会高升了。五十多岁的团委书记,是太超常的现象了嘛。有人私下里甚至这么议论:“是为了给予他在学生中充分亮相的时段啊!”
他自己也不弱智,很明白这一点。
却也有人议论他未免将自己的思想包裹得太严密了。说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升到高位上,会使别人缺少安全感。说对于将是领导的人,无论红脸白脸,总应该给人们一个明朗的印象。
他妻子那时也调到北京了。以上议论是她转告给他的。如果她只听到一次,就不当成回事儿转告给他了。但她无意中听到了多次。如果他自己不当成回事儿,那么实际上那种议论会自生自灭的。偏他自己当成回事儿了。不但当成回事儿了,而且当成块心病了。毕竟没有过什么能够自如纵横于仕途的丰富经历和宝贵经验,未谙所谓“群众看法”,在提拔问题上往往是可以视为零的。
于是就发生了后来的事:在本校举行的一次大学生辩论赛的总结大会上,他又说了一番不合时宜的话。辩题是如何看待当代大学生的政治使命感和政治责任感。正方的论点是要大力弘扬“五四”精神和传统。结果自然是正方胜。
他却在总结中坦言:倘他是一位评委,他的一票,将会投给反方。为什么呢?因为在他看来,当代中国大学生们,昨天还只不过是邻家的男孩女孩,高考幸运中第,摇身一变就都是大学生了。从校门到校门,其单纯程度,仍是昨天邻家那个男孩女孩。而“政治这头怪物”,越来越需要高超的驾驭艺术了。守着宿舍门后的一堆多日无人清除的垃圾,闻着它散发的腐味儿和臭气而卧谈什么“铁肩担道义”,实在是很滑稽可笑的。倘无自知之明,政治热忱被廉价利用,那是很可悲的……
他引用了胡适的话——主张大学生们应首先对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打理好自己的人生,再谈国家命运不迟……
他批判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说中国当代青年的高考比例才百分之几,如此要求一名青年是不适当的……
他调侃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天下兴亡,责任全在政治家军事家们,不在普通百姓。若真要尽天下兴亡之责,那也要先成为政治家或军事家……
他最后强调,归根结底,一言以蔽之,他主张中国当代大学生们少谈点主义,多务实点儿学业;离政治远些,离人生近些……
自然的,他也以自己作了现身说法。
那是他的又一次真诚发言。倘非指责他的真诚有什么杂质的话,那也不过就是——他当众从他的头脑中往外掏出了自己的真实思想,求最明朗的一种思想亮相的效果,试图改变某些人认为他未免将自己的思想包裹得太严密的印象。
适得其反,又一次祸从口出。
大学生们对他的总结反应强烈。不过是逆反应的。一九八六年,正是中国大学里思想这东西空前泡沫化的年代。中国当代之大学生们似乎都认为,中国兴亡,舍我辈其谁?他的总结触疼了当代大学生们的娇嫩自尊心,于是招致了“文革”年代似的大字报小字报的种种质疑。名曰质疑,等于“笔伐”。也触怒了方方面面的上级。不,岂止是触怒,简直是使他们震怒了。突出政治之流弊依然在大学校园里四处作祟,他被认为是直接挑战大学里的马列主义“政治主权”。那时已经重新评定过职称了,大学里出现了又一茬副教授和教授们。他们中教政治的强烈抗议道:“那我们集体下岗扫马路去吧!”而上级则指示追查背景。
“还把胡适搬出来了!胡适算什么东西!”那时的左派人士们开始对他的历史进行调查,一心想搞清楚他年轻那会儿曾与胡适有何种关系,何种往来。
他出示了一本胡适的文选向他们请教:胡适的书既然已经在国内解禁出版,公开引用几句胡适的话何罪之有?
结果就更使对方们不肯善罢甘休。他们说书的内容有好有坏,有对有错,有进步有反动!解禁了胡适的书,并不意味着连胡适的一切思想言论也都成了金科玉律,可以当作正面的思想营养灌输给大学生们了……
他们四处投信告他。
他在日记中如此评述自己遭遇到的这一件事——看来在中国,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思想严密地包裹起来的好。或者,根本没有思想可言更好。因为,我觉得留给个人思想的自由空间只不过是一条夹缝啊。那么,除非思想本身是扁的。否则,它总归会显得“面目狰狞”。从夹缝中硬挤着生长出来的思想,看去不可能不是奇形怪状的……
他犯起倔来。顶着压力拒不检讨,拒不认错。
在这件事上,他当年的老校长不再“对不起”他了,而是“见义勇为”,像一位老斗士似的护着他。虽然后者此前一生不曾是过什么斗士。
当年的老校长也四处写信,替他争鸣,替他不平。在信中,对于某些人,甚至连“党棍”之类的话都写上了……
老校长某夜猝死于脑溢血。
当追悼会结束了,连死者亲属也含悲离去以后,他才抢在尸体转移之前独自出现。
他深鞠三躬,放下一束花,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丧失了这世上惟一颇能正确看待自己的人。此人赏识他、栽培他,也使他成了“右派”。好比家庭主妇由于很喜欢一只盘子,擦拭的时候太仔细了,反而失手摔裂了“它”。
那时刻恩与怨交织心头,转身时心头却完全被一片感恩戴德之情所笼罩。
他被免职了。
“过渡时期”凝固在他的人生中了。
指日可待的职位,因他人生的又一次下沉,化为泡影。
他并不掌握一门专业足以开课授学,自然也没有资格参与职称评定,只有到图书馆去当了一名老图书管理员。
三年后,他退休了。斯时已是九十年代。仍没职称,套了一个行政正处待遇。别人认为他应感到安慰,他自己则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了空前的悲哀。只有退休了的人,才会切身领教到那一种欲说还休的人生况味……
一个退休之人,自然也就再没那么多会可参加,再没什么言可发了。
然而他的名字,却在多次会议上,由别人之口提到着。因为中国发生了那场震惊世界的大事件,而其导火索首先是在大学里引燃的。于是许多人开始重估他三年前的言论,认为非但一点儿都不错,而且简直正确极了。简直有先见之明!大学生不勤奋于学业,搞的哪门子政治呢?倘三年前不批他,不免他的职,进而将他当成稀有动物保护一下,使他那种比胡适还明智的言论得以作为一种别样的声音合理合法地存在,并且合理合法地扩大其影响,后来大学里的情形是否会不太一样呢?
当然,也只不过是一种重估,一种事后的推断。
他得知别人如何发挥他三年前的观点引用他三年前的话,苦笑而已。
不知怎么一来他这个人连些外国记者们也知道了,于是请求采访。
反正已经退休了,他想谈点儿自己对于中国的真感觉了,爽然应允。
结果他的名字居然在国外见了报,被称为当代中国的“自由知识分子”。
而我认识他,则是网络时代来临以后的事。我是从不上网的,至今没换笔。家中为儿子买电脑已近十年了,我只有在擦灰时才拿起过鼠标。对电脑显示器后面的种种热闹,我几乎一无所知,毫无兴趣。网络之对于我,即使化成美女,也诱惑不了我。我当然也听说过网上有些很无忌的言论。仅就我听说过的而言,不太谦虚地讲,我觉得还没有什么超出我的思想半径的内容,也没有什么超出了北京一名出租汽车司机的见解水平的思想。见解装在自己头脑里是一回事儿,贴到网上是另一回事儿。我承认网络之相对于中国,具有早期“海德公园”的意义。所以我对网络其实不是反感,只不过是拒绝罢了。
某日家中来了一位友人,对我大谈网上政治,频频提到柳。
我问柳是谁?
友人故作愕异:怎么?你不知道?他可是网上大名鼎鼎的“新左派知识分子”呀!
遂向我宣传柳在网上的种种言论。
我听了半天,说那些言论一点儿也不新鲜啊。近二十年,中国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不是就没断了谈来谈去吗?
友人就觉得我老了,对什么都不敏感了。而且,越变越寡味了。
他说他要给我寄几篇柳的文章来,为了激活我的头脑。
果然寄来了。都是从网上下载的。
我认真拜读了,仍未读出有什么思想的高明之处,而且觉得文字很糙。从我这方面讲,近年对于思想有了别种认识。那就是——只有预见于现象之前的才算思想。滞后的只不过是思维。思维人人都会,从现实生活中到网上,人人都在整天进行着。然而思想,在中国,太少了。所以我有自知之明,已变得逃避思想二字惟恐不及,恐偏向思想使人生厌……
友人又来了,怂恿我去拜见网上的“新左派知识分子”。
我说,人家自己的文章里明明写着,人家只想做“自由知识分子”的呀!你们干吗非另封人家不可呢?
友人说,那不管。网上有网上的封法。网上封谁是什么,谁不愿接受也不行。
我脱口道:那么,网上真他妈的。
拗不过友人,只好跟随其去。
结果一见到柳,就喜欢上了他。他实在是一位又睿智又幽默的老人。可叹,像他那样一个人,只有退了休以后,才渐渐觉醒了基因里的本真性情。
他说,电脑之对于他,如布娃娃之对于小女孩儿。说小女孩儿在父母面前,或取悦,或乞宠,或撕娇,或任性,那都是转着小心眼儿,有获得的企图的。而布娃娃却给予不了小女孩儿什么,所以她每对布娃娃才喃喃自语地说真话……
谈到“新左派知识分子”之称号,他说,在网上他又不是那个称号了,是“新保守派知识分子”了。说网上是风云变幻的,一天刮左风,一天刮右风。在现实生活中感到失落的知识分子,或欲望难以得到满足的知识分子,才到网上去证明自己,膨胀自己。他说,当然,这一点主要体现于“网上政治家”和“网上思想家”们身上。
他一边说,手指一边敲点键盘,调出一些与自己相关的内容并指给我们看:“瞧,这儿怎么说我的!瞧我又不是‘新保守派知识分子’了,是‘帮闲知识分子’了!再瞧这儿,咦,我怎么又成了‘温和的持不同政见主义者’了呢?真是乱戴帽子!”
言罢朗笑。笑得开心不已。
他说,他的网上文章已开始被些小报小刊转载了。仅当月,已有数笔稿酬寄来。从电脑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翻开看了一会儿,得意地说:“比上月多了两笔稿酬,加起来近八百元了,不少吧?我迷网络,不只是因为寂寞,也是要为稻粱谋啊!”
他既然在网上已是一个人物了,在现实生活中,也便相应地引起点关注了,又常被邀请开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会了。
“我不喜欢开会,不喜欢在会上发言,但如果给出场费,有时我也去。我挺喜欢钱的。钱能提高我和老伴的生活水平啊!”
他坦诚得可爱。
后来我在一次会上见到了他。主持人介绍他时,称他是“著名的网络杂评家”。他并不作谦虚状,俨然自居始终。散会后他邀我一块儿逛书城,在社科类书架前,我们同时发现了费孝通先生的一排数卷文集,书出得很大气。他用手抚摸着书脊,像盲人的指抚摸琴键。那时他表情肃然,继而怆然……
离开书城,他一路沉默。分手时,才问我:“你知道吗?费先生七八十岁时,还在身体力行地搞社会调查,孜孜不倦地又写了几百万字……”
我点头表示知道。
他长叹道:“中国社会学后继乏人啊!本来,我也可以成为社会学家的。起码,是可以成为社会学者的啊!我……不说了,再见!”
他话一结束,转身大步而去。那是冬季的一天,很冷,刮着四五级寒风。望着老人的背影顶着寒风渐远,我心一片惆怅……
他是伏在电脑桌上死去的。
他不知怎么卷入了网上些个臭名昭著的最下三烂的人们精心策划的一个最下三烂的“话题”的——相互谩骂的漩涡。网上没大小,先是他被“网虫”们骂,终于没了七十三岁老人的涵养和风范,于是回骂,于是遭到更侮辱其人格的谩骂……
电脑显示器上闪烁着他敲出的最后三个字是:“我认为……”
而下面一串是别人谩骂他的话:
“老丫挺的,回家玩你那老××去!……”
污言秽语,不一而足。
而那网站的站名却是“公众发言”。
真无法理解,他怎么还那么爱发言呢?
七十三岁了,终于可做一个不必再发言的中国人,为什么偏不呢?
他老伴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硬了,凉了……
在他的日记中,有一大段关于中国人之发言的体会,读来颇发人深省——“中国国也大,人也众,会也多,尤数知识分子,一生不曾作会上发言者几人?或主动,或被动,或表态,或议事,一生不曾因发言而影响人生者几人?人有竟因擅长发言而交佳运,而红而紫。虽德俗才庸,却扶摇直上。有人竟因直抒己见而厄运临头,连遭坎坷。虽光明磊落,却被归另册。于是虚与委蛇之风渐长,假话空话套话盛行。此弊习沿袭至今,败坏知识分子品格,毒害下一代青年。予每见青年会上发言慷慷慨慨,浮词连篇,会下撇唇戏曰:‘假作真时真亦假,何妨假,莫如假’,周身发寒。想予也曾奉此鄙律权当经验,羞不欲生,愧几欲死。呜呼,名堂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呜呼,发言几时真?表态何须频?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读之,我心愀然,愀愀然。
某日复读时,友人打来电话,吞吐相告:“我被撤职了。”
问何过之有?
答曰:“因为一次发言,其实,那又不是我的真……”
于是絮絮叨叨,痛说委屈。
我耳一阵内鸣,顿觉头大。
我没听完就放下了电话——不真你还发的什么言?!
噫!中国,还我真话语来!还我真文字来!还我真见解来!还我真观点来!还我人之真思想真态度真性情真襟怀来!……
还我!
还我!……
父亲.1
关于父亲,我写下这篇忠实的文字,为一个由农民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树碑立传”,也为一个儿子保存将来献给儿子的记忆……
小时候,父亲在我心目中,是严厉的一家之主,绝对权威,靠出卖体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惧怕的人。
父亲板起脸,母亲和我们弟兄四个,就忐忑不安,如对大风暴有感应的鸟儿。
父亲难得心里高兴,表情开朗。
那时妹妹未降生,爷爷在世,老得无法行动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还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统,仅靠吮咂一个三级抹灰工的汗水。用母亲的话说,全家天天都在“吃”父亲。
父亲是个刚强的山东汉子,从不抱怨生活,也不叹气。父亲板着脸任我们“吃”他。父亲的生活原则——万事不求人。邻居说我们家:“房顶开门,屋地打井。”
我常常祈祷,希望父亲也抱怨点什么,也唉声叹气。因为我听邻居一位会算命的老太太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人胸中一口气。”按照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父亲如果能唉声叹气,则会少发脾气了。
父亲就是不肯唉声叹气。
这大概是父亲的“命”所决定的吧?真很不幸!我替父亲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亲发脾气的时候,我却非常能谅解他,甚至同情他。一个人对自己的“命”是没办法的。别人对这个人的“命”也是没办法的。何况我们天天在“吃”父亲,难道还不允许天天被我们“吃”的人对我们发点脾气吗?
父亲第一次对我发脾气,就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一个惯于欺负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刚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后划了两道口子。父亲不容我分说,狠狠打了我一记耳光。我没哭,没敢哭,却委屈极了,三天没说话。在拥挤着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方米的空间内,生活绝不会因为四个孩子中的一个三天没说话而变得异常的。全家都没注意我三天没说话。
第四天,在学校,在课堂,老师点名,要我站起来读课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读熟了的课文。我站起来后,许久未开口。老师急了,同学们也急了。老师和同学,都用焦急的目光看着我,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七八位外校的听课老师。
我不是不想读。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级丢尽荣誉。我是读不出来。读不出课文题目的第一个字。我心里比我的老师,比我的同学们还焦急。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开口读?”老师生气了,脸都气红了。
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从此我们小学二年级三班,少了一名老师喜爱的“领读生”,多了一个“结巴磕子”,我也从此失掉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
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学以后,才自我矫正过来。我变成了一个说话慢言慢语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有人因此把我看得“胸有城府”。而在需要“据理力争”的时候,我往往成了一个“结巴磕子”,或是一个“理屈词穷”者。父亲从来也没对我表示过歉意。因为他从来也没将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后的口吃联系在一起……
爷爷的脾气也特火暴。父亲发怒时,爷爷不开骂,便很值得我们庆幸了。
值得庆幸的时候不多。
母亲属羊,像只羊那么驯服,完全被父亲所“统治”。如若反过来,我相信对我们几个孩子是有益处的。因为母亲是一位农村私塾先生的女儿,颇识一点文字。遗憾的是,在家庭中,父亲的自我意识,起码比“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这条理论早形成二十年。
中国的贫穷家庭的主妇,对困苦生活的适应力和忍耐力是极可敬的。他们凭一种本能对未来充满憧憬。虽然这憧憬是朦胧的,盲目的,带有浪漫的主观色彩的。期望孩子长大成人后都有出息,是她们这种憧憬的萌发基础。我的母亲在这方面的自觉性和自信心,我以为是高于许多母亲们的。
关于“出息”,父亲是有他独到的理解的。
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喝光了一碗包谷面粥,端着碗又要去盛,瞥见父亲在瞪我。我胆怯了,犹犹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盛。
父亲却鼓励我:“盛呀!再吃一碗!”
父亲见我只盛了半碗,又说:“盛满!”接着,用筷子指着哥哥和两个弟弟,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要能吃!能吃,才长力气!你们眼下靠我的力气吃饭,将来,你们是都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脸上呈现出一种真实的慈祥、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殷切的期望、一种欣慰、一种光彩、一种爱。
我将那满满一大碗包谷面粥喝下去了,还强吃掉半个窝窝头。为了报答父亲,报答父亲脸上那种稀罕的慈祥和光彩。尽管撑得够受,但心里幸福。因为我体验到了一次父爱。我被这次宝贵的体验深深感动。
我以一个小学生的理解力,将父亲那番话理解为对我的一次教导、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导、一次不容置疑的现身说法。我心领神会,虔诚之至地接受这种教导。从那一天起饭量大了,觉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渐发达,力气也似乎有所增长。
“老梁家的孩子,一个个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窝窝头,包谷面粥,咸菜疙瘩,瞧一顿顿吃得多欢,吃得多馋人哟!”这是邻居对我们家的惟一羡慕之处。父亲引以为豪。
我十岁那年,父亲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亲离家不久,爷爷死了。爷爷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亲病了。医生说,因为母亲生病,妹妹不能吃母亲的奶。哥哥已上中学,每天给母亲熬药,指挥我们将家庭乐章继续下去。我每天给妹妹打牛奶,在母亲的言传下,用奶瓶喂妹妹。
我极希望自己有一个姐姐。母亲曾为我生育过一个姐姐。然而我未见过姐姐长得什么样,她不满三岁就病死了。姐姐死得很冤,因为父亲不相信西医,不允许母亲抱她去西医院看病。母亲偷偷抱着姐姐去西医院看了一次病,医生说晚了。母亲由于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场。父亲却从不觉得应对姐姐的死负什么责任。父亲认为,姐姐纯粹是因为吃了两片西药被药死的。
“西药,是治外国人的病的!外国人,和我们中国人的血脉是不一样的!难道中国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药来治的吗?!西药能治中国人的病,我们中国人还发明中医干什么?!”
父亲这样对母亲吼。
母亲辩驳:“中医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医。”
“说这话的,就不是好中医!”父亲更恼火了。
母亲,只有默默垂泪而已。
邻居那个会算命的老太太,说按照麻衣神相,男属阳,女属阴,说我们家的血脉阳盛阴衰,不可能有女孩。说父亲的秉性太刚,女孩不敢托生到我们家。说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们家的阳刚之气“克”逃了,又托生到别人家中去了。
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父亲将一包中草药偷偷塞进炉膛里,满屋弥漫一种苦涩的中草药味。父亲在炉前呆呆站立了许久,从炉盖子缝隙闪耀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亲脸上。父亲的神情那般肃穆,肃穆中呈现出一种哀伤……
我幼小的心灵,当时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说。要不妹妹为什么是在父亲离家,爷爷死后才出生呢?我尽心尽意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个胆大的女孩,希望父亲三年内别探家。惟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别人家中去。妹妹的“光临”,毕竟使我想有一个姐姐的愿望,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一种补偿性的满足。
父亲果然三年没探家,不是怕“克”逃了妹妹,是打算积攒一笔钱。
父亲虽然身在异地,但企图用他那条“万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则遥控家庭。
“要节俭,要精打细算,千万不能东借西借……”父亲求人写的每一封家信中,都忘不了对母亲谆谆告诫一番。父亲每月寄回的钱,根本不足以维持家中的起码开销。母亲彻底背叛了父亲的原则。我们家“房顶开门,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的历史阶段,很令人悲哀地结束了。我们连心理上的所谓“穷志气”都失掉了……
父亲第一次探家,是在春节前夕。父亲攒了三百多元钱,还了母亲借的债,剩下一百多元。
“你是怎么过的日子?啊?!我每封信都叮嘱你,可你还是借了这么多债!你带着孩子们这么个过法,我养活得起吗?!”父亲对母亲吼。他坐在炕沿上,当着我们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将炕沿拍得啪啪响。
母亲默默听着,一声不吭。
“爸爸,您要责骂,就责骂我们吧!不过我们没乱花过一分钱。”哥哥不平地替母亲辩护。
我将书包捧到父亲面前,兜底儿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两面都写满字的作业本,几截手指般长的铅笔头。我瞪着父亲,无言地向父亲声明:我们真的没乱花过一分钱。
“你们这是干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母亲严厉地训斥我们。
父亲侧过脸,低下头,不再吼什么。许久,父亲长叹了一声,那是从心底发出的沉重负荷下泄了气似的长叹。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叹气。
我心中倏然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怜悯。
第二天,父亲带领我们到商店去,给我们兄弟四个每人买了一件新衣服,也给母亲买了一件平绒上衣……
父亲第二次探家,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
“错了,我是大错特错了!”一一细瞧着我们几个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肿不堪的青黄色的脸,父亲一迭声说他错了。
“你说你什么事错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用很低沉的声音回答:“也许我十二岁那一年就不该闯关东……我想,如今老家的日子兴许会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就是吃野菜,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
父亲要回老家看看。如果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他就将带领母亲和我们五个孩子回老家,不再当建筑工人,重当农民。
父亲这一念头令我们感到兴奋,给我们带来希望。我们并不迷恋城市。野菜也好,树叶也好,哪里有无毒的东西能塞满我们的胃,哪里就是我们的福地。父亲的话引发了我们对从未回去过的老家的向往。
母亲对父亲的话很不以为然。但父亲一念既生,便会专执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难以使他放弃的。
母亲从来也没有能够动摇过父亲的哪怕一次荒唐的念头。母亲根本不具备这种妇人之术。母亲很有自知之明,便预先为父亲作种种动身前的准备。
父亲要带一个儿子回山东老家。
在我们——他的四个儿子之间,展开了一次小小的纷争。最后,由父亲作出了裁决。
父亲庄严地对我说:“老二,爸带你一块儿回山东!”
老家之行,印象是凄凉的。对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灭。对父亲,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击。老家,本没亲人了,但毕竟是父亲的故乡。故乡人,极羡慕父亲这个挣现钱的工人阶级。故乡的孩子,极羡慕我这个城市的孩子。羡慕我穿在脚上的那双崭新的胶鞋。故乡的野菜,还塞不饱故乡人的胃。我和父亲路途上没吃完的两掺面的馒头,在故乡人眼中,是上等的点心。父亲和我,被故乡一种饥饿的氛围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锦还乡”的角色来。
父亲第二次攒下的二百元钱,除了路费,东家给五元,西家给十元,以“见面礼”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济了故乡人。我和父亲带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几斤地瓜干离开了故乡……
到家后,父亲开口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他妈,我把钱抖搂光了!你别生气,我再攒!”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用内疚的语调对母亲说话。
母亲淡淡一笑:“我生啥气呀!你离开老家后,从没回去过,也该回去看看嘛!”仿佛她对那被花光的二百多元钱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亲内心是很在乎的。因为我看见,母亲背转身时,眼泪从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
那一夜,父亲翻身不止,长叹接短叹。
两天后,父亲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内的劳动日是发双份工资的……
父亲始终恪守自己给自己规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铁律,直至退休。父亲是很能攒钱的。母亲是很能借债的。我们家的生活,恰恰特别需要这样一位父亲,也特别需要这样一位母亲。所谓“对立统一”。
在我记忆的底片上,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模糊的虚影,三年显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亲愈来愈成为一个我想要报答而无力报答的恩人。
报答这种心理,在父子关系中,其实质无异于溶淡骨血深情的稀释剂。它将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经地义的伦理平和地扭曲为一种最荒唐的债务。而穷困之所以该诅咒,不只因为它造成物质方面的债务,更因为它造成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债务。
父亲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学那一年。父亲对哥哥想考大学这一欲望,以说一不二的威严加以反对。
“我供不起你上大学!”父亲的话,令母亲和哥哥感到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好心的邻居给哥哥找了一个挣小钱的临时活——在菜市场卖菜。卖十斤菜可挣五分钱。父亲逼着哥哥去挣小钱。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册课本,早出晚归。回家后交给父亲五角钱。那五角钱,是母亲每天偷偷塞给哥哥的。哥哥实则是到公园里或松花江边去温习功课的。骗局终于败露,父亲对这种“阴谋诡计”大发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镜子。
父亲气得当天就决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将父亲送到火车站。
列车开动前,父亲从车窗口探出身,对哥哥说:“老大,听爸的话,别考大学!咱们全家七口,只我一个挣钱,我已经五十出头了,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应该为我分担一点家庭担子了啊!”父亲的语调中,流露出无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恳求。
列车开动时,父亲流泪了。一滴泪水挂在父亲胡茬儿又黑又硬的脸腮上。我心里非常难过。却说不清究竟是为父亲难过,还是为哥哥难过。我知道,哥哥已背着父亲参加了高考。母亲又一次欺骗了父亲。哥哥又一次欺骗了父亲。我这个“知情不举”者,也欺骗了父亲。我因无罪的欺骗感到内疚极了。我,很大程度上是为自己难过……
几天后,哥哥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欣慰地笑了。哥哥却哭了……
我又送走了哥哥。
哥哥没让我送进站。
他说:“省下买站台票的五分钱吧。”
在检票口,哥哥又对我说:“二弟,家中今后全靠你了!先别告诉爸爸,我上了大学……”
我站在检票口外,呆呆地望着哥哥随人流走入火车站,左手拎着行李卷,右手拎着网兜,一步三回头。
我缓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紧紧攥着没买站台票省下的那五分镍币,心中暗想:为了哥哥,为我们家祖祖辈辈的第一个大学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俭用,节约每分钱……
我无法长久隐瞒父亲哥哥已上了大学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诉父亲实情。
哥哥在第一个假期被学校送回来了。
他再也没能返校。
他进了精神病院——一个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国——一个心理弱者的终生归宿。一个明确的句号。
我从哥哥的日记本中,翻出了父亲写给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错字和白字占半数以上的信。一封并不彻底的扫盲文化程度的信:
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没有父母!根本没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你一心奔你个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养大你!就算我没你这个儿子!有朝一日你当了工程师!我也再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每句话后面都是“!”号,所有这些“!”号,似乎也无法表述父亲对哥哥的愤怒。父亲这封信,使我联想到了父亲对我们的那番教导:“将来,你们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我不由得将父亲的教导作为基础理论进行思考:每个人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倘一个人明明可以靠力气吃饭而又并不想靠力气吃饭,也许竟是真有点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学,其实绝不会造成我们家有一个人饿死的严峻后果。那么父亲的愤怒,是否也因哥哥违背了他的教导呢?父亲是一个体力劳动者,我所见识过的体力劳动者,大致分为两类。一类自卑自贱,怨天咒命的话常挂在嘴边上:“我们,臭苦力!”一类盲目自尊,崇尚力气,对凡是不靠力气吃饭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轻巧饭的!”蕴含着一种藐视。
父亲属于后一类。
如今想起来,这也算一件极可悲的事吧?对哥哥抑或对父亲自己,难道不都可悲吗?
父亲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后的七年内,我再没见过父亲。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和父亲同时探家。
在我下乡的第七年,连队推荐我上大学。那已是第二次推荐我上大学了。我并不怎么后悔地放弃了第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哥哥上大学所落到的结果,比父亲对我的人生教导在我心理上造成更为深刻的不良影响。然而第二被推荐,我却极想上大学了。第二次即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获得第三次被推荐的机会。那一年我二十五岁了。
我明白,录取通知书没交给我之前,我能否迈入大学校门,还是一个问号。连干部同意不同意,至关重要。我曾当众顶撞过连长和指导员,我知道他们对我耿耿于怀。我因此而忧虑重重。几经彻夜失眠,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之父亲我已被推荐上大学,但最后结果,尚在难料之中,请求父亲汇给我二百元钱。还告知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大学的机会。我相信我暗示得很清楚,父亲是会明白我需要钱干什么的。信一投进邮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测父亲要么干脆不给我回音,要么会写封信来狠狠骂我一通。肯定比骂哥哥那封信更无情。按照父亲做人的原则,即使他的儿子有当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绝不容忍他的儿子为此用钱去贿赂人心的。
没想到父亲很快就汇来了钱。二百元整。电汇。汇单的附言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错别字:“不勾(够),久(就)来电。”
当天我就把钱取回来了。晚上,下着小雨。我将二百元钱分装在两个衣兜里,一边一百元。双手都插在衣兜,紧紧攥着两叠钱。我先来到指导员家,在门外徘徊许久,没进去。后来到连长家,鼓了几次勇气,猛然推门进去。我支支吾吾地对连长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立刻告辞。双手始终没从衣兜里掏出来,两叠钱被攥湿了。
我缓缓地在雨中走着。那时刻一个充满同情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梁师傅真不容易呀,一个人要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他节俭得很呢,一块臭豆腐吃三顿,连盘炒菜都舍不得买……”
这是父亲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对母亲说过的话。那时我还幼小,长大后忘了许多事,但这些话却忘不掉。
我觉得衣兜里的两叠钱沉甸甸的,沉得像两大块铅。我觉得我的心灵那么肮脏,我的人格那么卑下,我的动机那么可耻。我恨不得将我这颗肮脏的心从胸膛内呕吐出来,践踏个稀巴烂,践踏到泥土中。
我走出连队很远,躲进两堆木棱之间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我哭自己,也哭父亲。父亲他为什么不写封信骂我一通啊?!一个父亲的人格的最后一抹光彩,在一个儿子心中黯然了,就如同一个泥偶毁于一捧脏水。而这捧脏水是由儿子泼在父亲身上的,这是多么令人悔恨令人伤心的事啊!
第二天抬大木时,我坚持由三杠换到了二杠——负荷最沉重的位置。当两吨多重的巨大圆木在八个人的号子声中被抬离地面,当抬杠深深压进我肩头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应的却是另一种号子——爸爸,我不,不!……
那一年我还是上了大学。连长和指导员并未从中作梗,而且还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和他们告别时,我情不自禁地对他们说了一句:“真对不起……”他们默默对望了一眼,不知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晚,将永远永远保留在我记忆中……
三年大学,我一次也没有探过家,为了省下从上海到哈尔滨的半票票价。也为了父亲每个月少吃一块臭豆腐,多吃一盘炒菜。
毕业后,参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来,我已十年没见过父亲了。父亲提前退休了。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一次,受了内伤,也年老了,干不动重体力活了。
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里时,见三弟躺在炕上,一条腿绑着夹板,吊在半空。小妹告诉我,三弟预备结婚了。新房是傍着我们家老屋山墙盖起的一间“偏厦子”。我们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厦子”不比别人家的煤棚高多少。
我进入“新房”看了看,出来后问三弟:“怎么盖得这么凑凑乎乎?”
三弟的头在枕上侧向一旁,半天才说:“没钱。能盖起这么一间就不错了。”
我又问:“你的腿怎么搞的?”
三弟不说话了。
小妹从旁替他说:“铺油毡时,房顶木板太朽了,踩塌掉进屋里……”
我望着三弟,心里挺难受。我能读完三年大学,全靠三弟每月从北大荒寄给我十元钱。
吃过晚饭后,我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和你谈件事。”
父亲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说。父亲看我时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是因为我们父子分别了整整十年吗?是因为我成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吗?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眼,像一匹老马看一头小牛。
我向父亲伸出一只手:“爸爸,把你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给三弟盖房子用吧!”
父亲又用那种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我……不是已经给了吗?……”
我说:“爸爸,你只给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钱呀!那点钱能够盖房子用吗?”
“我……再没钱……”父亲的声音更低。
我大声说:“不对!爸爸,你有!我知道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钱!……”
父亲腾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脸色涨得紫红,怒吼道:“你!……你简直胡说!我什么时候攒下过三千元?!”
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说:“二哥,你何必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辈子都想攒钱,如今总算攒下了,能舍得拿出来为我盖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个儿子内心对父亲的极大不满。
我生气了,提高嗓门说:“爸爸,你这样做不对!三弟能在那样一间煤棚似的破屋里结婚吗?那里出生的,将是你的孙子,或是你的孙女!你将在子孙后代面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对父亲鄙视起来。
“住嘴!……”父亲举起了一只拳头。拳没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僵了片刻,沉重地落在了父亲自己的脑门上……
母亲、四弟和小妹赶紧从里间屋出来,把我往里间屋拉。
“你!……十年没见我,一见我就教训我吗?!好一个儿子啊!你就是这样给你弟弟妹妹们做榜样的吗?你可算念成了大学了!你给我滚!……”父亲脸腮抽搐着,眼中喷射出怒火。他那凶暴的语调中,有一种寒透了心的悲凉成分。他用手朝我一指,又吼出一个“滚”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一下子挣脱了母亲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声说:“爸爸,我永远不再回这个家!”说完,冲出了家门。
我一口气走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三个小时后开往北京的火车票,坐在候车室的长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烟。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轻轻叫我,抬起头,见母亲和四弟站在面前。
四弟说:“二哥,回家吧!”
母亲也说:“回家吧,妈求你!”
“不……”我坚决地摇摇头。
母亲又说:“你怎么能那样子跟你父亲争吵呢?他的确是没攒下那么多钱呀!他攒下的一点钱,差不多全给你三弟了……下个月初就要给你哥交住院费……”
几个好奇的男人女人围住了我们,用各种猜疑的目光注视我。
我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离开时叹了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分明是被看成一个不孝之子了。
我打断母亲的话,说:“妈妈,您别替我父亲辩护了!我在大学时,您求人写信告诉过我,父亲已积攒下了三千元钱。他怎么能对他的儿子那么吝啬?”
母亲怔了一下,说:“傻孩子,是妈不好,妈那是骗你的呀!为了让你在大学里安心读书,不挂虑家中的生活……”
听了母亲的话,我呆呆地望着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发愣许久,说不出话来。
“听妈的话,回家吧!回家跟你爸认个错……”母亲上前扯我。
我低下头哭了……
我跟着母亲和四弟回到了家里。我向父亲认了错。父亲当时没有任何原谅我的表示。
小妹那时已中学毕业,在家待业两年了,一直没有分配工作。母亲低眉下眼地去找过街道主任几次,街道主任终于给了个话口说:“下一次来指标,我给使把劲试试看吧!”
母亲将这话学给父亲,对父亲说:“为了孩子,这人情,管多管少,无论如何也得送啊!”
父亲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钱包,递给母亲,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个月的退休金,刚交了老大的住院费,剩下的都在里边了……”
牛皮纸钱包里,大票只有两张十元的了。母亲犹豫了一阵,将其中一张交给妹妹。妹妹就用那十元钱买了点不成体统的东西,当天拎着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怎么拎去的,又怎么拎回来了。
母亲诧异地问:“怎么拎回来了?”
小妹沮丧地回答:“人家不肯收。”
母亲又问:“嫌少?”
“人家说,多年住在一条街上,收了,就显得不好了。人家说,要是咱们非要表示表示,她家买了一吨好煤,咱们帮忙给拉回来……”小妹说罢,怯怯地瞟了父亲一眼。
父亲.2
父亲始终没抬头,听罢小妹的话,头更低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开口说:“我和你四哥……一块儿去给拉回来……”
四弟刚巧从外面回来,问明白后,为难地对父亲说:“爸,我们厂的团员明天要组织一次活动,我是团支部书记,我不能不去呀!”
小妹急了:“什么破团支部书记,你当得那么上瘾?!明天不给拉回来,人家的煤票就过期了!”
这一节话,我都在里屋听到了,我跨出里屋,对小妹说:“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亲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谁都用不着你们!我明天一个人去拉!我还没老得不中用,我还有力气!”
头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亲借了辆手推车,冒雨去拉煤。路很远。煤票是在一个铁道线附近的大煤厂开的,距我们住的街区,有三十来里。一吨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趟。拉第三趟时,一只车轮卡在铁轨岔角里。无论我和父亲使出多大的力气,车轮都纹丝不动,像被焊住了。我和父亲一块儿推,一块儿拉,一个推,一个拉,弄得浑身是泥,双手处处是伤,始终一筹莫展。在暴雨中,我听得见父亲像牛一样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父亲大声喊:“爸爸,你在这儿看着,我去道班房找个人来帮帮忙!”
“你的力气都哪去了?!”父亲一下子推开我,弯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缩了的肩膀去扛车。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吼声。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在闪电亮起的刹那,我看见一块松弛的皮肤,被暴雨无情地鞭打着。是一个老年人的丧失了力气的脊梁。
车头的灯光从远处射了过来。
父亲仍在徒劳无益地运用着微不足道的力气。
我拔腿飞快地朝道班房跑去。
列车停住了。
道班工人和我一块儿跑到煤车前。
父亲还在用肩膀扛煤车。他仿佛根本没发现有火车开过来。
“你他妈的玩命啊!”道班工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火车车头的光束正照着煤车。父亲的肩膀,终于离开了煤车。父亲缓缓抬起了头。我看清了父亲那双绝望的脸。一张皱纹纵横的脸。每一条皱纹,都仿佛是一个“!”号,比父亲写给哥哥的那封信中还多……
雨水,从父亲的老脸上往下淌着。
我知道,从父亲脸上淌下来的,绝不仅仅是雨水。父亲那双瞪大的眼神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脸腮,那哆嗦的双唇,说明了这一点……
这个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雨夜。我躲在我们连队木棱堆之间大哭一场的那个雨夜……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报,电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
我又几年没探家了。我与父亲又几年没见面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可以说是一个中年人了。电报使我心中涌起了一个中年人对自己老父亲的那种情感。那是一种并不强烈的,撩拨回忆的情感。人的回忆,是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焦距”的,好像照片随着时间改变颜色一样。回忆往事,我心中对父亲的谴责少了,对自己的谴责反而多了。我毕竟没有给过父亲多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啊!
电报没能在头一天交到我手里,却被人从门底缝塞进我了的办公室。我头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很迟。看看手表,离列车到站时间,仅差一小时十五分。马上动身完全来得及接站。我手中拿着电报,心里倏忽产生了一个念头——租一辆小汽车去接站。这念头产生得很随便,就像陕西人想吃一顿羊肉泡馍。父亲生平连一次小汽车也没坐过,我要给予父亲“生平第一次”。我给几处出租汽车站打电话,都没车。二十多分钟在电话机前过去了。乘公共汽车接站,已根本来不及。只有继续拨电话。又拨了十多分钟,终于要到了一辆车。说很快就到,却并不很快,半小时以后才到。一路红灯,驶驶停停。到火车站,早已过时。
我打开车门就往下跳,司机一把揪住我:“车费!”我一摸衣兜,钱包没带!只好向司机赔笑脸,告诉他我是来接人的,接到了再给他车费。说了不少好话,最后将工作证押给他,他才算松开了手。
站内站外,都没寻找到父亲。
我沮丧地回到出租汽车跟前,央求司机再送我回家,来去车费一块儿付。
司机哼了一声,将车开走了。我见方向不对,赔着笑脸问:“你要把我拉哪去呀?”
司机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车总站。我饿了,该吃午饭了。你在总站再要一辆车吧!”
我自认理亏,不多说什么。
在出租汽车总站,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坐进了另一辆小汽车里。回来倒是一路飞快,算账时,可把我吓了一大跳——二十三元!
我不由得问了句:“怎么二十三元啊?”
司机瞪了我一眼:“加上火车站到出租汽车总站的那一段车费!”
“那一段路也要车费?!”
“笑话!你想白坐啊?”
一进家门,见父亲已在家中了。
我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在火车站多等会儿啊?让我白接了你一趟!”
父亲说:“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你,我心想你不会来接了……”
“拍了电报,我能不去接吗?真是的!”
“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脱不开身……”
我说:“爸,先给我二十三元钱!”
刚见面,伸手要钱,父亲奇怪,疑惑地瞧着我。
我只好解释:“爸爸,我是租了一辆小汽车去接你的,司机在下边等着呢!我的钱包放在办公室了。”
仿佛为了证实我的话,司机按了几声喇叭。
父亲当时那种表情,就好像听说我是租了艘宇宙飞船去接他似的。他缓缓解开衣扣,拆开缝在衣里儿的一块布,用手指捻出三张十元的纸钞,默默递给了我。我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他心里想说的一句话:“你摆的什么谱啊!”
“爸爸,这钱我会还你的……”我接过钱,匆匆奔下楼去。
当我回到屋里,见父亲脸色变得很阴沉,也不瞧我,低头吸烟。
我省悟到,我刚才说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话……
父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了,也不再是那个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他那很黑的硬发已经快脱落光了,没脱落的也白了。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银灰间黄,所谓“老黄忠式”,飘飘逸逸的,留过第二颗衣扣。只有这一大把胡子,还给他增添些许老人的威仪。而他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凝聚着某种不遂的夙愿的残影……
生活,到底是很厉害的。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楼内,只一间,十三平方米,在走廊做饭,和电影《邻居》里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脏,黑,苍蝇多,老鼠肆无忌惮,特肥大。
父亲到来的第一天,打量着我们家在走廊占据的“领地”,不无感触地说:“老二,你有福气啊!你才参加工作几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这么宽,还能当厨房……你……比我强……”
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淡泊的自卑的语调说出,使我心中有些凄凉之感。
父亲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盖了一辈子楼房,却羡慕我这筒子楼里的十三平米……他是被尊称为主人翁的人啊……
编辑部暂借给我一间办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办公室,妻和孩子住在家中。我虽没有让父亲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车,父亲却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楼房。
父亲每天替我们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开水,买菜,做饭,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换煤气。一切的家务,父亲都尽量承担了。
我不希望父亲,我的老父亲沦为我的老勤杂员。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别样样事都抢做。你来后,我们都变懒了!”
父亲阴郁地回答:“我多做点,倒累不着。只要能在你们这儿长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结婚后,家中实在住不开了,我万不得已,才来搅扰你们……”
父亲的性格也变了,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事事处处,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让的毫无脾气的老头子了。
除了家务,父亲还经常打扫公共楼道、楼梯、厕所、水池。他不久便获得了全楼人的称赞和敬意。父亲初来乍到时,人们每每这么问我:“那个大胡子老头就是你父亲吗?”以后我听到的问话往往是:“你就是那个大胡子老头的儿子呀?”在我意识中,父亲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则开始依附于父亲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从不到我家中走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趋势的工人们,也开始出现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种更普遍的生活贴近了。
我惊奇地发现,不是家属洗澡的日子,父亲也可以公然到厂内浴室洗澡;没票,父亲也可以从容不迫地进入厂内礼堂看电影;忘带食堂饭菜票,父亲也可以从食堂里先端回饭菜来。而人们还都对他很客气,很友好。这些“优待”,是连我也没受到过的。父亲终于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获得了和我并存的独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扫公共卫生。我理解,人们注意到他,承认他的独立存在,如今对他来说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这是一个没机会受过文化教育的、丧失了健壮和力气的、自尊心极强的老父亲,在一个受过大学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点小名气的儿子面前保持心理平衡的惟一砝码。我告诫自己,我要替父亲珍视它,像珍视宝贵的东西一样。
父亲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对知识分子表现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将各类知识分子统称为“耍笔杆子”的。靠“耍笔杆子”而不是靠力气吃“轻巧饭”的人,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来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笔杆子”的。我将他们介绍给父亲时,父亲总是臂微垂,腰微弯,很不自然地作他所不习惯的鞠礼状,脸上呈现出似乎不敢舒展的恭而敬之的笑容。随后,便替我给客人沏茶、点烟。当我和客人侃侃而谈时,父亲总是静默地坐在角落,一会儿注意地瞧着我,一会儿注意地瞧着客人,侧耳聆听。倘我和客人谈到该吃饭时,父亲便会起身离去悄然做饭。倘我这个主人有时竟忘了吃饭这件事,父亲便会走进屋,低声问我:“饭做好了,你们现在要吃吗?还是再过一会儿?”饭后,照例抢着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后,我对父亲说:“爸爸,你不必对客人过分恭敬,过分周到,他们大多数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着太客气。”
“我……过分了吗?……”父亲讷讷地问,仿佛我的话对他是种指责……
几天后,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和你的老父亲交谈了两个多小时。他真是一位好父亲,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寂寞了。他对我说,连和你交谈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你真那么忙吗?……”
这封信使我无比惭愧,无比自责。是的,父亲来后,我几乎没同父亲交谈过。即使一次不太长久的,半小时以上的,父与子之间的随随便便的交谈也没有过。父亲简直就像我雇的一个老仆役,勤勤恳恳,一声不吭,任劳任怨地为我做着一切一切的家务。
而我每天不是在写、写、写,就是和来客无休止地谈、谈、谈……
第二天晚饭后,我没到办公室去抄那篇亟待发出的稿子,见妻抱着孩子到邻居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亲面前。
我低声说:“爸爸,跟我聊几句家常话吧!”
父亲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种单刀直入的语调问:“老二,你为什么不争取入党啊?”
我怔住了。我预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亲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这就是父亲最想同我交谈的话题吗?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又说:“爸爸,聊几句家常吧!”
“你们兄妹五个,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来,顶数你有了点出息,可你究竟为什么不争取入党啊?听你们同事讲,你说过要入也不现在入共产党的话?你是说过这话的吗?”父亲的目光仍定定地看着我,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是的,我说过。而且是在某个会议上当众说的。我并不想欺骗父亲。我对党的信仰是萌发于一种朴素的感恩思想的。这种感恩思想,毕竟不是建立在切身体会的基础之上,而是间接灌输的成果。是不稳固的,是易于坍塌的,也是肤浅的,不足以长久维系下去的。动摇过的事物,要恢复其原先的稳固性,需要比原先更稳固的基础。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积木,扰乱一百次,还可以重搭一百次。信仰的恢复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和认识。这比给表上弦的时间长得多。
父亲的话,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我故意用冷漠的语调反问:“爸爸,你为什么对我入不入党这么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党,当官、掌权,而后以权谋私吗?”
父亲听出来了,我的话对他的愿望显然是嘲讽。父亲缓缓站起,一只手撑着椅背,像注视一个冒充他儿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着我。他突然推开椅子,转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父亲在门口站住,回过头,瞪着我,大声说:“我这辈子经历过两个社会,见识了两个党,比起来,我还是认为新社会好,共产党伟大!不信服共产党,难道你去信服国民党?!把我烧成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产党振兴国家,需要老百姓维护的时候,现在要求入党,是替共产党分担振兴国家的责任!……你再对我说什么做官不做官的话,我就揍你!……”说罢,一步跨出了房间。
在那一时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从前那威严而易怒的父亲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家,来到了办公室。
我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捧着脸腮,陷入了静静的思考。
我理解父亲对共产党的感情。他六岁给地主放牛,十二岁闯关东,亲眼看到过国民党怎样残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过劳工。要不是押劳工的火车被抗联伏击,难想像他今天还活着,也不知这个世界上会不会还有我这位“青年作家”……
但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这比创作一篇小说更为严肃。而且,在我心灵中,还有许多肮脏得没勇气告人的欲念,还时时受到个人名利的诱惑,还潜藏着对享乐的向往,还包裹着对虚荣的贪婪,还……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句话是庄严地写在中国共产党的党章上的。我不能够怀着一颗极不干净的灵魂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写下:我要求加入……
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无法欺骗自己。
我在心中说:“爸爸,原谅我!我不,现在还不……”
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推开了。
父亲来了。他连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他睡的那张临时支起的钢丝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钢丝床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
我转过身去瞧着父亲。
他又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愤愤地大声说:“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亲!但我不允许你瞧不起共产党!如果你已经不信服这个党了,那么你从此以后也别叫我父亲!这个党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现在还身强力壮,我愿意为这个党卖力一直到死!你以为你小子受了点苦就有资格对共产党不满啦?你受的那点苦跟我在旧社会受的苦一比算个屁!”
我想对父亲解释几句什么,却一句适当的话也寻找不到。我一言不发地望着父亲,心想:爸爸,你说得不对,不对,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啊!……
我觉得委屈极了,直想哭。
……
父亲对我教训了这一次之后,接连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
一天傍晚,有一个外地的陌生姑娘来到我家中。她自称是一位文学青年,读过我的几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谈谈。
我带她来到了办公室。
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张白净的鹅蛋形的脸,容貌端庄娴雅。眼睛挺大,闪耀着充满想像的光彩。剪得整齐的乌黑的短发,衬托着她那张动人的脸,像荷叶衬托着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缤纷的花外衣,只有三颗扣子,好像是骨质的,月牙形,非常别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红色的毛衣,裤角带有古铜色镶边的牛仔裤,奶黄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臂微向前探,双手习惯地揽住两膝。她从头到脚焕发着浪漫气质,举止文静而有教养。
我沏了一杯茶端给她。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欠身轻轻放在桌上,说:“我不喝绿茶。我从小就是喝花茶的。”
我说:“请便。”将椅子搬到她斜对面,瞧着她问:“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呢?”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是谈文学啦……不过,也希望不仅仅限于文学。”
我说:“那么就请谈吧!不过,我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不是个理想的交谈者。”
儿子有些发高烧。走出家门时,妻正在给儿子灌药。而父亲在给我洗衣服。我尽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扰,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会首先向我提出什么问题。但她没有。她用悦耳的音调向我讲述起她自己来。
她说她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从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访了许多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接着,便依次向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人是我认识的,有人是我没见过面的。还说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难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赏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欢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谈。
我问:“你此行是出差吗?”
“噢不,”她摇摇头,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
“你的单位竟会给你这么长一段假?”
“我现在不受任何单位管束,自由公民!”
“你是个待业青年?”
“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种工作,腻烦了就当自由公民。”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她揽住两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办公室内环视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
我说:“我不会跳舞。大概是可以的。”
这回轮到她迷惑不解了,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惭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
我点点头:“是的。”
“样式太老。”
“不,是太俗气。但便宜。”
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坯子似的。
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这两个单位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儿有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是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乐不乐意去……”
我终于明白,她是来自另一个天地的。
“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放心吗?”
“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或者住他们家中,或者住宾馆……”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期待着她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一定无法理解我……小时候,我和姐姐,觉得世上任何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我们就将糖和盐拌在一起,再浇点辣椒油……现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时候似的,我觉得我丢了。我觉得我对什么都腻烦了,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就好像我小时候对食物失去了味觉一样……”
我依旧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心中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类似对一只将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虫的同情。
她见我在很认真地听,继续说下去:“本想离开家散散心,但结果心境反而愈来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处是人、人、人,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人,许许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待业问题……”
我平静地问:“你无法忍受这样一些人们吗?”
“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一些人吗?”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脸上,现出一种对我的麻木不仁开始感到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
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棱堆间痛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亲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给街道主任拉煤那个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
为什么保留在我记忆中的都是雨夜呢?
我毕竟从我生活中的两个雨夜度过来了。我毕竟扯着父亲的破衣襟,扯着一个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头脑中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的父亲的破衣襟,一步步从生活中走过来了,一岁岁长大了……
“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中,每个人都将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悦耳的声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从她身上过久地分散。
我要求说:“让我们谈谈文学吧!”
“文学?……”她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大声说,“中国目前不可能有文学!中国的实际问题,就在于人口众多。如果减少三分之二,一切都会变个样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减少的当然应该是那些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和待业的问题的人nb034?”
我情绪的变化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语调说:“就在今天,就在你们北影厂门口,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在围观一辆外国小汽车,我心里真是悲哀极了!我要写一篇心理小说,将我内心这种悲哀表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感到羞耻!……”她那样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说,她是企图要将我感动哭了。然而我并没有受到丝毫感动。我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易于动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颗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产生这么一点渺小的悲哀。我已经不再同情她。
我告诉她,那白胡子老头,肯定就是我的父亲。而抱在他怀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儿子。
“是你……父亲?……”她的脸微微红了,显出动人的窘态,讷讷地说,“请原谅!我……还以为你是……”
“这不值得请求原谅!因而我也不想对你表示原谅!我并不想否认,我的父亲没有文化,他在扫盲时所认识的字,绝不会比你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还很愚昧,由于他的愚昧,由于他的农民意识的狭隘,给我们的家庭造成重大的不幸!因为他不相信医生的话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为他鄙薄文化而崇尚力气,疯了!我原谅了他,但却不能忘记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愚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我诅咒造成愚昧和没有文化的落后状况的一切因素!……”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的声音很高。我内心很激动。我仿佛不是在对我面前的这一位姑娘说话,而是在对众多的各种各样的人说话。
我还想对她说,她可以对我们的人民没有感情,她也尽可以像她读过的小说中那些西方的贵夫人一样,对他们的愚昧和没有文化表示出一点高贵的怜悯,这无疑会使像她这样的姑娘更增添女人的魅力。但她没有权力瞧不起他们!没有权力轻蔑他们!因为正是他们,这在历史进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创造着文明的千千万万,如同水层岩一样,一层一层地积压着,凝固着,坚实地奠定了我们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而我们中华民族正在振兴的一切事业,还在靠他们的力气和汗水实现着!愚昧和没有文化不是他们的罪过,是历史的罪过!是我们每一个对振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缺乏热情,缺乏责任感的人的惭愧!
我还想对她说,至于她自己,不过是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丽,娇弱,但没有芬芳。因为她不是树木,所以她那短细的根须是触及不到水层岩层的。她所蔑视的正是她所赖以存在的。她漠视甚至嘲讽他们的最现实的烦恼,但她那种没有什么值得忧郁的事才产生的忧郁,那种一颗空泛的心灵内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与他们可能经历过的悲哀相比,其实是不值论道的。
我还想对她说……
我什么也不想对她说了。
我又想到了发烧的儿子。我认为我应该回到儿子身边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谈下去了!”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推开了门——门外,站着我的父亲,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像根木桩似的。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拿着一瓶墨水。
他是给我们送开水来的。
他分明是听到了我方才大声说的某些话。
那姑娘走下楼梯时,还回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样对待她,肯定是她绝没想到的。
父亲一声不响,放下水壶,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张钢丝床。
一直到熄灯,我和父亲彼此没说一句话。我静静地躺着,无法入睡。我知道父亲也是静静地躺着,没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亲身边,跪下去,将头伏在父亲胸上,对他说:“爸爸,原谅我那番话又无意中伤害了你,原谅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从朋友家很晚才回来,一进家门,妻便告诉我,父亲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了?”
“回哈尔滨了!”
“你……你为什么不拦他?!”
“我拦不住。”
病刚好的儿子大声哭叫:“爷爷,我要爷爷!我要找爷爷嘛!……”
我问:“父亲临走说了什么没有?”
妻回答:“什么也没说。”
我一转身就从家中冲了出去。
我赶到火车站,匆匆买了一张站台票。
我跑到站台上时,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刚刚开动。我跟着列车奔跑,想大喊:“爸爸……”却没喊出来。
列车开出了站台。
送行者们纷纷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孤零零地伫立在站台上。望着远处的铁路讯号灯,我心中默默地说:“爸爸,爸爸,我爱你!我永远不忘我是你的儿子,永远不耻于是你的儿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来!……”
远处的铁路讯号灯,由红变绿了……
母亲.1
淫雨在户外哭泣,瘦叶在窗前瑟缩。这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有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我觉得那是一种凝视。
我多想像一个山东汉子,当面叫母亲一声“娘”。
“娘,你作啥不吃饭?”
“娘,你咋的又不舒坦?”
荣城地区一个靠海边的小小村庄的山东汉子们,该是这样跟他们的老母亲说话的么?我常遗憾它之对于我只不过是“籍贯”,如同一个人的影子当然是应该有而没有其实也没什么。我无法感知父亲对那个小小村庄深厚的感情。因为我出生在哈尔滨市,长大在哈尔滨市。遇到北方人我才认为是遇到了家乡人。我大概是历史上最年轻的“闯关东”者的后代——当年在一批批被灾荒从胶东大地向北方驱赶的移民中,有个年仅12岁的孓孓一身衣衫褴褛的少年,后来他成了我的父亲。
“你一定要回咱家去一道!那可是你的根土!”
父亲每每严肃地对我说,“咱”说成“砸”,我听出了很自豪的意味儿。
我不知我该不该也同样感到一点儿自豪,因为据我所知那里并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名山和古迹,也不曾出过一位什么差不多可以算作名人的人。然而我还是极想去一次。因为它靠海。
可母亲的老家又在哪里呢?靠近什么呢?
母亲从来也没对我说过希望我或者希望她自己能回一次老家的话。
她的母亲是吉林人么?我不敢断定。仿佛是的。母亲是出生在一个叫“孟家岗”的地方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也许母亲出生在佳本斯市附近的一个地方吧?父亲和母亲当年共同生活过的一个地方?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常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讲她的往事——兄弟姐妹众多,七个,或者八个。一年农村闹天花,只活下了三个——母亲、大舅和老舅。
“都以为你大舅活不成了,可他活过来了。他睁开眼,左瞧瞧,右瞧瞧,见我在他身边,就问:‘姐,小石头呢?小石头呢?’我告诉他:‘小石头死啦!’‘三丫呢?三丫呢?三丫也死了么?’我又告诉他:‘三丫也死啦!二妹也死啦!憨子也死啦!’他就哇哇大哭,哭得憋过气去……”
母亲讲时,眼泪扑籁籁地落,落在手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抬头。一针一针,一线一线,缝补我的或弟弟妹妹们的破衣服。
“第二年又闹胡子,你姥爷把骡子牵走藏了起来,被胡子们吊在树上,麻绳沾水抽……你姥爷死也不说出骡子在哪儿,你姥姥把我和大舅一块堆搂在怀里,用手紧捂住我们嘴,躲在一口干井里,听你姥爷被折磨得呼天喊地。你姥姥不敢爬上干井去说骡子在哪儿,胡子见了女人没有放过的。后来胡子烧了我们家,骡子保住了,你姥爷死了……”
与其说母亲是在讲给我们几个孩子听,莫如说更是在自言自语,更是一种回忆的特殊方式。
这些烙在我头脑里的记忆碎片,就是我对母亲的身世的全部了解。加上“孟家岗”那个不明确的地方。
母亲她在没有成为我的母亲之前拴在贫困生活中多灾多难的命运就是如此。
后来她的命运与父亲拴在一起仍是和贫困拴在一起。
后来她成了我的母亲又将我和我的兄弟妹妹拴在了贫困上。
我们扯着母亲褪色的衣襟长大成人。在贫困中她尽了一位母亲最大的责任……
我对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对母亲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过树皮捡过煤核的童年和少年,因为我曾是分担着贫困对母亲的压迫。并且生活亦给予了我厚重的馈赠——它教导我尊敬母亲及一切以坚忍捧抱住艰辛的生活,绝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
在这一个淫雨不潇潇的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
隔窗有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
那一年我的家被“围困”在城市里的“孤岛”上——四周全是两米深的地基壑壕、拆迁废墟和建筑备料。几乎一条街的住户都搬走了,唯独我家还无处可搬。因为我家租住的是私人房产——房东欲握机向建筑部门勒索一大笔钱,而建筑部门认为那是无理取闹。结果直接受害的是我一家。正如我在小说《黑钮扣》中写的那样,我们一家成了城市中的“鲁宾逊”。
小姨回到农村去了。在那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除了我们的母亲,我们再无亲人。而母亲的亲人即是她的几个小儿女。母亲为了微薄的工资在铁路工厂做临时工,出卖一个底层女人的廉价的体力。翻砂——那是男人干的很累很危险的重活。临时工谈不上什么劳动保护,全凭自己在劳动中格外当心。稍有不慎,使会被铁水烫伤或被铸件砸伤压伤。母亲几乎没有哪一天不带着轻伤回家的,母亲的衣服被迸溅的铁水烧了片片的洞。
母亲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没有就近的公共汽车可乘,即便有,母亲也必舍不得花五分钱一毛钱乘车。母亲每天回到家里的时间,总在七点半左右,吃过晚饭,往往九点来钟,我们上床睡,母亲则坐在床角,将仅仅20支光的灯泡吊在头顶,凑着昏暗的灯光为我们补缀衣裤。当年城市里强行节电,居民不允许用超过40支光的灯泡。而对于我们家来说,节电却是自愿的,因那同时也意味着节省电费。代价亦是惨重的。母亲的双眼就是在那些年里熬坏的。至今视力很差。有时我醒夜,仍见灯亮着。仍见母亲在一针一针,一线一线地缝补,仿佛就是一台自动操作而又不发声响的缝纫机。或见灯虽着着,而母亲肩靠着墙,头垂于胸,补物在手,就那么睡了。有多少夜,母亲就是那么睡了一夜。清晨,在我们横七竖八陈列一床酣然梦中的时候,母亲已不吃早饭,带上半饭盒生高粱米或生大饼子,悄没声息地离开家,迎着风或者冒着雨,像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孤单旅者似的“翻山越岭”,跋出连条小路都没给留的“围困”地带去上班。还有不少日子,母亲加班,则我们一连几天甚至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母亲的面儿。只知母亲昨夜是回来了,今晨是刚走了。要不灯怎么挪地方了呢?要不锅内的高粱米粥又是谁替我们煮上的呢?
才三岁多的小妹她想妈,哭闹着要妈。她以为妈没了,永远再也见不到妈了。我就安慰她,向她保证晚上准能见到妈,为了履行我的诺言,我与困盹抵抗,坚持不睡。至夜,母亲方归。精疲力竭,一心只想立刻放倒身体的样子。
我告诉母亲小妹想她。
“嗯,嗯……”母亲倦得闭着眼睛脱衣服,一边说:“我知道,知道的。别跟妈妈说话了,妈困死了……”
活没说完,搂着小妹便睡了。
第二天,小妹醒来又哭闹着要妈。
我说:“妈妈是搂着你玫的!不信?你看这是什么?……”
枕上深深的头印中,安歇着几茎母亲灰白的落发。
我用两根手指捏起来给小妹看:“这不是妈妈的头发么?除了妈妈的头发,咱家谁的头发这么长?”
小妹亦用两根手指将母亲的落发从我手中捏过去,神态异样地细瞧;接着放下在母亲留于枕上的深深的被汗渍所染的头印中,趴在枕旁,守着。好似守着的是母亲……
最堪怜是中秋、国庆,新年、春节前夕的母亲。母亲每日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五个孩子都要新衣穿,没有,也没钱买。母亲便夜夜地洗、缝、补、浆。若是冬季里,洗了上半夜搭到外边去冻着,下半在取回屋里,烘烤在烟筒上。母余不敢睡,怕焦了着了。母亲是太刚强的女人,她希望我们在普天同庆的节日,没条件穿件新衣服,也要从里到外穿得干干净净。尽管是打了补丁的衣服,还想方设法美化我们的家。
家像地窖,像窝,像上丘之间的窝。土地,四壁落土,顶棚落上。它使不论多么神通广大的女人为它而做的种种努力,都在几天内变不往劳。
母亲却常说:“蜜蜂蚂蚁还知道清理窝呢,何况人!”
母亲拼将她那毫无剩余可谈的精力,也非要使我们的家在短短几天的节日里多少有点象样不可。
“说不定会有什么人来!”
母亲心怀这等美好的愿望,颇喜悦地劳碌着。
然而没有个谁来。
没有个谁来母亲也并不党得扫兴和失望。
生活没能将母亲变成个懊丧的怨天怨地的女人。
母亲分明是用她的心锲而不舍地衔着一个乐观。那乐观究竟根据什么?当年的我无从知道,如今的我似乎知道了,从母亲黩黩地望着我们时目光中那含蓄的欣慰。她生育了我们,她就要把我们抚养成人。她从未怀疑她不能够。母亲那乐观当年所根据的也许正是这样的信念吧?唯一的始终不渝的信念。
我们依赖于母亲而活着。像蒜苗之依赖于一棵蒜。当我们到了被别人估价的时候,母亲她已被我们吸收空了。没有财富和知识。母亲是位一无所有的母亲。她奉献的是满腔满怀仁温不冷的心血供我们吮咂!母亲啊,娘!我的老妈妈!我无法宽恕我当年竟是那么不知心疼进、体恤您。
是的,我当年竟是那么不知心疼和体恤母亲。我以为母亲就应该是那样任劳任怨的。我以为母亲天生成就是那样一个劳碌不停而又不觉累的女人。我以为母亲是累不垮的。其实母亲累垮过多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我们做梦的时候,几回回母亲瘫软在床上,暗暗恐惧于死神找到她的头上了。但第二天她总会连她自己也不可思议地挣扎了起来,又去上班……
她常对我们说:“妈不会累得,这是你们的福分。”
我们不觉得福分,却相信母亲累不垮。
在北大荒,我吃过大马哈鱼。肉呈粉红色,肥厚,香。鸟苏里江或黑龙江的当地人,习惯用大马哈鱼肉包饺子视为待客的佳肴。
前不久我从电视中又看到大马哈鱼:母鱼产子,小鱼孵出。想不到它们竟是靠惯使它们的母亲而长大的。母鱼痛楚地翻滚着,扭动着,瞪大它的眼睛,张开它的嘴和它的腮,搅得水中一片红。却并不逃去,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当时受到了极强烈的刺激。
我瞬忽间联想到长大成人的我自己和我的母亲。
联想到我们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贫困之中和仍在贫困之中坚忍顽强地抚养子女的母亲们。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平凡,普通,默默无闻。最出色的品德可能乃是坚忍。除了她们自己的坚忍,她们无可傍靠。然而她们也许是最对得起她们儿女的母亲!因为她们奉献的是她们自己。想一想那种类乎本能的奉献真令我心酸。而在她们的生命之后不乏好男儿,这是人类最最持久的美好啊!
我又联想到另一件事:小时候母亲曾买了十几个鸡蛋,叮嘱我们千万不要碰碎,说那是用来孵小鸡的。小鸡长大了,若有几只母鸡,就能经常吃到鸡蛋了。母亲满怀信心,双手一闲着,就拿起一个鸡蛋,握着,捂着,轻轻摩挲着。我不信那样鸡蛋里就会产生一个生命。有天母亲拿着一个鸡蛋,走到灯前,将鸡蛋贴近了灯对我说:“孩子,你看!鸡蛋里不是有东西在动么?”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鸡蛋中,隐隐地确实有什么在动。
母亲那只手也变成了红色的。
那是血色呀!
血仿佛要从母亲的指缝滴滴下来!……
“妈妈,快扔掉!”
我扑向母亲,夺下了那个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个不成形的丑陋的生命在蠕动。我用脚去踩,踏。不是宣泄残忍,而是源自恐惧。我觉得那不成形的丑陋的一个生命,必是由于通过母亲的双手他吸了母亲的血才变出来的!我抬起头望母亲,母亲脸色那么苍白,我内心里充满了恐惧,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对的。我不要母亲的心血被吸干!不管是哪一个被我踩死了踏死了无形的丑陋的生命,还是万恶的贫困!因为我太知道了,倘我们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里,也会有人高兴来做客,无论是节日抑或寻常的日子。并且随身带来种种礼物……
“不,不!”我哭了。
我嚷:“我不吃鸡蛋了!不吃了!妈妈,我怕……”
母亲怒道:“你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条小性命!你怕什么?”
我说:“妈妈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亲低头瞧着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搂在怀里。搂得很紧……
小鸡终于全孵出来了,一个个黄绒似的,活泼可爱。它们渐渐长大,其中有三只母鸡。以后每隔几日,我们便可吃到鸡蛋了。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吃,对那些鸡我却有着种特殊的情感,视它们为通人性的东酉,觉得它们有着一种血缘般的关系……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共和国也处在同样艰难时间。国营商店只卖一种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经过沉淀之后做的。粮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人造肉”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一斤。后来“人造自”加工收集不到足够生产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难以买到了。用如今的话说,是“抢手货”。想买到得“走后门儿”。
中央广播电台在“为人民服务”节目中,热情宜传河沟里的一层什么绿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合有丰富的这个素那个素,营养价值极高……
母亲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带回一兜半兜榆钱儿。我惊奇于母亲居然能爬到树上去撸榆钱儿。然而那就是她在厂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钱树撸的。
“有‘洋拉子’么?”
我们洗时,母亲总要这么问一句。
我们每次都发现有。
我们每次都回答说没有。
我们知道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并不胆小,却极怕叮上的‘洋拉子”那类毛虫。
榆钱儿当年对我们是佳果。我们只想到母亲可别由于害怕‘洋拉子’就不敢给我们再撸榆钱儿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粮,母亲就在榆钱儿中拌点豆面,和了盐,蒸给我们吃。好吃。如果没有豆面,母亲就做榆钱儿汤给我们喝。不但放盐,还放油。好喝。
有天母亲被工友搀了回来——母亲在树上撸榆钱儿时,忽见自己遍身爬满“洋拉子”,惊掉下来……
我对母亲说:“妈,以后我跟你到厂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树,我不怕‘洋拉子’……”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啊,厂里不许小孩进。”
第二天,我还是执拗地跟母亲去上班了。无论母亲说什么,把门的始终摇头,坚决不许我进厂。
我只好站在厂门外,眼睁睁瞧着母亲一人往厂里走。不回家,我想母亲就绝不会将我丢在厂外的。不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叫我。见母亲已在高墙外了,向我招手。我趁把门的不注意我,沿墙溜过去,母亲赶紧扯着我的手跑,好大的厂,好高的墙。跑了一阵,跑至一个墙洞口,工厂从那里向外排污水,一会儿排一阵,一会儿排一阵。在间隔的当儿,我和母亲先后钻入到了厂里。面前榆林乍现,喜得我眉开眼笑。心内不禁就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占有欲——都是我家的树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个墙洞堵上,再养两条看林子的狗。当然应该是凶猛的狼狗!
母亲嘱咐我:“别到处乱走。被人盘问就讲是你自己从那个洞钻进来的。千万别讲出妈妈。要不妈妈该挨批评了!走时,可还要钻那个洞!”
母亲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我撸了满满一粮袋榆钱儿,从那个洞钻出去,扛在肩上,心内乐滋滋地往家走。不时从粮袋中抓一把榆钱儿,边走边吃。
结果我身后跟随了一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馋涎欲滴地瞅着我咀嚼的嘴。
“给点儿!”
“给点儿吧!”
“不给,告诉我们在哪儿的树上撸的也行!”
我不吭声,快快地走。
“再不给就抢了啊!”
我跑。
“抢!”
“不抢白不论!”
他们追上我,推倒我。抢……
我从地上爬起时,“强盗”们已四处逃散,连粮袋儿也抢去了。
我怔怔地站着,地上一片踏烂的绿。
我怀着愤恨走了。
回头看,一年老妪在那儿捡……
母亲下班后,我向母亲哭过自己的遭遇,凄凄惨惨戚戚。
母亲听得认真。凡此种种,母亲总先默默听,不打断我的话,耐心而伶悯的样子。直至她的儿女们觉得没什么补充的了,母亲才平静地作出她的结论。
母亲淡淡地说:“怨你。你该分给他们些啊,你撸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饿。还那么小气,他们还不抢你么?往后记住,再碰到这种享儿,惹人家动手抢之前,先就主动给,主动分。别人对你满意,你自己也不吃亏……”
母亲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调解员,安抚着劝慰着小小的我们与社会的血气方刚的冲突,从不长篇大论一套套的训导。一向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尽在谆谆之中。并且表现出仿佛绝对公正的样子,希望我们接受她的逻辑。
我们接受了,母亲便高兴,夸我们:好孩子。
而母亲的逻辑是善良的逻辑,包含有一个似无争亦似无奈的“忍”宇。
仅仅为使母亲高兴,我们也唯有点头而已。
可能自幼已得太多了罢?后来于我的性格申,遗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如今39岁的我,与人与事较量颇多,不说伤疤累累,亦是擦伤遍体。每每咀嚼母亲过去的告诫,便厌恶自己是个犟种。忏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亲传给我的一个“忍”字。或反之逆反,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尝不可。却又常于“克己复礼”之后而疑问重重。弄不清作为一个人,那究竟好呢还是不好?……
一场雨后,榆钱儿变成了榆树叶。
榆树叶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树叶汤。滑滑溜溜的,仿佛汤里加了粉面子。
然而母亲厂里的食堂将那片杨树林严密地看管起来了,榆树叶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
别了,喧腾腾的“小豆腐”……
别了,绿汪汪的“滑溜溜”……
别了,整个儿那一片使我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并幻想伺以狼大严守的榆树林……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树叶儿“共产”起来,原本也是清理之中的事儿。倒是我那占为己有的阴暗的心思,于当年论道起来,很有点儿自发的资产阶级利己思想的意味儿。
不过我当年既未仟梅,也未诅咒过。
母亲依然的有东西带口给我们,鼓鼓的一小布包——扎成束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
不能做“滑溜溜”喝。
却能编毛茸茸的小狗、小猫、小兔、小驴、小骆驼……
母亲总有东西带回给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们。
母亲不带口点什么,似乎就觉得很对不起我们。
不论何种东西,可代食的也罢,不可代食的也罢。希奇的也罢,不希奇的也罢,从母亲那破旧的小布包抖落出来,似乎便都成了好东西。哪怕在别的孩子们看来是些不屑一顾的东西。重要的仅仅在于,我们感受到母亲的心里对我们怀着怎样的一片慈爱。那乃是艰难岁月里绝无仅有的营养供给高贵的“代副食”啊!
母亲是深知这一点的。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辆停在商店门口的马车所吸引。瘦马在阴凉里一动不动,仿佛处于思考状态的一位哲学家。老板子躺在马车上睡觉,而他头下枕的,竟是豆饼。
四分之一块啊!
我同学中有一个是区长的儿子,有次他将一个大包子分给我和几个同学吃,香得我们吃完了直咂嘴巴。
“这包子是啥馅的?”
“豆饼!”
“豆饼?你们家从哪儿用的豆饼?”
“他爸是区长嘛!”
我们不吭声了。
豆饼是艰难岁月里一位区长的特权。
就是豆饼……
我绕着那辆马车转了一圈儿,又转一圈儿,猜测那老板子真是睡着了,就动手去抽那块豆饼。
老板子并未睡着。
40来岁的农村汉子微微睁开眼瞅我,我也瞅他。
他说:“走开。”
我说:“走就走。”
偷不成,只有抢了!
猛地从他头下抽出了那四分之一块豆饼,吓得他的头在车板上咚地一响。
他又睁开了民,瞅着我发愣。
我也看着他发愣。
“你……”
我撒腿便跑,抱着那四分之一块豆饼,沉甸甸的。
“豆饼!我的豆饼!站住!……”
懵怔中的老板子待我跑开了挺远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边喊边追我。
我跑得更快,像只袋鼠似的,在包围着我的家的复杂地形中跳窜,自以为甩掉了迫赶着的尾巴,紧紧张张地撞人家门。
母亲愕问:“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豆饼?”
我着急慌忙,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妈快把豆饼藏起来……他追我!……”却仍紧紧抱着豆饼,蹲在地上喘作一团。
“谁追你?”
“一个……车老板……”
“为什么追你?”
“妇你就别问了!……”
母亲不问了,走到了外面。
我自己将豆饼藏到箱子里,想想,也往外跑。
“往哪儿跑?”
母亲喝住了我。
“躲那儿!”
我朝沙堆后一指。
“别躲!站这儿。”
“妇!不躲不行!他追来了,问你,你就说根本没见到一个小孩子!他还能咋的?……”
“你敢躲起来!”母亲变得异常严厉:“我怎么说,用不着你教我!”
只见那持鞭的老板,汹汹地出现,东张西望一阵,向我家这儿跑来他跑到我和母亲跟前,首先将我上下打量了足有半分钟。因我站在母亲身旁,竟有些不敢贸然断定就是我夺了他的豆饼,手中的鞭子不由背到了身后去。
“这位大姐,见一个孩子往这边跑了么?抱着不小一块豆饼……”
我说;“没有没有!我们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怪了,明明是往这边跑的么!”他自言自语地嘟哝:“我挺大个老爷们,倒被这个孩子明抢明夺了,真是跟谁讲谁都不相信……”
他悻悻地转身欲走。
“你别走。”不料母亲叫住他,说:“你追的就是我儿子。”
他瞪着我,复瞪着母亲,似欲发作,但克制着,几乎是有几分低声下气地说:“大姐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想怎么你的儿子!鞭子……是顺手一操……还我吧,那是我今明两天的粮啊……”一副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明智的自卑模样。
母亲又对我说:“听到了么?还给人家!”
我快快地回到屋里,从粮柜内搬出那块豆饼,不情愿地走出来,走到老板子跟前,双手捧着还他。
他将鞭杆往后腰带斜着一插,也用双手接过,瞧着,仿佛要看出是不是小了。
母亲羞愧他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见笑了啊!你心里的火,也该发一发。或打或骂,这孩子随你处置!……”
“老大姐,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人,算了算了,这年头,好孩子也饿慌了!……”
他反而显得难为情起来。
“还不鞠个躬,认个错!”
在母亲严厉目光的威逼之下,我被人按着脑袋似的,向那车老板鞠了个草草的躬。
我家的斧头,给一截劈柴夹着,就在门口。
车老板一言不发,拔下斧头,将豆饼垫在我家门槛上,嘿嘿几下,砍得豆饼碎屑纷落,砍为两半。
他一手拿起一半,双手同时地掂了掂,递给母亲一半,慷慨地说:“大姐,这一半儿你收下!”
“那怎么行,是你的于粮啊!”
母亲婉拒。老板子硬给,母亲婉拒不过,只好收了,进屋去,拿出两个窝窝头和一个咸菜疙瘩给那车老板。又轮到那车老板拒而不收,最后呢?见母亲一片真心实意,终于收了。从头上抹下单帽,连豆饼一块儿兜着,连说:“真是的,真是的,倒反过来占了你们个大便宜,怪不像话的!……”
他在围困着我们家的地基壕壑、沙堆、废墟和石料场之间择路而去,插在后腰带上的长杆儿鞭子,似“天牛”的一条触角。
“你呀,今天好好想想吧!”
直至吃晚饭前,母亲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理踩我。也不吩咐我干什么活儿。而这是比打我骂我,更使我悲伤的。
端起饭碗时,我低了头,嚅嗫地说:“妈,我错了……”
“抬头。”
我罪人一般抬起头,不敢迎视母亲的目光。
“看着妈。”
母亲脸上,庄严多于谴责。
“你们都记住,讨饭的人可怜,但不可耻。走投无路的时候,低三下四也没什么。偷和抢,就让人恨了!别人多么恨你们,妈就多么恨你们!除了这一层脸面,妈再任什么尊贵都没有!你们谁想丢尽妈的脸,就去偷,就去抢……”
母亲落泪了。
我们都哭了……
夏天和秋天扯着手过去了。冬天咄咄地来了。我爱过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围的一切肮脏都变得洁白一片了。我怕过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变成了冰窖。
那一年冬天我们有了一个伴儿——条小狗。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了它,被大雪埋住,只从雪中露出双耳。它绊了我一交。我以为是条死狗,用脚拨开雪才看出它还活看。快冻僵了。它引起了我的怜悯。于是它有了一个家。我们有了一个伴儿。一条漂亮的小狗,白色、黑花、波兰奶牛似的。脖子上套着皮圈儿。皮圈儿上缀着一个小铜牌儿。小铜牌儿上压色出个”3”。它站立不稳,常趴着。走起来踉踉跄跄。前足抬得高高的,不顾一切地一踏,于是下巴也狠狠触地。幸亏下巴触地,否则便一头栽倒了。喂它米汤喝,竟不能好好喝。嘴在破盆四周乱点一通,五六遭方能喝到一口米汤。起初我以为它是只瞎狗,试它眼睛,却不瞎。而那双怯怯的狗眼,流露着无限的人性,哀哀地乞怜着。我便怀疑它不过是被冻的。它漂亮而笨拙,如同一个患羊癫疯的漂亮的小女孩,它那双褐色的狗眼,不但是通人性的,且仿佛是充分女性的。我并未因其笨拙而前生厌恶。弟弟妹妹们也是。
我们那么需要一个小朋友。
而它可以被当成一个小朋友。
就是这样。
母亲下班回到家里,呆呆地瞅着那狗吃和走的古怪样子,愣了半晌,惊问:“这是什么?”
我回答:“狗。”
“扔出去!”母亲想过:“快给我扔出去!”
我说:“不!”
弟弟妹妹们也齐声嚷:“不扔!不扔!”
“都不听话啦?”母亲一把抓起了笤帚,高举着先威胁的是我:“看我挨个儿打你们!”
我赶紧护住头:“就不许我们喜欢个什么东西吗?”
弟弟妹妹们也齐声表示抗议:
“就不许我们养条喜欢的狗吗?”
“就不许我们有个捡来的伴儿吗?”
母亲吼道:“不许!”笤帚却高举着,没即刻落到我头上。
我大胆争辩:“你说过的,对人要心善!”
“可它不是人!”母亲举着的手臂放下了:“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喂它什么?还是这么条狗!”
我说:“我那份饭分它吃。”
弟弟妹妹们也说:“还有我们!”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逐个儿瞧我们,垂下了手臂。
在一中住读的哥哥那天晚上也回家了,研究地望着那条狗说:“我知道了,这是条被医院里做实验的狗,跑出来了!老师带我们到医院参观过,那些狗脖子上挂的都是这种编了号码的小铜牌儿。肯定做的是小脑实验,所以它失去平衡机能了。生物课本上讲到这一点。不养它,它死路一条……”
可怜的我们的小朋友!
母亲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因狗,还是因她的儿女们集体的发难。宽容的我们的母亲……
那一条狗,也是可以和我们在雪地上玩耍的。感谢上帝,它的大脑里的人性是没被人做过什么实验的。它那种古怪的滑稽的笨拙的动态,使我们发出一串串笑声,足以慰着我们的幼小的孤独的心灵。
雪地上留下一片片生动的足迹,我们的和狗的……
一天上午,趴在窗前朝外望的三弟突然不安地叫我:“二哥你快看!”
外面,几个大汉在指点雪地上的足迹。
他们朝我家走来。
“是想抢我们的狗吧?”
我也不安了,惶惶地将“3号”藏入破箱子内,将小妹抱到箱子盖上坐着。
高叫:“我们是打狗队的!”
大汉们在敲门了。
“我们家没养狗!”
然而他们闯入家中。
“没养狗?狗脚印一直跑到你家门口!”
“它死了。”
“死了?死了的我们也要!”
“我们留着死狗干什么?早埋了。”
“埋了?埋哪儿?领我们去挖出来看看!”
“房前屋后坑坑洼洼的,埋哪儿我们忘了。”
他们不相信,却不敢放肆搜查,这儿瞧瞧,那儿瞅瞅,大扫其兴地走了……
“他们既然是打狗队的,既然没相信你们的话,就绝不会放过它的……”
晚上,母亲为我们的“小朋友”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心。
我说:“妈,你想办法救它一命吧!”
母亲问:“你们不愿失去它?”
我和弟弟妹妹们点头。
母亲又问:“你们更不愿它死?”
我和弟弟妹妹们仍点头。
“要么,你们失去它。要么,你们将会看到打狗队的人,当着你们的面儿活活打死它。你们都说话呀!”
我们都不说话。
母亲从我们的沉默中明白了我们的选择。
母亲默默地将一个破箱子腾空,铺一些烂棉絮,放进两个掺了谷糠的窝窝头,最后抱起“3号”,放入箱内,我注意到,母亲抚摸了一下小狗。
我将一张纸贴在箱盖里面儿,歪歪扭扭我写的是——别害它命,它曾是我们的小朋友。
我和母亲将箱子搬出了家,拴根绳子,我们拖着破箱子在冰雪上走。月光将我和母亲的身影印在冰雪上。我和母亲的身影一直走在我们前边。不是在我们身后或在我们身旁,一会儿走在我们身后一会儿走在我们身旁的是那一轮自晃晃的大月亮。不知道为什么月亮那一个晚上始终跟随着我和我的母亲。
半路我捡了一块冰坨子放入破箱子里。我想“3号”它若渴了就舔舔冰吧!
我和母亲将破箱子遗弃在离我家很远的一个地方……
第二天是星期日。母亲难得休息一个星期日,近中午了母亲还睡得很实。我们难得有和母亲一块儿睡懒觉的时候,虽早醒了也都不起。失去了我们的“小朋友”,我们觉得起早也是个没意思。
“堵住它!别让它往那人家跑!”
“打死它!打呀!”
“用不着逮活的!给它一锨!”
男人们兴奋的声音乱喊乱叫。
“妈!妈!
“妈妈!
我们焦急万分地推醒了母亲。
母亲率领衣帽不齐的我们奔出家门,见冬季停止施工的大楼角那儿,围着一群备料工人。
母亲率领我们跑过去一看,看见了吊在脚手架上的一条狗,皮已被剥下一半儿。一个工人还正剥着。
母亲一下子转过身,将我们的头拢在一起,搂紧。并用身体挡住我们的视线。
“不是你们的狗!孩子们,别看,那不是你们的狗……”
然而我们都看清了——那是“3号”。是我们的“小朋友”。白黑杂色的漂亮的小狗,剥了皮的身躯比饥饿的我们更显得瘦。小女孩般的通人性的眼睛死不瞑目……
母亲.2
母亲抱起小妹,扯着我的手,我的手和两个弟弟的手扯在一起。我们和母亲匆匆往家走,不回头。不忍回头。
我们的“小朋友”的足迹在离我家不远处中断了。一滩血仿佛是个句号。
自称打狗队的那几个大汉,原来也是备料工人。
不一会儿,他们中的一个来到了我家里,将用报纸包着的什么东西放在桌上。
母亲狠狠地瞪他。
他低声说:“我们是饿急眼了……两条后腿……”
母亲说:“滚!”
他垂了头往外便走。
母亲喝道:“带走你拿来的东西!”
他头会得更低,转身匆匆拿起了送来的东西……
雨仍在下,似要停了,却又不停,窗前瑟缩的瘦叶是被洗得绿生生的了。偶而还闻一声寂寞的蝉吟。我知道的,今天准会有客来敲我的家门——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呢?我早已是有家之人了。弟弟妹妹们也都早是有家之人了。当年贫寒的家像一只手张开了,再也攥不到一起。母亲自然便失落了家,歇栖在她儿女们的家里。在她儿女们的家里有着她极为熟悉的东西——那就是依然的贫寒。受着居住条件的限制,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母亲和父亲两地分居。
那杨树的眼睛隔窗瞅我。愣愣地呆呆地瞅我。古希腊和古罗马雕塑神低沉的眼睛,大抵都是那样子的。冷静而漠然。
但愿谁也别来敲我的家门,但愿。
在这一个孤独的日子让我想念我的老母亲,深深地想念……
我忘不了我的小说第一次被印成铅字那份儿喜悦。我日夜祈祷的是这回事儿。真是了,我想我该喜悦,却没怎么喜悦。避开人我躲在个地方哭了,那一时刻我最想我的母亲……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经是1963年了。那地方,一条条小胡同仿佛烟鬼的黑牙缝。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疮。饥饿对于普通的人们的严重威胁毕竟开始缓解。我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我已经有30多本小人书。
“妈,剩的钱给你。”
“多少?”
“五毛二。”
“你留着吧。”
买粮、煤、劈柴回来,我总能得到几毛钱。母亲给我,因为知道我不会乱花,只会买小人书。每个月都要买粮买煤买劈柴,加上母亲平日给我的一些钢镚儿,渐渐积攒起就很可观。积攒到一元多,就去买小人书。当年小人书便宜。厚的三毛几一本。薄的才一毛几一本。母亲从不反对我买小人书。
我还经常去租小人书。在电影院门口、公园里、火车站.有一次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察,没收了我全部的小人书。说我影响了站内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嚎啕大哭。我用头撞墙。我的小人书是我巨大的财富。我觉得我破产了。从绰绰富翁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我绝望的不想活。想死。我那种可怜的样于,使母亲为之动容。于是她带我去讨坯我的小人书。
“不给!出去出去!”
车站派出所年轻的警察,大沿帽微微歪戴着,上唇留撇小胡子,一副葛列高利那种粲骛不驯的样子。母亲代我向他承认错误,代我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到火车站租小人书,话说了许多,他烦了,粗鲁地将母亲和我从派出所推出来。
母亲对他说:“不给,我就坐台阶上不走。”
他说:“谁管你!”砰地将门关上了。
“妈,咱们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脸望着母亲,心里一阵难过。亲眼见母亲因自己而被人呵斥,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一个儿子内疚的?
“不走。妈一定给你要回来!”
母亲说着,母亲就在台阶上坐了下去。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条手臂搂着我。另外几位警察出出进进,连看也不看我们。
“葛列高利”也出来了一次。
“还坐这儿?”
母亲不说话,不瞧他。
“嘿,静坐示威……”
他冷笑着又进去了……
天渐黑了。派出所门外的红灯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独眼,自上而下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我和母亲相依相偎的身影被台阶斜折为三折,怪诞地延长到水泥方砖广场,淹在一汪红晕里。我和母亲坐在那儿已经近四个小时。母亲始终用一手臂接着我。我觉得母亲似乎一动也没动过,仿佛被一种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儿了。
我想我不能再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家吧!”
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几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自尊的女人的尊严。
我不能够那样说……
几位警察走出来了,依然并不注意我们,纷纷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
终于“葛列高利”又走出来了。
“嗨,我说你们想睡在这儿呀?”
母亲不看他。不回答。望着远处的什么。
“给你们吧!
“葛列高利”将我的小人书连同书包扔在我怀里。
母亲低声对我说:“数数。”语调很平静。
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列高利”,清清楚楚他说:“缺三本《水浒》。”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嘟哝道:“哟呵,还跟我来这一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站住!”
“葛列高利”跑下了台阶,向我们走来,他走到母亲跟前,用一根手指将大沿帽往上捅了一下,接着抹他的一撇小胡子。
我不由得将我的“精神食粮”紧抱在怀中。
母亲则将我扯近她身旁,像刚才坐在台阶上一样,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
“葛列高利”以将军命令两个士兵那种不容违抗的语言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
“葛列高利”转身就走。
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门口!”
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青年近卫军》。一元多钱。母亲还从来没有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
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
我的同代人们,当你们也像我一样,还是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时候,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生活在一个穷困的普通劳动者家庭的话,你们为我作证,有谁曾在决定开口向母并要一元多钱的时候,内心里不缺少勇气?
当年的我们,视父母一天的工资是多么非同小可呵!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无精打采。
我从同学家的收音机里听到过几次《青年近卫军》长篇小说连续广播。那时我家的破收音机已经卖了,被我和弟弟妹妹们吃进肚子里了。
直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当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粮”。
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维他命”,更没从谁口中听说过“卡路里”,但头脑却喜欢吞“革命英雄主义”。一如今天的女孩子们喜欢嚼泡泡糖。
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我去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为了每月二十七元的收入,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中世纪奴隶作坊式的街道小厂。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门也是。所以只能朝里开。窗玻璃脏得失去了透明度,乌玻璃一样。我不是迈进门而是跃进门去的。我没想到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张踏脚的小条凳权作门里台阶。我踏翻了它,跌进门的情形如同掉进一个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理压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们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当一部分丰厚或者干瘪的胸脯,千奇百怪。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母亲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滞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女人们母亲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出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
我呆呆地将那些女人们母亲们扫视一名,和发现不了我的母亲。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
“你找谁?”
一个用竹篾拍竹毡絮的老头对我大声嚷,却没停止拍打。
毛茸茸的褐色的那老头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妈!”
“你妈是谁?”
我大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那儿!”
老头朝最里边的一个角落一指。
我穿过一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我的脸。
“妈……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儿疲竭的我熟悉的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看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母亲用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自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图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图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时刻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形像,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15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会得给你钱的么?!
那一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够买《青年近卫军》的钱……
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
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
后来我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牤》《勇敢》《幸福》红旗谣……
我再也没因想买书而开口向母亲要过钱。
我是大人了。
我开始挣钱了——拉小套。在火车站货运场、济虹桥坡下、市郊公路上……
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买书时,你尤其会觉得你买的乃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钱最好的东西。
于是我有了三十几本长篇小说。15岁的我爱书如同女人之爱美,向别人炫耀我的书是我当年最大的虚荣。
三年后几乎一切书都成了“毒草”。
学校在烧书。图书馆在烧书。一切有书的家庭在烧书。自己不烧,别人会到你家里查抄,结果还是免不了被烧,普通的人们的家庭只剩下了一个人的书,并且要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街道也成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执行委员会”——使命之一也是挨家挨户查抄“毒草”焚烧之。
“老梁家的,听说你们这个院儿里,顶数你们家孩子买的黑书多啦,统统交出来吧!”
面对闯入家中的人们,母亲镇定地声明:“我是文盲,不知哪些书是黑书。”
“除了毛主席和林副统帅的书,全是黑书,毒草。这个简单明白的革命道理文盲也是应该懂得的!”
“我儿子的书,我已经烧了,烧光了。现时我家只有那几本红宝书啦。”
母亲指给他们看。
他们怀疑。
母亲便端出一盆纸灰:“怕你们不信,所以保留着纸灰给你们验证。若从我家搜出一本黑书,你们批判我。”
“听说你儿子几十本书呐,就烧成这么一盆纸灰?”
“都保留着,十来盆呢。我不过只保留了一盆给你们看。”
母亲分外虔诚老实的样子。
他们信了。
他们走时,母亲问:“那么这一盆纸灰我也可以倒了吧?”
他们善意地说:“别倒哇!留着,好好保留着。我们信了,兴许我们今后再来查一遍的人们还不信呀。保留着是有必要的!”
纸灰是预先烧的旧报。
我的书,早已在母亲的帮助下,糊在顶棚上了。
我下乡前,撕开糊棚纸,将书从顶棚取下,放在一只箱子里,锁了,藏在床下最里头。
我将钥匙交给母亲时说:“妈,你千万别让任何人打开那箱子。”
母亲郑重地接过钥匙:“你放心下乡去吧!若是咱家失火了,我也吩咐你弟弟妹妹们抢救那箱子。”
我信任母亲。
但我离开城市时,心怀着深深的忧郁。我的书我的一个世界上了锁,并且由我的母亲像忠仆一样替我保管,我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然而谁来替我分担母亲的愁苦呢?即使是能够分担一点点?
我知道,不久三弟也是要下乡的。
接着将会轮到四弟。
那么家中只剩下挑不动水的妹妹,疯了的哥哥和我瘦小的憔悴的积劳成疾的母亲了!
我们将只能和父亲一样,从相反的两个方向,大东北和大西北遥遥地关注我们日益破败的家了……
母亲越是刚强地隐藏着愁苦,我越是深深地怜悯母亲。
上帝保佑,我的家并出失过火。却因房屋深陷地下,如同母亲挣钱的那个小厂一样,夏季里不知被雨水淹了多少次。
l979年,时隔五载,我第一次从北京回去探家,帮助母亲从家中清除破烂东西,打床底下拖出那一只挺沉的箱子。它布满了滑溜溜的霉苔。
我问母亲:“妈,这箱子里装的什么呀?”
母亲看着,回忆着,和我一样想不起来。
“妈,把打开这镇的钥匙给我……”
“妈也记不清楚哪把钥匙是开这把锁的了,你试吧!”
母亲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给我。
镇已锈死,哪一把钥匙也打不开。最后被我用砖头砸开了。
掀开箱盖,一股霉味直冲鼻腔。一箱子书成了一箱子发黄的碎纸。
碎纸中有几个粉红色的小小的生命在钻动,像刚刚被剁下来的保养得极润的女人手指。
我砰地关上了那箱子盖,并用双手使劲按住,仿佛箱子内有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
即使将世界装在那样一口箱子里也是会发霉的。
一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啊?”
母亲困惑地又问了一句……
父亲带着一间受了伤害的心离开北京回四弟家中去住了,我致信三弟希望母亲能到北京来住。这是1985年的事。算起来我又六年未见母亲了。父亲的走,使我更加想念母亲。我心中常被一种潜在的恐慌所滋扰,我总觉得一个不可还免的事实伏在距离我很近的日子里,当它突然跃到我跟前时,我不知我如何承受那悲哀和内疚和惭愧。
母亲便很快来到了北京。
母亲是感知到了我的心情么?
我和妻每夜宿在办公室,将我们十三平方米的小小居室让给了母亲和安徽小阿姨秀华和我们三岁半的儿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夜夜挤在一张并不宽大的硬床上。
母亲满口全是假牙了。
母亲的眼病是更严重了。
“你是她什么人?”
在积水潭医院眼科,医生对母亲的双眼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冷冷地问我。
“儿子。”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才来看?”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弟弟妹妹们为了治好母亲的眼睛,已是付诸了许多儿女的义务和孝心。我也听出了医生话中谴责的意味。
“眼翳是难以去除了,太厚,手术效果不会理想的。而且也极可能伤到瞳仁……”
“那——至少,是应该植假睫毛的吧?……”
可怜的母亲,双眼连一根睫毛也没有了!丧失了保护的眼睛常被炎症所苦。
“应该想到的事,你不认为你想到的有些晚了么?眼皮已经这么松弛了,植了假睫毛还是会向内翻,更增加痛苦。”
“那……”
“多大年纪了?”
“67了。”
“哦,这么大年纪了……。开几瓶常用药水吧,每天给你母亲点几次,保持眼睛卫生……这更现实些……”
我搀扶着母亲,兜里揣着几瓶眼药水,缓慢地往医院外面走。
默默地我不知对母亲说什么话好。15岁那一年,我去到母亲为养活我们而挣钱的那个地方的一幕幕情形,从此以后更经常地浮现在我脑际,竟至使我对类似踏破缝纫机的一切声音和一切近于褐色的颜色产生极度的敏感。
“儿,你替妈难过了?别难过,医生说得对,妈这么大年纪了,治好治不好的又怎么样呢!……”
8岁的儿子,有着比我在15岁时数量多的‘书”——卡通连环画册、《看图识字》、《幼儿英语》、《智力训练》什么什么的。妻的工资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低收人阶层”,却很相信“智力投资”一类宣传。如这等样的书,妻也看,儿子也看,因为妻得对儿子进行启蒙式教育,倘我在写作,照例需要相对的安静,则必得将全部的书摊在床上或地下,一任儿子作践,以摆脱他片刻的纠缠。结果更其值得同情的不是我,而是他那些”书”。
触目皆是儿子的“书”,将儿子的爸爸的“读物”从随手可取排挤到无可置处,我觉得愤愤不平,看着心乱。既要将自己的书进行“坚壁清野”,又要对儿子的“书”采取“三光政策”。定期对儿子那些被他作践得很惨的“书”加以扫荡,毫不吝惜。
这时候,母亲每每跟着我踱出家门,站于门口,望我将那些“书”扔到哪儿去了,随后捡回。如是频频,我不知觉。
一天,我跨入家门,又见满床满桌全是幼儿读物的杂乱情形,正在摆布的却不是儿子,而是母亲。浆糊、剪刀、纸条,一应俱全。母亲正在粘那些“书”。那些曾被儿子作践得很惨被我扔掉过的“书”。
母亲唯恐我心烦,慌慌地立刻就要收起来。
我拿起一册翻看,母亲粘的那么细致。
我说:“妈,别粘了。粘得再好,梁爽也是不看的,这些书早对他失去吸引力了!?”
母亲说:“我寻思着,扔了怪让人心疼的不是……要不让我都粘好,送给别人家孩子吧。也比扔了强呀!”
我说:“破旧的,怎么送的出手?没谁要。妈你瞧,你也不是按着页码粘的,隔三差五,你再瞧这几页,粘倒了啊!……”
母亲说:“唉,我这眼啊,要不寄给你弟弟妹妹们的孩子,或者托人捎给他们?”
我说:“千里迢迢,给弟弟妹妹们的孩子寄回去捎回去一些破的旧的画册?弟弟妹妹们心里不想什么,弟妹们和弟媳妹夫还不取笑我?”
母亲说:“那……我真是白粘了么?……就非扔不可了么?粘好保存起来,过几年,梁爽他长大了几岁,再给他看,兴许他又像看没看过的一样了吧?
我说:“也可能。妈你愿粘,就粘吧。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我不心烦。”
于是我和母亲一块儿粘。
收音机里在播着一只歌:
旧鞋子穿破了不扔为何?
老先生老太太他们实在太罗嗦……
我想像我这样的一个儿子,是没有任何权利嘲弄和调侃穷困在我的母亲身上造成的深痕的。在如今的消费心理和消费方式的对比之下,这一点并不太使我这个儿子感到可笑,却使我感到它在观实中的格格不入的投影是那么凄凉而又咄咄逼人。
我必庄重。
对于我的母亲所做的这一切似乎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必庄重。
我认为那是母亲的一种权利。
一种特权。
我必服从。
我必虔诚。
我不能连母亲这一点点权利都缺乏理解地剥夺了!
我知道床下,柜下,还藏着一些饮料筒儿、饼干盒儿、杂七杂八的好看的小瓶儿什么的,对于十三平方米的居室,它们完全是多余之物。毫无用处。
我装作不知。
是的,我必庄重。
它没什么值得嘲弄和调侃的。倘发自于我,是我的丑陋。尽管我也不得不定期加以清除。但绝不当着母亲的面,并且不忍彻底,总要给母亲留下些她也许很看重的……
一天,我嘱咐小阿姨秀华带母亲到厂内的浴室洗澡。母亲被烫伤了,是两个邻居架回来的。
我问邻居:“秀华呢?”
她们说她仍在洗。
我从没对小阿姨表情严厉地说过话。但那一天我生气了,待她高高兴兴地踏进家门之后,我板起脸问她:“奶奶烫伤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呀!”
“知道你还继续洗?”
“我以为……不严重……”
“你以为……你以为!那么你当时都没走到奶奶身边儿去看看了?我怎么嘱咐你的!……”
母亲见我吼起来,连说:“是不严重,是不严重,你就别埋怨她了……”
半个多月内,母亲默默忍受着伤疼。没说过一句抱怨之词。
母亲又失去了假牙。母亲一天取下泡在漱口杯里,被粗心粗意的小阿姨连水泼掉了。
母亲没法儿吃东西了,每顿只能喝粥。
我正要带母亲去配牙那一天,妹妹拍来了电报。
我看过之后,撕了。
母亲问:“什么事?”
我说:“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哪会拍电报?”
母亲再三追问。
尽管我不愿意,但终于不得不告诉母亲——长住精神病院的大哥又出院了……
母亲许久未说话。
我也许久未说话。
到办公室去睡觉之前,我低声问母亲:“妈,给你订哪天的火车票?”
母亲说:“越早越好,越早越好。我不早早回去,你四弟又不能上班了!
母亲分明更是对她自己说。
我求人给母亲买到了两天后的火车票。
走时,母亲嘱咐我:“别忘了把那瓶灌油和那卷药布给我带上。”
我说:“妈,你烫的伤还没好?”
母亲说:“好了。”
我说:“好了还用带?”
母亲说:“就快好了。”
我说:“妈,我得看看。”
母亲说:“别看了。”
我坚持要看。母亲只好解开了衣襟——亲干瘪的胸脯一大片未愈的烫伤的溃面!
我的心疼得抽搐了。
我不忍视,转过脸说:“妈,我不能让你这样走!”
母亲说:“你也得为你四弟的难处想想啊!”
……
母亲走了。带着一身烫伤。失落了她的假牙。留下的,是母亲的临时挂号证,上面草率的字写着眼科医生——已无手术价值。
今年春季,大舅患癌症去世了。早在1964年,老舅已经去世了。母亲的家族,如今只活着母亲一个女人了,老而多病,如同一段枯朽的树根。且仍担负着一位老母亲对子女们的种种的责任感。那将是母亲至死也无法摆脱的了。
我想我一定要在母亲悲痛的时候回到母亲身旁去。我想如果我不去就简直太混蛋了!
于是我回到了哈尔滨。
母亲更瘦更老更憔悴了。真正的就好似根雕一个样子!
母亲面容之上仿佛并无悲痛。那一副漠漠然的神态令我内心酸楚。母亲其实已没有了丝毫能力担负她的责任和使命了呀!母亲好比是一只老猫,命在旦夕,只有关注着她的亲人和儿女们在这个世界上艰难地死去的份儿了!母亲她苍老的生命大概已完全丧失了体现她内心悲痛和怜悯之情的活力了吧?
在四弟的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的时候,母亲强打起她最后的尊严,问我:“你写的那篇叫《雪城》的书,为什么闹得个满世界风风雨雨?”
我缄默。
“为了稿费?”
“妈……不是……”
“不是?那究竟为什么?”
“听着,妈和你爸从来没指望你当什么作家。你既然已经是了,就要好好儿的当。妈和你爸都这么大年纪了,别在我们活着的时候,给我们丢脸……”
“妈……不是……”
“可报上是这么说的,你弟弟也是这么认为的。连你妈和你弟弟都不能原谅你的事,你还觉着自己没多大错么?……”
“妈,我错了!我一定记住您老人家的话!……”
那一时刻,我真想给母亲跪下,告诉母亲我心里的实话——为了好好儿当一个作家,我是活得多么苦多么累!
母亲对我已无它求。
“不会干别的才写小说”——这一句话恰恰应了我的情况。
在这大千世界上我已别无选择,没了退路!
母亲,放心吧。我记住着你的话,一辈子!
若有人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将我的老母亲老父亲接到我的身边来,让我为他们尽一点儿拳拳人子的孝心。然而我知道,这愿望几乎等于是一种幻想是一个泡影。在我的老母亲和老父亲活着的时候,大致是可以这样认为的。
我最最衷心地虔诚地感激哈尔滨市政府为我的老父亲和老母亲解决了晚年老有所居的问题。使他们还能和我的四弟住在一起。若无这一恩德降临,在这家原先那被四个家庭三代人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分居的二十六平方米的低矮残破的生存空间,我的老母亲老父亲岂不是只有被挤到天棚上去住吗?像两只野猫一样!而父亲作为我们共和国的第一代建筑工人,为我们的共和国付出了三十余年汗水和力气。
我的哈尔滨我的母亲城,身为一个作家,我却没有也不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实际的贡献!
这一内疚是为终生的疚惭。
梁晓声他本非衔恩不报之人!
对于那些读了我的小说《溃疡》给我写来由衷的信,愿真诚地将他们的住房让出一间半间暂借我老母亲老父亲栖身的人们,我也永远地对你们怀着深深的感激。这类事情的重要的意义是,表明着我们的生活中毕竟还存在着善良。
我们北影一幢新楼拔地而起。分房条例规定:副处以上于部,可加八分。得一次全国奖之艺术人员,可加二分。我只得过三次全国中短篇小说奖。填表前向文学部参加分房小组的同志核实,他同情地说:“那是指茅盾奖而言,普通的全国奖不算。”我自忖得过三次普通的全国中短篇奖已属文坛幸运儿,从不敢作得三次茅盾奖的美梦。而命运神即使偏心地只拥抱我一个人吧,三次茅盾奖之总分也还是比一位副处长少二分,而我们共和国的副处长该是作家人数的几百倍呢?
母亲呵,您也要好好儿的活着呀!您可要等啊!您千万要等啊!
求求您了,母亲!
母亲呵,在您那忧愁的凝聚满了苦涩的内心里,除了希望您的儿子“好好儿的”当一个作家,再就真的别无所求了么?……
淫雨是停歇了。瘦叶是静止了。这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有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瞅着想念母亲的我。
邻家的孩子在唱着一首流行的歌:
杨树杨树生生不息的杨树,
就像那妈妈一样,
谁说赤条条无牵挂?……
由我的老母亲很想到千千万万的几乎一代人的母亲中,那些平凡的甚至可以认为是平庸的在社会最底层喘息着苍老了生命的女人们,对于她们的儿子,该都是些高贵的母亲吧?一个个写来,都是些充满了苦涩的温馨和坚忍之精神的故事吧?
我之揪然是为心作。
娘!……
遥远地,我像山东汉子一样呼喊您一声,您可听到?……
鬼畜.1
吼叫传来——最初几声,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的恐怖之威!仿佛聚了鬼气的怪兽的咆哮。不,不是仿佛。根本上就是一头鬼畜!它那吼叫充满了对人的彻底的蔑视和仇恨,充满了难捺的噬血的渴望……
潮而冷的风,湿漉漉地阴森森地从雕嘴峡谷ne0b9形的谷口喷出,如同一阵阵长久的凄厉的唿哨,如同凶汉用擀杖从孕妇肚子里擀出的哀嚎——分不清那似孕妇的哀嚎或似胎儿的哀嚎,抑或混为一体的惨痛的尖嘶……
天穹朦胧,星斗疏寥,玄云吞月,只剩一钩弯弯的郁郁的如同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
夹成峡谷的两座大山屏息敛气……
狡兔在穴中探头探脑……
骚狐瑟缩在草棵里观察动静……
流萤飞来逸去,争相显耀它们尾部那一点点磷光,明灭于老坟荒ndaa3之间。
人——一个、两个、三个……所有翟村的男子汉们,隐蔽在老坟荒ndaa3后面,紧握铡刀、镐头、斧头、二齿叉、三齿叉、四齿叉、铁杵棍棒……
夜露濡湿了他们的衣服。
男子汉们一个个都在哆嗦,发抖……
狗——一条、两条、三条……所有翟村的猛犬凶獒,皆警踞主人身旁,预备一跃而起,冲向峡谷,投入一场刺激的游戏。这些翟村的狗呵,几辈子的庸常早使它们感到寂寞无聊了!
它们的主人对它们的压制已令它们百般地不耐烦……
吼叫中断片刻,又传来了——不,不复可言“吼叫”二字,简直就变成了类人的哭声!类女人的哭声!一忽儿似娇嫒泣悼考妣;一忽儿似绝乳雌婴饥啼……
类哭非哭惑人袭人之声,乍落蓦起,倏弱倏强,逝于悠远而发于幽冥,断于咫尺之前而续于半步之后!变化万端,诡机跌宕,不可惮言。与雕嘴峡谷喷出的凄厉鬼啸汇而合之,长嘶短啼,怵天耸地,悸月惊星,摧木骇石,营造成这一狰狞之夜的这一刻恐怖之时!
翟村的男子汉们一个个魂飞魄散。
猛犬如泥,软瘫在他们身旁。
人和狗企图进行围剿的紧张的兴奋与冒险的激动,被那模拟的哭声从意志从信念中扫荡了动摇了!人和狗顿觉陷入万千雌魂女鬼的包围,尽管不过耳闻其声,还未见到什么触目惊心的情形……
有时更加脆弱的不是人的视觉而是人的听觉。没有什么比可怕的声音更加可怕的东西。它揉搓碎人的胆量好比歇斯底里的猩猩揉搓碎一件蝉翼绢衣。
“别听啊!捂耳朵,捂耳朵!喝住自己的狗哇,那老鬼畜就要出现了呀!……”
翟文勉喊起来,想稳住人们的心。
仿佛万千雌魂女鬼的长嘶短啼之声继续……
老坟荒ndaa3后面,男子汉们纷纷丢弃了进击物器,双手捂耳。鬼畜的迷惑,使他们感到凶兆四伏,险象环生,心底产生了速逃之念。这分明怯懦的可怜的念头,将男子汉们来时个个都显得勇敢无比的镀釉瓷器般的自尊捣毁了。
穴中的狡兔昏厥过去一次又昏厥过去了一次……
草棵里的骚狐骇绝一番又骇绝了一番。
竟有一个男人大哭……
接着第二个男人大哭……
随即许多男人哭成一片……
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男人比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女人更像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孩子。
鬼畜所发出的迷惑之声使他们仿佛中了蛊心乱志的邪魔。
翟文勉大失所望。
那些往日他尊敬的男人们,这会儿令他沮丧之极。
他开始悟到——他率领来的这一批男人,其实没几个算得上男子汉。男子汉连哭也应是无声的。男子汉连恐惧之时也应是心惊眉定的!而翟村的这一批男人呵,他们本质上更是男孩儿!而此刻他需要的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斗士……
他胸膛内猛可的翻卷起一阵悲凉——为那些尚未出生入死便已自尊扫地的男人……
更为他自己……
他进而悟到了今天也许是他的忌日!
“别哭哇!咱们的背后可是咱们的翟村呀!咱们翟村的安危可全靠咱们啦!……”
他希望能够重新鼓舞起男人们的血性,男人们的责任感和男人们的功德意识。
但这翟村后生的呼喊,却不能遏止翟村的男人们一个个都像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哭。
“啊……天哟!老子今夜是要交待在这地场啦!秀她娘哇,我可是再不能见到你啦!翟文勉,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主张!我死了也记恨你!……”
有个男人一边呜呜唉唉哭,一边诅咒他。
他听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叔翟玉兴。离开村子前,那长着戏台上壮士般的虬须的男人,曾在人群中振臂高呼:“今夜谁死了谁光荣,翟村后代子孙为他立牌坊!”
翟文勉不明白他的堂叔了,恨不得冲过去扇堂叔几耳光!
“些个没出息的男人,比女人还不如!……”
他握着锋利砍刀的右手,愤怒地往地下一剁……
他家的狗惨叫一声,朝他胳膊上报复地狠咬一口,箭似的便往村子的方向逃窜,一路哀号不止。
那一刀罪伤无辜,齐根剁下了狗尾巴……
于是所有的狗都跟着向村子的方向逃窜……
于是老坟荒ndaa3后面站起了一片身影,齐发心败之喊,跟着他们的狗,争先恐后向村里逃窜……
恐惧是心理的喷嚏。
逃是行为现象的多米诺骨牌。
顷刻,老坟荒ndaa3间,只剩下了翟文勉自己仍隐蔽着。
鬼畜的拟人如哭的吼叫声断了长久的一阵。
四野是出奇的静了。
冷飕飕湿漉漉阴森森的风仍从雕嘴峡谷汹涌过来,然而已毫无怖音,如同无形的无声的浪涛。
流萤却是更多了。
间或的还有一团团鬼火飘荡。
刚才的异风揩彻了天穹。
似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的那一勾弯月,仍似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
天地间但闻一声太息。
是鬼畜发出的?是两座大山发出的?还是那藏熊匿豹的幽谷深峡发出的?
翟村的男子汉们,将他们最文弱的一个后生,也是他们公推的今夜这一次围剿行动的领袖抛弃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站起来……
他那文弱的身影孤立而明晰……
这里那里,遍地闪耀着经过磨砺的铁器锃亮的光……
他咬定他的牙关,忍住胳膊的疼痛。于是他的双唇,便抿出了真正男子汉对邪狞的一抹轻蔑。于是他那张年轻的脸上,便写出了真正男子汉的孤立的高傲和孤立的勇敢。因其此时此刻的孤立,那高傲才是高傲,那勇敢才是勇敢。他那一双眼睛,大睁着,咄咄地炯炯地瞪着雕嘴峡谷的方向。他那孤立而文弱的身影,岿然又镇定。老坟荒ndaa3之间,他整个人显示出一股浩气,一种威凛,一派尊严……
缓缓地,他向他的翟村回首一顾。在那一刻,他默默地诉说了许多不为人知永远不为人知的决词。
他知道,在他的翟村里,女人和孩子正抖擞着精神,预备敲盆擂桶,为男人们呐喊助威。
而男人们如被猎犬逐散了群体的麂子,正一个个拼命向村里逃窜,逃窜……
他心中顿时涌起了莫大的对他的翟村女人们的怜悯。
他心中顿时涌起了莫大的对他的翟村孩子们的怜悯。
天啊!
他在内心里悲怆地喊了一声。
让我,那么让我一个人,与那头鬼畜决一死战吧!
他想,其实他是明确地选择了失败。
此刻,这一个翟村的后生,已别无选择。不。还是有另外一个选择的——逃。像那些翟村的男人们一样地赶快逃窜。
他耻于像他们一样。
他愿以他的血,将他对他的翟村人的忠诚,淋淋漓漓地写在脚下这一片大地上。并且祭他的翟村人无奈地丧失了的尊严!
同时,在他的心底里,业已笃善地宽恕了向村中逃窜的那些男人们。
他不认为他们背叛了他。不认为他们出卖他一人在即将临头的狰狞的险恶面前。
不。不是背叛。不是出卖。
他对他自己这么说。
他宽恕他们的行为,乃因在他看来,那是他们的习性。而非他们的品格。这些翟村的男人们呵,他们是祖祖辈辈地被轻蔑惯了。被种种的最高级的或最低级的人威轻蔑惯了。以至于他们相信自己原来就是微不足道的。原来就是理应被轻蔑的。此前他们从未试图为自己的尊严伸张过抗争过。他们今夜曾想要做的,毕竟是他们从前连想都不敢一想之事啊!
但是……
但是近来他们所遭受到的,竟是来自于一头疯魔了的畜生的压迫和欺辱!一头多年来曾被他们虔诚地供奉为神明的畜生!它整日里放肆地大摇大摆地压迫着践踏着他们的精神和心理!它变本加厉地蔑视他们作为人的存在和尊严!……
我翟文勉就当我是翟村的一面旗帜吧。让那鬼畜的利角豁开我的胸膛吧。
婉儿,婉儿,来年今日,你要到我的坟头来给我唱支歌……
你就唱我最爱听你唱的“相爱者搭赔上血来”吧……
他这么一想,便认定自己的选择是义无反顾的了。
于是他更加镇定。于是他不再觉得孤立。一种高贵的被他那塞满了书本教育的头脑所营养的但求壮丽一死的信念,在他的思想中苍凉而豪迈地升华,升华……
那是美好却又太乏意义的浪漫之一种。
这翟村的后生于是屏足了气惊天动地一喊:“白牛!你出现吧!翟村的翟文勉向——你——挑——战!……”
回应他的,是从雕嘴峡谷冲霄而来的,震山撼岳般的连接的几声牛吼……
他将砍刀横握胸前,一步步地,坚定不移地就朝峡谷走去……
风又异啸起来了,刷刷地扫倒着一大片一大片枯草。枯草湖波也似的涌动起伏。流萤被从草隙中飙向夜空,如同人家烟囱里冒出的火星。
满宇宙鬼气怫怫。
他的背后,偌大的翟村死寂沉沉,全没半点生息。
难道那些男人们一逃回家去,便搂着老婆孩子蒙头大睡了吗?
他很想回首再望一眼他的翟村,却只是很想。
又传来几声牛吼……
终于,那头鬼畜出现了!
峡谷的方向,绰绰地,他发现了一丘白色。那一丘白色,从容不迫地朝他逼近……
那就是它——一头疯魔了的变成了鬼怪似的白色的老雄牛。躯如象、角如矛、蹄如盘。吼则惊狮骇虎,且善拟女人哭。按一头畜生的年龄而言,它太老太老。竟依然健壮。健壮得令人难以置信。在它那浑圆的极粗的颈后,高耸着一座结实的肉垒,仿佛巨驼之独峰。它的两条前腿每一稍动,肉垒便在厚皮下更加凸矗。它若一低头,咽下直至前胯的软组织,就会像落地帏幔似的堆叠于尘。而它低头之际,正是它欲取人性命之时……
现在,它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它的双角,被人血污染过的双角,穿凿机械的锐钻一样,似能轻而易举地挑开豁开顶开撞开一切物体。它的鼻吼喷出一股股膻气。它的唇沿聚着腥臭的黏糊糊的嚼涎。它的两只大眼鼓突着。它地动山摇地就向翟村的后生逼近。它压根儿就没瞧见他似的。
他站住了。
望着它,他一时不知该朝它的哪一部位砍。此前他从未亲手杀死过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而它则是一头疯魔了的暴戾的畜生。由于魔了便无所畏惧。由于被噬血的渴望所冲动它视人为仇敌。
它没站住。
它继续踏来。汹汹不可一世地踏来。
翟村的文弱后生,顿觉自己手中的砍刀太短太钝太轻。事实上,用那样一把砍刀,欲结果眼面前这样一头鬼畜,不可能。
在他迟豫间,它已欺近了。它的左角矛直指他胸膛。他不禁后退一步。这时看清了它的表情。是的,千真万确,那头鬼畜“脸”上,居然作出了一种表情!正如它能模拟类女人的哭声一样千真万确!它那双鼓突的牛眼,射出两束又狡猾又阴险又温情脉脉的类人的目光。更准确地说,那也是类女人的目光——好似一个狡猾的阴险的患了甲状腺亢进的女人,企图诱惑和耍弄一个男人时眼里所投射出来的目光!它的牛唇一咧,牛“脸”上随即便有了一种古怪的笑意。那是又丑陋又可憎又令人莫测高深的畜生的一笑。并且,它那大蝙蝠也似的趴在牛“脸”上的牛鼻,不可思议地皱了一下,使它宽坦的牛鼻梁上,褶出一系列皮棱。虽然是在夜里,但它的牛头距他太近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系列皮棱——强化了它那牛“脸”上的类人的轻蔑之态。
它仿佛在说:“没你什么事儿,你这个崽!滚开!”
他听到这头鬼畜人也似的哼了一声。
他闻到了从它鼻孔喷出的一股腥膻之气,以及从它嘴里散发出的某种腐败的醋味儿。
在他震竦之间,它又向前踏了半步。那真真是适到恰处的半步!它那一矛直指他胸膛的角端,将他的砍刀nb059得紧紧压在他胸上,以至于使他那只握刀的手,失去了任何防御或进击的态势。
他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脸——它唇沿边那种黏糊糊的脏东西,随着那股腥膻之气,飞溅了不少在他脸上。
“你!你这头老畜!你为什么不寻找一片草地安闲地去死?!你为什么偏要搅在我们翟村人的生活里作祟?!你当翟村是牛圈,翟村人尽是牛,而你只要活着便永远该是牛魔王吗?!……”
天真的翟村的后生呵,他竟振振有辞地对它进行诱导。
不知为什么,鬼畜竟最大限度地容忍这翟村的书呆子。也许仅仅为了想要保持住点儿“牛”这个字曾带给它的体面声望和良好的口碑?也许它幻想着一旦死后,仍能以“牛”的名义和形象起码留在这一个翟村人的记忆之中?……此刻它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果他,它却不取他的性命。
“是呵是呵,翟村人不该弄死那头小黑母牛,但翟村人已经向你作过赎罪的表示了呀!你也报复得可以了呀?你为何还不肯罢休?白牛,白牛,你原先和咱们翟村人的关系,可不是这样的互相仇恨哇!……”
他说着说着,他就要虔诚地给它跪下去。他那么感动于自己的虔诚,欲哭。亦怀着极大的幻想,希望自己的虔诚感动于它……
它那张牛“脸”作出了一种类乎冷笑的表情……
这头可怕的疯魔了的鬼畜!凡人脸所能作出的种种表情,它那张牛“脸”似乎都可以模拟七分!
这是一张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使人觉得荒诞不经觉得可怖的牛“脸”呀!
“你冷笑什么?你这头可憎的鬼畜!你如果不依我的话,那么让我俩决一死战吧……”
他被它的冷笑激怒了。
它将头一歪——他手中的砍刀便被它的牛角扭落地上。
不待他再有所反应,它用它那浑圆的强有力的脖梗,而避免着用它的利角——一拱,翟村的后生遂被扛起。它再一甩脖子,他被抛出了丈外,重重地摔于一座荒ndaa3,将那荒ndaa3砸陷!荒ndaa3传出一阵吱吱乱叫——引起了一个老鼠家族的仓皇。
他昏厥了过去……
它扬项举头,向天穹暴吼一声,放开四蹄,朝翟村奔踏而去……
当他睁开眼睛,已是朝暾辉煌时刻。
旭日正冉冉地慵慵地升起,以娇娆的火辣辣的情欲诱惑着大地。昨夜天穹上那一钩忧愁的苍眉,被倒悬的湛蓝的海淹没了。几缕沙痕云固定在天穹之上,一只鹰贴云翱翔。他身下,荒ndaa3板结的土壳晒得暖烘烘的。九月的茂草葳蕤的肥叶,庇护地遮掩着一颗颗大而完美的露珠儿。有只野兔,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漠然地诧异地瞧着他。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从他的腰下,从坟ndaa3里翘向天空。一列错落纷乱的牛蹄印,深深地印在换季时节色彩斑驳的正蜕皮似的大地上。
他看见了他的砍刀——白天看来它并不短并不钝,分明也是并不轻的。
他从荒ndaa3之上翻下身,站了起来。
那半截人腿灰白的枯骨,失去了使之翘起的压力,倏然落下。
他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幕幕……
他惊异于自己并未砍下那头鬼畜的首级……
更惊异于自己居然还活着……
当这年轻人回到他的翟村时,所招致的是陌生而怨忾的目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仿佛都不认识他了。一夜之间,翟村被糟踏得面目全非!许多人家砌垒工整的土坯围墙,变成了一堵堵残垣断壁。从坍塌的缺口,心有余悸的人们神情麻木地望着他。一些人家的房门倒在院子里,门板有牛角nb059穿的洞,有被牛蹄所踏的龇牙咧嘴的折断新痕。更加令他狐疑的是,除了人而外,村中的一切生灵都不见了。牛、羊、猪、狗、猫、兔、鸡、鸭、鹅……一切人们饲养的畜和禽都不见了!全都不见了!甚至……连树上的鸟雀也不见了!翟村原本是树木成林的一个村子。现在,树桠杈上一只又一只空空荡荡的鸟巢,在他看来,恍如一张又一张欲喊无声的口……
他蹒跚在村中,不知该向人们说些什么。
翟玉兴家院子里,三具模糊的尸体,僵蜷在凝固了的血泊中。
他立刻用双手捂脸——被牛角和牛蹄报复过的人的尸体,其状其惨怵目惊心!
他感到胃里一阵抽搐欲呕。
血腥之气透过指缝,沁入鼻腔,像一股股浓稠的人血注入肺中……
“哈哈哈哈……”
谁在院子里狂笑——是他的堂叔翟玉兴。那汉子从猪圈爬出来,虬须上沾着猪粪。望着那么一个伟岸的男人作可笑之极的幼儿状,他感到堂叔也变得有几分可怕了。堂叔视而不见地爬过堂婶堂侄和堂妹子狼藉的尸体,爬出院子,爬到他脚前,仰脸瞅他片刻,就用衣袖揩他的鞋,好像老妪用衣袖揩一只宝贝罐子什么的。并且,堂叔一边揩,一边喃喃着:“都跟去啦!都跟去啦!猪啦,羊啦,狗啦,鸡啦,都跟去啦!……我也跟了去吧,谁不跟去它是不会饶谁的……”分明的,堂叔是精神失常了。
他难过得揪心,悲泪潸然而下。
他欲挪开脚,可堂叔将他的双脚抱定不放。不但细揩,而且亲,而且用胡子拉碴的脸偎,而且啃。啃湿了他的翻毛皮鞋。啃得堂叔的牙床出了血……
呆立在各家院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从一堵堵残垣断壁的缺口,冷漠地观看着堂叔侄间这龃龉的一幕。
一头鬼畜只因疯魔了便竟有这般道行吗?他不相信呵!他举目四望,但愿发现什么畜生或什么家禽。却没发现什么畜生。也没发现什么家禽。倒是发现了一队耗子,能有六七十只多的一队耗子,由一只硕大的老耗子率领着,不知都从哪些犄角旮旯钻出来的,不知怎么就集合到一块儿的,浩浩荡荡而又慌不择路地奔窜。也是朝村外奔窜。朝雕嘴峡谷的方向奔窜。耗子们一边奔窜,一边吱吱地唱着它们的歌。那种耗子们的歌,听来很有欢乐的情绪。
“等等我啊!等等翟玉兴啊!……”
堂叔终于不再摆布他的双脚,追随着那队耗子匆匆爬去,惟恐和那队耗子拉开距离的模样。在疯了的堂叔脸上,那时刻焕发出一种虔诚的光彩。
望着越爬越快越远的堂叔,翟文勉不知所措。
那队耗子爬出了村,奔窜到了村口的河边,排成单队从独木桥上迅速而过。那一种秩序相当井然。堂叔也相随着爬出了村,爬到了村口的河边,从独木桥上爬过。也爬得那么迅速。甚至可以说爬得很优美。的确,堂叔真是爬得很优美,很平衡,很像一头真的什么畜生。望着这一怪诞的情形,翟村的后生悲哀地想:由人变成畜生很简单亦很容易,并且一定还很很快活吧?进而想:堂叔一家的悲惨,究竟该由谁负责呢?该由堂叔自己负责?该由全体翟村人负责?还是该由他翟文勉一人负责呢?
是呵是呵,也许更该由他翟文勉负责。因为是他三个月前将那些拍电视剧的人引到翟村来的。此前翟村曾是一个多么美好安谧的村子啊!
他妈的那个年轻的至今不知真名实姓的女导演!那个美丽的和蔼的可亲可敬的臭女人呢?在这些惶惶不安的充满恐怖的日子里,他一想到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喂!小伙子,到翟村怎么走?”
端午前,他从省师范学院回翟村的路上,一辆奶色的小面包车停住在他身旁。车门一开,探出一颗年轻的美丽的女子的头,巧笑嫣然,谛视而问。那车上,红漆鲜亮,写着七个字是——《屠牛倩女》摄制组。
他告诉她,他便是翟村人。她那脸不敷而白,她那唇不施而红,她那眉不描而黛。惟她那双眼睛是细细地勾勒了眼影的。这么一双眼睛在那么一张脸上,效果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儿栽了个跟头。不是他的过错,百分之百是她的过错。她那张脸在晴天白日里看去,真真的是光彩照人哇!何况她还对他巧笑嫣然,谛视而问呢?能经得住她那一笑一视,足以证明他在男人堆里,算得上一个很能把握自己心智的非等闲之辈了。当然,原本他便性情稳重并不轻佻。否则,那一个跟头已是当场栽定的了……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就上了“《屠牛倩女》”的车的。至今也不太清楚。任怎么努力回想,也是个回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一个细节,那就是——她笑盈盈地扯了他一把。指如柔荑,齿若瓠犀。是她的指和她的齿,不是他的。
她坐在车内的首排坐位。她一个人占据那一排坐位。她身旁放着扁而方的黑色皮革箱。他一上了车,她就将黑色皮革箱搬起,放在自己双膝,示意他坐。他一落座,她就和他说起话来。九月,在北方,穿连衣裙未免已晚。但她穿的就是一件连衣裙,藕荷色的。不消说,剪裁得很适体,nfac7纤合度。更不消说,她整个人也是nfac7纤合度的。燕瘦环肥,领美于一身。从画册上挂历上观赏美女是一回事儿,身旁坐着一位气韵鲜活的美女又是一回事儿。她不但气韵鲜活,而且神光爽迈,而且秀耸灵动。翟村的性情稳重厌恶轻佻的后生,上车后备感头晕目眩了。几番番所答非所问,惹她一次次满面粲然。她笑他那份儿腼腆那份儿不自在,如同笑一个滑稽而可爱的马戏团丑角。同车的她的那些伙伴们,男男女女的也跟着笑。
“呀!都不要笑啦!咱们也太放肆啦。给咱们带路的,是人家翟村的天字第一号的知识分子呢,省师范学院的心理学专业研究生哦!……”
当她得知他的身份后,显出了一种讶然,一种肃然起敬的样子。他根本判断不了她那种样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的心理学方面的专业知识那会儿对他失去了指导意义。她说起话来快而且甜,眉挑目语,传达出一种惯于撒漫失花的灿烂性格。
她一路之上尽说尽问。车还未到翟村,她对翟村人接人待物的态度和处世伦理的原则,便知道得很多很多了。她的伙伴们也知道得很多很多了。翟文勉这个翟村后生中的惟一知识分子,因此曾感到非常自豪。他所饱学的那一套一套的心理学方面的书本知识,在解释和剖析、介绍和比较他的翟村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时,方显得那么有价值有意义。就好比一位老生物学家,在解剖台上向一群刚开生物课的小学生们解剖一只青蛙似的胜任愉快。他渐渐地变得口角俏利起来。他力图向她和他们证明自己并非一个学识谫陋的,在城里人面前,尤其在她和他们这等浑身上下皆是艺术细胞的城里人面前,常发司阍人语的农民的后代。他希望博得她和他们的好感。他并不掩饰这一点。他一再地不厌其烦地向她和他们表示,自己是个有着很强的崇拜意识的人。崇拜影视明星。当然更崇拜影视导演。尽管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的目的达到了。她渐渐流露出挺喜欢他甚至挺荣幸的那种意思。其实是小小不然的很含蓄的有着交际成分在内的喜欢和荣幸的那种意思。他们也是。但这就够他知足的了……
至于她和他们,他则知道得太少太少了。她是导演。她率领着他们在拍一部多集电视剧。好像是五集,也许是十五集。总之是多集。电视剧名曰《屠牛倩女》,有香港老板慷慨赞助,资金雄厚。剧中之倩女,也就是导演本人,按剧情需要,非屠牛不可。当然,屠一头是不够的。屠小牛是不行的。屠一头小母牛或小公牛,那可就太没意思太没劲儿啦!香港老板也就没兴趣赞助啦!导演一行也就更没情绪兴师动众,来到此偏僻之地了。而在这一地区,据她和他们所了解的情况,翟村牛最多……
“是的,是的是的。我们翟村不但牛最多,人也热情、大方、好客。尤其对你们,会更热情、更大方、更好客!还没有拍电影拍电视剧的到我们翟村来过呢!……”
翟村的知识分子后生,赶紧加以证实——她和他们到翟村是太对太英明了。他的话中,带有明显的鼓励和怂恿。
“不过,请问你们,具体来问,也就是导演您nb034,究竟,要屠多少头牛,才……心满意足呢?……”
鬼畜.2
她和他们,一路之上,虽尽在说牛,问牛,谈种种结果牛的方式和手段(那些方式和手段,虽然在他听来未免太残酷太悲惨,但因最终与艺术,尤其是与身旁一位气韵鲜活,神光爽迈,秀耸灵动的倩女连在一起,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了),却只用“屠”这个文言品类的字,而绝不用“宰”或“杀”等俗字发问。
倩女听罢,笑盈盈答道:“少则要屠五六头。多则要屠十几头。看情况而定。若你们翟村人和我们配合得好,协助得好,我们就不虚此行啊!这,还要依赖于你,为我们,尤其是为我,对你们翟村人进行些必要的开导哇!在国外,商业片,更是大制作。大制作,必是花大经费。我们有香港老板的赞助,多屠几头牛算不得什么。钱,我们是很舍得花的哟!”
他保证,只要舍得花钱,翟村人是肯让她和他们尽兴屠牛的。乐意屠多少头,便随她和他们的心愿了。他虔诚地奉承地表示,若有机会为他们,尤其为她效劳,简直是他的幸运。他对身旁这位看去细柳娇杨,柔花荏弱模样的倩女大展屠牛手段的情形稍加想像,便觉得那定是蔚为壮观的场面无疑。那情形那场面将来映在银屏之上,也必倾倒亿万观众无疑。他怎么能不鞍前马后为她大效其劳呢?这乃是他十分心甘情愿十分愉悦快哉之事啊!……
她那双细细勾勒了眼影的仿佛最善洞察男人内心活动的美目明眸,将他睥睨一睇,带有几分请求地说:
“我想聘你做我们一位编外的制片,酬金丰厚,字幕出名。我们此行,是太需要你这么一位人物了!可就不知……你……是否肯赏给我们这点儿小面子?……”
“我?……赏给您?……倩女同志,不,导演同志,您这明明的是在说一番反话给我听啊!您这可是太抬举我了!您……”
“那么,你同意啦?”
“我……”
他那种受宠若惊呵,他那种诚惶诚恐呵,可都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对方刚刚致负重托,这会儿又乖诉恳愿,多么友好,多大的信赖哇!他太受感动了呀!
“我不需要钱!钱算什么!”
由于太受感动,他的表白能力竟梗阻了。由于太受感动,他有些杌陧不安了。所以呢也就词不悉心了。其实,钱,正是他所需要的。很需要很需要。他不是百万富翁,不过是还没拿到文凭的研究生。这年头,每月八十几元,不够买一条好烟的哪!他原本的意思应该是——尽管我很需要钱,尽管钱对我太重要太算什么了,但比起您倩女兼导演同志对我的友好对我的信赖对我的抬举,反而就变得轻如鸿毛了!
“钱还是好东西!有了钱,才能办成许多事嘛!比如我们,没钱,就拍不了《屠牛倩女》。我们都不是些假清高的人。你也用不着在我们面前假清高是不是?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都别贬低钱。你可以随便贬低哪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或哪一个美貌的女人。比如我。但是你今后千万千万不再要说贬低钱的话啦。世界上的女人,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梦想。世界上的男人,也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女人。如果说男人除了爱钱和女人,还爱别的不少东西,那也是为了女人才去爱的。正如女人除了爱钱还爱梦想,那不过是因为梦想不是使女人变得天真烂漫,就是使女人变得傻兮兮的。男人们喜欢的,不外乎这两类女人罢了。聪明的女人深谙个中奥妙,为了博取男人喜欢,不爱梦想也要装出几分爱梦想的模样,是这么个道理吧?”
这一大番话,简直令翟村的后生茅塞顿开。若不是在奔驶的汽车上,真就会五体投地起来!这么说话的人,能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的人,他接触的是太少啦!率肆胸臆,襟怀坦白,诲人不倦,这样的一位倩女,难做娇妻,仅成佳友,也是三生有幸的啊!不管她屠不屠牛的。
他诺诺地就说:“大姐,我一定牢牢铭记您今日此时对我的一番谆谆教导!我……我叫您大姐,您不介意吧?……”
“已经是自家人了嘛!随你愿意怎么叫都成,叫大婶也是可以的!”
她的调侃之词听来都是声声悦耳的。
满车人哄然大笑。
“你们翟村为什么叫翟村呀?”
戴上了“知识分子”桂冠的这一个翟村的后生正徒自思想得出神——知识分子总是爱徒自思想东思想西的,这乃是有些人一旦自以为是知识分子了或一旦被视为知识分子了,迟早总要染上的臭毛病。好比妓女或嫖客迟早总要染上梅毒染上艾滋病是一个样的道理——他的倩女导演大姐突然又向他发问。
一个愿问,一个愿听,从此便“姐”定了似的。
他以恭而敬之近于谦卑的语调和语言回答她——翟村人十之七八姓翟,故叫翟村。而翟姓人中,十之七八又都亲套着亲,戚贴着戚。外姓人家,凡事在村中难获自主,无可依持。三长两短,四常五德,人事扼束,酬酢纷纶,外姓人家们,习惯了以翟姓人家们之是而是之非而非。nb729傺不遇,门墙桃李,拔擢起用,睚眦必报,翟姓人家们的尺码,其实便是翟村的普遍道德普遍公理普遍良心普遍法度。外姓人家们,也早已习惯了认同这一切。而翟姓人,又是格外得尊老。越老倍尊。四五耄耋长者,乃翟村之至尊。所有翟村人,不分翟姓的外姓的,皆对他们以“老人家”相称。尊为“老老人家”、“二老人家”、“三老人家”、“四老人家”……以岁数为序类推,不一而足。
“刚才忘了问,你姓翟呢?还是姓别的什么姓?”
“我吗?我当然是姓翟!”
“那么,像我们这一行人,到了翟村,势必会惊动你们翟村的‘老人家’们nb034?”
“会的。会的。‘老人家’们都老得别的事做不成了,整日里拄着棍子,互相搀扶着,从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到村后,再从村后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到村前,日日监察。村里突然出现了这么多陌生人,岂能避过他们的眼睛啊!”
“这……若你们翟村的‘老人家’们,对我们的到来,表示不欢迎,那……我们不就很尴尬很难堪了吗?……”
倩女导演大姐,顿时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起来。
她嘟哝:“你不知道,大姐我顶顶腻歪和半老不死的老东西们打交道了!我和他们打一次交道就月经失调一次。”
“真……的……”
后果的严峻性令他的思想负担也大了。
“你问他们!”
倩女导演大姐回首望同伴们:“是这样的吧?”
他们中立刻有人严肃回答:
“就是!就是!”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
“要不是这样,谁糟踏着自己玩啊!”
“大姐,别愁。咱们不是有我这个翟村翟姓的人在吗?”
他低语慰人地说。说的是那么温存。将“咱们”两个字说出了十分强调的意味儿,以表明自己和她和他们是心连着心的。是已统一了战线的。尽管还说得胸有成竹,却知道,他的翟村“老人家”们,可都是些倔老爷子,未必就会很礼待倩女导演大姐等众“现代派儿”倜傥十足的外地人。也未必就会很容易地被他所劝服而改变态度……何况她和他们还要在翟村大屠其牛!
小面包车拐过一处山坳,远远地,望见了翟村。四周大山围成小小的盆地。绿阴葱茏,宛如栽在蛋形陶皿里的一簇水仙。翟村就隐蔽在这簇水仙中。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一些翟姓和其他姓氏的人的正史野史,也就隐蔽在这簇葱茏的水仙也似的绿阴中。自然环境是够美的。闻鸣鸠呼妇,见紫燕携雏,正是陶渊明们喜欢的世外一桃源,足以修身养性之人间仙址。人呢,是些正巴望着营造什么热闹发动什么游戏的内心里寂寞无聊得已有些浮浮躁躁不耐其烦的男人和女人。
“好景色的一个村子!”
倩女导演大姐赞叹起来。
听到自己崇敬的人儿赞叹自己的家乡,那总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翟村的后生,嘿嘿地笑了。
“我代表我们大家伙儿对你说的话,可是郑重的啊!反正我们到了翟村,一切全拜托你啦!我是你大姐,你是我新认的一个弟弟嘛。再说,你已经接受了我们的诚意,是我们的一位制片了呀!”
她对他明眸一转百媚生。
他对她的叮嘱,回报以不计后果的誓言:“大姐放心,翟村若冷淡了你们,我再也不回翟村了!”
转眼间,车已开至村口。
苍老的一株大树下,亭亭玉立着一个人儿,短袖的白衫子,肥角的绿裤子,对这辆车顾盼之态俏娆,若有所伺。
正是他的婉儿。
难说是天真的浪漫的还是傻兮兮的那一个婉儿。然而是个标标致致的乡里妹子。
“停车!停车……”
车缓缓停稳,翟村的后生跳下车,趋前诧问:“婉儿,你在这儿等谁?”
“等谁?等我的个冤家!”
婉儿举手要打他似的,没打,笑了。嘴儿是笑了,眉儿却还颦着。其嗔其娇其羞其忍俊不禁模样儿,楚楚的,半真半假,亦庄亦谐,煞是迷人动人。
他说:“哦,那么你在等我了!”
他与婉儿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不再向婉儿身边靠拢。他清楚,若他靠拢近去,婉儿是会小鸟儿似的展开双臂,扑入他怀里搂抱住他亲吻他的。车上的人们都瞧着他俩呢!婉儿却是不在乎别人瞧着他俩的昵情的。更不在乎她不认识也不认识她的人。她内心里可能正巴不得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他亲吻他一回哪。那定是少女希望在人前公然炫耀情感显示勇气的肆念。所以他非但不再向婉儿身边靠拢,反而下意识地作出防范的姿态。
男人都是些比女人更复杂更做作的东西。只有男人们自己才更清楚每个男人经常地是多么虚伪……
婉儿见他那架势,婉儿就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生气,咄咄地道:“你哪一次写信来告诉了我你回村的日子,而我没迎你?”
他讷讷地说:“婉儿,你看你怎么一见我面就生起气来了呢?”
婉儿扑哧笑了。
婉儿一笑,他也笑了。婉儿转嗔为笑时,是婉儿最令人不由不喜爱的模样。
这时,倩女导演大姐也已下了车,走过来调笑地问他:“姑娘是谁呀?介绍介绍。”
他红了脸,只得介绍:“她是婉儿……她……”
婉儿拿眼使劲盯着他,单看他怎么介绍的样子。仿佛他若含糊,她就会立刻发作,给他个下不来台。婉儿是做得出的。婉儿就这么个脾气。爹妈宠惯的。
倩女导演大姐也在看着他。
夹在两个女子含意都很深长都很执拗的目光之间,他一时很不自在,全没了说假话的条件,不得不从实招来:“她是我未婚妻……”
这翟村的后生呵,他心里边想的是——千万别惹倩女导演大姐吃醋哇,女人不都是在感情方面爱吃醋的吗?他一厢虔诚地以为,一路之上,倩女导演大姐,对他已经很青睐很有某种感情可言了!
倩女导演大姐缓缓侧过脸,把个乡里妹子婉儿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细细端详一番,赞叹道:“好悦耳个名字!好悦目个人儿!”在他听来,那口吻,那语调,和在车上赞叹他的翟村完全相同。不待他再开口,又自我介绍,“我是导演。咱们会相处上几天的。你就随你这郎君叫我大姐吧,但愿这几天内咱们能交成个姐妹般的朋友!”
她说着,她主动向婉儿伸出了手。
在她端详婉儿的时候,婉儿同样也在端详着她。分明的,婉儿不能像他一样,对这么样一位又美貌又时髦又气质不凡的“大姐”亲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敏感地觉得,婉儿对这么样的一位谁结识了谁很荣幸的“大姐”,仿佛怀有着几分大可不必的戒心似的。
婉儿疑惑地瞅瞅他,也不笑,也无话,更有些不情愿似的,心不在焉地递过一只手去,刚与对方的手象征性地握了一下,迅速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婉儿一缩回自己的手,婉儿就走近他,搂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偎贴着他,悄声说:“先到我家吧。正好你爸妈都在我家,和我爸妈谈咱俩什么时候成亲的事呢!”
倩女导演大姐一点儿都没介意婉儿那么明显的排斥和冷淡。她倒笑了,调侃道:“真是在天要做比翼鸟,在地好比连理枝,天生地产般般配配的一对儿呀!一块儿上车吧,车把你俩送到家门口……”
上车时,倩女导演大姐凑耳对他说:“想不到,你们翟村还出这等能解男人烦愁的尤物啊!”
尽管是凑耳低语之言,但婉儿却听到了。婉儿又显出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努着小嘴儿,分明的真是有些生气了。也不知是恼于她的话,还是恼于她对自己心上人无拘无束的亲近……
早有村里的孩子们,将此车于暗中秘密侦探了半天——那一天以前,翟村从未来过那种他们仅从电视上看见过的车。
“天津大发!”
“日本三菱!有路就有三菱车!电视广告这么说的……”
广告时代,熟记广告最是孩子们的一大热衷。连偏远山村里的孩子也不例外。
“属牛青女……”
一个孩子,自以为是地,将写在车上的“屠牛倩女”四个字错念了出来。
“哪个是青女?就是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吗?”
“准是她!属牛就属牛呗,干吗写在车上满天底下招摇哇?”
“做广告呗!”
……
于是,先于此车,孩子们跑散在村里,争先恐后地向大人们宣传:
“青女来啦!来了个青女呀!”
“她属牛!属牛青女!穿高跟鞋,眼睛比牛的眼睛还大……”
“除了那个属牛的青女,还有些男的。文勉哥和婉儿姐也坐在车上……”
于是,最先是年轻的女人,些个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的唤住孩子们询问:
“什么样个青女?穿一身黑吗?”
“你们怎么知道属牛?”
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告诉:
“没错,属牛!这么大的红字写在车上的!”
“好像是来咱村拍电视剧的……”
“我们没敢上问是来拍咱们村的,还是来咱村拍他们自己的……”
当此车停在婉儿家院门前,婉儿的父母,连同翟文勉的父母,好不纳闷儿,先后相随着迎出了屋。见先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奇怪而且狐疑,如坠五里雾中……
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也纷至沓来,聚于婉儿家院外,看热闹。虽然还没有什么真正的热闹发生,但他们和她们内心里都涌起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小小的激动,小小的兴奋。半年多了,没结婚的,没办丧的,没给老人做寿的,没给孩子过百天过周岁的……半年多的时间里,竟什么值得议论议论的事儿都没发生过!翟村是寂寞坏了。翟村的男人和女人们也寂寞坏了。翟村的男人们,都很内疚、很惭愧,个个觉得欠下了女人们什么似的挺对不起女人们似的。也许此车可带来某种热闹?也许此车的突然出现正是一场大好游戏的开端?倒像是有那么点儿显山露水的兆头……
一伙外面世界的造访者,一伙不速之客们,受翟村一个后生因心猿意马而过分热情过分殷勤的引导,就这么样,来到了三百多户人家的翟村,并当晚就在村东头翟玉兴家新盖起来但还未搬进去住的大瓦房安营扎寨了……
半夜里,翟文勉在自家厢房睡得挺酣实。跟堂叔一商议,堂叔就痛快地允许倩女导演等众借宿了。不可不说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开端。倩女导演大姐见他将事情落实得顺当,怀着五分感激三分柔情两分蜜意偷偷儿对他说:“我真想亲你一下!诸事大姐可是全都拜托于你啦,大姐我亏待不了你的!”
梦里,倩女导演大姐的话也正顺顺当当地落实着哩……
他被亲得透不过气儿,憋窒而醒,温存百种一个旖旎的躯体,缠绵地偎伏在他身上。
“大姐?!……”
啪!
面颊挨了一巴掌。
定睛细看,却是婉儿。
婉儿仅穿短裤,和一件女孩儿家无袖无领罩胸袒腹的小亵衣。月光从敞开的窗子慵懒地铺撒炕上。月光之下婉儿的躯体肤如凝脂,白皙如玉。胸部在小亵衣下高高耸起,瀑布似的长发遮了她的半边脸面。赏给他的半边脸面上写着一个字分明是——恼!
“你从哪儿进来的?”
“从窗子跳进来的。”
“快回你家去!半夜三更的,你这样子,又在我屋里,万一叫人发现了,成什么话!”
“半夜三更的,谁还会进你家院子,到你屋里,发现了我在这儿?只怕那就是贼了吧?”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你懂不懂?”
“不懂。我只上到小学六年级,哪有你懂那么多文字眼儿上的学问!”
“你小点声儿,叫我爸妈听见……”
翟村的后生自从上了大学,就不叫爹娘为爹娘,而叫爸妈了。
“听见又怎么?我才不怕你爸妈。难道我还没过门哪,心里边就先开始怕起他们了不成?”
“唉,你这个人呀,没法儿跟你好好说话!”
“没法儿跟我好好儿说话,找别人说去!找你那大姐说去!她兴许正睡不着觉,盼着你去找她哩……”
“你!胡言乱语!……”
“你刚才不是把我当成了她嘛!”
“我……我被你搞醒的时候,正做着梦……”
“梦里和你那个大姐在幽会,好一通男欢女爱是不是?”
“越发胡言乱语了!我和她在梦里吵架……”
“那你怎么不和我在梦里吵架?哼!……”
婉儿霍地坐直,一扭身,赌气背对他。
他不睬她。掉过头,继续睡。
嘤嘤的,婉儿就哭了起来。她那哭,从腔到韵过渡着无限委屈。
不睬是不行了。她赌气哭,却绝不会赌气离开。他早就多次领教过她这一套了。很概念化很程式化的一套女孩儿家的小伎俩,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但女孩儿家的哭是一种永远不会落后的常规武器,那是不可以轻蔑的。她一感到她的武器被大大地轻蔑了,定会由嘤嘤小泣而号啕大声,哭醒他的父母,乃至哭醒半村人……
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不是正愁简直就没什么不该发生的故事发生吗?
他乃文化人,乃知识分子,乃翟村这片土地百年孕育的一个精英,他可以带给翟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某种热闹;他心血来潮,无所事事之时,也可以诱导他们参与和进行某种有益无害的游戏,但他万万不能变成了他们的热闹!那成何体统呢?……
“婉儿,婉儿,别哭嘛,我逗你玩呢!……”
他赶紧也坐起来,凑到婉儿身边,哄她,亲吻她,爱抚她。
于是呢,婉儿也就不哭了。
婉儿的任性,其实通常情况之下,是很讲究分寸的。现在的情况,还不算太特殊。若他采取的应付措施迟了,就难料了。
单音久奏的蟋蟀们,忽然不奏了。那一缕小小单音的停止,却也造成了一阵万籁俱寂的大效果。
拥着婉儿缱绻领罪的他,神经过敏地警觉起来。吻着婉儿软绸也似的颈窝的唇,一只受到惊吓的蚕似的,贴伏在那儿不动了。
婉儿仰向后去的头,徐徐地抬起。她的玄瀑般的秀发,不但将自己的,也将他的脸一块儿掩护了。在那弥漫着玉兰型馥香的秀发垂成的方寸帐帏内,她的燃烧着情欲的眼睛困惑地询问他的眼睛……
“去把窗子关上。”
他对她耳语。
仿佛两个贼在作案时互相耳语。
“我不去。我嫌热。”
“蛐蛐为什么不叫了?”
“嗯……”
她一副就要失声大笑的样子。
“我不嫌热……”
他推开她,自己去将窗关上了。将关未关之时,谨慎地探头朝外窥了一窥。
“你,上次回来,也是这种时候,翻墙跳院的,贼似的摸进我屋里,咋就不怕万一别人发现你,万一惊动了我爸妈?……”
婉儿也受他影响,早就多少“知识化”起来了一点儿——也不叫“爹娘”,而叫爸妈。
待他又凑近她,她闪避开了他的搂抱,问得相当认真。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情况不同了嘛……”
“咋就不同了?”
“上次嘛……”
“你说,你说,我非听你说个明白不可!……”
“上次嘛……上次我是太想你了……那叫色胆包天……”
“花言巧语!”
她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他的欲火,却早已被她煽动得很旺了。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倒在炕上,顺势也将她扯倒……
蟋蟀们刚又唱,有条狗狂吠。狗一吠,蟋蟀们噤声了,绝不屑于与犬竞争子夜大舞台似的。狗吠是从他的堂叔家新屋那边儿传来的。一条狗吠,顷刻号召了东西南北中全村的狗都吠……
他猛地坐了起来。
她将他推倒,伏在他身上,不许他起,甚至不许他动。
“婉儿,你得让我起来,让我去大姐那边看看,也许大姐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要不狗为什么从她住那儿领头叫呢?……”
他低声下气儿哀求她。
啪!
面颊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还跟我提你招引来的那个媚狐子,我可咬你啦!”
“怎么是我招引来的呢?我不遇到他们,他们也是会来村里的呀!再说,你跟她别的股什么劲呢,人家可是怪喜欢你的嘛!……”
“屁,你当我没听见她对你悄悄骂我?”
“冤枉了她,冤枉了她……”
“没冤枉!她对你骂我尤物!”
“尤物两个字,她是说了。可那并非骂人的话……”
“我是人,不是物!把人说成物,还不算骂人的话?!”
“你不能这么去理解。婉儿,你这么去理解,是没文化。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你的。‘尤’这个字,是好、更、格外、突出的意思。‘尤物’,简单明白点儿解释,就是好东西……”
不待他的文化启蒙结束,她则一口咬在他肩头上了。
他忍住疼,不叫。
他怎么可以因为疼就叫起来呢!半夜三更的,疼也叫不得的呀!
他不叫,她误以为他偏不叫。进而误以为他的忍,是比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哭不予理睬更大的轻蔑。
她真的发狠了。像要咬碎一个核桃,而又咬不碎,而又下决心非咬碎才肯罢休。
他还是个忍。除了忍,他也没别的办法。他是男人,他是文化人。全村最有文化最有知识的人,总不能反过来也下口咬她吧!他知道,他一咬她,假定他敢于,她准叫。闹将起来,这一夜无事生非成为全村的笑柄事小,倩女导演大姐他们,第二天若不被驱赶出村子才怪呢!婉儿的爷爷,是翟村的“老爷子”们中的“元老”哇!他说从某一天开始,全村改吃两顿饭,不许吃三顿饭了,岁数在他以下的那些“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们,毫无疑问会异口同声附和:“吃两顿饭好!吃两顿饭好!吃两顿饭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于是翟村必然的,就会从某一天开始,大人孩子都少吃一顿饭。对于这么一位“老爷子”中的“元老”的宝贝孙女,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的掌上明珠,牛见了不敢瞪一眼,猪见了不敢吭一声,鹅见了不敢挺直傲慢的脖子,狗见了不敢龇牙,他翟文勉就仗着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了,是个还差一年才能争到硕士文凭的研究生,就敢胆大包天下口咬吗?
他很忧虑跟婉儿结了婚之后,他自己倒成了婉儿个逆来顺受的媳妇。更担心以后在学院的公共浴室洗澡时,一脱去衣服,浑身暴露出不是牙咬的,便是手指甲掐的累累伤痕。人们若问,该怎么回答……
而婉儿注定了将是他的妻子。
他不敢抛弃她。有时只不过是一闪念但绝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不是好汉。翟村的土地上,能够百年孕育地产生一个知识分子,却产生不了一个好汉。他若抛弃她,她爷爷发一句话,翟村的男女老少,会聚集成一股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省城,将省城久负盛名的师范学院闹个人仰马翻!若那“老爷子”允诺,事后再供全村人大吃大喝一顿,则他翟文勉,必成他那所学校的千古罪人无疑了!……
头脑中进行着这一些思想,客观上是精神分散法,肩上竟不觉怎么疼了……
他正奇怪,婉儿问他:“我咬你,你疼不疼?”——其实是婉儿已不咬了。
村里的狗也不吠了。
“婉儿,大姐他们拍电视剧的事儿,还得靠你跟你爷爷好好讲呀。大姐他们还要屠许多头牛呢!你爷爷若不点头,村里谁敢出面接待他们呀?……”
婉儿定定地看着他。婉儿悄没声儿地离开了他——仿佛离开一个睡熟了的孩子。婉儿从炕边退至窗前,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推开了窗子。
“你别开窗……”
“呸!……”
婉儿朝他啐了一口,一只狸猫子似的,灵敏地蹿上窗台,转眼蹦到了院儿里。
卧在院儿里半睡不睡的大黄狗,蓦地站了起来,见是个熟悉的趁夜人儿,虽然跳窗,行踪上未免有些可疑,却也懒得管,打了个仿佛又欲吞月的大哈欠,慵慵地复卧了下去……
他扑到窗前时,婉儿已攀上了他家院墙旁的老树。
她在树上恨恨地对他说:“文勉,你若真是个有志气的男儿,跟你爸妈说,咱两家吹了你我这层关系,从此你再别登我家门,专一的心思去为你引到村里来的那位媚狐子大姐效劳去吧!”
话一说完,人就在院儿外了……
他是又索然,又沮丧,又恼火。不知该恼婉儿,还是该恼自己。
他爸妈的屋门开了。
他的爸,趿着鞋,披着衣,拎着裤腰,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踏踏地,向他的厢屋走来。
“半夜三更的,作什么妖?”
老子入屋后,冷冷地问儿子。
“是婉儿……”
“我知道是她!她既然来了,你就该好好儿待她。你是翟村的个文明人,翟村的眼睛,对你们睁着一只闭着一只,德宽半尺,网开一面,这你也是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惹得她说出那么一番话?!”
“我……我……”
当儿子的不知如何解释。
“去!还不快去!……”
“哪儿去?……”
“你道是哪儿去?!去找她!赔礼,认错儿,哄她个乐呵!你自己说,你哪次回来,没跟她闹下些个梗梗芥芥的?!你让你爹娘为你多操了多少心?……”
“我不去!”
“你敢!”
“吹就吹!难道我非攀着她家?她家又算是什么栖凤的高枝!”
“老子揍你!”
“揍吧。”
父子俩彼此瞪着,一块儿较量沉默。
终于,老子持不住劲了,喟叹一声,败下阵。
“归根结底,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掂量轻重吧!……”
悻悻地,他的父亲耷拉着头向门外走。
在门口,他的父亲转过身,低低地说出一句话是——“你若敢吹,我倒也服你。”
……
“婉儿,你还生我的气吗?”
“生……”
“那,你就别生了吧……”
“那,你得对我说句我爱听的……”
“你爱听什么?……”
“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还用我这会儿现教你?……”
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来了婉儿屋里。也像婉儿似的,跳院墙,跳窗。院墙外有几块垫脚的坯头子,显然是她为他预备好的。她料想到了他准会来。她是把他看透了。自己就这么被人家看透了,他心里替自己难过……
一通温存。一遍恩爱。一番云雨。一了百了。
婉儿心满意足了。婉儿的性情,就变得那么乖顺了。他也就觉得,婉儿其实还是很可爱的。连同刚才她的矫情,都是很可爱的。
趁着她高兴,他替他的倩女导演大姐,央求婉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明日里向她的爷爷,翟村最老的“老爷子”们中的“元老”进行巧妙的游说。
婉儿只要高兴时,对谁,都是相当之好说话的。何况是对她的“冤家”哪!
“云雨”是配合方式的特殊消耗。
两具汗涔涔的青春火旺的躯体,虽然还互相拥着抱着,却都已攻御得瘫软如泥,全没了什么还想作为的余力。
“把窗……开一扇吧……”
“别……”
反宾为主,婉儿也就不在乎热,显得不无顾忌了。
她以肘撑着身子,一只手拈着自己的一绺头发,像拿着把小笤帚似的,来回地轻轻地抚扫“冤家”胸膛上一层看不见的汗珠。屋里黑,看不见,但她知道,或者更恰当地说,乃是以自己的身体感觉到的。
“你呀,你这个小冤家呀!”她喁喁哝哝地说,“其实为了你,我是什么事儿都肯做的。咱俩,谁和谁呢?你的事儿不就等于是我的事儿吗?放宽心,全包在我身上了……”
婉儿说的是那么深情。
他受感动极了,于是又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又一通温存,又一遍恩爱,重咂一阵销魂时刻……
而在他心里,在他心的最底层,似乎又萌生着一种演戏般的,或曰假戏真做般的,为谁奉献了什么似的愉悦的委屈……
算是一种自我牺牲吗?算是一种奉献吗?为了谁呢?为父母?为婉儿?为倩女导演大姐?自问以图自答,却回答不清楚……
翌日。
在翟文勉的引导之下,倩女导演大姐,携同制片主任、摄影美工一干主创人等,一一对翟村的遗老们进行拜访。这种拜访,是不速之客们与有资格代表翟村表态的几位“老人家”的礼节性参谒。按照目前歌星大奖赛颁奖的顺序,从后往前开始。即先从相比较而言,岁数最小,表态分量最轻的“老人家”起。越往后排,“老人家”们越老,所需时间越长,要求表演得越虔诚,越发的不能急,不能流露出半点儿的不耐烦,对话的传递速度越得放慢。慢而再慢,越慢越好。仅同“老人家”们的反应合拍是不够的。须得比“老人家”们一分钟一句话的语速慢半拍。至少慢半拍,才会显出那份儿至少应该的敬意,慢一拍则更佳。得侧耳聆听的样子,不可抢话,不可插言,更不可插问。对话没说完就马上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也要装出非听完绝难领会明白。你若超前显露了你的领会力很强,你就完蛋了。那足以证明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显露你的聪明,同时也就足以证明,你在灵魂深处,已是把“老人家”们,视为些很迟钝的老东西老不死了。你还想获得对你的良好印象么!即便你真是聪明绝顶的,和“老人家”们摆在一起来论,难道不是“小聪明”而已而已么!……
亏得翟村有个翟文勉,以心理学之现代分析法,对翟村个个遗老们,预先作了概论,又一一作了详述,并且根据个个遗老们不同的脾气、秉性、好恶,制定了一套战略战术,使早已摩拳擦掌、欲在此地大展屠牛手段、大过屠牛之瘾、尽显屠者风流的一干人等,胸有谋略,知己知彼,稳操胜券,过五关斩六将,攻城克堡似的,一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将翟村的个个“老爷子”们,哄得笑挂眉梢喜上颐来;捧得拈须抠耳春风得意;玩得心惬意悦六神无主!
正是:一棒子打不倒之威严,一番甜言一席蜜语,统统的自动趴下了。屠牛之前,先宰人愿,小试于先,大快于后,不亦娱乎?
双方约定,午时三刻,共同前往参谒“老爷子”中的“老爷子”——也就是婉儿家的活祖宗。
斯时,双方分礼宾座次,聚于婉儿家厅堂。婉儿娘笑容可掬,nc6e3茶敬烟,殷殷招待。婉儿娘热情之中,谨守城府。不问不开口,开口必带笑。有问必答,答似非答,非答而非不答。分明的是个“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的疏亦难疏近亦难近难懵难斗难使难诱绝难占什么便宜的阿庆嫂式人物。也不知她那铜壶,煮开过几大江水?也不知她那些古董也似的花瓷碗,招待过几方来客?尽管她不是个主角儿,但善于分析人心理的翟文勉看得出来,连他所崇敬所内心里暗暗爱慕的倩女导演大姐,对他未来的丈母娘,也存着戒心,大概防的是笑里藏奸,撮盐入火。
婉儿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很怕见生人的孩子似的,躲出屋,在院里喂兔。
“你们来了好,嘿嘿,咱翟村人,许久没热闹过了。真搅和起些热闹,嘿嘿,你们就是翟村的上宾贵客呗!”——他一一地对他不认识的些个人们,重复地说表示衷心欢迎的话。
婉儿伫立厅堂左侧一间小屋门旁。那门垂着藏蓝色旧布门帘。谁也见不着屋里什么情形。婉儿告诉大家,“老爷子”住在这小屋还里间的小屋,近来体况不佳,不能亲自出面主持谈判,指定由她传入话去,再传出话来。
于是婉儿在双方众人眼中,比她的母亲,更是个不可等闲视之的重要角色了。双方众人,都对翟村的柔时似水泼时似火的娇小女子刮目相看,潜怀依重之念。这一边请她入座,婉儿摇头,一副不由自主的销颜市俏模样;那一边请她入座,婉儿摇头,还是一副不由自主的销颜市俏模样。
双方众人莫测高深。
“我爷爷说了——人家千里迢迢,扑奔咱翟村而来,咱翟村,万不可扫了人家的兴!”
婉儿说时,两眼只瞧着她的“冤家”。
翟文勉暗舒一口气,笑了。
倩女导演大姐,似乎心不在焉地以扣盖儿轻轻拨着古董般瓷碗中飘浮的茶叶儿,笑了。
翟村的“老爷子”们,彼此交流会意的目光,笑了。
皆大欢喜。
说了——牛乃耕作之畜。也是饱腹之肉。不事耕作,屠之杀之,天经地义……
说了——钱筹劳务之事,责成翟文勉秉公断处……
说了——咱翟村人寂寞旷久,图的就是几日内的热闹,望全村通力协助……
说了——来时欢迎,去时欢送,乃翟村人待客定理,不得辱慢……
“老爷子”们中的“老爷子”,少时曾读过几年私塾,通诵过四书五经,言必之乎者也,〖htxl〗nd269三拐四,说话正是这般的文绉绉酸叽叽。亚“老爷子”们,对小屋里间的小屋内那位老爷子说些什么,丝毫不觉奇怪。说的都和他们想的如出一辙。他们多少有些奇怪的倒是——婉儿的两片薄嘴唇,伶牙俐齿的,怎么就将“老爷子”们之主的话,学得那么像?连语气都像极了。听来仿佛一字不差……
说了——作为一项附加条件,要答应翟村的翟婉儿,在剧中扮演一个主要配角儿……
剧组一方的首席发言人,也就是那位倩女导演大姐,不禁的一怔。
翟村一方的首席发言人,也就是翟村的“二老爷子”,不禁的一怔。
双方的中间人,也就是翟村开天辟地的第一位知识分子,对未来个人前程踌躇满志的准心理学学者,不禁的一怔。
众人皆怔……
婉儿独笑……
婉儿她抱肘胸前,交足而立,倚门环视众人,樱唇微绽,梨窝浅现,笑得那么释然,且又似乎无端,仿佛所传之言,与己毫无关系。俏倬疏散神态,如松闲一时之餐馆女侍者,偶尔倚门,得闲便闲,无意招徕顾客,舒心观览市景……
翟文勉惑惑地问:“婉儿,你不是……在跟大家开玩笑吧?……”
婉儿摇了摇头。
“二老爷子”随即也问:“婉儿,你爷爷,他……他是这么说的吗?……”
婉儿点了点头。
婉儿娘赶紧给众人续茶,亦正色道:“婉儿,可不许胡来呀!”
“老爷子说了——作为一项附加条件,要答应翟村的翟婉儿,在剧中扮演一个主要配角……”
婉儿敛笑,郑重地再说一遍。
双方之人面面相觑。
制片主任,相貌如狗面狒狒般个男人,嗫嚅地说:“可……可剧中只有一个女角儿哇……”
首席发言人暗中掐他的腿,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婉儿道:“剧中有几个女角儿,这并不关我什么事儿。我只传达话儿。看来,你们有点疑我?要么就是疑我爷爷老糊涂了……那我就进去把你们大家的猜疑告诉我爷爷……”
婉儿说罢,转身,高挑起了门帘……
“慢……”翟村的“二老爷子”,撑着桌沿,岌岌可危地站了起来:“婉儿,你可不能对你爷爷说……说我们几位……猜疑他老……老糊涂了……”
所言“我们”,指的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翟村的几位亚“老爷子”。
剧组一方的首席发言人,倩女导演大姐,忙不迭地也声明:“我们更没有那意思!我们更没有那意思!……”
“婉儿!”翟文勉叫她一声,以为她定会回转头来。
婉儿却还是那样子站着——挑着门帘,一动不动,不回转头。
他只有无奈地向着她的背身说:“婉儿,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潜台词分明是这么一句——婉儿,你可千万莫故意把顺顺当当的事情往横沟里推!那你可就两边儿都不落好……
门帘一落,婉儿入将进去了……
婉儿再出来时,一一扫视众人,目光扫到“冤家”脸上,聚住,冲他调皮地目夹眼,一副并不忙于开口,存心急煞他人的诡异模样。
“说呀!……”
“说呀!……”“说呀!……”
众人全耐不住这短暂的考验。
婉儿平伸出一只手,仿佛一语定乾坤个人物,朗朗道:“听清楚。说了——诌书咧戏,不就是个编吗?阿猫阿狗全能,咱翟村的人何以不能?咱翟村人,不得助他人威风,灭翟村志气。来也是客,去也是客,如若不依,欢送而已!……”
一阵的沉默。
“二老爷子”,边听边点头不止,终于开口道:“有理,有理……”将脸转向对方首席发言人,质问,“翟村人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五老爷子”,代表翟村坐镇一方的“老爷子”们,纷纷的将脸,从婉儿站立的那边儿扭转,盯住对面的某一个人,大体人数对等,一个盯一个,一声声质问起来。仿佛刹那间俨然的全都成了翟村的护法尊神。
“诸位父老,诸位父老……”
僵局出乎意料,翟文勉欲调解而词穷。
他那倩女导演大姐,忽然喷的笑将起来,笑得媚波流溢,倩韵耸动,瞅瞅左边的自己人,复又瞅瞅右边的自己人,自问自答:“翟村人何以不能?啊?何以不能?天下人所能之事,翟村人也一定能嘛!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们呢?”
“能!……”
“能!……”
“能!……”
鬼畜.3
他们都说能。仿佛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说不能。
于是双方众人,一齐的,又都将目光投向婉儿,打量她,如同打量一根桩子能不能拴住一匹驽马……
婉儿任大家审视,傲傲的,全无半些儿不自在,也全无半些儿逞强之态。
她那模样十分松弛自得。
连她那“冤家”,这会儿,也确信起来——剧中就该有个重要的配角儿(尽管他对剧情还停留在仅知倩女和屠牛的程度),就该由翟村的婉儿扮演,而她一定能演得精彩绝伦……
倩女导演大姐一拍桌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要拍的是古装戏,婉儿,你就当我个心腹丫环吧!……”
于是双方大鼓其掌……
于是双方握手……
隔着旧条案长桌,剧组一方,那些个穿新潮装的晚辈,虔虔诚诚地,毕恭毕敬地,预先演习过多次似的,同姿同势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几位翟村老爷子们枯槁的左手或右手,摇,抖动……
翟文勉挺受感动……
当双方众人,来在翟玉兴开的个体饭馆内,笑语熙熙,交杯换盏,共庆晤谈成功之时,翟村的牛,正分散于一大片开阔的草甸子上,悠然自得地吃着九月里的茂草,全无大祸即将临头的预感。
这些翟村的牛哇,近年来,都成了些享福的畜生了。拉犁拖车之类重役,人们是很少再劳它们的大驾了。翟村的人们,恩赐给它们宽松的自由。望见它们,想起的总是“老牛不觉夕阳晚,无须扬鞭自奋蹄”的过去,对它们的今天的存在,乐于视为富裕的一景。夏吃茵绿冬吃黄,偌大一片草甸子便是它们的“公共食堂”,用不着翟村人替它们的存在费什么心。
那白牛是它们的“家长”。它们中十之八九,与它有着血脉关系,是它的后代。二十几年前,它的母亲因生不下来它,痛苦而死。它的母亲也是一头体格巨大的母牛。而它还在母腹中,就显得太大了。它在亡母腹中又蹬又拱,似乎要把一张上好的牛皮破损了强行出世。然而那毕竟是它办不到的。那时还是“集体”时代,饲养员翟兆兴——翟文勉的父亲,不忍见它活活窒死在亡母腹中,动了恻隐之心,急中生智,用镰刀剖开了似乎断气也许尚未彻底断气的母牛的肚子。它不稳定地站立在它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眼面前时,浑身遍染亡母的腹液和鲜血。他瞪着它骇极了,以为它是个怪物。它瞪着双手沾满鲜血的翟兆兴也骇极了,以为他刚刚杀死它的母亲又欲加害于它。在灯光昏昏暗暗的牲口棚里,翟兆兴怜悯地摸了摸它的头。这一摸不要紧,翟兆兴倒退一步,扑通就给它双膝跪下了。在那刚刚出生的牛犊子的头上,他竟摸着了两只尖尖的牛角,一寸多长!他这一跪,它仿佛立刻悟到,它所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它的弑母仇人,定是它的助生恩公。它伸长颈子,将头凑近他,哞地发出了第一声牛叫,舔他的手。世人所谓舐犊之情,斯时恰作犊舔之景。翟兆兴惊心甫定,完全是受一种责任的支配,烧热一大锅水,给它洗了澡。濯后才看出它是白色的。白得如雪如棉,白得甚至使人觉得有几分神圣。他将它抱在火炕头,恐它着凉,又将自己的被子盖在它身上。接着为它煮小米米汤。接着用米汤哺它喂它如怜弱婴。从此它与他形影不离……
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壮。大得快,壮得异常。刚近交配之龄,它就成了翟村的一号种牛。二十年来它没干过别的什么活。它对翟村人报以的惟一义务,就是朝秦暮楚地去爱每一头他们推荐给它的母牛,并使“她们”受孕怀胎。二十来年内它没有个人浪漫经历。翟村人不许它逾越雷池施情泛爱。防止它糟踏垮了雄性牛体。这当然是一种特殊的关怀。它也从未有过蓄心积虑偷偷浪漫一两次的念头,因为“她们”是被经常不断地推荐给它的。当它与它的某一个女儿乱伦时,它没有丝毫犯罪感。过后也无忏悔意识。乱伦对于它也是一种义务。正如别的牛犁地拖车是义务。翟村人不曾亏待过它,它对翟村人贡献大大的……
如今,它已是一头耄耋之牛。正如翟村的几位“老爷子”是耄耋之人。区别仅仅在于,翟村的“老爷子”们,一位位是老得相当可以了。但它——翟村的这一头老白牛,却老而不衰,壮似当年。它曾统领过一个庞大的家族。它的家族现在从兴旺的顶峰阶段萎缩了。它的众多的妃妾都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仍与它朝夕相处的二三头母牛,已是明日黄花,风情丧尽,全无了当年的魅力,一头头的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再向它赊情卖俏。它亦不再亲近“她们”,只将“她们”当成几位“老相好”,维系着不必过甚不应全无的敬意。它的些个后代,有的在重役之下劳累而死,有的于荒灾之年饥饿而亡,有的因“三角恋爱”夺娇吃醋争雄斗狠遭同类利角残害,有的毙命恶瘟,有的丧生横祸,有的干脆就是被见钱眼开的主人牵着送入了屠宰厂……
幸免于种种厄运,跟它一块儿熬到了享福之日的,除二三当年妃妾,其实都是它的孙儿孙女……
如今它专执一念情系一身欲予一体的,乃是一头黑色小母牛……
它以祖父的辈分宠爱“她”并占有“她”……
“她”分明也因此感到一头小母牛情爱方面的种种满足和幸福……
牛们并不对乱伦现象进行任何道德谴责。在这一前提之下,它们可谓是牡威牝柔,情投意合的一对儿……
翟村惟一个体饭馆营业者翟玉兴,坐在饭馆门前的小板凳上,夹着烟歇息,若有所思地望着大草甸子上那一对儿“情侣”。
他的饭馆,平素是真正含意的饭馆——只蒸馒头、包子、花卷,或烙烧饼,炸油条出售。村里人一早一晌,图节柴省事,每日里光顾的不少。买卖不算兴隆,倒也混得过去。他一身兼掌柜的,跑堂的,耍勺的,胜任愉快。他厌烦了侍弄土地,虽烟熏火燎,却是乐意的。若逢村里有热闹,他的饭馆还有承办酒席的机会。那时便全家上阵。半年多来,村里没什么热闹,也就没什么酒席可办。煎炒烹炸的,今天是半年多来头一遭……
在他的视野里,大草甸子上那一对儿“情侣”,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一悍一秀,恰好比组成太极图的一阴一阳。如同一艘大驳船,旁边伴驶着一艘小艇,游弋在湖面。茵茵绿草淹没了它们的腿,它们泅凫得既缓慢且从容。别的牛们离它们远远的,仿佛一些侍卫,远远保护着一位君王和一位王后……
听到饭馆里双方众人,具体在议定每一头牛的价格,他想——别的牛都有祸从天降,死于非命的可能,那头老白牛却是绝对安全的。翟村人视它为祥物,不会允许外人触犯它。那头小黑母牛也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她”是属于它的。更因为“她”是属于他的。他是“她”真正的主人。“她”是他家的祥物。正如它是翟村的祥物一样。自从“她”被它专宠独爱了,他便有些不再将“她”当畜生看了。他很高兴他家的那一头小黑母牛,与翟村的牛王结为配偶。并且祈祷“她”早日承孕祥种,接二连三地生小牛犊。小牛犊长大了,都似翟村的牛王一般体格巨大……否则他早把“她”卖了。或者,把“她”切成碎块儿,腌制成嫩牛肉,秤斤论两地出售了……
想入非非的,仿佛大草甸子上便牛群涌动起来。黑的、白的、黑白杂花的,渐渐排成方阵,整整齐齐地向他踏来,动作一致地扬颈,举头,哞!——哞!——哞!——发出直冲霄汉的牛叫,气吞山河,壮似军威……
仿佛在接受他的检阅。
他无声地咧开嘴笑了。
他的这一种向住,与财富观念无涉,倒是多少与他的权威崇拜思想有源。
他是翟村没有权威而言的男人中的一个。
他极渴望某一天真正崇拜一个什么人物,而那个人物是他自己。哪怕其根据,仅仅是由于一大群牛率先向他顶礼。
至于翟村的那几位“老爷子”——包括婉儿的爷爷,哼!……
他内心里并不尊服他们。
他们连上茅坑都得让人搀着……
“叔……”
翟文勉迈了进来,将一只手掌平伸在他颏下——掌上有颗石榴籽样的橙黄镶红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纳罕。
“这是‘二老爷子’的牙……”
“让我看这个干吗?”
他感到恶心。
“你菜里竟有块碎石,把‘二老爷子’的牙给硌下来了!他左上边最后一颗嚼齿……”
“哎哟,我可作了孽啦!……”
他惶惶然起身,进屋去打躬作揖不止……
那一天晚上没有月亮。
那一天晚上很黑。
那一天晚上剧组就开机了。
那一天晚上倩女就屠牛了……
翟村的电工,早早的就将电路接妥了。
翟村的木工,早早的就将场景搭就了。翟村从前当过民兵的些个男人,早早的就围起绳子圈起地盘,担负了保障秩序的义务。翟村的女人和孩子们,早早的就吃罢了晚饭,带着各类可供一坐的东西,在绳圈外占据了便于观看的好位置……
屠牛倩女,已化好了妆,作好了头,穿一身束腕束月果的五短衣裳,操一柄长不盈尺宽不逾寸的利剑,正在场景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比划。
“那剑是假的,木头的。我家孩子白日里偷偷摸过……”
“木头的,能杀了牛吗?”
“到时候看呗……”
女人们聚头凑脑,窃窃喁议。
一头小黄牛,早已被拴定在场外的桩子上。对于自己的命运,浑然不觉。很安泰。很老实。
几个孩子可怜它马上就要死了,拔了些青草喂它。
它吃。不饿,却吃。仿佛不愿辜负了孩子们的善良……
“开灯!……”
一声喊,几盏惨亮大灯,同时亮起,将绳圈以内,照耀得白昼也似。
“摄影,好了吗?”
“ok!”
“灯光,好了吗?”
“ok!”
“牛……”
那头小黄牛,被牵入了场子。
“导演,你哪?”
“没问题!”
“真拍试拍?”
“第一把得自己,来真的!”
“导演第一把要来真的,替身,你哪?”
“放心吧!”
“全体注意!现在,导演上场,我替导演执行!各就各位,预备!开——拍——啦!……”
计场板啪地打响后,迅速从摄像机镜头前移开……
摄像机发了出了轻微的运转之声……
小黄牛在强光下有点儿发懵。它还没有或者刚刚进入青春期。严格说,它尚是一个“少男”或“少女”。围在绳圈以外的翟村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可以把它看得很清楚。那会儿即使它身上落了一只牛蝇也不会逃过人们的眼睛。而它却看不清楚绳圈以外的人们。就像舞台上的演员看不清楚台下观众的面目。
它没有感到害怕。
因为它还不知道害怕什么。
它只是很困惑。
“瞧那眉眼,描得多俏哇!”
“瞧那小腰,束得多细哇!”
“瞧咱村的男人们,恨不得把人家争夺着吞吃了似的!……”
女人们,对浓妆艳抹的倩女发表着种种议论。
说时迟,那时快,倩女纵身一跃,跃至牛前,探扭蜂腰,轻舒螳臂,腾挪一步,闪于牛头左侧,朝牛颈一剑刺去……
翟村的许多女人呀地失声尖叫……
“好!……”翟村的许多男人喝彩起来……
翟村的许多孩子捂住了眼睛,然而目光从指缝透出,还是要看……
小黄牛却未倒下,只眨了眨它那双懵懂、困惑、性情温良的眼睛。
剑尖儿距离它的颈子还有半尺哪!
失声尖叫的女人和大喝其彩的男人,因刚才忘了倩女那柄剑是木剑,浪费了作为热忱的围观者的情绪而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停!……”
摄像机停了。
“怎么样?……”
黑影里一个男人征询地问倩女。
“感觉良好!”
倩女回答后,拍了拍牛颈,对它开玩笑:“一级群众演员,配合得不错……”
翟村的女人们发出了笑声。她们觉得该笑出声儿来——仅仅为了给倩女捧场,也该笑出声儿来。尽管她只用木剑比划了一次屠牛的架势。不给予些鼓励,岂不倒显得翟村的女人们太缺少虔诚了吗?何况她们还要等着看她真格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情形哪!
翟村的男人们也发出了笑声。
他们笑。首先是由于他们的女人们笑了。他们的笑也带有捧场的意思。而首先是为他们的女人们捧场,其次才是为倩女捧场。寂长寞久的翟村的女人们呵,他们的女人们呵,他们是太从内心里觉得对不起她们了!连点儿热闹都不能替她们营造,他们可算是她们的什么男人呢?在她们开心之时,他们岂能不陪着也表示开心吗?再说,也休叫外人耻笑他们毫无幽默之训练哇!
翟村的孩子们却一个也没笑。
他们笑不起来。
这会儿,只有这会儿,他们才着实的感到,那个叫倩女的美丽异常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明明要断送那头小黄牛的性命,却还拿它逗乐儿!他们猜想,她原先可能是屠宰厂里的操刀女工吧?他们并不知道,如今的屠宰厂,已实行机械化了,杀生是很干净很容易很卫生的工作……
“监视器那儿的,效果如何?”
“满分儿!”
“替身,准备好了没有?”
“万无一失!”
“注意!替身上场,倩女灵活配合!不停机了,两组镜头连续拍摄……开——拍——啦……”
摄像机又发出了轻微的运转之声……
替身——一位男性“倩女”,大步跨至真的倩女刚才所站的位置,手中握的,可是一柄真剑!他以与真倩女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显然早已模仿娴熟),腾挪一步,闪于牛头左侧,朝牛颈一剑刺去……
小黄牛的头猛地晃了一下,却仍站着未动。那剑太锋利了!刹那间它还没真正感觉到被刺。它刚来得及吃惊而已……
替身飞快地闪开——真的倩女接替了他,一手握住剑柄,拔剑——刺得太深,直至剑柄。她用力过劲儿,剑出人仰——倒也灵活机动,就势一个后滚翻,单膝跪地,双手拄剑,极帅地一扬头,看那牛,目光冷酷、漠然。一连串动作,潇洒、优美。
“倩女的脸!推!眼睛的特写!移向牛头!牛眼!牛颈!……”
黑暗中,一个男人豁亮的嗓门在指挥……
惨白的强光下,小黄牛的两条前腿缓缓弯曲,终于扑通一跪,牛头缓缓垂下。牛角触地之时,牛头顽强地作了最后的一抬,未能真正抬起,就又垂下去,这次是牛的下唇触地……
接着,牛身一倾,四腿蹬直,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人们所能看到的那只牛眼不解地大睁着……
“怎么样?”
倩女导演急切地发问。
“还行……”
把着摄像机的男人不太自信地回答。
“不行!不行!这哪行啊!……”
观察监视器的男人走到了倩女导演跟前。
绳圈以外,翟村的女人,和男人,和孩子,鸦雀无声。
“怎么不行?我不行?还是替身不行?说明白点!”
“不是你不行。也不是替身不行。是这头牛不行!这头牛,怪了,它怎么不往外冒血哇!咱们要的不是那一种效果吗?剑一拔出,嗖!喷出一腔子鲜红鲜红的血!喷了你一身!接着,从伤口,半凝不凝的血块子,咕嘟咕嘟往外涌!那是什么效果!那多刺激!可这算怎么回事?根本就等于没见血!这能行吗?起码少卖几十盘!……”
那个男人,说着说着,朝那头死了的小黄牛的颈子上踹了一脚。这一脚踹出血来了。鲜红鲜红的血,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咕嘟咕嘟往外涌”!泛着大大小小一串串血气泡……
瞬间血流遍地,淹泊牛尸……
“你看你看,气死活人不?这时候它才出血!它这腔子血不是白出了吗?……”
那个男人好不懊丧。
“这头牛,怎么这样啊?真是的!……”
“还不如只鸡!鸡临死,还扑腾好一阵子呢!死得也太没意思啦!……”
“人家是花了钱买它一死的!这人家白花了一笔钱不是?搁咱们,也会觉得倒霉!……”
“听说人家有的是钱,不在乎白死一头牛两头牛的!……”
“不光在钱,还在于好玩儿不好玩。咱村那些牛,若都这么个死法,莫说人家懊丧,咱村许多人跟着兴师动众,忙前忙后的,就不觉着败兴啦?……
翟村的女人们,对死了的小黄牛,叽叽喳喳地发表谴责言论。
不是头好畜生。死得一点儿不精彩。出血出晚了——这是它的一个很大的不可原谅的错误!
她们一个个瞪着双眼,却没看到好看的热闹,她们认为她们也就有特权贬低它!整个翟村动员起来参与进行的这件事儿,首先不就是为了满足一下她们爱看热闹爱凑热闹的趣味吗?
翟村的男人们,听了女人们的言论,也感到她们的不满足不满意,是有她们的理由的。
于是他们也跟着摇头、叹气、跺脚,一个个显出比剧组那个懊丧的男人更懊丧的样子……
翟文勉钻过绳圈,走入场地。
他走到倩女导演大姐跟前,搓着双手,应承担不可推卸之责任似的,很觉对不起她似的,窘态毕露地说:“大姐,是因为我没经验……这头牛是我亲自带了两个孩子从草甸子上牵来的……我怎么也不会预想到它是这样的一头牛!我真是太缺少这方面的经验……”她倒十分开通,反而安慰他:“没什么,没什么,是牛不好,又不是你不好。干我们这行,出现这种预想不到的情况是常事……”
接着,将脸转向她那班人员,高声问:“再来一条还是怎么着哇?”
有的回答:“质量第一!再来一条!”
有的回答:“导演中心!听你的!”
还有的回答:“别瞎耽误工夫了,说来就来!”
于是她举起双手,拍出一声脆响,果断地下达了最高指示:“各就各位,再来一条!不拍成功鲜血喷射的镜头,不散!”
于是各就各位。
于是翟文勉也对绳圈外的男人们喊:“谁去再牵一头牛来?”
“我!……”
“我!……”
“我俩一块儿去!”
两个自告奋勇的男人,挤出人墙,就再牵一头牛去了……
片刻,又一头牛被牵了来。这是一头体态明显的牯牛。比那一头死得一点也不精彩、一点儿也不令人满足满意的小黄牛大不了多少。它一被牵入了绳圈内,在强光的照耀之下,也像那头小黄牛一样的发懵。但只发懵了一会儿,就显得杌陧不安起来。以蹄刨地,以角犁地,扬颈举头,哞哞悲叫不止。
尽管刚才那头死得一点儿也不精彩、一点儿也不令人满足满意的小黄牛的鲜血,被铺撒了一层沙土,分明的,那一股弥留未散的血腥味儿,仍对它造成某种刺激。
为了以防万一,翟文勉命人将村井绞桶的粗铁链取来,拴住它的一只后蹄,另一端拴在绳圈外一棵大树上。这样一来,即使它发起疯狂,也伤不着人了。
倩女导演大姐,对他想得如此之周到,报以感激的微笑,并提醒把握摄像机的男人:
“注意,机位下移要控制好分寸,别将铁链子也拍进去!”
替身不握剑了。而拿着一柄大钐刀头了。
倩女问:
“用这个,效果好吗?”
替身说:
“好!这下你听我的,你只拿着这柄钐刀头朝牛一步步走过去就行,接下来的事我全替你包了!”
女人们先见牛被铁链所拴,又见替身换了剑,而拿大钐刀头,鼓起掌来……
男人们见女人们的兴趣变得高涨了,便一个个很自觉地,将他们所占据的甲等位置让给女人们……
翟村的女人们的确是爱孩子的。这种时候她们尤其忘不了对自己的孩子充分体现出可敬的母爱。于是她们将自己的孩子纷纷召唤到或者扯拽到男人们礼让的甲等位置,并安稳住孩子们,要孩子们注意地看,惟恐孩子们错过了什么精彩的瞬间……
为了使人的表演和牛的本能神态逼真情绪饱满,此一番拍摄之前配以音响和彩光效果,渲染紧张玄悬之气氛。钢纸抖动以造雷鸣,手电筒乱晃以替闪电,湿柴闷火搞出云烟。薄膜遮灯,惨白光照变为森蓝异红,人喉尖叫辅足氛围怪诞。刹那间仿佛天折地裂,眨眼时真格的云烟沸涌!
正是——nf7cenf7c8nf7cdnf7cb疯狂夜,悍男倩女屠牛时……
那头现实牯牛戏中配角,分明的恐惧了。左冲右突,哞哞长叫,但因铁链锁牢,却是哪里逃得开去?
手掣钐刀的替身,飒爽侠姿,方显英雄本色。欺近牛身,但见钐刀在牛颈下以美妙的姿势划了道弧,于是一腔牛血喷射!
替身闪过一旁,倩女接踵而上。把过血刃屠器,作金鸡独立仙鹤展翅亮相之状……
那牛惨痛,猛扬颈哀吼,用力剧骤,自行使刀口更加撕裂,一颗英俊牛头就欲抬而抬不起来了……
“摄像干什么吃的?!”
“别停机!!”
“推近牛头!特写!推近牛眼!大特写!推近刀口!三十秒拍足!……”
倩女已退至安全地带,瞪着精彩挣命之牛,一次次举臂劈掌,发出果断而权威的指示……
奇静。
只有摄像机哗哗作响……
终于,那头牯牛一腔子牛血喷光射完,力竭气绝,一颗牛头也快甩掉了,耷拉在前胯。四腿僵立片刻,身躯扑通而倒,似倒了一堵墙……
奇静。
奇静延续数秒,一片欢呼乍起:
“见血啦!见血啦!……”
“好!再来一头!……”
“不要看替身的!要看倩女的!”
男人也欢呼。女人也欢呼。
有人鼓动孩子们喊成一片:
“倩女!来一头!……”
“倩女!来一头!……”
“倩女!来一头!……”翟文勉又一次钻入绳圈内,双手紧紧握住倩女导演大姐的一只手,虔诚之至祝贺道:“替身手段高强,牛死得惊心动魄,血喷得猩红漫空……”他还想恭维她几句,一时乏词,嗫嗫语塞,只得连赞:“无与伦比,无与伦比,无与伦比……”
经他无意提示,她立刻想到替身,撇下他,执替身手,将替身导至场地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吻替身脑门儿,接着与替身共同向翟村的男人女人深深鞠躬,并说:“感谢翟村人民感谢翟村的牛!感谢大家的鼓励,感谢,感谢!明天我们将再露几手!明天我们一定要更不辜负翟村人民的热情!……”
掌声……
热烈的掌声……
翟村的男人和女人们,真是满足极了满意极了!半年了,半年没有这么有看头的热闹了……
掌声中,翟文勉内心醋醋的,因为倩女导演大姐吻了替身,却没有太理睬他的恭维……
有一个人始终不鼓掌,也不喝彩。在这最应表示热忱的时刻,竟悄悄地独自离去了……
是婉儿。
婉儿内心里充满了妒忌。
哼!又不是她亲手结果的,而是替身。算什么了不得的能耐!没见过什么真正大场面的些个翟村人!
这翟村的傲女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公然忽略。
她失落了。
匆匆地悻悻地走着走着,她突然站住了。站住并不是因为看见了什么。而是因为感觉到了什么。感觉到了才站住。站住才抬头,抬头才看见……
她看见的是一列黑影,排开在道旁。每个黑影都一动也不动,望着热闹场地那边儿。它们离她那么近,以至于她似乎感觉到了它们的一股股鼻息,一股股深促的鼻息。仿佛一条条看不见的无形的手臂,在深夜清爽的空气中抓挠着什么,逮捉着什么……
是翟村的牛。
一列黑影的排首,正是那头庞大的老白牛。
她骇然了……
她后退了……
她壮起胆子轻蔑地说:“活该!你们这些畜生!你们真以为你们一向都是翟村人心中的宠畜吗?你们就等着翟村人一头头的把你们牵给人家,让人家一头头的把你们全宰杀光了吧!……”
它们好像全听懂了她的话。因为它们的头,都缓缓转向了她。
它们分明都在瞪她。
她更加骇然了……
她急转身绕道而行。不由得越走越快。她觉得有东西紧跟着她走。她觉得有东西已经触着了她衣服,再加快脚步也无法摆脱的触犯透过衣服,使她的背肤感到了。一阵寒战从她的心底升起,迅然遍布背肤乃至全身。那种带有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触犯,如同一把刀的刀尖,在她的后背,在她的衣服上轻轻比划着,一旦判定心脏的部位,就会“一刀子”捅进她的肉体,而却不愿损坏她的衣服……
“谁?……”
她猛站住,倏地一转身——象牙也似的一矛巨角,正对着她的心口窝……
那头庞大的老白牛!
她以前从未感到它的角是那么可怕的杀人利器,也从未注意到它的角端是那么尖那么锐。尖得锐得可以锯下来当成纳鞋底儿的好使锥子!
幸亏它也同时站住了。
“妈呀!……”
她尖叫一声,扭身便跑……
热闹的场地那儿仍然很热闹,除了一个男孩儿,没有谁听到她那一声尖叫。
男孩儿问身旁的一个女孩:“我听到有人尖叫,你听到了吗?”
女孩儿应付地摇摇头。那模样不但表示没听到,还表示一层反问的意思——这么热闹的时候你还能游走神思儿听到有人尖叫吗?
女孩儿抬头见母亲在笑,急忙也笑——翟村的些个男人们,将两颗牛头插在木棍上,分两队,耍龙般耍得起劲儿……
一种热闹接替另一种热闹的过程,乃是人的游戏心理跨向亢奋的阶梯。
此后,或清晨,或中午,或黄昏,或深夜,或村头,或村尾,或林中,或河旁,或山墙前,或粮囤后,翟村的一处处地方,变成了屠牛的屠场。刀光血气,衬以日月星云。倩女哀牛,牵动风雨雷电。屠之手段,变化多端,险象环生,悬想跌宕。或以重锤击脑,或以长钎穿肛,或以薄刃剖肚,或以利斧劈胸,或先折其角而后断其蹄,或先剔其目而后削其耳……直怖得憨牛犹如怯鼠,直屠得鸡逃狗蹿鹅飞罢!……
翟村的女人们呵,不再和丈夫怄气,不再唬喝孩子,不再串门儿,不再播飞短流长,都没比地勤快起来,每日利落马索地做完家务,便相约着,拽扯上孩子们,这地场那地场占居了好位置专看倩女屠牛……
她们竟至于爱看得都很上瘾了。对实际屠牛的并非倩女而是替身这一点,也都认同了,不再计较,不再批评,不再流露不满足不满意的情绪了……
翟村的男人们呵,从来没有如此之积极地参与过某一件事。他们已不仅仅是为了博得女人们的欢心而参与。更是因听命于某一种意识而参与。那一种意识仿佛具有不可抗拒之魔力,如一个神明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在他们耳畔命令说:不可停止!不可停止!不可停止!……
于是他们仿佛趴在一堆火前的他们的原始祖先,吹、吹、吹……惟恐火会熄灭。
翟村的牛,一头接一头死于非命。
牛头吊在一些人家的院子外——那好比是单据。他们将凭牛头领取钱款。一些人家的小墙,用钉子钉着抻得平平板板的牛皮。许多人家都腾出坛坛罐罐,腌制牛肉,该看倩女屠牛的时候就看。没的可看的时候就腌制牛肉。一边腌制牛肉,一边盼着看下一次更精彩的屠牛的场面。
翟村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认为所参与的这一件事情,是占大便宜的事情。可不是吗?牛价高,很高。整条牛实际上又全归自己。还有刺激的热闹白看。并且哪,不劳自己动手屠杀。
翟村的狗们也解了馋。牛骨、牛蹄、人不屑于吃的某些牛的器官,便成了狗们的佳肴。那些日子里,狗们气儿吹的似的,眼见着好像就肥胖了起来。狗们因争吃新鲜淋漓的血腥,一只只的都有些红了眼了……
那几天,翟玉兴最争先、最执著的一桩事,就是毛遂自荐,去到草甸子,牵一头牛至指定的场地,供倩女们屠之。这并不是一桩很出风头的事,其实没人打算和他争,他不过深怕别人和他争,每次都摩拳擦掌,奋勇夺标。但毕竟因为没人和他争,那奋勇不免有些作秀和可笑。他却相当的认真于此,一再地问详细——牵一头什么颜色的?公的还是母的?壮点儿的还是弱点儿的?傻笨呆钝的还是机灵狡猾的?驯良的还是易怒的?……
亏得他尽责,所选献死之牛,倩女们皆大满意。翟村的热忱不泯的欢男乐女,亦每每夸奖他的眼力。这一义务,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专利。
“玉兴哎!玉兴!……
“翟老三,牵牛去呀!”
人们喊叫他的时候,就是一场血腥的游戏即将开始之时。
“嚷什么嚷什么?这用得着你们操心吗?牛不是在那儿吗?眼睛长脚后跟啦?”
他得意地讥笑人们。
“好!就是它啦!……
倩女走过去拍一下他的肩,或握一下他的手,对他的一切感谢,尽在不言中……
他自己,则从他所包揽的义务中,体验到一种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愉悦。一种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仿佛在正渴而又不十分太渴的情况下从容不迫地缓吮慢饮一杯兑了蜂蜜的凉开水似的愉悦。在他,那简直是其妙不可言传的一种愉悦。
牛们剩的愈少,便愈聚群了。
他每次去到草甸子,都将牛们逐个审视一通。好像一位将军检阅士兵,并要从中提拔起一位上校。
他望着它们的那一种目光,无比的亲昵,无限的温柔,无可置疑的怜悯。显示出内心里无上的崇高博爱。那堪称是一种慈父般的目光。他从不曾以那么一种目光望过他的老婆或女儿。虽然是伪装的,他对她们也是根本伪装不成功的。
这一种目光,比鞭子和吆喝,更能使翟村的牛们在他面前变得乖乖的。
“唔,畜生,这番该轮到你nb034……”
相中了哪一头,他内心里便潜怀着极大的幸灾乐祸,走到哪一头牛跟前,拍拍牛颈子,抚摸抚摸牛身背,甚至,亲亲牛额,嘴上絮絮地娓娓地说:“牛哇,听话。跟我走。啊?要乖乖地跟我走!啊?唉,唉,你们呵,可怜的些个牛!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些好牛呀……”
于是那头牛,在他的感召之下,就淌下牛眼泪来……
于是他便轻而易举地将那一头相中了去献死的牛牵走……
每次,他还不忘拍拍别的牛的颈子。抚摸抚摸别的牛的身背。亲亲别的牛的额。絮絮地娓娓地对别的牛说:“别嫉妒它,啊?明儿我还会来的。明儿我来就牵走你。后儿牵走你……哪个乖,我先牵走哪个。都要有耐心……”
于是别的牛,就哞哞叫,仿佛领悟了他的话。
他并不牵着注定要献死的牛径直朝村里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走出草甸,走出别的牛们的视野,再拐向村里……
别的牛们,每次都噙着牛眼泪,目送他和它们的一头伙伴,直至不见……
“我,是我,翟玉兴,而不是别的谁,这正就牵你去死!你他娘的去死,不是老子去死。你死的时候哪,老子看着。还有那么多的人看着。那么多的人看着,你也死得其所了。你还浑然不知哪,嘻……你还淌你的牛眼泪哪,嘻……你还感激我哪,以为我是要把你牵到一个安全的去处,巴望着能逃过你的劫数是不是?你做梦吧。劫数难逃哇,我们人是信这一点的,你不懂,也就谈不上什么信不信的,是不是?你啊你啊,你上了我的大当啦,嘻嘻……”
倒背双手,牵牛其后,不慌不忙地走着。内心里边走边说。咧着嘴笑,那头牛也是看不见的。那一份儿愉悦那一份儿快感,真是无法形容。
欺诈给某些人带来的愉悦和快感,是胜过瘾君子吸大烟时的愉悦和快感的。而那欺诈若能将人置于死地,那一种幸灾乐祸是足以令其手舞足蹈起来的。他难得有机会如此这般对付一个人。翟村的男女普遍的都比翟村的牛难以欺诈难以对付。能有机会这么对付牛们,也是挺好玩的嘛!何况牛,是并不低贱的畜生。百家姓中,牛不是排在前边的吗?何况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的伎俩,发挥到极致,也就是这么高的水平了。以此有限的水平,对付牛们绰绰有余,对付人可就有点智慧不足了。再说如此这般对付牛,并无日后遭受报复的忧患。它是死定了嘛!如此这般对付人则太危险了。他从不做冒险的事儿,也没那种胆量。他不过把他自己的行径,当成在人圈里不敢于实践,对畜类不妨一试的游戏……
每次他把牛拴牢,牛意识到上当了,死即临头,后悔也迟,欲逃徒劳,欲拼无奈,怒而恨之地蹬着他时,他总是忍不住想哈哈大笑起来!
他觉得没有比这种事儿更能令自己开心的了!
但他毕竟是大人。不是孩子。多少得表现出点儿大人的深沉。竭力遏制住自己,并不在那一头怨而恨之地瞪着自己的牛跟前手舞足蹈,开心得失态。他在距离那头牛不远处,蹲着,也瞪着那头牛,大口大口地吸烟,听着一些男人女人,对那头牛的死,作种种预见性的论断,以及对他的义务的评价,激动异常。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满脸释放着既得意又谦逊的红光。一双眼睛,被内心里的渐升渐强的幸灾乐祸燃烧得炯炯有神……
然而最后一天,倩女们指定了要屠一头青春年华的小黑牛。
“黑的?不行!”
“怎么不行?”
“只剩两头牛了!除了那一头老白牛,再就剩一头小黑母牛……”
“公的母的无所谓,只要是黑的。”
“无所谓?你们无所谓,我可有所谓!那一头小黑母牛,是我家的!我对它有感情!……”
诱导别人家的牛送死,图的是愉悦,是快感,是开心,是一种幸灾乐祸心理的极大的满足。诱导自己家的牛送死,那种别人们无法体验到的感受,不就有些不对劲儿了吗?感受不对劲了,愉悦还是纯粹的愉悦吗?快感还是纯粹的快感吗?开心还是开心吗?幸灾乐祸还能百分之百地幸灾乐祸得起来吗?……对方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仿佛完全不必他再说下去,就已经明白了许多,对他理解了许多。
对方从大黑皮夹子里,摸出一张纸钞,放在桌子上,用小手指的指尖,按住一角,缓缓推向他。
“什么意思?……”
他明白是什么意思,觉得受了侮辱。因为他尚未看清,那是一百元一张的最大票子。
“你可要看清楚哟……”
对方淡淡一笑。
“哼!给钱也不……”
话没说完,他看清楚了钱的票面,咽了一口唾nb047,把到唇边的话也同时咽入肚子里了。
对方又摸出一张百元大票,以同样的小动作推向他。
双方都不失时机。
“这个……这个……钱,并不重要……”
“对。钱并不重要……”
第三张百元大票,再推向他。
“我说了,钱,并不重要……”“我也说了,并不重要……”
他继续期待着。
然而对方收起了钱夹子。
“明天黎明时分,五点半钟吧。井台边儿。拴在井台边儿那一棵老槐树上,你的义务就结束了……”
好像他已经答应了,对方说完就走。那么自信,不似跟他商量什么,倒似对他下达指示。
他独自气闷了半天。
百元大钞他是第一次摸,第一次见。崭新。上面的四个人头像,第一个一眼就认出了是谁。第二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第三个第四个可就完全的陌生了……
他喜欢这三张百元大钞。认为是所有人民币中最精美的。
钱嘛,就应该用最好的纸。就应该印得很精美……
夜里,他到草甸子去了。
在天然形成的坑塘边,在一丛灌木后,他寻找到了“她”,和那一头老白牛。“她”偎在它身旁。
他带有一包细盐。他知道“她”爱舔细盐。就用那一包细盐,他将“她”引出了草甸子。
而那一头老白牛,大概因白日里带着“她”东躲西藏,过分的紧张,过分的疲盹,竟毫无知觉……
黎明时分“她”被吊死在井台边儿那一棵老槐树上……
倩女们说那够得上是经典的情节。是可以在艺术上达到“问鼎”水平的画面,是会载入影视艺术史的,是会震撼全世界的影坛的。
他不知道“鼎”是什么人物,何方大师。翟村的男人女人都没听说过,向倩女们探问。倩女们纷纷摇头微笑,不作答,表情神秘。
吊起“她”的,当然不是倩女,是替身。替身当然也没那么大的神力。替身背后,剩余着老长的一段绳子,有剧组的男人和翟村的男人们帮着使暗劲儿……
那时刻天是苍灰的。
那时刻天上只有一颗星是启明星。
那时刻“她”没有哞哞地叫。也没有像别的牛一样淌泪。“她”只是尽了“她”对“她”的生命的最后之本分,四蹄蹬地,与众多的男人拔河。
男人们那一时刻也很奇怪。按说他们应该喊号子。就像人和人拔河一样喊号子。他们却没有。他们都紧拽大绳,紧咬牙根,身体一致地朝后倾倒。都默不出声地使出他们全身的气力……
女人们中也没有替男人们喊号子鼓动情绪的。她们全都站在两旁默默地看。有的看男人们,有的看牛……
那是静悄悄的一场较量。
终于,“她”的两只前蹄离开了地。越离越高,越离越高。而两只后蹄,仍深深蹬在土中,那样子似人立。
鬼畜.4
翟村的女人们,有些曾见过马人立时的情形,却谁也没见过牛人立时的情形。
那一刻她们目瞪口呆,大开眼界……
终于,“她”的两只后蹄也离开了地。“她”的整个躯体,越悬越高,越悬越高。“她”四腿平伸,牛尾直垂。腰背有些弯曲。分明的,还有一股不小的牛劲儿,勒窒在“她”的躯体里,在躯体里为生命作最后的一次顽强……
衬着苍灰的天幕,一头皮毛黑缎子也似的牛,被高高吊在井台上方,吊在一株老皮斑驳的树上……
那真是一幅看了足以使人思维停止的画啊!
吊死个人只怕也达不到那么一种难以描述之效果的!
所有的人,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倩女等众,皆仰望着。皆很肃然的样子。如同仰望万世一现的神明,心中默默祷告什么……
“把那半边树的叶子全削了!连细枝细杈一齐砍!只保留那两根粗干!……”
把握着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有所灵悟,大喊起来……
“对!对!……”
观察着监视器的应声附和……
“砍!砍!还都愣着干什么?上树去砍呀!……”
倩女导演点兵点将,命令人上树……
树枝树叶纷纷落地……
翟村的男人女人,不待吩咐,帮着抱走……
于是忙坏了摄像的那个男人——一忽儿躺在地上,举着摄像机拍;一忽儿骑在别人肩上,平端着摄像机拍;一忽儿凑近拍;一忽儿退远拍;一忽儿左拍;一忽儿右拍;一忽儿蹲拍;一忽儿卧拍……
观察监视器的男人,不时地赞叹:“好!好!这画面,真他妈的镇啦!……”
于是倩女等众,于是翟村的男人、女人、孩子,拥至监视器前,你推我,我挤你,踮脚碰头,将那九英寸电视机大小的东西围得里三匝外三层,水泄不通。
方寸之屏上,苍天寂地、虬干老井、瘦树悬牛。一只乌鸦流矢般飞来,也凑热闹,哇的一声怪叫自天而落。落下就啄牛眼……
倩女为之惊奇。替身交口称绝。
观察监视器的男人,激动得都快哭了,指着方寸之屏说:“这画面不算经典,就没经典了!……”
翟村的男女,虽看不出所以,却都啧啧咂咂,接趣捧场……
翟文勉欣赏不了那等经典画面。这几天他夜里常做噩梦。梦见那些惨死的牛。吊牛时他并未袖手旁观,也帮着拽大绳,不遗余力。投身入伍之际,觉得不过似拔河。这会儿,心中竟怀了几分恻隐。心中想着倩女导演大姐之托,岂敢敷衍塞责?事事关注,连日操劳,今天又起得过早,感到有些头晕。从人墙里层突围而出,见婉儿穿着一身丫环戏服,独自仰首睇视那头吊着的牛……
他走到婉儿跟前,说:“都看,你怎么不也过去看看?我替你挤出个地方?……
婉儿瞅了他片刻,呸地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一扭身跑了……
望着婉儿背影,他觉得太对不起她——几天来,副导演领受了倩女导演大姐的旨意,从上午到下午,总喋喋不休地给婉儿讲戏。一讲就讲得眉飞色舞起来,嘴角螃蟹似的冒白沫儿。本是子虚乌有的个角儿,现编现讲。编到哪儿讲到哪儿。今儿这样,明儿那样,后儿全不对了。从头编起,随心所欲,信口开河,越编越乱。令婉儿吞涩含苦,不堪忍受,如遭折磨。刚明白了自己是好人,正面形象,“心灵美”。无缘无故的,又变成了坏人,反面客串,蛇毒蝎狠个小女人。请求进一步指点迷津,说是“好在表面,坏在肚里,阴险狡诈,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善中夹恶。怎么演,你得自个儿去悟。这么个角色演好了,你就一夜成名,跨入明星行列啦!到那时,就等着东西南北中都来争着跟你签合同吧!但愿别忘了谁是你的启蒙老师,引路先生……”
搞得个婉儿至今忘了自己本是谁?究竟好人还是坏人……
而他知道——不过是为的稳住婉儿,哄骗她个一时高兴罢了……
倩女导演大姐倒是真将他视为心腹,这等机密,除了副导演,只向他一个人透露……
他真是从内心里觉得太对不起婉儿了!
……
当晚,村中大设宴席,为倩女导演等众庆功祝捷。东邻置案,西舍搭棚,主殷客爽,谈笑风生,喜气洋洋,欢洽融融,男人豪饮,女子善劝;遗老竞尊,顽童赛哆,口中尽啖,釜内皆烹,美羹佳肴,鲜汤嫩肉,七盘八碗,巨盆小碟,全出在牛身上——炖牛排,烧牛尾,焖牛肘,煨牛鞭,炒的是牛心,拌的是牛耳,连锅端上来的是清蒸牛脑子……
这一方说多多搅扰,那一方道小小意思。醉倒了遗老,撑饱了顽童。不胜应酬的是男人,乐于周旋的是女子,天翻地覆慨而慷!
翟文勉始终不见婉儿,高兴不大起来。吐了一回,尿了两泡,借故不适,悄悄地就离了席。
没走几步,背后柔语轻唤。回头一看,却是倩女导演大姐。
“文勉,你哪儿去?”
“我……回家……”
“不是回家吧?”
“是……”
“我看你不太开心的样子。”
“开心啊……”
她左右四顾,见并无人注意他们,朝他丢了个迷魂眼色:“随我来,我有事儿和你商议!”
他犹豫了一下,本想托词不随她去,内心怕她又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使自己不诺为难,诺也为难。但觉她那眼色,异于往常,不比一般,似乎包含着更明确更丰富的内容,脚不由人的,心猿意马的,想入非非的,一声不吭地就跟随了去……
他随她来到了她的住屋——他堂叔翟玉兴那幢新房子的东厢一间。
“你坐。”
没把椅子,他只有坐在“床”沿——那“床”,不过是一块旧门板担在两罗土坯上。
“你喝茶不?不喝?喝吧。我也喝……”摸着黑,她涮杯子。瞥见他想拉灯绳,低声制止了他:“别开灯,兴许人们正找我,逼我喝酒呢!你一开灯,不是把他们引来了?”
他那手,乖乖地松开了灯绳。
她沏了两杯茶,凉在窗台上。走近他,俯视他,问:“你想对大姐说什么?说吧!”
他十分纳闷儿她怎么就看出了他想对她说话——屋里这么黑,她也没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呀!
“大姐,你到咱们翟村来,是咱们翟村的荣幸,真的!让你睡门板,委屈了你啦!……
“别说这些,为了艺术为了事业嘛。”
款款的,她坐在了他身旁,挨他极近。他不由得心头突突撞鹿。
“你,刚才是不是,想去找婉儿?”
“是……”
“想把我透露给你的机密话,告诉她?”
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他暗恼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说不了谎。
“那,你不是把大姐我给卖了吗?大姐我对你一片真情实意,这一点你是心中有数的。”
“可大姐,不能那么哄骗婉儿啊!你透露给我,我就知道了。我明明知道,却不告诉她,我觉得太对不起她了。你们走后,我如何向她解释呢?……
“这首先怪她自己。是她把我逼得出此下策嘛!我也觉得太对不起她了。我很不安,很内疚。你助大姐办了不少事,大姐从心眼里感激你。所以呢,我才把机密也透露给你,我的不安我的内疚,需要有个人替我分担一半儿。这个人,若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她的手,软软的一只手,像只小猫似的,在他不经意间,业已爬上了他的肩。她的头,一歪,稍稍那么一歪,便靠着他的头了。
耳鬓厮磨的一对儿影子,被淡淡的月光映在地上。
他瞅着一对儿影子似乎在发呆发愣。
“你为大姐效劳,图的什么?”
“我……我可以发重誓,我图的绝不是钱……”
吃吃的,她笑了。软软的她那只手,开始抚摸他的脸颊。
他觉得他快燃烧起来了……
“我知道你图的不是钱。知道……那你图的又是什么呢?……”
“大姐,你……你得相信……我……我……我对你,内心是很……纯洁的……”
他这么替自己辩白时,竟很相信自己的内心对这个女人是相当纯洁的了……
然而他却猝地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他的双手却是再也没法儿自重了……
“别急,别急……大姐可以做出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儿,就是不愿对不起你……这儿不是扣子,是拉锁儿……”什么都忘了的那个时刻,他也没忘下意识地扭头看门……
“门我早插上了……你得对我发个誓——今晚什么都别告诉婉儿……”
她用双手防护着他最迫不及待要攻占的身体部位……
完全迷乱了的是他——而她相当清醒。
他一声不吭。
他凶猛地进行攻占……
于是她不再防护,移开了双手……
她明白男人在这时候一声不吭,就是什么都答应了。
她笑了,不是胜利地笑了,而是自嘲地笑了。某些男人可以为此一快出生入死,她所要求于他的,不过区区小事一桩,犯不着逼他发誓,他也会守口如瓶……
心理学研究生?小老弟,整天研究心理,你却太不懂你自己的心理啦!
她想挖苦他几句,又懒得……
她从身旁抓过自己的牛仔裤,掏出烟,掏出打火机……
她吸着一支烟,由于受着蹂躏,呛了一口,懒得再吸,掐灭……
她顺手一扯枕巾蒙住脸,腿蹬在墙上,觉得舒适了许多……
她任他兀自折腾,想像着蓝天、大海、礁石、海鸥,自己在海边入静,做瑜珈气功……
她浮想联翩地竟想到了“一休哥”——“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会儿!……”
她随他气喘吁吁,自身且作小憩……
她真是憋不住地要笑出声儿来,认为一切一切皆是一场游戏。贯穿着她的机智而且好玩……
村子里各处挑灯秉烛,豪饮的男人善劝的女子热闹得正难解难分……
翌日。
中午,翟村仍静悄悄的。
醉男们拥着乏女们,朦胧在被窝里欲醒还眠。
公鸡们似乎昨夜也全体醉了,都不曾啼。
这般的一种静悄悄,首先使翟文勉觉着不大对劲儿。并非知识分子更敏感,乃因昨夜全村顶数他喝的少,他见他家的狗趴在窝旁那样子也不大对劲儿。走过去踢狗一脚,狗身软软的,这狗眼皮都不抬一下。弯腰细看,狗嘴角吐出些白沫儿。说死,没死。说中毒,不像。说也醉了吧,狗昨夜可没居案坐席呀!谁家的狗也没有哇!……
他直起腰发了一会儿怔,猛可的意识到什么,匆匆奔往堂叔家那幢新盖的房子……
人去舍空,到处丢弃着没用的东西……
倩女不知何处去,此地空留屠牛村……
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这时才发现,目光所及处,这里那里张贴着些写在红绿纸上的标语:
“人民万岁!”
“理解万岁!”
“向翟村的父老乡亲学习!”
“向翟村的父老乡亲致敬!”
“怀念翟村的妇女姐妹们!”
“祝翟村的老爷子们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君子报恩,十年不晚!”
“勿忘我!勿忘我!”
“我们还会回来……”
发现那最后一条标语,他腾地站起,仿佛遭遇海难之人,于茫茫海面,发现了有船舰在向他打旗语……
刚刚站起,又徐徐坐下——站起时才看清楚,那一条标语后是个大问号——“我们还会回来?”……
翟村人群情激烈,愤怒到了顶点。
牛是全变成牛肉了。牛肉是再也变不成牛了!
可钱呢?
答应他们的价钱,谁也没想到急着要哇!
只翟玉兴得了三百元。他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引起普遍的嫉妒。尽管他也是很吃亏的。
再就是婉儿白捞了一套丫环穿的戏装。还有一个假头套。
有人想起来了,那帮骗子用馒头屑喂过村里的公鸡们……
有人想起来了,还用牛杂碎挨家挨户喂这村里的狗们……
鸡们并没有死的。
狗们也并没有死的。
分明的,鸡们和狗们,被服了安眠药,或者“巴比脱”……
翟村的男人女人同仇敌忾了,却是枉然。丧失了进行报复的对方,便互相宣泄愤怒。女人憎恨男人,男人诅咒女人;男人彼此憎恨,女人彼此诅咒。有的发狠地拧断自己家的公鸡脖子,恼羞于公鸡没早早啼醒他们。有的挥舞棍棒毒打自家的狗,迁怨于狗在骗子们夜遁时不追不咬。后来他们一致认为对于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宽恕的——那就是翟文勉。
他们奔至他的家,喝吼他滚出来,对他们的受损失和被捉弄要有个交待。扬言立刻放火烧房子。
他战战兢兢地从家里出来了。他向他们低头认罪。并发誓一定追寻到骗子们,将欠款一分也不少地讨回来。
他的老娘被激怒的众人吓坏了,跪在尘埃,磕头如捣蒜。
他的父亲倒还镇定,请求众人别烧房子。说万一欠款讨不回来,他家卖房子也要赔偿众人的经济损失。
“只经济损失吗?是你养的好儿子,招引一伙骗子到村里,把咱翟村的人都当猴耍了!”
还是有人怒不可遏,不依不饶。
“话也不能那么说。我家的牛不是也被杀了吗?何况这件事,后果也不该我儿子一个人承担。咱们翟村的老爷子们不做主,咱们翟村的人都会跟着起哄吗?”
当老子的,为了保护儿子和家庭,临危不惧,以理相驳,表现出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众人敬于他的气概,也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吵吵嚷嚷的,一窝蜂似的,挨门挨户,将昔日至尊的几位“老爷子”,从各自的家里吁呼了出来。从前不敢对“老爷子”们放肆的,携怒壮胆,出言不逊,指颊点颐,数数落落。
“老爷子”们也只有降下昔日的架子,唔唔喏喏,卸责推过的份儿。
他们说,他们固然该死,使翟村人蒙受了奇耻大辱,真真是千年垂恨,万代铭训的事啊!但是最最应对后果承担责任的,难道不该是“老老爷子”吗?“老老爷子”不作最终表态,只他们几位“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五老爷子”,能锣鼓定音吗?
于是众人又吵吵嚷嚷奔向婉儿家。
婉儿她爹她娘躲在屋里不露面儿。婉儿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位镇关女将似的,屹立在院门口。就好像她是当阳桥头的张翼德,发一声喊能喝断江河水倒流!
她举手一指,冷言凛色:“你们,要干什么?”
众人一时被她慑住,瞠目相觑,不禁肃然。
毕竟是“老老爷子”的家门口,是翟村活祖宗的尊舍前,再放肆的,也不太敢造次,由着性子胡来。
“婉儿,我们要请你爷爷露一面儿。咱翟村被闹腾到这般地步,他老人家,总得对大家伙儿检讨检讨几句吧?要不大家伙儿的气,今天是没法儿消的……”
“你们,真要我爷爷检讨?”
“就是,就是……”
粗声细嗓,喊成一片。可见人同此心。
“行,你们在这儿等着,谁也不许跨入我家院门一步!谁敢,小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
于是婉儿不卑不亢地转身,迈着稳稳当当的青春少女那种庄不可欺的步子,走进了她的家。
顷刻,婉儿出来了,正当胸前,捧着个不大不小的雕花木盒。
“有什么话,你们只管对我爷爷说吧!”
婉儿神态自若。
“婉儿,你爷爷他还没出来哇!”
“婉儿,别向大家使拨火棍……”
“放屁!”婉儿火了,“他老人家就在这里边儿。我把他老人家请出来了。这是他老人家的骨灰盒!他老人家最怕阳光。只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他老人家就回屋去了!”
“啊!……”
“他他他他……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死的?”
众人全体大诧,个个震惊。
“死仨月了!那次到县里看病,就没能回来!我爷爷生前有话,咱翟村主事的大权,不能落在那‘二老爷子’手里!我爷爷说他是个心胸狭窄城府太深的老东西,嘱咐我们,要等他也死了,再告诉大家我爷爷已死了,推举‘三老爷子’直接主持咱们翟村大事!……”
偏偏的“二老爷子”拄着根拐跟了来,隐在众人之中,听了婉儿一番话,气得一口痰堵入咽喉,当场昏倒……
众人顿乱,有的掐其人中,有的捶其后背,有的抚其前胸。“三老爷子”竟也跟了来,这时踉踉跄跄,跌足错步地,扑至婉儿跟前,夺过“老老爷子”的骨灰盒,萎于地上,泗泪滂沱,号啕大哭:“哎呀,我那老哥呀!你才活到九十九,怎么就去得这么早哇!你撇闪下老兄弟我,我活的还有什么意思呀!……”
于是儿女辈的,孙儿孙女辈的,早忘了来由,齐刷刷一排又一排,跪将下去,哭成一片。直哭得云灰日暗,天nbb3bnbb3b地惶惶,哀乎悲也!
婉儿家屋里,婉儿的父母,也在屋里相应地哭了起来……咽长泣短,合声分部,a调b调降b调,此起彼伏,东强西弱,里外传接,齐旋异律,好一场赛哭!天若有情天亦老!
众人终于找到了一处宣泄的豁口,就比着长劲儿宣泄。竟无一人挺身而出,问婉儿个假传“老老爷子”旨意,盗尊欺众的罪名……
好容易找到了一处宣泄的豁口,谁那么愚蠢那么缺德,非要逆情犯众,再把它堵上呢?
村子这一边的哭浪,冲懵了那一边的翟文勉一家……
当天,男女活跃分子,张张罗罗的,开始为“老老爷子”追办丧事……
翟村尚未从一起热闹一次集体娱乐的恶劣后果中超拔出来,凶险的威胁正潜伏在大草甸子里,转移在深蒿矬树间窥视着它,它就又营造开了另一起热闹,发动了另一次集体娱乐,兴起了另一类的别种意味的刺激……
为“老老爷子”举行的象征性大出殡收场,翟村的男人和女人,总算在这另一类的别种意味的刺激中恢复了以往的心态。婉儿和她的“冤家”,和好如初。仿佛实际上并不曾有过什么倩女等人来到过翟村似的。仿佛翟村人并没有被捉弄过似的。仿佛翟村并没有蒙受过什么羞耻似的……
家家倒是都吃只怕吃不完的牛肉。
那一天夜里,婉儿和她的“冤家”又在她的闺屋里幽会。穿着一双鞋面儿上补了孝布的翟文勉,照例的翻墙跳院。
这一对儿翟村的儿女呵,恰似“林妹妹”和“宝哥哥”,好得也快,掰得也急。偷度良宵,贪欢欲旺,哪顾忌什么孝道丧礼?一个如床上淫娃,一个胜帐内猛郎,恣情肆意,蝶浪蜂狂,柔怀缱绻,芳心迷狂……
“冤家”问婉儿——你就那么爱演戏,连演个现编现排的丫环也行?还打出你爷爷的旗号压迫别人!
婉儿撇唇一笑——你当我那么爱演戏哪?我不过是想开众人一个大玩笑!咱们翟村人,多少事儿都能鼓噪成热闹,单就不许我婉儿在场热闹中插科打诨一次?
“冤家”也笑了——你学你爷爷的话,怎么学得那般像?莫说我,莫说他们,连几位“老爷子”,都被你骗过,信以为真啦!
婉儿自鸣得意——我是我爷爷的孙女嘛!我先写在了纸上,反复地改好几遍,又背了大半天,背得滚瓜烂熟,能不像?
——你爹你娘不晓得你的把戏?
——知道。知道又怎么的呢?骗人玩儿没有意思吗?把你们骗得那个样儿,你们一走,没见他们乐的呢!不会寻乐子的人,还是咱们翟村的人?再者,我也替他们掩护了我爷爷死了的真相呀……
两个正唧唧咕咕调笑不够,猛听得一声牛吼,吼啐了无尽的温存。
那一头老白牛,它趁夜潜入了村。它一吼起来可就没完。那一夜,翟村人被它吼的,大人孩子都没睡成囫囵觉。大人们缩在被窝里,紧搂着受到惊吓的孩子,侧身聆听外面踏踏的巨蹄奔突之声,一忽儿从村头到村尾,一忽儿从村尾到村头……
它那吼,分明的就是一头老疯牛的号哭,听得大人心惊胆战,孩子魂飞魄散……
它那吼,一声交替一声的,凝聚着深仇大恨,充满了暴戾和邪恶……
自此,它夜夜入村,潜遁突至,来去无踪。它不仅以它那吼声恫吓人们,而且开始对人们实行真的威胁了。半夜里一颗巨大的牛头猝然撞碎窗棂,连粗壮的颈子都拱入屋内,半张的牛嘴,咧出残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腥膻的黏液,随着滞重的喘息,喷在毛骨悚然的大人孩子的脸上……
或者,撞开人家的院门,撞开人家的屋门,虽然肩胛卡在门外,却足以用它的角,将灶台捣毁,将水缸顶个圆圆的大窟窿……
或者,用它那大象般的屁股,撞人家的山墙。一下、两下、三下……直撞得基震梁倾,终于将山墙撞倒,埋住躲藏在菜窖里的一家……
有人家的狗,被豁开了肚子,还被插在了树丫上挂着……
有人家的猪圈被踏为平地,公猪、母猪、崽猪,尽数踏得扁扁的,如同将全肉包子擀成夹馅单饼……
于大白天它也闯入村来了,凸突的网着红丝的牛眼,仇视地睃寻一切进行报复的目标——不管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一旦它朝什么逼走,有生命的便没有生命了,没有生命的便彻底毁灭了……
人们被迫演习极迅速地钻入菜窖……
它神出鬼没……
它白天黑夜在村子四周傲慢地转悠,翟村被它封锁了……
于是翟村人不得不联合起来保护家园……
于是翟文勉满怀对翟村负罪的忏悔鼓起自己的英雄气概……
于是便有了那一夜一败涂地的大围剿发生……
于是接续了翟玉兴一家的惨剧……
于是翟村的传统和历史沾染上了鲜血……
此时此刻,在翟村这一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深受翟村人心理环境影响的,踌躇满志地加入了其实前程早已局限如箍的中国小知识分子行列的这一个翟村的儿子,认定自己将成为翟村历史上罪孽深重之人。他的英雄气概被严酷的现实撕得粉碎,原来毫无意义。他总算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虔诚的忏悔也是毫无意义的。非但没能赎回什么,反而使自己罪上加罪。他一心要拯救翟村同时也拯救自己的献身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明白了自己已然被事件推向了悲剧之人的角色。他明白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已然被事件所确定。他已然实践了一半属于这一角色的行为。他已然堕入这一角色的思想陷坑和命运下场无法自拔。
难道这一切都是对我这个角色的铺垫吗?
典型环境、典型氛围、典型影响、典型性格——难道我是在演戏吗?
还不如昨夜惨死了的好——他想。
倏然他觉得身后有人想要把自己怎么样——猛回头,一把铁锨凌空劈额砍将下来!
惊慌一闪,铁锨深深砍入地里……
“爸……”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
铁锨又举起,又无情地砍下……
他拔脚就跑,他的父亲提着铁锨穷追不舍,意欲将他置于死地……
神色麻木的,呆立在一堵堵残垣断壁和破窗悬门后面的翟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极其冷漠地望着这一幕。
他绕着井台跑,他的父亲绕着井台追……
“砍死他!……”
一个孩子的声音。
“砍死他!……”
“砍死他!……”
“砍死他!……”
许多孩子的声音。
曾在人们聚众向他问罪时挺身而出替他辩白勇敢保护他的老父亲,这时因达不到一铁锨砍死他之的目,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踹着两条腿,哇哇大哭起来……
“翟文勉他爹!你哭有什么用?你养了那么个儿子,你还不跳井?!……”
一个女人的声音。
“跳哇!……”
“跳哇!……”
“跳哇!……”
许多女人的声音。
他的父亲不哭了,揪了一把鼻涕,习惯地抹在鞋底儿上,就听话的乖孩子似的,很快地朝井口爬……
“爸!爸你别……”
晚了……
扑通……
他眼前一下子消失了他的父亲,就像一个幻觉似的消失了。
他扑到井口,对着井中哭喊:“爸!爸!爸啊!……”
深褐色的,如同好几年前的高粱秸一样的几根手指,在水面抓挠了几下,沉了……
井水渐渐平静,映出了张歪扭的脸。而他感到那张脸极其陌生。因为他自己的脸上从没有过那么一种歪扭的表情……
“文勉,你爹都跳了井了,你还等什么?”
是“二老爷子”的声音。
“你还不跳吗?怕什么的呢?跳吧,啊?”
是“三老爷子”的声音。
“文勉哦,要听话呢!读书之人,都讲个自觉性。跳了,你的罪也就减轻了……”
是“四老爷子”的声音。
几位“老爷子”的声音,循循善诱的,苦口婆心的,娓娓动听,具有卓越的说教的意味儿。
他抬起头,四面张望,却哪一位“老爷子”都没看见。
不知他们隐于何处。
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躲藏着。
听他们的话,他们分明的有过什么预先的勾结。即使没什么预先的勾结,他也清楚,他们在骨子里,其实是那头老鬼畜的同盟。因为它是他们确定的图腾和迷信。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是它的一部分,撕扯不开的一部分,主体的一部分……
他跪在井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大喊一声:“不!……”
人们却只见他一声不哼地就走了——他是用他的心喊的……
他的家院却完好无损。院外前后左右一丈以内,竟连个牛蹄印也看不见!而东邻遭殃,西舍宅颓。仿佛有神明划地为禁,暗中庇佑。他心中稍定。但东邻西舍大人孩子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使他接连打了几次寒噤。他想那老鬼畜若不是仍感念着他的父亲当年对它的助生之德,便是对他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特殊报复,离间他和翟村人们,使他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陷于翟村人心理围剿的恶阵。他们对付它束手无策,听天由命。对付他,他看透了,隔夜之间,显然已是不谋而合,难以逆转。不管那老鬼畜是出于感恩或是出于报复,结果都是一样的了。
他蹑足走近窗口,窥见他的母亲,跪在炕上,面朝一隅,双手合十,嘴唇飞快地翻动,口中念念有词,正祈祷着……
他不愿也根本不想干扰母亲,蹑足离开窗口,一步步倒退出院子,慌慌张张往婉儿家去……
翟村“老老爷子”的家被彻底毁了。四面的墙大部分坍塌了。屋顶架在几处不可靠的支点上,看去令人提心吊胆。婉儿她爹当作宠物养着玩的几只长毛兔,大白耗子似的在瓦砾堆钻钻蹿蹿……
因为畜生是畜生,所以敢于无所畏惧地犯祖蔑尊。在这一点上,比起翟村的全体男人,比起幻想拯救翟村和翟村人的翟文勉,更具有英雄气概,更顶天立地。真不愧是一头英雄的老白牛。
颓墙败舍之内,回荡着摇滚乐。不知名的女歌星,唱着情绪迷恍的歌。
歌曰:
跟着感觉走
紧拉住你的手
……
他吓跑了兔子,找到了婉儿。
婉儿她瑟缩在一个墙角旮旯,秀发纷乱,灰尘垢面,神色骇绝。一个胳肢窝夹着的,是她爷爷的骨灰盒。另一个胳肢窝夹着的,是她的宝贝录音机。电池乏电,“感觉”听来就有些错乱。好像感觉错乱的是女歌星本人似的……
婉儿一发现他,婉儿就丢弃了两个对她来说相当重要的东西——她爷爷的骨灰盒和正“教导”着人们如何紧紧抓住“感觉”的录音机,张扬双臂扑向他,紧紧搂抱住她的“冤家”,仿佛他已是她此时此刻必须紧紧抓住不放的一种什么“感觉”……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浑身颤抖不止。
“婉儿,你爸你妈呢?……”
“我……我也不知道……”
“不会……砸在了倒墙下吧?”
婉儿还是机械地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
“你,为什么还开着录音机,开那么大的声音!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之下听音乐,别人会怎么看你?这不是我行我素的时候。你不清楚咱们翟村人吗?你千万要怀几分戒心……”
由自身而预料她的处境,他耿耿地警告她。
“我……我是为了给自己壮胆量……刚才那样子,我觉得像是跟三个人在一起……跟我爷爷,还跟另一个女的……全村的人都不用好眼看我……可我……可我又没亲自坑害他们!他们不是一向巴望着发生什么刺激的吗?小小不然的刺激,刺激不了他们,他们一心巴望着发生的,难道不是最大最大的刺激吗?我的玩笑就算开得过了,那也是为了成全他们,是一片的好心呀!……”
婉儿满口是道理,满腹是委屈,说着说着,委屈得哭了……
婉儿她哭得别提有多么伤心!
“别哭,别哭,哭也没用!我没时间多耽搁,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这就得走……”
他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如同轻轻抹去濡在玻璃上的水珠,要更看清什么。
“我不放你走!……”
“我得去办要紧的事儿!”
“那我也不放你走!……”
婉儿将他搂抱得更紧。
女歌星还在迷恍地大唱“感觉”……
“别哭,听话!放开我……”
“不……”
“你放开我!……”
“就不!……”
他不想向她解释什么。明白解释也白解释。他不得不掰她的手指,撑架开她的胳膊,从她的搂抱之中脱身一闪,就势一推,将她推倒了……
他顾不得她怎样望着他,可怜兮兮地哭,一狠心,转身便走……
她的哭声像一条甩不掉的狗一样追赶着他。
还有那女歌星的唱,也像一条狗,甩不掉似的……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越来越轻
越来越快活
尽情挥洒自己的笑容
爱情会在任何地方留我
……
隔着办公桌,县公安局局长研究地瞧着翟文勉,像精神病院的医生,惊讶地瞧着一个没人陪同前来的严重的精神分裂患者。他是那么后悔同意传达人员允许这个大汗淋漓强自镇定的年轻人见自己。
“你怎么来的?”
“半路……搞了一辆自行车……”
“半路搞了一辆?这话什么意思?拦截的?抢劫的?……还是偷的?……”
“拦截的。”
“你认识对方吗?”
“不。不认识。”
“那么,就不是拦截了,而是抢劫了!这二者,性质是根本不相同的……你自称你是研究生,这点儿起码的法律常识,你是应该懂得的……”
“我懂。拦截,抢劫,随你怎么理解都可以,请你赶快派人,跟我到翟村去!……”
“你说你懂,那你不是知法犯法吗?”
“你他妈的混蛋!”翟文勉终于不可忍耐,从桌上操起暖瓶,双手高举,欲砸在县公安局局长头上,并且威胁:“你到底派不派人?”
“别,别,你别生气!吸烟吗?……不吸?那我可就自己吸啦!……一头疯牛,顶死了几个人,当然是很可能的,不,是完全可能的!你放下暖瓶嘛!坐嘛!我很替被顶死的人悲痛。我相信你讲的都是真的!我相信!但是,小伙子,第一,这是公安局。我不能派公安战士跟你去对付一头牛。咱俩都应该通情达理。是不是?你看你又瞪眼睛啦!年轻人火气这么冲,不好,很不好。这样吧,我给县武装部挂个电话。你去找他们。武装部的武器装备比我们公安局先进!就是对付一头牛,也需要好点儿的武器。何况你说得很明白,还是一头很厉害的疯牛!我现在就挂电话,行不行?放下暖瓶,放下暖瓶……”
见对方抓起了电话,翟文勉才放下暖瓶。
翟文勉离去后,县公安局局长吸着烟,独自寻思刚才发生的事儿,扑哧笑了。毫无疑问,是一个精神病人嘛!他为自己急中生智,将一个难缠的精神病人,倒脚射门似的,很巧妙地射进了县武装部的大门儿,挺开心的。妈的,让武装部那帮整天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家伙们去对付一个精神病人或者一头疯牛吧!
人有时在做一些小坏事的时候能够获得特殊的愉快。即使这个人一向是挺好的人。公安局长愉快地唱起了京剧: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呼一声王朝马汉听端详……
唱了几句,他又抓起电话,将传达人员训了个狗血喷头:“难道你看不出那是个精神病人吗?他自己说他不是?愚蠢!愚蠢透顶!自己说自己是精神病人,那还真是精神病人吗?亏你在公安部门混了这么多年,连最简单的判断都失误?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儿,我扣你三个月奖金!……”
接着他给自己沏了杯茶,慢呷缓饮,没什么具体工作可做,又寻思了一通,又喷儿地笑将起来……
鬼畜.5
“找部长?”
“对。”
“非找部长不可吗?”
“是的。”
“你找不到部长,他不在。”
“可五分钟以前,公安局长当着我的面儿,亲自挂来的电话!……”
“那电话不是部长接的。是我接的。部长他儿子今天结婚,都去参加婚礼了!只我一个人留下值班,有什么事儿你就直接截了当对我说好啦!……”
翟文勉有些犹豫。
“现在的风气可真是的啊!办事儿的,都学会了找当官的。而且一找就找第一把手。第一把手要是什么事儿都能亲自处理,还用我们这些小催巴儿干什么?催巴儿有催巴儿的作用!比如我。要是没有我留下值班,别人能都去参加婚礼吗?……”
武装部那个值班的“催巴儿”,正闷得慌,可下子来了个人,也不在乎他是不是精神病,只管引诱他侃。
翟村的后生,不得不把在县公安局陈述过的那番话,又陈述了一遍。
“等等,等等!我说伙计,你别再讲下去啦!我讲吧!我讲,你听我明白了没有——一头老白牛,很厉害的一头老白牛,疯了。怎么疯的?不需要你进行解释啦!总之它是疯了。对不对?怎么疯的也是疯了嘛!这一点无关紧要。它顶死了人。顶死了两个。你不是说死了三个人吗?噢……甭解释。你父亲是跳井死的,那也和它有关呀!对不对?还有那个吓疯的,当然更和它有关啦!可你……你没事儿吧?我的意思是,你……”对方显然来了兴趣,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还转了几小圈。
“我发誓,我的神经没问题。同志,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呀!……”
翟村的后生惨然泪下了。
“别哭伙计。你的神经保证没问题就好!那头疯了的老白牛,还严重地破坏村子,危害人民的生活。所以你来请求武装部,去你们翟村为民除害。对不对?你来请求我们,是非常正确的。我们是人民的治安武装嘛!你多余去请求公安局。他们,哼,只配抓小偷和卖淫的!我去!我当然去!义不容辞!……”
对方说着,起身从墙上摘下带套的手枪,佩在腰间。
“您……就您一个人去?”
翟文勉显出失望的样子。
“还要去一个军?笑话!我一个人去就绰绰有余了!……”
对方显摆地拔出手枪,美国西部牛仔枪手似的,使手枪在手指上转,还对着枪口吹了几口气,仿佛枪筒里积满了灰尘。
那是一只老旧的五四手枪。
那是一位耻于继续当“催巴儿”的“催巴儿”。他满心胸膨胀着好大喜功的欲望。何况他正闲得百无聊赖。
他戴上大壳帽,率先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返身跨到桌旁,说:“你不是嫌我一个人少吗?我再替你拉上一拉……”
接着就打电话:“报社吗?找小王。小王?我谁?我是你大哥呗!听出来了?哎我告诉你,现在,有一件够刺激的事儿,我亲自去办。不是对付人!是对付一头疯了的老白牛!详细情况,路上再讲给你听!伙计你就跟我一块儿去吧!我保证你回来后能写一篇有声有色的报道!你们那张破报,最近连看了能引起人点议论的报道都没有!你们主编要不表扬你,算我骗你!好!我等你……”
耻于当“催巴儿”的“催巴儿”,刚将吉普车发动起来,记者就到了。还有一位秃顶的中年人。记者介绍说是位有名气的作家。
四个人一上车,记者就掏出小本本,垫着膝盖,开始发问。开始刷刷地记。“催巴儿”总是一边驾驶一边抢着回答。实在回答不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时,才将回答的权力不甘心地让给翟文勉。
“死人了好!死人了太好了!关键是死没死人。死人了,报道的价值和分量就重多啦!你父亲也死了?好,很好!请问你当时的心情?顺便劝一句,你要节哀啊!那两个死者的惨状如何?讲得越细越好……尸体模糊,横陈在血泊之中……血已经凝了吧?许多房屋都被疯牛所摧毁!对,就用摧毁一词!村不像村,家不像家,好极啦!不虚此行,不虚此行!你看我,忘进一步介绍了!咱们县这位大作家,发表过许多作品呢!《壁橱里的女尸》,读过没有?《可怕的少女》呢?《强奸我的男人们》呢?最近新发表的一篇——《请蹂躏我》呢?你怎么都没读过?遗憾。太遗憾了!你们大学生现如今怎么都不读书哇?……”
车飞快地开,记者不停地问,不问便说,说起来就不停嘴。
作家却挺有修养的。很照顾翟村后生的心情,不问什么,也不跟他说什么。只是严严肃肃地与记者讨论,同样的素材,新闻报道和小说,如何分配才合理?
武装部的勇士,对作家怀有十二分的尊敬。说作家发表的小说,他都拜读过。不仅自己拜读过,还极力推荐给亲朋好友看。说他最喜欢最欣赏的,是《强奸我的男人们》。说他的对象,看了《强奸我的男人们》,再也不觉得身为女人是不幸的了。而觉得身为女人比男人幸运多了。说那样的小说才是小说。才值得一读……
作家是位很谦虚的作家。一个劲儿稳稳重重地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但我是坚决主张小说要具有人民性的!我的每一部小说,发行量都在三十万册以上。我写的时候,心中总想着人民二字。人民性,乃是最高原则……”
武装部的勇士要求记者能够多写他几笔,就尽量多写他几笔……
记者爽口答应。
又要求作家,在序或后记中,写上是根据某省某县某人的英勇事迹创作的意思……
作家表示毫无问题。
“你们说,我是面对面的,在离那头老疯牛十来步远的地方再开枪呢?还是离五六步远的地方开枪呢?……”
最后的问题,把记者和作家都给问住了。
“我自己想,还是离五六步远才开枪好!老疯牛势不可挡地冲过来,我自岿然不动。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从容镇定地举枪——叭!正中牛脑门。牛又向前挣扎了几步,刚巧倒在我脚下……我也是为你们考虑!那写起来多精彩,读者们读起来多刺激!……”
勇士自言自语,想像有情节,也有细节……
车到峡谷,正是黄昏。乏鸟归林,孤鸦郁噪;残虹烹天,初雾漫地;爽雨方息,暑蝉寂寂;风筛秋凉,雷惊四野。
勇士颇扫兴:“妈的,怎么下起雨啦!”
记者神采飞扬:“下雨好!下滂沱大雨才好!首先氛围就不一般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该停,不该停!”
勇士说:“用枪,不遂我心愿。要是一件什么冷兵器,那我更提情绪!”
作家首先踏下车,在车旁撒一大泡尿。尿毕,通畅得浑身一抖,口出一诗曰:“一元大武,威及四荒,壮哉猛士,称颂八方!”
勇士听出了是讴歌自己的意思,赞道:“好诗好诗!”悄问记者:“‘一元大武’怎么解释?”
记者笑而不答,似乎在说——这你都不懂呀?也太没文化了点儿吧?
作家便逼问记者:“你懂?你讲你讲!”
记者吭哧半天,分明也是不知。
“一元大武者,一头雄牛也!”作家自得了,拍拍记者的肩:“老兄,往后多读点儿古文吧!”
记者红了脸说:“我不是不懂装懂。你小解,引起了我要大便。我这正憋得慌呢,所以一时就想不起来……”跑向远处,匆忙一蹲……
翟文勉最后一个下车。他回头望望他的翟村,连缕炊烟也不见……
他心情沉重万分!
他提醒他搬来的孤胆英雄:“你那枪里,上了子弹没有?”
“噢对了,还没上子弹哪!”
对方赶紧往老旧的五四手枪里压子弹。之后,大喊:“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啦!”
其喊将落,一声牛吼顿起!谷口现出一丘庞大白物,似坦克,似装甲车,似推土机,耀武扬威地就奔过来了……
翟文勉低声说:“就是那老鬼畜……”
离着还半里多地呢,勇士慌慌张张便开枪。
叭!叭!叭!……
像小鞭炮,倒也响得脆亮。
作家怒斥:“你怎么开枪了?你不是说要等它离你三五步时再开枪吗?!……”
射出的子弹,不知都飞往哪里去了!
“一元大武”耀武扬威地仍踏将来……
“你小子他妈的快再上子弹呀!”
“没、没、没子弹了!子弹全射出去了哇!”
“操你妈!你存心让老子陪着你送死啊!还愣着干什么!上车上车!……”
勇士双手握空枪,傻眼呆瞪“一元大武”,僵在那儿。
作家面无人色,将他硬塞入车。
吉普车仿佛遭到当顶一棒的猪,晃头晃脑,笨笨哈哈的,掉头开走……
老旧“五四”被弃地上……
记者提着裤子朝吉普追去:“别撇下我!别撇下我!王八蛋!狗作家我半点素材也不让给你!……”
裤子落下,绊倒了后景大曝光的记者……
“一元大武”奔突起来,冲向作叭儿状的个三流记者……
翟村的后生却没逃跑。
他觉得逃跑不逃跑对他来说早已都是无所谓的事儿了……
他看得清楚,那头疯魔了的老白牛,怎样冲到连滚带爬的记者跟前,巨头一低,双角将记者从地上叉起,如同农夫用钢叉叉起一捆草。轻而易举,干得令人难以置信得灵活而且利索……
吉普车早已驶出很远……
记者在牛头上舞手划脚……
它顶着他,朝一棵树踏去。绕树一周,又朝另一棵树踏去。如是者三,终于它相中了一棵它所要寻找的树——一棵有断枝利茬的不高不矮的树。
它就翘首把他插在那棵树上——好像服装店的售货员,用叉杆将一件顾客挑了半天而最终未买的衣服,恼丧地叉挂在衣钩上……
裤子从记者身上褪下来,悬一大白……
那可怜的人儿仍在舞手划脚……
翟村的后生望着,竟丝毫也不感到触目惊心了,只是觉得所见有些滑稽……
他想——噢,它不过就是这样将狗插在人家的门楣上或院栅栏上的呀……
它退于丈外,以一头畜生所能做到的标准的“立正”姿态,向插在树上的那不雅的东西行“注目礼”。
“立正”之对于畜生来说,能做到它那样,也就算做得最标准最好了。
远远地望着它,他给予它一种客观的,毫无个人成见的发自内心的评定。好比一位教练,对受训的运动员之某一高难动作,给予场外的公正评定。
而它那样子,则显然的是在欣赏它的杰作。
忽然它亢奋地跳起舞来。是的,的的确确是在跳舞。不是跳任何意义上的古典或传统舞。是跳现代舞。是跳类乎迪斯科类乎霹雳类乎宇宙舞。它那如盘的四只大蹄子踢踏有致。它那庞大的身躯尤其他那夯壮的后臀,扭得相当猛烈。它那威武的头一扬一俯,格外显得骄横……
望着一头畜生亢奋而舞,如同望着一个人学婴而爬,对视觉同样是意外的犒劳。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造成着一种轰轰烈烈的感染力。使它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生动了起来。树仿佛也在扭。一片片的草仿佛开始抽搐。仿佛抽搐着抽搐着,马上就会变成一群群奇形怪状的东西,伴随着那一头疯魔了的邪性的庞大畜生兴高采烈踢踏欢舞。连插在树桠上那具不雅的半死不活的东西,胳膊腿仿佛也比划得更欢更来劲儿了——使人联想到一个把自己悬起来练泳姿的人……
翟村的后生受到感染和蛊惑,不由自主地,情绪难捺地,双脚也踢踏起来,身子也扭动起来,也竟有些兴高采烈起来……
他简直就不由自主……
他简直就情绪难捺……
那一丘白色的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轰轰烈烈地踢踏着如盘的四蹄,匪夷所思地扭着庞大的躯体,边舞边退向峡谷……
翟村的后生边踢踏边扭边舞亦趋随着跟向峡谷……
它终于退入峡谷去了。
就好比一位舞蹈演员边频频谢幕边退隐于垂地大幕之后。
随着它的消失四野肃静。
翟村的后生驻足在雕嘴峡谷的前面,瞪着斧劈般的两仞嵯崛山势,如望着空荡荡、寂悄悄的“大舞台”之台口,弄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他只记得它在峡谷口行了一次屈膝礼——是的,它那怪诞姿态,简直就是行屈膝礼!同时还对他呵呵冷笑。它那牛脸上的冷笑之颜,他是已经很熟悉的了……
然而他还是打了一串寒战!
从峡谷啸出一阵阴森森湿漉漉冷飕飕腥乎乎的异风……
他觉得它那种冷笑,酷似“二老爷子”、“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们惯常的冷笑。甚至使他想起已经死掉了的“老老爷子”活着时惯常的冷笑。
他又打了串寒战……
当黎明拖走了那一天的夜晚的残骸,一个艳红艳红的人儿飘出翟村。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艳红艳红的那一个人儿,翩翩漫漫的,轻轻盈盈的,一只大蝴蝶似的,被风吹着一般似的,向雕嘴峡谷飘来……
那是翟村的宠女婉儿。
她提着她心爱的宝贝录音机。
录音机装着那一盘她最喜欢的磁带。
不知名的女歌星迷惘而迷乱地唱的是——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蓝天越来越近
越来越温柔……
而她穿的乃是她为自己的新婚之夜预备下的红绸睡袍……
翟村的男人女人遗老顽童则一排排一列列跪于村头齐呼:
白牛呵白牛呵归来吧
已为你盖好了牛棚啦白牛呵
已为你备好了上等豆料啦白牛呵
已为你选好了大小母牛三五头啦白牛呵
它们可都是外地的优良品种哇白牛呵
归来吧归来吧白牛呵
白牛呵白牛呵长生不老
……
翟村的宠女傲娃,“跟着感觉走”——翩翩漫漫地,轻轻盈盈地,一只大红蝴蝶似的,被风吹着一般似的,向雕嘴峡谷飘来,悠悠地就飘来飘来……
她在谷口处看见了她的“冤家”——他被牛筋捆在十字架上。十字架深深钉入地里。那是几个翟村男人干的,以为那么干了就都平安无事了。
她推了推十字架,十字架纹丝不动。
她微笑了,说:“冤家哎,他们弄得很牢很牢的呢!怎么忘了给你钉个帷盖儿,也防日晒着了你雨淋着了你呀……”
他什么都没说。
死人都是寡言的……
她见他一只鞋的鞋带儿开了,放下录音机,系好他的鞋带。
之后,她拎起录音机,咿咿呀呀地哼着唱着,也不知唱的什么,脚步儿错差地,身子儿扑旋地,脸庞儿欢颜悦色地,被异风吸入了谷腹……
疯魔了的老鬼畜被这火也似的霞也似的血也似的艳红艳红的个人儿激怒了,也被录音机发出的歌声激怒了。
它俯着头挺着角直向她冲来时,她塞身在一道岩缝里。
它一头撞在岩上,一只角折断……
它愈怒,后退数丈,又猛冲过来,又一头撞在岩上,额裂浆喷……
这一头既老且壮的半高等生命,目凸欲暴,一次次后退,一次次猛冲,一次次顽撞……
可怕而可怜的畜生的头血脑浆,染得岩体红白相间……
终于它一头撞入了岩缝,它的头就被卡住,退不出来……
它那庞大的躯体无力地挣扎几番,瘫软了……
它的前腿一弯,似乎极卑恭极驯良地跪下了……
血……
婉儿的血,一滴,一滴,一滴……
滴洒在谷腹的土地上……
它的另一只角,插入了她的胸膛,正插入在两乳之间……
土地贪婪地嗫咽着她的血。
它的头像一个吃奶的孩子的头,偎在她怀里……
她抬起一只手,抚摸那牛头、牛脸、牛鼻、牛唇……
最后的一番刺激使她的神经大为满足。
她说:“嘿,乖犊儿,咱们该玩儿完啦是吧?”
她说完她就死了。
那时刻大地正分娩出半个太阳,朝霞正燃烧得无比辉煌。
录音机踏在一只牛蹄下,峡谷中余音回荡——
跟着……
跟着……
跟……
贵人.1
九月的夜风已经使人感到有些凉了,像刚饮过满满一瓶冰镇矿泉水的嘴,闹着玩儿似的,迎面朝素徐徐地吹气。
这是秋天偎向北京的最初的迹象,一年四季二十四个节气间的交替,差不多总在夜里进行,而在白天呈现端倪。
素是最后一批离开图书馆的人之一。校园完全的岑寂下来了。两幢六层的学生宿舍楼的窗子几乎全黑了,还亮着的是走廊灯和厕所灯。在那两幢楼里并没有素的一张床位。因为她去年已从这所大学毕业了。当时谋不到职业。
人类早已度过了思想成熟期,因而哲学仿佛变得毫无意义了。偏偏,素读的正是哲学。这是她人生抉择的第一次失误,一次重大失误。
素的家在长春。父亲是国企工人,在她是初中生时下岗了;在她是高中生时病故了。父亲病故之后,母亲也失业了。母亲做钟点工的微薄而又不稳定的收入,是母女俩惟一的经济来源。如果五年前她第一志愿报的是吉林大学,那么以她的考分,是不至于落个学哲学的下场的。她当年那么自信,所有志愿报的都是北京的大学。她有一个人生的既定方针——立志要成为北京某所大学的一名大学生;进而成为北京人,成为北京某大公司的白领小姐;之后将从未到过北京的母亲接到北京,和自己相依为命。素是那么的爱她的母亲。她明白,为了供她上大学,患有肾病的母亲一直舍不得花钱看病,甚至舍不得花钱买些较便宜的常规的药。母亲是在为她撑着活,撑着做钟点工。正因为她明白这一点,报答母亲的决心就下得大而沉重。仿佛将来不成为北京的一名白领小姐,不使母亲得以在北京,而是在中国别的城市安度晚年,算不上报答似的。当然,在素的这一种执著的意识中,也有实现自己人生目标的追求。对于她,北京是中国的纽约;是中国的巴黎;是中国的外国;是中国的西方世界。升入高中以后,中国的一概其他城市,便已容不下她的追求和憧憬了。上海也曾是她向往的城市,广州也不错,深圳也行,但都是她退而求其次的打算。北京,只有北京,才是她人生的战略目标。高中的素,是那类学习能动性极强的极刻苦的女生。玩儿在素的字典里是犯罪的同义词。早恋什么的对于素是最最可耻之事。无须谁向她的头脑中灌输如上理念。母亲从来也不必督促她好好学习。倒是常常心疼太过用功的她,怕她累病了。是她头脑中自行生长出如上想法的。总之,“响鼓无须重捶,快马何必鞭催”一句老话,形容素是最合适不过了。她既是如此这般的一名女生,男生们则很识趣地敬而远之。女生们则视她为一台性情孤怪的应试机器而已。那一年是高考的高峰年。按往年成绩本可以进清华北大的考生,十之七八未能如愿以偿。本可以喜上眉梢地考入北京的考生,纷尝遗憾沮丧之果。正在素终日盼望消息坐立不安的日子,她的班主任老师亲自到家里来通知她——北京某重点大学可以录取她,但前提是她放弃已报的专业,服从该校专业调配。
老师还说,其实“吉大”也对她这一分数线的考生感兴趣。倘她愿做一名“吉大”的学生,老师可以替她去疏通,并且能保证她读一门符合志愿的学科。
她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当然去北京!”
于是她就成了北京那一所大学哲学系的学生。
大学的素,一如高中的素,没有一丁点儿玩儿的激情,也没有多了任何一种爱好。初中的她和高中的她,只有一项爱好,那就是独自散步。大学的素仍只有这一项专利更属于普遍的老人们的爱好。其实她不喜欢哲学。教授副教授们在课堂上的侃侃而谈对于她如同催眠曲。而大师们曾深刻地影响过世人的种种思想要义以及“纯逻辑之美”,在她听来像高级的玄辩。尽管如此,她仍是一名学习刻苦且成绩优秀的学子。实际上素已从少女时期便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哲学——普通人的哲学,比普通人的哲学还要接近真理的穷人的哲学。那就是简单明白通俗易懂一句顶一万句的一切从实际出发为了生存的哲学,实用主义的哲学。倘谁过分认真,从她的头脑里掏出了这一种哲学,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她辩论说她一心上大学已经脱离了她的人生实际,她应该早早地就参加工作的话,那么大错特错了。素一定会平静地回答道:“那是一个高中之后只有五年生命的人的实际选择。”如果对方不懂她的意思,那么她接着会一一道来——她眼见多次没考上大学的一届届的高中生,尤其女生,其人生五年以后一败涂地。将来的五十年完全没了什么亮色。而即使在五年中,活着的状态也不过是靠着人生短暂的花季为资本。除了极少数容貌姣好的,可指望嫁给富有的丈夫做专职之妻,大多数连嫁人都成了问题。在这一点上,城里的姑娘和乡下的姑娘的命况是不尽相同的,甚而是截然相反的。一般乡下姑娘并不愁连做人媳妇的资格都丧失了。十六七岁的乡下女孩儿进城打工,抑或做小阿姨,五年至八年间总是会攒下一笔钱的。靠了那一笔钱她可以回乡下选个意中郎,嫁个好人家。而一个没有稳定职业却只有高中学历的城市女孩儿,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倘其貌平平,那就越发地在城市里显得多余了。城市留给她们干的工作是越来越稀少了。连小饭馆老板雇服务员,也宁可招用比她们乖顺,年龄又比她们小的乡下女孩儿。何况后者们的要求不高,二三百元就肯干。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城里小伙子,有勇气娶一个没有学历,因而找工作难上加难的城里姑娘为妻。那样组成的一个小家庭,夫妻间的感情怎么长也长不过三五年去。三五年后,就过不下去了……是的,素认为,只有高中学历,在乡下而论文化程度不低,在城市却几乎等于没有学历,甚而几乎等于没有文化可言。素在高中时,便冷静而敏锐地看清了这一种新的城乡差别。学历,而且最低是大学的,倘无它,在将来的中国,几乎就没有了保证一个人在城市里生活五十年的可能性。当然,如果甘于过贫穷到极点,需时常向社会伸手求助的生活,也并非不可能。但人生落到那么一种地步,活着不就没什么意思了吗?比起许多同龄人,素其实是看问题较深刻的。这是一种本能的深刻,一种贫家女的深刻。她对自己之人生,以及对现实冷静而敏锐的看法,使她感到自己在大学哲学系所学的那些知识,都更像是提供给富人们闲来无事想着玩儿的精神奢侈的方式。有次下了课,她以一副极其认真的模样请教正迈下讲台的教授:“老师,梦想着买一匹马减轻自己的辛劳,而却没钱买得起一匹马的农民,白马也不是马吗?”
年轻的思想家,那么惯于俯视人世间一切现象的哲学教授,被问得一愣。
整整那一堂课,他滔滔不绝地指导学生怎样论证两千三百前的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而那是他顺利获得硕士学位的论文,也是他被公认的讲得最精彩的课目。
素站在他面前,平静地期待着回答。
到底不愧是哲学教授,他略一思考,回答道:“所以那样的农民活两百岁也成不了思想家。”
他正暗暗得意于自己的机智,不料素又问了一句:“所以公孙龙的哲学才显得似乎很高级是吧?”
……
从那以后,在他的课堂上,只要素的目光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他自己的目光就有点儿不知该望向哪儿了,并且会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然而,素听说,当别人问他,他的学生中哪一个最有思想时,他脱口而出的是她的名字……
今天晚上,素从八点到图书馆清馆,整整三个小时里读的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做哲学系学生的四年里,她一次次接触过尼采这个具有四分之一波兰血统的德国人的名字,也听那位曾指导学生们怎样论证“白马非马”的哲学教授在课堂上情绪亢奋地高声朗读过尼采的所谓“诗性哲学”。她听了困惑不解,觉得那也算是哲学的话,那么世界上各国的精神病院里,一定关着不少哲学家。教授颂扬尼采乃是上一个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所用盛赞之词,仿佛一百年内全世界出那么伟大的一个人物,是奇迹,是人类的荣幸。而她当时觉得教授对尼采的热情是有那么几分病态的。他说“最伟大的”四个字时,目光无意中与素的目光一对。实际上素一直在注视着他。素看出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于是她赶紧将目光望向别处,免得使他不自在。素认为,大学老师和高中老师和初中老师相比,虽同为老师,但心理区别很大。高中老师和初中老师的学问肯定没有大学老师那么广博,但普遍的他们和她们没有卖弄的毛病。因为卖弄是提高不了升学率的。提高不了升学率,再怎么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教学水平。教学水平不能得到硬性的证明,教学资格就会受到怀疑,甚至被动摇。而且,高中老师和初中老师们,也许比大学的教授们副教授们要无私得多。前者们巴不得自己最差的学生也能升入重点高中进而高考时榜上有名。所以他们在教学方面不遗余力,恨不得有一分热发十分光。你可以认为他们是些只会教死书死教书的典型的刻板的教书匠。但出发点委实是为着学生们的。为学生们中考顺利过关,高考如愿中第。而大学的教授副教授们则不然,他们不带班,没有升学率的硬性指标压迫着心理,完成了规定课时,便完成了教学任务。所以对学生少有高中老师初中老师们那一种息息相关似的责任感。尤其文史哲三大传统文科的教授先生副教授先生们,往往几十年如一日,讲义是不曾变过的。即使有所变,主观色彩也大得很。从古至今,从中到洋,每凭个人好恶,自成一家,率性发挥,偏见歧见,曲解误解,充斥课堂。或以仁谤智,或以智诽仁,每口出诮言,且仿佛天下第一见识,第一高论,从中获得很强烈的自我欣赏和希望被欣赏,自我崇拜和希望被崇拜的快感。所以,常常难免的在思想和观点上赶时髦,现抄现授……
素能够以自己四年大学的切身体会,对初中高中和大学老师的区别作出如此一番比较,姑且不论她的认为是否正确,足见她的确是善于归纳现象,并对表面现象极为敏感,由是能够独立思考的。
她曾听过一次中文系某教授对外系学生开放的大课,那教授先生在谈到鲁迅时用词刻薄,谈到徐志摩、张爱玲却情不自禁地击节称奇。仿佛整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学时期,有了徐张二位才子才女,方是中国影响深远的一个特殊的文学时代……
素在初中高中时几乎不读任何课外的文学书。上了大学,才如饥似渴地补读,还记了几本厚厚的心得。她竟将《鲁迅全集》通读了一遍。在她那所大学,在她那一届学生中,推而广之,在近年许多所大学的许多学子中,像她一样能将《鲁迅全集》通读了一遍的学子,不说绝无仅有,也肯定是极少数派之一。读了鲁迅,素对鲁迅的敬意油然而生。她甚至在日记里写下过这样一句话:“倘素生逢其时,倘世无广平女士,愿代而为先生妻。”——像她的某些女同学一样,素也每在日记中仿男性之遣词用句。这一种现象,在她们大约是由于潜意识里思慕男性的心理使然。她也读徐志摩,也读张爱玲。她上大学以后,狠上心跺跺脚,首先买的两本书其实都非鲁迅的书,而是徐才子的一本诗集和张才女的一本小说集。她像她的大多数女同学一样,蛮喜欢徐张二位的才情。但仅仅是才情,仅仅是喜欢,了无敬意。那一次中文系的开放大课听下来以后,她在日记中写下了一个字的心得——“屎”。
雨果的《九三年》里,滑铁卢战役中法国龙骑兵上尉就义前口中所出那个著名的字。
素在校图书馆每晚通读《鲁迅全集》的日子,曾引起过中文系另一位老教授的注意。他是位毕生研究鲁迅的学者,而且是有资格带博士的教授。他打算编一部评论各种版本的《鲁迅传》的书,那些日子也经常到图书馆去查阅资料。他忍不住将素诚邀到家里面谈了一次。
老教授问素当初为什么没报本校的中文系,而报了哲学系?
素就将自己怎么样成了本校哲学系学生的原委讲了一遍。
老教授说,只要她愿意,毕业后可以考他的研究生。他宁肯委屈一下自己,以博士生导师的资格,带她这个硕士研究生一起研究鲁迅,保证一直将她带到成为博士。
素沉吟片刻,低了头问:“那以后呢?”
老教授表情庄重地回答:“以后,你就是一位年轻的,研究鲁迅的女性专家。中国还没有一位研究鲁迅的女性专家。”
接着,老教授就坦白,惆怅而又不无悲凉意味地抱怨,偌大一个十三亿多人口的国家,怎么竟连续数年招不到甘愿以毕生之精力研究鲁迅的人才?老先生一提到那些贬损鲁迅的言论和文章,便义愤填膺,斥骂曰“蚍蜉撼树”之行径。他说他一定要在有限之年,培养起几名,至少培养起一名当得起捍卫鲁迅之历史大任的战士。倘是女战士,则更好,更觉欣慰。否则,将会抱憾终生,死不瞑目。
素对老教授的激烈和激昂颇感吃惊。她不动声色地又问:“那,在中国,哪些单位肯给一名那样的女战士发工资呢?”
“这个……这……这个嘛……我想总该是会有的吧?”老教授支吾起来。听那口气,仿佛是在问她。于是,素也就对那样的一名女战士今后的人生光景,得出了八九不离十的没有什么乐观理由的判断。
她请求给她一段时间,容她考虑考虑再作答。
数日后,素没有去那位老教授家当面告知决定,而是写了一封信送到了中文系,嘱转交之。那是很短的一封信,措辞极其委婉地感激对方的厚爱。言说自己家境贫寒,全凭母亲做钟点工的收入供自己上大学。因而惟愿毕业之后早日参加工作,以卸体弱多病的母亲的重担。继续考研之心,不敢妄存。在素,这倒也不是托词,而是她的真心话。但也非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只不过是百分之五十的真心话,另一半真心话她只字未道。那就是——尽管她对鲁迅深怀敬意,倘奉献了一生,专做捍卫鲁迅的一名女战士,她是万万做不来的,也不怎么情愿做。其实,她对自己的人生并无大的奢想。成为一名北京的知识分子型的女公民,以后嫁一个疼爱自己的男人,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相夫教子,孝养母亲,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倘蒙机遇成全,则觉幸福矣……
这会儿,清冽的水银灯光,将素的影子轮廓分明地印在地面上,忽而抻长在她前边,忽而扯短在她后边。校园里那一盏盏路灯,似乎对这勤奋的女学子柔情似水,恐她夜归独行,心里害怕,暗嘱了她的影子,要一直伴送她回到住处。
素在离大学三站路的地方,每月三百元租了一间平房。她走着走着,脚步慢了,站住了,一手捂腹蹲下了。于是她的影子也缩作一团,守着她。她站起再走时,脚步更慢了。走到校门口,又蹲下了。小门卫问她怎么了?她未吭声。校工从传达室出来了,也问她怎么了?她这才缓缓站起,苦笑道:“大叔,我胃疼。”老校工已认出她了,将她扶进传达室,怜悯地说:“我这儿也没治胃疼的药啊。姑娘,你进里间,床上躺会儿吧?”
她说:“大叔,给我杯热水喝就行了。”
老校工便倒了杯热水端给她。素接杯在手,喝一口,将杯紧贴胸前一会儿。脸上的痛苦之状渐敛。
老校工说:“姑娘,你哪个系的啊?”
素就回答她是哲学系的,已经毕业了,正为明年考研努力。
老校工则嘟哝:“哲学,哲学,不就是你不讲我倒明白,你越讲我越糊涂的那门子学问吗?这都商业时代了,还哲的什么学啊!”
素苦笑。
老校工又说:“姑娘,听我一句劝,考研重要,身体也重要啊。”
素感激地回答:“大叔,谢谢!我一定记住。”
素喝完那杯开水,觉胃疼稍轻,便离开了传达室。她慢慢地走着走着,腰间bp机猝响。一看,是该回的电话。可前后左右望了望,哪儿哪儿都没有公用电话。有心返回大学传达室去借用一下电话,却已走出一半路了,实在不想返回去了。可自己租住的平房里也没电话啊。管他呢,她决定不予理睬。尽管因自己的决定而感到不妥,不安。她甚至想几步就回到住处,服几片胃药,扑倒床上便睡。bp机又响两次之后,她索性将它关了……
走到平房前,却见窗帘没拉严,从屋里泄出一条灯光来。她以为自己出门时忘了关灯。掏钥匙开门时,手往门上一撑,门开了。心中这一惊非同小可,全身的汗毛皆乍竖起来,紧张地伫立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屋内传出了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你进来呀,我。”
素是很熟悉那个声音的,心跳遂平。然而顿起一种大的反感。
她进了屋,一脸的不高兴,冷问:“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四十多岁的男人,仰躺在她床上吸烟,鞋也不脱,脚担在床栏上。满屋的烟味,混杂着酒气。她不得不转身将门开了。
男人对她的话不作解释,反问:“我接连传呼了你三次,你怎么不回电话?”
男人倒也自觉,没将烟头扔地上,而是乱插在一小块面包上。面包在小盘里,小盘的旁边是半碗奶,是素剩下的晚饭。她由于胃疼每天吃得太少,胡乱对付便是一顿,渐渐地患了胃炎。
她又问:“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男人坚持地反问:“你怎么不回我电话?”
他们彼此目光冷冷地盯视片刻,男人下床,去关门。
她说:“别关。屋里还有烟味。”
她本能地变得理智了。她不愿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搞僵到局面难以收拾的地步。她明白那对他倒没什么,对自己却是很不利的,故她的语调缓和了些。
男人还是将门关上了。但似乎是为了表示对她的话的在乎,撩起窗帘,推开了一扇窗。
“那会进来蚊子的。”
素的语调更缓和了。素得以在北京租这间平房住下来准备考研,完全依赖于这个男人。确切地说,完全依赖于这个男人每月提供给她的一千八百元钱。她在大学生的四年中靠做“家教”积攒的一点儿钱是微不足道的,三个月内就花光了。再依靠母亲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虽然母亲支持她考研,母亲严密地包藏起自己那方面不可能了的危机;但是素清楚地知道,那危机是咄咄逼人地存在的。母亲已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样,每天在多家干钟点工了,因而也就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样,每月寄给她三百元钱了。母亲的手脚已经不那么利落,擦阳台窗子之类站凳登高的活儿对母亲那样一个五十岁了的、体弱多病的女人,已经是容易出危险的了。母亲拖完一套三居室的地再拖两层楼道已经力不从心气喘吁吁了。母亲蹬小三轮车接送上小学的孩子,已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了。总之,愿雇母亲那样一个女人做钟点工的人家,已比四年前少了。事实上,母亲不但不可能保证每月再寄给她三百元了,而且已需要每月几百元的生活保障费了。在素这方面,不继续考研也具有不可能性。不继续考研即意味着她将面临不但短时期,也许还是长时期找不到工作的困境。考研对于素实在是一种较体面的缓兵之计,考研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最佳方式。希望也许在明天,也许在这一种方式里……
正当素身陷人生困境进退两难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个男人适时出现了。他每月提供给她的一千八百元钱使她备感万幸。一千八百元钱素是这么支配的——三百元钱付房租;每月三百元的伙食费;每月反寄给母亲六百元;每月存五百元,以备应急;剩下的一百元,以备“计划外支出”,比如买胃药的钱……
那个男人的出现,使素充分体会了什么叫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是她此前从未体会过的好感觉。没有这种好感觉,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全力以赴地投入考研前的“备战”。
素认识那个男人,很感激周芸。芸是和她同校的历史系女生。比她早一届毕业,已经考上了本校历史系的研究生。芸也常去校图书馆。素和芸就是在图书馆认识的。两人交往投缘,遂成密友。芸是素从初中以来的第一个密友。有天芸对素说:“素啊,你这么下去,可是太难啦!”
素忧郁地说:“英雄所见略同。我还剩两百元钱了。花完,就山穷水尽了。”
那是中午。两人从图书馆出来,往校外走着。
芸听了素的话,站住了。研究地注视着她,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
素就主动打消芸的顾虑:“有什么好建议,尽管直言嘛,何必吞吞吐吐?”
芸莫测高深地一笑:“我请你撮一顿。”
素也笑道:“的确是好建议,起码这会儿。”
于是芸将素引至一家海味自助餐馆。素从未进过海味餐馆,正饿着。这样还没吃完,已去端来了那样,津津有味,大快朵颐,怕对不起芸替她付的三十元钱似的。
待素打饱嗝了,芸的一只手,轻轻按住素的一只手,将头向她探过去,低声说:“素,我帮你找个人吧。”
一瓶啤酒,素喝了半杯,芸喝了有两杯。芸的脸有些微红,素的脸却比芸的脸红得厉害。她小时候只见父亲在家里喝过啤酒,自己却是第一次喝。喝后才知,自己是那么不胜酒量,头有点儿晕晕的。
“连份工作都找不到,哪儿有心思找对象?找对象也得有起码的资格吧?”
素说着,一手端了盘子,又要起身去选东西吃。
“哎,你先给我坐下。”
芸使劲按住素的另一只手,不许她离开。
素只得乖乖地坐下了。
“你不能再吃了,别撑着。”
“我觉得我还能吃点儿什么。放心,撑不着的。”
“我对你有建议,先听我把话说完。”
“请我吃海鲜,想帮我找对象,你还有比这两个建议更好的建议吗?”
素耸耸肩,存心把话说得玩世不恭。
“你正经点儿。我跟你谈严肃的事儿……不是找什么对象,我自己还没对象呢。我仅仅是想帮你找个男人……”
素定住了眼神,顿时一脸严肃。素的思想意识,纯洁是纯洁的,但并没纯洁到弱智的程度。她马上明白了芸的话是什么意思。
“劝我傍大款?”
“你想哪儿去了!那多有失咱们的身份?”芸起身将椅子挪到素身旁,紧挨着她坐下。
芸又说:“傍大款那也不是谁一厢情愿的事儿。那得有先天的优越条件。咱俩长得虽说都不丑,可也不足以吸引大款啊。”
于是芸娓娓地告诉素——她从大三实习那一年开始,就已经暗暗地和一个男人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他是一个开个体照相馆的,收入颇丰。有妻子,也有儿子。他绝对不会因了芸而离婚,芸也绝对不希望他是她以后的丈夫。她觉得他人还不错。职业又沾点儿艺术的意味,和他的关系就一直保持了下来……
“他每月给我一千八百元钱。他这人在这一点上挺可爱的。该哪天给我钱,从没拖到第二天。企业单位还拖欠工资呢,他一次也不……”
“……”
“如果没有他,我一名历史系的本科生,又是外省的,找不到工作了,还不流落北京街头哇?还能进一步考上研究生?即使考上了,我读得起吗?……”
“……”
“我告诉过你的。我家的情况,不比你家的情况好哇……”
“比我家的情况好。你毕竟有父亲,有哥哥姐姐……”
“可我父亲摔瘸了腿!我母亲才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我哥哥姐姐各自都成家了。而且都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有什么能力资助我上大学,考硕士?”
“你家毕竟在农村,一百元省着花够花三个月的。”
“那就比你家的情况好了?大西北某些农村人家的生活,你是没见过,见过你这么善良的人一定落泪。”
芸的眼圈红了。
素反过来用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芸的手,亦安慰亦歉意地说:“芸,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的。真是的,我怎么和你抬起杠来了呢?”
芸用纸巾捂捂双眼,放下纸巾,沉默了。
素攥了她的手一下:“说啊。”
“不说了。”
芸觉得自讨没趣了似的。她想抽出自己的手,被素攥得紧,没抽得出来。
“说吧,说吧,别不说。”素因伤了芸的好意,反而近于请求了。
于是芸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她视那个开个体照相馆的男人为自己命中的贵人。芸结合一名历史系毕业的女大学生对历史现象的消化理解,得出了一种世间观点——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贵人,好比每个人的一生中都难免遭遇几次小人。小人是那种你根本不必煞费苦心地去发现他,他某日某时定会出现在你命中的人。而贵人相反,他是那种需要你主动接触的人。没有这种主动性,你无法判断他是不是你命中的贵人。他自己也无法知道,原来他可以在你的命中的某一阶段,充当一下贵人的角色。他能充当那样的角色其实他是乐于的,也必会获得一种满足。你自己发现了自己命中的贵人,激发了他甘愿做你命中贵人的那份良好意识,并且使其心理大获满足,你何乐而不为?
在素听来,芸谈的更是一种人生哲学方面的见解。一种独到的,她学了四年哲学,却闻所未闻的哲学。她甚至因自己是学哲学的而有几分惭愧了。她自叹弗如起来。
“那么,你想帮我发现我命中的贵人?”
芸点点头,之后说:“谁叫咱俩是朋友。”
“那……他甘愿充当你命中的贵人,有什么具体条件?”
芸从腰间取下bp机,放在桌上,指着说:“他给我买了这个。”
素瞧着bp机,又困惑了。
“他想给我买手机来着,我觉得用不着。除了他,很少有人打电话找我,我也很少给别人打电话。”
素仍困惑着。
“我们君子协定,他每月传呼我五次。也就是不到一个星期一次呗。哪一天,随他。只要我无缠身之事,一定去会他……”
“陪陪他?”
芸点头,随即补充道:“他传呼我当然证明他特需要我了。如果人家每月给我一千八百元钱,还给我配了bp机,却很少传呼我,我倒成什么了?再说,我也有需要……那种事儿的时候。我们都不是小女孩儿了,什么时代了?我们有需要那种事儿的时候也不可耻吧?又非名门闺秀,又非金枝玉叶,为谁守身如玉?我们凭什么相信我们以后的丈夫肯定是处男?他们是不是处男又对我们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素的脸色,本已恢复正常。听了芸的话,却又红得像刚才一样了。
“素,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命中也有了一位贵人,那么你现阶段的一切困境都不再是困境了,一切难题都会理顺了,你才能全力以赴地准备考研……”
素不禁低下了头。
桌上的bp机忽然响了。芸看了一眼,以一种义务感很强的口吻说:“是他。这个月的最后一次。我不陪你了。你想通了,下决心了,就找我。”
芸说“最后一次”时,语调听来有强调的意味,如同士兵说“最后一岗”那么庄重。仿佛“最后一次”,关系着一个月前四次的自我评价,是需要格外认真格外负责任地对待的。
望着芸匆匆离去的背影,素好像被定身法定在椅子上了。
她头脑中一片废墟。那是她以前的人生观坍塌了的结果。
她觉得芸才配是哲学系毕业的大学生。觉得那样的哲学,才是对具体之人的具体人生有重大意义的哲学。至于什么“白马非马”,简直是一种——很他妈的哲学!……
那一天夜晚,素失眠了。素从前也常失眠,由于用脑过度。大脑皮层疲倦了的失眠症,只要服一片安眠药,便可渐渐入睡。可是那一天夜晚她连服了三片安眠药也无法入睡,头脑里不止是废墟一片,而且从那废墟间,分明的有新的东西生长了出来。她的头脑因它们拱动力很强的生长而亢奋……
几天后,素给芸打了一次电话。
她不好意思当面向芸表示。
她在电话里说,她已下了决心了,也就是采纳了芸的建议了。她说,她希望她的贵人是知识分子型的男人。年龄不能超过四十五岁。超过了岂不相当于她父辈的人年龄了吗?那会使她心理上别扭的。她说她希望那个男人的职业最好也和艺术沾点儿边。她说她也不要手机,只要bp机即可……说bp机又不贵,她就自己买了罢……
她说得很快,一句紧接一句地说。仿佛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任务,说慢了其任务的完成就可能失败。只有以那么快的速度说,才会出色地完成。
芸那头,耐性极佳地听,不打断。
“完了!”——素终于这么说。
芸在电话里听到了素急促的喘息声。如同一个人在水盆里憋了一分钟气,刚一下子抬起头。
她才要说几句话,又听到了素的一句补充:“但是有家有老婆孩子的不行。真的芸,那可不行!”
芸忍笑道:“明白。不给你找一个那样的。可你还没说最重要的事儿呢!钱呢?”
“……”
“说话呀!你要求每月多少钱?”
“我……我的要求当然应该比你低……一千……一千五……一千六一千六,行吗?”
素的口吻,谦虚得自卑。在芸听来,是自卑得没了基本原则。
芸略显生气地回答:“不行!”
结果电话那一端,完全地没了素的声息。
芸三娘教子似的说:“素,素,你听着我的话吗?我生气是因为你太没身价!别忘了我们是大学生!你除了个子稍微矮点儿,皮肤挺白的,五官挺端正的,哪点儿也不比我差,更不比一般女孩子们差,你倒是自谦个什么劲儿?你也每月一千八!也和我一样,每月五次!只许少不许多!能不能多,那得看以后感情处得如何!总之,你这方面的条件,我替你做主了!”
素沉默有顷,以芸仅能听到的声音回答:“拜托。”
素放下电话,觉有什么东西挂在自己唇上。用手指抹了一下,手指尖湿了。始知自己一直在流着泪……然而她却径自噙泪笑了一下。
她心里对自己暗说:“素,你这是做的什么景致?有什么可流泪的啊?你看人家芸,那样子乐乐观观地读着研究生,你该向人家学习才对……”
又过了几天,经芸引荐,素的贵人就出现在素的面前了。几天里,素一直没去图书馆。她有一种再不好意思见芸的心理。素说到做到,果然自己买了bp机。她又给芸打了一次电话,告之自己的bp机呼号。于是芸也就领会其意,不断在电话里向她“汇报”进展。而素对于她的贵人,预先也就了解了些情况——他身高一米七○,ab血型。芸认为素自己身材矮小,不适合找一个太高的男人。又不是找丈夫,多少得为下一代的身体基因负责。他离过婚,有一个儿子,归前妻抚养。他长方脸,相貌不难看。性格也还好,挺内向的。芸认为,同样性格内向的素,不适合找一个性格太活跃太张扬的。而且,他是位文学男人。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在外省的一家刊物当过几年编辑。后来辞职了,闯到北京,当自由撰稿人。出了两本书,不按太高的标准要求,也算是作家吧。而且,与人合编过几部电视剧……
芸对他的条件还比较认可。
贵人.2
她尤其满意他是位文学男人,觉得使他们之间的事似乎多了点儿浪漫的色彩,减少了交易的成分。素已经很能接受芸的哲学了。只与一个男人有此种关系,那么性质不是大大地不同于发廊和按摩场所那些职业可疑的姑娘了吗?即使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的呀!和她有此种关系的男人是位作家呀!不丢什么脸啊!
及至见了,素对他又有些不甚满意起来。觉得他黑,觉得他一脸的倦怠,刚经历艰苦的长途跋涉似的。他右嘴角明显下垂,上下唇廓看去瘪陷了一处,那是悠久烟史造成的。他眼神里忽而掠过一种游移不定的迷惘和深隐的沮丧。那是素较为熟悉的一种眼神。大学里学科偏冷的,毕业后不改行很难找到工作,即使改行找工作也特别不容易的男生们眼里,每每便不禁地流露那么一种眼神。
素和他是在芸的住处见面的。芸租住一幢旧楼的一居室,房租每月才比素租住的平房贵两百元,而且有电话,有淋浴。芸将她的住处布置得挺温馨的。那是素第一次到芸的住处。素暗生羡慕。
男人话不多,送给了素两本薄薄的书,一本是他的散文集,一本是他的诗集,都签了他的名——“尼尔采”,分明是笔名。写在他签名上边的一行字是——“送给素素”。他的字和他人相反,写得很花哨。签名尤其花哨。
素谢过了,没话找话地说:“你还写诗?”
他说:“我是诗人。首先是诗人。”
芸插言道:“人家多少年以前,还曾是迷倒过好些女孩子的诗人呢!”
他说:“在中国,诗死了,诗人苟活着。”
素听了不由一愣,随之心生悲悯。为诗,也为他这个首先是诗人的男人。
显然,为了证明芸的话非是恭维,他低吟了几句诗:
我是裸着脉络来的
唱着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着满掌血的落叶啊
我将归向,我最初萌芽的土地
……
素顿时被诗意打动,以欣赏的口吻问:“你写的?”
首先是诗人的男人矜持地点头,并谦虚之至地说:“被诗评家们认为很好,被爱诗的人们认为是经典,但我自己认为很一般化的一首小破诗,想听完吗?”
素发自内心地低声说:“想。”
于是他往下背:
风,为什么萧萧瑟瑟?
雨,为什么淅淅沥沥?
如此深沉漂泊的夜啊,
欧阳修,你怎么还没赋个完呢?
我还是更喜欢那位宫女写的诗,
御沟的水缓缓地流啊,
我啊,像一艘载满爱的小船,
一路低吟着来在你的面前……
他那嘶哑的声音,在吟诵一首诗的时候,被运用得那么高超,抑扬顿挫,听来恰到好处。如同一架缺键的琴,在大师的指下,被弹出了行云流水之曲。
素甚至觉得那简直是一种奇迹。
她又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了。
她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欣赏之情溢于言表。连自己也不清楚,是对诗,对他的吟诵,还是对他这个男人。
芸却很漠然,仿佛诗对于自己是讨厌的广告。
芸说:“真酸。”
接着埋怨他不将自己打理一番就来,太不郑重了。
素说:“没关系。”
又忍不住替他的诗和他的吟诵讨了几句公道。而他庄严地说:“即使形秽,也要真实。”
芸立刻驳道:“那可不对。邋里邋遢的真实,不是人应该的真实。”又转对素说:“你别见怪,写诗的男人,十之八九不修边幅。把他交给你了,以后你改造他。”
素没接触过一个写诗的男人,不知十之八九的他们究竟怎样,嘿然而已。
芸想请素和他吃午饭,他看了一眼手表,说还有两张十二点半的电影票,美国大片。说罢,眼望着素。
芸便也将目光望向了素:“那么,由你来定。”
素犹豫了一下,只得这么说:“芸,不让你破费了。我好长时间没看过电影了。”
她看得出,他是非常希望她这么决定的。
于是芸严肃地说:“那么,我也不勉强你俩了。理解万岁。关于你们双方应该为对方履行什么义务,你们都认可了吧?”
他点了一下头。
素赶紧也点头。
芸又严肃地说:“我是一肩挑着对你们双方面的责任,谁若对不起对方,甚至伤害对方,等于对不起我,等于伤害了我。都听明白了吗?”
素抢先点头。
他随之点头,一脸诚信。
离开芸的住处,他说其实电影票是两点半的,说该吃点什么为好。素又没吃早饭,已有点儿饿。一饿,胃又隐隐作痛。
素说:“听你的。”
两人在一家清静的小店各吃了一碗牛肉面。他本想点几样菜的。素说算了吧。于是他就不点了,连要的一瓶啤酒也退了。他听话的表现,使素觉得自己宛如家长,心理上顿获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满足。
小吃店离电影院不远。两人吃罢,溜溜达达地往电影院走。起初是素跟着他的感觉走。她暗想,既然他已是自己的一个贵人,而且是自己预先作过必要的了解,又当面“考核”过的一个,就跟着贵人的感觉走吧。却不知怎么一来,变成他跟着素的感觉走了。
在过街天桥前,他驻足问:“是从这儿过天桥,还是在前边过地下通道?”
素说:“我不喜欢过地下通道,还是从这儿过天桥吧。”
于是他拉着她的手踏上天桥的台阶。
素的手,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拉着,而且是一个刚刚才见过面的男人。她的手刚一被他拉住时,心脏速跳了一阵。全身的血液,仿佛由那只手开始,一下子循环得慢了似的。循环到另只手,已经变活了。脸上的血液却恰恰相反,连自己也能觉得,把脸儿烧红了。她下意识地抽了一下手,他便松开了。
她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太习惯。”
他体恤地说:“没什么,能理解。”
下了天桥,没往前走几步,他问:“我有点儿渴,你呢?”
素说:“我也是。”
“你看那儿有家冷饮餐厅,电影院里也有冷饮,咱们在哪儿解渴?”
“还是在冷饮餐厅吧。”
于是,两人双双进了冷饮餐厅。
“吃冰淇淋,还是喝点儿什么?”
“冰淇淋太甜了,还是喝点儿什么吧。”
“喝什么?”
“我来杯雪碧吧。”
“那,我也要雪碧。”
两人喝罢雪碧,他吸了一支烟。他吸烟时,素望窗外,其实是从茶色玻璃上,间接看他吸烟的样子。素希望将来的丈夫是不吸烟的男人。却希望将来的丈夫像坐在对面这个男人一样,凡事听自己的,顺着自己。她暗想,那才好。
离开冷饮餐厅,经过一家小通讯器材门市部。
他又驻足,征求地说:“时间还绰绰有余,我想进去瞧瞧。”
素说:“可以。”
素说完之后,猛地一愣,暗想这叫什么话?素,你以为你是谁了呀?就是他老婆就是他妈,也没你这么说话的啊!难道你说不可以,人家就不能进门?
她赶紧又说:“我也想了解了解有什么新产品。”
两人进去后,“尼尔采”并不逛,并不旁顾,直奔一柜台而去。显然,那里是他来过的。素跟着他到了柜台前,才见是卖bp机的。
素明知故问:“你要买?”
他说:“给你买。”又扭头看着她,反问:“芸没跟你讲过?”
素说:“讲过的。讲过bp机的事儿。”她撩起衣襟指指腰际,低语:“你看,我已经买了。”
“多少钱?”
“不贵,才一百多。”
“你哪儿来的钱?”
“向芸借的……”
“这怎么行!该我买的!”
于是他从钱夹里抽出两百元钱,往素手里塞。素哪里肯接呢?在服务员小姐的冷眼旁观之下,两人你给我拒的,都涨红了脸。最终,还是素被女服务员小姐瞪得难为情,只得接了。
……
他们看的是老美大片《垂直惊险》,尽管是大片;尽管是老美制造的惊险;尽管放映厅是立体声的,沙发坐儿;从炎热的外边一进去,凉沁沁的,使人浑身上下顿时为之一爽,但却只坐了三四成的观众。如果是和别人看电影,比如没毕业时和同学,比如毕业后和芸,观众越少素心里会越加暗喜。因为那可以随时换坐位也不至于影响他人。有次素和芸看一部午场的国产电影,算上她俩才五六个人。灯一黑仿佛就她俩似的。素说没坐过专车专机,却总算看上了专场电影。芸则说她俩像最高级别的审片官员了。影片结束时,素还在很酣地睡着,是芸把她推醒的。可和一个才见了第一面的男人一块儿看电影,不知为什么,素却希望座无虚席才好。她有种近乎惴惴不安的感觉。灯一黑,那种感觉更强了。倒不是怕他在黑暗之中对她非礼。素觉得他还不至于是那么轻薄的男人。何况毕竟是在电影院里。前后左右毕竟还有一些观众。倘素不悦,他是强暴不了她的。这一点虽然明摆着,但她心里那种惴惴不安就是驱之不去,像毛虫一样蠕着她的心。怕黑暗中她和他之间会发生什么不堪之事。
电影刚演了十几分钟,素有几分预感的事果然发生——他的一只手伸向了她,放在她膝上。那天素穿的是长裤,不是裙子。否则,她想,他也许会撩起她的裙子。素对他的手佯装不觉地接受了几分钟,终于还是感到不习惯起来。她用自己的手,将他那只手放回他膝上去了。过会儿,他的手又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尝试着抽了两次,都没能抽回。转而一想,他们的关系已然那样子确定了,自己又不打算毁约,何必在乎被人家捏着一只手呢?何况他是自己的贵人,是保障自己顺利考研读研的衣食父母一般的人啊!何况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手被他握握也没别人的眼睛注意着啊!自己也不能对人家太那个了呀!这么一想,就乖乖地任由他握着,不再抽回了。她即顺从,他则适可而止。只不过由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变为两只手上下合捂着她的手。如同捂着一只蚂蚱之类会蹦的昆虫。却也就那样而已,再没什么得寸进尺的举动。当然也不仅仅是捂着。他的眼睛一边盯着银幕,一边把玩她那只手。一会儿将她的手指依次折屈,一会儿又将她的手指依次掰直。电影散场时,素那只手被弄出了一手心汗。素的表情并没因此而不自然,却看出他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
他说:“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素说:“不了,改日吧。”
希望他能照顾她的感觉。
不料他说:“就去我那儿坐坐,我不久留你。”
话语带点儿请求的意味,也有点儿坚持的意味。素犹犹豫豫地还没来得及表态,他又说:“你总得知道我住在哪儿吧?以后我不能反过来到你那儿找你吧?那对你多不合适?”
他一副设身处地替素着想的样子。
素感到他的坚持是理由完全正当的坚持,于是点点头,低声说:“那好吧。”
于是他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尼尔采”住的是一套两居室。那楼的外观已很老旧,地处三环四环之间,偏近于四环。装修过,墙漆还新着,大概也就装修不到两年光景。他住得却相当杂乱,被子根本不叠,就那么省事地一卷;旧报俗刊堆得扔得哪儿哪儿都是;窗台桌面的灰也久日未擦了。总之一切一切都符合一个没有自理意识,或虽曾有过,后来不知为什么丧失了进而连自理的能力也一并退化了的单身男人之住所的显著特征。然而素还是细心地发现,在自己之前,有别的女性光顾的痕迹。因为在抽出一半的桌子抽屉内,有一个打开的粉盒,里边一应化妆什物俱全。“尼尔采”倒十分敏感,见素朝那抽屉瞥了一眼,立刻省悟到那抽屉里有不该被素发现的东西,走过去,用背一抵,将抽屉抵上了。
他请素在沙发上坐下后,就那么抵桌而立,侧脸俯视着素跟素说话。说真不好意思,最近忙,没心思收拾,让素见笑了。说以后她接到他的传呼,那么他一定是在这儿期待着她。说既然两个人的关系已经确定,他一定会好好待她。而她来了,也应该像女主人那样才对……
素被他俯视得又不自在起来,反客为主地说你坐呀!
他摇摇头说,在芸家,在冷饮店,在电影院里,加起来坐下三四个小时了。回到自己家里,倒愿意站会儿了。
他既不坐,素便一心想赶快起身离开。
她又说:“差点儿忘了,我还没告诉你呼机号呢!”
他说:“对了对了,告诉我吧。要不我想你了,又得通过芸找你。”
于是转身拿起笔,在一页纸片上记下了素说的号码。
他说“想你”二字,说出很强调的意味。仿佛他们是特别亲密甚至亲爱的关系,即将长久分离。
素脸红了,以叮嘱的口吻说:“就记那么一张小纸片上,可别弄丢了。”
他说:“怎么会呢。你一走,我就背在心里。这个号码是一定要熟记于心的。”
素说:“那,没别的什么事儿,我告辞了。”嘴上这么说,却不起身。问从他那儿回自己的住处,该怎么坐公交车?
他说别坐公交车啊,那转乘来转乘去的,回到她那儿要两个小时左右呢。说还是打的吧。一个月里才到这儿五次,总数也不过才花一百多元钱。
素说那我可舍不得,一百多元对我很重要。
他说,难道时间对你就不重要了吗?我知道对于一个准备考研的人,能节省几小时的话,花一百多元是值得的。
素却说,不,还是一百多元重要。
她心里暗暗有些生气。她想,我若接到你的传呼,我的时间从那一刻起还是我的吗?就算我打的到你这儿了,我还可能在你这儿看书记笔记吗?我用三个小时才赶到你这儿,那浪费的也是属于了你的时间!我才不会因为你用短信号传给我“想你”两个字,我就出门打的,风风火火地为你的需要支出一笔出租费呢!我此刻兜里连打的的钱都不够了你他妈的知道吗?
“我兜里的钱不够打的了……”素顺口竟将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是吗?唉,你这种求学精神,也真是……”
他一脸的同情,同情之中包含着肃然起敬。
素打断他道:“不是什么求学精神,是求生存的精神。房东前天又提醒我该交房租;借芸的钱,也答应了她尽快还她的……”
他又替她长叹一声。
“那一千八百元钱,我的意思是……芸跟你交代过没有?……”
素终于不得不提。脸一直红到脖子,红得几乎要从皮肤下渗出血来。
“啊,她交代过,交代过了。她说该分两次给你,月初九百,月底九百。可我想,何必那样呢!……”
于是他从腰间摘下钥匙串,打开另一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了一个崭新的信封,那是某杂志的信封……
素的眼看着信封,像一只馋猫的眼看着一条鲜鱼。
“给你,不是九百,是一千八。”
“这……这……要不还是按芸向你交代的那样,先给我九百吧……”
素的一只手伸过去,欲接欲拒的样子。她反倒非常的过意不去了。
“按芸说的那样不好。一位自我放逐的先锋诗人,一名为了生存而求学的贫困女学子,咱们俩应该相互体恤。”
他弯腰抓起她一只手,将信封放在她手上。她的手感觉到了些微的分量。那是一千八百元钱的分量。她暗想,大约三百克重。她本能地轻轻攥了一下,同时判断出了那是一沓钱在一个崭新的信封里应该有的重量。那沓钱肯定也是崭新的,否则边缘不会有那样一种具弹性似的硬度。那时刻,直至那时刻,她才承认了他确是一位贵人,一位真正的贵人,她命中的,像一切出现在解危救难的别人命中的贵人一样。看上去仿佛其貌不扬,但对别人的命运的转机产生重大影响。某些情况之下,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仁慈的上帝所派遣的,化了装的神礻氏。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上帝本人。
她的脸又红起来,又发烧起来,由于激动,那种竭力想要抑制不使外溢的激动。她侧转头,仰望着他,目光不禁地开始流露出一种柔情。
他也正俯视着她。他的眼神也异样起来。分明的,是欲念所至。
他说:“别点了吧,不会错的。”
她说:“当然不点了。当然不会错。”声音很低,喃喃地,流露着对他的话所作的娇嗔般的反应。
他微笑了一下。
而她又说:“我信你。难道你还会用一沓白纸骗我不成?”
结果他笑出了声。
她也不禁地笑了,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露骨,难为情。
“瞧我这里乱的!”
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始收拾起房间来。扫一下床,擦一下桌面的灰,像要转眼就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却顾此失彼。
“我得走了。”
她低声说着,缓缓站起来。
“走?”
“你说过的,不久留我。”
他愣愣地望着她。
“今天不能算。今天……我毫无心理准备。我没经历过这事儿……下次你呼我……我……我就是你的……”她一说完,拔脚便走。
“等等。”
她已走到了门厅。
他几大步跨到门厅,瞪着她,仿佛她偷了他的什么宝贵东西。
“别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她的声音细小得如耳语。
他猛一下子搂抱住她,企图吻她。
而她不但深深地低下头,且将头左右扭动。
他将她挤到紧贴着墙了。他腾出一只手,横按她的额。那是有几分粗暴的做法。于是她的头被按在墙上,动不得了。
“别这样。求求你……下次一定……”
她快急出了眼泪,其声哀哀。
他的唇已凑近着她的唇了。听了她的话,他忽而不忍了。
他只在她眉心轻吻了一下。
他替她拧开了门锁……
素走在路上时,又不免责备自己。他不就是要吻自己吗?为什么都不许他?自己那样对他公平吗?……
素从小长到大第一次打的了。车费比自己估计的要高。二十二元。付钱时,不禁说了几句抱怨的话。抱怨北京的大,抱怨北京交通的堵塞。说如果在长春,最多十四五元。
司机说:“那你不在长春呆着,还来北京干什么?”
一句话抢白得她干眨眼睛。
晚上素破例没看哲学书,而看一本色情成分很大的外国畅销小说。她情绪特别好时才看闲书。她因已经有了一千八百元而情绪特别好。
没看多一会儿,素睡着了。衣服没脱,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才见昨夜没关灯。她从此觉得自己似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了。以往她常失眠。她终于享受到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幸福了。
素在小摊上吃过一根油条喝过一碗豆浆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心情迫切地到邮局去给母亲寄了六百元钱。一回到家,她就伏在桌上给母亲写信。告诉母亲她找到了一份每月两千元的工作。如果她表现得好,不但准备考研这个阶段会在北京生活得不错;考上了,读研的两年也肯定会生活得不错。告诉母亲北京是可以在职读研的。劝母亲千万不要担心她什么,而她最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劝母亲不要再强干那么多家钟点工了。干一两家就可以了。她说,在以后的一两年内,她几乎可以保证每月都给母亲寄六百元钱……
她废了几页信纸。因为泪水滴在信纸上,自感欣慰的泪。但那也不愿使敏感的母亲发现信纸上有泪痕啊。
素没再换租住处。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学芸那么奢侈的好。毕竟,暂时无忧无虑了,她因而有好情绪将那一间平房收拾得更加整洁,一切摆放得更加有条不紊……
她收到了“尼尔采”的两次文字留言——“你好吗?关心你!”“祝你快乐,何必非在生日”之类。她没回电话,认为大可不必。因为他们的君子协定中没那么一条……
一个星期后,她第一次收到了他的正式传呼——“想你!等待着!”
她去了。再也舍不得花钱打的,怕比二十二元还多。他是晚上七点多传呼她的。到他那里,已快八点半了。他的房间也整洁了。他说是雇钟点工打扫的。两个小时,十元钱。说他所付出的十元钱,最充分地体现了人民币在国内币值的坚挺。
素听了,心一疼,像被锐器划割一般。
接下来她向他奉献了自己,很义务地,无怨无悔地。之前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因为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像要以自己的迫不及待,证实他真的有多么想她。由于几乎没有什么铺垫,在她这方面,就毫无相应的冲动。毫无。只不过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任其作为罢了。她之所以能够那样地听凭摆布,全靠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再默默地要求自己。她没料到,并不强壮的他,要起来那么凶猛,竟能那么持久。素以为该结束了,他却又一遭亢奋蛮进……
素便又一阵疼,肉体。
素流血了,心也是。
素流泪了,不知不觉的。
她紧咬枕巾一角,忍着。
她想到了母亲。如同替他打扫过房间的不是别的一个做钟点工的女人,而正是自己的母亲。而母亲清楚,在自己亲手打扫过的房间,自己的女儿将被怎样。所以才打扫得格外认真,格外仔细。是的,他没说错。他那十元钱花得很值。哪儿哪儿都一尘不染……
终于结束。他仍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指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
他说:“我理解。”
素说:“你什么也不理解。”
素的眼泪又往下流。
他坚持说:“我理解。”
素问:“那又怎样?”
他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合你意?”
素只有沉默。
素明白,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素了,生理上如此,心理上也如此。虽然她已全盘接受了芸关于所谓贞操的观点,或曰哲学。细想想,可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但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好比一件什么东西,别人说很普通,自己也不再珍惜,也随着认为很普通,然而一旦被掠夺了去,仍如秀发遭剪,且是贴颊的那一缕,从根部。对于性事,素自然也是在心里暗暗向往过的。她在这方面没什么问题,不冷淡。像她的大多数女子同龄人一样,她的向往极富想像色彩。但那一种想像之中,还是保留了足够的浪漫元素。哪怕谈不上什么浪漫,却毕竟是不失缠绵不失温柔的。那是素的一个梦,梦中之梦。耳鬓厮磨、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心心相印,是她对那梦中之梦所寄托的一份人生甜蜜。她认为那该是人人有份的,体现着上帝普遍赐给众生的仁爱。
“尼尔采”撕破了她的梦中之梦。
“尼尔采”改写了它的情节和情境。
他的改写没有细节。
他使它更像一件仓促开始草草收场之事,之间的过程却又特别的长,特别的单调。如亲自下厨的主人毛手毛脚忙忙乱乱而又非排场一番不可,所做的一桌菜,却没有一道是正味儿。“尼尔采”不是素向往的梦中之梦的男主角。
这一点是使素感到完全不对头的一切原因的主因。
她内心里最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从见到他那一刻起,她就清楚地明白着。她想不正视,想回避。想欺骗自己那纯粹是某种意识性的原则。只要意识改变,原则也便不成其为一种原则。想说服自己那并不重要。但是当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她又最清楚地明白,那主因是重要的。正因为它是重要的,她的心所感到的疼,比她的肉体所感到的疼还要疼。
他的话告诉她,他不像她希望的那么傻。也许恰恰相反,他心里比她还清楚还明白。
于是素不仅怜悯自己,也怜悯着他了。觉得他的清楚明白,对他的贵人地位进行了一次无情的轰击。
她的手摸索到了他的一只手,轻轻握了一下,低声说:“别胡思乱想。”
除了她的手有那样的举动,她仰躺着的全身如石而陈。
他也是。
他低声说:“你没回答我的话。”
“你多心了。”
她答非所问。她只能答非所问。她觉得自己的不坦诚听来是那么显然,但她决定一味虚伪下去。首先用虚伪保护他,保护他的自尊心。进而也间接地保护自己。坦诚将使他俩同时受到严重的伤害,她深谙此理。
她又说:“你何必多心呢?那不好,很不好。”
她企图要求自己说:“我爱你。”
怎么也说不出口。
退而求其次,又要求自己说:“我喜欢你。”
张了张嘴,还是不能。
她终于克服困难地说出了一句心里话,而那句话是:“我感激你。”
觉得不够安慰他,又说:“你是我命中贵人。”
觉得还是不够,再说:“没有你的出现,我现在的境况肯定很难。”
这句话是素的肺腑之言,听来已说得比较由衷了。
她随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唇上,吻着,吻着。吻得挺有感情,但绝不是柔情。
他说:“我刚才是不是像强……”
她立刻明白他要说自己像什么,急用他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齐压在他的嘴上。
素没如他所愿留宿下来。
她无论如何也要走。
她回到她的住处,十一点了。她庆幸自己赶上了末班车,省了二十元。
她倒头便睡,软如塘泥。
第二天上午,素再次被他传呼。“速回电话”一句后,是三个带惊叹号的“急”。
他在电话里开门见山地说,她走前忘了给她服避孕的药了。说怕她怀孕。说他替她买了整整一瓶。叫她别紧张,那药几天内服也有效的,是新产品。问是亲自给她送一趟呢,还是她去他那儿取?
素将话筒紧紧贴在耳上,左右四顾,怕他的话被别人听了去。她甚至不安地回了一下头,却吃惊地发现身后果有一个男子,手中摆弄着话卡,不耐烦地也等在那个路边话亭旁。
她简短地说:“我明白,你别操心了。”将电话一挂,低着头逃之夭夭。像一个偷了超市东西的人侥幸通过验货卡……
明白是明白的。那话一听,初中女生也明白。但素一时还是不知该怎么替自己操心。她不愿让他来给她送什么避孕药。于她一方面,这是自然的。她尤其不愿他出现在自己“家”里。尽管事情的性质和已婚女人在自己家偷情完全不同。可也不能在马路上一给一接那种东西呀!自己去买?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去买?
她没了主张,就给芸打电话。
芸在电话里说:“他这家伙!”
她说:“你别这家伙那家伙的了,你快告诉我怎么办吧!”
芸在电话那端咯咯笑。
“你还笑!”
“不过是怀孕不怀孕,又不是马上要生了,至于急成那样吗?”
一个小时以后,芸大驾光临到她的住处。各种各样避孕的药,都给她带了些。
她过意不去起来,因芸又一次为自己破费。
芸说别客气,都留下吧都留下吧。
听来像男人说烟酒不分家,抽吧抽吧,喝吧喝吧。
芸还说反正也不是她自己的钱买的,是她的那一个贵人买的。
芸笑道,自从告别了处女身,不知为什么,弄成了一种古怪的收藏癖好,对各种各样避孕的药,总想收藏一点儿。对新产品,尤其情有独钟。如同从前年代的少年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烟纸,或少女们喜欢收集形形色色的糖纸。
芸有一个观点令素听了又一番刮目相看。
芸说:“现而今的时代,中年妇女买避孕药确实是让别人犯寻思的事,我们这种年龄的买,不但是正大光明之事,简直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不买谁买?我们不用谁用?反过来的时代,不是太不正常了吗?让那样的时代见鬼去吧!”
素觉芸说的话很不正经。但不得不暗自承认,又很哲学。芸倘若学哲学,将来必有望做哲学家、哲学教授。而自己当初若分在了历史系,肯定不至于落在目前这么一种不尴不尬的处境。因为芸的心太高,人生目标也就高不成低不就的。而自己特别现实,当哪一所北京中学的历史老师,便一辈子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了。尽管一名外地大学生想要当北京哪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那也得托很硬的关系,有很近便的后门才行。
芸的话说完,素眯起眼瞧着她,满脸的肃然起敬。
但素说出的话却也与表情不相对应。她说:“你真不要脸。”
她一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一时不能明白,自己何以会说出那么使任何人都难以担载的话,而且根本不是开玩笑那种语调。
芸当然也愣住了。
芸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芸呆呆地瞪着素,脸刷地红了。倏忽间,红晕速退,转为苍白。
芸的唇在哆嗦,双手在抖。
芸猛地站起,昂头向外便走。芸转身时,素看见芸眼里泪光闪闪。
“芸,芸……”
素叫着,几步抢在芸前边跨到了门口。她挡在门口,反手插上了门,这样,她就和芸面对面了。
芸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滴接一滴,滚过双颊,落在衣襟上。
“芸,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啊!我不是想那么说的,那也不代表我的心里话呀!我其实是想说你真不害羞来着。你知道我是感激你的。我是个好赖不知的人吗?你还不许别人顺嘴说错了一句话吗?还不接受别人的道歉吗?”
素一句接一句,很快地说着说着。总之重复地说着些悔之不及的话。
芸始终在瞪着她,始终流泪不止,始终不言语。
素说着说着,自己也泪流满面了。仿佛只要芸口中不吐出一句原谅的话,她就将一直反复地那么说下去;一直和芸比赛下去,看谁的眼泪最后流干似的。那情形,真有点儿杜鹃啼血的样子……
素不仅流泪,而且哭泣了,却仍说。
她双手已捂在脸上了,还说。怎么说也超不出那几句话的内容。她的背,紧贴门,随着双膝的弯曲,缓缓地,缓缓地下滑。在她就要哭着说着跪在地上的时候,芸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一条胳膊,结果她没跪下去,又站起来了……
“素……”
芸轻轻叫了她一声,张开双臂,一下子紧紧搂抱着她,也悲哭难抑……
两个可怜人儿就那么相互搂抱着在门口哭够了一通儿。接着你给我抹一把泪,我替你抹一把泪的。再接着,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遂和好。
芸关心地问素,和“尼尔采”之间的感觉怎么样?
素诚实地回答,不怎么样。没什么好的感觉。但也不至于不好到不能继续那一种关系的程度。
芸说,要不,换一个?
素不禁又是一惊。
芸说素你别那样看着我。我不是坏女孩儿,我不是皮条客,更不至于堕落到靠干那种事儿拿回扣的地步。我不过为了眼前的生活,以后的人生,迫不得已先闯市场罢了。世上有我们这样不靠贵人相助就衣食无保的女大学毕业生,就有渴望获得我们的安慰肯于大方回报的男人。双方的需求是一个很大的市场。那些男人备感缺失的也不只是性事。解决性事在中国已比较地容易。百八十元一次,在不少地方就可以解决。他们备感缺失的——芸停顿了一下,一只手伸向素的脸,轻托素的下巴。斯时素低垂着头,默听,一缕长发掩面。而素的一只手,在床上划字,划三角。芸托她下巴的手,托得很优雅,不似些个男人那样,用拇指和食指钳住对方下巴,钳疼着对方的颏骨硬往上托,粗蛮的举动。芸是用手心托素的下巴,轻轻地缓缓地往上托,如同举高一个球,不小心会掉了,掉了会失去什么比赛奖品似的。当素的脸被渐渐托平,她们的目光就对视着了。
芸问:“你是在听着我的话吗?”
素答:“是。”
“我认真说,别人不认真听,我就觉得自讨没趣了。”
“我也是的。”
“那你真是在认真听了?”
“嗯。”
素的脸保持正对不动,乖乖地任由芸的掌心托着。芸眯起了她的双眼,看素的样子,便有几分端详的意味。
素却大睁着双眼,眼珠都不转一下,也不眨。
芸自言自语地说:“素,其实你挺经得住仔细端详呢!标准的鹅蛋脸,杏核眼。眼皮儿单得那么薄,瞧谁,使谁觉得你是在睥睨谁。素,你挺有一股特别的女人味的。”
素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表示出一种由衷又感谢的谦卑。类似芸的话,素也听别人当面或背后说过。只不过从没有像芸说得那么具体。而“经得住仔细端详”,是几乎一致的说法,也是素听到过的别人对她的容貌的最高评价。是她身为女人不十分沮丧的理由之一。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说,他们备感缺失的……没说完。”
“我自己都忘了,还得问你。对,是说到那儿了……他们备感缺失的其实有时也是咱们女人的柔情,往往更是柔情罢了。哪儿哪儿都获得不到,便以为自己要的仅仅是性,只不过是性。所以呢,你若不愿自己在性方面代价太高,那你就只能多给他们些柔情。好比母亲厌烦了已经长牙的孩子还整天磨在身边闹着吃奶,那么只能为孩子将饭菜做得合乎胃口一些。我这可不是存心教你坏。我是在传授经验啊!否则,我们苦读了四年,又找不到工作,家庭又供不起我们继续考研,我们可怎么办?”
贵人.3
素说:“是啊,我们。”
说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芸告诉素,自己的经验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头脑中固有的,更不是经别人传授的,是实践中来的。
“你是学哲学的。实践出真知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懂。我靠了我的经验,少义务了许多次。不过他们也不大会不高兴,往往也应付得他们挺满足的……”
芸说到这儿,同样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
“我们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啊。有时我们一厢情愿地指望关系长久,兴许对方还索然了呢。回到开头的话,我再郑重地问你一句,换不换一个?”
“……”
“这没什么忸怩的。你若觉和他太委屈自己了,我出面替你了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
“说话呀!”
“我……不换了吧!就他了……”
素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芸则又眯起了她的双眼,又端详起素来。
于是芸接着开始评说“尼尔采”的优点。说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比较专一,不搞多边关系。说他即使有那个野心,也没那个实力。
“哪个实力?”
素竟显得很敏感。
这次轮到芸被问得一愣,但那只是瞬间的事。
芸随即笑了:“瞧你往哪儿想去了?想黄了吧?我是指他的经济实力。”
芸还认为“尼尔采”比较诚实。在以后的关系中,是绝不至于欺骗素的……
到今天,素和“尼尔采”的关系已经快半年了。素已在他那儿留宿过不少个夜晚了,大约总有七八次了吧。有时是出于照顾他的愿望,有时是担心赶不上末班车,偏回去就得打的。而打的又舍不得花钱。素对于在他那儿留宿已习以为常。他那儿有暖气、有热水器。素的平房里两样都无。如果她回去晚了不生火,四月以前的那些日子,就像在冰窖里。她半夜多次冻醒过。在他那儿留宿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痛痛快快地洗热水澡。有几次她留宿,目的只不过为洗澡。但是他却从未到她的住处来过。不是他无此念。事实上他提出过,照例带点儿请求的意味,都被她婉拒了。芸传授给她的经验,也就是以多些的柔情折成性的给予的经验,几番尝试,均告失败。失败的原因不在他那方面,而在她自己,她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从自己心里挤出哪怕少许柔情。她甚至暗暗怀疑过,自己作为女人是不是根本缺少柔情?她最大限度,只能要求自己在和他共处的时间里,尽量对他待以平常心。好比一个老太婆全面包容和自己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头。没有了脾气,也没有了亲昵。甚至连主动的话语也不多,有的只是义务,被岁月打磨得习以为常了的义务。而且,那么善于将每要形成的对立情绪和心理,彻底地消除在萌芽状态,处之泰然,处之淡然。就是没有柔情。于是便干脆在和他做那种事时,还是简单地回报以性了事。但是她婉拒他打消他光临自己住处的念头的经验,却相当之丰富起来。
素曾对他说:“给我留一处单独享有的人生的港湾,成全我。让我拥有完全属于自己,而对别人是禁区的一个空间,好吗?我特别需要那样一个空间。如果你能理解我,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
她的话,也带有请求的意味。不是带有一点儿,而是非常明显。
结果他就不忍固执了。
结果他说:“那么,理解万岁。”
以后他再也不提想去她的住处。
素竟真的有些发自内心地感激“尼尔采”了。她因而在以后的一个月里,反倒主动多到他那儿去了三四次。并收拾屋子,为他洗这洗那,命他买东买西,以便为他做顿好饭菜。那时她确乎像一位能干的家庭主妇,像一位贤妻。对他的示爱,也能相应地反应给一些温存。比如一个微笑,一次贴脸,几句玩笑。于是他发自内心地感激着了。且显得是受宠若惊的孩子似的。纵然那一种情况下,她也是难以从内心里挤出柔情的。但她又非是逢场作戏虚与周旋。素从不逢场作戏,更不善虚与周旋。不,绝不是那样的,实际上素那时真是愉快的。想像自己是一位母亲,他是她惟一的儿子。虽然他无优秀之点,但他对她的依恋使她感到自己重要。愉快纯粹由感到自己重要而生。却也仅仅就是单方面自生自灭的那一种愉快,以及适当的,有节制的,为了维护良好气氛和良好关系的明智和温存。与柔情实在是没什么关系……
然而此刻他却使素大为意外地出现在她的住处了。他闯入了他不该光顾的禁区。
他违背了他的承诺。还穿鞋在她的床上躺过,吸得满屋都是烟味,不得不开门开窗地换空气。
“你怎么会有我这儿的钥匙?”
素的话听来像审问。
“你上次到我那儿,我偷了你的钥匙,配了一把。”
他说着,又四仰八叉地仰躺于床。
“你!……你怎么可以?!”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惴惴的,以为素因他那样子躺在床上而生气。
“你那是一种什么行为?!”
素的语调听来特别严厉。
他这才明白素的话另有所指,讷讷地说:“是啊是啊,很不好的行为。我心里知道不好。挺可耻是吧?”
素一言不发,默默瞪他,仿佛与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我来向你坦白。”——他从兜里掏出他偷配的钥匙,用掌心平托着。他那只手的五指并得很紧。每一根手指都像手臂一样尽量地伸直。似乎想根本不可能地将手心拱起,以便使她更能看清那一把钥匙。他脸上的表情同时变得极为严肃。仿佛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而是一把储有千万元钱的私人保险柜的钥匙,而他在交付给她保管。
在素看来,他的样子,他的手势,都是那么做作。包括他的表情中的隐隐忏悔,也分明是伪装的似的。
素厌恶地将头一扭。
是的,此时此刻,素对她的“贵人”倏起厌恶之感。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只有芸来过的小小空间里,他的不期而至,令素分外恼火。她多想一进门就躺倒在床闷头便睡啊!他却占据着她的床。她的单人床!
素斯时联想到了另一件事——有天她闲读一本抒情的诗选,读到了一首题为《落叶》的诗。心中一动,为他的诗居然收入那么一本精美的诗选而替他高兴。在他们的关系中,诗是起着维系作用的。却发现自己听他吟诵过的那一首诗,非是他写,而是一位叫羊令野的台湾诗人写的。
素顿觉包裹着他们的关系的绸布剥落了,暴露出了那关系的惟一的形态——赤裸裸的钱钞关系的形态,丑陋而又极为现实的形态。
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然而她没当面戳穿过他。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她都那么不忍。除了继续那一种关系,她别无选择。
倘不是他,关系还不同样是那么一种关系吗?她认命。
……
他伸直的手,默默地缩回去了,五指攥拢了。
“那,我就留作纪念了。”
他自言自语,遂又将钥匙揣入兜里。
素不理睬他。素吸了吸鼻子,觉屋里的烟味确实淡了,撩起窗帘将窗啪的一声关严了。
他说:“你轻点儿,吓了我一跳。”
素已走到门口,正打算插门。听了他的话,素落在门闩上的手没再动。她暗想,他并没明明白白地说他要留宿下来。自己反而主动插了门,岂不是等于愿意他留下来了吗?虽然以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论,他硬要留下来,也算是他的一种权利。
“你看到了,我这可是单人床。”
素背对他,面对门,尽量以平常语调说她的话却连自己也听得出来,自己的话其实说得仍冷冰冰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什么时候走?
胃还在隐隐约约地疼,头也有些疼。素暗暗埋怨自己,不该在图书馆里啃书本啃到这么晚。如果不是因为胃疼头也开始疼了,素是断不会以丝毫也不欢迎的态度对待他的。即使他不明明白白地表示要留宿下来,素也是会考虑到他的心理要求和生理要求的。毕竟,他不是一个和她有一般关系的男人。他每个月按日给她一千八百元钱啊!否则,她还能准备考的什么研啊!何况,时间已很晚了……
“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
素的手,缓缓地,缓缓地从门闩上垂落了。她一时还没完全理解他的话。仅仅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他也许不至于硬要留宿下来,自己也就大可不必现在便违心地插门。
然而她仍背对他,并未马上向他转过身去。
“我儿子病了……”
“……”
“是白血病……”
素的心倏然一紧。对于白血病,她当然并非一无所知。她之所以本能地感到恐慌,不是由于他的儿子,而是由于自己。
“孩子已经初三了,学习挺好的……可是突然……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我这一去,今后也许再也不会来到北京混了……”
他的声音,使素觉得出乎意料地,不可思议地平静。他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而且,很可能一去不返,那我以后依靠谁在北京考研读研呢?那可是二三年之久须得一门心思苦读的日子啊……素这才明白了自己,原来自己的心之所以本能地恐慌,起因竟是那么自私。
素不由得向他转过了身,几乎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自然,并没有,只不过张了张嘴。
他显然也一直在望着她。见她转过了身,他的目光刚与她的目光接触,便立即有意识地移避开,望向别处。仿佛他的儿子得了白血病,是件太对不起她的事,因而是件特别难以启齿之事似的。
“在北京,无论哪一个阶层,都比生活在中国其他城市要不容易得多。北京的官场比中国一切其他的官场更复杂;北京的商场比中国一切其他城市的商场竞争更激烈;北京的大学比中国一切其他城市的大学收费都高;北京下岗了只拿基本生活费的人,一点儿也不比中国其他城市少……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还鬼迷心窍了似的以生活在北京为福为荣……”
素听来,他简直已经是在没话找话地东拉西扯。她哪里还有心思听他说那些!
她冷嘲热讽地问:“这就是你预先不打一声招呼就来到我这里,告别之际想跟我说的?那么不劳赐教,我的体会比你深刻。”
他的目光又望向她了。然而,仍有那么点儿游移不定,不敢正视她似的。
“是啊是啊,我说了些什么呢?是不该说些没用的话……”
他靠床头坐直了上身,苦笑一下,干咳一声,将十指交叉在一起。于是素的目光从他脸上望向他双手,看出这男人的双手在相互用着一股力。显然,他陷入了大的尴尬,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了,真的无话可说了似的。
“如果你来,只不过是为了通告我,我们的……关系彻底结束了,那么你现在可以走了。因为你不必说,我已经完全猜到了你的意图。而且,请你放心,尽管北京是一座不相信眼泪的城市,但我可以不靠眼泪也在北京打理好我的人生。”
素此一番话说得特别快,说得特别酣畅,背过文字稿似的。只停顿了一次,在“关系”和“契约”两个词之间犹豫了一下。她最终放弃了“契约”一词而选择了“关系”一词,是觉得后一个词不仅对于他,而且对于自己的自尊心也有某种程度的损伤。
这次轮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
一阵对两个人都相当难堪的沉默。
素感到了难堪的沉默对自己的尊严也是一种无形的压迫。
她觉心头暗燃屈辱之火。
她高抬手腕,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以那么一种夸张的大幅度的动作,暗示对方应该识趣地走了。她这样的时候,心内不无自责。她问自己,素,素,你是不是待他太冷太不近人情了呢?毕竟,你和他的关系,是你自己首先的一种人生决策啊。在你和这个叫“尼尔采”的男人的关系中,他并没亏待过你,更没欺负过你啊!而且,你得凭良心承认,他是一直想使你和他的关系朝亲爱的程度发展的呀!
“尼尔采”终于比不过素对难堪的沉默的耐受力了。
他吭吭哧哧地说:“我儿子真的得了白血病,真的。我不骗你。我儿子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医生说最长拖两年……这两年我要……当一位好父亲,这孩子亲近大自然,我一定得陪他全国各个自然旅游景点住住……我……我……”
此时,直至此时,这男人的眼中才刷地一下子淌下了眼泪。
他的眼泪使素毫无准备,也使素更加自责了。
此时,直至此时,素才倏忽间感到,对方是多么需要安慰和怜悯啊。正如她曾倏忽间感到恐慌。而一分钟之前,安慰和怜悯,尤其是她所渴望的。
素不忍看他泪流满面的脸。她低垂了头,小声说:“对不起,我刚才有些不冷静。”
而他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比她的声音还小。
又是一阵沉默。他掏出烟盒,想吸烟,瞟了素一眼,见素目光定定地看他,忍住了没往外弹出一支来。他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像卡尺那样卡住着烟盒上下的斜对角,用右手的一根手指不停地在烟盒上画圈儿。
她又小声说:“你实在想吸,就吸吧。”
他说:“不了。”——随即又说:“不惹你讨厌了。”仿佛先说的话她不一定听得明白,于是要来一番自白式的注解似的。素说:“你还是吸吧。”——她说完,一只脚向他迈出了半步,但同时显得那么犹豫,不情愿向他迈出另一只脚似的。而他在望着她,显然正期待着她接近。于是素因自己那会儿的犹豫又产生了自责。觉得自己的犹豫实在是冷漠得有点儿可怕。她轻轻走到他跟前,从他手中掠过烟盒,取出一支替他塞在嘴里,按着了打火机……
“吸呀!”
他这才吸了一口,烟着了。一缕青色的烟雾,熏得素想立刻退开去。
他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素欲抽出手。那是一闪念,实际上她没那么做。她的手臂微微后掣了一下而已。她以为他感觉不到的。他却感觉到了,遂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素便由他,且索性在床边坐下。素长长叹口气,之后说:“何必非忍着不吸呢,再开窗放放烟就是了嘛。我不是讨厌你啊。我是讨厌烟味。为了自己的身体,你也还是少吸的好……”
素尽量地语调温柔。企图通过那一种对自己的刻意的要求,将自己留在他心里的冷漠一举消除干净。
他仍握着她那只手。另一只手从嘴角取下烟,斜扭腰,长舒臂,够着往床那一边的小碟里点了一下烟灰,以一种大人向孩子做交代的口吻说:“你听明白,那房子我已经又预交了两年的租金,是为你。我和房主签的一份协议夹在《尼采传》里。还有,我以你的名字,存了一个一万元的存折,是活期的,为你取用方便,也夹在那本书里。我很愿意为你考研做得更多,但我力不从心。”
他的话里竟完全没有了自卑和自鄙。其口吻的变化,使素顿生困惑。那又是一种别人命中贵人的口吻了。一种习以为常了的,他自己似乎从没意识到过的口吻。仿佛没有他的关怀,她的命运不知会落到多么糟糕的地步。尽管这一点基本上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素的心还是像被电了一下似的,麻过一缕不快。
素的目光不由得望向书架。分明的,《尼采传》确被抽出过,没有很齐地插回。两年内住的问题解决了,而且不必再花一分钱;而且将住上和芸一样的两居室楼房;而且是装修过的;每天想洗多少次澡就可以洗多少次澡了;而且拥有了一个一万元的存折!一万元啊!素清楚,即使那些已获了北京户口,有一份稳定工作了的大学毕业生,普遍而言,最初的工资也不过每月一千五六百元。工资再高的只是极少数。以月薪一千五六百元来说,攒够一万元也非轻松实现之事啊!
素眼望着书架,内心随之涌起一阵大激动,混合着一半大感动。那一缕被电了一下似的不快,如洪水冲击逆向的溪流,将其化为泡沫了。
她嘴上却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尼尔采”反问:“怎么不行?”
“我不能接受。我坚决不能接受。”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可以接受你的好意……仅仅接受你的好意……”
“为什么?”
“我不接受施舍。”
“你为什么非要认为是施舍?”
“因为……因为我们的关系……还没到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的程度……”
素已经难以将话说得连贯了。
“还要到怎样的程度?”
“尼尔采”的口吻,更加是别人命中贵人的口吻了。能救并愿救别人于水火的人,大抵以那么一种近乎强迫的口吻力图彻底打消对方的一切顾虑。
“我……可是你的儿子……你比我更需要钱……你特殊情况之下,我怎么能……”
“儿子反正是那么回事了,再多的钱也救不了他的命了。而且我也为我和儿子留了一笔足够用的钱。我毕竟是中国的尼尔采,不是百年前德国的尼采。尼采要扮演丝毫也不随俗的角色。所以他后来穷困潦倒他活该。我是明智的,该清高便清高,该随俗即随俗……”
他又斜扭腰,长舒臂,将烟蒂按灭在小碟里。之后一手掰着另一只手的手指,细数他漂在北京的几年内干了多少“俗事”,一笔笔挣下了多少钱。他说为了挣钱,他甚至不惜为些个末流的“星”们写吹捧文章,而且敢于狮子大张口,索价极高……
他脸上泪痕未干。他那由于烟史太久而变形的嘴角,浮现一抹半得意半自嘲的笑。
素任他喋喋不休,一起身去毅然决然地插上了门。
她重新坐在床边后,凝视着他的脸,缓缓向他的脸伸出了一只手。当她的手指替他抹去脸上的泪痕,接着抚摸他的脸时,他才终于不说了。眼神发呆地也凝视着她,身子像被浇铸了般一动不动。素觉得他不认识自己了似的。
她温柔地、声音很轻很轻地说:“那别走了,住下吧……”
他发呆的眼神仍没灵活过来。
“我要给你……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其实是……我想……我要你……”
素喃喃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而她的一只手,已开始解他的衣扣。
他还是如同被浇铸了一般……
当素醒来时,天已大亮,由于胃疼而醒。起身服过了药,重新躺在床上。一缕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帘没拉严的缝隙挤进屋,照在书架上,相当之集中地照在《尼采传》插齐回去的书脊上。
她这才回想起昨夜之事。他什么时候竟走了呢?她不禁转脸看他睡过的地方,同一只枕的另端,尚留有他的头压过的凹痕,还有从他头上掉下的几根头发,几根灰色的看去很不柔韧的头发。
小碟干净了。
他偷配的那一把钥匙放在小碟里,似乎是供人专用来放钥匙的。
昨夜素和他之间并无性事。她没那种欲望。事实是在素和他的关系中,她从没产生过那种欲望。她一向仅尽两人协议所要求于她一方面的义务而已。尽管昨夜她对他心怀大的感激和感动,但是没有和他发生性事的欲望可言。与以前多次相比,她不过主动了而已,不过情愿了而已。那仅仅是自我要求的促使罢了。他竟也很奇怪地没有欲望。他被动地任由主动了的她脱光衣服,既不配合,也不反对,如同她以前多次的表现。赤裸的素,依偎在侧卧在他身旁,一只手臂搂着他,期待着配合他做一次最情愿的奉献。而他的手臂,却规规矩矩地贴身而放,不拥抱她,不抚摸她,具有同枕不淫,坐怀不乱的高超定力似的,反倒十二分地不情愿似的。是素关的灯。关灯后不久,一阵困意袭来,她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酣沉……
素还是困,头脑中闪回着昨夜之事的片刻,心灵里盛装着满满的感激和感动,朦朦胧胧地仰躺着又睡过去了……
她一直睡到十点多才再次醒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书架那儿,深怀着又庆幸又急迫又有些受之愧疚的心情抽出了《尼采传》。
那一本书里什么都没有。
她数遍地翻它,抖它,没有就是没有。
她呆住了。
书掉在地上。
接着她一本一本地从书架上抽下别的书,一本一本地仔细翻,没有就是没有。
再接着她将屋里一切可能藏着一份重要的协议和一个一万元存折的地方全认认真真地找了一遍,抽屉、枕下、褥下、墙缝、桌缝、床缝……仍一无所获。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昨夜自己被耍弄了。
她受伤害的程度是难以形容的。
她心头腾地燃起对“尼尔采”大的憎恨,还有对芸的友爱的大怀疑。
她愤怒之下推倒了书架。
那一天她没出门,没吃东西。
她病了。夜里胃疼得缩成一团。觉得是胃在疼,也可能是心口疼。
第二天她病了……
素在没人照料的情况下病了三天。第四天她往“尼尔采”住的地方打电话,没人接,打手机,关机。她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想痛骂他一顿拉倒。
却被芸紧急传呼了四五次。她没给芸回电话。她怀疑芸在她和“尼尔采”的关系中,实际上扮演着什么很对不起她的很可耻的角色。
素决定和芸断交。
她回到那平房所在的院子里,见芸伫立门外,一脸的惴惴不安。
她说:“你来干什么?”
芸反问:“你怎么不回我电话?”
她说:“我不愿再见到你了。”
说着开了锁,看也不看芸一眼便进了屋。芸无视她冰冷的态度,跟进了屋。芸一进层,就紧紧搂抱住她,流着泪说:“你不回我电话,可吓死我了!你平安无事就好!就一万个好!就大吉大利!”
素使劲儿推开芸,怒视着芸说:“你那个‘尼尔采’哪里去了?他是个王八蛋?!”
芸低了头回答:“他被公安局押送到一家精神病院去了……”
素愣住了。
芸告诉她——“尼尔采”是在四天前天将明未明的时候,被巡逻的公安人员拘留的。当时他徘徊在一座立交桥上,看上去有从桥上往下跳的自杀倾向。他们审讯了他一通儿,听他的回答怪异荒谬,判断他可能有精神病,便将他押送到了精神病院。经院方进行精神测试,果然是精神分裂了,而且早已分裂了。只不过患的是潜伏期较长的那一种,在潜伏期难以被觉察。但已转化到了发作期。一旦发作,每有自残或伤害他人的暴力行为……
芸说公安局从“尼尔采”的手机上获得了她的电话,以为她是他的亲人,已传唤过她了。否则,她们蒙在鼓里。
“素,素,天地良心,我当初把他介绍给你,真的不知道他精神方面已经有问题了呀!如果我知道我能那样做吗?我又图的什么呢?我可是百分之百好意啊!我……连我自己也曾和他有过一段那样的关系啊,我……我对不起你,你恨我……我也没办法了……”
芸亦泣亦诉,终于的泣不成声,一转声往外就跑……
素横伸双臂挡住了芸,随后紧紧搂抱住芸。
她们一阵有声一阵没声地哭了个痛快……
十几天后,素租住的房子到期了。她没再租住。芸将她接到自己那儿去住了。
芸鼓励她一定要好好备考,一定要争取考上。
芸发誓地保证:“素,你放心吧。今后,在北京只要有我住的地方,就有你住的地方;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只要我芸还剩下一百元,一百元是属于咱俩的!我妹妹已经嫁人了,嫁了个经商的,我爸妈的日子已经不必我再挂念着了。我要当你是我另一个亲妹妹。怎么说我也是每月有一份钱的人,你要给我赎过的机会啊!”
她们一块儿买了些吃的用的衬衣衬裤去精神病院看过“尼尔采”一次。
院方说,除了她们,再没人看过他。说他儿子真的患了白血病。说他肯定是由于收到那封告知的家信,受到严重刺激,精神才一下子彻底分裂了……她们没有见到他本人。
院方说,他属于一名接受福利治疗的病人。一入院病情骤重了。为了有效地治疗,她们还是别见他为好。
往回走的路上,芸说,“尼尔采”其实真的是一个本性挺善良的人。诗也曾真的写得挺有才情。如果一个中国人靠写诗能维生,他是不会变成疯子的。
素默默点头,表示同意芸的话。
“你还恨他吗?”
素默默摇了摇头。
有天下午素和芸照例到图书馆去,远远的就见那儿围了一大群人。走近后听围观者们议论——是历史系的一位博士,从图书馆三层的一个窗口跳下来,摔死了。一所北京的大学曾表示愿聘他任教,不知为什么,又不聘了。本校也曾考虑留他,但一直拖而未决。他想不开,留下封信轻生了……
芸转身就跑。
素跟着跑回芸住的地方——那一天素知道了芸人生的一大隐私——芸和那位历史系的博士彼此深爱。她既隐瞒着他,也期待着他工作以后,有钱将她的肉体从她不情愿的契约中赎出来……
芸因而也病了一大场,多亏有素照料。
芸刚从巨大的悲伤中缓过,素刮了一次宫。
她说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次忘了服药导致的了。
是芸陪她去的医院。
两天后竟是冬季考研的日子。
芸坐在床边,素躺在床上仍看书,面无血色。
芸夺下了书,忧郁地问:“素,两天后,能行吗?”
素低声而坚定地回答:“行。”
两天后芸陪素到了考场外。
那一天北京特别冷,寒风凛凛。
目光镇静地望着那些男男女女的竞争者,素在心里对自己说:“芸,一切谢了!”
没人注意她的脸色是多么苍白,也没人注意她的样子是多么虚弱,更没人会想到,她两天前经历了一次怎样的肉体和心灵的苦楚……
她不由得回望芸,并且缓缓举起了手,向芸伸出食指和中指。
芸也向她作出了那样的手势。同时,向她微笑。
那是激励的微笑,也是怜悯的,好像会因寒冷被冻僵在嘴角。
素毅然地一转身,步入了考场……
黑纽扣.1
今年五月,我完全是被长久萦绕心间的乡思所驱使,回到了哈尔滨。七年没回去了。七年没见老母亲了。
弟弟、妹妹、弟媳和妹夫们都还未下班,家中只母亲一人。母亲正做晚饭。狭小的厨房没窗子,一盏度数很低的灯卑微地忽闪着——电压不稳。灶烟和锅汽形成厚重的昏暗。昏暗中,母亲双手抖抖地端着米盆,像烟汽中的一个虚影,木然地望着我。显然,母亲一时看不清我的脸。
我大声说:“妈,是我回来了!”心中竟很激动。
“是……绍生吗?”母亲从来只叫我小学时的名,这名是户籍警在我诞生的时候按照氏族辈字给我起的。母亲从来也没叫过我上中学后自己改的名——晓声。仿佛她不喜欢这个名,不认可她的儿子叫这个名。我不知这是为什么。也没诘问过。
“妈,是我!”一回到家中,自己说话的语调就很自然地归复了东北口音,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哦,哦……”母亲转过身去,想找个放盆的地方。
我走进屋,刚搁下提包,母亲便跟入了,双手仍端着米盆。厨房极乱,母亲大概是没处放盆。
我赶紧从母亲手中接过米盆。里屋并不比厨房大多少,也不比厨房光明多少。只有一张桌子可放东西,桌子上同样杂乱地堆放了许多杯、碗、小孩儿玩具。三对夫妻,三辈人,十一口,生活在仅二十余平方米的低矮而阴暗的空间,有条不紊和清洁就只能成为一种奢望了。我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最后将米盆暂放在床上。
“你……怎么也不预先来封信,我们也好把家收拾干净点……”母亲歉疚地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
母亲是更瘦小、更憔悴、更苍老了,脸色很不好,蜡黄里泛着青灰。眼病分明没治愈过,眼边红红的。衣服也挺肮脏,衣襟上一片锅底灰。整个看去母亲像一截枯槁的树根,从泥土中抠出来不久。
我又叫了一声“妈”,心内倏然泛起难过,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母亲一共养育了我们五个子女,我算是有点出息的——成了作家,我是母亲精神世界中的一豆烛光,是母亲心灵的安慰。可我身在北京,又是对母亲尽孝最少的一个儿子。甚至可以说,自从我到北京后,就没有对母亲尽过一个儿子的孝道。只不过隔几个月往家中寄点钱。
“孩子,你瘦多了……别那么拼命写,妈不指望你出名,只愿你身体好,没病没灾的……”母亲说着,侧过身,撩起肮脏的衣襟拭她那发红的眼角。
“妈,我不过就是瘦一点,可没什么大病……”我用谎话欺骗母亲。
我努力克制着,不使自己在母亲面前落下泪来。
“真的?……”母亲转身再次注目端详着我。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说,“你这次回来,一定要去看看你小姨。”
我说:“过三五天我就去看她。”
母亲说:“不,你明天就要去看她。她……怕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不禁呆住了。
母亲又说:“你弟弟妹妹都去看过她了。连你妹夫也去看过她了。可她最想念的还是你,每次来信都提你……苦命女人,妈的命够苦了,你小姨比妈的命还苦……”
“小姨……她得了什么重病……”小姨才四十多岁,我简直有些怀疑母亲的话,讷讷地问。
“三月份你弟弟妹妹们把她接来家中住了一个时期,轮流陪她到医院去检查过,也没查出什么大病来。可她就是一天比一天瘦,不想吃也不想喝的,人瘦得快剩把骨头了……人啊,就怕是苦在心里啊!同学老师的,你都不要先去看,明天一定要先去看你小姨。”母亲异常忧郁地说。
我轻轻“嗯”了一声。
可怜的小姨!可怜的女人啊!
一种凄凉一种悲怆,在我内心里弥漫开来。
我装作疲乏的样子,倒在床上,眼眶竟有些湿润了。近几年来,还没有一件事,比这件事更令我感到难过。
我本来没有姨。小姨不是亲姨。
我七岁时,母亲在铁路上做临时工。挑挑抬抬,搬石运铁,卸煤扬沙。哪儿的活顶脏顶累,临时工们就被指派到哪儿去干,男女平等。母亲每天下班都很晚,常常是黑着一张脸,带着一身尘土回到家里。
那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到“偏脸子”这一带,住在安平街。房子,比现在住的还小,还破,还缺少光明。屋里的地面,要比外面的地面低一尺。为了防止下雨天雨水灌进屋来,门槛儿上面横钉了一块木板,进屋的人得高抬脚。门槛儿内叠了两层碎砖,算是踏脚的台阶。第一次来我家的人,不是头被上门框撞起了包,便是踩空“台阶”,吓一大跳。虽然有窗子,但一半埋入了地下。窗框被下沉的房子扯得不成形状,无法打开。碎了的玻璃因为窗框无形,也就镶不上,用牛皮纸糊着。这是私人房产。房东并不因它全不像个房子样就将房钱压得便宜些。里外两间,外间夏天做厨房。冬天为了取暖,再将铁炉子搬进里屋去,我们五个孩子和母亲挤在里屋一铺炕上,外间便放大白菜、土豆、萝卜、水缸、粮食箱子、劈柴和煤桶,也就没余地了。
记得是冬季的一天,从白天到黑天,一直下着很大的雪。母亲那一天下班特别晚,带回来一个陌生人。
母亲的脸,照例是黑的。“低头,高抬脚,慢点落脚,再慢落一脚……”母亲先进得屋来,引着这人的一只手,提醒着,将这人引进屋来。亏得母亲心细,这人没被碰了头,也没被吓一跳。那人的脸比母亲的脸更黑,因而看不出年龄。从脸黑这一点却不难得出肯定的结论,那人是和母亲同样做临时工的,和母亲一块儿卸过煤。头戴和母亲同样的狗皮帽子,身套和母亲同样长过膝盖的大棉坎肩儿。脚穿和母亲同样的棉胶鞋。
母亲从炕上拿起笤帚,一边扫落那人身上的雪花,一边说:“你瞧,我家就是这么个破烂样子,这几个都是我的孩子……绍生,快给我们倒洗脸水……”
那人的黑脸上惟独一双眼睛是干净的,眼神儿有点怅惘,有点拘谨。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分明因为我家比他想像的还不如,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舀了大半盆凉水,轻轻放在他脚旁。
他见屋里没个能从容洗脸的地方,就一声不响地端起盆,转身走到外屋去了。
母亲便也摘下帽子,脱掉坎肩儿,跟到外屋去洗脸。
母亲又进屋来舀了两次水。
我们几个孩子,则在里屋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惊奇的目光。
终于,母亲和那人又走进屋来了。
我们的惊奇顿增十倍。“他”竟是女的,一个大姑娘!
我们家住的那地方,当时被铁丝工厂占了,新盖起一幢三层楼房。邻居们都迁走了。因为房东想多要钱,在斤斤计较地和厂方耍赖皮,高楼下仅剩我们家东倒西歪的破房子,四周被还没有清除的建筑垃圾包围着。邻居们迁走后,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外人迈进我们家的门槛儿了。没有人串门儿的家,对孩子们来说,是异常冷清寂寞的家。我们家在哈尔滨市又没有任何亲戚互相走动,生活的冷清寂寞就更令我们难耐。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是早都在巴望着,随便有个什么人,能够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在这幢高楼后面,在一堆堆建筑垃圾的包围之中,有我们一家人生活着。只要这个人看得起我们,我们就会将我们全家真挚的、充满敬爱和感激的情意奉献给这个人。这大姑娘那一天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不但令我们惊奇,而且令我们非常高兴。
她长得很俊美呢!起码我们是这么认为的。她将那件脏而笨重的棉坎肩儿脱在外屋了,也脱去了工作服,向我们展出一件半新的红底儿黑花的紧身小袄。她比母亲高半头,这在女人们来说,是很值得羡慕的所谓“适中”身材了。虽然穿着棉袄棉裤,还是看得出,她的身材苗苗条条,不胖也不瘦。也许是刚用凉水洗过脸的缘故吧,使她的脸色看去那么红润。眼边的煤灰却是未洗尽,一双温良的眼睛仿佛描了眼圈似的,显得又大又有神。
在我和弟弟妹妹眼里,她完完全全是个大人。而她这个大人,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弟弟妹妹们一溜趴在炕上,傻呆呆地瞪眼瞧着她。
在我们不懂礼貌的盯视下,她有些发窘地侧着身,双手攥着搭在胸前的一条粗辫子,轻声问母亲:“大姐,有木梳吗?”
“有,有……”母亲应着,赶紧拉开破桌子的抽屉,寻找出我家中惟一一把断了好多齿的木梳。
她接过木梳,就拆散了辫子,梳起头发来。
“里边趴着去!就这么一张炕,都让你们趴满了!”母亲对着弟弟妹妹们吆喝。
于是弟弟妹妹们就一堆儿缩到炕角去了。
“坐炕沿上梳吧。”母亲轻轻地将她推坐在炕沿上。
我低声问:“妈,我给你们热饭吃吧?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吃过了。”
母亲说:“我自己热吧。挑两棵白菜,洗一个萝卜,我做汤……”
母亲看了那大姑娘一眼,挨着她坐在炕沿上,推推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不说话?”
她只是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也不抬头!
母亲又说:“如果,你是嫌弃我这个家,今晚我就只留你住一宿,明天我再替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好住处安身……如果,你还肯将就我这个家,你就长久地住下来,住多久我也不会撵你搬走。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盖的,就有你盖的……”
她还是不吭声,还是不抬头。木梳,在乌黑的长发上缓缓地梳理着,将她那长发梳得顺溜儿极了。
我们见她这样子,都觉得大大地失望,猜想她准是不愿在我们这样一个家里长久住下。
我一边扒白菜洗萝卜,一边偷眼瞧那大姑娘,真希望她说一句“我住下”,或者点一下头。
她却像个哑巴,头垂得更低了。
母亲见她始终不回答,表情就有些尴尬,便缓缓地站起身,去切菜。
“大姐,你每月收我多少房钱?”她忽然抬起头,用极小的声音向母亲发问。
“瞧你问的,什么房钱不房钱的?”母亲停止了切菜,转脸瞧着她说:“房子不是我的,我能做二道房东吗?你要愿住下,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
那张我认为非常之俊美的脸上,花朵绽放般地呈现出了一种心喜意悦的微笑,她复低下头说:“那……我愿长久住下……”仍继续梳头。
母亲乐了,说:“不过,孩子们面前,总得有个叫法。你叫我大姐,你年纪跟我的小妹子一般大,可惜我那小妹子死了。今后,就让孩子们叫你小姨吧?行吗?”
“嗯。”像个表示今后愿意听大人话的孩子的声调。她放下了梳子,开始编辫子。
母亲又对我们说:“都听见了吗?今后要叫小姨!”
“小姨!”弟弟妹妹们迫不及待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几只猫崽子似的爬到她身旁,一迭声地叫“小姨”。
她半转过身,瞧着我们,又那么可爱地笑了。
我仿佛觉得我们家那小破屋子顿时满室生辉。在一片“小姨”的叫嚷声中,我那颗七岁的男孩子的心,竟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激动和兴奋!从今往后我将有一个小姨了!并且是一个多么让我喜欢看着的小姨啊!我那把木头做的、涂了墨的驳壳枪,我那一小箱子小人书,我那十几颗花瓣玻璃球,我那只养在一个桌子抽屉里的小麻雀,所有我一切的宝贝东西,都抵不上这个小姨!我们与家庭成员之外的一个人建立了某种亲近的关系,这简直是生活对我们的赐予!
以往,母亲下班后,若是我们已经吃过了饭,她是绝不再动手做饭的,只胡乱吃几口我们给她留的饭就算了。那一天,虽然母亲下班很晚,虽然我们都看出她很疲劳,但她还是撑着精神,将两棵白菜细细地切了,拌了一盘。将萝卜同样细细地切了,做了小半锅汤。还抖尽了面口袋里的白面,放许多油煎了几张饼。母亲是从来舍不得一次用掉那么多油的。看得出,小姨和母亲一样,是个干起活来不藏奸不掖懒的。要不,她们为什么会把那一大盘拌白菜吃得干干净净,将那半锅汤喝得精光呢?
母亲和小姨吃罢饭,我默默收拾了碗筷去刷洗。我心里高兴,便会主动去做我不情愿做的事。小姨要抢着刷洗。母亲拦住她,说:“往后有你插手的时候,今天还不能劳大驾!”
小姨无声地笑了。我真是看不够小姨的笑脸!她笑起来真叫别人感到快乐!
母亲又说:“你今晚就和我挤一宿吧,明天把外屋收拾收拾,给你搭个铺。”
小姨微微点头。在我们眼中,她是个大姑娘,是个大人。在母亲眼中,她分明还是个小妹子,是个孩子,她在母亲面前显得那么乖顺。
母亲开始铺被窝儿,弟弟妹妹们都自觉地往一块儿挤,给我们的小姨腾出倒身之处。家里的被子都很旧了。白被头也都很脏了。母亲很勤劳,几乎每隔一个月就拆一次被褥,但仍不能使全家的被褥显得干净些。因为炕是脏的。炕脏因为三面炕墙是脏的,每天不知要往下掉多少墙皮。还因为我们的小身体一个个都是脏的。夏天,我们身上还能干净些,母亲常常将大盆放在外面,倒一大盆水给我们脱光了衣服洗澡。而整个冬季,我们是谈不上洗澡的。弟弟妹妹们毕竟都很幼小,一个个完全沉浸在意外获得了一个好看的小姨的幸福之中,并不为脏被褥感到羞耻。已经七岁了的我,却感到自己的脸发起烧来。羞耻感第一次在我的自尊心上打下了烙印,它不深也不浅。
我兑了半脸盆温水,放在小姨脚边,很礼貌地对小姨说:“小姨,请你洗脚吧!”
“呀!……”小姨仿佛吃了一惊地看着我,又看着母亲。
母亲也说:“你洗脚吧。”
小姨几乎是在恳求地说:“我哪能成个小姐似的,都让孩子把洗脚水端到眼皮底下呢!大姐你一定得跟孩子讲,往后千万别这么样恭敬我啊!”
母亲平淡地一笑,说:“谈得上什么恭敬呀,孩子不过是得了你这么个姨,从心里往外亲爱着你罢了。你看不出来?”
小姨说:“大姐我又不是木头人,哪能看不出来呢!”又端详着我问:“上学了吗?”
我回答:“上了。”
“几年级?”
“刚上一年级。”
“那小姨往后可以帮助你学习了,小姨是高小毕业呢!”那美好的微笑中洋溢着几许自豪。
我也不禁笑了,说:“行。”
母亲接言道:“我们绍生学习可用功啦,是两道杠呢,考试还得了奖状呢。”
“你是该好好读书啊,你爸爸在外地工作,你妈妈一边干临时工,还要拉扯你们长大,不好好学习可对不起你妈呀!”
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小姨又对母亲说:“大姐,你可真不容易啊!”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可不,真不容易啊!有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活得疲倦了呢!”
我一声不响地退到炕角,从书包里拿出课本,脱了鞋,默默地贴墙躺下,朝墙转过身去,捧着课本看。
母亲催促小姨:“洗脚吧,今天整整卸了一天煤,可是够累了啊!”
小姨说什么也不肯先用那盆洗脚水,到底还是母亲先洗过了,她才洗。洗完,却仍垂着赤脚坐在炕沿上,迟迟不上炕脱衣。
母亲又催促。
小姨说:“我侄子看书呢!”
“我不看了。”我说着,将课本塞到枕下。
若是往常,我和弟弟妹妹们一钻进被窝儿,顷刻便会进入梦乡。但那一天,我们却毫无睡意。我竟也和弟弟妹妹们一样,趴在被窝儿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姨看。看也看不够。
母亲再次催促小姨睡觉。
小姨低下头去,悄悄地说:“大姐,等孩子们睡着了我再……当着这么多小侄子的面……怪羞人的……”
母亲逐个儿拍着我们的脑袋,大声命令:“闭上眼睛,闭上眼睛!都给我闭上眼睛睡觉!”
我们这个闭上了眼睛,那个又睁开了眼睛,对这个小姨所感到的新奇,简直就使我们兴奋得无法入睡。仿佛生怕睡一觉醒来,小姨就不存在了。
“这些孩子,真不听话!”母亲佯装生气,看了小姨一眼,忍不住扑哧乐了,顺手拉灭了灯。屋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只听到小姨ne04fne04fnd127nd127地缓慢脱衣服的声音。
沉静了片刻,又听小姨和母亲悄悄说话:“大姐,和咱们一块儿干活的那几个男人忒坏,总拿些入不得耳的话挑逗我。”
“你别理他们就是了。你越当真,他们越开心!没一个好东西!”
“我也不敢生气,怕得罪了他们,他们今后欺负我。”
“别怕他们,谁敢欺负你,大姐饶不了他!别看你大姐是个老实人,但不受人欺。你是我妹子,欺负你就是欺负了我……”
就这样,小姨在我们家中住下了。就这样,我们有了一个不是亲的,可比亲的还亲的小姨。
往后我才从母亲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小姨不但是个高小毕业生,还是个共青团员。她是离哈尔滨一百多里的双城县农民,家里生活也挺困难的。听别人说哈尔滨在招青壮临时工,就独自一人到哈尔滨来了。在搬到我们家之前,她每晚都在火车站过夜。
我们因为有了这个小姨,都有了许多明显的改变。首先是,我们不再房前屋后乱拉巴巴了。小姨帮我们在附近搭了一个简陋的茅厕。我们也变得爱清洁了,因为小姨很爱清洁。我们将两只破箱子从里屋的铺底下拖出来,搬到外屋,一头一只,当作床腿。黑夜我和母亲从外面拖回来两块建筑工地上抛弃的跳板,截断后,为小姨在外屋搭了一张很牢靠的“床”。白菜萝卜堆到了“床”底下。外屋四处透风,墙上挂着厚厚的霜。我和弟弟妹妹用锅铲将霜刮下来,又用破棉团塞进透风的缝隙。我们怕小姨晚上睡觉冷,还得将火炉从里屋搬到外屋。在间壁墙上凿了个洞,增加了两节烟筒,穿到里屋去。这样一来,里屋不但同样暖和,而且显得宽敞了。小姨没住到我家时,母亲想不到也没心思做这些事。我这个孩子更想不到。小姨住到我家后,我并未经母亲吩咐,却想到了应该做许多事。这一类事情做过后,我们的家也像我们一样有了些微改变。
春节前一个月,母亲忽然变得好像有什么心事。一天,母亲背着小姨偷偷对我说,她是怕爸爸春节回家探亲,会因为家里住了一个陌生女人而不高兴。明白了母亲的心事,我也暗暗为此忧愁。父亲是绝不需要一个小姨的,他不发脾气才怪呢!
母亲让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父亲家中一切都很安好,并且希望父亲春节不要回来探家,夏天再回来。讲了好几条夏天探家比春节探家好的理由。
小姨自然不知,几乎天天都问母亲:“大姐夫什么时候回来呀?”
母亲就说:“今年春节回不回来探家还不一定呢。”
“大姐,你快写封信,催我大姐夫回来探家吧!大姐夫不是两年多没探家了吗?你就不想?”
母亲淡淡地说:“不想。”
小姨笑道:“大姐骗人。就算你不想,孩子们也不想?”
母亲说:“也许孩子们早把他忘了呢!”
弟弟妹妹们一听,抗议地嚷起来:“没忘,没忘,我们早就盼着爸爸回来探家呢!”
母亲便不再说什么。
父亲果然回信说他春节不探家了,我念完信,弟弟妹妹们都哭闹起来。我和母亲互相望着,默默无语。我的心情和母亲是一样的,既觉得心中安定了,又觉得很内疚。
黑纽扣.2
小姨则谴责起父亲来:“哪有这样的人,两年多没探家了,孩子老婆一大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大姐,我替你写封信问问他,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啊!”
母亲则装作生气地说:“才不给他写信!他心里没这个家了,我们心里从此没他!”
小姨的父亲,一位老实厚道的庄稼人,从农村到城市来找小姨,想带小姨回去过春节。小姨不回去,她对父亲说:“这个春节是我和大姐认识后的第一个春节,大姐夫又不探家了,撇闪得大姐和孩子们多冷清啊!这个春节我一定要跟大姐和孩子们一块儿过。”
小姨的父亲在我家住了两天,不好勉强小姨跟他回去,失望地走了。他临走,对母亲说他把小姨托付给母亲了。
我们的父亲虽然没回来探家,我们却过了一个很快乐的春节。快乐是小姨给予我们的。
我们也送灶王了,也供祖宗了,也吃年宵饺子了,也放鞭炮了,小姨还帮母亲炒了好几样菜。买了一瓶价钱便宜的色酒。
吃年宵饺子的时候,母亲在桌上多摆了一只小盘,一双筷子。
我说:“妈,多了一个人的。”
母亲说:“不多,那是你爸爸的。你爸爸已经好几年没和全家在一起过春节了,就当这个春节是他和我们一起过的吧!”
小姨看了母亲一眼,就斟满了两盅酒,一盅递给母亲,另一盅双手端起,对母亲郑郑重重地说:“大姐,你替我大姐夫喝这一盅,大姐夫,我敬你一盅了!”说罢,一口喝干。顷刻,脸红得桃花似的。
母亲也一口喝干……
春节一过,天气渐渐暖了。转眼到了四月份,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与我们一家共同生活的,除了小姨,还有一个无法计数的庞大家族——臭虫家族。它们是靠喝我们的血繁衍子孙后代的。我和弟弟妹妹被咬得夜夜在炕上翻滚,身上被咬起了一排排一片片的大疙瘩。小妹被咬得夜夜哭闹难眠。我苦中寻乐,编了个谜让小姨猜:
日落西山黑了天,
红孩妖精上了山,
有心想吃唐僧肉,
猪八戒的耙子挠得欢。
小姨显然是猜着了的,但并不说破。只像个医生似的,用棉花团蘸着盐水,给弟弟妹妹们擦身上的疙瘩。
小姨叹了口气,对母亲说:“大姐呀,孩子们被咬得太可怜了,得想个法子呀!”
母亲用心疼的目光望着我们,说:“想了许多法子,就是治不住啊!”
第二天,小姨托病没去上班。母亲走后,小姨对我说:“跟我去,去办点事儿。”
我也不多问,就跟小姨离家了。
小姨先领我到储蓄所,从她的存折上取钱。
储蓄员奇怪地说:“昨天刚存,今天就取!”
小姨说:“有急用。”
“二十元都取了?”
“都取了。”
……
接着小姨又领我去租了一辆手推车,然后我推着车跟她到了杂货市场上,买了两个草垫子。
回到家里之后,她又亲自到工地上去要了一桶电石灰。然后,小姨指挥我们,将破烂家具都从屋里搬出,她就动手泡电石灰,并在电石灰中搀了好几包“六六”粉。我要帮她忙儿,她不许,怕烧坏了我的手。
小姨独自用块旧布缠了一柄“刷子”,将里外墙壁细致地刷了一遍。又烧了几大壶开水,往破家具的缝隙里浇。
母亲下班之前,我们已将家又收拾好了,炕上也换了新草垫子。由于墙壁潮湿,许多处刷过之后,不是变白了,而是变黄了,像一块块难看的黄斑。小姨真有主意,又跑到商店去买了好几张画,贴在那些地方。母亲下班后,一进家门,竟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小姨的双手都被烧起了许多大泡,她瞧着母亲抿嘴笑。
母亲要给小姨买草垫子的钱。小姨说什么也不收。
母亲说:“你积攒点钱不容易,家中还有老父母的,你得收下!”
小姨生气了,说:“大姐你要逼我收下,我就搬走了!”
母亲只好作罢。
母亲擎着小姨烧伤的双手,簌簌地落下了眼泪。
那一夜,我们睡得十分香甜……
房东向街道告了母亲一状。说母亲财迷心窍,私自往家里招房客,做起“二道房东”来了。街道干部们听信了,就来到家质问母亲,母亲作了解释,然而他们不信。“哪有这么好心的人,非亲非故的,白将房子给人家住!”她们当着母亲的面儿表示怀疑。
母亲火了,顶撞道:“你们不相信,就随你们的便好了!”
后来她们又当小姨在家时,来向小姨“调查了解”。
小姨回答她们:“要说我大姐收留我是做了‘二道房东’,那才是财迷心窍的人胡思乱想出来的呢!”
她们还不相信,毫无理由地认为肯定是母亲和小姨串通一气,预先商量好了的对词。于是便怂恿房东向法院起诉。
不久,母亲接到了法院的传讯。那是母亲生平第一次被迫跟法律打交道。
小姨毕竟是个农村姑娘,没经历过什么事,很不安,对母亲说:“大姐,我还是搬走吧!”
母亲问:“你有地方去?”
小姨说:“还睡火车站。”
我和弟弟妹妹们一听小姨说她还要去睡火车站,都急了,乱嚷嚷:
“小姨,你千万别搬走啊!”
“妈,无论如何别让小姨离开咱家呀!”
母亲看着小姨说:“听见孩子们的话啦?不许你搬走!你一搬走,没影的事儿也成真事儿了!有理走遍天下,我才不怕法院!你要去睡火车站,就再别叫我大姐!”
母亲从法院回来时,一副胜利归来的骄傲姿态。
小姨问:“大姐,赢了?”
母亲说:“有理嘛,还能输了不成?”
小姨说:“谢天谢地,你走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母亲说:“没见过世面的!”
小姨又问:“大姐,法院怎么问的?你都怎么回答的?”
母亲淡淡地说:“学这些干啥,没意思的!法院的同志当着我的面告诉房东,第一,他起诉是毫无根据的。第二,不许他为难我们,更不许赶我们搬家,除非我们主动想搬。还批评他只收房费,不修房子……”
小姨佩服地说:“大姐,你还真行!”
母亲说:“行什么,我是憋着口气上法院的啊!要不是人家告了咱们,我宁可忍气吞声。”
小姨反倒张扬起来了,愤愤地说:“大姐,我陪你找房东去,当面损他一顿,替你出出气!”
母亲说:“得理让三分,算啦!咱们再给房东加两元房钱吧,省得他往后再找麻烦,惹是生非的。”
小姨听了,瞧着母亲,半晌没言语……
过了“五一”,天气更暖和了。一冬天泼的脏水,在房前屋后的垃圾堆上结了一层层的脏冰。白天,被太阳晒化了,从垃圾堆上淌下来,不但泥泞了道路,还散着难闻的气味。
一天晚上,小姨背着双手,对母亲说:“大姐,你猜家里给我寄啥来了?”
母亲问:“是鞋吧?”
小姨摇头。
母亲想了想,又问:“衣服?”
小姨说:“大姐你要总往穿的上想,永远也猜不着的!”
母亲笑了:“那是吃的东西?”
“也算是吃的,可马上吃不成啊!”小姨笑了将双手伸向母亲,“是菜籽,还有花籽呢!”就将手中的小布袋朝炕上倒,一小纸包一小纸包地排开,一边说,“瞧,这是小白菜籽,这是菠菜籽,这是油菜籽,呀,还有黄瓜籽和豆角籽呢,大姐你再看这些是花籽,扫帚梅、月季香、指甲花……十多种呢!”
母亲问:“你们家怎么想起给你寄菜籽花籽来了!往哪儿种哇?”
小姨回答:“我写信叫家里寄来的。我要和侄子们改造那些垃圾堆!”
母亲说:“亏你还有这份心思,到底是个姑娘的心!”
小姨说:“人活着嘛,就得想着法儿让自己活得舒畅!”
第二天是星期天。小姨就带领我们,平整了那几座垃圾堆,一畦畦一垅垅地种菜种花。
过了不久,那几座垃圾堆都变成绿色的山冈啦。
到了七八月时,豆角黄瓜已爬架子,花也开了。我们家那小破土屋的前后左右呀,就像座小花园似的了,红是红,绿是绿,紫是紫,黄是黄,五彩缤纷,赏心悦目极了,美丽极了。招引来了蝴蝶和蜻蜓,也招引来了铁丝厂里的女工们。她们三五成伙地在午休时和下班后来看花,要花。小姨很慷慨,对谁都满足,博得了那些女工们的好感。
怎么两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仿佛被与城市隔离了似的,在高楼后边,在小小的破土屋里,竟会生活得这么有情有趣的呢?
那些女工们常常面对我们的花园发出这一类感叹。
每天晚上,我和弟弟妹妹们再也不囚在屋里子。垫块木板什么的,围坐在母亲和小姨身旁,听两个我们在这世界上最亲最亲的女人说话。欣赏着我们的绿,我们的花,我们的美丽,我们的“大观园”。我们几乎都没有享受过什么美好。而我们面对的美好,是一个农村姑娘,是我们的小姨带给我们的。在沁人心脾的馥香中,在生机勃勃的五彩缤纷中,我们弱嫩的灵魂体会着某种悟性,进行着幼稚而严肃的思考,思考着什么是人世间的美好,什么是感激,为什么需要感激……
在那种时刻,我更加认定,小姨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小姨和母亲谈得最多的话题,是“转正”两个字。还会有什么别的话题,会比“转正”更使两个做临时工的女人入迷呢?小姨和母亲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向往转正。这种向往常使小姨喜形于色,常使母亲脸上洋溢出少见的对生活满怀信心的光彩。我知道——转正,这是小姨和母亲共同的幸福。
有天傍晚,我坐在小姨身边,伏在小姨膝上,摆弄着小姨的长辫子,拆开,编好,编好,拆开,觉着怪好玩的。
母亲望望我,又望望小姨,叹了口气,说:“我长这么大也没捡过什么,想不到如今捡到的比金子还贵重。”
小姨孩子般天真地问:“大姐你捡啥好东西了?快告诉我!”
母亲说:“我给自己捡了一个妹子,给孩子捡了一个小姨啊!”
小姨注视了母亲良久,忽然偎依着母亲,低声说:“大姐,我保你捡到了,就再也丢不了啦?”
母亲低声道:“你嘴上这么说呗,你还能在我家住一辈子?今后就不结婚,不成家了?”
母亲又训斥我:“真不懂事,老大不小了,还装孩子,一边玩去,别赖在你小姨身边!”
小姨光是笑。
我脸红了,不好意思起来。小姨却用一条手臂轻轻搂住我的脖子,不放我离去,说:“绍生,你长大了,考上大学,将来当了干部什么的,不会不认小姨吧?”
我大声回答:“我要不认小姨,天打五雷轰!”
小姨格格大笑起来。母亲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我觉得小姨的手臂是那么柔软,我心里默默地说:“小姨,小姨,我有多爱母亲,就有多爱你!”不由得将脸贴在了小姨的手臂上……
一天,母亲和小姨下班后,都闷闷不乐。原来,小姨转正了。而母亲,却因为精简临时工,被打发回家,第二天就不准上班了。看得出,母亲心中很难过,很失望,自尊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挫伤。我心中也很难过,很忧郁。穷困的生活使我懂事早,知道母亲失去了工作对家庭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小姨对母亲说:“大姐,你太老实了!你哪天干活比别人干得少了?那么多藏奸掖猾的人都转正了,为什么偏偏一句话就把你打发回家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明天替你找他们讲理去!不让你转正,我也不干了!”
“我不许你为我去抱这个不平!”母亲很严厉地说。母亲还是头一次用那么严厉的语气对小姨说话。
小姨呆住了,怔怔地瞧着母亲。
母亲缓和了语气,又说:“傻妹子,你从农村到城市来,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如今又转正了,你父母该多为你高兴啊!你可千万不能为我抱这种不平,那样做兴许你也会被解雇了呀!你能转正,大姐我心里替你高兴啊……”母亲说不下去了。
“大姐!……”小姨忽然扑在母亲怀中,嘤嘤地哭了……
小姨转正后不久,便搬到厂内的职工集体宿舍去住了。对小姨的走,我们和母亲都依依不舍。但想到小姨毕竟是搬到一个比我们家更好的去处,就都不说挽留的话了。
小姨也对我们和母亲依依不舍。搬走那天,她又孩子似的哭了一通……
小姨虽然从我们家搬走了,却并没有忘记我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必定到我家来。小姨仍是我们比亲姨还要亲的小姨。
父亲信中说那一年夏天探家,却一直到国庆节的前两天才回来。回来后,自然从我们口中听了许多“小姨”长“小姨”短的话,免不了就盘问母亲:“你打哪儿认这么个妹子?怎么就成了孩子们的小姨了?”
母亲回答:“这又不花你的费你的,也得受你管吗?”
父亲正色说:“当然要管,我可不许什么不相干的女人到我家里来影响我的孩子!”
母亲也正色说:“往好的影响也不许吗?”
父亲说:“只要我看她不顺眼,就不许她来!”
母亲说:“若来了,你还真将她撵出去不成?”
父亲说:“那是当然!”
母亲说:“你问孩子们答应不?”
父亲说:“哪个孩子还敢拦着我吗?”
母亲“哼”了一声,不再同父亲拌嘴。私下里吩咐我:“今晚去你小姨那儿看看她,告诉她这个月内别来,等你爸回西北去了再来。”
吃罢晚饭,我躲过父亲的眼睛,离开了家。
“为什么不让小姨见你们的爸爸呀?他三头六臂怪吓人的吗?”
小姨听我说明来意,奇怪地瞧着我问。
我诚实地回答:“妈妈怕爸爸不喜欢你,你去了,把你撵出来。”
“这么回事啊……”小姨想了想,说,“那你回去告诉你妈妈,我不去就是了。”
小姨还要留我玩。我怕回去太晚,父亲盘问,匆匆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小姨穿了件非常漂亮的花布衫,一条绿色的裙子,笑盈盈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母亲正要出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瞧见小姨,不禁一怔,意外地说道:“哟!你怎么来了呀!”
“我大姐夫千里迢迢地探家了,我来看看他呀!”小姨说着,就迈进了屋。
母亲也赶紧随后跟进了屋。
弟弟妹妹一见小姨,亲亲热热地乱嚷着:“小姨、小姨……”将小姨团团围住了。
父亲正在对着破镜子刮脸,从镜子里瞧见了小姨,也不转身,也不理睬,仍继续刮脸。
母亲说:“他爸,孩子们小姨来了。”
爸爸不得不“唔”了一声,还是不朝小姨看一眼。
母亲只好以自己的热情冲淡父亲的冷漠,将小姨轻轻按坐在炕上,接过她手中的提兜放在一旁,责备地说:“又给孩子们买东西!你挣多少钱啊?一次次地破费!”
小姨笑道:“大姐,这次可不是给孩子们买的,是给我大姐夫买的。”
父亲已刮完了脸,收起刮脸刀,还是一句话也不对小姨说,端着脸盆到外屋洗脸去了。
母亲又赶紧跟在父亲身后到外屋去了。
我们都不安地瞧着小姨。
小姨却快乐地和我们逗着笑着。
一会儿,我瞧见母亲在外屋推了父亲一下,将父亲推进屋来。
父亲被推进屋后,坐在炕沿上,不情愿地搭讪着对小姨说了一句:“今天休息?”
“嗯。”小姨停止了和我们逗闹,瞧着父亲,微微一笑,说,“大姐夫,我看你也不像个脾气厉害的人呀!”
父亲说:“谁讲我是个厉害人了?”
小姨说:“大姐呗,她担心我来了,你会把我撵出去。”
父亲说:“没影的事儿!”
小姨说:“我寻思大姐夫也不会这么对待我嘛!”
小姨又问:“大姐夫,你从西北回东北,坐几天火车呀?”
父亲说:“三天三夜。”
“西北风沙大吧?”
“大得很,能把人刮跑了!”
“冬天也下雪吗?”
“下雪。”
“听说西北缺水?”
“再也没有比西北缺水的地方了!我们运水的汽车前边走,老牛跟在后边,用舌头舔水箱。一跟跟出去十几里。渴得老牛见了水直淌眼泪。有的老牛活活渴死了,因为身体里没水分,牛皮都扒不下来……”
说起大西北,父亲的话匣子打开了,谁想拦也拦不住,滔滔不绝。
小姨就瞪大着眼睛,像听什么新奇故事似的,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一天,父亲并没有把小姨从家里撵走。
那一天,小姨在我们家吃了午饭,又吃晚饭,一直呆到天黑才回去……
小姨走后,父亲对母亲说:“她小姨人还不错,挺实在个农村姑娘。”
母亲没好气地说:“实在不实在,用不着你夸!”
父亲低下头,嘿嘿地笑了……
父亲回大西北去时,还将自己戴的一块旧手表送给了小姨。
小姨来到城里一年多后,脸儿变得白了。眼睛变得亮了。更爱笑了。性情更温柔了。身材更窈窕了。变得更漂亮了。
铁丝工厂的一些小伙子,常常拦住我嬉皮笑脸地问:“哎,小家伙,经常到你家来的那个大辫子是你什么人呀?”
我不无骄傲地回答他们:“是我小姨呗!”
“你问问她,让我做你的姨夫行不行?”
我听不出是不是好话,就骂他们。他们倒不恼火,反而哈哈笑。铁丝厂的几百名年轻女工,在我看来,哪个也比不上小姨好看。我认为,我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在别人面前骄傲骄傲了。
记得那是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小姨又到我家来。穿了一件崭新的府绸衫,一条咔叽布裤子,一双新皮鞋。那天她显得尤其漂亮。小姨从不过分打扮。即使花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朴朴素素的。
母亲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许久。
小姨被母亲看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勾下头低声问:“大姐,你这么呆呆看我干啥呀?”
母亲说:“我瞧你是越来越好看了。”
小姨缓缓抬起头,说:“以前别人说我好看,我不信。现如今我自己也觉得我是好看些了!”
母亲说:“自己夸自己,羞不羞?”
小姨说:“本来嘛,城里洗脸,用温水,使香皂,人还能不变得白白净净的?”
母亲笑道:“可也是呗!”忽然又问:“你前次回家,莫不是回去定亲的吧?”
小姨倏地红了脸,大声说:“才不是呢!才不是呢!”
母亲说:“是不是的,我也管不着你!”
小姨说:“怎么管不着?你是我大姐,我是你妹子嘛!”
母亲说:“那我问你,你是想在农村找婆家,还是想在城里找婆家呀?”
小姨见母亲问得认真,低头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反问母亲:“大姐你说呢?”
母亲说:“当然是该在城里找了。你如今是城里人了嘛!工厂不是也替你将户口落下了吗?”
小姨点点头。
母亲说:“那就更该在城里找了!”
小姨说:“大姐我听你的。”
母亲又说:“只是我希望你若看中了什么人,能领来让大姐见一面,帮你参谋参谋。大姐毕竟比你多吃了几年咸盐,什么样的男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人品好坏来的。”
小姨低下头,许久不做声。
母亲问:“你信不过大姐?”
小姨又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大姐你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好假好,怎么才能知道呢?”
母亲思索了片刻,问:“你八成是看中哪个男人了吧?”
小姨抬起头,连连分辩:“没有,没有。”
母亲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好假好,别人是没法看出来的,只有这个女人心里最清楚啊!”
小姨又低下头不说话,出起神来。
……
到了秋季,连日暴雨,松花江水位猛涨,高出市面几米。那一年的水患,是一九三六年后的又一次严重水患。幸亏防洪工作做得早,大水没有灌入市区。全市的成年人,不分男女,都被紧急动员起来,昼夜分批奋战在各处防洪大坝上。有许多日子,小姨没到我家来,母亲说,她必定是参加抗洪了。
中秋之夜,许许多多的人是在防洪大坝上度过的。
江洪终于被战胜了。
母亲说,小姨过几天就会来了。
我们和母亲都在殷切地盼望着。一个多月没见小姨,我别提有多想她。
江洪虽然被战胜了,秋雨却没有停止。
一天深夜,外面风雨交加,雷声不断。闪电透过低矮倾斜的窗格子,在我们的破屋子里闪耀出一瞬瞬的光亮。我们和母亲都已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忽然,我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说:“妈,有人敲门。”
母亲说:“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
我肯定地说:“妈,是敲门声,你听!”
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果然是敲门声。
母亲却不敢下地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起了。
“大姐……”
我们都听出了是小姨的声音。
“快……”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已迫不及待地跳下地去开了门。
果然是小姨,她没撑雨伞,也没穿雨衣,浑身上下淋得湿漉漉的。她的脸色那么苍白,衣服裤子沾满泥浆,显然是滑倒过的。
母亲也披着衣服下地了。
弟弟妹妹都醒了,我们和母亲愣怔地瞧着小姨。
“你……你怎么突然……”母亲吃惊极了。
小姨直挺挺地站在母亲面前,手中拎的包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沉重地坠着她的手臂。雨水顺着发缕,顺着苍白的脸颊,顺着贴住胸脯的衣襟往下淌,顷刻在她那双泥鞋旁淌了一片。她那双眼睛,仿佛也被雨雾罩住了,目光迷惘地定定地看着母亲。
“大姐,你……还收我……住下,行吗……”从她那两片冻得发紫的嘴唇之间,滞涩地输送出这么一句话。
“有什么不行的!快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母亲立刻拉着她的一只手,将她引到了外屋。接着,母亲又走回里屋,打开破箱子,挑拣了几件自己的衣服,抱着被褥枕头,又到外屋去了。
“跟同宿舍的人吵架了?”我们在里屋听到母亲低声问。
“大姐……”随后听到了小姨的哭泣。
“受欺负了?都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啦,住集体宿舍不同于住在自己家里,事事要宽宏大量嘛!”
小姨的哭声很低很低,却令我听了心碎……
……
黑纽扣.3
那一夜,母亲便陪小姨睡在外屋。
第二天,小姨病了。高烧中偶尔说一句我们听不清楚也无法理解的呓语。
第三天,雨停了。来了两个小姨厂里的领导,说是要向母亲了解一些有关小姨的情况。母亲将我们一个个从里屋赶出来,关上门,在里屋和他们说了半天。
母亲送他们走时,脸色很阴沉。从外面进屋,先站在小姨铺前,怔怔地瞧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小姨,慢慢转过身又独自发呆。接着抓起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抹抹这儿擦擦那儿。忽然对我说:“绍生,你好好在家照看你小姨,我去请街头私人诊所的王老中医来。”
不大一会儿工夫,母亲将王老中医请来了,见我们守在小姨铺前,无缘无故冲我发起火来,大声训斥:“还不出去!”
我看得出母亲心里极烦,乖乖地退了出去。
王老中医走后,我和弟弟妹妹们还不敢进屋,就从土埋半截的窗子外面偷偷朝屋里窥视,见母亲正一手扶着小姨的肩,一手端着水杯,几乎是用命令的语调说:“红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了那杯红糖水,母亲扶她躺下,坐在铺边,瞧着她的脸,冷冷地问:“刚才你们厂里的领导来过了,你知道?”
小姨的头在枕上微微摆了一下。她好像接受审问的人一样,目光又诚恳又羞愧地望着母亲。
“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了。”
“你竟骗了我!”
“……”
“你瞒过了我的眼睛,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吗?能瞒多久哇?!”
“……”
“说,是什么人的?”
“……”
“说话呀!”
“……”
“你哑巴啦?”
“大姐,我不能告诉你。我谁也不能告诉。”
“你……”母亲生气了,倏地站了起来。随即忍气坐下,又问:“好,我也不想知道这个人的尊姓大名,那你们事到如今,为什么不结婚?”
“……”
“他……要撇了你?”
小姨的头又在枕上轻轻动了一下。
“那么难道……是你不愿意?!”
“……”
“你给我说话!”
“大姐,我不能和他结婚了……”
“什么?你肚子里怀上了孩子,你倒说不能和他结婚了!”
“大姐,你别追问了!”小姨闭上了眼睛,两颗很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
“我要问,问个一清二楚!你爹当初是如何把你托付给我的?难道你忘了吗?”母亲又动气了。
“你要不说,你就离开我家!我不能让人指我的脊梁骨,说我收留了个大姑娘,在我家生下个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又睁开眼睛,噙泪望着母亲,说:“大姐,你放心,我病好点,就走……绝不连累你的名誉。”
“走?你往哪走?”
“没有去路,还有死路!”
小姨轻轻往上扯被子蒙住了头。我看见被子在微微耸动着。
“唉……”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是怜又是恨地说:“你呀你,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轻轻掀开被角,用手掌心去擦小姨脸上的眼泪。
……
小姨始终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
小姨被厂里开除了。
母亲却并未因此而把小姨赶走。
小姨在我们家里生下一个小女孩。
女孩刚刚满月,小姨的父亲就从农村来了,将小姨和孩子一块儿接走回农村去了。
母亲那一天怀着无比的内疚对小姨的父亲说:“大伯,我对不起你……”
小姨怀中抱着孩子,一步步走至母亲面前,双膝同时一屈,给母亲跪下了。她仰起头望着母亲,泪流满面,想说什么话,嘴唇抖抖的,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母亲扶起她,也想对她说什么,也是嘴唇抖抖的,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母亲一转身走入屋里,再没出来。
是我将小姨父女送到了火车站。火车开走后,我望着远去的火车,感到我心中最美好的东西也被火车带走了。
回到家里,我发现母亲的眼睛哭红了……
不久,小姨来信,说她可能做村里的小学教师,我和母亲都为此减少了一些替她感到的忧郁。
几个月后,小姨又来了一封信,说是当小学教师的事不成了……
往后,小姨和我们家也就只有书信来往了。
我升初中那年,小姨又从农村来我家住了半个多月,带着孩子。那女孩已经五岁了,一张小嘴很甜却面黄肌瘦的。母亲很疼爱这没父亲的孩子,有口好吃的,总要留给她吃。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中也谈不上有什么好吃的。两搀面的馒头,就是很馋人的东西了。
小姨却明显地老了,仿佛有三十多岁了。穿的也是打补丁的旧衣服,满面愁容。半个多月内,几乎就没见她露过笑脸。
母亲曾私下里劝小姨再找个男人。
小姨瞧着她的孩子,凄然地说:“大姐,我眼下没这心思,等把孩子拉扯成人再考虑吧。”
母亲说:“傻话,那时哪个像样的男人还会讨你?趁现在还算年轻,赶快找个男人吧,也能帮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沉默许久后,低声说:“只怕找个不通人情的后爹,会给孩子气受。”
母亲急躁了:“哪个又是孩子的亲爹呀!但凡是个有良心的男人,能把你们母子俩撇下了不管吗?”
“大姐,你别那么说这个人吧……”小姨几乎是在请求。
母亲便忍住许多要说的话不说了。
我们家的日子也很艰难,小姨不忍心分我们全家的口粮吃,半个月后就带着孩子回农村去了……
从那一年至今,已整整二十三年了。我下乡,上大学,落户北京,就再也没见到过小姨了……
回想起这些往事,我对小姨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并且对那个造成小姨一生如此悲凉命运的,仿佛只一度存活在小姨心灵中的男人,充满了强烈的憎恨。我从哈尔滨到北大荒,从北大荒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在生活的道路上匆匆地奔来赴往,几乎就将小姨忘却了。只有弟弟妹妹们在来信中提及小姨,才使我想起这个与我们的家庭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除了母亲而外惟一使我们感到最亲近的女人。即使想起她,也是想起了那个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双膝跪在母亲面前的,脸色苍白,两目盈泪的小姨。当时的离别情形,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太深了。如今听母亲讲,小姨已是不久于人世之人了,我对小姨的思念,油然而增强起来。
第二天,我本想就到双城去看小姨,却来了两个中学时期最要好的同学。他们是到家里来请人去帮忙安装土暖气的,意外地见到我,自然就聊了起来,误了火车时刻。
第三天,我生怕再被什么人耽搁在家中,一清早便离家,赶上了去双城的郊区火车。
小姨家所在的村子竟是个大村,有百户人家以上。新盖的砖房不少,有些人家连院落围墙也是砖的。足见农民们的生活是比过去富裕多了。
我向几个村人询问小姨家住哪儿,都摇头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我只好又说出“小姨”的名字,他们才恍然大悟,纷纷说:“原来你要找秀秀她妈呀!”一个姑娘便主动引领我。
路上,她问我:“你从天津来?”
我反问:“为什么你以为我从天津来?”
“秀秀在天津读大学嘛!你和她是同学?”她用一种猜测的目光看我。
我说:“我从哈尔滨来,秀秀是我表妹,她妈是我姨。”
“是吗?这我可从来不知道……”她那猜测的目光,就转而变成了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要把我“研究”透彻似的。
姑娘引我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说:“就住这儿!”那房子,很久未修缮了,与周围的变化极不协调。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一位中年女人在炕间熬药,惊奇地扭身看着我,问:“你找谁?”
我说:“我从哈尔滨来,看我小姨。”
她“啊”了一声,说:“快进屋吧,我知道你是谁了,她天天念叨你呢!”
走入里屋,见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她怔怔地瞧着我。
“小姨!”我情不自禁地叫道。
“是……绍生?!……”小姨便要挣扎起身,却是挣扎不起。
我立即走到炕边,轻轻按住被子,不使她动。
小姨拽住我的一只手,眼中落下泪来,说:“想不到我还能活着见你一面……”
那女人,是小姨家的邻居,受村人们的委托,天天来照料小姨的。我向她道过了谢,她就走了。
她走后,小姨用手轻轻拍着床边。她那只手很枯瘦,皮肤也很粗糙,呈黧黑色。她已病得连抬手的气力都几乎没有了,手臂像死肢似的贴在炕上,连手腕也看不出在动,只有僵曲的手指抬起,落下……这双手曾多么温柔地爱抚过我啊!
也许只有我才能明白她的意思,我轻轻走到炕边,坐了下去。
她那只手抓住了我的手,抓得那么紧,仿佛她全身最后的力量,都集中在她那只手上了,就像一个惟恐被单独留在家里的孩子,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不放一样。
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注视着她的脸,想要在这张脸上寻找到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想要重见昔日的美。哪怕是一点点美的余韵,小姨她不过才四十多岁啊!这张脸曾在我还是一个男孩子的时候,使我初次懂得了什么叫羞愧,也使我初次懂得了什么叫美好。然而这张脸如今苍老得使我根本认不出来了,浮肿,灰黄,目光无神,头发稀少得可怜。
“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小姨用微弱的声音问,无神的目光,凝视在我脸上。
“不,小姨,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我转过脸去,不忍再望着她。
“我会好起来?……也许……我想,我也不会就这么……就死了……”她微笑了一下,像阳光在枯叶上的一抹闪耀。
几只母鸡气宇轩昂地逛进屋里,仿佛它们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似的,目中无人地东刨一下,西啄一口。
小姨又开口说:“你……替我……喂喂鸡……外屋粮箱里……有米……”
我便起身将鸡唤到院子里,一边机械地撒米,一边又想到了那个仿佛隐藏在小姨可悲命运的阴影之中的男人,并为自己也是一个男人感到罪孽深重。
突然听到屋里一阵响动,我慌忙走进屋去,见小姨倒在地上,地上一片水,毛巾和香皂浸在水中,脸盆却滚到了墙角。
我慌忙将小姨扶起来,抱在炕上。她的身体竟瘦得那么轻!衣服也湿了,一手还抓着湿毛巾。
“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我……想洗洗脸……洗洗……头……”小姨那苍灰的脸上竟因羞愧出现了红晕。一个女人的自尊心,无比强烈地震动了我的灵魂。啊!我的小姨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任何语言都不能准确表达我当时复杂的情感和思想。我默默捡起脸盆,捡起了香皂和小镜子。镜子,已经碎了。
我重新兑了一盆温水,放在炕边。我坐在炕边,将小姨的头枕在我的膝上,一声不响地给这个我小时候曾非常敬爱过的女人洗了脸,洗了头。我这样做,觉得我仿佛是在向这个女人偿还什么。可这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偿还!泪水,从小姨的眼角溢了出来,也从我的眼角溢了出来……
当我重新坐在床边,注视着小姨的时候,她又轻轻抓住了我的手,说:“想……听我告诉你吗?”
我低声问:“小姨,你要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当年……那件事……”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爱过。”小姨说。那声音里,有一种满足,一种我简直无法理解的幸福之情。
“我爱过。”她重复地说,“我……知道,你,你母亲,你们全家,包括秀秀,我的女儿,都恨他,恨我爱过的那个男人……可是,我不恨他。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他是爱我的。我多爱他,他多爱我……”小姨的话,竟说得连贯起来。
“他那样真心实意地爱过我,我死了也知足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懂得,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实意喜欢一个女人,会爱这个女人到什么程度……他是一个复员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还立过……一次二等功。当年,是个预备党员,是我们那批转正女工的领队。大家都说他人品好……你母亲要是见过他,也一定会说他是个好男人的。我和他当年真……孩子气啊!我们有意瞒着你母亲,一是怕她为我们的婚事操心,二是想使你母亲意想不到。所以我们决定,结了婚再双双去看你母亲,想让她光为我们高兴,半点也不必费心替我们张罗。我们真像两个孩子啊!我们不但瞒着你的母亲,还瞒着所有的人,偷偷相会,偷偷相爱……
“后来,他参加了抗洪。中秋节那一天,同宿舍的其他女工,都回家和家人们团圆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里,很孤单。他来了,我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希望他陪我度过那一天,他却说不行,他得参加抗洪。我说:‘你不是已经参加过了吗?这一批没有你呀!’他说:‘你别忘了,我是预备党员呀!’我怪不高兴的,说他心里压根儿没有我。他呢,就光是憨厚地笑,笑得我也不忍心再生他的气了。他这个人话不多,从来也没对我说过他有多么多么爱我的话。但我知道,我感觉得到,他是非常爱我的。他整个心里只装着我一个女人。你母亲说得对,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只有这个女人心里最清楚。我心里清楚,他是一片心地爱我。我见他衣服上缺了一颗扣子,就翻出一颗,要给他钉上。他不让我钉,我偏要给他钉上……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大呢,我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孩子似的。当时我真是幸福哪!刚钉了两三针,外面就敲起了锣,有人喊:‘抗洪的马上出发了!车一刻不等啊!’他一听,就急急忙忙站起来,从衣服上揪下那颗没钉牢的扣子,塞在我手里,要往外闯。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拿出两块月饼,揣进他的两个衣兜里。他临出门,亲了我一下……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真心实意地爱我,和我白头到老,那一定就是他了,在我和他相好以前,我从没接近过别的男人。我一辈子就只爱过一个男人,就只爱过他。当时我已经把自己给了他,因为我就要是他的女人了,他就要成为我的丈夫了,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在人前心中有什么羞愧。可是……他为了堵坝,淹死了……听人说,两块月饼死后还在他衣兜里,一口也没吃……
“他成了人人敬仰的烈士,被追认为共产党员,厂里为他开了追悼会,许许多多的人都痛哭了。许许多多的人都表示要向他学习。他的照片还登在了报上,他的事迹也登报了。防洪纪念塔落成的那一天,市长还在讲话中提到他的名字,说他的名字将永远活在全市人民心中,我当时哭得眼睛都肿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那孩子就是他的,因为许多别的人,凡是认识他的,不论男人女人,也都和我一样,在流泪,在哭……我站在人们中间,暗暗发誓,我要永远永远不对人们说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小姨讲述到这里,缄口了。她凝眸望着屋顶。她的脸像雕塑,毫无表情。而她的话语,却讲得一句连一句。仿佛这些话语,她已在心中对自己讲了不下几百遍了。这个女人用极低的声音说的这些话,充满了人世间最圣洁最真挚的情感!也许正是这种情感的作用,才能使她在气息奄奄的情况下,如此连贯地讲了这么许多话!
我和小姨都陷入了沉思默想。我的心灵像一条鱼,在这沉默之中,一忽儿潜入幽暗冰冷的渊底,不知自己身在现实还是身在幻境;一忽儿浮升起来,感受着阳光透过水波的温暖和辉照……
一种类似参加最亲爱的人的丧事的悲凉,在我心灵中弥漫!
小姨终于又开口说:“要是在今天,我还是当年的我,我也许,不会向人们隐瞒这件事。可是当初,我不能够,我怎么能够……他那么爱我,我那么爱他,我不能对不起他……你,把那个箱子打开……”
我起身打开了炕角的一个旧箱子。
“把箱里那个小铁盒……拿来。”
那是一个车床工们装工具的小铁盒。我将它捧到了小姨跟前。
小姨从手腕上捋下钥匙,打开了它。
“你看吧……”她说。那目光仿佛在告诉我——我没骗你,没讲一句假话,真的!……
小盒里,放着一张叠起来的已发黄的报纸,上面,是一颗黑纽扣,带着一条线……
小姨又说:“多少年来,各种各样的人,总想从我口中问出这件事,我一个字也没吐露过。如今,再没人问我了,可我……可我……我倒非常想对人说,只对一个人说,让这个人明白。为什么呢?都隐瞒了那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说:“小姨,我明天就带你回哈尔滨!我妈妈非常非常想你啊!弟弟妹妹们都非常非常想你啊!”
“哈尔滨……”小姨脸上闪耀出一种光彩,她说:“我也想你们全家的人。明天吗?……”
我点点头,大声说:“是的,明天……”
“好……”她又笑了,喃喃地说:“我的病情,是瞒着秀秀的。这孩子正在准备考研究生,我怕……分了她的心……耽误了孩子……以后的前程。北京……离天津近……我……将秀秀托付给你了……”
我真想哭。可是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哭过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心麻木了。不,人的种种心愿还在这心中深深隐藏。只是,我已经似乎不会再哭了。
可是我当时多想哭啊!
天黑后,我在小姨身旁守到很晚,才去外屋睡下。我守在她身旁时,她似乎是知道的,却再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用她的手,轻轻抓住我的手,闭着眼睛,脸上呈现着那么一种获得极大安慰的表情……
第二天上午,小姨死了。她脸上仍保持着那种获得极大满足的表情,一种幸福的、安宁的、无憾无怨的表情……
我将那颗黑纽扣带回了北京,放在妻子装耳环的一个精巧的小盒里,摆在书架上。为了使自己能经常看见它,想起小姨。我知道,我将永远珍存它,却不会再打开那小盒,更不会将它出示给任何人看——那颗黑纽扣……
荒弃的家园.1
芊子感到自己像一只蒸笼上的虾——赤日当空,仿佛炽红的毒眼,被某种强烈的报复的目的燃烧着,灼灼地盯住她这个大地上的渺小极了的活物,使她无处躲藏无处逃遁,非要将她晒干了晒焦了不可似的……
脚下的土地也是烫的。热烘烘的地气,透过她那双旧布鞋薄薄的胶底儿,直接蒸着她的双脚。
她的腰早已酸了。她几乎是匍匐在地,机械地割着麦子。麦秸干得脆极了,锋利的割茬儿将她的双手她的胳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躺倒的麦束,宛如一批批遭到杀戮的东西,着地之前发出嚓啦嚓啦的呻吟……
四周全都是野草。半人高的野草,倒反而日头越毒越充满了生机似的,葳蕤地欺剿着她家的两亩麦地。从山坡上望过来,这两亩麦地,像一床绿被面上打的黄补丁。山坡下,晌午的翟村静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它的上空也没有一丝炊烟缭绕。仿佛翟村人早被一场大瘟疫彻底灭绝了,根本没有需要做饭吃的活人了……
“芊子姐……”
芊子回头一瞧,见是更生。她姐夫的小弟。那县中学初二的学生,戴一顶特大的草帽,手拎着塑料袋儿,正目光定定地看她。
这儒气十足的书卷少年,使芊子内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嫉妒之火。
她憎恨地瞪了他一会儿,复又机械地割麦子。
“芊子姐……”
“没意思地叫我干啥?哪个是你姐?套啥近乎?滚!……”
芊子猛地站起,气呼呼地冲那少年嚷了几句。
“你……我是想告诉你,你裤子后边开线了……你咋不穿内裤呢……”
那少年说时,自己先脸红了。
芊子左手朝后一摸,摸到了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湿漉漉滑腻腻的感觉。她浑身上下早已汗洗似的了。
芊子也倏地脸红了。她恼羞成怒,几步跨到那少年跟前,厉声呵斥:“那你就看吗?看了老半天是不是?还姐、姐的讨的什么好嘛!……”
“我……没有……我……”
她不由他分说,啪地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小不正经的东西!再不滚一镰刀砍死你!”
由那少年而想到他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姐夫,继而想到自己的姐姐,想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她内心里的憎恨陡增了十倍似的……
那少年捂着脸,怔呆了片刻,缓缓转身,屈辱地走开了。
由自己的哥哥姐姐,继而想到了一切出走四方,将翟村荒弃成目前这种样子的翟村人。芊子也憎恨那所有的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自己从前的小姐妹们。是的,她深深地憎恨那些出走了的翟村人,不管他们从前与自己的关系有多么亲密,关系越亲密的她越发憎恨。她觉得他们绝无例外地,全体地都对她犯了一桩罪。那一桩罪应该被定为间接坑害罪。她自己这么认为。
芊子又下意识地朝身后摸了一下,紧接着冲更生的背影喊:“你站住!”
那少年站住了,但是不回头看她。
“你再过来!”
那少年不动。
“挨了一巴掌就生气呀?你既叫我姐,姐还打不得你一巴掌呀?听话,过来吧!”
“好更生,就算姐求你了行不?”
芊子的语调不禁变得柔细了,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起来。
终于的,那少年低垂着头,又默默走回来了。
“更生,姐裤子这样,是进不了村的,万一碰着谁呢?”
“……”
“更生,这两亩地,就姐一个人收,三四年年年这时候,都快把姐累垮了。脏衣服一堆,姐顾不上洗了,你别笑话姐……”
“……”
“你知道的,姐以前不是个没羞的人……”
那少年已听明白了芊子的意思,默默脱下了自己的长裤,朝她低垂着头一扔……
“你转过身去……”
不待她命令,那少年已然背转过身去了。
芊子换上他的长裤后,见他已在替自己割麦子了。
芊子因自己对他的强烈的嫉妒,因自己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而感到了几分内疚,几分自责。
“更生,把上衣掖短裤里多好。要不你也古古怪怪的,会让人见了笑话……”
芊子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几分长姐似的温爱。其实她比那十五岁的少年只大两岁。如果翟村还是从前的翟村,村里的中学一直办着,那么芊子肯定也进了县中了。而且应该是翟村最值得骄傲的一位高二学生了。当然,使芊子这一夙愿彻底化为泡影的,主要还是她的娘,如今娘竟成了她无法摆脱的累赘……
那少年弃了镰刀,直起身,背对着芊子,很听话地将上衣往短裤里掖着……
“更生,先不忙割了。你过来,陪姐坐下歇会儿,说说话儿……”
芊子已经很久没与人交谈过了,村里已没有她乐意与之交谈的人了。她一天里说不上几句话,而且只能和娘说,那当然也不能算是说而是怨骂。曾是娘骂她,近来是她骂娘。
芊子忽然产生了想与人交谈的愿望,这愿望极强烈。
更生似乎体恤到了她的心,迟豫片刻,默默走过来,默默坐在她身旁的麦束上。
“考完试了?”
“嗯。”
“考得咋样儿?”
“还行。”
“怎么叫还行呢?排多少名?”
“全班第三,全校第十二名。”
“看不出,你倒真要强!回来干啥?”
“想家了。”
“家?……”——芊子冷笑起来,“你哥和我姐,他们丢下你和我不关心了,你还有什么家?无非是那幢破屋子,破院子。有天我经过,都满院子长了野草了!……”
“我回来就是要铲铲草。”
“亏你还有这份心思!你是想你家那幢破屋子破院子了吧?”
“嗯!”
更生打开塑料袋儿,放在芊子面前——里边是各种糕点和几筒饮料。
芊子正渴得很,也正饿得很,便不客气地抓起就吃,打开就喝……
那少年自己却不吃也不喝,他忧忧郁郁地说:“我路过咱村原先那大鱼塘,塘堤一段段塌了,水都跑光了,快见底了。有一头不知谁家什么时候淹死的猪,在塘里发着臭……”
“别说!说别的!……”
芊子感到一阵恶心。
“原先的水渠也一段段塌了……”
“我早知道。”
“还有果林,被砍得乱七八糟……”
“我也砍过。大白天!”
那少年望向她,目光中有深深的惋惜,也有不愿说出口的谴责。
“瞧着我发愣干啥?当柴烧,不砍白不砍反正也没人管。”
“老广泰站在果林里,像根木桩子,在想什么似的……”
“哼,他也没资格管了!”
“我好伤心,咱们翟村不该落这般下场。”
“你够了!翟村翟村!你怎么不替我伤心,我就该落如今这下场吗?”
那少年又有些发愣地望向芊子。
“你哥又给你寄钱了吧?”
“嗯……”
“你哥是王八蛋!我姐也是!他们当初离开翟村时,对我许的愿多好哇!可现在他们怎么不给我寄钱了?你说!……”
“芊子姐,你不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个屁!我连他们在哪儿都不清楚了!”
“他们……他们……分开了……”
于是轮到芊子瞪着更生发愣了。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
“我的意思是……他们不在一起过了。你姐,和外省一个炸油饼的好上了,带着孩子不知跟那人到哪儿去了……我哥信上告诉我的。我哥一开始想找,后来也不愿找了……”
糕点噎在芊子嗓子眼儿,咽不下去了。她抓起冷饮筒喝了一大口,却又被呛得咳嗽不止……
那少年急忙替她轻轻拍背……
于是芊子捂着脸呜呜大哭。倒不是为姐姐和姐夫分开而哭,纯粹是为自己……
在方圆百里内,翟村从前并非一个穷村,甚至一度曾是一个较富裕的村,它们拥有的土地是方圆百里内最平整的土地。早年间集体修下的水渠,确保土地在干旱年灌溉充足。遇上涝灾,翟村人也是不怕的,村里的三台抽水机一架,也还是能向老天爷夺回七八成粮食。所以早年间方圆百里内流传着这样的话——“冻不着烧窑汉,饿不着翟村人。”早年间老村长翟广泰没退党的时候,翟村里人心很齐。翟广泰一发动,什么办不到的事,村人齐心协力地拼着一干,最终无不办到了……
老村长是两年前退党的。
那一天他带着村干部一干人等,到县委大院去上访。县委书记见不着。县委书记到地委开会去了。县长不愿见他,坐在办公室吸着烟,喝着茶,生着他的气,认为他是在挑头闹事。
他呢,不知从哪儿找着一把锨,就在县委大院掘起坑来。
警卫见了,上前制止,厉声厉色地喝问:“嗨!你这是干什么?”
他扫了对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干什么?看不懂了?没见俺们带着锅,带着粮袋子吗?快晌午,肚子饿了哩,要就地掘个地灶,煮锅粥俺们几个上访的喝嘛。”
警卫说:“你别胡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说:“咋不知道?知道,俺们来时,才有在这儿安营扎寨的思想准备嘛!”
警卫要拎走锅,他竟对警卫扬起了铁锨。警卫见他确实不好惹,不敢一管到底了。
县长从二楼窗口望见了这一幕,气得什么似的,使劲儿按灭一支刚吸了几口的烟,操起电话往警卫室下了一道命令——“谁也甭干涉他!我今天偏不信邪,偏不接见他,倒要看看这老家伙究竟能闹腾到什么份儿上去!”
老广泰也是个偏不信邪的人。那一天俩偏不信邪的人都认认真真地治上气了。不过老广泰毕竟是领导着百多户人家的一村之长,并没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警卫不再管他,他也不打算做得再过分。他仔仔细细地在露天水龙头那儿淘米,并以亲近的口吻跟蹲在那儿洗衣服的一名警卫拉家常:
“小伙子,看样儿是打农村出来的吧?家里人还种着地吗?”
人家佯装没听见,连头也不抬起一下。
“要是家里还有人种着地,你就能体恤我们农民了。不错,粮价是在提高着,但是在一角钱一角钱地提呀!可化肥呢、农药呢,一元钱一元钱,几元钱几元钱,十几元十几元地涨价,咱农民这地明摆着是没法儿再种下去了嘛……”
人家一听他说的是对现实很不满的话,更不敢搭话茬儿了。
“小伙子,你说是不是呀?我今天来上访,那是代表着全村人的。说白了,是代表咱们农民向当父母官的讨个农民的公道!讨不着个公道我回去跟全村人没法儿交代哇!”
他连连叹气,一副让人同情的样子。
结果人家端起盆就走,人家岂敢对他这个带头儿闹事的人表示同情呀!
他倒也不觉得恼,冲人家背影又说:“听着我的话反动?连听听也怕受牵连?理解,完全理解!”
人家扭头气冲冲地甩给他一句不中听的话是——“玩蛋去!谁要你的理解啦!”
他仍不恼,笑笑,摇摇头,走到他掘的地灶那儿,将米下了锅,接下来就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子吹火。
由他率领来的翟村的干部们,那会儿就分散开,院里院外的,四处替他捡烧的东西。县委所在地,院里也罢院外也罢,毕竟是怪干净的,捡不大着。于是老广泰将院角落的一只柳条筐拖了来,那筐里有破胶鞋烂袜子桌椅腿儿旧书报什么的,他一样样往地灶里塞。边塞边说〖bf〗:“智者百虑,必有一失,怎么就没带捆柴来呢?我老了,想不那么周全了,你们可是应该考虑到的啊!”
翟村的干部们,就都诺诺连声,都频频点着他们的头说:“老支书批评得对着哪,对着哪。我们没经验,头一遭儿,下次一定吸取教训……”
他们都非常敬重他们的老支书。是真的敬重,打心眼儿里敬重,不是假装的。撇开他三四十年来为翟村胸怀里揣着一颗无私奉献的心不说,只这一次行动,他们都想过的——搞得不好,他们的老支书也许会蹲牢呢!
他们那会儿对他的敬重,格外地显得真诚显得由衷。
他也从他们脸上,看出了他们都替他提着份儿心。倘是被法办了,他的罪将比他们重得多啊!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于是安慰他们:“都愁苦着个脸干什么?如果咱们被治罪了,你们就尽量洗清你们自己,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推得越彻底越好!我是主谋,是我唆使的你们怂恿的你们,逼迫着你们跟我来的……”
他的一番番话,跟两名警卫说的话,跟翟村的干部们说的话,都被不时从地灶旁边走过来走过去的警卫班长那双机警的耳朵听了去。于是县长在办公室里,也了解到他在院子里说了些什么话了。
县长对着电话说:“好。汇报的情况很重要。继续听老家伙还散布些什么言论!……”
县长放下电话,坐不住了,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其实,县长一望见他在院子里掘坑,就开始坐不住了。当然,也不吸烟了。因为老广泰制造的烟,比他吸过的任何一种牌子的国烟或洋烟都冲。风向正巧将那股夹裹着异味儿臭味儿的浓黑烟柱吹向县委办公楼一排排敞开的窗子。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关窗声中,县长已被呛得咳嗽了起来。他一边掏出手绢捂住口鼻,一边忙不迭地抓起电话,向警卫室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快,快!通知那老家伙立刻进楼来!我接见他,妈的!”
于是守候在电话机旁,一直恪尽职守地与县长办公室保持着密切联系的警卫班长,放下电话一溜小跑,跑到老广泰跟前彬彬有礼地说:“老家伙,别玩火了,我们县长请你马上去!”
老广泰把眼一瞪:“年轻人,叫我什么?”
“老同志,老同志,我说走嘴了,请原谅!您千万别生气!”
警卫班长毕恭毕敬地承认错误,表示道歉。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么,老家伙也罢,老同志也罢,随你怎么叫都行,也随县长怎么叫都行。我只不过不能接受‘玩火’两个字!我明明是在煮粥嘛!”老广泰一板一眼地说,一副有理不在声高的样子。
“我错了我错了。您不是在玩火,您是在煮粥!煮粥……”
“年轻人,有错认错就好。我再问你——你最后一句话怎么说的?你说——‘我们县长’,对不对?”
“对,对对……”
“不对!他不止是这个大院里,你们这些人的县长!他也是俺们这些来自大院外的,农民们的县长!所以,你对我,对这个县里任何一个人说到他,都要说‘咱们县长’!小子,这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警卫班长只想赶快完成“请”他的任务,所以也就索性装出“乖乖仔”式的小字辈儿的模样,不跟他一般见识。
老广泰往锅里瞧了一眼,又对翟村的干部们说:“都瞪着我干什么?没见水都快开了吗?赶快下米呀!煮稀点儿。还不知道得在这院子里住几天呢!带的米不多,要节省着做……”
说罢,他撩开大步,挺胸昂头的,从容不迫而又坚定不移地朝那代表着本县最高权力机构的灰色楼房走去。他那瘦小的背影,那时刻显示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气概,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劲头。翟村的干部们,都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都觉得他们的老村长老支书,仿佛是在走向自己的墓穴一样……
对于县委书记而言,在七百多名村长村党支部书记之中,翟广泰是一个较为熟悉的名字。这倒并非因他既是村长又是村党支部书记。那七百多人个个身兼以上二职。“党政分家”这句话,在中国的最广大的农民们想来是荒唐的,百思不解的。他们习惯于一个县里既有县长又有县委书记,但是绝不习惯于一个村里也是如此。极少数的竟然不兼二职的人,在他们眼里将是一个权威大大值得怀疑的人。
调来不久的县长,之所以记住了翟广泰这个名字,乃因这名字与翟村的许多光荣紧紧联在一起——交纳公粮模范村、计划生育标兵村、“扫盲”先进典型村、精神文明样板村……不一而足。有些光荣,还是经他这位县长从七百多大村小村中圈点出来之后,才正儿八经地颁发给翟村的。谁也没法儿在一系列又一系列的光荣面前,将翟广泰这个名字和翟村剥离开来。事实上那也是剥离不开的。首先翟村的人们就会觉得,那样子太扫他们的兴。甚至会觉得,那些光荣的分量也有些变轻了微不足道了似的。在翟村人们的荣誉感中,仿佛只有由翟广泰亲自从县里带回来的奖、锦旗、证书什么的,才算是某种光荣……
公正论之,当年的县长对当年的老广泰,已经是很宽容的了。率领着全村的干部,在县委大院里掘出个地灶,安锅煮粥,这等放肆行为倘是别一个村的带头人的所为,县长早不客气了。早下令警卫班采取“必要的措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于老广泰这方面而言,却也并非是存心恃功犯上,倚老卖老。不,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位在极小的人群中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和权威色彩的老农,这位党龄比如今的某些县长县委书记还要长得多的中共老党员,无论对上对下,都被公认是一个最通情达理最不愿为难别人的厚道人。他那一天的做法,是别无选择的一种选择。
他来县委求见县长或县委书记,已经不下十余次了。
第一次县委书记本是想接见他的,但由于正在开会,就通告他在传达室等着。他这一等,中午也没吃上一口饭,就饿着肚子一直等到一拨拨的人下班了。县委大院里静悄悄的,办公楼的每一扇窗子都渐渐黑了。他奇怪了,问传达人员这是怎么回事啊?县委书记明明答应了要见我的,怎么我等到现在了他还不接见我啊!人家摇头说我怎么能知道呢?他说那我无论如何也得与县委书记通一次电话啊!就问人家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人家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能随便将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来访者吗?他说那你就告诉我县委书记秘书家的电话号码吧!人家说这也不能随便告诉上访者啊!告诉了,要挨骂的呀!他再三地请求,就差没跪下了,人家才动了恻隐之心,十二分不情愿地将那秘书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他忐忐忑忑地拨通电话,诚惶诚恐地一问,人家才想起他,令他彻底失望地告诉他,想见县委书记是不可能的了。县委书记到省里参加县委干部培训班去了,三个月之后才结束呢!他很生气地质问——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从早等到天黑?对方也生气了,在电话那一端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吗?我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我每天心里要记多少事你知道吗?还不许我一忙就把你给忘了吗?对方一说完就将电话啪地挂断了。
于是他明白,冲撞了县委书记的秘书,今后想见县委书记一面,肯定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第二次走入县委大院,就很明智地只字不提县委书记,口口声声单要求见县长一面了。但是那一天县长的面他也没见着。尽管,那一天县长没外出,也没在开会,就在楼里办公。不过他总算没白来,等了小半天后,终于在传达室被恩准和县长在电话里谈谈。
他说:“县长啊,我是翟村的翟广泰,村长兼党支部书记……”
他当时很激动,握着话筒的手直抖。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你开始汇报吧。不过简短点儿,别nb023唆。你们最基层的同志,素质普遍太低呀!有些人汇报工作时,不着边际,云山雾罩,常使当领导的听了很久,还没听出个所以然……”
县长平静的刻板的口吻,使他听出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儿。也仿佛听出了一句潜台词是——你可别像那些素质太低的,我的耐心不是无限的……
“县长啊,我主要是来问问,向我们农民打的那些白条,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呢?”
老广泰认为,自己是把话问得再简短再明白不过了。
看来县长也是这么认为的。生活中,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有些事,一旦问得又简短又明白,就必定会使被问的人陷入尴尬和难堪。这一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一旦出现了,则又必定会使问话的人也很不幸地被扯入到尴尬和难堪里边去。而这也就反过来更加证明,问话的人,只顾了简短,只顾了明白,没有兼顾其他,那话是问得太没水平了。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良久。
老广泰在电话这一端屏息敛气,被另一端的沉默所压迫,没勇气再多问一句,也只有屏息敛气陪着沉默的份儿。
他紧握着听筒的手出汗了。
终于,县长又开口了。
县长仅问:“你来,就是要问这个?”
老广泰尤其简短地回答“对”。
县长说:“这个问题嘛,是不需你来问的,也是不需你瞎操心的。究竟什么时候兑现,县委自会排到日程上进行讨论的。讨论了,形成决议了,文件就会发下去的……”
老广泰说:“可是县长……”
县长说:“嗯?你可是什么?”
“再不兑现,就没人种地啦!”老广泰急了。
“你这是什么话?农民不种地,国家还养着几亿农民干什么?”县长的语气十分的严厉了。
老广泰没有勇气也只好从胆魄里往外硬挤出几分勇气了。他据理力争:“县长,你的话我不爱听!不能说国家养着几亿农民,是几亿农民养着这个国家!”
“翟广泰同志!别跟我抬杠!我正在办公,我是一县之长,没时间和你在电话里抬杠!你不爱听我的话,那么爱听谁的话,那找谁去吧!”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响声经由听筒传入老广泰耳中,使他的耳鼓大受震动,浑身不禁地一抖……
“县长,我不是偏要和你抬杠,不是大老远赶来非要惹您生气。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再不兑现,农民们想种地也没办法种了!”
“够了够了!我说同志,你这不是惹我生气,又是在干什么呢?你要耐心做农民兄弟们的思想工作嘛!要善于向农民兄弟们解释嘛!党信任了你几十年,一直让你当着农村基层的干部,你不要忘了自己应对党承担的职责嘛!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回去,告诉翟村的农民也转告附近几个村的农民,白条也并不是白条嘛!是国家、是政府、是党向农民打的借据嘛!只要保存得好,那是会经受住历史的考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出示它,国家会认账的!”
“可是县长……”
可是县长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隔了几天,老广泰又出现在县委传达室。
他们没见到县长的面。非但没见到县长的面,连县长的声音也没再听到。倒是听到了县长秘书的声音。县长秘书通过电话转达县长的“意思”——如果他还是为“白条”的事而来,那么不见不谈也罢。已经谈过了嘛!县长已经知道了嘛!该指示给他的话,已经指示了嘛!他遵照着去做就是了嘛!……
老广泰很感激县长秘书。因为人家末了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向他透露——前次,他给县长留下的间接印象不怎么样,善意地劝他以后别再来了。
这使他觉得县长的秘书比县委书记的秘书好。
当他第三次出现在县委传达室,连传达室的老头儿都劝起他来。
人家说:“老哥,你是六十多岁的人,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人冲着自己的年龄,得多少讲点儿自尊自爱是不?”
他叹了口气,表示完全同意对方的话。却又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的啊!”
人家说:“我知道。所以才劝你啊!为别人事,你何苦的嘛!”
县长的秘书正巧骑着自行车从外归来,被他一眼瞅见,冲出传达室,一把拉住人家车后架,将人家拖住了,央求人家再替他向县长通报通报。
县长秘书叹了口气,四下望望,见周围没人,坦率地告诉他:“老汉呀,我把话说白了吧!因为你来得太勤,县长非常不高兴,认为你已经构成了对他的人身滋扰。我没法儿替你通报了啊!我可以劝你以后别再来了,总不能劝县长接见你一次吧?那样,我这秘书还能当长吗?”
他设身处地替人家想了想,感到自己确实使人家为难了,便松开了拖住人家自行车后架的手……
以后他又来了三四次,想在上班时或下班时堵住县长的车。可一次也没堵住。县委另外还有两处旁门,县长哪里能让他给堵住呢?
一个来月的日子里,每次往返一百多里,为了能见上县长一面,获得到当面陈述利害的机会,他那张原本就很瘦的脸,进而瘦得塌了腮……
老广泰一迈入县长办公室,县长劈头便用冷冰冰的话调说:“翟大村长,翟大书记,现在,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地跟你谈话了!”
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县长的话,正是他见到县长后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没想到居然被县长抢先说了。〓〓
县长几步跨到窗口,伸出手臂,朝院子里指着厉声训斥:“你那是干什么?你把县委大院当成什么地方了?今天你要给我好好地承认错误!”
他讷讷地说:“县长,我错了!”
县长又几步跨到他跟前,指点着他说:“错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拉倒了吗?你光口头认错是不行的!你得给我写份深刻的检查!”
他讷讷地说:“行,我写。”
于是县长瞪着他,他也瞪着县长。二人相互瞪了几分钟,县长忽然一挥手:“算了!念在你是个老党员的份儿上,今天的事我也不追究了!归根到底,还是个素质问题!受党教育几十年了,还连点儿起码的理性都没培养起来?你那锅粥煮熟了没有?”
他嘟哝:“八成煮熟了……”
县长缓和了语气:“煮熟了,你们就喝光它。没碗,到食堂去借!就说我让借给你们的!浪费粮食是罪过的。谁知盘中餐,粒粒……”
他打断了县长背那两句中国人差不多都知道的诗:“县长,我今天只要你给一个准话。‘白条’什么时候兑现?”
县长一听,顿时又板起了脸:“‘白条’!‘白条’!兑现!兑现!我已经在县常委会上提出了一次,常委们说早兑现了一次嘛!”
“可那一次兑现的是前年的‘白条’。而且只兑现了一半!去年的还没兑现哪!今年农民们交了粮,收到的又是‘白条’!……”
“今年打的不是‘白条’,是‘绿条’!”
“反正都是条!不是钱!”
“那不一样!‘绿条’上印着‘推动民间集资,支援国家建设’这样一句口号,难道你没看清楚?这就是说,今年的‘绿条’,较之往年的‘白条’,具有了光荣的性质……”
他又打断了县长的话:“可我们农民不要这光荣!我们要钱!没钱我们今年怎么活?明年拿什么买化肥?买农药?不给现钱,农民们明年都不会再种地了……”
县长也打断了他的话:“翟广泰,国家就没资格欠农民几笔债吗?欠下了,你就要代表农民们,像黄世仁逼杨白劳一样,非逼着国家限日限时地还债不可吗?如果国家是一个人,你是不是也要把国家逼得寻短见喝海水呢?nc267?时代变了,对国家就一点儿感情都不讲了?……”
老广泰突然吼一声:“放你娘的臭狗屁!”
县长一怔,完全呆住了。
“怎么县里只欠农民的,只欠教师的,就没听说欠那些不择手段的暴发户们的!倒是常听说他们欠国家的!欠各级政府的!欠了往往也白欠,不还往往也就不还了!为什么?为什么总对他们那么有感情?总欺负农民啊?欺负教师啊?……”
老广泰说得来气,一时间涨红了脸,竟朝县长举起了他那只老农的瘦而黑的手……
县长呢,则将两眼一闭,脖子一挺,仿佛准备承受一耳光的样子。
然而老广泰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那只手并没真的扇在县长脸上。半空里僵住片刻,终于缓缓垂下,紧揪住了自己衣襟的开角……
县长的两眼也随之缓缓睁开了,且越睁越大,最后睁大到吓人的程度,眈眈地瞪视着老广泰。
老广泰一时不知所措。
县长的脸也涨红了,红得很光亮。
县长拍了下桌子,吼起来:“想打我?想打县长?!你浑蛋!……”
老广泰又火了。脖子上青筋凸起。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使劲儿投在墙上。墨水瓶碎了,雪白的墙上出现了一大朵蓝菊,他自己和县长的脸上身上,溅了无数蓝墨水点子。接着他又抓起一瓶墨水投在墙上,于是雪白的墙上又出现了一朵红牡丹。他自己和县长的身上脸上,又被溅了无数红墨水点子……
在县长秘书和隔壁办公室的几位男女闻声赶到之前,县长办公桌上的漂亮的暖水瓶也已做了农民和县长这一场冲突的物质代价——它撞碎一块玻璃,从县长办公室飞落到院子里去了,触地时发出爆炸一般的猝响。这爆炸一般的猝响惊动了警卫班。在警卫班长的带领下,他们几乎全体冲向办公楼。蹲在地灶四周,围着锅嘘溜嘘溜喝粥的翟村的那几名村干部,反应都很迅速地丢了碗,一齐站起。其中一个大叫一声:“操家伙!”——于是他们扑向防火器材架……
像一头暴怒的老熊一样发了狂的老广泰,刚刚被七手八脚地按坐在一把椅子上动弹不得,翟村的人们冲入了县长办公室,一个个手握斧子,钩子,铁锨铁镐什么的。其中一个还提着泡沫灭火器。他们手中的“家伙”不同,脸上的表情却是相同的,皆作怒目金刚状。
县委的男女们个个大骇。县长的秘书脸都白了,既胆怯万分又无限忠勇地挺身护住县长,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别乱来……”
县长这会儿倒镇定了,平静地说:“还按着翟广泰同志干吗?还不快放开他!”
于是几双牢牢按着老广泰的手放开了。
老广泰对翟村的人们说:“你们要砸县委呀?把家伙都给我放下!”
翟村的人们一个个回头瞧,见警卫班虎视眈眈堵在门外边,第一次都不听从老村长老书记的话了,谁也没把“家伙”放下。
老广泰也不再喝迫他们。他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一个人身上。
老广泰将那支烟吸得差不多了,就用目光四处寻找什么。
县长猜到了他在寻找什么,陪着小心说:“烟灰缸也被你摔碎了,烟头你就踩灭在地上吧!”
于是老广泰只好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一脚踩灭。
他往起一站,瞪着县长说:“县长,我主意已定,今天当着县里这些同志的面,当着我们翟村几位支委的面,我郑重宣布退党了!从今往后,党在翟村的事,我就不负责任不尽义务了,啥时候俺们农民打的‘白条’、‘绿条’一总地兑现了,我翟广泰重新争取入党!重新经受入党考验!”
他这番话说得相当平静。
县长默默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向他。
他摇了摇头。
县长就自己吸着了那支烟,默默吸了几口,注视着他的脸说:“翟广泰同志,我希望你能及时收回你的声明,不要感情用事。”
县长的话也说得相当平静。但是那一种平静的语调之中,隐含着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儿。县长的脸,当时严肃得像一位正在法庭上执法的审判长的脸,甚至简直就可以说,像一张即将张贴的布告。
然而翟广泰的决心已坚如磐石,任谁的话都不能使之动摇了。
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是——“不!”
翟村的这一位老农,将那一个冷冷的“不”字一说完,谁都不看,抬腿就走。翟村跟来的人们,都仍操着“家伙”,有意无意地护着他,随之而去。从县长办公室至院子里,他们觉得他一总儿推卸掉了责任感义务感什么的,似乎年轻了几岁,步子也似乎轻快了……
然而老广泰离开县委大院没多远,站住不走了,众人便也一齐站住了,疑惑地望着他。都以为他后悔了……
不料他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义无反顾地率领着翟村的干部们来的,结果却是昏迷不醒地被轮着背回了翟村……
第二天,翟村的农民们全体出动,在县委大院门前黑压压坐了一片……
第三天赶来了更多的其他村里的农民……
于是整个县城被震动了,地委被震动了,省委被震动了……
县长引咎辞职了……
县委书记从省党校惶惶然地赶回来了……
省里拆东墙补西墙,还以省委名义向几位名声赫赫的“大款”开口借,才十万火急地临时筹措到一笔款,先替县里还了欠农民的债……
一场风波总算消散。农民中惟一付出代价的是老广泰。县委、地委向各村发出联合通告,措辞严正地开除了他的党籍,取消了他县人大代表的资格……
县长离开本县之前,去到翟村一次,向翟村人道了歉,并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他光临了老广泰家。
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盘腿坐在炕上,推心置腹地长谈了一番。
老广泰说:“县长,我很抱歉啊!我那么做,是万不得已的啊!”
县长说:“你现在连党员都不是了,我也不称你同志了。就叫你翟老汉吧。翟老汉,我也很抱歉啊!县委向农民们打白条,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老广泰说:“我明明是当众宣布退党在先,县委地委为什么还要在其后下一道红头文件开除我呢?这不等于是存心整治我吗?”
县长说:“翟老汉,毕竟的,你是在过党四十多年的人,怎么竟也问得这么没常识呢?”
老广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过是想从你口中讨句哄人的话。”
县长也苦笑了一下,也用自嘲的口吻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县长了。连说句哄你的话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还巴不得谁来哄哄我呢!”
老广泰望了县长几秒钟,内疚地说:“县长,我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真的!你信吗?”
县长点点头说:“我当然信。咱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干吗存心要把我闹倒呢?”
“县长啊,农民们也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哇!他们是因为有地眼瞅着不能种了才……”
县长用手势制止住他的话,叹口气说:“这我也知道。我调来还不到半年,没什么受农民们拥护的政绩,也没什么被农民们憎恨的劣迹嘛!农民们干吗非闹倒我不可呢?一袋碳氨已经四十多元了,一袋尿素已经九十多元一百来元了,一袋二氨一百五六十元,再加上水费、电费,农民们辛辛苦苦半年,按最好的收成算,一亩地也不过就落个三百多元钱,遇上平年,就等于白干。遇上灾年呢,不用遇上大灾年,只要遇上小灾年,一亩地就会赔上几百元,种十亩地的人家就会赔上几千元。几千元就可能压得农民几年内喘不过气儿,翻不过身。这些,我这个当县长的都知道的。前任县长向农民打了两年白条,我能一上任就都替他还清了吗?县里底子薄,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仙!我像一个钱搂子似的,到处搂钱,却只不过替前任还了农民一点点,可自己这一届又对农民欠了新债!……”
老广泰从枕下摸出烟递给县长。
县长吸了几口,摇头说:“不谈这些了!”
老广泰同情地说:“我又没烦,不是在认真听着嘛!”
县长又吸了几口烟,叹气说:“今年我为什么向农民打‘绿条’呢?起先是这么想的,不能白欠农民的!还那一天,得连利息一块儿还!我也是从农民家庭出来的,我是体恤农民的!我这任县长向农民打的欠条。不光颜色不同,实际上内容也要有所不同。可常委会上一讨论,把我的想法彻底否了!常委们说,利息?你到时候从哪儿来钱又还欠债又还利息?我说不知道。常委们说你不知道怎么敢预先许愿?我没话说,就这么给否了……”
“那,县委每年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
“修公路。不是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吗?盖了十几所小学校。孩子们没地方念书行吗?拨给了一些县办企业发工资,不发工资,总共几千工人怎么生活?按倒葫芦起来瓢,反正不是农民们把我闹倒,就是县办企业的工人们把我闹倒……现在,终于好了。我的刑期提前结束了。我很感激你呢!……”
老广泰有些不解了。
县长如释重负地说:“不是你们农民把我闹倒了,我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离开这个县啊!是这个县的农民们成全了我呀!”
老广泰说:“县长,你也不必感激我。因为农民们去闹县委,并不是我煽动的。我只不过没能力再靠权威压住他们了。”
县长说:“我知道不是你煽动的。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所以我离开之前,才来向你告个别嘛!我不愿见你,那是因为我怕面对你提出的问题!不愿正视它。有时候甚至自欺欺人,恨不能要忘了问题的存在。翟老汉,今天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大实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说哪了!你可千万别给我扩散。你不在党了,我还在党呢!档案转到哪儿还是个县级干部呢!我没你那种勇气什么都不考虑了……”
荒弃的家园.2
老广泰眼睛湿了。他抓住县长一只手,紧握着,发自内心地说:“县长,话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会想你的……去到哪儿,托人捎个口信儿来……”
县长以后并没有托什么人捎什么口信儿来,老广泰自然也就不知道县长究竟调往何处了……
不久,翟村的几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广泰告别。他们说他们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后不再种地了。
老广泰极力反对。
但是他们提醒他,别忘了他已经不是支书不是村长了。他们不过是来向他告别的,而并非是来请他批准的。
“那你们就干脆也别来向我告别!”
他大发脾气。
待他发过脾气以后,他们平平静静地说,一向视他为可敬长者,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儿地一齐离开村子呢?
他说,县里不是保证了,今后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吗?
他们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证了。他们说,县里即使真的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那种子的价格、化肥的价格、农药的价格明摆着,还是要年年往上涨的,是县里的大小官们根本控制不了的,无能为力的。种地农民们不还是要吃亏的吗?农民们又不是天生的傻瓜,干吗一年年吃亏,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国的人不都讲“反思”的吗?
于是他们走了。像老广泰要去见县长时一样,步子是那么坚定不移,那么义无反顾,也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意味儿……
仿佛是以他们为榜样,其后,一拨拨的,翟村的青壮农民们,相约着,扛着简单的行李卷,纷纷离开翟村……
又过了不久,年轻的女人们,也背井离乡,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继年轻的女人们之后,纷纷离开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们,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妇女们。有些腿脚利落的老太婆们,也鼓起闯世界的勇气,老当益壮地走了……
现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总共剩下了还不到六十口人。尽是些卧床不起的人,重病缠身的人,有残疾的人或神经有毛病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一个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春勃发。
这一个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即是事实。她觉得眼前这少年已因事实也近乎是一个小王八蛋了。她内心里渐渐滋生起一种想要毁坏掉这县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头,如同滋生起想要毁坏掉自己所没有而别人偏偏有的好东西的念头。不,不,不只是毁坏了就拉倒了的事儿,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还要同时利用他,利用了他还要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暗暗地用一条又一条正当的理由鼓励自己坚定那一种念头。于是她那张很好看的脸又变得和颜悦色可爱复可亲了。
“不说惹气话了!更生,姐问你,那你晚上的时光怎么打发?”
“看书。”
“看书?你可真用功!一个人守着那空荡荡的破房子,又没电,还有兴趣看书?”
“我点油灯看。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看书不是玩儿,是学习。学习不能光凭有没有兴趣的。”
芊子终于不哭了。
她两眼定定地瞪着更生,瞪得那少年心里直发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来,也不拿塑料袋儿,转身就要走。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说。”
“你说吧,我听着。”
“准是你哥,那个王八蛋又勾上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们的事儿,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说八道?”
“那我还能信谁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来。两眼仍定定地瞪着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个人晚上在家里闷,你别只想着自己学习,晚上过来陪姐解解心烦行吗?”
“这……”那少年犹豫起来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亲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应得似乎有些勉为其难似的。
“别装出这种样子!姐知道你一向心里是喜欢姐的。说不定,等你长大了,咱俩还有缘做了两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于是芊子便在他脸上热辣辣地亲了一口,同时又问:“来不来?”
“来……”
“大声点儿!痛痛快快地说!”
“来!”
“保证?”
“保证!”
“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边脸上也热辣辣地亲了一口。之后像个温良长姐似的,用手抚摸了他的头一下,替他将上衣往短裤里掖得更舒贴些,最后将他的塑料袋儿从地上拎起给他……
那少年摇摇头,低声说:“都留给姐吃吧。其实……其实……我买了捎回来,就是想给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地望着她大声说“真的!”他一说完,转身便跑了。
芊子望着他背影,伸手掏出块糕点咬了一口,同时在心里骂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经是个抛妻弃子的狗男人了,你长大也准不是个好东西!”
联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骂一句——“活该你个贱货!……”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招魂儿似的喊什么呀?”
“是你,怎么不早答应一声?”
“不愿意!”
芊子使劲儿用擀杖在案板上一击,娘的屋里立刻寂静了。
面条!面条!每天都得擀两顿面条,中午一顿,晚上一顿,芊子早就做烦了。可娘已经老得只剩三颗牙了。一颗上牙,两颗下牙。两颗下牙中,还有一颗已经松动了,将掉不掉的。除了煮得烂软的面条,娘是再吃不了别的饭了。拌面的菜,还得像剁鸭食一样,剁得细碎细碎的。她早已不那么情愿不那么费心地为娘做碗面了。只不过往煮好的面里撒点儿盐罢了。
娘见芊子端着碗送进了屋,挣扎起身坐着。娘的床头旁,摆着一只旧木箱子。芊子将碗往旧木箱上一nb054,没好气儿地说:“吃吧!”
以前,芊子如果侍候得不好,娘是要发怒的。娘一发怒,开口便骂,甚至,会将面碗朝她脸上抛过去。自从娘瘫在床上下不了地,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坏了。娘似乎不曾想到过,芊子的脾气也不像从前那么温良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坏了。终于有一天芊子使娘明白了这一点,她让娘饿了一整天。娘一开始骂,而芊子则听着,坐在门槛上吃自己为自己摊的油饼,任娘骂。反正附近的人家都成了一幢幢空屋,主人们早就举家流落到中国的大小城市去,多年不归了。任娘怎么骂,也是没人会听到的,芊子也就不担心受指责。娘骂了一中午,骂得口干舌燥,也就懒得骂了。到了下午,娘开始低三下四地请求芊子给口水喝。芊子只装没听见,连应都不应一声。到了晚上,娘饿极了,也渴极了,开始哭哭泣泣,请求芊子原谅自己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千万别忍心饿死自己,渴死自己。芊子仍装没听见。仍连应都不应一声。她冷酷无情,一心只想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战果”……
第二天早晨,娘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芊子才走入娘的屋。娘的脸被一番番泪痕搞得脏兮兮的,嘴唇上干着鼻涕嘎巴儿,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芊子腰杆挺挺地往娘床前一站,胸中满怀着初战告捷,大获全胜的洋洋得意和成功地报复了谁似的淋漓快感,恶声恶气地问:“老东西,还敢不敢闹脾气了?”
娘仰视着她,嘶哑着嗓子说:“不敢了,不敢了。好女儿,好芊子,娘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东西,你还动不动就跟我闹脾气!没我,你三天也活不到!是不是?!”
“是,是,没我芊子,我三天也活不到……”
“你说你是不是个老不死的?!”
“……”
“不说?!我看你还是不渴!不饿!……”
芊子一转身,作出马上要走开的样子。
“芊子……”娘一把揪住了她衣角。
“娘……是个老不死的……”
娘说着,一双昏花老眼中就涌出泪来。
芊子一点儿也没心软。她用一根手指往娘的额头正中间一戳,解气地说:“就你,还有资格跟我闹脾气?nc267?!以后,只有我不高兴了骂你,你老老实实听着的份儿!就是我不高兴了打你,把碗往你脸上抛,你也要一声不吭地挨着,明白不?”
“明……娘……明白……”眼泪从娘眼中刷刷往下淌。
“哼!”芊子挣脱了衣服,转身又走——娘急又扯她一把,没扯住……
“芊子,给娘碗吃的吧……”
老娘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着,哀求着。为了讨好她,还左一下右一下扇自己脸……
芊子终于动了点儿恻隐,端了半碗凉水来。
娘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碗喝凉水时,芊子冷眼看着说:“老东西,我头晌还要去山上砍柴哪,没工夫给你做吃的!喝几口凉水你就能撑着活到下午了,等我晚上回来再给你做吃的吧!”
……
从那一天起,娘反过来彻底成了芊子的出气筒。而芊子,则越来越觉得,憋在满心窝的气,光发泄在娘一个人身上,那是怎么也发泄不完的。该觉得有气,终归还是觉得有气……
芊子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芊子爹在她七岁,姐姐十三岁那一年,得暴症死了。那一年芊子的哥哥刚满十八岁。于是为哥哥娶上媳妇,就成了芊子娘第一大使命。哥哥娶上媳妇,分出去另过以后,把姐姐嫁出去,就成了芊子娘的第二大使命。芊子和姐姐从小非常亲,姐姐出嫁那一天,芊子哭得泪人儿似的,舍不得姐姐从此变成外人家的人。从那时起,芊子就与娘相依为命了。哥哥虽分出去另过了,但家里的重活,还是当成自己的义务,不用叫心里边就想到了,常回来帮着干的。姐姐嫁在本村,在婆家过够了新媳妇的瘾,也是每天至少往娘家串一次的。那些日子,是芊子活得最滋润的日子。娘再没了近期内的大使命,惟一主要的事儿,就是侍候芊子,心疼芊子,无微不至地照顾芊子。那时芊子还在本村的中学上初二,她一门心思考上县高中。她发誓要做翟村的第一位大学生,也是第一位女大学生。这个梦想使她成为村里最高傲的少女,也使她成为最吸引小伙们目光的少女。在许多情况下,梦想是足以令少女们更加青春勃发更加光彩美丽的……
现在她的梦想彻底成了泡影。成了只有在梦中才得以实现的事……
先是哥哥出去打工去了。一年后哥哥回来,将嫂子和三岁的小侄子也带出去了……
哥哥和嫂子决定离开翟村的前一天晚上,娘忧郁地问哥哥:“儿啊,那,以后家里的重活娘可指望谁帮着干呢?芊子还干不动重活哇!再说她是个女孩子家……”
哥哥回答:“娘,不是还有我大妹嘛!重活儿让我大妹两口子帮着干干有啥哩!我都帮家里干了这么多年了,轮也该轮到他们了……”
嫂子也从旁说:“就是的就是的!再说有啥重活呀?不就是收两亩地的麦子,入冬前再抹一遍墙泥,预备些过冬的柴草吗?”
娘又问:“那,往后麦子还种不种了?”
哥哥说:“别一点儿不种哇?不种你和芊子吃什么?大米一元九角多一斤哪,兴许明年就涨到两元钱一斤了!买着吃,那一年得花多少钱?种地卖粮,那是不值的事儿。但要论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种两亩地还是不亏的……”
芊子当时接过哥哥的话茬儿说:“哥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只要你在外边攒了大笔的钱,将来能帮家里把房子翻盖一下,能供我上大学,我就替你这个儿子在家里对娘尽义务!”
芊子心里是非常支持哥哥外出打工的。能干的青壮年男人们都走了,惟独自己的哥哥顾三虑四,岂不是倒显得自己的哥哥在外边混不了似的吗?许多男人都回村来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带走了。每走一家,村里剩下走不了的人们就评论道:“瞧人家!瞧人家嘛!……”
那一种表情中,那短短的一句欲说还休的话中,所包含的万千感慨,羡慕乃至嫉妒,简直是无法比拟无法形容的。
哥哥一家三口走了不久,姐姐和姐夫一家三口也走了。
姐姐和姐夫走时,娘正病在炕上。芊子闻知心里慌了,去到姐姐家,对姐姐和姐夫说:“你们不能走!”
“不能走?”——姐夫看看姐姐,显出很困惑的样子。
姐姐一笑,说:“芊子,你姐夫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芊子恼红了脸:“姐你说是什么意思?你们再一走,撇下我和娘怎么办?”
姐夫也一笑,悠悠地说:“芊子啊,你这话可就不着边际了。你是我小姨子,你娘是我丈母娘,你有哥,你娘有儿子,他都撇下你和你娘带着老婆孩子走了,我这个做女婿的,难道还要对小姨子对丈母娘担份儿什么法律义务不成?你哥走后,我并没少替你家出力吧?我总归不是你家的长工吧?就是长工要走,只要不欠东家的,东家也没理由拦吧?”
芊子被姐夫的话噎得一怔。她瞪了姐夫半天,欲驳无词,突然一指姐姐说:“他走可以!你不能走!你是我姐,娘是咱俩的!哥前脚走,你后脚走,只把娘撇给我一个人负责啊?”
姐姐沉下脸说:“妹你咋说话呢?娘整天侍候小姐一样侍候着你,她倒是用得着你负啥责呢?”
“娘现在病着你不知道吗?”
“谁没病过?娘这才刚病了一次,你就怕成你的负担了?你反过来侍候娘几天能咋的你?娘病好了还不是要照样当你的老妈子吗?以后你也出嫁了,有心守在娘身边侍候娘,只怕已做了别人家的媳妇,还没机会了呢!”
芊子又被姐姐的话噎得一怔。
姐夫接着姐姐的话说:“她不但是你姐,还是我老婆!既是我老婆,首先就是我家的人了!老婆听男人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难道你不让她走,她就非得听你的吗?”
芊子一张嘴说不过姐夫和姐姐两张嘴,不由吧嗒吧嗒掉下泪珠子来……
姐姐朝姐夫使个眼色,瞧着她扑哧又笑了,走过去搂着她肩,亲昵地说:“芊子啊,你自己以为你是精还是傻呢?打你小时候,人人就都断定你长大后要比姐精,可姐却觉得你还是小处精大处傻。你就不想想,咱哥和咱嫂,舍了家撇了地,到城市里闯荡去,究竟图的是个啥?”
芊子将身一扭,噘起嘴嘟哝:“图的多挣钱呗!这谁不知道!”
姐姐又搂住了她的肩:“那姐姐和姐夫呢?”
芊子又将身一扭:“你们也图的多挣钱呗!”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哥哥和嫂子,姐姐和姐夫,将来挣下的钱多了,能没你这个妹子一份儿吗?冲着哪方面,将来也亏待不了你呀。”
姐夫又接着姐姐的话说:“芊子,你替我们照看点儿这个家,我们在外边混开了,保证月月给你寄钱回来!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芊子终于被说服了……
姐姐和姐夫那一拨人,差不多是翟村最后的一拨离去之人了。其后虽然仍有离走的,但已不再是一拨一拨热热闹闹地离走了,而是一个一个孤孤单单不声不张地离走了。因为能离走的早都离走了,落伍的找不到伴儿了……
姐姐和姐夫走后不久,村里的中学停课了。原本包括外村的学生,曾有过四个班一百八十多名学生的中学,那时只剩下二十几名学生了。老师觉着教得没劲了,也离走了。最后一批学生,是跟外村的一个姓周的男人离走的。他说在南方的某些大城市里,需要大批卖花的少女和卖报的少年,不管卖花还是卖报,每天能挣二三十元!一个月去了吃住费用,能净剩下四五百元哪!学生们和家长们一听,哪有不动心的呢!争先恐后地报名。老师指斥那个姓周的男人破坏农村教育,被那姓周的男人臭骂了一顿,扇了两耳光。村里的干部们也都走了,党支部也不存在了,挨了一顿臭骂还挨了两耳光的老师,没处讨公道,最后把老广泰从家里拖出来给评理。老广泰也有心主持个公道,但那姓周的男人丝毫不给面子,当着众人顶撞他:“你算老几?管得着吗?”
老广泰一想,是啊,自己如今算老几呢?凭什么身份什么资格管呢?
他窘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低了头,一转身走了……
芊子娘的病,也没像芊子希望的那样很快好起来,却很快瘫在床上了——脑血栓。
于是芊子失学了。
于是尽孝的义务,完全落在芊子一个人身上了。
现在,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已经离走三年多了。第一年内,都有信寄回来,隔几个月也都寄回些钱来。第二年,信少了,只有钱照寄。第三年,也就是现在,芊子连钱也收不到了,连哥哥嫂子,姐姐姐夫究竟在哪儿,靠干什么为生,也不清楚了。
回村过年过节的人,有说见着过他们的,有说从来也没见着过他们的。说见着他们的人,那说法又截然不同——有的说他们混得都很惨,没脸面回村。有的说他们混得很好,都积攒下了一大笔钱,都在某城某市的近郊长期租了住房,据他们讲还要进一步买下,还都添了孩子。哥哥两口子添了两个孩子,姐姐两口子添了一个孩子,日子过得挺自在……
芊子不知该信谁的。
总之芊子感到自己当初是被哥哥姐姐欺骗了,耍弄了。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自己竟必须辛辛苦苦地种两亩地,否则和娘可能就没粮食吃。在种地的好手们都从翟村离走了,仿佛与土地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的情况下,在一片片从前的良田一年接一年荒芜着,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惋惜的情况下,分明的,自己和那两亩地的关系,尤其显得可怜可悲。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娘会瘫在床上,便宜了哥哥姐姐,竟成了自己一个人不知该怎么甩掉的累赘。否则,自己也早离开翟村了!那些从外面的世界回到翟村的人们,无一不说外面的世界多么多么精彩。说时眉飞色舞,如同自己早已不是翟村的人,在三代以前就已经属于外面的世界了似的。尤其那些年龄仅大芊子几岁的姑娘们和那些与芊子年龄不相上下的少女们,说起外面的世界,就如同说起她们最喜欢看的爱情电影。她们都有了几套漂亮的衣服,都炫耀她们的漂亮衣服是城市里目前最流行的,甚至最时髦的。她们中有些人还有了各种首饰。金的或宝石的。都赌天赌地说那是价钱极贵的。若金的,一定说是24k的。芊子也不懂什么k不k的,听明白了也就是足金的罢了。若宝石的,则一定是“猫眼”啦,“祖母绿”啦什么的,芊子则更不懂了,听明白了是自己守着娘留在翟村所一辈子也别指望能获得到的宝贝东西罢了。芊子问她们都在外边的世界干些什么营生究竟每月挣多少钱?怎么就买得起漂亮的衣服和贵重的首饰?她们听了,就抱作一团吃吃地笑个不停。芊子从她们的笑声中,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极大的嘲意。
“芊子,过几天跟我们走吧!只要你到外边闯上一年,保证你再也不问我们这些傻话啦!”
“保证我们有的,你也有了。”
“就凭你……大家看看,就凭咱们芊子,只要一离开翟村,没有一百种好运气正等着她才怪了哪!”
于是她们的目光一齐投注向她,上上下下打量她。仿佛都是专门研究少女们和命运之间关系的专家。仿佛一经她们对她的身价进行了评估,就等于是些权威对她的身价进行了评估了似的。芊子当时被她们打量得非常之不自在,觉得她们的目光不是从同性的眼中投注出来的,而具有某种男人们的目光的成分……
那一时刻芊子对哥哥对姐姐怨恨到了极点。也对成了她的累赘,拴住她使她离不开翟村的娘怨恨到了极点……
当天晚上,一个从前和她最要好的小姐妹又亲自来到她家,游说她过几天跟她们一齐走。
“给。”
“这是什么?”
“一盒糖。不过只嚼别咽。这叫口香糖。嚼一块,嘴里就有香味儿了。如今城里的男人们,特别喜欢女孩子们嚼口香糖时那股劲儿。你盯着他们的脸,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嚼着嚼着,他们就被你嚼动心了。我学给你看,好比你就是一个男人……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性感的?”
“怎么叫挺性感的呢?”
“嗨,你真笨!如果你是个男人,我这样盯着你,盯得你心里直想和我那个,这就叫性感了!他妈的城里人发明的怪词儿!”
“嚼着这糖,盯着一个男人看,就能看出那个男人性感不性感?”
“真没法儿跟你说清楚!你管男人性感不性感干什么?是我!是咱们女孩儿!许多男人喜欢咱们女孩儿嚼口香糖时那种样子。他们喜欢了,就证明咱们性感了!不嚼着口香糖,你好意思盯住一个男人死看吗?”
“你们是不是……还干那种事儿?”
“哪种事儿?”
“就是……男人们总想和女人们干的那种事儿……”
“瞧你问的拐弯儿抹角儿劲儿的!有啥不好意思说的?是啥丢人的事儿呀?光干那种事儿也不行。身体是自己的,是本钱,就好比咱们的不动产,得细水长流,留得青春在,不怕没钱花嘛!但是不干也太想不开了!光靠打工那能挣多少钱呀?如今城里人都笑贫不笑娼了!这就是咱们挣钱的机遇啊!得抓住这个机遇啊!卖油条也是卖,卖大饼也是卖,卖力气也是卖,咱们能有多少力气可卖?想开了,左右不过一个卖字,卖身子和卖别的有什么不同?”
芊子娘在床上昏睡着……
她们坐在门槛上聊着,一直聊到天上出来了星星和月亮。聊得芊子心里一丁点儿羞耻感也没有了。不但没有了,反而因为过去自己心里一直有,非常的瞧不起自己……
那小姐妹走了以后,芊子进入娘的屋里,在月光之下瞧着娘弯成一只虾似的身影,听着娘一长一短一长一短的鼾声,想到几天后小姐妹们又将离开翟村,想到小姐妹们说的有一百种好运气正等着她的话,想到自己又将和些个老人们、疯子、傻子、瞎子、瘸子毫无欢乐地生活在死气沉沉的翟村,真恨不得扑上去将娘活活掐死!……
实际上,从那一天起,她的心已随从前的小姐妹们一起离开了翟村……
只有无边无际的怨恨和她相伴着仍留在翟村,仍留在自己家里……
“芊子……”
芊子一抬头,见是老广泰站在家门外。这三四年内,老广泰无可救药地,迅速地老了。去年就开始拄棍子了。说话的底气,也明显地不足了。从前,芊子一见到他,心中便会立刻升起敬畏。现在,她根本不屑于多看他一眼,更不屑于主动跟他说话。对于芊子,他已和村里那些七老八十活得不中用了的老人们没什么两样了。
“芊子,吃饭哪?”
“嗯!”芊子不得不应了一声。
“我……能进屋吗?……”
老广泰的话,与其说问得礼貌,莫如说问得卑下。芊子听出了卑下的成分,更加对他鄙视起来。对别人的鄙视的心理,尤其是对一个自己从前敬畏的人产生的鄙视心理,倏忽间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在如今的翟村,老广泰是惟一还值得她鄙视一下的人了。当然她也可以鄙视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疯子、傻子、瞎子、瘸子和孩子,但却不能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快感。对于芊子,快感已经是自己心里罕绝了的感受了。
“不能!”芊子干脆地回答。
“我有话跟你说……”
“你就站那儿说好了!我听着就是!”——芊子说完,将最后一部分油饼塞入口中,走到门口,往门框上一靠。
“芊子,谁啊?是不是你广泰大伯啊?”
娘屋里,传出了娘不甘寂寞的问话声。
“是谁关你什么事儿?你装聋不行啊!”芊子大声呵斥了一句。
于是娘屋里顿时静寂了。
“芊子,你怎么能这么呵斥你娘?”老广泰表示义愤了。
“你管得着吗?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趁早走!”芊子毫不示弱。
“你!……好!好你个芊子!也开始瞧不起我了?我落这下场,当初那是由于为民请命!不是由于什么连你也有资格瞧不起的丑事!……”
“为民请命?你活该!幸亏共产党开除了你,要不全村人如今还得在你领导下种地,哪儿能有愿离开就离开,愿回来看看就回来看看的自由?”
芊子故意说些气他的话。看他又生气又奈何不得她的样子,她觉得好玩儿。这连狗都懒得吠鸡都懒得啼的荒寂之村,是太没有好玩儿的事儿了。
老广泰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连连往地上nb054着手中的棍子,嗓子咝拉咝拉地说:“我告诉你听着芊子!你不用瞧不起我!县里已经给我来信了,是县委书记代表新来的县长写给我的!他们希望我继续发挥从前的权威作用……”
芊子睥睨着他,讽刺地问:“啥权威呀?啥作用呀?”
“你不要明知故问!”老广泰的声调拔高了,竭力带出些威严来,“县里的意思那是非常明白的!从我收到信那一天起,我就又算在党了,又恢复村长和支书的身份了!希望我把村里的人一个个都找回来。县里保证今后再也不打‘白条’了。农民也要保证种好地。县里说改革是为了让农民把地种得更好,粮食产得更多,不是放任农民都可以根本不种地了……”
芊子仍睥睨着他,也拔高了声调,刻薄之极地说:“那你还不快去找?让县里给你报销,坐汽车、坐火车、乘飞机满世界找去呀!再不就要求县里派给你一千个武警!让你率领着满世界去找!兴许还多找回好些农民下一代来哪!……”
“你不用跟我油嘴滑舌。我问你,你哥两口子在哪一省哪一市?你姐两口子又在哪一省哪一市?最迟明天中午,你得把他们的地址抄了给我送去!”
“我不知道!全权拜托你帮着找回来吧!他们回来了,也该轮到我出去闯闯了。你以为中国是一个县呀?只怕是一个没找回,连你自己也丢了!”
芊子的话音刚落,芊子娘又叫起来:“广泰兄弟!广泰兄弟!我早听出就是你了。村长呀,支书呀,快进来把我救出去吧!芊子她不给我喝,不给我吃,要虐待死我了呀……”
这叫声使老广泰和芊子脸上的表情顿时都发生了变化。
老广泰厉声问:“芊子,你把你娘咋了?”
芊子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她是我娘,我能把她咋的?她这几天瘫得发疯呢!她的疯话你也信呀?”
“我要亲眼看一看!”老广泰边说边往屋里闯。芊子急了,伸开两臂撑住两侧门框,挡着不让他进门。
老广泰怒不可遏,举起了拄棍,却被芊子将拄棍夺了去,掷投枪似的掷出老远。双手只一推,推得老广泰向后踉跄数步,一屁股坐在尘埃里。
老广泰就那么坐着,呆呆地瞪着芊子。不消说在他是村长是党支部书记的漫长日子里,就是在他什么都不是了的这三四年里,也没人敢推过他。他感受到了生平最最令自己难堪的奇耻大辱。
“你!你你你……反了,反了!……”他气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
“就反你了怎么的?老东西!滚!再来烦我,打断你腿!……”芊子的两条柳眉竖了起来。觉得终于替自己出了口压抑良久的恶气似的……
“你!……芊子你等着!明天我要把全村人都召集到你家门口来,开你个虐待亲娘老母的现场批判会!”
“就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家伙呀?就那些瞎子、瘸子、傻子、疯子呀?你召集他们来吧!我烧下一大锅开水等着,他们要敢来,我非一总儿褪了他们不可!老东西,还不滚!”
芊子骂着,回身端起盆脏水,打算泼老广泰……
老广泰见势不妙,很识时务地,也是连滚带爬地溜之乎也……
芊子望着他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嘿嘿冷笑不止。那一时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才是这变得狗也没情绪吠一声鸡也没情绪啼一声的翟村的一个绝对权威似的。然而她胸中那股压抑良久的恶气,却并没有彻底得以释放,反而更巨大更强烈了……
她一转身冲入娘屋里,从屋角抓起扫地笤帚,倒着抡开了就狠狠打娘,边打边咒骂:“老东西!老不死的!叫你胡喊!叫你求人救你!你倒是再喊呀!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我才解恨!打死你我也心里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鬼地方!……”
笤帚柄雨点儿般地落在娘身上……
娘当她冲入屋里时,便意识到自己肯定要大难临头,免不了要受一顿皮肉之苦了。于是早已翻过身,只将背贡献给她,一口咬住枕头,不呻不吟,只管任她打。娘越是不发声地忍着,芊子越是打得凶狠。在娘这一方面,情知喊叫也是没用的。老广泰都已救不了她了,那么谁还能来救她呢?又有谁能听得到她的喊叫呢?在芊子那一方面,仿佛不仅仅是毒打在娘身上,也是毒打在哥哥嫂子身上,也是毒打在姐姐姐夫身上,也是毒打在她从前那些小姐妹身上,以及一切从翟村离走了,在外面的世界留恋不归的翟村人身上。嫉妒像快乐一样,伴随着这十七岁的农村少女毒打亲娘的过程加强着加强着……
芊子娘的单薄的衣服被打破了,暴露出了被打得青一片紫一片的老皮老肉。她的鼻涕淌了一滩,老泪早已湿了枕头。她的泪已不再是由于伤心和屈辱而流出的,仅仅是由于疼……
“我来了……”
天黑以后,更生一身簇新地出现在芊子面前。村里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用上电了,可如今留守在村里的人们,又点起油灯来,芊子家也不例外。因为供电局方面的人,每次下来,只能从这个原本有一百多户的村子,收上二十几户人家的电费。多数人家的房舍空无人住。电线杆子和线路,对于那些空无人住的房舍完全等于是一种浪费。供电局方面的人终于懒得再到翟村来收电费,就把电掐了。
在昏黄的油灯光下,芊子看出更生的头发分明洗过,尚未干,平贴地向一边梳倒着,条绒布般的梳痕保持得很清晰,并且满头散发着一股肥皂味儿。
“来就来呗,还换身新衣服干啥?”芊子盘腿端坐在炕上,心不在焉似的低问。
更生却看出,芊子也换了一身新衣服,白袜子很是显眼。还看出她那披散在肩上的头发也分明地刚洗过不久,只不过是用香皂洗过的罢了。他不禁嗅了嗅鼻子。芊子头发中散发出的香皂味儿,使他觉得受了某种诱惑,顿时的心旌乱摇起来。
“嘿嘿,你不是也换了身新衣服嘛!”更生痴笑着。这十五岁的少年,为了自己说话的腔调而隐隐地感到羞耻。从前,他常听到某些轻佻的男人用这种腔调和某些不规矩的女人说些似乎寻常的话。那一种腔调本身似乎就是另一种话语,是在些听来仿佛是寻常话的掩盖之下彼此进行的试探和暗示。十五岁的少年没料到自己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那一种腔调说话。他更看出了,分明的,芊子她正殷殷地期待着自己的到来。这使他内心里涌动起一种亢奋。尽管在白天,在和芊子分手以后,这一种亢奋一直纠缠着他,折磨他盼天早点儿黑下来,驱使着他往芊子家走时脚步快快的。但它毕竟是朦胧的,不明确的,时强时弱的。而此刻它一味地旺盛起来,并且仿佛每分钟地都在明确起来……
芊子狡黠地一笑,手儿在炕席上轻拍了一下说:“你坐吧,坐炕上来。坐我对面。”
于是更生就赶快脱了鞋,乖顺地坐在炕上,坐在芊子对面。
“你娘呢?”
“问那老不死的干吗?”
更生做贼心虚似的笑了笑。嗫嚅地表明着什么态度似的说:“我……我是怕……”
芊子眉毛一挑,瞪起眼问:“你怕啥?”
“怕你娘如果……如果知道了……”
“甭怕。老不死的叫我收拾了一顿,只剩下怕我的份儿了。”
“你……打你娘了……”更生的话中传达出了极大的惊愕。
“嗯,打了。娘要是惹人生气,就打不得了?”芊子的口吻却极平淡。说罢,从兜里掏出什么,塞入口中,一边嚼,一边死盯着更生。
“你嚼的啥?”
“口香糖。”
“给我一块。”
芊子将一只手伸入兜里,可却又改变了想法,一笑说:“专门卖给女孩子家嚼的糖,你馋个什么劲儿!”
其实她舍不得给他,一盒总共才六小块儿。前几天嚼过了一块,现在又少了一块,只剩下四块了。她想,好东西不能白白浪费了。
“舍不得给拉倒!”那十五岁的少年,不高兴地将头一扭,赌气望向别处。只这一赌气,使他说话的口吻,又像一个少年了。而这也使芊子暗暗地感到一阵败兴。
她命令地说:“不许生气!转过脸来!瞅着我!”
他虽然有些赌气,但仍很乖顺,于是又转过了脸,于是又面对面地瞪着她。
“有啥感觉?”
“嚼在你嘴里,我能有啥感觉?”
“还想着糖!我问你心里有啥感觉!你以为我要你来,就是为的给你糖吃呀!”
“心里也没啥感觉。”
“胡说!”
“本来的嘛!”
“那就一直盯着我,不许错眼珠!”
芊子也有些生起气来。还有一种被送给她口香糖那小姐妹耍弄了,自己愚蠢地上当受骗了似的意识。她更起劲儿地嚼口香糖,同时自己也不错眼珠地盯着更生。
过了一会儿,芊子又低声问:“现在心里有啥感觉了?”
更生嘟哝:“没有!”他的确的是在不错眼珠地瞪着她。
“不可能!”
“没有就是没有!”
“我就不信你心里会没有感觉!”芊子觉得口中那块口香糖已快被嚼得没啥味儿了。而且,自己的眼睛,盯着更生也盯得有些累了。
她不甘罢休也是不甘失败地,又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塞入口中。更生硬说自己心里没有感觉的话,深深地挫伤了她的自尊和自信。为了维护住自己的自尊和自信,她打定主意,不惜盯着他,一块接一块地将剩下的三块口香糖在这一个晚上全嚼光……
那少年突然向她扑去!
他要抢她的口香糖……
她哧哧地笑着,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衣兜,结果他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在身下了。那会儿他完全可以抢去她的口香糖了,可他显然已对口香糖不感兴趣了。经过一番翻滚,芊子有些喘息急促起来。更生也是。他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的脸,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芊子吃吃笑着,仍嚼着口香糖。被更生压在身下的感觉,使她心满意足。那一种心满意足,伴随着某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意。
“现在哪?”
“现在咋了?”
“现在你心里……有啥感觉?”
“还没有!”
“嘴硬的你!你闻闻,我嘴里有没有股香味儿?”
她张大了她的嘴。
“我……”他向她俯下脸去……
于是芊子用双臂搂住了那少年的脖子,同时将自己的嘴迫不及待地向那少年的嘴凑上去。那时芊子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狼,一头兽,恨不得把更生的五脏六腑都从他口里吸出来,吞进自己腹中……
她腾出只手,抓住他的一只手,不顾一切地就往自己衣服底下塞……
同时她想起了姐夫临离开翟村的那一天那种令她憎恨的嘴脸,和姐夫对她说过的那些自私自利而又虚伪透顶的话。两种巨大的快感,生理的冲动造成的快感和心理的实施了报复的快感,交织在她心里,使她亢奋得像一条鳝鱼似的,不停地,活泼无比地扭动着身体……
“更生……”
“嗯?……”
“帮我找找!”
“啥?”
“糖!我兜里的口香糖一块也没有了……都掉在炕上了!”
于是他们赤裸着身子,在炕上爬来爬去,双手摸来摸去。
“我找到一块了。”
“我也找到一块了……三块,还少一块!”
又找了半天,他们也没找到那第三块掉在炕上的口香糖。
“算了!明天我自己找。咱们穿上衣服吧!”
于是他们都开始穿衣服。
她问:“刚才好不好?”
他说:“好……”
忽然那少年哭了。
“你哭什么?”
“我怕……”
“又是你怕你怕的!你又怕什么?”
“怕你会生孩子……那……多丢人哪!我哥回来了,不打死我才怪……”
“别提你哥那王八蛋!我姐本来是很顾家的,可是跟你哥那王八蛋一走,就好像在咱翟村没个妹妹没个娘了似的!你哥有信给你吗?”
更生摇了摇头。
“我不会生孩子的!就你!半行不行的,还能使我怀上孕吗?瞎想!”
那少年听了这话,就非常惭愧地低下了头。
而芊子则一边扣着衣扣,一边盯着他,在打什么新的主意。
“更生……”
那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姐也想离开这该死的地方!”
“那,你娘呢?你撇下她不管了?”
“我哥不管了,我姐也不管了,他们都已经在各处城里长落脚下去了,凭什么非得由我来管那老不死的?”
“那……已经是现在这样了,已经撇下给你了,你不管谁管?”
“我想……我想……干脆处置了那老不死的算了!”
那少年不禁瞪着芊子发呆。
“更生,我说的可不是气话,我是认真跟你说的!”芊子两眼烁烁地闪耀出坚定的光。
“我不明白……”
“咋不明白?就是让那老不死的死!她死了,姐就能离开了。姐非离开不可的!”
“你……你想弄死你娘?”
“嗯!”
“那可是要偿命的!”那少年的话语中流露出恐惧,从炕上下了地,随时打算逃走似的。
“所以我要你帮我!帮我做得……像我娘不是被我弄死的那样!”
“我不……我要回家了!”那少年刚一转身,就被芊子抓住了手扯住了胳膊。
“你不?”芊子有些恶狠狠地说,“你敢不!你刚才白和姐干那种快活事儿了?你若不,我就找到你们县中去!就告你逼着我干的!用刀,逼我胸口这儿!嚷嚷的满县城的人都知道!那叫强奸,你明白吗?县公安非把你抓了,公审、判刑、下大狱!那你这辈子就完了!”
那少年瑟瑟发抖,挣手,挣不脱。
“可姐要不趁年轻离开这该死的翟村,姐这辈子也完了!为了成全姐,也为了别毁你自己,你不干也得干!”
“放我走吧姐!求求你了姐!明明是你早想下了个圈套诓我……”
“胡说!”芊子用另一只手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随即她亲了他一下,又说:“姐不是早想下了这个圈套诓你。姐是刚刚才有的念头。真的,姐不骗你!”
芊子也下了炕,扯着更生,将他扯到了灶间。灶间一面墙那儿堆着柴草,高得快接近屋顶了,也点着一盘油灯,放在锅台那儿。
芊子指着柴草低声说:“姐要你做的事儿其实很简单,你把油灯碰到地上就行,之后你就走你的,你是不小心,你这又不犯法!姐呢,等火烧起来就喊人救火,村里也没几个能救灭火的人了,还不是只有看着?姐光自己逃出家门了,没能把那老不死的背出来,论起来姐也是不犯法的……”
“……”
“你要是肯帮姐这个忙,姐一辈子忘不了你!等姐去到城里,混出个人样儿,攒下了大笔的钱,一定把你接到城里享福去!一定把你当亲弟看待……”
“……”
“你到底肯不肯?不肯我可就喊了!先把咱俩刚才的事儿喊得村里人都知道!”
那少年望望柴草堆,望望油灯,带出哭腔说:“油灯碰不到柴草堆那儿!”
芊子扑哧乐出了声。
“说得也是!这不就行了吗?”
她将油灯端起,放到了碗架上。
“天啊!来人呀!来人呀!救命呀!我活不成了呀!……”
芊子娘的屋里,猛然地响起了叫喊声,像母狼的长嚎,非常nfaa3人。不知芊子娘是听到了女儿无忌的话,还是预感到了什么……
那少年浑身一哆嗦。
芊子也浑身一哆嗦。
“你碰啊!快过去碰油灯啊!……”
在那少年看来,芊子那张好看的脸,顿时变得十分狰狞十分恐怖了!
他在她的盯视之下,一步步走向碗架,犹犹豫豫地举起手臂,突然挥手一扫,将油灯扫落到柴草堆上……
那少年立刻像只狗似的蹿出了芊子家的门转瞬消失在黑夜里……
芊子望着火势越烧越大……
“救命呀!救命呀!老天爷呀……”
芊子冲入娘屋里,拖过条被子,蒙住了娘的头,坐在被子上,关注着灶间里的火势……
火舌一蹿一蹿地舔上屋顶了……
芊子,纵身一跃,冲入自己房间,从箱盖上抓起了自己预先准备好的一个包袱……
“救火呀!救火呀……”
在家院的外面,在绝对安全的地方,芊子开始跺着脚,扯着嗓子喊。
这时大火已经封住了家门,已经将整个屋顶烧遍了。火光冲天,映得数十米内一切都红彤彤的,烤得芊子脸上热乎乎的。显然的,娘是根本不可能爬出来的。芊子对自己的计谋如此简单,如此顺遂人愿,玩儿似的就实现了,感到很开心。她想这世上的事,一念既生,只要肯去做,大抵总是会成功的。她甚至觉得,那火焰,那火光,是异常之美丽的……
终于有人赶来了。只一个人,是老广泰。留守在这个村里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那些常年病病蔫蔫的女人,那几个残废和痴傻之人,也只有站在自家门口,或从自家窗子探出头望着芊子家的火光冲天而已。他们情知火已经烧大到无法救灭的地步,自己就是慢腾腾地赶了去,也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芊子!你……怎么就失了火了?!”
“更生来我家,走时碰落了油灯……”
“你娘哪?”
“只我自己逃出命来了。我娘她还在里边,我背不动抱不动的……”
“芊子!你好狠的心肠!……”
“难道我非得陪着她烧死不可呀!你有能耐,你救给我看!”
“畜生!……”
老广泰在火势前这边跑跑,那边跑跑,气急败坏的样子,使芊子暗暗觉得可笑。
只有山墙上的一扇小窗还没烧到,滚滚的浓烟正从那小窗往外冒……
老广泰奔了过去……
“老家伙你不要命啦!”
老广泰身子一纵,已从那小窗口翻入屋里了。更准确地说,是栽入屋里去了……
“芊子娘!芊子娘!……”
轰然一声,房屋落架了。老广泰的声音戛然而止……
几天后,芊子随着人流,从某城市的火车站走出来。
这是城市的边缘区域,还不算真正的城里,但那一种人来人往的热闹,那一处连一处的卖货摊床,那一块比一块大的广告牌板,那一阵阵嘈杂的市声,却已经使芊子的眼睛不够使,耳朵也不够用了。
啊,这就是城市!
她知道,只要花上几角钱,再乘上几站公共汽车,自己就是真正地投身到城市的怀抱中了。如果村里那些早几年就闯荡出来了的小姐妹们说得不错,那么,一百种好命运,一百种将属于她芊子的一种比一种光明一种比一种荣华一种比一种富贵的好命运,肯定的,正在城市的怀抱中殷殷地期待着她呢!
但她一时还是有些懵懂。
内心里也还是多多少少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完全是由于老广泰的死造成的。
老家伙干吗找死呢?
活该!
省得他活着,又企图把翟村的人们都找回去重新种地!
“你叫芊子吧?”
芊子一扭头,见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她点了点头。
“从翟村出来的?”
她又点了点头。她还没从懵懂状态缓过神儿来。眼前的热闹对她的心理冲击太大了。
“跟我来一下。”
对方一把抓住了芊子手腕。她有些稀里糊涂的,就被扯到一辆吉普车前,推上了车。
开车的问:“就是她?”
那男人说:“没错儿!”
“我真想扇她几耳光!”
“开车吧!”
于是吉普车开了……
于是城市的边缘区域那一种其实很混乱的情形,从车窗外飞快地向后倒退了……
芊子心里有点儿明白了几分。
那男人从兜里掏出证件,举在她面前,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
“十几了?”
“十七……”
“才十七,就能想出那么不要脸的计谋了?心就变得那么狠毒了?”
“叔叔,我没犯法。真的,是更生他碰落了油灯……”
“住口!你他妈的知道吗?你姐夫那个弟弟,他交待了实情之后,就精神失常了。”
“可是真的是因为他碰落了油灯……”
芊子有了什么主意,将一只手伸入兜里,掏出块口香糖往嘴里一塞——她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县公安局的人的脸看,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对方会叫开车的停车,和颜悦色地放她下车……
她起劲儿地嚼着……
然而奇迹却并没有发生。
“妈的!你个……小潘金莲!还嚼口香糖!还这么望着我!”
对方从兜里掏出什么亮锃锃的东西,咔嚓一声,铐在她手上……
芊子觉得腕上一阵冰凉,一阵钳疼。
她没低头朝腕上看。而是将目光望向了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杨树,一片片绿色的田地从车窗外飞快地朝后闪……
她刚刚接近的城市,早已被吉普车抛在远远的后面了……
芊子突然失声大叫:“娘啊!娘啊!快来救救我呀!亲娘呀……”
比她娘在“失火”那一天夜晚的叫喊更加凄惨,更加令人听来毛骨悚然……〖〗〖ht5"k〗尾巴〖〗〖〗弧上的舞者〖〗列位,我所遇到的问题,十分……怎么说呢?……十分的……十分的那个!很麻烦,很严重,使我恼羞……但是又没法儿成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向谁去怒,倘非要怒,那么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当然是不愿怒我自己的。我已经很无辜很委屈了嘛!我是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呀!
如果一个人,人缘儿挺好的一个人,日子过得挺顺心的一个人,某一天无意之中发现,发现自己……可能正在长出着尾巴,不,不是他妈的什么可能不可能,竟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因为它,我指的当然是尾巴,从我骶骨那儿长出着的尾巴,已经六寸多长了,那么他,也就是我,究竟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列位,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们是稍有同情心的,难道你们竟一点儿都不同情于我吗?我的尾巴它现在还继续在长啊!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停地在长着啊!不屈不挠而又“发育良好”地在长着!长速比豆芽慢点儿,比一个婴孩的成长却快得多……
列位,你们说我可怎么办啊?
但是我又跟你们扯什么他妈的同情不同情的干吗呢?其实我内心里根本就不曾指望列位同情于我。甭说一点儿,一丁点儿,一丁丁点儿都不指望!如今金子、珠宝和钻石早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了,从商店的柜台里,到一切形式的广告中,到女人们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儿上,比比皆是,足镯的广告早已出现了,也就是说不久金子、珠宝和钻石,将成为女人脚腕上的玩意儿了。而同情心却是相当稀罕的东西了,我怎么会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将相当稀罕的东西给予我呢?何况我怀疑列位自身并没有!
甚至的,我想像得到,列位正因了我的倒天下之大霉,而幸灾乐祸,而无比快感哪!咱们中国人的这一德性,我是深深领教过的。我认为列位是完全有权力因了我的不幸而快感而幸灾乐祸的,我尊重列位这一种权力,我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求列位在快感和幸灾乐祸的同时,表现出稍稍的耐心,听听一个可怜之人的诚实无欺的倾诉!这起码能营造些个世道的虚假温馨不是?再者说了,从我的倾诉中,你们将肯定获得更大的快感更进一步的幸灾乐祸,既满足了我的倾诉愿望,你们自己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不算吃亏,列位何乐而不为?
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我这厢四面八方地向列位作揖了!
什么?——又不是癌,装的什么可怜样?
列位啊列位!我的至亲至爱的同胞们呀,果然是癌,我倒泰然处之了。尾巴能和癌相提并论的吗?生癌的人可笑吗?滑稽吗?值得自己感到羞耻吗?不会的呀!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社会还没冷酷无情到这种地步啊!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幸之上又加不幸地居然还是作家,他的尾巴就会使他变得可笑变得滑稽了!就会使他自己感到非常羞耻了。古今中外,长尾巴的作家,“史无前例”啊!没法儿掖没法儿藏的呀!早几年一个“毛孩儿”,都被新闻媒介“炒”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人人知道。一个长尾巴的作家,还不被“老记”们给“炒”焦了“炒”糊了呀?!
“返祖现象”?没什么可惊可怕的?
不,不,列位,我的尾巴可非是什么“返祖现象”,和“返祖现象”丝毫关系都没有!
动外科手术割了去?烦恼就从此根除?
如果动手术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问题是绝对的不可以动手术啊!
列位,还是听我细说端详吧!……
那一天上午,我进行了几千字的小说创作,中午正想躺下睡一小觉,听到有人敲门。很轻,很文明的敲法儿。
我起身开了门,见是一男一女两位民警同志。男的和我年纪差不多,一张严肃正直的脸。女的二十多岁,挺秀气。
男民警问:“梁晓声家?”
我说:“对对,正是寒舍。”
女民警问:“您就是?”
我说:“对对,正是敝人。”
男民警又问:“可以进屋谈一会儿吗?”
我说:“可以可以。”——心中不免疑惑。这么二位陌生民警来访,可能意味着些什么呢?头脑中迅速地反省了一下近几年的行为,自忖没做犯法事,忐忑之感稍解。
荒弃的家园.3
时值三月下旬,春寒料峭季节,暖气已停,室内冷阴阴的。但他们进了屋后,我却顿觉燥热起来。分明的,温度至少升高了六七度。
我请他们坐下后,身上燥热得不行,赶紧地重入小屋去,脱了毛衣,只着一件衬衫。
当我又出现于他们面前,那女警便瞧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而那男警,则倒背双手,俯身看我铺陈在桌上的文稿,双手中的大黑壳夹子,轻拍着自己后背。
我问:“两位有什么公干?”
那男警转身望我,反宾为主地说:“你先坐下。先坐下。”
于是我坐在一只矮凳上。有意将沙发礼让给他们。
他们倒也不谦让,男警先坐下,示意女警也坐下,将夹子递给她,淡淡地说:“开始吧。”
于是那女警翻开了夹子,从夹壳上取下笔目光盯在我脸上。
我觉得脸上忽地一阵热。不是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的结果,再腼腆的一个男人,仅仅被一个女人那么盯着看,脸上也不至于热到我当时那种程度。完全两码事儿。两种热法儿。再说我又没赤身裸体。那仿佛是被热吹风器直接对着脸上吹的一种热法。
男警也将目光盯在我脸上了。我顿时觉得脸上加倍的热。热得脸皮仿佛会立刻结起一层痂似的。
女警说:“您可以坐远点儿。否则一会儿你就受不了啦。我们也尽量体恤你,不多望你。”
于是我将矮凳挪得远远的。重新坐下后,心中疑团百种。搞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使我家温度升高,使我身上燥热脸上也灼热得不行。
男警这时掏出了一副墨镜戴上问我:“觉得热是不是?”
我说:“是的是的。”——他戴上黑镜后,尽管目光仍望着我,我毕竟觉得脸上承受得住了些。
“职业?”
“作家。”
“作家?具体点儿,究竟属于哪一行?”
我想这两位民警同志可真怪!怎么连作家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明知故问?犯不着的嘛!于是我谦虚地相告,作家的专职一般是写小说的。当然也有写戏剧的写影视的,又称为编剧。作家和编剧,属于同行不同工也不同酬的两类人。按时下的说法,统称“码字儿”的,一谈到“酬”的问题,免不了向他们抱怨了几句小说稿费多么多么低而编剧稿费多么多么高的不合理现象。
男警竖起手掌,制止我抱怨下去。接着对女警说:“记吧,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当属a级三类。”
说完对我大摇其头。有惋惜的成分,也有厌恶的成分。
我一听急了,我说:“同志,你不能这么给我也就是给作家下结论啊!不错,我们的职业,是要求我们经常编出一些故事,骗人们的感情投入,骗人们的眼泪。但是人们的心灵,往往很需要这一种欺骗的呀!这一种被骗的过程,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的心理过程嘛!我们的职业,那是同制造和传播谎言完全……”
那男警又竖起手掌,再一次制止了我。
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了!对我选择的将终生从事的职业,下定了具有公然的诽谤与诬蔑性质的错误结论之后,还不许我替自己也替作家这一种职业进行辩护!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当然要生气的!
我急赤白脸地说:“好,我不和你们理论了。两位,现在我要看你们的证件!”
“证件?”——那男警将脸转向了女警,耸耸肩。
那女警微笑了,微笑得十分可爱。
她说:“我们没有证件。”
我说:“没有?那我可有理由怀疑你们是冒牌的了!”
她又微笑了。口吻温良地说:“是的,你有理由怀疑。”
男警说:“而且,你怀疑得对,我们不但是冒牌的。也不是人。”
“不是人?你?她?你们两位都不是人?这话可是你们自己说的!”
我也笑了,是冷笑。
“那你们究竟算什么东西?鬼?妖精?”
女警郑重地说:“我们不是鬼,也不是妖精。我们强调我们不是人,是按照你们地球人的思维逻辑而言的。我们来自另一个星球。”
“另一个星球?”
“对。”
“说了你也不知道。”
“怎么来到地球的?乘不明飞行物来的?”
“我们到地球来,并不需要乘什么,想来,凭意念就来了。”
“哈!哈!……”——我霍地站起,突然一板脸,指着房门说:“两位,不管你们究竟是不是人,不管你们究竟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管你们的企图是什么,都他妈的趁早玩蛋去!否则我一拨电话,三分钟后真的民警会赶到,你们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女警缓缓地将脸转向了男警。
那男警缓缓地摘下了眼镜。
倏地我觉得前胸有两处像被烧红的铁钎子捅了两下,本能地朝后一跳。低头看时,见我的衬衫上已出现了两个洞,露出两点灼红的皮肤。
妈的!跟老子来这套!无非是什么“特异功能”之类的小把戏,老子不信旁门左道,不信邪,也不惧邪!
我顺手从墙上摘下了宝剑。那是多年前从外地买回来的。原本是为了健身的,却一直没再动过。不想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打算抽出来,威慑他们,喝令他们立刻从我家滚。不料一抽,没抽出来。再抽,还是没抽出来!什么他妈的宝剑!也没沾过水,居然锈住了!
那女警瞧着我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好玩儿似的,扑哧掩口笑了。
那男警则轻轻对我吹送过一缕气。
于是我周身一热,竟被他妈的“定”住了!想不到对方还会“定身法”!但他似乎“气”下留情,因为我的思维能力仍保留着。
而那男警则吸起烟来。吸我的烟。就见我摆在桌上的那烟盒,自动立了起来。一支烟不可思议地从烟盒里冒出,飘在空中,奇妙地在空中表演了一番“舞蹈”。他以目光将那支烟玩弄够了,一张口,那支烟平稳而又准确地冲他口中飘移过去。被他双唇轻轻衔往。他吐出的烟雾也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五颜六色,缤纷绚烂,美丽极了。这美丽的烟雾在空中组成一幅幅图画,如同国画大师们,以大写意笔墨画成的印象派国画。
女警问:“看到了吗?”
我点了下头。
这一切太邪门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邪不惧邪的人,那一天那一时刻,也不禁地对其邪信之惧之了。
女警说:“你可以开口讲话。我们还没取消你开口讲话的权利。现在我再问你,我们瞧着你的时候,你觉得身上不自在是不是?”
我说:“是的。燥热。”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是一个爱说假话的人。不是地球上最典型的一个,但却是比较典型的一个。说假话,制造谎言,二者有些区别,但本质上同属于你们地球人的一种。我们将你们地球人的这一种病,定义为‘真话拒绝症’。病灶起源于你们的脑。我们对你们这种病,已经关注了几千年了,如今你们发明了宇宙飞船,你们地球人已经开始出现在别的星球上了。那么我们就不能不产生这样的忧患——说不定哪一天你们会将这一种病带到别的星球上,传染于整个宇宙。所以,我们受命来你们地球,更具体地说,是到你们这个国家这一座城市,进行直接调查了解。我们是另一个星球的两位科学家。两位研究低文明星球危害最严重的传染病病理科学家……”
“你们妄自尊大!”——我愤愤地叫嚷起来,“我们地球至少已经有五十亿年的生命了!我们的国家至少已经有五千多年光辉灿烂的文明史了!”
她轻轻摇头,温良地微笑着,一副高文明星球的人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见识的姿态。
“难道你们星球上就没有说假话的人吗?!”
这时满屋里已经垂悬着几十幅用烟雾交织成的半透明的“国画”了,而那男警仍在一口一口地“创作”着。衔在他嘴角上的那一支烟,仿佛永远也吸不短似的。他口中喷出的烟虽然已充满了空间,五颜六色缤纷绚烂地浓一团淡一团,但是却不呛人,非但不呛人,反而散发出种种芬芳。种种我“闻所未闻”的芬芳。那芬芳沁我肺腑,使我产生香醉之感。我简直被迷幻了,暗暗地希望他不停地将把戏玩下去……
“你说得对。”——女警合上了黑夹子,眯起眼睛注视着我,表情变得异常之严肃了,“在我们那个星球上,的确没有人说假话。首先因为我们没有国与国之分,其次也没有高人一等的权势者,所以我们没有政治。甚至也没有知识者与非知识者,文化者与非文化者之分。更没有从事你这一种不正当职业的。我们的语言中不可能产生假话,因为我们的生命是与真话共有的。一个人如果说了假话,哪怕仅仅一句,哪怕出发点是良好的,自己也会顷刻化为乌有。所以一句假话对我们而言等于自杀!可在你们这个星球上,似乎假话才是与你们的生命共存的,据我们统计,你们每个人一生所说的假话,占一生全部语言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你们的儿童从五六岁起就受你们的影响开始说假话了!对于主宰一个星球的权威生命群体而言,这是相当可耻的。你们这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传染病的病毒,从你们进入你们所谓的文明时期以来,就一直在向宇宙空间中挥发着,毒害着宇宙空间的绝对净化,威胁着我们其他星球上的高智能高文明生命。所以,坦言之,我们要对你们实行一次小小的警告,也可以说是一次小小的惩罚……”
我只有默默地听着的份儿。觉得她俨然是在向我宣言似的。同时我心中对她充满了感激,感激她注视着我的时候,双眼是眯着的,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她在异常严肃之时对我咄咄而视,那么我的衣服若不全烧起来了才怪呢!足见这外星球来的女郎本性还是善良的,并不打算干净彻底地灭掉我这个地球上的不可救药的“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当然的,感激之余,我也不免地觉得委屈。我算什么呀!咱们中国人不是早已经开始说“一等智商从商,二等智商从政,三等智商从文”了吗?要论职业什么什么的,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呀!“殊荣”该归前两类人啊!干吗“吃柿子专捡软的捏”呀!
“你觉得委屈?”
我说:“是的,我觉得委屈。”
她说:“其实你不必觉得委屈。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讲,我们是很懂政策的。我们将你归在a类三等,是非常符合你的病况的。你是我们所直接统计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个地球‘真话拒绝症’患者。我们的工作打算就此结束。今后七天,也就是你们地球人们说的一周内,如果你们这座城市的一类假话和谎言总积累率超过二百万句,那么我们对你们的惩罚将会首先从你们的身体上产生。我们累了,说你们的话,扮作你们的人形,对我们是不愉快的……”
于是女警将脸转向了男警。
于是男警终止了他的把戏。
于是那一支衔在他嘴上的烟,又自动飘移开,归回到我的烟盒里。像根本没被吸过一样。
于是他们开始用他们语言对话,那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语言,发音美妙有如一段段乐曲。
忽然他们的身体开始萎缩,转眼间只剩下两套男女警服在沙发上。并且不可思议地自动叠好,还有他们穿过的鞋袜内衣内裤之类,统统自动摆放在两套警服上……
于是施加于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满屋里悬垂着的那些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烟雾所组成的“国画”,也几乎顷刻间便消失了。
我怀疑自己刚才是做了一场白日梦。但沙发上的东西证明不是梦。还有仍弥漫在室内的芬芳。以及……我衬衫上的两个洞,我胸前两处被灼伤的焦点……
我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药。找来找去大失所望。因为我家里从没储备过治灼伤的什么药。而我已感到的伤处开始火辣辣地作疼。
这时我妻子回来了。对了,那一天是星期六,她单位只加半天班,所以才三点多就回来了。
她“友邦惊诧”,皱起眉头问我究竟找过什么,将家翻得到处乱七八糟的?——像所有妻子们一样,她最难忍受的,便是一进家门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形了。
我说我在找笔啊!我一支使惯了的笔。
她将挎包放下,双臂交抱胸前,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争的模样,反感又无奈地瞪着我。
她以诲人不倦的“三娘教子”的口吻说,你呀你呀,作家梁晓声呀,你为什么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干吗找东非要说找西呢?这样的事儿也值得你对自己老婆撒谎说假话吗?你经常用的笔会在所有这些抽屉里吗?
我说除了找笔,我还找过衬衣。
读者诸君,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地认为,假话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下那是非说不可非一说到底的吗?比如当时在我所处的情况下,我说真话我的妻子她能信吗?我就是诅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问我找到衬衣了吗?
我说没有。
妻又问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样的衬衣?说你看你的衬衣,不是都已经被你翻在明面儿上了吗?难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过的衬衣吗?
我则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规整着。
妻吸了吸鼻子,说屋里怎么好香啊?
我说哪里有什么香味儿?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说我怎么闻不到?你的鼻子有问题!
妻又吸了吸鼻子。说我的鼻子才没问题呢?你自己的鼻子有问题吧?家里来过人了吧?
我说没有。
妻问:“那是什么?”——她在指着沙发上的两套警服。
我说那不是两套警服吗?
妻问哪儿来的?
我说——我的一部电视剧本不是要拍摄了吗?导演物色到了两位演员,带来和我谈谈,想当面听听我的看法。
妻说我记得你的剧本里没有警务人员呀!
我说是啊是啊!初稿是没有。但是现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说还在咱们家试过装?
我说两位演员很虔诚,当然希望我对他们着警服后的扮相提提看法啦!
妻说那你刚才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假话呢?来人就来人了嘛!这也不值得撒谎不值得说假话的呀!说你如今怎么变得这样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欢撒谎非常喜欢说假话,也有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呀!你干吗不值得的事儿也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
列位,列位!亲爱的亲亲爱爱的读者诸君啊,你们客观地,公正地,丝毫也别偏向谁地给评评,是我喜欢撒谎喜欢说假话吗?是我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吗?我妻子她一问再问三问,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我又能怎么办?谎言假话好比项链,那都是成串成串的。说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来句补助着。好比你捏起了项链上的一颗珠子那就意味着你等于在拎起整串项链儿,这叫规律。凡规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规律已经限定了我必须撒谎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假话呀!我妻子对我的指责那不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吗?
我烦了。我说老婆你还有完没完啊?
她说怎么我没烦你倒烦了?走近沙发,拎起那双女外星来客穿过的高跟鞋问——你在你的剧本里还加了个女一号?
我说不错。正是的。
她说她在咱家里试过装?
我说,对,对!
“试装还试这玩意儿?”——她用一根手指将胸罩挑了起来。
我一时语塞。
“除了试这玩意儿,还试丝织裤头儿?”
我吭吭哧哧,彻底地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当着你和导演的面儿试?”
“……”
“亲爱的,你创作的究竟是电视剧本,还是女子贴身衣物的广告?”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嘿嘿笑了。我说你这已经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审堂”了。
她说你别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脱了?屋里温度也没热到这份儿上呀!恐怕连衬衣也是我回家前匆匆穿上的吧!怎么还没下过水的衬衣上有两个洞?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审视我衬衣上的洞。
“烟头儿烫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啧啧,肉皮儿都烫焦了!你的‘女一号’烫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号’!”
“这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吗?她在你面前试装,从乳罩儿丝织裤头儿试起,还拿烟头儿烫你,你先别急着辩解,我替你说出你想说的话,那叫试戏对不对?你那剧中还有不少床上戏吧?瞧你现在多能呀!越写越出息了,赶浪潮了,会写床上戏了!可你就不觉得可耻吗?你知道你在自己家里来的这一套叫什么吗?叫堕落!叫糜烂!文人的堕落和糜烂!你还跟你的‘女一号’上床了吧?”
“胡说!我揍你!”
“恼羞成怒?没上床也叫堕落!也叫糜烂!被女人拿烟头烫你觉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这叫受虐狂!连这么高级的毛病都有了?我忠告你,现在‘扫黄’‘打娼’正抓得紧,你别哪天招惹来真警察,把咱们这家当成一个‘黄色俱乐部’给端了!那么一来,丑闻可就够你一辈子后悔的!……”
妻说完,拎起挎包,转身就走。
我说亲爱的你哪儿去啊?
她说亲爱的别跟我装乖作嗲。除了这个家我不是再没地方住了。我得离开几天,眼不见心不烦,留给你两种选择,要么好好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头;要么在危险的边缘上继续往下滑,滑到人渣儿们一块堆儿去,堕落到不可救药的程度算!……
她瞪了我片刻,毅然决然地扬长而去……
那一夜我双目难合。读者诸君,你们说我倒是有什么可反思的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这一件事儿,是不是太“他妈的”了,我冤不冤啊?……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我们市作协主席老苗家里。
老苗新买了部电脑,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么。
我落座后,郑重地说:“老苗哇,有件事,责任重大,我必须向你汇报。”
他说:“嚯,有那么严重吗?”
我说当然很严重!简直严重得不得了!希望我汇报的时候,你一次也别打断我。
他说咱们“作协”能和什么严重得不得了的事儿发生关系?好吧,那你就开门见山吧,我洗耳恭听!
于是我就将昨天上演在我家里的现代荒诞戏,一五一十地、原原本本地、有情节有细节地讲给他听。
他表现出了极可敬可爱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没打断我。
等我终于讲完了,吸烟时,他站起来,挠挠秃顶,在他的书房里踱来踱去,作思考状。
我也表现出应有的耐心,期待地望着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说:“挺好,不错。”
我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他又问:“你打算创作多少字?”
我恍然大悟。我说老苗你想哪儿去了呀?我不是在跟你谈构思!我讲的是真事儿!是昨天真真实实地上演在我家里的真事儿!
“真事儿?”——他弯下腰,将他的脸凑近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了我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你希望我相信你讲的是真事儿?”
我说老苗你必须相信是真事儿?你丝毫也不能怀疑的!
他平静地说我为什么丝毫也不能怀疑?我为什么必须相信是真事儿?——并将一只手放在我额上,自言自语地又说,不过你也确实没发高烧啊!
我说老苗,我当然没发高烧!我可不是来你家里跟你胡言乱语的。这事儿非同小可,你不能当成儿戏!我尊重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级领导,所以我才首先向你汇报。而你,有不容推卸的职责向市委汇报!
老苗说,向市委汇报?你将我当傻瓜耍弄哇?你也想将市委的领导同志们当傻瓜耍弄哇?你是不是神经病了呀?
我说老苗,你看我像神经病了吗?
老苗说,如果你不是神经有毛病,那么就是心理有问题了!你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进入创作状态,惟恐受到滋扰,门上要贴“恕不待客”的条子,电话机要关掉,一天只开两小时!连“作协”的例会都不参加!你一旦创作画上了一个句号,就该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创作中,屁股沉得很,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来没完!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你,烦不烦你。捎带着还侃你的下一篇构思!在滋扰别人的过程中,你的另一部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老这样,为人可就不太道德了吧?我坦率地告诉你,咱们许多作家朋友,早就对你这一点有意见了!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很反感了,你既然说你尊敬我,还视我为你的领导,那么我今天就以作协主席的身份奉劝你,心理状态不能那么阴暗……
我火了。我说老苗你他妈的跟我胡扯些什么呀?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说着就打开了我带去的布兜……
老苗说你想往外掏什么?
我说还能往外掏什么?掏他们穿过的衣服!
老苗说他们?他们是谁?
我说还能是谁?是我对你讲的那两个外星来客呗!……
由于那些小件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丝织裤头,带出一只高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的双眼不禁睁大了。他说,那个那个女外星来客,出现在你面前时,穿的就是这?而脚上是高跟鞋?
我说当然不是你想像的样子!我说老苗你的想像力怎么也开始朝赤裸裸的方面丰富啊?
我一边说一边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说好兄弟别往外掏了别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两位男女外星客,到你家里将你戏弄了一通吗?这类事儿多了!《飞碟》杂志上期期都有!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还不成嘛!还往外掏?别掏了!……
老苗也有点儿火了!他推开我,将我刚掏出来的东西又往包里塞。
我说,你既然相信了,那么事不宜迟,我要求你立刻就去向市委领导们汇报……
我没工夫!——老苗吼了起来——你没见我正在创作吗?我平时为你们这些作家老爷作家少爷作家女士和小姐们服务,好容易挤出点儿时间,自己批了自己一个多月的创作假,你又来胡搅蛮缠!你走你走!快走吧!市里的领导们这几天正开常委会,找谁谁都在!要汇报你自己汇报去吧!拯救咱们全市人的功绩也都归你,我不沾你的光!……
他一边说,一边将我的包儿塞进我怀里,并将我推出去,呼地关上了门。
我正站在他家门外发愣,门又开了,只见他的一只手伸出来,将掉在他家地上那只瘦秀的高跟鞋扔了出来……
我大骂老苗你王八蛋!你将成为千古罪人!……
市委管文教的曲副书记的秘书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见过他几面,彼此较为熟悉,所以他对我也还算客气。
荒弃的家园.4
像老苗一样,他表现出又可敬又可爱的耐心,面对面地注视着我,一句话也没插问,静静地听我有来龙有去脉,从容不迫地汇报完。
“还有别的情况吗?”——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听我汇报到三分之一时,他已经放下笔,合上小本,不做记录了。
我也笑了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如同奸商,凭着花言巧语,企图骗别人买下什么假冒伪劣产品似的。
我说没别的情况了。该汇报的都汇报了。又有几分不放心地问他,小邵你为什么记录了三分之一就不记录了啊?
小邵说你放心吧!我用脑子记住了。
我说否则我不来汇报的。我知道市委的领导们这几天忙。但我一想到他们说的要惩罚咱们市的话,心里就感到不安,咱们也没法想像他们的惩罚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某种惩罚,咱们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们的惩罚方式很严酷呢?比如说像大地震,像火山爆发,像瘟疫……
小邵说是啊是啊,那就惨了!不过您也别太杞人忧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确领导,有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配合,什么妖妖怪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说的什么外星男女来客,都是足以被打败的!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党!……
我说小邵,您的话很对,很正确。但是,咱们最好姿态高些,尽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装冲突的地步,据我分析,他们也没什么恶意。其实是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而来的,那么我们就不应该讳疾忌医是不?
小邵说当然当然!看了一眼手表,话锋一转,问我看过上演得很火暴的美国巨片《真实的谎言》没有?
我说一直想看,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
小邵就从本儿中翻出一张票给我。他说是下午的票,时间很从容——可下午他要列席常委会,负责记录,去不成了。建议我一定去看看,娱乐娱乐,消遣消遣,尽量松弛一下以往绷得太紧的创作神经。
他一直送我到市委大楼的台阶上,和我握手道别时,拍着我的肩又关切之至虔诚之至地再三叮咛:“悠着点儿,千万悠着点儿!身体是本钱啊!身体一旦垮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真实的谎言》非常之好看。场面异想天开,令我大饱眼福。美国佬真他妈的有钱!竟拿得出一个多亿的美元拍一部电影!
散场后,我仍独自坐在坐位上发呆。心想人的眼睛真不是一对儿好东西!光欣赏美还不满足,还要看到刺激的情形,甚至还喜欢看到血腥,看到邪恶,看到色情。
《真实的谎言》里虽然并没塞入多少血腥、邪恶和色情。但未免太卡通化了。美国佬创造了不少卡通式的英雄人物。从男女超人到“兰博”到“机器警察”,使全世界的观众看这类美国电影时,比玩电子游艺机的儿童还发傻!
于是又联想到我摊上的事儿,何尝不也是“真实的谎言”呢?
天塌下来众人顶。反正我能做的,已经做到了,但愿两位男女外星人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连去钓了两天鱼。收获颇丰。活的养在浴缸里。死的收拾了出来,冻在冰箱里。一分心,将我摊上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第四天妻从娘家回来了。对我特别亲热。仿佛我们之间并没发生过什么误会,怄过什么气似的。她说我瘦多了,准是因为用脑过度,睡眠不足。
刚吃过晚饭,她就催我洗漱。刚洗漱完,她就给了我几片药,非看着我服下去不可。我问她是什么药?她说是某种复方维生素,调解植物神经的。说你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吗?从今天起,就坚持服这一种药吧!……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不在家里,而在医院的单间病房。
正纳闷儿,一位年轻的护士小姐走了进来。
我问几点了。
她说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一会儿就要开饭了。
我问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她说你病了。
我问谁把我弄这儿来的?
她说你妻子,还有你们作协的负责同志陪着。
我问是不是一个又高又胖,“胡汉三”似的男人。
她说没错儿。特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还乡团头子“胡汉三”。
我一想那就是老苗无疑了。
我又问这是什么医院啊?我什么病啊?
她狡黠地冲我一笑。说你何必非知道那么多呢?这里条件不是挺“上档次”的吗?既来之,则安之呗!市里的领导对你可关心啦!其实你的级别没资格住单间,是市里的领导特批的……
我困惑之极地“噢”了一声。
而她一边说,一边用抹布这儿那儿象征性地带有表演意味儿地擦了一通就走了……
中午我饱饱地吃了一碗米饭半条清蒸鱼。
我暗想护士说得不错——这儿条件确实“挺上档次”的。内有浴室,外有庭院。环境清幽。既来之,则安之。不管究竟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毕竟休闲些日子对我并没损失……
下午来了一位老医生,装出随便聊聊的样子问了我一些问题——你最近常看什么书啊?在创作阶段每天写多少字啊?你说的那两个男女外星人又来滋扰过你吗?你梦见过他们吗?你常失眠吗?你爱幻想吗?你经常希望成为引起公众关注的人物吗?……
我不是白痴,至今已写出几百万字,并且多次获奖的一位作家怎么可能是白痴呢?
于是我反问:“医生,这儿是精神病院吧?”
老医生的目光,从镜片后研究地注视着我。我以为他一定会讲假话,一定会对我撒谎。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对,这儿是精神病院。”
“高干病房?”
“对。高干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干多吗?”
“不少。高干也是人嘛。商品时代,人人的观念都受到彻底的冲击,他们更不例外。不过比起来,他们多数是‘文疯’。不砸不闹,不号不叫。近乎‘忧郁症’而已。既忧国家,亦忧自己。还有些患的是‘老年痴呆症’。猛一下子离开了‘权力场’,心理失重,容易患‘老年痴呆症’……”
“那么您看我是属于哪一类呢?‘文疯’还是‘武疯’呢?”
老医生又研究地注视起我来。
我说:“作为病人,我有权了解自己的病况是不是?”
他沉吟了片刻,以更加坦率的口吻说:“对。你当然不属于‘武疯’。凭我的经验,觉得你也不是‘文疯’。你根本就不应该住进来。”
我说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说不是高干而能有幸住进高干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闲休闲,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是两码事儿了,我说我非常不习惯被当成精神病患者……
他说他很理解。好人被当成精神病患者看待,渐渐也会变成精神病患者的。这里有个心理环境影响,心里暗示和心理导向的问题。他说不过他没权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协”领导同意。“作协”领导也做不了主,还得请示市里领导……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受到如此厚爱?
他说你不要再提什么外星人了!说关于外星人,他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但仅凭这一点,是不能构成我精神不正常的医学根据的,说我若想要出院,就看我在“作协”领导面前表现怎样了!……
我说您给我们“作协”领导打电话!我要求立刻见到他!越快越好!……
于是晚上老苗来了。我妻子也来了。
老苗语焉不详地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好极了!
不待他再问什么,我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装出羞愧无比的样子说——老苗哇,苗主席呀,咱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有时候喜欢危言耸听,恶作剧!什么外星人啦,什么“真话拒绝症”啦,什么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惩罚啦,都是我闲极无聊胡编的呀!经过在医院里这一整天的反省,我已经认识到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对视了一眼。
我妻子问:“那,两套警服你哪儿弄来的?”
我说是我从某个摄制组借来的,其目的是为了将假的说成真的一样……
妻又问:“那,女人贴身的东西呢?”
我说是我早晨散步时,从早摊儿上买的。
妻说那不像早摊儿上卖的东西。像“精品屋”里才能买到的东西!你怎么为了骗人,就舍得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呢!
我说买了也算白买嘛!你留着嘛!
妻对老苗说,你听你听,他这叫人话吗?你别信他!我看他就是有点儿疯!要让他出院,就直接带你们“作协”去好了!我可不和一个精神病患者生活!……
我说老婆啊!你这就不对了!要允许自己的丈夫犯错误,更要允许自己的丈夫改正错误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推给精神病院,岂非有陷害亲夫之嫌嘛!……
老苗从我双手中挣出他的手,烦恼不堪地说——得啦得啦,你们两口子都安静点儿吧!
妻恨恨地瞪我,目光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看得出我被当成了精神病,她是相当快感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点儿丑,自挫点儿大丈夫气了。
老苗也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认为自己庸俗不庸俗?”
我暗暗连声地说:“庸俗庸俗,庸俗透顶!”
“无聊不无聊?”
“无聊无聊,无聊极了!”
“可气不可气?”
“可气可气,实在可气!”
“最可气的是你居然还要去滋扰市里的领导们!害得我受到严厉的批评!批评我对作家缺少起码的关心!已经疯了还看不出来!你要向市里的领导写份深刻的书面检查!也要替我讨回点儿公道!……”
我低眉顺眼地说:“我写我写我一定写检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讨回点儿公道!你受到严厉的批评那完全是由于我的庸俗无聊造成的嘛!是无辜的嘛!……”
我甚至装出非常之难过的样子。
而我的妻子这时笑盈盈地对我说:“亲爱的,恭喜你——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经见报了!这下子好几天里你又可以成为本市的‘热点人物’了。我来时,在公共汽车上都听到了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不禁地问:“消息发得这么快?你捅到报上去的吧?”
她笑得更开心了:“除了你老婆还有谁对你这么好哇?你不是总怕被公众遗忘了吗?”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你肯定是跟外国的某些作家学的,装疯卖傻,制造新闻,借以出名!说你爱疯不疯,才没人稀罕关注你呢!”
我当时的感觉是仿佛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条大毛虫,我想吐它出来,可它朝我嗓子眼儿里爬……
噢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名声呀!
噢我在读者公众们心目中的严肃作家的形象呀!
我不禁骂了句:“真他妈的!”
妻笑眯了双眼问:“亲爱的,你是骂你老婆呀,还是骂读者们呀?”
我苦着脸说:“都不是。”
老苗不高兴了,气呼呼地问:“那你是骂我了?”
我赶紧声明:“老苗,我哪儿能骂你呢?你百忙之中来看我,我若骂你,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
老苗说:“反正你是在骂一个人。”
其实我是在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我恨死他们了,他们搞他们的科学,我搞我的文学,两个星球上活着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无冤近世无仇,干嘛非跟我过不去呀!
我说:“那当然!”——却不敢照直说出是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
老苗竟认真起来,他说你也不是骂你老婆,也不是骂读者,还不是骂我——那么一定是骂市里的领导了?
我急说老苗老苗,你可千万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是骂我自己,骂我自己还不成吗?
妻和老苗走后,我前前后后一想,疑心顿起,怀疑他俩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怀疑妻是那个外星来的女客变的,而老苗是那个外星来的男客变的,并暗自庆幸,多亏没当面儿承认是骂他们,恨他们……
第二天我企图往外溜,可是刚出楼,被女护士追上了。她说你这人,怎么随便往外溜啊!你既然住进来了,就得听我的了!回去回去!再往外溜,把你送重病号病房去!……
我便又怀疑那女护士也不是人,是另一个外星来的“高智能生物”……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真被送到重病号的病房去……
一个星期后妻和老苗又来了。是陪小邵来的。小邵说他是代表市委曲副书记来探望我的。
我说多谢领导对我的厚爱。
小邵说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说我是胖了。
我妻也说我胖了。
小邵说我还白了。
老苗说白多了。
妻说可不是么,这一胖一白,显得年轻了,看来还是医院的生活有规律,适宜他。那就干脆让他住几个月吧!
我说老婆啊,你又不是领导,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一边呆着去行不行?
我说完将一份检查书双手呈给老苗,五六页纸,三千多字。在检查中我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苗翻看了一会儿,转递给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会儿,朝老苗使了个眼色,他们同时出去了。
妻说:“儿子怪想你的!”
我说:“那你还挑唆他们干脆让我住几个月精神病院!”
妻说:“可我觉得家里少了个人,心里怪清静的。”
老苗和小邵又进来了。
小邵微笑着说:“怎么写起检查来了?犯不着的嘛!一位作家,想像力一亢奋,无边无际,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儿嘛!也是最应该原谅的事儿嘛!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场梦产生的呀!巴尔扎克写《欧也妮·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想像,对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这可怜的少女’。作家是想像的动物嘛!不过你写一份检查也是完全必要的。你知道的,曲副书记很爱才,喜欢文学,对你很有好感。他以为你病了,就把老苗狠狠批评了一通。现在证明你没病,他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颜无耻地说:“我是没病是没病,一切都是一场恶作剧!我无聊,我庸俗!……”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征求地说:“那我看,就让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说:“你是代表曲副书记来的,你说了算。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小邵又看了我妻子一眼,很民主地问:“嫂子你是什么态度呢?”
我妻子说:“一切全由两位领导做主吧!我当家属的,完全听领导的!”
于是那一天我自由了。
当我离开那间高干病房时,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阵剧疼……
列位!——我们人长尾巴的过程,好比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一出世竟没尾巴一样,是非常不祥的预兆。我们都知道的,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的尾巴,对它们是何等重要!如果没尾巴,它们在遇到天敌之时,又怎么能靠施展“断尾求生”的高超伎俩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尾巴简直是它们的系命法宝啊!一出世竟没尾巴的蜥蜴和壁虎,肯定将惶惶然不可终日,沮丧得经常哭泣吧?——倘它们也人似的会哭的话。
可尾巴对我们人又有什么用处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完全没用完全没意义的东西吗?我们的一万五千年以前的祖先就不曾长过尾巴的呀!所谓“返祖现象”这一解释,不是太有点儿牵强附会、自圆其说了吗?
一个发觉自己开始长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比壁虎和蜥蜴一出世竟没尾巴的不安和恐惧巨大百倍的。因为我们必然地要想——哦上帝,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而它们却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骶骨那儿不过长出了骨刺,没太在意。四十六七岁的人了,这儿那儿长骨刺不足为怪。无非不能久坐。久坐钝痛。但我那些日子并不写作,何苦久坐,至于读书,我一向就是习惯于仰躺着读的。
后来我就在意起来了。不能不在意了。因为骶骨那儿的硬邦邦的包,顶端开始变尖了。仰躺着读书已经不行了。那儿一着床就疼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当然,四十六七岁的人了,生癌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不像生在别人身上那么想得开、那么无所谓。我没敢告诉妻。尽管一向的,她对我这个只善于爬格子,再没什么其他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没了我,她的日子绝不会比有我的时候好到哪儿去。她也是四十多岁个女人了,重找个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儿。如今中国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倘若失偶,我以为别的男人们是不必陪着掉眼泪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错,那失偶的男人的悲伤,很快也会过去的。悲伤一过,他们的眼睛就会比以往更加的没了管束,专往二十多岁的满大街都是的裸胳膊裸腿或服装一个比一个新潮的姑娘身上望。这一事实对四十多岁的寡妇或离婚女性都是相当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将越来越不利越来越不公平!
于是我背着妻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在外科候诊处,我见到了一个我顶不想见到的人——老苗。
不想见到也得主动打招呼啊!
我说:“老苗,也来看病啊?”
他说:“不是我来看病,是陪你嫂子来看病。”
“她人呢?”
“已经进门诊室了。”
“哪儿的问题?”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当然,也不排除是什么癌。”
他忧郁地叹气。
我也叹气。一方面是表示对别人的同情,另一方面是为自己。
我还安慰地说:“想开点儿。千分之几的比例,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叹气,喃喃地嘟哝:“是啊,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她身上呢!”
听他的口吻,倒好像他的忧郁,他的叹气,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老婆摊不上什么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脸庞白里透红、红里透粉的护士从走廊那头姗姗走来。老苗一望见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嫂子情绪还稳定吧?”
老苗只顾望那女护士,没听我的话。他忽然起身说:“对不起,我认识那女孩儿,得跟她咨询几句。小高!小高你越发漂亮了嘛!大姑娘样了嘛!完全长开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将过去,和那年轻的护士小姐热情洋溢地周旋开了。欢天喜地的模样如同无忧少年,全没有在“作协”机关时那种可敬长者的矜持劲儿了。
唉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痴心妄想揪住什么“青春的尾巴”呀!岂非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又不是“大款”,不过是一小撮“爬格子动物”的“领班”,再使尽浑身解数地做无忧少年状,小姐们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连这么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呢?何况自己的老婆还在门诊室没出来,结论尚不可知,还没被最终判处死刑哪!我因自己毕竟的比他年轻十几岁,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少些,暗暗得意。也因他做无忧少年状时的力不从心而快感。
这时他老婆肥壮又庞大的身躯缓缓从门诊室移动出来了。
她目光恍惚,一发现我正看着她,脸上挤出一种心慌意乱很不情愿的苦笑。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问:“嫂子,没什么大问题吧?”
她说:“医生一时还下不了结论,让我下周来做切片。”——说着眼圈一红,就要哭。
我说:“嫂子,凡事儿别往坏处想。千万先别往坏处想。魔鬼定义中有一条——越朝坏处想,事情十有八九越朝坏的方面发展。”
她感激地说:“我听你的。我不往坏处想,你见着我们老苗了吗?”
我指着说:“他不在那儿嘛!”
她望过去一眼,顿时气得横眉竖目,当着些人就开口骂道:“这老王八蛋!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儿嘻嘻哈哈地吊膀子!”——哼了一声,将头高高一扬,独自走了。
这时门诊室里喊:“四十三号,姓梁的!”
我赶紧应声而入。
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医生。男的又在叫号,女的板脸问我:“怎么了?”
我说骶骨那儿长了一个包。
“多久了?”
我说没多久。最近几天的事儿。
“趴床上。”
于是我照办,那窄床的塑料面儿很温热,由于老苗的老婆那肥壮庞大的身躯刚趴过的缘故无疑。
“褪下裤子!”
我照办。
“你这人听不懂我的话啊?连裤衩儿也褪下来!当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气吞声。遵命惟恐略迟。
“哎,你来一下。”
于是那男医生撇下他正应付着的一个小伙子,来到床边。
“和刚才那个胖女人长得一样是吧?”
“嗯,是有点儿一样。”
什么东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觉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医生拿在手中的铅笔。
我不禁咧了下嘴,说轻点儿轻点儿,很疼呢!
那女医生说:“别这么娇气,忍着点儿!”
那男医生说:“就是的!我用的是带橡皮这一端,又不是带尖儿那一端!”
我说:“医生,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男医生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你但讲无妨。”
我问:“咱们的祖先,也就是类人猿都不长尾巴,怎么咱们那地方,也就是我长包的那地方,偏偏叫尾骨呢?”
女医生首先替男医生恼了:“叫你不要提无理取闹的问题,你还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学去!”
男医生则笑出了声儿。他说:“重新上学也未见得就能有老师向你解释这一点,还是让我告诉你吧——因为……”
被撇在那儿干等着的小伙子抗议了,说怎么他的病就那么特殊啊?非得两个医生都凑过去?我那儿也长了个包,比他的还大!包面前应该人人平等!……
于是两位医生瞪目相视。
结果那男医生对我提出的问题也没给个明白的说法。
我离开时得到的东西和老苗的老婆是一样的——一张切片检查预约笺。
我猜那急性子的小伙子得到的也不见得比我和老苗的老婆得到的值得庆幸。
正所谓包面前人人平等……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两个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着一支烟,也不知从哪儿搞的,照例地吐制成一幅幅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国画”。仿佛他对地球上产生好感的东西就是烟和中国国画似的,而那女的照例并不恶意地盈盈笑着,她的笑使我感到有一种顽皮的意味儿。
她问我是不是到医院里去看过病了?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又问是不是以为自己生了某种癌?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顽皮了。随即又表情郑重起来,说你不必恐惧。不必怀疑是癌。只不过你要长出尾巴了。在以后的一个月内,每多一句谎言和假话,便会多十个长出尾巴的人,我们的惩罚是温和的。并不打算对你们构成什么伤害,无非是企图使你们因自己长出了尾巴而感到羞耻。你们地球人不是讲一回生,两回熟,三回见面是朋友吗?我们再见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们决定优待你……
我大喜过望。我说你们要赦免我吗?
她爱莫能助地摇头说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许我任选一种尾巴。禽类的也罢,兽类的也罢,只要我按自己的喜欢选了,不久就会长出那样的尾巴。
我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再说多少争取赦免的话也是白扯。倒显得自己太缺乏自尊了。于是我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那我就希望有一条老鼠的尾巴。
“老鼠?也就是你们地球人叫作耗子的那种……讨厌的小东西的尾巴?……”
她显出大为费解的样子。仿佛我是一个买主,她是一个卖主,面对她热忱向我推销的种种好货,我却都不稀罕,偏偏要买她最差劲儿的,自己都不好意思摆在明面儿的劣品似的。
我说:“对。我喜欢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爱。”
她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我点头说不再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而她的男伴儿,这时就显得不耐烦了。插言说既然他喜欢,既然他觉得非常可爱,那就让他长出一条耗子尾巴吧!
其实我有我的主见,我为自己选择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细小,便于隐藏罢了。而我一向又是极怕耗子的。
她凝视了我几秒钟,替我感到遗憾地说:“那么你会如愿以偿的。希望一条耗子尾巴能给你带来乐趣!”
她说完,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他们就一同消失了。
妻这时醒了,问我在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我说不是在自言自语。是那两个男女外星客又来滋扰我了。
妻没好气他说我看是你又犯神经病了!真不该把你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那时那些“国画”还没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树啊,在黑暗中烁烁闪光。如同舞台上的激光布景似的。
妻面向墙壁,朦胧中说完又要睡去。我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指着说:“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妻一下子坐了起来,目瞪口呆。又一下子缩进被窝,再也不敢露出头,身子在被下瑟瑟发抖……
我说:“事实胜于雄辩吧?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早晨我冲澡,喊儿子送递一块肥皂——儿子探身浴室,手拿肥皂,瞧着我仿佛瞧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儿子突然尖叫一声,将肥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坐于浴室门外。
我听到妻赶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听到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变的!……”
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摸到了一条湿漉漉的,尺把儿长的细尾巴。扭着身子看,见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儿苍白。分明的是一条老耗子的尾巴!没料到,他们说给我,仅仅一夜之间我就他妈的有了!
浴室门又被推开一道缝,我看见了妻的一条脸,和一双由于惊恐而瞪大的眼睛。妻窥视到的,当然是我扭着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
显现在门缝间的妻的那一条脸一晃,她就要晕倒。
我顾不上“欣赏”自己的尾巴,赤身裸体跃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后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开了我。
她嚷:“别碰我!我讨厌耗子!”
我说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过长了一条耗子尾巴嘛!
儿子也嚷:“我更讨厌耗子!我不要一个长耗子尾巴的爸爸!”
于是妻扯着儿子躲入一个房间,关上门伤心哭泣。
我没心思接着冲澡了。匆匆擦干身,匆匆穿上衣服裤子。
这时有人敲门。开了门,是老苗,一副魂不守舍、蔫了巴唧的样子。
我也惊魂甫定,强装若无其事,将老苗客客气气地让入客厅。
他一坐下便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我说道的什么歉啊?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啊!
他说我现在相信你神经没毛病了。相信你汇报的那些情况了。
我问他怎么又相信了呢?
他说你摊上的,我老婆也都摊上了。而且,她已经长出了尾巴!
“尾巴?她长出的是什么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优待她,允许她选择。你知道的,她这女人虽然丑,却最爱臭美!所以她就选择了孔雀尾巴!现在她身上终于是有了美点了,她居然将裤子后面开了个口。为的是将四柄刚长出来的孔雀尾翎露出来……”
我安慰地说:“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优待有选择的权力,十之八九总要选择漂亮尾巴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裤子后面开个口,不失为机智的做法嘛!孔雀尾巴多大呀,渐渐长丰美了,后边不开口,又怎么穿裤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壮庞大体如河马的妻子,身后将拖着一条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为自己大发其愁了,他说他屁股后面也长出包来了。他抱怨那两个外星男女太没有政策观念太不公道了,凭什么只显形给他老婆看,就不显形给他看呢?凭什么优待他老婆选择的权力,就不优待他选择的权力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当于一位正局级干部,在家里是户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过是一名普通打字员……
他的话中,流露出对自己老婆的明显的嫉妒。
我说老苗哇,话不能这么说,理不能这么讲,人家外星人,是没有什么“官本位”思想的,也是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识的。人家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老苗眼泪巴碴地嘟哝,没我选择的权力,那我要是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
我说哪儿那么巧的?地球上尾巴千万种,怎么偏偏你会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我猜你可能会长出一条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人见人爱不是?
但我心里其实巴不得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不是因为他多么坏,我恨他已旷日持久。他这人并不坏。老好人儿一个。处世谨小慎微,树叶落下来都怕砸脑袋。我巴不得他长出一条鳄鱼尾巴仅仅因为我渴望瞧他笑话。有时候好人也渴望瞧好人的笑话。
老苗不堪心理重压地说,唉唉,咱们不谈尾巴问题了,听天由命吧!但是趁我们这座城市的人还没都长出尾巴来,我们应该去向市里汇报对不对?我们不能丧失了这一份儿责任感对不对?
我笑了。我说老苗你自己去吧!我的责任感已经尽过了嘛。不愿再尽第二次了。其实我的真实想法是——反正我他妈的已经长出尾巴了,才不为拯救别人出谋献策呢!如果我还没长出尾巴,那么拯救别人的同时也等于在拯救自己,开动脑筋出谋献策还值得,现在有好主意出台对于我也为时晚矣了!我干吗只为别人动那份儿脑筋哇!包面前人人平等。尾巴面前人人平等!全市人一天工夫里都长出各式各样的尾巴我才高兴!……
老苗似乎看出了我心里在怎么想,从兜里掏出一份昨天的晚报递给我,指着一条通栏标题让我看。
那通栏标题是——
少女轻生为哪般
小小尾巴何所惧
内容是报道一名十七岁读高二的少女,学校里品学兼优的“三好生”,因为长出了麻雀尾巴,烦恼无穷,憋闷在心里又不好意思对外人讲,甚至对父母也难以启齿,终于想不开跳楼自杀了……
“咱们得救救孩子,是不?”
老苗始终在注视着我。我听了他的话,不禁看他一眼,见他满脸的真诚,语调中流露着央求。毕竟是个好人,毕竟是个当领导的,关键时刻,就显出基本品性来了。觉悟总是高出我一大截的。“救救孩子”四个字,顿时打动到我心里去了。是啊,想必许多大人已和我和老苗一样因习惯于说假话而长出了尾巴或正在长出尾巴,不能让孩子们也从小就长出各式各样的耻辱的尾巴啊!……
我们正欲出门,电话响了,是小邵从市委打来的,说曲副书记希望能立刻见到我们,越快越好……
曲副书记和我握手时,极其歉意地说:“看来是我犯官僚主义了,对你书面反应的情况不但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反而以为你得了精神病!谈谈吧。详细谈谈吧!……”
落座后,小邵对我耳语,那跳楼的少女,竟是曲副书记的亲侄女,从小在他呵护下长大的一个侄女。
我这才发现曲副书记表情悲伤得很。
其实我心中早有对策,既然市领导当面道歉了,表示引起足够的重视了,我便毫无保留地,有理有据地谈出了我希望采取的应急措施。
我谈时,老苗不停地在沙发上扭动身体,屁股底下坐了一把图钉似的。小邵也那样。一会儿歪着身,一会儿欠着身,一会儿咧嘴,一会儿皱眉,分明的不知怎么坐才好。我猜他一定是已然长出了某种最娇嫩的,碰不得更压不得的小尾巴尖儿……
我谈完,曲副书记表扬道:“好。谈得很详细,不但汇报了极有价值的情况,还贡献了应急措施。如果我说了算,将来是要为你在市中心广场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为他说了不算,所以才说。
他紧接着要向市里的其他几位领导汇报,建议召开紧急市常委会议,我和老苗也就不再耽误他的宝贵时间,立即告退……
老苗和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猛地站住,表情大为古怪。而我同时听到他身上发出哧啦的一声。
我急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惊慌失措地说不好!一只手欲朝身后摸,刚背到身后,却又没敢摸,缓缓地又收回到身前了……
我问长出来了?
他哭丧着脸点点头。说我自己不敢摸,你快替我看看,长出的是条什么尾巴?
我绕到他身后一看,一条半尺多长的骨甲状的扁平尾巴,撑破他裤子暴露了出来,正微微晃着……
什么尾巴什么尾巴?
我一时不知怎么告诉他。
那也得告诉他呀!
荒弃的家园.5
我吞吞吐吐地说,老苗,说实话显得我这人对同志太缺少温暖,也怕刺激你的心理,可我又不能说假话骗你,骗得了今天骗不了明天,你千万镇定点儿,让我小声告诉你——您长出的真是一条鳄鱼尾巴呢……
老苗倒吸一口气,差点儿晕过去,我急扶住他……
到晚上,我的老鼠尾巴已经长到两尺长了,妻将我所有裤子两边的兜儿都剪开,为的是我可以把尾巴卷起来,塞到裤兜里。妻一再提醒我,以后钱什么的重要东西,再也不能往裤兜里揣了。裤兜以后只收藏尾巴就是了……
“公民们!各行各业的诚实的劳动者们,广大知识分子和广大文艺工作者们,大学生们,妇女同胞们,少先队员们,小朋友们,现在开始广播告市民书!现在开始广播告市民书!……”
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那张熟悉的面孔,显得异乎寻常的庄重。从容镇定的语调中,辐射出没法儿掩饰的激动不安……
儿子闻声从他的房间蹑悄走来。
我们一家三口依挨而坐,屏息敛气,侧耳聆听。
“全体公民们!目前我市正面临着外星人对我们早已习惯了的,而且越来越习惯了的语言成分的无理干预!我们的生活正受到他们的严重滋扰,每多一句谎言,一句假话,就将有我们的十位亲爱的同胞长出不同的尾巴!这样下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为此,市委呼吁,市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本着对自己对他人的高度责任感,在较长的一个时期内,保证只说真话,不说假话。我们明白,这对我们无疑是相当痛苦的,不堪忍受的!但我们一定要发扬坚忍不拔,以苦为乐,以苦为荣的精神……”
“告市民书”是由小邵写的,曲副书记亲笔定稿的,是我向市委贡献的应急措施的第一项。
翌日,全市公安干警出动,将一切被普遍认为最善于制造谎言和说假话的人,统统予以收容,实行紧急监管。好比在“国庆”前,春节前,重大外事活动前,对种种社会危险分子实行紧急监管一样。初战告捷,共收容了四千余人,分男女监管在两所大学里……
此乃我贡献的应急措施的第二项。
各行各业机关各企业单位各院校各居民组,都火速成立了检举站,设立了检举箱甚至专线检举电话——专门对付那些表面看起来似乎挺诚实,不爱制造谎言说假话的,而实际上信奉“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制造点儿谎言会憋出病的人们。一经检举,即刻收容。
此乃我贡献的应急措施的第三项。
第四项当然是“领导搭台,文艺唱戏”之近年来时兴的常规办法了——几天内城市里便到处都被标语、口号、警句所淹没。“说一句真话就等于向他人献出一份爱心”、“锁住假话出门去,不带尾巴回家来”、“干部要自尊、党员要自诫、群众要自觉”、“将尾巴还给动物,将体面留给人类”……不一而足。从幼儿园到小学校,阿姨和老师们,都在教孩子们唱赶谱的新歌——“翻山并不难,越岭并不难,从小说真话,其实更不难……”老年秧歌队也不甘示弱,一边在马路上大扭其秧歌,一边激情澎湃地引吭高歌:“同志们那么呼嗨,要切记那么呼嗨,说真话那么希哩哩刷啦啦啦嗦nb023nb023脆,不长尾巴那么呼嗨!……”
市里连续组织了数场说真话大型演唱会。然而首先砸就砸在演唱会上,歌星们唱着唱着,影星们演着演着,在他们或她们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之下,啪哒地屁股后面就会长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大小尾巴!于是公众们一片片声浪地讨伐,甚至跃上台大打出手。但是他们或她们都感到非常委屈,觉得公众太不体恤自己,因为他们或她们长出了尾巴,并不意味着他们或她们肯定地又说了假话,别人在别的什么地方说了一句假话,恶果殃及他们或她们也是非常可能的事……
接着是被收容被监管的几批数万人出了问题。因为谁也无权封上数万人的嘴,而将他们集中起来,无异于开辟了几处假话交流场所和谎言培训基地,数日内他们全都长出了尾巴。好比泡在几口大缸里的饱满的豆子都生出了芽。这一点是谁都难以料到的。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于是收容和监管不再有任何意义。于是皆被遣散了。于是长尾巴现象反而公开化了。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暂时还侥幸没长出尾巴的人们的鄙视、憎恶乃至袭击和围剿,宣布成立了“长尾人合法存在总委员会”,占领了几座高级宾馆群宿群住……
各检举站的情况也不妙。打击、报复、陷害之事屡屡发生。不知究竟该信检举者还是被检举者的。只得无为而治,任各检举站名存实亡……
长尾现象一经公开化,城市里多了一道别开生面的风景线。天气已经转暖,人们不得不换上了单衣,尾巴既然包藏不住,也就只好任其暴露在外了。而且,长出尾巴的人一天天由少而多,最后竟占十之八九了。倒是没长出尾巴的人,在哪儿哪儿都显得孤单,显得特别,仿佛使长尾巴的人们看着别扭自己也感到别扭了。
列位,请想像一下——你如果望见几位身着时装气质高傲的姑娘走过,身后长着猫尾巴、狗尾巴、猴子尾巴、喜鹊尾巴、琴鸟尾巴,一步一摇,一扇,一颤,一晃,你会有怎样的一种感受呢?你也许不但不觉得丑,还会觉得极其浪漫,诗意盎然吧?
有条纹的虎尾巴,有黑圆斑的豹尾巴,有尾缨的狮子尾巴,仿佛的,使一些男子汉更具男子汉气质了,而这三种猛兽的尾巴,如若长在某些女人身上,仿佛的,使本就漂亮的更引人注目了,使本不怎么漂亮的也起码具有令人肃然起敬的特点了。
也有相反的情形,比如很靓丽的女郎,竟和我一样长出耗子尾巴,或者蛇尾巴,猪尾巴,很温良的大嫂,反而长出了蝎子尾巴。反而像老苗似的,长出了一百个不情愿长出的鳄鱼尾巴。很刚毅的硬汉型男人,长出毛茸茸的巴儿狗儿尾巴,或狼尾巴、狐狸尾巴,也足够他们难为情的啊!
生物学家可以从人群中寻找出天上、地上、水中乃至古生物界存在的一切走兽、飞禽和爬虫类尾巴。应有尽有,万种俱全。
连神话传说中龙的尾巴、凤的尾巴、麒麟的尾巴,也稀奇地长在人的屁股后了。这当然都是些高贵的尾巴。也可以谓之曰是些“极品级”的尾巴。它们大抵关照给了那些由于善良的愿望不得不违心说假话的好人。不过外星来客对地球男女缺乏阳刚与阴柔的区分观念,使一些好男人长出了凤的尾巴,使一些好女人长出了龙的尾巴麒麟的尾巴,有点儿阴阳错位、刚柔反衬罢了。
老苗向市领导呈交了一份申请报告,要求增加住房米数,并且从六楼调换到一楼。他夫妇俩和小孙子生活在一起,三室一厅,原本住得是很宽敞的。但他的鳄鱼尾巴,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长得非常迅速,才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就都长到了一米半长。这使他们三室一厅的居住空间,分明地变得狭小了。尤其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动不动就大开其屏。一高兴开屏,一生气也开屏。一喜一忧,一惊一怒,都会大开其屏。而她又是个情绪极不稳定的女人,一天之中少说也要开屏几十次。多则上百次。一开屏她自己在任何一个房间就转不过身了。老苗就只有相形见绌地拖着沉重的鳄鱼尾巴退出那个房间。老苗已经几天没下楼了。六楼哇,巨鳄的尾巴呀,上下一次,必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所幸他孙子长的是仅次于“极品级”的尾巴——美丽的金鱼尾巴。倘若长的是恐龙尾巴,他家的问题就严重了!
领导非常通情达理,认为老苗在申请报告中摆出的困难是实事求是的,应当予以解决的。当天就批了。第三天就落实了。
住到一楼后,老苗和老伴儿才又恢复了一块儿上街的习惯。散步啦,买菜啦,逛商店啦。但老苗很快就开始觉得,和老伴儿一块儿上街是最不明智的。因为老伴儿也常在广众之前大开其屏,比如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从她身旁经过,如果步态高傲了点儿,不管那高傲是否冲着她显示的,她就会受不了啦,不服气啦,觉得是被挑衅了,于是——刷地大开其屏,企图以自己尾巴的美丽,压倒对方年轻漂亮而显示的高傲。假如对方虽然年轻漂亮,长的却是一条不体面的,甚至是一条丑陋的尾巴,她就会得意地当街哈哈大笑,并神气活现地摆几款孔雀舞的姿态,自我陶醉,自鸣得意……
仅仅对女性如此,则还罢了。也不过就是女人和女人“斗美”,或曰比尾巴。但碰到年轻英俊的男性,形象气质引起她好感的男性,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大开其屏,不管人家讨厌不讨厌,不管人家正挽着妻子或情人。于是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人家每每抗议她“性滋扰”。人家的妻子或情人,每每要啐她,骂她“老不要脸的”。这时就只有老苗才能出面解围了,每次他都站在维护老伴儿的立场上,提醒对方要明白——只有雄孔雀的尾巴才如此漂亮才会开屏,男人者,雄性也。雄孔雀的尾巴对雄性的男人开屏,谈得上什么“性滋扰”不“性滋扰”的哇?孔雀又不搞“同性恋”,咋呼什么呀?不是驴唇马嘴胡扯八道自作多情吗?他往往将对方噎得眼睛一翻一翻的,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再加上他说时,他那条巨鳄的大尾巴,冲动地甩着,啪啪地拍着马路,对什么样的男人都是有威慑性的。被他那大尾巴抽一下,剪一下,扫一下,轻则会伤皮破肉,重了还不骨断筋折呀?……
我的耗子尾巴已长到了三米多长。我想错了,以为最长一尺半,也就该长到头了。没成想是按比例长的。也就是说,人体是耗子的几倍,那么所长之鼠尾便成倍地长,尽管我是个瘦小型男人,但若和耗子比起来,哪怕和鼠辈中的“王中王”比起来,我也是庞然大物哇!我推算,我的耗子尾巴恐怕要长到十几米。那不管怎么卷,怎么绕,裤兜也肯定是揣不下了……
我记性仍不佳,出门仍常忘带钥匙。现在即使忘带钥匙也不怕了。尾巴缠牢淌水管道,爬上三层楼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我又主动向市里献计献策,认为从普遍情况分析,看来人长尾巴也并没有多么糟糕。我们人已经习惯了许多我们从前所不习惯的东西,也是会渐渐习惯我们长出的尾巴的。莫如因势利导,提倡和开展尾巴文化运动,并将这一文化运动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以文化促经济,也许还会迎来一次经济腾飞的新局面……
我的英明建议再次被采纳。而且被充分信赖地任命为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我恭请老苗出山做了我的顾问。
于是短短的几天之内,本市大大小小国营的或个体的理发店、发廊,都多了一种服务项目——“美尾服务”。包括剪尾巴毛儿、冷热烫尾巴毛儿、染色、定型、上光、干洗……等等。
大宾馆大饭店里的按摩小姐,也从此增加了另一笔收入——按摩尾巴。
礼仪学校开始专门传授尾巴礼仪,比如见了长者、尊者、领导、同辈、异性、市长,尾巴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规矩方圆,头头是道。
出版社审时度势,独具慧眼。一部《尾巴语汇词典》第一版便印了三十余万册,一天内一售而光。于是第二次印刷第三次印刷第四次印刷,供不应求,于是书贩子们趁机盗版滥印,大发横财。于是出版社组织近百人的也是一流的编辑队伍,戒骄戒躁,再接再厉,继续编汇《尾巴养护手册》、《尾巴问答一千条》、《从尾巴看健康》、《尾巴在社交中的作用》、《尾巴在情爱中的位置》、《夫妻性生活与尾巴》、《尾巴与文明》、《尾巴与修养》……等等。
于是拯救了本市大小数家濒临倒闭的印刷厂。印刷机一经开动,工人三班倒,昼夜不停。
列位,关于“尾巴文化运动”的实绩,列位通过我以下的“工作总结”,定可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一、成功地举办了“尾巴文化活动月”。
二、在“尾巴文化活动月”期间,成功地举办了由一千美尾男士和美尾女士参加竞选的“迷你尾”活动。以最透明的方式,经公证局公证,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评选出了“迷你尾”王子和“迷你尾”王后。并同时评出亚、殿、季军及一百名“体面的尾巴”男士和“可爱的尾巴”女士。
三、组成了“爱我们的尾巴会员俱乐部”。首批发展会员十万之众。虽申请参加者数倍于十万,但首批发展坚持吸纳“上乘尾巴”的原则不动摇。坚持“质量第一”的原则不动摇。坚持男女一律平等的原则不动摇。有效地杜绝了讲人情、托关系、走“后门”等不正之风,有效地杜绝了“权、钱、色”交易等腐败现象。使广大尾巴市民,看到了社会公正之希望,开始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主动的、积极的、热忱的支持、配合与监督。首批入会的,爱“俱乐部”如爱家。第二批渴望入会的,都已踊跃申请。尾巴不符合入会标准的,都在通过各类“美尾服务”,改变自己尾巴的形象,扬其长避其短,努力使自己的尾巴早日达到入会标准……
四、在“尾巴文化运动”的热潮中,在我们的指导和扶植下,成立了一大批私营、国营、中外合资“尾巴企事业单位”。诸如专门生产尾巴裤、尾巴裙的“真优美尾巴服装厂”、“尾巴饰物厂”、“尾巴金银珠宝镶配店”、“尾巴问题全天候咨询所”等等……
列位,我们的实绩,具体地说——我的工作实绩,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容否认的。是谁想否认也否认不了的!当然,也没有谁企图否认。从领导到群众,都给予了极充分的肯定和赞扬。民意调查表明,在下一届本市“精英公民”评选中,我有稳操胜券的把握名列榜首。心里暗不服气的人不是完全没有。据我所知就有一个,便是我自己聘任的顾问老苗。他不服气其实说到底是由于他嫉妒我。但是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我自己聘任的嘛,关系搞僵了,他若张张扬扬地公开辞职,岂不给我一个难堪?经常的,我也当众对他说几句恭维话儿,也向媒介交待过,不防偶尔突出一下他这位“顾问”的作用。尽管他实际上并没发挥过什么了不起的作用。但是咱们君子行事,大面儿总得过得去嘛!
老苗那沉重庞大的巨鳄尾巴,其“一期改造”方案乃是我亲自设计的。改造工程也是在我的监制下完成的——尾巴底下左右安装了两排小轮,列位可以想像一下十轮大卡,不同在于轮子是可以一百八十度旋转的,也是进口的,磨损二三十年毫无问题,并且将他的尾巴锯为十截。每截以进口钢丝重新连接。配备了一个微型电脑控制系统。只消轻轻一按,尾巴就可以自动地迅速地卷起来。好比古代人的竹简书看过后可以卷起来一样。卷起后,又好比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背后那个长方形的东西似的。只不过比那东西大得多罢了。怕太沉,坠他腰,又安装了两个漂亮美观的搭钩。就是挂蚊帐那种搭钩。卷起的同时,搭钩自动天线般的伸出,准确地搭在他左右两肩上。如果老苗逛早市、逛商场,那他的尾巴的优越功能,简直就无与伦比的了!尾巴放下,轮子着地,那就是一辆平板拖车啊!一按,两旁电镀栏杆升起,买了什么东西就往里装吧!其载重量可达二百公斤以上。咱这人天生的心眼儿实诚。要么不替别人设计不替别人监制,要么就设计得一流监制得负责任。何况老苗毕竟是咱自己聘任的顾问,没功劳还有苦劳!咱费了心思费了精力,那就得“化腐朽为神奇”,那就得保人家满意!
列位,不消说老苗是非常满意的,满意得竟至于对咱有点儿感恩戴德。他经这一件事,终于认识到了咱与人为善的品性本质,逢人便讲咱的好话,夸咱不像有些势利眼的家伙,一朝权在手,就不将老同志当回事儿了!他还曾遗憾地表示——要再有个小小的孙子多好!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小的孙子,放在自己的无与伦比的尾巴车里,四周插上鲜花,拖着小小的孙子哪哪去玩儿,那份儿天伦之乐,将是多么的动人!
自从老苗的尾巴被改造了,老苗的夫人变懒了,如若买了什么东西,又正巧在路上碰到了老苗,那就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你倒是放下尾巴呀!白长的呀?白给你改造得那么先进呀!……”
于是老苗就得赶紧地按遥控器,乖乖地放下尾巴。
有时他夫人不但将东西放在尾巴车上,自己也坐上去,不过列位不必谴责他夫人奴役他,不必担心他拖不动。这早在我的估计之中了,已为他在尾巴系统内安装了小马力。那时老苗就可以将双脚也踏在尾巴踏板上。一按,尾巴自动前行,别说是一个夫人,两个三个载着也不在话下,咱设计咱监制的,哪能有考虑不周的吗?
如果阳光大晒,或下雨,老苗夫人的孔雀尾巴刷地开展,美丽的帷盖罩在老苗也罩在自己头顶上,那一种妙趣横生的都市风景,游遍全世界你也看不到,只能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看到!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就是独一无二!
至于我自己的尾巴,列位,也已经化丑陋为俏美了。正如老苗的尾巴“化腐朽为神奇”,跟列位说这话时,咱的尾巴已经长到十米多了!列位,咱现在已经不犯愁尾巴长了!长有长的优势,细长的东西正好是可以编结起来的嘛!不知列位看见过早些年的女孩子们用彩色塑料绳编结的各种花样没有?我替自己物色到了一位男性编结能手,聘为专职尾巴编结师,每天负责为我编结一次尾花儿。我认为这算不了什么特殊化,也算不了以权谋私,堂堂“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兼“爱我们的尾巴俱乐部”总会长,咱的尾巴形象之雅俗美丑,也就不是咱个人的事了,是关乎大局的事嘛!聘一位专职尾巴编结师,实乃从工作性质出发,工作需要的!当然,说真的我原本打算聘一位女编结师,但怕我老婆闹,也不愿招些瓜田李下的流短飞长,只好违心聘男的了。
我的专职尾巴编结师,编结技艺极高!每夜都绞尽脑汁,为我翻来覆去地畅想更标新立异更浪漫情调也更具先锋意味儿的尾巴花样。每天早晨他都能给我一个惊喜,使我这个“尾巴文化”精英,足以不断地引导“尾巴文化”新潮流!而我对他也格外地赏识,差不多每隔一个月就给他长一级工资,不久他就成了我的心腹,可以这么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是和西方一些老牌电影女明星与她们的高明的化妆师之间的关系一样亲密的。他使我的尾巴成了我引以为荣引以为傲的“无字名片”,我的尾巴成了他的“英雄用武之地”,不断刺激他丰富和提高自己的想像力……
列位,咱目前的尾巴花样,已正式命名为“迷幻的大亚西亚之梦”,是镀了磷的,是装配了霓虹灯管儿的,采取的是现代派的立体编法,整体结构包含了太阳、地球和月球三颗宇宙中的伟大星体,以及抽象的裸体的男人和女人,象征着生命延续的意思。这是指夜晚磷光烁烁霓虹灯管儿亮起来的情形。至于白天,另是一番情形——白天咱的尾巴那就是一束散发着奇异芬芳的鲜花了!鲜花都是头天晚上从花店里买回来的,一般的什么菊花、蔷薇之类的,咱是绝不往咱的尾巴上插的。那些种花儿不是太司空见惯了吗?起码儿也得是进口的洋花儿吧?白天就好比一个背隐着一束鲜花儿男士,而那束鲜花是随时准备向一位咱觉得可爱的配接受的女子献出去的……
“尾巴文化运动”,不但促进了我市服装业、服务业、小手工业的迅猛发展,而且大大地促进了我市旅游业的迅猛发展,目前我们已向世界上二十几个国家的旅游社团发出了接待邀请。无一不喜出望外,预付定金惟恐不及!
那些老外们,在我们这座城市里,顿时就显得“土”了,显得没见过世面了,显得太是“老外”了!
他们连看到我们的带尾巴套儿、尾巴托儿、尾巴夹儿的裤子、裙子都惊诧,更不要说面对我们的长尾巴的男人和女人了!
有一位日本少女迷恋上了我市歌舞团一位长凤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员,那是他在台上演出、她在台下前排贵宾座观看时迷恋上的。他旋转了半分多种,猛地双膝跪在台前,身子后倾,伸张开双臂,从心底里仿佛痛苦万分地喊出了一声“爱神丘比特啊!……”——于是他的凤凰尾巴的两柄长长的美丽的羽翎,也仿佛很痛苦地瑟瑟颤抖不止……
结果她呻吟了一声,头一歪,一下子就晕过去了。爱他爱得晕过去了!……
演出结束,她在两个人的扶持之下,走上台当众对他说——看吧,在这一场演出中你把我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爱你已爱得晕过去了好几次!连走上台也力不从心了,我要嫁给你,如果你不答应,我立刻就死给你看!……
翻译将她这番话译给他听,他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一名舞蹈演员,又是个男的,一个平素在歌舞厅里的伴舞角色,一晚不过才挣几十元,哪儿领略过受崇拜是什么滋味儿哇!
翻译替他急了,用中国话对他说:“你小子还发什么呆呀!她就是日本大名鼎鼎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呀!人家还没出生就已经出名了!她父亲是日本最大的银行家之一,你娶了她就差不多等于娶了五分之一的日本了!……”
结果他目光一阵发直,接着两眼一翻,挺挺地朝台后倒去,后脑重重地砸在舞台上……
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又是向他脸上喷水,又是掐他人中……
他一清醒过来就号啕大哭。
哭够了才说出一句话——“哥们儿终于他妈的熬出头了!花旗参!我愿做你们五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走,你现在就跟我回家见过你公婆!咱们急事儿快办,今晚就入洞房!……”
可惜的是他们当天晚上并没入成洞房。
因为他实际上是疯了。
和范进变成疯子的原因是一致的,正所谓乐极生悲……
花旗参枝子小姐那个悲伤啊!悲伤得自己也差点儿疯了。住了一段医院,出院后,征得对方父母的同意,以及我“爱尾俱乐部”的批准,剪下她所爱之人凤凰尾巴中那两柄美丽的羽翎留作纪念,又留给对方父母一张几千万日元的支票,在一份向我“爱尾俱乐部”提供巨额赞助的协议书上签了字,便挥泪归了国……
相比之下,一个美国佬儿和我市一位长了东北虎尾巴的靓女的姻缘,则就圆满极了,在一次联欢会上,那美国佬儿终于不能自持,再也绷不住劲儿,当众双膝跪倒,捧住那位窈窕靓女威武的老虎尾巴狂吻不止,一迭声儿地说:“噢我的虎尾女神,世上的美女千千万万,惟有你不但美丽而且神武!你的老虎尾巴的魅力彻底征服了我……”
于是她则用自己那条碗口粗的、软棍般的东北虎尾巴,极尽温柔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就像一个女人给自己所爱的男人围上一条围脖儿似的。那温暖、那幸福……
于是,便应了我们中国人那句话——有情人终成眷属。万里姻缘一尾定终身!
于是,在我的指示下,当日成立了“跨国婚姻介绍所”。这个“跨国婚姻介绍所”与以往一切婚姻介绍所的不同之处在于,诸档案中专有一栏“尾巴档案”,注明尾巴的品类、规格和等级。比如尺寸,比如毛色的情况,比如在职业和生活中所能发挥的优势,比如进一步美化的前途……配有静态的、动态的、喜怒哀乐忧思等各种情绪时的系列照片,可谓图文并茂了。
的的确确,那些长有较长的尾巴的男女,充分体会到了尾巴带来的好处。别的方面姑且不谈,单说握手吧,假如你正和一个人握手寒暄,又见一个人朝你走来,你就可以竖起你的尾巴打招呼了不是?假如他或她也长着一条较长的尾巴,二尾一搭、一勾,互绞互缠一阵,别有一番亲热,岂是传统的握手方式所能传达得出的?
尾巴尤其使恋爱过程变得前所未有的多姿多彩、风流缱绻了!列位,展开你们想像的翅膀尽情地想像吧!当一个小伙子用他的尾巴揽住一个姑娘的腰肢,喁喁低语地向你走来;当你瞥见公园的长椅上,一对情侣在用尾巴彼此示爱;当一位母亲用尾巴领着自己的孩子,当一位可爱的女性由于高兴或羞涩,在你面前刷地一下子展开或收拢她的羽翎类尾巴,你难道不会因此而顿觉生活之罗曼蒂克吗?尾巴也使我们中国人开会的情形变得幽默多了。当你不得不对什么事表态时,当你在某种情况下陷入说假话不情愿、说真话不允许、不说话又不行的尴尬时,那么你则不必举手,而举起你的尾巴吧!于是你的“举尾表态”,充分证明了你的违心,证明了你的无可奈何,同时也就充分地获得了理解。你更不必开口说什么了,你的尾巴的一个细微的变化,既可以过后解释为反对的意见,也可以过后解释为拥护的意见——你发表了意见,你也为自己保留了左右逢源的余地,而这是语言所根本做不到的呀!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嘛!
尾巴使爱情、亲情、友情,变得更加情意绵绵了!尾巴使交际方式变得更活泼更应付自如了!尾巴极大地丰富和提高了所谓“仕途生涯”的艺术性和技巧性!尾巴使政治变得更加玄妙也更含蓄了。
如今,在我们这座城市,已经找不出几个在生孩子的问题上重男轻女的人了!男也罢,女也罢,值不值得父母感到欣慰,那首先要看尾巴的情况!
产后的女人,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注定了是——“大夫,我孩子有没有尾巴根啊?”
第二句才问是男是女。
“生了吗?”
“生了!”
“有……尾巴吧?”
“那还用问!咱的儿子嘛,没尾巴对得起咱吗?”
“什么尾巴?”
“大家猜!”
“马尾巴?”
“不对!别猜牛啊马啊的,往意想不到的方面猜猜嘛!”
“穿山甲尾巴?”
“干吗是穿山甲尾巴啊?是袋鼠尾巴!”
“不好看不好看!”
“我这人实际,光好看有什么可喜的?将来还得为尾巴多花钱!袋鼠能跳那么远,也是靠的尾巴!将来我希望孩子朝体育方面发展发展,兴许能出息成个跳远世界冠军呢!……”
于是,人们经常能听到一位满心欢喜的父亲,对亲友们津津乐道自己初生孩儿的尾巴……
当然,列位!当然的,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尾巴也使社会的负面现象有所增加,也使我们的“尾巴文化运动”,遭遇到许多棘手的新问题——比如疾病传染的问题,比如性滋扰问题,比如扒窃问题……这些方面的问题,已引起了我们的高度重视!列位,请相信我们,具体地说,请相信我,相信我这位伟大的“尾巴文化运动”的开创者和奠基人,我是能够克服困难,解决问题,将工作做得更加实绩卓著,将“尾巴文化运动”推向一个更新更高的高潮的!……
我已定稿了一份《告外星人艾德美顿书》,严正声明了以下几点:
一、在地球上,说假话的习惯,或如外星人所言,说假话的“疾病”,乃是一种遍及地球的、有文明史以来的习惯,非我国,更非我们这一座城市独存独在的现象。单单惩罚我们这一座城市的公民,是不公正的。也没有什么“惩前毖后”的典型意义,故此,我们提出最最强烈的抗议!
二、所谓假话,是我们地球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试想没有假话,没有谎言,也便没有了欺骗,没有了阴谋,那么也就没有了不上当受骗的清醒,没有了上当受骗后的悔悟,没有了识破与揭穿阴谋的机智、勇气,没有了阴谋败露后世人的震惊,那么还会有戏剧、文学和影视吗?进一步说,还会有什么王朝兴衰?还会有什么社会演变?还会有什么历史可言呢?地球有地球的“球情”,不加研究不加分析地遑论什么“地球真话拒绝症”,是多么肤浅无知!真真是“下飞碟依始,便哇啦哇啦”!可笑得很嘛!……
三、纵然使我们长了尾巴又如何?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将坏事变成了好事!我们以我们的聪明才智,彻底粉碎了“外星惩罚论者”们的小小伎俩!看你们还有什么招数,统统使出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们一概地有对策,一概地予以轻蔑!……
但是,列位,现在——我倒是真的想大哭一场了!
因为,他妈的,因为那两个外星狗男女,却再也不来进行滋扰了!这当然并不是什么坏事儿!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把我们的尾巴变没了!没了尾巴,我们的“尾巴文化运动”也就在如火如荼之际,烟消云散了。
噢那么多关于尾巴的书,堆积在书库成了废纸!
尾巴服务业,尾巴服装业,一切旨在挣尾巴的钱的企事业单位,全他妈的丧失了存在的意义!要知道,在我市,尾巴消费,是仅次于烟和酒饮类的第三大消费热项啊!
我们以“尾巴文化”为“龙头”的旅游业,一败涂地,毫无了东山再起的希望。正如戏文里唱的——“好比蛟龙困沙滩!”……
我不再是“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了!老苗不再是我的顾问了!他的夫人又变成了一个毫无美点可以炫耀的庸常得不能再庸常的女人了!而我的专职尾巴编结师自杀了!他已经是一位名字上了三国“世界名人录”的尾巴编结艺术家了呀!曾有十几个国家,热忱邀请他率特种模特队前往进行“展尾表演”的呀!艺术家完全没有了他们从事的那一门类之艺术,不以身殉艺术,又能拿自己怎么办呢?
全体公民都陷入了空前的世界末日时期般的大失落,没有了尾巴,人们反而一时都感到缺少了什么最主要的东西!仿佛男人看着女人不再像女人,女人看着男人不再像男人了似的!……
列位,为我们的不幸哭泣吧!
如果你们来到我们的城市,在某些理发店、美发廊的外墙上、窗上,仍看到“剪尾巴毛儿”、“染尾巴毛儿”、“烫尾巴毛儿”等字样,那便是我们的“尾巴文化运动”所留下的历史证明了!
人们变本加厉地说假话。
谎言在生活中无孔不入。登峰造极。
这为的是再一次激怒外星人,重新获得尾巴。
然而没有谁又有了要长出尾巴的迹象。
尾兮归来!胡不归?
某天夜里,一个缥缈的声音对我说——虽然尾巴达不到惩罚你们之目的,我们却并不灰心。我们打算使你们都长獠牙利齿来试试看……
獠牙?
利齿?
噢上帝,事不宜迟——我一醒来,立刻进入亢奋的思维状态,并连夜起草了《关于獠牙文化的超前设想》和《关于利齿文化的周密可行性》两份洋洋万言的大报告!
我要再造辉煌!
再造辉煌!
列位,让我悄悄告诉你们——只要但凡是个他妈的什么机会,我这种人就保准能过一大把成功的瘾!……
民选.1
正月十五一过,翟村的大人们,心里便都有些躁动不安起来。像雷雨前的燕子,或蚂蚁。他们难以掩饰的、即将面临严峻事件的紧张感,也当然地影响到了孩子们。孩子们的表现则是——这几户人家的见了那几户人家的,岸上的獾见了水里的狸似的,双方面的眼中都流露着无畏的敌意。一方的表情仿佛是——只要你敢下水,我就咬死你;另一方的表情仿佛是——只要你敢上岸,我对你不客气!
其实,入冬以后,甚至在春节期间,村里的孩子们已经东一帮西一伙地打过几架了。双方各有受了皮肉之伤鼻青脸肿的。大人们却难能可贵地豁达,没谁因孩子们之间的反目而急赤白脸兴师问罪。
是的,大人们的难能可贵,在以往的日子里是少有的。以往,因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女人们会指桑骂槐,男人们会相向捋胳膊绾袖子……
自九十年代以后,翟村就不再是一个和睦的村了。
于是,大人们之间异乎寻常的客气和忍让,在孩子们看来,便是明摆着的虚伪了。同时也向孩子们暗示了,即将发生的事件,的的确确是严峻的。
结果也使孩子们的心理空前地紧张起来。他们通过打架宣泄他们的紧张。
正如大人们企图通过客气和忍让掩饰这一点。
致使翟村的大人们和孩子们如此这般的事件,在中国别处的许多农村早已发生过,并且是遂了农民们的意愿,按农民们的强烈要求才发生的。它像一种新的剧种,在中国别处的许多农村曾演得相当精彩。
那剧种的名称就是“民选”。就是农民采取无记名投票的真正由自己们当家做主一把的方式,来选出他们信得过的村干部,并组成他们信得过的村委会。
按理,“民选”不该是使翟村的农民们紧张的事才对。
但他们几乎人人空前地紧张。
这一天的上午,确切地说,是三月的一天上午,农民翟老栓驾着牛车往自家地里送肥。从村里到地里,需路过一座百余米长的石桥。那桥是村人们集资三十万元建的。桥下是条河的尸床。因山里筑起了水库,截断了从山里下来的雨水和泉水,所以它死了。在它有生命的时候,每逢春季易于形成山洪的日子,或多雨的夏季,它曾是条凶猛的河。从山里卷带而来的锐石,年复一年的,将河底刮得很深。尽管现在已经只剩河床了,但那桥却不得不架得特别高,看上去有四层楼那么高,是县水利部门指示的高度。因水库减压的时候是要开闸放水的,桥桩低了,库水泻来,就淹没桥面了……
翟老栓驾着牛车行至桥的中段,发现那儿桥一侧的石栏缺了几米。结冰的桥面上,有卡车急刹时的轮胎印子。他不敢让牛往前走了,怕牛蹄一打滑,牛车一失重,连车带牛掉下桥去,那他的损失可就惨重了。他勒住牛,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走近缺了石栏的豁口,想要对石栏所以会那样的原因察看个究竟。三月上午的阳光,已经能使人感觉到些微暖意的阳光,那时候挺腼腆似的照耀在牛身上,也照耀在翟老栓的脸上、手上。牛一动不动,仿佛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站着睡着了。夏季的阳光是热烈的,如同渴望男人的年轻寡妇的目光。冬日的阳光是悭吝的,无论它高挂着还是低悬着,即使在天空明朗的正午,它也只发射光芒,而不赐给大地暖意。哪怕它像火一样红,光芒刺人的眼睛,人的脸和手还是会在凛冽的严寒之中被冻伤。冬季的太阳是否在某一天的天空出现,并不决定那一天的气温如何。有时恰恰相反,也许有太阳的某一天比没有太阳的某一天更寒冷。一年四季里,数三月的阳光最特别了。它的暖意,像在冷屋子里,由于温柔的女人的存在所能使男人感受到的那一种,是需要心怀几分感激去体会的。那时女人能使男人感受到的暖意,超过了她们的实际体温所能给予男人的。而且,一年四季里只有三月的阳光是显得腼腆的。仿佛它和大地已经生分了,彼此需要重新建立亲爱的关系似的。它怯怯的,如第一次到小伙子家里串门的内向的淑女,来去悄然,正如它腼腆地升起来,腼腆地落下去。到了四月,它才又变得明媚了。因为它觉得它又跟我们熟稔了。三月的阳光最早宣布春天的开始,之后才是草啦,树啦,冬眠的小虫们形形色色的表现……
翟老栓起先闭了双眼,仰起脸,为的是让自己整张粗糙的脸能更全面地享受一下三月的阳光的照耀。离开了村子,他内心里多日来越积越重的紧张感,分明地减少了许多。
从山里传来了一声轰响——是村长韩彪家的私矿有人上班了。
受惊的牛猛地往前一冲,似欲狂奔。
翟老栓赶紧睁开眼睛,双手使劲儿勒住缰绳。
“莫怕,莫怕,老伙计,炸不着你,有什么可怕的嘛!”——他一边安抚着牛,一边下了车。脚底一滑,险些摔了个仰八叉。他正站在一大片冰上。那片冰有的地方很晶莹,有的地方很脏,呈现着不能结冻的黄的黑的或黑中带黄的油污。旁边有烟蒂、空烟盒,一只显然用以擦过油污的双手的线手套,像一只死耗子,看去很丑陋。还有几个螺帽……
翟老栓明白了——是村长韩彪家运矿石的卡车在这儿熄过火,并且毁坏了桥的石栏,并且流过水箱里的水。究竟是由于卡车撞了桥栏才熄火,还是由于熄火才撞了桥栏,他就难以作出判断了……
离那片冰一米多远处,桥面上布满了拳头大小的矿块。
翟老栓知道,那些矿块里有银的成分。因为村长韩彪在山里拥有三口属于私家的银矿,总共雇佣着六十几名外省的采矿工。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银矿石,尽管韩彪开银矿已经开了八年了,当一村之长也已经当了同样多的年头。在三月的阳光下,那些银矿石闪耀着斑斑点点的银光,它们足以装满两土篮。
翟老栓也知道,村长韩彪家的矿上采出的银矿石,成色极好,据说含银量在百分之五以上,品位很是罕见。村长韩彪,也由此而成了全县的大富豪。有人猜他的个人资产已经超过了一千万。有人认为岂止一千万,两千万也得多。
那些银矿石,对于翟老栓其实是没有丝毫意义的。尽管它们的含银量那么高,尽管银子就是钱。但是他翟老栓家里并没开着炼银厂啊!银子只能在炼银厂里才能被从银矿石里提炼出来啊!银子只有被从银矿石里提炼出来了才能卖钱啊!当然,含银量那么高的银矿石本身也是能卖钱的。县里的炼银厂就进行过零散收购。但那只是短短一个时期内的事儿。不,用“一个时期”来说太长了,其实才是短短几天内的事儿。之后县里炼银厂的头头脑脑轮番向村长韩彪当面认错;县公安局将那些曾卖过银矿石的人一个个逮捕了起来;有的被判了刑,有的被罚了款;没钱的,被判到韩彪的矿上以工抵罚,白干一个月两个月不等。县公安局还为村长韩彪的矿四处张贴过一份布告——大意是卖银矿石者按盗窃罪论。号召人们相互监督,揭发检举。检举有功,有奖。奖金对于普通的人们来说是一大笔钱——两千元,由村长韩彪的矿上发。因邻县也有炼银厂,为防止本县的人偷了韩氏银矿的矿石卖给邻县的炼银厂,村长韩彪的谋士们替他想出了那一主意。村长韩彪周围,永远不乏时刻准备着向他献计献策的人。往往的,不待这一拨被彻底冷淡了,那一拨早已巴结上去了,而且都引以为荣,引以为幸。
翟老栓明知那些含银的矿块对自己毫无用处。若收拢了,是必得送交到村长的矿上去的。那么做了,只怕连声谢也得不到的。若带回家里去呢,一旦被别人发现,一旦被别人密告给村长,肯定会使自己陷入是是非非。他是翟村的老实人,想来村长不至于把他怎么样。但村长也绝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啊!那么,究竟是在这儿捡的,还是夜里去矿上偷盗的,不是只有任人议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何况,村长手下还有一帮狐假虎威的亲信哪!他们若成心冤屈他,指罪他是偷盗的,那么他们的指罪就肯定是事实了。村长会空抛给他个人情,说尽管是他偷盗的,但念他是翟村人,宽恕了他不予追究了吧。是的,是的,村长手下的人会那样的,村长也会那样的,于是,他的偷盗之名,不就等于经法院裁决了一样了吗?翟老栓还晓得,以往几个被判了刑,被罚了款,被强制在村长的矿上干活的人中,就有明明是被冤屈的。只不过也和他一样,是在路上捡了些矿块罢了。但谁替他们申辩过呢?谁又敢替他们申辩呢?即使有那种侠肝义胆的好汉挺身而出,又会有什么结果呢?公安局和法院不站在那样的好汉一边,而站在村长一边,那样的好汉的侠肝义胆,相对于村长而言,意义也就跟二百五耍光棍差不多了……
业已蹲将下去的翟老栓,心中一阵阵寻思着,却禁不住伸出手摸那些矿块。他是翟村少数几个从没被村长雇佣过的人之一。他虽老实,但骨子里挺高傲,不屑于与村长的势力范围有什么沾染。他宁肯做辛劳的农民,也不肯为了钱,而做明明被村长剥削却又似乎被村长恩庇着的一个人。所以他是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观看那些使村长腰缠万贯飞黄腾达的东西。他摸过了这块摸那块,心想多好多宝贵的东西啊!虽然它们所含有的不是金子,而是银子。但一个人若像村长一样拥有可以源源不断从山里往外运的这一种东西,不是也等于拥有了成堆的金子似的吗?又想,幸亏它们所含的不是金子,而是银子。若是金子,村长的势力不就大得只手遮天了吗?那么翟村的男人女人,不就只有成为村长的奴婢的份儿了吗?……
矿块冰凉。多数冻在冰上,少数没有。他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掂了掂,很重。他直起身,从车上取下担过粪的柳条篮,捡了几块放在篮中。
他打算带回家几块让老婆和儿女们见识见识。但是这一种最初的源于好奇的打算,在一块一块捡起来往篮子里装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像一盆揉进了太多酵母的发面似的,渐渐地膨胀了,从人心这只无形无状的“盆”里发出来了——于是一种贪欲充满他的胸间。已然捡了满满一篮子了还不能住手。是的,不是不想住手,而是根本无法住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行了老栓,够了够了,捡这么多有啥用处哩,不就是打算带回家几块让家人见识见识银矿石是什么样儿的一种东西嘛!……然而他的手,却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了,仿佛是别人的手了,不听自己的支配了。那手大块的捡,小块的也捡;没冻住的捡,冻住的也要从冰上敲下来,捡起放在篮子里。尤其在用手中的矿块从冰上往下敲另一矿块的时候,他的手更加显得不是自己的手了。他甚至很生自己的气了。他在心里制止自己:老栓,老栓,你今天可是咋了呢?这东西对你到底有什么用呢?半点儿用处都没有嘛!你这是何苦的呢?你贪得多么可笑嘛!然而制止也白制止,自己做不了主了的手,仍不停地敲、敲、敲;捡、捡、捡……
篮子是再也装不下了。他憋足了劲儿,甚至发了一声喊,才算将满满一篮子矿块提到车上。车上突然加了重量,老牛不乐意地一甩头,倔倔地朝前走了。牛一走,轮一滑,车更向桥栏的豁缺处偏过去。他赶紧喝住牛。车一稳,他的目光又向地上望去——地上还有一篮子多的矿块……
那时候,老实又高傲的农民翟老栓的心窍是完全彻底地被那些闪耀着斑斑点点的银光的矿块所迷住了。他明明知道它们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不能当煤烧,甚至也不能垫猪圈。它们的锐利的棱角,会硌伤猪的蹄子猪的身子。但他还是特别贪心那些对他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像一切人一样,对于某物的贪心,他是时常会产生的。但以往他不难克制住它,使它不至变得过分强烈。而三月的那一天,那一个上午的那一个时刻,他却根本没法儿克制住自己对那些银矿块的贪心了。
他将满满一篮子矿块倒在车上,又蹲下身去,一块接一块从冰上往下敲,一块接一块捡了往篮子里装……敲着捡着,头脑中便过电影似的,掠过着村长家的深宅大院、豪华的轿车、村长气宇轩昂的样子以及听人们讲述的,村长在某些享乐场合一掷千金的富豪派头……也许,正因为那些矿块与他头脑中的联想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它们才完全彻底地迷住了他的心窍……
忽而,他的手捡起一块刚从冰上敲下来的矿块,僵住在那里。因为他的眼睛,不经意间瞥见了一双靴子。一双高腰的、揩擦得锃亮的战地靴。一双特大号的战地靴。它们微微分开着,呈八字站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翟老栓的头缓缓地抬起,目光由下而上随之仰望,于是看到了韩小帅年轻而又凝聚着酒色财气的脸。
韩小帅是村长韩彪的侄子,自然也是叔叔一伙亲信中的亲信,负责矿上的保安。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虎背熊腰的。无论矿上的雇工还是村里的人,没谁不怕他。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远远望见他,无不绕道躲着走的。他瞪她们片刻,她们则心惊肉跳几天。他喜欢女人的粗暴方式常常令她们谈虎色变。此时他将双臂交抱胸前,目光阴冷地俯视着翟老栓。
翟老栓暗吃一惊。对方阴冷的目光使他觉得不怀好意。他正蹲在桥的护栏的豁缺处。对方的脚离他的身子不足二尺远。只要对方飞起一脚,不管左脚还是右脚,他瞬间便会从桥上消失,被踢落到桥下去。他惴惴不安地往桥下瞄了一眼——乱石成堆。那么他准一命呜呼了。恐怕一分钟后便有许多人围向这儿了,对方也是可以指着桥下他翟老栓脑浆四溅的尸体镇定地说——看,老栓一不留神,从桥上摔下去了。那么对方的话也就是事实了。对方的叔叔是韩彪,对方的话不是事实也可以变成事实。翟老栓心里清楚,韩家叔侄,已是将他视为叛逆了。因为在就要进行的全村“民选”中,翟老栓已决定了不投韩彪的票,而改投复员兵翟学礼的票。他的决定,对韩彪而言,是一个坏榜样。不管他自己是否愿做榜样,他都会影响某些人也改投翟学礼的票。而他实际上并不曾想做什么榜样,只不过认为,既然有了“民选”的机会,自己干吗还不光明正大地选自己信任的人当村长?管他翟学礼最终能否选上,自己这辈子也总算真正地享受到了一次民主的权利啊!不曾想他仅仅向几个亲戚私下里透露过的决定,竟被韩彪的耳目们在春节前刺探了去——结果是春节他家没过好。三十儿夜里麦秸垛起火了;初一灶里就没烧的了;初三他家的狗又被爆竹炸断了腿,狗是多么机灵的东西,没人将爆竹绑在狗腿上,能出爆竹炸断狗腿那么离奇的事儿吗?……
翟老栓心里害怕极了。他不敢站起,惟恐在想站而没有站起来前,早已被一脚踢下桥去了;他也不敢蹲在那儿不动,因为那简直等于是在期待着对方的狠狠一脚。他不得不仰望着对方。因为他不愿死了还被认为是怪自己不小心。而一直仰望着的结果,是对方阴冷的目光使他心里更加发毛。他还不知该主动说什么好。分明的,对方并不打算听他说什么。处在那么一种顷刻便会送命的凶险境地,他也根本没话跟对方说。他想佯装笑脸以示镇定,却只不过咧了咧嘴角,笑不成。他像一个手无寸铁连姿势都处于绝对劣势的人,而眼面前是一头随时会向自己进攻的凶恶的大猩猩,或一只狂獒……
他就那么蹲着,就那么一脸古怪地仰望着韩小帅,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后,也就是向有护栏的桥面移动。移动的速度,比某些高层建筑旋转餐厅旋转的速度快不了多少。等他向后移动了够一大步的距离,韩小帅那双特大号的战靴,横跨一步,就又使他没了安全感,又处于凶险的境地了……
他的牛,倒没有丝毫的不安全感,也看不见身后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态势,优哉游哉地甩着尾巴。
翟老栓终于移到有护栏的桥面了。他猛地往起一站,竟没能立刻站起来。蹲的时间太久了,双腿麻了,站不大住了。他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扶着护栏才算费劲儿地站稳。于是他能笑了。笑得很欣慰。有一种获胜的感觉。
韩小帅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而又邪性。仿佛要以自己那一种笑告诉翟老栓明白,获胜的是他韩小帅。他那张胖脸看去有些浮肿。显然,昨夜对于他又是一个酒色之夜。
尽管已经站稳在有护栏的桥面了,翟老栓的安全感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桥的护栏不高,仅到他的腰那儿。倘韩小帅要将他扔下桥去,仍是举手之劳。于是他紧走了几步,绕过牛车,站到了桥中央。他前后望,桥的两端都不见个人影儿。即使已站到了桥中央,他依然觉得那一份儿安全感似有若无。
“翟老栓,你用装过粪的篮子,装我们韩家的银矿石,你什么意思?认为我们韩家的银矿石和粪是一样的东西?”
韩小帅开口说话了。
“我没你说的那个意思……”
翟老栓低声替自己辩护。
“你不知道偷我们韩家的矿石将会落个什么下场吗?”
“我没偷。你亲眼看见了,我是在这儿捡的……”
“你偷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你又没办法把银子提炼出来……”
“我没偷。我说我没偷……”
“你没办法把银子提炼出来,不是偷了也白偷吗?……”
“我没偷!……”
翟老栓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
“是你偷的!老子说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到哪儿也变不成是你捡的!……”
韩小帅一步跨到他跟前,嘴逼近他的脸,也冲他大喊起来。韩小帅的喊声可比他的喊声高多了,底气十足,使他感到震耳欲聋。混着酒气的浊臭的胃气,一阵阵喷在他脸上。显然由于他竟敢大喊,韩小帅已经光火到快要暴怒的程度了。
身材瘦小,老实而又从不在人前低三下四的翟老栓;六十多岁的翟老栓;已经有了十几岁的孙子的翟老栓,由于惧怕,由于孤立无援,不得不明智地在二十四五岁的村长侄子的面前屈辱万状了。
他腰抵着牛车边沿,身子朝后仰着,结结巴巴地说:“小帅,大侄子,别生气……我……我这不是……其实我打算捡了给你们矿上送去……”
“还敢说捡的!”
韩小帅吼着,表情可怖的脸,又逼近了翟老栓的脸。
“大侄子,大侄子,有话好说……”
“谁是你大侄子?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自己说偷的!……”
“……”
“不承认偷的我坐地弄死你!”
“我……偷的……”
从不在人前低三下四的翟老栓,那会儿全没了不低三下四的勇气。
韩小帅又邪性地笑了。他退开一步,研究地瞧着翟老栓说:“贼都像你这样,偷了东西,被人赃俱获了,就狡辩是捡了人家的,正打算给人家送去。是不?……”
“……”
“是吗?!”
“是……”
翟老栓的眼角,溢出了一滴老泪。
“过些日子就要‘民选’了,你仍不改主意吗?”
“我……我还没拿定主意……”
“撒谎!你早就拿定主意了,要选翟学礼那小子是不是?还四处鼓动别人选他是不是?……”
“我没四处鼓动过别人。我只对自己的一票负责任……”
“负责任?放你妈的屁!负责任你不选我叔叔?我叔叔哪点儿对你不好了?……”
“不是因为你叔叔对我好不好……他……他已经是县政协的副主席了,已经是县委委员了,何必还要争一个村长的身份呢?……”
翟老栓的表情、口吻,一时地又有点儿不卑不亢起来——他猛地想到了他的车上放着一柄镰刀,而且磨得锋快。三月正是柳条变柔的时候,他本打算顺便割捆柳条编几只新篮子新筐的。在和韩小帅说话那会儿,他撑在身后的一只手暗中在车上摸。一摸着镰刀,胆子有那么点儿壮了。他横下一条心——必要时和对方拼命。
“放你妈的屁!”——韩小帅又立眉竖目破口大骂,“你个老东西懂什么?你以为我叔叔只会赚钱啊?他老人家还懂政治!为了他的政治他在乎是不是村长!他必须是村长!……”
韩小帅越说越气。他的目光忽然发现了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往地上瞅。于是翟老栓的目光也往地上瞅。地上什么值得人注意的东西也没有。矿块全被翟老栓捡到篮子里和倒在车上了。不,地上还剩着一块,惟一的一块,用以卡住车轮……
韩小帅的目光是在盯住它瞅。他再次笑了。笑得尤其地邪性了。邪性的笑刚一从他浮肿的胖脸上收敛,他就开始踢那矿块。
翟老栓急欲推他。没将他推开,反被他一胳膊搪得连退数步。
“大侄子,别……别……千万别啊!……”
翟老栓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抖抖地哀求。
牛不晓得自己性命攸关了,扭头望它的主人,那样子仿佛是在问主人:咱们闲呆在这桥上干吗呢?该往哪儿去往哪儿去吧!……
韩小帅却说:“别叫我大侄子!你也配有我这样身份的大侄子?……”
他一只穿了特大号战地靴的脚朝后收了一下,随即用力踢出。卡住车轮的矿块被踢开了,在冰面上滑了一段,落到桥下去了……
于是车也像那矿块一样在冰上朝后斜滑。老牛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抬起一只蹄,梗着脖子,企图稳住那股不期然的后拖力,并将车向前拉去。
但是它没办到。它抬起的那只蹄刚一落在冰面上就打了个滑,使那条前腿跪倒了。紧接着它的另一条前腿也跪倒了……
它“哞”地叫了一声。叫声刚发,车已从缺失桥栏的地方滑下了桥……翟老栓看到他的老牛的头高扬了一次,而身子却猫似的趴在了桥面。还看到牛身被从半截水泥护栏桩里刺出来的钢筋刮了一下,于是有什么黏糊糊的腥热的东西飞溅了他一脸。牛的一只角也被那半截水泥护栏桩别住了一下……
那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内。牛的叫声是在桥下中断的。继之是牛车撞石的折裂声,牛身重坠的闷响。再继之,一个硬性的物件啪嗒自空落在他的脚旁……
翟老栓一时骇然得张大了嘴。那时三月的太阳已经升在了他的头顶。它暖意微微的阳光开始将桥面上的旧雪融化。从牛车坠下的地方,向一边扇状地呈现着一片密集的红色的点子。是血滴。他本能地抚了一把脸,手也红了。溅到脸上的也是牛血。他朝村子的方向望望,仍不见有人影走来。只有少数几户人家的烟囱冒起了青烟。三月,北方农民们劳作的精神头,还没被季节彻底唤醒……
韩小帅走到桥栏旁,一手放在桥栏上往下看了会儿。随后他走到翟老栓跟前,掏出了烟。
他叼上一支烟,看翟老栓一眼,又将那支烟夹在手指间了,以训孩子般的口吻呵斥道:“你哭个什么劲儿?不就一头老牛一辆破车吗?赔你就是。不让你受损失。我不是成心欺辱你,我就是图看一遭刺激……”
翟老栓已泪流满面。既心疼他的牛,也怕韩小帅伤害他。当然,他的泪中也有恨的成分。倘若镰刀依然握在他手里,他也许会挥舞着与对方玩命的。
但镰刀已随车掉下桥去了。
其实,韩小帅是来察看桥栏损坏的情况的。昨夜是他亲自押送的卡车在桥上出了故障。他叔叔,也就是村长韩彪,命他找几个工人修好,不得拖延。在“民选”前,村长韩彪可不愿因些不足论道的小事儿使自己的竞选形象受损……
韩小帅将手中的烟塞在翟老栓嘴上了,接着掏出打火机替翟老栓点烟……
“你他妈的倒是吸一口呀!还得老子替你吸着哇?……”
翟老栓已变得孩子似的听话,遵命吸了一口。
韩小帅又从衣内兜里掏出了一捆钱。是的,是一捆。崭新的,用纸条扎着的一捆钱。他像夏季里手不离纸扇的人用收拢的扇子拍手心似的,一手捏着那捆钱,往另一只手的手心拍击了几下,然后毫不在意地将那捆钱塞入了翟老栓的袄兜……
钱是他昨夜聚赌刚赢到手的。或者说,是别人们成心输给他的。每年的春节期间,他都能小赢那么四万五万的。而且,赢的不是新钱还不行呢。那些成心又巴不得输给他钱的人,春节前就得将崭新的钱四处托关系换好……
韩小帅自己也叼上了一支烟。他吸了几口,望着呆呆木木的翟老栓,缓和了语气说:“老栓大伯,别生气。刚才的事儿,那是我跟你闹着玩儿呢,别往心里去。现在我要跟你说正经的了,两件事儿,你给我听好——一,护桥栏是你的牛车撞坏的。你就对人说牛在桥上毛了。牛肉牛皮,你还能卖不少钱。护桥栏我们矿上雇人修。你得实惠,好名声归我们矿上……”
翟老栓嘟哝:“什么实惠?我那牛,我那车,怎么也值……”
韩小帅打断他道:“行啦行啦,我不是已经揣你兜里一万了吗?‘民选’以后,你找我,我保证再给你一万。我小帅一言既出,那也是讲信誉的!……”
翟老栓的老泪,从眼角流到嘴角,湿了烟。他就那么叼着已经湿灭的烟点了点头……
“你同意了,很好。咱不nb023唆第一件事儿了。”——翟老栓的帽子不知何时掉在地上了。韩小帅的手放在他后脑勺上,在他的短头发上抚捋了几下,那意思是对他的态度已经有点儿开始朝友善的方面转化了。然而翟老栓却并没化悲为喜,更没暗暗地受宠若惊。他更加觉得自己一个六十多岁的人,被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由着性子威胁一阵又如此这般放肆地对待,实在是他的奇耻大辱……
“老栓,第二件事儿你可尤其要听明白了,那就是关于‘民选’的事儿。我再强调一遍,我叔他老人家,对这一次能不能当上村长特别在乎。这关系到他老人家的形象问题、面子问题。‘民选’嘛,民主方式嘛!他前两届都顺顺利利地当上了村长,如果偏在我们村被定为‘民选’试点村的这一次竟把他给选掉了,让他老人家以后的面子往哪儿搁?那不是成心往他脸上抹黑,成心拆他老人家的台吗?所以他老人家不惜任何代价也是要当上这一届村长的!所以,你翟老栓要是带头不选他,那你就是他老人家的仇敌了!你想想吧,是他老人家的仇敌有你什么好果子吃?nc267?我劝你还是别做这个坏榜样!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浑身起的什么刺儿?那光荣吗?只要你这一次选他,我答应你,把你儿子媳妇都安排到矿上去!你儿子可以在我手下当保安。每月三百大元,不沾泥不湿水的,不强过于和你终年在地里辛劳吗?至于你儿媳妇嘛,我更会给她安排种轻闲的事儿做……”
翟老栓一边默默听韩小帅说着,心里一边想——你手下那些保安员尽是些什么东西?不就是些成天吃喝嫖赌的杂种吗?好人家会让自己们的儿子在你手下当保安员?他又想到,因为对方曾几次在路上拦住他模样俊俏的儿媳妇进行调戏,他的儿子几次想杀了对方。倘让儿媳妇到矿上去,那还不等于送上虎口哇?……
他忍不住流着泪顶撞道:“就是我投了你叔一票也没用,我又不能代表所有不打算投他票的人……”
韩小帅又瞪起了眼睛。他吼:“别人怎么样关你屁事?现在说的是你自己!别人我们有别的办法去对付!你给个痛快,到时候你那一票究竟选谁?!……”
被目光咄咄瞪着的翟老栓不吭声。
韩小帅期待了几秒钟,没耐心了。他摔掉烟,倏地高举起手,分明的是想一巴掌扇向翟老栓的老脸……
翟老栓撩起目光,眼神儿近乎迟钝地望着韩小帅那只手。
韩小帅的手竟没扇将下去。他邪性又宽恕似的笑了。他那只手,又抚捋孩子的头似的,照前次那样抚捋了翟老栓的头一下。
“咱们好说好商量,行不?我不逼你开口,那多过分。你要是改变了,到时候准选我叔一票了,你点一下头。要是还不呢?那你就摇一下头。我也不为难你了。民主嘛,那是要自愿的。或点头,或摇头,那完完全全是你的自由嘛!你给我个痛快的态度,我转身就走,行不?还有好多要紧事儿等着我办呢。”
韩小帅显出一副诚心诚意又耐心可嘉的样子。
翟老栓本是不想点头的。确切地说,本是想摇头的。然而,在他们双方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他竟点了一下头。虽只点了一下,但那也是点头,不是摇头啊!正如他的手,在贪婪地捡那些对自己毫无用处的银矿块时,违背他的意识的支配一样……
韩小帅这一次的笑,全没了邪性劲儿,笑得那么由衷。
他笑着说:“老栓,你可不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就叫耍两面派了。不论谁,要是在‘民选’这种倡导民主的事儿中耍两面派,那可都是可耻的行为。你是不是耍两面派了,过后我们也能调查清楚。有我叔他老人家想调查清楚居然调查不清楚的事儿吗?没有过吧?……”
翟老栓的头,又违背意识地点了一下。
于是,在瘦小的翟老栓面前,韩小帅缓缓将他高大的身子弯下去,从地上捡起了翟老栓的帽子和另一样东西。他替翟老栓戴上帽子,将另一样东西塞在翟老栓手里……
“拿着,留个纪念。快别心疼你的牛你的车了。人还经常有死于非命的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不是保证了嘛,‘民选’后我会赔你一头壮牛一辆新车的……”
韩小帅说罢,拍了拍翟老栓的肩,扬长而去。
翟老栓望着他的背影走到桥的尽头,低头看时,见自己手中是一只牛角。生生地从牛头上别下来的,角根血淋淋的一只牛角……
翟老栓梦游似的回到了家里。他的样子令全家人大骇。老伴儿惊问他怎么一脸的血星子?他说不是自己的血,是牛血溅在脸上了。老伴儿这才瞧见他手中的牛角,目瞪口呆再说不出一句话。儿媳妇闻声从另一间屋走过来,问牛怎么了?
他将手中的牛角朝儿媳妇一示:“这不……”
儿媳妇尖叫一声,喊来了儿子。
儿子也连连跺脚,一迭声急问他牛怎么了?
他还是那句话:“这不……”
儿子火了:“爹你这不这不的什么呀?我们都看到了你手里拿着咱家的牛……牛的角!可咱家的牛究竟怎么了啊?……”
老牛是家里的大宗财产之一,同时是家里的功臣。
翟老栓又屈辱又生气。他的屈辱自是不必再细述了。他气的是——在他看来,全家人关心牛似乎大大地超过了关心他这位一家之主……
他突然往地上一蹲,捂面痛哭。等他哭够了,将在桥上遇到韩小帅的情况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全家人都沉默了。一时你望我,我望你。
孙子却又号啕大哭起来。他家的牛是头母牛。并且,已怀了犊,过几个月就该生小牛了。孙子哭的是自己看不到小牛了。
儿子狠狠扇了孙子一巴掌。
他以为儿子会怒发冲冠,操起锨啦镐啦的冲出家门去找韩小帅拼命,儿子却分明地没恨到那种程度。扇了孙子一巴掌之后,儿子已变得相当平静。
儿子问:“钱呢?”
他就从兜里掏出了那一捆崭新的钱。老伴儿和儿媳妇的两只手同时伸向了钱。老伴儿离他近,儿媳妇的手还没触到钱,钱已被老伴儿一把掠了去……
老伴儿眼看着钱,嘴里问:“你刚才说是多少?一万是吧?这钱可真新!……”
接着就手指抹了唾沫,一百二百三百地出声点数……
“妈你烦不烦啊!再说你点的慢劲儿的!……”
钱随着儿子的话,又被儿子从妈手中掠了过去。
儿子不理妈在以怎样的一种目光瞪视自己,将钱朝自己的女人递了过去:“你去数清楚是不是一万!”
于是媳妇接了钱转身便走;于是当妈的后脚紧跟着媳妇也便走……
只剩父子俩了。他们相互注视着,似乎都希望进行一场开诚布公的长谈;又似乎都觉得其实已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咱家那头牛太老了,是不爹?”
翟老栓神情麻木地点头。
“咱家那辆车也太破了,都快散架了。”
“……”
“按说,他也够大方的。赔一万,不算少。”
“……”
“他说得也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况牛皮牛肉归咱们。一万够再买头壮实的牛再买辆新车了……”
“……”
“这几天我总反复地寻思,什么‘民选’不‘民选’的?民主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咱们何必跟韩家过不去?他不是讲了让我到矿上去吗?我去!爹你以为我一年到头跟你在地里辛苦我没烦啊?再辛苦从地里能弄出几个钱?我早烦了……”
翟老栓猛地站起,指着儿子大吼:“你滚一边去!”
此时他的血性终于是恢复了一些。
儿子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作。
“滚啊!”
翟老栓跺了下脚。
“爹你冲我发的什么火啊?你有主张,在桥上怎么不冲韩小帅声明?怎么眼瞅着自家的牛和车被毁了?……”
儿子嘟嘟哝哝地转身走了。在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回过头,平静又坚定地说:“那么,咱们父子俩,你也别代表我,我也别代表你。你选你信任的人吧。我还选韩彪。总而言之是那句话——‘民选’啦民主啦关我屁事?谁带给我好处我选谁!”
翟老栓盯着儿子,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
但,儿子的话,彻底地推倒了他心里曾产生过的一种愿望——企图在“民选”的机会中,证明自己是一个有政治觉悟、有正义感,不但对自己一家的利益负责,而且对全村的利益负责的愿望。
是的。韩小帅的凶恶只不过动摇了它。
儿子平静又坚定的一番话,却彻底地推倒了它。并且像把大扫帚一样,将那愿望的残余也从他头脑中清除干净了……
当天晚上翟老栓出现在复员兵翟学礼家门口。
踌躇满志一心要竞选村长、为全村人竭诚服务的复员兵家里,聚着几个他的鼓励者和支持者,正群情激昂地议论着“民选”的事。
“他韩彪为啥当了县委委员、县政协副主席,却还想占着村长的位子继续当下去?还不是打算牢牢地将咱全村几百口子人的命运长久地控制在他手掌心里吗?……”
“那是!好让全村人的儿女辈辈当他韩家矿上的劳工嘛!……”
“也是咱们翟村人贱,为了自己儿女每月挣他矿上的二三百元钱,争着巴结他!”
“矿下的安全条件那么差,还不给上保险。去年塌方,翟福平家老大被砸死了,一条年轻轻的人命不就只赔了两万元吗?……”
翟老栓闪在门旁的黑暗中,悄然伫立,耳听着屋里人们愤愤的议论,没有勇气迈进屋去。翟福平和他沾着亲,是五服以内的兄弟关系。福平家老大发送了以后,村长韩彪假惺惺地主动提出,可以接受福平的儿媳妇到他家当佣人,似乎是出于对死者积德行善的考虑,可不久便与那小女子明铺暗盖起来。于是村里有了风言风语,说他早就和那小女子勾搭成奸了,说她丈夫死得可疑种种。福平自然也听到了风言风语,一纸诉状告到法院,要求调查儿子的死因。法院还真立了案,还真来村里进行了调查,结果却是替韩彪召开了一次维护名誉,警告诽谤者的“普法教育大会”。翟福平痛失了儿子,儿媳被占,白告了一场,还花了笔诉讼费,既觉窝囊,又没面子,气得大病一月,某夜上吊了。而那些传过风言风语的人,女的被威胁过,男的被打过,都是韩小帅出面干的。翟老栓由福平的儿子媳妇联想到自己的儿子媳妇,联想到儿子对他说的那些话,周身一阵冷。他觉得儿子说的那些话,虽然听来平平静静,分明的,却有着与他这位不识时务的父亲划清界限的意味儿。甚至,有着当面宣布起义投诚似的意味儿。他不禁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话了。韩彪有钱,结果连他的儿子都被收买了去!而且,似乎是间接地通过他这位父亲进行收买的。可不嘛,因为那一万元是由他的衣兜揣回家的啊!老伴儿和媳妇已由于那一万元相互对骂势不两立了。老伴儿要掌管那一万元,媳妇也要掌管那一万元。而儿子立场鲜明又坚定地站在媳妇一边,并辱斥母亲:“你个见钱眼开的老东西!病病歪歪的不定哪天就被无常一链条锁走了,你还要掌管着那么大一笔钱干什么?!”唉,唉,是啊是啊,一万元,对于他翟老栓这一户农民人家,确实是一大笔钱啊!他打出生后就没见过一捆一万元那么多的钱,儿子也是的。一百元都可能促使儿子与人拼搏一场,何况一百张一百元。令儿子辱斥母亲并咒母亲早死,岂不成了自然而然之事吗?老伴儿当时一屁股颓坐于地,哭闹不休。这使他预感到,不久分家是在所难免的了……可一万元在韩彪那儿还算个数吗?在韩小帅那儿也不算回子事儿啊!听说韩小帅有次在县里,只因一名三陪小姐肯当众嗲声嗲气地叫他几声干爹,他便眉开眼笑地掀起她裙裾,将一捆一万元崭新的钱塞进了她的粉色裤头里。也是当众……可自己站在翟学礼家门旁的黑影里为的又是哪般呢?难道不也是来声明划清界限的吗?不也是因为那一万元钱对自己起了作用吗?如果,上午韩小帅只将他的车他的牛弄下桥去了,而不曾塞在他兜里一万元钱,而不曾当面亲口向他许下对他和他的儿子都另有补偿和关照的承诺,这会儿他还会站在翟学礼家门旁的黑影里吗?不,不会的。那么这会儿他内心里肯定会充满了仇恨。其仇恨反而能使他对韩彪的权势无所畏惧,暗发势不两立鱼死网破的誓言。即使来了,也断不会隐蔽在门旁的黑影里不进屋。是的是的,那么他早已一步迈入屋去,与屋里的几个人一起历数韩彪的罪状种种,并同仇敌忾地谋划如何在“民选”中发挥自己的正义力量了。人家复员兵翟学礼,从部队回到村里才半年,三个月前才成婚。人家在县里开了爿修摩托和汽车的小小车行。人家每月的收入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凭本事吃饭,不招山不惹水,夫唱妇随,小两口日子过得收支有度,和和美美的,是自己暗中怂恿和鼓动人家与韩彪竞选的啊!最终说服了人家小伙子靠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你得为全村人撇开私心”之类的话语吗?屋里的几个人,又有哪一个不是经自己暗中串联了,才义无反顾地甘当翟村正义核心力量的一分子的呢?……
自己却首先要来宣布退出了!
退出的话可叫自己怎么说才好呢?再巧舌如簧的张嘴,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也无法将×ד民选”在即节骨眼儿上的退出说成是种勇退而不是缩退啊!
唉,唉,翟老栓翟老栓,你可耻呀你,你这么一变,今后在全村可怎么有脸做人呢?倘韩彪们此后仍鄙视你,你就落得个两方面都不是人的下场了呀!而韩彪们此后仍鄙视你,那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事啊!不迈这一步呢?不迈不行了呀!已然收下了韩小帅的一万元钱了呀!没法解释了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唉,唉,你个窝囊的翟老栓啊!你既有暗中串联一把子人企图对抗韩彪在翟村一手遮天的势力的胆儿,当时在桥上怎么就没有将一万元钱扔在韩小帅这个杂种脸上的勇气呢?……
唉,唉,当时没敢那样,现在多么后悔也是迟了啊!
当时自己是被吓傻了呀!
现在连将那一万元钱再当面还给韩小帅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因为那一万元已经属于儿子和媳妇了,是休想从他们手中要回来了。他往这儿来之前,听他们关在自己的屋里窃窃私议,不买牛不买车了,而要用以放高利贷了。既然他们已决意投往韩彪村长的矿上去获荫庇,还买牛和车干什么呢?如今银行利息太低,炒股他们不敢冒那份儿险,放高利贷,自然是一种死钱变活钱的方式。何况,私放高利贷,在如今的农村,已是很普遍的事。他还偷听到了儿子担心将钱放出去收不回来结果没影了的话,而媳妇劝道,怕个什么劲啊,只要是韩家大院的势力上的人了,只要紧紧抱住韩小帅的大腿不放,无须靠韩彪村长亲自撑腰,只要往外一抬韩小帅的名字,谁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赖债不还?儿子是个对儿媳妇言听计从的家里软外头横的男人。肯定的,那一万元,将使儿子在媳妇面前更加的唯唯诺诺,百依百顺了。他们一口一句“韩彪村长”,显然地,韩彪的村长地位,在儿子和儿媳妇心里,那是不可动摇也不该被动摇的了……
与韩家大院的势力相比,屋里的几个人,尽管一个个斗志昂扬,坚定不移,可阵容上是多么的渺小啊!而且,只不过是在背后才如此这般啊!倘他们也同样有了今天上午自己的遭遇,不知他们都还会不会出现在翟学礼的家里?倘韩彪在韩小帅们的簇拥之下一步迈入了屋里,不知他们这会儿一个个又是什么表情和形状?倘韩彪一一塞给他们每人一万元钱,不知他们接不接?若不一个个喜出望外低眉顺眼地当着翟学礼的面双手相接才怪了呢!“民选”之前就不许当村长的周济穷困村民吗?法律何曾规定过这一条?他韩彪有的是钱,他想给谁,以及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下给,法律干涉得了他吗?连法律也奈何不了他啊!何况,屋里的几个人,确实是翟村的穷困村民呀!法律若干涉,岂不显得法律多么荒唐可笑了吗?……
在翟学礼家门旁的黑影里,翟老栓的头脑,前思后想,如一架摇动的纺车,纺锤转个不停,根性之线越抻越长,绕成团,剪不断,理还乱……
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动了。不是返身往回走,也不是往屋里去,而是经门口从屋外走过,走向对面的猪圈那儿。仿佛像手中没有探棍的瞎子,不碰南墙不回头……
屋内有人厉喝:“那是谁?!”
紧接着翟学礼跨出了门,见是他,困惑地问:“老栓叔?……”
翟老栓怔怔地,甚而显得很懵懂地站在翟学礼面前了。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为是。
翟学礼又问:“老栓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翟老栓只有一味沉默。
“你去厕所?”
翟老栓摇头。他不禁扭头朝屋里望了一眼,见屋里的几个人,也都正望着他。每人脸上的表情,皆呈现着狐疑。
“那,进屋吧!”
翟学礼从门口闪开一步,翟老栓犹豫片刻,终于举步迈进了屋。
于是,一屋子人都松了口气。翟老栓觉得他们是那样。觉得在他没迈进屋之前,他们从屋里望向他的目光,如同是在望一个韩彪派遣来的特务似的。
翟学礼紧随其后也进了屋。门帘一挑,他年轻的妻子端了一碗茶出来。那是一只大号的粗瓷碗。少妇将碗放在桌边,冲翟老栓笑盈盈地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那碗茶是为他沏的。翟学礼冲妻子使了个眼色,她领会地离开屋子,脚步轻轻地走到院外去了。她不是本村人,是翟学礼当兵时在别省处的对象,复员时领回本村了,也是农村人。她对翟老栓,已比对聚会家中的每一个男人都熟了。而翟老栓此次见她,觉得那少妇脸上分明地有着以前不曾有过的忧虑了。那甚至不仅是忧虑,更是某种隐约的惴惴不安。他望着那少妇悄没声走出去的背影,心中暗想,可不是嘛,学礼难道不是用眼色指使她到院子外边放哨的吗?仿佛,这些个男人们是在密谋造反似的;仿佛,年代一下子退回到了解放前,会有国民党的特务突然前来搜查和逮捕人似的。可明明是政府把选举村长的权利,最大自由程度地给予了农民的好事情啊!怎么,竟只有偷偷摸摸地才能实现愿望了似的呢?
翟老栓内心里一时的充满自我谴责,感到非常对不起翟学礼,更对不起那少妇。人家小两口的日子原本是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呀!
翟学礼一跃坐到了窗台上,不无敬意地请翟老栓坐他坐过的椅子。
翟老栓没坐。
他两眼翻起,望着屋顶说:“学礼,我来是……我想告诉你,我……退出了……”
顿时一阵肃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他身上。翟学礼还没在窗台上坐舒服。听了他的话,双脚仿佛被铅砣一坠,又站在地上了。
他问:“老栓叔,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来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数儿——‘民选’我不投你的票了,我要改投韩彪的票了……”
屋里的气氛不但肃静,而且,快接近凝固了。
翟老栓一时反倒觉得无比轻松了。如释重负,如同刚刚完成了一项极为艰巨的事情。他的目光也敢于环视其他男人们了。他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还企图举重若轻地笑一下。
“你混蛋!……”
有个男人大吼起来。
翟老栓缓缓朝他转过脸去,心平气和地说:“我承认。不过,我倒要问一问了——如果韩彪这会儿来了,大大方方地说,开春了,知道几位仍是老老实实种地的庄稼人,我韩彪给你们点儿钱,买买化肥种子修修农机具什么的用,说完就给了你们每人一万元钱,‘民选’的时候你们还会选他吗?……”
翟老栓的手矛似的朝翟学礼一指。
又是一阵肃静。
“放屁!怎么会有那种好事!”
“韩彪他多么的为富不仁,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不算你,不算学礼,我们总共七个人,他韩彪怎么会把七万元花在我们身上?在他眼里,我们不配他那么仁义地对待啊!”
几分钟的肃静过后,七个男人激昂慷慨。
翟老栓冷笑道:“你们嚷嚷吼叫个什么劲儿啊?怎么你们谁都不直截了当地说——韩彪他就是肯给我也不要,还会把钱摔在他脸上,教训他少来临时收买人心这一套?……”
再次的一阵肃静。
三个冲动地站起来,并急赤白脸地跨向翟老栓,看架势恨不得揍他一顿的男人,相互瞧着,默默地退后,坐将下去了……
翟学礼这时开口了。他不知何时将脸转向窗外,背对着众人了。
但听他说:“老栓叔,你,已经接了韩彪一万元了吧?……”
翟老栓看不到翟学礼的表情,只觉他的语调极冷。尽管比自己的话说得还心平气和。
他想替自己解释,从牛和车的事件说起。却又没那样。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不替自己辩护一番。
他竟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是:“接了……”
屋里的气氛真的由肃静而凝固了。凝固得如同板结了,也将众人一总儿板结了。
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翟学礼说:“怎么不可以?谁也没打算扣押你啊。”
于是他一低头,拔脚往外便走,一副溜之乎也的样子。
啪!——在他背后,谁将一只粗瓷大碗摔了。
啪!——又摔了一只……
“大伙儿别这样。这多不好。再说摔的是我家的碗啊!就是大伙都不投我的票了,而要投韩彪的票了,我翟学礼也还是要竞选的。部队教育了我多年,我知道什么是公民权。我也看明白了一些咱们翟村的事。我不是冲着哪几个人,是冲着‘民选’两个字才决定竞选的……”
翟老栓成心慢慢地走,希望在走出院子之前,将翟学礼的话听全了。听全倒是听全了,却特别失望。他倒很愿听翟学礼骂他。翟学礼非但不骂他,连半个字也不提到他,仿佛他根本没来声明过什么,也根本不是个人正往外走似的——这使翟老栓感到比被辱骂一顿还难受……
一出院门,差点儿和翟学礼媳妇撞个满怀。那少妇大约是听到了屋里男人们的吼嚷和摔碗的声音,想回屋里看个究竟。
她忐忑不安地问翟老栓:“叔,怎么才来就走呢?屋里大伙儿怎么了啊?”
翟老栓装聋作哑,哪里还有脸面抬头看那少妇一眼,绕过她身子,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加快脚步衔羞而去……
民选.2
第二天,在省委,在省委书记的办公室里,三个月前刚从别的省调来的省委书记,正在与省报的记者王晓阳单独交谈。不是由王晓阳求见,而是由省委书记召见。
省委书记问:“王记者,到省报几年了?”
王晓阳谦虚地说时间不算长,才十一年。说着双手呈递给省委书记一张名片。
省委书记说:“十一年,那不算短了,也称得上是老记者了。”
低头看着名片又说:“已经是主任记者了嘛。还是民盟省委的委员啊!”
省委书记刮目相看似的将目光又望向了王晓阳。
王晓阳笑笑,笑得意味深长。潜台词是——省委书记大人,咱们就别兜圈子了,开门见山吧!既然是您抬举我,召见我,还能不预先把我的底细摸个透透的呀?
省委书记也无声地笑笑。
他说:“好,咱们直奔主题。你写给省委的信,我认认真真地看了。在翟村的事情上,再具体地说,在韩彪这个人物的事情上,我代表执政党,你代表友党,咱们坦诚沟通一下情况,行不?”
王晓阳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补充道:“我只能权且代表一下罢了。”
于是二人你问我答或我问你答地交谈起来。彼此彬彬有礼。既不因相互之间地位的差别而一方摆出优越一方故作卑恭,也不因三十来岁的年龄差距一方以长者自居一方由于是晚辈而局促。就像两位学术资格不分高下的学者在探讨什么学术问题。
省委书记说——“民选”早已是全国广大农民的强烈要求和迫切愿望,在别的省份进行“民选”的情况证明,效果是良好的,农民们是具有相当可喜的民主热忱和较为成熟的民主意识的。本省将在几个县里树立第一批十个村,作为“民选”样板村。翟村是逐级上报逐级审议通过的十个村之一……
省报年轻的老记者说——自己是常年跑农村新闻的。因为韩彪不但是他那一县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地区和省里也是位经常出席各种会议、姓名经常见诸媒体的人物,所以,他曾隐了记者的真实身份,长期在翟村“调研”过连任两届的村长韩彪……
省委书记问:“那么,你究竟对韩彪有怎样一种与众不同的看法呢?”
省报记者反问:“您呢?”
省委书记微微一笑,从茶几上抓起了烟盒:“你吸吗?”
省报记者不客气地抓过了一支。
俩人都吸着烟以后,省委书记说:“还是先听你的看法吧。”
省报记者说:“他是某些贵党官员不遗余力大树特树起来的人物,您在召见我之前,当然已经听过他们的介绍了,所以我要先听听您对他有几分了解。”
省委书记说:“还不是报上电台电视台宣传的那些。”
省报记者说:“您信?”
“那些宣传要是虚假不实,责任也有你们记者一份。”
“另一部分责任应由某些官员来负。”
省委书记将这位言语近乎肆无忌惮的是民主党派省委委员的记者足足注视了有五秒钟,又是微微一笑,以调侃的口吻道:“你来者不善呢。”
省报记者也笑道:“善者不来。我虽然口无遮掩,但并无危险。”
最后,在省委书记的一再“敦促”之下,还是省报记者先谈了——他介绍说,韩彪非翟村人,也不是本省本县的人。究竟原籍是哪里人,连他也没了解清楚。只知道翟村曾有个叫翟传贵的农民,和儿子在外地当了几年小包工头,积攒下了一笔钱后,回到翟村承包了几座山。经高人指点,说山里也许有银矿脉,于是开起矿来。韩彪便是那父子经人介绍,高薪从外地聘来的找矿师傅。然而钱花了十几万,却一块银矿也没采出来。接着蹊跷之事发生。先是介绍人黑夜在公路上被车碾死,肇事车辆至今没有查到。接着父子俩双双死于矿井塌方之事,只撇下儿媳妇一个小寡妇。不幸的日子里,韩彪跑前跑后,帮着小寡妇处理丧事。翟村人都议论说,看不出那姓韩的外地人还挺仁义。再接着韩彪与小寡妇登记结婚。翟村人虽感出乎意外,却仍认为,对那小寡妇可算是不幸后的一幸了。更加奇怪的事总是发生在最后的——不久韩彪四处召来了几十号雇工,不到半个月就有一车车银矿石源源不断地运出了山,从此韩彪一年比一年发达……
省委书记说:“情节还怪曲折的,有意思。可是敢问大记者,能说明些什么呢?”
省报记者绵长地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尽之后,以从容不迫又颇自信的口吻说:“探案学方面,有一种分析方法,叫‘后逆推理”。我认为,也许是这样的——韩彪凭他的经验,早已找到了矿脉,一经掘近,便停止了,另行采掘。所以,几处矿脉,对他而言早已了如指掌。雇主父子却由于毫无经验,全然蒙在鼓里。否则,怎么可能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几处同时出矿?……”
“你的‘后逆推理’,有什么事实根据支持吗?”
“有。我的暗访记录。某些老雇工说,当年,在韩彪胸有成竹的指点之下,那几处地方一掘就现出矿层了……”
省委书记不禁“噢”了一声。
省报记者又说:“那么,矿主父子的死,介绍人的死,就不但蹊跷,而且,而且……”
他不再说下去,一味吸烟了。
省委书记站了起来,踱着,踱着,不停地踱……
他终于又落座了,问:“你还了解到些什么?”
“从几年前起,县公检法三部门,就不断收到匿名举报信,信中都指出了我刚才悟到的疑点……”
“立案侦查的结果呢?”
“从没立过案,所以也就从未有过什么侦查结果。”
“噢?”
“不太正常吧?一般情况,怎么也会派人去翟村了解了解吧?哪怕是象征性的。”
“那时韩村长已是人物了?”
“对。”
省委书记又起身踱步。他踱过来,踱过去,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忽然地,他站住了,一转身,省报记者却已不坐在沙发上了,背朝他,正在他的书架那儿看一本书。
他说:“讲啊,你怎么不讲了?”
省报记者说:“还想听?我以为咱俩话不投机了呢!”
“当然!我爱听与我不投机的话。何况我也没觉得咱俩话不投机。”——省委书记走到省报记者身旁,将省报记者拿在手里那本书夺下,又说:“借你了。不,给你了!一会儿你看我这儿有什么你感兴趣的书,只管带走。”——说着,替省报记者将那本书塞入拎包,并将省报记者推至沙发前,按坐下去。
“中午我陪你吃饭。”——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十点多,离吃午饭早着呢!我不能白留你吃一顿午饭,所以我现在对你的要求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你了解的情况全都讲出来,我保证洗耳恭听。”
于是王晓阳说,韩彪在连任两届翟村村长的年头里,招雇的采矿工不但越来越多,而且给他们中许多人落下了正式的翟村户籍,使他们成了些个有双重户籍的人,也成了些个有两份身份证的人……
“这当然是严重违反行政管理法规的,起码会干扰以后的人口普查。他替他们造假身份证吗?”
“不,不是假的。是真的。完全合乎法律手续的。”
“此话怎讲?”
“因为盖有县公安局的大印。”
“对他有什么好处?”
“翟村人口的成分被他改变了。有许多人,包括来历不明之人,摇身一变成了合法的翟村人口。他们的人数,已比翟村原来的人数少不到哪儿去。加上还有些翟村农民,甚至一家子父子兄弟几个,也都成了韩彪矿上的雇佣工。这两种人,由于切身利益的牵制,凡事不可能不惟韩彪的马首是瞻。可想而知,翟村的大事小事,都可以假绝对民主的方式,亦即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随韩彪之心所欲。这就是为什么,他已连任了两届村长,此次‘民选’在即,仍要连任下去的根本原因。”
“如果,翟村此次没列入‘民选’的样板村……比如,像从前,由县里宣布一份任命状了事,那会怎样?”
“村长是他。”
“这么肯定?”
“对。因为县里的官员们,据我想来,十之八九怕是都已经被他喂熟了。”
“有何事实根据?”
“某些事实根据是需要某些刚正不阿的人去调查和收集的,我又没有此种特权。”
“照你这么说,只有下令市里成立专案组nb023!”
“那又怎样?我很熟悉他们,亲耳听他们谈起韩彪,像谈起他们最赏识的人。”
“那样的干部是少数。”
“少到多少?”
“总之你得承认是少数。”
“我也没说是多数啊。我用了‘某些’这个词,对吧?看,我们开始话不投机了吧?我还是明智点儿,趁你没翻脸之前走的好……”
王晓阳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别那么目中无人。我不同意,你说走就走未免太耍大牌了吧?我毕竟是位省委书记吧。”
省委书记抓住省报记者一只手腕不放,省报记者只得又乖乖坐下了。
“来,吸支烟……”
于是二人都获得了各自沉默一会儿的机会。
“如果还按解放以后一贯的方式呢?”
“也就是由贵党乡里县里的干部提几位候选人名单,群众认可一下,那当然肯定是韩彪了!在贵党某些官员心目中,韩彪优秀得不得了。在翟村,只要他再收买几个人,他就成了大多数群众举双手拥护的人。”
“那么你对‘民选’的结果有何预见?”
“韩彪。”
“照你说来,没治了?”
“贵党……”
“大记者!”
省委书记表情极为严肃起来。
于是,轮到省报记者张口结舌了一下,愣住了。
“我们共产党有什么非常对不起你个人的地方吗?”
“这倒没有。”
省报记者脸红了。
“你亲人中有人曾被打成过右派?”
省报记者摇头。
“有人曾在‘文革’中受迫害?”
省报记者摇头。
“有人失业?”
“我的亲人们,生活过得还都可以。”
“我想也是。省报鼎鼎大名的王记者嘛!除了我这位外来的和尚,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的某些亲人是因为沾了你的光,生活才过得还可以吧?为了他们和你自己生活过得还可以,你与敝党的某些科长啦、处长啦,甚至局长啦什么的,不是也一向的关系密切,甚至称兄道弟,经常地搞点礼尚往来吗?”
“人难以与现实为敌。”
省报记者答对得倒也坦荡。
“咱们不谈你了,让咱们先来谈谈中国。对于中国的现实,无非有三种人持三种观点——糟得很,越改革越糟,简直一无是处。你持的不会是这一种观点吧?”
省报记者开诚布公地说:“我曾经持这一种观点。”
省委书记步步为营地问:“那么现在呢?”
“成就不小,有目共睹;问题不少,按倒葫芦起了瓢。”
“这也差不多就是第二种人的第二种观点。这还接近些客观。至于浮夸的第三种观点,咱们暂不谈它。而我们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心里是很着急的。对那些严峻的问题是重视的。既不是掉以轻心更不是包庇怂恿的,这也该是一个事实吧?”
省报记者低声回答:“这我承认。”
“所以需要对中国有责任感使命感的一切人,比如你这位民盟省委委员先生……”
“你再叫我先生,我立刻就走。”
王晓阳皱起了双眉。
“那么你刚才贵党长贵党短的,我们就更能坦诚相见地谈下去了?……”
省委书记第三次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后,从桌上翻找到几份文件,一手拿着,一手指着,眼望着王晓阳继续说:“‘民选’的事,是我来之前,在前任省委书记主持之下,开了多次常委会议定的事。而且早就将文件逐级发下去了。我不可以轻易改变它,也没有什么理由将翟村从文件中划掉,取消它已被逐级批准的‘民选’资格。虽然,你使我了解了一些韩彪和翟村的有价值的情况,但在我们的谈话中,你还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韩彪其人为富不仁、坑害乡里、违法犯科吧?你举出的那些事,别人们还有替韩彪的别种振振有辞的解释,专等着堵你的嘴啊!”
“仅仅是堵我的嘴?”
王晓阳问得语气冰冷。显然,他对俩人之间的交谈大为失望。
“我希望由我将问题提出来时,那些也想转弯抹角堵住我嘴的人,心里虽想而不敢那样了。所以,民盟省委王委员先生,我要求您的帮助。”
王晓阳沉吟着,不知该不该将省委书记的话当成戏言。因为对方的表情是更加的严肃了。最后一句话尽管言词调侃,但是郑郑重重的,听来毫无玩笑的意味。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期待省委书记还说什么。
他期待到了这样一句话:“我聘请你为省委特派记者。不过你的公开身份应该是翟村‘民选’工作宣传组普通成员之一。你对你所了解到的情况,只要你认为有价值的,直接向我汇报,直接对我负责。”
……
吃过午饭,临分手时,王晓阳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您喜欢看书吗?”
省委书记回答:“共产党官员,也并非全是靠书架装点知识化门面的人。”
王晓阳又问:“我指小说。”
省委书记回答:“我在大学是学中文的。”
“有一本从美国翻译过来的小说《教父》,您读过吗?”
“读过。一九八二年前后翻译过来的。当时我任省委宣传部长,有责任判断它该不该被封杀。”
“结果呢?”
“我暗示如果加上一篇导读性前言,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希望您这位执政党的省委书记,再读一遍《教父》,对美国教父维托·考利昂这一人物,做二十年后的今天的再分析和再思考。”
王晓阳的话语说得很凝重。
省委书记回答:“我们谈话时,我已联想到了《教父》,我再读一遍后会告诉你感受。”
王晓阳说:“那倒不必。我已经再读过一遍了。我认为,中国目前已很有了一些维托·考利昂。起码很有了一些一心想成为中国式的维托·考利昂的人。”
省委书记对他的话不动声色,只说:“我再读,我一定再读。咱们会有机会交流读后感的……”
“民选”在翟村按期举行。离预定日子预定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翟村的农民们,皆已入场,安安静静地坐着了。气氛是十年来少有的肃穆。农民们脸上的表情,一个个也都那么肃穆。仿佛是学生一次毕业考试,关系重大得与每一个人以后的人生轨迹紧密相连。他们互相不交谈,甚至谁也不看谁。即使平日嘻嘻哈哈胡闹惯了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彼此也没话说,形同陌路人。
翟村人,无论原本的翟村人,抑或后来落户于翟村的人,抑或两种人之间,在那一天,在那一时刻,心理上都变得拒人千里方觉安全了似的。仿佛虽然长期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却不曾有过任何往来,以后也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似的。
他们的脸,都一律地朝向正前方,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投票箱。那是专为此番“民选”做的一只投票箱。相对于一个村的投票,它未免显得太大了。油成了抢眼的红色。不消说,它是韩彪命他矿上的人做的。农民们望着它的目光,都有那么几分怪异。怪异之中充满着祈祷。好像它是一只彩票箱,将会产生一种大奖。选举场地自然也是韩彪矿上提供的,是矿上的娱乐室,以往雇佣的掘采工们打麻将聚赌的地方。赌是他们一向的娱乐方式。再不就是嫖。赌嫖自由,他们就都是惟命是从的好雇佣工了。他们以惟命是从感激韩彪给予他们的两种自由。县里的官员还因而向韩彪颁过奖状,表彰他对他的雇工调教有方,管理得法。奖状正是在这同一个地方颁发给韩彪的……
离投票还有十几分钟时,韩彪来了。披件貂领大衣,来得行色匆匆、风风火火。身后跟随着秘书及韩小帅一干人等。
于是一切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了他们,包括充当监票员角色的王晓阳。
韩彪看一眼手表,连说:“差点儿晚了,差点儿晚了,真晚了就该有人背后议论我态度不佳了!”
工作组的人从各个角落走向他。人还没到他跟前,招呼先到了,都堆下满脸笑容。也不知他们的高兴为哪般。仿佛竟是他们各自的大喜之日,而韩彪却只不过是位应邀前来贺喜的嘉宾。
王晓阳嫌恶地将目光转移开了。
韩彪一一与工作组的人握手。那完全是不情愿的,不得已的,应付式的握手。显得在他是多此一举,怪麻烦因而心里怪腻歪的事。握时,眼都不看对方。几只手先后乃至同时伸向他,他握不过来了。
他紧皱着眉,一副烦乱不堪的表情,以令人同情的口吻说:“省里的一位领导来矿上视察,我不在场陪着不好。时间就要到了吧?一到马上开始吧!我是投完我这一票就得走的。唉,唉,我想要什么荣誉要不到哇?当村长我哪里会是情愿的呢?可各级领导们……可翟村全体群众……大家听了,下一届可千万别选我当村长了啊!下一届我无论如何得让贤了……”
于是围绕周围的人都体恤地摇头、叹气,说“理解,理解”,并且都做出一副又同情又爱莫能助的样子……
于是韩彪向翟村的农民们抱拳、作揖、鞠躬,也说:“理解万岁,理解万岁,请诸位多多理解……”
听来,仿佛“民选”已结束,仿佛他已全票当选,仿佛那对他是大不幸。
翟村的农民们,斯时一个个紧闭双眉,表情矜持,莫测高深。
韩彪一眼发现了翟学礼——那复员兵,那惟一与他展开竞选的人,坐在中间一排的最边上。他似乎早已料到了注定的失败,也似乎早有心理准备,还没开始投票,却已超前流露出了失败英雄的悲壮神态。
韩彪两步跨到他跟前,主动伸出了一只手。翟学礼意外又犹豫地站起,不自然地笑笑,与之手手相握。
韩彪并没有马上放开复员兵的手,而是紧握复员兵的手不放,大声说:“学礼,修车行开得好吗?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缺资金了也找我。十万二十万的,拿去用就是!”
把个复员兵搞得别提多么尴尬,只有不自然地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抽回手不自然,任凭被握着手也不自然。
韩彪双肩一耸,抖落了大衣。早有韩小帅从后及时接住,搭在自己臂上。
于是韩彪竟拥抱翟学礼,一手轻拍复员兵后背,俯其耳样子很是机密地说:“我将投你一票!下一届我非让贤不可。别这么沮丧。在今后的几年里要多接触群众,争取让群众了解你,信任你嘛……”
俯耳又机密的话本是应该小声说的。他似乎也是那么说的,怕他的话被第三者听了去似的。然而他的声音却“小”得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二十八岁的复员兵,被搞得面红耳赤,备感羞辱。在大他二十来岁的人物韩彪面前,他一时显得那么的嫩,那么的不成熟,那么的没有自信,那么的……根本不配是韩彪的竞选对手……
工作组的人又讲了一番注意事项,投票终于开始……
韩彪果如其言,一投完票,便率众离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韩小帅们各自怀着有功之臣的轻松愉快,你东他西,或寻花折柳,或豪饮相庆去了。
他们是都心中明镜似的专等着韩彪日后对他们的论功行赏了。
当然没有什么省里的领导到矿上来视察。
韩彪自己也回他的一处行宫,享受按摩去了。女按摩医师漂亮可人,风情百种,是他从省城某大宾馆高薪“撬”来的。
自己控制着的人们占有着将近一半的选票,侄子韩小帅们责任包干,又使钱贿赂了些个人。他断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选票,那是早已铁定归属在他的名下了。他是亦喜亦恨。喜的是大功告成,而且易如反掌。“民选”后的村长,将证明着他毫无疑义的群众基础和威望。这么好的社会效果和政治效果,他韩彪岂能坐失不要?不久他又将是新闻焦点人物了!锦上添花,好上加好!恨的是翟学礼。不识时务的毛头小子,什么东西!杂种!和我竞选,也他妈配!什么时候得细细调教他一番,让那小子领教冒犯自己的下场!还要让他有苦说不出来,干往肚子里咽。什么他妈的“民选”不“民选”!在本县的地盘里,凡自己想要的,各方面就他妈的该给自己!给就叫“民主”。否则,不管什么方式,都他妈的不是“民主”!……
他猛一翻身,将骑在他身上的女人翻在下边了,接着就凶狠地干起了那种事儿。仿佛身下是翟学礼的淑妻,怀着股大恨在进行强奸似的。那女人见他表情异常,动作野蛮恶劣,不知他是怎么了,特别害怕,竟不敢像以往那么浪那么淫……
突然韩小帅不敲门便闯入进来,明明看清了他正干着那种事儿也不赶紧退出,却反而跨到床边,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报告:“叔,坏,坏了!选举结果出来了!……”
他扯线毯将那女人一盖,便赤身裸体地站起来,一时不明白侄子何以慌张何以结巴……
“村长不……不……不是你……是翟学礼那小子!……”
“胡说!我不信!怎么会!”
“千真万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选票在那小子名下!……”
在“民选”中落选了的前任村长呆住了。
“叔,咋办?……”
他狠狠地扇了侄子一个大嘴巴子。韩小帅脸上顿时出现五道紫红的指印。接着他朝侄子踹了一脚。人高马大的韩小帅竟被踹得捂着肚子蹲下了。他双手举起一只大钧瓷花瓶要往侄子头上砸,幸而被那女人一拦,韩小帅才没头破血流。
花瓶碎在地上。
韩小帅也吓傻眼了,他从没见他的叔叔韩彪如此大发雷霆过。
韩彪几乎将屋里能摔碎的东西全摔碎了……
翟村的选民,以农民特有的,经常用愚怯巧妙“包装”了的城府(几乎只有某些农民才具备那一种城府,而且往往表现为较高级的一种),以及孩子般的狡黠,彻底将韩彪这位在翟村说一不二,跺一下脚,乃至会惊动整个县里四面八方的势力人物耍弄了。他们收他的钱。钱是多好的东西啊!对于他们,尤其是多多益善的东西。何况他们明知韩彪有的是钱。收下时丝毫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妥,更不感到有什么不安。他们如是想,你要收买我的选票,你当然得出点儿血。现如今什么都讲价值,那么我的选票也是我的无形资产,一年一个行情的。他们自然不敢当面对韩小帅们这么说。但是他们嫌钱少时,可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而又显出顾虑重重的样子,韩小帅们就不得不加钱了。结果使韩小帅们替韩彪拉选票的“成本”大大超出预算。超出得太多,韩小帅们就都不便向韩彪如实汇报了,怕韩彪骂他们花他的钱不心痛,更怕韩彪怀疑他们有贪污行为。所以他们宁肯用自己的钱往“成本”里贴,指望日后韩彪被选上了村长一高兴,奖赏他们的钱比他们“无私”地贴入“成本”的钱多得多。
翟村的农民选民们,收下韩小帅们的钱时,都是当面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他们那一票一定投在韩彪名下的。都曾虔诚之至地表示,不拥护韩村长继续当村长,那么还有另外的谁值得拥护呢?翟学礼?他有过什么权威?他有过什么德望?他怎么能与韩村长相提并论?……
但是,真在选票上画“√”、画“×”或者画“○”时,他们就都成了自己们的意愿的主人了。印制的选票、发的笔,选票统计出结果以后,直接封了,带回省里,由地方最高部门即“省‘民选’办”存档。这使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耍弄韩彪一次。耍弄了他不是也白耍弄吗?无论他多么想知道都是谁耍弄了他,也是根本无法知道的。那为什么不耍弄他一次?从前两次可不是这样——第一次是由乡里的干部们来宣布他韩彪是惟一的候选人,然后举手表决,当众点数举起的手超过半数。谁敢不举手?第二次真“民主”些了,发统一的白纸条,自带笔,写被选人姓名。理由是“尊重人权”——候选人有姓有名,不拥护可以写别人的姓名,在候选人姓名后画“√”、画“×”,有辱候选人之人格。这是韩彪手下的人们振振有词地提出的,他们一起哄,方式便被采取了。那样的选票,选后都将落在他们手里,谁有胆量不写韩彪二字?只要一对笔迹,哪张选票是谁的,铁证如山啊!……
而此次“民选”,翟村的农民选民们想——韩彪你没辙了吧?老子收了你的钱,老子当面发誓选你了,可老子实际上选的是翟学礼,把你韩彪当猴耍一遭了吧!
大多数翟村的农民选民们都那么想,也都是照他们的想法做的;大多数经由韩彪的安排才拥有了双重居民身份,也就是那些落户在翟村,已事实上成为翟村合法选民,而实际上仍只不过是韩彪矿上的外地雇佣工的人们,也都是那么想那么做的。他们不是傻瓜。他们受剥削心里是清楚的。在韩彪眼里,他们只不过是牛马,他们心里是明白的。小恩小惠能给予他们的只是一时的小高兴,却并不能整个儿收买了他们的心。现如今,要收买一个人的心,即使农民的心,价位也是相当高的。零售是一回子事,整卖是另一回子事。而且,普遍的人,只零售,不整卖。好比卖血,一二百毫升是惯常的卖法,三四百毫升也可以豁出去一次,但绝没有谁甘愿将自己的血液一总卖光……
妈的韩彪,对不起nb023!现如今,有些个当官的,还有收了人家的钱,向人家保证了,而并不替人家着实办事儿的呢!——选举人们内心里这么想着,在韩彪的姓名后狠狠画“×”,在翟学礼的姓名后认认真真地画“√”……
那时他们内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然而,选举结果也是大大出乎他们预料的。他们人人以为,那么想那么做的,只不过是自己,根本影响不了大局。于是几乎人人那么想,几乎人人那么做。而似乎难以动摇的大局,彻底地被翻局了……
选举结果公布以后,竟无人鼓掌。人们离去时,皆一脸的沉重。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和谁说话,低垂了头各走各的。仿佛他们的心情不但沉重,还十分忧伤。仿佛那结果,并不代表他们的意愿,是什么鬼搞的鬼……
了解他们的王晓阳看出——他们都想哈哈大笑而又强自忍住,当时对他们是多不容易的事啊!
他料定他们许多人一回到家里就会高兴地甚而幸灾乐祸地喝酒。
他们许多人正如他所料……
只有翟学礼一人坐着发呆许久——结果也是他绝没想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拥护者和无一人为选举结果鼓掌的冷场情形,使他陷入了生平空前的大糊涂……
乡里县里的几名干部,面面相觑。
王晓阳却哼起了歌:
种瓜的得瓜呀种豆的得豆,
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下午,王晓阳去往村外,用手机与省委书记通了一次电话。
省委书记听了选举结果,以欣慰的口吻说:“有时候,我们某些自以为顶善于分析,绝不会犯判断性错误的同志,却往往犯了判断性错误。为什么?这是很值得我们自省和反思的……”
王晓阳由衷地说:“我接受您的批评……”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又说:“一般的经验是,相信人民大众,总比不相信人民大众好。他们有他们的民间原则,正如我们执政的共产党有我们的党内原则。倘我们的意识居然落后于他们的意识,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要用我们的原则去压制他们的原则,那么实际上不完全是他们的悲哀,更是我们的悲哀……”
在村外四野无人之地,王晓阳手机贴耳,聚精会神地听着省委书记的每一句话,竟有些听呆了。自己反倒不知讲什么好了。想说些“深刻”之类的话,很快又打消了念头。觉得那时那刻,倘那么对一位共产党的省委书记说,是俗不可耐的。
“某些表面看起来最微不足道的人,若决心对某些仿佛不可一世的人的气焰实行打击,只要他们时刻寻找机会,往往总是会达到一下目的的……这是哪本书里的话?……”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考王晓阳了——王晓阳想了半天,回答了几次回答不对。
省委书记告诉他——是《教父》中的话;省委书记还告诉他,自己正在按他的建议重读那一本十几年前引起风波,而如今已无人谈起的小说……
那时候韩彪正在县医院里量血压,查心脏,生命垂危似的。仿佛一个刚刚遭到残酷的私刑折磨的人。是的,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被施加了私刑。县里的头头脑脑怀着内疚去看他,被他一个个骂出了高级病房……
翟村的那一个晚上,异乎寻常地寂静。没有一个人去翟学礼家。似乎他不是被选为村长了,而是被宣布为“艾滋病”患者了;似乎谁都成心与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这也是那一种农民们特有的城府和狡黠的表现。
至夜,小两口突闻院里黄犬狂吠。擂砸院门之声令他们心惊。
复员兵披衣跃起,疾出卧房,摸黑从堂屋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一边往枪膛上子弹一边喝问:“什么人?!”
院门却已被撞开,一群人影闯入了院子,各个手持刀斧或其他利器。又听黄犬哀号一声,想必已遭砍杀……
翟学礼刚欲推桌子堵住家门,家门也被撞开,来者们闯入了堂屋。他们手中利器,在月光下其刃森森。
复员兵慌忙持枪退回卧房——因为他是复员兵,被县林业局选为义务护林员,那双筒猎枪是发给他用以护林时自卫的。本县的盗伐者们猖獗又凶恶,除了这复员兵,没第二个人肯当什么义务护林员……
闯入者们以韩小帅为首,其中竟有才入伙的翟老栓的儿子!他们一个个喝醉了,皆失去了起码的理智,同仇敌忾地要来取翟学礼小两口的性命。不就是醉后杀两个人吗?韩彪有的是钱,会出面替他们私了抹平的。韩小帅也保证了这一点。来者们都企图通过杀死翟学礼小两口,向韩彪证明无限的忠诚……
他们猛撞卧房的薄门,疯狂地用利斧劈它……
复员兵的妻子吓得缩在床角呜呜哭;复员兵决心誓死保卫他的妻子,一再高声警告。
但韩小帅们哪里会把他的警告当回事儿呢?
门倒了……
枪响了……
一条黑影高伸胳膊,双手在空中抓挠了一下,扑于床上……
“他先开枪了,砍死他!砍死他!也砍死他老婆!……”
是韩小帅歇斯底里的声音。
他举刀扑向复员兵——复员兵不得已,第二次勾动了扳机……
韩小帅也扑于床上……
复员兵被激怒了,扔了猎枪,抓起两名死者的刀斧,大吼大叫,左右挥舞,将暴徒们逼出卧房,逼出堂屋,逼出了院子……
恰巧王晓阳和一些村里的男人们听到枪声,各操家伙奔跑而来……
另一名死者是翟老栓的儿子……
一小时后县公安局的警车呼啸而来,还有一卡车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武警——他们当众用铐子将翟学礼小两口铐上了。
复员兵那时说:“不关我妻子的事儿……”
率队的副局长扇了复员兵一耳光,恶狠狠地吼:“你他妈吃了熊心豹胆了!……”
那少妇被往警车上押时绊了一脚,跌倒于地,于是竟被两人各拖着一条腿往警车那儿拖……
王晓阳上前制止:“她还不是罪犯,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她!……”
连他也挨了一警棍,黑暗混乱之中,也没看清打自己的是哪一个……
他大声抗议道:“我是省报记者!……”
“滚,别妨碍公务!……”
那位副局长一掌将他推得朝后趔趄数步……
“我还是‘民选’工作的省委特派员!”
“那你在这儿乱搀和什么?!”
又被推了一掌,又朝后趔趄数步……
当那副局长坐入他的小车,王晓阳抢前几步,奔过去拦住车,拉开车门大声质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带走?!他们……”
他指的是韩小帅的帮凶们,他们已被村人们一一制服,捆住了,静等着移交县公安局发落。见县公安局的人在那位副局长率领之下全要走,村人们一时皆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发现韩彪也坐在车内,目光阴冷地朝外观望。
那位副局长狠狠瞪他一眼,“嘭”地将车门关上。
车呼地从他身旁开走了……
帮凶们一个个领会了什么,皆喊叫:“放开我们!放开我们!……”
村人们的目光全都落在王晓阳身上,而他也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在帮凶们喊叫过后的一阵肃寂中,翟老栓开口了。
他说:“大家都在等着谁来带个头是吧?那么,我带这个头吧……虽然,我只一个儿子……学礼他是咱们选的,对不?他开枪是被逼的,对不?咱们第一遭由自己们替自己做主选了一个村长,对不?……那咱们去保他吧,现在就去。谁愿意,跟上我……”
斯时天已拂晓。
微明的天光下,翟老栓脸上旧泪未干,新泪继淌……
他一说完,独自转身向村外走去。
于是,村人们一个个,一伙伙,最后,二百多人全跟在他身后了。
当然的,也用绳子牵走了那些帮凶。他们皆从翟老栓的话中预感到了什么,不再喊叫,全蔫了,懊悔莫及地垂下了头……
王晓阳想阻拦他们。心里这么想,嘴却张不开。呆望一会儿,他也紧跑几步跟上了他们……
省委书记在床上接到了王晓阳从县里第二次拨到他家里的电话。
他将自己亲眼所见一一汇报后,义无反顾地说:“对不起了省委书记同志,我已经决定站在翟村的选民们一边了。如果他们到省城去向您请愿,您将会发现他们中也有我……”
省委书记在半个多小时内始终一言未发。甚至,既没“嗯”一声,也没“啊”一声。
他不知自己何时放下的电话。
他耳边响起了自己曾以循循善诱的教诲口吻对王晓阳说的话:“有时候,我们某些自以为顶善于分析,绝不会犯判断性错误的同志,却往往犯了判断性错误。为什么?这是很值得我们自省和反思的……”
省委书记觉得,自己那话,仿佛是别人的声音了。仿佛是别人们为提醒自己才诤诤言说的了,且具有对自己因翟村的“民选”是那么顺利而一夜高枕无忧的讽刺意味……
他的目光不禁瞥向床头柜——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书,用隔页品隔着。恍然间,好像看到从书页上,从字里行间缓缓地凸显出什么形状,遂成一个小人儿。如同美国电影《终极杀手》中那倏忽地便能液态而消液态而现的杀手般的小人儿。那小人儿丑陋、猥琐、狰狞,冲着他狗面狒狒似的龇牙不止。
那小人儿嚣张地说:“我,维托·考利昂!纯中国种的维托·考利昂!……”
那小人儿渐说渐长,越加丑陋,越加猥琐,越加狰狞。
他联想到了《教父》中老维托·考利昂的女儿结婚的场面——一千多人的场面啊!
“我,纯中国种的维托·考利昂……”
省委书记一掌朝那书页,也朝那张牙舞爪的小人儿拍将下去——硌疼了他的手。
隔书页的东西是银的,很精美,具有高级工艺品的观赏性,也凹印着韩彪的银矿的标志——微缩了的韩彪的手印……
每年,韩彪都出钱制作那么一大批,与其他几件精美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放在同样精美的盒子里,作为微不足道的办公用品,送往乡、县、市、省各级党的或政府的机关部门……
省委书记研究地拿起它看,陷入良久良久的严肃沉思……
一小时后,一辆“奥迪”开出省委大院,向翟村疾驰而去……
实话实说
真话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是需要适合的“生存环境”的。倘没有这一“生存环境”为前提,令说真话的人似乎愚不可及,说假话者当然显得聪明可爱了。
真实剥下谎言的陋皮,不过像抚去一层灰尘而已。谎言之下所暴露的,每是丑的灵魂。
无奈在非说假话不可的情况之下,就我想来,也还是以不完美的假话稍正经些。一生没说过假话的人肯定是没有的吧。
某些时候,我越来越感到说真话之难;和说假话的悲哀。仿佛现实非要把我教唆成一个“说假话的孩子”不可。
如果对方根本不信你的假话,却满意于你说假话,分明是很乐意地把假话当真话听,可悲的是对方。应该感到羞耻的也是对方。对应该感到羞耻而不感到羞耻的人,你几乎也就犯不着跟他说真话了……
说假话的技巧一旦被某些人当成经验,真话的意义便死亡了。
历史的“头脑”所记住的,永远是伟人和名人。包括有缺点的,甚至有污点和有劣点的伟人和名人,而将“完美”的普通人的名字一概地予以忽略。故,历史也是势利的……
人类面临的许多灾难,十之五六是一部分人类带给另一部分人类的。而人类最险恶的天敌,似乎越来越是人类自己。
人类“文化”发展至今,既功不可没地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也掩盖了许多事实的真相。就如老鼠难看的毛色和它丑陋的尾巴影响了我们对老鼠眼睛的看法的客观性一样。
“各尽所能”是马克/思为人类所畅想的理想社会的原则之一。千万年来,蚁类们一向是这样生存的。
文明的社会不是导引人人都成为圣/人的社会。恰恰相反,文明的社会是尽量成全人人都活得自然而又自由的社会。文明的社会也是人心低贱的现象很少的社会。
历史向穷人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它最终告知穷人——消灭富人并不等于消灭了贫困,也不一定就能使穷人得到拯救。
对于某一个人而言,有些时候,仅仅有钱就够了。
对于某一个民族而言,许多时候,仅仅有钱是不够的。
如今,一个随时准备弯下腰的中国人,依然肯定地比一个随时准备“站直”了的中国人“获益”多多。 
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如果我们中国人在心理素质方面成为优等民族,那么世界四分之一的人类将是优秀的。反之,又将如何?
“正式”工作——最典型的中国话。在当年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中国人,即使头脑再聪明,身体再健壮,也仿佛不是一个作为人的资格起码完备的人。
从前,许多“新闻”都足以使中国人街谈巷议一阵子。而现在,几乎任何一条“新闻”都不再有“新闻性”可言,于是有了“炒新闻”这一词和现象。
“文/革”十年,中国之文学和艺术几乎一片空白,不是由于当年的文学家和艺术家都幸福得不愿创作了,而是恰恰相反。
在从前的年代,领导一批工人只要权威加义气就够了。
领导一批农民只要权威加恩惠就够了。
领导一批“高级”的、“大”的知识分子,只要权威加一丁丁点儿敬意就够了。
少爷小姐型的一代,是对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大的报应。而对一个穷国一个正在觉醒的民族,则简直无异于报复。
现在的大学,一届一届一批一批地向社会输送着几乎纯粹的应试型人。而几乎纯粹的应试型人,活动于社会的行状将无疑是简单功利的。其人生也每因那简单功利而磕磕绊绊,或伤别人,或损自己。
“上帝”不是被尼采的思想子弹“击毙”的。在尼采所处的时代,“上帝”已然在普遍之人们的心里渐渐地寿终正寝了。
尼采只不过指出了这一事实。
现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到处流行的逻辑是——不怎样……白不怎样。比如不贪污白不贪污,不受贿白不受贿,不坑人白不坑人,不骗白不骗,不敲诈白不敲诈,不勒索白不勒索……
但是须知,世界的逻辑是辩证的;而“白不怎样”违背辩证法……
有很多东西将会少起来,最终从我们的生活中逸去,比如“精神乐园”;有很多东西将会多起来,比如精神病院。
荣誉乃是这样一种事物——当它达到或快要达到巅峰的时候它绝不会停驻在那儿,正如喷泉的水流绝不会凝止在顶尖的高度。普遍的人们对于成功者们的得意容忍到什么程度,决定着那一过程的短长。几乎每一种荣誉都有不当之点。当它像泡沫一样膨胀得太迅速,它的不当之点也便很快地凸显出来了……
激杀.1
“你还回来呀?”
“这是我的家。”
“你还知道有家呀?”
韩德宝虎视眈眈瞪着妻子,突然扇她一耳光。
她懵懂而又困惑,一时呆住了。闻到他口中呼出的阵阵酒气,不禁地有些怕……
九岁的儿子当时正写作业,听到一声脆响,抬起头,见妈妈一手捂脸,眼泪噙在眼眶里,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将目光缓缓移向爸爸──爸爸从妈妈身边跨过,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你要是敢哭闹,”──韩德宝朝妻子一指,恶声恶气地说:“我杀了你!”
儿子从床上蹦下地,赤脚将妈妈推到小房间去了……
妈妈搂抱他,咬住嘴唇不发出哭声──妈妈的眼泪弄湿了他衣肩……
赵敏和韩德宝结婚十一年了。十一年中,丈夫的爱培养起了她一种娇妻的感觉。事实上,在他那一方面,也是将她当娇妻宠着的。没有一个妻子是不希望这样的。女人一旦在家庭中巩固了这一种娇妻的地位,女人就更本能地愿意做家庭的酵母了。女人扮演愿意的角色,总能扮演得极好。家庭的面团靠了她们的发酵作用,再经社会的烤箱一烘,就会散发出面包或点心般的香味了──普通的人们则管这叫“幸福”。老百姓体会到这一种“幸福”一般也就知足常乐,其乐陶陶,乐在其中了。
这个三口之家便是这样一个很幸福的小家庭。赵敏一向感到幸福。韩德宝也一向感到幸福。连他们九岁的儿子都时时刻刻感到着……
然而近来,准确说是近十几天来,韩德宝性情大变,判若两人。首先是不按时下班回家了。再就是回到家里的时候每每浑身酒气,七分醉三分没醉的样子。她一责问,他就很凶地瞪起眼睛。以往他下班回到家里,洗洗手就进厨房,帮着她做晚饭。很自觉,绝不必她要求。他爱做饭,爱和妻子在狭小的厨房里,一问一答地一边聊着闲嗑儿,一边合计着焖干的还是熬稀的,炸荤的还是拌素的。忙里偷闲的,小两口挨挨腻腻的,相互调笑中犯点儿粘乎,那时刻倒也别有一番亲爱。若赶上是星期六,他兴之所至,还非亲自掌勺露两手儿不可。不论咸了淡了,妻子总是予以夸奖和鼓励,一迭声儿地只说好吃好吃。儿子经妻子背地里调教过了,从不曾当面扫爸爸的兴,也一迭声儿只说好吃好吃……更不要说他下班早的日子,做好了饭菜,一盘一碗地摆在桌上,和儿子极有耐心地坐在桌旁期待着她,她一推开家门,见此情形感到的那一种家庭温幕了……
最使她感动并觉得幸福异常的是星期六的晚上。
有天晚上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他将一张什么报纸铺在膝上,一条手臂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指点着报纸,受到重大启发地说:“读读,亲爱的你读读!”
那是一篇对著名作家刘心武的专访文章。文章说刘心武是很善于营造也很珍惜家庭温馨气氛温馨时光的男人──吃晚饭的时候,一向熄了灯,在桌上点起彩色蜡烛,为的是最充分地体会并享受那一时刻的家庭之幸福内容。
她一撇嘴,讥笑他:“人家是大作家,你算名人么?也配那样子的么?”
他就轻轻拧她脸蛋儿:“怎么说话呐?瞧不起你老公是不是?好歹我也是一位科长,而且是合资企业的!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资,算是中国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不就是关了灯,点了一支蜡烛么?难道和著名作家比起来,咱们连蜡烛都买不起?点蜡烛还同时省电了呢!著名作家的体会,本人也偏要体会体会……”
她不再说什么,更不想继续讥笑他了──她认为他的话也对,不就是在家里预备几支蜡烛么?一个月平均三十个晚上,五支蜡烛绰绰有余了。而且,可不是的嘛,点蜡烛还同时省电了呢!
“听着!这可是刘心武的名言──爱情、亲情、友情,三者皆拥有,是谓幸福;三者缺一,是谓遗憾;三者缺二,实乃不幸;三者皆缺,虽生如死!我韩德宝左有娇妻,右有爱子,就是有了爱情与亲情;我韩德宝在单位有自己说了算数的一份儿权,在社会上对人讲义气,别人对我也都挺够哥们儿,现如今这就叫友情!我三者皆拥有,按大作家的话,是谓幸福!幸福之人的幸福之家,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该像作家的家里一样,也关了灯,饭桌上点支蜡烛么?”
他说这番话时,双眼熠熠闪光。她看出那乃是从自己丈夫的内心里,由衷地反射出的幸福之光。她顿时地享受到了他对她的爱,对他们的儿子的爱,对他们的家的爱,不单是爱,还包含着莫大的责任感,依恋情结……
那一时刻她好生的感动,觉得好生的幸福!她情不自禁地,小猫儿似的往他怀里一偎……
他则用双手捧起她的脸
他爱意荡漾地悄问:“咱们家吃晚饭的时候,从此是不是也该关了灯,点蜡烛?”
她就娇羞地温柔地回答──是应该那样的……
于是他如同初恋之中的小青年似的,深且长久地吻她……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吃晚饭之时,这个幸福的小家庭的饭桌上,也点燃起蜡烛来了。工艺品造型的那一种……
韩德宝是个喜欢饮酒的人。但酒量不大。他很善于控制自己,从不逞能。觉着自己到量了,无论谁怎么劝酒,也是不为所动的。一般地来讲,饮酒之对于他,纯粹是好心情的添加剂,浅尝辄止,心情的愉悦之中,再兑入点儿另一种愉悦罢了……
他不喜欢在外边饮酒。因公也不喜欢。他觉得,有了好心情,在家里与妻子对酌缓饮,那才是饮酒的乐趣。她的酒量,比他大些。陪他饮很够水平。每每的他饮到七分量,她才饮到四五分量。如果不是星期六,她就会体恤又关怀地劝:“打住吧!明天都还要早起忙忙活活地上班呐,啊?”
他一向都很听话。表现得很乖。
如果是星期六,情形则就例外了。不是她劝他“打住”,而是他主动提出“打住”了。
她每每的装出任性模样,摇头说不嘛。
倘儿子在前,他就频频向她丢过去只有她才能意会的眼色。儿子不在前,他就明白地说:“这可由不得你,晚上还有重要节目呢!”
于是勤快地收拾了饭桌。
其实他那句“明白”话,非但儿子听了并不明白,就是别的大人听了,也是不能明白的。只她一个人明白。可谓小两口间的暗语。
而她则对他刮脸皮,羞他。
于是三口人儿开始看录像。每个星期六他差不多都带回家一盘录像。有时是可以和儿子一块儿看的。有时是“儿童不宜”的。有时干脆就是从头“黄”到尾的。倘属于后两种,自然就得安顿儿子睡熟了,才没什么顾忌地看。看到都欲火中烧时分,于是“趁热打铁”,做起好事来。夫妻间那一种颠鸾倒凤,蝶乱蜂狂情形,宛若新婚燕尔,胜过新婚燕尔,那才真真叫是造爱!正在男如狼女似虎的年龄,且折腾起来没够呐。
那便是他说的“重要节目”了。
所以夫妻俩都大不欢迎星期六晚上来的客人。不得不予以接待,也是心不在焉,虚与委蛇。内心里巴望客人赶快告辞。倘是一位屁股沉的客人,那夫妻中的一个,就会寻找借口,下逐客令了。
自从改成四十四小时工作制,逢“大星期六”,就更不欢迎客人,更愿从容不迫地互相厮守着消遣温情脉脉缱绻不尽亲狎万分的家庭时光了……
可是近十几天韩德宝变得仿佛不再是从前的他自己。他使妻子感到异常的陌生了。甚至也使儿子感到陌生了。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到家里。几乎每次进家门浑身都散发着酒气。有两次一进家门就瘫倒在地挣扎不起,还呕吐得一地污秽……
像每一个做了妻子的女人一样,赵敏首先产生的猜疑就是“第三者”的介入。她偷偷翻过他衣兜,并没获得什么证据。当他睡熟后,她还闻过他的体味儿。浑身上下闻了个遍,也没闻出别的女人可能在他身上留下的什么殊味异息。然而这并不能证明根本就没有一个“第三者”在勾引他在唆使他在破坏他们的家庭幸福,她本能地这么认为。
她内心里受到极严峻的危机四伏的压迫,感到很恐慌。
她曾打算到他的单位去背地里对他进行调查进行了解,却并没有付诸行动。他好歹是一位科长啊!手下管着十几个人呐!而且,是一位中日合资单位的科长。日方董事长对他相当赏识,据他自己洋洋得意地讲,有十之七八的可能,将会被提拔为副总经理。那么他的工资将比现在高一倍多。不是一千多元而是两千多元了。上下班也将有小车接送了。正因为他前程似锦,单位里的中方员工,从上至下,不管内心里都揣着些什么想法,反正个个表面上对他是敬着三分的。敬中有畏。不服气他的,表面上也不敢得罪他。她唯恐在这件事上一旦做法冒失,会影响了他的提拔,会断送了他的前程。他的前程也便是他们的幸福小家庭的前程啊!
所以这女人,也就只有将一概的猜疑一概的不安一概的委屈和苦恼憋闷在内心里,夜夜祈祷她的丈夫能靠了自己的理性从婚外恋的泥淖之中自拔出来……
而今天恰恰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一个“大星期六”的晚上。也就是从前的星期五的晚上。
十几天来,每晚温情脉脉的家庭时光和幸福氛围,已不复存在了。晚饭桌上,也不再点蜡烛了。夫妻间更没了从前那种亲亲爱爱,没了“重要节目”……
五天前是儿子的生日。
晚上,她大显身手,做了一桌好菜,桌上点起蜡烛,和儿子耐心地守候桌旁,在烛光的照耀下虔诚地期待他的归来。
可他一进家门却大声吼着:“开灯!”
她吓得浑身一抖,赶紧开了灯。
他又吼:“把蜡吹了!”
她浑身又一抖,急俯身刚欲吹,儿子抢先一口,噗地吹灭了蜡,然后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志忑不安地瞪着他,大气儿也不敢出。
“妈了个×的,吃顿晚饭还点起蜡烛来了!你倒是闹的什么猴烧的什么包哇?点支蜡烛吃饭你就贵族了?贵族你妈了个×呀!……”
他指定她,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极脏的字骂了她一通,她一声未吭扯着儿子躲避到另一房间去了……
他虽然是胡同里长大的男人,虽然也曾是个满嘴粗话脏话的男人,但自从认识了她那一天起,他知道了一个男人开口则污言秽语是很羞耻的。尤其是,自从他进了那一家中日合资单位,言语举止很是刻意地学着斯文学着“绅士风度”了起来……
那一天他仿佛是一个极粗鄙的丝毫也没受过文明教化的连起码的羞耻感都没有的男人……
而今天他竟动手打她了!
深夜里,这女人的眼泪潸潸地往下淌,枕巾被眼泪湿了一大片。她咬住被角,尽量不发出咽泣之声。在黑暗中她无声地痛骂,哭得浑身发抖,抽缩一团……
他的一只手,向她的身体探了过来。一条蜥蜴似的,试探地在她的腹部趴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滑行上去,终于习惯地伏在它喜欢的地方不动了……
那女人顿时不哭了,却也没有回报什么相应的热情。她浑身仍在发抖,显然并不能从极度伤心的状态挣脱……
仿佛的,他深深地理解这一点。因为他的手又识趣地缩回去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听到他也哭了。事实上,她是感觉到他也哭了。
于是她倒有些怜悯起他来了。她缓缓翻过身,面对着他,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问:“你哭什么啊……有话说开了么!”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们儿子……”
女人这时竟很平静了。
她又低声问:“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把你的魂勾去了?”
“和女人无关……”
“我不信。”
“真的。”
“我不信。”
“真的。真的和女人无关……”
“……”
“我心里只有你。我只有你一个女人就够了。就艳福不浅了。你又不是不漂亮,我多爱你,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女人终于开始相信他的表白之辞了。
“那,你近些日子,怎么就变得这么的凶,让人家见着都害怕!……”
女人又咽泣了。
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觉着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于是他温爱地抚摸她……
“有时,我心里太烦……”
“因为工作?……”
“嗯,又烦又累……”
“在单位碰到不顺心的事了?”
“那倒没有……”
“告诉我实话,千万别瞒着我……”
“真的没有。不过是……无缘无故的烦……”
于是她更加怜悯起他来了。她满腔爱意地搂抱住了他,并很热烈地吻他……
“我再也不对你和儿子犯混了!”
他顺势一翻,将她压在了身子下边……
分明的,他急迫地想要从她身上获得慰藉。而那一种特殊的慰藉,一个女人在那一时刻能给予一个男人的最大的最美妙的慰藉,正是她非常之愿意给予他的。岂止愿意,简直还非常渴望!她显得比他还要急迫。在那一种渴望和那一种急迫的情形之下,她有一种意识──那就是她认为经过此一番云雨绸缪之后,他们这个幸福小家庭的幸福的日子,从明天的早晨起必定的又将恢复了。也许比从前还要温馨,还要幸福。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必定的又将恢复到从前的如胶似漆的程度……
一切的不快一切的憋闷在她心头的委屈一切的笼罩在他们幸福生活之上的不安的阴影,都将烟消云灭都将荡然无存……
但是他那男人的器物却没有适时地坚挺起来。
以往它坚挺起来的过程是很快的。
以往它坚挺起来之后也是很雄壮的……
她不但急迫而且有些急躁了。
他也是。
他惭愧又自卑地央求着:“帮帮我……帮帮我……”
她莺声娇语地附耳悄悄对他说:“别急亲爱的,别急嘛,在咱们自己家里,两口子之间,这有什么可急的呢?明天后天都不用上班啊……”
于是她在被子里缩下身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怎样帮助他才好。以往他并未需要过她的帮助,完全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以往他在床上的表现总是相当出色的。
她徒劳地对他进行着种种她认为应该是奏效的帮助,然而对它没有意义也不起什么作用……
终于她的头又从被窝里钻出来了,很是困惑也很是索然地瞧着他,仿佛承认自己无能似的,负疚地嘟哝:“我没办法……”
她并不能理解,也绝然地不能想到──他央求“帮帮我”,乃是他发自内心里的求助的呼吁。这一种呼吁其实和当时的规定情景无关,即或有关,那关系也是间接的,并且不是主要的关系……
甚至,连他自己当时也不能十分了然,自己所求助的是什么。是性,又分明的不是。正是在这一种自己对自己感到的迷惘感到的绝望之中,他一句接一句地重复着说“帮帮我……帮帮我……”
突然他放声大哭。哭得伤心极了。
他们的儿子醒了。儿子从自己的小房间赤着脚走来,走到他们床边,揉着惺松睡眼,迷里迷登地问:“爸,你怎么了?”
他哭……
儿子又惴惴地望向母亲──“妈,我爸怎么了啊?……”
儿子嘴角一瘪,看样也要哭了……
当世人在絮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的时侯,往往忽略了一个前提或曰一个事实──那便是所谓“机会”本身乃是世上不平等的“东西”之一,在许多时侯许多情况之下甚至是最不平等的“东西”。好比树上的果子,在更多的时候更多的情况下,只能任由猴子、拂拂、猿、猩猩们尽情摘获,而不太可能属于其它动物一样……
人生恩赐给韩德宝的机会少得可怜。
他天资不错。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他是以全考区总分数第三的好成绩升入高中的。开入重点高中的韩德宝踌躇满志,仿佛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某一所名牌大学的技门。这并不算作什么非非之想。因为那一所重点高中每年的高考升学串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每年都向各名牌大学输送为数不少的一批新生。可是正在他野心勃勃地陶醉在大学梦的时候,在木材厂当了大半辈子锯台工人的父亲病故了。他母亲没工作,是家庭妇女。他身下还有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妹妹。父亲病故的结果直接导致他大学梦的彻底破灭。他只有弃学,到父亲的厂里去接父亲的班。那一年他读到初二下学期。不过他不是当锯台工人,而是当甩料工。甩料工和锯台工的区别,好比火车司机和司炉的区别。靠的是力气而非是技术更非是经验。每天几吨木方和木板,要经由他那骨头还未长结实的肩膀红出车间,上跳板、分类归放。几天后他的双肩就红肿起来了。命运好象和他标上劲了,偏要因了他的什么罪过惩罚他似的──两个月后厂里从日本买了一台半新不旧的带锯,淘汰了原先那台圆锯。厂小,又穷。穷则思变,所以才要大老远地从日本买一台带锯。尽管是一台半新不旧的,与原先那台国产的老圆锯相比,锯树的效率还是大大提高了。厂里没有足够的外汇园时从日本买回本应配套的甩料系统,就仍由他一个人担当守锯台的甩料工。
领导对他说:“年轻人,要学会以苦为乐,以苦为荣嘛!锻炼锻炼有好处,这是对你的考验。”
刚入厂,他不敢不乖。不敢不收起尾巴做人。
那台从日本买的半新不旧的带锯,几乎每一天都将他累趴下了。
当年他恨透了那台带锯。也恨日本。
他的大学梦的残余碎片旱已在头脑中荡然无存,渐渐地嬗变成另一种野心。那就是──哪一天自己取代了那老锯台工,让别人来干甩料工。
以后那老锯台工就常出现半大不小的责任事故。
而他也就常去拢领导,很负责任地说:“这样下去不行哇头儿们,师傅眼也花了,耳也背了,反应也迟钝了,这可都是流血大事故的隐患呀!轻则掉胳膊掉腿,重则丢命,那厂里就往外掏抚恤金吧!
……
半年后那老锯台工被提前劝退了。于是他当上锯台工的野心实现了。自然,他不但往圆木里敲进去过大钉子,还往各领导们家里送过礼的……
一年后他在厂里上上下下都混得很有人缘了。他想,他是应该考虑着摆脱体力劳动,往办公室转移转移了。厂虽小,也有办公室,也有脱产人员网。傻瓜才认为脱产和不脱产是一样的哪!再说,变了脱产人员,和领导们接触的机会也多些,遇什么好事儿也能被领导心里边真真假假地想着点儿……
从甩料工到锯台工的过程,教会了一个穷老百姓的儿子韩德宝实现自己野心的谋略和手段。在那个一百多人的小木材加工厂里,他的每一种新的野心都受到客观现实的局限,不可能膨胀得无边无际。也就是说他从来也不曾梦想过自己当厂长。他谨慎地将自己的野心固定在足可实现的范围以内。而所谓谋略和手段,无非是溜须拍马,效忠送礼那一套。简单到家也祖国到家。却往往立竿见影,相当起作用。在那么一个小厂,实现他那些小野心,本不需要什么太精明的谋略和太狡猾的手段……
一年后他就真被调到了办公室,充当一名类似秘书的角色。那么一个小厂,又是集体性质的,非是个体性质的,厂长也就不怎么敢公然地有一位秘书。所以他也就是类似秘书的角色……
后来木材就成了短缺物资。
于是和这个小小的木材加工厂友好往来的单位日渐地多起来。
于是他这个类似秘书的角色之社会关系也就日渐地多起来丰富起来了。
有几次,他竟能和本市一些他从前绝对仰视,甚至连仰视的机会都太缺少的人物在同一宴桌上相互敬酒……
社会关系日渐多起来丰富起来之后的韩德宝,给厂里增加了不少收入,给头头们带来了不少实惠,也给他自己挣了不少“回扣”。
于是厂里上上下下也就对他另眼相看起来了。他成了厂里很特殊的一个人物。特殊到竟能被批准三个月之久的“病假”,给什么电视剧组去当副制片。不但无须交劳务,而且工资和奖金照发。条件是他使厂长的女儿在电视剧中演一个群众角色,保证在屏幕上总共显示三分钟左右的镜头。
他调动了一切他可以调动起来的或勉强可以调动起来的或虽力有不逮但又非调动起来不可的社会关系,使出浑身解数,为剧组四处奔波,效尽鞍前马后之劳。停机后,全剧组都成了他的铁哥们儿。导演本人也由衷地对他感激着。
导演问:“小韩啊,你为咱们这个剧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告诉我实话,究竟图的什么?想混进影视圈儿?”
他回答:“我哪儿敢产生那种念头呢?我是什么东西,配往影视圈里混么?”
导演说:“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那么卑下,把影视圈看得那么神圣。我知道,影视圈里不是东西的人,只比中国别的地方多,不比中国别的地方少。你还没告诉我实话呢──究竟图的什么?”他说:“图交上您这样的朋友。我明白,我韩德宝混到今天,不过还是这世上的一棵狗尾巴草。谁看我不顾眼,一脚就能把我踩扁,谁觉得我这人还有可交之处,呵护我一下,可能就易如反掌地改变了我的命运。所以我必须为自己交一些像您这样的高档次的朋友,不定哪一天我有需要您关照一下呵护一下的时候……”
他当时说的是一番实话。也是一番心里话。
那导演大大地被感动了。导演的艺术档次并不高,成就也就不大。在影视圈里,基本上还属于默默无闻之辈。但却不失为一个好人。甚至还可以说是一个大好人,好人有时也格外需要别人的奉承,听了奉承话也高兴。尤其一个又是好人又是导演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导演者,那有时候就不仅需要别人的奉承,更需要别人的崇敬了。
韩德宝的话,他当时那一种虔诚之至的表情,使导演丝毫也不怀疑──自己在对方的心目中,是被摆在受崇敬的地位的。
受到崇敬的导演一拍他的肩,热血衷肠地说:“小韩,冲你的话,我交你这朋友!我的一位亲戚,正在策划与日本人合资办一个厂,你若觉得是你的一次机会,我就将你推荐给他。有我这一层关系,合资厂办起来后,像受不着委屈的……”
韩德宝喜出望外。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天赐良机呀!做梦想到了以前也只有在梦里想想罢了根本实现不了的啊!他当时受宠若惊几乎要给导演跪下磕头……
木材加工厂的头头们,听说他要调走,皆作出依依不舍的样子,说些依依不舍的话.其实他主动要求调走,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已隐隐地感到,他在厂里的人缘越好,交情越普遍,办事的能力越比他们显得高强,越是一个不可久留的家伙。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因为他的存在,他们中的一个权力动摇。所以他们内心里是乐于他调走的。何况,他们抬举过他,厚爱过他,将来他在一个中日合资的单位混得出人头地,凭着他们曾多次抬举过他厚爱过他的资本,也许还能沾他点儿什么光呐……
于是专门为他开了欢送会。会后厂长们一干人等十几位,还在一家半大不小的饭店为欢送他而设宴。至于对他的鉴定,那更是写得花团锦簇,好得没比……
松井石根先生,是日本的一个小资本家。说他是一个小资本家,在全世界资本的递增数值飞速膨胀的今天,在资本家比雨后的蘑菇还多的世界资本格局中,似乎太把他摆放在过于正儿八经的资本座标上了。按中国以前的成份定位法,更确切地说,他大概应属于小业主一类。靠着几代人的孜孜不倦的苦心经营,拥有了一亿日元左右的资产。也就是九百来万人民币。也就是一百来万美元。一爿小厂,雇着三十几名工人,维持着手工作坊式的生产。若在中国,可以算他是个小小的“乡镇个体企业家”吧。也许还是比大了点儿。
他那爿小厂,原先是专门生产厨房抹布的。也附带生产拖地的拖布。日本人赚钱的原则是大钱赚,小钱也赚,凡是钱就赚。所以日本才成为如今世界上的经济强国。同时日本的男人们当然也就比世界上其它任何国家的男人都活得累。你若站在东京某一幢大厦的某一层凭窗俯视,准可见日本男人们的一片片秃顶或半秃顶,仿佛海面上泅来泅去的一批又一批鳖群──秃顶是日本男人们为赚钱付出的共同代价之一种。这世界上绝没有哪一个国家的秃顶男人比日本还多。
七十四岁的松井石根先生不消说也是位“绝顶”聪明的日本男人。但是由于日本“绝顶”聪明的男人实在太多,商场竞争激烈有时甚而惨烈,他也就枉自从四十多岁便开始“绝顶”,似乎聪明反被聪明误,至今依然的仍是小业主而已。他却并不气馁,也不灰心,反而更加老当益壮,野心勃勃,发誓要在有生之年由小业主而变成为大资本家,给子孙后代创下半壁江山。他曾幻想有一天全世界一切的家庭全用上日本的抹布,和拖布,当然抹布上应有他的机绣的头像,拖布把上应刻下他的姓名。既然日本的家用电器和日本的汽车几乎在全世界各个国家的消费市场上霸居主流地位,日本的,也就是他那爿小厂里生产的抹布和拖布为什么不能?他还曾幻想过全世界的电视机屏幕上有朝一日全都出现这样的画面──各种不同肤色年龄各异的家庭主妇,操着各种语言说这样的广告词──“抹布还是日本的好。拖布也是日本的好!当用日本的抹布和拖布的时候,请记住松井石根这个名字奥!”
你不能不承认石根先生的野心是美妙的野心。你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幻想同样是美妙的幻想。如果有朝一日全世界的一切人家真的极其统一地只用一种抹布和一种拖布,世界大同不是就多一分指望了么?
然而一切美妙的东西都是人可企望而不易求的东西。比如美妙的花儿在别人家里开放得很美妙,连花盆搬到自己家里就侍弄不活了。美妙的鱼也是。美妙的女人更是。美妙的野心和美妙的幻想尤其是。它们的实现过程,要比将一盆美妙的花儿搬到自己家里,将几尾美妙的鱼养在自己的鱼缸里,将一个美妙的女人的芳心征服,使她成为自己的老婆或情人难上何止十倍百倍呢?对于普遍的全世界的男人,如今这世界上只剩下两件顶难顶难的事儿了。那就是征服女人的芳心和积累个人资本。海湾战争一个月内就解决问题了,曾是台湾影视界“白马王子”的男演员追求是他同行的一位情爱偶像,却追求了十几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一位资本家则至少需要三代的嬗变。石根先生要实现他的野心和幻想,似乎还缺整整一代的过程。倘这地球上只有一个国家是日本,那么不管石根先生是一个多么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不移的人,他的野心和幻想,恐怕都是很难实现的了。在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间的竞争,也就是在绝顶聪明的一部份人类和绝顶聪明的另一部份人类之间的竞争中,石根先生已经显得力不从心了。他的经验往往被更年轻一代的野心、魄力和锐气无情挫败。由一个小业主而资本家大资本家,毕竟不像反过来变那么简单。事实上他曾很认真地思考过,要不要激流勇退,将自己的野心和幻想移交给儿子去实现?
幸亏这地球上不只日本一个国家。和它同在亚洲还有一个庞然大国叫作中国。又幸亏中国进行了“改革开放”。这乃是中国为它自己也为全世界作的最巨大的贡献。世界上因而多了一个有十二亿之众消费人口的超级国际市场。世界性的广泛的经济疲软仿佛被及时地注射了一针吗啡。日本这头极善于和剩余价值交配的经济动物,在较为谨慎却又为时很短的试探之后,勃起了它那强大的经济之根,率先亢奋地从太平洋上朝中国游来。在它眼里,中国无疑是,甚至只不过就是一具雌体,情欲绵绵而又温柔庞大。
石根先生却并非是第一批急促匆匆赶来中国进行投资考察的日本商人之一。也不是第二批第三批之一。他对中国一向取不信任态度。认为若带着他父辈人苦心经营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资本去到中国,乃是十分冒险的。在这一点上他很理性,承认自己缺少足够的资本实力冒这份儿险。他隔洋观望,暗暗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巴望看到别的日本人大上其当,蚀光资本,沮丧而归。但他看到的恰恰是相反的事实──中国不但对他的那些日本同胞取一种最由衷最热情的欢迎态度,而且给予了他们最优惠的投资政策。使连他这么谨慎的日本人,都丝毫也不怀疑──只有非常愚蠢的日本人在中国才赚不到大笔大笔的金钱。
于是石根先生忙不迭地也到中国来了。同时带来了他的全部资本的四分之一──二十五万美元。虽然他是一个拥有百万美元的小业主,但百万的一半是不动产,是想带到中国也没法带来的。而一半的一半是要留给后人作遗产的,他不愿动用后人的生存保障进行投资。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尽数带来呢?
但是石根先生来得有些晚了。在一批又一批他的同胞对中国进行动辄数百万数千万甚至亿万美元的大规模投资之后,在中国的许多特区和许多大中城市都出现了由日方单独投资或由中日合资兴建的商厦、厂房之后,在大小中日合资企业与日俱增的形势之后,在中国人渐渐开始学会对寸利是图寸利必得的聪明之至的日本人谈判合资条件之后,他这个瘦小的,其貌不扬的,仅仅带了二十五万美元来到中国的小老头,确实根本不曾引起过中国官方人士的接待兴趣和注意力。也根本不曾引起中国公私两类商企界人士的兴趣和注意力。对于中国商企界,他的量级真是太小太小了。好比一个巨人张开怀抱,是没法儿拥抱住一个侏儒的。只能将他像抱一个孩子一样抱起来。而中国需要的是经济人,不是小孩子。他终于明白,自己最好是将目光投向中国的那些小业主或企图从平民百姓上升为小业主的人们身上。也终于悟到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句中国话对他意味着些什么。他知道他们是很多很多的。多得触目皆是。他站在中国的这一座城市的喧闹街头,睹望着每一个从他眼前闪过的中国人的身影,心想只要他叫住他们中的某一个,告诉他们他带着二十五万美金的支票,选定了对方作为他在中国的投资合伙人,或投资代理人,那个对方不论是男的中国人或女的中国人,不论是和他一样年纪的中国人还是年轻得可以做他的儿子或女儿的中国人,都一样会感恩戴德喜出望外的吧?但是尽管他们多如蝼蚁,他却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啊!何况,他并不打算当某一个中国人的上帝,将他可以赋予的良机随便赐予。他在中国的那些日子里感到了极大的失落。也感到了被漠视被忽视是多么有失尊严的事情。甚至使他感到被轻蔑了。他很想欺骗某些最能成全他的愿望的中国人,撒谎说自己带来中国的并不是二十五万美金,而是两千五百万。至少想撒谎说自己带来二百五十万。他清楚,以他一位日本人的身份,以他七十四岁的年纪,以他那张轻易不笑的亲和不足严肃有余的脸,欺骗个把中国人是很容易成功的。那么他所处的被漠视被忽视的情形,必将发生戏剧性的大转变。那一种转变无疑将把他推到这一座中国城市的至尊贵宾的地位上去。可他虽然生性狡黠,虽然唯利是图,虽然专执一念为利而来却毕竟自幼就受过良好的诚实教育,认为撒谎骗人是比女人卖淫不算还成心将性病传染给男人更可耻的。
正当他感到中国之行窝窝囊囊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有位在这一座中国城市投资开了一家中档饭馆的叫小野的日本人,巧巧然地碰见了他。小野几天后将他介绍给了这一座中国城市的区委办公室主任。是副的,不是正的。那区委办公室的副主任接受了他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殷情相赠的日本照像机。全自动的,也就是被中国人叫作“傻瓜”的那一种。价值一千来元人民币。于是几天后对方又将一位生产玻璃器皿的小厂的厂长介绍给了他。双方洽谈了三天之后,决定合资办一家水果蔬菜双功能榨汁机。对方说中国人的饮食开始讲究起营养学来了,开始乐于接受时髦的东西了。那一种家庭小机械,只要广告作得妙,销售前景看好无疑。他接受了这一建议。于是双方签定了合同,他投资二十五万美金,中方投资七十万人民币。由他担任董事长,他的儿子担任经理,中方委派一名全权代表者担任副经理。而那一位中方副经理,便是前面提到的那一位导演的妻子的表兄。
于是,在这家中日合资,更准确地说,是日本合资的生产榨汁机的小厂的初创阶段,韩德宝被引荐到了董事长松井石根面前。
激杀.2
“这里有两个厂名──‘红达榨汁机厂’或‘昭和饮料机械厂’,你认为我们更应该确定哪一个?”
石根先生那双目光一向冷峻的眼睛,咄咄地盯住韩德宝的脸,用生硬的中国话慢条斯理地发问。
韩德宝明白,这就等于他是在接受面试了。他思付片刻,自信地回答:“当然是后一个。”
“为什么?”
石根先生不动声色。一般人是难以从这日本小老头当时的脸上捕捉到什么的。因为那张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韩德宝非是一般人。这从生活最底层胸有成竹踌躇满志地向上攀爬的中国青年,靠的就是善于察颜观色的高超本领。这种本领其实社会向许多和他一样的青年传授过。它并不需要太高的天份。只不过需要格外的细心。然而在这浮浮躁躁的大时代,许多中国青年不经意间便彻底丧失掉了的便是审时度势的那份儿细心。韩德宝却是社会这一位导师的高材生。他注意到,在他回答了之后,石根先生的目光,向桌上的烟盒瞥了一下。吸烟之人,中国人也罢,日本人也罢,当他们内心里感到满意的时候,吸上一支烟是他们的本能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答对了,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和对方心里早已确定为正确的答案是相一致的了。尽管对方的手并未伸向烟盒。他暗自庆幸,得意地笑了。笑在心里。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得意也仅仅在心里。丝毫没呈现到他脸上。连老奸巨滑的石根先生,都是窥见不清他当时的内心活动的。
他说:“第一,‘红达’两个字,太中国意味儿了。而‘昭和’两个字就不同了。许多中国人都知道‘昭和’曾是日本的年号。这就向世人确定了这一点──我们这家厂,主体上是一家日本人开办的厂……”
石根先生的手终于伸向了烟盒。
“第二,普遍的中国人,作为一个消费者的时候,现在都有一种‘日货消费情结’。利用这一种情结,有利于我们的产品的推销……”
韩德宝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按着了,恭恭敬敬地一手擎着,一手护着火苗,举至石根先生面前。
石根眼中不禁掠过一诧。这日本小老头虽然老奸巨滑唯利是图,但同时却是个倔老头儿。他不大喜欢对上司过份殷勤的人过份殷勤的举动。他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如果一个雇员对上司太善解人意了,那则证明那个雇员太善于揣度和研究分析上司了。经常处于被揣度被研究分析之境的上司,是有被下属经常利用的隐患的。他更喜欢那类对上司并未公开宣布的意图始终处于懵懂状态,既不费心思揣度更不暗自进行研究分析的下属和雇员。也就是那类指东向东指西向西,从不庸人自扰地去想为什么的人。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同时研究地分析地注视着韩德宝。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留下他还是打发走他。韩德宝身上有石根先生较为赏识的一面,也有石根先生较为警惕的东西。
“年轻人,说下去。”
韩德宝来见石根先生之前,对于这家合资小厂的前景,是预先做了种种思考的。他有洋洋万言的十一条之多的合理化建议。起码自认为是合理化建议。字迹工整地写了十几页,就揣在他衣兜里。然而他却不打算掏出来了。凭着一种本能,他感觉到石根先生未必会真的赏识一个见解周详侃侃而谈的中国小子。何况,他自己知道,他那洋洋万言之中,含水量太大,十一条建议,一半左右是纸上谈兵,华而不实的。是打算借助自己的伶牙俐齿,当面炫耀能力,以博得对方大的好感的。
“您刚才问我的问题,我已简短地回答完毕。”
他想他还是少说为妙。
“怎么?再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了么?”
“您不具体问的,我不具体去想。我认为,在合资企业中,这是一个好雇员的标志之一。”
“那么,雇员又怎么去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呢?”
“任何一个企业,只需要极少数聪明的头脑去思考就够了。绝大多数雇员的作用并非是像上司一样去想,而是去干。去努力实现上司的想法。”
“噢?那么好,我再具体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更言简意明地回答──我们这个厂的至高精神应该是什么?”
“敬业精神。一切雇员的敬业精神。”
“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我正在聆听着。”
“我们这个厂的至高原则应该是什么?”
“统一的权威,和统一的意志。”
“它又是什么?”
“董事长的绝对权威,董事长的绝对意志。”
“也就是我的罗?”
“是的。”
“但我并不能常驻中国。”
“您不在的时候,便是总经理的绝对权威。总经理的绝对意志。”
“请吸烟吧。”
“不。”
“你有打火机,证明你是一个吸烟的人。”
“一个雇员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上司的提拔和奖金,但是永远不要心安理得地吸上司的烟。”
“噢?为什么?”
“因为那他就难免有时会向上司敬烟。上司一旦接受了他的烟,就等于同时接受了他强加给上司的某种亲近关系。而这种亲近关系有时会模糊了雇佣关系,也就可能削弱了雇员对上司的责任感。”
“你回答得很坦率。很有道理。”
“雇员回答上司的问题,可以很愚蠢,但是不可以不坦率。”
“这么说,你要永远做一个不吸上司的烟的人罗。”
“前提是我的上司如果不是一个中国人的话……”
于是,石根先生就按灭烟,缓缓站起来,绕过桌子,踱到韩德宝跟前,注视着韩德宝……
韩德宝以一种从容的镇定的目光迎住着石根先生的目光。韩德宝用目光在说──您错过了我,就等于错过了一名将会对您最最忠心的雇员……
石根先生读懂了他那种默默期待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意思。石根先生将一只手放在韩德宝肩上,按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话:“留下,好好干。”
韩德宝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石根先生从抽屉中翻出他的简历,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在没见到韩德宝之前,根据简历,他只不过想留下韩德宝将来当一名普通工人,现在跑跑腿儿打打杂儿。但和韩德宝谈过之后,他改变了主意,开始认为韩德宝是他最需要的那类雇员之一了。起码在初创阶段,在中国,他格外需要韩德宝这样的年轻的中国雇员。他想他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中国小子的能力。他相信对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能力,甚至还有某种急待开发的潜能。也相信对方将会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但他同时又打定了主意,永远不会重用这个中国小子,这个中国小子在与他交谈时那一种精明,那一种机灵,回答问题时那一种城府。都是他所不喜欢的。甚至是他所反感的。他暗自惊异,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中国最低层的老百姓所生所养的中国小子,内心里何以竟会那么善于奉迎?明明是在奉迎人时表面上又何以竟会那么不动声色那么虔诚似的?韩德宝关于“一种权威,一种意志”的话,简直是一矢中的说到他心坎上了。即使像他这么老奸巨滑的日本人,当对方的话说到自己心坎上时,竟也会不禁的一阵飘飘欲仙。他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个中国人怎么竟会为了谋得一次被雇用的机会,准备像死心塌地的汉奸一样,完全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用比他自己的儿子还鲜明的情感色彩去替日本人思考问题?……
松井石根先生并不知道,在来见他之前,韩德宝几乎逛遍了本市的书店和书摊,几乎将一切有关《谋职指南》之类的中外书籍都买了。一本一本认认真真读了几天。几本从日文译过来的书。不但读得格外认真,还做了笔记。莫说石根先生所问那几个问题,就是日本“丰田”公司或“日立”公司或其它什么全世界闻名的大公司派最有经验的人来对他发问,他自信也能回答得八九不离十。实际上,他对面试并不满意。不是不满意自己。而是不满意对方。因为在那短短的二十来分钟里,对方提的那几个算不上面试内容的问题,使他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几天的时间和精力。尽管回答了,尽管回答得分明使对方很满意,但自己却觉得回答得太不过瘾。好比一个准备充分的重量级举重运动员,参赛时却不得不去抓举最轻量级的,甚而简直就是少年量级的杠铃……离开松井石根之后,他竟多少有种英雄失去了一次用武之地的遗憾……
当然,除了失落感,他内心里还有一种羞耻感。不很严重。多多少少有着。和松井石根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点一样,他也觉得,自己在那个日本小老头面前,简直就有些像汉奸在“皇军”面前一样。那一时刻,他的确是完全站在一个日本人的利益立场上,用比日本人还日本人的头脑去思考问题和回答问题的。他不动声色地回答的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反复掂量了份量,专冲着对方心坎儿那地方说去的。一旦摆放在对方心坎那儿,就自信肯定会使对方心坎那儿感到舒服。但是羞耻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十分需要十分渴望在这个刚刚初创的合资小厂里谋到职位。与这个目的相比,其它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7
于是他满心愉悦,脚步轻快起来……
公平而论,在“昭和饮料机械厂”创立之初,韩德宝的确立下过汗马功劳。从四处奔波办齐一应合资手续,到选定厂址,与建筑队讨价还价,最终签定合同督建起厂房,再到第一批产品出厂后的广告、宣传、推销,没有韩德宝,每一项策划实现的过程,必定要长得多。但这与其说韩德宝神通广大,莫如说中方那位姚副经理平庸无能更恰当。没有专车,也没有充足的经济实力做后盾。石根先生精打细算,既舍不得一次次地请客吃饭,也舍不得一次次地花钱送礼。凭的是韩德宝的一双腿,一辆破自行车,和一张嘴,一副厚脸皮。当很不起眼的一座厂房终于在市郊很不起眼的一条小街的街口落成之后,韩德宝的体重减轻了十四斤半,被送入医院打过三次“点滴”……
石根先生对韩德宝的犒赏,是安排他和副经理到日本去免费旅游了十天。其实那也算不上是旅游,因为十天中有五天,是住在北海道。住在石根先生的老家,一个僻静的小村里。那儿有石根先生祖辈留下的一幢旧屋。而且不是乘飞机去的,也不是坐小汽车去的,是乘列车去的。到东京后的第二天就去了。石根先生的女婿陪去的。不但陪住了五天,还给他们当了五天厨师。石根先生的女婿在台湾留过学。中文口语水平相当不错。所以他们语言交流上并无障碍。那幢旧屋中没有电视,当然也没有冰箱。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将从集贸市场买回的蔬菜、水果、鱼肉之类,存入东家的冰箱里一点儿,存入西家的冰箱里一点儿。晚上通常是陪着他们饮酒、唱歌儿排遣寂寞。石根先生的女婿有一天看出他们的确是寂寞得不行,而自己又再没什么日本歌儿唱给他们听了,就不得不陪他们到小镇上去看了一场电影。还带回了两个日本妓女,不知为什么,她们对两个来自中国大陆的,而不是来自台湾香港或东京唐人街的中国男人,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和好感,纠缠住他们,一再地通过石根先生的女婿向他们言明──可以在价格方面予以大大的优待。石根先生的女婿,非常得体非常文明又非常机智地翻译成中国话是──友情第一,经济效益第二。他们起初难免的扭扭捏捏,一再表白他们都是很严肃很正经的中国男人。她们听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翻译,就一齐嫣然又灿然地笑将起来,笑个不停。分明的,反而似乎对他们更有兴趣更有好感了。最后干脆言明不要钱了。免费招待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算了。人家已经免费了,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于是那一天晚上,在那一幢日本乡间的旧屋里,两个中国男人一个日本男人和两个日本妓女,一会儿聚坐饮酒,一会儿又唱又跳。村里的日本男女大人孩子们,闻到热闹之声,也三三两两来了不少,参与着一块儿唱一块儿跳。两个日本妓女能歌善舞,并且姿色可人,因而将气氛营造得非常活跃。直热闹到后半夜,村人们才陆续散去。于是两个日本妓女,分别拥了韩德宝和姚副经理,各入他们自己的房间,接着闹腾别的“节目”去了。那一夜累得个韩德宝精疲力竭,有些明白了妓女和一般的女人,尤其是日本妓女和中国女人,虽然同属亚洲人种,到底还是很有区别的。他拥着那日本妓女四肢瘫软将睡未睡之际,石根先生的女婿悄没声儿地溜入房间,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自己也感到空前的寂寞,独自一人无法成眠了。韩德宝当时只想睡觉,再也不想干别的,尤其不想也力不从心再和那日本妓女练一把,于是顺水推舟,乐得送个间接人情,便将她推到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怀里……
第二天将两个日本妓女送到村口,望着她们的身影袅袅娜娜地远去,韩德宝和姚副经理互相都有些不好意思。幸亏石根先生的女婿没陪着他们送,他们互相之间的不好思意也就片刻而过了。
姚副经理说:“小韩啊,这事儿就当根本没发生过吧。”
韩德宝说:“那当然。”
姚副经理又说:“其实这事儿也算不了什么。谁大老远地来到资本主义国家,不想对资本主义多增加点儿感性认识呢?”
韩德宝说:“人家都根本不讲经济效益,只讲友情了,咱们还能唬着脸不给人家面子么?傻瓜才不!”
于是上司和下属之间,党员和非党员之间,忽然地都觉得寻找到了共同的语言,越说越投机,关系也越加亲和起来。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还是人家资本主义好哇。只有资本主义才笑贫不笑娟。那些村人们,明明看出她们是妓女,不是丝毫也没歧视她们么?不是经济高度发达的国家,哪里就能有如此升华了的精神文明的境界呢?……
但是石根先生的女婿见到他们时,却发觉他们,更确切地说是他岳父大人的这两位中国客人无精打彩愁眉紧锁,甚至还显出了几分忐忑不安黯然神伤的样子。仿佛在送走两个日本妓女回来的路上,丢了他们自己的心魂似的。经再三追问,他们才道出他们心底的恐惧──原来一夜的寻欢作乐之后,他们倏忽地想到了三个可怕的字是──艾滋病。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安慰他们,说没那么巧的事。说比例是很小的。说他询问过她们,她们是有“营业执照”的。也就是说她们的“质量”是完全可信的。还说,为了对嫖客负起人道主义的责任,她们都是被要求定期体检,体检合格了,才会允许填表,重新登记,重新注册。没经体检没经注册是犯法的,好比无照营业是犯法的一样。两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都又觉得日本确实有许多让人乐不思蜀留连忘返之处了……
五天后他们回到东京,被安顿在一家三等旅店。剩下的五天,石根家族的不同成员,轮番陪他们逛商场。还给了他们每人两万日元的零花钱,在他们回国前,赠送了他们一人一套便宜的西服,并且配有一条便宜的领带……
于是他们对石根先生非常地感恩戴德起来。觉得这十天之中,着实地是太给石根先生的家属们添麻烦了。他们在日本“度假”,而石根先生本人,却仍在中国主持着他们共同的事业,他们竟觉得非常的羞惭了。所以,当被要求在行李中夹带回中国两部电脑散件时,他们便都认为是义不容辞的了………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他们在日本那十天内的行止,包括每天的伙食标准以至住宿开销,乃至买什么礼物赠送给他们,都是石根先生早有详细安排,并提前写信通告了家属们的。
在石根先生方面,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怎么省钱怎么接待。细算下来,他们夹带回中国的两部电脑散件,组装后在中国就地“处理”,所赚之钱比送给他们每人那套便宜西装连同便宜领带所花的钱要多得多……
当两个第一次出国的中国男人在机场很动情地说些感激的话的时候,石根先生家族的送行者们,内心里却是极其瞧不起他们的。在对方眼里,他们并非什么客人。而只不过是──石根家族在中国的投资企业的两名雇员罢了,投资企业虽有大小之分,但在对方想来,雇员却是没有高低之分的。雇员永远是雇员。统统的都首先是雇员。对方的热情接待,不过是按照石根先生的要求所表现出来的罢了。石根先生的要求是──钱要花得越少越好,态度却要越热情越好……
而在韩德宝和姚副经理想来──一个出过国的中国人,便是很有些“高级”起来的中国人了。或者反过来说,一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人,倘竟一次国门都没出去过,不是活得太掉价了么?是石根先生圆了他们的出国梦,所以他们要对石根先生感恩戴德,以后还要对石根先生忠心不二。尤其韩德宝,自我感觉没比的好。石根先生心中有他。他是陪中方副经理一块儿去日本“度假”的。全厂五十多名中国员工中,只有他一个人首享殊荣,这一点使他认为,在这个小小的合资企业中,他是地位仅次于中方副经理的一个人物……
他就是从日本回到中国不久以后,认识了他的妻子赵敏的。她是“昭和”附近一处小小的邮电所的邮电员。那邮电所只两名邮电员。另一名是位四十多岁的妇女。除了星期一星期六两天忙碌些,她们平时挺清闲的。韩德宝有次替石根先生到那儿去发信,一见之下就被她那张秀色可餐的脸儿迷住了。他想不到在离他那么近又那么小那么冷清那么不起眼儿的地方,竟存在着那么可爱的一位待嫁的姑娘。而她对于俨然一副“白领阶级”派头的他,似乎也芳心萌动。他寄完了信还搭搭讪讪地跟她说了半天话儿。走时送给她一张那种叫作“撕不烂”的名片。名片上的文字显示他是“昭和”集团公司的“公关部主任”。是他背着石根先生偷印的。其实石根先生知道他这种行为,也见识过一张他偷印的名片。不过因为他的行为非但不至于损害“昭和”的什么利益,反而能对“昭和”起到某种变相的夸张了的广告效应,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后来干脆给他正名,真的封了他一个“公关部主任”的莫须有的头衔。
受封后的韩德宝,更频频地出入于那个小小的邮电所了,有时隔一天去一次,有时一天去两次。平均了,差不多每天一次。他对她发起攻势的战术很特别──他先从别的邮局往她所在的邮电所向她发出了一封求爱信。盘算着她无疑收到了,他再去当面捕捉反馈。她对他一如既往地客气。目光相迎之际,她满脸羞红,模样显得愈发地可爱了。于是他明白自己首战告捷。从他们熟悉起来到她答应嫁给他为止,他一共给她写过四十几封情书。每一封都是他当面交给她,经由她的手印上挂号邮戳,展转两日她才收到的。以至于她请她那位女同事吃喜辖时,对方“友邦惊诧”得不得了,奇怪于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爱情,自己竟毫无觉察……
他们结婚的日子是“昭和”成立三周年纪念日。那一天石根先生亲自宣布为十名中方雇员加薪,其中自然少不了韩德宝。而且他的名字被列在第二位。仅在姚副经理的名字之后。仅比姚副经理少十五元钱……
石根先生是将加薪这件事当成一种仪式来进行的。每名加薪者还从石根先生手中接过红艳艳的“加薪荣誉纪念证书”。
他将它当成新婚礼物,连同一条金项链庄重地送给自己的新娘。
那一天他觉得他幸福极了。她也是。
在以后的两年中,利润源源不断地从中国汇往日本石根先生的私人帐户上。老石根满面春风满面朝气,仿佛年轻了十岁。见到中国雇员,也比过去客气多了。
住上了厂里分配给的一套两居室住宅,每月底带回一千二百元工资,韩德宝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是中国的“白领阶级”之一员了。如果这还不算是,那么究竟怎样才算是呢?现如今,全中国有百分之几的“上班族”每月能拿到一千二百元的工资啊?百分之二三都不到吧?
觉得自己真是中国“白领阶级”之一员了的韩德宝,变得举止斯文了。变得气质“贵族”了。变得谈吐矜持了。变得很像个人物了。不消说在厂里是那样,在路上,在公共汽车或出租汽车里,在地摊前或商场,更是那样。总之,时时处处,他脸上开始挂起“白领阶级”之一员的脸相了。有时他甚至认为自己不应该还是一个中国人。起码在许多平凡又平庸的中国人眼里,不应该被视为一个中国人了。他常照着镜子暗自发问──难道我韩德宝长的不像一位日本人么?同是亚洲人种,日本人和中国人究竟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呢?不就是衣着么?他也像许多日本“白领阶级”一样穿得体体面面的啊!再就是气质了,他的气质也并不俗。尽管他承认原先他的气质中的确是有些俗的成份的,但现如今的他,气质不是已经相当优雅相当绅士了么?他这一种不太满足于仅仅是当代中国的“白领阶级”之一员,希望从种族上变为日本人,起码变成半个日本人,至少是被自己的同胞当成日本人看待的意愿;日渐地变得强烈无比起来。那时他已学会了二三百句简单的日本口语。和不认识他的中国人对话时,他常常存心说日语,或者存心将中国话说得很别扭,很生硬,仿佛一个纯粹的日本人说半流利不流利的中国话似的。不图别的,就图被自己的同胞误以为是日本人,过一把瘾。
他还常常幻想自己是石根先生的儿子。尽管明明知道石根先生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并且还是“昭和”的未到任的总经理。他也常常幻想“昭和”奇迹般地发展为一个很庞大很庞大的企业集团,在中国的三十一个省份里都拥有子公司。每一处子公司都有一幢办公大厦。当然的,在北京还要有常驻机构。那应该是一幢和“中信大厦”可相媲美的建筑。而他自己应该是全权代表。是它的第二主人。可以说,在“昭和”的五十几名雇员中,包括中方法人代表姚副经理在内,没谁比他对“昭和”更热爱的了。他这一个中国人,从来没有那么地热爱过中国的任何事物。甚至对中国也比不上对“昭和”那么热爱。他觉得中国并没真正给予他什么,更准确地说,是从不曾给过他想要获得的一切。而“昭和”几乎统统给予他了。起码给予了他对一个中国人非常之重要的一切,比如房子,比如每月一千二百元的高薪,比如那份儿单靠自己培养是完全培养不起来的中国“白领阶级”的感觉。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觉啊!而重要中之最重要的,美好中之最美好的,是“昭和”给予了他一个又漂亮又温柔体贴又贤淑又善于持家的妻子。如果他不是“昭和”仅次于中方法人姚副经理的人物,仍在那个小木材厂混职的话,她又怎么肯委屈了自己做他的妻子呢?即使做了他的妻子,难道会像现在这样感到生活无比幸福无比甜蜜么?何况“昭和”今后还会继续给予他许多重要的美好的东西呐!比如更宽敞的住房,比如更高的工资,比如更令别人刮目相看的职位,比如专车。它不是已给予姚副经理一辆专车了么?接下来难道还不该给予他了么?它的产品投入市场后大受青睐,销售前景好得不得了。可谓如日中天产销两旺。明年准备另购地皮重建厂房广招雇员。显示在电脑蓝图中的“昭和”,是一幢日中建筑风格相结合的五层楼……等等,等等,他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不热爱“昭和”的呀!
当他将儿子的“百日照”恭而敬之地送给石根先生的时候,石根先生看了一眼,随口说:“很可爱,但愿今后我也有这么一个孙子。”
石根先生的话使他暗暗激动了好几天。和妻子一商量,就为他们的儿子起了一个日本名字叫韩敏太郎……
儿子入学那一天,老师很奇怪地问他:“你们夫妻俩不都是中国人么?”
他说是的。
“那为什么给孩子起一个日本名字?”
“我的日本老板非常喜欢他。他将来肯定是要到日本去留学的,所以……
老师说:“明白了……”
随后看着他的儿子,那目光更像看着一个中国“龙种”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明白了什么?……
不过当时他内心里十分得意。
他巴望着能有一个适当的机会,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幸运地将石根先生请到家里作客,哪怕就是一个小时的工夫呢!那么他要鼓励儿子当面叫石根先生一句“爷爷”……
对于脾气古怪又很倔的石根先生,这有点儿冒险。但是他认为值得冒这一次险。只要石根先生答应了一声,那么他在“昭和”的地位岂不就更加特殊了么?他的儿子今后不就会多少沾上一位日本“爷爷”的光了么?……
他是将他自己,他的家庭,他儿子今后的前途,很彻底地与“昭和”紧密联合在一起了。是的,他真是那么地热爱“昭和”,那么地感激“昭和”。更具体地说,是热爱石根先生,崇敬石根先生,感激石根先生。在他心目中,“昭和”早已不是什么日中合资企业,更不是什么中日合资企业,而完全是一家日本企业。他与姚副经理不过是石根先生的一个“催拨儿”。一种合资的象征罢了……
他比以前更加对自己的家庭具有责任感了。比以前更加爱自己的妻子了。比以前更加关心自己儿子的学习成绩了。他努力地想要做一位好丈夫,一位好父亲,“昭和”的一位好职员。他比以前更加自觉地按照一位“白领”男士的风格和形象塑造自己了,他甚至比自己的妻子还注意修剪指甲了,他再也不进一般的小理发铺去理发了。他已经拥有了一打左右的领带了,他说话慢条斯理并且咬文嚼字了,他甚至打算戒烟了──因为石根先生已经戒烟了。
你不能不承认他的变化,基本上是一种向善的,向文明和良好方面的变化。从客观而公正的角度想想吧──从前他不过是一个家里又穷个人遭际又落魄的中国青年,是一个连对街头巷尾的小痞子们都觉得没资格轻蔑的人,是一个靠了溜须拍马才能维护住自尊不时时受到伤害和袭击的人,是一个几乎命中注定了要在社会的最底层混一辈子的人……
然而对于一切人来说,自己认为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也是最容易被他人所毁坏的。
一个多月前,总经理松井健茨传讯了韩德宝。是的,那意味着是一次传讯,而绝非一次寻常的召见。
松井健茨甚至没请他落座,铁青着脸劈头便问:“你为什么要制造谣言?”
他怔愣地站在那儿,一时懵里懵懂。
“说!……”
对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不明白……”
当时松井石根因为感到身体不适,回日本疗养和诊治去了。松井健茨匆匆赶来中国,接替他的父亲成为“昭和”的新主宰。
“难道不是你制造了谣言,而且四处散布,说我们石根家族的人,是南京大屠杀的元凶松井石根的后代么?”
对方又拍了一下桌子。言语汹汹,声色俱厉。
“我没有……”
他真的没有制造而且散布这种谣言。他当然知道在当年的日军侵华史上发生过南京大屠杀这一血案。但也就是知道而已。根本不清楚那究竟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更不清楚元凶究竟是一个叫什么名字的日本人。恰恰相反,正因他知道南京大屠杀这件事,他在与石根先生接触时,一向是谨慎地避开历史上的中日关系的,唯恐一言偏差,伤了他的日本老板的民族感情。而与松井健茨,他还没机会像那一天一样单独接触过呢……
“你撒谎!有许多人证明是你!……”
对方霍地站了起来,几步跨到他跟前,虎视眈眈地瞪着他,又猝然转身,一掌推开了套间的门……
于是从套间里鱼贯踱出四十二三名本厂员工。其中半数以上平常和他的关系相当不错。
对方朝他们一指:“现在该由你们来集体揭穿他了!”
于是他们一个个开口,言之凿凿地证明──是他制造的谣言。是他散布的谣言,有时间,有地点,有场合,有具体情节和具体细节……
他一时陷于孤立无援之境,有口难辩。
望着他们,他明白了──他们想彻底搞坏他的命运。分明的,他们早就暗暗嫉妒着他了。早就合谋着寻找机会陷害他了。他们集体地将一种陷害编织得那么细致,那么天衣无缝,那么令人确信无疑。即使他是松井健茨,他也会确信无疑的……
“你!忘恩负义!你连造谣的水平都是很低的!告诉你,在我们大和民族,三代人之内是绝不会起同一个名字的!你对我们日本人了解的太少了!……”
接着,松井健茨便用他所学会的全部骂人的中国话,将韩德宝骂了个狗血喷头。
而那些“证人”们,瞧着他,默默听着,一个个显出很快感的样子。仿佛是他们自己在当面骂他……
韩德宝哪里知道,松井健茨的父亲松井石根,当年竟是攻陷南京的日本士兵之一。是年龄最小的日本士兵之一。只有十七岁,尽管,对于南京血案,小士兵松井石根是顶替不了总司令长官松井石根大将负什么罪责的(后一个松井石根早已在二次大战结束后被国际军事法庭处以绞刑),但是犯罪感一直像疾病一样在石根家族的人们之中代代传染。使他们对于中国和中国人,又打算亲和又本能地保持距离,又想大把大把地赚中国人的钱又本能地觉得良心不安。这便是老石根先生为什么差不多是最后一批来中国投资的日本人的真正原因。也是致使松井健茨怒不可遇的真正原因……
幸而姚副经理及时出现,才替韩德宝解了围。他将韩德宝扯走了。他请韩德宝去一个小酒馆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好言相劝。说是万事忍为上策。不如暂且先忍了,先认了,给松井健茨一个了解他的过程,以后再寻找机会澄清事实。到时侯他也会帮韩德宝澄清的。事实胜于雄辩嘛!
似乎也只有这样。
于是韩德宝向松井健茨星交了一份“道歉书”……
于是松井健茨原谅了他,看在他是有功之臣这一点上,并没解雇他。但是撤销了他公关部主任之职,削减了他五百元工资。罚他到包装车间去“苦力的干活”……
于是韩德宝渐渐明白,自己是上了姚副经理的当了。一场合谋陷害的原始策划者和幕后导演,不是别人,正是姚副经理。对方早就恼火于他在对方面前那一种似乎有资格来起平坐的良好的自我感觉了。早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了。早就处心积虑寻找时机“修理”他了……
于是他决定反击。决定重新夺回失去的一切,以及将来肯定会属于他而现在被断送了的一切。他写了十几封信,向有关方面四处投寄,揭发检举姚副经理作为中方法人代表,如何如何在许多时候无原则地放弃中方权益,如何丧失中方法人对中方员工义不容辞的保护原则,反而站在日方立场对中方员工实行“管、卡、压”。当然,同时控告了姚副经理对自己的卑鄙陷害。信发出之后,他反而泰然了。他想矛盾明朗化了也好。姚副经理身败名裂之日,岂不正是他取而代之的时候么?全厂的人拨拉来拨拉去,那个松井健茨不用他还能用谁呢?不愿用也得用啊!他韩德宝也是有一些“铁哥们儿”的。他们一一向他发誓,不管哪一方面来调查,他们都将坚定地站在他一边,和姚副经理们斗到底的。韩德宝不是糊涂蛋。不是北方人贬称为“二杆子”的那种冲动起来就没了理智的人。他懂得千万不能冒犯了松井健茨。所以在他那些信中,一方面将姚副经理说得坏透了,另一方面却将松井健茨说得好极了……
松井健茨却根本不领他的情。当这方面那方面派来调查员对这家小小的合资企业进行调查时,松井健茨暗暗发誓,对韩德宝绝不再予以宽恕了。不管这平素趾高气扬的中国小子是不是“昭和”的什么他妈的有功之臣……
而在这方面那方面的调查员们看来,韩德宝所揭发所检举之详,尽管都是事实但却都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逃过几次税,补上就是了,不近情理地罚过中方员工几次奖金,以其它方式予以安抚就是了。吃吃喝喝,中国人自己的吃喝之风还纠正不了呢,插手管人家日本人做第一老板的企业干什么?不是吃饱了撑的么!至于姚副经理是不是对韩德宝进行陷害了,这牵扯到法律,他韩德宝可以去起诉么。而韩德宝不敢起诉。因为那十二三个“证人”恼羞成怒,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扬言头可断,血可流,“证词”是任凭官司打到哪儿也不会改变的。何况,松井健茨还要告他一个诽谤罪呐!……
而他那些“铁哥们儿”,这方面那方面的调查员来了之后,却没有一个人肯出头为他作证人了。他们中有人出卖了他。姚副经理易如反掌地,预先就一个一个将他们收买的收买,摆平的摆平了……
松井健茨和姚副经理奉陪着,几顿宴餐之后,各路调查员销声匿迹,再也不来了。厂里还送了他们每人一台榨汁机。他们接受时都很高兴。
姚副经理在宴桌上说:“我这个中方法人,不是好当的呀!合资单位,总不能按咱们中国人那一套管理吧?既要对日方投资者负责,又要对中方利益负责,既要对员工实行严管理高要求,又要做到使他们高高兴兴的自觉自愿的;这就需要双向的水平嘛!我水平低,总得给我个提高的过程吧?……”
各路调查员纷纷点点头,无一不说是的是的……
在韩德宝和姚副经理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悖论关系。这一种悖论关系,又似乎早已就埋伏在二人之间了。而且,它似乎也参与了姚副经理们的合谋,并起着他们所无法起到的作用。
的的确确,姚副经理乃庸常之辈。他被推到中方法人代表的位置上,纯粹是某些操权握柄之人赐给他的人情,为了一次性地犒赏他多年来在他们身上的投资。和韩德宝当初在那一家小小的木材加工厂,被从一个出料工提拔到办公室充当一个秘书的角色性质是一样的。在“昭和”的初创时期,姚副经理尤其显得是一个庸常之辈。不,何止是一个庸常之辈,简直就是一个无能之辈。石根先生当初对他的无能的容忍,实在地是出于无奈。当初几乎没有一项难办的事是靠了他才办成的。当初他更像一个职业食客。唯一常做的事,无非就是以中方法人代表的特殊身份,陪着各方各面的人们吃吃喝喝罢了。只在这一点上,他表现得还算到位。与他相比,韩德宝当初要鞠躬尽瘁得多。只差没死而后已了。姑且不论他为“昭和”坐过多少次冷板凳,吃过多少次闭门羹,受过多少次冷眼和倨傲无礼的慢待……
然而自从“昭和”的产品在中国市场打开销售局面以后,情况渐渐发生逆转。首先是“昭和”在这座城市里要达到的种种商业目的,实现起来容易了,有的时侯,某些人们甚至乐于主动为它疏通关节,开亮绿灯。因为“昭和”每年已经有了一笔固定的,数目可观的“公关经费”,这一笔固定的,数目可观的“公关经费”,又定期地变成为某些中国人的“灰色收入”。一个没有“公关经费”或舍不得固定一笔钱作为“公关经费”的企业,无论它是个体的还是集体的或国有的,也无论它是合资的还是独资的,都是休想“搞活”起来的。石根先生明白了这一“中国特色”的规律以后,脑筋开窍了,在“公关”支出方面也大方多了……
按理说,“公关经费”应由韩德宝这个“公关部主任”支配运用,但姚副经理将这笔钱控制住了。实际上可由韩德宝支配运用的,也不过就是十分之二三而已。两人之间曾展开过激烈的明争暗斗,结果以姚副经理批准,韩德宝使用告终。其实等于还是控制在姚副经理手中。韩德宝曾向石根先生诉过苦,石根先生没明确表过什么态。只以教诲的口吻,说了些希望他以“昭和”利益为重,与副经理搞好团结的话。石根先生自有想法──两个中国人之间相互制约着也好,岂不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公关经费”落入他们个人腰包么?倒无须他自己时时对他们双方都瞪大监督的眼睛了。石根先生在中国很快地就掌握了一套怎样利用中国人制约中国人监督中国人的经验。
当姚副经理的手是一只批钱更是一只买单的手以后,他由原先的一个庸常之辈变成一个似乎办事能力极强的人了。变成一个社会公关网中“路路通”式的人物了。有时一个电话,事情就顺利圆满地解决了。而且,从来也没像当初韩德宝办事一样,坐冷板凳吃闭门羹受冷眼受慢待………
倒是韩德宝这个所谓“公关部主任”仿佛变成一个客串角色,甚至一个虚设的角色。近二三年内,他像当初的姚副经理了,像一个职业食客了。唯一常做的事,也无非就是陪着各方各面的人们吃吃喝喝罢了。而他却耽于他那一种虚幻的良好的自我感觉,从来也没清醒地意识到,对于“昭和”,他已很久没有什么新贡献和新功劳,不过在吃着往日的老本儿……
石根先生不允许一个雇员,尤其一个中方雇员,在他投资兴办并任董事长的企业里吃什么老本儿的。是所谓功臣也不行。他在回国之前对他的儿子交代──看来韩德宝是没有什么可以再重用或再利用为“昭和”效忠的价值了,石根先生认为,这个中国小子的全部的能力,在“昭和”初创阶段早已耗尽了。如今一个能靠跑断腿磨破嘴才办得成事的中国人,对于“昭和”已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了。而“昭和”不是慈善机构……
松井健茨对韩德宝暗暗考察了一段日子,完全同意他老爸的结论。如果没有发生以后那些令他恼怒的事,他会打发韩德宝到一个活儿相对轻些的车间去当工人的。然而那些令他恼怒的事毕竟发生了……
韩德宝被“昭和”解雇了。向他宣告的当然不是松井健茨本人,当然也不是姚副经理,而是由姚副经理从车间调到公关部的一个妖娆的一向喜欢穿紧身衣裤的女孩儿,桌上当时有一个信封,她用指甲染了丹红的细长的手指,将信封向他推过去。她说信封里是六百元钱。她还低声说,“昭和”限他最迟一个月内交出住房。她说时脸上似乎流露着几分对他的恻隐……
他发呆几分钟,一转身冲出去……
他没敲门就闯入了经理办公室──然而他并没有提出抗议,他给松井健茨跪下了,双手搂抱住对方的一条腿,仰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对方,哭泣着,哀求着……
松井健茨并非一个傻瓜。他已开始意识到,跪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楼抱住他一条腿的这个中国人,哭泣着哀求着他的这个中国人,看来显然是受了他的同胞们合谋在一起的陷害了。但是他丝毫也不想改变他的决定。相反,他甚至厌恶对方鄙视对方了。同时,一个一向在“昭和”趾高气扬、踌躇满志,俨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什么人物似的中国小子,竟跪在了他面前,使他心理上非常快感。他的一句话,就使这中国小子对自己未来生活的一切憧憬一切野心归于幻逝,这样的一个事实,这样的一种权威,使他心理上不但非常快感,而且非常满足,非常得意,毁灭也是足以给造成毁灭的人带来自信的激情的。尤其当被毁灭的是另一个人的全部生活的时候……
既然这个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中国小子,和中方的法人代表之间营营苟苟到了不能在“昭和”和平共处的地步,那么他没有任何理由为了一个中方雇员而向中方法人施加压力。尽管他多少也有点儿可怜对方,但最终还是厌恶和鄙视占了上风……
他用力挣脱了自己被紧紧搂抱住的那条腿,缓缓举起手臂,朝门一指,冷冰冰地说出一个字是──“滚……”
韩德宝又冲入了姚副经理的办公室──姚副经理不在。姚副经理躲入厕所里去了……
于是,半个多月以来,他在这一座城市里,变成了一条没有人愿意收养的狗。这座城市教育他──像他这样文化水平不高,一无专长也无任何社会背景的人,要谋到另一份职竟是那么的难。当然,挣口饭吃的杂活还是有得干的。但是这一个曾自认为是中国“白领阶级”之一员的人,却早已丧失掉了干辛苦活的本能和特殊身心……
撇开文化不文化专长不专长的不谈,他四处寄信的事,尤其使一些单位的头头脑脑们对他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拒之唯恐不坚……
他于绝境中想到了他当年的恩人那位导演。他厚着脸皮去找人家。人家透过门上的“猫眼”看清楚是他,连门都设给他开。只冷冷地说从不记得认识过他这么个人。想想看吧,姚副经理毕竟是人家妻子的表兄啊!人家不臭骂他一通,就实在是够有涵养的了……
他向石根先生发去了一封加急电报求援。石根先生给他回了一封短信,用他自己曾说过的话提醒他“昭和”的至高原则──董事长不在,总经理就是“绝对权威”。并引用一句中国话──理解的要服从,不理解的也要服从。言外之意是“绝对权威”的权威,是需要“绝对”加以维护的。是需要有人为之作出牺牲的。即使那一种牺牲是无辜的、何况他并不完全无辜……他把那封信撕得粉碎。一边撕一边歇斯底里爆发地大骂:“老日本鬼子我操死你全家!……”
走投无路之下,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当年天天盼着有机会离开的那一家小小的木材加工厂。却不过是又多受了一次冷眼多听了一些奚落和讥讽,他自认为是中国的“白领阶级”之一员后,并没常去和他当年的呵护者们进行感情交往。也根本忘了感激他们……
“天亮了,起来吧!”
他睁开了眼睛,见他漂亮的妻子坐在床边,含情脉脉地俯视着他。
“你今天不去上班!”
“晚一点儿没什么……儿子呢?”
“上学去了呗!”
“你怎么还不去上班?”
“我……我怕你是病了,你在发烧……”
妻子温柔地伏在他身上,和他脸贴着脸,对他显出无限的偎爱。
“原谅我,我不该对你那样……”
妻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给咱们的儿子,把名改过来吧。别再叫韩敏太郎了。”
“听你的。”
“我爱你。很爱很爱,尤其这会儿………”
“我永远是你的第二小宝贝,小心肝儿……”
妻妩媚百种,轻轻地吻他……
而他顺势将她扯上了床。
“别嘛,昨天晚上不是才……”
妻娇羞地半推半就……
“我还要……”
他将他的妻子搂紧得快要窒息了。他恨不得将她搂入到自己的胸膛里去。似乎只有那样,才能放心地感到她还是他的女人,将永远是他的女人……
“这刀多少钱?”
“三十元。真正的蒙古刀,瞧这刀锋,快得刮胡子都可以了……”
他并没讨价还价,买下了它。
在那一天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在中国的这一座城市和日本东京附近的一个小市里,分别有一个日本男人和两个中国男人的尸体被送到火葬场焚化了。那个日本男人和其中的一个中国男人,都是三十多岁的男人。都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小家庭。他们的妻子都是他们的爱妻。他们的儿子都是他们的娇子。另一个中国男人自然是姚副经理……
中国和日本的几家小报,分别对此作了些渲染性的,以图取媚读者的报导。一个时期,成为中日两国某些市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但不久也就如一阵风似的,从普通的人们的头脑中刮过去了……
讹诈.1
老会计半年后退休。
他供职的公司,乃一家国有的药品公司,正紧锣密鼓筹备“上市”。“上市”前体制进行转变,将以股份公司的性质重新挂牌。
几天来公司经理忙碌又亢奋,一忽儿召集某部门开会,一忽儿找某几个人谈话。一种莫测高深的气氛笼罩在公司上下,有人欢喜有人忧。
然而老会计却觉得自己似乎是局外人。体制转变和“上市”,并不能带给他值得激动不已的利益。他在公司是那种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的角色。像他这样一些员工,顺水搭船,获得微不足道的股份罢了。
他也不担心失去什么。
半年后退休了嘛。
但他确实期待着经理找他,对他做一番当面的指示。
因为公司有一笔“小金库”资金,东挪西攒的,近百万。此事除了经理和老会计心中有数,再无第三者知道。近百万中包括不少关系单位奉送给公司的回扣。
经理常对他说:“这种钱我是不会占为己有的。别人更无权支配。等积累多了,全公司来一次公平分配,每个员工都有份儿!”
经理的话常使老会计感动。多好的头儿啊。
如今这么廉洁的头儿可不多了。
所以,经理让他报销什么花费时,他从无耽延,一向当即照办。再好的头儿,也难免要进行“特殊消费”啊。如今的“公关”方式讲究这个呀。
不是谁洁身自好不洁身自好的问题啊。何况,支出在“小金库”的账上……
由于只有自己一人掌管着“小金库”,老会计常觉得自己是经理的心腹。起码是心腹之一。
经理陪客,都带上他。他其实厌酒,也不善言谈,不能替经理推杯换盏,也不能活跃席间气氛。他便想,经理竟还带上他,那么纯粹是抬举他了。这么一想,心里很满足。尤其是,当经理默默无言地,将一只手亲昵地拍在他肩上时,他简直就有点儿暗觉着得宠了……
经理终于找他。
经理是在电梯口碰见他的。
他说:“经理,这几天忙苦了吧?”
经理说:“是啊是啊,晕头转向。”
只他和经理两个人乘电梯。进入电梯,他想请经理对“小金库”做出指示,但见经理一副费心劳神的样子,未开其口。
经理却主动说:
“咱俩还有点事儿谈呢。今晚到我家谈吧!别忘带着账本。”
经理的一只手一如既往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于是老会计的心理又感到极大满足。
经理最烦别人到他家里去谈工作,这是公司上下都明白的。
例外的对待使老会计有点儿受宠若惊。
晚上。在经理家,经理开了一瓶高级的法国葡萄酒,与老会计隔桌相对而坐。各自持杯在手,浅饮低叙,都挑感情色彩浓的话尽着说。经理的夫人和孩子不在家,经理说他们看文艺演出去了……
聊着聊着,自然就切入了正题。
经理将预先备好的两万元钱取来,放在老会计面前,让老会计收好再谈。
老会计以为又是该入“小金库”的钱,没多想便放入了手提包里。
经理重新坐在他对面时说:“给你的钱。给你个人的钱。”
老会计一愣。
“半年后你就退休了,没功劳还有苦劳。所以那是你分内的钱。你心安理得地接受就是了。”
“……”
“由我给你,你怕什么的呢?我又不是在向你行贿。”
“……”
“别多虑。是从‘小金库’里出的钱……”
想起经理曾说过“每个员工都该有份儿”,老会计不再狐疑。他确乎心安理得起来。他笑了。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按照经理的指示,他一笔一笔地将“小金库”的钱从账上高明地转移了。他曾被抽借到别的单位协助纪检部门查账,颇精通将假账做得看去仿佛很清楚很规范似的……
他因为有些醉了,也因为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两万元而高兴,一觉酣睡至天明。
醒来,目光落在被两万元撑鼓的手提包上,回忆昨晚迈入经理家和迈出经理家的全过程,渐渐地不那么心安理得了……
他明白——只有他和经理两个人知道的“小金库”的钱,已从账目上流失了。所剩不过是零头,好像原先就只有那么点儿钱。
他明白——经理是企图趁机转移而且独占。
他明白——他实际上参与了经济犯罪。
他明白——如果他不接受那两万元钱,有朝一日他还可以在法律面前替自己辩护。但他已经将两万元钱带回自己家了啊。那么他不是已经没有了替自己辩护的资格了么?
他明白——做得再高明的假账,只要认真仔细地查,最终总是会被查账人发现破绽的。正所谓“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他曾做过几次“猎手”,而现在是“狐狸”了。
他想到了儿子。儿子争气,在重点大学读硕士研究生,是优秀学生会干部,将被公费送出国攻博……
他想到了女儿。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是一所重点中学的英语教师。而女婿是该中学最年轻的副校长。互敬互爱的,一对感情和美的小夫妻。
他想到了他自己。当了一辈子会计,和钱打了一辈子交道,却从未在钱字上动过歪念。过去的年代,多次获得“模范”……
他想到了他老伴。老伴死于癌症,死前对他说:“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身体!最放心的是你会领着儿女们走正道……”
他想到了在大学里读硕士的儿子需要钱……
他想到了即将分娩的女儿需要钱……
两万元——多乎哉?不多也!
对于有些人,两万元是区区之数。
对于儿子和女儿,如果他忽然说给他们每人1万元钱——他想象得出,儿子和女儿将多么的被他这位父亲所感动……
但,倘代价是……
老会计不敢想下去了……
都道是“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可他在钱这条往往诱人自溺的“大河”边站了一辈子,又何曾潮过鞋底儿?
他越不敢往下想越不能不往下想,而越往下想则越害怕……
他害怕得都没有打开手提包看一看那两万元钱。
第二天,在预先探知经理办公室没别人的时间里,他拎着手提包去见经理。
实际上,我们讲述的这一件事,至此已接近尾声了。
然而却也刚刚开始。
是的,刚刚开始。
因为,导致老会计死于杀手刃下的真正的原因——那一种“黑色”的,越希望被正确理解便越被严重误解和曲解的夺命情节,才刚刚介入这一件事。
老会计径直走到经理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从手提包内取出两万元钱,轻轻放在桌上,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经理,我觉得,我不能接受这两万元钱……”
经理的第一个反应是霍地从老板椅上弹跳而起,神色慌张地去插上办公室的门。
经理走回到老会计身旁,斜眼瞧瞧桌上那两万元钱,随即瞪着老会计,以更低的声音说:“嫌少是不是?!”
从经理那方面,只有得出以上结论才符合他的经验向他揭示的某种逻辑。
“经理,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只不过……”
老会计口拙舌笨起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你,你嫌少也不可以这样啊!”
“经理,我发誓我不是嫌少……”
老会计不但口拙舌笨,而且面红耳赤了。
他越是极力想表白自己来到经理办公室不是嫌两万元钱太少,却越是给经理一种他嫌钱少的印象……
经理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扭开一个抽屉的暗锁,从中取出了一捆钱,连同老会计放在桌上的两万元,一齐替老会计收进了手提包。
经理的嘴附在老会计耳上悄语:“一会儿几位部门领导都要到我这里来开会,有什么想法儿你晚上到我家去谈好么?你我之间,难道还不可以开诚布公么?”
经理不容老会计再说什么,左手从背后按在老会计左肩上,右手从背后按在老会计右肩上,将老会计亲亲密密地“送”出了办公室……
当夜,老会计失眠了。他将手提包放在床头柜上,歪头瞧着它发呆。它因为多装了1万元而显得更鼓了,老会计也更加不安了,更加不敢拉开它的拉链了。
“苍天在上,我不是嫌少……”
他不由得嘟哝了一句……
几天后的中午,老会计离开公司,在马路旁的公用电话亭往经理办公室拨了一次电话。电话线很照顾他,一拨就通。
“经理吗?您现在说话方便吗?”
经理正独自在办公室午休。
他立刻听出了老会计的声音。尽管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还是心虚地用另一只手捂上了话筒。
“方便。可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
“在外边。在马路旁的公用电话亭……经理,您误解我了。我不是嫌少。无功受禄,我怎么会嫌少呢?请您耐心听我解释,我……我……”
“得啦得啦,别解释了!下班以后,我在办公室等你。有话当面说!”
经理那头啪地搁了电话。
老会计在马路旁的电话亭前手握着话筒发愣。
还跑到马路上去在公用电话亭给我打起电话来了!
经理绕着办公桌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内心里倏忽间产生一种类似被讹诈的感觉……
当公司租用的那一层写字楼彻底安静下来以后,老会计幽灵似地出现了……
经理显出一副恭候良久的样子。
经理客气地说:“坐吧。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你究竟想要多少才满足,开门见山吧!”
那一种客气的态度,使老会计顿时感到,他已不再是心腹了,他们从前的亲密关系已改变了。
老会计不禁心生出大的无奈、沮丧和悲哀。
老会计以一种近乎冤屈的语调说:“经理,我怎么才能向您解释清楚呢?”
经理慢条斯理地说:“既然连自己都觉得解释不清楚,那就别解释了。现实中有些事本来就是完全不需要解释的。你不解释,我还清楚;你一解释,我倒糊涂了……”
经理说着,探手于西服内兜,二指夹出一个存折,伸在老会计眼前晃了几晃……
经理又说:“中午接到你从外边打来的电话,知道我下午办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事吗?我亲自去到银行里,将我家的一个存折,改成了你的名字。我一时也搞不到许多现金,只能以这种方式满足你了。如果你真的不嫌少,那你就收下。如果你收下了,那你就别再来向我解释。就算我求你,啊?”
经理说罢,将存折放在了桌角。
老会计的目光,从经理脸上,转移向了存折,却没伸手去碰它。
“满足不满足,你总得拿起来看看啊!”
经理的态度客气而又彬彬有礼,客气得使老会计周身发寒。
老会计太为难了。
如果他照直说自己怕受牵连,那么也就等于是在当着经理的面,说经理指示他做的那一件事是犯罪。
但是,若经理反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企图将那笔钱占为己有?”
他将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答。
如果经理没有那一种企图,又为什么对他如此慷慨?
“我再说一遍,请拿起来看一看。如果你真的不嫌少了,那你就收下。”
老会计拿起存折,翻开看了一眼,存着1万元。
这时电话响了……
经理接电话时,老会计揣起存折走了。
他已两次想亲自退回经理最初给他的两万元,结果却使两万元变成了4万元。如果他当时不离开,经理将认为他还不满足。如果他继续解释,情形一定很僵,他不愿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搞得太僵。他只不过希望在被充分理解的前提之下,得以从一件使自己不安的事中摆脱。于是当时悄然离开成了一种明智,一种权宜之举……
回到家里,他戴上花镜再看那存折,却原来不是存着1万,而是存着10万!
他当即往经理办公室拨电话,经理已不在;
往经理家中拨电话,经理还没回家……
第二天老会计没上班。
第二天经理又接到了老会计一次电话。老会计在电话里又作解释,他说天地良心,已经有13万元属于他了,他怎么还会嫌少呢?女儿女婿至今住在一间老平房里,13万元快够他们买套两居室的商品楼房了呀!但事情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
老会计越急切地想解释清楚,却越加地语无伦次。
经理打断了他的话。
经理以冷冰冰的语调说:“你终于变得坦率了,这挺好。我十分感谢你照直谈到了你女儿女婿的房子问题。我向你保证,房子他们会有的!”
经理一说完就摔下了电话,同时恨恨地骂了一句:“老流氓!”此时的经理,不是似乎感到,而是确信自己被讹诈了。
他恼怒地扯断了电话线……
三天后,老会计收到了一份专递信件,内中只有一把缠着纸条的钥匙。纸条上,电脑打印着一处地址。
老会计按照纸条去看了那套房子。很宽敞的一套两居室楼房。如果对女儿和女婿说是他们的了,小两口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他曾听人议论公司为经理多买了一套房子,想必这一套便是了……
又过了几天,全公司热热闹闹地召开庆贺体制转变成功的大会。在会上,经理被宣布为新成立的股份公司的总裁。
当人们纷纷围向经理碰杯祝酒时,秘书将经理请到一旁,低声说办公室里有电话在等他接。
“你不会说我不在么?!”
经理生气了。
“对方说有很重要的事与您谈。”
那个“对方”非是别人,正是老会计。
“经理,您也会收到一份专递信件。内中有属于你的房子的钥匙,还有那存折。您前两次给我的3万元钱,我存入存折了。容我最后一次解释,我并不嫌少。”
“喂,喂!”
轮到老会计将电话挂断了。
经理口中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是——“妈的!”
经理颓然坐在他的老板椅上,想到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一句成语,内心里感到一种将被牢牢地粘住并被步步紧逼地讹诈着的恐惧……
他全身不由得抖了一下……
老会计遇害不久,经理被推上了被告席。
罪名是“雇佣谋杀”。
在事实面前,他供认不讳。
他的律师替他请求减刑。理由是——他杀人的动机,毕竟也是由于受到了一次接一次的讹诈。
于是律师娓娓讲述讹诈过程,强调被一次接一次地讹诈时,内心生出的恐惧会对人造成多么巨大的心理压力……
站在被告席上的男人双手捂脸哭了。
他原本的企图是——将那笔只有他和老会计知道的“小金库”的钱占为己有,再以个人的名义买入公司的股份。也许,这种做法,10年后会使他成为千万富翁……
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自己一向认为言听计从的人所讹诈。
是的,站在被告席上的男人,更加感到自己是被一次次讹诈过的了。
3万元加上一套商品房,在他还没成为千万富翁之前,他给予讹诈者的的确乎不能算少了!
听众席上也有人在哭。
是老会计的儿子、女儿和女婿……
他们想不通他们的父亲何以会变得那么贪,何以一次次地不能满足一次次地讹诈他人?
那一时刻法庭极静。
分明许多旁听者都对谋杀案主犯或多或少地心生着同情了。
分明那一时刻,似乎也是对另一个人的讹诈提出的指控了!
一个一次次退钱的人,其实并不是因为别人给他的钱数少,而是一心要与非法所得划清界限——今天谁还相信这样的事?要证明这样的事是一个事实,比要辩护一名罪犯无罪困难十倍。
法庭没有减刑。
但不少旁听者离开法庭时相互说:“那老家伙也死得活该!”
人们的话像涂了毒的刀一样深深刺入老会计的儿子、女儿和女婿的心里。
他们是那么地觉得羞耻。
于是,连他们的内心里,也有些鄙视并恨老会计了……
蜻蜓发卡
是的,不是普通的发卡。
它是用上等的蓝玉雕磨成的。形状是一只蜻蜓。两对翅子薄得几乎透明了。然而那玉的品质毕竟好,不成心是损坏不了的。至于蜻蜓的双眼,则是用红钻石镶嵌的。总之这样的一枚发卡美观极了,甚至也称得上名贵了。
它是一位经商的英国丈夫从国外为他漂亮的中国妻子买的。花了三千美金。他花得很高兴。相信它值三千美金,也觉得用它来向妻子表示一份爱,妻子也会很高兴的。
他的妻子当然很高兴地接受了它——在他回到他们在中国的家与她团圆的日子里。确切地说是在她生日的那一天。
后来他独自去了某省,在省与省交界的一个小镇,在一条商品街,他不愿意地看到了几乎所有的摊床上都摆着那类美观的发卡,形状或是蜻蜓,或是蝴蝶,或是鱼儿或是花儿。标价才百多元人民币。当地内行的中国朋友告诉他,那根本不是用玉石雕磨成的,只不过是用一种经提炼处理的蓝色或绿色红色的有色石的石粉,兑入塑料成分,在家庭作坊里靠简单的车床冲压出来的。它们起初可一点儿都不美观。美观是一双双底层的中国男人和女人,包括一些少年和少女的双手最终完成的。
他怎么会愿意相信这一点呢?
于是他那中国商界朋友带他去一户“生产”那种发卡的人家现场参观。
面对事实,不由他不信了。他感叹中国人以假乱真的能力的同时,也不禁困惑那样的一些发卡中的一枚,怎么会摆在开罗的一家珠宝店里?而且敢公然标价三千美元!而且店主一副奇货可居,不言二价的面孔!究竟是中国人骗了埃及人呢?还是埃及人骗了他这英国人呢?
英国人最感到羞耻的事之一是自己上了个大当。
那一种羞耻强烈过他受骗的恼火。
当然他还心存着一线侥幸——世界上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东西既有假的,那么必先有真的存在着吧?哪怕只有一件。否则那假相对于什么才是假呢?假画不是相对于名画而言么?他是位中文水平挺可以的英国人,读过《西游记》。他联想到了《西游记》中“假西天”和“真假美猴王”的情节。也许自己买了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妻子的那一枚蜻蜓发卡,便是先于眼前这些廉价的假而惟一存在的真?
他非要搞个明白不可。
受骗上当的人往往都这样。
三千美金对于商人也不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呀。
于是他又买了一枚蜻蜓发卡。
心怀着七分恼火三分侥幸的英国丈夫从外省回到北京后,只字未提送给妻子那枚蜻蜓发卡的真假。他觉得还是不说的好。说了,多扫妻子的兴啊?而且,她肯定会埋怨他不该心血来潮啊。三千美金能买多少种有品有质的东西呀,为什么不预先问问她喜欢什么就自作主张呢?
但是,他用自己花百多元买的那枚蜻蜓发卡,暗中换了花三千美金在开罗买的那一枚。
他几天后还要到开罗去,他要讨个说法。
花百多元人民币买的那枚蜻蜓发卡的盒子是很粗陋的,花三千美金买的那枚的盒子却是相当精致的。跨国讨说法不能只带发卡不带盒子啊。人家不承认呢?那精致的盒子上可是贴着那家开罗珠宝店的标签的。
于是当妻子又戴上发卡对着镜子自我欣赏时,他故意将摆在桌上的空盒碰到地上。然而他们住的是特别高级的外销公寓,至于地板嘛,是进口木料铺就的。发卡盒弹起了一下,却哪哪儿都没坏。
爱妻嗔道:“你倒是小心点呀,那么漂亮的盒子,要是摔坏了多可惜呢?”
他以检讨的口吻连连说:“对,对,这样的错误我保证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同时这英国男人暗恨自家的地不是水泥地。
以后他又犯了两次保证不再犯的错误,都因地板具有弹性的原因,未使发卡盒遭到丝毫的损坏。
我们都知道的,一个英国男人一旦认准了某事是他必须做的,那么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做,无论追求女人或财富,还是蓄意破坏一只盒子。和美国男人不同的是,他绝不预先声明他必须那么做的动机和理由,他锲而不舍地暗中蔫做就是了。
有一天半夜,趁爱妻睡熟,他穿着短裤悄悄离开卧室,用水果刀刮下了那盒子上的几片银箔。
破坏是太明显了,妻子自然发现了。
她捧着盒子又惋惜又奇怪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英国丈夫从旁边以检讨的口吻说:“亲爱的,是我的罪过啊……”
她扭头看着他问:“难道你不仅把它三次掉在地上,还用刀刮过它么?”
英国人一般情况之下是不愿撒谎的。但在这件无关品质的事情上,他犹豫了片刻,撒谎了。他说那盒掉在地上三次,几片箔震开胶了。他想用万能胶粘牢,结果万万不料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见妻子不开心起来,他笑着说没什么的,他正在打算再去开罗一次,可以带那盒子去换一只新的回来……
当他坐在一架国际飞机上了,他忍不住从皮箱里取出了那盒子,呆呆地看那美观的蜻蜓发卡,寻思着怎么与那卖它的珠宝店老板据理力争。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女郎,抚媚且性感迷人。
她由衷地赞叹道:“多美的发卡呀!”
他说:“可惜装它的盒子损坏了,你看,这儿。”
法国女郎操着流利的英语说:“发卡是要经常别在头发上的,正如衣服要经常穿在身上的。装它的盒子损坏了一点点好比挂衣服的衣橱有了一点点问题,并不直接影响东西的美观……请问先生是为您的夫人买的么?”
当男人,不论哪一国的男人,被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当面这么问时,十之七八他们是不甚情愿说真话的。倘他们的妻子不如近在身旁的女人漂亮动人,那他们就更不情愿说真话了。
“不,我买了是打算作生日礼物送给我亲爱的妹妹的……”
那英国男人其实没有妹妹。
公正而论,他当时所犯的“错误”,也只不过是这世界上一切男人一生总归要犯几次的小小的“错误”……
而相当多数的女人在相当多数的情况之下,是暗暗地喜欢男人们犯那一种小小的错误的。有一个事实说出来恐怕是要令诚实的正人君子们沮丧的,那就是相当多数的女人虽然尊敬正人君子们,但并不见得如何地喜欢他们,因为一味地倍守诚实的原则在现实生活中会显得是一个毫无情趣的男人似的……
生活早已教给了那英国男人这方面的经验。
于是他和那法国女郎的交谈由最初的拘束而轻松而愉快而亲热……
他的妻子那会儿又在北京他们的家里欣赏那枚蜻蜓发卡。她越把玩它越爱不释手,越加体会到丈夫对她的爱是怎样的值得她倍感欣慰和幸福。
她想上帝赐给了她一位多么好的丈夫啊!他不但肯花三千美金为她买一件生日礼品,连弄坏了装它的盒子都觉得仿佛是一种罪过,仿佛对不起她。她想无论他是否能换回一只盒子,她再欢迎他回家时,都要热烈地拥抱他,回报他一个接一个的甜蜜的吻……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爱不释手的东西,已是另一个仅值百多元人民币的东西了……
女人拥有了大多数女人没有的又觉得宝贵的东西总是要向她们炫耀的。女人对于幸福的态度亦基本如此。这两样东西是女人最不想遮遮掩掩的。她们有时倒是相当善于遮掩痛苦和不幸。正因为她们有此本事,所以上帝使她们有相应的缺点。
她想,应该找人来见识见识她丈夫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也应该找人来与她分享她所感到的幸福。何况,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常常受寂寞的困扰。
于是在晚上,她的女友们先后按响她家的门铃。
她们光临之前,她将那只蜻蜓发卡别在了一把大扇子上。那是一把装饰扇子,展开着挂在客厅的墙上,扇子上画着荷花,题着诗。她就将蜻蜓发卡别在荷花上。这是她精心考虑后的决定。别在那儿不会被一眼就看到。如果摆在任谁一眼都会看到的明面处,炫耀之念将顿时被女友们猜测到。别在那儿也不至于一直不被发现,因为不管谁,只消向那扇面扫一眼,目光都肯定会被蜻蜓发卡所吸引。
果然,很快有一位女友发现了它。
“哎那扇子上是什么呀?”
“发卡。只不过是一枚发卡。”
她故意回答得非常之平淡。
“发卡?从没见过这样式的发卡……快来看,多美观的发卡呀!”
于是她们聚向前去,啧啧赞叹并且纷纷发问:
“从哪儿买的?”
“多少钱?”
“可以取下来仔细欣赏么?”
她说当然可以取下来仔细欣赏啦,说其实并不昂贵才三千美金,说是丈夫从国外特意给她买回来的生日礼物,说自己更喜欢造型简单流畅的饰物,而那蜻蜓发卡未免太工艺化了,所以从没戴过……总之语调始终平淡,仿佛那价值三千美元的发卡对于她根本就是不入眼的东西似的。她说“才三千美金”几个字时,像说“才三元人民币”似的……
发卡在客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当它从自己掌上被别人的手指轻轻捏去,每个女人的眼都会随之而转。仿佛她们全变成了孩子,而那发卡是自己刚刚捉住的一只蜻蜓,会被别人借口欣赏故意放飞了。
只有女主人单独坐在一旁;翻开一册杂志佯装全神贯注地看着,而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使她心里美滋滋的。
既然她“从没戴过”,她们当然要怂恿她戴上让她们看看了。她们不由分说,将她的头发一会儿盘成这样儿,一会儿扎成那样儿。还从她的衣柜里取出一件件时装,逼她刚换一套再换一套,仿佛她是举行个人专场表演的模特,而她们是为她幕后服务的一干人等……
“表演”终于结束,她“身不由己”似的炫耀获得了圆满的成功。斯时已经晚上7点多了,接下来一起入座吃饭。饭后9点多,主人客人脸上泛着或深或浅的桃红酒晕,缓掷轻抛地打起麻将来。不愿打的,便看影碟,便东西南北中海阔天空地聊大天……
11点多,有的女人告辞了……
1点多,有的女人住下了……
第二天早饭后,送走住下的女人们,她自己怀着极大的炫耀的满足又睡下了。陪客耗神,她需要补一觉。这一觉睡得不短,下午两点多才醒。从卧室踱出到客厅,目光首先望向的是那把大装饰扇——咦,发卡怎么不在上面了?哪儿哪儿都找了一遍,没找到;问小阿姨看见过没有?小阿姨摇头。坐在沙发上愣了半天,又哪儿哪儿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再次问小阿姨,小阿姨觉得受了猜疑,呜呜哭了……
犹犹豫豫地抓起电话,尽量以一种随便的语调,请昨晚来客中关系顶亲密的一位帮自己想想,当时发卡经谁的手放在哪儿了?
对方一口咬定地说出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那女人与她的关系也不错。又一番犹豫,第二次抓起电话问,仍是一种随便的语调。
人家说她不是最后一个接过发卡欣赏的人。
依次问下去是找到发卡的惟一的希望。
她不得不那么做了,结果是一头雾水,毫无所获。
蜻蜓发卡“飞”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丢了。
被小阿姨偷去的可能性首先排除。小阿姨跟随自己多年了,自己平素对她不薄,而且答应她结婚时,由自己出一笔钱替她在家乡盖几大间房子。觉得小阿姨不太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那么是女友中的某人偷去了?
她并非交际很广的女人。她们都是她经过筛选才与之保持密切关系的朋友,怀疑她们使她心生出不安的罪过感,但她却不得不将她们逐一地怀疑一番。她细细地回忆她们昨晚的言谈举止,觉得她们每一个都像那偷去了发卡的人……
女人们的心那都是何等的敏感啊!她的电话在她们中起了必然的反应。那反应对她很不利。她们一致认为她分明是在怀疑她们。既能与她交往,起码都是生活过得富裕的女人啦,她们相互都轻蔑地说——不就是一枚发卡么?值当她们这样的女人偷一回么?那么一个东西哪里就值三千美元呢?听她胡吹呢!她的虚荣她们还不知道么?何况那发卡的造型多俗呀!她们表示欣赏和羡慕,本不过是为了使她高兴高兴嘛!受怀疑的反感,又使她们一致地认为,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清白的,是她自己神经兮兮疑心太重。她们相互发誓,再也不到她家去了。以后无论她怎么请都不去了。既不单独去,也不一块儿去了。
然而还是有一个女人到她家去了,将她们之间电话里说的话都告诉她了。
那一天发卡已丢了三天了。三天内她一直在找,又哪里找得到它!
现在,她既失去了发卡,又将失去了女友们。除了她们她几乎再没别的朋友。她怕再失去友情。她懊丧极了。
那女友理解地劝慰她别哭,说八九不离十地知道是谁偷去了发卡,然后说出一个名字并替她分析其言谈举止的可疑之点。她越听越有道理,最后完全同意就是那个女人偷了发卡。
她抓起电话就欲拨过去质问。
女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这是只能私下里怀疑怀疑的事儿呀。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你若质问不是找骂么?”
她缓缓缩回了手。
“发卡已经是被偷了,可也不能因为一枚发卡再失去了友情哇!”
“那……”
“别瞪着我。电话还是要打的。逐个告诉姐妹们,发卡并没丢。你不过是跟大家开个玩笑…”
“我……跟大家开个玩笑?”
“你只有这么说,平白无故地受了怀疑的那几个姐妹,才不再觉得背了黑锅啊!”
女友的话不无道理。
她那么做了。
女友还希望她能明智地给那个偷了发卡的女人打同样内容的电话,说否则不等于将她的怀疑告诉了人家么?
这个建议她没接受。
明明偷了我视如珍宝的东西,我还要打电话声明我是在和她开玩笑——才不做这么下贱的事儿呢!
她恨死偷她发卡的女人了。
她从别的女人的话中听出,她们其实都没彻底地解除对她的不满。尽管她一再强调自己纯粹是百无聊赖地开玩笑,一再检讨开那样的玩笑多么不对……
晚上,她将脸伏在枕上哭了一通——丈夫回家后怎么对丈夫讲呢?若他欢天喜地捧给她一只换了的盒子,而她说价值三千美金的发卡被人偷了,丈夫会是何种表情哟?他能不追问么?她能告诉他是被她女友中的一个偷走的么?竟与贼为友难道不也是她的羞耻么?
那会儿,在另一个国家正是深夜。
星级宾馆客房里的电话扰醒了她的丈夫。
“可爱的先生,您一定忘了,在飞机上,您将您要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让我替您收在我随身的挎包里了。您不打算到我的房间里来取走它么?”
法国女郎的声音充满诱惑。
英国男人喜出望外地回答:“不过我已改变了初衷,不是要取回它,而是要当面赠给你……”
发卡却是被那个始终与她保持着友好关系的女人偷去的。那个女人偷它的目的和动机都较为复杂。那个女人不是冲着它值三千美金才偷它的,也不是因为爱美才偷它的,实际上她已经超过了戴那样一枚发卡更显得可爱的年龄。
她主要是由于破坏的欲念才偷的。是的,是这样的;看到别的女人拥有了一件好东西而快乐,对她是一种痛苦。破坏那快乐,使那快乐变成懊丧和烦恼,一向是蛰伏在她潜意识里的强烈的冲动……
在那个女人的生日那一天,被偷去了蜻蜓发卡的女人接到了丈夫从国外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他说由于商务缠身不能如期回家了。这电话使他的妻子那一天甚觉无聊。她已经没勇气像从前无聊的时候那样与女友们在电话里长时间地交谈解闷儿了,因为她们都不会再以从前那种友好态度对待她了。惟一还可能通过电话陪她闲聊的女人,便是那个偷了她的发卡,而又是最彻底地被她排除了怀疑的女人。
她记着那一天是对方的生日。她拨通了对方家里的电话,祝贺对方生日愉快。
对方问:“你猜我收到的最使我喜欢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她猜了几次没猜中。
“让我告诉你吧,也是一枚发卡。”
“也是……一枚发卡?”
“对。一枚蓝玉石的,蜻蜓造型的发卡。”
“……”
“和你有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
“也是我丈夫为我买的。”
“……”
“也是从国外买的。”
“……”
“也是三千美金。”
“……”
“总之你若看到了,肯定会以为是你的。但它当然不是你的。因为你的别在你家的大扇面上。还是别在那朵荷花上么?”
她良久才冷冷地挤出一句话:“不,我的那枚蜻蜓发卡被人偷走了。”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这一点你是清楚的。”
“你明明在开玩笑嘛。难道你没有因为开过一次这样的玩笑向姐妹们赔礼道歉,请姐妹们原谅你么?不好的玩笑是绝不可以开第二次的呀……”
“……”
“猜我正在家里干什么?”
“……”
“我也像你一样,请了些亲朋好友到家里来欣赏我这枚价值三千美元的蜻蜓发卡,它可为我的生日增光添彩啦!”
“……”
“想听听我的客人们对它的赞叹么?”
那女人的话证明她那一时刻高兴极了。
那女人的丈夫才不会给她买价值三千美元的发卡呢!虽然他想买也是买得起的。这一点是她心口的痛。所以她偏要说也是自己的丈夫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那么说时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快乐,因为想到了她根本不会相信而快乐。对方似乎通过气她,也气了天下所有被丈夫们心肝儿宝贝儿似的爱着的幸福的妻子们……
她啪地放下了电话。
她此时才恍然大悟究竟是谁偷去了她的发卡;偷去了她的发卡还使她自己亲口一一向女友们解释自己的发卡并没丢,说丢了只不过是一次开得不当的玩笑;她现在竞没法儿向姐妹们指斥对方的可耻行径了——对方说得对,“不好的玩笑是不可以开第二次的”……
对方不但偷了她的发卡,还使她失去了友情,还使她遭到不满,使一位从前关系亲密的女友与她绝交……
她几乎气得晕倒了……
第二天她一病不起……
小阿姨吊着脸子服侍她,一反常态,仿佛喜儿被迫服侍黄世仁他妈似的……
她一想到自己在病着,不敢发作,惟恐小阿姨赌气而去,病着的自己没人服侍了。于是只有讲点儿“统战”策略,和颜悦色地轻唤低遣……
偷了她蜻蜓发卡的女人家里,至爱亲朋们竟也在前一天下午5时左右大反其目起来——那女人放下电话,见客厅里只有她自己,至爱亲朋们都到餐厅去了。
她走入餐厅,将坐未坐地问:“那东西有人替我收好了吧?”
众人当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她妹妹指着她小姑子说,她小姑子最后一个欣赏来着。
当嫂子的于是将目光转向小姑子,那小姑子正不知为何气嘟嘟的,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像一块花布似的垂耷着,仿佛谁欠了她一大笔钱赖账不还。
她对嫂子不理不睬地说:“我能揣自己兜里么?”
当嫂子的追问:“那你放哪了?”
“就放桌上了!”
当嫂子的一转身离开餐厅,片刻回来目光咄咄瞪着小姑子说:“桌上没有!”
那小姑子耸耸肩:“我明明放在桌上了!”
当嫂子的不由得又看自己的妹妹……
她妹妹说:“是她最后一个拿在手里的嘛。”
妹夫道:“我也作证。”
小姑子的丈夫冷冷地说:“这是干什么,三堂会审啊?用得着作证这种词么?”
当嫂子的有点儿火了:“别激头掰脸的!价值三千美元的东西一转眼不见了,还不许问问么?”
那当小姑的啪地拍了一下餐桌:“我已经说了,我放在客厅窗前那张桌子上了!再他妈问别怪我翻脸!”
当嫂子的忍住火,又一转身到客厅里去了——对扇的窗子敞开着,黄昏时分调子温馨的夕照洒了一桌面。桌上了无什物,更不见什么蜻蜓发卡……
那房间在四楼,不可能有人从外边一探手将发卡偷了去。
显然,从别人家里冒着丢人现眼的危险偷来的东西,竟在自己家里二次丢失了!
当嫂子的这一怨非同小可。来客可都是至爱亲朋啊!除了自己的亲妹妹小姑子以及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小儿女,再就是三姨二婶们了。后者们都快是老女人了,对发卡断不会生出什么偷念的……
当嫂子的气乎乎地冲入餐厅,伫立门口,双手叉腰声色俱厉:“今天要是找不到,谁也别想离开!”
正准备着动筷子大快朵颐的三姨二婶们,你望我,我瞧你,皆默默放下筷子惴惴不安起来……
那小姑霍地站了起来,横眉竖目地说:“怎么?还想翻兜呀?”
她丈夫也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说:“大家都看见了,她旗袍上没兜!”
“我是冲着这儿是我哥的家来的,不是来找气生的。咱们走,看她敢拦!”
那当小姑的说罢,扯着丈夫往外便走。她的话对于她的嫂子,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刚走到门口,已挨了嫂子一嘴巴。
她捂脸怔了怔,猛地掀翻了餐桌,一餐桌丰盛汤菜,霎时变为一地污秽,弄脏了好多人的衣服。
“反了反了!”
当嫂子的一把揪住小姑的头发……
而小姑的丈夫也揪住了她的头发,使她的脸往后仰了起来……
当妹妹的冲自己的丈夫一跺脚:“你看什么热闹哇?还不上!”——意思是让自己的丈夫帮自己的姐姐占上风……
而那斯文的男人不知所措……
一家之主正关在有电脑的房间里炒股,听到混乱吵闹之声,一分神,按错了键,将卖出的好机会断送,却在最高点上买入了五六千股。该赚的事儿赔定了,而且赔得甚是让人笑话……
他怒不可遏地掼门而出,分开厮打作一团的妹妹、妹夫和妻子……
三姨二婶中有人从旁向他说明了事因。
那当妹妹的早已背着嫂子向哥哥发难过了——舍得花三千美金给嫂子买生日礼物,为什么我两个月前过生日就送给我一支口红?!
几股火交叉着攻心烧肺,使当丈夫的不由不大打出手。妻子脸上挨了狠狠一耳光,脚下汤滑,摔倒于地,脸压在一块碎碗碴上……
当晚,当丈夫的饮了半瓶酒,更觉恼怒无处发泄。他竟替自己住了院的妻子审起小阿姨来。
小阿姨连呼冤枉。
他就抡皮带抽了她几下……
她当着他面解开几颗衣扣,耸出一边的肩头,扭头看着说:”抽得好,抽得好,我现在就到派出所去告你!我身上别处也有被你抽过留下的红印子!那东西是你给你老婆花三千美金买的么?那明明是她偷别人的!你当你们两口子唧唧喳喳说的那些话我没听到呀?我要叫你们两口子身败名裂,从此没脸出门见人!”
他顿时酒醒了,反央求小阿姨消消气儿原谅她,千万别去派出所。并从钱包里点出五百元钱塞在她手里……
她捻开了看清才是五张,冷笑道:“少于两千,你甭想私了!”
这事儿不比在摊儿上买东西,侃不得价的,他只得又打开钱包……
小阿姨接钱在手,哼了一声,离开他的家扬长而去。
被偷了蜻蜓发卡的那女人,抑郁而病多日后,有天中午强打精神,出户散步。在小区的绿化林间,她发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鸟。那鸟比鸽子略大些,羽毛蓝得爱煞人,而嘴是悦目的金黄色的。那鸟的金黄色的嘴,似正衔着一颗看去相当大的珠子……
的确,那鸟她以前不可能见过,只有北京动物园里才有,是产于别的国家的一种鸟,叫园丁鸟。与她住同一幢楼的一户人家的父亲,从国外带回了两枚园丁鸟的蛋,求养鸽子的人靠鸽子孵出了两只小鸟,恰是一雄一雌。等它们长大,孩子就放了它们。小区的绿化环境很美,既有林,还有水,一对园丁鸟便不往别处飞了……
女人的目光惊奇地追随着园丁鸟。它离开了林间,她也仰望着它加快了脚步……
她家住的是一层,有小院儿,小院里花红叶绿,她见园丁鸟竟落在她家小院儿中了……
她怀着更大的惊奇悄悄走入她家的小院儿,于花草间,竟发现了一处鸟窝,一处用树枝和花朵装饰得相当美观的鸟窝。
然而这还不足以使她惊奇得一眨也不眨地瞪大了双眼,使她那样的是另外的发现——鸟窝周围散布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那鸟自己的蓝色羽毛、几片蓝色玻璃器皿的碎片、几个蓝色的塑料瓶盖、笔记本的蓝色塑料封皮、半截蓝色的蜡烛、一只蓝色的笔、蓝色的大大小小的扣子……甚至还有一条蓝色的纱布哈达似的罩在窝上……
蓝瓣儿的玻璃球分明是它刚衔回来的……
还有……天哦!……是那枚蓝宝石的蜻蜓发卡呀!
园丁鸟喜欢用各式各样蓝色的东西美化它们的“家”。何况这一只园丁鸟即将正式“结婚”了!
第二天,重新得到了蜻蜓发卡的女人,将自己的长发梳成新颖的发式,戴上那发卡,去往偷过她发卡的女人的家。
那女人的脸使她吃了一惊。一道长长的丑陋的伤疤,自额正中斜剪一边的耳垂,将那一侧的眼眉和眼皮剪为两部分。刚拆过缝合线不久,看去至少缝了三十几针,像一条大蜈蚣趴在脸上……
那女人说自己的脸是由于不小心跌了一跤,脸正巧跌在半个碎碗上造成的……倒也算是实话。但更主要的实话并没实话实说……
而她言道,她所以请求一定允许她登门一次,是亲自来表示虔诚的忏悔的。于是她告诉对方,当知道对方也拥有了一只同样的发卡后,她竟断定那毫无疑问是偷了她的。
“我当时真是把你恨得咬牙切齿啊!我用最歹毒最歹毒的咒语诅咒过你啊!可现在事实证明我错了,也证明了你是多么的无辜。你看…”
她一偏头,让对方看她发髻上的发卡……
而那女人的震骇是笔墨所难以形容的。一只玉的蜻蜓被自己从别人的家里偷回到自己的家里,怎么又会从自己的家里飞回主人家里去了呢?匪夷所思啊!难道它有魔力不成么?!
而她的忏悔之心却是百分之百的虔诚的……
她甚至于流下了忏悔的泪水……
“你肯原谅我么?……”
“……”
“你肯原谅我么?……”
“肯……”
于是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了被她用最歹毒最歹毒的咒语“伤害”过的女友……
她的泪水弄湿了对方的衣肩……
那女人却是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的。
那女人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恐惧……
一个没有问那发卡是怎么找到的,由于恐惧而不敢多问了,一个没有主动说那发卡是怎么找到的,也是由于恐惧。巴不得一当面忏悔过便立刻离去——对方的脸委实使她害怕……
她又去见了另一个不但被她猜疑过也被她用同样歹毒的话语诅咒过的女友……
对方听了她的忏悔原谅地微笑了……
对方转身去捧来了许多只盒子,一一打开,呈现出的全是蜻蜓发卡,与她头上戴的一模一样。
“这……”
她诧异不已。
“我去年从外省买回来的。那个省的旅游点儿都有卖的。我买回来本打算在你们的生日一一送给你们。既然你已经有了,我就不会再送给你了……”
“去年?”
“对。”
“你那天在我家里为什么没说?”
“怕破坏你的好情绪。”
“多少钱一枚?”
“才……”
“实话告诉我吧!”
“才百多元人民币。我买得多,八折的价就卖给我了……”
对方又说:“有些事物之所以是假的,那是因为,在其形成为某事物之前,便包含着多种假的成分了。比如有的假花做得比真花还像真花,而有些真花却鲜艳得那么假。如果谁觉得真花鲜艳得那么假便始终不愿相信其真,如果谁由于假花比真花还像真花便误以为那是真花,都非花的错,而是人自己的错。人如果习惯于检讨自己常犯的这一种错误,就能较平静地面对某些假的现象了……”
半月后,她丈夫回家了。
他用假话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能换回一只盒子——她全盘地信了;她一次次审问他那发卡究竟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买的,以及究竟是花多少钱买的——对他的真话,她却表示半句也不信。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般轻信他的假话;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要怀疑他的百分之百的真话……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在盒子的事上那么真情可爱;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发卡的价格问题上偏偏要谎话连篇……
但是她就不想一想——如果他真的是用一个在国内某省花百多元人民币买的廉价的东西骗她的快乐,他又干吗将盒子带到国外去?
……
又半个月后,他提出了离婚。
理由是——连在日常之事上,他都难以取得她的信任了,这使他苦恼万分。
而她已发现了那法国女郎与他的亲昵合影,猜到了他在国外多呆了二十几天的真实原因。
她想起了被她诅咒过的那位女友的话,梳理她和他之间的诸多往事,于是那么多比真实还真实的虚假渐渐呈现。确实,一半的虚假曾被她忽视,而一半的真实曾遭她怀疑……
她平静地接受了离婚现实。
离婚后的一天,她将那只蜻蜓发卡又悄悄放回了园丁鸟的窝前——雌园丁鸟已在孵窝,而雄园丁鸟当那是一只活的大蜻蜓,不断地啄它,终于将它啄碎了……
北京人速写之一
这一个北京人,是北影人。青年时期就进北影厂了,现在快六十了。究竟多大年龄了,其实我不清楚。因为我与他交谈中,他曾说过他是穿长衫上完小学的。我想解放以后的小学生不作兴穿长衫了,便断他起码比我大五六岁。那可不就快六十了么。
他在北影也算是名人。不认识他的人很少。尽管他非什么“大腕”,只不过是“老灯光”,或“老剧务”。嗨,我连他具体是干哪一行的都不知道。
但我们的关系竟特别的好。
是土城的小树林使我们的关系亲密了。近年中国电影业处于低谷,我每天早晨散步就常遇见他了。我倒是希望不常遇见他,那也许证明他又上戏了。那我将多么为他高兴。
他是那类看去不太容易猜出年龄的男人。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脸有豪侠之气。证明他骨子里有与众不同的男人血性。如今神貌中有此特征的中国男人不多了。肯定和他少年时练过摔跤,习过拳脚功夫有关。如今的他肩宽胸阔的,从哪个角度看都仍是个强壮汉子……
起先我们遇见,只不过客气地彼此点点头。后来就一块儿散步。再后来稔熟了,每是我挽着他臂。因为他步子大,那样可使他走慢点儿。
关于他,有些事儿特好玩儿。
比如有次,他和另一个北影人在早市上被卖狐皮的吸引了。自然是假狐皮,假得比真的还让人动心。要将以假乱真的东西卖出手,“托儿”是少不了的。我也每被吸引,不是准备上当,而是看“托儿”们的“表演”。他们有时“表演”得相当投入,都是“演技派”,像拍街头戏。我想他之被吸引,也肯定是出于对表演的职业兴趣。
那另一个北影人则不同。真的被骗迷糊了。不但要买,且要买两条。身上没带钱,竟邀卖假狐皮的跟随家里去取钱……
于是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将对方扯到一旁劝阻:“哎你不能买啊,那明明是假的呀!”
人家说:“我看是真的。”
他说:“我有看皮的经验,那是碎狗皮角拼对成的。”
人家说:“你别管!”
而卖的人,包括“托儿”们,皆不拿好眼色瞪他。分明的恨极了。
倘我,该说的说了,必会转身而去的。他则不。他不是我啊。他显然是个不能眼看着别人上当的人。他的北影同仁“率领”一干人等往北影自己的家走;他则抄近道一路跑回北影,跑至那位的家里,那位的夫人不在。在班上。又一路跑去车间,找到了相告:“快回家,你那口子要买两条假狐皮,正将些个骗子往家领。多不安全!”
于是为妻的匆匆赶回家,在家门口将丈夫和些个骗子们堵个正着——那丈夫挨了夫人一顿狠训,一桩卖买眼瞅着成了,因他而没成。
为妻的女人自然特感激他;为夫的男人却老大不悦,几天不理他。
他呢,很欣慰。仿佛,使骗子们的骗局没有得逞,使就要上当的人没有上当,是他的第二职业,有成就感似的。
多可爱的“大老爷们儿”!
还有一次,两个正当年的扒手,发现了他兜里揣着手机,遂将他当成伺机下手的目标。暗暗跟踪他到一菜摊前,一左一右挤住他,开始做案。
他呢,早有察觉。实际上是他不动声色地将两个扒手引到了菜摊前。
扒手之手刚入他兜儿,他忽然伸展双臂两厢里紧紧擞住了两个扒手的肩。也是仗着自身的强壮,他一点儿都不怕两个正当年的扒手。
两个扒手难免心虚,其中一个说:“大哥,这是干什么呀?”
他冷冷地说:“不干什么。喜欢你俩”。
又对摆菜摊的外地小姑娘说:“买菜。十斤黄瓜、十斤柿子、十斤蒜苗,十斤荷兰豆……”
专捡时令贵菜,各要十斤。
摆菜摊儿的外地小姑娘看着他那“严肃”的样子,呆,怯。
他催促:“别发愣,秤啊!”
两个扒手挣扭了几次身子,又哪里能摆脱他“亲爱”的臂膀!并从他的搂势中领教到了他这个男人的强壮,乖乖不敢造次。
菜一一秤好了。
他命令两个扒手:“掏钱”。
一个扒手说:“大哥,别开我们玩笑。”
另一个扒手说:“大哥您看,兜里钱都掏出来了,不够一样菜买十斤啊!”
他说:“钱放摊儿上。”
又对小姑娘说:“点点。可着这些钱买!”
小姑娘被搞懞了,几乎要哭。
他笑了:“你怕的什么劲儿啊?没听他俩都叫我大哥么?这个主我能做。”
于是菜被重新秤过,装了满满的两大塑料袋儿。加起来至少也有十五六斤。而两个扒手兜里,是一个钢镚儿也没有了……
望着两个扒手各拎一袋儿菜走远的背影,他笑了。他一笑,就变成另一类男人了,特随和的那一类。
他最后说:“这么冷的天,也卖出了不少,收摊吧!再不收摊,一会儿zhōu(左扌右周)摊儿的人来了,你该赔了。”
望着小姑娘也收摊儿走远,他才从容踱开,悠然散步,似乎什么异常之事也没发生……
某天我看到他在与人聊天,就站在不远处等他。我几乎已习惯了与他结伴散步。
不料他虽也看到了我,却说起来没完。
我就冲他喊:“嗨,汇报工作那?!”
他朝我望一眼,仍不走来。
我只好自己识趣儿地离开。
片刻他赶上了我,我问:“什么人?”
他说:“咱们北影的。”
一副心事凝重的样子,还长叹。
我说:“什么要紧的话,聊个没完?”
他说:“那人好哇。”
久未听过这种话了——如今仿佛是个流行说“那人很坏”的时代。仿佛通过说一切的人都很坏,才能间接地证明唯自己好。而且,对于某些人,几乎是剩下了这么一种能证明自己好的方法。
我不由问:“怎么个好法儿?”
他说:“他年轻时妻子就瘫痪了。他服侍了妻子三十余年,无怨无悔。他为此上戏很少,业务成就也没什么积累……前几天他妻子去世了,我在安慰他……”
我真没想到他那么样的一个“大老爷们儿”竟会安慰别人。可惜我一句也没听到他是怎么安慰的。连想象也想象不出。
我不由又问:“你们是朋友?”
他回答:“谈不上是朋友。同一茬的北影人而已。”
分明的,他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沉默片刻,又说:“他是好人。像他这样的丈夫不多。我愿意安慰一个好人。”
我站住了,凝视他。
轮到他问我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当时很想对他说:“你也是一个好人。”
但却没说。
……
看到被晨练的人们攀压断了的树,他心疼;看到早市管理人员粗暴地对待摆摊人,他说情;他竟兜里装了小米,撒在林间喂麻雀,怕新出生的“一代”小麻雀营养不良……
今天早晨,我们又一起散步。
我说:“我出新书了,想送你一本。”
他从未开口向我要过书。但我知道他是个喜欢看书的人。
他说:“不用。我去买。我买过你不少书。”
我说:“不许买。以后出一本送你一本。”
我之对人有好感,也只有送书表达而已。
我想,我该背地里打听一下他姓甚名谁了,好写在书上。
……
现实生活中因有了一些大人物,名人,而热闹,而喧嚣,而忽风忽雨的;也因有了他这样一些普普通通,个性可爱的人,而有不矫饰的真情,而暖意,甚至,而有意思……
猫是极“出世”的动物
狗的忠乃至愚忠以及狗的种种责任感,种种做狗的原则,决定了狗是“入世”太深的动物。狗活得较累,实在被人的“入世”连累了。相对于狗,猫是极“出世”的动物。猫几乎没有任何责任感。连猫捉老鼠也并非是出于什么责任,而是自己生性喜欢那样。猫也几乎没有什么原则。如果主人家的猫食粗劣,而邻家常以鲜鱼精肉喂它,它是会没商量地背叛主人而做别家的宠物的。至于主人从前对它有怎样的眷养之恩,它是不管不顾的。倘主人对猫不好,猫离家出走也是常事。即使主人对它很好,它对主人的家厌倦了,也走。猫为“爱”而私奔更是常事。有的浪漫了一阵子怀了孕,仍会回主人家。有的则一去不返,伴“爱人”做逍遥的野猫去了。城市中的野猫“出身”皆是离家出走的猫。
猫脸上其实断无狡猾之相。人怎么看一只猫的脸,都是看不出狡猾来的。猫脸上很少“表情”。但这一点并不足以使猫的脸显得多么冷漠。事实上猫的脸大多数情况之下是安逸祥和的。任何一只常态下的猫脸,都给人以温良谦恭的印象。猫天生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宠物。它的“荣辱不惊”,也许正是由于它脸上那种天生的不动声色的神态。猫的大眼睛中,又天生有一种似乎“看破红尘”意味儿。一种超然度外,闲望人间,见怪不怪的意味。但这绝不证明猫城府太深。事实上猫是意识简单的动物。
猫不是好斗的动物。受到同类或异类的威胁,猫便缩颈,躬腰。而这是一种最典型的自卫的姿态。这时猫伸出一只前爪抵挡进攻,并且随时准备向后一纵,主动结束“战斗”。猫不是那种招惹不起的家伙,更不是那种不分胜负誓不罢休的家伙,猫不为了胜负的面子问题而玩命。
模特们表演时的步态叫“猫步”。据我看来,她们脸上的表情,也很像猫脸所常常呈现的“表情”。这么说绝不含有一丝一毫的贬义和讽刺。只不过认为,无表情的表情,更容易给人静态美的印象。于猫的脸,天生那样。于人的脸,尤其于表情原本比男人丰富的女人的脸,是后天训练有素的结果。那样的女人的脸,叫“冷艳”。“冷艳”之美,别有魅力。也可以称为工艺型的美。猫脸便具有工艺型的美点。但猫脸却不是冷的。通常情况下,猫脸充满温和。通常情况下,猫的眼中总是流露出知足感。
冉之父.1
冉来了。
“父亲……父亲他……”
冉神色怆然,眸子凄迷着哀雾。
冉很久没来了。
我说:“冉,你父亲病了么?”
“死了……”
冉倏忽间泪潸潸下。她缓缓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仿佛打算永远那样了……我不禁愕然。
许久,我嗫嚅地问:“什么病?……”
冉放下双手,目光恍惚,似乎不知该看何处。
“不是病……不是……他在存自行车的地方跟一个妇女吵架,人家用伞捅他。
新伞,伞端是金属的。从他两根肋骨间捅进去了,捅着了心脏……“
我又是一阵愕然。
“依我,就不开追悼会了。可母亲坚持非开不可,他的一些弟子们,也都主张要开。所以,所以我来给你送这个……”
冉从小包中取出一份讣柬,犹犹豫豫地放在桌上。它印制得很庄重,很考究。
“有空儿,你就去参加;没空儿,就拉倒。反正人已经死了,左右不过是那么回事儿……”
我立刻说:“我去我去!哪能不去呢!……”
冉匆匆告辞……
我独自发呆……
一位社会心理学权威,一位性情极有涵养,平和得如一泓静水的老人,竟会在存自行车的地方跟妇女吵架,竟被对方用伞捅死,越细想,越感人生之无常……我认识他,才一年多。某日北影的一位朋友找我,求我件事。问什么事,说小事一桩,说希望我替他要到一个“饲养证”。
“你也对花花产生怜悯?”
“花花”是一条小狗,一条黑白色的小狗。在寒冷的冬季里,跑到了我们这一居民区。左胛骨那儿带着一道很深的砍伤,皮肉令人触目惊心地绽翻着。最先发现它的是几个孩子。它蜷在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宿舍楼传达室的山墙后,由于冷和疼,瑟缩着栗抖。孩子们发现了它,就围住它。
其中有我儿子。我想他们当时看着它,一定像看着一个年龄比他们还小的男孩儿或女孩儿,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子或女孩儿,一个受了重伤奄奄待毙的小小流浪儿。他们可怜它,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我们童影宿舍传达室旁边,盖着一间简易的小土坯房子,住着些民工。正是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民工们见孩子们围住什么看,也纷纷好奇地走过去。那小狗在他们眼里,肯定和在孩子们眼里是不同的。他们大概看到了一盆肉。他们中的一个,就拖了它的一条后腿,想把它拖回到他们住的土坯房子里,杀了它,吃它的肉。也许他们认为,不杀它,它活不过几个时辰,也是难免一死的。人拖它时,它并不咬人,也不叫。我想当时它眼中,肯定充满了恐惧,肯定充满了绝望,肯定充满了听天由命的无助的悲凉。如果它真是一个男孩儿或女孩儿,真是一个小小流浪儿,也许但求一死?但求速死?
可是有一个孩子突然叫喊起来:“不许拖它!”
那一天的那一个时候,我正开了阳台的窗子,放我写作时吞吐造成的满室烟雾。于是下面的情形便是我探身窗外所目睹的了:民工们未将一个孩子的叫喊当成怎么一档子事儿,拖小狗的那个仍拖它。
“不许拖它!”
许多孩子都叫喊起来。
“你们的?你们的?”
民工们不示弱。
“你们的?!你们的?!”
孩子们更不示弱。
“你们想杀了它,吃它的肉,是不是?!”
首先叫喊起来的那个孩子,咄咄逼人地质问民工们。“是,又怎么样?你们再叫喊,我们立刻弄死它!你们信不信?”
“你们敢?!”
“嘘,嘘,怎么不敢?”
拖狗那个民工,说着不拖它了,目光四处寻找能立刻弄死它的东西。
没什么顺手的东西可被他当场利用,他便去捧一块大石头。
首先叫喊起来的那个孩子,扑向他,咬他的手。大石头落地,又砸了他的脚。
他疼得抬起那只脚,一条腿金鸡独立,乱蹦乱跳。他恼羞成怒了,掴了那孩子一耳光,还将那孩子一拳推倒了。
于是众孩子们齐发一声喊,都向民工们扑过去。孩子们毕竟多,民工毕竟少,那情形颇为壮观,也颇为刺激。孩子们一个个非常勇敢,甚至可以说非常凶猛,仿佛一群惯于出生入死的猎犬,准备发扬前仆后继的牺牲精神,天不怕地不怕地围剿几头大兽似的;仿佛他们早就期待着,某一天有某种契机和某种正当的理由,向某些大人们发动一场进攻了。居高临下,我发现我的儿子表现得一点儿也不比别的孩子差劲儿。他一头朝一个民工汉子撞去,将那汉子撞得向后踉跄数步。
我喊:“梁爽,不许撒野!有理讲理!不许……”却哪里还会引起儿子的注重!
他低着头,小牛犊子似的,又朝另一个汉子撞去。我简直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我看见的,正是我那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备受大人们喜欢和夸奖的儿子。几个孩子围剿一个民工。同仇敌忾,进攻是一往无前的。
民工们不但恼羞成怒,而且大打出手,开始反击了。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农村青年,真急眼了,他们才不管面对的是些孩子不是些孩子呢。虽然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可一旦开始以大人对付大人们的狠劲儿对付孩子们,最终吃亏的注定将是孩子们无疑。
我眼睁睁看见我儿子被一个汉子一脚踹倒在地。他爬起来又扑上去,又被一脚踹倒在地……我喊:“嘿,那小子,你他妈再敢踹我儿子,我下楼去跟你拼啦!…
…“
儿子依然没听到我的喊声,依然没注意到我。他第三次向那汉子扑去,一头将那汉子撞倒了。于是几个孩子一拥而上,将那汉子压住,一阵拳打脚踢……那汉子却听到了我的喊声,招架着爬起来,抬头望望我,转身就往他们的小土坯房跑……
斯时对面两幢楼的阳台窗子都纷纷推开了,一些当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伯婶婶叔叔阿姨的,全将身子探出窗外,呵斥民工们:“反了你们啦,欺负起小孩子来了!…
…“
“谁打孩子了?谁打孩子了?认准他,饶不了他!”“妈的,王八蛋你站那儿别动!有种你站那儿别动!老子清清楚楚地看见,你打我女儿了!……”
“小海,你挨打没有?宝贝儿,你挨打没有?你倒是说话呀!……”
在大人们的助威之下,孩子们一个个表现得愈发凶猛。民工们的心理自是有所顾忌的,哪一个也无心恋战,纷纷退却。
几个当爷爷奶奶叔伯婶姨的男人女人离开各家阳台来到外面时,民工们已退入他们的住处去了。然而孩子们仍不依不饶,围住那小土坯房子叫阵,扬言要继续火攻。大人们问明缘由,都说也难怪孩子们如此愤慨;都说那小狗着实的可怜;都说民工也忒不把作孽当成回事了,这么可怜的一只小狗,还忍心杀它?还忍心吃它的肉?何况它瘦得皮包骨,即便把它杀了,能剔出几斤几两肉哇?民工们自愧,则掩门不出。
孩子们得了理,又有大人们的道义上的声援,就七嘴八舌非常之严正地提出:民工们必须向他们当面保证,今后再不许产生伤害那小狗的歹念;而他们要从此对小狗负起照顾的责任……
大人们被孩子们的善良所感动,唤出民工们,迫令他们向孩子们当面指天画地说了些保证的话,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从此那小狗就有了保护人。孩子们给它起名叫“花花”。用破纸板给它搭了个窝,窝外面罩了一条谁家扔弃的小破被。窝里垫了几件旧棉衣,垫得暄暄软软,暖暖和和的。孩子们这些善举,使一位在北医三院做医生的家长尤其大受感动。他为花花实行了一次外科手术,细致地缝合了它的伤口,还给它输了两瓶葡萄糖。小花花乖得很,输液的时候老老实实的。只要有孩子在旁边守护着它,抚摩着它,它一动也不动,眼中充满了感激。孩子们又做了些卡片,说是“饲养证”。并且规定了饲养人资格,是“三好”学生才有资格饲养,不是“三好”学生没有资格。没有资格的孩子当然也是可以喂花花,可以和它玩耍的,但是绝对不可以用食物将花花引诱到这一居民小区以外的地方去。而花花胆子极小,似乎明白,只有在这一居民小区的范围以内,它才能受到保护,才是安全的。
无论用多么好吃的东西,也是不会将它引诱到远处去的。事实上,也没有哪一个孩子怀有将它引诱到远处的企图。
我的儿子是“三好”学生,而且被公认在保护花花的战斗中,表现极其勇敢,理所当然地是第一批获得“饲养证”的孩子之一。
那一天我从外面把他领回家,命他立正站在我面前,严厉地问:“你那么撒野,对么?”
他说:“对。”
我说:“你还敢嘴硬?还敢说你撒野对?”
他说:“要是见死不救,那对吗?”
我说:“你可以用语言表达你对这件事的立场和态度嘛!你和大人撒野,你不是明摆着吃亏吗?要是把你踹成内伤,你后悔也晚了!”
他说:“我不后悔。”
我生气了,说:“靠墙站着,反省去!”
他就靠墙站着去了,但眼中立时盈满了泪。
我又说:“你甭觉得委屈!你为一只小狗挨了两脚,你自以为值怎么着?”
他仍不服管教,说:“我们要都像你这样想,小狗现在已经死定了!”
我瞅了他半天,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见他眼泪断了线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转身从厨房拿了两个包子,塞给他,让他去喂狗……
我满口答应了北影朋友求我的事儿,尽管我觉得这件事儿不无可笑的成分。大人喜欢狗的话,完全可以自己养一只嘛。北影童影,养狗的大人不少。何必非要参与到孩子们中间去呢?那一心希望得到“饲养证”的大人,不知是怎样的一位大人,真有点儿怪!
儿子放学回到家里,我对儿子说了这件事儿。我想区区一件小事儿,儿子便能替我办成。
不料儿子回答:“得研究研究。”
我一愣,问:“研究研究?谁们?”
他说:“当然是我们养狗小组的核心成员们啦!”那口气,仿佛他是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员,我这当爸爸的,企图通过他的关系,批一个官职给自己的哥们儿似的。我取笑他:“你们可算是有了种权力了!好,那你们就研究研究,尽早给我回话!”
儿子郑重其事地说:“这不是什么权力不权力的问题,这是原则,是必要的资格审查的程序。对你们大人,性质更加不同。我们当初没考虑过大人,所以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
我说:“你少跟我来这套!明天你就得给我个回话!”第二天,我始终记着这事儿,询问结果如何。
儿子说:“大家要见见你那位朋友。”
我说:“怎么怎么,你爸爸介绍的朋友,还要面试不成?”
他说:“也不能因为你是我爸爸,就不讲原则。”我商量地说:“得了儿子,人家怪忙的,免了你们那原则吧!你再跟你们那些核心成员们帮爸爸疏通疏通,就算给你爸个面子行不?”
儿子干干脆脆地回答:“不行。”
见我瞪着他语塞,他又悦:“我们就不忙吗?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课,晚上还有作业,和大人上班有什么区别?大家要见见你那位朋友,就等于很给我面子,也很给你面子啦。我们总不能太随便地就发出去一个饲养证吧?”
儿子的口气,言外之意仿佛是——爸你们大人也别太不识好歹了!
……
晚上,北影的朋友打电话问相求之事我忘了没有?我说没忘,说只是事情也许不像我想的那么容易办成。朋友问这么一桩小事有何难处?我只得照实讲——孩子们要见一见那个希望获得“饲养证”的人,见了要当面判断一下那个人有没有资格,之后他们还要研究研究……“是——这——样——啊?……”
电话中,朋友的语调拖得很长很长。
隔十几分钟朋友又打来了电话,说那人非常尊重孩子们的原则性,愿意接受孩子们的任何方式的资格审查,问哪天可以接受面试?
我捂住电话,唤来儿子,没好气地说:“一件小事你也不能帮爸爸顺利地办成!你看你们搞得这个复杂劲儿!你替你们那些核心成员预定个日子,哪天?”
儿子说:“嫌复杂?嫌复杂就拉倒!是你们大人找到我们头上的,又不是我们主动找到你们大人头上的。”我说:“别贫嘴,问你哪天!”
儿子想了想,说:“那就星期六吧。星期六我们下午没课。”我接着问:“在哪儿?”我说:“乔老师,真是抱歉得很。这么一桩小事,还劳您亲自来一次。按说我们应当替您要了,给您送去。”他说:“没什么,该来的。我家离这儿不远,就住小月河那边儿。远了我也不知道这儿还有些为一只小狗向大人们宣战的孩子。
孩子们越认真,我心里越高兴。从小就玩世不恭,对任何事都一副痞子态度的话,咱们中国可就没什么大指望了。别说搞社会主义、搞改革不行,搞资本主义也不配。资本主义的历史,可不是一部痞子的历史,是几代最讲认真二字的人共同创造的历史。我的兴趣不在狗身上,我的兴趣在孩子们身上,我实实在在地是对他们慕名而来的。“
我望望朋友,心中暗吃一惊。话题一过分的严肃,我这人常常就不知如何与人继续交谈,只有沉默的份儿。窃以为对于几个孩子,包括我的儿子,为捍卫一只小狗而向大人们公开宣战这件事,是不可过分鼓励和夸奖的。但是出于礼貌,我们报以微笑和点头,毕竟,老先生的话不无道理。
朋友却附和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难得乔老师有这么一颗忧国之心。”
冉的父亲摆摆手,仍以那么一种自谦的口吻说:“耻谈忧国,耻谈忧国。不过是毛病,三句话不离本行而已。举凡中国之事,政治论说派有之,经济论说派有之,文化论说派有之,唯善于从社会心理学角度分析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某些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包括某些专家学者,一向以为政治经济是因,社会心理现象是果,此大谬也。这种因果关系也是二律背反的关系。现在可以这么认为,社会心理已不再仅仅是现象,而是主要的因素之一,决定改革这棵树上,结出什么样的政治之果,和什么样的经济之果。一群人即使在刀耕火种的条件之下,也可以创造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一群猴子不能。从类人猿到人经历了千万年的进化过程,但由人退回到猴子去,往往和蝉蜕一次壳一样容易……”“我给你们沏茶。我给你们沏茶……”
我起身走到厨房去了。
朋友是很善于察颜观色的,跟至厨房。
我耳语相问:“老先生怎么回事儿?我也没说什么他不爱听的话啊,何以引出他一大番宏论?”
朋友也耳语道:“你千万别见怪。他一向如此,当导师当惯了。对他抬举的人,才侃侃而谈;在他讨厌的人面前,他会一句话也不说,故意使人尴尬。”
“别沏茶了。趁孩子们没来,还是聊会儿嘛!我喜欢和你们年轻人聊。民不可能皆圣贤,民亦当耻于皆不肖。不肖者,痞也……”
冉的父亲,仍自说自话。那一种语调,虽很平和,并不言语汹汹,但使人听来,总有一种谆谆教导的意味儿,一种诲人不倦的意味儿,和一种忧患多多的意味儿。
我不敢接言。唯恐一接言,一般性的交谈,变成一场严肃的讨论。我已经很久不和人讨论什么了。克服了这一种亦曾染之的大的毛病,我觉得自身和周围的生活都安泰不少,自己不再那么地嫌恶自己了,也不再那么地嫌恶他人和周围的生活了。仿佛瘾君子戒了烟,寻找到了某种肺清腑爽的感觉,呼散掉了很多自身的浊气。
不过我并没因为老先生的借题发挥,而破坏他给我的好印象。有一个时期,我也三句话不离文学来着,逮住一个什么人就跟人家大谈文学,全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所谓秃头不轻蔑和尚。
我刚用托盘端了茶进屋,儿子就回来了,带了四位他们的核心成员。
我看看表说:“你们很准时嘛!”
他们也都看表,之后一齐看我朋友。
朋友说:“都别看我。你们要面试的不是我。”我说:“对,不是他,是这一位。”指着冉的父亲,让他们叫爷爷。
他们没想到要审查资格的是位“爷爷”,面面相觑,似乎不知所措。
一个个窘了片刻,依次叫了“爷爷”。冉的父亲连忙站起,让出沙发,礼贤下士地说,“你们请坐沙发,你们请坐沙发。”
朋友也只得从沙发上站起,坐床沿。
孩子们倒不客气,心安理得地占领了两只单人沙发和一只双人沙发。
冉的父亲将椅子摆正在他们对面,如钟肃坐,恭敬地问:“那咱们就开始吧?”
一个孩子首先问:“你为什么对我们的花花感兴趣?”
不待冉的父亲回答,朋友以大人们对孩子们那种习惯了的长辈的口吻说:“你们听明白了——乔爷爷不是对你们养的狗感什么兴趣,而是对你们本身感到了点儿兴趣。至于狗嘛,他要养什么样的狗,我都能替他弄到!德国‘黑背’、日本‘狼青’、加拿大的‘雪橇狗’、澳大利亚的牧羊犬、西藏的藏獒,还犯得着非要和你们养一只赖巴巴的小狗崽吗?”孩子们一阵沉默,又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看来是核心的核心,就站起来,对我们三个大人一眼也不看,只看着我的儿子,隐忍地说:“梁爽,那我们走了。”
儿子瞪着我,仿佛受了严重侮辱,抗议地哼了一声。我说:“别走哇别走哇!
吃糖吃糖……“连忙从茶几下格取糖盒,抓了糖往他们手里塞。
冉的父亲也立刻声明:“他的话不代表我,不代表我。我是既对你们的小狗感兴趣,也对你们本身感兴趣。是因为你们才对小狗……不,不,是因为小狗才对你们感兴趣,但主要是对小狗感兴趣……”
朋友自觉无聊,躲到另一间屋去了。
我又说:“乔爷爷是很值得你们尊敬的一位爷爷,是社会心理学家呢!”
我儿子说:“爸,你别扯这些,这些对我们不起作用。”
于是一个孩子瞅定七十来岁的社会心理学家,严肃之至地说:“你实际上还没回答我们的第一个问题哪!”七十来岁的社会心理学家想了想,并没多大把握地回答:“我……我同情那小狗的身世……”
“你认为狗也有身世吗?”
“是啊,有的有的。一切有生命的,就都有身世。比如一棵草本的花儿,它春天结骨朵儿了,夏天开放了,秋天凋零了,冬天死了,我们一般就不会替它伤感,因为就它来讲,身世挺好的了。可是,如果它夏天才结骨朵儿,还没等开放,秋天就到了,接着冬天就把它冻死了,我们就会替它伤感是不是?有了你们的爱护,花花的身世就改变了,变好了。如果我们能使什么的身世变好了,无论那是什么,只要不是坏的丑的恶的,都值得我们一做是不是?……”
孩子们频频点头,看来他们对他的回答挺满意。好像他们的问题的标准答案,正是那样的。然而我看出他们在装理解。他们挺满意的,也许只不过是七十来岁的社会心理学家的态度。他那一种虔诚的态度,分明的使他们产生了大的错觉,起码在那一时刻产生了大的错觉——似乎他们是大人,而他是孩子。我猜他们对他们的那个问题,是根本没有统一的答案的。
“小明的爸爸妈妈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么?”
一个最稚气的孩子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使我一愣,这问题太唐突,好生的没道理。不过就是有没有资格和他们共同饲养一只小狗么,岂可对一位爷爷辈儿的老人的智力正儿八经地进行面试?
我看冉的父亲——老社会心理学家也不禁地一愣。孩子们互相交换着会意的眼神儿。
冉的父亲犹犹豫豫地说:“老三叫三毛?”
孩子们都笑了。
“那……叫……叫小毛?”
孩子们都得意洋洋地摇头。
我说:“叫阿毛吧?”
我儿子说:“爸你别帮着乱猜行不行?到底考你呢还是考他呢?”又对冉的父亲说:“乱猜是猜不到的,要善于动脑筋思考。”
于是冉的父亲就努力动脑筋思考起来。
我递给了他一支烟,转身去到另一房间问朋友,满心希望朋友比我和冉的父亲智商高点儿。
朋友气恼地嘟哝:“这些个孩子!这算干什么?这叫什么问题?”
我说:“是啊是啊,纯粹小孩子蒙小孩子的问题?你快告诉我,我好去提示,省得他被难住。”
“我怎么知道!”
朋友耸耸肩,继续看他的书,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我沮丧地回到“考场”,见冉的父亲一口接一口吸烟,已然显得很不自在。
提出这问题的孩子说:“那我再讲一遍,你认真听。”看看我,又对我说:“你也认真听。你们一块儿动动脑筋,启发启发他。”于是那孩子又讲了一遍。
冉的父亲仍回答不了。我也是。
我儿子忍不住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老三叫小明呗!问题中已经告诉得明明白白了嘛!”
接着他们又出了一个问题——海水为什么是咸的?冉的父亲还是被难住了。
我也不知道海水为什么是咸的。
一个孩子就讲了个故事——说有个人,做了些好吃的,香味儿引来了鬼。鬼想用一盘磨换人那些好吃的。鬼说磨一转,就出盐。人觉得合适,跟鬼换了。人把磨藏在山洞里,自己需要盐的时候,便偷偷到山洞去,不愿自己的同类也得到盐。鬼很瞧不起人的自私自利,一天夜里,把磨扔到海里去了。于是海水就是咸的了,于是那个自私自利的人企图靠一盘磨发大财的希望破灭了……朋友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听了这个故事就大鼓其掌,一边鼓掌一边说:“噢,海水是这么变咸的呀!”
我和冉的父亲,相应地也都说了些自己知识很贫乏,今天知识有所增长之类的话。
那天孩子们对冉的父亲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资格审查,最后他们的核心的核心问他们怎么样?他们都说“还行”。冉的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孩子们也便笑了。
我看他们在那一个多小时内也不怎么轻松。当他们都说“还行”时,也是如释重负的。我和我的朋友,跟着审查的被审查的,一块儿感到如释重负。
孩子们终于将“饲养证”交给了冉的父亲。嘱咐他别丢了,不许转让,不得擅自涂改等等。他们还强调指出:之所以必须履行审查程序,乃是因为,据他们了解——人善,养的狗也善;人恶,养的狗便恶。人智商高,养的狗也聪明;人弱智,养的狗便傻头傻脑。他们不愿他们的花花,将来长成一条既恶又傻头傻脑的大狗…
…我的儿子送他的小伙伴们走后,冉的父亲说:“这就好,这就好。中国还有这样的孩子,实在是中国的一大幸事。”朋友附和道:“对,对。乔老师看问题,就是思维辽阔,具有远见卓识。”
我对中国的将来,和中国现在的孩子们,既不曾怎样的乐观过,也不曾杞人忧天地悲观过。没什么意见值得发表,只有对冉的父亲满怀敬仰地笑着而已。
从那一天起,早晨,中午或晚上,我每日至少能见到冉的父亲一次。
他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来喂狗。很快的,他不但和孩子们都熟悉了,并且获得了他们的信赖。他们见了他,开始礼貌而亲切地叫他“乔爷爷”,视他为他们养狗小组的核心成员之一了。花花自然也对他熟悉起来,信赖起来。在那小狗的意识里,也许不但认为又多了一个保护人,而且认为是一位妈妈寻找到了它吧?毕竟,一位老人对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般的小狗的怜悯、爱心和责任感,比之孩子们是更周到的。似乎多了些什么内容;似乎他非常需要拥有那样一只小狗,哪怕是部分地拥有;似乎它最应是“花花”;似乎如果不是,便缺少了某种意义。
我散步的时候,经常看到花花驻立街口。我知道它在等待他。它一望见他,便欢跃地奔跑过去迎接。我也常看到这样的情形——他在进行抡臂运动,花花则蹲踞他跟前,凝视他。他抡左臂,它的头便歪向左边;他抡右臂,它的头便歪向右边。
那是挺幽默的情形。
后来我发现花花干净了,漂亮了。白毛雪白,黑毛乌黑。黑白分明,精精神神的花花,似乎是一只出身高贵、备受宠幸的狗了。
儿子告诉我——乔爷爷将花花带回家,已经给它洗过好几次澡了。
不久儿子又告诉我——乔爷爷说,过几天他要请些人来给花花打预防针……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家中写作,忽闻儿子的足音异常急促地噔噔噔奔上楼。儿子一进门就喊:“爸呀爸呀,你快出去帮我们救救花花吧!”
儿子眼中充满了惊慌。儿子那双眼睛,使我联想到民工们要杀花花那一天可怜的小狗的眼睛。
冉之父.2
我问:“怎么了?谁又伤害你们的花花?”
话刚说完,听到一声狗的惨叫。
我以为是那些民工们恶念复生,觉得他们太可恨了。“妈的!”
我冲到阳台上,一掌推开窗子——却不是民工们,而是另外一些大人,个个手中操着木棒、铁棍、铁锹。花花蹿到了自行车栅里,缩在几辆自行车后。
孩子们远远地站着,望着。对那些器械在手,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大人们,他们完全丧失了当初对民工们发起斗争的勇气。我想他们是都吓傻了。
“就是那个老家伙找来的人!他骗了我们!他说他们是来给花花打预防针的,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来要花花命的!爸呀爸呀,求求你,救救我们的花花!……”
儿子哇地一声哭了。
我喊:“混蛋!不许打那只小狗!……”
他们都仰起脸来。
为首一个说:“谁骂的?”
另一个指着我说:“那小子!”
“你才混蛋!”他弯腰捡起半块砖头——“叫你小子骂!”——砖头击碎玻璃,飞入我家阳台。玻璃片儿落满阳台地上……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我一时呆住。儿子吓得不哭了,抱头逃进屋里。
一些人家推开的阳台窗子,纷纷关上了。
外面只有些个孩子们,些个吓傻了的孩子们,远远地站成一堆,瞪大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望着……民工们从他们的小土屋里拥了出来。
“嗨!你们干吗?你们凭什么?这不是一只野狗!更不是一只疯狗!……”
民工们似乎要两肋插刀了。
“凭什么?市内不许养狗!谁见了,都有权打死!”
“那……那你们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
“你们少他妈的管闲事!些个臭民工,一边稍息去!”“臭民工是你们爸!”
“是我们儿子!”
“操你们妈!”
“这些小子找揍!”
双方都是年轻人,骂的结果是大打出手。
我看见一方中一个握铁棍的,汹汹扑向自行车棚,朝缩在几辆车后的花花恶狠狠捅去……一声小狗的哀嚎,很长很长……我知道花花完了……
我回头看儿子,儿子在跺脚,在用头撞墙……我从墙上摘下了一柄铝合金的长剑。买了挂在那儿,我就没碰过它。它用来刺死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我全身血脉膨胀,我想奔出去杀死一个人。不仅为了花花,而且为了我家的阳台窗,为了无声地哭着跺着脚用头撞墙的儿子,和他的同学、他的小伙伴们……我想在我和某一个人之间,今天必须死一个……我冲到外面时,一切都已结束——一辆小卡车刚开走。那个手握铁棍的人,仍站在车上用铁棍捣着,好像朝鲜族人用木杵捣黏米一样…

我知道他们在捣的是什么……孩子们渐渐围向自行车棚,围向他们的花花的死处。那儿有一摊血……
倏忽间我眼前浮现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弟弟妹妹们也曾养过一只和花花的身世同样可怜的小狗。我们叫它“小朋友”。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里的一个早晨,它被建筑工人们打死了,吊在脚手架上剥皮……那是饥荒年代,那个年代人们很饿很饿……而今天的人们并不会那么饿……忽然孩子们哭成一片。那一种哭声令大人听了心碎。仿佛刚刚死于非命的不是他们养的一只小狗,而是他们的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甚至是像小姐姐小母亲一样的亲人……脸上手上各挂了彩的民工们,同情地望着孩子们,默默听着他们的哭声,纷纷摇头叹息……没谁理会仗着一柄铝合金长剑的我。
我不禁感到自己显得滑稽。
我低着头,拎着我原本想杀人没杀成的东西,赶快往家走……
回到家里我哄儿子。儿子猛地推开我,不共戴天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别理我!你出卖了我们!……”我羞愧难当,无话可说。
那一天晚饭前我散步时,碰见了冉的父亲,他照例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
他说:“又碰见了。”
我说:“是啊,又碰见了。”
他说:“一早一晚,散散步好。”
我说:“这我懂。不劳赐教。”
他就有些困惑地看我。
我说:“您不必给狗送食了。它也再不会到街口去迎您了,再不会蹲您跟前,欣赏您抡胳膊踢腿了。”
他神色不安起来,问:“花花跑丢了?被人偷去了?”我故意不动声色地说:“它被人打死了,被您对孩子们说,请来给它打预防针的那些人打死的。”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转身往街口望去。分明的,一心想发现花花在街口,并向他跑来。
当然没发现。
“你跟我开玩笑吧?”
他审视着我。
我说:“不是我跟您开玩笑,是您跟我,跟孩子们开玩笑。不过我厌恶这种玩笑。”
那一天,我以为,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为了某一篇心理学论文的发表,对一些被他骗取了信赖的孩子们进行心理测验。沽名钓誉而不择手段、借助伎俩的人,无论老的少的,我都厌恶。
那一天我一直在恨他,从内心里开始鄙视他,后悔自己怎么将他介绍给了孩子们。
“这……这……这不可能……”
他喃喃着,慌慌地拔腿就走。自然并非往回走。
我绕了小月河一圈,又见到他。不过他在马路那边,我在马路这边。
他的步子仍慌慌的,仿佛电影中某个人,已觉得被杀手暗暗跟踪似的。
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多余的话,虽该跨过马路了,也不跨过去,继续在这边的人行道上往前走。
不料他发现了我。他跨过马路,迎我走来。
我倒也不愿使他认为我是在避他,只好站住。
他走到我面前,提高网兜给我看,说:“是排骨。我特意为花花炖了些排骨…
…“
我什么都不说。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理我了,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
我说:“他们也都不理我了,也都用那么一种目光看我了。”
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是我,通过我的儿子,介绍他和孩子们认识的。
孩子们,包括我自己的儿子,看我时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曾无端地将他们往大水坑里推过的坏人。他们虽没被淹死,却分明的、再也不会以孩子的正常的目光看那样的人了。不错,那种目光里怀有憎恨。但憎恨还不是主要的内容,主要的是极端的轻蔑,和用目光表达比用话说出冷峻十倍的含义——我们已经把你看透了……
冷峻的目光若由孩子们投射向大人,我想是要比由大人们投射向孩子们更难招架的。
我早已是一个受过多次和多种轻蔑的人了,故对于些个孩子们的轻蔑,和他们目光中那种已经把我看透了的含义,虽然也不舒服,但较能泰然处之,不甚在乎。
我想对于他,大概就不同了。他是老人,是属于“家”一类的老人,是做了一辈子导师,目前依然做着导师的老人。是一向受尊敬惯了的老人。被极端轻蔑和被看透,尤其是被一些孩子们,他未必能像我似的泰然处之,不甚在乎。
这使我很快感,很解恨。
我竟笑了。
我又说:“因为这件事,我儿子失去了他的同学和小伙伴们对他的友好,对他的信任。我失去了儿子对我的。您是否认为有必要向我解释几句呢?”
他说:“是的是的,我解释我解释……可是我……我不是……我跟他们说得明明白白,是请他们来打针。他们当时也答应得爽爽快快,都说是我求他们的事,没二话……我……真难过……真抱歉……”
他惶惶地望着我,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信了他的话。我想,一定是有某种不该发生的误会发生了,才断送掉了花花那只可怜的小狗的性命。我说:“我刚才言重了,您也别太难过,孩子们不久便会把这件事忘了的。”
然而,我看出我并没能安慰到他内心里去。
“怎么竟是这样,怎么竟是这样,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再见……”
我说:“再见。”
我知道我今后将很少碰见他了。
“怎么竟是这样……”
他喃喃着,慌慌地走了。边走边回头看,仿佛怕孩子们追来骂他打他。他险些撞到树上。他拎着的小盆掉了。他弯弯腰,似乎想捡起来。仅弯弯腰而已,并没捡。一个遛狗的姑娘经过那儿。一条健美的“黑背”狼狗。大狼狗心安理得地吃起他原本是为花花炖的排骨来……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们。悲哀不会在他们的心灵中常驻,对他们不啻是一种幸运。十几天过去,花花连同由它引起的事,就被时间的大手轻而易举地从他们的记忆之中抹去了,仿佛用干布抹去镜子上的一层水汽那么彻底。只有当他们看到别的人们牵着大小爱犬,脸面上挂着拥有某种特殊财富似的炫耀的神情悠然漫步,他们才仿佛想起什么来。如同老人们想起年代久远的往事。那一种回想已不复有悲哀的甚至连感伤的成分也没有,仅仅是记忆的本能而已。
北影和童影养狗的人家多,有的狗还曾是电影或电视剧中的新星和明星。它们活得虽然比不上有钱的西方人养的狗那么高贵那么奢侈,但若和中国的大多数狗们比,无疑应该说是活得很幸福了。当然也绝不至于受到伤害,更不会被活活打死。
专业打狗队的人是不会打它们的。专业打狗队打狗看主人。倒是我,每当看到那些无忧无虑活得幸福滋润的大狗小狗鬈毛狗沙皮狗,便不由得想起了无家可归的小小流浪儿般的花花,同时想起冉的父亲所说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身世的话。觉得那话与其说是睿智的厚道的,莫如说是无奈的令人沮丧的。并且,我竟是那么地嫉妒那些幸福的狗,替被活活打死的花花。尽管它活着的时候,我不曾给予过它丝毫爱心也不曾对它萌发过一点点义务感或责任感,尽管我替它嫉妒替它愤愤不平于它已全没了任何意义。一听到别的狗吠,我耳边就产生幻听,似乎又听到它死前哀哀呼救般的惨叫……每天早晚我照例散步。如我所料,没再碰见过冉的父亲。我想,也许他再也不会到小月河这边来了。花花的死,竟封锁了他散步的天地,这难道意味着报应吗?
一天上午我家来了一位姑娘,就是冉。她一说出她父亲的名字,我便猜到她因何而至了。那时已经春暖花开了,那时我看见别人们牵着的幸福的狗们,已不再替花花的身世感伤,不再替它嫉妒它们了……冉说受她父亲的委托,来向我进一步澄清关于花花那件事的。我说这又何必呢,狗都死了几个月了,也不是我养的狗。我并没因了花花的死,对她父亲心怀什么难解的积怨。孩子们,包括我的儿子,已把那件事忘了。
冉说那件事在她父亲,却成了折磨心灵的一种老大的罪过。说她父亲一直非常非常内疚,觉得对不住花花,对不住孩子们,也对不住他北影的朋友和我。
冉说她父亲是个不善交往的人,从不主动和什么人过从。除了他的弟子,和弟子的弟子,没谁常到她家去。说她父亲若非受到郑重邀请,也不去别人家。说她母亲原在某大学教马列。教了一辈子马列,退休前才评上副教授。现在终日在家养花儿,养鱼,养猫,练气功。还成了小月河那边儿最热心的老年迪斯科爱好者们的召集人。说她父亲和她母亲谈不到一块儿。一辈子都在相互寻找共同语言,却没寻找到过几次。说她父亲对养花儿没兴趣,对养鱼也没兴趣,烦猫。一见她母亲练气功的样子,就怀疑她母亲走火入魔了。而她在一家外资公司当雇员,经常出国,比她父亲出国的次数多得多……
“你别看我父亲表面上一副悟禅得道的样子,”冉说,“其实他内心里经常感到很孤独很寂寞。但他从不向我母亲流露。我母亲会认为那完全是社会心理学把他搞的,会劝他读点儿马列的书,用马列主义自我调理调理。他也从不向我流露,唯恐遭到我的取笑。那只小狗叫什么?叫花花是吧?我也挺喜欢它的,我帮我父亲给它洗过澡。那一天我父亲带给它的排骨,还是我炖的呢!可怜的小狗,一口都没吃上。它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一双懂事的孩子的眼睛。凝视着人的时候,充满了对人无比信任和默默乞怜的眼神儿。我觉得那小狗的眼睛会说话,好像总是在对人说——请千万别伤害我,我是一只好小狗儿。我父亲说花花眼里有忧郁。我父亲说这样的狗不将它当人对待是不道德的。他还说这个世界上,动物万千种,却只有马、牛、象、猩猩和狗的眼睛,跟人的眼睛一样,有时会流露出忧郁来。我父亲说人的年龄其实就是人的心灵的年龄。人年轻的时候不曾爱过,那个人的心灵就不曾真的有过年轻时代。而人年老时不曾怜悯过,那个人就等于是一个心灵方面的残疾人。花花使他的怜悯有所给予。我父亲他和别的老年人似乎很不同,他太习惯于研究和分析自己的心灵。越研究越分析,越觉得他自己的心灵不健全。这好比一个将侍弄自己的花园当成太重要的事情的人,总想把一切美好的花全都栽种在自己拥有的土地上,总觉得自己的花园太算不上是一个花园了。你说这不就有些荒唐有些偏执了吗?我告诉你这些,其实主要是想告诉你,花花对于他是多么的重要。重要性绝不亚于那些孩子们……”
我说:“这我不难理解,可我还是很糊涂。既然你父亲委托你来的,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个明白:为什么将花花活活打死的,恰恰是你父亲请的那些人?”
冉说:“是我介绍我父亲和那些人认识的。否则,我父亲怎么会认识那些人呢?我也不认识,是我的朋友介绍我认识的。我的朋友,带着我和父亲一块儿去求他们的。他们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也痛痛快快地接受了父亲送给他们的一条云烟。花花被他们打死了,父亲对我大发雷霆,质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没那么生气过。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去登门找朋友,对朋友大发雷霆,当面质问朋友究竟是怎么回事。朋友同样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朋友当着我的面给那些人打电话,大发雷霆的程度并不亚于我和我的父亲。他们在电话里回答说,他们原本是想给花花打预防针的,可是动身前,有一个人提议:干脆把狗打死算了,还能白吃上一顿狗肉。这年头一斤肉挺贵,狗肉又是壮阳的,何乐而不为?否则,打过这一次预防针,秋天还得打一针,明年开春时仍得打一针。总之一年至少得打两次针。人情托人情的事,犯不着那么认真。如果老家伙兴师问罪,摆出城市禁止养狗的条例,岂怕抵挡不过去?他们都赞成了那个人的话,结果那个人的提议就等于判了花花的死刑。经过就是这样。并不存在什么误会不误会的问题。他们很不高兴,认为我的朋友小题大作。说我父亲送给他们的烟,是冒牌的云烟,质量劣得根本没法吸。
因为这件事父亲一直到今天也不愿主动理我。而我只有迁怒于朋友,朋友又迁怒于那些人。父亲不论在任何场合,一有机会就谈这件事。讲学谈;做报告谈;在区人大开会谈。还以区人大代表和爱护小动物协会理事的名义,在晚报上发了篇文章,把那些人骂得够呛。骂他们是向孩子们示范恶的可耻透顶的反面教员。怎么,你没看到这篇文章?……“
我说我没看到。我没订晚报。
冉又说,那些人当然是看到文章的了。他们恼火到什么程度是不难想象的。他们请某个记者撮了一顿,那记者就代笔替他们写了篇文章,批驳她父亲,用词极为尖酸刻薄。她父亲看了,火上浇油,再有涵养也没有涵养了,便写了第二篇回击文章寄到晚报,被晚报压下了,没发,认为适可而止的好,没必要开辟个栏目继续“
争鸣“下去。结果她父亲气得大病了一场,还住了半个多月院。那些人还把气撒在她朋友头上。朋友觉得委屈,也责怪冉的父亲的确未免太小题大作,不该把朋友之间的不愉快张扬到报上,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的。于是反过来向冉兴问罪之师,大发雷霆。冉自然没有什么客气话相还。结果两个多年的好友绝交。而她的朋友也跟那些朋友绝了交……冉说完这些满脸苦笑。如同存折被人偷去,多年的储蓄被人冒领了。
我相陪苦笑而已。但是我看出,冉并不满足于这一点。她分明的希望我有所表示。我觉得,不说句什么,似乎意味着我心胸狭窄。
“那么多人,吃一只花花那么小的小狗的肉,每个人也吃不到几口哇!”
于是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说完,不免有些后悔。这样的话,很容易使她误认为我耿耿于怀。
冉叹了一声。冉说那些人没吃花花的肉。说他们将花花打死了之后,也都觉得,花花实在是太小了。小得令他们感到索然。如果为了吃到几口狗肉,就怪费事儿地剥它的皮剖它的膛剔它的骨,简直怪没劲的。路过一处垃圾站,他们将花花从车上抛到垃圾筒里去了,连车也没停一下……我又想到了冉的父亲说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身世的话……
顿然间我有所悟——生活中,不被某些人当成回事的事,或被被某些人以玩世不恭的痞子的习惯做了的事,其实包含着令人心悸的恐怖。我们往往对此无动于衷,除了证明我们的可鄙和麻木不仁,不能证明别的……
冉最后说,她父亲交给她的使命,她已完成了。说如果过几天我能到她家去看望看望她父亲,对她父亲将是极大的安慰,等于帮助她父亲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
冉说此话带有请求的成分。
我答应了。
隔日我便到她家去了。在她家吃了饭,还送给她父亲两本我新出的书。我只字未提花花的事。冉的父亲也没提。我走时,他坚持要送我。他一直将我送至“紫薇桥”头,也就是小月河上唯一的一座小桥的桥头。
他驻足说:“我不过桥了。”
他凝望着桥那边——草地上,有一只大狗和一只小狗在互相追逐着玩儿……
我说:“我还会来看你的。”
他说:“请你……替我向那些孩子们多多解释……”我说:“一定。”
但我并未再去看过他,仅和他通过几次电话,而且是他挂来的。冉倒是又到我家几次。一次专为替她父亲给我送书,是她父亲著的《社会心理学发凡》。老先生用毛笔写了赠言,盖了印章……
不料想他却死了。被一个女人用雨伞捅死了。捅死一位闻名中外的社会心理学家的雨伞,会是一柄怎样的雨伞呢?那女人,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我并不很悲哀,甚至可以坦率地说,悲哀不起来。因为老先生对于我,无异于一个符号。悲哀,其实是人比同情、比怜悯、比仁爱、比一切情感更吝啬的情感。如果我们自己死了,不是我们亲友的人,和我们过从并不密切的人,也是不会对我们慷慨到哪儿去的。我对他的死更感到的是荒唐——也死得太特别了啊……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参加的人不多,四十几个人。除了亲友,再就是他的弟子,和弟子们的弟子。
冉之父.3
二十多岁的有之,三十多岁的有之,五十来岁的也有之。我指的是他的弟子们。
一位学者有三代弟子,也算不枉当一回学者了。那些个他的弟子们,也有白了头发的,也有秃了顶的,也有踌躇满志的仿佛学识深不可测的研究生。不是参加一位社会心理学家的追悼会,我还真没想到过,在中国竟有那么多人吃社会心理学这一碗饭。
悲痛的氛围环绕并笼罩着人们。当然最悲痛的是他的老伴儿,其次是他的弟子们,和弟子们的弟子们。我看他们的悲痛和他的老伴儿的悲痛,是区别很大的品种两样的悲痛。区别倒也不仅仅在于:对他的老伴而言死了的是老伴,对他的弟子和弟子的弟子们而言死了的是导师。似乎区别更在于:他对她很重要,而他对他们虽然谈不上什么重要不重要的,却仿佛是更加有感情的。如同一个人用惯了一支老式的钢笔,现在它摔坏了,绝对地修不好了,今后再也不能用它了,并且连当成件纪念品保存着都不行了。尽管可以换支笔,甚至是一支最新产品,但用原先那支老式钢笔的特殊习性是中止了,也许连握笔的指法亦必须改变并重新适应……以一种仪式而言,那是我所参加过的程序最紧凑时间最短的一次追悼会,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十几分钟。质量却是一流的。我的意思是,人们的态度都很虔诚,看不出谁是逢场作戏而来的。这当然指的是他的弟子和弟子们的弟子。我虽然不是他的弟子或弟子的弟子,但受氛围的影响,也掉了几滴眼泪。
人们四散时,冉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我母亲想请你随车到我家去。”
我问:“老太太有什么需要我参谋的事吗?”
冉苦笑了一下,迷惘地说:“我不清楚。有些事,我母亲好像不愿我介入意见。”
我感到受宠若惊起来,信誓旦旦地回答:“你回复老太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绝不推委。”
我踏上面包车,老太太已坐在车里了。她表情肃穆之极,仿佛车不是要送她回家,而是要把她送到某座庵里去;仿佛她因老伴的死,看破红尘,决意剃度为尼似的。她对我微微点头,目光中有某种信任感。我想冉肯定已把我的话回复给她了。
我跟随冉母女来到她们家。刚在客厅落座,冉刚沏上一杯茶给我,老太太便对冉说:“冉,你先到别的房间去。我们有话要单独谈谈。”
冉默默地遵从地退出了客厅。
我竟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我没把握判断自己跟来是否明智了。万一这老太太因为什么打算问罪于我呢?可细想想,我对这一家我并不很熟悉的人,尤其对冉的父亲,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啊。
我准备一旦在受到非难时表示抗议。
“你先请喝茶。”
老太太对我一笑。笑得极短,转瞬肃穆有加,继而演变为庄严。与其说她确实是笑了,莫如说我确实觉得她笑了。
我呷一口茶,见她对我还算友好,暗嘲自己多疑,泰然了许多。
我试探地说:“阿姨,尽管我和乔老师交往欠深,但我对他是很敬仰的。如今乔老师不在了,我要继续在和你们母女的关系中,弥补我在乔老师生前和他交往未深的遗憾。承蒙您这么信任我,若有什么需我尽些义务的事,您就只管开口吩咐吧!”
她又微微一笑。这一次笑得分明了些。
“听说,你认识的人很多?”
显然,她对我的话感到满意,感到安慰,并对我的虔诚感到欣赏。
我也自以为我是很虔诚的。人有时对自己是否虔诚,不太能梳理清楚。有一分虔诚,往往自我想象成十分。人是很乐于进行这一种自我想象的。
我说:“其实我认识的人挺有限,不过当年的北大荒知青战友多些。但是都不常来往。”
“听说,你那些战友,分布在各行各业?”
“这……也算符合事实吧。”
“那,有没有当律师的?有没有在法院和检察院工作的呢?”
我故作苦思状。片刻,摇了摇头。
“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冉!……”
冉应声而至。
“给你叔叔杯里续水。我忘了他是吸烟的了,找烟来。”我忙说:“我自己有烟,我自己有烟。”
就掏出烟吸。
冉见我杯中的水并没明显少,将热水瓶象征性地拎起一下,又放在茶几旁。她似乎纯粹是想表现对母亲的遵从才那么做的。接着她便踱到鱼缸旁去喂鱼。
老太太说:“冉,你何必喂它们,已经喂过了。”冉便不喂了,但未转身。观鱼。
老太太又说:“让你给客人杯里续水,你怎么没续?”冉说:“满着呢。不用续。”
她这才转身,惆怅地望着她的母亲。
我发现老太太的眉头皱了一下。
“肯定是凉了。倒掉,续上热水。”
老太太语调不高,话说得极平静,却使人听出一种不容违抗的命令的意味儿。
我忙说:“不凉不凉。”
然而冉已经将杯子拿走了……冉再次进客厅时,端着托盘。托盘上不仅有那只茶杯,还有一把古色古香的茶壶。显然她图个一劳永逸。她放下托盘,想坐在她母亲旁边的沙发上。
老太太不欢迎她加入谈话,说:“冉,你到三单元李伯伯家去,替我表示谢意。”
冉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的母亲。
“今天接送咱们的车,是你李伯伯单位的。快去吧!”
显然,老太太的真实目的,也在于图个一劳永逸。不但将女儿支离开客厅,而且一举支到别人家去了。
冉一声未吭就走了。我不知冉一向在家里,对她母亲的话是不是如此遵从。果而是,那她的性格可真是太温顺了。我暗想,那么这一点证明她父亲的遗传基因在她身上占的比例太大了。也许她的性格并非如此?仅仅因为当着我的面,和今天刚刚办完她父亲的丧事的缘故,才甘愿表现得对母亲那么遵从?我觉得,她的遵从,似乎确实包含着对她的母亲的体恤的成分。
老太太注视着我问:“想起来了吗?”
我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又歉意地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想起来我的知青战友中,有她说的那几种人。
老太太就无声地叹了口气。并且,潸然泪下。
我忙说:“阿姨,您别失望。我家里有一本《北大荒人名录》,那上面注册了两万多人呢。我回去翻翻,也许,不,肯定有当律师的,和在检察院在法院工作的。”
她掏出手绢,拭了拭眼睛,又无声地叹了口气,以对我更加信任的目光望着我,语调缓缓地说:“那就好。那阿姨的事,就完全拜托与你了。”
我问:“阿姨,究竟什么事?”
她说:“法院才判了那个女人七年。”
“就是那个女人。冉肯定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用伞捅死冉她父亲的那个女人……”
我说:“啊,是的是的。冉告诉过我了。这件事真是……”
我不知应该怎么说。
“法院认为那个女人是误伤人命,所以才判了她七年。那怎么能认为是误伤人命呢?那明明是行凶嘛!又不是不经意造成的事,那柄伞就是凶器嘛!如果对方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也必定是个泼妇!要不一柄伞能捅进人身体里去,能将人捅死?七年……才判七年,我咽不下这一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一口气。老头子死得好可悲啊……何况他还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就在他死的第二天,国外又来了聘书,聘他到国外去讲学。从前人家外国人,哪儿承认咱们有什么心理学和这方面的学者!一位著名学者的命,七年刑期就能抵得了的吗?可怜的老头子,有一本书刚写了一半……”
这时我才发现桌上摆着乔老先生的遗像,装饰着黑纱和白花。他表情澹泊宁静地望着我。
老太太侧转身嘤嘤哭了。显然即使在极其伤感之时,也还是顾及到了自己的仪态,不愿让我看到哭的样子。
她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我的判断思维。我一想也是的——用一柄伞居然捅进人的身体里去,居然将人捅死了,那该是多大的力气呢?若是屠夫凶汉者流所为,似乎也不足为奇,但却是一个女人呀!一个女人,将屠夫凶汉者流才可能有的力气,集中到一柄伞上去捅人,诚如老太太的话——“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便必定是个泼妇”。认为是“误伤人命”,也确有些说不通,也确难以令人心服。我不禁地正义冲动起来。
“如果我咽了这一口气。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冉她父亲了。七年,太便宜那个女人了!我们好好儿一个三口之家,让那女人给破坏了!我心里好恨!不判她十年二十年,我绝不罢休!可这事,若跟冉说,冉肯定反对。也不能求他那些学生。学生总归不过是学生。他们会怀念老头子,却绝不会为替老头子打官司的事投入精力。
所以……所以阿姨才舍下脸面求助于你……“
她哭得几近于一个身心受了极大伤害的小姑娘。
她说“我心里很恨”时,虽然并未咬牙切齿,但是我看得出,听得出,她心里确确实实地“好恨”。
我又吸着一支烟。思想很矛盾。我当然明白这一类事,一旦有什么承诺,就等于卷入进去了。而一旦卷入进去了,必将牵扯不少精力,甚至办不妥会落个怨言常系的结果。
但是,只吸烟,只沉默,在当时的情况下,于我是很尴尬很不自在的。
我终于下了决心,郑重地说:“阿姨,您别伤感,您别生气,您要节哀。这一件事,就算您委托给我了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老太太立刻止泣。外面传来登楼的足音,她倾听了一下,站起身说:“是冉,我得去擦把脸……”
果然是冉。
冉奇怪地问:“我妈呢?”
我说:“她擦脸呢。”
冉十分敏感,又小声问:“我妈哭了?”
我说:“没哭。她只是想擦把脸而已。”
我刚说完,老太太踱入了客厅。冉向她母亲投去心有所疑的一瞥。分明的,却没看出她母亲哭过。我竟也没看出,因为老太太戴上了一副浅茶色眼镜。
冉以建议的口吻说:“妈,别多耽误人家时间了。事儿如果谈完了,就让人家走吧。人家时间挺宝贵的。”老太太说:“其实我们也没谈什么事儿,不过随便聊聊。他是你父亲生前的忘年交,又不常到咱家来,就是替你父亲陪他叙叙话儿。”
我被抬举到忘年交的地位,又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但是还没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于是我明智地站起来告辞。
老太太在门口和我握了握手,是男人们之间那种较用力的握法。我完全领悟了它的内容,彼此心照不宣。冉一直把我送过紫薇桥。
途中,她问我她母亲和我谈了些什么?我觉得自己没理由对她隐瞒什么,就照实说了。
冉问:“你答应了?”
我感到她问得奇怪。仿佛事情和她并不相干似的,仿佛包含有暗示我何必多管闲事的意思似的。
我点点头。
“人死不能复生。判对方十年二十年又怎么样?我相信在这件事上法院的结论是公正的。那几天我有预感,总觉得我父亲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和什么人吵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希望我请几天假,陪他到南方去散散心,我却没有。那个星?
旅费自付,有什么不行的呢,可是我说不行。我怕带上他,一路就得照顾他,自己玩不痛快。我……我太自私了。父亲当时显得那么沮丧,那么失望。父亲一向夸我是他的好女儿。从这件事看,我算个什么好女儿呢?我是个坏女儿。我太对不起父亲了……“
冉驻足不前了。站立在河畔,面对着小月河,倾述地自说自话。是的,她那是自说自话。分明的,并不完全是为了说给我听。更是她内心里希图一吐为快。我相信即使我不在她身旁,她也会面对着小月河怆然地说上那么多话的。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籁籁地,一颗接一颗地顺着她瘦削的脸颊往下淌……
我说:“冉,别太自责了。我们每个人永远无法预知的,便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亲人,会在什么时候和怎样死去。许多事也许是许多人命定的事,自责没用,想开点。至于你母亲求我的事,当时明确回绝也不好,只有先答应下来。或许她今天专执一念,过几天就忘了,自己不再提了……”冉没回答我的话。
我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挺多余,便转身往家走。
我回头看了一次,见冉仍站在那儿,面对着小月河。我不知她是否还在自说自话。她的背影那么的孤单……我估计错了。只隔一天,冉的母亲便打来电话,问我事情进展得如何?而我那时正庆幸老太太可能真的忘了……我谎说在进展之中,还算比较顺利。
老太太说:“我谢谢你。你听清楚了吗?我谢谢你。也代表老头子谢谢你……”
那一种至诚相托和衔恩必报的口吻,使我明白,若期待她忘了,纯粹是我的痴心妄想……放下电话我就找《北大荒人名录》。找到了就翻。感谢它,还真叫我查到了。那上面竟有当律师的人,也有当检查官和法官的人,不过都不是我认识的人。不认识,也只有冒昧地去认识去求求看了。
应了那句话——现用现交。
接下来的三天,我将一切事情都搁置一边,每天专跑着别人打官司的事。各方面的知青战友都挺给我面子的,都说事情如果确如我讲的那样,官司还是值得一打的,打这场官司之目的还是有可能实现的,并都表示愿意尽力而为。就像我对冉的母亲表示愿意尽力而为一样——三分诚意七分不好意思当面明确回绝……第三天,晚上我才回到家里。三天来把自己搞得舌长腿短,一回到家里便躺在床上。躺下了就不愿动,但我还是说服自己往冉家挂了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是冉。
我说:“冉,你母亲并没忘了那件事儿。”
她说:“妈妈就坐在我身边。”
我说:“那,就叫她接电话吧!”
我本是有些感想欲对冉说说的。当然也包含有向她述述辛苦表表功劳的意图。
但她说她母亲就坐在她身边,我便索然了。而且我听出,她的话有那么一层声明似的意味儿——我和她的母亲之间一求一诺的事,还是我直接对她母亲说为好。即使对她说了也白说,说什么都白说,起码那会儿是那样。因为她不可能也不愿对我的热心有所表示,因为她不可能也不愿参与什么意见,因为她的母亲就坐在她身边…
…我向老太太作了“汇报”之后,听到老太太那端说:“冉,去烧壶开水。”电话静了片刻,才又听到她说:“该花钱之处,你就替我做主,比如请律师。我百分之百信得过你。老头子生前毕竟出过几本书,钱是还存下了一点儿的。如今用在老头子身上,他若泉下有灵,也就清楚我对他究竟是怎样的了……”
我听出她是在用手捂着话筒说……放下电话,我想从明天开始,我又可以照常进入写作状态了。于是身心一时松弛,往录像机里塞了一盘录像带,是周润发主演的《赌神》。我和妻子和儿子都是周润发的忠实观众。
如今一事了却,身心松弛,妻子和儿女跟着沾光,陪我看。三天来,妻子和儿子也极关心我办的事儿,也极希望我尽快将事情办完,办成。或者,起码尽快办到有了一个可以交待得过去的结果。因为他们知道,祈祝我办得顺利些,比劝我别瞎浪费精力更明智。他们明白,我是不得不为之而为之。我如果四处碰壁一筹莫展,他们的身心也是松弛不了的。尤其儿子,当知道那位他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曾诅咒过的乔爷爷被一个女人用一柄伞捅死了,显得内心异常不安,甚至不无罪过感,害怕遭到某种神秘报复。他惴惴地问过我人死了是否真的有灵魂。我说过去信仰科学的世人认为人死了是没有什么灵魂的。死了就是死了,烟消云散,一个生命体化为乌有。
但现代科学也承认,人死了可能有“灵魂”,也就是某种生命的残余信息,但所谓“灵魂”存在的时间必不会很长,而且除了短期的存在,是不会做得了任何事情的。儿子又问我会不会附体?我说当然也不会。儿子似乎放心了许多,接着问我,灵魂究竟会存在多少时间。我说这个问题不但我不知道,还没有一个人确实知道。谁如果自称确实知道,谁就是骗子,或者自欺欺人。他却相当执拗,说既然人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灵魂重七克半,肯定也是已经知道了灵魂究竟会存在多少时间的。
驳我不要自己不知道,就认为一切人都不知道。我反问他从哪儿知道灵魂重七克半这一点的。他说他的同学告诉他的。而他的同学是从一本叫做《世界珍闻》的书上看到的。我好生惊愕,些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些个乳牙还没换全的孩子,竟知道灵魂重七克半,难怪世人创造了一种说法——“知识大爆炸”!儿子还请求我去向比我知识面广泛的别人们替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打听打听,灵魂究竟会存在多少时间。最后他承认,他和他的小伙伴们,都咒那位乔爷爷不得好死过。他替自己也替小伙伴们信誓旦旦地辩护——他们所咒的死法虽然千奇百怪,富于想象,但是他们中绝对的没有一个咒过乔爷爷被女人用伞捅死。并且承认,他之所以很关心灵魂究竟会存在多少时间的问题,是因为他希望,那位乔爷爷的灵魂,已然超过了它可能存在的最长的时间限。也就是说,虽存在过,而又不复存在了。当然这也是他的小伙伴们的一致希望。他告诉他们乔爷爷死了,他们都和他一样,内心里产生了曾咒过乔爷爷的某种罪过感,和害怕遭到报复的恐惧感。儿子是希望从我口中得到确切的证实——不但乔爷爷死了,连他的灵魂也“死”掉了……我听罢儿子的话哭笑不得。我对他说——乔爷爷其实是一位很好很好的老爷爷,只不过因为他们不了解他,才一度因为花花的死以为他很坏(我又了解他多少呢)?乔爷爷非常善良,非常有涵养。他那份儿涵养,非是一般人们所能达到的……
“有涵养还和妇女吵架?你们大人不是常说,好男不和女斗吗?他要不是和人家吵得太凶,人家也不至于用伞捅他,他也不会死!”
儿子持怀疑态度。
我不禁地一怔。
我又说:“你呀,还有你那些小朋友,千万不要再因花花的死记恨他了。其实他和你们一样喜欢那只小狗,甚至比你们更喜欢它。对花花的死,乔爷爷是一点儿责任也没有的。是那些人太可恶,当他面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又捉弄了他。他还让我向你们请罪,希望通过我的解释,获得你们的宽恕和原谅呢……”
“那你为什么没向我解释?”
儿子不干了,耍起小孩子脾气来,说如果我向他们解释了,他们是会宽恕和原谅的,也就不至于还用千奇百怪的死法咒他死了……
所以,在儿子,祈祝我把事情办成也体现着某种寄托——大概同时便能减轻他幼小心灵里的罪过感,和害怕遭到报复的恐惧感……
所以,见我身心松弛的样子,他比他妈妈尤为显得喜悦……
我们一家三口正看到《赌神》富于刺激的打斗片断,忽听有人敲门。
“谁呀?”妻应了一声,嘟哝,“这些人,都九点多了,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还往别人家里窜!”
她去开了门,请进四个人。更严格地说,是三个半人: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三个大人都是男的,她一个也不认识。孩子是个女孩儿,三四岁的样子,被一个大人背着。当然连那女孩儿妻也是不认识的。三个大人中我只认识一个,是我当年同连队的北大荒知青战友,已经几年没见过面了。我一边从床上坐起,一边暗想: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呢?……我已经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说:“事先没联系联系,唐突地就登门了,真不好意思。”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战友嘛。”
他笑笑,问:“你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吗?”
我不十分有把握地回答:“你是王松江吧?”
他又笑笑,说:“不是王松江,是王松山。”
我将他们请往另一房间。待他们都有地方坐了,询问地望着王松山。
他向我介绍另两人。说一个是他朋友,叫齐明和,就是带女孩儿那个。女孩很乖,也很怯生,模样灵灵秀秀的,挺招人爱。偎在她爸爸怀里,瞪着一双聪慧的大眼睛,眈眈地望着我。王松山说五十多岁的那个,是齐明和的妻子的单位的领导,一家区属医院的副院长,主管行政工作,姓韩。那位韩院长就给了我一张名片,说今后看病开药什么的,可以找他。
我更加困惑,不知他领着这么两位关系特别的客人,这么晚了到我家来究竟有什么事儿。但我对他们表示欢迎,请他们吸烟,并给那女孩儿削了个苹果。她不敢接,她爸爸说接着吧,她也不接。王松山说接着吧,她仍不接。王松山替她接了,塞在她手里,她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我觉得那小女孩的一双眼睛似乎在研究我,似乎企图看到我心里去。她企图从我心里发现什么呢?这个小女孩儿!
王松山问我最近在写什么?
我说一篇小说刚写了一半儿,不得不放下,三天来为一件和创作根本无关的事四处奔波。
另两位客人听我这么说,彼此对视了一眼。我觉得他们实际上是交换了一次眼色。
王松山问我那是件什么事儿?说也许他能帮上点儿忙。
我说倒不必,说已经办得有些眉目了。于是向他们讲起冉的父亲是怎样怎样一位可亲可敬的老心理学家,以及他被一个女人用伞捅死了的荒谬的不幸,以及他的“心里好恨”的老伴儿对我的“全权拜托”。我讲时,自然是带有感情立场之倾向的,自然说了那个女人肯定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或者是个惯于争强斗胜的泼妇之类的话……三位客人一直不插言,一直默默地聚精会神地听我讲。连那女孩儿也不吃苹果了,也瞪着双大眼睛凝视着我听我讲,仿佛听我讲鬼故事的样子。
我讲完,除了王松山和那小女孩儿仍在望着我,另两位客人都低下了头,都一口接一口吸烟。
王松山坦率地说:“我们也是为这件事来打扰你的。”我不禁“噢”了一声。
他又说:“小齐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这女孩儿的妈妈是韩院长他们医院的护士。”
他们都没抬头。
女孩儿眼中顿时涌出了泪,淌在她小脸蛋儿上,吧嗒吧嗒往地下掉。
我怔愣住了。
我从未像那一天那一时刻那么彻底地怔愣过。
我十分后悔针对那女人说出的那番带有感情立场之倾向的,主观评论性的话。
我心想王松山你好混蛋!你干吗不一进门就向我介绍清楚哇?
“我带他们来,是想求你,替小齐,替这孩子,向死者的家属疏通疏通,尽力争取让死者的家属向法院表个态,少判孩子妈妈几年。七年啊!不体恤大人体恤一下孩子,妈妈将在监狱里关七年,对这孩子意味着什么啊!不仅是小齐和这孩子求你,韩院长也求你,我也求你……”
妻子过来了,依着门,一会儿看王松山,一会儿看韩院长,一会儿看那女孩儿和女孩儿的爸,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仿佛我真能拯救谁。
“我……你怎么知道我……这事儿也没登过报哇!……”我前言不搭后语。
“我一位邻居听他们单位的人说的。他们单位的人,听死者女儿公司的人说的。我一开始不信,来时走在路上,我们还都想,没那么巧的事儿。刚才你自己一讲,证实了。北京虽然很大,但人传人的,上午东城汽车压死个人,不到下午,西城就会有许多人知道了。北京人传事儿的爱好是天生的,何况一个女人用伞捅死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又是学者又是名人的,这类事儿许多人准认为太值得一传了。不过我也挺感激那些传来传去的人,没他们传,传不到我耳朵里,那么即使我很同情小齐和这孩子,也不知道该从哪条线上办这样的事儿。现在看来我带他们找你是找对了,这叫天可怜见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这条线,我是扯住就不撒手了!…
…“
王松山非常之自信地说。那种自信中,充满了对我的依赖。说时,目光始终盯住我。
儿子也不看《赌神》了。儿子也过这边儿来了,靠妻子歪站着,不望别人,单只望向那女孩儿。
韩副院长终于抬起了头,耿直地说:“我们小姚不是你认为那种女人。她不是……她是我们医院的护士标兵……”那小齐离开座位,双膝一曲跪在我面前。却仍未抬头,并且扯了女儿一下,说:“英英,咱们给叔叔跪下,求求叔叔……”
那女孩儿也便双膝一曲跪在我面前。仰视着我,眼里流着泪。
我一时不知所措,目瞪口呆。
妻哪里能看得下去这个,她冲进屋,抱起了那女孩儿,怜悯地对女孩儿说:“乖孩子,跟阿姨到那间屋玩去。阿姨和小哥哥陪你看一盘录像带,动画的……”
女孩儿终于哇地哭出了声。哭着喃喃地说:“我不要看动画片儿,我要给叔叔跪,我要和爸爸一块儿给叔叔跪。我妈妈不是泼妇,别人都说我妈妈是好人……”
毕竟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一心要和爸爸一块儿跪,但被抱走时却没有拼命挣扎着不依,温顺得很,只不过扭头泪眼汪汪地继续睇视我……我想那女孩儿忍到那时才哭出声来真是不容易。她分明是不愿在我家哭出声来的,她分明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哭出声来的,她分明是忍得太久了。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时,心也是在哀哀地哭吧?
冉之父.4
我看见妻眼中噙着泪。
我觉得北京真他妈的小。
女孩儿的爸爸也哭了,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他的哭声是极度自抑的。
男人的哭其实不是哭,那是一种理性的挣扎,故对看着一个男人哭的别的男人的情感倾向最具有动摇性。
王松山见我怔愣住了,赶紧扶他起来,却扶不动他。那小齐的两条腿仿佛和地板焊在一起了。我省过神儿来,也赶紧扶他。我们两个人,才将他硬扶起来,硬按坐在他坐过的位置上。
我说:“你别这样。你跪我没用,我又不是死者的家属,和死者没有任何特殊的关系。如果我的话一句顶别人一万句,冲你今天带着孩子来到我家里这一份诚意,事情打我这儿就一了百了啦……”
王松山说:“你别推委。我刚才已经有话在先了,不仅是小齐替他老婆求你,不仅是他女儿替妈妈求你,不仅是韩副院长替小姚求你,也是我在替朋友求你。你和死者没有任何特殊关系?那对方全权委托你?那你三天来替对方四处奔波,非要把我们小姚判个十年二十年的?对方给了你多少钱?你吐个数,我们翻番儿给你,只求你从中疏通疏通……”他说得我脸红了。
我嘟哝:“你扯哪去了?什么钱不钱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韩副院长见我面露愠色,见王松山心直口快地仍大有“逼宫”的架势,瞪了他一眼,递给他一支烟,叫他不要说了。
我看出王松山也面有愠色,当年的他就是个急性子。我替自己辩护:“受人至诚相托,我那也是没办法。我怎么能知道事情会搞成现在这样?”
韩院长也递给我一支烟。替我燃着火儿后,他善于斡旋地说:“其实现在这样并不更糟糕,现在这样倒是挺有利,起码对我们这方面挺有利,使我们看到了一线希望。如果对方全权委托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们今晚有勇气唐突地登门吗?人家若把脸一板,我们能不立刻就走吗?是不是?我看我还是先向你介绍一下我们小姚的情况吧。我是她领导,我对我的话负责任,我也不是以个人身份向你介绍,而是以单位的名义。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小姚确实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女人。
小齐,把小姚的照片给梁同志看看。快呀!别哭了。光会哭,哭有什么用?……“
于是那小齐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抖出些照片给我看。彩色的,黑白的,大大小小十几张。看得出都是从像册上揭下来的。我暗想他们考虑得可真周密……
照片上是个气质文文静静的年轻女子,三十二三岁的样子。我感到很窘,因为即使是从照片上,也不难判断她绝非泼妇之类女人。她眉目温存而且善良,分明属于贤妻良母型。若说这样的一位年轻妻子和母亲心狠手辣,那就只有鬼才相信了。
我指着一张侧面的彩照问:“这是在做什么报告吧?”
韩院长点点头:“是的,这是最近的一张照片了。今年‘五四’青年节那天,在区先进人物表彰大会上她演讲时拍下来的。你看她像你认为的那种女人吗?”
我摇了摇头。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跟冉的父亲那么性情涵养极高的老知识分子当着广众吵于街头,而且用伞把他捅死了?看她照片上的样子,柔柔弱弱,毫无悍勇之相,哪儿来的那么大一股劲儿呢?
“不要说小齐他发懵,我们全院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感到奇怪。在我们医院,她是个脾气好得没比的人,胸襟比气度大的男人还宽。谁都说她‘宰相肚里能撑船’。事情发生那一天,我接到公安局的电话通知,先是以为哪个认识她的无聊的小子恶作剧,后来又以为公安局的人搞错了。她可是我们医院连续六年的模范护士啊!连续六年,对如今的年轻人,容易嘛!不久前我们单位刚把她作为区人大代表报上去,区里也基本上是通过了。结果出了这事儿!细想想,我觉得,怨我们当领导的对她关心得太不够。更怨她自己。我的意思是,恰恰怨她自己脾气太好了,太能忍了,性格简直就柔得像水。出这件事前那些日子,我可以说是天天盼着她跟谁吵一架,哪怕是跟我们领导吵一架呢!她却就是不吵,一切委屈的事都忍了。她照看过的一个病人死了,家属说她昧下了死者的一只金戒指。死者活着的时候,戒指确实是戴在指上的,别的护士也证明这一点。倒并非是和死者的家属一样怀疑她,是实事求是。病人死在她当班的时候,戒指没在那时候,她说不是她昧下了,那么戒指哪去了呢?死者生前,她对人家好得没比。她对那些注定活不长的病人,都好得没比。她可怜那样一些病人,她心软得要命。她常说,当护士的,如果对快死了的病人都不尽心尽职地服务,态度都不好,就太没人味了。那位病人对她也非常感激。是位老太太。曾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你比我女儿比儿媳妇对我都强,大娘今生是报答不了你啦,只有来世再报答你了!‘病人死了,病人的女儿和儿媳妇倒没哭,她却躲到一边去难过得哭了一鼻子。可是那只戒指,就让她解释不清了。她也不作太多的解释,只说不是她昧下了。病人的家属就告到了法院,还搬来了报社的记者,当侦查人员和报社记者的面,她仍是那么一句话,不是她昧下了。老太太倒是几次想给过她,她没要。一时间搞得沸沸扬扬,流短蜚长。人缘再好的一个人,遇到这种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事,也难免遭人议论哇。那记者还把这件事弄到报上去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敢断定必是她昧下了,但是那种种故弄玄虚闪烁其词的文句,显然是意在引导读者朝那方面去想。区里也打来电话询问,这样的事关系到她有没有资格当人大代表哇。我了解她,她从来不把什么代表呀模范呀标兵呀当成回事儿。她只是一心要做一名尽职的护士而已。但是那几天,她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有一天吃午饭时,我还跟她半开玩笑地说:“小姚哇,有委屈别闷在心里,再听到谁不负责任地瞎议论你,你就跟谁吵一架。不图别的,图个发泄发泄嘛!有我替你做主,你别怕跟人吵架!’你们猜她怎么回答?她说:”我不是怕。我是天生的不会吵架。怎么个吵法儿,你有空儿教教我呗!‘说得可认真了,还笑。又说:“你就是教会了我,我也不。吵架顶没劲啦!’因为病人死因不明,在家属的同意下,医院就做了解剖。结果呢,从胃里取出了那只戒指。推测起来,可能是这么回事儿——病人出于对她的感激,几次想把戒指送给她,她几次谢绝,病人也就不强给她了。病人的女儿、儿子和儿媳妇,对病人不怎么孝顺,病人不愿把戒指留给他们中的哪一个戴。大约预感到自己活不长了的时候,就把戒指吞下去了。真相一旦大白,死者的家属向她赔礼道歉。医院里的人们可就替她大为不平了,包括那些不负责任地背后瞎议论过她的人,都说应该骂病人的家属们一顿。
她却说:“那是干什么呀?谁没有犯过疑心的时候?若是咱们自己,不是也会产生疑心的吗?‘人们又说老太太真可恶,吞戒指的时候,怎么就不为她想想!她白对那老太太好了。她说:”咱们别对死了的人说三道四的了。老人家没文化,头脑简单。谁不恋生啊?明知自己活不了一两天了,哪还能想得那么多那么细?’接着又有一件事,又把她委屈得要命。又委屈又不知如何是好,左右为难。工会改选时,她被选成了工会主席,票数是百分之九十八还多。前任工会主席比她大二十来岁,是男的,被选下来,心理就不平衡了。心理不平衡,就要搞小动作了,就要搞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写匿名信,四处投寄。无中生有,造谣诽谤,毁坏她的名誉,贬低她的人格。当着她面,还表现得对她无比友好,尽说些保证支持她开展工作的话。
你想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善于耍两面派的男人,存心坏她,不跟把玩健身球似的呀?上级机关呢,见风就下雨,派了考察小组来进行考察。对她考察了一个星期,又搞得沸沸扬扬了一场,结果不了了之。最后还对她说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类的话。我们现在有些事就是怪。处处庇护怀着阴暗心理假借广大群众名义写匿名信的人。那理由是,如果不庇护他们,将来群众连真实情况也不敢反映了。当然,纸里包不住火,后来全院的人也就明白了,连她自己也清楚是谁搞的鬼了。别人问她:“小姚你生不生气呢?‘她说:”怎么不生气泥?他比我年纪大那么多,我那么尊敬他,他一向在我面前装成对我最友好的一个人似的。’她还落泪了。别人怂恿她:“你得教训教训那家伙,给他点儿颜色看呀!你干吧,我们大家都站在你这一边儿!‘她说:”我不。我想找他谈谈心,我得告诉他:我并不想当;如果他还很想当,那就努力重新取得群众对他的信任,我痛痛快快地让给他当。’别人那个气呀,别人说你这不是等于廉价出卖我们群众对你的信任吗!我们如果还能信任他,会选你吗?她却真去找对方谈心。对方呢,反正勾当已经暴露了,目的也没有达到,再没法儿伪装什么了,就干脆不伪装了,干脆处处明面地和她作起对来。有这么一个存心作对的人,她的工作挺难开展。这一切我们当领导的都知道,都一清二楚,却没谁出面为她主持过公道和正义。一方是前任工会主席,仍保留着干部待遇,而且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尽管品质不佳,但毕竟没做太出格的事儿,无非调拨离间,搬弄是非之类的小勾当。领导都撕不开情面认真对待,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稀泥和事佬的态度。而另一方是她这么个最能忍辱负重的人。既然她天生能忍,就由她多忍些个吧。她年轻,也算是种磨练吧。有时事情确属欺人太甚,有群众替她忍不了,看不下眼去了,反映到领导这儿来。我们当领导的,也是采取有理无理都三扁担的处理办法。其他的领导是这样,连我这位比较关心她的领导也是这样。有几次她找我,表示真的不愿当下去了。她从不在领导面前告别人的状,只强调自己能力不够。当然不是什么能力够不够的问题。她能力挺强,又善于团结群众,当工会主席再合适不过了。偏巧那些天我也因为家里的单位的事烦躁不安。儿子去年没考上大学,已经在家闲呆了快一年了,声明我这当父亲的再不为他安排工作,他就投少林寺去。女儿闹离婚,怀着四个月的孕还闹离婚。你说哪有怀着孕闹离婚的呀!她说不吃麻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cp确定是男孩儿,女婿和女婿全家盼着男孩儿出生呢,好传宗接代啊!女儿要给女婿和女婿全家来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说孩子怀在她肚子里,看法院判给谁,就不信法院会把怀在女方肚子里的孩子判给男方。挺着个肚子,住在我家里,我和她妈还得好生地侍候她。单位里呢,因为自行车棚盖在了不该盖的地方,被罚了一笔款不算,还限期拆除。卫生大检查,被评了劣等。亮黄牌警告,还说要上电视。都是我抓的工作范围。搞得我在领导者们中间脸上无光,灰不溜丢的。小姚找我那几次,我没耐心和她好好相谈,不是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就是兜头一通批评。说她女人事儿多;说她马尾拴豆腐提不起来;说她缺乏涵养;说群众选的,上级机关审查批准的,不干不行,干不好也不行。
除非犯错误,群众一致强烈要求免她的职,否则,本院领导是没理由撤她的,那也得上级机关批准。如今哪方面的工作好做?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受着,这就叫为人民服务。所以我今天到你家里来,是怀着很内疚的心情的。我觉得太对不起小姚。单位的群众也说,以小姚那种人,那一种天生的能忍辱负重的性格,如果本是由于在单位受的委屈太多太大了,怎么会跑到街上去和人吵架?这些都不谈了。今天直话直说吧:为了能使小姚少判几年,我们单位愿意拿出一笔钱来。我们去找过法院,法院答复关键在死者家属方面。只要死者家属方面肯于宽谅,法院是乐于从中进行调解的。单位的群众说,如果几万元能减少小姚几年刑,单位拿出几万元,群众绝没意见。老梁,我们来你家的目的,就是这么个目的。无论如何,你成全我们一下……“
韩副院长说时,我反复看那些照片。越看,越听,我越同情起那个小姚来。我很替她庆幸。她单位的领导和群众,对她真是够不错的。简直太不错了,我甚至不无嫉妒。
那个小齐,却默默地将照片一一收回,放入信封,揣入兜里。它们对他仿佛变得非常珍贵了。
王松山推他一下:“你倒是也说说呀!为什么不说啊?”“韩副院长都说过了。我还说什么?我说了又能起什么作用?谁信呢?”
看来,对我,对他们造访之目的,他已开始感到灰心。“英英!英英过来……”
他叫他女儿。
于是她跑过来,重新偎在他怀里,仍以一种戚戚哀哀的目光望我。
“咱们……走吧?……”
他看看手表,又看看王松山。
“走?没个结果,走什么走?白来一趟啊?……”王松山有些光火。
韩副院长也说:“别走别走,总得听梁同志表个态……”我说:“我很抱歉。
我刚才……不该说那些先入为主的话。韩副院长,您讲那些,我都信,绝对地信。
对你们的心情,小齐尤其对你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
“咱们别扯这些,我们来不是想听你讲这些话的!”王松山颇不耐烦地打断我,气呼呼地瞪着那小齐说:“好,你不愿说,找替你说!帮人帮到底,谁叫我是你们两口子当初的介绍人呢!……”
于是急切地向我陈述。他说那些日子,小姚在家里也受了很多委屈。
先是,她忽然感到头晕,恶心,还吐过好几次。一化验,一检查,怀孕了。只许生一个,不许生二胎呀!他说,可不是小姚的错哇,当然也不是小齐的错。小姚戴着环呐!戴着环怀孕了,他说这他妈的不纯粹是质量问题吗?那也得做了呀,那不做也不行哇!结果因此失血过多,休养了两个多星期身体才缓过来。小齐非但没好好照顾她,反而不止一次埋怨她。埋怨她不该不听他的话,如果听了他的话,过几个月再查,怀孕也就怀孕了,说不定生也就生了。反正又不是他们明知故犯。白捡一胎,干吗非“流”了呢?小齐他做梦都渴望再有个儿子,而“流”了的恰恰是个男胎。这就叫小齐惋惜得不得了,心疼得不得了。当然心疼的是那个男胎,而不是小姚。他对妻子不满,也就谈不上对她照顾不照顾的了。尽管他们夫妻一向感情不错,可是在这件事上,小齐表现得太自私。接着是和邻居,也就是他们的房东关系恶化。原本关系不错的,有时他们夫妻俩下班晚了,房东还替他们到幼儿园接孩子。逢年过节,两家端来送往的。他们当初租住房子时,和房东签定的是五年的合同。可是如今有一位外地的个体户,愿出每个月五百元的高价租下房东那两间小西厢房。人家图的是离开铺面做买卖的地方近,人家不在乎多花点儿钱。而按当初的合同,小齐两口子每个月才交八十元。八十元当然也不算低,可和五百元一比,小孩子也知道五百元多哇。不是多出一点儿,是六倍多呢!人家那位个体户还表示了,如果小齐两口子肯搬,人家可以替房东补给他们一千两千的,买个三方乐和。房东就找他们两口子商议。他一听急了,租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啊!马上到哪儿去租呢?他们两口子也都是好说话的人,他们就表示愿意提高房租,提高到每月一百或一百一十元。每月多交二三十元房租,以他们两口子的工资而言,几乎等于是豁出去了。平心而论,房东平时也是挺好说话的人,可在这件事上,房东变得不那么好说话了。两口子没奈何,便四处托人找房子。找来找去的,不是房租太贵,超出了他们最大限度的工资承受能力,就是地处郊区,交通不便,上下班成为困难。终于找到一处,虽不甚理想,但总比每天看房东的脸色强。准备搬时,才知道附近没幼儿园,孩子入托又成了难事儿。两口子的单位,目前都没有幼儿园。小齐是外地留京工作的大学生,父母在外地,鞭长莫及,照顾不上他们的孩子。小姚的母亲去世了,父亲七十多岁了,老人自己还需要照顾呢!两口子结婚后,还从没那么苦恼过,还从没那么犯愁过。有一天小姚实在心里憋屈得忍不住了,对小齐说:“你跟你们单位的领导讲一讲吧!”小齐呢,明知故问:“讲什么呀?”小姚说:“讲讲咱们的实际困难呗!”小齐说:“讲也没用。单位有单位的实际困难,目前解决不了咱们的实际困难。”小姚听了,一边做饭,一边唉声叹气。小齐又说:“你更应该跟你们单位的领导讲讲。”小姚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不是夫妻吗?
为什么我就更应该呢?“小齐发作了,一拍桌子:”你是你们单位的大红人。是工会主席,是区人大代表,是先进,是模范,是标兵。怎么,到了你有实际困难的时候,这些荣誉都一钱不值啦?难道你这些个人荣誉,就不是你们单位的荣誉了?凭这些荣誉,你也更应该!还要凭什么啊?“小姚不爱听,反驳道:”你们单位有你们单位的实际困难,我们单位就没有我们单位的实际困难啦?你这不等于是叫我用个人荣誉当资本,去向领导那儿讨特殊化吗?我们单位还有因为没房子结不了婚的呢,我这工会主席都不知怎么关心一下他们的实际困难……“小姚不说这些话犹可,一说这些话,小齐更火了,又拍桌子对她吼了一通。其实他们都不是没找过各自单位的领导。都找过,都白找,各自心里都憋屈着。
都想从对方那儿获得到一线希望或是一种安慰,却都没得到想得到的。小齐拍桌子对小姚吼,小姚也不跟他吵,只不过吧嗒吧嗒地落泪,一边落泪一边继续做饭。饭做好了,两个人都没心思吃。爸爸妈妈没心思吃,懂事的孩子也没心思吃。一家早早地就饿着肚子睡了觉。再说房东方面也生气。房东以为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搬。房东一这么认为,进而就觉得他们简直是不通情理,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只要两口子有一个在家里的时候,房东便在院子里没休没止地指桑骂槐,还故意将脏水往他们家门口泼,故意将垃圾往他们家门口扫。两口子寄人篱下,惹不起对方,只有忍的份儿。
偏偏,在那些日子小齐家来了一封信。信是以婆婆的口气写的。说当老母亲的非常思念儿子,也没见过孙女的面,想到北京,也就是到儿子家住一段。信是小姚接的。她没给丈夫看那封信,她怕丈夫看了更为难,更犯愁。她在单位抽空儿给婆婆回了封信,说丈夫单位就要分房子了,说不久就要搬家了,说等搬过新居去,欢迎婆婆来住,愿住多久住多久……
而事实上是——小齐的母亲患了晚期胃癌,想到北京入院治疗。即使没救,最后在儿子身边住几天,有机会和儿子媳妇孙女多亲近亲近,也是老人心中的一大愿望。信上之所以没明写,是怕儿子着急上火。老人接到儿媳妇的信,没到北京来。
不久,去世了。
小齐获电,如晴天霹雳。当日赶回老家奔丧。听家人告诉,母亲生前,曾亲笔给他去过一封信。并将小姚的回信给他看。他一看之下,心中对小姚的气可就生大了。他衔悲怀憾回到北京,一进家门,劈头便质问妻子。小姚心里也万分地不好受,万分地后悔,万分地内疚,红了脸低了头向丈夫承认错误,请求原谅。她说怕房东那一种恨不得哪一天就可以找个什么正当的理由将他们赶出这院的样子,使婆婆住得不愉快,高兴而来,扫兴而归。她说她哪儿能料到婆婆是患了不治之症呢?尽管她说的也在理,丈夫心中的火还是没法儿消除。小齐在气头上,不但没原谅她,反而当着孩子的面打了她……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小姚下班时,特意绕道儿商场,给小齐买了一柄伞,就是那柄将冉的父亲捅死了的伞。那半个月北京连雨难晴,小齐却将伞丢了。一天下班回家,浇得落汤鸡似的。小姚就想到第二天应该替丈夫买回一柄伞。诸事种种,那些日子使夫妻关系也不像以往那么亲昵了。小齐由于没能在老母亲去世之前与老母亲见上一面,对妻子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待搭不理的。小姚说伞是为他买的,他一瞅是黄色的,赌气说不用,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撑一柄黄色的伞。而且说他在一切浅颜色中,最讨厌的是黄色,说你是我老婆,和我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连自己的丈夫喜欢什么颜色这起码应该知道的一点都不知道吗?小姚确实不知道。她蹙眉默想,想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夫妻俩谈到过谁喜欢什么颜色谁不喜欢什么颜色。她买伞时,黑色的已经卖完了,只剩几柄浅色的了。除了黄色的,还有粉色的,花的。她犹豫了半天,才决定给丈夫买下一柄黄色的。不就是遮雨吗!她没把伞的颜色看得多么重要。她原本希望,通过这柄伞,消除丈夫心里对她的一层隔阂,讨得丈夫对她的几分欢悦,没曾想反而又惹丈夫不满意。小姚当时一声未吭,打定主意第二天换伞……第二天下班,她又绕道儿商场,见有了几柄黑伞摆在那儿,心里挺高兴,暗自庆幸来得巧。她婉言婉语地向售货员解释,伞是替别人买的,别人不喜欢黄色的,希望能换一柄黑色的。反正都是同样的价,反正她不是退。售货员起初不给换,说用过了还能换吗?不换!态度十分生硬。她就又婉言婉语说了许多请求的话,并且声明自己绝对地没用过,连撑开都没撑开过。售货员被她磨烦了。终于肯给她换了。换之前人家总是要检查一下的,人家就撑开了。一撑开,才发现有两根伞骨是断的。人家指着冷冷问她,你不是发誓没用过吗?这怎么回事儿?没用过伞骨会断了两根吗?问得她愣愣的。愣愣的她讷讷地说,是啊是啊,我连撑开都没撑开过,伞骨怎么会断了两根呢?这是质量问题啊。按她的想法,她认为自己更有理由请求换了。可是售货员并不这么认为。人家将伞往柜台上一扔,干干脆脆地说出两个字是不换。结果她就和人家争论起来了,结果就围了一大群瞧热闹的人。售货员理执一端,指着她对一大群瞧热闹的人说,她把伞昨天买回去了,用过了,用坏了,隔了一整天又来要求换,还不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用过了,用坏了,花言巧语说是替别人买的,说是因为别人不喜欢黄色的要求换一柄黑色的。这不是无理取闹吗?你说是质量问题,你当时若撑开看,发现伞骨断了,当然是质量问题。可你用过了,用坏了,再说是质量问题,再想用一柄坏的换一柄好的,哪家商店也不能给你换。用坏了你还不说用坏了,这要是不检查检查,当成柄好伞再卖给别人,你这不是坑了别人吗?你这不等于是存心败坏本商店的信誉吗?目前已是质量评比月,你想干什么啊?小姚长这么大,从没在公共场合跟谁争长论短过,她也不会争长论短。在许多人围观的这一种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她实际上是处在被那个售货员严词训斥的地位。她的理一句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有理还是没理了。她反而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没什么理了,真的有点儿胡搅蛮缠了。她面红耳赤起来,她无地自容起来。这就使她在围观者们看来,的确是个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人了。在他们的谴责声中,在他们的厌恶的目光的围剿下,她从柜台上抓起那一柄想换而没换成的断了两根伞骨的伞,狼狈之极地逃窜出了商场……
其结果是,她终于在存自行车的地方,和冉的父亲遭遇到一块了,并且吵了起来。并且就用那柄伞捅死了老社会心理学家……
听王松山像是说评书似的,绘声绘色地说完,我觉得自己如果仍无动于衷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我问她的丈夫:“现在呢?”
他反问:“现在什么?”
我说:“现在你们搬走了吗?”
王松山说:“你别转移话题,不需要你帮忙租房子。”我说:“你也别总冲我嚷嚷。我想知道!”
小齐说:“现在我们还住那儿。现在房东不打算把我们挤对走了,又对我们好了,向我表示歉意,同情起我们来了……”
我说:“我也是。”
王松山说:“你光用好话应付我们没意思的!”我说:“我怎么是光用好话应付你们呢?你们都听着,我以人格向你们保证——第一,我要回绝了死者的老伴儿对我的委托,明天就回绝她。第二,我愿意做你们的委托人。愿意从中调解,愿意代替你们,去同那老太太斡旋斡旋,也许有可能……”
他们互相望望,便都站起。
王松山说:“以后有什么需要面谈的,我就不带小齐来了。我比不得你,我得天天上班。小齐自己来行不?”我说:“行,行。”
那位韩副院长说:“我们医院虽是区属医院,但医疗水平还是可以的。有好几位中医专家呢,治慢性病挺出名,比如肝炎、胃炎、支气管炎什么的。想看中医时,欢迎你去我们医院找我,一定让专家给你看。”
我说:“会去的会去的,一定会去的。”
小齐想对我说什么,却什么也没对我说。只对他的女儿说:“跟伯伯再见。”
于是那女孩儿机械地重复:“伯伯再见。”眼神儿依然像来时那么忧郁,模样也是。儿童的忧郁的眼睛,最能将大人们常说的“忧郁”这个词儿放大了再显示给大人们看。我自己的眼睛不禁地望向别处。
“跟伯伯贴个脸儿。”
女孩儿从爸爸怀中将身探向我,我将自己的脸凑上去,和她的小脸儿贴了贴。
我觉得那小脸蛋儿挺烫。
“孩子在发烧吧?”
“嗯。”
“那你还带着孩子来!”
我不免责备当爸爸的。
“不带不行她要来啊!这孩子太懂事了,比我还上火着急。”
当爸爸的似有无穷苦衷。
将他们送走后,妻埋怨我:“叫你少管闲事儿,你偏不听。怎么样,这下又把自己卷进去了吧?处理不妥,你非落个双方面都记恨你的下场不可!”
我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双重间谍。我明白这样的角色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角色,但却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一情节或细节,使自己命中注定似的成了这么一个角色。我说:“你别烦我了好不好?”
第二天晚上我到冉家去。开门的是冉的母亲,面有愠色的老太太强作笑颜,没将我引进客厅,而引进了四间房中最里边的一间——冉的父亲的书房。经过客厅,我见鱼缸不在了,地上有没拖干的水迹。经过冉的卧室,我听到有人在里面抽泣。
我想那一定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冉。我想那鱼缸一定是碎了……
老太太分明也不想隐瞒我她们发生了争吵。我一落座她便说:“气死我了。”
我讪讪一笑,问怎么了?
老太太说冉反对她替冉的父亲准备进行到底的事。说冉认为,当女儿的起码也有一半的权力和资格,决定某件与死去的父亲有直接关系的事,以及决定怎样做才合乎父亲生前的一贯思想方法。
“你说她这不是家庭中的叛逆吗?她还认为她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你说,父亲死在别人手下,当女儿的,哪有站在什么客观立场的?如果老头子恶贯满盈,又当别论。可老头子一生善良得没比正直得没比呀!谁反对我,谁就是我的敌人!…
…“
老太太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恼怒起来,两只保养得很好的手,同时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并不时擂着自己的膝盖。她一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样子,甚至是一副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样子。
那一时刻我被她那一种气概震慑住了,预先想好该怎么说的话,全忘了,感到很是尴尬。仿佛内心里的企图和目的,已然被老太太洞悉无遗看穿看透。我觉得即使要说的话又在头脑中重新排列组合好了,聪明点儿,识时务点儿,也还是不要说为妙,起码应该留待以后或许有了较适当的机会再说。老太太问我,是不是来告诉她进展情况的?
我说也是也不是。那件事么,进展是在进展之中的,但牵涉法律的事,非一朝一夕就能有结果,希望她耐心等待。说罢我起身告辞。
老太太翻出一条烟非要送给我。我推拒不过,只得笑纳了。我知道这将使我以后在她面前更加被动。但是她那么诚心诚意,使我唯恐却之不恭,没法不收。
复经过冉的卧室,老太太悄声对我说:“你劝劝冉吧,劝她别跟我争吵。这家,从此就剩我们母女俩了,不能争吵。一争吵,双方都伤心,都伤感情……”
她笑了笑,笑得有那么几分凄凉。
我犹豫一下,说:“好,我劝劝她。”
于是我进去劝冉。无非将她母亲的话,对她重复了一遍。其实我进去之前,她已经不再抽泣了。她先看我手中的烟,随后才抬头看我的脸。她那样子,似乎对我有些冷淡。她说:“对于我们家的事,你最好别过分热心,别太介入,行不行?”
我说:“行,行。”
她说:“行就好。”
我诺诺着退出。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你他妈的!……回到家不一会儿,电话响了,是我那位当律师的北大荒知青战友打来的。
我告诉他,我请求他进行的事,不要继续进行下去了。他说他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我冲着话筒嚷:“你这人怎么了?有病啊?告诉你不要继续进行下去,你却偏要继续进行下去!”
他说,他得听命于他的职业良心,而不是听命于我。我说:“见你妈的鬼!”
电话那一端沉默了片刻,以坚定不移的口吻又说:“这件事值得当律师的人为之一辩,律师也需要出名的机会。不过我将不是站在你的委托人的立场,而是站在替被告辩护的法律立场。”
“什……么?……”我不禁吼起来:“你他妈的存心耍弄我是不是?……”
这时妻闻声走到跟前,一把夺过听筒,说:“这很好,你是对的,你就这么继续进行下去吧。他刚才没听懂你的话,其实他也是这个意思……”
我又从妻手中一把夺过听筒,可对方已将电话挂了。我放下听筒,瞪着妻,咄咄逼人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妻说:“我也不太明白你。你昨天不是信誓旦旦地答应了小姚的丈夫,要帮助人家的吗?现在有一位律师愿意为小姚进行辩护,你还跟人家吼,你又究竟是干什么呢?”我气急败坏地说:“可他是我为冉的母亲请的律师,我已经将他的名字告诉了那老太太。现在他反戈一击,老太太对我会作何想法?我吸这烟,就是那老太太今天强送给我的。对她,我可是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啦?”
妻愣了。她没想这么多,更没想到我非但没拔脱出自身,反而越陷越深,反而收受了人家的人情。
她怔呆半天,恨恨地说:“活该!人家送给你,你就接?缺你烟过么?”
第二天上午,我正欲出门去找我那位当律师的北大荒知青战友,他却来找我了。
他说:“你先告诉我,那位老先生,是江苏人不是?”我说:“好像是。你问这干嘛?”
他说:“是江苏人就对了。两人争吵起来,是因为他先开口骂了人家,用江苏话骂人家‘癞皮脸’。这在长江以南,尤其江苏一带,对妇女是侮辱性很重的一句骂人话。对方也是江苏人,从小在江苏长大,对用家乡话骂她格外敏感,就也用家乡话回骂了一句,骂的是‘老疯癫’之类。而那位老先生,就扇了对方一记耳光…
…“
我说:“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冉老那样的老先生,怎么可能先开口骂一位妇女,还动手打人家?你对你的话,是要负责任的!”
他笑笑,说:“我当然对我的话负责任。我调查了解过,还取了证。现在证言都在我手里。有看自行车的老头儿的证言,有对面卖烤羊肉串的小伙子的证言,有旁边修理自行车的师傅的证言,还有一位摆服装摊的姑娘的证言。你别急,你也别不信,你耐心听我告诉你,是怎么一个经过。那姓姚的女同志,也就是被告,取自行车的时候,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在取车。他碰倒了一辆自行车,结果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辆压一辆,倒了一大片,包括被告的车也倒了。那男人却视而不见,推了自己的自行车便走。看自行车的老头儿从小木房里冲出来嚷嚷,想喝住他,让他把车都扶起来。不料那男人凶,骂了老头儿一句。老头儿瞅那男人凶,没敢惹。老头儿那一天连看自行车,同时照看着孙子。他那孙子在小木房里哭了,老头儿顾不上先扶车,赶快进了小木房哄孙子。被告呢,虽然自己的车也被压倒了,但和老头儿一样,不敢惹那个男人。她扶起自己的自行车,推着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倒下的一排车,又不走了,支住车,去扶那一片倒了的车。如果她走了,不去扶那一片倒了的车,那一天也就不会发生那么一件事。咱俩今天也就不会谈这件事。细想想,还真有些符合摩非定律——任何事情,只要能往坏的方向发展,就一定往那个方向发展。生活中有些带规律性的现象,是他妈很邪门儿的。她一辆辆扶起了十几辆车,还倒着十几辆没扶起来的时候,那位姓乔的老先生来取车了。倒着的车中,包括他的车。被告,也就是那姓姚的女同志,就不再扶了,向自己的车走去。也许她心里想:这点儿公共义务人人都应尽,您老把那些车扶起来吧。而看自行车的老头儿呢,进到他的小木房去之前,见有人替他扶起倒了的一排车,也就发懒,索性不出来了。那位乔老先生呢,误会了,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以为那些倒着的车,是姓姚的女同志弄倒的。我们现在当然已经无法知道他怎么会产生误会了。大概按照他的主观主义的想法,认为既然对方在扶车,毫无疑问地那一排车是对方弄倒的。既然是你弄倒了别人的车,你就应该全扶起来。于是他叫住姓姚的女同志,质问她为什么不把车全扶起来,并且批评对方缺乏起码的公德。她呢,当然说不是自己弄倒的啦。老先生拖住她的自行车后座,不许她走。说我明明看见你在扶,见我来了,就不扶了,就想走。说没有第三者,不是你弄倒的,难道是我弄倒的不成?说你们如今的年轻人,怎么竟这样!说你不把我的自行车扶起来,不把所有你弄倒这些自行车扶起来,你休想走!我非治治你这号人不可!对方说,是我刚才在扶不假,但那也不能证明是我弄倒的呀!你这位老同志怎么如此冤枉好人啊?这时又来了几个取自行车的人,见他们的车倒了,都以为是姓姚的女同志弄倒的,都不依了,都七言八语地冲她嚷嚷。那存车处,在商场附近,是个热闹的地方,于是就聚了好些围观者。其中不乏闲男散女,痞子混混。对面卖烤羊肉串的,两位修鞋的摆服装摊的,前后经过全看在眼里,虽知那姓姚的女同志的确是被冤枉了,但都持一种事不关己的白相者的态度,何况他们得照应他们的买卖。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也许都觉得一位老夫子样的老知识分子,和一位有理讲不清的年轻妇女当街争吵,本已构成热闹,不看白不看。而那看自行车的老头儿,一见没人劝解事儿没完没了,一边嚷嚷着‘不是她弄倒的,不是她弄倒的’,一边迈出他那小木房。些个闲男散女,痞子混混,却把他推进小木房里,堵在门口,不许他出来澄清事实。他们巴望着看更大的热闹,他们起哄架秧子,一心想鼓噪成更令他们开心的情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乔老先生,放开了姓姚的女同志的自行车后座。他自己扶起了自己的自行车,并接着去扶别人的。但他在这么做之前,骂了对方一句‘癞皮脸’。而那些自己的自行车被弄倒了的男男女女,那些围观者之中的某些人,那些闲男散女,痞子混混,也跟着指骂姓姚的女同志是‘癞皮脸’。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可想而知,于是她回骂了一句‘老疯癫’,也就是老精神病的意思吧。于是那位乔老转身扇了她一耳光。于是她从车后座上抽下了伞。但是她并没有立刻就用伞捅他,她只不过是持着伞对向他。我想那更是一种本能举动,一种下意识。那位乔老呢,呆住了。我想一来是因为自己当众打了一位妇女,他大概从没做出过这种有失男人尤其有失知识分子有失一位长者风范的行为;二来呢,他大概不知对方下一步会怎么回敬自己。他盯着伞端愣在那儿,处于一种半防卫不防卫的状态。对方,也就是姓姚的女同志,也有些被那当众挨过的一耳光,被自己的下意识举动搞懵了,当时她并没有像我们通常所说的,完全彻底地丧失了理智。恰恰相反,即使在那一种情况之下,那一种时刻,她还是较理智的。设身处地想一想,将人比人,那挺不容易的了。却有几个痞子混混,更加来劲儿地起哄架秧子。说他们是痞子混混,其实是说轻了他们。可以认为他们就是些街头流氓。他们一边叫喊:”打呀,打呀!中国人口多,打死一个少一个!‘’闪开点儿,闪开点儿,别溅身上血!‘一边从后猛撞她。现在这个季节,人人穿得都十分单薄。那位乔老也不例外。穿的是一件半袖小褂。由于有人撞,伞端就冲着他当胸捅过去了……过程就是这样。一见有人被捅倒了,围观的人更多了。那几个痞子混混,觉得情形不妙,全都溜了。我调查得很详细。那些证言写得也都很详细。他们对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是肯出庭作证的。因为但凡算个人,亲眼目睹了一场冤枉,总还是多少有点儿正义感的,总还是愿意讲句公道话的,当然,除了流氓除了痞子除了混混之类的人。何况我们当律师的。嗯?…
冉之父.5
…“
我已吸了三支烟。我又叼上了第四支烟。我觉得自己这个角色,纯粹他妈的是被导演耍弄了。而导演并非别人,恰恰是我自己。冉的母亲是“策划”。我对她可真的没法儿交待了。
“我知道你心里别扭。”朋友又说:“事情闹得反了过来,我也没想到。一开始,我完全是站在死者家属一方去进行调查的,可是……”
我说:“你什么都别解释了。两个人为难,不如一个人为难。”
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让我一个人为难吧。你呢,按你决定了的去做。”
朋友又说了些抱歉之类的话走了。他还要到法院去。原来法院并没定审,七年,不过是按照以往类似案件的处理意向……
我在家中坐立不安。几分钟后,我毅然决然地往冉的单位打电话。她在。我请她立刻到我家来。
她说:“我们下午学习文件啊!”
我说:“那你就请假。”
她说:“一般的事不准假。”
我说:“不是一般的事!你是乔老先生的女儿,而我可不是他的儿子,我对他没什么非尽不可的义务!来不来随你的便吧!”
一说完我就啪地放下了电话。
下午她来了。
我说:“冉,关于你父亲的死,倘若是这么个结果——法院只判对方一二年,甚至,判一二年,还缓刑一二年的话,你估计,你母亲会接受得了吗?……”
她摇头。
“那,你母亲会怎么样呢?”
“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有什么办法,或者有谁,能劝得你母亲偃旗息鼓吗?”“没有。”
“你的心里会平衡吗?”
“司机开车撞死一个人,如果那个人并没违反交通规则,也要判两年啊!”
冉的话,等于含蓄地告诉了我——果然如此的话,她也难以接受。看来,她和她母亲的分歧仅仅在于——平衡她们心理的那一刑期大于七年或等于七年。一旦小于七年,也许她们竟会同仇敌忾起来吧?这真是人的心理的一种奇怪现象啊!
我说:“冉,上午,我为你母亲请的那位律师到我家来过了。他从今天开始,已经变成被告的自愿的辩护律师了。他估计,甚至被告有无罪释放的可能。他对这一点是充满了信心的。他在律师界很有些小名气,挺有辩护才能的……”
冉那双眼睛,渐渐瞪大了。它们盯着我,似乎在问:你究竟搞的什么名堂?你究竟起的什么作用?你究竟从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你耍弄我母亲?……我避开她的目光,将朋友的调查结果,尽量详细地告诉了她……
听着听着,她的头垂下了。我讲得很艰难。觉得无论怎么讲,都似乎是在对冉老先生作着有损于他可敬长者形象的盖棺定论式的评价。这使我感到有些罪过,感到自己有些可恶。
我讷讷地说:“冉,真抱歉对你讲这些。一个事件的绝对客观的过程,也许是没有的。其实……其实你也完全可以不相信,不相信你父亲竟会对人产生那么……
那么一种古怪而又认真的误会……不相信他竟在街头闹市先辱骂了一位女同志,不相信他竟还动手打了人家……“
不料冉说:“我信……”
我讶然。
“我信。我全信……”冉又说,“我料到了,我有预感。我知道……某种事迟早要发生的。出事前几天,父亲至少三次对我说过同一句话……”
“他……说什么?……”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
我不但讶然,而且怦然了。
“也好。他这么解脱了也好。只不过解脱的方式,太戏剧化了。而且……而且太……对不起那姓姚的女同志了……”“你是说……他……他蓄意激怒某个人,以求借别人的手……了断自己的生命?……”
冉愀然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父亲也不是个嫁祸于人的人。其实,别人并不真正了解他。我也是近一二年才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女儿,我有责任了解自己的老父亲。于是我才发现,他头脑中充满了对立的思想,这些思想在他头脑中有时冲突得很剧烈。他内心里也充满了情感矛盾,他的心灵经常处于受情感折磨的状态。他像一个空心的金属球,内中装满了滚球,触动一下,内中就发生碰撞和摩擦。
他分析普通人的心理头头是道,对平衡自己的心理却无可奈何。我虽然了解了他,却帮助不了他。从理性上他是一个坚定不移的拥护改革的人,但是几乎一切改革的负面都是他深恶痛绝的。他似乎很甘于澹泊寂寞,但是又喜欢到处演讲,有请必至。请他作报告的单位多了他烦,一个阶段内没人请他自己又烦躁,感到失落,感到被社会彻底遗弃了。在这个单位他大声疾呼改革势不可挡,在另一个单位他声讨起‘资本主义复辟’现象怒形于色激昂慷慨。在这篇文章里他大谈‘要玫瑰就不要怕它的刺扎手’,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嘲讽‘玫瑰固然比菠菜美丽,可是用玫瑰熬汤无异于哗众取宠’。在有的场合,他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强调,每一个拥护改革的中国人,都必须以健全的心理承受改革所带来的种种压力,而在另一种场合,他悲天怜人,又说中国人的心理早已不堪重负,人和改革的关系,不是炒锅和豆子的关系。以至于,当他想把自己发表过的那些文章编成一个集子的时候,连他自己也认为,许多文章的观点是截然对立的。若真的编在一个集子里,仿佛是两个人的文章合编成的什么‘争鸣集’或者‘辩论集’。他甚至对自己的文章产生怀疑,说这是我写的文章吗?我怎么会写出这种文章来?浅薄呀浅薄,羞愧极了。有时他非常认真地问我:“你说爸爸究竟是一个拥护改革的人还是一个反对改革的人?‘我如果说他是一个拥护改革的人,他就摇头自我否定,说他自己充其量是一个口头上拥护改革的人。我如果说他是一个反对改革的人,他又很悲哀,甚至很生气,说就因为你爸爸写过几篇批评改革负面现象的文章,你就这么认为你爸爸吗?亏你还是我的女儿。我说爸你别整天思考这些严肃的事了,那是中央领导人的事,你思考得再深刻也没什么用的。他呢,又会反过来教训我,说拥护改革或者反对改革,是每一个中国人不参与也得参与的时代大戏。堂堂一位中国高级知识分子,岂能仅仅作壁上观吗?某些看过他的几篇文章听过他的几次演讲或报告的人,寄给他不少信。有的对他的某种观点进行批判,有的要和他进行公开商榷。而年轻人寄来的信最不留情面,尖酸刻薄,嬉笑怒骂,将他比作一个’二花脸‘。说中国的’二花脸‘已经太多了,奉劝他每次出门去演讲之前,首先应该对着镜子,将自己鼻梁上的标签描清楚,是’改‘就描清楚一个’改‘,是’保‘就描清楚一个’保‘,别到时候现描。
那些信很伤他的自尊心。他自己的心理实际上是相当脆弱的,却又希望教会别人怎样心理坚韧起来。我劝他不要把那些信当成一回事,连看也不必看,收到了就撕掉,或者烧了。他不听,每封必看。自己不知该怎么回信,就要求我一封封替他回信。我替父亲回过几封信,对那种尖酸刻薄、文字放肆无礼的,我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套谁不会。都是无师自通的。倒也没谁纠缠不休,打上门来。可是如果父亲回信,就没这么好的结果了。我劝他,把没写完的著作抓时间写完才对,何必为些不相干的事分散精力?他倒也听,说对对,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可是一有人请他,他又去演讲又去做报告。拦不住他。他说那么多人都把我当一个反对改革的人,当成一个冥顽不化的保守派了,我还能不去更正自己的形象吗?他似乎觉得,全中国,至少全北京,每天都有许多人在研究他,如同他每天都在研究普遍的人们。你简直没法向他说明,这不过是他的一种臆想。结果他就去了,结果自尊又带着创伤回来,又会对我像小孩子一样喃喃述说:“冉啊,女儿啊,爸爸心里很悲哀,没人理解我。‘……”
他有时明白,承认所谓社会心理学,不过就是一门学问。承认自己这一位学者,不过就是依赖于它而确立了功名的个人。有时又不那么明白,认为它是和中国的政治和中国的经济一样重要的,关系到中国改革成败的大项目大问题。这是冉说的,冉说她的父亲给中央写过一封信,提议中央下一个文件,号召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工青妇联各界都要掀起学用社会心理学的热潮。说她父亲认为,一手抓改革,一手抓社会心理学的普及运动,中国的改革就一定会成功。那封信泥牛入海,空谷无音。他品尝到了被冷淡的滋味儿,好几天内戚戚然愤愤然,觉得自己一颗忧国忧民之心被严重轻蔑了……冉说她的父亲自从因为花花的死住院出院后,不快的事懊恼的事令他愤恨的事接踵而来。先是他正带着的两名博士研究生“背叛”了他。一名受金钱的诱惑,视博士证书如粪土,下海经商了。一名利用出国进行学术交流的机会,给洋人刷盘子去了,发誓永不回国了。还将替他整理的一部社会心理学手稿暗中带出了国。原以为那等于是一大笔美金,却因为是中文的四处碰壁推销不遂。最后以三百五十美金的低价,当作“资料”,卖给了加里福尼亚大学的一位美国教授。
人家花钱雇佣了几名中国留学生,在最短的时间内突击翻译完毕,并以最快的在中国人看来根本就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版了。当然署的是人家的名字。书一发行造成不小的轰动。人家名利双收,不但获得了几万美金的版税,而且隔夜之间成了研究当代中国人的专家。据说连美国总统都对那一本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自己认真通读了一遍不算,还推荐给他的白宫幕僚们,还邀请那位美国教授参加了一次总统私人晚宴。这件事反馈到国内,当导师的所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他几乎震怒得背过气去。其后的几天内,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不见人。咕咕哝哝独自说的是:“我花了四年时间,改了五稿,他就只偷出去卖了三百多美金……”
冉那时刚做过人工流产手术。她当然没敢告诉父亲。她矢口不谈自己受到欺骗的心灵痛苦,娓娓地劝说父亲想开点儿。说父亲那么多弟子中,只出了一个行为卑鄙的不足为怪。而她的母亲却对她的父亲指责不休,声明自己从来没喜欢过老伴儿那个学生,斥他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实在是很活该的事。但这声明并不符合事实,事实是她比冉的父亲比冉自己,更殷切地期望着那个卑鄙小人早点儿成了她女婿。
一天,趁老伴儿不在家时,乔老先生将冉唤入书房,很是郑重地对冉说,自己终于想通了。人生在世,总难免被坑害几次的,何况自己平生被坑的次数已经不少,应该明白人坑人之事,实在寻常得有如比肩接踵的便道上人撞了人一样。若以七十来岁的一大把年纪,居然还想不通这么点儿别扭的话,岂不是越活越娇气了吗?冉自是软声细语,说父亲能想通了,就太对了。说也有学生被导师所坑的事。说互为坑之,方显出大千世界的公允。乔老先生微笑颔首,频频称是。说自己是研究社会心理学的学者,连起码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具备,真真是太令人耻笑了。自嘲一番之后,更加郑重地对冉说,自己觉得太对不起女儿。因为在两名收山弟子中,他对坑了自己那一个,一向情有独钟。因为是在自己的促进下,女儿才以心相许。他嗫嗫嚅嚅地问女儿,是不是也以身相许了。经父亲这么一问,冉回答说是的。冉承认自己已经做过一次人工流产手术了。不过冉说这没什么,冉说她不像有些姑娘,耿耿于怀,认为这种事是为男人做出的牺牲,因而有什么吃亏的想法,求索补偿,甚至产生报复。冉说她认为,这种事儿就好比日本人下河豚馆,吃的是那一口就不怕中一次毒。坏事可以变成好事,这也等于增强了自己今后在爱情方面的免疫力。于是乔老先生也说女儿能想通了,就太对了。而当女儿的看出他是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没法儿说。乔老先生还托人给自己那弟子捎了一封信,恳言之至,目的全在于打消对方的负疚之感。说世界有时似乎也很小,希望今后无论在哪儿无论在什么场合邂逅了,之间仍能以师生关系相待。没收到回信。乔老先生每每谈起,喟然长叹。由此一名弟子的孤鸿遥渺,竟勾引得他怀念起另一名到南方“淘金”的弟子来。他还千里迢迢地去寻找过一次,想亲眼看看另一名混得怎么样了。如果混得好呢,他也就从此不惦记着了;如果混得不济呢,他想把人家带回来,继续收为弟子。心诚诚意切切地去了一次南方,归来之时却是哀怅怅伤戚戚。
另一名弟子玩股票玩砸了,已在当地自杀了……这些都是冉告诉我的。
社会心理学家毕竟是社会心理学家,就心理承受能力而言,怎么的也比不是社会心理学家的中国人强不少。心理创伤一愈,一种“野心”油然萌发。社会心理学家也是人。常人都有的报复心理,乔老先生其实也是有的。不过报复的手段并不歹毒,报复的对象也不具体。他对女儿表示他想通了,其实是想通了一半儿。还有一半儿并没怎么想通,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想不通,越想心眼儿反而越狭小。他承认中国人在尊重知识产权方面很没出息,行为很野蛮,形象恶劣。但是他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是中国人中的一个例外,不曾在知识方面侵犯过别国人的任何权益。倒是自己的论文论著,经常被国外发表转载出版,却从未收到过从国外寄来的美元英镑什么的。而堂堂一位美国教授,大大地侵犯了他一次,却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为在尊重知识产权方面形象很恶劣的中国做出牺牲,他认为等于是应该落在骡马身上的鞭子落在羊身上了,并且他觉得这一种牺牲起不了什么有益于中国的作用,不见得就能替中国的形象扳回一分。与其默默牺牲,倒不如一报还一报来得英雄。于是他动用存款,求助于形形色色的人,从美国寄来或买来大批书籍。不唯心理学方面的,也有畅销小说和人物传记之类。他召集全体弟子和弟子们的弟子开了一次会,陈述己见,说那些书全部翻译了,筹办久矣的《社会心理学刊》就有一笔钱创刊了。
弟子和弟子们的弟子,也能各自暂缓拮据。他说他已经和许多出版社联系妥了。说他预测,社会心理学方面的书,尤其是一些实用性的普及性的小册子,将在图书市场走俏,受到各层人士的青睐。至于那些畅销小说和人物传记之类,因为发行量将相当可观,出版社给的稿酬标准不菲。弟子和弟子们的弟子,无不大鼓其掌。都说导师的思想终于也算“开放”了。都说我们不干谁干?都说此时还不干更待何时?
都说他们早已这么干了,只不过都怕导师不准许,都怕惹导师生气,瞒着他干而已。说现在是可以大显身手地干一把了,因为有导师亲自出马担任“公关”,当然的要和导师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了。说这是导师和他们大家的“公活”,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说都愿意发扬先“公”后“私”、大“公”无“私”之精神,至于手中正翻译着的种种为稻粮谋的东西,保证一概的先都暂停。于是统一了目标,统一了思想,统一了意志。于是皆大欢喜。于是第二天便都废寝忘食地投入了此一项规模宏大的系列性的共同的“希望工程”……这些都是冉告诉我的。
乔老先生身先士卒,亲自上阵。那时节初暑骤至,他每日里从早到晚,极其自觉地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仅着裤衩和背心,一手持笔,一手握扇,很有些“甘洒热血写春秋”的样子。老伴见他魂归正业,亦对他表现出格外的关心,几回回欲将电扇从客厅里搬到他的书房去,但他杜门不纳,予以坚决的反对。他说一有电扇在旁边嗡嗡响,便会一个字也译不出来的。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其实他的翻译速度,比哪一名弟子都缓慢。毕竟老了,毕竟思维不那么敏捷了。而且,颈肩病和他作对,双臂阵阵麻木,还经常偏头疼。而且,一辈子认真惯了,每句话每个字都不肯轻率落笔。所以呢,实际上俩他自己,也是顶不上他的任何一名弟子的日成绩的。他还自书一幅对联——“引书媒以戚戚,入文亩以休休。”求人裱了挂在墙上自勉自励。一想到不久将来的一大笔经济效益,一想到不久将来《社会心理学刊》创刊时那份儿欣慰喜悦,一想到众弟子分红均利后置家添件的兴奋,和必然要对这位导师说的些感激之词,他恨不得能将自己变成一台打字机。买一台廉价的电脑——是他近年的夙愿,也是他此番奋不顾身的原始动力的一部分。颈肩病的折磨,使他预感到自己和笔为伴的时日不会太长了。星期日,他照例带了烟、水果、饮料之类,四处往返看望弟子们,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慰劳和鞭策。冉自是非常体恤父亲的,有时通过朋友的关系弄辆车,陪他一块儿看望弟子们。后来就从报上见到了中美双方开始洽谈知识产权问题的新闻,这不免就使他心理紧张起来。晚上接着从电视里看新闻联播,看完一言未发神色大异地踱入了客厅。冉跟入客厅,见他委顿地坐在沙发上,心事重重叼着烟斗吞云吐雾。冉觉得父亲的忧虑是多余的。她认为中国人做事情,一向拖拖拉拉,体现在外交方面,也果断不到哪儿去。何况,老美的态度,似乎挺强硬,听说先决条件和具体内容都比较苛刻。而中国有中国的难处,真要全盘接受了,只一个琼瑶,就有理由向中国的各出版社各刊物索要几百万。全国仅此一项,大概就得补偿几千万,也许远远不止。那么中国的出版业有一半儿就得负债累累,有些就得黄。中国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那么就不能全盘接受,那么就得继续和老美进行洽谈,相互讨价还价。也许二三年后,才能达成一个什么协议。而几个月内,父亲们进行的事儿,也就大功告成了。忧虑的什么呢?听了冉的一通分析,乔老先生的精神又振作了起来。然而那一天以后,弟子和弟子们的弟子纷纷登门,看来都不无担心。
乔老先生,就用冉宽慰过自己的话,复而宽慰弟子们。众弟子听了,也都觉得不无道理。于是各自恢复亢进状态,更加废寝忘食,更加孜孜不倦,更加争分夺秒,更加奋不顾身。“希望工程”终于全部“竣工”那一天,乔老先生和众弟子到一家小饭店相聚庆贺。之后推荐了几个人,各自带上他的亲笔信,到全国各地的出版社去送稿。不久几个人先后返京,都说对方不肯接受稿子。乔老先生说怎么会呢?
当初谈妥的嘛!那几个弟子说,人家都有顾虑,怕哪一天中美知识产权问题的协议一生效,有一条若是追索前债,美国的版权那么值钱,人家担待不起。他瞅着弟子们带回的一捆捆书稿,当时血压升高,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半晌缓过些神儿来,讷讷说出的一句话是——“我这不等于把你们都耍弄了吗?”众弟子见他那样,都不忍埋怨。都说先生千万别这么想。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权当我们大家在您的督促之下练习笔译了。他望着几个月之间,一个个劳苦得形销骨立的众弟子,心疼他们,懊恼自己,不禁地放声大哭了一声。冉也觉得十分的内疚,觉得父亲的“希望工程”的落空,似乎和自己不无责任。起码自己要是不对父亲说那些自以为是的话,父亲早早地罢手,也不至于接着白白投入了两个多月的心血。于是她保证说,出书的事,包在自己身上了。有胆小的,可也有胆大的。她说她的朋友之中,很有些能人,肯定会替她和出版界的“个体户”们牵上线。到了这种地步,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反正这批译稿能印成书就意味着父亲他们几个月的心血值,就一样有经济效益。反正都非内容反动的诲淫诲盗之书,绝不在国家所禁之列。乔老先生开始是反对的,他唯恐自己学者的名声受损。但弟子们都说可行,并怂恿他同意。最后他也就违心同意了。北京这地方,也不知被股子什么邪气笼罩了,不但孕育出大批大批的“侃爷”,而且滋生出不少的“侃婶”、“侃姨”、“侃姐儿”、“侃妞”。时代确是有些不同了,女子不让须眉。能“侃”的人按理说不太容易被信任,不被信任的人按理说朋友不会多。但在如今的现实中恰好反过来。冉却是个例外。
冉不是个“侃姐儿”,但冉的朋友也挺多,从文人雅士到鸡鸣狗盗者。冉纯粹地是例外观象,别人都上赶着交她,她没办法。仿佛一棵树,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全由不得自己。冉这个例外现象为什么就例外,我搞不大明白。她曾说她自己也搞不大明白。不太可能是冲着她的父亲,她父亲没那么大魅力。唯一推翻不了的解释是她的个人魅力。如今有书卷气的年轻女性不多了,书卷气被脂粉气一大片一大片地覆盖了,漏网的几个就成了凤毛麟角。一成了凤毛麟角,便格外地有人欣赏了。东西是那样,人同此理。冉的朋友们更是些交际宽广的人。人托人,一竿子搭一竿子的,就搭上了个体书商们。他们都是些“地下工作者”。联络网线虽几经瓦解,但实力仍在,只不过与先前比起来,更“地下”了而已。一有牟利之机,他们都像水底游蛙似的蹦到岸上。那几天冉家里好生热闹,不速之客纷纷光临。乔老先生自是不屑于和他们打交道的,由冉接待。没用冉费什么唇舌,总共一百多斤分扎成二十几捆的书稿,一页不少全被拎走。冉老先生的弟子们,和弟子们的弟子,没谁向导师追问过结果。他们都有心理障碍,怕一问必加重导师的负疚感。乔老先生也不问女儿。他也有心理障碍,怕女儿将这件事看得太重了。女儿若看得太重了,必频频去问那些个体书商们,进而会不会令那些个体书商们小瞧了自己这位老学者,和自己的弟子们呢?在中国,出一本书能那么快吗?何况岂止一本。大小学者们也开始往钱眼儿里钻了不是?那也得有耐性哇!他尤其怕遭到些个体书商们的耻笑。
都不问,渐渐的,冉把这件事给忘了。忘得很彻底。乔老先生,也装作忘了。他的弟子,和弟子们的弟子,都装作忘了。尽管都忘不了。两个多月以后的一天,乔老先生逛街,就在书摊上发现了由那批书稿印成的书。卖得还都很抢手。封面设计得倒挺雅致。白底。塑料加膜。他的名字印在每一本的突出位置,他的名字之下才是他每位弟子们的名字。
有几本,只有他的名字,没了他的弟子们的名字。而那几本书,他连校正也没校正过,百分之百是他的弟子们的翻译成果。那些书,使他感到,既是自己和弟子们的脑力劳动的产物,又似乎不是。因为书名全改了:《男人的原子反应堆——情欲》、《女人的性心理探秘》、《做爱的心理三部曲》、《女人的性伪装——羞涩》、《男人的性侵略意识分析》……等等,不一而足,一本挨一本摆在书摊上,摆了两行,组合成蔚为大观的一套性系列。看得个乔老先生面红耳赤,幸亏抢购者中没认得他的。若有,他真会到了无地自容的程度。他倒并不讳言性,他自认为不是老道学先生,更非伪君子。社会心理学也是心理学的一部分,搞心理学的哪有不涉及性的呢?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那些原著根本不是谈性的。有谈性的内容,不过一章两章,字数上也不过就十之一二。变成了这样一些书,他明明等于是被强奸了嘛!同时也使原著遭到了中国式的强奸。原作者们都是外国人,这一种中国式的强奸,好比在睡梦中遭淫,眼不见心不烦,算不上身受其害。而他,和他的弟子们,都是中国人。想都变成外国人也不那么容易。这一种强奸就势必引起不利于他和他的弟子们的连锁反应。这一点使他七窍生烟,接着的感觉是不寒而栗。他拿起一本翻开,但见前言写的是——“此一套系列丛书,是由著名性心理学家乔老先生亲自审定和主编,他的精英弟子们通力合译的。乔老先生是当今中国独占鳌头,首屈一指的性问题专家,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的弗洛依德……”他再翻另外十几本,本本都有同样的前言。他这一翻不要紧,就引起了书摊主人的注意。
人家端详他片刻,指定他说:“这位就是乔老先生哇,快买快买,买了请他签名啊!”原来这套书设计得与众不同,还印了他的照片。但不是印在封面上,也不是印在内封,而是印在封底,所以他没发现。于是他被包围,被争先恐后地请求签名。结果引来了更多的人,结果他就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已在家中,已在书房里的小单人床上,已是晚上了。床边守护着冉,冉身后站立着他的众弟子。老伴儿在客厅里哭。她觉得把她的脸也丢光了……好几名弟子手中拿着印有他们名字的书,当然没人给他们寄过样书,都是他们买的。
他质问冉这一切作何解释?
冉无言以答。
一名弟子说,原先总抱怨搞学问的,不如作家们出名快。这下可全出名了,没想到出名并不难……一名弟子说,按严格的语法要求,所有书名中的“的”字,其实都是一个多余的字,应该删去……一名弟子说,封面还可以,至于内容么,只有一半儿是他译的,另一半儿不知是什么人的手笔……只有一名弟子仍保持经济头脑,说别的都甭扯了,要稿费是大事。
十几本一套书,稿费加在一起至少该是五六万。被骗奸了就被骗奸了吧!
逼良为娼的事儿别人经历过,咱们经历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稿费到手,认了。冉的作用仍不可一概抹煞。有了那五六万元钱,咱们被骗奸了一次也不亏啊……
当父亲的质问女儿,哪些个体书商,怎么会有他的照片?
冉说,当初他们中的一个走后,她觉得玻璃板下少了一张父亲的照片,怀疑可能那人偷走了。但没想到会被印在书上,也就没当一回事……
冉哭了。她一哭,父亲的弟子们,便都劝起她来。都说他们的话,没有半点儿责怪她的意思在内,不过是一通自我调侃。人遇到不快的事,自我调侃不是比较能想得开的态度吗?他们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替他们催讨稿费这一任务,她得明确接受下来啊!……于是她的父亲,也就不再质问她什么了,只说——稿费一分钱也他妈的不许少!……老头子一向很讲语言文明,从不说“他妈的”。那一天不但说了“他妈的”,而且还骂了超“国骂”的话……冉讲着这些的时候,像位作家在口述一篇小说。讲到某处,甚至还自笑。或者,停顿那么一两分钟,仿佛继续构思的样子,仿佛当我是她的记录者,怕我的记录速度跟不上,等等我。似乎的,她已经忘了为什么讲给我听,忘了她曾为什么哭……
我问冉,她替她父亲们索讨到了那笔稿费没有?我挺替乔老先生和他的弟子们窝心的。我暗想我若是那些个体书商们,一定给乔老先生和他的弟子们开每千字五十元,不,开每千字六十元的稿酬。否则,真是天理不容,真是良心不安的事。
冉之父.6
“没处讨去。”冉摇头,“我又没当过代理人,也不知他们住什么地方。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些电话号码,要么是别的不相干的单位的,要么是些死号码。连我的朋友们,和朋友们的朋友们,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都好像一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许多出版单位向新闻出版署状告我父亲,人家就来家里向父亲了解核实,父亲是一问三不知,人家就认为父亲不老实。我说这事跟我父亲没关系,跟他的弟子们也没关系,要负什么法律责任,我负。要受什么制裁,我受。人家就认为我和父亲早已串通,沆瀣一气。我声明一分钱都没得着,人家又怎么会相信?于是晚报上登出了文章,愤怒地谴责堂堂学者也到了要钱不要脸的地步。我母亲那几天异常敏感,神经兮兮的,说住在附近的大人孩子,看见她时,目光全都是嘲笑的,鄙视的。
当然也可能真是这样,也可能我没感觉到,是因为我上班早,下班晚,碰见的熟人不多。我们单位倒没谁嘲笑我,更没谁鄙视我,我人缘儿比我母亲好。单位的同事都安慰我,劝我什么都别在乎,说这年头儿,能挣到钱干什么都值。说学者要是都穷光蛋似的,买西瓜专挑个儿小的,吸烟吸劣质的,菜市场上跟老农急赤白脸地讨价还价,光要一张脸又有什么用?连同事们都认为我父亲肯定得了一大笔钱,我便知道父亲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的名声了。我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因为被骗了,满肚子的愤怒而已。但父亲没法儿不在乎,事情于他,和于我,性质太不一样了!
现在的报纸,没新闻还要制造点儿新闻呢。有了一条新闻,哪有只发一篇文章就罢休的?一位学者,与淫秽出版物有干系,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能使不少记者感到兴奋。也记不清有多少记者敲过我家的门了。最初我父亲很虔诚地接待他们,老头子一个劲儿表示忏悔,希望通过记者,向公众谢罪;当然也希望通过他们,替自己向公众作一些必要的解释。那些记者们也很虔诚啊,都表现出颇能以正视听的样子,使我父亲很信任他们。我母亲也是。包括我自己。于是采访文章接二连三地见报了。这家报纸转了,那家报纸还转。那些日子里,我们一家三口,每天晚上都不看电视了,集中在客厅里看报。那些采访文章和实际采访时的情形完全不同了,变味了。两方面的虔诚和尊重都没有了。双方的对话一经记者们写出来,多几个字或少几个字,尽管还是那些对话,却仿佛通过对话给双方都照了相。父亲显得那么的老奸巨猾,记者们显得那么的机智尖锐。我从来没见父亲被气成那样,他简直要被气疯了似的。拍桌子。踢椅子。摔了好几件东西。生完气又难过。又恨自己。说些悔不该当初的话。说又上当了又受骗了。说记者们是存心把他描绘成水门事件中的尼克松。接着,区人大专门为父亲组织了一次交心会,其实是帮促会。帮助和促进父亲早日登报公开承认错误。父亲在会上很冲动,态度很强硬,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想批就批,批就来个批倒批臭,说愿怎么着怎么着吧。一回到家里就写了封信,自行罢免了区人大代表资格。再接着,申请创办《社会心理学刊》的报告被有关方面批回来了。不是批准了,是批‘死’了。只有一行字,写的是——暂不予考虑。老头子又不明智起来。又打报告。措词挺悲壮的,说自认为不配任主编,也不想再当主编。但希望有关部门,不要因为一个和尚犯戒了,就连原打算盖的庙都不盖了。那并不等于真的惩罚了犯戒的和尚,等于使其他的无辜和尚成了替罪羊。第二份报告是我替父亲送到有关部门的,过了很久也没个消息。父亲期待不下去了,一天亲自去询问,人家跟他打官腔,说需要讨论讨论,又说短时期内根本排不到议事日程上,劝他趁早别操这份儿心了。实际上是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了。没过几天,我父亲第二次住院了……“
冉又叹了口气。
我陪她叹了口气。
我说:“冉,你……相信某种迷信的说法吗?”冉说:“你指花花那件事?”
我点头。
冉说:“以前不信。现在,多少有点儿信了。自从那件事后,不顺心的事,使人上火的事,一件接一件落在父亲身上。连父亲都被搞得有点儿迷信了。一次我到医院看他,他嘱咐我,买些上好的排骨,炖一锅,夜里十二点左右,埋到后山的小树林里去。父亲曾经常带着小狗在小树林里散步。父亲还教我背熟了一套咒语,说是投生咒,嘱咐我一边埋,一边念叨。我对父亲说这么做纯粹是迷信。父亲说,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某些迷信的做法,是很能够减轻人的心理压力的。只要有利于获得心理平衡,迷信一下又何妨?我听了,觉得父亲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
“你那么做了?”
“嗯。我很怜悯父亲。父亲第二次住院,病得重。我和母亲都以为他再也回不了家了,甚至向亲朋好友们发出了病危通知。没想到父亲渐渐康复了。你说怪不怪?”我说:“有些事,越想明白,便越糊涂。”
冉说:“是啊。我家客厅里挂着一幅郑板桥的字画,你注意过没有?”
我说:“注意过。许多知识分子家里,都挂郑板桥那几个字。”
冉说:“我父亲一辈子都是个难得糊涂一次的人。我母亲也是。如果他俩有一个活得糊涂点儿,后来的一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挺没意思的。我父亲住院时,我和母亲不是向亲朋好友们发出了病危通知吗?结果就从台湾引来了一个人。还是个女人。是父亲青年时代的恋人。我一点儿也没法儿理解,有些男人和女人,为什么会牢牟记住青年时代的恋人不忘。青年时代的爱情,不就像青年时代做过的梦一样吗?值得不忘吗?这不是太古典了吗?时代已经非常现代了。又现代又现实,还有些个古典的人没死绝,仍活着,可不就会发生些不该发生的事吗!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个台湾来的女人,是父亲青年时代的恋人。我母亲也不知道。但我父亲的几名学生却知道,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肯定是你父亲对他们讲过。”
“我想也是。当教师、教授、导师的人,有些事,从不讲给家人听,却会讲给学生和弟子听,而且毫无隐瞒。是我父亲的那几名学生往台湾写的信。你说他们不是多事吗?”
我说:“你也不必埋怨他们,他们无疑是出于善意。”冉说:“那女人如今成了一位富寡,子女都在美国商界,她只和一位老佣人住在台北。写小说,算是位女作家,和三毛和琼瑶,都有挺亲密的交往,她专程从台湾赶来,目的只不过是想赶上参加父亲的追悼会。住下后,一听说父亲并没死,不用说是很惊喜的。又听说父亲的处境狼狈,她就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有责任拯救父亲于水火之中。当天就有人替她往我家挂电话,父亲接电话时很激动。我几乎没见到过父亲有那么激动的时候,他握着听筒的手都在发抖,脸上忽然地容光焕发,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放下电话就擦皮鞋,穿上最体面的一套西装就出门。那天是星期天。母亲很诧异,问父亲哪去?父亲含含糊糊地说去看一个人。母亲有些困惑,也有几分疑心和不放心,派我暗暗跟着。在公共汽车站父亲发现了我,不许我跟着,后来又同意我跟着了。
当他和那个台湾来的女人见了面,我立刻就看出他们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但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我当时也猜不着。他们互相问候了几句,再就不说话了,彼此默默地望着。他们那一种目光,都含情脉脉的,如同一对儿久别重逢的情人。我觉得陪坐在一旁挺不自在的,借故离开了房间,坐在前厅等候父亲。两个多小时后,父亲才出现在前厅,父亲脸上的晦气一扫而光,仿佛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踌躇满志又相当自信的人似的。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和那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父亲很坦率,他承认是他青年时代的恋人。我又问父亲此刻心情如何?父亲说两个字足以表达——幸福。这一种回答差点儿使我哈哈大笑起来。我接着问父亲有何感想?父亲一边走一边背了一首李商隐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天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父亲顶喜欢李商隐这一首诗,以前也常背诵的,所以连我也能背下来了。但是那一天我听了之后,心里好生的别扭。我挺替我母亲难过的。和那个台湾来的女人比起来,我母亲显然是丑妻,胖得不成体统,每天跳迪斯科也减不了肥,性情也乖张。人家那个台湾来的女人,风韵犹存,谈吐相当儒雅。虽然也快六十岁了,但仍女人味儿十足,还浑身具有那么一种浪漫气质。我有些恼火地问父亲,两个多小时,你们不见得一直面对面坐着尽说尽说吧?互相有什么亲热举动没有?父亲爽朗地笑了。我很久没听到父亲那么爽朗地笑过了。父亲更加坦率地回答我,总不至于像电视里的两位播音员那样吧?还问我有何感想?我说我的感想就是——你们以为你们都是在以温馨的态度对待生活,在我看来都是自作多情,故作多情,没劲!那一天回到家里,看着我父亲和我母亲在一起,我觉得好荒唐,好奇怪。我暗想他们当初怎么会结婚呢?以前,父亲整日伏案不息,母亲每天早晨匆匆去上班,下了班忙忙碌碌地做顿晚饭。吃完饭一家三口各归各的房间。自从有了电视机之后,晚上才一块儿聚在客厅里看看电视。我并没觉得父母之间有什么互相妨碍的地方,大概他们也没觉得过。如今母亲退休了,父亲也是个半赋闲的人了,每天二十四小时,每个月三十天,他们谁也躲避不了谁了。这就成了一种不幸。记得有一天母亲当着我的面对父亲说:“真奇怪,我当初怎么就嫁给你了呢?‘而父亲回答:”这正是我早就想对你说的话啊!’回到家里,母亲背着父亲问我:“你爸究竟看的什么人?‘我没出卖父亲,我替父亲打掩护,说就是去看一位当年的老同学。以后父亲又单独去看了那个台湾来的女人几次。有一天,父亲不得不主动向母亲坦白了,因为那个台湾来的女人临走前要到家里来做客。我至今也不清楚这是她向父亲表达的愿望,还是父亲向她主动发出的邀请,反正结果都是一个——父亲向母亲坦白了。也许有些不得已的成分。母亲一听就火了。
母亲火了,似乎不无她火了的道理。都七十来岁的人了,怎么越活越邪性,冒出个青年时代的恋人来?而且还是海峡那边的?而且开始还不讲实话?而且还一次次地去幽会,还要请到家里?母亲嚷嚷着说,不许来。别的先不论,来了能不留下吃顿饭吗?那么谁做呢?你们之间倒都显得有情有义的,让我为你们服务,给你们充当老妈子的角色呀?没门。父亲说,你怎么是充当老妈子的角色呢?你是女主人嘛!再说你也不应该认为我是一次次地去幽会,我是去看望。人家为我千里迢迢而来,在北京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的,我能不多去陪陪人家,消除人家的寂寞感吗?母亲说,你怎么从没想想我寂寞不寂寞?你怎么不在家里多陪陪我?父亲说,我在家里陪你的时光你还嫌少吗?母亲说那是因为你没处可去。你在家里像个哑巴,在那女人面前你也像个哑巴吗?父亲说,你不要非将人家当成我青年时代的恋人嘛!你要将人家当成一位台胞嘛。欢迎不欢迎人家来做客,也要从你们贵党对台统战工作的大处考虑嘛。想当初,你们贵党让你接近我,不就是为了对我进行统战工作吗?你已经为你们贵党在这方面做出一份贡献了,需要你再多做一份贡献的时候怎么就不愿意了呢?我母亲是四八年入党的党员,在中国目前的党员女性中,也算得上是个老党员了。而我父亲是无党派人士,一辈子没加入过任何党派。我父亲一把问题提到统战的高度,我母亲就不言语了。我母亲很愿意为党做任何贡献,最后我母亲终于答应了。说好吧,看在我党的情面上,你就请你那位青年时代的恋人来吧。我母亲也有我母亲认真的一面和可爱的一面,但凡是个女人,总多多少少有可爱的一面是不?人家来那天,我母亲做了好些菜,可以说使出了浑身解数,相当丰盛,但是我看出,她在人家面前自惭形秽。
她一边做一边觉得委屈。有我这个女儿见义勇为,担任总导演,不时制造点愉快,气氛总还算良好,对人家款待得礼礼貌貌,周周到到的。人家挺高兴的,挺感激的,说了几次不虚此行。对方如果心里光这么想,嘴上不说出来,就万事大吉了。我发现对方每说一次不虚此行,我母亲脸上的表情就难看一次。设身处地,从我母亲的角度,你品品这句话的滋味儿,是叫人心里不悦想法挺多的,挺不舒服的。
在这一点上我理解我母亲。只有女人才能理解这一点。我母亲一次次地讪笑着,尽量掩饰着她心里的不悦。我觉得我母亲那一天的表现挺不容易的了,挺难能可贵的了。人家临走前,说唯一的遗憾,是没带照像机来。想着想着,却还是忘在宾馆了。
父亲说我们家有像机。母亲马上起身说她去取。母亲就去取来了像机,还说换上了一卷新胶卷。父亲说那就都拍完吧,都拍完,当天就可以送去冲洗了。一卷三十多张,且得拍一会儿呢。除了一块儿拍,我们一家三口,都跟客人单独拍了。轮到父亲单独和客人拍时,父亲有点儿窘,说算了吧,喝了酒,脸红红的,拍出来色彩也不对。人家却特别大方,她也喝了两盅白酒,也有了三分醉,她说这一张有特殊纪念意义的照片,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拍的。她就将两只手都搭在我父亲一边的肩上,下颏也抵在我父亲的肩上,偎傍着我父亲。我母亲连说别动别动,你俩这样好,这样拍出来太妙了。就换了几次角度,拍了四五张。送走客人,父亲让我马上去冲洗胶卷,说争取让人家带着照片离开。我母亲说,冉你别去,去也是白跑一次腿儿,我根本就没装胶卷儿。父亲顿时瞪起了眼睛,光用手指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他这瞅瞅,那瞧瞧,我就知道他想摔样东西,我看出他心里是气极了。怕他一气之下,失去理智,捧起样大东西摔,赶紧把烟灰缸拿起来给了父亲。那是个造型美观的玻璃烟灰缸,父亲挺欣赏那一种造型的。举了几次手,没舍得摔,放在茶几上了。母亲冷笑着说,你摔呀。
父亲这才说出话来。父亲说我不摔它,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将我——你的丈夫,和冉——你的女儿,还有客人全都当猴耍?母亲说,冉是我女儿,我将她当猴耍,谁也管不着。怎么上纲上线,也不在纲上线上,更不算犯法。你和你那个八百年前的恋人,当着我,你结发之妻的面,眉目传情的,心猿意马的,我看不惯。
看不惯我就不满。不满我就耍你们一次。
耍了,你又能怎么样。父亲瞪着我,问我,冉,你说,爸爸和客人眉目传情了吗?心猿意马了吗?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你说我该怎么回答?
我用双手捂耳朵,我大声说你们都别吵了,你们都太没劲了,你们再吵,我就不回这个家了。母亲因为我立场不明确,说我没良心,说白把我拉扯大了,说着说着还哭了。父亲也因为我立场不明确,显出挺伤感的样子。
父亲又指着母亲说,你别哭,是你耍了我,又不是我欺负了你,你哭什么?我看咱俩谁也别将就谁了,咱们干脆离了吧!母亲听了父亲的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父亲,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盯了父亲一分多钟。父亲也不示弱,迎住母亲的目光,也那么盯着母亲。结果母亲身子往后一仰,晕过去了。要不是我扶得快,头磕在桌角上,就出大事了。母亲被气病了好几天。父亲向母亲赔礼道歉,母亲的气才消,才开始吃饭。出事那天,父亲是给母亲抓中草药去的。出了三次门才去成。第一次出门不久又回来了,想起了没带处方。第二次回来是因为没带自行车钥匙。我说爸,让我去吧。父亲说,还是爸去吧,爸亲自去把药抓回来,你妈的病才好得快。
父亲还说,觉着心里被什么堵得都快透不过气儿了。说真想摔样什么东西;或者跟谁大吵一番,才能痛快点儿。说自己要是年轻就好了,年轻的话,可以找个岔子和谁打架,狠揍谁一顿,管他有理没理的呢。父亲说时,一双老眼泪汪汪的,都快落泪了。我说,爸,你狠揍我一顿吧。父亲噙着泪又笑了,说舍不得揍我,说不过就是口头宣泄宣泄。说口头宣泄,也是一种宣泄方式啊!没想到他这一出家门,就再没回来……所以,你说他先开口骂了人家,说他先动手打了人家耳光,我是相信的。真的,我相信。我……那天要是去抓药就好了……我……“
冉仰起脸,望着天花板。她就那样子,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很长很长地吐了一口气。吸也无声。吐也无声。我也极想像她那样子做一次。
可是我没有。
她似乎讲得很累。
我也听得很累。
我认为她还应该跟我说些别的。因为我请她到家里来,并不仅仅是让她明白什么,也不仅仅是自己想明白什么。其实我什么也不想明白,我认为她应该明白这一点。
可她不说话了。仍仰着脸。仍望天花板。仍那样子。我只好说我必须说的话。
我说:“冉,你能不能劝劝你母亲,叫她别……”冉终于改变了那种仰着头的样子。
她注视着我打断我的话说:“我预料到了这就是你请我来的目的。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起不了你希望我起到的作用。父亲的死使我母亲的心理也倾斜了,她感到了她对父亲也有罪过——她的病一大半是装的。所以她那个念头是很固执的,谁劝也没用。母亲想以那一种决定使自己的心理获得平衡,她认为她别无选择……”
我哑口无言。冉的话使我听出这么一层意思——你自己承诺的事,只有靠你自己去解脱,别把我扯进去……我又窘又恼火。
这时电话响了。
我起身去接电话,回来告诉冉,是那位律师朋友打来的。他说法院认为,如果一切证言经过进一步调查完全属实,被告可能将无罪释放……冉说:“那……也好……”
说着她站了起来……
电话又响了。是冉的母亲打来的。老太太说她昨夜做梦,梦见冉的父亲。冉的父亲对她说自己死得太委屈。老太太在电话里哽咽了。又说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话。还说一定要见见我代她请的那位律师……我告诉了冉。
冉什么表示也没有。
冉只说:“没别的事,我该走了。”
她说完便往外走。
我送她回来,见儿子已放学在家里了。
儿子高高兴兴地说:“爸,我今天又得了一朵小红花。”我对儿子吼:“一边去!得了朵小红花有什么可美的!”随手扇了儿子一耳光。
儿子捂着脸,呆呆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