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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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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浪漫-李治邦
第1章
  深秋的当口,在一个刮大风的天,我娘死了。半月后,我挂着孝去山东烟台采访,和一位同事住在一家讲究的宾馆里。当晚,下了一场小雨。我和同事无聊地躺在床上,无语,透过落地的窗户,瞅着烟雨蒙蒙的夜空,我寻思着,我娘今晚该来看我了。果然,约莫下宿的当口,我娘来了。她穿着蓝色的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我娘坐在床头,不眨眼地盯着我说:“儿子,想娘啦?”
  老人们曾说,跟死人说话不吉利。我歙动着嘴唇,没敢吱声。我娘抿着嘴乐了,弹了我一个脑崩儿,说:“不愿和娘说话,娘不怪罪。告诉你爹,我在那边儿不错,看见你大哥了,他正伺候着你姥姥呢!你姥姥要在那边给我寻个主儿,我没干,就在这等你爹吧。你爹一准会再寻个老伴儿,这我早掐定了。让他续吧,以后你爹的后老伴待你不会错。”听了这番话我哭了,死死地拉着娘的手不愿松开。
  我娘走了,像一片被风吹过的叶子,轻飘飘的。走前她把我蹬掉的压床被拾起来盖好,屋里黑黢黢的,我只瞧见娘那双明亮的眸子。我大叫了一声“娘”,同事拼命地摇醒了我。他脸色惨白,嘴唇急剧地抖动着,两个肩膀缩成一堆。我惶恐地问:“你怎么了?”他喘了半天气才说:“刚才我看见一个黑影儿坐在你床头,你小子躺在那嘤嘤地哭。我一动身子,那黑影刷地没了。”我安慰他说:“别害怕,那是我娘。”我抹去溢出眼窝的泪坐起来,看到压床被被娘压得严严实实。
  从烟台回来,我急忙跑到我爹那儿,说我梦见娘了,描绘我娘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独独没有把娘“托”我带的话说出来。爹闷了半晌,对着我叹了口气说:“我咋就梦不见她呢?”
  我爹是河北省安平县人,就住在滹沱河边儿上。因为我爷爷爱耍钱,常常把身上带的钱输得精光。有一次赌大了,实在还不起债,他就把我奶奶扔进一口枯井里,背着我的大爷跑了。奶奶让人从枯井里使劲儿拽上来,好像刚从地狱里逃回来一般,神情恍惚,满口的白牙磕掉了一半儿,左膝盖碎了,成了跛子。
  我爹长到16岁的光景,拜了邻村著名艺人瞎老广为师,学唱弦子曲儿。瞎老广身形瘦长,眉毛像刷子般整齐。头发长长的,黑白两色,他的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却根本看不出盲态,眼珠子依然炯炯有神。他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徒弟们称他师傅,村里人背地喊他瞎老广。老广从何叫起,无法考证。
  日子一晃就是三年。我爹天性聪明,一把三弦弹得有板有眼,弦子曲儿也唱得有滋有味儿。《三国》、《水浒》、《杨家将》、《西厢记》、《三侠五义》,能唱不少书。他渐渐在冀中安平、深县、深泽一带有了名气。
  我爹人长得俊,俊眉俊眼,高鼻梁,嘴唇很薄,牙齿很白,人都喊他“小李广”,这个小李广显然借用了《水浒》里清风寨花荣的名头。我爹的大名叫李小麦,跟他熟的乡里乡亲都叫他小麦。这一年,地里刚刚割完了庄稼,人们正往囤里装着粮食。我爹背着一把三弦,随着师傅瞎老广到了深泽县的南关。当晚,我爹唱的是《华容道》。这段弦子曲儿最难唱,我爹本不愿唱,可瞎老广非派他上场。那晚,月亮很圆,银光四射。台下满满当当地坐了几百号人,在正中端坐着我娘。
  我爹登场了,他一身蓝大褂虽破旧,却干干净净。他架小三弦在前,师傅瞎老广架大三弦压后。我爹当时心里憋屈,这《华容道》是个武打的段子,大闺女和小媳妇平常都烦听,可今儿满场还都是大闺女小媳妇。过门一起,我爹脸上一热,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两眼往台底下一扫,正被我娘那双能掐出水儿的眼睛给盯上。
  “赤壁鏖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光着膀子,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见夏侯惇只剩一只眼睛。”我爹嘴里唱着,眼神儿却向下瞅着,魂儿在我娘的头顶上荡着,下边的词儿就跑到九重天以外了。本应该是“张文远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面烧的烂毫青。”我爹当场忘了词儿,颠来倒去就是“二三尺”。瞎老广在后边给我爹提词儿:“曹仁粉面烧的烂毫青”。我爹依然如故,还是那句“二三尺”。台下大闺女小媳妇乐得前仰后合,倒彩灌得我爹脸红到脚后跟儿。没辙,我爹只得鞠躬下台。瞎老广让二徒弟李老万上,台下小媳妇大闺女就是不应。无奈,我爹只得二度登台。这时他用眼四下扫视着,发现我娘早就没影儿了。
  我问过爹:“你起初见到我娘的时候,我娘那时候能俊到什么程度?”我爹形容我娘说:“柳叶花的眉毛弯又细,葡萄花的眼睛水灵灵,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玉米花的银牙口内盛,元宝花的耳朵灯笼花的坠儿,太阳一照放光明。”我惊叹最后来的一句唱词儿:“太阳一照放光明。”这比喻简直绝了。
  从台上下来,天黑透了。瞎老广带着徒弟们回到屋里,瞎老广把其他徒弟都支走,只留下了我爹。他把门关紧,转身扬手给了我爹一个嘴巴,甭看他眼瞎,出手可准,扇得我爹两眼直冒金星。
  瞎老广怒斥道:“那个妞儿是你能看上的吗?”我爹顿时头皮发麻,他不明白,瞎师傅竟然能洞察秋毫。“什么妞?哪儿有妞呀?”我爹梗了梗脖子死不认账,他怀疑师傅在诈他。“在台下正中央坐着的那个妞,一条大辫子,长得一双葡萄一样圆的眼睛。”瞎老广阴沉着脸说。我爹顿时哑口无言了。“这妞儿命硬,你根本就抗不住她。”瞎老广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然后把门敞开,挥手让徒弟们上炕围着睡觉。
  天还没亮,瞎老广唤人套上马车,把大家轰起来,眼屎还没揩干净,就趁黑悄悄离开了深泽县城的南关。
  两天以后,瞎老广一行到了深县。深县是个大县,深县的蜜桃很有名,又称为蜜桃县。那天,看演出的人多。拉开场子,我爹唱他拿手的《杨家将》。我爹架上三弦,调了调音。他一抬头,倏地捕捉到那双葡萄一样圆的眼睛。我爹这一次没动声色,放开嗓子,拉开了架势,正是:英雄赞,美人赞,刀枪赞,风雨赞,口齿嚼得咯崩崩,吐出的字儿眼跟打枪子儿似的清脆。
  台下翻江了,观众倒海了,我爹也红透了。《杨家将》连唱了六天,我爹憋不住了,斗胆去街上寻我娘。街上哪儿都没有我娘的影子,我爹不甘心,还要出去找,瞎老广突然拽住我爹的衣袖询问道:“你那妞来了?”我爹“嗯”了一声。瞎老广沉稳地说,“你是找不到她吧?”我爹听出师傅话里的含义,“扑通”跪下了,诚惶诚恐地说:“师傅,您是神人,您给我指点迷津,那妞究竟在哪呢?我怎么能寻到她?”瞎老广鼓鼓鼻子的两翼,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这妞不是俗人,你俩没缘分,明儿咱们走。”我爹认了,师傅说没缘分就没缘分吧。我爹跟着师傅瞎老广转了几村几店,观众不少,可就是没我娘的影子。
  半月后,我爹随瞎老广回到老家安平,在牛具村头开始唱《水浒》,老乡们就是爱听这段。
  瞎老广料事也有不准的时候。
  终于,我娘和我爹在这里碰上了。那天,正赶上我爹在屋里喝粥,我娘就走进来了,面黄黄的,眼窝塌了,一条大辫子散成扇子面儿,两只鞋底儿磨得只剩一张纸厚。我爹伤心得差点儿跳了枯井,他拉住我娘说:“你跟着我看弦子书受苦了吧?”我娘大大方方地把我爹端的粥碗接过来,吸溜吸溜地喝光了。接着,又喝光了一碗,还用舌头尖儿舔了一遍,说:“我饿了好几天了,今天终于吃饱了。”我娘说完,甜甜地绽出俩酒窝。我爹接过空碗,摔了个粉碎,蹲下抱头呜呜地哭了一通。
  哭完后,我爹问:“你姓啥?”我娘回答说:“姓张,大名叫张美珠。”接着我娘先乐,我爹也跟着傻呵呵地乐,两人直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老家就在牛具村,你跟我见见你婆婆。”我爹边说边把我娘的辫子梳好。
  一个大雾的夜,我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瞎老广家,瞎老广的家住在牛具村的东头。屋里亮着四根蜡烛,瞎老广盘腿坐在床上,窗户开着,一缕缕的雾气钻进来,弥漫在烛影晃动的屋里。
  “你要娶媳妇了?”瞎老广掐着指头说。我爹老实巴交地应着:“嗯,明天。”瞎老广叹口大气说:“我拦不住你了。你跟这妞儿过一辈子,注定吃地瓜到死,黄土一埋了事。你非得离开这妞儿,往远处吆喝,才能乘大轿、做高官呀。”我爹后来弃家而走,闯荡江山,当红旗插上城头时,他挎着盒子枪进城当了个不小的领导。
  我爹听罢瞎老广这番话,如醍醐灌顶一般,当即跪下,“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瞎老广从身后取来三弦弹了起来。
  据我爹讲,那曲儿极好听。我爹随口给我哼哼了几句,凭借我对古典音乐的知识,听罢不由大惊。瞎老广弹的竟然是汉代乐府的名曲《关山月》。词还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所填。其中为“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一个在乡下闯荡的江湖艺人,能弹此曲,真是半神半妖了。
  当时我爹爬了起来,转身欲走,听瞎老广吟出一句话:“你命里有两个女人,怎么说你这辈子也要再娶。”我爹摇摇头,对师傅说:“不可能,我小麦不是那三心二意的男人。”师傅笑了笑说:“这就不由你了,天地之间这么大,最说不清楚的就是男男女女的事。”瞎老广的话音未落,我爹在夜雾中早就没了人影。
  转天是大阴天。傍晌,在一间小土屋里,炕上炕下都是人,差点儿要把洞房挤破。
  姥姥从深泽赶来坐在炕角,抿了一口酒就醉倒了。婚礼上,有我爹的师兄弟,唯独没有瞎老广。我爹就在地上架上三弦,师弟李老万给他弹小三弦,我娘用筷子敲碗为我爹助兴。那次,我爹唱了个《蓝桥会》:
  “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蛾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玎玲当啷的九连环。”
  这段曲与我爹形容我娘的那几句极为相似,只不过一个是中东辙,一个是言前辙罢了。我娘喜颠颠美滋滋地陪着乡亲们喝酒,直饮到窗户纸白了,公鸡抻脖子打鸣。就在那金宵时刻,是我娘主动上炕铺被,摆正了枕头。我爹把三弦供上方桌,脱光了衣裳,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
  我爹从小就爱光着屁股睡觉,到老了也如此。我爹钻进被窝以后,对我娘说:“喂,给我焐焐身子吧!”我娘衣襟整齐,扭脸不睬。我爹直央告:“我冷。”我娘一本正经地说:“没这规矩,你得给我跪下,像拜菩萨一样磕三个头,我才能进你的被窝。”我爹想都没想,二话没说,“噌”地从被窝里蹦出来,“当当当”把地上磕出个窝窝。完后,他口中还念念有词:“女菩萨,请随我进被窝。”我娘顺从地进了我爹的被窝,他像狼般扑在我娘的身上。我娘当时被我爹折腾了半宿。我爹最后冷不丁地对我娘冒出了一句话:“师傅告诫我,说我这辈子能娶俩媳妇儿。”我娘二话没说,一脚把被子踹到了地上,立马揪住我爹的耳朵吼叫着:
  “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想!”这句话,躲到房根儿底下偷听的半村人都听到了。
  我爹跟我娘结婚那天深夜,瞎老广借着漫天大雾,带着二徒弟李老万等人,背着把大三弦悄然去了关外。他一走就再没回来。
  1959年,我爹去长春开会,在斯大林大街闲逛的时候,邂逅了师弟李老万。两个师兄弟抱头痛哭,我爹问:“咱师傅呢?”李老万说:“师傅几年前在长白山的深处突然失踪了,仅留下那把大三弦,让我碰见你给你。”我爹死活要去长白山找师傅,李老万拦住说:“师傅说了,你还能看见他。”
  我爹把大三弦带了回来,我见过,没什么新奇之处。唯有那琴杆儿如铁棍一般,那次从立柜顶上摔下来,磕掉了好几块洋灰,琴杆儿却完好无损。我从小就爱抱着大三弦穷弹,也弹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娘不耐烦地对我说:“老四呀,你那弹棉花呢,太难听了。”偶尔,我爹不耐烦地点拨点拨我。没想到以后,我也能弹出个调调,竟凭借这点儿本事考进了部队文工团。
  瞎老广有恩于我家两代。
第2章
  我爹和我娘新婚没几天,牛具村出了件大事。以我二大爷为首,走了十条壮汉,说是去打鬼子,张家口那儿有个骑兵团在招兵买马。我爹死活喊着要去,我娘怎么拦也没拦住。最后,她让我爹光着脊梁,说要用烧红了的铁丝烫我爹一道血痕。我爹傻乎乎地就脱衣服,当烫着肉皮儿燃起焦煳味儿时,他忍不住惨叫了一声,把我奶奶当场吓晕过去了。
  两个月以后,我奶奶猝死了。我琢磨我奶奶的死与我爹吼那一嗓子有关。离开家门前,我爹对我娘提出要洗一次澡。我爹喜欢泡澡,他觉得人身子干净心才能干净。我家的木盆挺大的,木盆颜色澄黄澄黄的。我爹坐在里面,我娘提着一把大壶把热水慢慢地倒在他身上。那水有些烫,我娘一边给他身上浇一边问:“舒服不舒服?”我爹笑着说:“你想把我烫死呀!烫死我,骑兵团要把你枪毙喽。”说到骑兵团,我娘就不乐意,说:“那就把我枪毙喽。”我娘把热水都倒完了,然后往水里倒了几滴醋,还有一些薄荷水。屋子里就有了几分说酸不酸说香不香的味道,让人的骨头酥酥的。我爹刚开始就小声唱着三弦书,唱的都是才子佳人,都是柔声细调。我娘就在厨房里拣个板凳侧耳去听,听得如痴如醉。
  洗完澡,我爹得意扬扬地要我娘拿出新衣服给他穿上,我娘骂骂咧咧地说:“你王八蛋这时候唱这些三弦子书,才真是为了我,就我一个人听,你要死了我就到阎王殿里找你。”我爹实在忍不住了,搂着我娘一把鼻涕一行泪地哭得天昏地暗。我娘没哭,任凭我爹在那里疯。
  后来,我爹进了城以后,才吭哧半天揭开了谜底,承认他离家是听了瞎老广那番忠告,到远处去吆喝,去乘大轿、做高官。但他朝天发誓,绝对没想以后再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
  残秋。残日。滹沱河边,牛具村与十条壮汉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去相送。女人们齐刷刷地跪下了。我爹在村上的辈分小,我娘不甘跪在后头,“噔噔噔”跑在尽前头。跑的时候让我二奶奶踹了一脚,正踹在后腰上。现在想起来二奶奶也不是东西,我娘刚怀上我大哥,要是踹流产了,那可怎么办?二爷吩咐我爹:“小麦,唱段弦子书,送咱们上路。”我爹看着乡亲,面对着大道,唱了一段《杨家将》的词儿:
  “自己寸功尚未立,今天破阵要争头功。大丈夫生在三光下,生而何欢死而何惊!”
  六个月以后,我娘才知道我爹投的是一帮子散兵游勇组成的准八路军。在口外的一个开阔地带,他们碰到了一个班的鬼子兵。不消一袋烟的时辰,准八路军的骑兵就把鬼子兵干掉了。我爹在马上胡乱挥了一刀,愣把一个精瘦精瘦的鬼子兵削去了半拉鼻头,弄得他满脸淌血。
  准八路军浩浩荡荡凯旋,马屁股后头驮着鬼子兵的尸首,肩上扛着鬼子兵的战刀、钢盔、长枪。我爹的战果最为辉煌,怀里抱着缴获来的一挺歪把子机枪,那姿态就像是抱着一把大三弦。没想到,他们正美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一颗炮弹从天上砸了下来,轰得大家四处逃命。日本鬼子的大队伍从后头包抄过来了。二爷领着牛具村的壮汉跑得最快,拐过黑松林就没影了,只死了两个人。我爹没跑脱,让一群日本鬼子盯住了。因为他怀里抱着歪把子机枪,人家鬼子以为他是个多大的官儿呢!我二爷领着六个人卖了马后埋了枪,换来几枚钱,狼狈不堪地又跑回牛具村。
  半夜,二爷敲开了我娘的门。我娘慌得连衣服扣也没扣上,亮着白硕硕的两个奶子,腆着大肚子。我娘把我二爷堵在门口,呵斥道:“这么晚你干啥?我爷们儿呢?”二爷捶着脑袋,眼神儿总在我娘的胸脯上晃来荡去。我娘平静得出奇,慢慢系着扣子说道:“我问你话呢,我那口子小麦呢?”二爷进门回手就把门闩上了。他摆着手哭丧着脸说:“仗打败喽,大碾死了,大胜也死了,怨他俩跑得太慢。”二爷嘬着牙花,始终盯着我娘的胸脯。我娘再问:“我问你你咋不应呀,小麦到底在哪儿呢?”二爷哭丧着脸回答:“说啥小麦呀,我根本就没瞅见。”我娘白着脸吼叫着:“那你来干啥?”二爷不高兴了,说:“我跑来告诉你呀!”我娘疯了,喊道:“你都不知道小麦在哪儿,你跑到这儿告诉我什么?你还有什么脸面进我家?”二爷恼怒了,瞪着眼睛呵斥道:“小麦媳妇,你不能这么说话,我没上大碾家,没上大胜家,好心好意跑这给你报信,好心当驴肝肺了,好歹我也是你二大爷。”我娘怒道:“你他娘是谁二大爷,你他娘是我孙子,滚!”二大爷急了,变了脸色,说道:“谁敢让我滚,你好大胆子!”他伸手就要扇我娘。只听“啪”的一声,二大爷的腮帮子先挨了我娘一掌。
  牛具村很讲究辈分,多大岁数见了小岁数的,照常叫叔称爷,当着多少人的面也得这么称呼。二大爷仗着辈分大,抬腿就一脚,正踹在我娘的小肚子上。这倒好,二奶奶没踹下我大哥,这次让二大爷踹下来了。我姥姥从隔壁赶过来一看,我娘已躺在血泊里。
  1951年的初夏,我爹首次衣锦还乡,见到二大爷时还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二大爷”。我娘可不管那个,她拉过我大哥,指着二大爷的脑门说:“小子,你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你记住喽,你还在娘肚子里他就踹过你!”
  我大哥在娘肚子里怀着的时候被二大爷踹了一脚,等到他生出来时半晌都没哭一声,我姥姥急了,倒拎着我大哥,冲着他的屁股蛋子狠狠扇了好几巴掌。我娘对我姥姥说,小孩子叫李平安吧。二大爷踹完我娘,知道惹祸就偷偷跑了。我姥姥当时没有慌乱,用土办法,把我娘肚子里的大哥保住。我姥姥用了什么土法不得而知。等我大哥过满月的时候,我姥姥揪心地对我娘说:“小麦不会是没命了吧?”我娘搂着我大哥,喜滋滋地对姥姥说:“大胜死,大碾死,小麦死不了。我早就看透了,就是我死了,小麦也死不了,这是天注定的。”
  果然,我娘死了,我爹还活着。后来我问娘:“你咋就料到我爹死不了呢?”我娘说,我一遇到你爹,就知道他是我爷们儿,这是命。你爹命大,我不相信你爹会死,你爹就死不了。
  二大爷和二奶奶认定我爹死了,总是百般刁难我娘。后来我娘讲述了那几年的苦日子,说:“受大罪了。那群王八蛋在咱家门口屙屎撒尿,把你大哥抱到坟里,险些叫黄鼠狼叼走。收庄稼时,求谁帮手谁都朝后躲。我自己挑水,两个膀子肿得像刚出锅的大馒头。我当闺女时金枝玉叶的,你姥姥宠着我,全家供着我,哪受过这个。”
  又一个残秋,秋风瑟瑟。我爹骑着一头毛驴,拖着一条被日本鬼子飞机打折的腿,被部队打发回家养伤。有关我爹和我娘团圆的故事,我爹说了一个版本,我娘说了一个版本。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说是傍黑儿,都说下起了大雾。
  那天,滹沱河面上白气腾腾,罩得牛具村影影绰绰。我娘对我说:“那天晚上,我推门去抱柴火,见院子里有个要饭的。我连忙摆摆手,说,‘去去去,到别家讨,我这儿屁也没有。’那个要饭的拄着双拐,低着脑袋可怜巴巴的。我心软了,回屋拿地瓜。你说气人不,那要饭的后脚跟我进了屋,从后面臭烘烘地抱住我,跟猪一样用嘴拱着我的脸蛋儿,说,‘俺是你的小麦呀。’我恼了,骂他拧他踢他,说,‘你这要饭的混账,我给你地瓜就不赖了,哪来的小麦?’”我娘没说完,自己乐得岔了气儿。
  我爹后来对我不满意地说:“别听你娘瞎编,真实的情况是那天晚上,我推门进去,你娘正熬地瓜粥。我没理你娘,把双拐一扔就瘫在炕上。你娘嚷了一嗓子‘我的小麦’,就晕倒在灶边儿上了。你大哥那时刚不到四岁,过来就踢了我一脚,张口就骂我!”这回轮到我爹乐了,没那耳朵挡着,嘴一准能咧到后脑勺。
  我问爹:“那条驴呢?”他答:“那条驴是部队给我配的,说路上好有个依靠,早他娘死在半道上了。”
  我爹回来那天的半夜,我娘把大哥哄走了,屋子里清净了,我娘搬来那个大木盆,在灶上烧了一锅的水。水沸开了,水珠在滴答,那是从房顶子上落下的,可能是湿气太重。我爹脱光了,拖着一条病腿爬到大木盆里。他看见水面上飘着草根。我爹问我娘:“这都是些啥呀?”我娘说:“是草药,治你身子的。”我爹吸着问:“咋这么香呢?”我娘没说话,我爹慢慢把身子浸到水里,水有些烫。他闻着水面上的清香,骨关节在“咔吧”作响。首先是脚指头松弛,然后顺着大腿,从腰那儿往上一直蔓延到心口。没过多久,虚气,实气,阳气,清气,浊气,福气,晦气,只要是气体都让它在身体内流动着。我爹肌肤的每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吮着水汽,滋润着根根血脉,舒服透了。他闭着眼睛,止不住吼了一嗓子三弦子书:“喊一声我的心肉肉你听清,你不疼我你休想再把别人疼。”他吼完了,那声音在屋顶上徘徊,然后在四壁碰撞着、跳跃着、激荡着。他听了一句喝彩声,以为是恍惚,又唱了一句:“搂着小妹子的身子我不松手,咬一口你的肉肉香到了心。”声音还未落定,又一声喝彩,这回我爹听仔细了,他蓦然回头,见我娘站在大木盆边。我娘把自己的衣服已经脱掉,滑入到大木盆里。我爹觉得胸前发热,伸手摸我娘。他发现我娘的身体软软的,怎么也抱不拢。我娘哭了,说:“你小子在外面知道我想啥吗?”我爹问:“想啥?”我娘说:“想我的命咋这么苦,咋摊上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现在给我唱段曲子,好好唱,让我听舒服了才行。”我爹说:“那好,我就给你唱。”说着他唱了起来:“此一拜非是拜貂蝉你,我拜的是大汉锦绣江山。纵有你貂蝉千种风情万般柔骨,我只觉天空云净玉露寒。”我爹唱完,我娘给了我爹一个嘴巴,又给我爹揉了揉。我娘说:“我知道我咋样伺候你也拢不住你,你的心太野太大。”我爹笑笑,说:“我都泡酥了。”我娘也笑了:“是水给你泡酥了呢,还是我给你泡酥了?”我爹连连地说:“是你,是你。”
  我爹回来没两天,二大爷就知道了,怕我爹找他麻烦,他连夜偷偷跑到深泽。我爹回来的第三天早上,就悄悄跑到村头瞎老广那间空屋里,面壁跪了半天。那次突围,我爹抱着歪把子机枪瞎扫一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竟没伤着一根毫毛。后来,他带着几个唱弦子书的子弟投奔了正规八路军,当了侦察营营长,我爹念的是瞎老广赐给他的恩德。打我爹回家养伤后,我娘身上好像背了个大碌碡,沉甸甸的。我爹藏在家里不敢出来,怕走漏了风声,让岗楼上的鬼子和汉奸知道。我娘下地干活,又挑水做饭又看孩子,提心吊胆地盯着外头的动静。
  鬼子五一大扫荡,我娘背着我爹,领着大哥,脖子上挂着大小包袱,东躲西藏。今晚睡在河堤上,明晚就睡在高粱地。我娘是小脚,那脚小得实在可怜,跟羊趾头那般大。她跑起来,几步就得摔个跟头,一摔我爹就从她后背上滚下来。那夜,鬼子在后面紧追,我娘驮着我爹,领着大哥跟乡亲们在滹沱河堤上拼命地逃亡。我娘不小心一个踉跄,把我爹从后背上扔了出来,一骨碌就滚进了滹沱河。我娘拼命喊着“小麦”,身子就朝下坠。旁边人一把拽住我娘,一手捂住我娘的嘴巴,生怕鬼子听到。
  我娘就是我爹的支撑。
  命运轮回。多少年后,我娘病倒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我爹喂我娘吃饭,隔三差五地给我娘抠大便,换尿布。我娘对我说,你爹还我债了。我娘讲的债指的就是那段艰辛的日子。牛具村人在逃命中不少人死在刺刀下、枪口下,我们全家却一次次逃过了劫难。事后我娘讲,她从来没想到过死。当我爹滚进滹沱河里时,她就知道我爹一定能自个儿爬上来。
  “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过一岭又一岭,岭岭重重。树木交叉冲霄汉,苍松翠柏冬夏常青。”这本是我爹唱《杨家将》里孟良、焦赞赶路要去降龙木的一段唱词,我爹每回唱到这段,台下都是满堂彩。没想到这一段唱词却应在了他自己身上,灾难一个接着一个。
第3章
  在1943年的大秋,我爹又遇到了大灾。天擦黑儿,暮霭轻柔地飘浮着,雨揉进了炊烟里,落在人身上舒服透了。我爹的腿在我娘的伺候下居然奇迹般地好了,他在院子里盯着天空发愣。安平县游击大队让我爹临时带一下区小队,我爹没答应。他心里没忘掉瞎老广的教诲,要远走高飞,才能“乘大轿、做大官”。我娘正烧火做饭,大哥往灶里填着柴火。这阵儿,鬼子总龟缩在岗楼里不敢出来。区小队就住在我家的房后,咳嗽一声那头都能听见。忽然有人敲门,连声喊着“小麦哥”。我爹听出是苏村的柱子,柱子曾跟着瞎老广学过艺,没几天就让瞎老广辞了,理由是这孩子长得不周正,眉眼间有颗黑痣。我娘要过去开门,我爹离门近,紧几步打开门。门刚敞开,我爹先挨了两巴掌,瞬间四个鬼子扑上来。一个往我爹嘴里塞棉团,剩下几个抱腰拽脚,接着掏出绳子就捆。我娘号叫着扑了过去,叫柱子抬脚着着实实地踹了一下,瘫在地上不省人事。算起来,我娘这辈子尽挨踹了,可能最厉害的就数柱子这一脚。这一脚,把我没出世的二哥踹成了一摊血流了出来。我娘怀我的时候,跟人家聊天,光盯着人家脚,就怕人家脚抬起来。她这辈子是叫人踹怕了。我娘是叫大哥晃悠醒的,我娘睁开眼,见大哥满身是血,那是他在我娘身上抹的。我娘再寻我爹,鬼影儿都没了。她抬着小脚跑到后院儿,领着区小队追到村外。除了几声狗叫,唯有一大洼空荡荡冷清清的月亮地儿。我娘疯了,非让区小队攻打岗楼,要活剥柱子的人皮,救出我爹。区小队的人望了望远处坚不可摧的岗楼,摇了摇头回村了。转天,区小队转移到十几里以外的村子。
  我爹被抓进炮楼,日本特务课长先对我爹客气,炫耀已掌握的情况。我爹有了底,一口咬定他是安分的说书人,七里八乡都能证明。他把那几条证据一一驳回,说柱子跟他有仇,栽赃陷害他。我娘不顾区小队长的阻拦,拖着虚弱的身体,带着我大哥去闯炮楼。我娘喊着:“小麦,你屈呀,你让柱子这驴操的给害了,柱子你不得好死,早晚得让一颗子弹给崩喽。”
  我娘从早吆喝到太阳缩回到西山,她反反复复的就那几句老话。转天日头刚擦亮,我娘又来了,依然抱着小三弦,领着我大哥,依然是那几句话。一连三天,岗楼四周的村上都知道这事了。结果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远远近近的人都传这个女人。胆子大的、好热闹的远远地站着看,踩倒一片片的庄稼。我娘嗓子喊哑了,干张着嘴出不了声,她就用手指天,用脚跺地。我娘弹小三弦,弦被弹断了,她就系个扣子接上再弹。每逢琴响,岗楼里都有人一声声地惨叫,叫得人发根倒竖,听那声音像是柱子的。
  偶尔,岗楼上也打几枪吓唬吓唬,打一枪这女人笑一声,笑得犹如鬼泣,吓得岗楼上顿时没了动静,不敢妄动。特务课长要柱子与我爹对质,我爹说柱子才是八路军,是他说师傅被日本人害死,劝他参加八路打日本。柱子暴跳起来,但他怎么也说不过我爹,气急败坏地强扒开我爹的嘴,要用红烙铁烫我爹的舌头。日本特务课长也有些疑惑,制止了他。我爹假装眩晕,瞬间醒来,把眼一瞪,犹如盲人,说出的全是师傅瞎老广的声音,柱子吓得魂飞魄散。日本特务课长不肯放过我爹,软的方法用尽,换上硬的。他让柱子站一边看着,亲自动手对我爹动酷刑。
  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吊起来用鞭子打,我爹被打得遍体鳞伤,几次昏死过去。我爹仍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说书的。柱子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不住地哆嗦。
  我娘坚持不懈地领着大哥,抱着三弦,疯了一般围着岗楼转,边转边弹边高声骂。叫骂声传到炮楼里,柱子突然中风,口吐白沫。我娘弹一下弦,就高骂一句,柱子就像挨了鞭子似的惨叫一声。岗楼里伪军吓得不敢出声。特务课长一会儿看看炮楼外边,一会儿看看柱子,不解那女人的弦声与柱子的抽搐有什么关系。手下小鬼子伸出枪去想打死我娘,被特务课长制止。昏迷中的我爹醒来,冷笑不已,吐一口鲜血,断断续续地说着血雨腥风的段子,周围伪军无不惊骇,鬼子也感到恐惧。我娘仍在外边围着炮楼转,边弹边骂。
  四里乡邻都出来看,远远围看这个不怕死的女人向炮楼上的枪口挑战。炮楼上所有的枪口都瞄着下面的女人,女人毫无畏惧。围观群众黑压压的,越聚越多。炮楼上的枪口一个个缩了回去。柱子像条疯狗一样号叫着冲出炮楼,隔着壕沟拽出手枪,他要打死壕沟对面的我娘。混在人群中的区小队的人也在掏枪,要打死柱子。炮楼顶上架起机枪,课长虎视眈眈地望着下面的人们。队长制止了手下。柱子连连朝我娘开枪,所有子弹都打在他跟前的硬土地上,没有一枪打过护城河。柱子纳闷,吓得自己把枪丢到护城河里。
  夜里,炮楼中静悄悄的。我娘那凄凉的叫骂声仍一声声传来。炮楼里闹了鬼,有人从楼上滚到楼下,凄惨地大叫。“砰”的一枪,里边的鬼子走了火,把一个伪军打死了。随后炮楼里鸦雀无声。区小队在庄稼地里研究解救我爹的方案,队长接到里边的情报,他们派线人买通伪军中队长,进展十分困难。
  太阳出来了,我娘仍在外边唱骂,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炮楼大门突然打开,几名伪军抬出我爹的“尸首”,放在地上,立刻溜回。炮楼吊桥拉起,大门紧闭。我娘不顾一切地背着浑身是血的我爹,回到了牛具村。
  我爹被我娘安置在炕上,我娘用毛巾擦净我爹的手和脸。牛具村的乡亲们都来看望。化装的区小队长请来郎中,给我爹号脉。郎中摇头,告诉我娘人已经没了,准备后事吧。化装成农民的区小队队员抬来一口棺材,放在院中,默默地站立后离开。李高粱带人过来,要装殓。我娘坐在炕上搂着我爹,不让人近前。我奶奶坐过来摸了儿子一遍,叫李高粱给她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她护着儿媳妇,不让任何人进来。我大哥没人管,东一口西一口地糊弄,乡亲们同情、照顾他。我娘在炕上给我爹搓手搓头,嘴里不住地念叨小麦,用身体给他焐着身子,搂着他,一声声地呼喊。
  天亮了,我爹还没有动静。我娘气急了,哭着给我爹唱了两句《井台会》,然后骂我爹,在我爹身上乱捶乱打,我爹这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后来,河北省安平县志办公室把我娘这段故事有声有色地载入了史册,后面还特意标明,可能有演义的成分。据一个在岗楼里当过伪军小班长的人说,我娘一弹琴,柱子就好像挨了一鞭子,就会嚷一声。柱子周围的人怎么制止也不行,气得鬼子直扇柱子的嘴巴。当时鬼子要开枪打死我娘,被一个头目拦住了。头目发话,谁敢打死这个女人,就用战刀把谁劈死。
  更为有趣的是几年后,我爹在北京东四八条的巷子里一枪结果了柱子。
  我娘死咬住的念头,又一次成功了。
第4章
  日本鬼子投降了,我爹奉命从安平到北平搞地下工作。我爹临行前的晚上又梦见了师傅瞎老广,见瞎老广坐在圆形大庙里弹着三弦。后来,我爹一走进北平的天坛,马上认出这就是那座圆形大庙。
  在北平,我爹租了一间我小姨的南房,地点在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九号。我小姨叫张云台,性格跟我娘不太一样,说话比较内敛,但心地很善良,特别听我娘的话。小姨嫁给了一个北京卖绸缎的老板,这个老板人倒是忠厚,长相也很朴实。小姨相貌不如我娘漂亮,主要是脸盘太宽,但依然有着张家女人的风韵。小姨对我爹租房很纳闷,曾经问我娘:“姐夫在北京干啥?也不做买卖,天天晃来摇去。”我爹在北平搞地下工作,只有我娘一个人晓得。我娘守口如瓶,一直到解放以后才告诉小姨和我姥姥。后来,小姨父知道我爹是共产党,吓得尿了裤子。因为他和我爹喝酒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说过共产党的坏话。
  瞎老广把历史又重新拉了回来,我爹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我退走了孟良和焦赞,就是为国为民为江山。情愿发配昭通府,掐指一算整三年。每日习文又练武,准备打退辽寇犯我边。为什么叫人来斩我,说我要推倒大宋保云南……”
  我爹唱得正带劲儿,就听见“咔吧”一声,瞎老广的琴弦断了,瞎老广对我爹低声说:“小麦,你领你媳妇往东头跑吧。”我爹大惊,忙问:“怎么了?”瞎老广说:“柱子这王八蛋领着一伙人说话就快到了。”瞎老广脸色铁青,我爹没再说话,扭身就走下台子。
  我娘是个心地极宽的女人,宽得能撑船。我娘又是一个很狭窄的女人,窄得跟鸡肠子一样。
  我问我娘:“当时您不知道我爹是死是活,怎么能睡着呢?”我娘撇着嘴:“我知道,我越倒霉,你爹越没事儿,这就是命。”
  再说柱子一伙穷追不舍地追上了我爹和我娘,自以为大功告成。但当那一男一女扭脸时,柱子惊呆了,身形衣服跟我爹我娘都一模一样,可就不是。柱子闹不明白,大白天遇到鬼了吗?等他带着人再回到书场,瞎老广带着李老万早已经不知去向。五天过去了,我爹还没回来。娘把大哥留在北京,因为姥姥也从深泽南关住到了下堂子胡同。我娘不顾姥姥和小姨的再三挽留,咬着牙走了。她肚子里带走了一个新生命,那就是我的二哥,这个二哥比柱子踹走的二哥整整小了四岁。在第六天头上,我爹匆匆回到下堂子胡同。他收拾完东西,跟做买卖的小姨父辞了南屋。没给我姥姥和小姨留下任何地址,只是摸了一下大哥的屁股,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对爹丢下娘究竟去哪儿很关心,曾经多次问过他。他不高兴地说:“不说不说,你总打听这陈谷子烂芝麻干啥,这都是过去党的秘密,当时要说出去,会有一帮人牺牲。”
  我长大了到北京部队某军区当了文艺兵。弹三弦,弹琵琶,弹月琴,弹能弹响的乐器。我娘到文工团来看我,在招待所我陪着娘睡觉。我鼓足勇气问起当时爹丢下她去哪儿的话题,我娘揭开了谜底。
  我娘说到这儿就卖了个关子,躺在床上,故意打了个哈欠说:“老四,娘困了,睡吧。”那一夜我没睡,发现老人家总是翻身。我给她掖被角的时候,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瞧见我娘的眼窝里汪着一团老泪。想来,不是我娘卖关子,是我娘不想触碰这块伤心的地界儿。
第5章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看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回到家,我跟我娘饶有兴致地说起电影上假夫妻的镜头。我娘听了不以为然,漫不经心地说:“这有啥新鲜的?你爹还有假夫妻呢,那个常来咱家的贾阿姨就是。”我听完很是好奇,心脏扑扑乱蹦。好多次磨我娘讲这段故事,我娘挥挥手说:“我早忘了,想起来也是生气,反正你爹不是什么好鸟。”
  兴许是娘这句话的缘故,不知怎的,贾阿姨再来,我见着她就耷拉着脸,好像她欠了我几百吊钱。只有她领来的小女儿盼盼,还能令我精神点。盼盼像个好看的瓷娃娃,白白胖胖的,长长的眼睫毛。我小时候爱和盼盼玩过家家,她当我媳妇儿,我哪回让她亲我,她都很不情愿。
  我娘跑来北京看我,白天,我把部队文工团的女孩儿们叫来,给我娘解闷儿。我娘让我弹三弦,她老人家高兴地唱了段《孟姜女哭长城四季歌》,把在场的战友们都震住了。
  我娘唱得宛转动听,苍劲淳厚,特别是后两句听着让人那么心颤。“冬秋里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给范郎。对对乌鸦前引路,孟姜女到长城哭声凄凉。”我曾给我爹弹过弦子,我娘唱得这样好,实在是大出我的意料。
  几天以后,我娘要走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四呀,你娘我是爽快人,还想接着听吗?”我故意装着不在乎的样子说:“反正后来看见我爹,你俩夫妻大团圆呗。”“放屁!那样就好了。”我娘急了。
  我娘说她进了院子,直奔北屋,刚要推门,我爹正出来。那天我爹穿白绸子褂,蛮有派头。那个女人对我爹不紧不慢地说:“我去买点吃的,你们夫妻俩谈谈吧。”说完,挎着菜篮子走了。我娘上前就揪着我爹的衣领质问:“这小娘们儿是谁?”我爹满不在乎地回答:“是我假老婆。”我娘听了就撕我爹的上衣,把我爹脖子上的假领子一下子就给揪下来,我娘大骂道:“你这王八蛋!”我爹急了,说:“你怎么刚来了就骂人呀?”
  从南屋跑出一个男的,忙拦住我娘。他把我爹和我娘引到南屋,对我娘郑重地说:“大嫂,你不是党员,不明白里头的事。小麦同志这样做是组织决定的,他们是假夫妻,为了便于工作。”
  我娘急了:“什么狗屁工作!什么都能假,这夫妻还能假?”那个男人说:“他俩不睡一块儿。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你要绝对相信小麦同志。”我娘更干脆:“我不相信,我一瞅见那小娘们儿就知道小麦经不起她的诱惑。”
  那个男人严肃了,对我娘说:“你没有证据不能胡说。”我娘说:“我信命,命里告我,这小娘们儿想和我那口子做真夫妻。”
  那个男人“扑哧”乐了,说:“老嫂子,说了半天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是你说的那小娘们儿的丈夫。”
  我娘更火了,戳着那男人的脑门说:“你放着自己老婆不搂,让我那口子搂着干啥?”那个男人认认真真地说:“这是为了工作,党需要小麦同志和我老婆做假夫妻。”
  我爹在旁边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指着我娘说:“你缺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党的同志呢!你,你,你混球!”我爹实在找不出什么词儿来指责我娘。
  那个男人倒挺和善,对我娘讲:“老嫂子,委屈你了。以后你不能喊他‘小麦’。小麦同志对外的称呼是吴老板,我老婆的称呼是吴太太。嫂子,你今后就喊我刘总管吧。”
  我娘哼了哼说:“你这刘总管的名字也是假的吧?”那男人笑了,说:“我真名姓贾,上面是东南西北的西,下面是宝贝的贝。”
  没等那男人讲完,我娘把在院子里发呆的大哥拽进了屋,让他给我爹扑通跪下,厉声道:“你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老大,你告诉他。”
  我大哥嗫嚅着说:“告诉什么?”我娘喊着:“告诉他,他叫李小麦,他老婆叫张美珠,他大小子叫李平安,二小子叫李大禄。”我爹惊讶地嚷着:“什么二小子?你是不是又生了?”我娘没理睬我爹,喊完二话不说,领着大哥扭头就走。出了院子,我娘回过头,原以为我爹能跟出来,可根本就没有人影。我娘扑簌簌滚下了热泪,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出东四八条。在巷子口,我娘正碰上那小娘们儿挎着篮子回来,篮子里盛着酱肉火烧什么的。那女人热情地喊着:“嫂子,别走哇,我刚买回来好吃的。”我娘摆摆手说:“不用了,你们一家子好好吃吧。”我娘领着大哥走出了东四。大哥说:“娘,我爹怎么不跟来呢?”我娘说:“别说你爹,那个王八蛋已经死了。”
  我娘讲述完这个故事,就决定从北京回家了。我送娘上火车,在候车室,娘说:“我看贾阿姨的闺女盼盼挺好,你俩合适。”我摇头说:“太早了吧,现在部队不许谈恋爱,再说将来谁跟我过日子很难说,我希望复员后到报社当个记者,弄不好找一个同行呢!”
  殊不知,被我娘一句话言中,后来,我真的跟盼盼结了婚,贾阿姨也成了我的岳母。等我娘死了以后,贾阿姨不知不觉又成了我爹的老婆,这贾阿姨就是当初跟我爹装扮假夫妻的那个小娘们儿,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我娘生前有意安排,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
第6章
  我爹在打下北方这座大城市那年,穿着灰军装住进了海河边的一座小洋楼,当了个副局长,后来是局长。原本还能提升的,就是因为他太耿直,也没文化,在官场上就到顶了。局里给他配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我爹从来都坐在司机旁边,他说:“这样看路清楚。”
  瞎老广在那间小土屋里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我爹真成了大官。在我们这座具有某种西方文化背景的城市,人们都管“爹”叫“爸爸”。我能说话时,也喊过爸爸,我爹不高兴了,对我娘皱着眉头说:“教教这孩子说人话,喊我爹,别喊爸爸。”开始张口喊爹的时候,我觉得很陌生,因为周围只有我们家这么称呼。还甭说,喊起来倒是有一股白洋淀的水味儿,淳朴、亲切,透着浓郁的骨肉之情。
  我上小学后懂了事儿,知道我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我印象里根本就不会笑,总那么严肃。我琢磨,干大事的人都得像我爹一样正正经经的。我想,笑是我们孩子们的能耐,我爹瞧不起这个。
  那时,我爹天天很早就去上班,很晚很晚才下班。下班回到家来,也不搭理我们,里里外外都是娘伺候他。晚上也有很多很多人找他。他那脸总是板着,也奇怪,他越板着脸,人家就越对他恭恭敬敬。爹对他部下要比对我们哥几个好一点儿,起码能亲自给人家端上一杯热茶。隔壁住着我的同班同学嘎子,他父亲也是局长,但嘎子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挠父亲胳膊底下的痒痒肉,看他乐不乐。我把想挠爹痒痒肉的念头告诉了大哥,他把我拉到黑暗处,脸色惨白地说:“你别瞎闹,咱爹是没有痒痒肉的。”
  在我家墙上挂着两幅照片。大的是毛主席的,小的是我爹的。他挎着盒子抢,挺着胸,昂着脑袋。我家合过两次影,哪回我爹都是那个样子,跟地下党员赴刑场一样。
  与我爹一起进城的领导干部不少都休了家里的老婆,娶个年轻有文化的当爱人。1951年,他从安平的牛具村把我那小脚的娘接进了城。
  秋高气爽,庄稼成熟了。我爹是在全村人吃晚饭的当口,坐着县里的大马车摇摇晃晃地进村的。打牛具村问世以来,也没出过这么大的官。村长及有头有脸的都到我家拜我爹,四邻八村的也闻讯来探望。二奶奶死了,二爷没好意思来。我爹回到老家,路上就觉得发冷,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发现进村的路上落了不少的乌鸦屎,想起来在村口看见许多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他胡乱喝了几口酒,一喝就觉得上头,然后上床让我娘盖上被子,还觉得冷冰冰的。我娘见他哆哆嗦嗦的样子急忙问:“你咋见了我的面就冷呢,到底咋的了?”我爹打着牙齿回答:“走在路上我身上就发冷,喝完了酒就更发凉。”我娘伸手摸摸,说:“你的身子到了城里咋娇贵了呢?”我爹突然说:“我想泡个澡,咱家的大木盆还有吗?”说着他就撩开被子,脱衣服。我娘边往大木盆里放水,边担心地说:“你身上凉,泡澡就能泡热了?”我爹说:“别这么多废话,我能把骨头泡酥了。”我爹泡在大木盆里觉得脚麻酥酥的,然后就是头皮刺痒痒的。他有些晕,就把脑袋靠在我娘的胸脯上。我娘说:“到了城里没有进澡堂子?”我爹说:“进了,洗得不舒服。”我娘说:“接我进城你不后悔?”我爹说:“不说这个。”我爹头晕极了,对我娘说:“我累极了。”我娘用温水一点点地褪掉我爹路上带来的污秽,说:“进城你是当官又没挖煤,身上咋这么脏呢?”我爹说:“我好久没洗澡了。”我娘慢慢地揉搓着我爹,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又从脚趾头回到头发梢。我爹说:“我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咋样儿,我成了共产党的官了,能吆五喝六了,我倒觉得没底气了。”我爹突然无缘无故大哭起来,他爬出大木盆,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他看见太阳西斜了,把窗玻璃照得通红。他叫道:“我还是凉,凉得都没知觉了。”我娘又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我爹还嚷着:“我咋还这么凉,像陷到了深井里。”我爹嘘了口长气,是绵绵的、悠悠的。我娘又光着身子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我娘也叹口气说:“日本鬼子把你打个半死,是我给你焐活了。现在你回来了,我又给你焐热了。在我老家,男人要是中了邪,婆姨都是给焐的。”
  我爹在村上待了五天,轮流到本家的亲戚家吃饭,没一顿饭在家吃。一位远房大伯请我爹吃饭,宰了两头猪来招待。那天陪客的亲戚很多,喝到兴致浓的当口,远房大伯请我爹唱段弦子曲。我爹拉下脸,站起来甩袖而去。有明白人对远房大伯说:“人家小麦进城当了大官,还能再唱那弦子书?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转天,远房大伯拎着半拉猪头,诚惶诚恐地敲开了我家的门。
  一进屋他就连连作揖:“大侄子,怨我,怨我不懂规矩,你就当我昨晚放了个屁吧。”我爹连人带那半拉猪头挡在了门外。我娘知道了这件事儿,气得一天没吃饭。她拍着桌子对我爹说:“你外头革命的时候,大伯为我挑过水,为我割过高粱,也为我修过房子、卖过猪。常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倒好,把人家轰走了。你唱个弦子曲儿咋啦?你小麦要不会唱弦子曲儿,我能跟你从深泽县跑到牛具村?”
  我爹一梗脖子说:“我现在能随随便便唱吗?我是党的领导干部,不是过去卖艺的,懂吗?”
  后来,我娘做主,把分来的田给了这位远房大伯,把远房大伯感动得要把我娘当活菩萨供起来。我娘辛辛苦苦垒的房子,我爹要卖掉,我娘坚决不干,委托给前院的二秃子。我娘对二秃子说:“这房你替我先看着,我去城里住不习惯还会回来。”临行的那天,下了场大雾。我娘领着我大哥二哥,挨家挨户地拜。
  进哪家,我娘就让小哥儿俩跪下,谢谢人家的恩典。牛具村大大小小的庄稼户几乎都拜过了,除了我二大爷家和李金堂家。论辈分,我爹是李金堂的叔叔。李金堂是个半傻子,邋里邋遢的连个老婆都娶不上。他守着瘫痪了的娘,靠着帮别人埋死人过日子。李金堂家住村西头,房后就是一片坟地。村上的人很少和他来往,嫌他摆弄死人太晦气。大哥说:“李傻子那儿就不去了吧?”我娘骂道:“混账!那天我背柴火回家,遇到大雨,是金堂替我背回家的。我看你他娘的随你爹,缺心少肺。”到了李金堂家,李金堂看见我娘和我大哥,吓得一半魂儿都没了。我大哥站在那儿谁也不看,嘴里跟含了块儿热豆腐似的叨叨几句,转身就要走,让我娘一脚把他踹趴下。我娘对大哥说:“好好地给金堂哥跪下,说忘不了这几年对我家的恩典,我会报答您一辈子的。”我娘这一脚把李金堂那一半也吓傻了,屙了一裤子屎。
  就在我娘领着大哥二哥挨家拜的当口,我爹跑到村头去拜师傅瞎老广那间房子。当他到那儿以后,发现房子架子还在,但里边只剩几堆破瓦。一打听,说前年被雷电击塌了。有位邻居说,雷击的当口,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瞎老广就在屋里盘腿坐着,旁边竖着大三弦。我爹默默地在瓦砾前站着,足有好几个时辰。他听到耳旁风声里分明有弹三弦的声音,时强时弱,从声调上听肯定是瞎老广的绝技。他把村长叫来小声说:“派人把我师傅的房子修好,我师傅有个表妹在邻村,是个寡妇,接来住这儿。修房子的钱我出,千万别声张。”
  一辆大车驮着我爹我娘大哥二哥,威威武武地离开了牛具村。雾悄然地散去了,日头毒毒的。大车在道边上停住了,我娘急忙跳下去,来到自己种的那几亩薄田上,抓了一把土,用一块布包着,拴在了腰带上。接着,她又揪下一根头发,用牙咬碎了撒在土里。我娘回到车上,仰面号啕大哭,撕裂心肺地嚷道:“我的那个娘啊,我的那个娘啊。”大哥、二哥见我娘这般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咧着大嘴拼命地哭。我爹拧着眉头,跟车夫挥挥手说:“赶车吧。”
  大车在土道上压出深深的辙印,我娘一直哭到安平县城。我爹作为军管会的房地产大员接收了中国大戏院。经理诉苦说:
  “戏院已经三个多月没演戏了。”我爹说:“欢庆解放,要让天津老百姓有戏看。”我爹熟知天津、北京梨园圈子,提出要唱七天大戏,钱由政府出。经理大喜,立刻唤人,要按旧传统安排点戏码,出水牌子。我爹说:“水牌子就不要出了,戏由我点。”经理不信。我爹说:“你以为共产党只会打仗,就不懂戏吗?”
  我爹把几个懂戏的老战友请到家里商量,我娘沏茶续水也跟着忙活。有人说应该唱《龙凤呈祥》、《喜荣归》这些喜庆戏,歌颂新生活嘛。我爹同意了。我娘却偏偏点了个《钓金龟》。有老战友不满,说《钓金龟》是宣扬孝道的,共产党讲的是觉悟。我爹却赞成我娘的话,说:“共产党人就不讲孝道了?共产党最讲孝道。”我爹办事有气魄,说这件事唱就唱得热闹点儿,把梅兰芳、谭元寿、盖叫天都请到天津来,《钓金龟》让李多奎演张义的娘。我娘知道后兴奋不已。
  我爹下班回来,我娘接过他的衣服就问:“七天大戏什么时候演?”我大哥放学回来,撂下书包也问:“娘,咱啥时候上大戏园子看戏啊?”我爹叫他们快吃饭,吃过饭跟他出去。我娘问:“干啥?”我爹说:“干啥?你们不哭着喊着想听戏吗,待会儿来车接咱们。”大哥美得屁颠屁颠的,他最爱京剧,以至于后来到京剧团当了业务经理。
  在中国大戏院戏园子里,我爹带着我娘和我大哥坐在前排看《钓金龟》。台上演得精彩,台下连连喝彩,我娘看得落了眼泪。
  剧场休息,经理向我爹汇报,说:“七场大戏,场场爆满。”他向我爹竖起大拇指说:“您是这个,没想到共产党真懂戏。”我娘说:“我们小麦不光懂戏,唱得还好呢。”经理惊讶了。我爹不满意我娘揭他老底,觉得没面子,当时就转身回家了。
  回到家,我娘说道:“儿子,长大要孝顺爹娘。”我爹这时才把脾气发出来,“咣咣”地摔家里的东西。我娘也火了,问我爹:“我说的是不是实话?看戏还说不忘本呢,现在当了官坐上小车就了不起啦?”我娘瞧上的,还是当年那个说书的小子。
  第二天我娘就去了北京,我爹跑到火车站拦她都没拦住。
第7章
  我娘在1951年生下了我三哥。
  1953年,我出生的时候,竟然和我娘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怎么也出不来,疼得我娘直捶床板。我爹在旁边急得满头大汗,跟拉磨的驴一样只知道在地上穷转悠。就在此时,楼下传来了弦子声。
  我爹闻听大惊,忙趴在窗户上往下瞅,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小女孩儿领着一个弹三弦的盲人,从我家临街上走过。我爹觉得那个背影特别像瞎老广,刚要返身下楼去追那盲人,就听见身后“哇”的一声大哭,我突然降临人世了。
  我娘是在盲人弹弦子后才出生的,我也是在盲人弹弦子后出生的。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姥姥也去世了。说来这件事很奇怪,按预产期算我本应在7月出生,可到5月的一天半夜,我娘就喊肚子疼。姥姥在身边很有经验地说:“你别是要生吧?”我娘摇着头说:“不对呀,得到7月才够火候呢。”姥姥突然也捂着肚子,说:“我怎么也疼上了。”我娘哭笑不得地说:“您跟着凑什么热闹。”姥姥的脸猛然间呈现出绿色,她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肚子疼是生孩子,我肚子疼别不是闹痢疾吧。”说着,老人就蹦着小脚往厕所里跑,谁知道蹲在厕所就起不来了。
  结果,爹把我娘和姥姥双双送到医院抢救。三个时辰后,也就是太阳快出来的时候,我娘生下了我,流了一罐子的血。我姥姥睁着眼睛去世了。
  我娘后来骂我是孽种。我姥姥得痢疾是因为吃了晚上的剩饭,而那些剩饭被老鼠吃过。原本这些剩饭是我娘吃的,她刚端起饭碗,姥姥抢过饭碗,说:“你吃剩饭不吉利,就等于我外孙子吃一辈子剩饭。咱们吃够苦了,不能让他再吃苦,还是我吃吧。”我娘听说是个小女孩领着盲人,便断定我生下来肯定是闺女。她太喜欢闺女了,喜欢到了要疯的程度,眼睁睁地生了三个都是秃小子。等我光着屁股,露着男人的物件展现在我娘面前,我娘不解了,对旁边的护士说:“他娘的,怎么着也该是闺女呀!是不是给换了?”我娘断定我生命里有一段是女命,所以小时候让我打扮得像个闺女,穿女孩子的衣服,扎小辫儿,化妆时打个红脸蛋儿,后来又让我学弹琵琶、弹三弦。我爹对我娘这种做法很反感,他虎着脸对我娘说:“咋把个小子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你再对老四这样,就把他给毁了,懂吗?”那时我娘有些害怕我爹,因为我爹打我的时候下手挺狠,专打我的屁股。我那三个哥哥对三弦都不感兴趣,就数我着迷。我爹对我弹三弦也不乐意,我每次弹的时候他都对我说:“我以前靠这个要饭,现在毛主席让咱们有饭吃,你还穷弹什么?!”
  我生下来以后,我娘有些怕我,她觉得我说话时的语气很像姥姥,而且我说出的那些古怪话,只有我姥姥才说得出来。比如我3岁时指着墙旮旯的一个箱子说:“那里面有两个金戒指,为什么不给姥姥呢?”我娘就吓得直哆嗦,因为姥姥总想要其中的一个戒指,她曾说:“这辈子人受穷,手指头也受穷。你有两个戒指,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呢?”我娘说:“我有两个小子,将来都要成家,娶儿媳妇时能不给人家一个吗?”姥姥愤然地说:“我都快成死人了,他们不还有机会吗?我怎么养你这个财迷闺女!”再比如我6岁时,我爹因为大哥把邻居家的鸽子偷偷地炖着吃了,要揍我娘。我突然戳着我爹说:“你是六畜,你没屁眼儿,早晚得让猫叼走你鸡巴完事。”我说完,爹大惊失色,我娘险些没晕过去。因为我说的这些混账话都是姥姥平常骂我爹的,只要我爹一揍我娘,姥姥就像巫婆一样在旁边咒我爹。“六畜”是我老家河北省深泽一带的土话,就是“畜生”的意思。
  我爹对我娘幽幽地说:“老四别不是你娘托生的吧?”
  1961年的秋天,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第一年,那年我8岁。我娘跟我爹再度回到安平县牛具村。二大爷和二奶奶都去世了,坟头和我奶奶挨着。我爹给奶奶修了个一人高的墓碑,上面刻着:慈母苏宽心,愚儿小麦立。我知道了奶奶叫苏宽心,一个很有心理感觉的名字。我爹规规矩矩地给二大爷和二奶奶鞠躬,还把坟墓周围清扫了一下。我娘就这么立着,眯缝着眼睛,不屑地瞅着我爹。我爹最后给奶奶跪下了,我娘这才陪着他跪下。我爹没说话,我娘叨叨着,把一碗小米粥摆在墓碑前,说:“婆婆,我知道你喜欢吃小米粥,我给你熬的,趁热喝吧。”
  从墓地一回来,我娘把从牙缝里省下的两口袋黄澄澄的小米,挨家挨户地送了一碗,我娘笑着说:“都熬粥趁热喝吧。”当晚,整个牛具村弥漫着小米的香气,吮得周围村的乡亲们鼻子疼。打那时候起,我爹我娘就再也没回去过。我家的房子又传给了二秃子的后代。
第8章
  我娘本是文盲,后来断断续续识了几个字。但是,我们哥几个所有的启蒙文化都是由我娘灌输而成。她进城后,去过工厂,获得过红旗手的称号。因为受我们几个孩子的拖累,毫无怨言地辞去了工作,在家操持家务,用她全部的心血养育我们。对我们兄弟四人她没有厚薄,她说手心手背都是她的肉。我爹也是个文盲,进城后才去的文盲干部补习班,他不好好读书,回来只能断断续续地教我娘识了几个大字,可我娘就敢当我们兄弟的教书先生,传统的封建的革命的混杂在一起,讲的都是男人怎么成大器的道理。
  我小时候得了软骨病,胸脯上的骨头鼓得老高,走起路来就打晃。娘带我到医院,大夫给我娘一兜子鱼肝油丸。鱼肝油丸是黄色透明的,我不愿意吃,一吃就恶心想吐。我娘见我死活不吃,难受得抹眼泪。她为了让我吃,就自己吞下鱼肝油丸,吃给我看,而且故意装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好像是在吞糖果。
  我娘不但为我们兄弟一一娶妻成家,又带大了孙子孙女。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有四个吃闲粮的男孩子,仅靠我爹一个人的工资过活。所以,家里的生活很是窘迫。我娘曾带我们去郊外挖野菜。她把粮食让我们吃,自己却吃些杂七杂八的,害得她全身浮肿,大腿一按一个坑,半天也不起来。我爹央求她吃补给的黄豆和小米,她硬是不吃一颗。正是那年,她却舍得把两袋子小米拿给乡亲们吃。我记得,当时供给白面是定量的,也就是每月几斤,我娘都让我爹吃,而我爹就能在我们全家面前从容不迫地吃着白面馒头。我们哥儿四个就眼睁睁地看他独自享受。
  那一次,我娘给我爹买了两块蛋糕,放在柜子里。我看着黄澄澄的蛋糕,馋得直流口水。怎么能不让我爹知道呢,我就每天用舌头偷偷地舔,舔了两天,我的舌头舔得太狠,把蛋糕舔得少了一半。我爹知道后要揍我。我娘用身子挡住我,对我爹说:“老四嘴馋,你就饶过他一回吧。”我爹皱皱眉,说:“算了算了。”我娘刚转身,我爹就用他的大皮鞋踹了我一脚,我的肚子被他踹得痉挛,躺在地上翻滚着号叫着。我娘疯了一样扑向我爹,说:“你是六畜,一个大男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呢!为了一块蛋糕你就要把老四给踹死!”我爹看着家里的人面黄肌瘦,偷偷叫大哥和二哥回老家弄粮食。
  大哥和二哥回去以后,发现牛具村也穷得叮当响。小哥儿俩不好意思把弄粮食的事说出口,推辞说爹让他们回来瞅瞅。就住了一天,转天一早小哥儿俩走的时候,意外发现门口堆了满满一口袋鲜嫩的棒子,都是刚从地里掰的,散发着清香。大哥二哥回来,把事情告诉了我爹,我爹捧着袋子里的新鲜棒子,眼睛潮乎乎的。不知道怎么透露出来的消息,说我爹套购粮食,上级组织给我爹一个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行政降一级。
  那天我爹回家后,一晚上没说话。夜深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抱住我娘非要做男女之间的那事儿。我娘迷迷糊糊地说:“你想起什么了,我累了一天了。”
  办完事,他突然哽咽着对光着身子的我娘说:“美珠,我闹不明白,吃自家的粮食犯什么错误?就跟刚才我和你办事,你是我老婆,你说,有什么错误?”我娘揉着被爹挠红的胸脯说:“错不错的我不管,你把我弄疼了。”
  我记得,我娘每在除夕都会给我们做一顿特殊的佳肴,那就是大烩菜。这种大烩菜很独特,首先放的是花椒和大料铺在锅底。再就是新鲜的大蒜,一瓣一瓣的,白嫩嫩的像是莲花在锅底盛开。她在铺蒜瓣时很用心,总摆出个图案。最费工夫的是切海带,海带切得很细很长,在温水里泡一下,使海带细而脆。我娘岁数大的时候,眼睛患有白内障,虽然昏花,但做大烩菜的时候,切海带时依然刀法不乱,海带丝还是切得那么细。再就是豆腐,那时的豆腐在沸水里煮也不掉块儿,很完整。豆腐需要切开,放进去一点肉末儿,然后再用面糊把豆腐弥合上。接下来的就是放大白菜的菜心,越嫩越好。在选择粉条上,我娘都爱用宽粉条,纯绿豆的那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猪肉很贵,所以肉放得很少,都切成小指头那般大,肥的居多。鸡蛋是凭本供应,所以我娘把鸡蛋摊成薄饼,然后切成一条一条的,放到锅里。还有胡萝卜,胡萝卜是切成块儿的,不大,四四方方。其次是黄豆,先把黄豆用水泡上,泡的时间很长。在新年做这道大烩菜,前两天就得把黄豆泡上。在烩菜的时候,锅里的水就是泡黄豆的水。我问过我娘,她回答:“你不懂,泡胡萝卜的水好喝,能滋补人。”每次的大烩菜,在快揭锅的时候,我娘总爱放进去一两条小鱼,再放醋和白酒,一块酱豆腐。当锅盖掀开的时候,那种香味儿扑鼻而来,我们哥儿几个闻着会醉倒,一个个欢呼跳跃地端着饭碗等待娘的分配。
  1963年的大年除夕,我上小学三年级了。因为我在家最小,我娘分配给我碗里的豆腐总比哥哥们多一两块。我知道我娘疼爱所有的儿子,哪回分配除了我爹满满当当的以外,弟兄四个是平均的。我娘很强调平均,因为弟兄多,又没有姐妹,所以在吃和穿上向来都是一个标准。为此,我的三哥起名叫李平均。可那次,我娘破例给我碗里多盛了豆腐,是因为我最馋。我常常没出息地看邻居家吃肉,邻居家一吃肉就躲避着我,怕我站那时间久了,给也不好,不给也不好,弄得我娘很没面子。其实,我娘多给我的豆腐是她碗里的。豆腐里的肉末随着豆腐黏在一起,所以吃起来很香,我总不愿意过早就咽下豆腐,都是把豆腐在嘴里嚼来嚼去,让余香长久地徘徊在牙齿之间。我把豆腐放到最后吃,想吃起来更有味道。没成想,吃到最后,我爹突然把筷子伸进我的碗里,把我舍不得吃的那三块豆腐夹走,一口吞下后哈哈大笑。我被激怒了,与他争辩着,说:“你凭什么吃我的豆腐,你是爹吗?连你儿子的豆腐都抢!“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桌子上哥哥们吓傻了,没有谁敢和爹犟嘴。我爹瞪着眼珠子,有些理亏地说:”谁让你舍不得吃呢?你不吃我就吃呗!“事过多年,我在爹的病榻前还和他提起这旧事儿,他仔细地回忆着:“你说这件事我怎么不记得,是秃小子你瞎编的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上小学时,因为家里穷,裤子总是穿哥哥们的,而且连裤头也没有。一天早晨,班里有个漂亮的女同学找我上学。因为我光着屁股,躲在被窝里不能出来,漂亮的女同学红着脸,讪讪地走了。我就对娘哭着说:“这事传出去,我怎么见人?”我娘当即脱下她的裤头,然后赤裸着身子,把裤头递给我,说:“穿娘的裤头上学去吧。”我愣了半天,穿上我娘硕大的裤头上学去了,觉得一整天下身都是暖烘烘的。后来,那位漂亮的女同学成了所在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的主任,管辖着一座地道的小洋楼。我到北京和她谈起我娘这件事情,她竟然落泪了,赞叹道:“你娘是伟大的!”我娘把她遮羞的裤头给了我,如果我要她的生命,我想她也会毫不犹豫。
  我们哥儿四个的功课,我爹从来都不闻不问,一门心思地扑在他的大事儿上。考试他却从不放过。谁得了一百,他点点头。谁考坏了,甭管上大学上高中上初中上小学,统统照后脑勺狠狠地敲一下。
  我跟三哥爱玩鸟,常偷偷地跑到郊外,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鸟,也叫不出名字来。我们连偷带捡,弄了一些小竹竿儿,做了几个鸟笼子。为捆绑铁丝,我的两个指头都弄出了血。瞧着鸟吃食,听着鸟叫唤,我们俩心里像灌了蜜似的。我爹那天突然察觉出来了,跑到阳台,拉开笼门,那双像老鹰爪子一样的手擒住笼子里边可怜的鸟,然后使劲儿朝空中掷去。所有的鸟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放走了,鸟儿不愿意飞走,在阳台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重新飞回来。我爹抄起晾衣服的竹竿就使劲儿轰。我跑过去,死命抱住爹的大腿,哭着央告。我爹不管那一套,挥舞得更凶了,愣把一只小鸟活生生地打在了地上,扑腾了几下,惨死了。其余的鸟儿恋恋不舍地飞远了。他还不解气,把我和三哥辛辛苦苦制作的鸟笼子拽下来,三脚两脚踩了个稀巴烂。我和三哥攥着小拳头,噙着眼泪,一声不敢吭地站在那儿。我爹站在阳台上,顾不上楼下邻居们看热闹,冲我们吼道:“咱村儿地主崽子才玩鸟呢!你们是我李小麦的儿子,都给我好生读书!”
  打那儿以后,我特别恨我爹。有一次我拿着一堆数学作业,指着一道道代数题问我爹:“您看我算的怎么样?”正在看文件的他溜了一眼,敷衍我,说不错不错。当我再拿着仅得了44分的作业递给我爹的时候,他急了,拍着桌子说:“你他娘的怎么考的?”我捉弄他说:“我让您看了,您不是说不错不错吗?……”我爹怔住了,内疚地低下头。我知道,我爹解放后才上的扫盲班。我乐着走了,总算报了他打死我鸟的“仇”。
  说到住房,大哥和二哥有一间,我和三哥挤在一间七平方米的小屋。我晚上睡觉不是尿了哪个哥哥床底下的鞋,就是把哪个哥哥的帽子当成尿壶。哥哥们就合伙把我轰出来,我跟爹娘睡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大屋。那时候,我爹还是房产管理局的副局长,手里头有的是房子,可他从来没想着给自己弄一间。有一回半夜,我听娘求我爹:“你也抽空管管孩子们。”我爹不耐烦了:“那要你干啥?我忙的都是革命工作,没工夫管。跟你说过,我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爹……”我娘叹了口气,没敢再言语。转天,我把我爹不管我们的“喜讯”告诉了哥哥们。唯独上大学的大哥不高兴,说:“他当爹的不管……能算爹吗?”
  大哥和谈了两年的女友准备结婚,爹对大哥不好意思地说:“没别的给你。”说着就把裤子脱下来,递到大哥手里,说:“给你吧,挺新的。”大哥不情愿地说:“新房子呢?”爹说:“没有,让你三个弟弟挤另一个屋里,留你一间。”大哥不情愿地说:“那一间小得放个屁都能熏倒人,怎么住啊?你是局长,有个指示不就是房子吗?”爹这时火了,呵斥大哥:“你哪那么多废话,有房子住就不错了。”说归说,半个月后我爹叫住大哥,极为严肃地对他说:“我已经申请组织了,给你一间八平方米的平房,够宽敞的。快告诉你那娘们儿去吧。”大哥愤愤地盯着我爹,好一会儿号啕大哭:“我央求你多少遍弄房子,你理都不理,我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告诉你,人家跟我吹啦!”我爹大怒,说道:“我一瞧她那妖气的样儿,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这也好,我把房子给组织退回去。”
  他把房子退回去没一年,我大哥和大嫂谈恋爱了。我爹知道后说,你谈可是谈,房子还是没有。”我大嫂是体育学院的老师,两个人谈恋爱没有地方,晚上就跑到体育馆,谈着谈着,双方的身体在黑暗中一接触就擦出了火花。两个人如火如荼,正在这时候,四根棒子粗的手电筒齐刷刷地照在他们身上。我爹知道后,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后又扇了大哥一个嘴巴,就这么扇了有十几个。
  大嫂临产,我娘雇了一辆三轮车,把大嫂抱在自己腿上,生怕颠坏了她的身子。二哥原先在北郊区打井指挥部工作,后来为了回城,舍下脸求爹。爹不管,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奋斗。结果二哥托了一个熟人进了市京剧团,给演员们管道具。大哥曾经对二哥说:“咱爹是铁面包公,当他的儿子算倒了八辈子大霉。”二哥回城,二嫂带着刚出生的侄女梅梅还住在郊区,娘的腿脚不利落,拄着拐杖跑到郊区照看侄女。鸡下蛋了,二嫂给我娘煮,我娘舍不得吃一个。
第9章
  我有小姨,还有一个舅舅。有时候小姨和舅舅从北京来看我娘,我爹对这两个娘家的亲戚很一般,总是有戒心。我有一次听到小姨对娘说:“进城的干部没一个好东西,住上洋房就忘了老婆。”我娘对小姨说:“小麦不敢。”
  舅舅有一次到机关看我爹,碰见一个漂亮的女同志缠着我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什么。舅舅回来好心告诉我娘,说:“知道为什么有的地方不让演《秦香莲》吗?就是怕有些干部联想。”我娘说:“你们说这个干什么?”舅舅嗫嚅着说:“今天我看见姐夫和一个漂亮女人眉来眼去的。”
  我娘顿时火了,晚上就和爹发生了冲突,问:“是谁让你魂飞魄散的?”我爹忙解释,说:“那是幼儿园的贾主任,幼儿园没有暖气,她和供应处的处长打起来了,让我调解。”我娘一听是贾主任,脑子马上膨胀起来,揪着我爹的脖领子,说:“又是你那假妻子,你们还有完没完呀?”我爹回手就给了我娘两巴掌,说:“一准是你弟弟告诉你的!”
  我对爹过去的这段绯闻总想弄清楚,究竟那时候爹和盼盼的母亲,也就是贾阿姨有没有暧昧关系。
  我问过我爹,他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别听你娘瞎说,我是那风流人吗?”我又问我娘,我娘说:“我哪里知道,你爹一屁仨晃。”
  我注意观察我爹,看贾阿姨来了以后他的眼神,那年我已经懂得男女之情了,已经懂得贾阿姨的闺女盼盼的手是那么的细嫩。我爹的眼睛总是不看贾阿姨,而贾阿姨也不看我爹。我明白,不看,就意味着男女之间有事了。
  我娘死了几年以后,我爹终于如愿以偿,和那漂亮的幼儿园贾主任———也就是我岳母结了婚。婚礼那天,我老婆盼盼领着闺女虹去了,我本想推说报社有急事实在去不了,可盼盼冷笑说,就说天塌下来,你父亲也不信。我生气地说:“他爱信不信吧。”盼盼不高兴地对我说:“我妈妈人不错,你干什么跟她过意不去呢?”我梗着脖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闺女虹在旁边清晰地说:“我爷爷是六畜。”盼盼训斥着虹:“不许胡说!”我痴呆呆看着已经6岁多的虹,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孩子,这是我娘在天有灵,让虹替她解答呢。我老婆盼盼拉着虹闷闷地先走了,虹回头看着我,动情地说:“你是娘的好孩子……”
  我一哆嗦,如果说我是姥姥托生的,这虹不会是我娘托生的吧?我最终还是参加了我爹和岳母的婚礼,那是以后需要好好说的故事。
第10章
  不管你意识到也好,没意识到也罢,人生就像一条长长的锁链,环环相连,一环扣一环。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一个人的每时每刻和每天的事事处处,来去聚散,都是人生锁链上不断延续的一个又一个相同或不相同的链环。
  我5岁时,全家由市政府宿舍搬到了吴家窑大街四号楼大院。这个大院由两座四层楼组成,所住的大都是局长和副局长。一号楼大院是市委领导,二号楼大院是市政府领导,三号楼大院是各区政府领导,四号楼大院是市各局领导。每个大院级别不一样,环境就不一样。四号楼大院的院子大,楼房质量远远不如一号和二号。可能这些干部从农村来的缘故,楼中间的院子里种满了庄稼。我爸爸种了一片玉米,高高的,棒子硕大,黄昏时在夕阳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有种高粱的,穗子红红的,风一吹动,像是小时候戴的红领巾,一飘一飘的。那时院子里的人与人关系特别融洽,大院的氛围跟乡下村子差不多。邻居们见面都打招呼,孩子之间也如同亲兄妹。伙伴们一起上学,晚上若是还没有回家,父母也不用惦念,一准是在哪家留下吃饭了。
  我家三楼上是大诗人艾青的前妻,我称呼她阿姨,喊起来挺浪漫。
  阿姨在文化局任个闲职,享受副局级的待遇。她两个孩子圭圭和梅梅,中午没人照看,就在我家吃,然后每月一结账。阿姨出手很大方,我娘哪回都不好意思去接钱。我娘是从农村出来的,摆上桌的也仅是窝头熬白菜什么的,炒菜时,放的油就是手心那么一点儿。最后是棒子面粥,那时能吃上白面馒头就相当不错了。在我印象里,我们就像一家人,我们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吃着照样也挺香。我嘴馋,阿姨带我去了一趟小白楼起士林,吃了顿西餐。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富丽堂皇的餐厅,吃着炸猪排和罐焖鸡时就觉得上了天堂,到现在都能回味起嘴角的余香。吃完西餐,我发誓长大要带我娘去吃,她太苦了,这辈子没吃过什么好的。
  我从北京部队复员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带我娘去了趟起士林,要了一桌子菜。我娘使不惯刀子叉子,就向服务员要筷子,服务员还真的找到了一双。我娘玩儿命地咀嚼着半生不熟的牛肉,气呼呼地对服务员说:“你就不兴把牛肉炖熟了?”看着我娘这样子,我心里很难受。吃完算账时,结了四十多块钱。我娘心疼了,跺着脚吼道:“我屁也没吃上,咋要我儿子那么多钱啊?这不跟拦路抢劫一样吗?”
  我看楼下刘阿姨家总吃馒头,就爱上那儿去蹭。刘阿姨的丈夫是正局长,就一个闺女,生活比较富裕。她的闺女叫小青,比我小好几岁,长得也很俊,就是黑了些。我曾经天真地对我娘说:“我跟刘阿姨的闺女小青成家吧,多好啊!天天吃得饱。”有一回我吃完以后,对刘阿姨谦恭地说:“真好吃,你要了我,给你当女婿吧。”刘阿姨听了咯咯地乐,对她丈夫说:“老四这孩子实在,就留下吧。”我回家不敢对娘说到刘阿姨家吃馒头去了,就硬去啃窝头,吃撑了就在四号楼大院里疯跑。我娘哪回看到我在院子里疯跑,就晓得我吃了刘阿姨的馒头,她就悄悄在阳台上抹泪,然后喊着我的名字:“老四,回来吧!”尖声而凄厉,喊声在残阳的风中时隐时现,整个四号楼大院都听得到。我就躲在茂盛的高粱地里,在叶子的缝隙中看我娘那枯枝般的身影,听那无怨无悔的呼喊。
  “文化大革命”时,四号楼大院贴满了大字报,几乎每个人都没能逃脱那场厄运。有两个副局长跳楼自杀了,一个正局长从楼顶跳下来没死,摔断了双腿,被人五花大绑地抬走了,这个正局长就是刘阿姨的丈夫。我娘去看望刘阿姨,拿出三十块钱,说:“你家正缺钱,这也是老四吃你们家馒头的钱。”刘阿姨紧张地看着周围,嘴唇青紫着,颤抖着问:“你怎么还敢上我家来,别人躲都躲不及呢!”我娘大声说:“我是贫农,谁敢把我怎么样!谁欺负我,是男人就没鸡巴,是女人就没奶子。”刘阿姨受过洋文化的熏陶,激动时就抱住我娘。我娘推开她说:“只有我爷们儿才能抱我呢。”刘阿姨陪着她丈夫挨斗,我娘就把小青接到家里和我一起玩儿。
  后来,我从部队复员回来,曾经去找刘阿姨,其实是想看看她的闺女长大了没有。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小青,已经从师范大学毕业了,没有变白,但依旧那么漂亮、那么开朗,说起话来总是甜甜地微笑着。
  刘阿姨高兴地对我说:“我女儿交了一个朋友,很帅,是个电子工程师。”我听完后很失望,走的时候小青主动送我出来,我看着她黝黑的头发,很想上前抚摸一下,我说:“你怎么不等我呢?”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等你什么?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吗?”我开玩笑地问她:“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白吗?我是吃着你们家馒头长大的,我吃你们家馒头的时候就想和你好了。”小青咯咯地笑着,那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她说:“我吃馒头比你多,怎么也不像你那么白呢?”我劝小青说,结婚可不是那么简单,男人漂亮不等于是两个人有了爱情。小青依旧笑着说:“你像个牧师,总是想布道。”
  看着别人家遭殃,起初我爹没事,我娘还觉得幸运。但是很快,有关我爹的大字报就多起来,说他是汉奸,因为他被日本人捉进去五次,都被释放出来,后来我爹就被革职了。批斗他时,我曾经和三哥挤在下面偷偷地看。
  人家问他:“你怎么能活着出来?”我爹梗着脖子回答:“我怎么就不能活着出来!”台上台下一片打倒的口号,人家又问:“你应该像渣滓洞的烈士一样英勇牺牲。”我爹理直气壮地说:“渣滓洞也有人活着出来。”我看见有人在我爹身后踹了他一脚,他晃悠了一下,但还是挺立着。
  我爹回家后天天不说话,见我们也不搭理。有一次,我娘从他的枕头底下搜出了一根绳子。我娘给了他一个嘴巴,说:“你是不是想吊死,要死现在就死去。”我爹恼火地回敬了我娘一个嘴巴:“你他妈敢打我,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打我,反了!”我娘咬牙切齿地说:“日本鬼子那么折磨你,把你小子身上揍的哪哪都是烂肉,你都挺过来了。现在让人贴了两张破报纸,你就寻死觅活的。”我爹红着眼睛说:“我不怕日本鬼子折磨我,我就怕自己人折腾自己人。我不是汉奸,我他妈的冤枉!”我娘把我爹强拽到阳台上,指着满大院雪花般的大字报喊:“谁不冤枉,就你一个吗?”我爹瞅着大院,捂着脑袋呜呜地哭起来,说:“我混上局长多不容易,怎么说给我抹下来就抹下来。”我娘两手叉着腰,说:“我当初怎么嫁给你这么一个窝囊废……”
  在我家四楼上住着大作家鲍昌,那时他也正落难。我和他的小儿子鲍光满很要好,没功课上就常到他家。鲍昌家的书柜一排排的,桌子上也都摆满了书。我崇拜地问光满:“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他说:“作家。”我说:“什么是作家?”他神秘地讲:“就是瞎编。”
  我去他家时就爱翻书,有的不懂,有的刚能看出模样。我也模仿鲍昌写作的神态,写些幼稚的文章拿给鲍光满看,央求转给他爸爸指点。光满严肃地对我说:“我爸爸瞎编倒霉,你别再跟着陷进去。”
  鲍昌爱拉个京胡,哼一段京剧,聊以自慰。我也凑热闹听,趁鲍昌不在,斗胆从墙上取下京胡学着拉上一段。可能受我爹弹三弦的遗传,没想到我三下五除二就学会了拉京胡,后来去了部队文工团,我竟然也坐在伴奏席上,抖着京胡弓子在那潇洒。可光满怎么学也不行,拉着就跟锯锯一样刺耳儿,为这个总遭受鲍昌的奚落。鲍昌倒霉时,见谁都低着头,我娘看见他总叨叨:“你是好人,你肯定会没事的。”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鲍昌每回都跟鸡啄米似的点头,有时候眼里会闪出泪花。我娘最见不得别人哭,谁哭就陪谁抹眼泪。
  后来鲍昌调到北京,当了中国作协的书记。我去看他,他马上提起我娘,说你母亲反复那几句就是激励他活着,给他一个希望,说将来有机会好好写写老人家。鲍昌送我好多书,兴奋地说:“老人家评价我是好人,让我知道我这个人的分量。”
  鲍昌在最得意时患癌症去世了,谁都说他死得早。他死后,他儿子鲍光满突然倒成了作家,到处发表小说,好像他父亲把所有的才气全当遗产留给了他小子。有时,我到北京找他他竟然也有了好几排的书柜,也坐在鲍昌坐过的椅子上,深沉地望着窗外。墙上也挂着一把京胡,像鲍昌再世似的。我说:“你小子就别装了,你那京胡趁早取下来,你这辈子也赶不上我。”
  在我家斜对过的四楼,住着莎莎,他父亲是老革命,母亲是前苏联人。莎莎比我大一岁,很聪明。我们总是一起去水上公园玩,偷铁丝网里的果子吃,也常被人家逮住。人家一看他蓝眼珠大鼻子的样子,就严加审问。这时,我们总把莎莎供出来,说他母亲是苏联人,对方阶级斗争的弦儿就立马绷紧,这样我们容易逃脱处罚,只是莎莎要受比我们更多的折磨。如果说我娘有什么错的话,那就是对莎莎太刁难。她说:“老四,你别跟这苏联特务玩儿,洋毛子不是什么好鸟。”莎莎一找我,我娘就赶人家走。莎莎不走,我娘就把派出所的人喊来,将莎莎像揪坏蛋似的拎走。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别人都那么善良,对莎莎却那么狠毒。
  几年前,我听说莎莎因犯事判刑,出狱后生活拮据,娶了个农村老婆,人长相一般,还算贤惠。他开了个简陋的租书亭。后来,我找到他,见他苍老了许多,置身在屁股大的小亭子里,身前身后都是书籍。他说挣的钱勉强够一家人生活了,他要去俄罗斯找亲戚,做买卖。我们聊天聊到我娘,莎莎说:“你母亲后来是居委会主任,我这个租书亭还是她专门批的呢。你母亲说,‘给莎莎一口饭吧,他爸爸妈妈都死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苏联人也是人,闹不好还成朋友呢。’”莎莎说着,眼眶湿润了。我问莎莎:“你不恨我娘?”莎莎望着我,深沉地说:“你母亲没文化,她就是简单地认为中国人可以宽恕,而苏联人一定是特务。她该爱的一定爱,该恨的也一定会恨。”
  去年,我又听说,莎莎去俄罗斯做买卖大亏了一笔,债主找上了门,莎莎无奈偷偷地跑了,连公安局也在通缉他。有人说他给家里写过一封信,说还活着,请放心云云。那位农村老婆见信后就是哭,带着一个半洋不洋的孩子幽灵般地闲逛。没多久,我听说那个农村老婆被出租汽车撞死了,那个半洋不洋的孩子由居委会大娘们看着,时常说一串流畅的俄语,吓得大娘们手脚发颤,说:“这别碰见鬼了吧!”
第11章
  1970年12月,我以弹三弦的才能被招为北京部队文工团的文艺兵,终于离开了我娘。临离开家的那天晚上,我娘领我去最热闹的百货大楼,买了一个讲究的三弦琴套。黑绒的很厚实,但她还不放心,又挑了一块黑绒布,说万一要是琴套破了,拿这个好补。
  路上,我娘让我看看她是不是老了。我细细看去,猛然间发现老人家添了不少白发,额角眼尾拉出一道道皱纹。我娘说:“你走了,老天减去我十年的寿啊。”我哭了,拉着娘的手说:“我不走了。”我娘紧紧地搂住我,说:“小子,你必须走,是男人就该出去闯荡,你爹就是这样。”
  我曾在报纸上看到一张难以忘怀的新闻照片,说是一位母亲把自己的肾给了儿子,脸上还露出欣慰的笑容。照片下面还有一句话,是因为家里生活困难,担负不起医院的换肾费用,母亲自己果断地捐出了肾。为这幅新闻照片,我开始动心做摄影记者。后来,我圆了这个梦,以摄影记者的身份去外地深山区里采访,又听说了一件事。说是一位母亲,家里能穿出去的裤子不多,她把自己穿的裤子脱下来,给女儿穿上,让她去山外的城里照相,自己裹着被子在炕上等女儿回来。这时,我想起我娘把裤头脱下来给我穿,自己却赤裸着。我娘不计较自己的幸福,她的幸福就是看到我们的幸福。她不到60岁的时候,眼睛不好,患了严重的白内障。我当兵走了以后,她因思念我而常常哭泣,眼睛越发看不见东西了。她不让我知道她眼睛不好,就拒绝到北京探望我。我多少次写信,央求她去北京,诉说我想她的急迫心情。可我娘死活不来,她对哥哥们说:“我不能让老四的首长们知道,他娘是个瞎子。”我娘叫大哥给我写信,主要内容都是担心我吃不消当兵的苦,只字不提自己怎么样。后来,我入党了,写信告诉了我娘。娘流着眼泪,幸福得满脸灿烂。
  1972年,我从部队第一次回家探亲时,刚一敲门,我娘敏感地说:“开门吧,老四回来了!”看着我娘那蒙蒙眬眬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娘,你怎么不告诉我?”我疯了般地吼叫着。我娘笑着说:“你穷喊什么?我眼瞎了,耳朵可好使。”后来,我带我娘去医院做了手术,我娘睁开眼就到处找我,说:“老四呢?老四呢?”她看见我,抓住我的手,上下打量说:“你王八蛋穿上军装怎么长丑了?”弄得周围大夫护士面面相觑。
  1974年的夏天,我娘终于答应到北京看我,听了这个消息后我兴奋得几天睡不好觉。我在北京站接到了我娘,我娘说饿了,等不及到部队吃了。在北京站前的一个馆子,我娘从包里拿出来几个煮熟的鸡蛋剥开,白晶晶的如碧玉,我娘把鸡蛋塞进我的嘴里。我没看到娘吃什么,总是我在狼吞虎咽。后来,我知道不是我娘饿了,是我娘知道我嘴馋,点的都是我喜欢吃的,想让我解馋。结账的时候,也是我娘掏的钱。晚上,我们娘儿俩睡在招待所,我发现娘额头的皱纹拉平了,白头发少了,黑头发多了。晚上,我给娘弹三弦,边弹边唱,唱部队当时最走红的歌曲《革命熔炉火最红》。我娘摸着那个黑绒面的琴套,闭眼听着。我娘如实说:“老四呀,你弹得比你爹强,可不如瞎老广。”我好奇地问:“瞎老广是什么样子?”我娘拿出一张发了黄的照片,上面端坐着一个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派头。后面站着两个人,我娘说:“一个是你爹,一个是你爹的师弟李老万。”我看着那张照片,觉得瞎老广那双眼睛总在盯着我,冲我眨动着一种神秘的目光。
  有个弹琵琶的女兵总来看我娘,见面就甜腻腻地喊阿姨。那女兵走后,我娘对我说:“得,这闺女看上你了。”我老实说:“我挺喜欢她的。”那时我弹三弦,她弹琵琶,我们总有一种如遇知音的感觉。我很欣赏那女兵的小手,纤细而滑润。我娘一个劲儿地摇头,语气很肯定地说:“不中不中。这闺女命不好,谁跟她谁遭大祸。”
  几年以后,那个弹琵琶的女兵和一个跳舞蹈的男兵结婚了。结果,那男兵被女兵折磨得自杀未遂,落了个双目失明。我曾把这个消息告诉过我娘,她淡然一笑,得意地说:“听你娘的没错吧,我一瞧她脸上就挂着一股子丧气。”
  我娘不是算命先生却信命,更不是跪拜在佛像面前的信徒。她就用简单的宿命观去认识世界,去追求大福大吉,躲避大灾大祸。不知不觉,这种氛围也传染了我,我又不知不觉传染给了我的女儿虹。
  那天,虹放学回来,扔下书包对我说:“爸爸,我们罗老师命不好,谁跟她谁受罪。”我听了毛骨悚然,忙捂住她的小嘴。后来我到了报社,和一个心理医生聊天,他不屑地说:“你母亲这是暗示。别人说你不行,于是你脑子里总是暗示自己,别真的不行了。总是那么暗示,果然就出问题,验证了别人的暗示是对的。当然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暗示,那就是你的上级或者周围什么人,跟你暗示了什么,于是,你就开始浮想了。暗示能给你带来机遇,也会带来灾难。”
  1976年,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年。那年7月,我从军区文工团下三连去锻炼,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波及了整个天津和北京。我们的营房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可出于安全考虑,连领导决定晚上全连到西山里去露营。我们摸黑来到露营地,没有支帐篷,只在地上铺了一些稻草,我们穿着棉衣,裹着棉被躺到稻草上,天气冷得睡不着,我睁着眼睛数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心里想着我娘,就这样寂寞地过了一宿。那时,我感觉到夜风也有呼吸。我呼吸,夜风也随着我喘气。那风有时很硬,有时很软。那么近亲大自然,觉得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是那么的融洽。连续几天,连里都在野外露营扎寨,有的战士被冻病了,流鼻涕,打喷嚏。
  后来,三连长和指导员请示了营领导,决定还是晚上睡在营房里,但必须要敞开门窗,派人轮流值班,一有了地震前兆,马上能让战士们以最快的速度从房间里冲出来。那天半夜,我在外面站岗。三连长朝我走过来,对我说:“把枪给我。”我不明白怎么了,就死拽着枪不肯松手。三连长生气地说:“你是从文工团下来的少爷兵,我替你站岗知道吗?你怎么比猪都笨呀!”我的心一热,说:“三连长休息不好,明天怎么工作?”三连长虎着脸,不悦地说:“你小子挺会拍马屁,回去睡觉吧!”我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好奇地问:“你替我干什么呢?”三连长踹了我一脚,狠狠地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就在我回去没睡半个小时,突然余震又发生了,战友们都光着屁股慌乱地跑了出来。宿舍的半个屋顶塌了下来,连队文书没来得及跑出来,就被砸在里面,等大家把他救出来,发现他两条腿齐刷刷地被房檩轧断了。
  我怀疑三连长是不是知道地震要来,自己为了安全而替我站岗。过了几天,我发明了一个“地震报警器”,其实就是一个小铁圈儿,连着一根绳子,拴在了电灯上。一旦遇到地震,针线稍微一晃动,就会使电灯亮起来。值班战士就紧盯着电灯,准备电灯一亮,马上吹响紧急集合号。
  一天夜里,我们睡得正香,突然紧急集合号吹响了,屋里电灯也亮了,我们掀开被子冲到院里就地卧倒,大家紧张极了,你看我,我看你,都以为地震来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动静。我们就这样在操场上趴了半宿,冻得身上僵硬起来。第二天仔细研究才知道原来是风吹动了“报警器”,拉亮了电灯,纯粹虚惊一场。大家知道后都哈哈笑起来。
  那天红日刚刚骑上山顶,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就驶进了三连的操场。三连是军区公认的尖刀连,这个连队抗日战争时在太行山曾一举用刺刀挑死了三十五名日军。连长手持大刀片儿在血泊里左砍右劈,削下了七名日军的头颅,吓得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兵湿了裤裆。以后这名连长便成了军区的司令员。如今的三连连长是名山东大汉,他性格直爽,说一不二。不管是营长团长乃至师长,往他眼里揉沙子,他非与对方拼命不可。直筒筒的脾气落得个八年的连长,他手下的兵倒成了他的营长。这时,三连正在操场跑步,动时风起云涌,立时岿然如城。连长在队首带头跑着,一圈、两圈、三圈……他不停,没一个人敢止步。连长欣慰极了,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觉得军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看见军区文工团队长从车上跳了下来,很有派头。三连是队长发迹的地方,当新兵时,他仗着武功底子好,用木枪捅倒了三名老兵得到了领导的赏识,过了半年就入了党。
  队长朝三连长亲切地喊了一句,没掩住一股得意之色。三连长微微点点头,嘴角咧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没停止跑步,而是像斗胜的公鸡昂着脑袋梗着脖子。他悻悻地想:老子当连长的时候,你他妈还是新兵蛋子呢!
  连长总算停下了脚步,三连长喊了一声“立正”,用威严的目光扫着每个人,才慢慢转过脸,朝文工团走来,说:“哪阵风把你小子吹来了?”这话字字藏着戏谑,透着老连长的余威。文工团队长大声地说:“文工团要挑革命样板戏的演员,这是军区头等重要政治任务。”三连长没等队长讲完,猛地一转身冲队列一吼:“稍息!”队列一百多双腿“刷”地劈开。三连长说:“你们不是有人下来锻炼嘛,让他回去不就完了。”三连长指了指我。队长说:“除了把他带走,我还想要个翻跟头的。”三连长说:“你看谁顺眼就挑谁吧,别跟我啰唆了。”我看出三连长打心里烦文工团队长,他其实也不欢迎我来锻炼,从心底就厌烦我们这些涂脂抹粉哼哼唧唧的演员。
  队长把我从队列里叫出来,压低嗓门问我:“第二排倒数第三个是不是张富友?能不能翻跟头?”我也小声说:“你喊吧,绝对错不了。”队长慢悠悠地背手踱着步:“张富友出列!”队长突然发出口令。一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战士走出队列,队长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这是舞台上标准的英雄形象:黑黝黝的剑眉,挺直的鼻梁骨,紧抿着不厚的嘴角,身材结实宛如一棵白扬,显示出英武的男子汉气概。队长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拍拍张富友宽宽的肩膀,拉了拉他的手,问:“你给我翻几个跟头?”先前,他们到别的连队挑了好几个翻跟头的了,可没相中一个。那哪是翻跟头,纯粹是拿头朝下,脚插天跟蛤蟆一样。“中。”张富友操着浓浓的河南口音,队长一听口音就把眉毛蹙在一起,他讨厌这乡音,文工团的战士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也未免太“寒碜”了点。可没办法,三连的兵都是山东河南河北四川的,农村兵占了绝大多数。张富友利落地卸下武装带,脱去军褂挽起裤腿,最后把绿球鞋一甩,朝手心啐了一口唾沫,一憋气翻了四个虎跳,利落地又走了两个小翻。队长问:“你跟谁学的翻跟头?”张富友说:“俺是县上剧团的。”当着这么多人说话,张富友既兴奋又紧张,十指尖儿悄悄地在抖动。其实他说了瞎话,他爹是剧团的,由于翻跟头折过腰。他太想去军区了,觉得去了军区就如同登上天堂。
  文工团团长刘喜禄被感动了,文工团要有张富友这样的战士,就会无坚不克无往不胜。他转过脸,对三连长说:“我把小张带走了。”三连长被冷落多时,他看到一个文工团队长在队列前发号施令就一直咬着后槽牙。张富友热情而又娴熟的跟头使三连长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张富友会这样表现自己。他特别偏爱张富友,除了能投弹七十米以外,他看中张富友的憨厚。他把张富友当做自己的影子去夸耀,没想到影子与身子分了家。三连长喊着:“张富友,你别不知天高地厚,老实在三连待着吧。”张富友早已激动起来,他根本听不出来三连长的弦外之音,傻乎乎地立正回答:“报告连长,我翻跟头没问题,您放心,绝不会给三连出丑。走到哪里红到哪里,永做革命的螺丝钉!”别看他憨,这一套倒蛮熟。三连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觉得青涩的张富友圆滑了。队长乐了,他对我和张富友挥挥手说:“快,准备行李跟我去北京。”
  吉普车发动了,屁股后头喷着白雾。三连长紧紧地攥住张富友的手,语调冷峻地叮嘱:“不行你就回来,别硬挺。”车开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值班排长才低低地对三连长说:“连长,解散吧,该吃早饭了。”三连长茫然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富友毁了。”这句话说中了,张富友一走便踏上了荆棘丛生的绝路。在文工团,我和他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我娘来部队看我,张富友隔三差五晚上过来,按照他河南老家的做法给我娘烫脚,细致得连我娘的脚趾头都要擦干净。我娘喜欢他,非要认他做干儿子。后来张富友在样板戏的舞台上翻跟头,摔断了后腰,落了个终身残废。
  秋末冬初,我娘实在不放心我,不知道我在地震后怎么样了,再次来北京看我。在北京站坐地铁时,偏偏赶上地铁出故障,一等就是一个多钟头。听人议论,说有人在前门自杀了。我娘听了脸色很不好,说:“你爹刚恢复了局长职务,本是件好事。可你爹一好,我就倒霉。这次坐地铁,不是好兆头,我恐怕凶多吉少。”在五棵松站,我和娘下了车。从地铁走到地面阳光明媚,一片片的菜地绿油油的,当天黄昏,我娘突然不行了,摸不到脉搏,被送进附近301医院抢救。大夫把我叫出急诊室,说:“你母亲生命有危险,做后事准备吧。”我眼前陡然一黑,膝盖骨一软扑通就跪下了,泪眼模糊地说:“大夫,让我死吧,无论如何我娘得活呀。她老人家为看我才这样的。”大夫顿时火了,对我喊着:“你快站起来,还像个军人吗?”我拍了加急电报。晚上我守在娘的床前,迷迷糊糊地梦见了瞎老广。他背着三弦,一副云游四方的神态,他对我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说:“我不信我娘会死,我不信!”瞎老广弹着三弦,笑着说:“那好,不信则无,那就是没有。”
第12章
  我爹和哥儿仨都来了,外边下着蒙蒙细雨,一家人守候在病床前。我娘一直昏迷不醒。我爹坐在我娘的身旁,低着脑袋,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护士嫌我们碍事儿,把我们轰到急诊室外。一家人挤坐在长椅上,谁也不说话。我爹先开口说:“你娘不行了,把你娘运回牛具村吧,跟你奶奶埋在一块儿。”我爹话声未落,大哥站起来恶狠狠地说:“老四呀,你怎么把娘弄的?娘走的时候还好好着呢,到了你这儿就完了,她老人家这辈子容易吗!”一向内敛的二哥也虎着脸说:“娘要有个三长两短,一定饶不了你。”我站起来红着脸辩解:“娘没有死,她根本死不了!”此时,我脑子里咬定一个信念,一直在心里默颂着。
  晚上,爹把我们全打发走,他执意要守着我娘。天亮了,我来替我爹。见他躺在长椅上,枕着布鞋,蜷着身子睡着了。我喉头一热,哽咽了半天。三天后的早晨,雨停了,窗外挂着一道长虹,我娘骤然间醒过来了。她不慌不忙地望着我们,咧开嘴唇笑了:“我死了没有?”全家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我娘拢了拢散在额前的头发喃喃着:“你们总是怪罪老四了,我这病没老四的事儿……”听完这话,我的眼泪滚满两腮。我娘说着又笑了。“我梦见你姥姥了,”她说,“你那么早干啥来,还不赶快给我滚回去!”
  命运的信息原来就储存在信念中。我娘从301医院转到小西天附近的262医院,一住就是八个月。这八个月,我经历了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初恋,真正惊心动魄的初恋。我爱上了一个叫柳小草的姑娘,她是我娘邻床赵阿姨的女儿。她个子很高,身材犹如一翠竹,额头也很宽,瞳仁很清晰,瓜子脸,胸脯丰满得像是起伏的山峦。那时小草很喜欢摄影,她有一架照相机,比较高级的那种,她教我怎么调光圈和聚焦。我当时不想学,小草说:“这以后会成为你的饭碗,你不能靠弹三弦为生。”果然,我以后成了摄影记者,照相机成了我的职业工具。
  那次我生病了,脖子上长了一个瘤,到医院看望我娘的时候,顺便让护士看了看。护士说马上要手术切掉,要不然会癌变的。我娘听了很害怕,就让我去做手术,我有些发憷,我娘喊了一嗓子:“我怎么有你这么窝囊的儿子,动手术又不是割你的脑袋。”我自己到门诊去看,门诊乱嘈嘈的,刚一进去我脑袋就懵了,医院好大呀!看哪都是走廊都是门。我像个没头的苍蝇,在楼里东看看西望望,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要去的科室。正在为难的当口,我竟然看到了小草,她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蹦蹦跳跳地走近我,兴奋的表情涌到了脸上,眼睫毛忽闪忽闪,一下子跑到我面前激动地说:“你干什么来了?”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找不到看病的科室了。”她接过我手里的病例扫了一眼,就对我说:“我看看你脖子上的粉瘤厉害吗?疼吗?”我摇了摇头,她拉了我一下手,对我轻轻地说:“你就跟着我走吧。”然后,她轻车熟路地把我带到要去的科,指了指:“你进去吧。”我勉强笑了一下,心里很想让她留下来陪陪我,但又碍于自己男子汉的面子,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被我咽了回去。
  她迈着轻盈的脚步离开了,走出几米远,突然回头对我一笑:“一会儿手术不许哭鼻子呀。”说完,她笑着就跑远了。
  我进了手术室,只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他们给我做好手术准备,让我躺到病床上打好麻药,开始手术了。也许麻药的药剂量不够,手术刀刚一划开皮肉,我立马感到了疼痛。我躺在手术床上,一边忍受着疼痛,一边思念我娘。想着冷汗不停地冒出,我两手死死地抓着床单一声不吭。好不容易手术做完了,医生给我包扎好刀口,招呼我可以下床了。我不情愿地问:“我是不是得住院呀?”医生头也不抬地冷冷地回答:“这种小手术不用住院,开一些消炎药,休息几天就好了。”我委屈地取了药,慢慢回到了病室,我娘问我:“怎么样了?”我就说疼,我娘笑了,说:“废话,动手术能不疼吗?”我在那不走,我娘知道我等小草,就告诉我:“小草早走了。”回到部队,当天晚上就开始发烧说胡话,足足过了半个月才好。半个月后,我再去医院看到小草,她看着我嗔怪道:“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不能天天都是我伺候你母亲吧?”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那你能成为我的女朋友吗?”小草戳了我一下,转身走了。
  小草每天下班后去262医院伺候她妈,她因为喜欢我,就把对我的感情用来伺候我娘。为我娘洗脚,甚至为她擦身子。有时,我娘尿尿不方便,她还给接尿、掏大便。我娘爱吃西红柿,那时已经入冬了,买不到西红柿。小草跑到郊区,找到大棚里拎出一兜发青的西红柿。菜农叮嘱她,这东西不能马上吃,要在温水里泡泡。小草回家,在洗脸盆里倒上温水,把西红柿泡上。她这人痴心,时不时用手去试温度,只要凉一点儿就立马续上热水,三个多小时没有停歇。她捧着软软的西红柿送给我娘,我娘躺的时间长,脊梁的背后要起褥疮。大夫叮嘱,得经常按摩,不活动就麻烦了。小草用那白皙的小手,天天帮我娘按摩后背,直到大夫张口说行了。她给我娘洗脚,那双柔软的小手把我娘的脚趾头都摸遍了。她给我娘洗衣服,包括裤衩背心都熨得整整齐齐。她给我娘梳头,极为精心,一根一根地梳好。她给我娘削苹果,切成一块一块的,像喝咖啡用的方糖。我娘死活要认小草做自己的干闺女,小草张口就甜甜地喊了一声“妈”!美得我娘乐呵呵的,拉着她挨病房转,不管认识不认识,就跟人家说:“这是我亲闺女。”我娘对我讲,小草这闺女好命,我看中她了,一准能找个好女婿。
  晚上,我送小草回家,我喜滋滋地把我娘的话告诉她,然后,没敢亲她的嘴,而是碰了一下她宽广的额头。小草乐了,攥着我的手说:“什么命我都不在乎,找一个好爱人我最在乎。”
  那天晚上,小草给我和我娘照了一张相,我依偎在娘的怀抱里,一脸的幸福。我想和娘与小草合影,找了几个人都说不会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吹嘘照相技术很好。我和小草坐在我娘的床上,我娘在中间乐得面如春风。可到了转天,天就塌下来了。我爹领着贾阿姨和盼盼到北京看望我娘。贾阿姨和我娘谈得热火朝天,我爹在一旁乐呵呵地听,也不插话。我仔细地观察着盼盼,一晃她长大了,成了大姑娘,长得不如小时候好看,只是眼睫毛还那么长,眼睛还是那么大大的。盼盼很傲气,冲我点点头,就不再理我,装得像个律师,一本正经地听老人聊天。我观察到娘看盼盼的眼神是那么热烈,我感到不妙。我娘对我说:“你带着盼盼到医院外面走走,我们大人说点话。”我看看盼盼,她站起身。我们两人走出医院,在小西天的商场闲逛。我问盼盼:“学大气了?”盼盼说:“是你先不理我的,哪有女孩子主动的。”我笑了:“你那么矫情。”盼盼说:“我口渴了,你给我买瓶汽水。”我去买汽水,在人群中我突然看到小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手里拎着一兜子荔枝,肯定是给我娘买的。我想走过去,小草却消失在商场门口,我心里空荡荡的。
  我和盼盼一路无话,走进病房。我娘一脸的笑容,指着盼盼对贾阿姨说:“盼盼比老四小两岁吧?”我爹插话说:“盼盼属羊,老四属蛇。”我娘拍了下手:“那好,我做媒,盼盼和小四儿定好日子就订婚,你们看行不?”贾阿姨看了一眼我爹,我爹装聋作哑。贾阿姨就笑呵呵地说:“老嫂子说话了,哪有行不行的理儿。”贾阿姨说话时很开心,我听着犹如晴天霹雳,我看见盼盼很平静,嘴角拉出一丝笑靥。我的终身大事就在他们谈笑风生之间定了乾坤,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连我爹领着贾阿姨和盼盼什么时候走的都全然不知。
  小草像中了魔似的,她把我叫到八一湖,也就是现在的玉渊潭。八一湖碧波荡漾,清风吹来,搅得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野花在细浪中起舞,被拍到堤岸上。垂柳依依,像无数只手臂轻拂着茂密的青草。我有些发烧,额头出现了红晕,我嗫嚅地说:“我跟她没什么关系。”我跟不上小草的步子。小草拣了个清静的地方收住脚,她慢慢地回过头,缓缓走近已经心惊胆战的我,脸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尖,一股女性特有的气浪袭来。
  “你觉得我好看吗?”小草镇定地问。我的心脏快要蹦出来了,我诧异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小草突然问:“我漂亮不漂亮?”我没经历过这个,支吾着说:“当然了。”小草紧紧地抱住呆如木鸡的我,说:“我要马上嫁给你!”我觉得有嘴说不出话、有劲使不出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就这么靠在我的怀里,尽管那只不过是几尺的胸,对我来说,那就是一座硬硬的山,一棵挺挺的树,一片浩浩的海。我平生第一次说“我爱你”这样的俗话和傻话。
  日头偏西,星斗移空。小草信誓旦旦地说:“你回去马上告诉你娘,我跟你好了。”小草躺在草丛上,双臂做枕头,风把她身上的曲线吹得淋漓尽致。我没敢多说话,我知道我不能违背娘的“旨意”,可我希望小草的身体别离开,肉体之间的连接是那么令人战栗。我看着自己的手狠狠拔着青草,捋了一撮又一撮的。小草说:“我知道你为难,我要你选择爱情。”她亲吻了我,我的脸顿时烧起来,像是远处的落日,纯粹的红,红得一点晕色都没有。
  在医院,我不顾一切地站在娘的面前,问:“你知道我和小草在谈恋爱,你为什么又让我和盼盼好?你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管一屋子的病人,有生以来头一次斗胆朝我娘吼着哭着闹着。在此之前,我娘是我生命中的“活佛”。
  “小草这闺女的确不错,但你和盼盼在一起才是缘分,懂吗?”我娘不管我的暴躁,稳稳当当说着。我娘说话的时候,小草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兜荔枝。
  夜里,风怎么也吹不散那漫天的雾,一辆卡车与一辆公共汽车在雾里相撞。我把小草轻轻地搂在怀里,两人在雾夜里如迷航的小舟,毫无目标地走着。
  小草问:“你娘回绝了我?”我点点头。小草问:“那你告诉我,在商场那姑娘是谁?”我敷衍着:“我的亲戚。”小草疑惑地说:“我感觉不是。”我亲吻了小草,说:“不管她是谁,我按照你说的,我就选择你!”我狠心咬破了嘴唇,决心要抗命。不是都讲信则灵,不信则无吗?我就是不信!非柳小草我不娶,我亲娘亲姥姥也挡不住。小草被我的情绪打动,她始终依偎着我,我感觉她丰满的胸脯在我怀里澎湃着。
  “咣!”后面一辆自行车没刹住闸,把我撞倒了。我的后腰好像裂了一样,惨叫了一声,当场就晕过去了。
  我从医院出来不久,看到我和娘与小草的合影,照片上只有我和娘,小草只露出了一个肩膀,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气愤地找到那个照相的,和他大吵了一顿,说:“你把我的幸福给毁了!你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那个照相的也火了,说:“好心好意给你照相,没有小草就没有吧,你闹什么?要不我给你们重照,再照不到你那女朋友,你就把我杀喽!”我哭了,说:“再也没机会了。”我娘不吃饭了,我怎么劝也不行。她说:“我说出让你和盼盼定亲,你就得听我的。你不听,我就不吃饭。”我把娘决定的事情告诉小草。小草愣住了,逼问我:“你是什么意思?”我支吾着:“我被撞得腰在剧烈地疼痛,我的心也在抽搐。想来思去,不能违背娘的意志,我被撞了就是对我的惩罚。”小草气恼地说:“你娘到底给了你什么,让你跟我分手你就分手,你就这么俯首听命。在八一湖你答应我的,你是男人,你不能说了不算!”
  我说:“我娘给了我生命。”小草蔑视我,说:“你有了生命,没有了爱情,那生命还算是生命吗?”
  深冬,在我复员离开北京时,我给小草家打了个电话,她父亲是总参后勤部的一个团级协理员。我说:“我要复员了,后天就走。”小草冷冷地说:“走就走吧,权当我们不认识。”我乞求道:“我特别想见你。”小草冷冷地说:“还有意思吗?”我羞愧地说:“你不想见就算了。”小草沉沉地应下了,说:“来吧。”
  她家在北太平庄住,那是一个夜晚,我到她家时,她已站在门口等我。我很想进去却被她横身拦住。小草说:“原本是让你进去的,上面有我父亲战友的儿子,我怕你们见面谁都别扭。”我愤慨地说:“你那么快就有新欢了?”小草怒斥我:“你根本没资格说这话。”我没说话,好像有人狠狠地扇了我一嘴巴,脸上火辣辣地疼。小草缓和了口气,眼神有了犹豫,对我说:“我送送你吧。”
  于是我们步行,从她家北太平庄一直走到了西单,足有十几里地。那天特别的冷,她穿着棉猴,只露着两只眼睛,就这眼睛,烫得我的脸颊通红。夜深了,马路上没有几个行人,风卷着口哨划过清冷的夜空。小草握着我的手说:“分手了就不要再联系了,给彼此留个感情空间。”我的嗓子眼发酸,什么话也没有。憋了好一会儿,我才说:“你能不能再亲亲我。”小草说:“不能,我亲了你只能让我更恨你。”我央求着,因为每次都是小草先犯性子,撅起小嘴生气,我就好言哄着她。小草曾经对我说过:“我喜欢你宠我的感觉,很惬意。”我固执地说:“你不让我亲你,我就给你跪下,让大家都看。”小草冷笑着说:“那你跪下。”我看周围没人就单腿跪下,没料到我这么一跪,周围一下子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尽管夜深了,冷风瑟瑟。我跪了好一会儿,小草依然板着脸,旁边有位大爷替我说话:“没见过你这样狠心的女人,男人都对你这样了,你怎么跟木桩子一样啊。”小草看看大爷,把我扶起来,踮起了脚尖儿,在我的脸颊上舔了舔,在我的嘴唇上沾了沾。忽然,她泪如雨下,两条胳膊缠紧我的后腰,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永远咒你母亲,也咒你,你会让我一生不能安静。”
  周围的人渐渐散开,唯独那位大爷还在那儿看着,小草说:“大爷,您不冷啊?”
  虽然我后来当了摄影记者,又喜欢小说,成了作家,但当时我的感觉还很传统,对小草的话捕捉不到真谛。我麻木地望着她,她悲切地对我说:“生和死是朋友,生的伟大,死的就光荣。你让我生,我感到女人的魅力;你又叫我死,也让我感到女人的悲哀。”
  在告别的时候,小草突然让我伸出手,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内衣里,我摸到了那山峦,那饱满的山峦颤抖着,我的手被山峦所震动。我呆若木鸡,我眼巴巴地看着小草钻进回家的末班车,汽车屁股冒着一缕缕的青烟消逝在夜色里。
  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护国寺的胡同口遇到了小草的妹妹,她的妹妹和一个男人要去人民剧院看戏。我和小草好的时候,她妹妹还在上中学。是她先认出了我,便径直走了过来。她不喊我,而是歪着脑袋看我,把我看得不知所措。我也逐渐认出是小草的妹妹,便急忙上前询问她姐姐的情况。她妹妹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在精神上蹂躏我姐姐,我姐夫在肉体上蹂躏我姐姐,弄得我姐姐欲活不快,欲死不能。“说完,她狠狠地啐了我一口,拉着那个男人扬长而去。
第13章
  我因腰病从部队文工团复员了,背着那把三弦还有那黑绒面的琴套。按规定,宣布复员以后,复员大兵们便集中在一起吃住,允许穿便装随便上街。不少战友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军装,穿着各式各样的便服在北京疯狂采购。一些交女朋友的也纷纷邀至北京,于是成双成对地出入繁华的街头,享受离开军营前的最后时光。我这时竟舍不得脱下,越发感觉到军装的魅力。
  在告别部队的几天里,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哪儿也不愿意去,特别是和小草分手后,更使我闷在营房里不愿意出来,原先等待的那份兴奋已经无影无踪。周围的复员兵们见我这样,觉得很奇怪,都说:“你这身军装还没穿腻啊?”我害怕送别这种场面,写信叫二哥提前把行李运走。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穿着军装,像遛弯儿似的走出熟悉的营房,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清楚地记得,在大院站岗的是一个新兵,从江苏徐州来的,他文化程度不高,我曾替他写过家信。他朝我敬礼,脸上带着春天般的微笑。我含着泪,回首用泪光和部队告别。
  我临走的时候,抱着侥幸给小草打了电话,问她能不能到车站送我。
  小草说:“不能。我在班上抽不开身。”我在车站候车室坐着,脑子里回忆起小草那动人心魄的山峦,我的手就不住地颤抖。
  突然,小草就站在了我的眼前,是幻觉吗?我使劲地揉着眼窝。小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摘下琴套,取出三弦说:“我想给你演奏一段。”小草笑了,说:“这么多人怎么演奏啊?”我调好了弦,架上了腿,把三弦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我说:“想听什么?”小草说:“我跟你好了这么久,没听过你弹过什么。”我弹了一段《昭君出塞》,见小草扑簌簌地掉眼泪,我忙问:“怎么啦?”小草擦着泪水说:“我和你是最后一面了。”我放下三弦,一阵阵地发愣。小草拿起三弦,说:“我今天听你弹琴,觉得好听,真的。”小草笑了,笑得很灿烂,像是一朵盛开的向日葵。我又情不自禁地演奏了一段《贵妃醉酒》,三弦叮当作响,悦耳动听。
  我很想和小草拥抱,再去触摸她那起伏的山峦。我把小草领到车站的下道,我说:“我还想抚摸你!”小草说:“别,这样你会永远想着,对别的女人就会失去新鲜感。”我吼着:“我不,我就抚摸你!”小草反驳道:“不,你没权利拥抱我,因为你爱你的母亲,不爱我,我就要这样惩罚你。”我伸出了手,小草拼命地抵御着,她整个脸的表情十分痛苦,眼角也凝固着一滴泪水,就是不掉下来。开车的铃声响了,我离开小草,她默默地看着我。我上车的时候,小草跟着车跑,边跑边冲着我喊:“算你小子能!算你小子狠!”我扭过头,小草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这样,我独自坐火车回到了我的家乡。进了家门,冲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第一感觉是绿色的生命彻底结束了。回到家,我感到娘已经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秀美。娘的思维也不如过去敏锐,尤其是说话,原先那风风火火快言快语的感觉彻底没了。她总是沉默,说话时也断断续续的,很迟钝,前言不搭后语。看我娘这样,我心里不是滋味。我问三哥:“怎么会这样?”三哥悻悻地回答:“还不是北京那场大病闹的。”
  我被安置办公室分到我爹那个局的工会负责宣传。我知道是我爹的部下暗箱操作的,他们微笑着说:“这好办,你父亲不利用职权,我们帮他利用。”
  我回到家乡没半年的光景,就和盼盼结了婚。在街道办事处领结婚证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恐怖起来。看着笑容可掬的办事员,看着旁边若无其事的盼盼,心想:我的婚姻大事就这么轻率地决定了?我对盼盼说:“我去上趟厕所。”
  我逃出办事处,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呆坐着,看着一大群老人在唱京剧,敲锣打鼓的很是热闹。大家无拘无束地唱戏,生旦净末丑,锣鼓家什敲得山响,把唱戏的和看戏的积压的情感都宣泄了出来。我挤在人群里,为演唱的人鼓掌,高兴了还学那些戏迷的样子,扯上几嗓子。喊着喊着,我觉得面颊热乎乎的,一摸,我知道我流泪了。我想小草,想她跟着火车跑的样子,想她是否结婚了。我知道自己的婚姻远不如娘和爹那么轰轰烈烈,与盼盼只能清清淡淡过一生。我好像听见盼盼在大声呼唤我,那声音很凄厉、很无奈。我打了个激灵,匆匆跑回办事处,老远见盼盼在门口站着,看见我就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嘤嘤地哭泣:“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说:“厕所太远了,太远了。”婚礼的当晚,岳父突然昏倒被送进医院。大夫告诉盼盼和我说:
  “你父亲患了胰腺癌,并且是晚期了。”盼盼的爸爸,也就是当年的刘总管,是这家医院的党委书记。我娘从北京回来老病复发,第二次住进医院就是岳父一手操办的。可我娘身体稍稍好些就嚷着要出院,参加了我和盼盼的婚礼。没想到,岳父刚刚在婚礼上还和我爹娘推杯换盏,一脸笑容,当晚却被告之患了胰腺癌,而且是晚期。
  岳父住院才半个月就危在旦夕,我娘催我去医院,说你岳父一定要见你。走进医院的病房,岳父躺在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我爹、贾阿姨、盼盼守在他的身边。岳父朝我招着手,我凑过去,心脏急剧地跳动着。
  岳父有气无力地说:“盼盼是独生女,你要好好对她。看在我要死的面上,你一辈子不许和她离婚。”我低着脑袋,沉默了。岳父死拽着我的手,说:“你怎么不说话,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他瞪着混浊的眼珠,顽强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爹瞪着我,岳母求着我,盼盼注视着我,我无可奈何地说:“好,我答应。”岳父挥挥手把我爹和岳母都请走,单单留下我和盼盼。岳父疼得在床上翻滚,我用两手按住他的双腿。盼盼惶惶地喊来大夫,给他打了两针杜冷丁,岳父才稍稍安静了些。他又把盼盼打发走。盼盼忐忑不安地问:“爸爸,你要对他说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听?”岳父不语。盼盼只好退出病房。岳父让我靠近他,他声音微弱地说:“我死后,最不放心的就是盼盼。她的缺点是看不起人,但表面上却总能恭维着。凡是她说你好话的时候,你一定要提防。你岳母这人水性杨花,我一闭眼,她肯定要嫁人。你和盼盼别拦着,拦也拦不住,她会嫉恨你们。你告诉你父亲,别跟你岳母接触,绝对没他好果子吃。他们当初扮作假夫妻的时候,在我眼皮子底下都敢手拉着手嘴对着嘴。”
  岳父费力地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我出屋后,整个身心都在颤抖,汗毛孔在发胀。所有的人围过来问我:“你岳父对你说的什么?”我搪塞说:“让我好好照顾盼盼和岳母。”但盼盼始终不相信,说:“你骗我。”岳母也反复问我,后来,她和我爹结婚后还一脸正经地追问我:“你岳父究竟说的什么?”
  我不明白,岳父临死说这番话是什么含义。岳父在医院人缘很好,很多大夫和护士来跟岳父的遗体告别,岳母趴在岳父的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我怎么劝也劝不住。我爹走过来,在岳母面前一站才让她停止了哭泣,勉强吃了一碗小豆粥。岳母对我爹说:“以后我们娘俩就全靠你了,看在我老头子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时候是你的上级,我又给你做过假夫妻的面子上,你要是有良心就照顾好我们。”我爹连忙许诺:“让老四跟着你过,就算你的儿子。”我娘也赶过来,见我爹跟岳母嘀嘀咕咕的,不知怎地很是紧张。她闷了两天没说出半句话,茫然地看着我爹为岳父的丧事跑来跑去。我抽个空闲问我娘:“您对我爹张罗岳父的丧事有意见?”我娘心虚地说:“你岳父是个好人,我有啥意见?”我觉得娘老了,没有了过去的锋利。
  一个人有三种隐私。第一种是能告诉朋友的,第二种是能告诉亲人的,第三种是谁也不能告诉,悄悄地随骨灰埋在盒子里。每个人的死都会带走最精髓和最丑陋的东西。而生的时候,每个人又都无知,全靠别人教诲。我岳父把第三种隐私告诉了我,他想彻底干净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牵挂。想一想,他或许通过我想制约什么。
  后来,岳母和我爹结婚时,我曾经告诉过我爹岳父这些话,可我爹不以为然。我爹和岳母结婚以前,盼盼想阻拦,而我却同意了,害得哥哥们都不理睬我,说我是狼心狗肺,背叛了娘。真应验了岳父那番话,岳母和父亲结婚后,她就开始憎恨盼盼,惩罚自己的女儿反对她再婚,想尽一切办法刁难盼盼。盼盼哭着对我说:“她是我亲妈啊,为什么这样对我?”岳母对我倒还不错,我要买电脑,手头缺钱,她竟然偷着拿走我爹五千块钱,悄悄塞给我,说:“你爹吝啬,就偷他的,他有多少钱自己也不知道。”
第14章
  我和盼盼结婚后,曾给小草写过无数封信,但都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倒是小草的妹妹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地址。
  她在信里写道: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这么固执?念你对我姐姐的痴情,再告诉你我姐姐的一点儿情况,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病,天天不怎么说话,自杀了四回,其中有两次想到北京站去卧轨。我姐夫经常酗酒,然后看我姐姐这样子更是没鼻子没脸地打她。现在我和妈妈正准备让我姐姐起诉离婚,姐姐不乐意,说嫁给谁也不会幸福。
  放下信,我想在北京火车站,小草说我狠的那句话。回家后,我无缘无故地喝酒,喝得大醉,当着我岳母的面,找了个碴儿把盼盼冷嘲热讽了一顿。然后,蹬着自行车乱骑,结果摔进沟里,磕掉了两颗门牙。我娘知道了这件事,什么也没说。
  有一次,我单独出差,是开车去的北京,便到过去熟悉的北太平庄,四处寻找她的家。但灰色的旧楼已经没有了,全是清一色的高层住宅。我又跑到她曾经工作的地方,但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商场。我四处去打听,有人告诉我,那个单位早就撤销了。过去熟悉的一切都没了,都消失了。
  小草,究竟你在哪儿呢?我没有死心,总是想会在北京的什么地方邂逅小草。前年冬天,我记得是22日,应该说是我娘的忌日。我到北京一家报社去办事,办完事以后,和报社的一个朋友到报社附近有名的兰桂坊酒吧消遣。酒吧以红色和橙黄色为主调,黑色铁架支撑起棕色的木柱,原木的桌椅,色彩明快而鲜艳。酒吧的屋顶在临街那边倾斜着向下,使得酒吧的空间有了层次感。报社的朋友说他们总爱上这来找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们要了一杯酒精度偏低的鸡尾酒和鸡蛋火腿三明治,找了个角落坐下,看着周围的欢男乐女们在浓烈的脂粉气里宣泄浮躁的情感。聊着聊着,我突然想起这个朋友姓柳,觉得很特别。我就下意识地问:“你认识叫柳小草的人吗?”我的朋友怔住了,问:“你怎么认识我表姐?”我兴奋得差点当场晕过去,急切地问:“她在哪儿,日子过得好些了吗?”朋友漫不经心地说:“她离婚了,带着一个闺女自己过。那个闺女又不听话,两个人天天吵架,闺女离家出走已经三次了,哪次出走我表姐都气得晕过去。单位不太景气,她自己办了个影楼,给人家拍工作证身份证结婚照什么的,还算不错。”我问:“她为什么离婚呀?”我那朋友不屑地说:“那男人是个吃软饭的,没本事还牛哄哄的。到现在,还扯着脸皮跑到影楼找我表姐要钱。”我朋友看看我,接着说:“你怎么认识我表姐?她没有多少朋友啊!”我激动起来,我说:“一晃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我能不能马上去看看她!”朋友说:“能啊,影楼就在附近。”我忐忑不安地问:“你表姐老了吗?还那么漂亮?”朋友笑着说:“你就不老?你就永远那么年轻?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几乎是踩着云驾着雾去的影楼,一路上我在幻想着小草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老得不成女人样。
  一个不大的门脸,小得可怜。上面写着“摄影高手,包你满意,即照即取”等等广告语。朋友先进去,他说:“我先给你做做热身,免得你们见面尴尬。”我在门外等着,朋友进去后我就听见里面在吵架。一个女人的声音,嗓子很粗,正跟一个男人发火。我觉得那女的声音熟悉又陌生,但又不像是小草,因为小草说话向来都是和风细雨,不这么电闪雷鸣的。估计是朋友过去给拉开,然后,我见一个很壮实的男人走出来,满脸通红,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朝我瞥了一眼,对我说:“别在这照相,这臭娘们儿纯粹是狐狸精。”我没理睬,那男人没好气地走了。
  在屋里,朋友和那女的对话,那女的似乎在解释,说每次吵架都是他故意挑衅。朋友说:“他毕竟是你前夫,你不理他不就完了。”那女的就哭就骂街,对朋友抱怨说:“生活太无聊了,每天都和不愿意见到的人赔笑脸,每天都为赚钱看人家的脸色,每天算计着赚钱可总是赚不到。他一个男人伸手朝我要钱,以前我养着他,现在离婚还养着他,我傻呀!”朋友说:“那你也别骂他呀,怎么也给他留点面子。”女的说:“面子算个屁呀,我憋得慌,谁让他当这个倒霉蛋呢,他让我不痛快,我也不让他好受。你说,我一个女人开这个影楼容易吗?!”朋友说:“你憋屈我也憋屈。我在报社做专栏记者,看我能编点儿赚钱的东西,谁都嫉妒我,都想掐死我。我天天装孙子,回家想充回大爷吧,我老婆又给我来劲儿,说我赚钱少。”两人就这么互相宣泄着,忘记了门外的我。
  我觉得那女的不是小草,小草不是这样的女人。我就想透过窗户看,可窗户是半透明的,看里边的东西都变形,只看到那女的身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我听到朋友开始说:“表姐,我一个搞摄影的记者在外面等着呢,他说在北京当兵时候和你认识,很想见见你。”那女的冷冷地说:“谁呀?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人?”朋友说:“他就在门外呢。”那女的说:“肯定是搞错了。”朋友不甘心地说:“人家说你在医院伺候过他的母亲。”那女的说:“放屁,你说我这辈子伺候过谁!你让他走,我谁也不想见,我这模样也见不得人。”朋友还不甘心,依旧央告着,那女的开始歇斯底里,喊着闹着:“他进来我就杀了他!”屋子里一片沉寂,我想了想还是拔腿走了。
  走的时候,天下起了雨。我看见满天的乌云泻着小雨,一串串地砸在地上,又被溅起来,像是一朵朵绽开的花。我站在一家商店的门口避着雨水,静心倾听着雨声,想着我和小草过去的一幕幕,那所有甜蜜的镜头,原本那份煎熬的心逐渐沉寂了下来。我想起北京很久没有下雨了,一旦下雨了,人就安静下来。那土地在被滋润,那绿叶张开着小嘴,那干涸的河床在欢笑。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想影楼里的肯定是小草,我不能再见她。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苍老或者别的什么,因为见了她,我们两个人更加痛苦。我庆幸的是她毕竟是用摄影镜头在为自己谋生,在走着自己的路。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我的过错,我要是和小草结婚,绝对不会让她这样,一定会让她幸福。
  人活着为了什么呢?再想想,没有了感情,没有了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还有什么值得享受的呢?我总在重复一个道理,就是人活着一定要专心地爱一个人,一直爱下去,不要间断,不要见异思迁,这是世界上最享受的事情。男女之间的感情就是那么一点点儿,它不能再生长,用完了就完了。它像金子在沙子里埋藏着,不珍惜很快就被风吹没了,吹没了就不会再有。
  两个月以后,我再次去北京,报社那位朋友知道我去了,主动找到我,递给我一封信,说:“对不起,那次没让你们邂逅成功。这封信是表姐给你的,她绝对是好女人,你得原谅她。”我没有马上打开看,而是在回去的特快火车上慢慢地撕开,里面有一张信纸,写着如下的话:
  “我想说,有些事我真的不想多想,想多了就会失去快乐。可有些事不能不想,因为经历过的事毕竟要去面对。我不想见你,是我在犯性儿,是我一直在恨你,我把我所有的不幸都怪罪在你身上,想想这不公平。
  二十多年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你犯性的时候太多,哪回都是你宽容我。昨天一夜想来,我似乎有些明白,其实你宽容我,就是爱我。可我以前总觉得我在爱你,而你因为你的母亲不爱我了。我并不在乎我的离婚,我在乎的是我这辈子没能和你结婚。
  上苍没有给我美貌、金钱,也没有给我十分完美的婚姻,我期待着应该再给我一次真爱。让我在真爱中彻底忘记你,爱上我想爱的人,我会跟他过一辈子,不再分离。”
  十几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到北京海淀区一所大学讲授摄影技巧,住在一家四星级的宾馆。天气很热,如一口闷锅。讲完课,天色已经昏暗了,校方要宴请我,我拒绝了。我觉得很疲劳,一点儿吃饭的欲望也没有。校方派车把我送回宾馆,给了我一个信封。
  我走进宾馆的大厅,突然觉得没了力气。就挪到大厅深处的休息区,靠在沙发上。我感到天旋地转,连忙闭上眼睛。黑暗中,我嗅到一股清香。我知道这是地道的法国香水,不浓,但能浸入心田。我睁开眼睛,看到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子,高高的身材,风姿绰约,有一种极浓的韵味。她的穿着流露出现代女性的个性。她脸色白得透明,每一根脉络都清晰可见。她采用了银光闪闪的紫调眼影以及灰紫色的亮丽唇彩。她的眉毛描绘得很细,往上挑着,如一钩弯月。口红艳艳的,使我联想到血———吸血僵尸的形象。
  这女孩子闪到我眼前就艳光四射,顿时罩住了我。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朝我嫣然一笑,慢悠悠地问:“你那信封里是钱吗?”我看了看信封,说:“不知道。”那女孩子笑了,说:“你是搞摄影的吧?”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呢?”女孩子“扑哧”笑了,说:“你背着摄影袋呢,这是意大利进口的,很贵呢。”我突然觉出肩膀很疼,原来我一直背着摄影袋,里面是我的全部摄影家什,价值几十万元。女孩子问:“想拍我吗?”我好奇地问:“怎么拍呀?”女孩子说:“你可以给我钱,也可以我给你钱。”我说:“你怎么给我钱?”女孩子走过来,靠近我坐下,说:“我给你两千,你给我拍摄一套写真,三十六张的。再拍一套黑白的,四十张。”我听完不屑地说:“知道我拍摄是什么价码吗?”女孩子说:“要不你给我钱,还是两千,我当模特。你要拍裸体的,那就是一万,只限你拍摄六张。”
  我和女孩子说着,我看见前台服务员瞟着我,坏坏的样子。我想结束对话,就说:“我回房间了。”女孩子说:“你不想请我上去?”我摇摇头,说:“太累了,改日吧。”女孩子静静地看着我,说:“我给你看一张我拍的片子。”她说着,从沙发桌上拿起一个包,取出一张风景相片给我。我惊呆了,画面是一片山林,茂盛而广袤,照片的拍摄者选择的是初秋的一个黄昏。那一层层的树叶很有色彩,红色的,橘黄色,绿色的,真可谓层林尽染。拍摄者把山林拍得很遥远很真实,几乎能看到山尽头那边的景色。一只红色的狐狸孤傲地伫立在山林前面,很是妩媚,甚至有些羞涩。狐狸的毛在黄昏中发亮,抖动着一种美丽。我的手不禁发抖了。我问女孩子:“是你拍摄的吗?”女孩子说:“在长白山。”我没说话,女孩子把腿伸出来,一缕夕阳打过来,那修长的腿有了生命的颜色,让我想起了红狐狸闪光的毛。我很想去摸,想着手就动,看起来好像我要把照片给她,于是我的手触摸到了她的腿。肌肉细致,光滑如水,白嫩如笋。女孩子没有退缩,她不住地哧哧笑着,我知道,我控制不住了。我站起来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我要去房间了。”女孩子没有动,我忍不住了,说:“你不上去?”女孩子说:“你先去吧,我知道你在哪个房间。”我说:“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去呢?”女孩子说:“你上去的时候数数信封里的钱,看够不够给我的。”
  我走进电梯,里面没有人。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两千块,这是我讲一天课的报酬。走进房间,我躺在床上,拧开电视机,是一个法国的时装模特台,一个个妩媚时尚的女人在舞台上走来走去,摇曳着万种风情。我的心很紧张,等着门被敲响,可过了两个小时不见动静。我饿了,很想吃点什么,穿好衣服要走出房间,打开门,看见女孩子站在门口,换了一身低领的休闲衣服。她走进来,我搂住了她的腰,腰很细。她摆脱了我,说:“我要看看你的照相机,判断一下你是否是行家。”我打开摄影袋,她拿着硕大的镜头,娴熟地摆弄着,做着一个个拍摄的造型,像是一个猎人举着猎枪,瞄准着猎物。她对我赞许地说:“确实不错。”我说:“是说我的设备还是说我的技巧。”她靠近我,问:“你有什么技巧?”我看到低领处欲挤出来的两只玉兔,我说:“你去卫生间还是我去卫生间?”女孩子说:“老套,我以为你是一个文化人。”我说:“我不是吗?”女孩子说:“我没感觉出来。”女孩子说着,走进了卫生间,没有关门。
  我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刺激着我的皮肤一跳一跳的。我把电视的声音拧大,想冲淡一下我的浮想。女孩子在里面喊着:“声音小一点儿,我听着烦。”我把声音拧小,我觉得房间在挤压我,我脱掉衣服,也跑进了卫生间。我进卫生间的时候,看到一团白影在雾团里晃着,我像被什么裹住似的,呻吟了一声。我摸她光滑透明的肌肤,摸她鲜红的脉。我突然自惭形秽了,我为缩略了男女间感情的过程而悲哀,为自己急功近利而愧疚。女孩子挺拔的乳房,如太阳照耀在我的身上,使我一阵阵眩晕……我沉默着,我想起现代人缩略生活而追求结果的心理。
  我和女孩子躺在床上,任凭空调给我们身上覆盖着凉气。女孩子说:“你昨天来的时候给了前台一本你的摄影集,我看了,吸引了我。”我问:“你跟前台的人很熟?”女孩子说:“你别打听那么多。”我说:“我怎么没看见你呢。”女孩子说:“我母亲也喜欢摄影,她自己也办了个影楼,我总去看,她不想让我看。”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女孩子情不自禁地问:“你的信封里有多少钱呀?”我说:“两千。”女孩子说:“够了。”我没说什么。我被女孩子刚才那句提到她母亲的话打动了,问:“你母亲还在吗?”女孩子说:“死了,胰腺癌,活活疼死的。”我没说话,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母亲姓什么?”女孩子不高兴了:“问我母亲干什么?”我说:“我就是想问问。”女孩子说:“我不愿意提起,我困了,你别打搅我。”说着,女孩子睡了,很香甜。我给她盖上了一条毛巾被。
  半夜,我突然醒来,浑身是汗,才发现空调坏了,屋子里很闷。突然,不知道哪根神经作祟,我对女孩子说:“你母亲姓柳,叫柳小草吧?”女孩子坐起来,漆黑中她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我开始哭,哭得很凄惨,满脸都是泪水。
  女孩子问我:“你哭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我哭什么。”我紧紧抱住那个女孩子,仿佛抱住了小草。
第15章
  时间晃了晃,我爹退休了。我们哥儿四个各自筑窝,家里只剩下我爹和我娘。我从部队复员到了我爹工作的那个局以后,在局工会当宣传干事。
  我爹对我说:“谁问你就说是你自己办的,我可没为你走过后门。”后来我逢人就解释,我不是我爹调来的,是组织上分配来的。那语气颇似祥林嫂。
  一位叔叔辈儿的人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就是说是你爹调来的,我们也不信。你爹一辈子都没操过自个的心,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到这个局,现在这样的官太少了。”我目睹了爹退休以后的窘境。他还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可惜他局长的办公桌已经被新人占了。他就跟傻子一样在传达室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闷闷的,一句话也没有。起先,还有人热情地请他到屋里坐,渐渐地,大家也都习惯了,再见面只是毕恭毕敬地打一声招呼,就都匆匆地忙自己的事去了。我有时陪他在传达室坐着,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工作的情况,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聚精会神地听着,有时他拿小本本认真地记着。后来,我也烦了,便借故工作忙不再去传达室。没多久,传达室的张大爷告诉我:“老局长好久不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爹把他那张挎盒子枪的相片从墙上摘了下来。有一次,我带女儿虹去爹那儿,倏地感觉我爹对虹异常亲热。他领着虹到楼前的空地去玩,玩得特别开心。他还给虹买了一个大红气球、两根奶油冰棍。追虹时他不小心摔倒了,他爬起来,连裤子上的土都没掸,又接着去追。我的鼻子一酸,心里很不是滋味。爹怎么了?他对我们哥儿四个可从来没这样过。在我爹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我看到了一幅彩色照片,不禁愕然。那是刘少奇抱着小孙女的合影。我想起来了,为了给我爹解闷,我曾拿给他几份画报。后来,我爹看过把画报又还给我。盼盼惊诧地问过我:“谁把画报剪下去了一张?”当时我没太在意。看着这幅照片,我的眼角溢出了泪。
  半个月后,小脚的娘到我们哥儿四个家,抹着泪说:“常去看你们的爹……他想你们了,想出了毛病。”看在娘的面子上,我们哥儿四个回了趟家,爹看见我们也不怎么热情,还是端坐在沙发上。我爹又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瞅瞅这个又望望那个,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了大哥:“老大啊,买点儿好吃的来,我这有瓶特曲。”大哥默默地接过钱转身走了。
  在酒桌上,爹突然起身为我们哥儿四个斟满酒,为每个人夹菜,这个举动令我们手足无措。此时,我爹笑了。我们面面相觑,爹居然也会笑?
  又过了一阵子,娘把我偷偷找去,叮咛着:“老四啊,你是不是给你爹找点事儿干?礼拜天你们一走,你爹就跟丢了魂一样,天天不说一句完整的话,这咋行啊?”我想了半天,犯愁地问娘:“给我爹找什么事儿干啊?他那时候总是忙他的大事,别的都碍他的眼。他为咱家操过一点心吗?机关比他亲儿子都亲。现在变成这样了,这就是报应。”说着说着,我又想起他把我那鸟笼子踩烂的事儿,气就上来了。我娘被我这番话气得哆嗦,说:“混账,他怎么也是你们亲爹!”我说:“他进城后就迷恋他那张办公桌,对别的一概没兴趣。花不会养,鱼不会喂,棋不会下,牌不会打,舞不会跳。”我娘突然插话:“让你爹养养鸟吧?”我愤然地回应道:“养鸟也得死。”我娘想了想,说:“你爹看隔壁张大爷养鸟,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好像对那玩意儿有了感情。”我依然不依不饶地对娘说:“您记得我爹砸我鸟笼子那档子事……”我娘瞪了我一眼,往日的威风又抖了出来,吼道:“你们干吗还记着老账?论遭他的罪,我比你们都多!”
  没几天,我从朋友那儿弄了两个不错的鸟笼子,还有两只黄雀。朋友非要再给我一只好画眉,我没敢接。是个活物,逗逗我爹解闷儿就得,太好了他也不懂。我把鸟笼子挂在阳台上,我爹看罢果然高兴起来,围着鸟笼子转了好几遭。
  礼拜天,我们哥儿四个又去看我爹。一进门,见我爹正给鸟喂食,是小米。那小米,一粒粒黄澄澄的,饱满得像小金豆。我娘笑着说:“你爹举着个放大镜挑食,一挑就挑到后半晌。”我娘的话音未落,那两只鸟顿时叫了几声,好像是为了印证我娘那番话。我爹笑逐颜开,对我们挥手嚷嚷着:“你们听,它又叫了,叫了。”我发现爹的桌子上搁着一本怎样养鸟的书。
  中午吃饭时,我爹喝了我娘珍藏多年的五粮液,还是高度的。他抱着我的女儿虹,用看鸟的眼神看着我们哥儿四个。他那天喝得不少,脸红扑扑的。喝到最后,我爹来了兴趣,说:“我给你们唱段弦子书吧,好久不唱了。“他用筷子娴熟地在桌上敲着鼓点,“梆梆梆”,节奏分明,甚是好听:“二十七八月黑头,谁见过没过门的女婿偷石榴?前三天路过他丈人的家门口,在那后花园,看见了一树的好石榴……”他唱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我们全家,除了我娘以外,都听得目瞪口呆,进入半痴迷的状态。打我娘生下我后,从未见过我爹这般自如地显露他那唱曲儿的本事。我娘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幽幽地对我爹说:“难得你那么好记性,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没有忘。”
  那次聚会后,我出差去山东泰安,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回来后,我去看爹。一进门,见他躺在床上,瘦了许多,鬓角处竟又添了一簇白发。我娘见到我,好像碰到了救星,急切地说:“老四,你爹要坏……”我忙问:“怎么啦?”我娘说:“那天他喂鸟的时候,不小心让鸟飞了一只。打那以后,你爹就蔫了。你大哥叫了几次没来,你二哥三哥凑巧也不在家。你爹今天一天没怎么吃饭,这,这可咋办呀?快想想法子吧。”娘拉着我的手直颤悠,眼神充满了希冀。我不太在意地回答:“不就飞了一只黄雀,怎么我爹跟丢了魂一样。”我娘瞪着眼珠,说:“你当个大事好不好,这么多废话!”我梗着脖子说:“再弄一只就是了。”我娘一摇头:“不成,你二哥给你爹弄了只鹦鹉来,是花了大钱买的。你爹死活不要。”我纳闷地问:“为什么?”我娘说:“你爹就想着飞走的那只……”我娘说的这句话,让我吃惊。没几天,哥儿四个凑齐了,商讨这事怎么办,说了半天,也没定出个什么结果。大哥不高兴地说:“爹这是自找苦吃。为飞走了一只鸟这样,至于吗?想当初,我……我那女朋友为房子走了,我不也都挺过来了吗?”我知道,大哥和爹的心结始终没有解开,他一直对爹耿耿于怀。正当哥儿四个僵持时,盼盼走过来插了句话:“聪明人怎么朝死胡同里钻呀,这事太好办了,你们再弄只黄雀来,搞点儿把戏,就说那只鸟飞回来了不就得了。”这副重担交给了我和盼盼。我从朋友那又弄来一只黄雀,大小个头与飞走的那只没什么两样。我把它揣在袖子里和盼盼进到家门,开始做戏。我在阳台上假装观风景,盼盼在屋里缠住我爹,用尺子量来比去,说是要给我爹织毛衣。瞬间,我把袖里的黄雀悄悄塞进了那个空鸟笼里,紧接着便欢呼雀跃地冲进屋里,大声喊道:“爹!您快看啊!您那只鸟飞回来啦!”说着,我把鸟笼门关上,继续喊着:“您快来看呀!”我爹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阳台,端详了好一阵儿,拍着手跟孩子似地开心笑了,连声说着:“鸟儿回来了,真的原谅我,飞回来了!”刹那间,我想起小时候,我爹轰走我和三哥养的那几只鸟的情景,鼻子酸酸的。我爹的病好了,精神又矍铄起来。
  又是一个礼拜天,我们哥儿四个回家看爹,我娘买了许多面条,她欢喜地说:“没想到你们哥儿几个还知道今儿是你爹的生日。”我们面面相觑,都挺内疚。做儿的连爹的生日都不知道,可这怪谁呢?我爹进城这些年来,压根儿就没过过生日。我爹抿了口酒,慢慢地低下头,打瞌睡般地自言自语:“那鸟飞走了,我心里难受,说鸟又飞回来了,我高兴得几夜没睡安稳。不管怎么说,我曾经对得起它,精心地伺候过它,它总该惦念着我对它的好处啊。”我爹连喝了三盅,闷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缓了缓,又说:“过了几天,我细一瞅,这鸟不是飞走的那只,是老四和盼盼故意讨我的欢心。我明白了,那只鸟飞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我就是惦着它呀,怕它让雨淋着,叫风刮着,吃不上食饿着。它那右腿曾在笼子里撞过一次,飞走的时候还没好利索。临飞走时,还挂掉了一根羽毛,我明白那是留给我的。”我爹的眼睛红了,脖子喝梗了,一团火燃烧了。哥儿四个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一个端酒杯喝酒的,大哥的眼角湿润了,潮乎乎的。
  没多久,我爹的胳膊上戴上了红箍,负责在街上维持交通。他天天很早就走,很晚才回来。谁路过他维持的那条街上,都会听见他用那大嗓门吆喝,见他在街口来回走动,指挥着车辆和行人,比交警都忙碌。有一回我听到路上有人议论说:“你们知道那戴红箍指挥交通的老头儿吗,先前是个局长,一辈子当官,退下来还跑这儿过官瘾来了。”一天晚上,我爹从街上回来得早,说:“有位市领导坐车到路口,下来和我握了握手,夸我维持交通不错。他小子没认出我,我认出他来了,过去就是跟着我的一个小兵。”我爹嚷着要喝两盅,说自己怎么没发现嗓门好呢,那么豁亮。趁着我爹高兴,我和他对喝了几两酒,我娘特地炒了几个好菜。我爹喝痛快了,青筋在额头处蹦来跳去的,那话匣子也打开了。从他小时候到滹沱河里抓鱼,讲到和我娘洞房之夜的每个细节,甚至讲和我娘头一次的房事。我娘在一边只是傻笑,竟然无动于衷,任他信口开河地说。我忙问:“您是个局长,跑街上指挥交通,丢不丢面子?”我爹呷了一口酒,晃着脑袋缓缓地说:“鸟飞走以后我彻底想明白喽,活着就是自己逗自己乐,痛快就得了。”
  要过年了,局里开了一个盛大的联欢会,把退休的老干部都请回来了。我爹满面春风地走进会场,跟每个人亲热地打着招呼,时不时还开一句玩笑。我听见爹过去的老部下老刘对我说:“我跟了老局长这么多年,今儿这是怎么啦?”新局长对我爹格外尊敬,让他到前排的主要位置上。我爹回头朝大家笑着,笑容那么灿烂。演节目的时候,大哥二哥也来了,说是娘让他们来保护爹的,怕他高血压病犯了。我跟一个老熟人聊着天,没怎么注意,一抬头看见爹晃晃悠悠地竟然走上了舞台。我和大哥都愕然了,二哥的脸色也煞白,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儿。我爹拱拱手说着:“没安排我出节目,我主动献丑,给大家唱个弦子书,这小段的名字叫《偷石榴》……”台下的人被我爹的这一举动惊呆了。特别是那些老同志,张着嘴,茫然地望着我爹,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老局长从来都是板着脸,从来都是正襟危坐。会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年轻人不知道我爹的过去,觉得这个老人好玩,就开始鼓掌。我爹从兜里拿出一根筷子,梆梆梆地敲起来:“二十七八月黑头,谁见过没过门的女婿偷石榴?……小孩儿你别走,我说几句你记心头。打算跟随我成婚配,要等到三九把麦收,等到三伏雪花下,等到黄河向西流,单等日出西山后,再叫你爹来把婚求!小孩子闻听一咧嘴,他跑到家里去偷石榴。”
  我大哥叹了一口气,悄声问我:“这是咱爹吗?”
第16章
  我家的故事写到这里,就一定要写我的舅舅,他跟我娘和我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追溯北京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9号的历史,最早开始在那儿住的应该是我小姨一家,我的姨父做洋布买卖,生意还算看得过眼。
  后来,随着我姥姥的介入,她老人家偏袒儿子,让我小姨在小院里留了两间南房。我舅舅开始从河北省的深泽县走进北京的下堂子胡同,他为人很机灵,做钟表生意逐渐兴旺发达,也导致我姨一家的衰败,我姨父后来对我小姨抱怨说:“我本来好好的,你们张家一来就全乱套了。”
  我上中学的时候,常来下堂子胡同9号。姨家的表哥喜欢养鸽子,我跟着他跑到八达岭长城去放鸽子,然后跑回下堂子胡同9号等待着体验鸽子回来时那一刹那的喜悦。舅舅家的表哥爱玩录音机,常把我说的笑话录下来,然后重放,我们在重放中寻找着生活的快乐。我和两个表哥都很好,但他们之间见面很客气,谁也不跟谁热乎,就是因为小姨和舅舅的矛盾。我娘总来为小姨和舅舅调解。当面说得好好的,我娘前脚一走,两个人就剑拔弩张。为此我娘很生气,说:“我就不明白了,亲姐弟有什么过不去的。不都是从一个娘的裤裆里钻出来的吗?”那次我娘到北京来看我,就没理睬他们。后来,小姨和舅舅分头都到医院去看望我娘。我娘叨叨完这个又叨叨那个。
  后来,我了解清楚了。那就是我爹在北平搞地下工作的那几年,究竟是姨父养活了下堂子胡同9号,还是舅舅养活了下堂子胡同9号。我爹有回火了,拍着桌子喊着:“是共产党养活了下堂子胡同9号!要不是我护着,都得完蛋喽。”
  记得一个大半夜,我舅舅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哥从北京给我打来电话,说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这一带要拆,让我无论如何回去一趟,留点儿资料。那时,我已经到了报社当摄影记者。照相机成了我观察生活的有趣工具,几张反映平民生活的黑白片还在全国专业赛中拿了奖,我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摄影家。接完电话,我就赶紧准备摄像机,这样才能把下堂子胡同最后的情景完整地拍摄下来,这是我家族以及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资料。于是我找来摄像机,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北京,作最后一次忠实的记录。
  我的舅舅先前是做学徒,学修钟表,掌握了一门手艺以后就开始经营,成为一个地道的钟表经销商。北京前门有一幢三层小楼就是他的产业,解放前那儿曾经是一家著名的钟表铺,生意很是兴旺,大老板就是我舅舅。由于舅舅是钟表商,所以,我家亲戚手腕子上戴的表都是舅舅提供的。尤其我娘那块表最为贵重,是瑞士大英格,金壳的,据说当时值五百块大洋。可惜,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我爹拉扯一大家子不容易,我娘为了全家人的生计,两百元人民币把大英格表悄悄给典当了。我手上是一块小英格,银壳的。这是舅舅在我刚出生时主动送给我的,当时正赶上国家公私合营,舅舅对我娘哭着说:“姐姐,我用心血经营的钟表铺完了,这块小表就留给我外甥吧。”那块精致的小英格表我一直戴着,到现在依然走得很准。舅舅对我这么忠于他送的礼物,心怀感激,对我从来都高看一眼。他后来得知我娘把手表典当了,很是伤心。他对我说那每一块手表都是他的血汗史,卖一块表就是卖他的一块肉。
  我爹是1944年去的下堂子胡同,一直住到北平和平解放。当时他的身份是卖洋布的商人,跟我姨父做买卖,可实际上是党的地下工作者。我爹总跟我说起这段传奇经历,说他曾经是北京地下工作的总头目刘仁的部下,我总是不屑地问他:“你认识刘仁吗,人家刘仁知道你吗?”我爹对我的不屑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终于找到了证据。
  那天,他拿来一本北京革命历史资料编辑室编辑的书,上面有一个北京地下党的名单。这个名单若是在解放前让日本人或者傅作义的部下得到,那么北京的地下党将被一网打尽。我在名单的最后,找到景山后门小组这个组织,组长是庞有信,组员有李欣。我对爹疑惑地说:“您不是李小麦吗,这个李欣是您吗?”我爹生气地说:“你他妈浑蛋,李小麦就是李欣,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就我一个李欣。”
  我曾好奇地问过舅舅:“您当时是一个钟表商,怎么会参加地下党呢?”舅舅叹口气说:“你父亲到北京搞地工,他没地方开展工作,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就想到了我。于是,他就想发展我。开始我没答应,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我都不入,我就赚钱。’你父亲那时很穷,连一件像样的大褂儿都没有。他对我央告,说,‘你怎么也得找个地方让我住啊!’我看你父亲实在可怜,就把下堂子胡同9号让他住,那是我用人们住的房子。你父亲就把那儿当成了搞地下工作的一个暗点儿,把我那的两个用人都发展成了共产党。后来,日本人投降了,我觉得国民党太腐败,就听你父亲的话,加入了共产党。你父亲这人最没良心,缺钱了就知道向我伸手要。他在北京搞地工,共产党没给他多少经费,倒是我常资助他。其实,当时我是为了你母亲。谁让你母亲是我亲姐姐呢。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父亲在文化大革命时却出卖了我。”
  我赶到北京,表哥说来接我,却看不到人影,我就自己坐出租车去下堂子胡同。车到了崇文门花市大街,司机说:“抱歉,哥们儿,你自己走吧,这花市大街堵得根本进不去。”我下车自己走,对大街完全陌生了,两旁的小平房都给拆得七零八落,接踵而来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楼。我越走越糊涂,其实我只有五年没来这里,可这里的变化却这么令人吃惊。找着找着,我终于看到下堂子胡同标志了,因为胡同口有个不起眼的厕所。
  我娘曾经说过,找到厕所就等于找到下堂子胡同了。
第17章
  舅舅在北京钟表界赫赫有名,尽管他后来落魄了,在护国寺一个小表店里当个修表工。就那样,找他修表的人仍络绎不绝。因为在北京敢修瑞士表的没几个,能修好瑞士表的更是凤毛麟角,准确地说首屈一指的就是舅舅。
  舅舅的落魄是在1943年。舅舅的落魄在于他和一个日本女人的感情。舅舅的落魄也跟我爹有关。我走进下堂子胡同9号,院子里满满当当的,到处是搭建的房子。其实,在解放前这里也就是北院和南院,共有六间房子。北院是小姨一家住,南院是舅舅一家住。院子不小,种了三棵槐树,那槐树好粗好高,槐花开了,树上都是一簇簇的白花,十分茂盛。我小时候在下堂子胡同住了三年,每年槐树花落地,如铺满了一层白珍珠,亮晶晶的。解放以后,院子里陆续又搬进了四家,都是北京最底层的老百姓,有盖房子的,卖肉的,拉三轮车的。谁搬进来都忙着搭棚子,院子越来越狭窄,以至于连大点儿的自行车都推不进去。舅舅在老年时搬走了,留下表哥住在北屋。后来,舅舅住在东三环的一个高层里,总觉得憋屈。在他去世前的一个半夜,他独自跑到下堂子胡同9号,在院子里抚摸着每一个房子,感慨地说:“下堂子胡同再也没有过去的辉煌了。”
  表哥在屋里正为书橱怎么搬出去犯愁,他看见我进来,对我比画着说:“你有没有办法把书橱搬出去?”我恼火地问:“你怎么不去接我?”表哥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是从小住这儿吗?再说,你隔三差五总上北京来,连这点记忆都没有?知道我当年去日本吗,在东京,地铁站里那么复杂,互相交错好几层,我从来没有坐错过一次车。”我不想跟表哥拌嘴,因为从小我干什么事情都得听他的,表哥很霸道,总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感觉。
  舅舅说表哥不是中国人,太像一个日本人。所以,我给表哥起个外号叫“鸠山”。我看他书橱里有一半是中国书,一半是日本书。那一半书是中国研究日本的,另一半书是日本研究中国的。我骂他:“你去日本六年,怎么一回来就成了汉奸呢?”表哥不屑地说:“你歇会儿吧,不研究人家怎么能超过人家?”
  我问他:“我那日本表嫂佐佐木呢?”“还在大阪呢。”“就一直没跟你回国?”“住过半年,又走了。”
  “为什么?”“她说她学不会中国话。”“离婚吧。”
  “你小子怎么动不动就想让我离婚呢?”
  舅舅和一个日本人山本合开了钟表铺。这时候,已经是1944的初秋了,整个国际局势对日本很不利。我爹对舅舅的行为感到不解:“你为什么要和日本人合开钟表铺?”舅舅说:“山本是我的老朋友,他对钟表很内行。”我爹说:“这日本鬼子说完就完,你不得落个汉奸的名声吗?”舅舅说:“我只管赚钱,山本是日本人,但他也只是钟表商人。”我爹说不过舅舅,就恶狠狠地指着他说:“有一天枪毙你时,你再哭我也不管。”舅舅摊着双手委屈地说:“我做正经买卖,为什么要枪毙我?”
  山本确实是个钟表商人,他分析钟表的诞生和趋势就像瑞士表一样精确。他问舅舅:“为什么小国和岛国的钟表业精通,而大国却不行?瑞士的国家小,可钟表在世界领先。日本是岛国,钟表业也超过了中国。这是因为它在工业上没资源,不好发展重工业,于是就拼命发展轻工业,尤其是高技术工业。这样,钟表业就发达。你们中国地大人多、物资丰富,就总想发展重工业,特别是钢铁和煤矿,肯定就忽视生产钟表这个小玩意儿。”
  舅舅很不服气,说:“我们中国的钟表一定会超过你们小日本和瑞士。”山本豪放地大笑起来,不屑地说:“你们超过我们,起码得一百年。可我们日本国要超过瑞士,二十年足够了。”
  舅舅和山本有个分工,舅舅在家看店,山本外出做买卖。因为山本是日本人,到哪儿都方便,他也有个商业网络。没多久,山本去南京做生意,领回一个惹眼的日本女人,名叫大谷惠子。
  大谷惠子长得很丰满也很漂亮,皮肤白净,眸子很大,清秀得如一泓泉水。那头发长而黑,走起道来乌发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大谷惠子的中国话说得很地道,只是舌头稍稍大了些,碰上儿化音就露怯了。比如说儿子、耳朵、木耳什么的。舅舅当时还是单身,他一眼就看上了大谷惠子。每次见山本和大谷惠子亲热他就受不了,耳根发红,心跳加速,然后跑回屋里狠狠地扇自己嘴巴子,直到把脸蛋子扇得麻木了为止。
  山本不知道舅舅的心思,每回出去做买卖放心不下大谷惠子,就委托舅舅帮忙照顾。舅舅爱和大谷惠子聊天,大谷惠子说她喜欢聊天时说中国话。舅舅提出用日本话,觉得日本话女人说着温柔。最后,每每都是大谷惠子坚持说中国话,舅舅坚持说日本话。大谷惠子告诉舅舅,她是东京人,原本是到中国的南京看望哥哥的,没料到哥哥战死了,潦倒之际碰到了做买卖的山本。山本看她可怜,就带她来到了北平。
  有一回黄昏,外面下起了雨。秋雨很凉,浸在人的身上有麻酥酥的感觉。街上的行人顿减,舅舅吩咐铺里打烊。大谷惠子对舅舅说:“我浑身冷,很想吃些热的。”舅舅说:“那就炖个砂锅吃吧。”两人坐在榻榻米上———应该说大谷惠子是跪着的。舅舅不好意思地说:“你别总给我跪着,我很不好意思。”大谷惠子笑着说:“我们习惯就这么跪着。”舅舅摆摆手,说:“山本比我年长两岁,你就是我的大嫂子,你就坐着。”大谷惠子也爽快地说:“那好,我就坐着。”大谷惠子穿着一身粉红色的中式旗袍,下摆很高,两根如藕般的长腿就露了出来。舅舅两盅酒下肚就开始无拘无束起来,他说:“我们中国人看漂亮不漂亮,男人看嘴,女人看腿。你们日本女人把好看的地方全遮盖起来,男人把丑陋的地方全暴露出来了。”大谷惠子砂锅吃热了,就稍稍解开一粒上领口的扣子,露出一段脖子,脖子雪白雪白的似豆腐。舅舅的心一蹦一蹦的,按捺不住便要放肆。
  “你和山本睡觉吗?”大谷惠子抿嘴哧哧地笑:“当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睡觉玩儿呗。”
  “男人女人睡觉好玩儿吗?”“难道你没和女人睡过觉吗?”舅舅被大谷惠子的坦率震住了,说:“不提这个。”
  大谷惠子从怀里掏出一本中国古籍书,书角已经磨损,她毫不羞涩地递给了舅舅。舅舅接过来翻了翻,见是《房中术》,顿时满脸通红。舅舅有些钱,但他从不花在嫖上。他对女人很尖刻,很少遇到他中意的。我娘曾经劝他找一个,哪回都被舅舅一口拒绝。他对我娘说:“要找,就一定要找一个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腻歪的女人。”我娘吼着:“这样的女人世上根本没有。”
  大谷惠子说:“世界上研究男女之间房事能称得上行家的当数中国,称得上术,讲究技巧,懂得如何调整情绪,包括房间的布局和灯光的变化,这一点我们日本是望尘莫及。”
  舅舅低头翻着书,他在扉页上看到了一行工整的楷体字:南京赵府存。下面是年月日。舅舅问大谷惠子:“这书是哪儿弄的?”大谷惠子说是一个日本军官给她的,说是在南京搜捕坏人时得到的。舅舅感到书中有一股子血腥味儿就忙把书扔了,他站起来不悦地说:“这是你们抢的吧?”他常听北京商人说起南京大屠杀的事情。大谷惠子静静地看着舅舅,没再说话。舅舅重新坐下闷头呷酒,原本飘香的酒有了少许的苦涩。大谷惠子伸出一只手,温存着舅舅的手,舅舅的手有了感觉。
  大谷惠子说:“看你脸色就知道,你很久很久没有过房事。”舅舅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大谷惠子。大谷惠子说:“这是《房中术》上所说的。男人有了惬意的房事,脸色就会呈红润,眼睛会发亮。你看看你的脸色粗糙得要命。”舅舅把酒杯扣在桌上站起来,怯怯地说:“嫂子,晚了,我该回房间了。”
  山本从南京做买卖回来,一脸的晦气,在家里摔摔打打的。大谷惠子端饭时,烧的汤稍有些咸,山本就把汤泼在大谷惠子的身上,骂道:“八格!”大谷惠子惶惶地退下。舅舅忙问:“你怎么了?”山本也不说。舅舅火了,说:“咱们是朋友,你不能瞒我什么。”山本耷拉着脑袋说:“我不愿意告诉你。”舅舅指着山本的鼻子说:“你不要以为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就要对你低三下四的。你愿意和我干,你就什么都得对我说,你不愿意和我干,咱们各奔前程。”山本歉意地说:“我绝对没有日本人和中国人之说,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舅舅说:“你还是不相信我啊。”山本左右看看,把门掩好,支吾半天才说:“德国人投降了,日本政府的内部意见不一,估计强硬派要占上风。有消息说,要对华北再做一次地毯式的大扫荡,眼下,这钟表买卖越来越难做,我不想干了,准备回大阪。”舅舅眨着眼睛,问:“你是个商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绝密的消息?”山本沉默了半晌,对着舅舅叹了口气:“你真是商人,你琢磨琢磨,能买得起金表的可都是日本军官,甚至是一些高级军官。”舅舅不说话了,这个钟表店,有一多半的股份归山本,山本要是撤了,店就得关门。山本突然给舅舅跪下,吓得舅舅不知所措。山本央告舅舅,你千万不要泄露了消息,这样我会被杀头的。
  半夜,舅舅听到大谷惠子的求救声,那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舅舅光着脚丫子跑到山本的客厅,见山本把大谷惠子捆绑起来。他自己赤着膀子,用皮带狠劲儿地抽打着大谷惠子,大谷惠子的胳膊上起着一道道紫痕。舅舅忙厉声喝住:“山本君,你这是干什么?”山本红着眼珠推开了舅舅:“这是我自个的事儿,你不要管!”大谷惠子的嘴唇急剧地颤抖着,对舅舅喃喃地道:“你要救我,要不他会打死我的。”山本恼怒地上前扇了大谷惠子一个嘴巴子。舅舅一把拽住了山本,说:“我们是朋友,我既然来了,你就得给我个面子。”山本停住了手,气喘吁吁地说:“我好心好意把她从南京救回来,她竟敢偷走我一块金表。”说着,山本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块金壳英格表。大谷惠子低下头说:“我是想回日本后给我父亲,他特别喜欢金壳的英格表。”舅舅对山本嘬嘬牙花:“不就一块表吗,你干吗这样抽打她,太小气了吧!”山本撇撇嘴:“我赚钱容易吗,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她是一个婊子,是贱骨头,就是供我们男人玩儿的。你不打她,她的肉就痒痒。”说完,山本把金表揣在了怀里,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舅舅慌忙给大谷惠子解开绑在身上的绳子,大谷惠子的眼泪直往下滚,身子也软绵绵地瘫在舅舅的怀里。舅舅哆嗦着把大谷惠子放在长椅子上,闷闷地走了。
第18章
  转天,舅舅不知道哪根神经作祟,竟然悄悄到下堂子胡同9号找到我爹,把山本得来的消息斗胆告诉了我爹。时隔多年,舅舅谈起那次告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动力,也可能是山本抽打大谷惠子刺激了他,也可能是他原本就有一颗爱国之心。
  我爹激动地握着舅舅的手,说:“你终于醒悟了。”舅舅不悦地回答:“我什么时候睡着了。”我爹眼眶含着泪水说:“你这个消息会使我们多少革命同志避免牺牲啊。”舅舅不在意说:“我不管这个,我只是不想让华北的老百姓遭殃。”我爹说:“内弟呀,我劝你参加共产党吧,共产党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是要把日本鬼子赶出全中国。”舅舅摇摇头:“我对这个党那个党没有兴趣,我就是想经营钟表,就是想赚大钱。”我爹恼火地说:“你跟日本人合伙做买卖,这明摆着就是汉奸行为。”舅舅梗着脖子说:“你总是来这套,我厌烦了。我要是不跟山本做买卖,你还得不到这绝密消息呢。”我爹青着脸说:“日本人垮了,有你好果子吃,到时候我不管你。”舅舅霎时蹦起来,瞪圆眼睛喊着:“你这个共产党员怎么六亲不认呢!你现在住着我的房子,拿着我给你的钱,用着我的情报,为什么你不管我?告诉你,有人抓我,我就说我是共产党,我的上级就是你小子。”我爹“扑哧”乐了。
  三天后,山本说要到哈尔滨走一趟,做一个大买卖,过一个礼拜再回来。晚上,大谷惠子和舅舅面对面吃饭,大谷惠子还是跪着。舅舅诚恳地说:“我让你坐着,别跪着。”大谷惠子“呜呜”地哭泣着,然后把上衣解开,露出山本抽打时留下的一道道鞭痕,也露出了那雪白的皮肤和高耸着的奶子。舅舅傻了,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女人的身体,甚至能嗅到扑面而来的女性特有的气味。大谷惠子扑过来,紧紧抱住了筛糠般的舅舅。舅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隐约觉得大谷惠子抓住了他身上的什么部位。就这么一抓,把舅舅的魂魄抓散了,抓破了。他好像过电一样,还没容他完全明白过来,他的上衣也没了。然后他被一种诱人的白色弥漫着,生命在欢愉中呻吟着,号叫着……第三天的黄昏,舅舅害怕了,山本若知道自己和大谷惠子的事一准要报复他。舅舅晓得山本是个心眼极为狭窄的男人。大谷惠子说:“他不是说我是婊子吗?婊子我愿意跟谁就跟谁。”舅舅犹豫了,还是拒绝了大谷惠子。大谷惠子不高兴地说:“那好,你不跟我办事儿,就给我洗头吧。”于是,舅舅准备了一大盆热水,然后把手触在里面试了又试,怕烫着大谷惠子。大谷惠子看罢感动地说:“日本女人嫁给中国男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结合。”大谷惠子把长发浸在盆里,黑发把水染成了墨色,大谷惠子的长发在舅舅手里揉搓着,舅舅的筋骨酥软了。洗着洗着,山本突然一下子闯了进来,舅舅的手一哆嗦,盆里的墨色也乱了。山本默默地看着,舅舅没有退却,顽强地把大谷惠子的头发洗完。大谷惠子洗完头发后,那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身后,那眉那眼那嘴都是清泠泠的,透着一股白白的水汽。两个男人都睁大眼珠盯着大谷惠子,把大谷惠子看得毛骨悚然。舅舅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倒下来也是一座山。”
  屋里僵持了一会儿。山本首先打破了沉寂,说:“大谷惠子,你给我出去。”大谷惠子退出门外,山本走到舅舅的面前不紧不慢地说:“过两天我们一起去南京。”舅舅不自然地应着:“外出的事不是你管吗?”山本说:“我们到南京要谈一桩大买卖,必须你在我在,这买卖对我无所谓,对你却很重要。”
  舅舅的心“咚”的一响,知道山本要摊牌了。
第19章
  黄昏,夕阳像一个金轮一样泛着光。我先用照相机把院子里里外外拍了个遍,用了两个胶卷。我又用摄像机继续拍。表哥笑着说:“我们应该向北京市政府申请,把下堂子胡同9号当革命文物保存起来。”
  当晚,我和表哥吃炸酱面,表哥吃得津津有味。我问:“你在日本六年,没喜欢上吃日本菜?”表哥说:“不好吃,一个个小碟里就摆着那么点儿菜,还大都是生的,吃不习惯。在日本的六年,我就惦记着吃老北京的炸酱面,炸酱里必须得有肉末儿,地道的北京甜面酱,手擀的面条。还有松花蛋,放点醋,滴点香油,简直能把人香死。公司有同事从北京来,我就让他们捎回松花蛋,还有甜面酱。往往这时候,我要把公司里的几个中国人约到我家,品着松花蛋,吃着炸酱面,然后播放中国民乐《步步高》《喜洋洋》《雨打芭蕉》什么的。还有袁阔成的评书,马季和姜昆他们的相声。其实在北京,我一听相声就觉得贫气,可到了日本再听相声就觉得那么入耳。”我对表哥说:“你小子比舅舅爱国。”表哥“啪”地放下筷子,说:“你他妈的浑蛋,我父亲对你们李家有功,你父亲是个典型的王八蛋。”我也急了,嚷着:“没我父亲拉舅舅入党,舅舅早就成汉奸被镇压了。”表哥突然笑了:“咱俩在这儿穷掐什么?”
  表哥去日本六年,我们一直没见过面。他只是给我写过两封长信。第一封信里夹着一张照片,他在大阪城照的,穿着一身五颜六色的和服,脚下踩着木屐,背后是寺庙,有樱花在盛开。
  他在信里说大阪城建于400多年前的丰臣秀吉时代。在大阪要想欣赏樱花,首选大阪城。樱花有许多种,山樱、江户彼岸、普贤象、染井吉野都是著名的品种,他身后就是山樱。
  在信里,表哥掩饰不住骄横之态,说他在日本干得很好,公司董事长器重他,他现在已经荣升为总经理助理了。他说:“你通过照片可以看出我的得意感觉。”我拿着照片仔细瞅,怎么看表哥都像个地道的日本鬼子,便一气之下把照片撕了个粉碎。没想到表哥带着佐佐木从日本回国后,突然跑到了天津。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咱们到天津见个面吧,我那日本媳妇点名道姓要吃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中午,咱们不见不散。”我说:“她怎么知道天津的狗不理呀?”表哥说:“怨天津的旅游图呀,形容得也太邪乎了,好像那天津狗不理就是龙虾鱼翅鲍鱼一样。”
  我赶到了天津,按约定到了狗不理包子总店的三楼,当时的天津狗不理总店还在狭窄的山东路。我和表哥面对面正襟危坐,佐佐木靠近窗户,她时不时扒头看看外面,听街上那嘈杂的叫卖声。我上下打量着佐佐木,她个子矮小,相貌平平,只是皮肤很白,那眼眉细得如一条柳叶。表哥解释道:“在日本,女人都爱用钳子拔眉,上眼睑越丰满越开阔越为美。”我小声说:“那拔眉不疼吗?”表哥说:“总拔就不疼了,反而有一种快感。”我怕佐佐木听见,俯在表哥耳边说:“这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表哥推开我笑着说:“你表嫂不懂中国话,你小子说什么都行。”我说:“这佐佐木怎么矮得像个侏儒啊?”表哥不高兴地说:“日本女人没几个个子高的。”我又说:“你相貌堂堂的,佐佐木也丑得太没人样了。”表哥火了:“八格!”佐佐木吃惊地看着表哥,然后用日语与表哥说了半天,表哥也在用日语解释,好一会儿才平息。我好奇地问:“你们说了什么?”表哥没好气地说,她指责我为什么要骂你。我笑着给佐佐木夹了一个包子,然后对表哥说:“你为什么不找中国女孩当媳妇呢?”表哥说:“佐佐木待我很好,又是公司董事长的侄女。”我说:“你没骨气。”表哥没动怒,他对我撇着嘴说:“你太偏激,我娶日本女人该爱国也爱国,娶中国女人该不爱国还不爱国。中国人瞧不起日本人,日本人也瞧不起中国人。在我们钟表公司,凡是一个中国人干的活都漂亮,只要有两个人以上,那就非乱套不可。你知道总经理怎么监视我吗?说起来很简单,他就派一个中国人。结果你也猜得出来,我干什么老板都知道。有一天,总经理竟然对我说,‘你得天天洗脚,不洗脚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我琢磨,老板怎么知道我不天天洗脚,想来想去,明白了,一准是那个监视我的中国人干的。”
  看得出佐佐木吃得很香,她对表哥又说了半天。表哥听完不由得大笑着问我:“你嫂子说,这包子挺好吃的,怎么叫狗不理呢?”我没好气地说:“她还挺幽默的。”表哥笑了:“日本人不懂幽默,她是认真说的。”我说:“那你就让她少操心,包子香就得了。”表哥说:“你像你父亲,对日本人总是横眉冷对。”我说:“你也像我舅舅,沾了日本就硬气不起来。别忘了,当初害舅舅的恰恰就是他的日本朋友。”表哥抹着嘴角的油:“你知道我公司的老板是谁吗?”我说:“没兴趣。”表哥说:“是山本。”
  我一愣,险些把吃完的包子又全吐出来。
第20章
  舅舅突然大半夜跑到下堂子胡同,把我爹吓了一跳。舅舅把他的腰带卸了下来,腰带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手表。
  舅舅说:“山本要让我陪他去南京,我觉得这事不妙。很有可能我一去就不能回来,山本肯定要报复我。”
  我爹纳闷地问:“他为什么要报复你?”舅舅吭哧了半天才说:“我把和他相好的女人办了。”我爹上去就扇了舅舅一个耳光,说道:“你他妈的猪狗不如。”舅舅愤怒地嚷着:“山本都没打我,你却打我。我和他女人有感情,不是胡来。”
  我爹又要抬手,舅舅躲到一边。我爹痛心疾首地吼道:“我还要发展你入党,你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中国女人和日本女人都是女人,这女人是不能胡来的。”舅舅争辩道:“大谷惠子是好人。”我爹说:“这日本人没有一个好种儿。”舅舅摆摆手说:“你别说这么多了,我把手表给你留下,一旦我能活着回来你再给我。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也是我活着的唯一希望啊。”我爹说:“你干脆别跟山本去南京,我派你个工作吧。”舅舅摇头:“我必须跟他去南京,我要看山本怎么报复我。”
  我爹恼火地说:“你拿命去赌博啊。”舅舅说:“山本和我合作几年,我怎么也恨不起山本,他要是报复我,我就能恨他,我就参加你们党。”我爹说:“你吃饱撑的!”
  我爹数了数,舅舅拿出来一共六十块表,其中有三十块是瑞士金壳大英格。其实舅舅有三十一块,他偷偷送给了大谷惠子一块,那是一块最好、最精致的。在来下堂子胡同前,舅舅约出了大谷惠子,两人来到前门大栅栏的一个布店里,这儿的黄老板是舅舅的朋友,我爹的洋布生意就是和黄老板合作的。黄老板把两人领进里屋,里屋有一张床,床头是一摞摞的白洋布。黄老板客气了两句,便关门告退。舅舅和大谷惠子抱头痛哭。舅舅感伤地说:“我此去南京凶多吉少,咱们缘分就尽了。”大谷惠子摸着舅舅的手,哭泣着:“我这辈子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过觉,只有你让我刻骨铭心。”大谷惠子从怀里掏出一缕青发塞给了舅舅:“这是你跟我办事儿时揪的,权当留个纪念吧。”舅舅把一块金壳大英格表递给大谷惠子:“你不就为这个挨山本一顿打吗?我给你,让你父亲戴上。”大谷惠子拿着表,泪如泉涌,“扑通”跪下,说:“你把我当人看了。”说着,大谷惠子把衣服脱光,说:“咱们再来一回吧。”舅舅欲扑过来,被大谷惠子拦住,说:“我要洗头。《房中术》里说过,男女间云雨前一定要净身净发,这样才能去其污浊,行其精华,乐其逍遥。”
  舅舅打来一盆热水,用手试了又试,大谷惠子把长发甩进盆里。舅舅慢慢搓着头发,大谷惠子的裸身把他晃得眩晕。大谷惠子把洗后的长发摊在了床上,然后静静地躺着。
  “我再说一遍,我是东京人,我父亲是个花匠,我有个哥哥,被拉到中国,战死在南京。”舅舅开始和大谷惠子疯狂地互相发泄,办完事儿实在没有什么铺盖的,舅舅把床头的白洋布扯下两匹,全覆在身上。舅舅刹那间潸然泪下,大谷惠子不解地问:“咱们快快活活的,你掉什么泪?”舅舅长叹了一声,说:“咱们还没死,就双双铺上这白布,真是天意啊。”大谷惠子痴呆呆地说:“只要我活着,你活着,咱们就一定要互相这么等着。”
  那天,两个人都没有合眼,也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躺着,一直到窗户发白,外边传来鸡叫的声音。
  舅舅和山本到了南京,晚上两人去夫子庙。山本说:“那里有个老板存着一批地道的瑞士表,价格便宜。我要是回日本,这笔买卖就是你的了。”两人走着走着,舅舅提出要到那儿的书场听扬州评话。山本说:“今晚随你,你怎么高兴都行。”舅舅听出山本话里有话,知道这场祸害肯定是躲不过了。他和山本坐在书场前排,台上正说《三国》里桃园三结义一节。舅舅说道:“山本啊,知道中国的《三国》吗?”山本用鼻子哼了哼说:“在日本家喻户晓。”舅舅接着说:“咱们感情怎么样?”山本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亲如手足啊。”舅舅说:“那怎么个亲法?”山本笑了笑,说:“我的同胞跑到中国欺负你的同胞,你看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咱们做生意,赚钱平分,我多拿过你一块钱吗?”舅舅点点头说:“这是事实。”山本继续说:“你的姐夫在下堂子胡同反对我的同胞,我知道了,可你姐夫还是安然无事。”舅舅听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搞不清楚山本怎么知道下堂子胡同的机密,是谁捅出去的。舅舅眯着眼睛对山本说:“你要是动我姐夫一根汗毛,你会被碎尸万段。”山本拍了拍舅舅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你干吗这样紧张?”
  此时,台下一片喝彩声,台上的演员鞠躬下台,换上来一位开始说《金瓶梅》。还没说两句,台下就有人高喊“来荤的,来荤的”。山本又要了一壶茶水,他听书的兴趣大增。舅舅说:“看你听得似乎很有趣,你懂扬州话吗?”山本说:“我不懂,我只是在欣赏说书人脸上淫秽的表情。”舅舅不安起来,他怕山本这边诓他上南京,北平那头再找宪兵队,那下堂子胡同就危在旦夕了。山本说:“这西门庆四个老婆里数潘金莲最风流,最懂得男人的心思。”舅舅没搭话。山本呷着茶水问:“你有几个女人啊?”舅舅说:“一个也没有。”山本晃了晃脑袋,指指窗外流淌的秦淮河说:“你太亏了。我从这儿给你找个漂亮的,秦淮河可是出名妓的地方啊。”舅舅掷地有声地说:“本人从不嫖娼。”山本变了脸色:“你说谎!”舅舅不服,问:“我怎么说谎了?”山本厉声回道:“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大谷惠子是我的女人,你却趁我外出和她勾搭成奸。”舅舅说:“我没有。”山本喝道:“你们中国人讲究‘朋友妻,不可欺’,你不是真正的中国人。”舅舅悻悻地说:“好,那我问你,大谷惠子是你妻子吗?”山本说:“我动的女人你就不能动。我们日本人最讲面子,可你把我的面子全撕了,让我山本体无完肤。”舅舅问道:“那你想怎么办我?”山本恶狠狠地说:“我要和你决斗。”舅舅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不欺负我,你要不是日本人,你能有那么大口气要和我决斗吗?”
  山本咬牙切齿地道:“八格!”舅舅回敬了他一句:“浑蛋!”山本一怔。
  舅舅往山本的茶碗里吐了口痰,站起来往书场外走。在秦淮河的小桥头,舅舅碰见了两个日本宪兵,他紧张地看着他们,他们也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舅舅两腿发颤,冷汗就下来了,他转头就走。两个日本宪兵一左一右堵住了他,四只手揪住舅舅。舅舅回头再寻找山本,在人潮中他似乎捕捉到山本一双惊慌的眼睛,但好像又不是。在南京,人们看到日本人抓中国人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舅舅被两个宪兵倒背着手抓走了,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他看到秦淮河水很浑浊,岸两旁的房子也显得破旧不堪,再也没有历史上流光溢彩的辉煌。
第21章
  在下堂子胡同,我和表哥费了半天的劲儿,那书橱还是搬不出来。我说:“你这书橱当初怎么搬进去的呢?”表哥乐了:“我是在屋里打的。”我说:“那你怎么会搬出来。”表哥拿起斧头抡起来把书橱劈了,然后说:“这不就搬出来了吗?”我问表哥:“你在日本不是干得不错吗?”表哥显摆地说:“混到总经理助理,连日本人都嫉妒我。”我问:“那你为什么要回来?”表哥说:“我憋了一口气。”
  表哥到日本后始终住在山本家,山本在大阪是个大家族,山本又是大家族的元老。山本年迈,便提出只当董事长,总经理由他的小弟弟接替,而佐佐木正是山本小弟弟的独生女。
  表哥说:“我一直想回国发展自己的事业,于是拼命地学习山本家族的经验。他们开公司,经营钟表,有一个新理念,那就是不把客户当成上帝,而是当成亲兄弟和亲姐妹。他们认为上帝太神圣,也太遥远,甚至不信奉上帝的人会觉得上帝是虚构的。而亲兄弟和亲姐妹则实实在在,彼此有着血缘关系,是值得信任的。”
  表哥佩服佐佐木的父亲,他担任总经理后,常在礼拜天穿着平民的服装,拉着三轮车让街上闲走的老人坐上,在街上跑来跑去,欣赏大阪那半江春水半江花的风景。表哥问他:“您已然是总经理了,为什么还这么做?”总经理回答道:“我想保持平民的心态,树立平民的形象,让大家觉得我们公司是为平民服务的。”
  表哥总想搬出山本的家,自立门户,他觉得山本像一个影子一样罩着他。山本对表哥说:“你别搬走,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在我这儿住你也能减少费用。”表哥摇摇头说:“你让我再想想,北京还有我父亲呢,我毕竟是他的儿子。”山本说:“让你父亲尽早来大阪,我带他好好转一转。”表哥说:“他要来,他说一定要在东京见你的。”山本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你告诉他,所有费用我出。”表哥摇摇头说:“不,父亲说了,所有的经费完全由他支付。”
  我问表哥:“你回国的信念动摇过吗?”表哥点了点头。
  春节刚过,表哥由于连续一个礼拜昼夜不停地翻译资料,突然间视网膜出现了严重的故障,眼前一片模糊,像是挂上了一层白纱。大夫检查完,说他有可能会失明。表哥住在医院里,他看一切都是歪的斜的,钟表在墙上明明是中间,却让他看成是斜挂的,他需要歪着脑袋才能看清是几点几分。那窗户明明端端正正的,他却觉得窗户被阳光挤成了三角形。山本守候了他一夜,走时他对大夫叮嘱道:“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不管花多少钱,我要对得起他的父亲,我的老朋友。再说,干钟表产业的,没有一双好眼睛是做不好的。”
  一天中午,表哥拿出一面镜子,他发现自己的脑袋长得奇丑无比,小眼八叉的,鼻子大,嘴巴像一个大窟窿,好像是外星人。他哭了,这样的眼睛看世界怎么都变样了。佐佐木来看望他,表哥到大阪后,山本特意安排佐佐木辅导他学习日语。表哥没有把佐佐木放在眼里,觉得她除了声音动听外,没有什么优点了。可这次表哥见到佐佐木,他的视野里发生了奇迹,相貌平平的佐佐木竟然变得俏丽起来,五官柔和,那眸子如一双熟透的野葡萄,幽亮幽亮的。表哥攥住佐佐木的手,傻乎乎地问:“我看你怎么突然漂亮了呢?”佐佐木羞涩地注视着他,她暗地里喜欢表哥,却从没有说出口。表哥说:“为什么我丑了,你俊了?”佐佐木安慰他:“你会好的,这个世界有丑陋也有美好,但丑陋和美好都不是瞬间能够看清楚的。”
  佐佐木天天来看他,表哥的眼里有了一份美丽和温馨。他渐渐觉得佐佐木成了自己的精神依托,哪回佐佐木来,他都紧紧攥着对方的手说话,而佐佐木就这么忍受着表哥那双大手的力量,哪回走时都得想方设法抽出手。
  到了四月,正是大阪的樱花盛开之时。日本岛狭长,樱花从南到北渐次开放。在樱花开放最浓的时候,人们都争相去观赏,樱林中铺满了红的、蓝的各色的塑料布,多是老人坐在那儿看着孩子们玩耍。也有小伙子半卧着,弹着吉他。樱花开放,花落时飘飘洒洒,漫天飞雪,一夜间樱花铺地。树木茂盛,鲜花竞放,连风也开始醉人了。
  这天白天,佐佐木牵着表哥的手在大阪城游逛。在别人眼里他们是浪漫的情侣。可在表哥的眼里,美丽的大阪城只是一片片的粉白色,偶然也有一两束红色和绿色闪过。佐佐木告诉他:“那是女人支的花伞。”表哥问佐佐木:“这樱花能开多久?”佐佐木说:“也就一个星期吧。”表哥触景生情,感叹人间世事无常,他流泪了,说:“这么美好的东西瞬间就凋零。我的眼睛如果治不好,我就马上回国。”佐佐木劝慰他:“你会看清的,真的,大夫说你现在的眼睛已经转移为轻度了,你很有希望能治好。”表哥说:“我的眼睛模糊了,人生也就不会再清楚。可惜我想干的事情没有干成。我总想回国继承父业,自己办个钟表公司。世界上不分皮肤,不讲国度,人人都得有手表,手表是记录人生的最好证据,我从事的事业多么有价值啊。”佐佐木把脑袋倚在表哥的臂膀上说:“你如果治不好,我就是你的眼睛,凡是我看到的美好事物,我全告诉你,让你与我一起来分享吧。”
  晚上,月光如水。华灯初上,樱花比白天更添了几分姿色。佐佐木身穿浅色和服,正与樱花相合,人也标致了许多。表哥和她谈天说地,情绪显得异常兴奋。他说:“我曾经到奈良的寺庙里拜香,刚走进院门,就被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拦住。他对我说,‘孩子,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没做,就这么无所谓地拖延?’我忙说,‘有啊,比如我想追求爱情,但我觉得还年轻,就想等等。’老人说,‘我是要死的人了。我得了血癌,医生说我顶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这时候我突然觉得一生中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就是总把想干的事情拖延。我现在想干了,但已经干不成了。’我奇怪地问老人,‘周围这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告诫我?’老人指指眼前拥挤的人群说,‘这些人我都一一告诫完了,你是最后一个。’”
  表哥将佐佐木满满当当地揽在怀里,他指着窗外的月亮说:“那是不是圆的?”佐佐木轻柔地说:“很圆。”表哥把佐佐木拉到窗户前,又指着窗外草坪上那一片树林说:“那是不是树林?”佐佐木说:“很大的一片。”表哥说:“佐佐木,你能不能脱下上衣?”佐佐木不解其意,犹豫着没动,表哥又重复了一遍。佐佐木把病房的门关上,走到表哥面前,默默地脱掉上衣,只剩下内衣没脱。表哥固执地说:“我要你全脱了。”佐佐木小声求饶着:“我们女人是要保留自己的。”表哥说:“我要试试自己的眼睛。”佐佐木想了想,毅然地脱下了仅有的内衣,表哥觉得眼前闪现出一泓青色,在月光下,青色中嵌出两粒红色,挺挺的,像是最珍贵的玛瑙。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佐佐木惊叫:“你不要这样。”表哥攥住了两粒红色,他兴奋地喊道:“我看见了,这是你的乳头。”佐佐木抽泣着,然后大声问:“你的眼睛好了?”表哥说:“我好了。”佐佐木说:“你看我漂亮吗?”表哥也流泪了:“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两人再次亲密地拥抱。“我曾向父亲发过誓言,不会娶日本女人为妻。”“你留下吧,山本家族有你的位置。”“不,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不是所有中国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
第22章
  舅舅是最后一批华工,他到日本挖煤,受尽了凌辱。但仅仅八个多月后,日本天皇就下诏书宣布投降了。
  我爹见舅舅迟迟不从南京回来,慌了神,感到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轻巧。我娘闻讯赶到下堂子胡同,与我爹发生了冲突,那场架吵得天昏地暗,以至于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我娘咬牙切齿地问:“你明明知道他去南京是祸,为什么还让他去?”我爹解释说:“是你弟弟非要试试山本这个人怎么样。”我娘扇了我爹一个嘴巴:“日本人还用试吗?都是畜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你拼了。”我娘拉着我爹去了前门的钟表店,见店主易人,便向新店主询问舅舅和山本的去向。新店主摇头,说:“不知道。”我娘火了:“不知道你怎么搬进来的?”新店主说:“我只是和山本交易的。”我娘就不停地骂山本。我娘又拉着我爹去了舅舅家,也见换了新主,上前一问,也是这套。我娘迈着小脚回到下堂子胡同,越想越伤心,不禁号啕大哭。我爹在旁边站着,嗫嚅地说:“还有一个线索,他还有个日本娘们儿叫大谷惠子,找到她或许有点办法。”我娘擦干了眼泪,一拍桌子说:“磨破鞋底儿也要找到那日本娘们儿!”
  半个月后,我爹利用各种线索在一家私人开的医院里找到了大谷惠子,可大谷惠子已经病入膏肓,躺在那儿就像一张白纸。我爹和我娘围着她,大谷惠子憔悴得不成个人样,两颊陷落,眉毛脱得一干二净。我爹说:“你得的什么病呀?”大谷惠子苦笑着说:“我是个婊子,我能得什么病啊?”我娘想自己的弟弟跟这种日本女人鬼混,一难过眼泪就滚下来了。大谷惠子说:“你们不必为我难过。”我娘说:“你他娘的,我是为我兄弟掉泪。”大谷惠子急切地询问舅舅的下落,我爹说:“我们来也是想问你呀。”大谷惠子痛不欲生,把被子蒙住了脸。我娘一把拽开被子,质问道:“我弟弟临走时究竟跟你说什么?”大谷惠子说:“说了一句,只要你活着我活着,我们就互相等……”我娘气急败坏地说:“他给你留下什么东西没?”大谷惠子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块金壳大英格,说:“他给我留下这块表,我天天看着它,它走得很准。”我娘这时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大谷惠子手里的表抢了过来:“这是我弟弟的,不能给你这日本娘们儿。”大谷惠子“嚯”地从枕头底下又抽出一把剪子,红着眼睛说:“你不把表还我,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我爹对我娘说:“你给她吧,她大小也是一条性命。”
  这时有大夫进来,对大谷惠子不客气地说:“你要是再交不上住院的钱,你就得离开医院。”大谷惠子昂首挺胸说:“我是日本人,你们不能轰我走。”大夫蔑视地说:“我们院长也是日本人,是他让我这么说的。”大谷惠子阴着脸,说道:“这回我知道,日本在中国待不长了。”在场的人都愕然了,大夫往后退着,脸色煞白,说:“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听见。”话音未落地,人早就没影儿了。
  大谷惠子看着天花板,嘟囔着:“我想回日本,回东京看我的老父亲。我老父亲种的花开了,可好看呢……”
  我爹对我娘隐瞒了舅舅那六十块表的事,当时地下党的经费确实困难,他跟组长庞有信说:“干脆全当做经费吧!”庞有信说:“你小舅子回来怎么交代?”我爹说:“没有办法,党需要嘛!”庞有信想想,对我爹说:“你还是留下十块金壳大英格吧,我们共产党做事不能太绝喽。”我爹送走惆怅的我娘,我娘此后对我爹一直没有好脸色。我爹有次路过那家医院时,想起大谷惠子,便跑去探望,见人走床空,便询问大夫,大夫说:“早让人接走了。”我爹大惑,忙问道:“谁啊?”大夫说:“只记得是一个男人。”我爹怀疑是舅舅回来了,但又觉得可能性不大。他心虚了,那六十块表已经没了,心里感到实在对不起舅舅。
  日本人一投降,国民党的空投部队就落到了北平。
  庞有信告诉我爹,组织上决定让我爹打入外四分局,当个户籍警察。因为我爹工作出色,还被提拔为二等警察。在那时,凡是居住在北平的成年人必须有国民身份证,没有就是黑人。这时候,解放区有大批的地下工作人员到北平,并且通过北平到解放区的也不少,都需要办理国民身份证。我爹一下子成了热门人物,下堂子胡同也开始热闹起来。
  在北平搞个国民身份证很难,需要户主拿着户口本,带着领证人到派出所提出申请,经审查同意,再定时间拿相片来办。还要按上领证人左右手食指的两个指纹,再由户籍警察送到分局户籍股。经检验后才给盖钢印,拿回来再交给本人,最快也得半个多月。可组织上交给我爹的,每次都是一个名字、性别和年龄,然后就是一张相片,三天就得办成。我爹在按指纹时,就用自己左右手去按,也不管是不是食指。我爹痛苦地回忆说,十个指头都按过来了。按多了,怕让人察觉,就把院子里那两个用人叫过来轮流按。这时,那两个用人已经是川板胡同旅馆的厨子,但也早是地下党员。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爹被当做特务揪出来,造反派总是逼着他在纸上按手印,说他是特务,要不然就得遭受毒打。此时,我爹因肾炎病得很厉害,天天尿血。为了活命,他委屈地按完手印,看着那红红的手印,想起那段按手印的往事,不禁泪水涟涟。
  想当初,我爹在日本鬼子的炮楼里受了多少次酷刑都没有动摇过,可在“文化大革命”的特殊政治气候下,却按了手印。后来,我爹对我解释说这是两回事,敌人就是敌人,自己人怎么闹也还是自己人。
  没多久,外四区成立政工室,调来个负责人叫刘希尧,是个中统分子。他为了搞清中共地下党的情报,在各警察段成立情报站。因此警长当然是担任站长了,我爹摇身一变成了中统的情报员。庞有信一天突然来到下堂子胡同,急切地告诉我爹:“有一个叫刘顺利的同志去解放区,由于疏忽被捕了,敌人在搜查他时,发现他的国民身份证是假的,并且查出是你给办的,你需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如果情况危急,你就转移。”我爹坚定地说:“我不能走,刘希尧信任我,这个情报站对地下党很有利。”
  当晚,我爹悄悄来到刘希尧的家,进门就“咕咚”一声跪下,含着眼泪说:“刘主任,怨我贪小财,刘顺利办手续时送我两块金壳大英格表,我就给他马马虎虎地办理了。我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啊,要杀要剐随你,我把那两块表给您带来了。”我爹说完,把两块金光闪闪的手表小心翼翼地搁在刘希尧的桌上,然后继续跪着不起。
  沉默了片刻,刘希尧说:“除了刘顺利,你还收过什么礼啊?”我爹说:“你再发现一个枪毙我,我小舅子是钟表商人,我就很喜欢收藏手表,特别是对那金壳大英格。”刘希尧冷冷地说:“你听候处理吧。”
  我爹提心吊胆地等着处理。一天傍晚,夕阳模模糊糊的。庞有信再次潜入下堂子胡同,他对我爹不安地说:“你走吧,我看这事很危险。据我们调查,刘希尧心狠手辣,什么绝事都做得出。”我爹拒绝了:“我已经打入到敌人的心脏,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撤出。我坚信,刘希尧会受贿的,那两块金壳大英格实在太诱惑人。”
  庞有信刚走,晴朗的天空就下起了大雨,雨中夹杂着蒙蒙的水雾。舅舅举着一把破雨伞,神色凄凄地推开下堂子胡同9号的院门,当时把我爹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第23章
  山本对表哥说:“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我家,我成全你。孩子,像你这样自强的男人在我们日本也不多见了。我们民族的个性越来越淡薄,战争的失败弄得我们现在传统的东西很少了,西方的思想倒多起来了。你和佐佐木结婚了,也该有一套自己的住房。我已经安排行政科长陪你去看房子,所有费用我支付。”
  表哥对山本鞠个大躬,说:“十分感谢董事长。”山本推辞说:“我该感谢你,你为公司作出了贡献,这是你靠自己的本事赢得的!”在日本最需要的是房子,最难解决的也是房子。房子成了男人事业的象征,房子也是一个码头,使那些飘荡的船有了停泊的去处。我后来曾经去过大阪采访,一个朋友租了一间不大的房子,卫生间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的屁股,月租金却是人民币七八千。表哥和行政科长转了几处,表哥都不太满意,不是离马路太近就是房间的布局太狭小,显得憋屈。行政科长在旁边一直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他平素就和表哥面和心不和,认为在日本怎么能由一个中国人管理自己。最后,表哥在大阪造币局的隔壁找到了一处房子,推窗能看见造币局大院子里那一片片樱树。
  这造币局是大阪观赏樱花的一个著名风景区,樱花时节也向游人开放。与大阪城的古老气派相比,造币局多了几分商气,门口有一条出售各地风味小吃的巷子。表哥很喜欢休息日在小巷里走一走,品尝小吃。表哥在屋里走来走去,觉得卫生间稍小了,就随口说:“可惜卫生间小了点儿。”行政科长皱着眉,没好气地说:“这已经相当不错了,你一个中国人能有这个条件,应该感激涕零才对。”表哥看着行政科长说:“你认为我一个中国人不应该住这房子?”行政科长恼火地回答道:“对,没有山本家族,我不会陪一个中国人这么挑三拣四的,你应该对山本家族感激涕零。我很明白,中国人恨我们,而我们也同样恨你们!”表哥脸色变青,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行政科长说:“我不住了。”行政科长不屑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表哥回去对佐佐木说:“你准备一下,我要回国了。”佐佐木说:“是探亲?”表哥说:“不,我要辞职,回国发展。”佐佐木惊讶了:“不是说找房子我们搬去住,你在公司好好干吗?”表哥把行政科长的话对佐佐木重复了一遍,然后说:“行政科长教育了我,我要回去自己干,山本家族干成的事,我在中国也能干成。你们日本有一亿多人戴表,我们中国有十几亿人戴表。”佐佐木温婉地说:“那只是行政科长的一句混账话,他并不代表我,你为什么要当真?为什么轻率地作出这么重要的人生决定?我可以让我父亲撤换他嘛。”表哥生气地说:“不是他一个人,我想在公司会是一批人,你不能让你父亲撤换他们这些人的思想吧?我为山本家族辛苦地奋斗了整整六年,呕心沥血,我把所有的能量全部释放在了公司里。可行政科长却说,‘你这个中国人应该向山本家族感激涕零。’你听清楚了吗?不光感激,还要让我涕零。”佐佐木说:“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表哥说:“如果我听完这句话无动于衷,没有任何感情反应,我就不是个中国人!”佐佐木抽泣着说:“你想没想过,我适应不适应中国?”表哥不悦地说:“我能适应日本,你为什么适应不了中国?”佐佐木拥抱住表哥:“我的祖祖辈辈生活在大阪,我不能离开这块地方。你说过,为了我,你可以留在大阪的……”表哥怔住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我说过吗?”
  山本知道这件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把那个行政科长叫来,狠狠地扇了他两巴掌,眼珠子瞪得通红。他挥挥手说:“你毁了我的大事,滚吧!”行政科长没有解释,转身平静地走了。
  山本马上把表哥找来,说:“我已经把行政科长给辞了,你还是要留下,公司需要你。”表哥摇摇头,口气很是果断:“我决定的事一般不会反悔,这事不能完全怨行政科长。”山本长久地注视着表哥,他明白眼前这个中国人说话是“言必行,行必果”的。山本说:“我最后有个恳求,你把你父亲尽快接来日本,我们俩要好好叙叙旧,把历史的误会解释清楚,要不我死不瞑目。这事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表哥想了想,说:“那好,我会照办。”
  我爹当初最怕见到舅舅,可舅舅偏偏撑着破雨伞回来了。舅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才走进屋里。
  我爹惶惶地说:“这么多年了,你到底去哪儿了?”舅舅说:“我想吃爆肚,要满满当当的一大碗,麻酱要多。”我爹赶紧差人去川板胡同,找旅馆的两个伙计去买爆肚。我爹望着失魂落魄的舅舅,追问道:“你究竟去哪儿了?”舅舅咳嗽了一会儿才说:“我去日本了。”我爹大怒,好像找到了把柄,呵斥道:“你他妈的成汉奸了?”舅舅把雨伞的水抖净了,沉稳地说:“姐夫,你就那么看我,从没掂出我的人性。我是被抓到日本挖了八个月的煤。”我爹松了口气说:“是山本在南京害的你?”舅舅说:“我到处寻找他,找到他,我会让他得到报应。”我爹戳着舅舅的脑门,说:“我早劝你别和山本合作,你偏不听。”舅舅没理会我爹,伸出手说:“我不想听这个,还我六十块手表吧!”我爹愕然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舅舅满脸煞气:“咱们说好的,我让你看着,我的表呢?”我爹第一次低下了头,底气不足地说:“我对不起你。”舅舅利落地扇了我爹一个嘴巴,很响,他的那种扇法和我娘极为相似。我舅舅愤怒地吼叫着:“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几十年挣下来的心血,你给我弄哪儿去了?”我爹不慌不忙地问:“你恨不恨日本鬼子?”舅舅说:“废话,我在日本受的苦,你们根本想象不出来。我连狗尿都喝过,瓦斯爆炸把我堵在矿里,我闷了整整四天才爬出来。我不恨日本人恨谁?”我爹拍拍舅舅的肩膀:“我把你的手表作为抗日经费了,你应该感到荣幸。”舅舅像是一个泥塑,傻傻地杵着,猛然“咕咚”一下晕了过去,吓得我爹赶快掐这儿掐那儿的一通忙碌。舅舅慢慢苏醒过来,咬住后槽牙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像猪狗一样挺过来吗?我就是憋着要东山再起,我要把我的钟表店再办起来,你活活断了我的命啊。”我爹安慰他说:“你为我们立过功劳,还是跟着我干吧。”
  舅舅长长地嘘了口气:“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我要重新回到我过去的店,你一定要资助我,然后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偏要干钟表呢?”舅舅说:“人这一辈子,迷上什么就永远不会再放弃它。”我爹目睹到舅舅的感伤神情,想了许久,从箱子底把剩下的那八块金壳手表拿了出来:“我就给你剩了八块,算是还你,也算是资助你。”舅舅像是一个输光了筹码的赌徒走进了赌场,他把八块手表揽在怀里,那感觉又像是母亲拥抱住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眼泪瞬间覆盖了全脸。他喃喃着:“八块就足够了,我要重新再来……”
  舅舅给了我爹一张相片,照片上舅舅的眼神充满仇恨,我爹给他办理了国民身份证。舅舅拿着那八块金壳大英格回到过去的老店,对老板说:“算我入你股也行,算我送你礼也行,我要在你的店里重新干起。”老板看着那八块金壳大英格,不禁瞠目结舌,半天才缓过气来。这八块金表在北京是相当少见的,说明这表的金贵和地位。
  刘希尧唤来我爹,说:“你上回说有个小舅子是钟表商,我有块儿英格表坏了,看看能不能修好。”刘希尧说完,两眼紧盯着我爹。我爹坦然地说:“行啊,感谢您给我这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刘希尧掏出一块儿金表递给我爹,走了。我爹把金表带给舅舅,让他无论如何用一个晚上修好。舅舅接过金表,仔细看着,然后慢慢地打开后盖,说:“这手表相当昂贵,是大英格里最豪华的一种。价值能顶上一辆轿车,在北京也就五六块,这表的机芯完全是靠手工慢慢锉出来的。”我爹关心地问舅舅:“哪儿坏了?”舅舅用特有的镜子看了看:“有个小零件坏了。”我爹说:“你那儿有吗?”舅舅摇了摇头。我爹的汗立刻下来了,说:“你一定得修好,这关系到我在外四区的命运。”舅舅看着焦急的我爹,说:“你把你手上那块大英格表摘下来,我取出个零件给他安上。”我爹说:“那我这块儿表呢?”舅舅耸了耸肩,回道:“那就是块废铁了。”我爹毫不犹豫地摘下表:“为了党的利益,你要我的心都给你。”舅舅不解地问:“你为党能抛弃一切吗?”我爹掷地有声地答道:“当然能!”
  刘希尧放过了我爹,但没有让他再管办国民证的事,而是转给了老张。我爹暗暗高兴,老张是他发展的地下党员。
  一天傍晚,我娘听说舅舅从日本活着回来了,忙跑到下堂子胡同,姐弟两人抱头痛哭。舅舅领着我娘和我爹到前门一家饭馆吃饭。吃饭时,我娘对我舅舅说:“你岁数不小了,该成家了。”舅舅不语。我娘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那日本娘们儿呢?”舅舅“啪”地摔下筷子,面色如水,对我爹和我娘说:“你们不提这事还罢了,你们提这事就等于是捅我的肺管子。大谷惠子在医院受苦受难,你们不闻不问,良心何在?”我娘火了,质问他:“对日本娘们儿我讲究什么良心?他们杀死了多少中国人!”舅舅瞪着眼睛:“这是两码事儿!”我爹叹了口气:“你都快是党员了,觉悟还是不高啊。”舅舅哼了哼:“结果是我一个朋友仗义,到医院结的账,救走了大谷惠子,要不然大谷惠子就会死在医院里。”我爹忙问:“你朋友是谁啊?”舅舅说:“布铺的黄老板。”我爹追问:“现在大谷惠子在哪儿呢?”舅舅黯然神伤:“我也不知道,黄老板说她可能早就回日本了。”
第24章
  出乎山本和表哥的预料,舅舅在电话里竟答应要来日本。表哥当初到日本,是山本公司驻北京办事处办理的。山本瞒着舅舅,表哥也瞒着舅舅,因为他知道那段在秦淮河桥头的事件。他要是说是山本办理的,舅舅会宰了他。中日建交后,山本多次写信对舅舅解释说不是他勾结宪兵队把舅舅逮走的,完全是舅舅在夫子庙自找的。可舅舅根本不理会,说:“鬼才相信。”舅舅后来给山本去过一封信,告之:“我的报复心依旧存在,你小子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报复不了你,我就让我儿子报复,我儿子报复不了你,我就让我的孙子报复你,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表哥泄密是在和佐佐木结婚时不得已告诉了舅舅真相。舅舅气得差点儿疯了,他给我写来信,宣布正式和表哥断绝父子关系。表哥难过极了,连续大哭了好几天。佐佐木怕他的眼睛再哭出毛病,就苦口婆心地劝他,可表哥依然泪水不断。最后佐佐木给表哥跪下说:“你不停止流泪,我就不起来。”这样,表哥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表哥对舅舅的感情太不寻常了。舅舅很晚才结婚,舅母是钟表店的会计,相貌很是一般,就是皮肤白净,人老实得一脚踹不出个屁来。因为舅母去世得早,表哥是舅舅一手扶持大的。在文化大革命时,舅舅因为被打成汉奸,被遣送回老家河北省深泽县南关。那时表哥才十来岁,舅舅怕把孩子扔在家孤单,就背着他在地里干活。因为劳累,他跌倒在水沟里,摔断了满嘴的牙。
  表哥和佐佐木结婚后,在一次家庭聚会中,曾经郑重其事地问过山本:“当年在夫子庙,你是不是真的没勾结宪兵队?”山本阴沉着脸说:“我不是个卑鄙的人,山本家族在日本是旺族,虽然后来衰败了,但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不会干这种下作龌龊的事情。当时,日本人要从南京撤走,于是对南京加紧镇压。像你父亲平白无故被抓走的事在南京屡见不鲜。我想报复你父亲的心的确有,可无非是两人打一次。你想,你父亲把我喜欢的女人抢走,这对我说是一种多么大的耻辱啊。”表哥说:“那你怎么能把我父亲的钟表店私吞了呢?”山本说出的话令表哥大惊:“你父亲把我们共同拥有的金壳大英格都偷偷拿走了,使我回到北京后几乎破产。”表哥红着脸争辩:“不会的,我父亲绝对干不出这种勾当。”山本理了理花白的两鬓,温和地说道:“你可以去问问你父亲。”表哥给舅舅打通电话,直截了当地询问此事。舅舅在话筒那头沉默了许久。表哥急切地问:“您倒是说话啊!”舅舅缓慢地说:“我把那六十块手表都贡献给了北京的抗日组织,我没有一个人私吞。”说完,放下话筒。表哥在哭泣,他琢磨不透父亲怎么会这么干,舅舅的形象顿时在表哥心中矮了不少。
  在飞机场,表哥和佐佐木接到了舅舅。舅舅那时腰椎管狭窄已经很严重了,腰不能直起来了,下身的知觉越来越差,脚也肿了。舅舅躬着腰,他看看四周,对表哥说:“山本那老家伙呢?”表哥说:“山本患哮喘病,出来不方便,正在家恭候您呢。”舅舅高傲地说:“我就知道他不敢来见我,别看我现在腰弯了,可我对他永远是挺立的。”
  佐佐木上前搀扶舅舅,表哥对舅舅说:“这是我的日本老婆。”表哥故意幽默了一下说:“我尊敬的父亲,不管在中国还是在日本,我只有这一个老婆。”舅舅上下打量着佐佐木,问表哥:“她懂中国话吗?”表哥说:“她不懂。”舅舅撇着嘴说:“你瞧你挑的日本老婆,跟武大郎一样矬,真给我丢脸啊。”表哥没发火,笑着说:“山本说大谷惠子也不是很漂亮。”舅舅的脸上抽动了一下,没再说话。佐佐木问表哥:“你父亲说我什么?”表哥说:“我父亲夸你很漂亮。”佐佐木低下了头:“我知道,我不漂亮。”表哥看着佐佐木,心里涌起一阵热流,瞬时把她揽在肩膀前。舅舅撇撇嘴对表哥说:“光天化日,男女亲亲热热成何体统?”
  在车上,舅舅叮嘱表哥说:“这次来日本,我要去东京。”表哥说:“你上那儿干什么去?”舅舅摆摆手说:“你别管,我要到东京办一件大事。”
  到了山本的公寓,舅舅和山本见面时,只有他们两个,这种安排是山本特意嘱托的。舅舅和山本见面的情形和结局,无从得知。只听见用人后来偷偷对表哥说:“屋里听不到吵闹声,只是经常有摔杯子的响声。”
第25章
  舅母忍受不住委屈,半夜撇下舅舅和表哥,悬梁自尽了。舅舅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告别了下堂子胡同9号,背着表哥,拎着一只皮箱,皮箱的夹层里还藏着一块金壳大英格。想当初,舅舅靠着八块金表打回老店,东山再起。解放时,他凭着一身的技能接管了钟表店,当上了老板。这时,那八块金表已经剩下了最后这一块。舅舅没料到我爹如此绝情地“作证”,他感叹世态炎凉。
  几年后,我爹平反了,他感觉对不起舅舅,就和我娘商议,决定起身到深泽县去看望舅舅。我娘说:“他不会答理你的,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我娘拿了三百块钱,单身上路了。黄昏,太阳火辣辣的。在深泽县南关,我娘走进了一个破旧的院子,院子里有几只鸡在埋头寻食吃,阳光照耀在纸糊的窗户上,泛不出任何光亮。我娘走进低矮的小屋,看见表哥在小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毛笔字,表哥瘦得皮包骨头。我娘忍不住,把表哥拽在胸前哇哇大哭。舅舅闻声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全没了当年老板的潇洒气派,头发也都白了,如顶着一朵朵芦花。
  “兄弟。”我娘说。“姐姐。”舅舅说。“你姐夫对不起你。”
  舅舅笑了笑:“姐夫不止一次对不起我了,只怪我总是相信他。”“你也不要全怨他,他也是迫不得已啊。”舅舅没再说话,只是出屋抓住一只鸡。我娘急跟出来,问:“你要干什么?”舅舅说:“姐姐来了,我给你宰只鸡吃。”我娘说:“你就这几只鸡还宰什么?”舅舅说:“给姐姐吃,全宰了我也情愿。”我娘拦住舅舅:“你别再羞辱我了。”舅舅返转身,抱住了我娘,老泪纵横地呼喊着:“老姐啊,其实我好想你啊……”等舅舅平反回到北京后,我爹专门去北京,在下堂子胡同9号和舅舅见了最后一面。舅舅对我爹很客气,全然没了半点的亲情。我爹觉得说什么都没意思了,就什么也没说。两人到胡同门口,吃了一顿爆肚。舅舅埋怨放的麻酱越来越少,说从此后不再吃这东西了。我爹笑笑,说:“我压根就不爱吃。”两人握握手就这么分开了。我爹再见舅舅,已经是舅舅去世以后的事了,我爹在舅舅的遗体前默默地流泪。我爹对舅舅做这件事情,起初我不理解,后来我了解了“文化大革命”那段历史,明白了我爹为什么这样做。
第26章
  在日本,唯一能看见地平线的是北海道。表哥想在离开日本前去一趟北海道,他怕以后没机会了。佐佐木说:
  “我跟你去。”
  舅舅说:“我不去,抓华工时我在那儿就差点儿被冻死。”山本陪着舅舅去了东京,在一个叫做增上寺的旁边,看见在配室上有很多石头小人,头上都戴着红色的毛线编织。每个石头小人都插着彩色的小风车,转动出来的声音忧郁而哀愁。
  舅舅好奇了,问山本:“那些石头小人怎么回事?”山本告诉他:“小石头人是那些引产或者流产、死婴家属供奉的,为的是向上天告慰消失的小生命。”舅舅触景生情,他想起大谷惠子曾经为他流产过,肚里的孩子已经有五个月了。大夫说是个女儿,头发都长出来了。舅舅喜欢女儿,听完大夫的话后找了一个地方大哭了一场。寺院的后面终于找到了大谷惠子的墓地。有关大谷惠子的线索还是山本提供的,山本说:“大谷惠子回到东京就病死了,死的时候全身都腐烂了,没有一块不流脓的。没有人送葬,只有她老父亲一个人,给她周围种满了鲜花。”舅舅指责山本说:“你为什么没去?”山本羞愧地说:“我怕给家族添丑啊。”
  在大谷惠子的墓地旁,依然盛开着姹紫嫣红的鲜花,飘荡着清新的芳香。舅舅给大谷惠子跪下,他看见墓碑上大谷惠子的名字已经十分模糊了,唯有她去世的日期还算清晰。一时间,舅舅百感交集,在日本挖煤的时候,支撑他活下来的就是大谷惠子,他想大谷惠子那眉那鼻那眼那嘴,想起和大谷惠子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山本在旁边默默地陪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时间是一杆公平秤,称出了每个人的品德。
  舅舅说:“我没想到我儿子也找了个日本女人。”山本说:“我承认,你比我对大谷惠子好啊。”舅舅说:“对,所以我跪着,你站着。”山本说:“当初要是没有你,或许大谷惠子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舅舅反驳道:“那是我的错了?”两个老人拌着嘴,离开了大谷惠子的墓地。傍晚,他们来到东京山手线巢鸭车站旁的老人街。老人街是一条既热闹又安静的街。进街不多远,便可见一间供奉地藏菩萨的寺庙高岩寺。寺里有座观世音菩萨的石像,据说信徒只要擦拭石像,便可以消灾除厄,身上的病痛也会不治而愈。
  山本对舅舅说:“你摸摸吧,或许能治好你的腰病。”舅舅说:“你摸摸吧,保不准能治好你的哮喘呢。”山本笑了,说:“咱们总是谁也不服谁。”舅舅说:“我的腰是直不起来了,医生警告我,最后的结果是瘫在床上。”
  山本说:“我的哮喘也很厉害,大夫警告我说,后果就是肺心病,最后导致心力衰竭。”两个人都伸出手去摸石像,互相笑了笑。这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微笑。
  长达一公里的老人街上有专卖老人的衣服、鞋子、食品和药品什么的,也有一些怀旧的咖啡店,店里放的都是老年人耳熟能详的老歌。两个老人和一群老人悠闲自在地逛着,不用跟年轻人争先恐后,也不必顾忌店员嫌他们动作慢。
  在一个旧物商店里,舅舅看到了一个钟表柜台,里面摆放着一只旧式老表,是瑞士小英格手表。他过去让店员拿出来。舅舅把表放在耳边听了听,对山本说:“这机芯老了,都转不动了。”
  山本走了过来,连忙把这块手表买下来。山本说:“咱们的机芯也老了。”
  舅舅感慨地说:“现在的电子表、石英表都不用天天上弦了,其实还是机械表最好。天天你得上弦,不上弦表就不走。”
  山本也说:“人啊,就应该天天上弦,不能太懒喽。”“你别以为我真的相信你。”舅舅突然又说。山本说:“我用山本家族的名誉发誓。”舅舅不屑地说:“山本家有什么荣誉?你们又有什么信誉?反正我刚离开你,就被宪兵抓走了。我不相信,事情哪有这么凑巧啊?”山本有些恼火地说:“我说老伙计,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不相信我。
  好吧,咱们还是打一场架吧!我赢你,你就得信我说的。”舅舅不甘示弱地说:“打就打。”两个老人攥住对方的手,都觉得对方的腕子上有熟悉的东西。两个人立马停了下来,发现对方都戴着一个金壳的大英格。手表都旧了,表壳都磨损得很旧,但都走得很准。金壳的大英格滴答作响,走过了半个多世纪,走过了人生漫漫的历程,走过了爱和恨,也走过了战争与和平。
  舅舅是在他从日本回国后去世的,他本想做手术,让腰挺立起来。结果在手术时,心脏病突然发作,没有抢救过来。死前他努力地用清晰的声音告诉表哥:“这块表不能烧了,存起来传给孙子。”
  山本应了他自己的话,得了肺心病,最后心力衰竭而死。在他的遗嘱里还郑重地写着与舅舅的那段历史。他说:“我确实没有勾结南京的宪兵队,没有作出伤天害理的事,但这不等于我们日本人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山本最后告诫家族的后人:“要与中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谁违背了必定是千古罪人。以后,凡是进入到山本家工作的人必须同意我的观点,不同意者拒绝,后来变卦者轰出!”
  两个有着不寻常经历的老人就这么去世了,我总在想:人死了,就会有新人诞生。一个老房子拆了,不是也会有新住宅问世吗?
  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就在前头。那么黑夜就是死亡,而黎明就是诞生。黑夜和黎明就在瞬间,死亡也伴随着诞生。幸福和痛苦是一对伴侣,因为,你只有知道幸福,才会体验出痛苦。而痛苦经历多了,偶然幸福降临,你会陶醉在其中。死亡无法体验,但诞生你体验了,又无法记得。你只有把死亡当成诞生,你才能知道原来死亡也是幸福的。
  不管怎么说,两个老人去世没多久,北京崇文区的下堂子胡同就拆了。要在那原地起高层,一个完全欧化的现代建筑。表哥在前门附近开了一家钟表公司,距离舅舅当年开的钟表铺很近。但遗憾的是佐佐木来中国后没多久又回去了,走时还一步三回头。表哥表示要耐心等,等两年后,佐佐木再不来就离婚,不想强迫她。他说:“我父亲当年跟大谷惠子没成,可能自己与佐佐木的缘分也就到此了。”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第27章
  我舅舅去世以后,我的小姨也因为脑溢血去世了。我的小姨走后没两个礼拜,我姨父也随她去了。
  我娘在小姨去世的时候,特意去了一趟北京,与她的妹妹告别。那个时候,表哥一家已经搬走了,办完丧事以后,我娘执意要去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9号。那时,下堂子胡同9号还没拆,可上堂子胡同已经拆了,四周一片废墟。我爹皱着眉头劝阻着,说:“别去了,进进出出的太麻烦,哪儿都是砖头瓦块的。”我娘说:“那我也去,我不去以后没机会去了。”我爹只得陪着我娘,还有我和表哥。
  乘出租车到了花市大街的羊市口就走不了了,必须徒步才能到下堂子胡同。我爹说:“你算了吧,那小脚又不能走,在远处看看就得了。”我娘固执地说:“我一定得去,我走不动,让小四子和他哥背着我。”我和表哥轮流背着我娘,经过了上堂子胡同那片废墟,推土机在轰隆声中忙碌着、推进着。
  我娘终于走进了下堂子胡同9号,她在已经拥挤的小院里摸索着,用手指着,说:“这是你爹住的,那是你舅舅住的,那是你姨住的,那是你姥姥住的。”我爹说:“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能知道哪对哪呀?”
  我娘说:“没错,这里有我的命,有我们张家的命。今天跟你说清楚,没我们张家在这为你,我妹妹,我妹夫,我弟弟跪下磕头。”我爹说:“你疯啦?地上的石板多硬啊!”我娘对我和表哥说:“你们扶着我跪下,给我……”“娘!你知道你多大年纪吗?都奔着70岁上数了。”我娘坚定地说:“我要跪,谁也甭拦着。”我对表哥使个眼色,扶着我娘慢慢地跪下。我娘把头深深地埋下,埋得很深。她嘟囔着:“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自己了。”说着,她老人家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她呼喊着:“我可想你们呀。”
  我娘坐在南房,南房是空的,后来搬进去的人嫌这个房子太破旧,就空着房子留着卖地皮的钱,自家跑到舒服的房子里住着。我娘在南房里说起我舅舅,边走边叨叨着:“我的弟弟,你什么杂七杂八的活都干了,给造纸厂拉小车破席,替瓦匠搬砖和泥,去草帽厂缝女帽的带子,为装卸的汽车扛大包。你抡过大锤,截过钢筋,拉过脏土。我知道你跟着咱娘进了北京城,上学时,同学们嫌你土,你每次想不上学了,可回家看到咱娘那眼巴巴的样子,你就哭了。我记得咱娘当时怎么说你的,说张家就你这么一个儿,你得给张家争光。后来,你不要咱娘的钱,挨家挨户去给人家小孩儿推头,一人收一毛钱。可哪次都是十门九空,一天也就能挣个三五毛钱。你下了课堂跑去拣煤渣、拾破烂。我看你那样子,就抱着你呜呜地哭。小弟你发誓要多挣钱,于是就想到冰窖去凿冰。后来你修表有了出息,赚完钱了先给咱娘,后又给我,给你妹妹,说这是张家赚的钱。”
  我娘走出南房,到北屋又哭我姥姥,说:“娘,您办了好事,就是给我找了个好主,没让我委屈。”我娘又哭我小姨,说:“我去北京看老四住在医院里,你三天两头守着我。冬天怕我手冷,给我织个护手罩。我说爱吃北京的炒肝,你就天天早晨起来跑到铺子里给我买,怕炒肝凉了,就买了一个保温罐子。后来,我吃腻了有心想告诉你,可看着妹妹你那样子,我就不好意思说。我对不起妹妹,哪回你走了以后,我就把你送来的炒肝给医院的狗吃了。”我娘说累了,挥挥手对我说:“走吧,以后不再来了。”我背着我娘离开了下堂子胡同,我听见后面有打桩声,就像打雷一样。
第28章
  我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越来越活泼,话也越来越多。打门球下象棋推牌九,无所不好。全家聚在一块儿,常见我爹弹着瞎老广留下的那把大三弦,唱弦子曲。什么《红娘下书》、《燕青卖线》、《劈山救母》、《杨八姐游春》、《马寡妇开店》。可我娘的话却越来越少,身体也越来越差,在北京地铁得的那场病开始作孽了。她往往一躺就是几个钟头不动地方,像是个泥塑。我看她,问她怎么不爱说话了。我娘打了个哈欠,说:“我说够了,没什么可说的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该让你爹说了。”
  我回到家,很久没能入睡,从妈妈的话里多少悟出了一点儿道理。有一次,我娘把二哥闺女梅梅的红发卡别在我头上。左看看我,右瞅瞅我,缓缓地说:“老四,你不如小时候,对娘不亲啦。”这时候,报社开始在社会上招考,我决心改变自己,离开我爹的单位,开辟新的空间。我报考的专业是摄影,喜欢摄影的原因也很简单,小草当初带我进的摄影门,再有就是看到了科内尔·卡帕拍摄的一张著名作品《无聊的电视节目》,画面上拍摄着两个人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这张摄影作品的写照,天天无目的地生活,高兴时不知道为什么,痛苦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陡然间迷恋上了摄影———那种记事性的摄影,那种在生活层面上的摄影。这样,只有去报社最合适。
  晚上,我等着我爹,那天我破例穿了一件摄影人爱穿的多口袋马甲。我爹找老战友下象棋很晚才回来,他看了看我,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把科内尔·卡帕拍摄的那张作品递给他,说:“你看看是什么意思。”我爹看了看,说:“没什么意思。”我强调:“这是作者在呼吁,先进的科学技术使我们的生活失去了什么。”我爹突然恼怒了,脸色铁青,说:“失去了什么,我们现在离西方发达国家还有差距,要迎头赶上。”我发现和他有距离,我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乐趣,有自己的思维方式。”我爹疲惫地坐下,对我说:“你说的我不懂,给我泡茶,要喝龙井。”我说:“我要去报社当摄影记者。”我爹“嚯”地站了起来,说:“你怎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笑了,说:“对,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爹恼怒地说:“不行!这样不就乱套了?!”
  报社的领导就是我爹当年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老领导庞有信,我请我爹托付一下,因为庞有信的话绝对是一言九鼎。我爹拒绝,说:“没那么大的脸,我这辈子都没去鞠躬求人。”我恳求说:“您就为您儿子鞠躬行吗?”我爹暴躁地说:“为你爷爷我都不鞠,别说是你秃小子了。”我抹着眼泪无奈地走了。
  我背着我爹去找庞有信,把我爹和他当年照的一张相片带着,这是我特意放大的,清晰度很高。庞有信对我很热情:“你这么久也不找我,是不是你父亲不让你找我?”我低着头没说话。
  黄昏,他乘车带着我去了最豪华的一家餐馆,要了好多名贵的菜,窗户外面就是风景秀丽的水上湖。有小船在湖面上荡漾,有人在唱歌,歌声在水面上尽情漂浮。餐馆里轻声地播放着笛子乐曲《秋湖月夜》,显得空阔寂寥。远处传来汽车的喧嚣声,天上飘下细雨,与乐曲浑然一体。
  庞有信端详着我说:“你很像你父亲,就是比你父亲显得实际。”我把那张照片恭敬地递过去,他简单地翻了翻,就随手搁在包里。他笑着问:“这是我们在撤离北京前照的,照完以后,我们去了河北省的胜芳,从胜芳去了刚刚解放的咱们这座城市。哎,你父亲怎么样?还那么固执?那么风流?”我惊诧地说:“他怎么风流了?”庞有信就笑,说:“大家都羡慕他的假夫妻,你父亲对贾阿姨怎么样了?听说已经是你的岳母?”我点了点头。庞有信突然说:“你母亲怎么样了?那可是我的好嫂子。”我黯然地说:“我娘已经去世了。”他听罢面色如灰,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的眼睛有些潮湿。有老板跑着拿来热毛巾,他擦着眼窝里的泪水,对我说:“你母亲比我们这些男人心大啊。”
  我被庞有信说的这句话感动了。月亮倾斜了,星斗灿烂。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与父亲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往事,最后他说:“你肯定是背着你父亲找我的,他是一头倔驴。我给你办,我当权,你再晚几天我就退休了,你来吧,在摄影部先干着,干好了当部长,再干好了当副总编辑,再干好了就接我。别像你父亲这么清高,清高就意味着愚昧。”这时候,我察觉出庞有信和我爹的关系有了问题。庞有信有车,是一辆奔驰车,黑色的,像是一个大号的屎壳郎。他上车后,把车窗摇下来,对我说:“你到报社没问题。以后有什么事情找刘副主编,他是我提拔的人,也就是咱们自己的人。跟你说,我和你父亲不是一个活法,我活得比你父亲潇洒,比你父亲会享受生活。”
  后来,我顺利地进入报社当了摄影记者,果然那个刘副主编对我格外关照,委托一个叫孙敬意的资深摄影老编辑手把手地指导我。他的文字功底很深厚,摄影理论也很新。他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屋里的摆设很简陋,他很少让我去他家,怕我看不起他。其实他头顶着一块儿傲骨,能令他佩服的人物寥寥。他从来不到我家,他说不愿意登领导的家门。我说:“我不是领导啊。”孙敬意说:“你父亲是老领导啊。”
  有一次,他带着我去资料馆看了一场意大利电影导演安东尼奥的《云上的日子》。看完以后,我和他在资料馆的咖啡店里喝咖啡,他半晌没说话。后来快分手时对我说了一句话:“安东尼奥给我开了一扇门,让我知道摄影还能这么拍,太流动和浪漫了。我这辈子是拍不出这样的东西的,我太老实了。”他攥住我的手说:“知道我为什么拍不出这样的东西吗?”我看他有些感伤,就安慰他,没想到孙敬意流出了眼泪,他哽咽着说:“我生活的环境氛围决定了我不可能有更多的门被打开,太寒酸了。你能不能跟你父亲说说,帮助我解决房子的问题。”我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而这时候夕阳已经露面,没有任何光晕,像是一个烧完的煤球。
  三天后,突然传来他患脑溢血住进医院的消息。等我赶到急救室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了,鼻子上插满了管子。他的两个儿子围着他,老大就是这家医院的大夫。见我来了,老大凄然地说:“我爸爸谁也不认识了。”我走近孙敬意,轻声呼着他的名字。突然他睁开眼,专注地看着我,小声对我说:“我求你的事情你一定办,我走了,我不能让我的老婆和儿子住得那么寒酸。我这辈子总觉得自己有傲骨,现在知道我没长。”我点了点头,发现孙敬意的眼睛突然显得那么明亮,额头也有了光泽。孙敬意笑了,笑得我有些毛骨悚然。他说:“我有一组照片,是拍飞鸟的,我这辈子总想飞在天空上。我不好意思拿出来,怕别人笑话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照片我放在单位抽屉的底层,你拿走,可以发表。你可以署你的名,你在前头,我在后头。”说完,孙敬意自己动手拔掉那些缠在他脸上的管管线线。等大夫再抢救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孙敬意的两个儿子都惊讶地询问我:“我爸爸跟你说了什么,他怎么会奇迹般地能认出你来?”我无法解答,也难以启齿,我在怅然中走出了医院。我仰望苍天,问:“人生这么难解,孙敬意竟然把我当成拯救他老婆和儿子的钥匙,我有钥匙,却不知道该打开他的哪一扇门。”
  我回去跟我爹提起孙敬意住房的事,我爹说:“我退了,解决不了,就是不退也不会管的。”我问:“为什么?”我爹说:“我不利用权力。”我说:“你利用权力是做好事。”我爹郑重地说:“利用权力做什么事都是错误的,权力的根本是要严格遵照制度做事。你看看清朝,雍正和康熙做了点儿好事情,其实那是在维护权力的制度,现在我们当他们是清官了,狗屁,太抬举他们了。”我愤怒地看着我爹,说:“怎么你就没人情呢?”
  我把孙敬意的摄影作品找出来看,看完后我很震惊。一组黑白的照片,都是飞鸟在大杂院的日常生活,我看到了一张最令人震撼的,照片上就是一群飞鸟站在他小儿子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只露出他小儿子的两个眼睛。两个眼睛里充满了喜悦,同时又流露着期盼。在他小儿子的四周,都是大杂院的门,所有的门都敞开着。我迫不及待地把照片在报纸发表出来,给照片命名叫《鸟从门里飞出》。编辑问我:“你拍的?”我想说是孙敬意拍的,可我没张口。那编辑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有真本事,别看大家都说你从后门来的。”我虚伪地笑了笑。编辑又说:“我给你发在显著的位置,再配一个短评。真可惜孙敬意刚刚死了,他要是活着给你写一篇,那绝对精彩。”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得自己很卑鄙。转天,我没敢看报纸,就当做没事人一样。很快,我的编辑室就来了很多人,都是跟我握手来的。刘副主编来得最晚,快下班了才姗姗而至。他来了以后,对我说:“这是孙敬意拍的吧?”我有点恐慌,但也愤愤地感到孙敬意临死前欺骗了我。他自己开了一扇门,却给我关上了一扇门。刘副主编说:“那是孙敬意住的大杂院,那些飞鸟都是他的知心伙伴。我帮助他喂过食,他花了不少的钱。那个被飞鸟玩耍的是他的小儿子,一个地道的码头工人。你知道那些飞鸟有多少只吗?开始是四只,后来就是四十只,再后来就是两百只。孙敬意对人没有兴趣了,他的兴趣就是飞鸟。”我红透了脸,想起那句名言: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孙敬意那摇摇晃晃的背影,那双茫然的神态。
  我惊醒了,外面刮起了大风,我浑身是冷汗。转天一早,我的闺女虹持续地发高烧。虹住进了医院,在抢救室里我碰到了孙大夫,也就是孙敬意的大儿子。他说虹得的是急性肺炎。经过他的抢救,虹的呼吸终于均匀了,我那颗悬着的心才安稳下来。孙大夫走过来说:“我一直想找你,我看了你发表的那幅飞鸟的照片,肯定是我父亲拍的,这里面究竟怎么回事?”我狼狈地说:“不可能吧?”他笑了:“那些经典的画面,只有我父亲能拍出来,别人是绝对拍不出来的。”
第29章
  1981年11月22日的黄昏,我的大哥出差去上海,结果猝死在旅馆里,年仅53岁。
  在三个哥哥里,大哥是当之无愧的首领。他疼我们爱我们。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死活磨着大哥看电影。看完电影,他拉着怯生生的我去饭馆,大哥掏出一把毛票,羞涩地递给服务员,点了一菜一汤、两碗米饭和一瓶啤酒。我狼吞虎咽地舔干了一盘子菜,喝净了一碗汤,吃尽了一碗饭。大哥笑眯眯地望着我,慢慢地喝着啤酒,慢慢地咀嚼着那一碗米饭。等我长大了才知道,那时大哥的工资大部分都交给了娘,自己仅留下几块钱的伙食费,生活过得很艰苦。后来,我当兵也是大哥找了当时接兵的老同学,把我的优点说得天花乱坠才使我入了伍。
  那天,瞎老广留下的大三弦从立柜上突然掉了下来。我娘看罢摇着头说:“今儿不吉利。”我和二哥、大嫂去上海料理后事,临行那天我爹再三叮咛:“千万千万瞒着你娘。你大哥跟你娘时辰最久,受苦的日子他全经历了。”我从上海奔丧回来赶到我爹那儿通禀,一进门,就发现我娘坐在椅子上,正痴呆呆地盯着我们。“谁死了?”我娘头一句话就问懵了我哥俩。我和二哥没敢接下茬。“我再说一遍,谁死了?”我娘倏地暴躁起来。“你说,谁死了?”我娘手指着我爹。我爹缄口不语。我娘走了过来,先朝我爹,接着是我二哥,其次是我,一人赏了一个嘴巴。我娘颤巍巍地说:“昨晚我梦见了瞎老广,他手里拿着你大哥戴的帽子,说,是不是你大哥死了?”我抱住娘的腿,跪着苦苦求告娘:“我大哥没死,好好着,您别乱想。”我娘推开我,说:“我的寿数尽了,老大走了,我也要走了。”说着话,我娘已经推开门,楼道里灯火灰暗,我娘一脚迈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此时,我们才清醒过来,待下楼把我娘抱进屋,她已满脸是血。送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两腿全折了,肋骨也断了一根。
  我娘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还是孙敬意的儿子给治疗的。他对我郑重地说:“肋骨断了是小事,你母亲的血压太高,而且导致心脏也出现问题,恐怕坚持不了多久,肋骨接上了,还是回家养着吧。”我对孙大夫悻悻地说:“是我对不起你爸爸,不是我娘。”孙大夫愕然地看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和我父亲一样,做人做事都是光明磊落的。”说完,他看都不看我就走了。
  在我娘住院期间,岳母好几次跑来探望,拎着我娘爱吃的小白菜饺子。我娘半躺着,岳母依在我娘身边喂她吃。两个人很少对话,就这么你瞅着我我瞧着你。我有时很奇怪,两个人认识了大半辈子,感情怎么就这么淡呢!
  有一次我在身边,我娘对我岳母说:“我这四儿子傻,你别欺负他。”岳母笑着说:“他傻,他比谁都精。要说傻,我闺女盼盼才傻呢,让老四卖了还替他数钱呢。”我娘说:“亲家,说起来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么守寡。”岳母不冷不热地回答:“这话怎么说,应该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呀。”我纳闷地插话:“你们之间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娘瞪了我一眼说:“这没你说话的地方。”这时我爹走进来,见到岳母和我娘在一起,表情很不自然。
  我娘从医院回家以后,我和两个哥哥轮流在家照看着我娘,一年一晃眼就过去了。我娘是个极为干净的女人,从小就教育我们洗脚要一个盆,洗屁股要一个盆。可她去世前却浑身长满了褥疮,想来这都是我们的过错,不懂得应常替娘翻身。我娘的褥疮痊愈了一个又长出一个。其中一个最大的褥疮长在屁股上,被孙大夫挖了个大窟窿,挖到能瞅到里面白森森的骨头。我们哥儿几个内疚,娘却不怪罪我们,她说:“长褥疮都是你爹那老小子没照顾好,我在床上躺着,他跑到老干部中心打牌下象棋,成天嘻嘻哈哈。要是他给我勤翻身勤擦洗,我不至于惨成这样。”我说:“娘,您老躺在床上一年不能动弹,那肉都长死了长挺了,肯定得长褥疮。”我娘苦笑着戳着我的脑门:“你说屁话!我和你爹死里活里滚了这么多年,当年日本鬼子的飞机往下扫射,是我用身体掩护他,一颗子弹穿透我的大腿。他看我这样,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就厌烦我了。你爹在抗日的时候,被鬼子的飞机活生生打穿了尾巴骨,躲在地窖里就是一年呀,我硬是没让你爹身上长出拇指那么大点儿的褥疮。那地窖挖的只有半人高,我就跪在地上给你爹擦身子,隔一个时辰就翻一次身,给他一劲儿地拍打。夏天,我被地窖焐得浑身是痱子,痒得都让我挠烂了。现在我好好的却长了一屁股褥疮!这是你爹有外心啊。”
  我娘总说我爹有外心,有时甚至说得神乎其神,可我们弟兄几个谁也没当回事,权当是我娘爱我爹的话。我从小长到大,部队复员成为局工会宣传干事,又成为报社摄影记者,我爹没有多大的功劳,全是我娘对我的熏陶。可我们哥儿几个的耳朵也长出了茧,我娘总说我爹有外心,始终也没有落实出个子丑寅卯。一直到我娘去世前终于告诉我真相,她说:“你以为我瞎说呢,你爹的外心就是你岳母,他憋着让我死,好让你岳母早点儿进门。”我娘说完竟然咧嘴一笑,似乎并不生气。
  我娘终于道出一个真实的名字,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爹对我娘的病真是显得漫不经心,我爹说:“不能因为你娘的病就天天锁我在家吧?”我娘为此很是伤心,眼眶里总是噙着泪水,她对我摇着脑袋说:“我不想活了,活着也没意思。”
  深秋了,天气越发冷起来。那天晚上我值班。我和娘并肩躺在床上,我娘赤裸着,因为她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穿着内衣也不方便。半夜我醒来,见我娘掉在地上,在灰暗的光线里,能看见我娘青白色的身体。我立即起身轻轻地把我娘抱上床。她的身体发凉,凉得冰人,我好像抱着一大块冰。我撕心裂肺地问:“娘,你掉在地上怎么不喊我啊?”我娘瑟瑟地说:“我看你睡得挺香,就不忍心喊你。”我给我娘盖好被,用热手去按摩娘的全身,娘的身体冰冷,怎么按摩也不热,我的眼泪瞬间就滚下来。我娘看着我内疚的样子,平静地说:“老四呀,你哭了?”我说:“娘,你该喊我。”说着我开始扇自己的嘴巴子,懊丧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娘摸着我的头,说:“我活不了多久了,现在能活着是不想离开你们。我活着就是为你们,你们乐了,我就高兴,你们哭了,我就难过。我死了,也是为你们。看你们弟兄几个总围着伺候我,我就该死了。”
  我大哭:“娘,你不能死!”我娘看着窗外发白的天色说:“你恨我吗?是我拆散你和那个叫小草的,你记恨着吗?”我忙说:“不恨不恨……”那一天,我娘几次昏迷又几次顽强地苏醒过来。一轮秋日的夕阳只剩下半拉子,但依然红彤彤的,把整个世界映照得灿烂辉煌。我想娘的生命力太强了,是能再度闯过去的。但奇迹没有再出现,我娘平躺在床上人瘦得除了骨头没有别的。她对我布道,说:“老四呀,我就要离开这世道了,娘不放心你,你太心高气盛了,总想高人一头,这最容易做出莽撞的事。娘不在了,你爹靠不住,盼盼又太娇惯和任性,今后谁来疼爱你呢?我觉得总会有另一个女人出现,是祸是福就是你的命了。”
  我娘这句话说中了,以后发生的事情把我搞得天翻地覆。
第30章
  路走到头,船驶到港,命熬到终。任何事情就是这样,老的东西没了,新的东西就出现。我娘快死的时候,我老婆盼盼正在同一个医院的另一个产妇病房,等待着我的孩子出世。想来一个人死了,与他最亲近的人就会立马出生。新的东西外表看着新,其实里面一准有老的东西。一个刚出生的人,别看他牙牙学语,偶然说出一句话,肯定有刚去世人的语言,并且是被称作精髓的那一部分。
  我娘去世也是11月22日,跟我大哥是同一个日子。记得是一个黄昏,夕阳没有什么轮廓,都把金色散在云彩里。那天,特别的冷,冷得人的骨头都感到刺疼。我们把娘拉到了医院,还是孙大夫出面,他看看我娘,对我说:“也就一两天的事儿了,她老人家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心脏缩得已经跟拳头那般小了,我会尽量让老人家去世前少受些痛苦。”我感激地拉着孙大夫的手,险些要给他跪下。我说:“我确实用了你父亲的那幅照片,这是我一生中做得最卑鄙的事情。”孙大夫说:“人都可能卑鄙一两次,但不能再多。卑鄙下去的结果是中国人说的不得好死。所谓的不得好死是心里,也就是你心里永远在觉得自己在下地狱。”我没再反驳什么,因为我觉得说什么也没用了,他肯定为父亲的事对我耿耿于怀,恨我一辈子。
  在病房里,我娘握着我的手说:“娘累了,想歇会儿。”我要抽回手,我娘不放。她说:“我只有两个戒指,都给了你两个嫂子,没有给盼盼。你怪罪娘吗?”我说:“您把苦都自己吃了,留给我们的都是福,我干什么要怪罪您呢?”我娘笑了,说:“老四呀,你这嘴就是好使,说出话来我就是爱听。”
  深夜,我守着我娘。看着憔悴的娘,那塌陷的眼窝,那如石膏人般的躯体,此时对娘的记恨早已溶解。我哽咽着说:“您有什么话对我说?”我娘用目光寻找着我的脸,笑了。“老四呀,不恨娘了就好。我一辈子信命顺命,但也抗命。命这个东西,你不能太顺着它,有时就得抗抗。你爹来深泽南关唱弦子书以前,你姥爷已经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是北关老黄家的小儿子。花轿快过门的时候,你爹来了。我一看啊,心马上就散了,你爹那时候俊呀,往那儿一站就透着精气神,我想都没想就跟你爹跑了。想想,这次我抗对了,尽管你姥爷打我,把我捆绑起来。后来,是你姥姥偷偷地把我放出来。要不,跟老黄的小子我不得窝囊一辈子。还有一次,你爹和贾阿姨的假夫妻,那时你爹真动了心。我也想这就是命,命里该是你爹结两次婚。可我不信,我就信你爹是我的,谁也抢不走。”我娘混浊的眸子闪出异样的光彩。我被娘的这番话震憾了,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和小草的事儿。
  我不如我娘。我娘表面上相信命运,其实她一直在藐视命运。当爹的只有一颗心,当娘的都有两颗心。
  我伏在我娘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吵醒了邻床的病人。我娘摩挲着我的头发说:“你心里一直想着小草,想想是娘的事。可那也怨你,你那心太散了。”
  天蒙蒙亮,我娘已经快不行了。她没有痛苦的表情,对前来探望的贾阿姨———我的岳母还调侃着:“我这真夫妻不中了,这回轮到你这假夫妻喽。”我岳母连忙摆着手,脸色煞白地说:“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是要天打五雷轰的。”孙大夫对我爹小声说着:“准备后事吧。”我娘把屋里的人都轰走,包括我爹和我二哥三哥。她用极弱的声音对我说:“娘嘱托你一件大事,我死了,你爹娶你岳母,你让他娶别拦着。你岳母进门会跟你爹翻脸的,那是迟早的事。他们其实是孽缘,孽缘就是两个人都自私,谁心里都没谁。”我听得毛骨悚然,我忙说:“您别瞎说。”我娘摆摆手说:“我走了!”她又勉强睁开眼说:“我就是不放心盼盼的肚子,按说,该生了,一准是闺女,闺女多好啊,闺女知道疼人。我想,我得早死。我要是现在死了,盼盼就立马生了。”我娘让二哥走进来,叮嘱他到医院的另一间病房,看看盼盼生了没有,生小子就算了,生闺女一定要报个信儿。二哥让我好好守着娘,他恋恋不舍地走出病房。我爹不知道我娘跟我说什么,不顾一切地推门进来,我娘这时候已经虚脱得像散了架的人。她对我爹说:“小麦,把插在我鼻子里的针针管管全拔了,再把我的衣服都扒光,让儿子媳妇给我全身擦洗干净,我不想弄得脏巴巴地走。”我爹犹豫着:“这恐怕不合适吧?”我娘的嘴唇颤抖了几下:“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求你了。这辈子,我为你们李家耗尽了心血。”我爹只得把邻床病人请走,一摆手,大嫂二嫂三嫂小心翼翼地把我娘的衣服脱下来,露出一个赤裸裸即将离开人世的身体。我们所有的人细心地擦着。
  “小麦呀,我想听你弹弦子。”我娘断断续续地说。我爹使了个眼色,我飞快地赶回家,从立柜顶上取下瞎老广留下的大三弦。我爹许久未动三弦了,满琴的尘土。我急急忙忙把三弦拿到医院,我想,我娘会坚持到我的到来。果然,我娘还存着一口气。
  我爹坐定调好了弦,此时门口堵满了人,有医生有护士有病人,孙大夫用手轻轻压着我娘的脉搏,微微闭着眼睛,他们似乎在等着什么。我爹左手扶把,右手弹琴,弹了两下,然后吼了几嗓子:“喊一声我的心肉肉你听清,你不疼我你休想再把别人疼。”我爹唱到这儿,我娘身上盖着的那个白被单瞬间一瘪,一个顽强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她带走了她那个顽强而固执的命。病房里鸦雀无声,我爹左手一松,大三弦掉在地上,琴杆儿也断了,变成了齐刷刷的两截。
  瞎老广再次显灵了。眼看着夕阳就要落山了。我娘撒手人寰,我的眼泪刚涌出来,二哥突然跑进屋,高兴地喊着:“娘,盼盼生了个闺女,八斤八两。”说着,二哥发现娘已经走了,木木地半晌没说话。我“哇”地大哭出来,二哥上前狠狠地掴了我一巴掌,说:“老四,你怎么会让娘在我走的时候死了呢?你怎么守的娘,你这个六畜,我连跟娘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他娘的我还傻傻替你守着盼盼,为你等着孩子,我他娘的神经病呀……”二哥抱着娘的身体淌泪。紧接着,又流了一脸的鼻涕。我发现,娘的嘴角在偷偷抽动,像是在微笑。
  死人的微笑比活人安详,比活人自然,没有那么多假招子。人是哭着来到世上,又被一帮人哭着送走。我琢磨不透,为什么我生下来,我姥姥死了。而我娘死了,盼盼又生了一个孩子,而且的确是个闺女。有人解释,富贵在人生死在天。还有人说生和死是一对冤家,总是打架,但又总也见不了面。我曾想,亲人之间暂时的分手应该是幸福,因为毕竟还在一起,思念起来还能联系。若是像我娘那样就是最痛心的,我压根没有思想准备,她老人家突然离去,该是我多么大的痛苦和遗憾啊!世界上什么最金贵?那就是亲情。
  我娘死后的那天深夜,我们兄弟三人在守灵的时候一齐打了瞌睡,梦见了她老人家,聚会时谈起那不相同的梦,都默默地掉泪。我娘弥留之际曾用那双混浊的眼睛痴痴地看看我,眼神里充满留恋和深情。虽然我们的梦不一样,但都梦到了我娘那双充满母爱的眼睛……几年过去了,岁月的流逝没有隔绝我对我娘的思念,我常常一闭上眼,就看见她那双眼睛在望着我。眼神慈祥而深邃,像是那深秋的日头,暖融融的,烘烤着你每一根神经,熨烫着你每一个感觉。我之所以给女儿起名叫虹,是因为我娘死和她生的那个时辰,天色太灰暗了,我想让灰暗的天空有一道彩虹横空出世,给人生带来些色彩和生机。虹生下来,我盼着她也能像我小时那样,成为我姥姥的托生。我注意观察她,发现她是那么天真纯洁。虹出世后,在牙牙学语时,我想教她先学会叫爸爸,而盼盼非要教她先学会喊妈妈。最后,孩子自然就先喊出了妈妈。盼盼得意极了,抱着虹又是亲又是啃的,我安慰自己,人生下来学会的第一句话肯定是妈妈,因为这两个字是天然形成,分量最重,最好懂,也最不好懂。我尝试着让虹喊盼盼娘,喊我爹,可虹就是叫不出口。我决心要调教虹,在虹两岁的时候,我不甘心,就把一大堆照片塞给她,我愕然地发现,她总是挑出我娘的照片端详,而且一看就是许久。“她是谁?”虹问我。我说:“是你奶奶。”“她为什么总是看我呢?”虹又问。我说:“那是你奶奶在想你呢。”虹立即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也掉泪了,盼盼看到我们这副样子,不解地对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她那么小的孩子,你没事儿总折腾她干什么?”
  两个月后,我二哥把我叫到他家说:“咱爹闷得慌,和我聊天,让我和你好好谈谈。咱娘死了以后,找咱爹提媒的人不少。”二哥边谈边盯着我。我不耐烦了,问:“有什么话你说,别啰唆。”二哥有些尴尬,说:“好吧,就说实质问题。咱爹不好说,让我跟你们说。咱爹有心要跟贾阿姨一块儿过,觉得两个都是老人,彼此知根知底的,爹想问问你和盼盼怎么想、贾阿姨会怎么想。”我伤感地说:“娘尸骨未寒,爹怎么还有这个心?”我爹一生中都不能离开女人,他总是跟这个过日子的时候惦念着另一个,而真跟另一个过日子又开始怀念先前的那个。如此循环,在循环中体现着男人的活法。
  我默默地离开了二哥家。自从二哥跟我说起我爹想和岳母结婚那件事情以后,我没有对盼盼和岳母提起。我觉得我爹纯粹是异想天开。奇怪的是我爹没有再提,见了我跟没事人似的。我找到二哥,问:“爹没再催你?”二哥也说:“没有啊,别咱爹是撒癔症吧。”我对二哥说:“我怀疑是你瞎编的,咱爹不可能有这想法。”二哥恼怒地说:“算我吃饱撑的!”
第31章
  报社的刘副主编让我和一个女摄影记者到内蒙边境的二连浩特去采访,说那里发现了一个清朝宫廷用的炕桌,很有文物价值。我去查资料,资料显示那炕桌是供皇宫人学习用的,一般长96厘米,宽64厘米,高32厘米,用上等楠木做的。皇宫的炕桌设计很巧妙,桌面一般由三块银板组成,每块银板都能挪动或取下来。
  我想离开这座熟悉的城市到外面透透气,我娘去世使得我衰老了许多,人也变得沉闷。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很喜欢这个女摄影记者。她叫敏,在新闻部,也就二十多岁,北师大新闻系学传播的。敏很漂亮,穿着也很时尚。她的皮肤很润滑,像是在水里泡着的那种感觉。头发黑黑的,像是抹了油。眼睛很大,汪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韵,那气质和轮廓太像小草了。我喜欢她有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像小草,因为小草是我一个终生解不开的情缘。敏这女人说话嘴没遮拦,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有时爱和她一起吃饭聊天,吃饭的时候就听她天马行空地说,撩拨得我热血沸腾,说高兴了我就喝酒。我不能喝酒,喝一口脸就通红。可我有时故意放纵自己,和敏喝得昏天黑地。喝完了我就搂着她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像幽灵般地游荡,敏拿着照相机在路上瞎照,我听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敏端着机枪在扫射,很有快感。但无论怎么喝,有一个原则就是不去敏的家,尽管她单身已久,自己筑有一个温馨的小巢。每次我回来晚了,盼盼就和我吵架,说:“我怎么找了个不要脸的醉鬼,你看看你还有个男人样子吗?”我开始还自尊地反驳她几句,后来就“无耻”了,任凭她拿刀子肆意刮破我的脸皮。
  去二连浩特以前,报社传说刘副主编喜欢敏,我不太相信,因为刘副主编是个很能克制的男人。他的妻子是个主治大夫,漂亮而温柔。刘副主编被妻子看管得很严,因为每天中午几乎她都来报社与刘副主编共进午餐。刘副主编对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很矜持,彬彬有礼。刘副主编找到我探询地问:“听到了点儿什么?”我说:“我不相信。”刘副主编叹了口气:“你不相信有什么用,可不少好事者信呀。官场上都是那么愚昧,都用女人当枪使,谁也走不出这个怪圈。”我说:“你爱不爱你的妻子?”刘副主编又叹了口气:“女人爱深了,就是恨了,很可怕的。你这次和敏出去替我安慰安慰她,她是清白的,为我担当恶名受委屈了。你说话她听,拜托了。”我明白了刘副主编的真正用意,用我的嘴去说服敏,也借机拆散我们。
  临走的时候,我打电话约敏,两个人在兰闺房酒吧聚会,敏在我面前表情神神秘秘的。我看着窗户外面的万家灯火,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我觉得肚子饿了,就对服务生说:“来点火腿三明治,再来碗紫菜汤。”服务生给我端上来,敏看着我慢吞吞地吃着。我觉得紫菜汤的味精放多了,有些苦,便把服务生叫过来说清楚。敏在旁边说:“任何好东西,一多就成了坏东西。”我无意中发现敏白皙的脖子,顺着脖子,就是手掌般大小的空白。我抑制着自己,感到下身在燥热。敏说:“是不是有人让你来当说客?”我沮丧着推开紫菜汤碗,说:“你为什么把所有的事情都看穿呢?”
  敏跷着腿,裙子下面伸出一条裸腿,坚实而饱满,洋溢着诱惑。敏说:“你懂得女人心里想什么吗?”我没说话,敏凑近我问:“你除了和我说真话还和别的女人说吗?”我嘟囔着:“你问这个干什么?”敏抿着酒微笑着说:“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你知道女人如何动心眼吗,那心眼动得让你毛骨悚然,让你防不胜防。散布谣言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刘副主编肯定要提升了。我们就是这样,提升谁之前肯定要有各种谣言传出来。同样一旦真的提升了,谣言就会立即变成赞美了。”我低头听敏讲话,觉得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颊,无骨的手很柔和,我抬头见敏在注视着自己,眼光很特殊。我说:“你和刘副主编究竟怎么样?”敏哼了哼,说:“我跟他什么事情也没有,他那身老骨头我不愿意啃。我喜欢年轻的,比如像你这样的,有肌肉的,有活力的,青春四溢。你告诉我,你跟你以前的女朋友做爱能坚持多长时间?”我觉得没话可说,敏不断地喝着酒,她问我:“你是不是很孤独?”我点点头。敏笑着说:“城市人都是这毛病。你是不是很焦虑?”我说:“我常常晚上被噩梦惊醒,浑身出虚汗。”敏放声大笑,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这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盼盼,她的眼神像一汪泉水,清澈到底。敏说:“你母亲去世以后,瞧你天天跟丢了魂儿一样。”我没说话,敏直率地说:“你被你母亲搅得不能再爱别的女人,这是你母亲的错误。”我惊异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
  敏说:“我触到你的死穴了!”我和敏一上火车天就阴沉沉的,后来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到了车站,我们又换乘长途汽车。已经半夜了,快接近二连浩特的时候,中雪渐渐地转变成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不知不觉中公路被暴风雪掩埋了。公路的路面与大地连成一片,漫天飘落下来的浓雪也与地面连成一片,一切都沉陷在白茫茫的世界之中。汽车的速度渐渐地慢下来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车轮常常在一个雪窝儿里就地无功地旋转很久,后窗上贴满了后轮甩起的泥雪,厚厚的,一块块的。
  在上桥的桥口儿,车轮子又不停地打转,再也不愿意移动半步。长途车的司机说:“你们愿意下车我就开门;愿意等,我也许需要几个小时才能把车修好。”司机一边说一边熄了火,点燃一只红色的火箭牌烟卷儿,斜躺在驾驶座位,把疲劳的双腿支到前窗的窗台上。乘客们面面相觑,对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处境不知如何是好。我对敏说:“咱们不能这么冻着,下车找个地方暖和暖和。”我们溜下汽车,钻进纷飞的大雪里,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我发现了桥那边有灯光,说:“咱们过去!”我们顶着迎面的寒风,踩着已经没有任何路标的积雪,迅速地翻过桥头,透过飘飘扬扬的雪花,在地平线的尽头,一个村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兴奋地说:“前面有灯的地方就是村庄,虽然远一点儿,但总比车上暖和,咱们在车上等待大雪停止是没有头的。”
  我们开始向那不明确的灯火进发,前面人留下的脚印已经被大雪覆盖。我蹚开新的脚印,一脚下去,每一个脚印的洞穴都有膝盖深。敏紧紧跟在我的后边,一脚踩不准我留下的脚印,就要歪斜一下。没走出半里路,我已经累得大汗淋漓。脸前不断地冒着白色的哈气,走几步就要停一停。敏怕落到后面,就跑到我前面去开路,没多久她也没了力气。于是,我俩更加频繁地更换着位置,为了省力气,我们之间的语言也更少了,只有踩碎雪层的回声和大雪飞过耳旁的“刷刷”声。
  走了很久,留在后面的汽车的蓝色顶部终于看不见了,它被大桥挡在了后面,可是大桥仍然显得是那样的近,向前看,那忽隐忽现的灯火并不近。它一点也不向我们靠近,我看看手表,费力地对敏说:“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小时。”我从背包里掏出水壶递给她,说:“你也喝点儿暖暖身子。”敏接过来看了一眼,很快又抛了回来,喘着粗气回答我:“得了吧,你自己留着喝吧。”我接过瓶子的同时明白过来,于是,结成了冰的塑料水瓶飞进了公路一侧的壕沟。脚下的雪重新开始响起,我们终于接近了灯火,我停下了脚步。敏冻得一脸紫色,牙齿互相打着架,我一把将敏抱在怀里,说:“真对不起你,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受罪。”敏在我怀里流不出眼泪来,因为她的眼眶里已经结上了冰霜。我开始想入非非,觉得敏这个女人有些意思,小巧玲珑,如手里的一块碧玉。脾气倒和盼盼接近,动不动就发火,挺漂亮的女人经常说出“操你妈”的脏话,弄得周围的人都难为情。我听说敏和不少男人上过床,特别是历任主编、副主编什么的。她甚至和上过床的男人再见面时喊不出对方名字。我不太相信这些传言,但我发现敏和男人对话时都用眼睛投入地直盯着,扰得男人汹涌澎湃、心猿意马。小时候听我娘说过,女人说话总看着男人,一准不是正经女人。
第32章
  “我会不会死?”敏问。我说:“我们走不出去就会死。”敏难过了:“我那么年轻就死,太遗憾了。我还有很多好生活没有过,我还很漂亮,很年轻。”我斗胆吻着敏的眼睛,冰霜在我火热的嘴唇下融化了。我说:“我死了也不能让你死,我会用我的身体去融化你。”敏苦笑着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吧,我们刚才看到的是一排路灯,这里没有人烟。”听罢我有些恐惧。敏说:“只有你和我。”她说着一把抹去睫毛和帽子边缘上的冰雪,我们在地上只坐了十几分钟,便被迫开始边跺脚边说话,我在原地走来走去,敏也开始走动,以此保持最后的体温。我说:“我们是不是再向前摸索摸索?而且,还可以增加热量。”敏麻木地说:“盲目也许会使我们更加偏离有人的地方,还是等一等吧。”雪仍然狂下着,大风毫不留情地将雪沙刮进我们的脖领儿,我本来就铁青的脸,现在显得更加的灰暗。我们在桥边的避风处滞留了一会儿,两人无言,仅能够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刷刷”地向大地铺着花絮,除了心脏,两个人的身体都处于麻木状态,连脑浆也凝固了似的。我蠕动着嘴唇,对敏说:“我想我娘,想我的老婆,想我的孩子,想我可爱的亲人。”敏拼尽所有力量地说:“你真幸福,有这么多人可以想。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没有你那么多牵挂,我就想活。”我说:“你不想你过去的男朋友?”敏伤感地说:“如果我这次要是死了,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人真正爱我,包括你。你总跟我说起你娘,我觉得你在你娘的氛围里太狭窄了,没有你的感情追求。”
  我不满地说:“为什么这么说我?”敏把脸凑近我说:“谁爱你都不如你爱你娘,这让爱你的女人伤心!”我被敏的话震慑了。敏继续对我说:“我为咱们报社一个领导做过两次流产,那都是我最心爱的骨血。他不敢到医院,叫他的秘书为我签字。我是女人,我不能得到女人应该有的一切。”我说:“为什么这时候说出来?”敏咬着嘴唇说:“我怕我没机会了,我只有说出来才不遗憾。他只爱他的官职!我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把他扔到地沟里!”这时,远远地从我们来的相反方向,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雪地上蠕动,向我们靠近,黑团的后面是东方,黎明的鱼肚白隐隐在现,越显得那黑糊糊的东西可怕。
  约莫几分钟之后,天越来越亮的时候,我发现那是一个大娘拉着一辆很是陈旧的破童车,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这边缓慢地走来,那两个黑团原来是大娘和她的小车。我们离开桥边,大步地向老人走去。靠近她的时候,大娘并不抬头,执著地拉着小车前行,她厚厚的头巾十分破旧,褪去了所有的颜色,但是它很大,几乎遮盖了她的上半身。大娘行走的时候不抬腿,身后的雪地上拖出两道雪沟,蜿蜿蜒蜒,很是凌乱。大娘见到小雪堆就凑上去,用她的毡靴外面的胶鞋把雪堆使劲拨开,里面露出黑色的煤炭,是卡车上散落下来的,她把大块的捡到自己的童车里,童车的轮下绑着两个木片,像雪橇似的被她拖动着。我们停在老人的面前,终于使她无奈地抬起头来。她的脸被厚厚的布裹着,露出温暖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她说:“跟我回家吧,你们一准迷路了。”大娘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她把硕大的头巾给我围上,我想谦让,但大娘已经拉起童车往回走。我摘下围巾,给敏系好,我看见敏的眼睛在发热。我想帮大娘拉车,大娘微笑地拒绝了。我总觉得大娘像是我娘,那神态那脸庞那身材。我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我娘来这里搭救我和敏。
  朝阳破云而出,雪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有了阳光,人就有了温暖。公路与村庄之间的路完全被大雪覆盖得辨不出来了。我和敏尾随在大娘的后面,走进一间木房。房里点燃着很旺盛的炭火,有一张很大的床。敏对大娘说:“我想洗澡。”我诧异地说:“这个地方怎么能洗澡?”敏脱着上衣说:“洗澡不好吗?”大娘微笑着跑去烧水,没一会水汽在屋里弥漫着。敏洗澡时兴奋地喊叫,连声喊着舒服。看着敏洗澡,我想起了我爹。其实我对洗澡不是很感兴趣,因为看自己的身体总是这么单薄,像是一棵枯树。敏洗完了对我说:“你不洗澡吗?”我说:“你一洗澡我就乱想。”敏没有像往常那样微笑,她的表情很复杂。敏说:“我给你烧水。”大娘走过来说:“还是我烧的水热。”大娘又跑去为我烧水。我泡在热水里觉得筋骨在慢慢变软,我想大声唱点什么,就想起了我爹唱给我娘的那句:“喊一声我的心肉肉你听清,你不疼我你休想再把别人疼。”我洗完澡就和敏这么并肩躺在床上,我想拥抱敏,想着想着就把胳膊伸出去。敏满满当当地躺在我的怀抱里。敏在我胸前如一条银鱼,我摸她光滑的鳞,摸她透明的骨,摸她鲜红的脉。我突然哭了,我想起了盼盼,她是不是在思念我?我想起了我爹,突然有了一种理解。男人在和一个女人好的时候,总是在想着另一个女人。
  恍惚间,我见到窗户被橘红色的晨光惬意地涂抹着,迷糊中,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微微睁开眼,见我娘坐在我身边,慈祥地看着我,嘴唇在抖动着。我惊呆了,老人的面容有了改变,显得很滋润,全然没了去世前的那种疲惫和憔悴。我喊了一声:“娘,你还活着,你没死?”我娘笑着说:“我死不死没关系,你不能死,你还有好日子。”我急迫地抓住我娘的手,问:“你是我娘吗?”我娘说:“你说是就是,孩子记住,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你都会闯过去的,因为有人爱着你,有人想着你。”我娘悄然离去了,我又睡了,阳光抚摸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醒来,见敏依然在自己身边酣睡着,我娘不在了,但炭火还是那么旺。我透过窗户,看见初升太阳的万道光辉,长途汽车在浩瀚的草原上蠕动着,逐渐朝这里驶来。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不是开往二连浩特的长途汽车吗?我摇醒了敏,说:“车来了,咱们该走了。”我们出门的时候房子里空空的,桌子上有一瓶白酒。我喝了一口,从脚到脸涌着暖流,说:“好喝。”敏也抢过来喝了一口,说:“好喝。”敏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子上说:“咱们走吧。”太阳已经扭转了角度,长途汽车距离小房子越来越近,我又喝了一大口,觉得胸口在发胀。敏不示弱地也喝了一大口,她被呛得大声咳嗽。我的脸与她的脸挨得很近,可以感觉到敏那饱满健康、红彤彤的面颊,向自己传递着热流。
  敏倚在我身上打手机,手机始终打不通。我对敏说:“你在雪地里跟我说谁谁的话还记得吗?”敏歪着脑袋问道:“我说过吗?”我看着敏装糊涂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敏说:“我以为我死了才告诉你,希望你能保密,不管以后我们成什么样子,或者陌路人或者仇人,都不能再讲了。”我问:“为什么?”敏看着窗外的景色回答:“他要是闪失了,我就算完蛋了。男女情感到了我们这份上,更多的不是冲动,而是相互的身体和政治经济上的利益。因为人总是要消费的,生活得越好就越需要钱,人总是渴望攀高位的,权力越大越需要更大的靠山。在这一切面前,败下阵来的只有感情了。”
  我沉默着,刚刚暖和的身体又在发冷。在车上,我忐忑不安地问敏:“昨天晚上你看见我娘了吗?”敏一脸悻悻地样子:“你还说呢,一晚上你总是抓住我的手,要不就抱住我的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弄得我很紧张。”
  我问敏:“晚上我对你做了什么吗?”敏看着我,不高兴地说:“你想和我做什么?”从二连浩特出差回来,敏总是躲着我。我想和她说点儿什么,她也总是支支吾吾。半个月以后,有关刘副主编提升为主编的消息流产了,主编庞有信虽然早过了退休的岁数,但依然还在岗位上,据说是上面对刘副主编不放心。因为什么不放心,传言不少,其中就有他不成熟。在官场上,不成熟是一个托词,就是一个筐,什么都可以放在里面。
  刘副主编有一段时间没上班,据说是闹情绪了。也奇怪了,刘副主编没有提升,敏又开始和我活跃了,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有什么说什么。报社的人总爱聚餐,找个理由就能在食堂撮一顿。
  那天晚上,我值夜班,一帮文人一起在食堂瞎侃,几盅热酒下肚,就开始侃起法国总统希拉克的绯闻,竟然同情者众。说着说着话题转移到我身上,越说大家越兴奋。众人说:“你小子有没有绯闻?”我镇静地说道:“没有啊。”众人不解,异口同声地说:“你竟然没有绯闻,绝不可能,从实招来!”我解释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众人说:“你太虚伪,把所有的隐私都包裹起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不就是害怕你和敏搞在一起吗,再有就是担心你的所谓公众形象。这说明你小子看得过重,没有一丝男人的情调。所谓的公众形象,说穿了就是给别人树立的,你应该留点儿自己的精神世界。”我火了,说:“我和敏怎么了?你们别瞎说。”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对我说:“知道你也不敢碰敏,那不得有人吃了你。那你说,你除了和盼盼以外,喜欢过哪个女人?”我被他们说得无地自容,想想,自己怎么没有绯闻呢?
第33章
  我娘去世后的三个月,市老干部局让我爹搬到老干部公寓,说那里的风景好,空气新鲜。他们给我爹分了一套三室一厅,条件比现在好多了。我爹决定在全家郑重地宣布,让我和盼盼带着虹跟着他过去,当然还有我的岳母。而原先我住的房子给了我二哥,他正闹离婚,没地方住。我犹豫了,盼盼很热心,说:“去那儿住多好啊,跟住公园一样。”我岳母表示无所谓,去不去都行,但她显得比平常兴奋。我对盼盼说:“能不能不去?”盼盼说:“为什么?指着你赚的钱买房子,还不得猴年马月?”我又跑去对爹说:“我岳母过去和您住,多不方便。”我爹说:“有什么不方便?”我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再说。我爹生气地说:“你小子鬼心眼太多,让你们过来是盼盼这孩子伺候人周到,我是想沾光。”
  我们就要搬到老干部公寓的前一个晚上,天还冷着,外面刮起了大风。那时,我、盼盼和虹住一个屋,岳母住一个屋。岳母睡觉有个毛病,不让我们关门,说一关门就等于把她关在外面了。这样,我和盼盼结婚那天起就开着门,逼迫我和盼盼在床上做那种事情都得小心谨慎,唯恐弄出一点儿声响。
  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喊了一嗓子,盼盼赶紧给我使眼色。但转天一早,岳母就把盼盼叫到屋里训斥了一顿,说光想着你们小夫妻美了,想没想当老人的心。夜深了,我从岳母的惊叫声中醒来。盼盼也坐了起来,我俩交换了一下眼神,慌乱地跑到岳母的房间。拧开灯,见岳母坐在床上头发蓬松,满脸煞白,浑身哆嗦着。盼盼问:“怎么了?”岳母揪住盼盼的手说:“刚才你爸爸来了。”我的后脊梁发寒,忙说:“您做噩梦了?”岳母说:“他穿了件新衣服,胡子刮得跟鸡蛋皮那么干净。他告诉我在那边又结婚了,那女的挺好,人长得也不错,梳着短发,比他小两岁,也般配。”说着,岳母抽泣起来:“你爸爸不要我甩了我,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可怎么办呀?”盼盼喘着气,不太高兴地说:“您这是个梦,哪有这回事呀?我爸爸已经死了好几年,您怎么又突然想起他来了。”岳母说:“明天一早你们去烈士公墓看看,给你爸爸烧烧纸,他结婚了怎么着也得花钱呀。”盼盼说:“您这都是迷信。”岳母火了:“那是你亲爸爸,你不去对得起他吗?”我连忙斡旋着说:“去,去。”
  转天是周六,上午我和盼盼奉岳母的旨意去烈士公墓。那时烈士公墓在水上湖,进入的条件必须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行政级别十三级以上的。昨晚的风依旧没停,虽然稍微小了些,但拍在脸上也像小刀子般地疼。盼盼抱怨着说:“怎么老人都神经兮兮的?”我觉得岳母这个梦潜伏着她的很多想法,或许是一个什么借口。走进烈士公墓,我和盼盼都愣住了。原来的陵寝都空了,听管理人员说昨天都迁移到了一个大厅。因为这里的公墓要搬到北仓陵园,腾出来做一个烈士纪念馆。我和盼盼神色恍惚地来到大厅,按照管理人员的指示,我顺着梯子爬到最上层去寻找岳父的骨灰盒。我在取出岳父骨灰盒的时候,下意识往右边看了一眼,一时间我惊得魂飞魄散。那儿一个骨灰盒上贴着一个梳着短发的女人照片,卡片上写着年龄,比我岳父小两岁,单位是粮食系统的。抱着岳父的骨灰盒,我的腿情不自禁地晃动着,下来后我对盼盼说了,盼盼不信,说我故意瞎闹。她自己爬上梯子,下来后默默地和我走出了大厅。我们对着岳父的骨灰盒鞠躬,盼盼流泪,表情很复杂。送回骨灰盒时,盼盼拉着我,对上层的那个骨灰盒轻轻地说:“阿姨,照顾好我爸爸。”说完,盼盼捂着脸跑出了大厅。
  感情这东西最难诠释,不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在,就怕没有感情,就怕满脑子都是自己,没有别人。感情属于那些心地善良的人,属于那些肯为别人牺牲的人。感情的回报就是有人思念着你,有人在爱你,这是最幸福的。
  老干部公寓座落在水上湖附近,这里确实像个大花园。水上湖四周是密密匝匝的芦苇,秋风吹来,芦花抖动着像是秀美的女人在招手。黄昏,常有飞鸟在湖面上徘徊,发出嘎嘎的鸣叫声。水上湖幽静,周围是一层层的白桦林,笔直的树干上刻着无数类似眼睛的圈圈儿。
  据史志记载,当年抗日烈士们在这里与日寇奋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全部捐躯,后埋在这里。城里的人都说,白桦树上有多少圈圈儿,就有多少烈士们的眼睛,他们死后都不瞑目,注视着变化多端的世界。水上湖里的老干部公寓是一排排墩墩实实的楼房,楼房的颜色发灰,只有楼顶是红色的,远远看去像一个个老人戴着红帽子。住在这里的都是退休老干部,官衔都属于地厅一级的。我们搬进去以后,我注意到我爹和我岳母之间开始很客气,相敬如宾,后来有时候也是吵架,但仔细听无非是不疼不痒的小事,看不出什么感情的蛛丝马迹。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为什么我爹突然不提和我岳母结婚的事了,可能是我爹怕外面的舆论,他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不想让四邻五舍说三道四。再可能是我娘去世不久他就攀花折柳的话,从良心上讲对不起我娘。从我岳母的神色看依旧矜持,她或许不想在我娘去世后染我爹这一水,辱了自己的名声,让我们李家人轻视。或者,我爹和我岳母悄悄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把这事的窗户纸捅开,忍一忍再说。
  住了几个月后,我发现生活在老干部公寓的人神经线绝对不能脆弱,因为常常在某天早晨或者黄昏,在哪家的门口就会摆上一排排的花圈。昨天还听见某人在院子里吆喝着什么,转天就因心脏或者脑血管堵塞,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拉走,紧接着就有噩耗传来。令人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哭。送死人的鞭炮声响过以后,子女们就会围绕着父辈的遗产吵来争去,挺没意思。我有些后悔,不应该顺从我爹搬到这里———一个地道的老人王国。
  我们一家五口,我爹是绝对的权威,他说煤球是白的,不会有人说是黑的。我岳母也不甘示弱,在家里也想做到说话算话。于是在两个老人权力的笼罩下,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岳母比我娘有学问,人家是高中毕业,当过幼儿园的管事,所以她就爱多管闲事,什么也看不惯。夏天,我怕热,有时光着脊梁。岳母就叨叨:“男人要有个样子,再热也不能掉样子。”我问:“啥样子?”岳母拿出岳父的遗像,说:“你看看,你岳父进城以后让我调教得出门从来都是穿西服打领带的,那西服没有一个皱褶儿,领带从来都是拿卡别着,一点儿也没有进城干部的土相。”我摇摇脑袋说:“做不到,那样子是给别人看的。”我爹不高兴了,说:“亲家,我就不是穿西服打领带的,我也不显得土相呀。”说着说着,两个老人就吵架,我爹嗓音粗,我岳母声调细,于是便为院子里的闲人提供了看热闹的机会。盼盼没工夫管家里的鸡毛蒜皮,天天忙着她单位承包的事。无奈,我开始介入,劝着劝着,后来我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两个人吵架的原因太幼稚也很可笑,往往为看电视的某个频道,或者是为了种哪类花卉,甚至厕所里解大便不冲洗等等都会是吵架的起源。只有一次吵架例外,那就是京剧好还是越剧好,两个人谁也不退让,盼盼在家说了一句:“京剧好还是越剧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我爹厉声道:“那关系大了!这是原则问题,京剧是国粹,越剧是地方小曲。”岳母杏眼圆睁:“京剧是你们北方的,我可是南方人,越剧是我们南方的国粹!”我爹红着脸说:“你的思想有问题,我要找文件说服你。”我岳母说:“我等着,你最好枪毙我!”盼盼最终把我岳母推到屋里,岳母抹着眼泪对我发牢骚:“你岳父活的时候从来没让我生气,到这儿怎么就遇到这么个死倔头。”我爹朝我嗔怪道:“我当局长这么多年,有谁敢戳着我的鼻子说话?市长怎么样?错了我照样敢批,怎么着?一个妇道人家还反了吗!”
  可吵架归吵架,我岳母很会烹调,弥补了家庭不和谐的气氛。我岳母的烹调手艺不但色味香俱全,关键是都有诗一般的名字,其中有“五彩迎宾”、“梅山翠湖”、“半月沉江”、“香泥藏珍”、“彩块玉片”、“发菜羹汤”等。岳母一般中午不进厨房,都由我爹在做,晚上她再出手。中午,我爹做的大都是面条、酸菜炒肉什么的,单调而乏味。我岳母吃不惯,对我说:“你父亲中午做的菜,吃什么都咸,真闹不懂,清灵灵的蔬菜为什么搞得油腻腻的。我最讨厌的是酱油这东西,黑糊糊的,你回头告诉你父亲。”我听完笑笑:“我才不管呢,我告诉了我爹,他就把火撒在我身上。”我岳母看我不管,有一回,她居然把酱油瓶子都扔进了垃圾箱,我爹又和她吵架,说:“你懂个屁!酱油是天底下最好的调料,谁也不能代替。”岳母也不含糊,说:“咱们扮假夫妻的时候,你脾气多温和,见了我都毕恭毕敬。怎么着?现在我住你这儿,你就原形毕露了。告诉你,李小麦同志,我住这儿完全是陪着我的闺女和女婿,不是冲着你。我也不靠你养活,我有工资,不比你少多少。现在,我算看出你是什么变的了!”我爹火冒三丈,吼叫着:“你说我是什么变的?你说?你不说咱们没完!”我预感不好,想起我娘那句话———“这两个人要是走到一块儿,今后的日子就没法再过了。”岳母说是说,每天晚上她都洗净双手,系着蝴蝶图案的围裙轻盈地走到灶前,一道道菜随之而上,小桌上香气弥漫。那道“梅山翠湖”做得甚是好看,用芋头铺底,中间是一簇绿色竹荪,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丽峰。哪回我爹都迟迟不动筷子,怕破坏那静谧的湖色。最终还是我女儿虹嘴馋,夹起一口竹荪嚼着,清嫩可口。而那一道“半月沉江”更是别有风味,清水拂面,里面是笋片,犹如一道弯月被投入江中,流光倒影,诗意盎然。而另一道“发菜羹汤”,则每回都让家里人抢着品尝一空。一根根发菜如秀女的头发卷在了一起,在清水里若离若散。我爹往往拿着筷子轻轻挑起,长丝不断,于是一边夸奖一边咬在嘴里,然后称赞说:“脆而不硬,细而不乱,味道清香而又滑腻。”岳母不理会我爹的殷勤,又端上一道“香泥藏珍”。这是岳母的拿手好菜,用芋头层层埋好,吃到深处就触到一块褐色的宝物,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醇厚。我爹头第一次吃时,觉得味道很特殊,就忙问岳母:“这是什么?”岳母不高兴地说:“你自己吃,不能笨到连吃什么都糊涂吧。”我爹哪吃过这个,说:“你会做菜也不能这么霸道,我不知道难道问问也不行?”两个人开吵了,我和虹就趁机赶快吃,吃完撂下筷子就开溜。晚上睡一小觉,上厕所时还能在厨房听到两人拌嘴。往往岳母最后一句话会使吵架结束,那就是———“我做那么多好吃的都不能堵住你的嘴吗?”这时,我爹总是举手投降。
  这真应验了那句话:“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盼盼得意地对我说:“你父亲也有今天。想想你们李家,有谁能像我母亲这样能够钳制住你父亲。”我咂着嘴:“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第34章
  从我们一家子搬到老干部公寓那天起,院子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说亲家之间这么住着,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不定有什么猫腻呢!令我难堪的是,我爹和岳母有次在白桦林散步,被很多老干部公寓的人看见。有好事者说两个人手拉着手,还偷偷亲嘴呢,说岳母还常常故作纯情少女状。但这些话只是背后说,因为我爹的脾气厉害,发起火来连祖宗都敢骂。
  有关两个老人的绯闻迅速从老干部公寓传到了报社,也传到了盼盼的单位,我和盼盼成了新闻人物和笑柄,总有人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有一回,庞主编找到我,当着很多人的面开玩笑说:“你爸爸英雄一世,也经不住女人这道关啊,父亲和岳母结婚这也是社会新闻呀。”我总嘀咕,别因为这个绯闻影响我提拔副主任吧。盼盼也因为绯闻心烦了。单位中午吃饭的时候,常有人三五成群地偷偷来看她,说:“瞧见了吗?那个就是李局长的儿媳妇,是她把自己的亲妈介绍给公公了。”
  我认真调查白桦林事件,知道了来龙去脉。我爹退休后对国内国外的大事还是很热衷,上个月,电视里报道日本政界要人不但自己去拜靖国神社,还要求外国人祭拜,他气得一夜没合眼,大骂小日本。想当初,他曾经跟着二爷与日本鬼子面对面搏斗,胳膊被捅伤。押进鬼子的炮楼后,他被鬼子过老虎凳灌辣椒水。岳母看过他的伤疤,难过得眼圈儿都湿润了。她说,她哥哥就被日本人杀死了,日本人把肠子扔了一地,血淋淋的。两人在这方面突然有了共同语言,激动时跑到湖畔的白桦林里转了一圈,面对着白桦树的眼睛感慨了一番。就是这次到白桦林,让老干部公寓的闲人碰到,演绎出两个人手拉手嘴碰嘴的传说。
  水上湖岸有芦苇,那一道道的芦穗在黄昏中摇曳,很有风情。再就是小嘴大身子水鸟,“嘎嘎”地叫唤。被我爹和岳母的事情弄烦了,我就到那儿散步,看见水鸟就立刻想起孙敬意。他已经去世很久了,想起他我就内疚。我因为他而出名,又因为他而被人看透。有一回在报社,我翻抽屉,看到了有飞鸟在巢穴交配的照片,画面很漂亮,也很隐晦,仔细想想,我没有拍过。还有飞鸟接吻的照片,我想起那是孙敬意拍的,他的英魂依旧没有散。我又找到拍摄女人赤裸后背的照片,这是我去澳门采访在铁沙滩拍摄的,当时觉得很勾魂。还有一组是男人的眼睛和手,这是我在商场拍摄的,因为那里充满着男人对物质和女人的渴望,很夸张,但也很赤裸。因为那时的女人在疯狂购物,而恰恰忽视了男人。我选择完了就送到副刊部,写上了我和孙敬意的名字,交给了编辑。我走的时候,听到编辑在喊:“这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起个名字叫《欲望》。”照片发表后,敏找过我,说:“你小子对谁有欲望啊?”白桦林事件刚平静下来,副市长来看望他,聊了会儿天,说到市里准备把水上湖卖给一家日本的房地产公司,我爹立马恼了,把茶杯摔了个粉碎,大声喝道:“水上湖埋着多少抗日的英烈,你卖了水上湖,晚上他们在梦里把你掐死。”弄得市长悻悻地离去。
  后来公寓的领导对我爹很有意见,并且有意识地散布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听,弄得大家见了我爹就翻白眼。因为副市长来是要解决老干部公寓的经费问题,只是顺便拜访我爹。我爹这么一闹,经费的报告就只得石沉大海。
  星期天的早晨,我爹从湖畔回来,手里拎着刚买的两斤鲤鱼,那鱼还是鲜活的。他身上挂着湿乎乎的水汽,可仍兴致不减,进门就哼着弦子书《华荣道》的唱腔。“赤壁鏊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露膀背,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见夏候惇只剩一人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唱得还是那么有韵有味儿,有板有眼。我接过爹手里的鱼,郑重地说:“我给您提醒个大事。”我爹说:“什么大事儿?”我说:“刚才我听盼盼说,今天可是岳母的生日。”我爹不以为然:“岳母生日至于这么神神秘秘的,我以为什么大事呢!”我把鱼扔到水池里,鱼的眼睛还睁着,红红的像是在哭泣。我实在看不出父亲究竟对岳母有没有意思,平常两位老人总是吵架,根本就没什么亲昵的行为。这次我要利用岳母的生日做做试探,我总怕两个老人在我们面前作秀。我试探着说:“我岳母和您一个单元房子住着,平常对您伺候得不错,让您吃得美美的。人家过生日,您就无动于衷?”我爹问:“你的意思呢?”我说:“干脆请机关食堂的胖师傅炒几个好菜。然后咱们一家子围在桌前,您送给岳母一个大蛋糕,再捧一束鲜花,最好是红玫瑰,然后引吭高歌,唱一段祝你生日快乐……”我爹鼻子哼了哼:“亏你想得出,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捧束鲜花,冲你岳母引吭高歌,还唱什么生日快乐,我吃饱撑的!那还是我李小麦吗?”说完他背着手回到客厅,把电视打开看《新闻联播》。我讨了个没趣,回到房间唤盼盼去厨房收拾鱼。盼盼见我爹一脸的不悦,想问,又怕讨没趣,就没出声。她进厨房前猛地被我爹叫住。我爹对盼盼向来和风细雨,他认为对儿子怎么严厉都行,但不能对儿媳也这样。他认真地说:“今天晚上你把机关食堂的胖师傅请来,他的手艺很好,他跟着我这么多年了,我吃惯那口了,让他多炒几个新鲜菜,清淡些。把你妈妈请到上桌,咱们好好热闹热闹,也让你妈尝尝正宗北方菜的味道。”盼盼问:“我妈的菜不是烧得很好吗?”我爹说:“这次让你妈休息休息。”盼盼纳闷地问:“什么日子那么隆重?”我爹笑眯眯地说:“给你妈过生日啊。”盼盼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迷惑了,我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第35章
  黄昏,一道夕阳缀在天际,把水上湖照得灿烂辉煌。满湖都像是着了火,连芦苇也变得金灿灿的。飞鸟在湖面上抖动翅膀,“嘎嘎”的叫声传得远远的,又仿佛是人在呼唤着什么。
  虹从学校里回来,就跑出去和邻居的同学们商量看周杰伦个人演唱会的事儿。这时,我岳母在阳台上高声喊着虹的名字,说:“你要不回来就甭想吃饭。”虹进门就被姥姥拽住,说:“你看你的作业,都上高中了,这么马马虎虎的怎么考大学?”我岳母认真训斥着,她是幼儿园总管出身,对虹的作业天天检查,寻找每一个错误,然后用红笔批示。有一回,我爹寻找自己的那杆红笔,最后在我岳母的桌前拾到,我爹不悦地说:“你拿红笔干什么?又不批文件。”我岳母皱着双眉应道:“给你孙女改作业。”虹说:“姥姥,我的事情您别管,你学的那点儿知识现在连小学三年级都比不上。”我岳母恼了,呵斥道:“你敢跟你姥姥顶嘴了!”我岳母说着把虹带进自己的小屋。
  其实我岳母在阳台上喊虹的时候,盼盼在楼外面和邻居正说着话,妈妈那南方口音的嗓子在院里一吆喝,很是引人注目。邻居趁机说:“盼盼,听说你妈妈和你公公……”盼盼忙拉下脸子,说:“别往下说了,我得回家。”盼盼从不相信岳母和我爹的事情,尽管她听说了关于我爹和她母亲当年扮假夫妻的事情,但她始终认为那是革命工作。她爸爸死的时候,她母亲在坟墓前曾经掷地有声地发誓:“我一生绝不再嫁!唯和你在一起!”给我岳父送葬那天,全医院的人几乎全来了,排了很远的路。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老同志也来祭奠,我爹站在头一排,后面就是庞有信。医院附近的花店里的鲜花几乎被抢售一空。而岳母那天,不听周围的人劝阻,毅然去送葬,哭得昏天黑地。
  胖师傅被盼盼请来了。厨房小,他那胖身子转悠不开。那腰粗得连皮带都系不住扣儿,可烹调手艺确实有两下子。我爹给胖师傅递过一杯茶水,对胖师傅说:“炒几个新鲜菜,可别咸喽,我许久没品尝你的手艺了。”胖师傅说:“老局长,你可爱吃咸,说一咸顶三鲜。”我爹叮嘱说:“亲家是南方人,不爱吃咸。”胖师傅说:“老局长,这么几年,听说不少人给您提对象,您都推了。我给您介绍个对象怎么样?医院的主治医生,姓张,比您小十来岁,人长得蛮精神,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她丈夫出国,她一直等了六年,等回来的却是一纸离婚书。她仰慕您,听过您的报告,说您有成熟男人的风采。论辈分,我该喊她一声姨。她就住在我家的隔壁,我什么时候带来和您见面?”我爹想,倒认识这位张医生,是挺漂亮,那回自己的阑尾炎手术就是她做的,小手白皙皙的,动作很柔和。他摇摇头说:“我自己过得挺好的。”胖师傅不死心,继续规劝着:“这么比喻吧,您要是上火车,得坐好几天,身边坐着个贤贤惠惠的女人,秀秀气气的,跟你岁数差不了多大,还是个寡妇,你和她唠着,感觉就是不一样吧?”我爹不解地说:“怎么不一样?”胖师傅有了精神,说:“是不是觉得暖烘烘的,像冬天守着火炉子一样。”我爹不耐烦地摆着手:“今天是我亲家的生日,我也想上灶炒几个菜,庆贺庆贺,你得在旁边指点指点。”胖师傅惊奇地说:“您过去可是吃饭的主儿,您也上灶炒几个菜?”我爹笑着说:“你以为我光会当局长,我退下来,天天中午饭都是我做,手艺不比你差。”说完我爹扭头走了。胖师傅在厨房里忙活着,心里一直磨不开。他给我爹曾经炒了十几年的菜,从没见过局长下灶。于是,他觉得事情蹊跷,想起局里上下的传言忍不住乐了,觉得里边一准有猫腻儿。
  我为了给岳母买蛋糕,不能开报社的编前会,就向庞主编请假,庞主编笑着说:“快走吧,一个女婿半个儿。”他问:“你父亲是不是总教训你别腐败呀?”我说:“他看完电视或者报纸,哪儿要出现腐败分子了,就狠命训斥我,好像我腐败了一样。”庞主编笑了,说:“你父亲还教训过我呢,说我现在坐这么好的车,典型的腐败分子。你父亲可笑呀,我坐那车也算好车?”他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你父亲退了这么多年,我才敢告诉你。不瞒你说,他曾经嘱咐我对你提拔要谨慎些,当个副主任就差不多了,免得让人说三道四。得,我现在告诉你,你的摄影部副主任已经上会了,告诉你父亲。”听完庞主编的这席话,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在商店买完蛋糕,我往老干部公寓方向骑的时候,越想庞主编的那番话越生气,现在哪有老子阻碍儿子提拔的?想当年,我从部队复员回来到我爹那个局的时候,有时在局机关碰见他,他连理都不理我,沉着个脸。实在躲不过,也不能称呼爸爸,得喊老局长。局工会评选劳模,明明通过了我,到了局领导那儿也得让我爹把我拿下来。路上,我赌气停下车,瞅着道边一伙人下围棋。闲着无聊,我带着数码相机到酒吧街,不想拍什么就想发泄发泄。酒吧街都是年轻人疯狂的地方,到了那里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走进著名的兰闺房酒吧去消遣,我来得早,还没多少人。我看见一个披着长发的歌手在弹着吉他,唱着我听不懂的歌曲。有一对情侣在接吻,男人的手在女人的后背上游荡。我要了一杯烈性的酒,喝起来很涩,服务员告诉我这是伏特加。
  我想起敏,说不上太熟悉她了还是开始厌烦她了。我和敏以前有时候在这儿坐一坐。敏讨厌我热衷喝茶,说我太中国化,于是就带着我去酒吧,教我品尝咖啡和调鸡尾酒的办法。敏很能喝酒,常常我醉了,她却还很清醒,然后从容地在我嘴里套出她想知道的一切故事。现在报社有关刘副主编和敏的传说开始降温,刘副主编和他妻子在报社吃午餐时开始亲密起来。想着敏,我就借着酒劲儿给敏打手机,敏说她在新开的一家音乐厅,准备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我看到一个女人打了男人一个响亮的嘴巴,起身走出了酒吧。男人若无其事地喝酒,歌手继续自由自在地唱歌。我在手机里问敏:“就你一个人?”敏回答:“还有刘副主编。”我有了冲动,说:“我也过去。”敏说:“你马上要提拔摄影部的副部长了,还是小心点。”我问:“谁告诉你的?”敏不悦地回答:“你为什么这么迟钝?”我说:“我不管,我就要去。”我起身把剩下的酒喝干了。
  走出酒吧,我看见在酒吧街上那个女人在椅子上坐着哭泣。我问:“男人欺负你了?”女人哭泣着回答:“我喜欢上那个歌手,可歌手不喜欢我。”我没再问,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疼,我怕我喝的伏特加是假的。
  天色灰暗下来了,我没去音乐厅,不想给敏难堪。我拎着生日蛋糕,晃晃荡荡地走进老干部公寓,隐约听见水上湖的飞鸟在“嘎嘎”叫,叫得我心发酸。盼盼从厨房出来,她给胖师傅做下手忙得满头大汗。说心里话,她不想过给岳母过这个生日。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喝成这样,我妈妈过生日你笑着点儿。”我不耐烦地说:“你妈过生日别人就必须高兴呀?天天在这家里教育完这个教育那个,累不累啊?再说,院子里的议论还少啊,还有周围的那些臭嘴们。”盼盼捂住我的嘴,指指一扇虚掩的门:“你爸爸听见不得劈了你小子。”我嚷着:“让他劈死更清静。”不过嚷完了,我又心虚,窥着厨房,对盼盼说:“你怎么让爸爸在厨房忙呀?不是你给胖师傅打下手吗?”盼盼说:“你问我?问你爸爸去。你爸爸莫名其妙地跑进厨房,说要露一手。”虹在客厅里敲着桌子喊着:“我饿了,这前心贴后心了。”盼盼瞪着虹,说:“够烦的了,就别添乱了。”
  岳母在餐桌上对我们抒发着过生日的情怀,她说:“我给你们唱歌,我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说着清清嗓子就唱,嗓音确实很洪亮,就是音不太准。唱完,没人理会,她又接着唱,唱了好几首革命歌曲,其中唱《革命熔炉火最红》的时候眼泪都下来了。她唱过瘾,又开始谈体会,说:“吼上两嗓子,浊气下降,清气上升。你爸爸唱的那些弦子书,不行,那是赚钱的买卖活。”我不高兴了:“怎么您唱就是浊气下降,清气上升,到我爹那就成了赚钱的买卖活呢?”我岳母火了,说:“你怎么回事?一个男人就得什么话都能听进去,你看你爸爸最近就很有长进,我说他什么,他都表现得和蔼可亲,也不顶嘴了。他是局长,你才是什么?老庞来电话了,说你是副主任了,顶多就是副处长吧?”听我岳母这话,我忍不住了,说:“凭什么话我都得听?”岳母也是针尖对麦芒,说:“现在,老人给下辈人谦让,跟谁说,谁不同情我啊?平常我脾气是这样吗?对谁不是和风细雨和蔼可亲的。今天过生日了,我就觉得一个人苦。你们小两口平常在那儿有说有笑的,把我一个人撂在旱地里,你们懂得老人心里不平衡吗?”“那您就再婚。”我随口说着,喝着茶水。我岳母拍着桌子:“谁提再婚我跟谁急!不要听风言风语的!”盼盼忙向我使眼色,她知道岳母最怕有人提再婚的事,那就是捅她的肺管子。我也怕闹僵,口气缓和下来,说:“你是有文化的,怎么还那么传统?”岳母义正词严地说:“我不愿意你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越在我面前提。知道你为什么在报社不能提升主任吗?你就是总说别人不愿意说的话,哪壶水不开拎哪壶。你说我什么都不恼你,让我再婚就等于轰我走,就让我去死!”我的火又拱上来,嘟囔着:“再婚是您的权利,跟让你死是两回事!”岳母撇着嘴:“你跟谁嚷啊,看你爸爸,到厨房忙到现在,那颗心多么火热。”
  我爹这时扎着围裙,端菜上来了。我爹指着桌上的菜说:“品尝品尝我的手艺,这叫蘑菇凤爪汤,将凤爪洗净,放开水汆一下,然后加上作料上笼蒸,用大火蒸上一个半小时,拿出后搁上葱姜和鲜蘑菇继续上蒸笼,半个小时取出,搁上盐和味精。”胖师傅急忙帮腔道:“我给老局长做了这么多年饭了,今天算是开眼了。这道汤得耗工夫,急性子做不出来。”我爹忙补充:“这菜可是老四的岳母亲手教的。”我岳母的情绪顿时好转了,率先喝了一口,咂咂嘴说:“好,这是我几十年来喝的最好的一道汤。”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深沉地说:“通过这道菜,我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凡是牢固的事情,它的过程就长,像这汤一样,火候越长,味道越浓啊。”
  虹打趣地:“那一见钟情怎么理解啊?”盼盼瞪着眼睛:“你小孩子懂个屁!”我爹招呼着全家人喝汤,言不由衷地对亲家说:“刚才我在厨房,给耳朵听您唱歌,还真有味儿。”我岳母激动地直抹眼泪,说:“小麦同志,我这是遇到知音了,解放以后,我听过战友文工团贾世俊的课,他跟我那口子是远亲,他说过我的嗓子不错。”我爹站起身说:“今天是亲家生日,我唱一段《穆桂英》弦子书,提提您的雅兴。”说着拉开架势,铆足劲头唱道:“杨宗保你真让我心好恼,你这是打的啥主意,我问你你不问我,把我的姓名对你提。穆桂英就是我的名和姓,我本是嵩山老母的大徒弟,我真想随你去那天门阵,只可惜咱们穆杨两家不是亲戚,我十八来你十七,咱们两个真是一对好夫妻。”
  我岳母带头鼓掌。晚上,我红着眼睛对盼盼说:“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化干戈为玉帛了?”
第36章
  又有一个退休老干部在水上湖边走着走着,身子一软就倒下了。我爹就在他的身边,目睹了全过程。等我爹一伙人把这位老干部送到医院,老干部已经奄奄一息了。老干部用目光寻找着什么,我爹问:“你找谁?”他喃喃着,却发不出声。后来,我爹猜测,问道:“是不是你的老伴儿?”他点点头。这位老干部的老伴儿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小脚,平常走路都很困难,但两人的感情却不错。进城时不少干部休了农村的老婆,而他亲自开车回去把结发之妻接来。好不容易,他媳妇迈着小脚走进急诊室,两人手攥在一起,猛地有一只手松开了。我爹说声不好,但已经晚了,那位老干部闭上了眼睛。他媳妇哭不出声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丈夫的遗体,我爹实在看不下去,就悄悄地出来了。
  这几年老干部公寓去世的人不少,以致退下来的厅局级干部都不愿意搬来住。我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便独自在水上湖边散步。风吹来,湖面上掀起一层层涟漪。那天,我岳母跑去找他,我爹指着身边一棵白桦树上的大眼睛,幽幽地说:“以后记住,这就是我的眼睛,始终看着你,看着我的儿子。”我的岳母听完就哭了,然后两人默默地在白桦林里走。又是一个黄昏,夕阳圆圆的、红红的,像成熟的西红柿。我爹从湖边往家走,他看见我岳母迎面走来,远远地,那身影像是自己的老伴儿。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亲家来了快一年了,开始怎么也不对付,彼此不知在哪儿突然有了默契。院子里的传言他听到的不少,甚至在老干部活动室里,一帮老熟人逼他说出真情。可两人确实没有什么,说来亲家之间又能有什么呢?原本有点意思,也被我爹打消了。我岳母走过来陪着他,柔声细语地对他说:“你脸色不好,晚上湖面上风硬,小心拍病了你。”我爹的脚步有些踉跄,他最近在检查身体时发现血压偏高,医生让他注意,弄不好就会脑栓塞。尤其是饮食,油腻的东西少吃。可每回我岳母端上来好吃的菜,他照吃不误,吃得依旧香甜。他吃得越馋,我岳母越惬意。这时,我岳母忙搀扶住他。两人慢慢走着,说着心里话。我爹感触地说:“今年的芦苇不丰厚,枯死不少。”我岳母说:“湖水也不干净了,这都是污染的结果。”
  瞬间夕阳落山了,湖面变得黑漆漆的。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爹拉着岳母深有感触地说:“我不定哪天就倒下了,知道我遗憾什么?”我岳母说:“别瞎说。”我爹说:“当官我当到顶了,局长的职位已经很不错了,其实我没那么大的才。岁数也熬了不小了,我也没那么大寿命。遗憾的是我没有和美珠白头到老,相爱终生。说一句没出息的话,夫妻在床上的生活我都陌生了,一切都靠回忆。现在老了,连回忆都回忆不起来了。”我岳母怔住了:“你怎么对我说这个?”我爹说:“没什么不好意思,想说就说,我不爱有话在心里憋屈。”我岳母逼问:“你是不是很向往夫妻生活?”我爹没有羞涩,郑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确实很想。没有夫妻生活,活着就没有意思了。”我岳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人不觉就到了院子门口。我岳母严肃地说:“真想不出你会说出这么没有男人气概的话来,使你的形象在我心里大打折扣。你们男人耐不住寂寞还可以说,我们女人呢,我们就愿意守着一张空床吗?美珠才去世几年,我守寡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吗?”说着,我岳母用一种复杂的眼神过滤了一遍我爹,看得我爹每个汗毛孔都张开了。天黑透了,我爹把我唤到自己的房间,庄重地说:“我求过你什么吗?”我摇摇头。我爹说:“那就好,我郑重其事地托你一件大事。坚决得办,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开玩笑地说:“听您的口吻有些像蒋介石。”我爹说:“你娘死了十年了,我对她是思念到今。现在我要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我听着后脊梁冒凉气,说:“你别是让我杀人吧?”我爹背着手,在屋里徘徊,犹豫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我说不出口。”我问:“有什么事让您神情恍惚?”我爹说:“我革命这么多年了,当了这么多年的局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在市里提起我李小麦,也算有了名声。这事对我压力很大,我知道处理不好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另外,这事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今天,我在水上湖边上溜了半天,琢磨怎么跟你说。”我爹坐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许久没有再吭声。我紧张地问:“您快说,都憋死我了。”我爹思索着,说:“我想和你岳母正式谈谈。”我喘了一口大气,甚至想笑:“折腾了半天就是想和岳母谈谈?”我爹坚决地说:“我想和她谈恋爱。”我逼近爹说:“您再说一遍。”我爹欲说又停,然后气愤地说:“你小子其实已经听清楚了。”我嚷着:“您不是说不再结婚,我娘死了以后,您曾经托二哥跟我说,要和我岳母结婚。后来您又自己吞了回去,这几年我们提了好多次您都拒绝了,还把我骂过一回,这回怎么突然开窍了?”
  我爹憋红了脸,说:“你岳母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这人老了老了,总想有个伴儿。人活着没有感情,没有女人,就等于死了一样。”我嘟囔着:“您找谁不行,非找我岳母,这要是传出去,再让院子里大人孩子一宣扬,弄得我们出去怎么见人?再者说,我岳母能同意吗?人家可是几次表态,坚决不再婚,说山可搬,海可填,让我再婚难上难。”我爹沉着地问:“你别管其他人说什么,你笑话我吗?”我摇摇头。我爹说:“所以派你去,告诉你岳母,就说我爱她。”我一摊手:“我张不开这个嘴啊。”我爹虎着脸:“她还能把你吃了。”我犯愁地说:“盼盼那也是一关……”我爹说:“就算为我,上刀山下火海吧。给你两天的时间,后天,同一时刻同一地点,我等你的消息。”我的汗都下来了,嗫嚅地央求:“两天,太紧了,过半个月行吗?”我爹掷地有声地说:“就后天,一分钟也不能拖。你和盼盼连恋爱带结婚才两年,我知道,结婚时盼盼就怀孕了。”他说罢看了看表,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走吧,我想睡了。”
  我慢腾腾地走出我爹的房门,周围几个房间的灯都灭了,走廊里的灯还亮着。我觉得脑子发懵,手也发麻,怎么也料不到我爹居然会主动提出这个事,而且让自己儿子去办。我爹当局长这么多年,没闹过任何绯闻。在我爹手下当秘书的,也有几个漂亮女人,我爹很少动过眼皮。特别是我娘去世后,做媒的不少,我爹没有见过一个人。包括庞主编给我爹介绍的一个退休女记者,有才华又秀气,半年内死缠着我爹,他都没有松口。怎么这次会相上岳母,大言不惭地说爱她呢?对岳母来说,她不算出色,是一个唠叨的女人,岁数又偏大。我走到阳台上,能看到远处的水上湖,被月光映照得像一面镜子。飞鸟在夜空中盘旋着,“嘎嘎”地叫。我想起我娘,不知不觉一摸脸颊,一滴泪水凝结在上面。
  莫非我娘的预测变成现实了,我爹非要跟我岳母把假的做成真的不可?!
第37章
  报纸的副刊版上登出一篇有关爱情和婚姻的讨论,编辑拿过来几篇文章给我看。我越看越腻,我对编辑不耐烦地说:“这还穷讨论什么,爱情和婚姻怎么能分开呢?爱一个人就要和这个人结婚,只有结婚了才能把爱持续下去发展下去。爱一个人,只有通过婚姻才能分享爱情的快乐。因为是婚姻决定了两个人能常厮守,而常厮守正是爱情能发展的重要基础。我们不能嘴上说着爱你,而实际上却和别人成为夫妻。只有婚姻才能让你的爱情持久,才能让你的爱情发扬光大。反过来说,你不爱你的爱人,真的不爱了,或者说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都在演戏,怎么也无法表现真实情感的那面,那就考虑该解除婚姻了。”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编辑听得莫名其妙。
  下班回家,实在不想那么早就和父亲在一起,想起他那么早就抛弃我娘又和我岳母勾搭就很恼火。闲着无聊,我又跑到街上那家著名的兰闺房酒吧去消遣。酒吧播放着一首缠绵的曲子,我想起了敏,我突然感觉到和盼盼有了距离,说不上太熟悉她了还是开始厌烦她了。
  我正想着,突然看到刘副主编和敏走了进来,两人选择了更为僻静的角落。敏一改现代女人的装束,简单干净,没有厚重的装饰,就像春天在草地上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给人以纯洁可爱的感觉。刘副主编对敏耳语着什么,然后轻轻抚摸着敏的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只有我那双像狼一般的眼睛。刘副主编始终微笑着说话,而敏的表情冷漠,话也少,如一尊雕塑。我和敏接触的时候,她很少这样。一般都是她对我不断地说话,给我讲现在的新观点,把我说得晕头转向。我有了恶作剧的想法,于是掏出手机,打给刘副主编,说:“刘副主编,我有个重要的事情想找你汇报,你在哪儿?”刘副主编拿着手机把身子转过来,背对着敏,说:“我在外面开会,已经很晚了,有事回头再说吧。”我说:“都晚上了,开什么会呀?咱们好长时间没聊天了,我请你到酒吧坐坐?”刘副主编的眼神有些异样,说:“哪个酒吧?”我欢快地说:“兰闺房,你能来吗?”我看见刘副主编紧张地巡视着,不安地和敏说着什么,敏不经意地听着,但没有说话。刘副主编阴沉地对我说:“我没时间,改日吧,你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我冷冷地说:“我想问你和妻子关系怎么样呀?我怎么也得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刘副主编笑了,笑得很从容,说:“我和妻子很幸福。”刘副主编站起来,低头和敏说了些什么,突然甩手走了。敏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呷着咖啡。我端着自己的鸡尾酒和鸡蛋三明治走了过去,坐在刘副主编的位置上,感到屁股底下还有他的余温。
  敏给了我一个笑靥,说:“其实,我进门就看到你了。你怎么变得鬼鬼祟祟的了?”我说:“你和我的领导生活幸福吗?”敏说:“你问这个问题显得你很愚昧,我很幸福,比和你幸福多了。”我被敏说得一怔,甚至让她说得我很狼狈。我和敏分手的时候,敏告诉我:“你的摄影部副主任批下来了,估计你回家就有人打电话祝贺了。”我没敢早回家,在道边蹲在那儿看别人下围棋。
  回到家,天黑透了,见我爹没什么异样的表情,岳母依然爱叨叨,说最近市场的菜价怎么吓人,不如南方小镇,想吃什么自己就种什么,一年四季总有新鲜菜。这北方到了冬天,就是大白菜和大萝卜。
  我进到卧室,盼盼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一部台湾电视连续剧,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有关系,三个女人还都不肯和他分手。一家人坐在餐桌旁边,盼盼把两个热菜刚摆上桌,我说:“不等虹回来,咱们先吃吧!”盼盼很奇怪,问:“为什么?”我咧着嘴笑:“不为什么,我高兴。”盼盼说:“你会有什么高兴事儿?虹马上就要考大学,学校把她们当奴隶一样使,这是一道很重要的分界,过了这个界,以后的人生就可能有质的飞跃。”我原本兴奋的心情顿时冷下来,很扫兴。觉得盼盼越来越像她母亲,晚上天天不把闺女折腾到半夜不罢休。盼盼在虹身边死守着,经常两个人发生争吵,我从中斡旋,却总以失败告终,弄得悻悻地躺在床上,忍受着灯光的煎熬。时间一久,我患了失眠症,病状还蹊跷,非得等全家都躺下,灯黑了,听到盼盼的鼾声和虹的梦话才能勉强睡着。天不亮,虹床头的闹表就会叫起,闹表是盼盼新买的,带电脑的,挺先进,可以有好几种选择,什么鸡叫啊猫叫啊狗叫甚至驴叫。虹调皮,天天选择一种,致使我每天清晨都在各种动物的呼唤中惊醒。
  我说起提拔摄影部副主任的事,我爹比较高兴,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鬼酒,他就爱喝这种高度酒。我岳母没说什么,柜子里的酒鬼酒是下面的区县送给他的,谁都知道他爱喝酒鬼酒,于是谁想送他礼物,都选择酒鬼酒。盼盼不阴不阳地说:“你能不能开开窍,世上哪还有你这么木头疙瘩的男人。吃喝嫖赌抽,你哪样也没沾过,一个脚踹不出两个屁来。那副主任早就应该是你的,懂吗?你没必要这么喜形于色的。”结婚后,我一直遭受盼盼这么刻薄的唠叨,很少还嘴。这让盼盼恼火之极,她常说:“你能不能像男人打我一顿骂我两句?”哪回我都说:“我爹说男人千万不能动手打老婆,打了就有瘾,挨打的也有瘾,我怕打你有瘾。”盼盼听完气得要命。
  还没吃完饭,虹背着书包回来。盼盼头一句话就是:“快吃,吃完做作业。”我正刷碗的时候,电话一个个打过来,都是祝贺的。盼盼看着我忙碌着应酬着,过来对我说:“你满足了我做女人的要求。”她把脸慢慢地贴在我的胸前,我的手上忽地感觉到一滴泪珠滴在了上面,说不清楚是盼盼的还是自己的。就在两个人分享着喜悦的时候,又传来急速的电话铃声。我接过盼盼递来的话筒。对方说:“我×,你小子凭什么当副主任?你他妈的男不男女不女的跟太监似的,我不服气你!”说完,对方就挂断了。
  睡觉的时候,我因为那个匿名电话而心烦,盼盼没注意我的神态,反倒有兴致地问我:“你听人家电视上这对恋人是怎么说的,那个男人对女人说,‘亲爱的,我一直把你当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喂?你呢?你什么时候把我视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呢?”我心不在焉,没答理她。盼盼饶有兴致地追问:“喂,我在问你呢,到底我是你身体的哪一部分呀?”我不耐烦地说:“是盲肠!”盼盼突然把电视机关上,又把床头灯关上,屋里一片昏暗。我问:“你怎么全关上了?”盼盼怨恨地说:“我给你点儿黑暗。我原本认为你有文化,平常斯斯文文的,这样的男人最有感情,最体贴女人,没想到我错了。有文化的人最小心眼儿,自打我妈妈搬过来跟你爸爸一起住以后,你就有气,对我爱搭不理的。”我打开床头灯:“什么爱搭不理的?我是有心事。”盼盼直愣愣地注视着我:“你说实话,你看上谁了?”我说:“屁话!有心事就是看上谁了?”盼盼直瞪着我:“听说和你们报社的敏不错,别是当真的吧?”我坐了起来:“你听谁说的?”盼盼那张圆脸距离我越来越近,她喊着:“怎么一说敏你就那么激动?”我张了张嘴,又咽下,我说不出口。盼盼恼了:“我咨询了一个律师,他说,如果我和你离婚,他有办法使你把房子分给我一间。另外,我个人挣的钱,也能不给你。”我悻悻地说:“你那律师纯粹是六畜!”盼盼“扑哧”笑了:“你怎么也会骂人?”我从床上跳到地上:“这是侮辱我,懂吗?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的人都看中金钱和地位,也有不信这个邪的。这人与人之间更重要的是情感,懂吗?这结婚就像穿新鞋,你要是哪不合适就换一双。”盼盼也不甘示弱:“你这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有文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最近咱们家能吃上螃蟹,能吃上虾,能吃上你想吃的东西,你想带着虹看美国大片,一张票十五块钱,你不皱一下眉头就买了,你自行车坏了,想打出租车,毫不犹豫地就敢伸胳膊拦了,你们报社为西部捐款,你张口就是一百五十块,红榜上也登名字,面子也挣足了,这背后都是什么?指着你报社那一壶醋钱,黄瓜菜都凉了。是我在单位承包有了钱,我没克扣你们补贴,是我盼盼的能耐。”我恼怒地伸出手,指着盼盼的脸:“你开口闭口都是钱,下次你再提一个钱字,别怪我跟你急!”盼盼伸手也要抓我:“你敢?!”虹这时候走进来着急地说:“妈妈,我看事情不好,姥姥在她那屋里来回转磨磨,愁眉苦脸的,我进去了半天,她也不理我。”我忙问:“还有什么异常现象?房顶上有绳子什么的吗?”盼盼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少咒我妈!”
  虹不大情愿地走了。两人躺在床上,聊着天。盼盼说:“还是有个男人好,晚上搂着他枕着他和他聊天,说亲热了想摸哪儿就摸哪儿,摸高兴了就干事儿,干完事儿就舒舒服服地再睡上一觉。”盼盼用手抚摸着我的每一根肋骨,像是在弹钢琴。我哼哼着也不说话,盘算着离我爹限定的时间只有一天了,怎么跟盼盼张口呢?听盼盼说,岳母曾在岳父的墓碑前发过誓,终生不再嫁。果然后来有人说媒,岳母连眼皮都不眨的。人生真是个迷,我爹当初和我岳母做假夫妻时是不是真的动过情?现在是不是真的想弥补上?盼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有心事?”我忽地关掉床头灯,打个哈欠说:“睡吧,明天再说。这人哪,最难办的是男女感情,在这方面,男人是披着狼皮的羊,女人是披着羊皮的狼……”
  盼盼一掀被子:“敢情我是那狼啊!”
第38章
  入秋了,天气就不那么闷热。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下起了雨。水上湖边上溜弯的人都往回走,只有我爹慢慢地往前走着。雨打在水面上溅起一层层的浪花,白白的,像是无数条鱼在湖面上跳跃,甚是好看。他感觉脑袋发涨,心脏骤然加速。他强忍了一会儿,眯缝着眼睛看夕阳坠落的一刹那,很快就失去了灿烂。他好受了些,慢慢地回到家。
  盼盼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忙做饭。岳母和虹在房子里又说作业的事,虹低着头,好像又是哪出问题了。我爹不由得笑笑,进了自己的屋。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一旦退下来,最不好受的就是心里发闷,没人理睬。我爹喊了一嗓子:“盼盼,这么晚了,老四还没下班啊?”盼盼在厨房里回答:”他没带雨衣,是不是在单位躲雨了?”我爹出屋叮嘱:”他回来,让他务必来找我。”盼盼问:“有事啊?”我爹回答:“对,是大事。”盼盼疑惑地问:“什么大事啊?”我爹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干什么不都讲承诺吗,我问他承诺我的事办了没有?”我岳母也走出屋,关切地问:“您这两天心神不定的,出什么事了?外面下着雨,你也不打伞,别感冒喽。”说着,她对盼盼说:“没有替换的衣服吗?快给你爸爸换上,没看见肩膀上袖子上都湿透了?”盼盼找着衣服,递给我爹。盼盼白了一眼母亲,心想:“母亲真是贱骨头,我爸爸活的时候,从来也没见母亲这么细心伺候过,真是邪门了。”
  天转眼就黑了,雨依然没停。一家人吃完饭,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我爹雷打不动地看《新闻联播》,我岳母继续辅导虹做作业,盼盼在屋里给我织毛衣。我那时在雨中徘徊,因为我爹给我的期限就要到了。盼盼刚才给报社打了电话,值班的编辑说我早就回家了。盼盼始终憋着火,她要审问在这个空隙里我究竟去哪儿了,不可能淋着雨还看围棋吧?盼盼正想着,我突然像幽灵般蹿进了屋,小声地问:“还有饭吗?”盼盼吓了一大跳,说:“你怎么了?”我说:“别问这么多,我先吃饭,饿了。”盼盼端来饭,没好气地说:“你脸色灰白,究竟出什么事了?”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盼盼没再问什么,只是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爹在房间里大声地问:“盼盼,是不是老四回来了?”我摆着手,示意盼盼别说回来了。盼盼忙掩饰着说:“没有。”我爹没有再吭声。盼盼说:“你爸可找你好多趟了。”我皱着眉,说:“我有大事和你商量,关于咱爸的,你先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盼盼把碗筷子送到厨房,回来说:“打前天你就说有心事,是不是你爸爸得癌症了?!”我恼怒地说:“你妈妈才得脑溢血呢,我爹身体棒着呢,每天早晨能在水上湖边上散步二十多里地呢。”盼盼火了:“那你倒是说呀,左一个大事右一个大事,一本正经,怪吓人的。”我往外看看,小心谨慎地溜了一眼,说:“对面房间的门开着呢,你妈的耳朵可贼着呢。”盼盼斜着眼睛,说:“我没心思开玩笑,你快说吧。”我端详着盼盼:“我说了你可别恼。”盼盼没答理我,转身出去了。我在屋里憋着不出来,一会儿又听见我爹出门的声音。按照惯例看完了《新闻联播》,该去水上湖边散步一个小时。我爹这个习惯打退下来到现在雷打不动。盼盼把心思放在屏幕上,今晚这集男主角得癌症了。于是,所有的爱情关系都得发生重大变化。我急了,上前就把电视机关上了。盼盼极不愿意我关上电视,她又把电视机打开,说:“有屁快放。”我下定决心和盘托出,说:“我爹委托我要跟你妈妈提一件大事。”
  盼盼瞪着大眼问:“什么大事?”我说:“要跟你妈妈……结婚。”盼盼“扑哧”笑了,说:“你发什么神经呀,拿你爸爸糟践。”我有些结巴:“不是,是真的,他老人家的想法很坚定。”盼盼气愤地指着我的脑门:“你胡说什么,这要是让我妈妈听见,引起的一切后果,你负全责!”我岳母这时推门进来,眉头皱成个大疙瘩,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一直盯着你们,出什么事了?”盼盼对我说:“你若是男人,就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对妈妈重说一遍!”我的头皮发麻,敷衍着说:“我刚才说,中东因为以色列霸道又打起来,这石油就成了大问题,这石油一涨价,全球就会不安定。现在是暖冬啊,就是温室效应,人类给大自然的破坏,这臭氧层一破坏,布什也太拿咱中国人不当人了。你说外星人要是一来……”我岳母摸摸我的脑门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了?”我生气了,说:“盼盼,你倒是拉我一把,把我说的话说给你妈听,行吗?”盼盼不说话。我岳母脾气上来了,厉声对着盼盼说:“他不说你说!”盼盼犹豫地说:“妈,我爸爸托我一件事,就是,就是……”我岳母急得在屋里直转磨磨:“你们要把我急死,你爸爸托我什么事啊?”盼盼也结巴起来:“我爸爸想和你,不是,是想跟你结成百年之好,说白了就是要和你……二婚,这也不准确,就是请我们做月下老牵一根红线,我也别那么啰唆,就是我爸爸想和您结婚。”说完,她舒了一口大气。我和盼盼注视着我岳母,我岳母低头不语,身子在颤抖。盼盼过去摇着她的肩膀说:“妈,你别生气,就算我爸对你放了一个屁,你倒是说话呀。”
  我岳母开始抽泣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劝慰着说:“妈,不行就算了,你这样难过,全是我爸爸的不是,他那么大岁数了,还惦记您干什么呀?他惦记谁不行啊?您是我岳母,这要是传出去,说亲家和亲家谈恋爱,这在老干部公寓,在我们报社和盼盼单位不得炸了窝。再说也应验了传闻,让他、让您、让我们做儿女的有多难堪。”我岳母抬起头,眼眶里充满了泪水:“这有什么难堪的,光明正大。我和你爸爸等这句话已经整整两天了,你怎么就这么费劲呢!”我和盼盼恍然大悟,异口同声地说:“噢,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只听外面一声门响,我爹悠闲地走进来,唱着弦子书的《蓝桥会》:“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蛾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玎玲当啷的九连环。”这三弦子书我听着很耳熟,记得我爹曾经用这个词儿赞誉过我娘。
  半个月以后,我被提拔为报社摄影部副主任,我爹跟我岳母结婚了。那位副市长亲自来主持婚礼,告诉我爹说:“水上湖不卖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卖的意思,还是给市民留个风景区。”我爹高兴极了,给这位副市长深深地鞠了一大躬。来参加婚礼的贵宾满满当当的,两个人的老同事来了一些,那些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人凡是活着的都来了,说要看看这假夫妻怎么变成真夫妻。其中庞主编表现得很活跃,他一直跟着我们忙里忙外。岳母把头发也烫了,穿上了一条花裙子,虽然六十多了,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风韵。在婚礼上,岳母出尽了风头,到处都听得到她的笑声。婚礼上,两个哥哥显得很沉闷,在犄角旮旯里坐着,谁都没敢和爹说什么。我和盼盼一起忙活着,张罗着招呼客人。
  吃饭的时候,我爹特意把我叫到一边说:“别把我当年想得那么风流,我和你岳母什么事也没发生,连手都没拉一下。不像现在年轻人刚见面就能上床。其实,那种藏在心里的感情最有意思,包括一个眼神。”我爹看我没说话,也没了兴趣。他解释说:“我真的动念头和你岳母结婚也是在你娘死了以后,后来我觉得对不住你娘,就把念头打消了。我和你岳母住在老干部公寓的时候,我考察你岳母还不错,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和她结婚,你们也方便,虹也不用改口,你们称呼也自如。老四呀,我结婚可全是为你们一家好……”我厌恶地看着我爹,觉得他是那么虚伪。盼盼安慰着我爹:“我们没事,只要你们过得舒心,做儿女的就高兴。”我又厌恶地看着盼盼,想起岳父那句对她的评价。盼盼起初最不愿意这样,她觉得两个老人都那么大岁数了,还眉来眼去的,算什么呢?
  老干部公寓的领导对我小声说:“这是我见过最气派的婚礼。”电视台做了报道后,我们报社专门派人来采访。我在报社也成了新闻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人起哄,说:“看了吗?这就是李局长的儿子,是他做的大媒。”开始我还傻乎乎地一个劲儿地解释,后来有些像祥林嫂了。盼盼的日子更不好过,单位的男人女人都要找她说话,领导更是拉着她合影,弄得盼盼天天低着头,出门都戴着一副大墨镜。没过多久,我爹随着我岳母去了南方小镇,我岳母说一定要让我爹见识见识她老家,享受一下南方小镇的风情。那天我爹打来电话说:“现在你大小是领导,说话就应该注意了,别逮什么说什么。当领导的不能太讲感情,如果有你这样的人情味,将一事无成。但凡能成功的领导都是不讲情面的,不能耳朵根子软的,不能让女人左右的,不能婆婆妈妈的,可你这些都具备了。”听着爹的教诲,我傻了。在电话的另一端,我听到岳母在和谁说话,声音很嗲。
  放下话筒,我想:岳母把我爹带入了生活的另一个世界。
第39章
  几番交涉,我答应拍卖公司为他们拍卖的画册照相,这本画册里有三百多幅准备拍卖的名人书画。有四五个摄影师早就想为画册拍照,因为拍卖公司的出价是十六万。可最后,拍卖公司的刘老总选中我,说我拍照技术好,更主要的是人很本分。落选的几个摄影界同行很愤恨地对我说:“你还本分,说穿了,你小子最狡猾了。”
  在拍卖那天,我作为嘉宾到现场。我很喜欢拍卖现场那种惊心动魄的氛围,随着此起彼伏的举牌,价格就开始滚动,然后由拍卖师一锤定音。我到了现场,发现来的人很多,大多是漂亮的女人。谁都明白,这些漂亮女人是举牌的,但没一个是老板,都是背后有人在指使。繁花绽开,让我目不暇接。突然,我看到了敏,敏坐在中间的位置,穿了一件藕白色的长裙,头发束了一个大大的纂,用一条腥红色的绸缎裹着,装扮很抓眼。她看到我笑了笑,我觉得意外,作为报社新闻部的记者怎么卷到拍卖的行列里了?
  竞拍的过程中,敏很少举牌,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别人厮杀。我能感觉出敏在等待着一个大的举动,而且早已运筹帷幄,藏在隐蔽处。果然,拍卖进行到高潮时,亮出了从海外回流的清代宫廷绘画珍品《腊梅流水图》。我被这幅画的新颖构图深深地吸引住了:一轮明月下横生出一株腊梅,树干苍老,但老树绽开新蕊,腊梅下有青泉倾泻,滋润着腊梅,画面上有轻风掠过,而风的感觉就是把腊梅的新蕊吹动,摇曳出一种晴和。乾隆在上面题词:“石角溪头月如渚,冰香珠影澹如如,遥知瘦似枯梅者,梅样精神未减初”。我整整拍了十六张,拍摄的时候额头渗出了汗珠。摄影界的同行都知道我的手法,就是多好的画面我也绝对不会拍上三张。
  拍卖师清了清嗓子,说:“这幅画太难得,大家看到,这是清代宫廷画师邹一桂为乾隆六十大寿而专门创作的,又有乾隆亲笔题诗,印有乾隆御览之宝。拍卖公司出的参考价是200万元,现在开始举牌。”话音未落,我看到有人举了一个210万。我的眼睛盯住敏,她没动。我觉得很蹊跷,闹不清楚为什么她还不举牌。210万的牌子举过后,场面上没有出现新的竞价。拍卖师有些紧张,他镇定了一下才说:“还有没有新价,那好,210万一次,210万两次……”就在拍卖师要说出“三”的时候,有人举了220万元的牌子,场内有些骚乱。我看到敏还没有动,她的脸色很安详,似乎没有任何焦急的表情。场内又安静下来,还是没有人再举牌。拍卖师又在说着“220万一次,220万两次……”我看到敏开始举牌,她的姿势很好看,就是牌子举得很高,人的脑袋却埋在下面,人们只看得到牌子,看不到谁举的牌子。一时间,场内议论纷纷。我看到拍卖师很快就喊“230万一次,230万两次,230万三次。”于是落槌成交。有人对拍卖师喊着:“你喊得太快了,我还没举牌呢。”拍卖师朝下面的人笑了笑,打着哈哈说:“我还不知道你,你能有这么多钱吗?”
  拍卖会继续进行,我的手机响了,是敏发来的短信。她说:“下面是丰子恺一幅画《竹里人家》,绝对是真的,估计两万,你要买下来。”我回短信说:“我手里哪有两万?”敏回信息:“成交以后,三天内才给钱。”很快,有人给我递过来一个牌子,我发现注册这个牌子的主人名字是敏。我觉得自己像个木偶,绑在我身上的那些线都拴在了敏的手上。
  她的纤纤手指一动,我就开始表演了。
  终于开始拍卖丰子恺的画了,《竹里人家》是丰子恺50岁时画的,画风简朴,几个人围在酒桌前喝酒,背景是半截的竹林。拍卖师说参考价是一万五千。有人出了一万六千,我的手机响了,敏发来短信说:“别等了,你举就是你的了。”我乖乖地举起写有两万数字的牌子,所有人都像看西洋景般地看着我这个生手。我果然拍得了那幅画,旁边有个老男人挖苦我:“你是个傻子,这是假画,临摹丰子恺的。”我没说话,一个打扮得很时尚的女人不屑地说:“丰子恺的画也不值钱,充其量就是文人画,你上大当了。”
  我走出拍卖现场,拐到后面的兰闺房酒吧。我看到敏正和一个穿着阔气的男人谈笑风生,她没理睬我,专心地和那男人交谈着,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敏看男人的眼神很特别,总是含情脉脉的,能让对方产生一种欲望。那男人对敏耳语着什么,然后轻轻抚摸着敏的手。敏始终微笑着和他说话,有时候会简单地笑笑,但整个表情很刻板。那男人的手开始朝敏的后背伸过去,我看到敏藕白色长裙的后面是空的,露出她光滑而泛着青光的皮肤,男人的手像是一条章鱼在爬行。敏不动声色,男人的手伸到了长裙的下端,我看到男人的眼睛都闪烁着绿光。
  我实在忍耐不住,给敏打了手机。手机响了,敏接过来,她对着手机的话筒夸张地说:“是张太太吗,我就不去上海了,对,现在我在报社的采访很忙。”我惊诧敏出色的表演,她知道是我打的手机,一点儿都没有露出破绽。在敏对手机侃侃而谈之际,我看到那男人的手抽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很快,那男人就走了,走得很慌乱。敏扭着腰肢走过来坐在我面前。她对服务生娴熟地打个手势,说:“来两杯威士忌,加冰块儿。”我好奇地问:“你怎么搞这种交易?”敏笑了,说:“报社的人都是狡兔三窟,你不也为拍卖公司做事吗?不谈这个,你买的丰子恺的画,半个月后再拍卖会涨到三万,你赚了一万,而且没费什么力气。你手头没钱,我先给你垫上。”我问敏:“为什么这样对我?”敏说:“我帮助你是想让你有点钱,在报社你算穷酸的。我心里还有你,我想让你知道。”我纳闷地问:“你怎么断定能到三万呢?”敏喝着服务生送来的威士忌,得意地说:“今天,我举这个《腊梅流水图》的牌子,为我的主家赚了30万,其实应该能卖到260万元的。你知道我是什么角色吗?我是操作拍卖的大庄家。拍卖师怎么说,下面怎么举牌子,都需要事先设计和策划,不能有半点儿闪失。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失过手。”
  我憋不住,问:“那丰子恺的画是真的吗?”敏撇撇嘴:“真的和假的那么重要吗?关键是有没有价格,有,就行了。”我眼前的敏妩媚地一笑,笑得很灿烂,也笑得我毛骨悚然。我觉得自己怎么对敏生疏起来了呢?
  冬季过去了,春天悄然而至。水上湖的冰溶解了,白桦林有了绿色,两位老人有说有笑地从南方回来了。我和盼盼把两个老人从火车站接回家。当然,岳母和我爹自然就住一间大屋子,虹住一间,我和盼盼住一间。我出去买菜回来,见单元的灯极为亮堂,窗户上那硕大的喜字炫耀着一种幸福。我已经有很久没见到过岳母了,岳母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虽然头发白透了,大红的毛衣映衬的岳母如同钻进了时间隧道,焕发出了少妇的情韵。尤其是那脸上的表情更是令我惊诧,一向刻板的眉宇间竟洋溢出女人的万种风情。我爹热情地拉着我,笑眯眯地端详着我,没有了往日的庄严。我发现,他眼里都是岳母的身影。岳母的笑容已经均匀地散在她的五官上,嘴角泛出一种满足。一桌子菜烧的都是南方味儿,甜丝丝的。
  我爹陶醉地说:“这都是我亲手做的,怎么样?有点儿你妈的味道了吧?我现在舒服透了,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跟你妈妈结婚,使我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什么是贤妻。说句没出息的话,我终于懂得什么是夫妻生活。”
  岳母捶着我爹,说:“你怎么老不正经,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说完她毫无顾忌地靠在我爹的身边,给我爹夹菜,陪我爹喝酒,说到高兴处还会唱上一段弦子书,满桌子都是她的氛围,眼里也仅有我爹一个人。她甚至偶尔在我爹脸颊上亲一口,当然亲得很自然、很得体。我爹也不回避,也回报她一个吻,全不顾我们在身边。
  盼盼的脸绷着,她不敢去看自己的母亲。岳母根本就没注意盼盼的神色,还不住地询问自己是不是比以前漂亮了?比以前瘦了?趁着我爹喝多了酒,高谈阔论时,盼盼小声对我说:“这两人是不是打了激素?”在杯盘狼藉时,岳母突然认真地说:“我在教你爸爸唱歌,你爸爸学得很快。我会的革命歌曲很多,比如《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我老了,若是年轻的话,我也要为你爸爸生一个儿子。有了孩子,家才完整。有时间,你们两口子也带着虹到南方逛逛。那里空气好,地也鲜灵,孩子也会聪明。我实在不喜欢这儿,冷得让人舒展不开,走到哪儿都是黄颜色,还是南方好啊,滋润人呀。”
  我和盼盼离开两个老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我岳母塞给我们一兜子荔枝,红红的嫩嫩的。我岳母说:“甜极了,这是我摘的。”还没容我和盼盼走出房间,我岳母就关上门,那厚厚的门板都没隔开她爽朗的笑声。过道黑黑的,也没有一盏灯,我搀着盼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的房间走。盼盼猛然哭出了声,她趴在我的肩膀上抽泣着,伤心地说:“我没妈妈了。”
  我们决定出去透透气,夜幕降得很快,老干部公寓窗户的灯光没剩下几家了。我们路过水上湖时,闻到一股子春天的气息,如酒,醉人。飞鸟成群成对地在夜空中翱翔,“嘎嘎”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疼。盼盼朝着夜空使劲儿喊了几嗓子:“我是孤儿!我是孤儿!”喊着喊着,眼泪直往下滚,我过去给她擦。她推开我,吼叫着:“你少他娘的装蒜,敢情你爸爸占便宜了,那么大岁数还想着女人的事,没出息!”我也火了:“你不说你妈妈那么风情,说我爹干什么!一个干柴一个烈火,谁也别怨谁!”
  两人回到家,夜深沉了,浓得像一条厚厚的毯子。虹早回屋睡了,自打老人们去南方以后,虹就天天喊着没意思。确实,老人走了,屋里安静了许多,可也沉闷了许多。两个老人回来了,虹依旧老早就跑进小屋。看着两个老人的屋灯黑了,门关得很紧,听得出来我爹的鼾声很香甜。我躺下看着电视,盼盼在卫生间里洗澡,她洗得很慢。我在床上喊着:“别冻着,快出来吧。”盼盼没有回答,只有哗哗的水声。我听着水声隐约产生了一种冲动,我太熟悉盼盼的各种暗示。许久没有和盼盼亲热了,对那种肌肤之间的亲热都没有了兴致。盼盼披着一身水汽,湿漉漉地钻进了我的怀里,她的头发贴在我的胳膊上,我不觉打了个冷战。盼盼的乳房贴着我,虽然小但也挤得我喘不过气。她放肆地从我的脸上往下吻,撩得我不能自持,几乎喊了起来。兴奋之余,我有些紧张,然后逐渐放松,反正自从老人去南方以后,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盼盼高潮时喊了几嗓子,喊的声音很响亮,也很自豪。我埋怨她道:“你喊那么大声干啥?”盼盼兴奋地说:“不喊不过瘾。”我们两个人都乐了———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
  我搂着盼盼,觉得盼盼的身上很冷。我对盼盼说:“你分析分析,我爹和你妈是不是在那屋也在上床办事呀?”盼盼起初还绷着脸,后来缓和下来,装作不在意地说:“那么大岁数还行吗?”我满有道理地说:“干这种风月的事情跟岁数有什么关系?有了情致就做呗,就是做好做不好的事了。”盼盼推搡了我一下,恶狠狠地说:“你说他们干什么,我今晚绝对不放过你。”两人又滚成了一团。
第40章
  敏过来塞给我一个纸袋,里面有一万块钱。她说:“这是你那天在拍卖会上赚的丰子恺的画钱。昨天,你那幅画《竹里人家》我已经拍卖出去了,正好三万。”
  我问她:“真的卖出去了?”敏鄙视地说:“你就那么不相信我?”我问道:“要是假的不就坑了人家。”敏笑了,说:“我给你的钱不会是假的。”我接过纸袋,数了数钱。我怕极了,我急切地问敏:“丰子恺那幅画到底是真是假?”敏歪着脑袋反问道:“就那么重要吗?”我说:“很重要的,我不想坑害别人。”敏问我:“那你说是真的是假的?”我说:“是假的。”敏问:“为什么?”我说:“我看你那天的笑,觉得那画就是假的。”敏又笑了,说:“你怎么会怀疑我的笑呢?”
  我爹和岳母结婚没多久,两人乐极生悲,岳母突然患了腰椎管狭窄的病,我怀疑是我娘在天堂咒的。我岳母患病以后,我爹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我岳母那种卿卿我我的感觉瞬间淡薄了。他有一次对我悄悄说:“可能是我得罪你娘了,这是她在报复我。”说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怎么那么倒霉,伺候完一个老婆,又得接着伺候一个。”
  那天下着小雨,我从医院推着大病一场的岳母出来。在结账的时候,我及时地支付了敏给我的那一万块钱。盼盼问我钱是哪儿来的,我搪塞说是借的。报社来了几个热心的同事,帮着我把岳母抬上汽车送回了家,吭哧吭哧地抬到楼上。分手时同事连招呼也没打就都悄悄走了,也没抽烟。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许多,命运怎么这样捉弄人?夜里,我梦见我娘了。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脸色憔悴。我问她:“您回来干什么?”我娘坐在床头端详着我,说:“别跟你爹和岳母过不去了,到那边我想开了,他们两人也不容易,也想过好日子。”我拉住我娘的手问:“是不是你报复他们?”我娘叹了口气,说:“真想报复他们,可这真不是我报复的,保不准是你岳父的报复呢……”我娘飘飘忽忽地离开了我,醒来时,我还能闻到娘身上的味道。瞬间,我拧开了台灯,心脏怦怦地乱跳。盼盼揉揉惺忪的眼问:“你怎么啦?”我说:“我梦到我娘了。”盼盼不高兴地说:“见鬼了,我怎么一次也梦不到我爸爸呢?”
  岳母只能靠拐杖行走,那腰也直不起来。我爹决定和岳母分开睡,说两个人睡不踏实。于是,虹被我爹赶到我们小屋,和我们挤在一起,我爹住了虹那个屋。岳母私下对我说:“你爸爸嫌我,不愿意伺候我了。一旦没了男女那点儿事情,感情就疏远了。”我劝慰岳母:“你们分开睡也好,我爹打呼噜挺厉害的,也影响你休息。”岳母撇撇嘴:“屁话,我打呼噜比他还厉害,你就别偏向你爸爸了。”
  岳母有事了,我爹才过来看看,然后就跑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麻将,要不就打台球,再不然和哪个阿姨跳跳舞。岳母又对我哭,说:“你爸爸甜言蜜语说离不开我,说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惦念着我,全是瞎话。我后悔,怎么一辈子没看透他。年轻时上了他一次当,到老了又上了他一次大当。”我劝解她说:“我爹没你想象的那样坏,他就是活得比较实际,不像你那么浪漫。”
  我去和我爹谈,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能全拴在她身上吧?伺候你娘,我的精力已经消耗完了,我都快八十岁人的了,反正我没几年活头了,我也想活得潇洒些,这没错吧?”我激动地嚷道:“她是你妻子,你有责任照顾她。”我爹气疯了,脱下皮鞋照我脑袋磕着:“你反了,我是你父亲,你敢教训我?”我气恼地说:“你错了,就不能让儿女说说了。”我爹颤抖着说:“你小子一直恨我。告诉你,你岳母不是我的结发之妻,不是你的亲娘,我们只是到老做个伴儿。”我爹把我说怔了,然后他摔门而去。
  为什么我娘死了,而我爹却活着。岳母后来问我:“那天晚上你和你爹吵起来了?”我说:“不为你,为我的工作。”岳母惨然地一笑:“你不会骗人。比起你娘,我还是幸福的。”我愕然地问岳母:“此话怎么讲?”岳母说:“我和你爸爸毕竟只生活了这几年,可你娘却陪着他过了一辈子,她一辈子都不幸福。原先,我以为我一生只爱你爸爸,现在琢磨开了,我还是爱你岳父,起码你岳父始终爱着我,尤其是和你爸爸当假夫妻的时候。你岳父看着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他那难过的样子我想起来就觉得幸福。你知道吗?只要我和你爸爸一躺下,你岳父就在屋子外面来回走,故意弄出响声,提醒你爸爸别对我怎么样。每天晚上睡觉前,你岳父都给我梳头,梳得整整齐齐的。早上,他跑到屋里来检查,看看我的头发乱了没有,是不是你爸爸给弄的。当时,我和你岳父吵架,说你岳父是军阀,是国民党,是日本鬼子。你岳父就抱着我哭,说是喜欢我。要不是为党工作,他早就把我从你爸爸身边带走了。”
  岳母滔滔不绝地倾诉着,最后她说:“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你爸爸比你岳父天和地,他不值得我这么爱。”
  我听罢岳母的话,说不上为我娘伤心,还是为自己难过,便黯然地离开了。
  天使劲儿地打着雷,却没有下雨。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毫无目的地骑着车。风刮在脸上没有知觉,而隆隆的雷声像是在耳边炸起,那么惊心动魄。我鬼使神差地骑到逆行路上,被一辆迎面开来的汽车撞飞,我在空中飘了几秒钟,瞬间我产生了恐惧感:我就这样告别世界吗?我真的就死了吗?
  后来才知道,我的头撞在了栏杆上,严重脑震荡,成了植物人,久久不能醒过来。全家人闻讯赶来,我爹拉着孙大夫的手问:“我儿子能醒过来吗?”孙大夫望着昏迷的我,又看看一家人说:“他的生命没问题,就是脑知觉出现了故障,你们把他当做正常人,该对他说话时照样说,尤其对他要多说一些特别有感情色彩的语言。另外,还要常常呼唤他的名字,喊得越亲切越投入,效果就越好。”
  我爹立马就急喊道:“老四,老四呀,你醒醒,你醒醒啊。”我无动于衷。我爹趴在我身上哇哇大哭,谁也没见他这么哭过。我娘死的时候,他都没如此悲恸欲绝。盼盼比较冷静,她开始安排哥哥嫂子们值班,值班的主要内容就是喊我的名字,讲过去的故事,越动情越好。
  每天晚上都是盼盼陪我,她还时常把虹叫来,让孩子喊我一百声“爸爸”。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依然如死尸一般。两个哥哥开始怀疑,认为这只是港台电视剧里的玩意儿,不把孙大夫所嘱托的话放在心上了。孙大夫发现后,再三动员他们去做。二嫂提出工作太忙要退出,二哥不干,斥责她说:“这是我亲弟弟,你怎么这样自私呢?”两个人在我面前吵架,吵完了二嫂坚决退出了。呼喊我的“队伍”在逐渐减少,盼盼生气了,对哥哥们吼着:“他是你亲弟弟,我只是他老婆。我不乐意,我厌烦了,可以和老四离婚。可你们是一母所生,血肉相连呀。”
  无奈,所有家人重新开始进行尝试,大家每天根据不同的身份儿,用心去呼唤我的名字,盼盼在我耳边悄悄地呼喊:“老四,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说得她的嘴唇都僵了,我仍然无动于衷。虹抱住我,把眼泪洒在我的双颊上,不停地喊着“爸爸”,我依然没有反应。我爹天天来,岳母也被搀扶着赶来,两个面和心不和的老人在我面前一致了,把我这位植物人真正当成正常人,和我谈天说地。当然盼望我痊愈的话说得最多,说到动情处,大家都禁不住潸然泪下。刘副主编和敏看我,敏没有说话,刘副主编对我说:“你要是不醒,摄影部可有不少人惦记着你的位子呢。”我依然闭着眼睛,刘副主编一声叹息,这话要是让正常人听到早就醒了。
  有一天夜晚,万籁俱寂,盼盼把病房的灯关上,从窗户外面泻出零星的灯光。她突然穿上一身黑衣服,把头发也绾在脑后,她学着我娘的语调,俯在我耳边说:“老四啊,娘来看你了。娘死了,你可千万不能死啊。”说着说着,盼盼情不自禁地放声号啕:“娘想你啊……”
  我的眼球忽然有了活力,脸上也抽动了一下。盼盼和在场的孙大夫惊诧了。盼盼拼命地摇动着我,说:“老四,你醒醒,你娘看你来了,你不醒你娘就走了。”我慢慢地睁开眼睛,嚅动着干瘪的嘴唇喃喃。虹趴在我身边,把脸蛋贴在我脸上大喊着:“爸爸,你活了!”
  事后,盼盼问我:“你是怎么醒来的?”我说:“我就觉得我娘坐在我身边,穿着一套黑衣服,头发盘着,推着我说,‘老四,你睡的时间太长,醒醒吧。’我就睁开眼,一看是你,我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一抹都是你的眼泪。”
  盼盼长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只有你娘能唤醒你,我和你夫妻一场算白做了。虹这么样地喊你,喊了你几万声‘爸爸’,你就是麻木不仁。”
  我抚摸着盼盼的手,回答道:“没办法,娘对我的影响太深了。”我出院时,我爹和岳母以及哥哥嫂子们聚在一起,一家人很久没这样团圆过。我爹只是傻笑,笑得让所有的人起鸡皮疙瘩。岳母坐在轮椅上,头发白了不少。我紧紧地和孙大夫拥抱着,说:“感谢你让我的亲人呼唤我。”孙大夫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不是体味到了死亡和诞生?”我说:“是,死亡是瞬间的,而诞生是漫长的。”孙大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就珍惜这次重新诞生吧。”每个人都有双重性格,我常常去看一面,就会误解一个人。我的重新诞生,把家人的那一面都凸现出来。世界上所有的名著都是围绕着死亡和诞生,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因为一个人误死而引发另一个人的真死,于是导致一场爱情的悲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因为一个人的情死,而使得另一个人用泪水哭裂坟墓,双双葬在一起,于是蝴蝶飞舞,百花盛开。没有死亡,就没有这些惊天动地的爱情。
第41章
  我重新活过来后,觉得憔悴了许多。我想感激所有的家人,就跑到哥哥家道谢:“真难为你们天天跑到医院,对要死的人说那么多废话。”哥哥们奇怪地看着我,说:“老四,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了?这不都是应该的吗?”
  我开始推着岳母到河畔散步,看夕阳西下,看湖光秀色。我把岳母推到河畔深处的丛林里,呼吸着树叶的空气。岳母说:“你活过来后变得善良了,不像过去那么刻薄。你从来没有喊过我娘,总喊我妈妈,今天求你,能不能喊我一声娘。”我尝试着张了张嘴,说:“不行,我喊不出来。”岳母绝望地说:“为什么?我不是你娘吗?”我说:“我只能喊你妈妈,我不能喊你娘。”岳母伤心地说:“我知道,谁也填补不了你娘在你心里的位置。”
  我和盼盼重新在床上亲热,做得竟然很笨拙,好像一个运动员几年后再上运动场,所有的动作都不规范了。每动一下身上都出很多的汗水,而且都觉得是在劳动,没有过去的快感。
  盼盼说:“过去你沾这事跟打了吗啡似的,不折腾我一个小时不罢手,你现在怎么啦?”我说:“活过来后好像没什么欲望了,心态像个老人。”盼盼哭了,说:“我没想到你能活过来,真的,你要再不睁眼,我就放弃你了。”
  盼盼扑到我怀里,孩子般地呜咽着。我的手指在她光滑的后背上游动,她的皮肤像缎子,像骏马的脊梁。我对盼盼说:“我死了倒好,你能再找一个比我好的男人。”盼盼堵住我的嘴,说:“你再也不能说死。我看着你躺在床上那样子,我才知道你对我多重要。你知道后来我说你什么,我说我恨你,要把你杀了、剐了,把你蒸喽、剪喽、骟喽。我说你快死啊,你死了,我立马再成个家,我说那么多气话是为了让你醒来,因为你这人嫉妒心最强,其实你这人最怕死,我越这么说你,越能激发起你活过来的欲望……我觉得这比我开始说爱你有分量……”
  盼盼说不下去了,我用力抱住盼盼,然后慢慢地做爱,两个人都很用心,都很投入,但我却失败了,失败得一塌糊涂。盼盼不高兴,但是忍着问:“你怎么了?”我说:“我也不知道。”
  敏打电话找我,约我到兰闺房酒吧。我看见她在高椅上坐着,姿势很优雅。从死亡的边缘上猛然间回来,我不太适应。我坐在她身边,慢慢地喝着啤酒。转眼空啤酒罐摆了一排,敏没有问我什么。
  “庞主编退了,刘副主编要上了,可今天他跟我翻脸,六亲不认了。”敏简单地把过程叙述了一遍,我听听无非是她逼着刘副主编说爱她,刘副主编就是不开这个口。刘副主编拍了桌子,让她滚蛋,从此不要再来往。敏跟进来的熟人寒暄着,显然在这里她是常客。
  酒吧里的乐队演奏着浪漫的乐曲,激荡中透着舒缓,舒缓中又透着让人难以抑制的振奋,振奋中又回旋着无穷的绝望。敏说:“我听过原版《songfromasecretgarden》的牒片,也就是《神秘园》的音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凄美,仿佛在追寻一个游荡在月色中的幽灵,能把人带到远古,又抛向渺远的将来。我没有理会乐曲,从医院出院后我的情绪一直没有缓过来,总是灰暗的。
  敏看我没有接话茬儿,又把和刘副主编的事情说了一遍。敏说:“我想告他,反正他的把柄都在我手里,说一声就让他的主编挪挪窝!”我忙说:“别价,他当上这个主编也不容易。”敏呷着咖啡,说:“你怎么总记得别人对你的好处?他对你可一直是嫉妒,你就得好好惩罚他。”
  我没吭声,我看到敏穿着一件领口很低的上装,能看到一片雪白。我想起在二连浩特的一夜,血在发热。我说:“你还自己一个人住呢?”敏笑了:“你诱惑我?”我很尴尬,丑陋地笑着。敏说:“你是不是总想着我们在二连浩特的浪漫?”我说:“难道想也有错?”敏站起来说:“你这人总是朝后面想,不想前面。你的生活方式需要改变,需要注入现代的意识。”我也随着站起来:“我大病一场,你就到医院看过我一次,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敏从服务生手里接过大衣生气地说:“我到医院去过多少遍,你老婆从来都没告诉过你吧?我看着你躺在病床上号啕大哭,你老婆也没有通知你吧?我觉得你怎么那么小气,跟刘副主编也差不多,男人都一样。”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感到身上特别的冷,风拍在脸上像刀子在割。我独自在街上走着,觉得很孤独。
  春去夏来,天气暖烘烘的。刘副主编接替庞主编的职务,他把中层干部作了调整。出乎意料的是,我被任命为摄影部主任,老主任调到新闻部当主任,而敏被提拔为专刊部副主任。大家对提拔我都没什么反应,而对敏的提拔则颇为惊讶。敏实在不是当领导的料儿。刘主编和敏做了什么交易不得而知,很多版本在流传。
  周末,敏打电话约我,说要到附近的上台山转转。她开着车,到了上台山,夕阳已经挂在山顶上了。敏轻车熟路,很快就拐进了一个幽谷。车在一个开阔的地方停下来,敏很高兴,把草根拔下来在嘴里咀嚼着,表情那么香甜。
  我走到山坡上,满山遍野的青翠,清风吹来,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块儿也没有,像水洗的一般。我躺在山坡上,居然听得到飞瀑的声音。
  敏乖乖地躺在我的怀抱里,像一个纯净的婴儿。她说:“上台山连续干旱十年了,今年入夏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把渴了十年的山终于灌满了。我这个人阴性强,没水不行。上台山有了水,我才有了来的兴致。”
  我没理会她的滔滔不绝,而是静静地躺着。风吹动着我的头发,补充着我脑子的空间。我的心平静了,城市生活的嘈杂和功利远去了,像是入到一面镜子里,感觉到眼前的叠叠层层在风声中逐渐消退。
  有人在山坡那端唱歌,歌声很悠远,也很有感情。歌词是:
  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敏在亲吻我,我的嘴里有了湿润。山风吹拂我,我有了生灵。夕阳跌入了山那端,可我心里有一轮明月升起。
第42章
  盼盼说:“你该找朋友们聚聚了,你‘死’的时候,你那些朋友们都来看你,都围着你说了好多的话。特别是你表哥从北京赶来,他给你讲了许多笑话,包括一些荤故事。可你像死尸一样。表哥对我说,‘我这些笑话连死尸都能乐,老四彻底完了。’”
  我想,是该找朋友们聚会了,我出院以后丧失了很多记忆,碰见一些朋友叫不出人家的名字。一想会朋友我就发憷,我不喜欢凑热闹,总想自己清静清静。我发现活过来后,我孤独了。
  我想躲开寂寞,便和虹去了一次电影院,周围都是爱男恋女们,自己这岁数夹在里面有些尴尬。盼盼说:“你去北京散散心,找你表哥聊天怎么样?”我去了北京,表哥已经住进了高层住宅,还是一个人过日子,他说:“与佐佐木已经离婚,和山本家族的牵扯终于结束了,这也可能是天命。”他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住在一起,那个女孩子是学京剧旦角的,动不动就教表哥摆兰花指。表哥说:“你不是喜欢跳舞吗?晚上咱们出去玩玩。”于是,表哥怕我一个人寂寞,又约了几个朋友到舞厅去玩儿。我进去后发现,里面黑灯瞎火的,一个空调吹出来的风早被大家的狂热分解了。没跳几个曲子,我就喘不过气来,疲惫不堪地逃出,表哥追出来说:“大家玩儿得正痛快,你怎么悄悄跑出来呢?”我实话实说:“一大伙人蹦来扭去有什么意思?”表哥看看我说:“你小子到了阴间转一遭,怎么带回来那么多邪气?”
  就在我对人生感到惶惑时,二哥和二嫂终于离婚了。我跑去询问,二哥说京剧团不景气,几乎没有道具可做,二哥做人很努力,就成了演出部的主任,安排剧团在乡下演出什么的。二哥对我说:“你二嫂就是冲我发牢骚,好像除了牢骚什么也不会了。我每次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进门就看不到好脸色,闲话淡话一大堆,烦得我也常常和你二嫂吵架,一吵就说出伤人的话,气得你二嫂也没法。”
  听起来,两个人都想把烦闷推给对方,但谁也不想接受。彼此都想撕对方的脸皮,都撕得血淋淋的,最后只得无奈地提出离婚。
  我对二哥说:“你要是死过,你就不这样了。你进家门干吗?要跟自己最亲近的人过不去吗?”
  他郁闷地叹了口气,说:“在京剧团不论哪个头头有火都和我撒一通,我只得压着火听。可我也是人啊,我心里的火不能撒在单位,还不能撒给自己老婆吗?”
  我劝二嫂:“都这么大岁数离什么婚啊?”她说:“就因为岁数大,才决定离婚,我不再受他的罪了,我想临死前过一份安静日子。”
  在没有绿色的冬天,他们离婚了。分手时,我二哥坚持不回头,可还是忍不住回首。他发现离婚的二嫂也正含着热泪凝视着他。
  没多久,二哥在朋友的帮助下,去加拿大找自己的女儿,他说女儿永远都是自己的,老婆很有可能就是别人的。为二哥去加拿大,我爹很不高兴,说放着好日子不好好过。其实,我爹是舍不得二哥走。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去世了,二哥再走,他身边就剩下三哥和我了。
  二哥临行前,我们一大家子在饭店送别,岳母因为有病没去。二嫂在我和三哥再三邀请下也勉强去了,我爹对她很冷淡,盼盼却和二嫂有说有笑的。
  席间,盼盼对我说:“给你们李家当儿媳妇太难,不把女人当女人。”我说:“怎么了?”盼盼说:“咱们有一个月没亲热了,你是不是真的阳痿了?”我没说话,盼盼说:“你要是不爱我就说话。”我也在琢磨:我是不是真的不爱盼盼了?
  二哥喊来虹,喊来三哥的孩子,把两个孩子拥抱在怀里,让孩子先和他告别,我们都沉默了。二哥眼角一热,大家眼圈也红了。这顿饭吃得很郁闷,二哥在门口拥抱着我说:“照顾好咱爹,我给咱爹留了一万元,那是留给他看病的,咱爹抠门。我昨天去墓地看了娘。你放心,我会回来的,明天你别去机场送我了。不要惹爹不高兴,由着他过日子。他都那么大岁数了,活不了太久了。”说到这儿,二哥“哇哇”大哭起来。
  两个月后,二哥在温哥华寄来信,信中说:“四弟,你我分手的情景至今让我心痛,那时我还未意识到再次告别亲人会成为严峻的现实。转天早上,当车子停在门前,装上行李,我终于感到末日降临,眼泪再也止不住。我与你的拥抱,其实是我对爹和娘的拥抱,是对我生命的拥抱,对生活的拥抱。那年咱娘去世,当晚,我看到咱娘的遗像,难以抑制,一时间把遗像拥抱在怀里,觉得身体充满了温暖。我拥抱咱娘的遗像时,也有拥抱生命的感觉。”
  读着二哥的信,我的泪水也溢了出来,我寻找着我娘的遗像,我也想拥抱我娘,拥抱生命。同时,我也感觉到李家的人气开始衰败了。
第43章
  报社的中层会议开得很闷,评选出若干专栏的奖励,我的那幅关于康熙课桌的照片获得“好新闻”奖,敏也获得“最佳撰稿人”奖。晚上,刘主编和中层干部到一家五星级宾馆聚餐,敏自从在上台山和我亲热以后,见了我就跟没事人似的。
  吃饭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刘主编正在离婚。这个消息让我很诧异,官场上离婚就等于政治地震。所有中层到刘主编跟前敬酒,轮到我的时候,刘主编微笑着说:“今年的‘全国报刊主编会’在广州开,你跟我去吧,见见世面。”我连忙道谢,刘主编说:“听说你买了一幅丰子恺的假画,赚了一万块钱?”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没想好说什么。刘主编笑笑,说:“别那么紧张,我和敏没什么,不要相信任何绯闻,那是我的对手制造的。我也相信你和敏没什么,报社有些人就是喜欢搬弄是非,靠这个诋毁别人,趁机捞取自己的利益。报社研究提升你当了主任,这段时间要注意,敏感的事情坚决不要做。”刘主编又微笑着和别人喝酒,我好久没醒过味来,不明白刘主编究竟要对自己说什么。
  又是清明,我带着虹去了墓地,把我娘的骨灰盒取出来,找个冷清的地方安放好。我盘腿而坐,面对着我娘,默默地让思绪缓缓地流淌,此时云层很厚,偶尔还感到缥缥缈缈的雨滴。虹已经长大,依偎着我,与我共享那一份缅怀情感。我拿出相册,一边看着我娘的遗像,一边寻找往日的欢乐和温馨。其中一张照片是我三岁时穿着开裆裤照的。我娘慈祥地抱着我,她穿着那件黑衣服,那时她虽然四十岁了,但额头光洁,显得那么飘逸。虹说:“我和奶奶说过话呢。”我看看虹说:“你刚生下来你奶奶就去世了,怎么能和她说话?”虹笑笑,说:“在梦里。奶奶说,你小时候爱撒癔症,晚上起来尿尿都尿到爷爷的大皮鞋里。”虹说完,就又乐起来。我愣了,这真是我小时干的事。我接着翻照片,有一张是在北京站前拍的。那是我娘到部队看我时,我拿着照相机请路人照的。我娘穿了件白色的衣服,素素净净,我的军装还有些发皱。照完,我娘和我去了站前一家餐厅,我挑了一个清蒸鱼,吃得津津有味。虹指着照片说:“你看,照片上有我妈妈!”我惊诧地往照片上看,果然远远地站着一个人,背着个书包,还真是盼盼。怎么是盼盼呢?那时我还没和盼盼谈恋爱呢。难道盼盼也凑巧去了北京?究竟还有多少人世间的谜团我还没解开?这世上的事情太复杂了。虹看出我的心思,说:“你别想那么多。一个生和一个死,这道数学方程题你永远解答不出来,等你知道了,你就真死了。”
  周末,夜风陶醉。敏约我到兰闺房酒吧,她平静地说:“昨天下午,刘主编已经正式和那个大夫离婚了。”我诧异地问:“那么快,不可能吧?”敏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说:“有什么不可能的,他一旦位子稳定了,就会离婚的。”我说:“就那么简单?”敏说:“婚姻就是这么简单,跟盖房子一样道理,拆了就拆了,再重新建就是了。”我问:“他妻子能放了他?”敏笑了:“当然有说法了,比如房子和钱,他就擅于拿物质作交易。”说着敏不断地喝酒,也不断劝我喝酒。很快我就觉得脑子在发烧,浑身都是点燃的感觉。敏说:“刘主编正式向我求婚,我还没答应他。”我觉得敏在卖关子,因为在二连浩特她就表明了对刘主编的深情。敏继续说:“我怀孕了,正犹豫着生还是不生。”我惊讶地看着敏,说:“是不是因为你怀孕了刘主编才离婚呀?你逼迫他了?”敏盯着我:“你认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我说:“不是他的那是谁的,还能是我的?”敏狡诈地说:“我怀的孩子就是你的,我算准了,在上天山那天和你有关系,就有了孩子。”我惊呆了,说:“你别开玩笑!”敏没有表情,大口大口喝着酒说:“有拿孩子的事情开玩笑的人吗?”我问:“刘主编知道是我们的孩子吗?”敏说:“当然我要告诉他是他的了。”我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敏说:“我想和他结婚,但不想要他的孩子。”我一阵眩晕,觉得兰闺房酒吧的天花板成了地板。
  那天晚上我怎么回的家不知道了,反正进了家就倒在床上。晚上,我回到家就觉得身子发烫,浑身不舒服,想洗澡,手一触摸到凉水就起鸡皮疙瘩。盼盼没有回家,打电话说单位加班。我知道是发烧了,吃了两片退烧药。虹还没放学回来,有邻居告诉我,虹经常去打游戏机,旁边还有个高大的男同学。我爹到老干部中心打牌,我来到岳母的房间,见岳母自己和自己打牌。岳母见到我高兴地喊着:“我等了你一天,快来打牌。”我很烦躁,无奈地坐在床上。连打了几局,都是我赢。岳母不高兴地说:“那你就唱歌。”我唱不出什么歌来,岳母硬逼着我唱,我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一唱,岳母就跟着唱。唱着唱着岳母哭了起来,她老泪纵横地说:“我跟你爹结婚干什么?你爹算个什么东西!”
  很晚了,盼盼还是没有回家。我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安慰着自己,敏可能是开玩笑,怎么会为我怀孕?我给敏打手机,敏接了,我听见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么晚了谁的电话?”敏说是一个朋友,男人烦躁地说:“懂规矩吗?晚上是休息时间。”我听清楚了,是刘主编。
  我关上手机。我想,我一准是被人涮了。
  岳母患腰椎管狭窄的病越来越厉害,以致费很大的力量才能挺直腰杆儿,一天中的大多时间都得躺在床上,吃喝屙撒不能挪地方。我和盼盼想了很多办法,找了很多医院,都不能让岳母的腰再自如地直起来,看着岳母天天在床上煎熬,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
  有一次,岳母趁着我爹去活动中心,叫住我后就哭起来,凄惨地说:“我终于闹明白了,这是你娘和你岳父报复我呢!让我是人直不起腰,是鬼到不了人间。还有,你爹那么大岁数了,我躺在床上都动弹不了,他还非要跟我办事,我受不住这份折腾。老四呀,你也劝劝你爹歇歇吧,多累啊。”听岳母这么说我爹,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那天晚上,我说给盼盼听,盼盼瞥着我,戳着我脑门说:“你爹那么大岁数了还不正经,你就跟你爹学吧。”我愤怒了,说:“你怎么说什么都能联系到我呀,我怎么不正经了?”盼盼说:“你心里知道。”我愤慨地回答:“我不知道。”盼盼说:“你不像以前那样缠着我亲热,就说明你有外心了。”我有些心虚,转过脸不答理她。盼盼的火气也上升了,说:“你现在成瓷器了,磕不得碰不得,不就是一个报社的主任吗?在家也摆领导架子?没门!过去你娘哄着你,我是你老婆,没工夫哄你!”看着盼盼火气冲到脑袋顶,我一跺脚走了。
  我在水上湖边溜达,蒙眬中,看见每棵白桦树上的眼睛都像是我娘的。我觉得憋屈,跟我爹不能火,岳母有病又不能着急,盼盼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再也没有我娘活着的时候那种欢娱、那种放松。
  回到家,夜色深沉。我什么也没说就上了床。当虹的呼吸匀称了,盼盼悄悄伸出胳膊捅了我一下,我装作睡熟的样子,没理她。盼盼又重重地推了推我。我明知故问:“有什么事?”盼盼在黑暗中嘟囔着:“废话,你说有什么事!”我咬咬牙:“我没兴趣。”盼盼大声恶狠狠地说:“你小子有志气就一辈子别碰我!看是我熬得过你,还是你熬得过我!”说完后扭过身不理我。
  第二天是周末,我到活动中心找我爹,看着我爹红光满面,我突然很想提岳母的事,但张张口没说出什么。儿子让自己的爹少跟岳母亲热———我实在是难以启齿。
  春末,我爹被市委老干部局安排到西安旅游,年迈的他犹豫着,这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出门了。岳母居然没有要求我爹留下,反而对我爹和颜悦色地说:“你去吧,好好玩玩,我没事的。”我爹很感激岳母,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爹叮嘱我一定要小心岳母的腰。
  看着我爹忐忑不安地走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岳母的反常是有预谋的。果然,岳母知道了这种病的严重后果,瞒着我们悄悄存了一包安眠药,岳母写下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地几个字:猫有猫路,鼠有鼠道,我找我老头子去了……天下着雨,像开了大口子,一整天都没停。楼下的花圃积满了雨水,只露出挺拔的月季。岳母穿上与我爹结婚时的花毛衣,毅然吞下安眠药。
  盼盼发现后,惶惶地把我叫回来,我们把岳母送到医院去抢救。岳母在死亡线上被孙大夫拽了回来,她怒视着孙大夫,说:“你救我就是害我。刚才我好不容易和我那老头子见面,我和他手都没拉一下,刚瞧了一眼就被你这个王八蛋弄回来了。”孙大夫说:“大娘,别想不开,您知道多少去世的人想回来吗?他们想在人间的亲人,想和他们团聚呀。您看看你的闺女和女婿,看看您的外孙女,你忍心这么做吗?”
  四天后,我把岳母接回家。晚上,我问躺在床上的岳母为什么选择这条绝路。岳母没说话,其实那一脸的冷漠说明了一切。谁都想活,可谁都怕生不如死地瘫倒在床上,无聊地消耗生命。
  没两天,我爹旅游回来,见岳母这个样子,眼睛一黑差点儿晕倒。他对我愤怒地指责:“走时怎么叮嘱你的,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呢?”他守着岳母连续几天没怎么答理我,以前他从来没对我这样。
  盼盼见我忿忿不平,安慰我说:“你父亲怎么着也得找个替罪羊,要不怎么出门见人?”晚上,我辗转反侧,想了许多。
  有一天夜里,我再一次梦见了娘。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还是那么整洁干净,脸色却十分憔悴。我问她:“您怎么瘦了?”我娘说:“你岳母来看我,让我推回去了。孩子,这里特别冷,娘我每天都冻得哆哆嗦嗦。娘羡慕你岳母,在人间多暖和呀,有火烤着,有太阳晒着,有男人抱着。劝劝你岳母,有一口气也得喘着。”我娘飘飘忽忽地离开了我。
  一大早,我跟盼盼在水上湖给我娘烧纸。盼盼埋怨说:“大早晨起来烧哪门子纸呀?”我没说话,看着火苗子在蹿,觉得我娘温暖了许多。
  中午的阳光懒洋洋的,晒得人总想睡觉。我和敏走到报社旁边的一家饭馆里,敏进来坐定,就嚷着要吃鱼:
  “清蒸桂鱼,一定要清蒸的。”说完,她懒懒地靠在我的肩头。我把肩膀耸了耸,敏说:“借你的肩膀歇歇不行吗?”我没说话,看见敏的头发染得黄黄的,像是深秋的落叶。脖子的地方没有皱褶,平坦得像是一片雪地。她里面的黑色乳罩吊带若隐若现,把我的眼睛也吊得七上八下。
  清蒸桂鱼端了上来,敏饶有兴致地吃着鱼头,给我细心地挑着鱼刺。我看着她的肚子有些发胖,问:“你真的怀孕了?”敏诡秘地说:“吓唬你呢,不是你的。”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装作关心的样子问:“你是逼着刘主编结婚吧?”敏气哼哼地说:“我看究竟谁熬得过谁?”我咀嚼着光滑滑的鱼肉,味道确实很香,这也是我总想来这吃的原因。敏把桌下的一只小脚勾在我的膝盖上,我觉出她没有穿袜子,脚的骨感在充分张扬着。敏说:“你和你老婆一个礼拜做几次呀?”我实在不明白敏到底想说什么,便说:“你操我这个心干什么?”敏吃鱼头的姿势很优雅,她把鱼头放在嘴上不住地吮着,像是亲吻一般。敏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行人,看着小街楼上的窗户外随风飘舞的衣服。
  敏开口说:“刘主编已经五十多岁了,确实不行了,可又想证明自己是多么行,于是就越不行。”敏说着,憋不住笑了。我问:“你为什么选择和刘主编结婚?”敏说:“我和你结婚,你离吗?你要离,我立马和你结。”
  我不愿意和敏纠缠,我有些困了,昨晚赶拍片子才睡了两三个小时。敏继续说着:“他不敢马上和我结婚,还是怕他的乌纱帽,笑话,离婚结婚和乌纱帽有什么关系?我和他结婚,一年就离婚,让他明白明白孤独是什么滋味儿。”我猛地激灵了一下,说:“婚姻又不是儿戏。”敏笑着说:“婚姻不是儿戏又是什么?”她越笑声音越大,像是摇响了铜铃。
  周末,我忙完时天已经黑透了,回家后陪着岳母打了一会儿扑克牌。岳母赢了就唱歌,都是老歌,前苏联的最多,尤其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喀秋莎》。岳母兴奋地回忆着:“我过去漂亮极了,穿着布拉吉,在舞厅里跳舞,多少男人看我呢。”我不耐烦地听着,岳母说:“你别不爱听我说话,我在家闷了一天了,虹那孩子又不愿意理睬我,不跟你说话,我会活活憋死的。”说着岳母就开始哭泣,我只能拿毛巾给她擦。虹很晚才回来,我问她:“吃饭了吗?”虹说和同学吃了肯德基,我说:“跟男同学吧?”虹哧哧地笑着,我皱着眉头吼叫着:“你不知道你在儿戏吗?”虹不在意地说:“我给你带了鸡腿堡,快趁热吃吧。”说着,虹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姿势很像她妈。虹回到房间就开始看美国的流行影牒,她已经买了两百多张。那天她对我显摆说:“美国的已经没意思,我开始喜欢法国的了,尤其是吕克·贝松导演的电影。”
  岳母渐渐地勉强能从床上坐起来,但那腰怎么也直不起来。盼盼的单位越来越忙,只得从我老家请来一个远亲,叫小霞,只有17岁,别看是农村人,肤色黑了些,但人长得蛮漂亮。
  小霞是文盲,我让虹教她认字。小霞来了跟我岳母一个房间。我爹还住那间屋,我们三口人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我觉得生活空间越来越小。岳母对我悻悻地说:“你爹怎么不进我的屋啊?我这屋是鬼住啊还是人住啊。”我劝慰她,但她不开心,说:“你爹当初伺候你娘的时候可比我强多了,半路夫妻就是不如原配的。你岳父活着的时候对我就比你爹强多了。冬天,我说脚冷,你岳父就把我的脚放在自己怀里焐。我特别爱吃香椿炒鸡蛋,他跑到郊区给我买新鲜的。你岳父是医院的书记,隔半年准接我到医院检查一次身体,查得可细致呢。没想到他光惦记给我检查,自己从来没有查过,结果胰腺癌发展到晚期了才知道。”岳母边说边哭,哭得很伤心。
  我实在忍不住,就和我爹谈岳母的事。我爹说:“我一进她的屋,她就跟我闹,咸的淡的一大堆,说的都是我不愿意听的。”我对爹解释:“那是因为病,脾气不好您应该理解她。”我爹不高兴地皱着眉头:“好了好了。”后来岳母如果有事了,我爹肯定过来看看,看得出我爹有他的心理障碍。他的情绪总是有些郁闷,没了先前的爽朗,到老干部活动中心下象棋好像总是输。
  我感觉到他很寂寞,他原来的生活设计没有成功,但又觉得欠岳母什么。岳母转变了对生命的认识,开始不想再走绝路,生存意识还很强烈。她的活动区域就是那张床,还有就是从农村来的小霞。岳母的情绪波动很大,每天她所关心的就是让小霞给她翻身,以免长褥疮。她对我说:“我不能像你娘那样生烂肉离开人世。”
第44章
  盼盼的脾气也变化无常,弄得我心情也很不好,常因为一点小事觉得烦躁,拍摄出来的照片也没了往日的色彩。在报社,刘主编已经批评了我好几次,有一回甚至在全报社的会议上点了我的名,说我的脾气太暴躁,爱发火。我没有解释。
  一个女孩子把她的继父杀了,因为继父几乎天天晚上强暴她。我告诉敏采访的时候不要用同情的词汇,问题是这个女孩子是学法律的,最终没有用法律而是用了刀子,她用刀子把继父的生殖器割下来喂邻居家的狗,狗没有吃。邻居发现了生殖器,还以为是猪肠子就扔进了垃圾箱。
  敏采访那个女孩子时拍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冷漠的眼睛,瞳孔很大,像是河底下的黑卵石。我不解地问敏:“你拍她的眼睛干什么?”敏说:“那只眼睛在告诉社会,小心点儿,男人!”我对敏说:“别这么偏激,继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敏说:“那好,我给你找一个血缘关系的线索,哥哥强奸妹妹?”我不高兴地说:“咱们谁也别说强奸两个字好吗?”
  敏拍的照片我没敢发在头版,而是放在社会新闻的末条,显得很模糊。
  晚上,盼盼把报纸扔给我看,说:“你瞧,这个继父真是禽兽,怎么能强奸自己的女儿?”我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拿起报纸佯装读着。盼盼凑过来说:“现在的人怎么了?动不动就杀这个剐那个,哪儿出了问题?”我看到电视屏幕上有接吻的镜头,我指着屏幕说:“就是那儿。”盼盼笑了:“拉不出屎来怨茅房。”虹在走廊里复习功课,我喊她:“打听一个唱歌的,认识吗?”虹跑进来问:“谁呀?”我说:“张韶涵。”虹“扑哧”笑了:“你连张韶涵都不知道,你还当什么摄影部主任呀?”我愣了:“我不认识张韶涵就不能当主任吗?”虹说:“人家是台湾的小天后,人气很旺呢。”我哼了哼。“过两天她要到咱这儿开演唱会。”虹扑到我身上,急切地问,“能给我两张票吗?”盼盼的脑子转得很快,忙问:“那张给谁?”虹怔住了,支吾着,“还没想好给谁!”盼盼从床上跳下来,揪住虹的脖领子:“是不是给你们班的韩亮?”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盼盼冷笑着说:“你十来岁的小屁孩也懂得交男朋友了,说,你们怎么回事?”虹哭了,说:“没怎么着,就是拉过手。”盼盼追问着:“除了手拉手还有什么接触?你不说,我就打死你!豁出去我坐牢了!”虹朝我怀里靠着。“没有了,韩亮说我的皮肤白,说跟他们家的葱一样。”盼盼扬手就给了虹一个嘴巴:“你勾搭男同学有本事,一到学习你就发蔫,今天我让你知道挨打是什么滋味!”我终于忍不住起身制止住她俩的争吵,虹抹着泪水走出了房间。
  我对盼盼说:“你还没到更年期吧?怎么说激动就激动,说打人嘴巴就抽得山响。你看看你还像个女人吗?像个母亲吗?”盼盼没吭声,好一会儿才说:“人家韩亮他爸爸找我了,知道跟我说什么吗?说管好你们的女儿,到时候我们韩亮真要是和你女儿有了那事儿,吃亏的可是你们。我怎么养了这么不争气的孩子,我跟你谈恋爱的时候,你摸我的乳房,我还骂你是流氓呢。”
  盼盼在小屋里越来越暴躁,因为近距离地和孩子生活,她总爱和虹发火,因为每月都有考试,而虹的成绩总是时上时下。盼盼为了让虹能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就把电视机搬到了过道。我要看电视就得去狭窄的过道,一会儿这个过来,一会儿那个过去,把看电视的氛围搞得像个大集市。于是,我也把邪火撒在虹身上。盼盼看到虹发胖,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个健美骑士摆在屋中央,天天让虹在那拼命地练习。这样,屋子就没有任何空间了。晚上灯一关,每回上厕所,一家三口子都是跌跌撞撞,头上碰疙瘩的事常有发生。更令人难堪的是偶尔我想和盼盼亲热一下,怕被虹看见,搞得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这样,也会下意识地把某种情绪释放在虹身上,孩子有时会眨眼问:“我错在哪儿了?你们这样无缘无故地和我闹?等我上大学了,小屋里就剩下你们,就会好起来了。”虹的这番话说得我们面面相觑,所有的情绪都被孩子的成熟感情淹没了。
  房子小了,人的心也变窄了。三代人在狭窄的房间里努力寻找着一种交流,但始终都在碰壁。下班后,夕阳坠落得很快,天空有些蒙眬。我突然想给敏打个电话,因为敏的肚子已经隆起了形,报社的传言也如潮涌一般。新闻部的老主任对我说:“这是对刘主编叫阵呀,刘主编也是,和敏早点儿结婚不就完了。”刘主编依然不动声色,就像没事人一样。敏也是,腆着肚子走来走去,见谁都打哈哈。我与敏很久没联系了,实在不好说什么。因为我听见资料室高副主任悄悄对我说:“都传说了,别是你小子的种儿吧。”敏接到我的电话很吃惊,说:“我以为你不打电话呢。”我说:“到底为什么?”敏哧哧地笑着说:“你们男人在关键时刻都躲了,我知道你怕他。”我说:“晚上有空吗?”敏说:“我是值班主任,动不了身。”我说:“总要吃饭的吧?”敏说:“就在报社的食堂吃。”我说:“我过去看看你。”
  在报社三楼值班编辑室,我看到了敏,敏的肚子好像更大了些,走路都显得有些笨拙了。敏说:“什么时候走啊?”我说:“什么走啊?”
  敏惊讶地说:“你下个月不是和刘主编去广州开会吗?”我敷衍着问:“广州好玩儿吗?”敏说:“我去过一次,就是太乱了。”我觉得敏的身上很香,刚开始还不觉得,待了一会儿就渗透到我的末梢神经,让我晕头转向。我发现敏的头发很黑,亮亮的,像是抹了一层油。我还看见敏的牙齿很白,白得如同一排象牙,具有雕塑感。我说:“我饿了,咱们吃饭去吧。”敏说:“食堂的饭你能吃?”我说:“跟你吃,吃什么都香。”敏笑了,很甜美。我看着敏现在这个样子,心里变得有些酸。
  我和敏到了食堂,已经没人,两个人刚坐下,刘主编走过来了,他对我说:“不是下班了吗?”我哼哼着说:“看看敏。”刘主编对我说:“你到广州的发言我刚才看了,还可以,我给你写几条要点,发挥好就行了。”敏端着饭菜凑过来说:“我到报社八年了,第一次能单独和主编同餐,荣幸呀。”刘主编打着哈哈说:“什么时候生呀?”敏说:“预产期是六个月后的今天。”刘主编说:“你这叫做先斩后奏啊。”敏说:“什么意思?”刘主编说:“还没结婚就生孩子,在报社也是第一宗呀。”敏说:“是有人不让我结婚。”刘主编说:“谁有那么大的权力?”敏随口说:“你呀。”刘主编的脸色很难看,说:“现在打我靶子的人很多,你们都是我的老部下了,关键时刻要替我扛着。知道我老婆现在晚上睡觉吃十四粒安定,两粒速可眠吗?有时她看见报纸就哭,哭得昏天黑地。还天天给你们的报纸找错别字,一找就是一整晚,画得报纸乱七八糟的。”敏提醒说:“说你老婆不准确吧,应该是前妻。”刘主编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她是个好女人,就是非得热衷当主任医生,为了这个职称着急爬,结果遍体鳞伤。我批评她,她却反过来害我。”
  敏不说话,端着饭菜走到远处的一个桌子。刘主编说:“敏是个惹眼的女人,好多男人都盯着她。”我说:“您这是什么意思?”刘主编笑着说:“你太敏感了吧?”我没吃几口就离开了食堂,走出报社,意外地看见敏正等着我,她旁边是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我也没说话,钻进她的小轿车里,嗅着满车厢的巴黎香水味儿。我问:“你不值班了?”敏说:
  “稿子发完了,刘主编已经签字了。”我问:“谁的车呀?”敏高兴地说:“我的。”我隐约觉得新车有文章,敏说:“今天我带你去个新地方。”敏把我带到一幢新房前,我们进到了一个单元房里。里面没有什么家具,但满墙挂的都是名人的字画。其中一间摆放着一个酒柜,每层都装满了各式的洋酒。靠近窗户搁着一张硕大的床,柔软而温馨。敏说“你不要问这个房子是谁的,问了我也不想告诉你。”敏利落地打开酒柜,从里面取出一瓶金晃晃的洋酒说:“这个走的时候你带上,我知道你最近长毛病了,开始喜欢喝这洋玩意儿了。”敏把那瓶洋酒放在一个袋子里面,对我说,“他准备复婚了,市里有人给他做工作了,说他没有金刚钻不要揽瓷器活儿。他那离婚的老婆自杀了两次,其实都是装的。”我说:“他老婆不同意离婚,能去办手续吗?”敏喝着酒,说:“可能是最后觉得不合算吧,这就跟做买卖一样。”我陪着敏喝了一会儿,我劝敏还是把孩子做掉。敏坚决地说:“不,我要生下来。”说完,她笑了:“我越要生下来,就越会得到更多的东西。比如这房子,比如钱,比如更高的职称。”我说:“那会毁了你,你还要生活。”敏看着我又笑了,说:“生活是什么,就是享受。”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着敏的笑声,像是铜铃在夜风里撞响,撞得我昏沉沉的,然后混淆在有星无月的当空。再想想,这房间是谁给的?这车是谁给的?我觉得敏把我的想象空间都填满了,一点儿余地都没有。
  晚上,盼盼说:“咱们到水上湖广场逛逛。”我只好陪着她,盼盼的手始终没有和我的手松开。盼盼说:“房子小,人的心也小了。天天咱们三口这么挤着,没有脾气才怪呢。你看这广场多大呀,觉得一点也不拥挤,自由自在的。还有咱们家那张床,太小了,翻个身就能掉下来。我看家具城里有张大床,多舒服,也能有了浪漫,有了憧憬。”我想起在那间空房子里的大床,嘎吱吱的,像个摇篮。为此,盼盼总是埋怨:“这破床的声音比我喊的动静都大,跟你真穷酸透了,我真是活见鬼了,当初你给我什么好处了?”
  此时,身边的一对情侣在说着悄悄话,一个老人领着顽皮的小女孩在充满被颜色包裹的灯光地面上悠闲地踱步,小女孩挣脱老人奔跑着,颜色在她的脚下变化,灯光把她的人影弄乱了,折射出一个清新的世界。
  盼盼说:“我想问个事情。”我很有心情地说:“问吧!”盼盼吞吞吐吐地说:“你是不是就爱我一个?”我没回答,盼盼说:“前些日子有人说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吃火锅。”我不在意地说:“吃饭有什么?”盼盼说:“是没什么,可人家说你亲了人家一口。”我火了:“那是诽谤我,我是那种人吗?”盼盼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想起来了,那天我拍片得了什么奖,晚上带着敏去吃火锅。我吃高兴了,喝晕了,搂着敏逼着她亲我。没想到,就这么简单地和敏亲了一下,还被人家看到了。我觉得我做不了什么坏事,做了肯定有人撞见。
  一群鸽子从广场旁的小红楼里飞了出来,在地上追逐、嬉戏。我和盼盼走了过去,鸽子也不惊慌,而是友好地在我们的脚下吃食。那种安详的感觉让人陶醉,我顿时觉得生活美好了许多。盼盼幸福得不知道怎么表现,就在我耳边私语:“我要去日本了。”我惊讶地问:“你去日本干什么?”盼盼说:“我们单位和日本合资了,我去日本参加培训。”
第45章
  盼盼东京培训的季节是夏天,万物复苏,而且那绿色是突然来到的,没有给人类一点儿预示。盼盼为了躲避看电视的女儿虹和在另一间屋里自己用扑克牌算命的妈妈,把我拉到附近的一家超市。
  她一边推着购物的小车,一边温存地对我说:“我就把我妈妈交给你了,她的腰椎管狭窄已经比较明显了,医生说她的脑血管薄,也脆弱,稍微一激动就会破裂,而且这种现象很有可能发生,估计她也就有半年的寿命。能等到我从日本回来就是她的命,等不到就是我的命。”我想了想说:“那只能把你妈妈送到养老院了。”盼盼不高兴:“为什么你要把话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赤裸裸了,一点儿也不懂得含蓄。实话说,我早就安排好了,让我妈妈去养老院,我交了半年的钱。你这人吝啬,自私是男人的通病。”
  在超市,盼盼买了满满一车的东西,她这人就这样,一有烦恼就把所有的情绪发泄给我和虹,高兴了就到超市疯狂购物。她说:“我把超市当成喜欢的男人,喜欢谁就拿走谁,然后用掉,用掉以后再去拿。”听到她的这种比喻,我周身的汗毛孔都发麻。盼盼买的一车东西一部分是她的,准备带到日本的东京,光方便面就有一整箱;另一部分是给虹的,都是吃的。我好言劝她,虹已经够胖了,那两条腿都成了小房檩,就别再鼓励她吃了。盼盼瞥了我一眼,拒绝道:“没事,胖了没人要,我养活她。”在她的小车里没有给我的东西,这个对我来说已经习惯了。车里再有的就是成人尿不湿,一大摞,那是给她妈妈准备的。
  我拎着东西和盼盼并肩走着,夜色阑珊。我大声打着喷嚏,然后像个傻子大把大把地揩着鼻涕。盼盼不满地说:“你的鼻炎为什么一到春天就发作?”我嘟囔着说:“我到医院验过,说是花粉性质的。”盼盼没说话,默默地走着。她突然抽泣起来,说:“我不想去日本,虹刚上高中,我妈妈又是这副模样,你又不管她。”我不耐烦地打断她,说:“我会照顾好你妈的,你就别唠叨了。”盼盼攥住我的手,我发现她的手心都是汗。
  蒙眬中,我发现盼盼显得很美,她比我小几岁,但凡是别人看我们两个人,都说我显得老,像她的父亲。盼盼的美在她的肤色,很白,也很细嫩。尤其是她的脸颊,白得连蓝色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她的牙齿也白,稍稍一露,就会展示出一串串玉珠,晶莹剔透。还有就是她的两只手,纤纤的跟两根鲜藕一般,一截一截的。她很少去洗菜什么的,我说:“你又不做广告,用不着这么保护手。”说归说,激动时我常常亲吻她的手,也常闻到一股香味。我不想让盼盼说话,因为她一说话就把她的美都毁了。她的语言太犀利,像一把刀子,总是准确地扎在人家的心脏处。我说:“你在单位要温柔一点。”她昂着脑袋说:“在单位我很温柔,回家我就要凶恶,作为女人我不能总压抑。”
  女人的逻辑就是不讲道理。盼盼在临行前主动与我亲热,这是破天荒的。没有任何响声,因为总能听见近距离的虹翻身的声响,终于熬到虹发出酣睡声了。盼盼小声对我说:“明天我就要走了,我想和你做!”我没吭声,我何尝不想做呢,可做了万一虹醒了,那么大的闺女,太刺激她了。我说:“不做,虽然这样我也会很难受,像我这样的男人不能发泄,急了就只能自慰。”
  盼盼说我是一个意念流氓。盼盼见我没有回应,伸出手把我拉进自己丰满的胸前,不耐烦地说:“你到底做不做?”我听见女儿虹在翻身,我憋住气说:“我当然愿意做,不做我也会很难受,可你没看见虹还没睡透吗?”盼盼把我用力推了一把:“滚!有你小子后悔的那天。”我很没面子,脸灰灰的,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怎么像面口袋一样让老婆推来搡去的。我回到自己的被窝,没好气地说:“你快去日本吧,也让我好好清净清净。”盼盼冷笑着说:“你有本事就找别的女人。”我咬着嘴唇回应:“你以为我不敢?”盼盼笑出了声:“你这样的男人能有谁看中,又不会发泄,急了就只能自慰。”我的脸涨得通红,因为,前年盼盼去上海推销产品的时候,我就偷偷手淫过。我腼腆地告诉了盼盼,被盼盼好一顿嘲笑。盼盼给了我一个后背。
  夜深了,窗帘外的月光很柔和,把屋子里衬映着恍恍惚惚的。我睡不着,心在痒痒,就凑过去一只脚伸进盼盼的被窝。我知道自己没出息,哪回都是自己扛不住,最后被盼盼活活“俘虏”。盼盼没理会,我又递过去一只胳膊,触摸到盼盼那柔柔的腰。盼盼像是个石佛,冰冰凉的。我小声央告着:“给个面子好不好?”说着,整个身子就贴了过去,盼盼有了动静,身子随着我的压迫开始配合,勉强做完了,做得寂静无声,像下了一场雪,做得我以为在梦里。盼盼喘着气对我小声抱怨着:“做爱没什么意思,是专供你们男人享受的游戏,弄得我每回都出一身汗。”盼盼这种解释让我简直是哭笑不得,我说:“你怎么这样愚昧呀?”盼盼烦躁了,说:“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也不知道宠宠我。”我熟悉她这无缘无故的脾气,我侧脸看看黑暗里的虹,依旧发着鼾声。盼盼凑近我,揽着我的脖子严肃地说:“你享受完了吧?下面该我嘱托你了,我走后,你爹我不管,可我妈妈托给你管了,照顾不好,我就一辈子不跟你做这倒霉的爱。”这句话把我刚才做爱的兴致扫荡得踪迹全无。盼盼就是这么扫兴,扫兴得让人难受。
  我没有去机场送盼盼,因为她们单位的领导不允许。我和虹在她们单位的门前谈了一个多小时,阳光明媚,照耀在脸上很惬意。我目送着两辆丰田小轿车消逝在视野里。这次去日本培训的是六个人,三个男的三个女的,我怀疑这是他们领导有意识地这么搭配的,然后用异性的某种东西安排培训。
  虹没有流泪,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对我说,我能轻松了。
第46章
  盼盼去日本以后,我没有让岳母去什么养老院,我只是嘱咐小霞要尽心。岳母那个房间盼盼很少让虹进去,怕影响虹的学习。因为,我爹白天总是一个人出去到老干部活动中心玩,把生病的岳母撂在家里,于是岳母总让虹跟她玩牌。虹悄悄对我说姥姥总是能赢她,一摸牌,好牌都在姥姥手里。姥姥赢了牌就唱歌,总唱那首《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我询问过岳母,为什么总爱唱这首歌曲。她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说:“我革命了一辈子,总是听组织的话,组织上让我跟谁结婚我就跟谁结婚,让我跟谁做假夫妻就跟谁做假夫妻。这是我和你岳父恋爱时,我们一起看歌剧《星星之火》,我喜欢上这首歌曲。他说他会,就教会我唱。后来,你岳父死了。他有时候托梦给我,说你一唱这首歌,我就会在那边听见。”有时,虹也会赢。虹私下告诉我,只要她赢了,姥姥就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又询问岳母为什么输了要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岳母惬意地回答:“这是我教你岳父唱的。”
  我仔细观察后发现,只要我爹到岳母的房间,岳母的眼神就始终追踪着我爹,那种眼神很复杂。岳母脾气坏时,就对我说:“你父亲总说心里一直惦念着我,全是瞎话。他是总惦记着自己,他赚那么多钱,怎么不给我一点儿呢?他买苹果和点心,怎么不拿给我吃呢?”听着岳母这些话我哭笑不得,但我还是劝解她:“我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自私,他就是活得比较实际。”
  在我娘祭日那天晚上,我爹在小屋里没出来。我推开门,见他把我娘的遗像郑重地摆了出来,默默地看着。我没打搅他,半夜了,我去上厕所发现我爹屋里的灯还亮着。我推了推门,门插着。我隐约能听见我爹的喃喃声:“美珠啊,你在那边等我,一定等我,到时候我找你……”这时,小霞在屋里喊我,说:“大哥你进来,我受够了。”我进到屋里,小霞正在给岳母翻身,不高兴地对我嚷着:“大娘不让我睡觉,总让我给她翻身,困死我了。”我坐在岳母床边说:“您睡吧,一晚上翻两次身就够了。”岳母瞅着我固执地说:“我没长褥疮是翻身勤的结果,这是你娘告诉我的经验。这时我回头看小霞,她已经倒在旁边的床上睡着了。”
  一天的周末,我下班回来打电话告诉在日本的盼盼,说:“没有让岳母去养老院,一切等你回来再说。”盼盼说:“不送就不送吧,反正好人都让你做了。”她说着突然高兴地喊着:“我忘了告诉你,我住的房子好大好大,站在窗户前能看到很远的天,还有落日,很清楚,不像在咱们那里模模糊糊的。落日在云里很壮观,影影绰绰。还是房子大好,洗完澡我就裸体在屋里跑来跑去,然后疯狂地跳舞,再然后大喊,我们单位的同事都说我神经了。可惜就是我一个人,你来多好啊,咱们一起做爱,我可以边做爱边喊,喊得震天动地,不至于像在家一样小声哼哼,跟猪似的。”盼盼一直在激动地大声说话,不停地夸奖她住的大房子。我最后才说:“昨天晚上你妈妈屙了一床的大便,小霞一边收拾一边闹,弄得屋子里跟厕所一个味道。我把所有的窗户打开,你妈妈说我想冻死她,没办法,我只好关上窗户。吃晚饭的时候,虹偷偷跑到厕所里吐了。”我发现电话那端盼盼一直在沉默,我说:“你听见我说话了吗?”盼盼悻悻地说:“你这人就是爱扫兴,我说这边的房子大,你怎么一点儿羡慕的意思都没有呀?”说完她就把话筒扔下了。我看着昏暗的窗户,心里阴沉沉的。我和盼盼的通话没有温存一句,她说的都是日本的大房子,我说的都是岳母屙了一床的大便,谁也没给谁安慰。
  我觉得自己变得冷漠了。转天,我和刘主编飞到广州参加全国报刊专栏会议,住在距离友谊商店闹市区不远的宾馆。举办方安排刘主编单独住一个房间,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了。我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夜色,具有浓郁南方风情的建筑物在夜色中斑斓地闪烁,让你在月光下尽心浏览,那花灯彩带构成一座雄伟壮丽的现代化部落,道路两边的深绿、黄绿、紫红、夏粉、秋黄能够相映成趣。
  我听到电话铃声在响,连忙接电话。刘主编告诉我:“晚上休息,专栏会明天就开一天,后天一早我去上海。你可以留在广州玩一天再回去。”我哼了哼。刘主编说:“我提醒你,有小姐打电话千万不要回应,说声谢谢就挂线。”我不高兴地说:“您这是什么意思?”刘主编恼怒地说:“我让你注意,这是个五星级宾馆,小姐们花花肠子多,别中了人家的圈套!有了绯闻你小子回去就完蛋了!”说完,“咔”地挂掉了电话。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看着香港凤凰卫视,想着刘主编为什么偏偏带着我来,是不是挖了个温柔陷阱让我往里面跳。
  手机响了,是虹打来的。她哽咽着说:“姥姥和小霞又打起来了,爷爷也不管。”我的心一沉,说:“我在广州开会,你替我劝劝。”虹号啕大哭,哭得地动山摇,说是想妈妈,特别想。
  我放下话筒,想:盼盼现在在干什么呢?半夜,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我从睡梦中战战兢兢地接着电话,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女人:“我找你呀?”我紧张地说:“你是谁?我可不上你的当!”对方哧哧地笑着:“我是敏,我在深圳呢,你后天开完会到我这里来,我到车站接你。记住,从广州到深圳的火车每一刻钟一趟。”我惊讶地说:“你怎么会在深圳?”敏说:“我在开另一个会。好,不说了,晚上你不要随便接电话,刚才是我考验你的。”我一夜未睡,看着天花板上被外面的霓虹灯渲染得一会儿蓝一会儿红。转天的会议开得很沉闷,评选出若干专栏的奖励,我获得“最佳摄影人”奖。晚上,刘主编到我的房间,随意地问:“明天我就去上海了,你随便在广州玩玩。明天打算去哪儿呀?”我说:“没想好,想乘船到珠江上走走。”刘主编站在窗口处,看着外面的灯光说:“敏在深圳开会呢,你不去看看?”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没想好说什么。刘主编笑笑说:“别那么紧张,我和敏真的没什么,她在深圳连开会带把孩子做掉了。我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我相信不是你的,你没那个胆子。”刘主编背着手走了,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下午,广州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我经过思考,决定去深圳。我给敏打通了电话,敏温柔地说:“下火车后你就会看见我的身影。”我问她:“你做流产了?”敏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诧异地问:“你不是想把孩子生下来吗?”敏不经意地说:“做了一笔交易。”我说:“交易的结果就是你流产了?”敏听后温柔地笑了:“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心疼什么?”听了敏的话我没再说什么,觉得心里有一丝酸楚。
  在火车上,我看着窗外的绿色,心中产生了一种惊悸。对面一个女孩子看着报纸,一条秀腿在我眼前荡来晃去的。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晃动着盼盼的笑容。我知道现在去看她就是越雷池,有人在身后窥视着我,像是个三流的导演。
  走出车站,我在人群中寻找着敏,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出站的甬道比较长,我继续走。突然感到头上脸上都是雨水,由于走得匆忙,我没有带雨伞。在慌乱中我觉得头上支起了一把雨伞,侧脸看去,是打扮很入时的敏,她的肚子确实已经平坦了,似乎那里什么也没经历过。我问:“去哪儿?”敏说到我住的华侨宾馆,他们到外面玩去了,就剩下我自己。两人乘上出租车,在繁华的道路上像蜗牛般地爬行。我没说话,表情很紧张。敏说:“你怎么那么严肃呀?”我说:“刘主编让我跟你联系,说你在深圳。”敏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说:“老狐狸。”说着,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感到敏的手像是一把细沙,怎么也握不坚实,总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里溜走。
  华侨宾馆在世界之窗风景区的对面,很幽静,四周都是叶子很厚的树木,密密匝匝。我和敏一前一后,敏说:“我在五楼512房间,你在左边的电梯上,我在右边的电梯上。你最好上到四层,然后徒步走上五层。我把门虚掩着,你推门进来就是了。”说着,敏的身影消失在前厅的拐弯处。我的心在咚咚跳,我恍惚间看到刘主编在前厅的沙发上坐着。我不敢去辨认,只是凭感觉,因为刘主编的秃头很明显。他在左边上电梯,电梯关门的一刹那,我看见那个秃头站起来,没有转身,也无法印证到底是不是刘主编。在寂静的楼道里,我推开了512房间的门,见敏站在窗前,神神秘秘的。敏说:“看我的房间怎么样?”她撩开窗帘,能看见世界之窗风景区的外貌。她说:“夜晚你会看到万家灯火,流光溢彩。饿吗?”我回答:“中午饭没吃呢。”敏说:“那好,请入席。”我看见桌子上摆着两碗面条,还有些小菜。我坐了下来,敏说:“我去洗澡,你先吃。”我慢吞吞地吃着,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我开始想入非非,没多久,敏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穿着绣花的睡衣,紧挨着我坐下喝着面汤。我无意中发现敏白皙的脖子,顺着脖子,就是手掌般大小的空白,上面还印有水珠。我抑制着自己,感到下身有些燥热。敏沮丧地推开碗,倚在枕头上说:“本想和你在外面吃饭,可外面都是你认识的人。”我推开空碗,嚷着:“你为什么要让我来呢?”敏说:“你小子想什么好事了?”我见敏笑了,自己的脸色显得很尴尬。敏说:“我很痛苦,我想和你好好倾诉。”她正说着,有电话打进来,她拿着手机走出了房间。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感觉敏不会回来了。我觉得身子发烫,浑身不舒服,我知道是发烧了,吃了两片退烧药就钻进了被窝。我把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像刚出生的婴儿。我想着盼盼,过去都是她给我拿药,然后灌好热水袋,放到我的脚底下。如果我还是冷,她就钻进我的被窝,使劲儿抱住我,用自己滚烫的身体焐着我。一夜醒来,汗津津的我会感到周身温暖,而盼盼的眼圈肯定是黑的。我看着灰暗的窗户,屋里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夜深了,外面还在下着雨。我猛然起床。敏为什么就这么走了?我吮着空气,想寻到敏身上的香味。可窗户是打开的,雨水的潮湿味道充实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推开窗户,万籁俱寂,雨水和冷落的霓虹灯交织着,改变着沉寂的夜空。我给敏打手机,好半天敏才接。
  “那么晚了,你在什么地方?”我不好意思地追问。敏小声说:“你睡觉吧,我把房间让给你。”我问:“我跑来就是在你房间里睡觉吗?”敏说:“我和主编在一个房间呢。”敏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的脑子“嗡”了一声,觉得周围都是那么陌生。我的一切思维都乱套了,我检讨自己:盼盼去日本培训,家里一团糟,我竟然跑到深圳和敏调情,结果又入了人家早就设计好的一个套。我觉得自己总是被人家利用,可又不能埋怨人家,分明是自己不能理直气壮。我不想在房间里待下去,怕窒息,便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我觉得宾馆那狭长的走廊很挤压,随时有把自己挤扁的可能。走廊的灯光全在墙壁的下端,一溜小灯。我琢磨着,备不住在哪扇门的后面,敏真的和刘主编在床上干着什么。那个秃头很有可能是主编,他到上海纯粹是个幌子,甚至敏把我调到这里,也是为她给刘主编当挡箭牌的。对面有个小姐穿着高跟鞋,“咔咔”的落地声把走廊点缀得有些阴森。我看着小姐从身边擦过,一股浓浓的香味窜过来,我打个喷嚏。我走进电梯,身体在往下沉,我想自己这个傀儡的角色太悲哀了,我走出走廊,大厅里的灯光辉煌了些。
第47章
  从深圳回来,我没怎么见敏,见了也只是打个招呼。敏没有和我解释,我也不听她的解释。敏做了流产,在报社又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说什么的都有。我听新闻部老主任说:“敏可能调走,到另一家报社当主任。”
  小霞开始适应伺候岳母的差事,可几个月下来,小霞的脾气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她是个从农村来的孩子,天天关在岳母的房间里伺候病人,忍受不了孤独。小霞常常和岳母争吵,我就天天做两个人的思想工作。盼盼还没去日本学习的时候,晚上就怕听到小霞的喊叫。有一次,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对我惊恐地喊着:“你听,小霞跟我妈又打起来了。”晚上,我们一家吃饭,电视里播放着有关艾滋病的报道,看着看着,小霞突然哭了起来,谁劝也不管用。最后吃晚饭,她拒绝到饭桌上,也不给我岳母翻身。我岳母害怕了,她的关注是必须翻身,不翻身就要起褥疮,有了褥疮就要烂,然后身上长烂肉离开这个世界。我把小霞拉到我的小屋问:“怎么回事,谁得罪你了?”小霞说:“谁也没有。”我恼火了:“那你好好的哭哪门子?”小霞咬紧牙关,就是不说话。我推了她一下,她冲我喊着:“我得了艾滋病,你动我就传染你,我死你也得死!”说完,她虎视眈眈地叉着腰。我惊呆了:“你得了艾滋病?”小霞说:“对,我被你们男人霸占过,我得了艾滋病,就像电视里的那样,你们一家子都得传染上了。”我问:“怎么霸占你的?”小霞说:“我不告诉你。”说着又哭起来。我爹走过来问:“小霞,究竟怎么回事?”我对小霞说:“你以为男人霸占你,你就得艾滋病了,你傻不傻?这得看那个男人有没有艾滋病!”小霞看着我,我戳着她的脑门说:“你得有文化懂吗?你不懂文化,这辈子就得跟猪一样过日子。”说完,我甩手走了。
  我爹后来跟小霞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觉得小霞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有一回,她突然跑到我的房间神秘地问我:“大哥,男的跟女的怎么做呀?”我不解地问:“什么叫怎么做?”小霞满不在乎地问:“我想知道男的和女在床上怎么做算发生关系?”我看着小霞那幼稚的样子,说不出话来。
  有一天晚上,岳母和我聊起来岳父,说:“你岳父这个人脾气不好,但为人厚道。当初,领导让我和你岳父谈恋爱,你岳父对我很守规矩,不敢动我一根汗毛,直到上级正式批准才敢和我亲嘴。不像你爹,做假夫妻时就对我有歹心,喝醉酒就和我动手动脚的。我念你爸爸和你岳父不错,没向上级反映。要不然你爸爸早就被撸职务了。”
  我问岳母:“你和我爹当初有事吗?”岳母说:“你爸爸比你岳父漂亮,比你岳父会讨人喜欢。”再往下,岳母就死活不言语了。我有时也听到我爹谈起我娘,讲他们风风雨雨的一生,讲两个人的传奇情感经历。说了好多以前没说的细节,包括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我娘从鬼子的牢里是怎么背他出来的。甚至讲我娘的眼睛怎么好看,那眉毛怎么黑,讲我娘作为女人真会长,哪好看就长哪,在深泽方圆几十里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有时候讲得我夹在他们回忆感情的缝隙里,成为他们忠实的听众。那天,岳母的腰板突然变得能挺立起来。她说:“你推我到水上湖遛遛,我想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了。”
  我推着岳母又一次来到水上湖畔散步,路上岳母不断地想使自己的腰板更挺立些。记得那天的黄昏,夕阳特别大,没有一点儿风。夕阳抚摸着我岳母,她看着湖水呜咽着,任凭我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
  哭够了,岳母深有感触地对我说:“死就死吧,想想我有你这个女婿也不错,能逗我开心,跟儿子也差不多。我这辈子就是没儿子,对不起老贾家。当初,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要你爹把你过继给我。他不答应这事,我就威胁他说,‘你不把老四过继给我,我就对你的几个儿子说你当初曾经霸占过我。’吓得你爹险些给我跪下,男人就是这么没出息。”岳母说完就乐了,乐得很爽快,乐过了就抽泣,哭得也很难过。我借机问:“当初我爹和你做假夫妻的时候,真的和你有过关系?”岳母沉默了。我急了,说:“你一定得告诉我,究竟有没有关系?”岳母看着我说:“你一直憋着问我,你就把这事看得那么重要?”我点了点头。岳母冲着夕阳高声说着:“我对天发誓,我和小麦同志在做假夫妻期间,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党的事情,只是小麦同志有一天晚上偷偷摸过我的胸部。”
  我听了哭笑不得。
第48章
  整个夏天都是夏雨绵绵。盼盼从日本培训回来后,岳母的病情逐渐加重,在最要紧的时刻,小霞突然提出要回家看看。起初,盼盼不同意小霞回家,说多给她加钱。小霞不高兴地回答:“你给我多少也不行,我娘给我找了个对象,让回去相对象呢,这么大的事情你能拦着?”我妥协了,因为我看小霞憋屈得快要发疯了,自己在屋子里闷得好几次想跳楼。还有一次,她上厕所故意不关门,我推门进去她就在马桶上坐着,镇定自若地看着我。我朝后退,小霞站起来当着我的面提裤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知道她是渴望什么,又不懂得怎么排遣自己孤独的情绪。
  小霞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拎上贵重的东西转天就不见踪影。岳母傻了,因为她的生活起居都是由小霞照顾,包括解手大便等。小霞走了,我爹又不乐意照顾她,虹的考试又到了最紧张的时期,我和盼盼忙得每天就想睡觉。于是,盼盼有一天突然对我说:“没办法,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还是把我母亲送到养老院吧,等到孩子高考完了,再把我母亲接回来。”我犹豫着:“这合适吗?”盼盼果断地说:“咱们别无选择,不是我心狠,要不然虹的考试一准泡汤。老的和小的比,我只能先惦记着小的。”我和盼盼跟我爹说,我爹马上就说:“送她去养老院,四邻五舍怎么说我呢?”盼盼解释说:“这跟您没关系,她是我妈妈。”我爹梗着脖子说:“是你妈妈不假,她还是我老伴儿呢!”我连忙插话,对我爹劝导着:“就一个月,虹考试完了,我们再接回来。”我爹说:“这样吧,我去你三哥家待一阵子,我不能让大家背后戳我的脊梁骨。”
  没几天,我和盼盼把岳母送到一个条件很高级的养老院,每月900的护理费。岳母很不乐意,天天耷拉着脸,抱着我岳父的遗像抽泣,诅咒盼盼和我,说我们丧尽了天良。
  那天晚上,我和虹到养老院看望岳母,盼盼说她暂时先不去,因为去了看见她母亲难受,她母亲看见她也难受,这样容易动摇她的意志。不管怎么说,在虹没有考试前,不能把她母亲接回来,否则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我和虹走了,我感觉到盼盼在流泪。走进养老院,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岳母在自己和自己打牌。见到我们很冷漠,她凛然地说:“你把我关进监狱,但我依然能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说着,养老院的看护走过来,不悦地说:“她总唱革命歌曲,弄得全屋的人都跟她一起唱,你不知道,养老院里不少是痴呆,我们这儿赶上傻子俱乐部了。有家属给我们提意见,说再这么热闹就搬走。”我连忙道歉,说尽量做工作让她少煽动别人唱。我看岳母几天的时间消瘦了不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对我说:“你们都说我傻,可我再傻也懂得感情,闺女为了她的闺女抛下我,我都琢磨不透这是什么世道了。可我就想我闺女,我就是这么个贱骨头。盼盼为什么不来看我?”说着,岳母就哭了,哭得我也跟着掉眼泪。虹懂事,说:“姥姥你别哭,我陪你打牌。”两个人打着,一打牌,岳母就高兴了,因为她总能赢。赢了,她就唱歌,大声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她一唱,屋里其他人也唱,居然还有一位老人能唱出分部,合声很准确。岳母索性就起来指挥,虹也情不自禁地参与进去,因为姥姥平常唱的革命歌曲她都会唱,而且也唱出了激情。两个人唱完《我们走在大路上》,就唱《我们和时间赛跑》,这首歌曲是“大跃进”时代的流行曲。
  唱着唱着,看护进来了,对我板着脸说:“怎么你一来更热闹了。”看护挥舞着胳膊嚷着:“都别唱,谁再唱,就不给谁饭吃。”岳母说:“不给饭吃,我们就唱《团结就是力量》。”说着,她的胳膊一挥,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来。我发现,岳母的表情很庄重,很像在渣滓洞英勇就义的江姐。
  半个月以后,我独自再去养老院看望岳母,岳母骤然衰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看护说她近来很少唱歌,只是默默地玩牌。我问岳母:“怎么不唱歌了?”岳母低头玩着牌,喃喃地回答:“唱歌没有意思了,我就想我女儿还有虹。求求你,让我回去吧,别再把我关进监狱了。我现在不能死,我得活着看到虹考上大学。”她像个孩子似的,哭得眼泪汪汪的。我的喉咙有些发酸,眼眶顿时潮湿了。岳母可怜地对我说:“我还有三个金条,那是你岳父留给我的,藏在家里。”我怀疑地问:“藏在哪里?”岳母说:“只有我回家,才能有金条。”我给岳母擦洗了身上,为她按摩了两只腿。她嘟囔着:“这里的看护就给我洗过一次,弄得我身上都臭了。”看护在旁边不高兴地说:“大娘,您这么说可委屈我们了,哪天不是为您洗两次呀?不给您洗,您就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连忙斡旋着,看护不听我的,“咣!”摔门走了。岳母就哭,大骂盼盼,说:“养活闺女还不如养条狗呢,养狗还能听使唤呢。”
  回家后,我和盼盼说起关于金条的事,盼盼过了半天才回答我:“狗屁,根本没有金条,她瞎编,她就是想回家。”说完,盼盼跑到虹跟前盯着她温习英语。我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天空,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天一早,虹与同学们去北京天安门看升国旗去了,盼盼破例去养老院看她的母亲,却死活不让我跟着,说这是贾家的事,跟李家没关系。我爹在三哥那儿一直不回来,说不想遭老干部公寓邻居们的白眼。于是,家里就剩下我。
  我走进大屋,想起我爹和岳母曾经在这里生活,里面还有好多我娘的气味儿。我回到属于我的小屋,面对着空荡荡的四壁,心里也是空荡荡的,我感觉我是那么需要和家人一起生活,什么也代替不了感情。时代在发展,家里也需要那一份温馨。我找不到别的途径发泄,就下意识地大声吼着岳母经常唱的那首革命歌曲《革命人永远是年轻》:“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动,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岭……”
  歌声在我的小屋里回荡,在四周的墙壁上跳跃。然后透过窗户飞向夜空,在漫漫云缝中翱翔,在星斗间穿梭。
第49章
  当虹考试结束的时候,岳母被我们接回了家,我爹也从三哥那儿回来了,小霞也被我好说歹说接了回来。可我岳母已经不省人事了,她最后一次醒过来时,对我和盼盼说:“虹能考上大学吗?”我点了点头。岳母笑了笑,说:“那我就可以死了。”盼盼扑到岳母身上,说:“妈,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成孤儿了。”岳母平静地说:“我有个心愿,死后和你岳父埋在一起。”岳母对我说:“你娘是个好女人,容忍了我们。我到阴间给你娘当牛,给你岳父当马,等你爹到了阴间,我让你爹当驴,我牵着他。”
  岳母去世了,身上没有长一块褥疮,她很满意。我有意识地隔窗朝外眺望,太阳隐藏在厚厚的云层里,只把余下的苍白的阳光撒在天际,给云朵镶上白边。我又给岳母穿着新衣服,一身崭新的西服,还有一双新式的皮鞋,这是岳母的遗愿,她说她是有文化的女人,不穿老古董。我看着岳母慈祥的遗容,喉咙有些哽咽。她最后连输液都扎不进去,心律衰竭到极点。小霞走时,拿走了岳母一小半的积蓄。岳母说:“就给孩子吧,我没长褥疮是小霞的功劳。”小霞走时对我抱怨说:“大哥,我发誓,我再也不看病人了,给我多少钱也不看了,就是金山银山我也不看了,也没见过老太太这么使唤人的。但我要谢谢虹,她教会了我认字,我能够读报了。”我爹看着岳母的遗体发呆,他闹不明白,怎么两个女人先后都离他而去。他恐惧地问我:“是不是我的命太硬了?”我无法回答。我爹苦笑着说:“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这么能活,多少次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我残酷地问我爹:“你还想再找个老伴儿吗?”我爹没有发脾气,说:“爱你的女人就是你的腿,她走到哪儿你也得去哪儿。我的两条腿都走了,我也要走了。”
  我和盼盼为岳母办理了丧事,把岳母的遗嘱对我爹说了。我爹说:“把你岳母的骨灰和你岳父的骨灰合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很赞同你们的做法。”他还说:“我死了以后,也和你娘合葬,谁也代替不了你娘的位置。”
  岳母和岳父合葬的那天,我和盼盼把两个人的骨灰盒取了出来。我们想找个冷清的地方安放好。路上,盼盼憋着不想掉泪,我就想方设法不让她掉泪。我抱着岳父的骨灰盒,故意开玩笑说:“盼盼,你爸爸死了这么多年,哪次都让我抱着。”盼盼抱着岳母的骨灰盒,她狠狠地瞥着我说:“你是不是抱烦了?”我想冲淡盼盼那份孤独和悲伤,便笑着说:“这可是我最后一次了,回去我就和你离婚,我再找一个比你更漂亮的。”盼盼说:“你就瞎掰吧!”放下两个骨灰盒,我突然发现岳父的骨灰盒不对了,骨灰盒上面的照片是另外一个人,上面的姓名是屈某某。我忙喊着:“错了错了。”盼盼过来一看既气也乐:“你怎么搞的?”我们慌忙把骨灰盒送回去,又重新把岳父的骨灰盒抱了出来。盼盼说:“这都是你瞎说弄的,人家屈叔叔招你惹你了,也够委屈的。”说着,她哧哧地笑。烧上三炷香,我和盼盼盘腿而坐,面对着两个老人遗像,默默地让思绪缓缓地流淌,此时天灰蒙蒙的。
  我对岳母的骨灰盒说:“您就是我娘。”盼盼在旁边突然哭泣起来,她拉着我的手说:“我后悔没有把妈妈照顾好。”
第50章
  事情就是这样惊人的巧合,也应验了我爹的说法。深秋,一向健康的我爹突然患上了大网膜癌。他知道后执意要回一趟老家河北省的安平牛具村,我劝阻不了,就跟三哥商量。三哥含泪说:“就依咱爹的吧,你跟着咱爹回去。”
  两天后,我跟刘主编商量,从报社借了辆小车,载着我爹奔赴安平牛具村。一路上我爹很兴奋,不住地和我们讲前面是哪儿,他在哪儿打过什么仗,说得有声有色。司机对我悄悄说:“老爷子的记性太好了。”
  回到家,我远方的叔叔婶子都出来接他,都说我爹的气色还不错,还是共产党的大官,是不是在城里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我爹说:“你们吃啥我就吃啥,你们放屁我也放屁。”乡亲们乐着,远方叔叔说:“村里人都说您是地球的名人了,敢情是吃灵丹妙药的事。”我爹住下以后,吃的都是新鲜的玉米饼子,黄澄澄的稀粥,熬的菜没有多少油,不夸张地说,咽下去嗓子眼都不痛快。我怕司机委屈,就跑到县城买了一兜子香肠酱牛肉熏鸡什么的。我爹看出我的心意,对司机说:“对不起,我就爱吃这些。”司机不好意思地说:“您是大领导,还吃得了这个吗?”我爹笑笑说:“我是农村人,吃这个就蛮不错了。”
  我问我爹:“您进城以后,有没有改变自己是个农民的想法?”我爹摇着头回答:“我从来没想过改变,牛具村给我的生活烙印太深刻了,你爷爷死得早,你奶奶拉扯我长大,哪个叔叔婶子们没给我吃的?小时候我怕冷,家里没钱买取暖的,那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样。我跑到羊圈里抱着羊倒身就去睡,羊屙屎就屙到我身上。”
  转天的傍晚,我爹借着清闲到村里走走,上了年纪的人和他打招呼,熟得很。他对我说:“我小时候就爱热闹,谁家的闺女出阁了,谁和谁打起来了,我都跑去掺和。”村里修缮一个老寺庙,我爹走过去看着一个个佛像,村长跟过来说:“把您也捏成泥人,在庙里摆着吧?也让我们给你的泥人烧烧香。”我爹说:“那不行,我是共产党员,又不是菩萨。”村长说:“那就光给你摆上,不烧香行不?就算让老百姓们看看您,供供您,也挺好的。您可是我们牛具村的荣耀啊!”我爹说:“我就要死了,你们让我清闲清闲吧。”村长不好意思地说:“您长寿您长寿。”我爹问村长:“我师傅瞎老广的房子还在吗?”村长想想说:“还在,有个九十岁的老寡妇住着,据说是您师傅的表妹。”我爹高兴地说:“让她住,你们千万别撵人家。还是那句老话,需要多少钱,我拿。”村长慌忙说:“哪能让您破费呢?”
  黄昏降临了,夕阳红红的,我爹对我说:“去我师傅那个房子看看。”我爹在前面走着,肩膀上镶了一片橙色。走到村的尽头,进了一个院子,有只狗“汪汪”地叫着,样子很凶猛。见了我爹狗就跑过来,吓得我脸色大变。没想到那条狗在我爹面前老实了,用舌头舔着我爹的手。村长让跟随的人把狗锁起来,我爹说:“别锁,这狗不咬人,忠厚得很。那时我在牛具村的时候就养着一条狗,我夜里在村上走动的时候,也算个伴儿。”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了出来,看着我爹慢腾腾地说:“是不是小麦呀?”我爹抢先走了几步,给老太太跪下,我的腿一软,也跪下了,跟在后面的村长不知道怎么办好,也“扑通”跪下。老太太说:“你师傅大前年回来过一次,说你可能回来,让我告诉你,你一回来就离死不远了。”我很恼火,说:“大娘您怎么这么说话呢?”老太太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你师傅说,你不想死,你也不可能回来。”我爹又磕头了,“咣咣咣”,以致磕到夕阳滚进西山下面。
  离开破屋前,天黑了,满天的星斗,我爹就默默地陪老太太坐着。老太太说:“你唱个弦子书吧。”我爹想也没想就唱,一口气唱了三十多段,唱得有板有眼,唱得我们心散神破。老太太点着头说:“唱得不错,是你师傅瞎老广亲自教的。”
  在回来的路上,我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对我说:“我很想住在这间破屋里,和这个老寡妇再唱唱大书。”村长说:“传说这里有鬼呢。”我爹笑着说:“我用泥巴捏个鬼,晚上要是活了吓死你。”
  晚上,我爹住在远房叔叔的新房里,婶子把火炕烧得很烫,屋子里暖烘烘的。我爹突然说:“我要洗澡!”远房叔叔说:“咋不行?有大木盆。”说着从外面拽过来一个,刚上完油漆,还有着香香的木材味道。婶子热情地说:“您要不嫌弃我给你洗,可干净呢。”我爹看看远房叔叔,远房叔叔说:“您看我干啥,您就让她洗呗,我再让我弟媳妇也过来,两个人一起给您洗,洗痛快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害臊?”我爹哈哈大笑着说:“那我就洗。”
  我走后,先听见我爹在里屋喊:“好舒服,好舒服。”我又听见两个婶子唧唧喳喳的笑声,好像是谁碰到了我爹身体的什么部位,他的心里很是惬意。夜里,从窗户的缝隙里挤出来一缕缕的水汽,像是炊烟,在风中飘散着,扑在我的脸上湿漉漉的。我记得小时候到爹的房间里,总能看见娘在给爹洗脚,爹闭着眼睛,嘴里喊着“舒服舒服”。
  离开牛具村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出来送行,几百人的场面很是壮观。我爹在车上坐着,拱着手,始终微笑着,像是精彩的告别演出。
  小轿车在蜿蜒的路上行驶,我爹感慨地说:“我一个老战友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都记着———‘日子是一个人走过的,那些在路上搀扶了你一把的人,那些用一碗米粥为你解饥的人,你千万不要忘,忘了就要遭报应,就会天打五雷轰。’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党也是这样。老四呀,你记住了,我死了以后不要惊动乡亲,不要把我的骨灰运回牛具村,这样会麻烦乡亲们。你一定要照我说的办,把我和你娘的骨灰盒合葬。等你们老了,就把我和你娘的骨灰盒找个山背后深埋了,从此你们就无牵挂了。有了差错,到阴间我也不饶恕你。”说完他就不再说话了。我对我爹产生了敬意,他原本是那么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他只不过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太深,没有找到合适的渠道表现出来罢了。感情也是个支撑,其实支撑的往往是自己。
第51章
  三个月后,我要到重庆去采访。临行前,我爹的癌症已经确诊了。他主动从医院回到家。我和三哥都劝他继续住院观察,但他固执地摇头,说要回家。他说住不惯病房。
  那时,他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很痛苦。他悄悄对我说:“孩子,我是真疼。”我就说:“您要疼就哼哼出来。”一向乐观的爹拒绝了,他说:“能忍就忍着吧,喊出来会让你们难受的。”于是,我爹就这么硬挺着,有时候疼得在床上打滚,额头上都是汗水。
  我对他说起去重庆采访的事,我爹说:“你去吧,那是工作。”看着他平静的表情,我的心里很不平静。我知道他是为我硬扛着,不想让自己的病影响我。我爹的病让远在加拿大的二哥知道了,他打电话执意说要回来。我爹举着话筒,说:“你们不要回来,那么远回来一趟不容易,还要花好多钱。”放下话筒,我发现我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眼睛里窝着淡淡的泪花。我能猜出我爹的心思,大哥突然早逝,二哥去了加拿大,我爹就把剩下的三哥和我看得很重,唯恐我们再有什么闪失。其实,我爹知道自己病得很厉害,活不了多久了,他很思念在加拿大的儿子。可一旦真的要作出决定,让儿子牺牲什么跑回来见自己,他就觉得对不住儿子。三哥和我商量要偷偷让二哥回来。可我爹知道后坚决反对。我去重庆前与我爹告别,我爹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而且居然能下楼转一圈。看着我爹这副坦然的样子,我的心稍稍踏实了一些。没料到,在重庆刚刚开始采访,我正在嘉陵江欣赏夜景时,三哥给我打来电话,急切地告诉我:“咱爹不行了,在医院抢救呢!”我的脑子“嗡”的一声,难道说临行前他那健康的样子完全是装给我看的?
  好不容易买到转天黄昏的飞机票,飞机降临到机场时,下面一派繁华的夜色。三哥的电话打来,说爹昏迷着,时醒时不醒,好像始终在等待我回来。我匆匆赶到医院,跑到抢救室,我爹的鼻孔里插满了胶皮管子,我想起当年孙敬意就是这样,而他的儿子孙大夫和护士在我爹身边忙碌着。我走到爹的身边,他奇迹般地睁开眼睛,始终看着我,嘴唇在急剧地抖动。我控制着眼泪喊着爹,很少流泪的爹突然满脸是泪,拼力喊着我的乳名。孙大夫警告我说:“你父亲的血压增长太快,你必须出去!”我爹看到我,眼睛不住地眨着,从被子下面伸出手拉住我的衣角,对我喃喃地说:“把我和你娘合葬,我马上就找你娘去了,多好啊。我心里想的还是你娘,你岳母心里想的还是你岳父。你心里也不要再有别人,换谁都不如盼盼好。”我爹说这句话时,三哥和盼盼以及我闺女虹都在场,盼盼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三哥强拉着我出去,我清楚地看见爹的脸一直追随着我。我已经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里全是泪水,说不出是他的还是我的。
  三哥事后告诉我,咱爹用真情支撑着生命,始终在等你,说重庆的会这么长,怎么还不散呢?
  两个小时后,我爹撒手人寰。入冬的风很凛冽,我和三哥为我爹的遗体清洗,我爹因为病而瘦得皮包骨头了。想着母亲去世时也是像我爹这样瘦骨嶙峋,现在我爹又离开了我们,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我和三哥都彼此感到生命的可贵。
  在送丧的那天早晨,我和三哥把爹的遗体从冷冻箱里抽出来,见爹的脸上被一层薄薄的冰霜掩盖着,涌现出了青色。我把爹的遗体放在担架上的时候,没留神,放得过于重了,只听“咚”的一声响。这一声是爹向人间的最后诀别,从此爹与我们阴阳相隔。三哥喊着:“老四,你摔疼爹了!”我哭着说:“爹,实在对不起您。”我和三哥给爹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服,我给爹化妆,把那青色的冰霜擦掉,涂上红晕。
  记得小时候,我学习古文时,有一句古诗说的是“白日依山尽”。我多次举手问老师:“太阳是红彤彤的,怎么会是白色的呢?”老师不耐烦地说:“你自己用眼珠去看,以后别瞎举手,好像就你小子能耐。”回家我问我娘:“有白色的太阳吗?”我娘肯定地回答:“有,太阳是用火烧的,火烧没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样,烧到最后煤球就是白色的,当成垃圾处理了。人也跟太阳一样,要是死了,也就是把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完蛋了。”我娘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下巴的鼻涕。我不太信我娘的话。我傻呵呵地按照老师的教诲去观察,但总也看不到白色的太阳,月亮倒常常是白色的,像一块大玉盘挂在那儿。
  去殡仪馆的路上,我看到天地间昏暗暗的,仔细看去,在乌云间裹着一粒白色的太阳,光线一点也不刺眼,十分柔和。我想起我娘的那句话,煤球烧到最后就是白色的,因为它把所有的热量都贡献出来了。
  我和我爹生活了十几年,每天早晨起来,都会从窗户外面听到我爹散步回来那爽朗的笑声和洪亮的嗓门,他和街坊邻居们谈天气、谈生活、谈政治。
  我爹去世快半年了,我每每从清晨中醒来,再也听不到窗外我爹的笑声,心里都空落落的。
  夜深了,月亮明朗如洗。我和盼盼听着韩红的那首老歌:“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我愿为他们建造一座美丽的花园,我想要紧紧抓住他们的手,告诉他们希望还会有,看到太阳出来,他们笑了,天亮了。”
第52章
  二哥知道爹去世的消息,在电话里哭泣了许久。他抽泣着说:“我跟咱爹说回去,爹说没事,能挺过去。我就这么天真,我就这么吝啬,吝啬飞机票,没有回来见咱爹一面。那天我去了教堂,拿出《圣经》默默地读着,读完心里才释然了一些。四弟,我要是孤独了就去教堂,听听教堂唱诗班的音乐,就好受些。父母都到天堂了,他们能团聚了。我在加拿大,国内就你和三弟,你们比我幸福,想念父母了就能去墓地看看。”
  我爹和我娘的骨灰盒合葬了,按照中国传统的祭祀方式,两个骨灰盒中间用一条红绸带系着。在送别仪式上,我们把父母和大哥的遗像也都摆在一起,看着他们笑眯眯的神态,瞬间潸然泪下。
  我们的亲人们哪,你们在那里团聚欢乐,知道在人世间的我们是多么爱你们、想你们?我抱着娘的遗像,瞅着我娘遗像的眼睛还是那么深情,我想起我娘去世后那双没有合上的眼睛。拥抱着遗像,我感到身上温暖了许多。我爹和大哥相继去世,他们与我娘团聚了,从此我会感到周围空落落的。我眼巴巴地看着我娘的遗像,却不能和我娘交谈,只能默默地掉泪。又想起我娘弥留之际,那双混浊的眼睛痴痴地看看我们,眼神里充满了留恋和深情。三哥抱着我爹的遗像,我从旁边看去,爹的表情竟然是幸福的,想必夫妻俩又在一起了,那是新的生命又在轮回。
  去殡仪馆,我以为我爹和我娘的骨灰盒会和我岳父岳母的同在一个寝室。没想到我爹和我娘骨灰盒在一个区,岳父和岳母骨灰盒在另一个区。我去协调,想干脆四个老人在一起。办理手续的大姐微笑着对我说:“你父亲是正局级,你岳父是正处级。不同级别的在不同的区域。”我想去好好理论,三哥按住我:“算了,别坏了这个规矩。”我去岳父和岳母的寝室,盼盼也把两位老人的合影摆在那儿。岳父还是那么庄重,岳母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微笑,恍惚中朝我们点着头。盼盼朝两个老人跪下,对我说:“你也跪下吧,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轻声祝愿:“两个父亲和两个母亲都安心休息吧。”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轮白太阳,阳光温暖着我。上班后,刘主编找到我,通知我去兰州工作一年,是报社领导决定的。我问他:“去兰州干什么?”他说:“支援西部呗。”我问:“为什么派我去?”刘主编笑着说:“派谁都会问这句话,别忘了,支援西部的都是优秀的人才。”我说:“我什么也没说呀?”刘主编回答:“你能说什么呀。”他递给我一张烫金的请柬,说:“我和我老伴结婚三十五年了,想举办个仪式,请你来拍照,没有你也不热闹,我也请了敏,你注意,敏可能带着她的男朋友来。”说完,他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回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作为同事说句心里话,老婆就要和你一条心的,回家你就舒服,你就坦然。男人可以和别的女人风流,但同老婆还是安稳些比较好,说白了就是过日子,过一辈子的日子。”我问:“你现在和老婆能过一辈子吗?”刘主编想了想:“婚姻在政治上就是一条船,越过险滩越不能跳下去。”
  刘主编走了以后我的脑子很乱,下班后不知不觉走到兰闺房酒吧。酒吧里很闹,很多人为一个女人鼓掌。我定睛看去———竟然是敏,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裙子很短,露出修长的腿。鼓掌的那帮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敏好像是喝醉了,在那儿即兴跳迪斯科舞,跳得很性感。我不愿意再看下去,就在要走的时候被敏冲过来拦住,她抱住我的腰,与我贴得很近。她懊丧地说:“我没想到这小子那么狠毒,让你去兰州,他小子真下得去手。我研究现代人际关系那么久,没想到陷到他这么个无赖的圈套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害了你。”我说:“别这么说,去兰州一年也挺好的,换一个地方活着也很有趣。我准备在一年中走遍甘肃,那里的敦煌、嘉峪关、酒泉都吸引着我。还有传说的伏羲和女娲、黄帝都在天水,天水的泉水多,水甜,洗多了能让皮肤洁白。我跟报社定好了,拍摄一年的西部风情,你可以在报纸上看到我的踪影。”说着,敏趴在我的肩膀上哭泣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跳来跳去,找不到自我。
  转天就要去兰州了。黄昏,虹很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做什么。虹对我去兰州的事没什么反应,似乎还很高兴。房间里就剩下我和盼盼,我们相互对望着,我忍耐不住要搂住盼盼,盼盼下意识地往后躲着,悻悻地说:“你为什么要答应去兰州?”我说:“我无法拒绝,因为我想出去透透气。”盼盼说:“你看看这个家,还像个家的样子吗?”我环视着四周,发现屋子里没有像样的家具,床旁边放着一台电脑和打字机。在窗台空中横着的铁丝上挂着她的乳罩,黑色的,在风中摇摆着。我看着盼盼,说:“你最近瘦多了,气色也不好。”我内心也有些酸楚。盼盼无所谓地说:“我又算得上什么?”我搂住她,觉得她的身体很虚弱。盼盼推开我说:“你总让我想着你,知道我在日本培训的时候是怎么过的吗?想你我就跑去看海,看风景,看日落。以后,我慢慢地能自己走回房间,承受没有你的孤独。”我用胳膊环绕住盼盼的身体。盼盼笑着说:“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在你身边惯了。晚上睡觉我还搂着枕头,还在枕头上画你的头像。”说着,盼盼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枕头,个头很大,上面果然有一张脸,横眉立目的。我猛地把盼盼拥在怀里亲吻着,两个人扭成一团,想找个依靠都没有,只能抵在桌子上。我的手抓住盼盼的前胸,刚一碰到,盼盼就激动地大喊。盼盼推开我说:“你先别诱惑我,我知道你在外边早就有女人了。”我摇摇头,盼盼说:“你一直在欺骗着我,你觉得自己装得不错,其实很假。”
  我说:“我饿了,能不能吃点什么?”夕阳刚刚把夜色的大幕落下,城市就变得绚丽多彩。阳光虽然刚刚褪去,但灯光却犹如白昼一般,把车水马龙的街道和商店装点得如宝石般剔透晶莹。盼盼领着我在街头寻找到一个小馆,两个人呷着啤酒,津津有味地吃着炸鸭子。盼盼喝啤酒喝多了,脸色通红。回去时,我搀扶着她。盼盼兴奋地唱歌,似乎忘记了刚才两个人的不愉快。她胡乱地唱着革命歌曲,这时候我想起了岳母。我也唱,唱着唱着,两个人的嘴就衔接在了一起。小巷很幽静,风中也散发着一种清香。我看明白了,原来两人倚在一棵老树下接吻,树上的花香沁到肺腑。
  回家的路上,我说喝多了要上厕所,结果在里边尿了人家一裤子,惹得人家险些要揍我。踉跄地走出厕所,我发现盼盼蹲在地上呕吐。我过去搀扶起盼盼,两个人在小巷里无拘无束地漫步。盼盼觉得不过瘾,说:“现在街口正热闹呢,咱们到那儿去逛一逛。”盼盼携着我走在悠哉游哉的人群中,来到装饰一新的街道。在流光溢彩般的步行街上漫步,肩上披着霓虹灯的诱惑,步履忽地变轻了。世界有了色彩,夜色有了生命。盼盼似乎换了一个人,像个家庭妇女一样在人群中欢笑地挑选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我也沉浸在一种新的角色里,街道上所有的商店都以不同的方式敞开了大门,每一家商店都经过了精心装修,风格各异,都以传统和现代的方式迎接欢笑的人群。我感慨地对盼盼说:“很久我们没这样了。”盼盼突然变了脸,说:“都是你王八蛋造成的,你还有脸说!”说完,扭头就朝家里走,路上没有再说一句话,弄得我灰头土脸的。
  转天一早,我悄悄地上了火车。在火车上,盼盼打来电话说:“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要为我好好珍惜自己。”
  我去了兰州,当地报社的朋友问我想去哪儿。我打听哪里最清净,朋友告诉我去嘉峪关的冰川。我独自去了嘉峪关,驱车南行,两个小时以后到了一处冰川,那里的景观奇特。远处眺望银河倒挂,百练垂悬。近看冰斗深陷,神秘莫测。走到山坡上,满山遍野的青翠。清风吹来,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块儿也没有,像水洗的一般。我躺在山坡上,听着飞瀑的声音,把脑子里的敏一点点儿地挤走。风吹动着我的头发,补充着我脑子的空间。
  我的心平静了,像是入到一面镜子里,感觉到眼前的层层叠叠在风声中逐渐消退。有牧民在山坡那端唱起了歌,歌声很悠远,也很富有感情。
  歌词是:“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
  听完我哭了,再看湛蓝湛蓝的天空,觉得一切都模糊了……
第53章 后记
  《红色浪漫》记述了我的家庭从抗日战争到现在长达60多年的风雨历史,其中用了一半的笔墨描述了我爹和我娘的情感经历,渲染了两个人长达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这里浸透了上一辈人对感情的执著,表明了两个不能背叛:一个是对民族,一个是对婚姻。我又用了一半的篇幅倾诉了我和妻子盼盼以及几个女人的感情纠葛,阐述了现代社会男人与女人的身心背叛。
  小说是虚构的,或者说是在真实的素材上加工而成。我常常在想象中整理自己的小说,然后在想象中构思着自己一部部的作品。有痛苦,更有欢乐。创作使我幸福,使我对生命有了感受。而我在创作这部《红色浪漫》时使用了大量真实的生活故事,在选择自己真实生活的同时经历了心灵的历练。
  我的父亲正如我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是一位说书艺人,在冀中一带很有影响。他所演唱的曲种木板大鼓已经被国家当做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起来了,当地人曾经找我征集父亲的演唱作品。
  在抗日战争期间,父亲毅然决然地投身革命,曾经利用说书艺人的身份进行地下工作。母亲是一个富家女儿,她就是在父亲说书的现场看中了他,她勇敢而巧妙地掩护我爹做地下工作,而在我爹被自己人出卖被捕后,我娘疯了般地进行营救。我爹被营救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在所有人都觉得没指望的时候,竟然被我娘奇迹般地治好了,演绎了一段传奇故事。
  在解放战争期间,父亲在北京搞敌工,母亲让做买卖的舅舅和姨父协助父亲工作,为了父亲,母亲不顾危险,不顾自己地投入了一切。
  父亲在解放战争结束后,成为天津的接收大员。他不像别人那样抛妻弃子,而是回老家把母亲和两位哥哥接到了城里。我敬佩父亲,但更敬佩母亲这样牢牢地把父亲拴在心里。
  父亲退休后陷入了极度的苦闷期。母亲的开导和全家人的温暖,使得父亲逐渐开朗起来。而这时候,母亲十分钟爱的大哥到上海出差,不幸脑溢血去世,全家人都瞒着母亲。可是我和四哥从上海奔丧回来,被细心的母亲发现,母亲后来从台阶上摔下来,经过几天几夜的抢救后,在父亲的怀抱里含泪与世长辞。
  全家人都以为父亲会悲恸欲绝,更何况母亲去世两年后我的三哥从上海出差回来也因为脑溢血而在凌晨去世。我们以为父亲会因为这一次次打击而不再组织家庭,因为他承受的痛苦太多了。没料到风云突变,我爹怕孤单,把我一家人包括岳母接到了家里共同生活,不知不觉中与岳母发生了感情碰撞。父亲和岳母的结婚引起了全家的震动和社会的猜测,父亲全然不顾,与岳母快乐地生活着。可没几年,岳母患了腰椎管狭窄瘫痪在床,多年后去世。父亲开始变得沉默了,固执地要回老家看看,寻找他辉煌的过去。我出差去重庆,等我坐飞机赶回来,父亲拉着我和四哥的手去世了。
  我之所以把真实的生活历程告诉读者,是想让读者从真实和构思中分辨出这部《红色浪漫》的时代背景以及我创作中的真实感受和情绪状态。我的这部《红色浪漫》写了整整两年,这么长时间地写作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写的时候,我常常趴在电脑前不能自持,父亲和母亲的影像浮现在眼帘,让我热泪盈眶。我也有痛苦得写不下去的时候,那就是工作太忙,回家很晚,看着等待我的电脑却没有力气再打开,毕竟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而创作的冲动和构想都在脑子里,于是我经常失眠。实在不行了,就半夜爬起来把脑子里的东西“挖”出来。写着写着就看到桌前的窗户发白,知道是天亮了。
  前年去欧洲出差,就把这部作品放下了,很久没写东西,在意大利罗马的一家商店里看到了电脑,便情不自禁地扑过去兴奋地打了一会儿,打的什么后来不记得了,因为都是希腊文字。还有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在电脑中写了15000字,但因为操作失误而致使文件不复存在。那种痛苦简直就是痛不欲生,我会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喊,以发泄丢失文件的痛苦,其实我是怕丢掉父亲和母亲以及岳母如何生活的那段历史。因为这些丢失了的文字永远都不可能再找回来了。等到我全部写完以后觉得脱了一身的皮。
  文学是可以杜撰的,但你要是没有亲身经历过,永远不可能写出那种氛围。
  大哥和三哥去世后,二哥和二嫂一家去了加拿大,在天津就剩下我和四哥了。有好几年没有给大哥和三哥扫墓了,就在这部《红色浪漫》出版前的清明节,我和四哥去了殡仪馆,看望了留守在那里的大哥和三哥。
  那天刮起了风,我和四哥祭奠完了以后,抱着两个哥哥的骨灰盒回到存放处,但两个哥哥的骨灰柜子怎么也打不开,打不开就意味着不能把骨灰盒重新放回去。我和四哥相互看了一眼,我感慨地说:“我们知道,大哥和三哥不愿意和我们分手。你们放心,我们一定经常看你们,我们还是亲兄弟。”说完,两个哥哥的骨灰柜子都能打开了。
  告别的时候,我和四哥都流泪了,即便是一个在天堂,一个在人间,兄弟之间也要惦记着。想来兄弟和朋友之间没有贵贱,没有高低,没有先后,更没有名利场,有的只是浓浓的情意。
  在这里,我想告诉大哥三哥,我会把这部《红色浪漫》放在你们面前,让我们共同回忆过去。
  我写我的家庭,一晃有七十年的历史。我知道不一定人人都想看、人人都想知道,因为这不是我写作的目的。但写作让我找到了回忆,这是最重要的。写作不是我生活的唯一,却是我生活的关键,也是我生活的享受。我写了我这辈人和父辈人的对比,写到我这一辈倒是虚构越来越多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生活比较苍白,或者说我们自认为比较丰富。
  母亲是1989年去世的,岳母是1999年去世的,父亲是2000年去世的。我在这里遥祝你们在天堂里幸福,也等待着有一天和你们在那里团圆。我也谨以这部《红色浪漫》回报你们对我的爱。我也感谢新世界出版社圆了我的这个梦,感谢你们为此付出的努力。今年是我母亲去世20周年,出版这部书也算是对生我养我的母亲的一种祭奠。
  李治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