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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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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雪-刘恒
第一章
院子里蹲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李慧泉刚踏进院门就看见了那副冷冰冰的微笑。他背着行李走过去,把那片微笑摘了下来。煤球眼睛,辣椒鼻子,纸篓高帽,跟他小时候用的原料几乎一模一样。如今的孩子没有多大长进。他把削成月牙儿的萝卜片倒着贴回原处,冷冰冰的微笑立即化作冷冰冰的悲哀。他小时候用的是父亲旧皮鞋上的铁掌儿,他堆的雪人一律小嘴,像是羞答答的,像是害怕见人。
西屋门缝里探出一顾女人脑袋,头发烫得哈叭狗似的。他刚想打招呼,狗头发"嗖"一下缩了回去。女人面生,可能是新搬来的住户。北屋挂着窗帘没人。南屋也上了锁,他十几年前就认识罗大妈家这把又大又笨的黑锁了。老太太说不定还在街道上跑,计划生育,撒耗子药,活的死的一通乱管。
"你找谁?"
西屋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红色羽绒背心像一团火。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娘们儿,确实没见过。她傲慢警觉的表情让李慧泉感到很不舒服。
"我找人。"
"姓什么?"
"……姓李!"
"是后院姓李的吗?"
李慧泉懒得说话,把雪人的辣椒鼻子揪下来,恶毒地插在它脑门儿上。他绕过旁边的自来水管子,往北屋东侧的夹道里走。靠墙的公用小厕所敞着门,粪坑像个火山口,四周鼓着富士山似的黄冰。
夹道里的雪很干净,连个脚印都没有。他看见了自己盖的那间小厨房,窗户上蒙的塑料布已经碎了,脏布条似地挂在窗框上。他停下来,想吸烟。平时做梦都想到这个小后院,真的回来了却难受得要命,腿都软了。
"他们家没人。"
警惕的女人跟了过来。
"我知道。"
"姓李的给强劳了。"
"我知道。"
"你是他亲戚吧,他们家老太太叫儿子给气死了,我也是听人说的,我们去年才搬来。罗主任呆会儿回来,有什么事你打听她准行,她们是老邻居……"
李慧泉慢慢转过身子,泪晃晃的眼睛露着凶光,女人给吓了一跳。这个缺心眼儿的臭娘们儿:"您有完没完……"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温和,女人却兔子似地没了踪影,他的臭事在神路街一定是无人不晓。几年间人们可能没少念叨他,好像很关心他似的。他可以想象老邻居们如何叹息,如何摇头,但是恐怕没有人为他回来高兴,有人还巴不得政府把他毙掉呢!老子回来了。老子很高兴。老子没少胳膊没少腿。老子……他想着,脑子里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在口袋里摸到了钥匙,心又疼起来。
得想点儿什么事,要不就真的忍不住了。他扭了半天才打开门锁,潮湿的霉昧儿和土腥气噎的入胸口憋闷。他四下里看看,什么也看不见。跑进里屋,立即又钻出来,摸摸脸盆架子,在大衣柜的木头上嗅嗅,显得匆忙而又不知所措。他把行李扔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恒大过滤嘴,真他妈香。在永定门下了郊区车,他干的头一件事就是钻到小铺子里买一包好烟。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点儿什么。屋里冰窖似的,两脚发麻,眼睛也模糊了。他犹犹豫豫地往墙上看了一眼,眼泪终行忍不住掉了下来,把夹着香烟的手指头弄湿了。真他妈香:他大口大口地吞烟,袄袖子在脸上不停地抹来抹去,他看不清母亲的脸。相框像一面小窗户,老人家在里面隔着厚厚的尘土看着他。她一定知道他回来了。
"泉儿。"
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他听着,默不作声。他开始打扫屋子尘封的各个角落里都飘浮着那个呼唤的回声。擦净大衣柜门上的长镜子,他看见自己拎着哲帚,愁眉苦险,像个受了委屈的乡巴佬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这副外子。嘴唇黑厚,黑骨突出,两只眼睛大而无神。他长得不好看。
他一直长得不好看。许多人说他很可能是南蛮子,他中学时的绰号是"老广"。有一阵儿他觉得自己像越南人。他的出身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谜。他和任何入都别想解开它。他是父亲的朋友从北京火车站抱来的。他既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主日。十几岁时,他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些疑问,如今对此已经漠不关心。五九年秋季一个阴雨天,多半是他的生母,把他连同一团破布扔进了北京站东边的一条电缆沟。她可能指望雨水淹死他,或让马虎的工入们把他埋在沟里。她做得对。父亲的朋友从那儿路过是个错误。成人之后他常想,也许埋在那个热闹地方是件挺不错的事。
他生起了炉火,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铁炉子锈得面目全非,炉瓦却好好的一点儿没裂。劈柴在炉膛里"啦啦"直响,没有蜂窝煤,他用菜刀把一块挺好的木头给剁了,这样的木头在床底下还有十几根,是好朋友老瘪从朝阳门一个建筑工地偷的。那阵子老瘪让组合家具给迷得够呛,愉了木头不敢往家拿,都存到他这儿。他出事之后没给朋友丢底,可是活蹦乱跳的老瘪前年在二环路上骑摩托车撞死了。死人是不会欣赏他的哥们儿义气的,尽管对老瘪有点儿内疚,但他还是打算把它们通通烧掉。这样干净,老瘪的长相很逗,脑袋前边和后边让刀削了似的,扁得离奇。去年春节,罗大妈代表居委会去看望他,说了老瘪的凶信,他立即想起了那个瘪脑袋,罗大妈提到那辆摩托车是偷的,他还是难过了好些日子。朋友把车骑到电线杆子上的傻样儿一定很惨,老瘪迷这个迷那个,不该迷摩托车。死了也好,省得整天五迷二道的活着费劲。
罗大妈是中午来的。李慧泉正趴在桌子上吃方便面,炉子上的水壶哧哧地喷着白气,老人很高兴,眉开眼笑地上下打量他。
"不是说三月份才回来吗?我正张罗着过节去看你呢……"
"提前了两个月。"
"政府奖励你了?"
"就那么回事吧……"
"到底出息了,看这屋子收拾的!"
罗大妈头发完全白了,脸色却红润润的,很精神。她有六十几了?母亲要活着该六十四岁,不知会老成什么样子。她生命最后几年一直很衰弱,脸上布满了令人揪心的皱纹。罗大妈比她过得顺心,孩子们没有不争气的。他没法儿跟人家比。
"小芬毕业了吗?"他问。
"考上研究生了,正念呢!没多大出息,娇自个儿着呢,老惹我生气……"
"罗大爷呢?"
"成天钓鱼,夏天钓,冬天也钓,不定哪天掉冰窟窿里一口凉水呛过去!怎么就没个钓鱼罪?把老东西也判个……"罗大妈突然闭了嘴,摸摸慧泉的棉袄:"挺厚实的……差点儿忘了。户口本、粮本、副食本都在我那儿,煤气本我也替你办了。派出所跟我说你三月份回来……"
"我刚才上派出所去了。"
"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让我每个月找片警汇报一次,工作的事让我找办事处,您看……"
"甭着急,大妈给你张罗。管咱这胡同的片警是小刘,跟你岁数差不多,顶多二十五。这孩子脾气不赖,就是嘴嘎,前些日子还托我给他找对象呢!"
李慧泉笑了笑。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对警察没有好感,脾气不赖的警察世上根本就没有。他瞧不上他们。当然,薛教导员是个例外。他不认为他是警察,只能算个好老头儿,一个难得遇上的笑鼻子笑眼儿的好老头儿。早晨发还私人物品的时候,教导员把母亲遗留的几个存折递给他。
"别丢了,省着花……别到结婚的时候没着落,平时自己也攒着点儿。"
"我知道……再见!"
"我可不想再见到你了。"
教导员帮他拎着提包,一直送到汽丰站,像个送儿子出远门儿的老父亲似的。他在这儿呆了不到三年,教导员可呆了大半辈子。他觉得老头儿活得挺惨。街上见到的小警察一个个假模假式,恐怕也难得有几个能混出人样儿来。他的确瞧不上他们。等有了工作,一定要给老头儿去封信。他心眼儿太好,可别让他惦记。想到写信,李慧泉记起家里有一本小时候用过的新华字典,他长这么大没给人写过信。不想写,也不会写。方块字对他来说意味着无尽无休的错别字,想起来就厌烦。他一向认为它们毫无意义。但是,现在他想写信,给随便哪个认识他的人写封信。不知道那本字典还在不在,也不知道在劳教大队补习的中学语文能不能派上用场。他有些跃跃欲试。
下午,罗大妈帮他装了烟筒和风斗,又搬过来半筐蜂窝煤。他把存在里屋的自行车抬到外边,抹掉厚厚的黄油,把车架和瓦圈擦得闪闪发亮。打足了气,来不及洗净脏手他就上街了。口袋里有存折,炉子已经封好,他要沿着熟悉的街道好好转一转。想上哪儿上哪儿,没人看着你管着你,这滋味真叫人陌生,逗得人就是不想下车,恨不能骑它一天一夜。
外边空气真好,便道上还有积雪,马路湿淋淋的发黑,行人走得小心而自由,每一张脸都挺亲热。
他围着日坛公园绕了两圈,又骑进了使馆区。他撒了把东张西望,几个大鼻子娘们儿严肃地看着他。一切都让他高兴。他在日本大使馆门口下了车,从花坛的水泥短墙上抓几把干净雪,一边搓手一边浏览画片橱窗。
看到几个衣冠楚楚的日本大官儿和几个光着屁股的日本大胖子。握手的像回事儿,龇牙咧嘴抱着的就不怎么地道了。大相扑不嫌寒碜,这事让他想不透,可挺开心。多少有些失望。三年前这些大胖子呆的地方挂着一张日本大美妞儿,戴一顶金帽子,肚皮上吊了巴掌大一块布,不能说没穿衣服,可是跟光屁股也差不到哪儿去。老瘪先看了,回来告诉他日本有个光腚皇后,他不信。结果跑去盯了几眼,晚上睡觉就老琢磨那块布。本想再去看看没来得及,让人给逮起来了。如今美女已不知去向,剩几个大白胖子在这儿拥抱。确实令人失望。
他从永安里折回神路街,进银行取了五十块钱。捏着薄薄白几张纸,要买的东西一样也想不起来,只想痛痛快快吃一顿。变来顺、鸿春阁、齐鲁餐厅……,一个个好去处浮现在脑际,肠子也跟着连连蠕动。不能独吃,可身边一个朋友没有。老瘪死了,方叉子给判了无期徒刑,也等于死了。
他已经没有朋友,他觉着自己过得挺惨,可朋友们比他更惨,连命都玩儿进去了。
想到方叉子,立刻没了食欲。街上有人让冰滑了一个后滚翻,他想笑却笑不出来。那人坐在冰上半天不能动弹,红着脸瞧自个儿的膝盖。他想过去搀一把,想了想,骑车走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方叉子倒霉赖不着别人。他一直嘴严,进了局子就犯怂,给个无期是便宜的。认识的男人里数方叉子长得帅,大个儿,大眼睛,嘴唇老是红红的有点儿女里女气。他平时挺仗义,眼神儿也特别机灵。慧泉跟他很铁,心里却明白,那人不定有多少事瞒着他,他也不问。别人告诉他方叉子拍了一个一级品,方叉子不跟他提起,他就装不知道,他不喜欢女人,他不知道跟女人说什么而且他爱险红。他不想在女入跟前露怯,他爱打架。只爱打架打起架来他就知道自己比对手比朋友都强,他们都不如他。他瞧不上朋友们满嘴骚气,但有人找他去打架,没有一回他不打一场威风出来。他向来不怕血。他打架用杂面杖,袖子里揣着,动手时就"嗖"一下弹出来,把拿刀拿弹簧锁的对手砸得满脑袋流血,提起"李大棒子",朝阳区哪个丫头养的不怵他!朋友们有求于他,服他,让他觉着满足。他不需要别的什么。帮了忙塞钱不要,请客却必去,他吃遍了北京所有的好馆子。他爱喝酒。最后那次,要是没出事,全聚德就吃定了。方叉子吹牛让他喝茅台,酒没喝着,俩人全栽进去了。方叉子打架不行,老掖着一把三棱刮刀壮胆。这破刀小子一辈子可能就使了一回,只那一回就给自己赚了一个无期。想想怪不是滋味儿。
那一次事情干得不利索。
李慧泉漫不经心地往东骑,猛然看见了那座小山似的黄色楼房。又是东大桥。他下了车,把它推到路对面的照相馆门口支好。门两边挂着许多面孔,相片一个比一个大,脑袋也一个比一个漂亮。
不知道这些人是哪儿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高兴,笑得都挺绝。他点了一支烟,快抽完了才犹犹豫豫地走到大黄楼肚子下边的过道前面,歪着脑袋朝里看。楼身挡下的冷风顺着过道灌过来,让入站不稳。水泥砖吹得干干净净,有污济,但不是血。三年前的痕迹一点儿也没有了。当时他得了感冒、听说是为了一个骚货,就更不想动。方叉子差点儿没叫他爷爷,那个穿皮炎克的人挺傲,约了架不自己来,把小娘们几也挎上了。他迎过去让她走,她不动,把脸埋在皮大衣的领子里。
"这儿没你什么事儿,"话没说完下巴就挨了一拳,脑袋差点儿没在水泥墙上磕裂,方叉子怎么捅了皮夹克,他没看清,只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等静下来,过道里只剩下他和那个肚子冒血的入。他扭头看看马路,方叉于已经无影无踪,只瞧见穿皮大衣的骚货鹰似地在街上飞,喊着什么。他不想跑,觉得很窝囊。如果没有女人,他早就二话不说上手了。真跌份。他甚至懒得再踢那人一脚,拎着杂面杖慢慢往家走。人群远远围着,没人拦他,他居然一直走到神路街,在牌坊底下才让几个警察蒋住。
"我感冒呢……"
他嘟嚷着,一点儿也没反抗。进了局子他什么也不说,警察看他脸色不对头,找人给他看病,一试表三十九度八,下牙也全给打松了。那人没给扎到要害,方叉子嘴严点儿不至于判无期。
李慧泉做梦也想不到方叉子竟然供了强奸案,小子夏天在大北窖把一个卖花生仁的乡巴佬给弄了。
女人三十多岁,比方叉子恨不得大一轮。这事想起来叫人恶心得慌。
他在劳改队看到了法院布告。方叉子大名后面是李××,括号里写着"另案处理"。这事让他好长时间耿耿于怀。他比方叉子判得轻仿佛是一种侮辱,他打了那么多次架,数最后这次没出息。挨了一老拳,外带强劳三年。哪怕一杂面杖砸死那小子,抢毙也干!
最让他恶心的是自己的无能。比方叉子犯骚还让他恶心。现在,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看着冷稀稀的大楼过道,深感那次感冒救了他,方叉子倒霉是自找的,谁叫他见了女人走不动道呢!活该,自己也活该。他根本不该管这种闲事。以后谁找他帮忙打架他就先揍谁,操他妈,白蹲了三年。我图什么!他踱出过道.觉得有人在看他,挺不自在,推车想走,一只受拍了拍他的后脊梁,把他吓了一跳。
"二分!"
一个老大太伸着巴掌,面容冷漠无情。他松了口气,傻乎乎地笑起来。交了存车费,到十字路口吃了几根羊肉串,喝了两碗馄饨。吃得很香,但是不饱。他又骑上车沿着马路转起来。新鲜劲儿没了,路边一幢挨一幢的新楼房火柴盒子似的,看多了不免乏味。商店的门脸儿比过去漂亮,好些女孩子穿着长统靴,到处是羽绒服,各种颜色的小轿车窜来窜去,小孩儿都吃得很胖、长得很好看。这一切跟他没关系。他高兴或不高兴,跟街上哪个人都没关系。他给强劳三年,他妈死了,他一个人过日子,这些有谁在意呢?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没人瞧他一眼。没人搭理他。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他只有一双眼睛和一辆旧自行车。他没头苍蝇似地转来转去,找不着一个过话儿的。谁也不认识他。认识他恐怕也要躲着他。东瞧西看自觉着挺高兴,有什么意思?没什么可高兴的。
天擦黑儿的时候,李慧泉钻进了神路街路口的小酒铺。他要了二两白酒和一盘猪头肉,找个角落喝起来。他答应薛教导员,出来以后只抽烟不喝酒,好好做人。现在喝了,很舒服,浑身舒服。做人的事以后再说,日子怎么混还没谱呢。他又要了二两。酒铺外面的黑夜一片灿烂,许多灯在闪烁,电车呜呜地开过来开过去,摩托在寒风里"嘣嘣嘣"响得很脆。都跟他没关系。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八点。
在劳教大队正是看电视的时候,家里没电视,现在上哪儿看呢?罗大妈家不能去,罗小芬可能在家,他不想让人家看到他。看看自己的打扮,整个儿一乡巴佬。他哪儿也不想去,没地方去。酒真好。
他闭上眼,使劲儿想那部电视连续剧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刚看过几天就忘了,真够呛:他不知什么时候哼哼起来,买烧饼、喝酒的人都小心地看着他。他哼的是一首主题歌,大家都听懂了,可大家不晓得这个年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睁开眼时,目光都是红的了。
明天干点儿什么好呢?他哼得不成调,可一直冷静地想着这个间题。他得回答它,把它解开。解不开,连活着有没有意思的问题也把他难住了。今天一直很高兴,怎么突然就不行了?活着当然有意思,这还用说么!操他妈!他骂了一句,晕起来。
第二章
有人在屋里来回走动。以为是罗大妈,睁开眼却看见一双移来移去的黑皮鞋。裤子上有红线,是个警察。他又把眼闭上了。火筷子碰着铁炉子,看火、掏灰、填煤。床"咯吱"了一声,那人仿佛坐下了。窗外有风声,刮得很响。天亮了么?
"他不想动。昨晚没脱衣服就躺下了,一夜睡得还好。他觉得自己好像吐过一次,但忘记吐在哪儿了。床极很硬,脚冻得发麻,浑身骨节酸痛。酒喝多了,可是挺过瘾。小酒铺真是个好地方,他喜欢它。除了这张冷冰冰的床板,那儿是最合适的角落了,骑车溜了大半天,总算给自己找了个去处。他有钱,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不希望别人打扰他。
他讨厌警察。
"起来,快十二点了……起来!",那人终于不耐烦,隔着被子操了他一把。腔调和动作跟管教干部简直没有区别。那只手也很有力量、缺少对人的尊重。李慧泉坐起来,恼怒地瞪着睡意脚胧的眼睛。警察很年轻,白脸,粗眉毛,有点儿下兜齿,眼神儿平平淡淡的。可能是罗大妈提到的那提到的那个片警。他姓什么来着?
"喝多了吧?"民警问他。
"……没有。"
"没喝多,把酒杯和盘子摔了是怎么回事?人家找到居委会来了……没本事还穷喝,充哪门子能耐!赔吧……"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看警察的脸色不像是找岔儿,更不像开玩笑。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包烟,又伸进去。
"多少……"
"一块六。本来想罚你,罗主任不跟人家说好话,五块钱也下不来。你小子不争气,刚出来就惹祸。"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你要知道能抱着电线杆子唱歌么……"
警察扑哧一声笑了。李慧泉很懊丧,想起自己吐哪儿了。厕所。蹲下去没事,想站却站不起来,一使劲儿就吐了。他在凉嗖嗖的茅坑上至少蹲了半小时。他递过去两块钱。警察找不开,掏出一把钢蹦儿摊在床板上,一五一十地掰着数。
"甭找钱,都给他们得了。"
"我不是替你垫上了么,知道你趁钱我把一月工资垫上多好,真是!……三毛八,整缺二分,操的哩……"警察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最后掏出一个瘪烟盒,没几支了。他叹口气,自己叼了一支,把剩下的连同烟盒一块儿扔了过来。
"五毛三一包的,你赚了。"
李慧泉觉得这个警察挺逗,抠抠缩缩的,可一点儿也下让人腻歪。皮鞋没擦,裤子上有油点子,指甲缝儿也不干净,看来不是,个讲究人。意泉下床给他倒了一碗水。
"您贵姓?"
"免贵姓刘,户口本上叫刘宝铁,别人都叫我小刘,你……以后就叫我老刘得了。神路衔东巷和西巷是我的管片,少不了打交道。你以后办事留点儿神,哥们儿六亲不认,可你也别怕我,不招灾不惹祸,鬼都是我朋友……你刚回来,打算怎么过日子,能不能跟我聊聊?甭害怕,穿这身皮是警察,脱了我就是你哥哥,反正你们家也没别人了,有什么话跟我说没错。"
"我……我还没打算呢。"
"没打算不碍的,没完没了地灌老白于算哪门子事儿?你们这路人一个臭毛病,没深没浅!放屁都没深没浅……西巷小九你认识么?他妈在街口卖冰棍儿……"
"认识,小玩儿闹,我根本不理他!"
"少管刚出来,一气儿偷了仨彩电,把户口给交待了!他妈求我,求我管什么用?搁我就毙了他,还求我呢!这种人不会活,趁早儿就别活,自己找个茅坑一猛子扎下去完事,你说对不对?"
李慧泉点点头,话不太中听,倒不怎么噎人。姓刘的看来不好对付。别看表面那么随和,他心里想什么谁知道。
"你的卷宗我看了,不就是打架么?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打就完了。想打架你找我、打我,你敢打我么?"
刘宝铁问得很认真,李慧泉有点儿慌。
"我知道你不敢。可你要打了别人,就等于把我给打了,咱俩没完!……呸,你们家水里碱怎么这么大,呸呸,抽空把暖瓶涮涮……我走啦。以后少喝点儿,闲得慌了买几本好书看看。"
"现在有什么好书?"
"哟……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琼瑶什么的……我也没正经看过……"
"琼瑶是谁?"
"可能是华侨,女的,听我妹妹她们整天念叨……据说故事编得挺好,你到街上转转,哪儿都有卖的。"
"女的我不爱看。"
刘宝铁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我不爱看书。"
"也是。可你不是没事儿干么……我走啦。我天天下片儿,有事到居委会找我。你忙午饭吧,时候不早了。"
警察走路一颠一颠的,脚后跟好像装了弹簧。劳教大队有个小子也这样,是西城业余体校打篮球的,出操时老站头一排,齐步走颠得还不明显,一跑起来德行大了,脑袋晃得跟马似的。在伙房帮厨时他揍过那小子,傻大个儿让他给打哭了,草包一个。
这一位他可不敢打。跟他充大辈儿,把他当孙子训,绵里包针地吓唬他,都得认,还得乖乖地装熊。
谁叫人家是警察呢。犯不着跟他顶牛,再说那些话也还不错。只要不假模假式,唬人就让他唬去吧。
反正自己心里有数,打人的事一辈子不想干了,打自己的心思倒是有的。自己打自己不犯法。可打哪儿好呢?打了又有什么用呢?过去老觉着劳教大队里吃铝勺、吞钉子的主儿是耍赖,仔细想想还真对路子。人都有活得没劲的时候,野不能向外撒了,就只能跟自己过不去。没别的办法。
李慧泉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好。走到里屋看看,又走到院子里看看,哪儿都冷。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后能干的事情只剩下抽烟。扔了一地烟头,屋子里的空气也抽蓝了,心里还是没东西,空得难受。
变压器厂是回不去了。它开除了他,自己也倒了霉。薛教导员一年前就给他跑工作,让厂子将来再收下他,毕竟是接母亲的班进去的,不看小的也得看老的。事情刚有眉目,厂子倒闭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资,人人都得待业,厂子想要他也要不起了。厂子不倒他也不想回去。集体企业没意思,跟一帮老头儿老太太缠钢线更没意思。他早就干腻了。可是除了缠铜线他会干计么?会吃,人家也会吃,可人家有地方挣钱,不会挣也有父母养着。他呢?只有孤零零一张嘴。
罗大妈正给他张罗孤儿补助。长这么大了混成个要饭的,想起来臊得谎,就算街道办事处每月给补助二十几块钱,够干什么?烟钱占一半,剩下的喝粥都不够。几张存折可以顶一阵子。可母亲攒一辈子才攒了一千块钱,他敢敞开花么?薛教导员还指望他留着这点儿钱结婚,真不知道老头儿是么想的。数不清的姑娘都想结婚,他可能也想结婚,但人家跟他没关系。根本就没关系,想也白想。
找工作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拢烟头,把烟丝掰进空烟盒,顺手卷了一支。他喜欢打扫卫生,为此常受表扬。扫净管教干部的办公室,出了门儿就在簸箕里翻烟屁股和干净信纸,这事儿谁也不知道。不让抽烟,可他抽了各种牌子的烟,他还知道管教于部们都吝啬,烟头抽得奇短,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他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难堪。逼急了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李慧泉骑车到街上,买了米面和油盐酱醋。把副食本扔给售货员,有什么要什么,除了芝麻酱没买,粉丝、鸡蛋什么的,装了满满一篮子。又买了几根胡萝卜和一棵白菜,摇摇晃晃地推着往家走。身上车上装足了过日子的东西,他挺高兴。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别人怎么活他也怎么活,他不比别人差。他要蒸米饭吃,要拌疙瘩汤喝,还要炒菜炒鸡蛋,他得吃出花样儿,不能难为自能难为自己,过去一直是母亲做饭。现在剩了他自己,不会也得会。他得吃得让自己高兴,让母亲高兴,他得过得像个人。厨房里灰土重重,但他嗅到了母亲的气息。勺子、刷子、菜刀,铝屉都挂在靠墙的铁钩子上。三角架上扣着大大小小的锅,窗台码着瓶瓶罐罐和五香粉的纸袋,煤气罐竖在墙角,像颗黑乎乎的炸弹,收拾干净了,一切都现出原来的样子。清洁、寒酸、狭窄,母亲仿佛还活着,正弯着背忙忙碌碌地给他热饭。他吃饭不守时,回来晚了母亲从来不怨他,总是默默地走进小厨房,在八瓦的小灯底下独自摸索。那时候他不知道心疼她,母亲死了,他才清楚自己是个畜生,没人味儿的畜生,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无从孝敬。
煤气罐很沉,用火柴一点居然着了。搁了近三年还有气,这事让他觉得新鲜。蓝色的小火苗"嗖嗖"地往上窜,让人看了高兴。他泡了半盆碱水,把气灶和气罐擦了一遍。都拾掇好了,坐回屋里,六神无主地等着做晚饭。时间还早,该干什么又没了着落。上街逛商店?不行。看人看东西都让他难受。
看电影去?可心里乱糟糟地静不下来,没一点儿兴趣。有个朋友进来聊聊就好了。没有父母的人不会少,没朋友的人可一定不多。谁没朋友谁就得活受罪,心里话没处说,全得憋成屎拉出去。这滋味能把人熬死。晚饭能做熟么?他拿不准。他又想到喝酒,但马上把这个念头赶跑了。他决定给薛教导员写封信。找到了纸笔,可找不着那本字典。他忘了许多字,没有忘记怎么查字典。有字典他就能写出整句子,只要那本半块砖头大的字典在手边,他就不是文盲,他无论如何得找到它。哪儿也找不着。
让野猫叼走了,还是让耗子给吃了?他把里屋的木箱子翻了个底儿朝上,书倒不少,没一本儿是字典。
书页全都发黄.好像让水泡过又晒干了,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只想翻翻,扉页上的签名,每一本都是同祥的字:李若山。墨水的颜色已经发灰,笔画连得很帅,全是父亲的书。父亲是国立土木工程大学的毕业生,解放前干什么不知道,解放后-直在西郊面粉厂当会计师。会计师给人的印象很模糊,很少听人说起他,连母亲都很少讲他,只偶尔提到那人爱喝酒。父亲是得胰腺癌死的。他忘了他的长相,只记得眼珠子很大,脸很长,一言不发地坐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是一九六五年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形象,也是他能想起来的父亲的唯一真切形象。当时他嘬着一根冰棍在病房里来回溜达,把冰棍纸扔进了一个脏乎乎的痰盂。他对这个肮脏的痰盂的记忆比对父亲病容的记忆要清楚得多。痰盂里那块血把六岁的他吓了一跳,现在想起来仍旧不舒服,好像把脏东西含嘴里了。
他不知道西郊面粉厂在什么地方。但西郊面粉厂每月十二块一直把他供养到十八岁。过了人生那道关卡,他和面粉厂和父亲的关系就彻底了结,他和母亲也就成了纯粹的孤儿寡母。活得不太痛快,但他们自己养活自己,他们跟谁也没关系。到面粉厂当装卸工也许是个办法。那儿的人认识他是谁么?他们还记得那个爱喝酒的叫李若山的老会计么?没人认识他。他是老会计捡来的野种。
李慧泉把书填进了木箱子,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小时候的作业簿。母亲用针线把它们装订成几大册,包了牛皮纸的封皮,书似的,数不清的五分,他做过一阵子好学生,他忘了,母亲没忘,母亲指望他永远是个好学生。他读了一篇作文,许多字不认识。他不相信这文章竟是他写的。文章叙述了他加入红小兵的喜悦和他的理想。"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这流畅到底",这流畅而宏大的誓言让他对自己的童年肃然起敬。他蹲在木箱子散发的潮味儿里欣赏自己的作文,直至天黑。陌生的岁月今人神往,但是即便人能够重新活一回,他也没有折向那个年代的足够的勇气。再走一遍,他也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许多同学出息了,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但是他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他命里注定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哀叹往昔担忧未来,为找不到工作和自己的种种不幸而发愁。他根本就没必要离开电缆沟;他应该撇开人世的烦恼永远地睡在那儿。
作文读不顺畅,但他没想找字典,把写信的事也忘了。晚饭除了一袋方便面,还用小铝锅煮了几个鸡蛋。吃完他就上街了,没骑车,沿着黑漆漆的胡同往有亮儿的地方走。远处总有灯光,他就不停地往前走。有吱啦吱啦的炒菜声。有录音机的音乐,有电视播音员的朗读,还有男人女人或孩子的说笑,一排一排的小平房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声音都很温和,好像生怕惊扰了他,生怕惹他伤心似的。
他想解手。厕所里有灯,但是没有人。尿池子上方的墙壁上画有两条畸形的大腿。根部夹着一个画得很粗糙的女性生殖器。它像个有生命的东西扮着鬼脸嘲弄他、他感到恶心。生活杂乱无章,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
街上行人比白天还多,都在匆勿地赶路,人们不认识他,人们彼此之间也不认识。他没有发觉有谁在跟谁说话。电车站的车牌周围竖着一些孤零零的入影,彼此互不相干,可车一进站,他们就亲热地或仇恨地拥成了黑糊糊的一堆,没有谁照顾谁、也没有一点儿客气。生活就是这副模样。他永远挤不上车,乘车远去的人吵着叫着笑着。没有人在意他一个人给抛了下来。他也许永远赶不上趟儿了,李慧泉走过了灯火辉煌的小饭馆和小酒铺,走过了黑灯瞎火的中药店和报刊亭,他犹豫了片刻,朝马路对面的食品店走过去。他买了一个小笼屉似的奶油蛋糕,想了想,又买了一篮苹果。小篮子是用白柳条编的,衬了红纸和绿纸。苹果有点儿皱,颜色也不太鲜艳。分量还行,沉甸甸的像那么回事。
走到朝阳门立交桥东边一点儿,他拐进了路南的金鸡胡同。数够六根电线杆子,他看见了那个挂着红窗帘的临街的房子。墙根蹲着一个老太太,正就着路灯的光线在摊煤饼。是方叉子的母亲。他拎着东西慢慢凑过去。
"方大妈……"老人直起腰来,上下打量他。
"我是慧泉。我出来了……"
"我谁呢……小五!把门开开。"
慧泉进屋坐下,方叉子的弟弟给他倒了一碗水。里屋有几个人在看电视,谁也没出来。老太太洗了手,半天不想说话。慧泉觉得挺别扭。但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人家不欢迎他,想晒他,这情形他可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不停地摆弄蛋糕盒子和水果篮子,显得十分愚蠢,好像生怕人家看不到它们。
"我来……我来看看您,大爷身体好么?"他猜想方叉子的父亲一定在屋里看电视,可问过之后谁也没搭理他。小五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脸有点儿红,这小子长了足有一头,跟方叉子的脸盘,差不多漂亮。
"你有什么事儿?"方大妈问。
"小三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事有我一份儿,对不住您!以后家里有力气活.您让小五到东巷叫我,您就把我当小三儿使唤三儿使唤吧……我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
大妈叹了口气,电视的声音关小了。
"……出来了敢情好,自己掂量着点儿比什么都强,我们家,不用外人帮忙。再说小三儿也不是我家人了,他死呀活的没咱们什么事,你也用不着惦记……"
"他有信么?……我想看看地址。"
小五给他找了一个信封,皱巴巴的看着费劲。地址是青海省三五六信箱十一分箱。他看了几遍,把信封还回去。没有话说,他想走。三五六和十一两个数目字显得笼统而难以捉模,他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麻烦您了,我走啦。"
"把东西带上!"
李慧泉站在门槛里边,总算听到了方叉子父亲的声音,愤怒而又严厉。
方大妈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逃进了昏暗的小胡同,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脑袋撞电线杆子上。花钱找不自在。他招谁惹谁了?他们儿子倒了霉拿他撒气,他找谁去?他们儿子要不拉他拽他,他能到今天这份儿上么?满以为老人们会问这问那地问点儿什么,嘱咐点儿什么,可人家就差骂他一顿了。没想到,也不可思议。
他在别人眼里真那么可恶可厌么?他昏沉沉地往前走,听到身后有人踏踏地追上来。
小五拎着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脸蛋上揍一拳,揍得让他父母看了伤心骂街。那才合适呢!
"……我爸说你没工作,东西让你留着自己吃,你带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给你买的……你上初几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别他妈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里算啦!你再跟着我,小心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边躲了躲。
"你他妈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学么?"
"……想。"
"以后少搭理我,别跟你哥学。回家告诉你爸爸,就说慧泉让你好好学习来着,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东西你爱扔哪儿扔哪儿,滚吧!"
小五不敢跟着走了,样子挺可怜,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着便道头也不回地往神路街走去。电影院刚散场,疲惫的人群涌上了马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着失望的苦恼的表情。他在这些人中间横冲直撞,挑衅地昂着下巴。他顺利地穿过了入群,顺利得让人不舒服。人们适时地不屑一顾地躲开他,使他气馁而又难为情。他闹不清自己想干什么。晚间临睡前,他试图在没有字典的情况下给薛教导员写封信。
铺好信纸,刚写过"我很好"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词汇,而是自己的感觉与信纸上写的完全相反。它们无法调和。又想给方叉子写。方叉子处境不如他,他总不至于向人家诉什么苦。面对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应当心平气和。但他十分懊丧,因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广德。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事隔三年,再跟这名字建立某种可有可无的联系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但他除了跟它交谈已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谈话对象。信中写道:
我出来了,没有什么工作。你行吗,干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们冷吗?我妈死了,杆病(肝癌)。
老瘪死了,骑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个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没有女的你没事,以后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干。里边和外边一样,外边也没什么义(意)思。就是没人管好,也没义(意)思。你要好好听话,多干活,少想,多找朋友。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写了半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可是写得很高兴。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对面,认真听他唠唠叨叨地讲心事。他觉得自己讲得挺流畅的。他还想写,但是太累了。脑子里很多词挤成乱糟糟的一堆,他得一个一个把它们摘出来,不让它们打架。跟方叉子在一起时,他从来没有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现在不靠字典他写了半张纸,密密麻麻的,看了真愉快,胸口的憋闷也好多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方广德三个字换成任何一个人。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讲讲自己的心里话,薛教导员、罗小芬、死去的老瘪,乃至母亲和父亲。这个简单的秘密使他异常惊讶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对圆珠笔和方块字有了亲近的欲望。它们是他的朋友。他还想写。
夜里他睡得很好。
第三章
春节前夕,李慧泉在红宫照相馆拍了一张快相。他不爱照相,他觉得在相片上自己比平时更难看。
罗大妈说洗四张就够了,他却让人家洗了十五张。照相馆那个开票的当时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盯了他半天。
"十五张?"
"十五张。"
"快相不保证质量……"
"十五张!"
他口气恶狠狠的,差点儿隔着柜台揍那人的下巴。洗十五张是为了避免再进照相馆,他觉得这个令人难堪的念头被人家察觉了。他很恼火。
取相片时他比在火葬场取母亲的骨灰盒那次还紧张。他看也不看,拿了纸袋就走。在街角没人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纸袋里的东西倒进手心。十几张同样的面孔歪歪斜斜地摊开,用同样严肃的表情看着他。拍得比预料的要好一些。嘴唇由于抿得很紧而变薄了,眼神儿显得坚定、专注。不算太丑,街上毕竟有许多人长得还不如他。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罗大妈把他领到街道办事处,在大套院里转来转去,进了几间屋子,见了几个人,最后从一位中年妇女手中领到了个体摊商的营业执照。事先申请的经营水果的执照没有得到批准,因为已经满额了。
罗大妈四处游说也没管用,除了经营服装鞋帽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李慧泉对执照的类别不在乎,只要有事做就行。据说贩水果机动性大,周转快,贩服装或小百货赚得少而慢,没有铺面房或野路子的人根本不能干,一干准赔。李慧泉却想试试。他不怕赔,他没有任何牵挂。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会干赔了。只要眼灵手稳,肯卖力气,他以为自己会干得不错。赚得再少,能少过孤儿补助费么?他不愁后路。
在街道办事处门外遇上一个胖男人。罗大妈叫他李科长,她让慧泉叫他李叔叔。不知道是哪门子科长和哪门子叔叔。慧泉想起了又白又肥的日本大相扑。
"你李叔帮了不少忙,还不快谢谢!"
李慧泉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这是劳教大队的礼仪,对管教干部、视察的上级、各种各祥的参观者,只要人家跟你说话,或者不想跟你说话只是用目光注视着你,按照规定都得深深地鞠躬致意。他不由自主地弥了一躬。大胖子却没有什么表示,像注视某种物品一徉随便地瘫了他一眼。慧泉觉得自己变成了路边的垃圾桶,或是一件没人要的破衣服。他感到无地自容。
"就是他?"胖科长间罗大妈。
"这孩子老实,我跟您不是说过么,您看……连客套都不会,脸还红呢!"
胖科长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好像让人挠了胳肢窝。他的目光不仅随便,而且有施舍的味道,居高临下地在慧泉脸上归来归。
"好些个退休、待业的人都申请执照,他们得不着你得着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工作。"
"就为这个?"胖子轻蔑地撇撇嘴。
"我没父母。"
"政府关心你,你心里一定要明白。做买卖别搞邪的歪的,别见钱眼开干糊涂事……你有错误,改了就好,再犯老毛病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我一定听政府的话。"慧泉又冒出一句劳教大队的口头语,身体已经解教,但思想和感觉仍在接受某种强制。他对自己的低三下四不满意,但他看出别人对他这种态度倒很欣赏,连罗大妈也在点头赞许。走到哪儿都有教训他的人,谁都想指着他鼻子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和不应该怎么做,谁都想让他处处表现出低人一筹,好让他们为自己的高大干净而快活。他强劳过,他们没有。慧泉觉得一切警告、训诫、注意事项等等都跟别人没有关系,"小便请撒入池内"、"请勿随地吐极"、"闲人免进"、"……罚款五元",所有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有个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总跟他过不去,总在暗示他跟别人的区别,总在设法让他变得灰溜溜的。他不想屈服却无力反抗。只要别人不用警觉的、不放心的眼光跟踪他,装孙子就装孙子,几年来他一向就是灰溜溜的么。
回家的路上,李慧泉脸色阴沉。罗大妈毫无察觉。她走路的样子像个得胜的将军,慧泉跟在她后面则像个缴械投降的俘虏。他垂头丧气。
"下礼拜就春节了,上我们家过吧?"
"不麻烦您了,我挺好的……"
"总算有了一份差事,我对得起老姐姐了,你妈要活到令天准得合不上嘴……儿子做买卖了,出息了……慧泉可不是从前的慧泉了!孩子,你可得给你妈争口气。"
"哎。"
"自己过节可以,上街喝酒我可不答应!"
"您放心。"
"早点儿买过节的东西,鱼呀鸡呀什么的,搁不坏:不会做到前院来叫我,说什么我也得让你过个好节。过了节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来大妈好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李慧泉有了笑容,转眼又消失了。他在想别的事。
买摊架子买摊架子摊布标至少得一百元,买一辆三轮少说也得三百几,进货的钱剩不了几个了。第一步刚迈开就得把母亲的存折全搭进去,这事怎么想怎么悬得慌。他得玩儿命。从现在开始他就得玩儿命。
除夕前一天,他在东华门委托商行看到一辆没人要的旧三轮车。标价二百三,真便官,可是太破,别说骑着走,推都不动弹。车架子还凑合,没变形;车轴框上没有内外胎,车条和瓦圈倒也齐整;没铃、没链子、没车板,可是有闸、有胸蹬子。他围着这辆破车转了半天,下不了决心。跑了半个城,新车都在四百块以上,旧车根本没卖的。他曾在杂货店看中一辆推小孩儿的竹车,装一百来斤没问题。细一想又觉得不带劲,摆摊卖衣服没有一辆三轮做门面怎么也说不过去。还得买。
"想买么?你就说干什么使吧……"委托商行的人冲他走过来。
"摆摊卖服装。"
"得啦,买了没错:你要想拉电线杆子、水泥什么的,我劝你趁早别买,不就是几包衣裳么!花几十块钱拾掇拾掇,使个五、六年没问题。"
"……怎么不动?"
"闸粘着呢,我给你修修,你买不买?"
李慧泉把钱掏了出来。没有轮胎,推起来"咣啷咣啷"直响。
他从东华门推到东四,又从东四推到朝阳门。一街筒子的人仿佛都在看他,这辆出奇的破车使他也引人注目。他分辨不出那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是什么意思。他在朝外大街的车铺配齐了零件,把它推进了神路街东巷十八号院子的大门。锈蚀斑斑的车把上吊着一个绿色网兜,里面有一包酱牛肉、两只德州扒鸡、一条冻鲤鱼,还有四根猪蹄子和一瓶曲酒。这是他顺路随意采办的年货。他不管排队,对节日期间吃什么也不大留心。他眼里只有这辆车。他有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除夕傍晚,罗大妈过来请他到前院吃团圆饭。他正在屋里嚓嚓地锯木条,嘴里叼着一块扒鸡肉。他说什么也不去。罗大妈嗅到一股味道,把蹲在炉子上的炒菜锅的锅盖打开,看见了半锅白汤和几只猪蹄。他的吃法不对头。他的饭食里没有一点儿青菜。
他的旧毛衣后部各有一个小碗似的破洞,鞋和裤脚沾了役多锯末。他的头发又脏又长。罗大妈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怜。但他哪儿也不想去。他着了魔似地锯那些老瘪留下的木头,想给自己的三轮车做一副漂亮的车板。
电视里春节晚会开播,罗大妈又来招呼他。她说相声演员全着呢,不看可惜。他一边锯木条一边摇头。
"……我的活儿还没完呢。"
"过了节再干!"
"我心里不踏实,您让我干完了吧……"
"日子长着呢,有劲儿匀着使,大过节的可别累着!"鞭炮声起初还稀稀落落,随后便一阵一阵地密集起来,到午夜就响成了混沌的一片。李慧泉扔了锯,坐下来喝酒。猪蹄子纯得很烂,用筷子一拆就散了。味道还行,略微淡了些。他倒了一碟酱油,蘸着吃。吃着喝着,渐渐地没了滋味儿,舌头有些麻木。
鞭炮的声响大得惊人,里面有着一种啾啾的鸟叫似的声音,后窗户外边有红光绿光不时地闪进来。
都阔得可以了,都活得挺自在。不知道千千万万的人都在忙什么,乐什么。他乐不起来。母亲如果活着,该是包饺子的时候了。母亲包的饺子很小,牛奶糖似的,他吃起来一口一个。他爱吃饺子。
在劳教大队第一次过春节时,他一顿吃了七十六个饺子。吃过以后一下午坐不下来,绕不下来,绕着小操场不停溜达,想起这件事,他仍旧乐不起来,炖烂的猪蹄子格外粘手.涂了一层猪鳔似的,酒喝得有些浮躁。
他来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不冷,也没有风,空气五彩纸纷、远近到处是爆炸声。两米来宽的窄院子橡一口井,上而是火花飞溅的黑蓝的天幕。邻院的录音机开得很响,一个女人唱着动听的歌曲,是那种永远也听不清歌词的歌曲。他以为那一定是个丑陋的发胖的女人。他在电视上见过这些货色。
她们嗓子不错,笑得也不错,但丑陋毁了她们,她们在屏幕上摇头摆尾,挤眉弄眼,加重了她们自身的丑陋。歌曲也因此变成了某种动物的叫声或呻吟。只有那些漂亮的女人才配在电视里露面。漂亮的女人很少。
他不喜欢接近女人。但他脑子里不时浮现出一些美丽的女人的面孔。他不记得在哪儿见过她们,所有这些面孔叠在一起,使他分辨不清。她们是一种内容明确的物体。在某些微妙时刻,他渴望活跃在脑海里的这些东西按照他的意愿行动。他讨厌她们。在现实和幻想中,她们都不想受他的支配。
他无能为力而又自惭形秽。他知道自己不行。
李慧泉想起了淫荡的墙壁。公共厕所刷了白灰却伤痕累累的墙壁。那些在欲望的轰击下摇摇欲坠的残破的墙壁!在那里,荡然的奇想和排泄物意外地和谐相处,使人在自身的肮脏面前无处躲藏。李慧泉深知自己无处躲藏。孤独的除夕夜,他在那面无形的墙壁上勾画出一系列大胆的联想。他并不讨厌她们。他一向讨厌的也许是他自己。他从十四岁开始就讨厌自己了。那年暑假前夕的大扫除之后,他在六十八中教学楼三层的男厕所里无师自通地干了那件事。他在挡板后面大汗淋漓,满面通红。他为自己身体的奇妙变化和失去控制而心惊肉跳。他始终想着一张面孔,这张面孔一会儿是他的同学罗小芬,一会儿是他们班的语文女教师。他掉进了深渊,他没有向任何人讲过这件事,也未能阻止这件事继续发生,他有时很爱惜自己的身体,有时恨不得毁了它。他用疏远女人的办法使自己受到惩罚,但这样并不能减轻他对自己的轻蔑。他在朋友堆儿里有不近女色的声,他不会心平气和地用下流语言去描述女人,可他知道自己地里是个什么东西。他像小偷一样,通过自身的幻觉间接地窃了女性的温柔和激情,他在骨子里是尊重她们的。他甚至有怕她们。他对女人的态度,在方叉子、老瘪他们眼里一定是个柄。但他就是放肆不起来。他宁肯用杂面杖去砸一个狂妄的类,也不愿在女人身上动一指头。方叉子居然强奸一个卖花生儿的农村妇女,在他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他有别的办法。令人烦恼,但是可以适当满足,而且隐秘、全、简便。劳教大队的农田里有数不清的背阴角落,小树林、玉地、渠埂后边、挖过沙子的土坑。注视他的只有天和地。那时他已经不再想念罗小芬,他的单相思毫无目标。他听命于某种性。他知道自己会一直往前滑,滑到哪儿去却茫然不知。他仿看见有个魔鬼在不知疲倦地玩弄他,羞辱他,但他无力抗拒,他疲乏了。鞭炮声由高潮跃进了低谷,零星的巨响把黑夜托得更加宁静。别人也乐够了,吃够了,弄够了。城市在黎明前开始沉睡。他感到怅然若失。他没有对手。走出幻想,他找到一个明确的值得眷恋的女人,他仍旧没有想到罗小芬,她是那个人。
解教之后,他还没有见过她,她利用寒假陪着男朋友去哈尔滨了。她的男朋友是师范大学的助教,她是数学系的研究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罗大妈说他们"五.一"结婚,口气是骄傲而幸福的。
他跟罗小芬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读小学和中学。现在已经毫无关系。人家在哈尔滨看冰灯,他在神路街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干出卑鄙而伤感的勾当。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命运一直在嘲弄他。
正月初一,他一整天都在拾掇他的三轮车。初二,他骑着它上了街。他在车板下面设计了两个小抽屉,自以为很新颖。他到人们告诉他的几个批发站转了转,想认认路认认门面。所有的批发站都是初五上班,商量过似的。他在初五以前无事可做。
他给薛教导员写了封信,发出后在邮局附近的书摊上买了一本《古墓尸魂》和一本《美女蛇》。他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吃香蕉。他在节日期间吃了八斤香蕉,吃得肠子很滑,老想上厕所。
书写得挺好,可看过就忘了。他再看一遍。第二遍和第一遍一样新鲜。他喜欢那些貌似胡说八道的情节,他喜欢里边把女人的那个比喻为蘑菇。他喜欢的地方很多。书像是为他写的。扔了书,他觉得四壁过于空荡,过于苍白。他吃香蕉,骂写书的人是王八蛋。时间走得迟缓。今天和明天大概没有区别。有区别又怎么样呢?大老鼠和小老鼠之间的区别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它们都丑陋而狼琐。
李慧泉在东大桥路南的便道上占了一席之地。这是指定售货点,水泥砖上有白漆标的号码和两平方米左右的一个框框。框框连着框框,有的有人,有的没人。他把摊架子搭好,蒙严摊布罩。三轮车成了柜台,人像是进了小帐篷。背后是铁栅栏和红绿灯,左边不远是东西人行横道,右边不远是南北人行横道,前方是东大桥百货商店的停车场。他呆的地方处在旋涡的边缘,人流涌来涌去,几乎无法停顿。没有哪双眼睛对他的商品表示欣赏,人们刚刚从节日的疲劳中摆脱出来,每张脸都显示着漠不关心和厌恶。他的摊标号码是:摊群南-025。一个无精打彩的数字。
他是一百米以内第二十五个贩卖服装的人,卖杂食杂品的是摊群北,在马路的另一边,那儿至少有六个烤白薯的大铁饼和十几位卖冻桔子、烂香蕉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冻得直流鼻涕,仍旧想在西北风里榨点儿什么出来。那模样让人欲怜无怜。
李慧泉的摊子上突出的是绿。一包军大衣八件。架子上挂着,三轮上摆着,自己还穿了一件。批发部那个老家伙黎了他,军大衣、兔毛衫、旅游鞋都卖不动。唯独二十顶老头帽儿一抢而光。这老头帽儿显然是人家搭配给他的俏货。批发价三块一。第一顶以四块钱卖出,卖到最后那顶他收了六块二。没有人教他。他收了第一位顾客的钱就立即得到了某种暗示。人在钱面前不能胆小,也不用客气。信口开河地报价使人品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眼神仿佛突然之间利索了,清爽了。他有了可以支配的东西。他后悔没有留一顶老头帽儿自己戴,三k党似的只露出两个眼睛,这模样很适合做买卖。这也符合买卖人的真实心境。
李慧泉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神秘感。和那位卖糖葫芦的老人一模一样的神秘感。老人在东大桥百货商店门口迎风站着,好几个小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光顾的人不多,但不是没有。李慧泉不想再看他,终于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深圳美佳牌旅游鞋!旅游鞋,美佳牌,深圳出品的啊……"他把许多人吓了一跳。起初他在东华门和前门外听到这种吆喝,一直担心自己开不了口。他以为这一定很难。他还担心自己不会像别的小贩那样应付自如。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少女蝙蝠衫!快来瞧快来看……"
他又吼了一声。难听极了,但没有人再惊讶。人们在几秒钟内就适应了他的怪叫。即使狗吠猫鸣,也会在这种适应性面前显得平淡无奇。那么他还担心什么呢!
"少女蝙蝠衫!少女穿上最好看……"
他想骂人。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引人注意的办法。一件兔毛衫也没卖掉,一双旅游鞋也没出手。从上午到吃晚饭只卖了二十顶帽子。右边摊位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好像很羡慕他。她站得比他时间长,可是只卖掉一双袜子和两块手绢。左边摊位上一个顶多二十岁的小伙子为卖一件皮夹克差点儿没跟顾客打起来,人家说夹克是人造革的,他说是羊皮,人家摸了摸说是外国进口的人造革,他就急了。
李慧泉看了看,的确是羊皮。但他没有劝架。他不想管闲事。小伙子给他烟抽,他没接。他自己抽烟时,也没打算递过去。他不准备跟任何人套近乎。凡是生人都得提防。
他最后一个撤离摊位。那是九点钟,百货商店关门半小时之后。停车场一片漆黑,路灯朦胧昏暗,不能指望再有一个人停下来看货了。他开始收拾三轮。停车场对面的一辆三轮也在收摊,是两个人。
他们到最后关头仍旧不甘心,噪音里有一种绝望情绪。
"尼龙袜,处理!八毛一双……"
"八毛一双嘿,处理尼龙袜,不买没了啊!尼龙袜……"
那辆三轮由便道颠上马路,向呼家楼方向驶去。一个人骑,一个人挥舞着袜子跪在车上。绝望是短暂的,快乐已经爆发,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亢奋地游动,夜风为之活泼。
"避孕套!八毛俩……"
"避孕尼龙套,有红有绿了嘿,不想头请您嗅一嗅看一看了嘿!"
"谁要避孕套!有大有小,有松有紧,男女皆宜了嘿……打你小丫头养的,你过来:你说干吗使?
操你大爷使!"
三轮车拐进楼区不见了,李慧泉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话更难听,可想骂骂不出来。心里哗哗地过凉气。脑袋后头却烫得要命。这是异常熟悉的感觉,无数次斗殴都跟它有关系,他想起了衡面杖。
他想揍那两个卖"避孕套"的人。他们太狂,而且比他快活。他卖帽子肯定赚了,但他一点儿也不高兴,第二天卖出一条围巾。
第三天什么也没卖出去。
第四开设摊才半小时就卖了四件军大衣,那是四个刚到北京的南方木匠,他们出了北京站就打听呼家楼的木匠市场,走到东大桥时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李慧泉的棉大衣救了他们。他们的钱轻而易举地流进了李慧泉的腰包。他本来干得心灰意懒,这一下深受木匠们的启发。要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必须得有无穷的耐心。当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不能紧张,不能泄气,宁肯装死也不能跑掉!因为,谁也保不定在哪一会儿,机会和运气就不知不觉地朝你爬过来了。
李慧泉想,人不能总是倒霉吧?
第四章
二月上旬,他的生意格外好。他从顺义县柳树屯服装厂搞到二百条西式短裤,卖得很俏。这个村办小厂的厂长是薛教导员的远房表弟。薛教导员在给表弟的信中称李慧泉为"我的一个朋友"。
可能是怕表弟不大方,也可能是怕伤了慧泉的自尊心,这信是夹在给慧泉的信里寄来的,由慧泉带到了柳树屯,表弟对表哥的朋友很客气,一下批了二百条短裤。李慧泉起初有些瞧不上这些东西,拿到东大桥才知道撞对了路子。咔叽布短裤档瘦兜多,式样不分男女、颜色是深灰和浅灰。
他做梦也想不到、喜欢它们的竟是那些十八、九岁的姑娘。他把软绵绵的短湾卖给她们,客给她们,内心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愉快。打扮这些人,或许也算得上一项使命。可最吃紧的还是赚钱,十二元六角,他给短裤开的价使少女们略皱青眉。他可能正是为此而愉快的。一个姑娘犹豫了半天,总算买了。慧泉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故意多找给她一块钱。她既不苗条,也不漂亮。她不等他陶醉,急匆勿地瞥他一眼,挤出了人群。他的愉快变了味道,但他并不伤心。
"回来!"
他喊了一句,脸朝着另一个方向。那位姑娘一定给吓了个半死。他不忍心看她。他只想逗逗她,她为贪了区区一元钱而欣喜和慌张,她仓皇得像个小偷!他由此想到,所有面对他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只要稍稍揭一下老底,他们每一位都令人作呕!她们买着。他卖着,她们擦了粉儿,涂了红与蓝的脸蛋上是经过精心修饰的肮脏。她们让羽绒裤、健美裤包着的肮脏的屁股正在等待小小短裤的装扮。她们小里小气地颤微微地数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个小钱,指甲盖紫艳艳尤如魔鬼。只要有人带头,她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论是穿三角裤衩上街,还是翻披着羊皮压马路。关键得是流行!李慧泉知道自己得靠这类人来养活,他得伺候人家,吃人家,有必要的话。他也不妨坑坑他们。人跟人本来就用不着吉气。
第二次柳树屯之行不大成功。薛教导员的表弟待他有些冷淡,可能听说或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批给他一包。他拍屁股就走,一包短裤十五条,赚条烟该倒是够的,他走时客客气气撂下一句话:
以后不来麻烦您了……"
"有空儿来喝茶……"
人家答得也客气,客气里含着拒入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没有薛教导员的面子。这人根本不会理他。上次那二百条已经做够了人情,他再来纯粹是不识时务。
李慧泉没想到这条路这么快就断了。但他并不灰心。他已经适应了东大桥那一带的气氛。他站在冷风里面对无数陌生人,这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只要静下心来,这里不乏乐趣。他喜欢看人,喜欢揣摩人们的心情。天冷的时候,忧郁的面孔比决活的面孔多,听不到什么笑声。天暖的时候,快活的面孔稍多一些,听到的说笑声都有一种大惊小怪的味道。不论冷暖,面无表情的人总是占压倒多数。他们或从东到西,或从北往南,不快不得地从他的小摊前走过,根本不注意他。到摊子上摆弄商品和问价的人,大抵都有一张善良的或天真的面孔,表情略微有些愚蠢。偶尔也有贼似的人物,拿住商品反过来调过去地看,目光比福尔摩斯要神秘。他喜欢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表演。
他有一个未成形的评价。表情幼稚乃至迟钝的人从来不买他的货,那些精明如侦探的家伙却往往在最后关头掏出钱来。他们买的东西说不定背后的百货商店里就有,价钱没准儿还便官。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道理到哪儿都说得通。人就是作不了自己的主。那些误以为买了便宜货的倒霉蛋一定是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支配。有人走运,有人不走运;有人长得像冬瓜,有人长得像花;有人坐在小卧车里打吨,有人在商店后边的垃圾箱里捡纸。人跟人不一样、没法儿比。比也没用,人作不了自己的主。不论喜欢不喜欢,他得在"025"这个摊位上呆着。因为他得吃饭。他得活:身后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天上有白色的飞机缓缓飞过,一对年轻夫妇在便道上吵架,一辆拉水果的三轮翻了车,绿地的栅栏里有个外地人背对行人撒尿,大概实在憋不住了……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这一切在他眼前产生。只要不是扔下一枚炸弹或哪个人看中了他的货,什么半他都不在乎,他四乎,他四处张型的目光是轻松的。世界在东大快展示了一种简单的图像,只要别死心眼儿,世界永不深奥。下水道里爬出了一只土鳖,它在车轮间无意识无目的地穿行,竟然爬过马路,翻上了对面的便道。李慧泉一直注视着它。如果它东张西望恐怕早就完蛋了。此外,使它不至于被碾死的命运的力量,一定是无处不在的!他可以保护一个土鳖,就不能保护一个人么?李慧浆渴望自己主意兴隆。至少,他希望自己能从人堆里一眼看出谁会买他的货来,这事一定非常令人愉快。就像这事反过来会令人沮丧一样,他最恼火的是顾客在掏钱之际突然扔下货走掉。他永远也闹不清他们决定不头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因此总是措手不及。他甚至怀疑有人跟他搞鬼。他设法使自己冷漠地看待这种情况。而一旦再次发生,狂躁便按捺不住。他已经知道,这是小贩的通病,但他按捺不住。他不像别人那样骂骂咧咧,也不要赖让顾客非买不可,他只是抱起胳膊,像个地地道道的流氓那样凶狠轻蔑地看着摊前来往的每一个人。年轻力壮的人无意间碰上他的目光都故作轻松地低下头去,别人更不用说了。一些小丫头走出几十米才敢回头看他。他从中得到片刻的满足,随后便松弛下来。一种乞求的神色淡淡地浮到脸上,叫人看了觉着可怜。他像是雇来的。
他的脸和那些南方木匠及南方裁缝的阶没有多大区别,和那些弹棉花、卖凉席的南方人也没有多大区别,颧骨高而亮,嘴唇厚且黑,他看上去确实像个南方来的乡巴佬,只有少数摊商知道他是远近闻名的李大棒子,让他打破脑袋的人在朝阳区哪儿都能找到,他们不招他不惹他,也不巴结他,躲远远地自己卖自己的东西,谁也碍不着淮,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李慧泉在人流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看那人沿着一溜小摊朝这边走过来,他就是想不出人家的名字。他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那人在三轮跟前停下,拿起一双已经摸脏的白底蓝道的旅游鞋。
"是深圳出的么?""有商标,你自己看。"那人没看商标,而是看着李慧泉,愣住了。他的右眉毛上有一颗咖啡豆大的痦子,虎牙的尖儿在紧闭的嘴唇上撑开一道缝儿。李慧泉终于记起他揍过这颗脑袋。
"你是……大棒子吧?""你是……""我是刷子!姓马,马义甫!我家住金台西里,咱们那次……我看着像你!怎么样,哥们儿?"想起来了。上高中慢班的时候,他跟几个同学旷课到红领巾公园滑冰,因这租冰鞋排队的事跟红庙中学的人吵了起来。双方在六里屯一个建筑工地的料场约了架。那边挑头的是马义甫。二十几个人一场混战下来花了好几个脑袋,还有两个骨折的。具体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马义甫找人说和,还请他和别外几个人在齐鲁餐厅吃过一顿饭。以后马义甫他们跟酒仙桥的人打架,请过他,他去了,可是没打起来。那时候,他已经小有名声。
马义甫比过去胖了。李慧泉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但他受不了马义甫那股亲热劲儿,至少五年没见了,突然蹦出来是不是有求于他?他科持地看着对方。
"你混得怎么样?"他问。"凑合吧!吉普车公司,中美合资的。老板是大鼻子……""比我强。我刚出来时间不长……我进去三年,你知道么?""知道,方广德捅的那个人我认识.是呼家楼中学的,我妹妹是呼家楼中学的,我汁嫌跟他妹妹是同学,他们家就住白家庄……小子没几个月伤就好了,对了!他去年去伊拉克了,他爸是中建公司的科长,听说路子挺野!操他妈,你跟方广德够倒霉的……"
马义甫说话又快又多,显得特别热心也特别絮叨。这跟过去没有区别。那时李慧泉很讨厌这张嘴,现在却想多听听它能告诉他些什么。他活得的确有点儿闭塞。
"这几年你犯过事没有?"
"进去两次,加起来不到一个月。我算明白了,能别玩儿悬的就别玩儿悬的,栽进去不合算……
你说是不是?"
"难说。"
"你买卖混得下去么?服装前年挺吃香的,这两年不行了。"
"领不到别的执照。"
"也是……你进的货够土的,能卖出去么?这鞋式样还行,真是深圳出的?"
马义甫手里还拿着那双鞋。
"哪儿啊,保定来的货,谁知道商标是怎么回事,贴个外国牌子也照样卖,有人看得上就行!"
"就是。"
"你看得上就拿走吧。"
"别价……"
李慧泉问了鞋号,从箱子里挑了双干净的,用纸包好。马义甫一边阻拦一边掏钱,钱没掏出来,鞋可是接过去了。
"下次把钱给你带来……"
"刷子!你少他妈跟我玩儿虚的。"
"操!哥们儿是那人么……你今天晚上有事没有?"
"干吗?"
"十点钟我在小庄路口等你。"
"带擀面杖么?"
"哥们儿不开玩笑,针织路上个月开了个咖啡馆,夜里两点关门,哥们儿想请你。"
"没酒我不去。"
"你来就知道了,肯定满意。十点整,我在岗楼子旁边等你,你骑车坐车?"
"骑车!"
"那太好了,省得误了末班车回不了家。咱俩一言为定啦!"
"你他妈真罗嗦,一点儿没改。"
"是吗?我女朋友还嫌我话少呢!"
"……你有女朋友了?"
"瞎玩儿吧!晚上你给看看……我现在拿不定主意。"
马义甫有点儿装模作样,慧泉看出他很得意。他请客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出示他的女朋友,他想使往昔的朋友们惊讶他的选择。李慧泉有点儿嫉妒,马义甫的女朋友一定挺像样的。没准儿是个漂亮姑娘,不论什么姑娘,跟马义甫在一块儿非屈才不可。
那次在六里屯料场打架,马义甫从工地抄了一把铁锨。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叫马义甫,他只听到有人叫他刷子。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刷子"是什么意思,刷子当时狂得可以,咋咋呼呼地抡着一把铁锹。他袖子里揣着擀面杖迎上去。他从一开始就觉出那把铁锹是骗入的。刷子的眼神儿露了底,想拼命的人不是这样的。他猜对了。
"谁敢过来?我劈了丫头养的!"
慧泉过去了,刷子手一软,脑袋就突如其来地挨了一下。要不是带着棉帽子,这一下能让他缝八针,慧泉一直追着他打,擀面杖在棉衣棉裤上擂得扑扑直响。
"哥们儿服了!服了!"
他让慧泉逼得无路可走,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承认了失败。
事后他在齐鲁餐厅请了客,对李慧泉佩服得五体投地。
"哥们儿见过世面,你这样的真没见过,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碰上不要命的了……你就不怕我把你削喽?"
"你削我我就拿胳膊挡一下,我准备好了,可是你没削,你害怕了。"
"真他妈邪!我服你了,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尽管说慧泉没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却几次来请慧泉帮忙打架。慧泉只去了一次,架没打成,可刷子对他很感激。待业之后俩人见过几次面,有了工作就很少来往了,慧泉的好朋友只有方叉子和老瘪。
李慧泉觉得马义甫这小子还有点儿义气。几年不见,还能想着他,说话也不夹什么心眼儿,够朋友!
晚上出门前,他把自行车擦了一遍。想换件衣服,可没有像样的。他有点儿后悔。罗大妈前些日子叮嘱他头几件过节穿的好衣服,他一直没放在心上。他凑合惯了,不管穿新衣服,现在他才觉出自己过于寒碜。
马义甫站在小庄交通岗楼后边的便道上,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溜光。天气暖和了,穿西装的人很多,他看见马义甫之后心里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他又有朋友了,朋友待他还挺不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朋友,他只是懒得去找他们罢了。不少入都还记得李大棒子,人们没有忘了他。马义甫对他仍旧保留着以往的钦佩,这一点使他很兴奋。
"你怎么还是那副打扮?"
"怎么了?"
"太老帽儿了!你赚了钱干吗使?"
"赚什么?本钱捞回来就不错。干了俩月,刚把三轮钱赚回来……"
"你太老实!"
"不老实又怎么干?"
"呆会儿你看看那帮倒儿爷就知道了……就在前边……门口有辆大发小货车,这地方绝了,保准你来了还想来!"
咖啡店的大玻璃窗紧挨着便道。路灯耀眼,窗户里的灯光却十分幽暗。走近了,才发觉里面挂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清。
铝门上贴着几个桔黄的大字:卡拉0k。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外间的售货厅只有几平方米,没有顾客,柜台后面站着一个满脸倦容的女售货员。她好像认识马义甫,点了点头。马义甫笑容可掬地推开右边一个包了皮子的小窄门儿,营业厅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柔和的乐曲声和歌声扑面而来。
"把门关上!"
"快关门!"
是情绪激动的顾客的声音。李慧泉把门掩上,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这个豪华的场面。像个狭窄的火车车厢,两边是椅背高高的用小长桌隔开的座位,形成了几个互不相扰的单间,中间的走道只够一个人通过,走道尽头有一个麦克风,麦克风后面有个幕墙坐着的女青年,正在转来转去地闭着限睛歌唱,她坐的是一把转椅,坐的姿势也很舒服。她唱的正是那种永远也听不清歌词的歌曲。噪音太差了,不可能是演员。可她的神态比演员傲慢多马义甫领着他蹭进了一个单间。座位里面的胖姑娘正在喝可口可乐。马义甫显得拘谨起来。李慧泉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刷子的女朋友。
她给他们占座,好像不大高兴。
"这是我朋友……"马义甫指指她。
李慧泉脸有点儿红,点点头坐下来。
"这是我朋友……"马义甫又指指慧泉。他怕这个女人。慧泉看出来了。
胖姑娘扑哧笑了。长得不好看。鼻子陷得太深,没眼睛,没下巴。没什么可嫉妒的。慧泉觉得马义甫配这么一位姑娘挺合适。马义甫伏在胖姑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女的公主似地点点头。
营业厅东边墙壁上有个窗洞,类似食堂的卖饭口。马义甫从那儿端来了三杯咖啡和三块放在小碟子里的西式糕点。
"麦氏原装!""小声点儿,就你知道!"胖姑娘抢白了刷子几句。慧泉喝了一口,很苦,苦得稀奇古怪。
女青年在音乐停止前站了起来。
"该你了!"她说。
一个魁捂的小伙子走过去接过麦克风。女青年在他脸上大方地亲了一下。可能是一对情人。这样子不过分吗?慧泉想了想,又喝了一口咖啡。味道比刚才好一些了。
"点什么曲子?"
"随便……来个节奏快点儿的吧!"
小伙子跟窗洞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话,就伴着突然爆发的音乐剧烈地扭动起来。他不唱,只是龄牙咧嘴地好像想不起词儿来,在关键的地方才低低地或尖尖地叫一声。
窗洞后面的服务员供应食品和音乐。顾容付出的是钱和无处发泄的感情。李慧泉觉得那个小伙子像个叫春的公猫。奇怪的是,听着听着喉咙竟然发痒,也想跟着怪叫一声了。
这地方确实有意思。
"你唱不唱?"
"不唱。"
"一杯咖啡两块钱,不唱白不唱。慧泉,你想唱么?"
"我……不会……"
"你们不唱我唱!"
十一点半的时候,马义甫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听的人没有任何大惊小怪。唱的人却不论怎样认真也无法使自己的歌声与周围的环境协调起来。刷子可能不会唱别的歌。要么就是胖姑娘非让他唱这首歌不可。唱完之后,刷子送女朋友回家。音箱里重放了刚刚录下的刷子的歌声。这时候才有人听出了滑稽,哧哧地笑起来。刷子吸气的声音又响又古怪,像根不好使的气筒子。李慧泉想象不出自己的噪音录下来会怎么样。他没有听过自己的歌声。边唱边听的声音与自己实际的声音一定相差很远。
他想上去试试。.麦克风后面已经没有入。音箱正在播送一首低沉优美的乐曲。他想起了《少林寺》的主题歌,暗自哼了一迥,发觉后半部的歌词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丧失了勇气。他如果站到那儿独唱一定显得很傻,说什么也不能出那份洋相。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一个抱着吉它的男青年从过道穿过,旁若无人地坐在那把谁都可以坐的转椅上了。他示意服务员关掉音响,很潇洒地自弹自唱起来。
人们关心的不是音乐,也不是食物。一些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在小声交谈。对面单间里一对情侣正在接吻,吻得很漂亮,好像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他们真年轻,长着高中生的面孔。他们的神情无忧无虑,令人不解。
咖啡喝完了。李慧泉打开了菜谱。有法国白兰地,二块五.一杯。不知道是多大的杯子。还有意大利通心粉、奶油沙拉、火腿三明治和罐闷牛肉之类。价钱都不低。他到窗洞那儿要了两听青岛啤酒和一盘沙拉,踩着地毯小心地端回座位。
"您是第一次来吧,上去唱一首好么?"
"我不会,我就想喝点儿酒……"
收拾餐具的女服务员很和蔼,大方得让人不好意思。
"多来几次就好了,欢迎您多提意见。我们这儿两点关门,您不来点儿夜宵吗?"
"不用……谢谢!"
胖姑娘家住的不远,马义甫很快就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慧泉问。
"她非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操!老他妈信不过我,老想管着我,逼急了老子蹬了她!"
"她问我干吗?"
"她说你长得挺凶的……其实没什么,她怕我跟人瞎掺和出事儿,怕我不学好,操!娘们儿见识。我要不想好用学么?"
"我看她人挺不错的。"
"是吧。我觉着也不错,咱这模样还想找什么样儿的?我去年在大众电影院倒票叫人拘了半个月,她差点儿跟我吹喽!现在她管我管得那叫紧……"
"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
"就是!我也想开了,厂子福利高,奖金也不少,踏踏实实过日子得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钱就乐乐,没钱也不眼气。"
"你什么时候结婚,"刷子愣了一下。
"不瞒你说,她跟我好她妈不愿意,到现在还没吐口呢!……
你说我是不是太贱了?搁从前我他妈想玩儿谁就玩儿谁!"
"算了吧你!就你那点儿本事……"
"当然,哥们儿跟方叉子不能比,跟你也不能比,说正经的,你女朋友是哪儿的?什么时候也让哥们儿看看……"
慧泉勉强笑了笑。
"看行,吓死你!"
"谁?"
"……不是你请客么?酒没了,叫杯白兰地怎么样?"
"哥们儿钱紧……"
"我有!"
慧泉感到跟马义甫重新交往是个错误。这人很油,而且井不关心他的处境。一点儿也不问他在劳教大队过得怎么样,这是一时疏忽么?人家根本就没把他的痛苦放在眼里。刷子一直没有问到他的母亲。这也让他失望。
马义甫啼啼叨叨地讲着他的恋爱史。
夜深了。窗外马路上偶尔有汽车疾驰的声音,超速行驶。这是机动车的最佳时刻。营业厅里的顾客换了一批人.气氛仍旧热烈欢畅。服务员一个个精神焕发。
大约一点钟,咖啡馆几里走进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服务员和许多顾客都跟他打招呼。他一边点头寒暄,一边在慧泉他们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来。马义甫好像认识他。
"您来了?"
"来了。"
"好长时间没见了?"
"刚从广州回来。他们雇的人来唱过了么?是男的女的?"
"瞎掰!专业的不愿来,业余的又找不着。其实,学几声猫叫谁不会?"
"抽烟。这哥们儿……"
"我朋友。大棒子你不知道?"
"……好像听说过。"
"刚出来。在东大桥卖衣服……"
"是么?抽烟。"
他把香烟盒伸给李慧泉。两个人的目光迅速地碰了一下。李意泉自己点上火,又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眼白很多,黑眼球有点儿向外凸,络肥胡子密匝匝地包住了下半张脸,看上去有股凶气。
他的西服不太干净,拿烟的手指白而细长。看不出是干什么的,年龄超不过三十岁。他至少戴了三枚戒指,马义甫有巴结他的神气。
大胡子给一个唱歌的女青年鼓掌,然后到窗洞那儿跟里边的人聊了起来。李慧泉感到这人很精明,有一种饱经风霜的味道,劳教大队有一个绰号叫"铁丝"的中年人,办事说话也是这详稳稳当当的。他的罪行谁也想不到,他在刚刚实行火葬的农村出售骨灰盒,他的所谓骨灰盒是地地道道的泡菜坛子,城里哪个杂货店都有。人怎么样,从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刷子西装革履貌似大变,实际上和几年前那个愚蠢的小玩儿闹没什么区别。
"他是谁?"慧泉问。
"姓崔,叫什么不知道。这地方不兴问这个,他想让你知道他自己就说了,他不说咱也甭打听,到这儿摆阔的人都不善。"
"你好像认识他么?"
"在文化宫办舞场那阵儿就常见,咖啡馆开业之后见过两次,也就是点头的交情。我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家是哪儿的?"
"可能是十里堡那边的,不经常露面。你别看他跟谁都熟,真知道他底细的没几个。王八蛋手很阔,可能真有来头儿。"
大胡子站在窗洞儿旁边喝了一杯咖啡,扬扬手,推门走了,刷子喝过白兰地,语言越来越夸张,他的恋爱史正向闹剧发展。
咖啡店开始播放关门前的最后一曲。旋律疯狂响亮。顾客三三两两站起来,在狭窄的座椅之间扭动。一个穿皮夹克的姑娘动作幅度很大,瘦腿羽绒裤波浪似地在不长的过道里涌来涌去。
"好不好?好不好?"
马义甫眉毛上的红悲轻轻抽搐。
"你瞧她,跟挨操似的……呆会儿不定上哪儿卖去呢!"
李慧泉用小勺把最后一块沙拉填进嘴里。刷子的脏话听着不舒服,也不合时宜。他倒觉得那位站娘跳得不错呢。至少,他就从来没有他人家这样痛痛快快地跳过舞。
"走吧!"
李慧泉在马义甫色迷迷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刷子入神了,正拿眼剥人的衣服。
第五章
日子很平淡,只是渐渐有了规律,过得还算顺心。李慧泉在家务上很有长进,菜炒得好,面食也做出了花样儿。他在书摊买的那本《大众菜谱》已经翻脏。油点子从第一页溅到最后一页。他给自己订了一瓶牛奶,晚上睡觉以前喝。他从《文摘报》上得知这样做比早上喝更有营养。他经常买报纸看。从《足球》到《大千世界》,随手买下什么便看什么。有时候他也买一份《人民日报》看看。他对这张报纸比较熟。在劳教大队时他每天都能"听"到它,班里轮流朗读,每天固定一小时。他对它并无反感,但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文章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喜欢看体育或法律方面的消息。《人民日报》八版,一毛一份,印刷和纸张都好,在东大桥货摊上一边等人买货一边哗哗地翻它,这件事他做着很舒服,他觉得自己在哪些方面很值得肯定。回到自己的小院,他的读物是《法制案例选萃》之类的小册子,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读姑娘受骗的故事,喜欢读强奸案或轮奸案。读得多了他情绪上显得很疲倦,似乎对自己很不满意。他的枕头底下有很多这样的小册子,他不希望别人看到它们。
他每天早上跑步,绕着日坛公园的栅栏跑一圈半,然后在早点铺吃油饼喝豆浆,回家时常常遇见到立水桥或西坝去钓鱼的罗大爷,老人每次出发都精神抖擞。他向慧泉许愿多次,要钓一条红鲤。他钓的往往是胖头或白鲢,有时候什么也钓不着,钓多了就给慧泉送一条过去,让小伙子自己烧着吃。慧泉的红烧鱼做得越来越好.酒和糖放得极见分寸。他有时侯得少琢磨罗大爷为什么瘾那么大.常想的是钓鱼也许很有意思,比摆摊有意思,他说不清自己每天推着三轮出门是什么心情,有时候觉得没意思不想动弹,有时候又根轻松,见了谁都高卉,不论白天赚多赚少,傍晚推车回家时总是心情不佳。这种状况似乎永远无法改变了。
他觉得母亲遗下的两间小平房越来越空旷,临睡前的那种安静越来越让入无法忍受。生活日复一日,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难以出现令人愉快的区别。他今天九点钟把一件裙子卖给一位姑娘,明天九点钟又把另一件东西卖给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批发价以外的那点儿赚头有大有小,也许够买一碗面条,也许够买一只烤鸭。只要他一松手,辛辛苦苦或漫不经心赚来的那点儿东西就会离他而去。他总是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足轻重,生活里好像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办。究竟是些什么事情,他说不清,他在晚报上读到一条消息,半夜到音乐厅去排队,花二块五听了一场交响乐。他开始时感到只有自己假模假式,继尔感到所有听众都假模假式,一边经受折磨一边还要摇头晃脑,这滋味他再也不想忍受。他去过两次美术馆。他在各种画前走过,累了就坐在休息厅的沙发上吸烟。他吸烟的时间比看画的时间长,在画里画外看到的许多东西令人羡慕,也令人气馁。他买展览资料和画册时出手大方,他穿着新买的八十多元一件的风衣在展览大厅走来走去,忧郁的表情显得很有修养。他在鲜艳的画布跟前视而不见,他盯住某一位漂亮姑娘的面孔时眼神儿里毫无淫欲,他的念头浑沌不清,但核心只有一个:生活有没有意思。
已经二十五岁,翻一下是五十,再翻一下是七十五岁。时间像闪电,他有时突然惊醒似地发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临近完结,好像明天他将不复存在:不论今天再做什么也来不及了,这种时刻,人生便无法向他显示任何意义,他感到浑身无力.在肉体上也能体味到那种心灵的空虚和惆怅,这种感觉以及一种自暴自弃的朦胧念头使他对自己充满同情。
他不想与人交往。罗小芬从哈尔滨看冰灯回来,在院子里跟他打招呼,他对大家十分冷淡。当时他推着三轮进院子,罗小芬在自来水管子旁边接水,一个身材修长很气派的入冶在她身后。
他猜想这人是她的未婚夫,他对自己的破三轮,对自己的棉大衣,对自己一阵阵发热的脸,充满了仇恨。他简单地向她问好,当她正要顺便介绍一下男朋友时,他已经把三轮推进了夹道。他跟她没什么可说的。她是研究生,他是沿街叫卖的摊主和解除劳动教养的流氓。她表面与他搭话,内心却深深地鄙夷他,想到这一点他便无法忍受。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罗小芬面孔的细微变化,只是感到她比过去丰满了。那个扎着枯黄的小辫儿站在学校操场旁边哭泣,等着别人来安慰的小姑娘已经不复存在。眼前这个研究生是为了讽刺他、讥笑他而出现的,连她身后那气度不凡的男友也是生活给他安排的一次羞辱,为的是让他自惭形秽。他用冷漠来抗拒。丧失礼貌也许更符合他在别人心目中的身分。除了罗大妈和罗大爷,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给别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他好像总是处于斗殴前的沉思状态。他知道自己的面孔是怎样一种凶相。他把它当做盾牌挂在脸前,只有回到自己的小后院时才摘下来。
四月初,方叉子从青海给他寄来一封信。信一定是本人写的,字很差,颠三倒四地什么也说不清。从文字上无法判断他现在的心情是愉快还是悲伤,干巴巴的几句话没有任何感情。尽管如此,李慧泉把这封信读了很多遍之后,还是体验了少有的温暖。朋友对别的不闻不问,却吃力地简单描述了北京犯入和湖北犯人的矛盾,朋友要么没的写,要么是想写找不到字,信尾竟写了一句:
"好好吃饭,做到身体好!"不知是自勉还是对收信人的祝福。好好吃饭是吃好饭的意思。李慧泉很明白朋友的话。他出来后一向吃得不错,他几乎想立即回信向朋友说明这一点。他渴望交流,他选择的交流对象不是身处异方,就是根本就不存在。他有时看着母亲的遗像出神儿,想说点儿什么的自言自语的欲望让他又激动又惊讶。他曾在梦中操演丑事,与之苟合的人面孔模糊却体态清晰,使他醒来之后也难忘那连篇的呓语。幻觉使人自由和轻松,有时候,他甚至感到每天早上跑步、白天站摊、晚上喝牛奶等等都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希望一切都变成幻觉,从而消灭一切烦恼和不适。他知道自己办不到,但以后也许会办到,幸福不会真的跟他没有缘分吧?但是,幸福是什么东西呢?
他以为那至少应当意味着他的生活将出现某些变化。它太刻板了,或者,他太刻板了。他的生活是他本人的一面镜子,已经分辨不清谁造就了谁,谁阻碍了谁。他听音乐会,逛画展,他寂寞难耐时曾跑到西城的鸽子市,差点儿买下一群白鸽。这些都没用。生活不肯变化时,人的努力都是徒劳。明天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但那要等到明天。明天是很多的。自得其乐有耐性的人却很少。
他又见过马义甫两次。一次在咖啡馆,一次在东大桥摊上,两次都没有看到那个胖姑娘。据马义甫说有点儿危,姑娘嫌他花钱太大方,不像过日子的人。
"嫌扣缩还说得过去,有嫌大方的么?喝几杯咖啡……多买了几根领带……这也叫大方?我够寒酸的了!"
马义甫说得很委屈,但李慧泉听出他的话不可信。如果他处在胖姑娘的位置,要不要看中刷子这祥的人,也是颇费踌躇的事,大方不大方什么的,只是借口。
在货摊见面那次,马义甫提到那个姓崔的人曾经打听他的买卖。
"他打听我干什么?"慧泉问。
"闹不明白,总不会坑你吧,你跟他无冤无仇的……"
"小子地道不地道?"
"难说、让人看不透。"
"刷子,你也别瞒我,我知道你认识他,愿意说实话就说,不愿说实话你走人!"
"我真不熟!要不然我能不知道他叫什么?姓崔的不是一般的玩儿主,他打听你我看不会是坏事,能交干嘛不交呀?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么!"
"你要跟我玩儿猫溺,可别怪我不讲交情。我什么人都见过。"
"急什么?急什么……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说老实话吧,前几年我跟他在文化馆跳舞场上认识的,我到现在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他让我帮助弄银元,我给他凑过二十几块,得了点儿外汇券。事后他就装不认识我了,这事谁也没提过。瞧见没有,我要跟他有猫溺,你拿擀面杖捶我我都不带躲的。姓崔的路子广,跟他认识对你的买卖有好处……"
"他怎么问我来着?"
"他问你是因为什么犯的事,我跟他说了说,听他的口气好像挺佩服你,想找你聊聊……聊什么我可没听说!"
"他最近上咖啡馆去了么?"
"一个多礼拜没见了,估计可能在外地。他三天两头往外跑,就差出国了!只要他回来肯定上咖啡馆。"
"为什么?"
"咖啡馆想雇个唱歌的女演员,姓崔的一直盯着呢!实话告诉你,跳舞那阵子他差不多每天带一个大美妞,不带重样儿的,他现再规矩多了,可能是怕出事,不过小子挺色的,老打听女演员什么时候来……"
"刷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跟别人都说我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我假不知道我?我不干对不起朋友的事。你没兴趣就拉倒.有兴趣我就给你引见引见,这对你有好处,做买卖没像你这么呆的。"
"你操那么多心干吗。管好你自己得了,别瞎搅和!"
李慧泉挖苦他,又从货摊上挑了一条白纱巾递过去,让他送给女朋友,马义甫起初不太高兴,见了纱巾才不好意思起来,他吞吞吐吐地提到上次那双旅游鞋,慧泉瞪了他-眼,他便不说什么了。
李慧泉的朋友不多。但他的朋友没有一个不把他看作世上最仗义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李大棒子一向的为人,但是他的心眼儿不像他的行为那般豁达。他瞧不起马义甫,他觉得这个人已经婆婆妈妈得不可救药。他替那个矜持的胖姑娘惋惜,不论他怎祥习惯自我贬低,他仍旧感到自己比刷子一类的人强,那条白纱巾也许表达了一种间接的安慰吧?他自己也想不透。
四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六,晚上九点多钟,李慧泉独自来到咖旷店消磨时间,马义甫不在,他的经济条件在月底前就恶化了,吉普车公司每月五号发薪。不到那个日子,李慧泉别想见到他。
姓崔的人在,他的络腮胡子王对着营业厅的小门,李慧泉刚进去就看到了他,像恩格斯的胡子,他向略显拘束的李慧泉打招呼,往里挪挪,腾出已块地方。
李慧泉坐下来.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小桌上已瓶法国大香槟已经见底,络腮胡子里面露出两片湿润的嘴唇,他递给慧泉一支烟。
"贵姓?"
"姓李。你呢?"
"姓崔。""我叫李慧泉。"
"……你要大香槟还是要白兰地?"
"我自己要。"李慧泉要了一份巴伐利亚火腿和一大杯白兰地。他冷淡地起来。他不善于跟这种人打交道。以前约架和说和什么的,都别人出头露面,他很少插嘴。人们需要他的,他能够付出的,只行动,暴烈的行动!现在他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是想让他帮收拾一个仇人么?不大像。
"里边够苦的吧?三年可不短……""凑合。你没栽过?""我这人运气不错。再说,我是专挑稳当的事干,我不跟自己不去!"俩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络腮胡子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音箱放的是一首缓慢的乐曲,旋律单调而低沉。没有人上去唱这事做多了看多了也难逃乏味。
"你是六十八中的吧?"
"是。"
"认识老毛子么?""听说过。"老毛子地震那年给枪毙了。他比慧泉高好几届。慧泉没见这位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干了错误的勾当的老校友。此人在针织厂财务科撬保险们时被人抓住.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送命。当时那场大地震刚过去十几个小时,老毛子是许多人嘴里的笑柄,"我跟老毛子很熟,一块儿刷过夜。那小子特别机灵,可惜走错了一步,他要活稳一点儿,现在混得肯定比我强。"
说这些干什么?李慧泉想了想。
"我的手从来没脏过。"
"真的?"
"沾血不沾腥!"
"好样的!"
"我喜欢干净,喜欢直来直去……"
李慧泉怕对方听不明白,故意盯着那双搁在络腮胡子上的眼白发红的眼睛。那双眼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叫李慧泉。你叫什么?"
停了一会儿。好像在等那首乐曲煞尾。
"崔永利。永远的永,名利的利,你还想问什么?……你小子眼睛真厉害!我喝多了,你去替我端一杯咖啡来,不要糖……"
崔水利?可能是个假名。
李慧泉掏钱给崔永利买了一杯咖啡。朋人都很警觉,但表面却显得十分亲热。邻座一些人不时看看他们。崔永利把酒杯碰得很响,好像是有些醉了。
"我到你的摊上去过,裤子、鞋,样子都挺惨的,我直担心,你能赚钱么?"
"有口饭吃就行。"
"我不信,你不管钱?"
"我爱钱钱爱我么?有饭吃。有烟抽,有几个零花钱,我还图什么?别的玩艺儿我也挣不来,没本事。"
"有没有本事不干看不出来。"
李慧泉吮着白兰地,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有点儿不耐烦。
"我胆儿小,三年前胆儿还可以,现在说什么也不行了。街上有人打架我都躲着走,见了警察我腿软……哥们儿算完了,让你见笑!我的确没什么本事。"
"……你可能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比你可胆小,我就没正正经经跟人打过架……吃荔枝罐头么,要两盘怎么样?"
崔水利表情平淡,显得神秘莫测。李慧泉闭了嘴,觉得自己的话未免多了些。他越来越感到此人有求于他,他准备拒绝。他不想打人或被人打乃至干什么别的不清不白的事情。他对形形色色的蠢事不感兴趣。
崔永利也不再说什么了。他跟咖啡馆的承包人聊了半天,不久前发生在六里屯附近的一次车祸。
承包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的男人,面孔朴实可亲,眼珠子却异常狡猾。
"脑袋轧得像馅饼一样!"
"把车铃跟脸压一块儿了。"
崔永利和瘦男人的语调似是得意非凡,李慧泉觉得沙拉有股腥味儿,似乎拌了透明的或乳白色的脑浆。瘦男人咯咯地笑着,李慧泉走出营业厅时,隔着几个座位,向靠在窗洞旁边的崔永利打了招呼。崔永利没有发现他,醉醺醺却貌似平静地盯着大玻璃窗上端的空调器,既像研究着什么,又像是视而不见。李慧泉感到这张面孔异常老道,很像那格倒卖骨灰盒的外号叫"铁丝"的中年入,李慧泉闹不明白这种人的脑袋里会想些什么,崔永利身上有一种本能的乐观和放达的色彩深深吸引了他.使他的警觉强硬不起来,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活得那么轻松痛快呢?他无法回答。
咖啡馆外间售货厅的墙上贴了一张黄纸,上面是红字写就的通知。惊叹号引人注目,字体有大有小。李慧泉念了两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市文化宫业余歌手通俗大奖赛乙组第三名将来此献艺。
从四月二十九日开始,每晚八点至十点,为期半个月。看不出有什么可令人兴奋的,惊叹号有点儿故弄玄虚。第三名的三原来可能是二,很不情愿地改过来了,笔划很不协调。没准连第三名都不是呢!歌手的名字叫赵雅秋,是个女的。
咖啡馆的通知称之为-一女士。这和三明治、通心粉、白兰地等名词倒也搭配得当。李慧泉啐了一口。去她妈的!他想。被人唤做女士的人一定很得意,到时候说不定会又扭屁股又飞吻,把底下人都看成被她迷住了的傻蛋。卡啦ok常见这种女人,她们不是歌手,只是自唱自娱。但是她们没有一个能控制住卖弄风骚的冲动。她们从专业歌手那儿模仿来的花徉实在多,使做作显得更为直率。她们在哼唱中享受语音突变的乐趣,唱完了好半天说话说不利落,好像烫了舌头,又好像喝多了咖啡。她们不比电视里的同类更让人讨厌,她们甚至多着一点点朴素。这就是女士!
赵雅秋。李慧泉把这个名字又看了一遍。后天是二十九日。
八点到十点他没什么事。想象中一个披着长发的女郎哀声叹气地亲吻麦克风,音箱中传出啦啦的气门芯漏气似的声音,尽管如此,他决定还是来。
二十八日是星期天。黎明前下起了小雨,李慧泉出去跑步。
回到家里。背心、短裤全湿透了。运动鞋沾满了泥浆。他换上干净衣服.决定不再出摊。他找出雨衣和网兜,准备到邮局和菜市场去一趟,他想买几份报纸,雨天躺在床上看看,一定很舒服。
还想头一斤瘦肉馅,中午做狮子头吃,上次没做好,散了。这次要多搁点儿淀粉。
罗大妈打着雨伞来找他。罗小芬在东大桥家具店订了一套拐角沙发,今天取货。她的新居在小西天,是男方单位分配的宿舍。她五月一号在学校举行简单婚礼,请李慧泉无论如何也得去,罗大妈罗罗嗦嗦说了很多,有点儿语无伦次。
李慧泉平静地计算着从东大桥到小西天的距离。他想到雨。
"我今天正好没事,我帮您取货去吧!"
"小芬在家具店等着呢。她刚才来电话非让我问问你在不在,这么大雨……泉子,遮好雨,别淋坏了。大妈可难为你了……"
"您说哪儿去了,我能桩这点儿雨?您找块塑料布,到时候蒙沙发……"
家具店没什么人。罗小芬和未婚夫站在雨棚底下,看见他之后显得很高兴,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旁边有几辆盖着雨布的三轮车,上年纪的车夫们正蹲在家具店门口抽烟。铁皮雨棚让雨点儿砸得丁丁当当直响。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李慧泉把车停到雨棚底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罗小芬穿着一件粉色的塑料雨衣,脚上的高跟高腰雨靴是淡紫色,她的头发在雨帽底下伸出一缕,让雨沾湿橡滴了油一样,她的脸色很白,鲜艳的嘴唇不知是否涂了口红。她向未婚夫努努嘴,男人立即掏出香烟和火柴.般勤地饲奉李慧泉。
他抽着烟,还是不说话,把五个沙发检查了一遍。缺了一个滚轮.有个座垫开了口子,海绵已经露出来。罗小芬大惊失色,好像受了多么大的欺骗。
他帮助重新挑选,显得十分从容,罗小芬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不住地埋怨未婚夫。未婚夫脸上是一种古怪的表情。
"就是你!看你挑的什么……"
"多亏小李!……让我先蹬一段吧?"
捆好沙发之后,两个男人争执了一番。李慧泉觉得罗小芬在盼望自己说什么话。他想了想,说:
"闸不好使,过立文件弄不好麻烦,我来吧……你们在师大等我吧。"
"东门!在马路西边……"
罗小芬痛痛快快的表情那么露骨,让李慧泉都替她脸红。她一定以为在雨里蹬三轮车对未婚夫来说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她一定以为这同一件事情对李慧泉来说意味着一种感情的寄托。她肯让他帮忙,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槟不想疏远他,不想跟他见外。她是否觉得他应当为此感谢她?
她和未婚夫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李慧泉蹬了几步,塑料布掀起一角。他把雨衣脱下来,堵在漏雨的地方。沙发式样很好,背面却十分寒礁,只钉了薄薄一块花布。他如果结婚,绝对不买这种样子货。大学助教是个笨蛋!
研究生是个笨蛋!他们肯花六百块钱买一套沙发,却不肯花十块钱雇一辆三轮。她厚着脸皮请他帮忙,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多少占了一些便宣。这个劳动力听使唤,不花钱,能毫无怨言地把沙发运到小西天,而且风雨无阻:李慧泉真想揍自己一顿,他从朝阳门立交桥自北拐,沿着大坡滑上了二环路的慢行道。
罗小芬再过几天就是新娘子了,她和她丈夫迟早都是副教授、教授一类的人物。人变得真快。大家本来走着同一条道路,不知怎么一来就分了手,有人向上,有人却朝下了。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罗小芬掉进了厕所的茅坑,当时他和她在院里玩儿。公共小厕所的门开着-
只黄蝴蝶飞了进去,昏头昏脑地落在脏纸堆上。他们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罗小芬在最后关头抢了先,她没想到蝴蝶突然扑起来,连忙用手捂抓,随后便尖叫一声,一条腿和半个身子斜着扑进了二尺多长、半尺来宽的茅坑。他听到那里面的脏东西扑哧响了一下,臭味儿猛地涌了起来。
罗大妈剥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在自来水龙头下面冲洗。那时候她的个子长得比他还高,身子胖鼓鼓的。他躲在小夹道里偷偷地紧张地注视她,被罗大妈的巴掌扇红的小白屁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罗小芬的尖声嚎哭,她仿佛不胜羞耻,拼命想用什么东西把自己遮掩起来。
"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罗小芬瞪着悲伤的眼睛警告他。他点点头、嗅到了大便的浓重的味道,他谁也没告诉。小学他们处得很好。中学他们在学校互不搭理,在院子里还是有话说的。高中时他进慢班,她进快班,以后一个上大学,一个待业,算是彻底地脱了干系。今非昔比啦!如果那种滑稽的倒霉方式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李慧泉真希望那次掉进粪坑的不是罗小芬而是自己。
他浑身湿透,车链子绞起的泥水甩满了两个裤脚。雨时急时缓,天上的云白一块灰一块,过一会儿又黑了,他发狠蹬车,觉得体内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阵阵爆发。
他哼起了《蒲田进行曲》。浑身臭味光着屁股的罗小芬使他软得难受.这一模糊的回忆使他难受的感觉增添了亲切的味道,他恍然觉得自己和女性之间存在着某种脆弱的默契。他感到她们有时侯是很可怜的。那么,她们又是怎么看他的呢?
李慧泉雨水淋漓地骑过了德胜门,他用嘴演奏雄壮的进行曲,但打着雨伞在街上来往的行人不会注意他。他绝不比那套沙发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他在内心怜悯儿时的女伴,而街上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奋力蹬车时屁股抬离车座,他把人披的雨衣给沙发披上,但这反而使他更像一个为了赚钱而不择手段的三轮车夫。他颧骨突出、嘴唇黑厚的面孔,又确确实实像一个冷静的善于敲竹杠的人。他觉得雨水有些凉。它是春雨。
第六章
四月二十九日晚上,针织路咖啡馆出现了小小的骚动。营业厅坐满了顾客,其中有不少要一杯咖啡就准备泡一个晚上的高中生。服务员在售货厅加了十几把椅子,把连接里外间的门敞开,使外面的人可以勉强看到过道尽头的那个麦克风。咖啡馆门口的台阶两边和马路牙子上蹲着一些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几乎每人叼着一根香烟,有几位还抱着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拨弄着。
李慧泉来晚了。他在售货厅找到一把折叠椅坐下,赵雅秋女士已经开始演唱第三首歌曲。烟雾腾腾的空气中晃着许多人脑袋,黑的浅黑的头发令人厌恶。前边有人挡住视线,看不到人影,只能听到软沙沙的声音。
"下面再为大家演唱一首,《我爱你,伊藤》,谢谢!"
"爱噢!"
"门外的小痞子们一阵有节制的欢呼。李慧泉朝那边看了看,发现了好几张兴奋得发红的面孔。
唱的是一首日本流行曲,节奏报快。傍晚的便道上有几个男孩子随便地扭动颠荡起来。李慧泉想要-杯白兰地。
"今天晚上只卖咖啡和可乐,经理刚刚吩咐的,对不起!"女服务员一边说,一边伸着脖子往营业厅里看。另一个女服务员从里边挤出来,对门口聚了那么多人感到惊讶。她用手指指后边。
"盖了!妆化得真棒,肯定学过!""她多大?""十九吧。考音乐学院没考上,在家待了半年业,听经理说的……""嗓子不错,就是长得一般了点儿。""得了呗!这嗓子干专业肯定不行,也就是长相还凑合,往那一站像那么回事……她眼好,可惜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不过倒挺有神的……""你看得还挺细。""她挺招人看……卖了八箱可乐?这么块!"女服务员贫嘴滑舌的。可口可乐不好喝,李慧泉受不了那股中药味儿。但他买了两瓶,像喝酒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原来是个十九岁的大姑娘。可通知上却把她说成是赵雅秋女士。没劲。乙组第三名,还是业余的。真没劲。李慧泉让自己的自言自语吓了一跳。还好,音箱的声音很足,没人看他。他闹不明白为什么沮丧,连钻到前边看看女孩子长相的兴趣都没有。他是否希望看到一个成熟而放浪的女人?以便得到一点儿小小的刺激?白天,他理了发,擦了皮鞋,好像赴约会似的,咖啡馆的歌者是女孩儿也罢是荡妇也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为自己的郑重其事而羞愧。周围的人都比他随便。他们一边吃喝,一边为陌生的女孩儿鼓掌喝彩。他却比在六部口听交响音乐会还要拘谨。一种报深蒂固的感觉笼罩了他,他认为自己是多余的,快乐属于聚在咖啡馆门口的高中生,跟他没有关系。
上小学三年级那年,他从罗小芬嘴中得知了自己的来历。
"我妈跟我姑聊天的时候说的,别告诉别人!"她说。
他郑重地点点头,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好像早就知道这事。父亲或许在他不大懂事的时候提到过它。父亲喝醉了酒怕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管他听说过没听说过,罗小芬告诉的那天下午,放学之后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沿着地下铁工地往北京站方向走。工地上有许多土沟,每一条沟都很亲切。他口袋里有九分钱。买了一根五分的冰棍。又买了一根三分的冰棍。他跳进土沟,像电影里的军人那样猫着腰跑两步,然后又蹿上沟沿。他模仿中弹牺牲,跌在土堆上半天不起来。他觉得牺牲给了他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他没有到北京站去找那条电缆沟。他手里攥着一分钱在地下铁纵横交错的施工壕里晃来晃去,直到天黑才回家。
他那时期已经开始认为自己是多余的。现在,这种心境成了他感情的避风港。他随时准备躲进来。一把茶壶如果是多余的,那么它的式样、颜色、价值、优劣便都无所谓了,摔碎了也无所谓,人同诈如此。
赵雅秋的歌声单纯得令人心痛。嗓子很嫩、很甜,一点儿也没有撒娇的味道,仿佛一个女孩子在跟父母兄妹聊天,淡淡地诉说苦闷。李慧泉想快点儿离开了,他已经无法克制要看一看她的欲望,他终于站起来、假装找人,东张西望地挤进了营业厅,门口的人不情愿地让开路,他走过两排座椅才找了个靠墙的地方站好,几个人在看他,他红着脸,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他竭力把身子向后缩,目光却焦灼地投向过道的尽头,赵雅秋背朝观众,身子正随着歌声一点儿一点儿地转过来。她低下头,揪了一下麦克风的导线。
她唱的是一首待业青年遭受父母训斥的歌曲,活泼中透出忧伤。调子很熟,歌词没有听到过,可能是随意填的。
明天是我生日,明天我将二十。明天我想睡懒觉,如果礼物不改,爸爸是训斥,妈妈也是训斥。
她的脸红彤彤的,白皙的太阳穴上亮着汗珠。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像个不懂事的胆小的孩子,大人让她唱,她就卖力地唱起来。她脸上单纯的表情和歌曲的旋律、内容一点儿也不合拍。李慧泉机械地注视着她,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
今天是我生日,今天我已二十。今天我想一睡不起,因为札物不改,妈妈是训斥,爸爸也训斥,眼晴不大,但睫毛很长,扑闪扑闪显得有神采,鼻子和嘴也都小,轮廓圆圆的,像个娃娃。黑油油的头发自然下垂至领口,刘海盖住了眉毛。她穿着一条灰筒裤和一件紫红色的击剑衫,挽着袖口,露出大大的黑色的电子表,这块表戴在她胳膊上显得很沉重。
在东大桥摆摊,他每天至少可以看到五十个类似的姑娘。她们气度清高,而口袋里钱说不定刚够买一盒冰激凌。使这个姑娘讨人喜欢的,是她验上略显缅腆的纯净表情和她的歌声。她长得不漂亮。如果没有化妆,她的长相就太一般了。
李慧泉发觉她的牙齿不太整齐,脑门儿有些凸。他一点儿也不失望,反而有点儿兴奋。他跟着众人"啪啦"地鼓起掌来。
"唱得好!"他脱口而出,立即有些后悔。几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他,赵雅秋也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鞠躬。
"谢谢您!""不客气。"听众轰一下笑起来。他红着脸逼视一张张面孔,神情蛮横。
讥笑声平息下去了。他无意中看见了坐在第一排座椅上的崔永利。那人没笑,大约也是刚刚发现他,朝他挥了挥手里的叉子。
叉子上有一小块火腿。
赵雅秋开始唱最后一首歌,曲调缓慢,她一边唱一边用手帕擦脸,她在歌词的间歇中擦脸的动作十分从容而坦率。她擦了脸,擦了脖子,然后把小手绢叠起来塞好,这些动作断断续续、一点也没影响她的演唱。
崔永利埋头吃喝,听得不大认真,他的胡子让饮料弄得湿漉漉的,李慧泉移开目光,盯住赵雅秋手腕上的电子表。她那么年轻,可是很丰满,腕子圆滚滚的,显得十分柔嫩。她的击剑衫掉了一个扣子,不知她自己知道不知道。应该有个人告诉她这件事。
李慧泉想着,听不清她唱的什么。
鼓掌。经理拿过麦克风说了两句客套话。他引着赵雅秋向外走,人们闪开一条道。折叠椅"咔咔"地碰着什么。围在门口的人一片起哄声。经理的瘦脸紧张地哆嗦着。
李慧泉看着女孩儿在眼前挤过去,她的手扶住一面椅背时停了片刻,小小的指甲盖涂了血一样,片片赤红。她低着头,鼻翼轻轻起伏,脖子后边和口鼻之间有一些淡淡的绒毛,上面有晶莹的汗星星在不住颤动。她显得有些疲倦和紧张,猛一看好像不大高兴。
崔永利正把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
咖啡馆经理把赵雅秋领进售货柜台后边的仓库兼办公室。
营业厅里的高中生们开始退场。他们把空咖啡杯子顺手搁在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甚至塞进裤袋里。聚在门外便道上的人没有散。点烟的火柴和打火机在夜色里弄出许多黄光,照亮了一张张年轻而空虚的面孔。有人高声说了一句下流话,仿佛太突然了,竟没有一点儿响应。十几把吉它一块儿拨出声音,同样多的喉咙参差不齐地吼起来。隔着大玻璃窗,营业厅里的人漫不经心地听着。开始供应白兰地和简便西菜,离关门还有四小时,咖啡馆的黄金时刻还未到来。李慧泉听出了外边人唱的是什么,不由一阵难受,仿佛自己的隐私叫人抓住了。
我们没有父亲,
我们没有母亲。
我们没有兄弟,
我们没有姐妹。
我们没有金钱,
我们没有疾病。
我们没有欢乐,
我们没有痛苦。
我们没有眼泪,
我们没有精液。
我们没有舌头,
我们没有……
是叫嚷和喧嚣,不是演唱。吉它弹得尤如一把生锈的锯条割进了潮湿的朽木。词句没完没了地延伸下去,越来越下流,越来越不堪入耳。营业厅里的人无动于衷。被座椅隔开的小单间的角落里,至少有一对情侣在接吻了。"喷"的一声。似乎在抄袭某部外国影片上的动作。崔永利向李慧泉招招手。李慧泉愣愣呆呆地走过去。他在分辨窗外的歌词。在"我们没有血液"和"我们没有细胞"之后,"我们"已经化做一团空气。什么都没有的人,连自身都没有的人,最后什么都有了,整个宇宙都是他的,他占有美好的一切。
这首粗俗的破歌子却原来极为乐观,让人大感意外。李慧泉只记住了它的头两句。
我们没有父亲,我们没有母亲。
这是他的写照,由那些人唱来.却像一种摆脱束缚的标志,他们唱得没有一点儿伤感。他们一定是有父母的,这帮小骗子!
李慧泉坐下来,朝崔永利笑笑。
"我来晚了,没占到好位子,""还以为什么娘们儿呢,闹了半天是个丑丫头片子,豆腐似的,没劲!"李慧泉皱皱眉头,崔永利贬低赵雅秋让人不愉快。但他万万没想到,崔永利竟凑到他耳边,猥亵地说:"我喜欢老的!"李慧泉不明白。
"老的保险,嫩的弄坏了麻烦!"李慧泉好像还听不懂。崔永利以为他装洋蒜,拍了他肩膀一下,叽叽咕咕地笑起来。李慧泉让他的亲近弄得莫名其妙。他们认识不久,远没到无所不谈的地步。
这人喝多了么?不像。李慧泉好半天才弄明白"保险"和"麻烦"是什么意思。崔永利的直截了当和恬不知耻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崔永利指指窗外,"一群发情的野驴。"李慧泉透过小门看着售货厅的动静,赵雅秋还没走。她可能正坐在办公室里数钱。她何必这样糟踏自己的才华呢?这里不是她唱歌的地方。
李意泉想起了从侧面看到的脖梗子和上嘴唇的细软绒毛。
他有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别人肯定也注意到这些情景,想到此他便十分沮丧。他希望她快点儿离开这里。
崔永利想到别的间题,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但他仍旧显得很亲热。胳膊肘搭在李慧泉的肩膀上。他满嘴烟味儿。
"现在十点,你晚上有别的事么?""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吧?""你要没事,我想领你去个地方。""哪儿?什么地方?","当然是好地方……你紧张什么?""太晚了……你领我去干什么?""……你以为干什么?""……我猜不出来。""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不一定。"
"十拿九稳,我看一个人的验能看出他缺什么来,我看他的眼能看出他想要什么。你想让我说出来吗?""……随你的便吧。"李慧泉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崔永利笑了笑,没再往下说。李慧泉知道对方想说的话有多么下流。他也知道自己脑子里有些时隐时现的下流的念头。但是,现在他没有。现在崔永利不可能从他的脸上和眼睛里发现什么东西。他只不过觉得那位姑娘一点儿也不让人厌恶。而且,他喜欢她上嘴唇的淡淡的阴影似的绒毛,他的唯一卑劣而明确的想法,是在她的后脖梗上轻轻抚摸一下,他想摸摸那些卷曲而细软的毛发。这念头只是一闪,毕竟不大可能,一闪也就过去了。
他又往售货厅看了一眼。"你这人脾气不太好。"崔永利看着他,庄重得像换了一个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脾气也不好。后来我明白了,生气伤身体。有气让别人生去,咱们找乐子还忙不过来呢!"李李泉很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想错了。他上了崔永利故弄玄虚的当。
"我存了一批货,想领你看看,没别的意思。我租着两间农民房,离这儿不远,知道沙家店么?"
"知道。"
"从金台路一直往东走,过了古塔就能看见我的房子,红砖墙,院子外边是辣椒地。你什么时候想去都行,别告诉外人。"
"今天不去了。"
"随便。我也不常去。"
"什么货?"
"你看见就知道了。"
崔永利看看自己的指甲,又加了一句。
"反正不是娘们儿。"
"是娘们儿也没关系。"
"我是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
"算啦!一点儿衣服,就一点儿衣服,跟你的买卖有点儿关系,你想要我就转给你,不想要我就找别人……就这么回事!顺便问一句……你还没结婚吧?"
"没有。"
"我猜对了……"
李慧泉脸胀得通红。崔永利跟没事儿似地看着斜对面,那儿,坐着一对低声说笑的情侣,女的长得很美。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开,似乎毫无目标地前后左右观望着。他在装模作样。李慧泉想。
"你什么时候来?"崔永利突然问道。
"明天……不!过了五.一节吧。"
"五月二号下午怎么样?"
"可以。都带什么?"
"三轮儿和钱,别带多了,可也别少喽!咱们是正正经经的生意……"
离座前,崔永利又把地址详述一遍。络腮胡子掩盖着他脸上的细微表情。李慧泉觉得自己很可能要受诳。他深感此人的狡猾,而自己明明不是对手。
售货厅里一阵寒暄。经理和服务员把赵雅秋送出咖啡馆。便道上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可能是那帮高中生在捣乱。
李慧泉只看到了赵雅秋的头发。黑油油的,在售货厅里一闪就消失了。如果她一去不返,他是否会感到遗憾呢?
他想象着那张娇嫩的女孩儿的面孔。
他和崔永利在咖啡馆门外分手。房檐上新装了霓虹灯,蓝、绿、红三种颜色交替闪光。窗帘没有拉严,营业厅里人影依稀,已经有人唱起来了,门外的小痞子们不知何时散去,便道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自行车和摩托车,远处的夜里有短促的吉它弹奏声。
崔永利的胡子让霓红灯映得五颜六色。他撇下李慧泉,跟正要进咖啡馆的熟人打招呼。这伙人有男有女,谈吐很客气。李慧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开。
这时候马路对面有人踏踏地跑过来。路灯明亮,李慧泉吃了一惊。他往旁边靠了靠。那人放慢了脚步,不停地回头张望。是她,她是从楼群中跑出来的,那里没有路灯或有路灯也不亮的小路密如蛛网,她肯定遇到了麻烦,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李慧泉点上一支烟,在路灯底下找自己的自行车。他的车子让人挪了地方。
"韩经理,您出来一下!"她的声音变了调儿,很难听。
崔永利跟那帮人说着"布"的事。听不清什么内容,说得含混而又热闹。
瘦经理在便道上听着赵雅秋的诉说不住点头,李慧泉把钥匙插进车锁,半天打不开。他约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帮高中生一直跟着她,又叫又唱,没有别的表示,但是她害怕了,就跑回来了。
她有些害羞,说得吞吞吐吐。
李慧泉出了一脑门子汗,车锁就是打不开,他想踢一脚,克制住了。他觉得赵雅秋的举动就像小孩闹着玩儿一样。
女人都是大惊小怪的。
崔永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经理身旁,淡漠地盯着赵雅秋。李慧泉有点儿紧张。但是,崔永利似乎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嬉皮笑脸的家伙。大胡子想干什么呢?
几张不同的面孔在霓虹灯下显得差别不大,表情稀奇古怪。
"你们家住几区?"崔永利插了一句。
"四区。"
"李慧泉!……小赵住四区,你顺路送送她吧!你不是住神路街么?……怎么了?钥匙坏了还是锁坏了……"
崔永利叼着烟卷凑过来。李慧泉扳着车锁的手直哆嗦,四区?不到两站地,在这片楼群的尽头。
坐车绕远,只能步行。去不去?她会同意吗?他难道有义务保护她吗?
李慧泉抬不起头来。
"钥匙不好用。"
话音刚落,锁"啪"地一声跳开了。有人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谁。不可能是她,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睛是茫然的。
"十箱!别忘了。"
李慧泉走到马路中间,听到咖啡馆经理的声音,那是在叮嘱崔永利。崔水利手里似乎有数不清的货物,跟数不清的人有联系,经理念念不忘"十箱",他对它们的关心远胜于他对一位姑娘的安全的关心。他宁肯把她交给一个交往不多的顾客,而不愿亲自送送她。姑娘唱了八首歌曲,他给了她多少报酬?五块还是十块,她不仅要忍受各种各样的目光,还要忍受惊吓。她图什么?
李慧泉想说点儿什么。实际上,直到最后他也没说什么。他说不出来。
他绕过了几十座居民楼。他推着车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着。没灯的地方她离他很近,好像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背了;有灯的地方她又离他挺远,踏踏的脚步声至少在五米开外。遇到叉路,好像生怕他回头似的,远远关照一句:"往右拐。"李慧泉顺从地拐过去。他找不到说话的勇气和机会。在想象中,洁白的脖梗上的毛发一根根清晰可辨,无比温柔。她的牙齿不整齐,她的脑门儿有点儿突出,这一切都使她更加单纯,真想在不被她注意的情况下仔细地看看她,面孔不漂亮,可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她的睫毛很长,不会是假的吧?李慧泉无法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在街上遇到漂亮姑娘,忍不住偷偷看几眼的情况是常有的。可是这一次心情大不一样。为什么?
没有遇上那些制造恐慌的马路歌手。他不想打人,但他深感失去了一次表现的机会。这种机会也许再也不会有了。除此之外,他有什么表达自己感情的最自然的方式呢?没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已经不习惯看到血了。他不想打入,他希望别人打他、然后抵挡。他相信自己的抵挡也会凶猛非凡,会给所有看到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楼与楼之间是空荡荡的黑暗,大多数窗口没有灯光。身后的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李慧泉连忙转过身去。赵雅秋已经站在一座单元门前的草坪上了。
"我到家了,谢谢您!""……你明天还去吗?"李慧泉脱口问了一句。这句话他想了一路,猛然说出来仍旧令人惊讶。
"还去。订了半个月合同。""没劲!那儿不好,能不去就别去……""您姓李吧?""我叫李慧泉。""您在哪儿工作?""我是个体户,卖衣服的……我常上咖啡馆,我知道。你岁数小,能别去就别去,在哪儿唱歌不行?那儿人不好……也不一定……反正……我随便说说……""我想练练嗓子,再说,我也得吃饭呀!没事,我除了不敢走夜路,别的什么也不怕……我唱《生日》的时侯,是您叫好来吧?""……是我。""您的样子挺凶的,我还以为你不愿送我呢。一直不敢跟您说话,实在对不起啦!您觉得我唱得怎么样?""还可以。"姑娘好像有些失望。但立即自我掩饰地笑起来。她比他想象的要活泼。
"我该回家啦,谢谢,多谢!"她走了几步,回头招招手,一蹦一跳地跑进了单元门。楼很旧,门上少了好几块玻璃,走廊里很昏暗,楼梯扶手是水泥的。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他的目光却呆呆地滞留在一个地方。赵雅秋穿着一双平底带拌的布鞋,在她进楼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它。如今几乎没有女孩子穿它。它在她脚上焕发出一种惊人的美观。他想起她娃娃一样的圆圆的嘴。
一扇窗户的灯灭了。一扇窗户的灯亮了。李慧泉猜不出哪个屋子里住着她。他推着自行车离开,记住了这座谈的形状和位置。脑袋里念头很多。压倒一切的是那片阴影似的淡淡的绒毛,散发着青草的甜味儿和香味儿。
他在东大桥向北拐,围着工人体育场绕了一大圈。回到神路街东巷十八号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钟。他怕弄出声响,抬着自行车走进小夹道。小厨房的油烟气息扑面而来,但他仍旧没有摆脱那种做梦的感觉。他没有开灯,没有脱衣服,躺在床上不住抽烟、喝水。
他觉得自己不对劲儿。他总想替她来评价他,他总想强迫她注意乃至尊崇他。他总感到那张单纯的面孔给了他渴望的答案。
他甚至认为自己迟迟不对女性有所表白就是为了等待这个美丽绝伦的女孩儿。
他认定她美丽绝伦,武断得仿佛中了邪气。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他想起了老瘪曾经告诉过他的一件事。老瘪和方叉子在永安里看见一个好看的姑娘,方叉子让老瘪"学着点儿"就走过去。
"大姐,我想亲你一下!""在哪儿?""哪儿都行!"老瘪看见俩人进了旁边一座楼房的门洞。大白天的,方叉子领着那个姑娘从一楼爬到五楼,又从五楼退到一楼,上下爬了好几次。事后方叉子告诉老瘪该办的全办了。老瘪也想碰碰运气,但他从服装气色上看不准那种女人,怕捅漏子。老瘪哀声叹气。当时,他骂老瘪是"色驴"。
现在他对自己的想法也捉摸不住。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他有卑劣的念头,但没有卑劣的目的。或者,只有幻想的卑劣的目的,没有实际的卑劣的目的。
幻想牵动了肉体,反应很敏感。但他不想干荒唐事。
罗小芬"五.一"结婚。罗大妈前些日子给片警刘宝铁介绍了一个对象,据说谈成了。罗大妈对他说:"下一个该你啦!"该我啦?的确该我啦!
李慧泉睡着了。姿势别别扭扭,面容十分痛苦。他的嘴惊呼似地张成椭圆形,好像刚刚承受了沉重的一击。
第七章
沙家店南边是一大片正在施工的高层住宅区。吊车的绿色和桔黄色的铁臂割裂了灰色的天空,已经竣工或将要竣工的楼房像一堆堆陈旧的零散的积木。空气污浊,似乎到处有水泥和石灰的颗粒在飘荡。古代砖塔在土路北侧,高度和旁边的柳树差不多。辣椒地面积不大,植株蒙着厚厚的尘土,显得很胀。空气里有大便的味道。
李慧泉找到了崔永利租的院子。三间北房,院子里有厨房、厕所、自来水。房东住在另一处旧院子里,这儿很安静。
一个外地口音的姑娘给李慧泉开了院门,崔水利穿着拖鞋站在前廊上。前廓里摆着两辆摩托车和几十大小不一的包装箱。
"说来就来了。"
崔永利没精打彩的,把他让进屋去。那位穿粉色衬衣的外地姑娘进了东边挂着窗帘的屋子。西边这两间屋子自成一体,中间有带门的隔断,外边是客厅,里边可一是卧室,家具一般,东西摆放零乱,靠墙放着十几十纸包装箱,箱上印着"玩具车"字样,裂缝处却露出了酒瓶子和商标图案。
写字台上扔着七、八条高级香烟,拆得零零散散的。崔永利胡乱打开一盒递给他。李慧泉点烟时,在茶几上看到一册打开的外国画报,颜色很鲜艳。黄的粉的白的,像几何图。纸面上有一层透明的油光。
有人端茶进来,是另外一位姑娘,很土气也很清秀。崔永利冲她笑笑。
"准备好了么?""差不多了。"南方口音,笑得十分轻松。李慧泉有些紧张,摸摸口袋。
"钱我带来了。""多少?""七百。""可以。有五百就够了。先小不溜儿的来一点儿,干得顺手再下大本钱不迟,我不能逼着你干……""到底什么货?""衣服。"李慧泉把茶杯放好。
画报动了一下,几何图形变了模样。原来是一个穿着三角裤的白种女人的屁股。裤衩镶着花边,裤衩中间开了口子,也镶着花边。
不知这照灯是怎么照的。崔永利趴在写字台上签了一张单子,收据。品名是"各类套装内衣",款额是"伍佰壹拾叁元捌角整",还杜撰了一个零头。
崔永利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交税的时候应付一下,以防万一。"
"这收据是外地的?"
"哪儿的不都一样!反正你是代销,怕什么?"
不怕什么。他当然不怕什么。李慧泉拿起收据看看,作出见过世面的样子,表情十分淡漠。
图章标的是:福建省永丰县永丰镇华侨时装社。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也不知是否存在的地名和单位。李慧泉把收据叠好。这本收据是不是崔永利偷的?或者,他私刻了图章?他是不是骗子?
李慧泉大大方方地掏出钱来。
两位外地站娘把五个大尼龙袋扔上了门外的三轮车。崔永利没让他看货,他也没提。他不想显得小里小气的。
"一袋一百,我亏不了你。"
"你信得过我比什么都强。"
李慧泉看见崔永利愣了一下。崔永利摸摸尼龙袋,像摸一个人。
"说实话,我要信不过你我就不找你了。我会看人。我听说你李大棒子嘴严讲义气,我也看准了……
咱俩赚多赚少谁也别计较,我就图你对朋友的信义,有危有难的你多给包着。"
"你放心。我这人不在乎钱。"
"这俩女的是我雇的,跟我一年多了,做饭、看门、取货……
说老实话,人倒不脏,也听使唤……"
"不该我知道的我不打听,你也别跟我说。我信得过你。"
李慧泉骑上了三轮车,崔永利嘟嚷了一句,尴尬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常在这儿住,我的家在别的地方……"
"我知道。"
"我过两天去哈尔滨,你要高丽参不要?那边没别的好玩艺儿。"
"我不要。"
"咱们咖啡馆见,我回来就上那儿去。"
"我天天去。"
"李慧泉……货卖稳点儿……"
"亏不了。"
不可能再有别的话说。李慧泉的脸上没有笑容,崔永利也板着面孔。事情办得很痛快,但心里别扭,有点儿和不来。谁也看不透谁,谁都提防谁。这样的朋友交着费劲。崔永利皱着眉头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李慧泉绕过辣椒地,把车骑上了通往公路的土道。
李慧泉几次想停下来看货,都忍住了。回到神路街,他把五个尼龙袋扔到床上,揪开拉锁,一点儿一点儿向外掏。睡衣、夹克衫、胸罩、三角裤、围巾、西装背心、背带裤、足球袜、女式帆布挎包,还有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尼龙袋像百宝囊,吐出一件又一件意料不到的东西。它们式样新颖,但没有几件是新的,全部散发出潮湿的尘土气味儿和卫生球的气味。他从一条呢子裤的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一面是鹰,一面是人头。所有的商标都是外文的,只有三角裤内衬的小布条上印着中国字"康佳",不知是香港或台湾的产品,还是内地的冒牌货。一条夹克衫的袖子上有血迹,揉成一团的几条围巾中包着长长短短的几根头发,燕尾股的钮和颜色不一样。足球袜上有汗迹,洗过但显然没洗干净。
李慧泉觉得屋子里是臭烘烘的味道。
这是进口的旧货。称不上旧货,很可能是从垃圾堆中收拢的破烂。来不及分类就打包走私进来了,这倒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三角裤的丝织物呈半透明状,抓在手里不及手绢大。定价二块五也能卖出去吧?
桌子上扔着一袋糖和一包"大重九"香烟。那是昨天晚上罗大妈送来的喜烟和喜糖。他一直没动它们。罗小芬在干什么呢?
他过去的同学现在都干什么呢?服刑的方叉子在干什么呢?世界上有谁跟他一样,对着一堆洋垃圾而又小心翼翼地计算它们的价钱?那个在画报上穿着开了口子的短裤的外国姑娘此刻呆在什么地方?她都干了什么?她在想什么?
李慧泉被五花八门的纺织品包围在床上,显得六神无主。他一边吸烟一边闭目沉思,像一尊表情沉重的菩萨。想法乱七八糟,严肃的不严肃的念头交织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更倾向于哪种状态。
他绝对不是有意的,他竟然试图把画报上的外国女人和赵雅秋联系起来。这种猥亵的念头令他痛苦,他深信崔永利在轮流跟两个南方姑娘睡觉。他不能肯定心里那种酸溜溜的感觉是不是嫉妒。
他羡慕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么?或者,瞧不起他?
他把衣物装进尼龙袋,动作小心,竭力避免弄出新的折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决定以后不再和崔永利联系任何新的买卖,他不想为了金钱冒险。他的钱够花了。让崔永利跟别人去玩捉迷藏吧!这些货只能在黄昏以后出手,要避开市场管理人员的注意。价钱不能定得太低,那样更容易使人疑心。总之,他要迅速把这些垃圾清理干净。他对将要上当的购物者没有怜悯。赶时髦的家伙们应当受到惩罚,让他们穿戴着破烂货去招摇过市吧!这些东西正是为他们准备的。
晚上,李慧泉到咖啡馆去喝酒。他相中了一种日本产的葡萄酒,颜色是绿的,喝着很稠,后劲抢得时间也长。
赵雅秋没有来。自从那天送她回家之后一直没见到她。莫非真听了他的劝告,不来了么?他-直不敢打听,怕有人疑心他不怀好意,他生怕有经验的人从他验上看出什么来。能看出什么,他也不知道。
一个缩头缩脑的高中生笨拙地端着一杯咖啡,胆怯地拦住一位女服务员。
"师博,赵雅秋今天晚上来么?""不来。""五.一都过了,怎么还不来?""文化宫的演出过了五四青年节才散呢,你五号来看看吧!"小伙子点点头,吸溜吸溜地喝完咖啡,放下杯子就走了。他的校徽是呼家楼中学的,穿戴朴素,不像是贪玩瞎混的学生。一个业余歌星的崇拜者?他要知道赵雅秋今天仍旧不露面,他还会买那杯装门面的咖啡么?二块五一杯,相当于交响音乐会的门票钱了。
李慧泉离开咖啡馆,骑着自行车进了马路对面的楼群。他迷了路,一直没有找到那座楼房,他记得她住的那座楼前有一块草坪,但所有的楼房前面几乎都有草坪。那座楼的楼梯扶手是水泥的,他找了半天,看到的全是木头扶手。那座楼跟她一块儿躲起来了。
那张柔嫩的女孩儿的面孔已经模糊。他的想象破坏了真实感。他相信只要看到那座楼和那个破败的单元门,他一定可以记起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但是,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五月的夜空月光暗淡,草坪是黑色的.树也是黑色的,找不到那座门洞。四周楼房的窗口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其中最响亮最持久的是一个婴儿的啼哭。是吓坏了还是饿坏了?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天夜里,他被身体的冲动惊醒。身上有汗,裤衩湿漉漉的。
他伸手摸了摸,腹部左侧很粘。梦的内容依稀记得,但梦中人他根本不认识。梦和现实都在争夺他。他终于认定现实没有带给他多少快乐,而梦境给予他的竟是加倍的痛苦。梦的内容是可怕的。他懒得去想。天花板的黑暗中是女孩子微笑的面孔,那层闪闪发亮的绒毛正轻轻扫过他的皮肤,他不由一阵战栗。
罗大妈说牛奶快涨价了,但晚报上有消息披露鸡蛋将跌价。
不论出现什么情况,他都需要这些营养品。明天,他要买一只德州扒鸡,补养一下身体,还要买一斤莲子,熬粥的时候用。这也是受了晚报的启发。晚报告诉他不少东西。近来他对晚报的兴趣超过了其它报纸。它上面有不少别人的生活秘密。一个出身高贵的小伙子,专门割年轻女人的羽绒服;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肚子里有子宫和输卵管;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从五楼摔下来安然无怎;一对同时降生的双胞胎被汽车撞死,又同时辞别人世;一个退休老工人的五个孩子都从大学毕业,有博士、硕士、研究生和留学生。消息无穷无尽。除了应付顾客,他一天到晚难得说什么和看到什么。他从报纸上找到了一个向外窥视的口子。他读晚报有一种跟人谈话的感觉。它告诉他生活丰富多彩,有人过得不错,有人却倒了大霉。他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会怎样。别人的遭遇对他没有什么明确的启示。但是,看到有人活得丢了人样。
他心头略感轻松。石景山一带有个专门在夜间跟踪女人、用皮鞋踹女入屁股的家伙。此人不来真的,专踹屁股。据晚报说他被判处三年强劳。李慧泉怎么也琢磨不迫这个怪癖的笨蛋究竟凭什么跟他遭受同样的惩罚,三年强劳?
李慧泉认为这种人应该抢毙。否则,三年之后他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他觉得自己比这个人强。
他也遭了三年罪。但他活在世上没有对不起人的地方,除了母亲。母亲已经消失,已经化作填在骨灰盒里的类似等待像煮的中药材似的东西。他摸过它们,轻得难以置信,发出"嚓嚓"的脚踩炉灰渣似的声音。这个盒子用红绸子包裹,塞在大衣柜底层的抽屉里。那个抽屉里还有父亲穿过而母亲一直舍不得扔掉的黑色皮凉鞋,它是父亲病故前一年买的,没穿几次。母亲年年为它擦油,说等他长大了穿。他长大了,已经看不惯它的式样和它散发出的死尸似的鞋油味儿。
如今,它长了绿色绒毛,正跟鞋盒子融为一体。它旁边躺着关怀过它的女主人。他很少动这个抽屉,他害怕自己忍不住把它扔掉,更害怕面对母亲的骨灰盒时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在晚报里读上读下,可能就是为了寻找-个相似的故事。
如果世界上或这座城市里还有另一位与自己母亲的骨灰盒生活在一起的孤儿.他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应该干点什么好呢?晚报只要提供了这样的故事,就一定会引出结局和答案。但是,晚报显然对许多事情都不感兴趣。而像他这样的孤儿,要么是独一无二别人无从发觉,要么是太多太滥使别人不屑一顾,他找不到别人是怎么看他的任何证据。他活着,得自己想办法。没有人开导他应当怎样去处置那批旧货。更没有人会向他传授谈情说爱的方法,使他在赵雅秋或别的女人那里得到他应当得到的东西。李慧泉觉得疲劳的欲念有些死灰复燃,脑子里旋出一系列灿烂的景象。那本外国画报上的图案像一株怒放的花朵,香气逼人。
第二天,李慧泉买了一些规倍不一的塑料袋,他为旧衣物分了类,用塑料袋装好。他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它们的价格,反复推敲,康佳女式三角裤两元六角五分,那件燕尔服标价一百一十三元整。这种文字游戏很累人,它使物品抽象化,变得叫人不认识了。
李慧泉把这些货挂在摊棚里面,他不想引人注目,他知道一个喜欢奇装异服的人比一个负责的市场管理人员更有耐心,也更为敏锐。他等待的就是这些人,他们迟早会从摊群前的人流中蹦出来,对一件外国垃圾表示出真心的崇拜。
那件燕尾服被一个东北口音的城市青年买走了。一位中年妇女开口就要六条丝织围巾,把李慧泉吓了一跳,他担心围巾里出现过多的未抖落干净的头发或别的东西。日落以后,摊前聚了一些女孩子,她们的目标是面积只有巴掌大小的康佳短裤。她们可能白天就注意到它,只是在天暗下来以后才鼓起前来挑选的勇气。看着一双双娇嫩的手指把三角裤撑起来,里里外外仔细察看,李慧泉深感订价太低了一些。短裤的遮羞面积越小越能引起女人的兴趣,这一点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果只剩几根带子和铜钱大的一块布,它一定会身价百倍。这些外国婊子没有来得及穿的东西为东大桥"025号"货摊增添了光彩。它们被许多人买走,去装扮那些想入非非的丰满肉体。李慧泉数钱收钱找钱时,脸上一直挂着轻藐的微笑。收摊时,一位身高马大的年轻妇女气喘吁吁地跑来要求退货。她手拿的塑料袋里是花两元六角五分买的装饰品。她的家可能住得不远。李慧泉疑心她已经试过了,因为她说:"太小了!"也许,她的丈夫骂了她,说她不要脸。在李慧泉心目中,丈夫这祥做是合理的。
他把钱退给女人。
"臭婊子!"他一边收拾货摊一边这样低声嘟哝,那些刻意装饰自己的女人使他心怀敌意。他知道这隐约的敌意从何而来,他就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种女人令人厌恶。这些人和那个面孔柔嫩的纯净的女孩儿有着天壤之别!他是为他而诅咒其他女人的吧?他想见她。
五月六日傍晚八点钟,赵雅秋在针织路咖啡馆重新露面。对着麦克风的第二排高靠背的座椅上,李慧泉心满意足地喝着麦氏咖啡。他总算把她等来了。
她笑得很亲切。因为她也看见了他。她的微笑虽然不是献给他一个人的,但她注视他时目光里的确充满柔情。会有第二个,人看出这种柔情么?李慧泉不相信。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柔情有时出自歌者的技巧。她选择的曲目跟那天一样,只是演唱更加自信和流畅了。进入五月以来,空气中热度增加,微风中游荡着初夏的气息。赵雅秋穿着蓝色的背带裙,外面罩着浅黄色的棉布夹克衫,脚蹬平跟儿帆布鞋。潇洒、庄重、恬静。李慧泉每看她一眼都要低下头去喝一口咖啡。难以持续注视她。而且,他品不出咖啡的味道。
中间休息时,她朝他走过来。许多眼睛都在注意她的举动,他往座椅里边挪挪,为她腾出一块地方。女服务员为她端来了免费的饮料和冷食。
他并不感到热,但突然开始出汗。手心潮湿.衬衣领子发粘,他的笑像他本人一样缺少魅力,有点儿僵硬。
"你又来了?"她问得很唐突,"我天天来。""我一个扎拜没来了……""你节日刊文化宫演节目去了?""你怎么知道?"
"这儿好多人都知道。"
"瞎凑热闹,没什么意思。"
"我喜欢听你唱歌。"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仓促地吮吸饮料,对他的表白似乎不大在意。
"是么?"
"你的嗓子……真棒!"
"呀!有一百个人跟我这么说过。我的噪子很差劲儿,真的,一点儿也不棒。搞专业的人没有人夸我的嗓子,我只不过有点儿模仿能力,我能装哑嗓子,你信不信?"
座椅对面的两个男顾客呆愣愣地看着她和他。她的活泼大方渗透了自豪感。她的表情天真爽朗而又无忧无虑。节日期间的业余演出增加了经验和自信心,她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缅腆了。
她很可能比他见过更多的世面。
"你呆会儿能送我一下吗?"
"可以。"
他马上又加了一句。
"我反正是顺路。"
"你叫李慧……"
"慧泉,泉水的泉。"
"想起来了!这一次忘不了了。在这种地方唱歌真别扭,有熟人在底下心里还踏实一点儿。小李……我这样称呼你行么?"
"行。"
他至少比她大五岁,她故意这么做是为了显示一种豪爽么?
她应该叫他老李、同志或师傅。那详她就更像一个女孩子了,尽管如此。她仍旧使李慧泉着迷。
他从侧面膘一眼她的上嘴唇。那片金色的绒毛在灯光照射下投出无比温柔的阴影。他想仔细看看,它却消失了。他看见的是粉色的皮肤。
"还有四支歌,好好为我捧捧场吧!"
"我喜欢听你的歌。我知道怎么做。"
"可别太过分。"
"我不出声,你放心好了。"
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她走到麦克风后面继续演唱,看了他几次,但每次他都闭着眼睛,头靠在高高的椅背上。他的表情既像沉醉又像疏远,让人难以捉摸。
他在分辨她演唱的歌词。这是他选择的尊重她的方式。她唱到高亢处同样避免不了流行歌者的通病:吐字不清。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不想给她指出来。
李慧泉陪着赵雅秋走出咖啡馆时,他无意中察觉几个女服务员在挤眉弄眼,他很狼狈,好像做了错事当场被人抓住了。但是,他深深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机遇的力量。为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来担当护送她的角色,这难道是偶然的么?以前,他越是疏远女人的时候,恰恰是他越发向往异性的时候。现在正好相反,他用行动表达内心感受。他不想继续自我欺骗。他怎么想就怎么做。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他采取行动。
除了被她的容貌所陶醉,他还喜欢她说话的腔调和声音,他预感到自己不可能成功,但是辉煌的前景却若隐若现地召唤着他,跟她走在一起给他带来巨大的满足,更别提那存在于幻想中的对她的最终占有了。
楼群之间灯光朦胧,水泥小路在脚下"嚓嚓"生响,她离他一步,走得十分轻快。他推着自行车缓慢地跟上她。
她的父亲是第六棉纺厂的工会副主席,母亲是同一个工厂的退休纺织工人。她考音乐学院失败,又不愿到棉纺厂顶替,只能混日子待业,她想再考一次。如果哪个文艺团体看上她,哪怕是外地的,她也去。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登台演唱,针织路咖啡馆每天晚上给她六块钱报酬,就是一分钱不给,她也愿意唱,她希望自己走到哪儿都能吸引一批崇拜者,独唱演员的成功离不开听众,这一点文化宫独唱培训班的教师反复讲到过,她觉得自己能够赢得观众的喜爱。
她讲述这些就像讲述一个正在实现的计划,李慧泉默默地听着,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横在他和她之间的难以跨越的距离。
他在她眼里是崇拜者之一,是免费的忠实保镖。她面孔娇嫩,但心地已经完全成熟。她不可能帮助他实现关于女人的梦想。他和她无法交流。轮到他不得不说点儿什么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吓着她似的。
"我是孤儿。"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我几个月前刚刚出来。"
"……从哪儿?"
"天堂河。我给强劳了三年……
她的眼瞪得很大。路灯映透了她眼圈的蓝色轮廓、泄露了化妆笔留下的粗造痕迹,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一种无意识的对抗。
"因为什么?"
"……我用刀捅了一个人,没有捅死,我爱打架,他们都叫我李大棒子……"
他的嗓音哆嗦起来,她的阶色由红转白,上嘴唇很难看地嘬成半圆,她在沉思,要么就是真的给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谎。是想吓唬她,还是想自我吹嘘?都不是,他只是信口开河,他感到不舒服。况且,他已经不在乎这个女孩子的反应。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用一种难以察觉的嘲弄心情注视着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她匆匆低下头去,加快了脚步。她身材颀长,裙子下面的双腿在路灯下呈蓝灰色。如果是方叉子,会在前边那个楼角的拐弯处抱住她吗?行人稀少,他会把她推倒在那片草坪上吗?她将如何反抗?
是大声喊叫,还是听之任之,李慧泉把自己想象成冷漠的旁观者,不一会儿,他又为这些乱七八糟的怪念头惭愧了。
赵雅秋站在她家所在的单元门前,仍是那个纯真可爱的小女孩。灯光从上往下照亮她的面孔,恬静的表情使人感到一种温暖与和谐,她的笑容坦荡。
"你朋友多吗?"她问他。
"我没什么朋友。"
"你有女朋友吗?"
"……我……不喜欢……不习惯跟女的在一起。我一直是一个人,我没有女朋友……上学的时候,有个女固学……她是我们家邻居,可是,那不能算女朋友……"
说那么多废话干嘛!他暗暗骂自己。
"我有很多朋友,有同的。有女的,我觉得多交几个朋友不是坏事,在许多方面可以互相帮助……
再见,我妈可能等急了!"
她钻进单元门眨眼就不见了。她的话冷静得令人震惊,她洞察了他的心理.她为他的感情设置了警戒线。她是一个在阻挡男人的侵犯方面有不少经验和胆识的女人,她只有二十岁,他已经二十五。他在哪方面都不如她,他的倾慕之心荒唐可笑,一钱不值,他的关于女人的幻想只不过是一些感情垃圾。她帮助是一些感情边汲,她帮助他把它们打扫干净。他是一个在别人的启发之下才能清醒认识自己的人。他很少得到这种启发。
她不可能看上他。他没有能力爱上她。这是他得到的最新的人生启示。
单元门上的玻璃少了好几块,楼梯扶手是水泥的。赵雅秋每天都从这里出出进进。李慧泉觉得这个破败的门洞比他幸福。
他在这个楼的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影靠着墙,路灯的光线照亮了灰色的面颊。这是那个在咖啡馆见过的呼家楼中学的高中生。他看着李慧泉迎面走来,连躲都不躲,脸上是一种深深的痛苦的表情。
李慧泉把拳头塞进裤子口袋。背上的肌肉一弹一弹地跳得厉害。这是动手的前兆。他掐自己的大腿。
"谁让你跟着我们?""我跟她没有跟你。""跟她干什么?""没什么……","她认识你么?"
"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她是我们学校的,我比她低两届。
我给她写信,可是她不理我,我想亲自问问她……""问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你干嘛不问?干嘛偷偷摸摸的?""……我也不知道。""笨蛋:你他妈是个笨蛋:以后不许你缠她,小心我揍你高中生一动不动,眼里有东西闪光。李慧泉常在咖啡馆看到这个神情忧郁的小伙子。
他的学业肯定荒废了,单相思毒害了他。如果这是自己的弟弟,李慧泉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两个大嘴巴。
"滚吧!你他妈像个男人么?"李慧泉在小伙子肩上拍了拍。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骑上自行车时心情畅快了许多,动作也颇为洒脱。呆立不动的小伙于是一个警告。他对女人的态度不能过于认真。她们是不能理解别人的。赵雅秋收到校友的情书竟然置之不理,未免也太看轻别人的感情了。还能指望她什么呢?难道这个女人能在神路衔东巷十八号的小后院里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吗?他的确这么想过并为之激动。但这显然是可笑的。命运不会出现这么大的错误。
他迟早会娶一个丑陋的女人为妻,跟他的丑陋相般配。这个女人必须容忍他以往和未来的所有过失,必须为他排遣孤独和制造愉快,必须使他有信心有能力活下去。在他看来,这种女人尚末降临人世。他需要等待。他难以预料一个丑陋的女人带来的欢乐与一个美丽的女人带来的欢乐会有什么区别。那可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也可能是同一个东西。
他在梦中继续跟似曾相识而又完全陌生的女人博斗。他的欲望单纯而具体。但是,仿佛是现实的一种延续,他在梦中仍旧不能把握自己。他拿自己没办法。事到临头,他总是战战兢兢地企图逃脱,像个十足的胆小鬼。
他想躲到哪儿去呢?
他能躲到哪儿去呢!
第八章
片警刘宝铁变得干净了,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衬衣的领子很白。最主要的是,他把烟戒掉了,手指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儿黄斑,而且牙齿显得十分洁净。
李慧泉只好自己抽烟,等着人家问话。
这是在居委会办公室里间屋的办公桌旁。他隔不久就要来这里向片警汇报思想。这是第六次了,刘宝铁对他一直不错。前几次来不是你递我一支烟就是我递你一支烟,俩人边抽边聊,抽完一文烟谈话也就结束了。现在,片警嘴里含着一颗糖,不住用它"哗啷哗啷"地磨牙,样子显得挺认真。
"抽一支吧?""不抽。""何必呢?""坚决不抽!"李慧泉见过片警的对象。大高个儿,苦脸,不爱笑。一个使人不易接近的女人。他是在昭通寺电影院看到她和片警的。当时她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发脾气,脸冲着休息厅的墙。穿便衣的片警拿着两瓶汽水呆呆地站在她的身后。他没有惊动他们。事后他找机会告诉刘宝铁:"个儿真高!"片警笑得很座尬。
刘宝铁喜欢那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否则他就用不着戒烟了。她把他逼得多惨。李慧泉同情地看着他。
片警又剥了一颗糖,熟练地丢进嘴里。"最近没有遇到什么事吗?""……没有什么事,都正常,"李慧泉想起了崔永利的事,但他决定不说出来。事情本来对谁也没多大坏外,说出来.就对谁也没有好外了。
"没有新认识什么人吧?""没有,跟新疆驻京办事处的人联系过代销皮夹克的事,没有谈成,人名我都记了……是他们主动找我的。"
"最近你留心点儿。""怎么了?""案子特别多,小心沾上。""我天天摆摊,哪儿也不去。
我出不了事,我出事也不出在你的管片……"
"你倒挺会说。"片警苦恼地嚼着糖果。
"你小子赚了多少钱了?""我也不知道。"
"说说怕什么?我又不没收你的!"
"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我谁都不告诉。你别生气……""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们一天到晚吃苦受累,工资和奖金加起来还没你们赚的零头儿多,我们能有气么?没气!""钱没用,有吃的就行。"
"说得便宜!""咱俩换换?""……能换我早换了。""整天站在街上看人,上吊的心都有,不知道干到哪天是个头儿!……你的工作没什么意思,我干的事儿更没意思,不信你干干试试。"
"没意思是因为你老是一个人过日子。让罗大妈给说个对象吧?找个女人管你就省得我操心了。"
两个人哧哧地笑起来。慧泉脸有点儿红。他离开居委会,对年轻的警察充满好感。他总是忘不了片警端着两个汽水瓶那种委屈软弱善良的样子。他觉得这人也很不幸。跟那种总是苦着脸的女人过一辈子并且爱她,这事想起来叫人寒心。
苦恼无处不在,谁也摆脱不了它。它多得犹如街上的自行车,阻碍交通,四处乱窜。苦恼是一种需要,它附在人身上多半是人自找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它的影子。它是人的生命的一部分。
一天上午,李慧泉刚把摊架支稳,多日不见的马义甫便突然出现在三轮车后面,好像从便道底下冒出来似的。他嘻嘻地谦卑地笑着,帮助李慧泉把罩布蒙在摊架上。他极了,眉毛上的黑痣好像大了一些,一对虎牙也显得更尖,肤色是绿的,两只眼睛下面绿得发青。他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他嘴里吐出的却全是好消息。吉普车公司的美国老板给全体职工长了一级工资;哥哥单位给了房子,哥嫂侄子搬走了,他在家中有了单独的卧室;他和女朋友已经和好如初;最主要的是,他将在十月一日前后结婚,丈母娘和母亲都在帮他忙活。
马义甫语气轻松,但眼神黯淡。他接过李慧泉给的烟,蹲在三轮车旁抽起来。
李慧泉猜到他要干什么了。身上带的钱不多,存折在家里的褥子底下。他打开钱箱数起零钱来。
马义甫顿时很不自在。
"离结婚还有几个月,整天置办东西,我他妈累得跟三孙子似的……"
"你愿意。"
"她看上了一台夏普收录机……""是你看上了吧?""操!你真逗……夏普机子太贵,我怎么也凑不齐了。她怕原装机以后不好买,要不是她……""你再拿她说事就滚蛋!你到底缺多少?"
"三百,多点儿也行。"
"你替我看会儿摊子。"
李慧泉回家取存折、到朝外大街的银行提了四百块钱。马义甫接钱的时候显得惊慌失措,他可能没把事情想得这么容易。
"我很快就还你,我下个月凑齐了下个月就还你!瞧我这德行,动不动张嘴跟人借钱,我什么时候跟人借过钱?我完了……"
他帮助李慧泉把衣服架子摆齐,把价目牌上的别针弄端正,又把货摊周围的烂纸、碎石头捡起来扔进路边的果皮箱。只要能让李慧泉满意,他恨不得能翻两个跟头。他显然在别人那里遭到了拒绝。没人肯借钱给他。李慧泉是唯一的慷慨者。
这都是女人造成的。李慧泉对朋友抱着同情的态度。刷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很可怜。
"不用还,我不缺这点儿钱。你该买的买,不该买的别瞎张罗。"
"我肯定还你,不还你我还算朋友么?李大棒子,哥们儿彻底服你了,你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他妈要不把脑袋掖腰袋里为你玩儿命,算我是丫头养的!"
马义甫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他揣钱的手直哆嗦,呼吸急促。他走的时候像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地在便道上打横。他脑子里一定想着别的事情,一件无法摆脱的事情。
莫非那个胖姑娘威胁他了么?不这样,就不那样!既然那样了,必须这样,不这样,不那样,你到底想怎么样!等等……她们是乐于这么干的。
马义甫给逼得分明是走投无路了。女人是魔鬼。他让她给迷住了。而她,李慧泉记得清楚,长得并不漂亮。又胖又矜持,走到街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赵雅秋呢?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顶多几个小时,可他总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当她手拿麦克风把脸从咖啡馆的墙壁前慢慢转过来的时候,他一下子就体验了那种亲密的关系。时间地点都不存在,但他确曾吻过那片柔软发亮令人心动的唇毛。他记得他干过这事。在不认识赵雅秋以前,他已经利用梦境和想象跟她建立了牢固的联系。他渴望的正是这样一位姑娘。但是,这算什么理由呢?
也许歌声起了作用,使他沉浸在学生时代或更早的岁月,使他误把唱歌的人当作陪伴过他热爱过他又迫不得已离开了他的女孩儿。歌迷里有这样的蠢货,但他不是。
他只不过是喜欢她。他只不过多看了她几眼,就像他注视街上漂亮的女人一样,就像别的男人被漂亮女人把目光吸引过去一样。被女人吸引的人不是他一个。有人因此而强奸或通奸,就像他的朋友方叉子干的那样;有人因此找到了老婆;有人因此而苦恼;有人因此养成了在街上东张西望的习惯,见到端正的异性面孔眼睛便闪闪发亮。他跟这些人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唯一的共同点也许只在于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看着她的时候,胸膛和腹部里面好像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仿佛什么东西消失了或丢掉了。这是希望和绝望猛烈相撞之后的那种同归于尽的微妙感觉。六、七岁的时候,每天早晨起床都有这种感觉,一把菜刀"当当"地在耳边响,仿佛不停地剁着自己的脖子,菜刀有时候又被一把哧啦哧啦怪叫的锯条代替了。那时他就想永远不起床。现在,当他看着赵雅秋时,他的想法混沌一片,完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不跟任何人交谈,甚至也不自言自语。他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张画了图案的纸,又像一块雕了轮廓的木头。
他像喝滚烫的开水似的。小心地吸吮昂贵的法国白兰地。酒杯像茶盅那么大。一杯等于两斤猪肉或一斤酱牛肉。
他现在只要白兰地。
赵雅秋还是无忧无虑地演唱,天真而甜蜜。聚在咖啡馆门口的小伙子一天比一天少,情绪渐渐平静了。陪同赵雅秋的是一个长得像姑娘似的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他带了一把吉它,有时为赵雅秋伴奏,有时站起来为她伴唱。他大部分时间都坐着,休息的时候,他和她一块儿喝免费的饮料,小声交谈。他是她的新保镖,主要任务是送她回家。
"不麻烦你了。这是我在培训班的同学,以后他送我回家……"她第一次是这么告诉他的。
"你来啦?"以后她就用这句固定的话跟他打招呼了。他的回答也很简单,有时候只是点点头,好像爱搭不理似的。
咖啡馆的生意很好。区饮食公司发的奖状挂在营业厅显眼的地方。承包人韩经理有事没事地总拿块干抹布擦那个镜框子。
赵雅秋延长了合固,报酬似乎也提高了。她的歌声每天晚上都在烟雾腾腾的咖啡馆里回荡。她曾提出在营业厅里禁止吸烟,经理犹豫再三没有答应。她的演唱越来越自如,越来越随便了。她有时候用哑嗓子唱外国节奏疯狂的歌曲,非常受欢迎。李慧泉在她唱歌的时候从不吸烟。有时候他想掐死那些一边吸烟吃喝一边欣赏她的歌声的小痞子,有时候他想走过去劝他们把烟掐灭。他克制了自己。他不想出洋相。再说,她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演唱结束之后,那个英俊的小伙子陪伴她走进马路对面的楼群。李慧泉悄悄跟出来,不只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更让他惊讶的是,呼家楼中学的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仍旧固执地跟踪她,像个疯子一样。后来,英俊的小伙子被一个留长发戴戒指的小伙子代替了。这一位据说是她母亲同事的孩子。
整个六月间,她身边出现四、五个年轻男子,他们轮流护送她,对她毕恭毕敬。她对每一个人都和蔼亲切,他们全都用一种谨慎的饱含希望而又无望的眼光注视她,他们个个都显得疲倦了。他们追求她,而她既不拒绝也不给他们答案,使他们永远处在恐惧和倦怠之中。
赵雅秋把饮料递到他们嘴边或拍他们胳膊的时候,李慧泉妒火中烧而又无可奈何。她的无差别的亲热不仅像温情的自然流露,也像深思熟虑的一种摆布。
她唱歌时却像个地地道道的孩子。哑嗓子也好,鼻音也好,吐字不清也好,都像是孩子的可爱的小把戏,谁都想原谅她。
"婊子养的!"
李慧泉心里暗暗咒骂的时候,内心的实际想法是用嘴唇在那片鼻子下边的阴影上轻轻地擦一下。
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他想到方叉子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虚构了许多征服女人的办法。他为自己的下流而震惊。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死也做不来,顶多想想罢了。他觉得每一个男人的脑袋里都塞满了这样的念头。那几个比他年轻的轮流陪伴她的小伙子都向她投出狗一样的目光。他们向她讨要的是同一样东西。可她谁也不给。
"婊子养的!"
李慧泉愤愤地想起外国画报上的裸体女人,她淫荡地躺在画报上永远不肯走进人世。他在幻觉中恨不得把她给揪下来。
他需要女人。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问题是,她在哪儿呢?他已经二十五岁,他不能再耽搁了。关于女人的种种非分之想使他越来越害怕,他担心自己哪一天会干出可怕的事情来。在中学毕业前夕,他所在的慢班的班长被人打伤了。这个班长在新华书店买书的时候,趁排队之机显然是有意地趴在一位女青年的背上。他的动机太露骨,女青年的男朋友发觉之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一拳击中了他的太阳穴,班长是个能说会道积极要求进步的人,他的功课再好一些绝对不会升入慢班。
结果,他成了全班乃至全校的嘲弄对象,男生和女生都在他身上寻找值得惊奇和能够带来乐趣的东西。他提前离开学校,人们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有猥亵行为的人。
现在,李慧泉对他充满同情。他用腹部磨擦女人身体的时候一定处于一种痛苦而疯狂的状态。他根本不可能对自己的行为有效地负起责任来。李慧泉觉得自己正在经受同样的诱惑。
他不能再耽搁了。
罗大妈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紫光浴池卖澡票的。二十六岁。家住东城宽街。父亲在工人体育场看大门,母亲在菜市场卖鱼,上边有个哥哥,下边有俩妹妹。人长得不错,要紧的是脾性灵巧,家务活很会做。
"照片我带来了!你的呢?"
李慧泉交了一张办执照时拍的快相。他把对方的照片拿过来看也不看就塞进口袋。他不想当着罗大妈的面来端详。
"您看着办吧,我听您的。"
他不敢看罗大妈冶笑脸。老太太喜气洋洋让他十分伤感。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罗大妈将给他介绍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先看照片,而是在大衣拒的长镜中默默地打量自己。
他对自己缺乏信心。
他掏出照片,只看了一眼。
他的心平静下来,不再紧张。镜子中的他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看。尽管缺乏神采,他的眼睛还是很大的;嘴唇厚了些,但是牙齿整齐洁白。他用不着瞧不起自己。六月中旬见了一面。
罗大妈和另一个人把他和她领到一起便走开了。在洗衣机厂北边的马路上走了半个钟头,街上人多,又是晚上,他只掠了她几眼,说了二十来句话。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在盯着他的某个部位认真研究。她不大爱说话,不知是缅腆还是失望,她的脸上表情不住变动,好像叫人给扔在深山沟里,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能是擦了粉,脖子暗黄,脸却奇白,而且奇扁。笑的时候嘴张开眼就不见了,不笑的时候眼睛睁着嘴却抿成瘪瘪薄薄的一道缝隙。这张险在路灯下时明时暗,显得很不真实,像动画片中的形象。可是她很高傲,她知道他的劣迹,她还不满意他的相貌。他知道。他能看出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正式约会。显然,爱这样一张扁脸是不可能的,她让人想起一张擀好了还未烙的白面饼。但是,这里不存在爱不爱的问题。她是个女的,她会干家务,问题到这儿就解决了一大半。她长得不行甚至使他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样她就没有理由瞧不上他了。被女人挑剔是件无比难堪的事情,想起来就不踏实。她的家庭、职业、饼似的面孔,都让他放心,觉得不会通上多大麻烦。他把她的高傲理解为年轻女子的通病。他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地对待她,她一点儿也没有被感动的迹象。这很可能是他犯的一个重要错误。如果他敷衍了事一些,他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了。
他悔不该记起罗大妈教给他的问话。
"您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她迅速看他一眼,马上去看别处。
"我星期几给您打电话合适?"
"……有这个必要吗?"
他挨了当头一棒。他差点儿把唾沫喷在那张白面饼上。她长得没人徉儿,而且不会说人话。谁娶了这个"二百五"准倒霉。
她结了婚肯定得挨揍。她哪怕有一点自知之明就应当明白,没有哪个男人会真正爱她。她却公主小姐似地对人说:"……有这个必要吗?"
李慧泉把想笑的念头压下去,扭头就走。想说:"烙饼!"还想说:"瞧你丫头养的那份儿操象!"
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想不到首次约会竟是这种样子。恶心。臭烘烘。像一摊狗屎。想起来就想吐,想上厕所,想拉稀。这就是约会?这就是爱情的彩排?他只不过问了一下电话号码,她就像有人要强奸她似的,也不想想,她能不能引起别人的欲望!
"……有这个必要吗?"
这话老在他耳边响。如果它从赵雅秋那样的女人嘴中说出可能不会伤人,从大烙饼嘴中说出就不同了,它割的人心里流血,让人坐卧不安。连这样不起眼的女人都敢藐视他,还有谁能够容纳他呢?
他已经惨到这种地步,连最不值得爱的女人都不能够爱他了,连最怜悯他的人都在背地里暗暗地嘲弄他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跟世人没有多少关系的人。他亲切地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条电缆沟,想象自己如何躺在里面,想象赵雅秋看到他之后如何大惊失色。她在他的想象中跳下来,最终跟他躺在一起了。掩埋他们的泥土像节曰的礼花一样五彩织纷地落下来,他感到了那种死亡无法换取也无法阻拦的极其舒适的感觉。他在一瞬之间无比幸福。他似乎看见那张娇嫩的面孔上有大滴的泪珠滚落。
他愿意用整个生命来赢得这样两颗眼泪。
他痛苦地看着这个梦境消失,出现,再消失。咖啡馆的赵雅秋却总是非常块活。她根本不注意他的遭遇。如果他哪天不幸出车祸死掉了,她顶多叹息一声而已。他的存在和他的死亡都是无趣的。他的孤独顶不上歌中的一句歌词。歌词有人懂,他的孤独没入能懂。没人对他的孤独感兴趣。
他的孤独狗屁不是。世界上有一千个姑娘对一千个不幸的小伙子说道:"有这个必要吗?"尽管如此,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和别人的不幸先全不同。只有他的不幸是巨大的。他只怜悯自己。
罗大妈有一个礼拜不愿上小后院去。女方那边传过来的拒绝理由是:老相,猛一看像三十的人;样子太粗鲁,没有礼貌。罗大妈火冒三丈。
"不就是澡堂子开票的吗,她看不上咱,咱还看不上她呢,脸扁得柿饼似的!"老太太忘了怎么为她说好话了。李慧泉觉得她的愤怒是假的,她在做样子给他看。老太太在对方那儿怎么数落他呢?她怎么在街道那帮老娘们儿堆里讲他的故事呢?
"孩子可不是随便捡的,捡好了好,捡个丑八怪、傻瓜可怎么办呦?我们后院……",他上高中时听到罗大妈这样说过。那时他闹得很厉害,已经被派出所拘留过一次。他偷听了罗大妈的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看在罗小芬的面子上他也没有报复。他知道罗大妈关心他是可怜他,她骨子里一定是瞧不上他的。她不知怎么庆幸他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罗大妈不会喜欢他。可是,妈妈喜欢他吗?操了那么多心受了那么多累之后,妈妈还能喜欢他吗?当他被判造强劳离开妈妈的时候,老人家是什么心情呢?一定痛苦得很。
是不是也悔恨当初不该抱养了他?
他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他在针织路咖啡馆着了迷地看着赵雅秋,在女孩儿的优雅面孔也挑起的伤感情绪中,他心头反复回响的正是这句话。
他是一个不值得任何人喜爱的人。
他在许多人面前感到自惭形秽。他嫉妒罗小芬和她丈夫,他嫉妒赵雅秋和那些围着她的小伙子,他甚至嫉妒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从容懒散的崔永利。
崔永利玩女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一边摸着络腮胡子一边打哈欠,还是叽叽咕咕像孩子一样乐观开心?
李慧泉想这件事能想得浑身冒汗。
六月间,他只见过崔永利一次。无意中在咖啡馆碰上了。他从东北回来,马上要到广州去,他在忙什么没人知道。他风尘仆仆而又精神爽快,略微有些懒散的神情和动作流露了一种旁人不及的精明。
崔水利偶然注意到赵雅秋身旁的变化。
"那个小白脸是谁?"他问李慧泉。
"文化宫业余歌咏队的。"
"他天天陪着她吗?"
"不一定,他不来有别人来,她找了有半个排,轮流送她回家……"
"是吗?……你不是也送过她吗!让我想想是哪天的事……
你肯定送过她……说实话,丫头片子老道不老道?"
"不清楚,看不明白。"
"几天不见有点儿老道儿了!妈的,我还以为她嫩得不能碰呢……你干嘛这么看她?你小子想送她送不成了吧?"
"谁想送她谁是孙子!"
崔永利看着李慧泉哆嗦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就不提了。李慧泉等着崔永利跟他谈买卖。但崔水利好像早就忘记了那笔五百块钱的生意。世界上也许根本没有那回事。崔永利肯定是那种随时准备不认帐的家伙。崔永利也许在等他提起这件事吧?假如他因为那批旧货赚了钱或挨了处罚,他不应该首先说点什么吗?但是,李慧泉什么也不想说。
崔永利有点儿忍不住了。
"……干得顺手吗?"
"就那么回事。"
"只要稳当,值得干。"
"什么不值得干?"
崔永利无可奈何地笑笑。
"你小子,不了解我……"
李慧泉没说话。崔永利低头想了想。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没别的意思。"
"我没想到这儿来,我就想,你可能怕货砸在手里,找我帮你出手。可是五百块钱的东西,这么干小气了……"
"就是么:别说五百,五千五万的砸我手里我眉毛都不皱一下!这批旧衣服是捎带干的,不是常路子。你要么干上了甜头,要么让人罚了跟我来吵吵,咱俩的朋友就算交不成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就是真让人罚了,让人罚得一分不剩,帐也算不到你的头上。你放心好了!"
"我猜对了。"
"这种事以后你最好找别人。"
"我又猜对了!够朋友……再来一杯!这白兰地有股茴香味儿。"
"是野兔子肉味儿!"
"是吗?我没吃过野兔子肉……"
崔永利哈哈大笑起来,旁边座位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赵雅秋正在休息。她靠着皮转椅,认真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
画上有一头黑牛和一个白皮肤的赤裸的女人。女人抱着牛头。牛眼睛大得像两个乳房。
李慧泉看到她一动未动。
崔永利止了笑,用手绢擦擦胡子。他的黑胡子里夹杂着许多焦黄的须毛,像刚刚开始枯萎的草一样。
"我这人有眼力,你够朋友!……你是孤儿吧?"
"你怎么知道?"
"我想交朋友能不了解一下吗?我的人事调查保密!"
崔永利又笑起来,有点儿装疯卖傻。
"是刷子告诉你的?"
"刷子?就是你那个姓马的哥们儿……他不灵!不灵!不怕你传话,他是属耗子的,奸滑胆小,不能干大事。"
"刷子老实,讲义气!"
李慧泉说得很认真。崔永利有点儿意外,似乎受了某种震动。
"你不说别人的坏话?"
"我没学过。"
崔水利愣了一下。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那得看你对我怎么样了。现在没法说。我就觉着……你喜欢一个人干事,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你干什么。你打算找个伴儿,这个伴儿最好傻儿巴叽的,像你那样聪明就麻烦了。我有什么说什么……"李慧泉喝一口酒,眼睛看着别处。赵雅秋拿着一盒配乐磁带,正跟营业厅的服务员说着什么。服务员不住点头。
崔永利坐在那儿,懒散和爽快劲儿全不见了。李慧泉很高兴。"
"我说得对么?""说得太对了……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没误会。""交朋友不是件容易事。""我知道。我好些朋友都是打架认识的。我知道……""瓶子里还剩一点儿,你喝了吧。
我头有点儿不舒服,老闻到一股茴香味儿。"崔永利点了一支烟,胳膊很亲热地往李慧泉肩上一搭,指了指营业厅西北角。那儿有几个梳长发的男青年。李慧泉经常看到他们。
"看到了吧?倒卖摩托车的主儿,一个月能倒出两辆车来。为了几张票子,他们敢拿刀子捅你!
这边,那个疤眼儿看见没有?
他敢骗他妈,只要自己合适,他眼都不眨就能把妈妈妹妹给卖喽,……交朋友容易么?交差了谱,好朋友不定哪天能把你勒死!""听着新鲜。""等你真混进来你就明白了。""我摆摊混饭吃,没别的想头儿,""不一定吧……"
李慧泉不再说什么。赵雅秋已经开始演唱。离十点钟还有半小时。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仰在靠背上。她的歌喉已失去原来的意义。使他全神贯注的是别的东西。草地上跑着两个小孩儿,小女孩儿累了的时候,小男孩儿毅然把她背了起来,他们消失在没有尽头的草地当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草地。这是他最近常常重温的一个白日梦。这片草地是他从纪录片或别的地方看到的。它很可能在内蒙古。那个小女孩像罗小芬。上小学时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背过她。她说脚疼,他就把她背起来了。
后来,她跟别的女孩子说:"他非要背我不可,讨厌着呢!"以后她继续让讨厌的李慧泉背她。
学校离家远,走着走着她的腿就疼起来了。李慧泉喜欢背她。那时他们身高差不多,罗小芬体重甚至比他还沉一些。他背她时几乎竭尽全力,而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打算勒死他似的。他面红耳赤,伸长脖子的模样一定给她带来了尊大的满足。女人离不开这种满足。
李慧泉白日梦中的小女孩只有性别,没有名字和模样,只有穿红衣服梳短发的含含糊糊的轮廓。
这个画面每一次重复都带来同样的伤感,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他希望这个小女孩面孔清晰,像赵雅秋或像任何一个他见过的年轻女人都可以。但她总是躲躲藏藏,不肯露出脸来。这个白日梦使他非常疲倦,比夜梦之后还累。
他肯为她死。草地让他激动。
赵雅秋在营业厅尽头走来走去,嘴一张一合,像无声影片。
斜对面那排座位上有个中年人打碎了一只咖啡杯子,杯子掉在地上却无声无息,碎玻璃像慢镜头中的场面那样慢慢地溅起来又慢慢地落下去。前边高大的椅背遮住了一位姑娘的背影,但从椅背一侧往过道的方向斜着伸出了一条洁白光滑的大腿。裙子撩得太高,这条腿十分完整,颀长优美,腿肚圆润饱满。这是人的腿,是女人的腿。
李慧泉想咬点儿什么东西。像狼叼猎物那样,一口咬出血来。那条腿的主人站起身,转过脸来,向外走,原来是个面带皱纹的四十岁以上的女人,一个老来俏。李慧泉心中奇特的欲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退。
歌声中那片唇上的阴影像云一样飘过来。他歪了歪脑袋,看见那人正在用手帕擦裤腿上蹭的油,那人的络照胡子像一团铁丝。
崔永利擦着裤腿。
"你走不走?""你先走吧……"李慧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但他抓着空酒杯,仍旧希望里边再装点儿什么能喝的东西。
凉水也行。
第九章
李慧泉到昌平县霞光服装厂采购了二百件单面绒彩格衬衣。这种衬衣很时髦,价格也便宜。他把衣服存放在服装厂招待所,乘公共汽车去了八达岭。
长这么大,没去过八达岭。父母可能也没去过。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做。等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们能去也去不成了。死亡迅速地夺走了他们。
八达岭人山人海。长城骑在山脊上,没有尽头,城墙两边的山坡上有许多树。站在最高的西塔楼往北瞧,官厅水库像一个小湖,蓝得炫眼。公路上汽车和行人缓慢蠕动,像虫子和蚂蚁。
李慧泉在山坡的草丛中躺了两个多小时。城墙上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看他。不远处有野餐的人,三五成群,树林子里笑声不断。空气里有食品的味道。地上、树枝上到处是面包纸、饮料杯、罐头盒,甚至还有整根的香肠和硕大的面包。人们什么都扔。
他躺在那儿想的当然不是彩格衬衣。那玩艺儿用不着去想。百分之二十的赚头是跑不了的。生活在这里很简单。他该得到的东西是早就预定好了的。卖完衬衣一算帐,甚至不用算帐,他就会知道生活给了他多少。
他不在乎那几个臭钱。
他想的是一些乱七八糟,互不连贯的事情。回忆、梦境、现实的思考等等片断,像从车上卸下来的白薯一样四处乱滚。他在劳教大队时,曾经一口气卸了七卡车白薯。他的木锨像铡草机的刀片一样快速运动,白薯殖磕碰碰哗哗啦啦,像一堆又一堆石头。
薛教导员曾经在全队点名批评他。白薯碰破了皮在冬天不便储藏,他故意糟踏它们。那时候,他什么都恨。
他现在恨什么?恨谁?恨那个趴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朝他打量的外国人吗?他冲那人咧咧嘴。人家举起了照相机。
他躺在小松林中的草地上,旁边是蜿蜒上下的万里长城。他想的仍旧是那个老问题:生活为什么没有意思?生活到底有没有意思?难道只有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为此而苦恼吗?
他看到的人都很高兴。城墙上闹喳喳的,像落了一大群鸟。
他已经长大成人,用打架寻找乐趣的岁月永远不会有了。他学会了思考。不!他是在被迫思考。
一大群流氓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他还不了手。他累得要命。
事情的起因似乎跟死的问题有关。
上初一那年夏天,一个落雨的黄昏。不能出去玩儿,他就早早地上了床。他睡在里屋。母亲在外屋咳嗽,窗外是沙沙的雨声。
他睡不着,想到了早就死去的父亲。父亲坐在医院的病床上,谁也不搭理,好像生闷气似的。这个父亲死了。除了母亲,父亲的样子不会给任外人留下印象了。他想到母亲,想到老师,想到罗小芬和别的同学,最后想到自己。使这些分散的念头联系起来的,是死亡。如果人人都将死去,那么自己早晚也会死的。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考虑这个问题,立即摆脱不掉了。他长时间地陷入恐惧之中。雨声和母亲的咳嗽都成了死亡的信号。它们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在吗?他还能说话、能认出他的儿子吗?人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不生病人就死不了了吧?如果早晚都得死,生病不生病还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数不清的愚蠢问题折磨他足有一年。那一年,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的小老头。班里开始有人欺负他。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纸条上往他衣服上贴;十几个男生齐声叫他"老广";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团崩他。他学习成绩由好转坏使许多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了。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晚上在灯下做作业,脑子跟上课一样老是走神。如果迟早得变成一股灰一团烟,干这些多情有什么意义呢!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奇怪为什么别人不像他这么想。他在放学路上问过罗小芬,他实在太想找个人谈谈了。
"你说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你怎么啦!"
"你怕死么?"
"我?……没想过。我们还小呢!干嘛死呀?有好多好多事我们没见过,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没吃过……"
"好吃的?"
他感到十分茫然。初二上学期,他东奔西撞的怪念头找到了突破口。体育课的内容是打排球,十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托球,大家轮流站到中间去。该他了,开始时有人故意把球托歪,后来有人干脆扣他,球砸在他身上弹得老远。他把球抢回来,一切从头开始。人们故意不把球传给他,等他不知所措时又突然把球击向他的脸部。策划这一切的是全班最高最壮的人。姓吴。他过去一直有些怕这个人。
"他敢把我打死么?"
他问自己。他抢球时顺便捡回来半块砖头,放在脚旁边。他想预先暗示他们一下。笑声突然减弱了。操场上的同学都把目光移到这个圈子。姓吴的脸有些红。
"我看他敢不敢打死我!"
他心里默念着。当姓吴的把排球再次击中他的膝盖,男女同学并无恶意地快活嘻笑起来的一刹那,他抄起砖头,像上房的野猫一样踪了上去。
姓吴的头上缝了三针。他挨了学校的警告处分。布告贴在六十八中校门口的宣传橱窗里。这反而使他一下子解脱了。他从死亡的恐惧中莫名其妙地冲了出来。
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截住欺负过他的同学,一手抓住人家的衣领子,一手拿着半块砖头。他死不怕,还怕什么?
"服不服?"
"服!"
"叫我爷爷!"
"……爷……"
他不嘲弄别人。他松一口气,把被他唬住的人丢开。后来,这些人都抢着巴结他。那时候他只有一米五四,比大部分同学都矮。可是他们都怕他。
以后,他养成了使擀面杖的习惯,身高也长到了一米七四。
不算高,可也不算矮。他赢得了不怕死的好名声。他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打架时他几乎从来不躲,他动起手来没头没脑没轻没重。他没有打死人,自己没有被人打死,纯粹是一种巧合。
打架前的紧张和打架后的自我陶醉,使他忘却了死亡的威胁。那时候他十五岁。
除了出生不久时的惨境,十年前那个胡思乱想的雨夜是他倒霉的真正开端。现在,置身在八达岭绿草如茵的山坡上,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山上下来一群大学生,从他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走过。他躺着没动,草软得像毯子一样。大学生有男有女,每人走过时都看他一下。其中一个女孩子,像看见一位准备喝或已经喝了敌敌畏的自杀者一佯,她就差尖叫一声了。
他坐了起来。东山的城墙上飘着几面旗子和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色斑点。是旅游帽。红旗在往山下移动。
强劳时宿舍里有个机床厂的车工,谈改造体会的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受了四入帮的毒害","万恶的四人帮毒害了我"。他罪名是猥亵少女。他到师傅家串门,看上了人家十一岁的女儿,这个瘦猴还爱告密。宿舍里谁说下流话了,谁手淫了,他看见什么告什么。他还口口声声说:"我受了四人帮的毒害。""四人帮让你摸人家闺女了?"
宿舍里的人都拿这位瘦瘦的车工开玩笑。人活到这份上,真不如一头撞死。
他谈改造体会时总找不到话说。他想谈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但他怕人笑话。他自己毒害了自己,这个道理似乎没法说通。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从城墙上走下来,气喘吁吁,傻乎乎地笑着。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四、五岁的小姑娘,把鲜黄鲜黄的粪便拉在台阶上,她母亲在一边扇着扇子等她。有个外国小伙子顺着公路的陡坡追赶同伴,突然踉跄起来,他挣扎了十几米,还是侧着身子跌在地上了,至少有上百名中外务等人士对着这个场面微笑。离长城出口处不远,一个农村姑娘在卖袜子,哪儿都能买到的那种彩格鲜艳的尼龙袜子,要命的是居然有好几个人围着她。一个中年男子把刚买的冰棍掉在地上了,冰棍硬得断成两截,可是没碎,男人愣了一会儿,弯腰把一块抓进嘴里,另一块用两个指头捏住。
不错。人就是奇怪的东西。
李慧泉在城门洞上边看了一会儿人群,就到南边的饭馆吃饭去了。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当天晚上,他在昌平住下。夜里他腿腿胧胧地想起了赵雅秋,睡得不稳。服装厂招待所的被子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儿。他想、将来结婚时一定要出外旅行,比八达岭好玩的地方全国哪儿都有。从现在开始他就得攒钱。他要带着她游遍名山大川。她当然不是赵雅秋,但赵雅秋为什么不是她呢?他欣喜一阵难过一阵,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回到神路街,罗大妈说有人找他。是薛教导员。这可没想到。
薛教导员留下了一张便条和一本小册子。便条叠成几何图案,小册子外边包着旧晚报,这正是薛教导员整整齐齐的作风。他拆开便条。
到司法部听报告,顺便看看你。听居委会说你表现不错,我很高兴。你两个月没给我去信,我以为你又出了什么事,现在我放心了。想给你买几本好书,可是书太贵,我身上又没带那么多钱。
这本小书我翻了翻,内容很好,你要认真读。别忘了给我写信,我怕你出问题。
罗同志夸你很老实,她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你这人还有另一面。在恋爱问题上不要产生急躁情绪。急躁容易出问题。我对你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自己要注意。当然,你现在表现很好。我让你练书法,你练书法了吗?别忘了给我写信……
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两面都已写满。纸再大点儿,薛教导员不知还会罗嗦什么。书法练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脾气,这是薛教导员上封信中告诉他的,怕他不信还从报纸上剪了一条消息给他寄来了。他却没当回事。他的确想干点儿什么正经事情。但不是练书法!况且,他这个岁数学什么都来不及了。
"慈盾善目的小老头,叫我老大姐,一看就是好人……"罗大妈说道。
"除了您,他对我最好。""孩子只要听话,没有不招人疼的!"罗大妈一定把他搞对象的事告诉薛教导员了。他感到很不是滋味。薛教导员知道的一定比他还详细。有多少姑娘不愿意跟一个解教人员见面?这个间题罗大妈最清楚,他不希望罗大妈把它告诉别的人,哪怕是他尊重的入,他自己也不想知道这些事。只一个满身澡堂肥皂水味的姑娘就够他呛的了。她一个人代表了一批人,代表了一大片人,她们黑压压地站在他的对面,丑陋、健壮、自命不凡。让她们见鬼去吧!
李慧泉打开报纸。小册子封皮是黄色的,定价八角五分。他对题目不怎么感兴趣,《青年的理想与人生观》。这是那种看五行就让人睡觉的书。看这种书让你觉得对面坐着个骗子,一边偷偷撒尿一边教导别人不要随地大小便。但是,也许真的值得一看吧?薛教导员可不是骗子。他读了个开头,就把它放下了。他坐下来给薛教导员回信。大意是,我活得很好,街道上对我也很好,我一定好好干,让您放心。他没提恋爱问题。他突然发觉自己心里有许多秘密,无法亮出来的光棍儿汉的秘密。有些真相和真情是永远不能告诉别人的。人不能光着屁股在街上走。让薛教导员少为他操心的办法,就是告诉他:我活得很好。还告诉他:书我一定好好读……
李慧泉觉得自己才是骗子呢!
六、七月相交时节,天气突然暴热。柏油在阳光下冒出透明的气体,没有风,便道上的树耷拉着落满粉尘的枝叶,草坪上的花朵色彩黯淡,塑料做的似的。行人尽可能露出胳膊、胸膛、腿,甚至肚子,却又想方设法藏住脸部,使它免受毒日的烤晒。老人们的身体显得更加丑陋,而姑娘们却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街上到处是冷饮摊子,私人卖的汽水不是黄得发绿就是粉得发紫,一看就让人想起颜料,但喝的人照样络绎不绝。
李意泉的摊子位置不好,背对马路没什么,面朝太阳却糟透了,东大饼百贤商场的门楼勉强挡住一些阳光,但阴影只及停车场的中部,他的摊棚离停车场还隔着几米宽的便道呢。他完全置于烈日之下,他把摊棚后帘掠上棚顶、把衣服架子重叠着搭在棚壁两侧,仍旧没有凉风,却把柏油的热气从背后引过来了。
工商管理所给每个摊位装了一个灯头。以前是共用几盏大灯的,电费分摊。现在每摊一灯,想卖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一个退休的老工人坐在摊群旁的一把小凳上,为每个摊位计算点灯的时间,以后好按比例收费。
李慧泉也改成晚上卖货了。晚上不比白天人少。十字路口是乘凉人聚集的地方。带眼睛比带钱的人多。生意做得让人不耐烦。
他有一个星期没上咖啡馆。
那天晚上,片警刘宝铁突然出现在他的三轮车前边。他吓了一跳。
刘宝铁神情严肃,甚至有点儿紧张。
"找你有点儿事!""我……怎么了?""能提前收一下吗?收了吧,咱俩一边走一边说,这儿不方便。""我怎么了?!""别紧张,不是你的事……"刘宝铁笑得不太自然。他帮助李慧泉整理衣物,好像要竭力安慰对方似的。周围的小贩都看着他们。当警察给李大捧子递上一支烟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走到有副食品商店门前,刘宝铁站下了。商店已经关门。他招呼李慧泉在两排台阶中间的凹处蹲下。
"你认识方广德吧?"
"方叉子怎么了?"
"你跟方广德关系怎么样?"
"你知道就别问了,我卷宗里有。到底怎么了?"
李慧泉有点儿不高兴。刘宝铁用一种神秘的目光过于认真细致地观察他,让他觉得受了侮辱。一定出事了。有人怀疑他。
刘宝铁吐了口唾沫。
"方广德逃出青海了。"
"越狱?!"
"算逃脱吧……到火车站拉煤,扒火车跑了。沿途没堵住,不是漏了就是在中途下车了……刚刚接到通报……"
刘宝铁很宽宏地看看他。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李慧泉说不出话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方叉子这下完了。方叉子总是干一些让人吃惊的事。他打架不勇,却动刀把人捅了;他拍婆子一拍一个准儿,却弄了三十多岁的卖花生仁儿的乡下女人;他来信口口声声要争取减刑,却逃跑了。他是个什么东西1李慧泉傻了一样蹲在那儿。刘宝铁的表情缓和多了,他拍拍慧泉的肩膀。
"瞧你交的这份朋友,怎么跟没长脑袋似的!……你一共跟他通了几封信?"
"我……"
"别大惊小怪的。我们到方广德家去过了。再说,等青海那边转过材料来,里面搞不好就有你的信。他给你的信没丢吧?"
"留着呢。"
"几封?"
"……四封吧。都留着呢,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没写什么……"
"他当然没那么傻。"
"你们派出所对我不放心是不是?"
"不放心就不跟你说了。明天把信带到派出所去。万一有情况,比如他来找你,你看见了他,你知道怎么办吧?你有我的电话,拨匪警也可以,反正你别放跑了他,别提供藏身的地方,当然,最好是抓住他……我琢磨事情到不了这一步,可不能不防,万一……"
"我知道了。"
"慧泉,你小子可得稳当点儿呀!"
"我明白。"刘宝铁离开了。
去找一个外号"八哥"的女人。
方叉子早年跟她测过夜。她的家在神路街西巷尽头的铁路宿舍,已经有了孩子,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了。李慧泉在菜店和牛奶铺见过她。昏了头的方叉子能到她那儿投宿吗?不可能!就像方叉子来找他一样不可能。除非方叉子不够朋友,想拉几个垫背的。只要为哥们儿打算一下,他也不会往这儿闯。
派出所的人有点儿神经过敏。
李慧泉在烟摊上买了两包凤凰牌的香烟。神路街坏了几盏路灯,房屋显得高大,黑暗的角落也增多了。树后边,墙角,没有光线的门洞,似乎随时有可能窜出一个人来。
方叉子没那么傻,他想。
拐进东巷,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下,接着便平静了。
十八号院门对面的路灯底下站着一个看书的人。轮廓熟得不能再熟,可实际上却是方叉子的弟弟。半年不见,他又长了半头。李慧泉知道他来干什么。他按响车铃。小五猛地抬起一张清秀的高中生的面孔。
"您回来了!等半天了……"
"看的什么书?"
"英语。我妈让我来……"
"进去说,进去说……"
"不啦,我还得回去温功课呢,快考试了……我妈让我跟您说……我哥跑了!"
"公安局都告诉我了,甭你说。"
"不是!我妈的意思……反正吧,就是吧,我哥要是回北京了,可能来找您,万一来找您,我妈让您帮帮他……他快完了。"
"他已经完蛋了。我没法帮他。帮不好连我也完了。"
"不是!我妈不是这意思。他要来找您,您劝他去自首,让他自己去自首,他要不去了,您再报告派出所什么的,反正吧……"
"你妈还说什么了?"
"说……她就怕别人把我哥打死,现在公安局抓人都带枪,我妈这两天老哭。"
"打死和让人枪毙不是一样吗?你哥怎么也完了。回去告诉你妈,你哥来了我就把他捆上,然后叫你妈来劝他自首……"
"您真逗。"
小五哧哧地笑起来。他对哥哥的命运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英语考试。
"我走啦!过几天该考试了……我妈净瞎着急,着急有什么用!"
"你想你哥哥吗?"
"不怎么想。他跟傻帽似的,活该!"
"你长得像你哥哥,特别像。"
"街坊也这么说,我姨说我的眼睛比他长得好看……"
小五很得意,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个白白净净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小弟弟让人恶心得要命。李慧泉真想给他一脚。
方叉子的妈妈总算动心了。她不认自己犯了罪的儿子,几年不给儿子去信,现在却着起急来了。
她是爱儿子的。或许,她意识到儿子是因为想念亲人想念家庭而逃脱的吧?她那么想就对了。
方叉子给他的每一封信都问:我妈怎么样?我爸怎么样?他无法详细回答,回信只说:他们都好,多想想自己怎么办,别惦记这边儿啦。
方叉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扒上火车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的下场吗?他现在逃到哪儿了?说不定正在附近哪个角落里盯着我吧?他到底他妈的想干什么!
李慧泉解不开这个谜。人跟人不一徉。谁也别想猜透谁。当妈的不了解儿子,儿子也不了解当妈的,更别提别的人了。别人的谜解不开,自己的谜更难解。如果方叉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准备拿这个昔日的朋友怎么办呢?打昏他,去报功?稳住他,去告密?或者,干脆叫他滚蛋?
李慧泉想不出自己会怎么做。
小五晃着酷似他哥哥的身坯走了,一边走一边就着路灯的光线看几眼英文课本。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也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他将来一定活得很好。
李慧泉在十八号院门外抽着香烟,呆呆地想着他的朋友。方叉子是不想活了才这么干的。对一个不想活了的人,谁也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意义。想死就让他死去吧!
李慧泉恍惚看见了朋友那张女里女气的英俊的面孔。他的脑海像一片荒原,方叉子摇摇摆摆、绝望地在上面东奔西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饿狼,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泉子,三轮挡道啦!"
是罗大爷。自行车后架子上横担着一条十几斤的大胖头。空前的收获。罗大爷缺牙的嘴在黑暗中咝咝地漏气。嘲弄人似的。
"我把它塞冰箱里,想吃你过来切。"
"哪儿弄的?"
"海子水库!"
"您真行。"
"明儿还去……"
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朋友正在四处奔逃,而他则深深地陷入一种痛苦,他害怕朋友会找到他头上来。他同情朋友,却不想给朋友任何帮助。
第二天,他把方叉子的信交到了派出所。刘宝铁领他见了所长。所长正在忙什么事,只跟他说了几句话。
"这是个关口,不是犯罪,就是立功。"
他记住了这句话。出门时,刘宝铁揪揪他的袖子。
"别那么紧张,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也想该于什么干什么,但是不行。想出摊,把衣服袋子扔上三轮又搬了下来,不想动。想在家呆着,四壁空空,屋外蝉鸣,心里慌慌的难受。来到街上,如流的人群里似乎藏着那个正在寻找他的人,他担心方叉子会突然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
这是完全可能的。
他乘电车到北海,进门租了一条船,背朝船头没命地划起来。他来过几次。单身男人或女入喜欢划船,这是他不久前的一个发现。划船时的确有一种境界让人陶醉。这既可以展示孤独,又可以表现一种优雅的自傲。大片碧水中独自挥桨漂荡,既便丑陋不堪、忧郁得令人厌恶的人,也能焕发出淡淡的美来。李慧泉划船跟他在美术馆看油画一样,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试着让自己轻松一下。
他在湖中转起圈来,怎么也划不到对岸的植物园。他绕着琼岛在水中漂动,一沉一轻两只木桨笨拙地拍打着绿水,岛上的白塔似乎也在移动,越来越倾斜,马上就要压到湖中来了。塔下的绿树把它托住了。
"妈的,想来就让他来吧!"
他靠在后舱座板上嘟哝了一句。太阳很刺眼,水面上跳着许多亮晶晶的东西。身边一条快船划过,舱里只有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他眯起眼,似乎在欣赏她。
"追上去,跟她交个朋友怎么样?"
站娘脸上有许多斑点。看不清是雀斑还是麻斑。肯定是处女。一个没人要的老处女。他追上去,既不想看看清楚,更不想真的交什么朋友,他只是想追上去。可悲的是,他又在原地转起圈来。
如果他是方叉子,一切勾引都将成功。
李慧泉在北海湖中的小铁船上突然兴致勃勃地想起了女人。他抓着桨,两眼望着蔚蓝的天空。白云和湖水都淫荡起来了。
湖中有几个跟他神态相似的人。岸上恐怕也有。公园外边也有。远远近近的各种角落里都有。人跟人不一样,但有时候,人跟人又是很相似的。
"操!"
李慧泉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在望什么。他表情平静。平静的脸恰恰是神秘莫测的脸。神秘莫测的脸有时令人惊奇。
岸上有人在注视他。他也在注视别人。别人在注视另一个人。人们对别人感兴趣的时候实际上是对自己感兴趣。
麻斑站娘已经划得无影无踪了。
第十章
针织路咖啡馆增设了露天冷饮摊。几把太阳伞蘑菇似地出现在便道上。伞下是竹桌和藤凳,漆成白色。晚上喝冷饮的比白天多些。营业厅不挂窗帘,里面的情景看得很清楚。因为有空调,密封的窗户使声音不能传出来,营业厅里的人很像在表演哑剧。
哑剧的主角是赵雅秋。她手拿麦克风在营业厅里走来走去,表演风格更加成熟自然了。因为神情一点儿也不夸张,猛一看她似乎在念什么注意事项或在缓慢地讲演,只是口型有些奇怪罢了。
便道上的行人不时停下来。
"闪开点儿!"
喝冷饮的人们不乐意了。于是行人匆勿走开,一边走一边回头盯着营业厅一堵墙似的大玻璃。赵雅秋十分引人注目。
李慧泉坐在最南端的太阳伞下面。这里离营业厅很近,而且正对着营业厅过道的尽头。坐在藤凳上不动窝就能看清赵雅秋的一举一动。他要了三份冰激凌。刚吃了一份,另两份已经开始化了。
他的脸微微发红。整个身子都发红。除了三色霓虹灯外,营业厅这边新装了小型的红色的霓虹灯,紧挨着蜂箱似的空调器。
是那并不加闪动的很普通的霓红灯,灯的图案是四个字,很独特的四个字。
五讲四美。
瘦瘦的韩经理是个精明的人。他使这一小段马路沉浸在淡眼了。口红不应该涂那么多,好像嘴有多大似的。嘴大了牙齿显得更不整齐。她,不该穿这种袒胸露背的裙子。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
她应当稳重。她应当活泼真诚地演唱,不应该懒洋洋地哼哼。她不是那种骚气烘烘的下贱女人!
冰激凌化了,甜汁从竹桌的缝隙渗下去。李慧泉想进去喝杯酒,但营业厅里人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走呢,还是再等等?他站在玻璃窗跟前,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白衬衣、灰筒裤,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上的细节看不清楚。他手插在裤袋里,斜着一条腿,样子满潇洒的。
窗户里有人向外看,眼神儿视而不见的样子。赵雅秋是不可能看见他的,哪怕他贴到玻璃上去。
但是,他希望她看到他。
李慧泉挤进营业厅,靠墙站着。有十几个人靠墙站着,手里端着饮料。一群摇头晃脑的歌迷。那个呼家楼的学生在吗?
他弯腰往几个墙角看了看。没有。
"您来啦!没座位了,喝点儿什么?"
"咖啡。"
"加奶么?"
"不加。"
服务员冲他笑笑。他叫不上她的名字。她是那个第一次接待他的女孩儿,换了别人,也许会跟她耳语:"下了班,我陪你走走。"或者说:"交个朋友怎么样?"他看过几个熟客是怎么跟她开玩笑的。他们佯装用脚绊她,她嬉笑着拍打他们,作出一些娇态。
他们的手很不老实,他看到过。在桌子下边。不过,她被招到这儿做工以前就不是正经女孩儿吧?
"端好!"
服务员从他身前挤过,裙缘在他腿上扫了一下。腿很长,有几个被手挠伤的蚊子咬的小红包。高跟鞋的后跟像钢笔那么粗,随时可能折断。这东西也是经理办来的吗?他花了多少力气打扮她们?
经理是个流氓。他想。
他抬起眼睛,赵雅秋的身影闪电似地扫过来。白色的肉体,黑裙子。她比这儿的女孩子漂亮多了,她比所有的女孩子漂亮一千倍。
他无望地看着她。
她的样子有些疲乏,上唇的绒毛挂着细微的汗影。她的肩膀很圆。如果没有乳房阻挡,这筒状的裙子会不会掉下去?她里边的内衣是什么样的?是那种只有巴掌大的康佳牌的吗?她真美。她,发育得真好。她乳峰之间的深深的肉窝像外国人。她盘在头上的高高的发塔也像外国人。她是故意把自己的身体弄成这种样子的吧?
李慧泉身上有些热。咖啡里糖放多了,味道平淡。赵雅秋开始唱最后一支歌曲。
风雨打湿了我的伞,我的伞像一朵流泪的小花。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李慧泉把咖啡杯放在窗台上。走出咖啡馆。月亮大大的,很圆得黄,星星不太多,便道旁的杨树轻轻喧响。风十分微弱,不远处的路灯底下有光着膀子打牌的人,太阳伞下边已经是情侣的世界。
老人和孩子都不见了。马路对面的居民区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消失了,有人喊了一嗓了。不知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是不是骂入。喝冷饮的人很安静,男的跟女的在悄悄说话。男的说女的点头,或者女的说男的点头。这些情侣说动可能是相同的语言。
"我爱你。"
"我也爱你。"
"你真的爱我么?"
"是的,我非常非常爱你。"
"我也是,除了你我没有爱过别人。"
"我要爱你一辈子!"
"我爱你爱得发疯!"
是说的这些么?他听过。不!他看过。他在书中看到过。他在不同的书中看到不同的男女主人公说着一模一样的话。这样的书他半年来买了好几本。编造爱情故事的人们已经没有想象力可言,但所有细节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扮演一下这种角色。他并不讨厌那些枯燥无味的表白。这样的话他还从来没有说过呢!
他嫉妒那些谈情说爱的人。他们太幸福了。
他们的幸福对不幸的人是一种讥讽,也是一种侮辱。他恨他们。他只是在某一瞬间恨他们。幸福是强有力的,他最终还是被他们所吸引。人不能拒绝幸福的诱惑。但是,幸福是什么呢?是接吻吗?
有人又在当众干这件事。
他已经二十五岁,他只是看、干巴巴地看。看书,看电影,看别人。他自己的嘴唇从来没有干过这件事,他的身体略微有些战栗,仿佛对这种情景充满仇恨。
吻,女人的头往后仰,脖子将要折断。男人的手抱着她的头发,她陷在男人的臂弯和脖弯当中。
吻。
李慧泉移开目光。他蹲在一棵杨树后面,点着香烟。赵雅秋在鞠躬。小白脸帮助整理麦克风的导线,看人鼓掌。赵雅秋跟谁打着招呼,小心向外走,许多日光在抚摸她光溜溜的肩膀。她胸前的肉窝是蓝色的,宽松的黑裙显得温柔而神秘。
她走进售货厅。韩经理隔着柜台递给她一个信封。轻松地谈笑。她把信封折好塞入肩挎的白色珍珠包。她举着一根手指说了些什么,韩经理和服务员突然哆嗦着笑起来。小白脸像听差站在她身后,背着一把紫色的吉它。
李慧泉注视这一切,思想像飞速掀动的书一样,纷纷晃过她走出了咖啡馆,向注意她的人们笑笑,低头匆匆走上马路,路灯的光线发蓝,她的皮肤失去光泽,显得粗糙厚重了。一辆尼桑轿车飞驰而过。她亲昵地抓住小白脸的胳膊肘子。两个人偎者走到马路对面。她跟他分开了些,一前一后走进楼群之间的那条水泥路。
他干了一件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他扔掉香烟,追过了马路。他拍拍小白脸的肩膀,用温和的口吻请他走开。一切都跟他的想象相符,他刚才对着大玻璃窗曾经演习多次。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镇静。
"我今天没事,我来送送小赵,""……你是……""你不认识我了?"男的已经吓软,赵雅秋过一会儿才看清是谁,她马上笑了。笑得有点儿假。
"是你呀!好多日子没见……"
"我想跟你说点事,我来送你行么?"
"好吧,小徐你今天省事了……"
小白脸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他胆怯地盯着李慧泉,仍旧有些紧张,李慧泉毫不客气地瞪着他,十分轻蔑。
赵雅秋把小白脸拉到旁边嘀咕了一会儿。她在解释什么,她的表情也有些紧张。李慧泉趁此机会默念自己要说的话,想好的话尚未记往,新的话又不断涌出。他能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么?他没有信心。
那人走了。不住地回头。
"你吓了我一跳。你最近很少来,听我的歌听腻了吧?"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太忙,买卖很累人。"
"赚钱当然累人,我也累。"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说:"我现在每天比过去多挣两块,你听说了么?"
她很得意,这时她才像孩子。李慧泉喉咙发干。路灯照亮她的后背,脊梁上的浅沟毛茸茸的,她是那种汗毛很重的女人。
"小赵,我觉得……我觉得你这人挺不错的……我觉得……"
"我也一样,我们交往不多,可是我觉得你很真诚,让人信得过,以前我老觉得生活没意思,现在我想开了,有这么多信得过的朋友关心我,我特别高兴,真的……"
"我觉得……"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很干脆,一点儿也不惊奇,她可能见惯了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听惯了这种吞吞吐吐的声音。
她让他说,实际上似乎是巴不得把他的嘴堵住。她的高傲中流露着一些不耐烦。这是经验的结晶。
她熟知对付这种场面的办法。男人把她宠坏了。
勇气悄悄地离开李慧泉。
"你年龄太小,没有吃过亏……""我都二十了!""你过去穿的衣服很好看,这一件不怎么好……"
"我也觉得有点儿露。我是跟我妈赌气才穿它的。我看也没什么,穿了就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顶多让人多看几眼,损不了我一根毫毛,再说,也挺凉快的……""你的头发梳成这样,我没想到。其实,你从前那种头发让人觉得特别亲切,改了真可惜……"一股暖融融的东西在心里流。他想表达一种温柔,让自己也让对方感动。他不知不觉地做到了这一点。
"是吗?还从来没有人说到我的头发……你觉得可惜么?好吧,我以后再改回去……你的心真细……"
她摸摸发塔,对它的式样确实有些怀疑了。灯光把人影投在水泥路面上,她的头上像倒扣着一个花盆。她的脚步与他的脚步交替发出一轻一重的"嚓嚓"声,就像咖啡馆音箱中抖动发音的沙锤儿。
她的小青上也有一层微暗的汗毛。
"你年龄太小,处事应该稳重一点儿,万一摔了跟头爬起来就难了。别轻信别人,哪儿都有骗子。搞不好就要吃大亏。""……我知道。""你要觉得主活没什么意思、千万要忍注!别像我似的。我整天胡折腾混日子,结果倒了大霉……你别笑。"
"我好好听着呢。"
"我觉得你很有前途,只要好好干,一定能混出样子来。你嗓子很好,别糟踏了自己的好条件……"
"我一定照办。真想不到,我一点儿也没想到,真的……"
她咯咯笑起来。李慧泉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些话听起来井不可怕,挺自然的。他没什么要说的了。有些话一时想不起来,有些话想得清清楚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赵雅秋还在笑。他站住了。离她的家越来越近,时间已经不多。他不想带着羞耻离开。他说的是真心话,他没有假模假式。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到底笑什么?"
"我笑……你的话跟我爸爸的话一样,连词儿都差不多,我笑这个,没别的意思。"
李慧泉心里发空,有一种无聊的感觉。他悄悄注视她丰满的胸部和肩膀,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喜欢她穿这件裙子的。他只是受不了别人肆无忌惮地去欣赏她。他心里埋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冲动。
他痛苦万分地膘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臀部,最最真实的想法是在她裸露的脊沟上轻轻地抚摸一下。他想吻她。
他想干的半情报多,他却在心里对自己大喊大叫:我没有假模假式!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他在短促的自我感动中真切地看到了赤裸裸的欲望。
他的手心攥出了汗水。
"呼家楼中学有个小伙子老跟踪你,你知道么?"他四下看看。
"知道。我没离校的时候他就给我写信。我刚开始还可怜他,可是他的信越来越不像话,像个小流氓。"
"他喜欢听你唱歌。"
"这种人多了,可没有他那么下流的!"
李慧泉愣了一下。他是为你才下流的,他爱你,满脑子空想,所以下流了。李慧泉有些伤感。
"不知道那小子今天在不在?"他问。
"不会了。我的朋友吓唬了他一下,胆小鬼不会再捣乱了。"
李慧泉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他自己是否也在捣乱呢?而且,他似乎正是个胆小鬼。他比那个可怜的单恋者强不了多少。
他如果有勇气,应该立即抓住她的肩膀,劈头盖脸地向她表明心迹,然后吻她并咬住她娇嫩的嘴唇。征服她的人一定是这种凶猛的家伙。她被宠坏了。她需要肉体上的打击。
但是,他只能无所作为。
"谢谢你的忠告。我的朋友很多,可是有人表面很热情,实际上是想占我的便宜。他们想错了,我唱了几年歌,在学校就被人请出去唱,我什么都见过了,我谁也不怕。我的路不顺,可是我会闯一条路出来,我想好了就干到底,真的!……谢谢你今天送我,明天不麻烦你了,还让小徐来吧。他感情特别脆弱,动不动就寻死觅活,我现在拿他没别的办法,得哄着他……"
"他挺精神的。"
"我不喜欢这种男人。"
"他嗓子还行。"
"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前途.做个朋友他还是蛮称职的……再见吧!"
她匆匆地飞进了那座楼房,黑裙子像蓬松的黑色羽毛。她裸露的身体部位离得稍远之后,又在灯下显出瓷器般的光泽。她干净得就像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然而,她的老练却令人害怕。她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表面上却不表示厌恶,这是一般的二十岁女孩子能够做到的么?在诱人的肉体里面包着一颗任何人无法揣测的灵魂。她在本质上和那个澡堂姑娘没有什么不同。他遇到的一切都可以概括为那句使自尊心大受损害的妙语。
"有这个必要吗?"
是的,一切都没有必要。他昏头昏脑地对她说出那些话纯粹是自作多情。他像个小丑让一个姑娘耍来耍去。除了扇她耳光,扒她的裙子,除了野蛮地摆弄她,一切都没有必要。当世界毁灭的时候,他会这么干的!他迟早会看看她公主式的傲慢到底是什么货色。
他离开这座楼房时,突然想起自行车丢在针织路咖啡馆了。
他顺原路走回。小松树在水泥路上布出一排又一排黑影。乘凉的人群开始缩回楼房。老人们在咳嗽。他小心听着看着,在这条路上似乎发现了赵雅秋的什么痕迹。香水味儿,鞋印儿。揪落的树叶。谈话的余音。似有若无。似是而非。他想起她唇边阴影似的绒毛时,禁不住浑身颤抖。什么东西丢掉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他。他自己让自己闹误会了。
这就是看到、听到、读到、猜到、想到的爱情吗?他回到家中,躺在凉席上辗转难眠。想到那张盼时,脑子里竟闪电似地冒出一连串类似强奸的野蛮的念头。
他目瞪口呆。
他对针织路咖啡馆的兴趣无情地谈漠了。七月下旬,他一次也没有去,他晚上出摊,每天顶多卖四个小时。其余时间他看书,到公园看入下棋,参观家具展览和汽车展览,他差点参加一个私人开设的健美班,后因离家太远才没去成。
方叉子没来找他。听不到逃犯的任何消息。刘宝铁却始终处于紧张状态,什么时候去居委会都能看到他。李慧泉给他送过一次电影票,他没去,让女朋友去了。李慧泉挨着刘宝铁的女友看了一场电影,发觉她自始至终在吃零食,一会儿是糖,一会儿是瓜子。李慧泉回来没跟任何人讲起,只是觉得很好玩。这就是罗大妈为片警介绍的、引以为自豪的女朋友。她除了吃零食之外,看电影时还脱鞋。她的皮鞋在电影院座椅下散发出淡淡的腌萝卜味儿。
够刘宝铁一呛。
马义甫也没来找过他。这小子借走四百块钱之后便销声匿迹。李慧泉有时候忍不住想,这个朋友很可能把他给骗了。世面上什么人都有。人越来越不像人。晚报上有登载,门头沟一个家伙用开水浇老母的头,恨她不死。这是畜生也做不来的事。
崔永利是八月初从深圳回来的。他在东大桥摊群找到李慧泉,说准备在沙家店租的房子里请客。
崔水利胡子依旧茂密,但人瘦了,皮肤晒得发黑。他的举止神态都显得很疲倦,好像刚刚打了一场架。
李慧泉觉出这人有什么事要求他帮忙。
星期六下午,他准时赴宴。崔水利只请了他一个人。菜是乡下姑娘炒的,也是乡下姑娘端上来的。两个姑娘口音相似,长得也差不多,李慧泉有点儿分不大清楚。那个身量稍高的姑娘老拿眼瞟他。人不怎么正经。他没有多想。酒是好酒,菜炒得也不错,崔永利像是很够朋友的样子,不住地讲些外地的笑话逗乐。崔永利好像很长时间没这么高兴过了。
李慧泉看出这人有些孤单。他也是那种没有什么朋友的人。
跟自己一样。
吃了一半饭,崔永利把他拉进里屋,让他看一样东西。靠墙掷着两个装肥皂的纸包装箱,崔永利打开盖子,里面码着书一样的黑色长盒。录相带。有几十盘。
"这叫南水北调,黄水儿!"
"什么意思?"
"广州九十块一盘,到齐齐哈尔能涨出十倍。够吓人的吧?"
里屋有一张双人铁床,凉席上胡乱地扔着枕头和毛巾被。床下有三只拖鞋,大小不一。屋的里角一面是双人长沙发,一面是电视机柜。后窗户用砖砌住,前窗户挂着厚厚的紫色窗帘,屋中潮湿而昏暗。
崔水利情绪激动。
"八十盘。二十盘原装,六十盘复录,我得快点儿脱手,这东西粘时间长了腻歪。"
"想不到你是干这个的。"
"别的也干。"
"还弄旧衣服么?"
李慧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崔永利好半天才明白这不是讥讽。
"弄得不多,都倒兰州、银川去了,那玩艺儿在北京卖着玄。"
"我不怕玄乎、有了货给我留七、八包,我上次卖赚了。"
"哥们儿别挤兑我,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哥们儿抡这个!赚钱的路午有的是,哥们儿只要有胆量,哪条路都走得通。"
"旧衣服我敢卖,这东西……"
李慧泉摇了摇头。
俩人走出来继续喝酒,李慧泉的眼睛在茶几、写字台、窗台儿上扫来扫去。他在搜寻上次看到的那本画报。他很敏感地想到它,连自己也感到挺不好意思。
崔永利给他点烟。
"跟我跑一趟怎么样?就一趟。"
"哪儿?"
"佳木斯几个地方。那边有肥主儿,不宰他们宰谁呀!冷地方人色,爱看这个。我不是第一次趟道,都熟了。你就陪我走走,保证赚钱。"
"你一个人不是干着挺好吗?"
"这次数太大……最近我胆子有点儿往回缩了。没办法。我认识浙江一个倒茶叶的,愣叫人给剁了,想起来吓人。现在为几百块钱玩命儿的主儿哪儿都有,见了大数不把你吃了才怪呢!跑外的人见了面烟酒不分,亲热得要命,可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捅黑刀子的人全出在这里边……不怕哥们儿笑话,我想带个熟人壮壮胆子。钱怎么分听你的。"
"我不能去。"
李慧泉连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崔永利正给他斟酒,听后一愣。
"别说死,你再想想。"
"我没法儿去。"
"怎么了?不给面子……"
李慧泉喝口酒。
"公安局的人盯着我呢。"
"出事了?!"
"没有。我有个朋友在青海服刑,逃跑了。公安局的人怕我帮他,三天两头找我。我离不开。"
"麻烦……"
崔永利松了口气。
"这次去不成下次。好歹干一次试试,顺手的话咱俩绑一块儿干,怎么样?"
"我不给人当保镖。"
"谁说让你当保镖了?!"
"我喜欢一个人干,没牵挂。我猜不透别人,别人也猜不透我,干着费劲,何必呢……还是一个人干好……"
"你他妈真犟!连便宜都不会占!我在街上随便拉一个,非把他乐死不可,这是算正的一本万利!"
"你找别人吧。我不去。"
"妈的!我不是不放心么……要找得着能找你么?你算哪庙的和尚……"
崔永利有些醉,白衬衣的前襟滴了菜汤。他殷勤地为李慧泉夹菜斟酒,话却十分粗鲁。李慧泉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凉拌海蛰皮。这个莱比他做得好吃,不知什么缘故。
不能搅进去!李慧泉提醒自己。他不了解这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最最简单的身世。这个人即便告诉他点儿什么,又有谁能保证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呢?他们同是咖啡馆的常客,同是个体经商的人。他们喜欢独自做事,烦闷的时候也希望彼此谈谈。如此而已!如果这个人在外边被人骗了两万块钱,想设圈套雇他做打手,去报复那个骗子,那么他显然是想错了。他低估了李慧泉。
这是假设,但有可能是真的。崔水利的请求有点儿饥不择禽,李慧泉觉得这人一定在买卖上吃了亏、独自一人招架不住不能搅进去!不能。
李慧泉头有些晕,仍旧喝下去。崔永利说喝的是五粮液。果然不错。他品得出来。崔永利在这一点上没有骗人。
酒粘得能拉出丝来。真好。
灯亮了。李慧泉到院子里上厕所。他差点儿呕吐。崔永利怪声怪气地笑着,把他扶到里屋的沙发上,在电视机那边摆弄起来。
屏幕上五颜六色的。音乐。咕噜咕噜的说话声。笑声,好像是外国人。
李慧泉想吐。
"别走了,在这屋睡吧,我上她们那屋去……你看过这玩艺儿么?"
笑声。男男女女在说话。
"真他妈邪了!"
崔永利的脚在地上打拍子。
尖叫。有人在喘气。快速的嘟嚷和呻吟。屏幕上是乱七八糟的光斑。
"老一套……这驴!"
崔永利打了个哈欠,走近电视机。仪器的咔咔声代替了人声。又换了一盘带子。旋律浪漫的音乐突然奏响,由强渐弱,大海的声音出现了,紧接着又是撒娇的声音。
"你自己看吧,我睡觉去了。这一面放完一小时,不想看甭管它,自己能关上……你他妈瘾还挺大……"
屋里黑着灯,电视里的形象像一堆洒了的颜料汁,四处漫延,形状不定。
李慧泉还是想吐。喝了有七两,少说也有六两。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喝过白酒了,酒真是好东西。
崔永利把一包烟扔在沙发上。
"让她们过来一个陪陪你?有什么!你真他妈笨蛋!?"
崔永利在铁床上绊了一下。
"你放心,干净!人都不错,你试试就知道了,老实着呢,没斜的歪的……你摇头呢还是点头呢?!……
你看着办吧,算我没事找事,操他妈的!"
崔永利跌跌撞撞地出去了。他也喝过量了。李慧泉想。他眼睛睁得很大,但看不清东西。一闭眼胃里的东西就朝上涌。他看着电视,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人么?
只有听觉是敏锐的。女人的呻吟像小刀子似地割着他的心脏,他疼得一阵阵抽搐。事情更美了,还是更丑恶了?有恶心的感觉。也有昏天黑地的感觉。不知道过去对自己的身体是太爱惜了,还是太糟踏了。人原来竟是这样办事的。他刚刚知道。尽管他的幻想曾走得很远,他还是看出自己太幼稚了。仿佛白白辜负了二十五岁的年华似的。
人是免不了做牲口的。人,就是牲口。这个留着小胡子屁股像马似的白人不正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生吗!像杀猪一样给他一刀,有谁会可怜他呢?那女人一定会乐得哈哈大笑的。不是她杀了他,就是他杀了她,事情早晚得闹到这一步。他们太凶恶了。他们的卑鄙也超出了人的想象。
但是,这个长着两条长腿的外国姑娘简直美透了,李慧泉感到内心十分虚弱,好像无法承受那种无以言传的打击。
乡下姑娘进来点蚊香,划了好几根火柴。是那个身量较高的姑娘。第一次进这个院子,是她给开的院门。刚才端菜的时候,她老冲他笑,人生得很秀气。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她没有步,竟然爬到铁床上脱起衣服来。
"你干什么?"
"崔哥让我到这边睡……"
"怎么搞的!"
"你睡铁床还是睡沙发?"
李慧泉昏了头,不知如何回答。姑娘低低地笑起来,什么也不说便躺下了。
电视里仍有声音传出。李慧泉走过去,半天找不着开关。姑娘提醒他。
"在小红灯旁边,向左扳一下。"
顿时安静了。屋里屋外的寂静凝成了一体,只有空气在不安地涌动。姑娘的皮肤在凉席上发出磨擦声,仿佛直接触到了他的耳膜。他摸到烟和火柴,哆哆嗦嗦地点上。眼睛适应了黑暗,在席子上看到一幅很妖媚的轮廓……
他觉得自己不行,没有喝酒也不行。他干不来这种事。做梦时或许可以有一番举动,醒着无论如何不行。他有些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向往中有许多恶心。他是想干的,他有数不清的预习。
但对手须是正儿八经的女人,不能是别人丢弃的母狗。
崔永利花了钱,让他自己留着享用吧。
他站起来向外走,差点儿撞在墙上。姑娘支起身子,可能感到惊奇了。
"你睡么!不要了么……你睡么!"
一股土包子味儿,天真、淫荡、傻乎乎。她的岁数可能还赶不上赵雅秋。他心里一动。如果是赵雅秋躺在这里,他会怎么样呢?他还会这样无动于衷甚至沮丧么?
他只能更快地逃离这个地方。
"告诉姓崔的,少跟我玩儿这套,我见过……"
见过什么,他也不知道。觉得不大妥当,又加了一句。
"你睡你的,我现在得回家了……我把门给你们撞上,你甭起来了……"
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
李慧泉在院里找到车子,捅了半天才打开车锁。月光下一条白鱼似的身子随着拖鞋声来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你呼一下崔哥!"
"不了。"
"你缓走,""知道。"
姑娘龇了龇白牙。她在内心是感激他的吧?要么,就是把他看作最大最大的笨蛋。他也许就是一个笨蛋。
"崔永利,操你妈我就!"
他骂了一句,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在土道上走。尘土味儿、粪便味儿、菜地的腥味儿、工地上的石灰味儿,一齐随着夜风游荡。他摆脱了一种危险,但内心并不怎么畅快。许多似人似兽的东西在漆黑的夜幕上做着淋漓尽致的羞耻事,尚未竣工的楼群和长势不好的菜地里传出令人耳热的古怪声音,他发觉自己非常嫉妒那个外国男人。
第十一章
天太热,白天没地方躲.晚上呆在家里又睡不着。前院西屋两口子天天吵架,早上把牛奶往院子里泼,晚上摔茶壶。吵时语言很隐晦,似乎女的不怎么清白。她在牛奶公司工作,上夜班时在更衣室里跟了别人。
"瞧你挑那地方!""我乐意!""我劈了你杂种操的!""借你俩胆儿。别的地方没本事,吹牛倒行……""咣铛"一声。可能把脸盆扔院子里了。这是早晨,李慧泉蹲在后院刷牙,渐渐领悟出无数夫妻当中有一些夫妻就是这样生活的。爱情已经走上绝路,到上吊的时刻了。
"救命啊!"头发像哈叭狗似的女人尖嚎着逃进小夹道,窜进后院,后边跟着睡眼朦胧手持菜刀的男人。女人像受惊的母鸡在院子里乱蹦乱跳。男人的菜刀在她背后划着圆圈。
"小泉子,拉住他!"罗大妈跟过来,声嘶力竭地叫着。李慧泉想伸腿,怕摔坏那人。他用茶缸在那条抡刀的胳膊上敲了一下。刷牙水溅了一地。
男人姓殷,三十七、八岁。除了收水电费,李慧泉不跟这家来往。现在,他抱住了姓殷的家伙。
"放开,有你丫头养的什么事?"李慧泉把他抵到墙上,气得脸色苍白。
"小丫头养的你放开不放开?""你骂谁?""谁管闲事我骂谁……"李慧泉松了手。两口子面对面愣了一会儿,一前一后走出了后院。这叫什么事?
"别生气,别生气!跟这祥的邻居住一块儿。算咱们倒霉啦!"罗大妈不住劝他。他有些纳闷,人怎么蠢到这份儿上了!好劣不分。猪狗不如。人的愚蠢是没有限度的,在各方面都能找到证明。
让他们互相屠宰去吧!杀一个少一个。
如果跟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算完了。罗大妈仍在给他张罗对象,不知未来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那个人是命中注定的一位,那么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像母夜叉一样跟入吵架?
在马路上一边走一边吃冰棍?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在许多人的鼓掌声中大大方方地唱出动听的乐曲?
这是不可能的。那个人很可能正在跟别人压马路,甚至跟别人胡搞,等着别人把她扔掉,再等着他把她当宝贝一样抢起来。
命中注定的事情实在让人猜不诱。
晚上睡不着,想得多,心情也烦躁,手有些痒痒。前院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没完没了的吵闹声像是即将爆炸的地雷,让人心烦意乱无法忍受。他想打人。
"我跟你没完!"
"我看你有多大能水儿!"
"没能水儿,我有命!"
"少跟我来这个,有本事找人家要胳膊根儿去,欺负老婆算什么能耐?!"
"我碎了丫头养的!"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李慧泉躺在屋里,凉席上汗淋淋的。抄起擀面杖,走到前院,照男的头上来一下子,照女的头上来一下,这有多痛快。他在脑海中重复这些动作,心情渐渐平静。最让他满意的一件事是,那个女的哑巴了,擀面杖塞进了她的嗓子眼儿!她只配得到这个,对付世界上的所有母夜叉都应当用这个办法。他替姓殷的男人想了一条出路、杀了她。然后自杀,这个傻王八假惺惺地发怒实在让人看着难受。
他是单身汉。这可能是难得的幸福,不过,独自一个在炎热的夏夜里流汗叹息胡思乱想,如果说这也是幸福未免太勉强了,幸福的人不可能这样狼狈,桌子上蹲着长城牌电扇,刚买了一礼拜就坏了。得抽时间去修修。他想。里屋外墙角漏雨,得跟房管所的人打个招呼。是买黑白电视机还是买彩电,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委托商行有十二英寸的,只要二百三十块钱,一个人看也挺合适的。不过,他现在已经适应了没电视的生活,不看电视也没什么。他也许更需要一台洗衣机。他不爱洗衣服,但不得不洗。他不洗罗大妈就要帮助洗,这是很过意不去的事。如果房管所的人不来,他得自己动手修房子,雨水越来越大,不修墙皮非湿塌了不可。找谁帮忙呢?需要办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需要认真对待。他已经学会照料自己。刚刚解教时的无所适从感觉正在彻底消失。明天干什么?
早上跑步。上午交税,到批发公司看货。中午在东四吃炒疙瘩,吃完到玉清池澡堂洗澡剃头。下午修电扇,买一本《大千世界》或《蓝盾》。晚饭自己做,六点半到东大桥025号摊位、十点半回家睡觉。
他对明天干什么知道得清清楚楚。明天没什么可怕的。一个又一个明天使他变得成熟,他把明天一个又一个地打发掉。他不怕它们,可也谈不上喜次。归根到底,大多数日子是没什么趣味的。
看看街上热得没处躲没处藏的人群就知道了。听听丈夫和妻子咬牙切齿相互咒骂的声音就知道了。这就是生活。
明天很少有别的样子。
八月的一个黄昏,有雨。李慧泉没有出摊。雷阵雨过去以后才八点多钟,天气报凉快,他翻翻晚报夹缝,决定到朝阳工人俱乐部看场电影。那儿的小卖部卖一种很好喝的自制的冷饮。片名《审判者》,没看过也没听说过。
到俱乐部才知道是叙利亚的片子。票卖光了,但售票厅前围着不少人。票价三角五,人群里有人卖六角和八角,爪子里电影票一叠一叠的。他买了一张。上一场没散,他蹲在便道里侧抽烟。人脚和人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水泥砖和柏油路上的雨迹闪着亮晶晶的黄斑。很好的夏夜。
他看见了马义甫。他是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的。
"你要不要?想看不想看?嫌贵您一边凉快去!"
马义甫的虎牙龇在唇外,样子很丑。右眉上的痛子像盯着一只大甲虫似的,仿佛在随着傲慢的语音缓缓爬动。人是更瘦了。
"刷子!"
马义甫想把票掖好,来不及了,很尴尬地颠过来。
"你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又干上了?"
"没法说……你带烟了么?几点了?……我下班就来了,晚饭还没吃呢……"
"活该!"
李慧泉把烟递治他。马义甫点上一支,又抽出几支塞在衬衣口袋里。
"又缺钱花了吧?"
"没法说.说它干嘛!"
"十一就结婚。现在还搂钱,太紧了,你不能把日子往后推推?"
"已经……推了……"
"你瘦了。"
"我快死了,你买卖好么?我手里没东西,不好意思去看你,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我以后……一定还你。""去你妈的!谁让你还了?""不合适……""快卖,把我这张也卖喽,你剩两张挨着的,咱俩一块儿进去看。"
"你一人看吧。这票得耗到开演,越拖越能卖好价。有的骚娘们儿就喜欢人家在电影院里摸她亲她,比公园有味儿多了……"马义甫故意抬高嗓门,其他票贩子都叽叽嘎嘎地笑起来。马义甫的眼神儿很伤心,快活是装出来的。
李慧泉没想到婚事把朋友拖得这么惨。"你朋友怎么样?""就那么回事吧。她在东大桥看见过你,回去还跟我念叨呢。""她想要什么式样的衣服,让她找我。""那么胖,穿什么也不行……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李慧泉像突然挨了一鞭子,这个简单的问题过去一直没人间过他。猛然听到,倒真有点儿奇怪了。
"这还用问么?"他笑了笑。
"有了?!""有个屁!""没有,哥们儿想办法给你划拉一个,成不成的,玩儿玩儿再说,别难为自己,可惜了的岁数……""你他妈先管好你自己吧!……放人了,刷子,你不干这个成不成?多寒碜。"
"一言难尽。我自己心里明白……你进去吧,回见!我这儿还二十多张票没卖出去呢……谁要票,八毛一张哩……"
人群呼一下围了上来。俱乐部大门内外已是人山人海。
"一块一张了!不要拉倒!一块一张,不买没了,一块……"
电影枯燥乏味。胶片发绿,演员哭起来像中国演员,假得让难受。双双对对的青年观众在干他们想干能干的事,不时有人鼓掌,发泄一下对电影情节的愤怒。
李慧泉看到一半就出来了。座椅之间的缝隙很窄,搂成一团的情侣们四肢伸展,像裸露的树根一样任它们自由蔓延。有人把脚搭在无人就坐的椅子上,像横了一段朽木。李慧泉见过这种情景,但只有今天他才感到格外恼火。隐隐约约的欲望在心头闪了一下。他想打人。他近来常想打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寻找机会。
马义甫在俱乐部门口的广告牌下抽烟。俩人都感到意外。李慧泉朝他走过去。
"还没走?"
"吃了两碗馄饨,想等你出来说点儿事。刚一个小时……"
"没意思。你想说什么事?"
"想来想去,我觉得不该瞒着你。"
"你瞒我什么了?"
"你借我的钱……我输了………"
"输了?"
"我以前玩儿过,可是我跟你借钱的确是买录音机,凑巧有人拉我,我想有四百块怎么玩也不怕,打算赢一点儿、没想到输了……我想捞回来,输惨了……"
李慧泉瞪着他,好像没听明白。
"输了多少?"
"不算你的,欠着六百多块。我倒票还了一百多,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输给谁了?"
"在日坛敲扑克认识的。"
"住哪儿?"
"哪儿都有,赌也没准地方,不说了吧?这里有规矩,说了麻烦。"
"你告诉我干嘛?"
"……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三天两头跟我要钱,我怕让我朋友知道,也不敢跟我爸说,我自己实在还不上……倒票又怕让人逮着……我完了……"马义甫捂着鼻子蹲下来。
"倒票还债也比赌好。你还赌吗?"
"……我……"
"我他妈问你呢!"
"大棒子!你揍我得了……我不赌行么我?"
"你问问去,我不赌行么我?"
"你拿倒票的钱赌去?"马义甫点点头,李慧泉一把揪起他,拽着他往体育场方向走,马义甫呼吸急促,然后轻轻抽泣起来,他垮了。
"你十·一结婚是假的?"
"恩。"
"你跟我借钱时已经赌上瘾了,把我当傻瓜涮着玩是不是?"
"……哥们儿对不起你。"
"现在又让我帮你还赌帐是不是?我的钱花着痛快是不是?"
"你拉我一把,我忘不了你………"
"我操你大爷!"
"你救救哥们儿!"
"我操你大爷!"
"你骂吧打吧,你把我打半死也得救救我,我活该,我任了!哥们儿今天不要脸了……你打吧……"
马义甫艇着脚尖,怕李慧泉扯碎他的衬衣领子。大棒子的手哆嗦得厉害,勒得人喘不上气,也让人害怕。马义甫擦一把眼泪,昂着头,虎牙在路灯的柔光中闪亮。
李慧泉在刷子脸上打了一掌。"啦"一声。在雨后的夏夜和体育场外的小松林中,响动大得出奇。马义甫跌在泥地上,后背捧上了草坪的铁围子。
他不说话,也不哭了。
李慧泉稍稍弯下腰去,又打下一掌。马义甫用胳膊垫住了,仍旧疼得"哎哟"一声。
"别打脸,我明天还上班呢……"
"骗到我头上了!"
李慧泉往后退,手掌发麻。他知道自己打重了。几年没有动过手,感觉很古怪。刷子是他朋友。
他怎么把朋友给打了呢?
朋友在欺骗他!
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马义甫蹲在地上摸险。吃力地站起身,仍在摸险,小松林外边有自行车驰过。便道上传来行人的说话声,树枝上仍有水珠滴下来。
李慧泉记起多年前揍马义甫的情景,用擀面杖一顿足抡,马义甫轻而易举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地承认了失败:"服了!服了?!"那以后,刷子对他确实不错。刷子很可能从懂事起就胆小,混到打架人的堆里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刷子跟他一样,是没什么出息的、很可怜的人。他们到老都干不成正经事。赌博。这是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们显示愚蠢的最好机会。
马义甫伸出两个手指,李慧泉把整包烟都塞给他,点烟时,李慧泉看到刷子嘴角上有血,上唇翻起一块。
马义甫显得胸有成竹。
"你想替我垫多少?"
"顶多二百,一分不多。一年以后还我,一分不许少。"
"行。"
"你要还赌呢?"
"随你的便,右手中指……"
"这是你说的。要赌了你自己剁掉它算了,别指望别人,你要骗人,别让我碰上!"
"……钱……"
"明天晚上到摊上取。"不知为什么,马义甫又抽抽嗒嗒地耸起了肩膀,李慧泉扭头走了。朋友的处境和朋友的欺骗,都让他伤心。
远处有雷声,辨不出响在哪个方向。整个黑夜在轻轻摇动。
他疑心马义甫在装洋蒜。能骗一次,为什么不能骗两次呢?
马义甫在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
有时候,不能把人的哭当哭。眼泪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刷子伤心落泪的时候说不定正在下定赌赢的决心。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胖胖的矜持的姑娘,也可能只是为了自己一时痛快,谁知道五尺高的汉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没出息的人的低能和愚蠢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也无法了解。他琢磨不透马义甫。不过,马义甫倒好像把他给琢磨透了。
这也许就是别人比他聪明的地方吧?
第二天晚上在东大桥025摊准时相见。李慧泉扔出一个纸包。马义甫撕开封纸数了两遍,很激动,像久渴的人在饮水。他的脸肿得不大明显,嘴唇破了的地方抹着紫药水。
李慧泉摆弄衣服架子。
"一年后在这个地方还我。"
"一定还!我不赌了……"
"甭跟我说这个,我不爱听!"
"谁赌谁是孙子。我结婚的时候一定来叫你……"
"随你的便,我不指这个。"
"大棒子,我有了一定还你,等我缓过气来砸锅卖铁也还你!"
李慧泉很不耐烦地挥挥手。他不信这些话。他不信这个曾经欺骗过他的朋友的任何保证。他跟这个人的联系算是吹了。以后,马义甫遇到麻烦他将袖手旁观,一旦姓马的伤害了他,他就用不着什么客气了。
他在小松林里那两下子未免过于优雅。这种小动作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这也不符合他的风格。已经淡忘的属于李大棒子的快速凶猛敏捷镇定的风格。他想重操旧业井不困难。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女朋友、这都算不了什么,他有办法使自己心情舒畅,他也有办法让一些人崇拜或者畏惧他.就像他早年做过的那样。
他还记得大郊亭那次八十多人的械斗,他应方叉子之邀,为方叉子的朋友的朋友助阵,他与双方素不相识.却成了引人注目的主角。车链子、铅球、弹簧锁、垒球棒、刀子、叉子、砖头,-切都不在他的眼里,他挥舞着枣木擀面杖如入无人之境,他像一只舒展的雄鹰,在郊区的公路上飞翔,对手像野兔子一样在他手下奔逃,他感到了短促然而刚烈的满足,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生了翅膀,有多少双眼睛羡慕地看着他呀!他赢架就像玩儿一样,在新桥饭店双方请他的客,他的脸上竟留着血迹,擦都不擦。
一块砖头擦过他的前额,打下了光荣的标记,他为自己骄傲。他在酒席上通常一言不发,也不笑,只是没命地喝酒。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管说,他喜欢酒更喜欢似醉非醉的舒服劲儿。他赢得了大棒子的美名。他像大棒子一样坚硬、耿直、一丝不苟,也像大棒子-样单调、冰冷、怒气冲冲,那时他十八岁,处在最有勇气最有劲道的年华,他是一个在地狱中东奔西跑的十八岁的勇士,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更没想过以后会为自己曾经干过的什么而隐入深深的窘境。他以为自己活得不错,在一段有限的时间里。
也许,处在那种状态是幸福的吧?如今他又受到了那种状态的诱惑,在疯狂忘我和对自身极度关注的敏感中,人的体味就像醉酒一样,随心所欲而又无法控制自己。他喜欢这种状态。这是摆脱烦躁、孤独、空虚的避风港。但是,二十五岁的他已经找不到这个港口了。它淹没在令入沮丧的往事之中。
他确实是个笨蛋。
当别人在知识和平静的生活中寻求的时候,他在暴力中寻求;别入或多或少得到了什么,他却一无所有,他在梦中包括白日梦中思念那个唇上长着绒毛的姑娘,却不懂得采取任何有益的行动。
他丧面清心寡砍,内心却十分下流,他有一些自淫的花样儿.却在一个女性肉体的召唤面前无动于衷,无所作为,他用钱鼓励一个称不上朋友的朋友欺骗自己.却又野蛮地殴打他以保全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明明知道沙家店那个小子不干不净,却总想找他聊聊,跟他喝一杯,似乎要索取什么生活的秘方。而他根本就不信有什么秘方,他信的是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东西,命运。
命运使他成为被遗弃的人,成为孤儿,成为愚蠢者中的一员。他已经不能改变它。他只能由它去了。
李慧泉跟马义甫分手之后,突然想到忘记跟他说修房的事了。以前泥瓦活儿的帮手是老瘪,现在除了马义甫他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人,就连这个人他也正在丢弃。他还能指望谁呢?刘宝铁么?那终究是个警察,不是令人轻易相求的人。
他就像一只找不到港口的破旧的小船。船舱里已经进水,就要下沉了。
他没有朋友。崔永利称不上是朋友。他的船下沉时,那会在他的舱里压块石头的,络腮胡子是个阴险的人,至少是个不怎么关心别人的人。崔永利独往独来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人不可能有信得过的朋友。他的大胡子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骗子的气息。
崔永利独自去了东北,在佳木斯郊区承包给私人的富庶的农场里。他正为精力过剩的男人和女人们提供秘密的精神食粮,他讨价还价,猜拳行令,不时模模口袋里的钱包和自卫的匕首,他晚上睡觉不脱衣服,白天走路频频回头,他一定是这种徉子,想象不出他会是别的什么徉子,李慧泉为没有跟他同行而庆幸。
崔永利肯定会勾引一匹东北发情的母马.把野种漫不经心地留下来,这是很可能的,崔永利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李慧泉真想坐下来,跟这个人好好喝一杯,崔永利身上那种洒脱的懒散劲儿和神不知鬼不觉的韧性对他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吸引力,想活得轻快,得像这样做。什么都丢不了。什么都能得到。
加上超脱,丢了或得不到了,也没有多少烦恼。这比暴力精明了一千倍。
但是,他还是觉出打架是一种诱惑。也许他骨子里就偏爱这种行为。他的不可知的生父很可能是个靠拳头吃饭的流浪汉,或者是个智力不足的亡命之徒。这也是有可能的。世界上没有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命运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崔永利从东北回来不久,李慧泉在老地方见到了他。咖啡馆已经恢复了卡啦gk式的演唱,赵雅秋到京门饭店舞厅当临时歌手去了。生意很清淡。天太热。人们对昂贵的西式饮料和糕点已经厌倦,对手拿麦克风自唱自听也失去兴趣了。开业不到一年的咖啡馆走上了下坡路。赵雅秋的离去似乎败坏了一大批顾客的胃口。不少人打听她的下落。
京门饭店坐落在机场路,规模不大但十分讲究。李慧泉骑自行车去过一次。他是白天去的,人家告诉他舞厅晚七点开放,他才悻悻地步开,没有见到她。他只想听听她的歌声,随便地看她几眼。他没有别的奢望。他只是为她担心。担心什么,他说不确切。他觉得只要自己为她担心就能保护她似的。她需要保护。她的周围布满了陷井。就像他第一次打架前的处境一样,她可能也毫无知觉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表面成熟,内心却无比幼稚。得意与失意交错,自尊与自卑融合,人弄不好就要干出不计后果的事。这也许只是他的担心。但是,他愿意为她担心。穿着敞胸黑裙的赵雅秋在他眼中就像外皮薄薄的鸡蛋一样,他希望捧着她,这也确实是他白日梦中的一个内容。
当他看到多日不见的崔永利时,完全愣住了,因为崔永利的身边坐着多日不见的赵雅秋。两个人端着咖啡杯子,正在认真交谈。这个景象包含着令人难以解释的内容和联系。好像有人打了他的嘴巴,脸庞热而胀,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向他们走过去。崔永利热情地打招呼,胡子撅得跟山羊似的。赵雅秋大方地点点头,坐到对面,把崔永利旁边的空位子留给他。他觉得自己笑得愚蠢透顶了。
"就这么定了,我等你的电话。"她说。
"我先拍个电报,你作好准备。"
"我父母没意见。你放心……"
"你应该多见世面……慧泉,你喝点儿什么?你好像不高兴?"
崔永利把脸转向他。他不明白他们刚才说的什么。似乎是一个阴谋。她的笑容很甜蜜,可惜的是她对谁都这样笑。她寒暄了几句,老练地欠欠身子。
"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等我的电话。"
"知道。小李再见,老崔再见……"
李慧泉冲她看看,没什么表情。售货厅里传来她和女服务员的说笑。她甚至不愿多坐一会儿。她跟他没什么话说,却跟一个骗子样的人物预谋了什么大事。
她穿着蓝裙白衫,头上缚了一根红色的发带儿。她长得不好看。牙齿不齐,脑门儿突出。但是,他一直悄悄地远远地盯着她,直到她走出咖啡馆的铝合金门,他喜欢她,她是他的美女,她永远今他陶醉,她为什么不再难看一些?她为什么不是个哑嗓子,那样的话.他将消除一切疑虑.对自己多一点儿信心。崔永利要了饮料和便餐,李慧泉照测是白兰地和沙拉,边吃边谈,李慧泉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晃晃头,过一会儿又响起来。
"这一次足了,我得好好歇歇了。""没碰上麻烦?""小意思,我什么没见过?让你去你不去,傻蛋……想好了没有.下次怎么样?""不去。我哪儿也不去。"他瞪着对面黑糊糊的下巴毛和腮毛。崔永利笑起来,把火腿往嘴里填了又填,舌头老把它顶出来。
"我算知道你了……这事到此结束。我什么也没说过,你什么也没听着,完了!大棒子,不是我说你,你上次的事办得够绝的,把人家光屁股扔下自己走了,干嘛?把自己吊起来好受么?你真是……"李慧泉不说话。
"人要不开窍儿就没治了,凡事不能太认真,那种事是最不能认真的,你懂么?完了事大家都高兴,各得各的,何乐不为?你进去那三年都学什么了?是不是真把自己给改造了?你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别说了。""哥们儿的话你不爱听,我不说了。我今年三十一,比你大多了。
你听听我的有好处。我十六岁就不是童男子了,你呢?"崔永利又笑起来,吃得很香甜。笑吧,笑吧,你笑吧!李慧泉揉着太阳穴,表情平静。耳朵里还在响。他想在大胡子中间的嘴上打一拳,让它永远闭住。
"你跟赵雅秋商量什么事来着?"
"你耳朵够灵的……"
"随便问问。"
"我得好好歇歇了,没什么,找个伴儿。我下礼拜带她去广东。"
"别开玩笑。"
"开玩笑干吗?我本来不想管这种事,可是说真的,我现在越琢磨越觉得这丫头有味儿,要多干净有多干净,动了可能没事,说不定正等着人动呢!我的眼光没错……"
"你开玩笑呢,是不是?"
"有点儿。我在珠海音响娱乐公司给她拉了一盒磁带,准备录七万盘,那边很欣赏她。这次去主要是为了录音。是她陪我还是我陪她,就看怎么说了……"
李慧泉脸色冰冷。营业厅里人不多。墙角的音箱中播出缓慢柔和的曲子。有人上去唱了两句,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在同伴的笑声中溜回座位。麦克风卡在架子上,孤零零地对着墙壁。"
"她很年轻。"
他突然冒了一句。崔永利收了笑容。
"你别动她!"
"你怎么了?"
"你别动她,别动!"
"我还没打算玩儿她呢,你急什么?你看上她了吧?呦……我他妈怎么就没想到……"
崔永利拍拍他的肩膀,嗓子眼咕咕地响着,把狂笑咽下去了,耳朵里一大群蚊子撞来撞去。李慧泉忍耐着。
"我跟她没关系。她是什么入。我是什么人?我不想看她倒霉,挺好的人,毁了就没办法了……
你别动她!"
"我开玩笑你当真了?少喝点儿,你心里有什么事不痛快。别灌了!"
"你千万别动她……"
"她动我怎么办?"崔永利嘲弄地问了一句,把他的酒杯夺开,扶他靠在座位里角的墙上。音乐声飘飘悠悠,周围好像有人在看他。他闭上眼睛,用力压住脑袋两侧的想象中的血管。耳朵里响声越来越大。但他没醉。
"谁动她我跟谁没完!"
"闭嘴吧,笨蛋……"李慧泉听到崔永利低声嘟嚷了一句。他挥手打过去。瓷器的破碎声和纷沓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男人女人嗡嗡地说着什么。他听到嘴唇响亮的巴嗒声,知道崔永利正在忙乱中往嘴里塞入最后一片火腿。
没打着。他很伤心。
第十二章
摊位的固定营业税由九十元涨到了一百二十元。从十月份开始执行。批发部门的日子也不好过,价格抠得很死。从南方乡镇企业到北京促销的人们找不到代销者,大批廉价而质次的衣物积压在郊区的小旅店里。李慧泉去过几次,没挑到能赚钱的东西,他压价进了一些秋装,数量不大,卖不动也不至于亏本。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东大桥已经有人撒摊去经营水果蔬菜什么的。雨季过去之后才有人来给他修房。挑了半个顶子,顶棚糊的纸全弄坏了,他自己买纸熬浆糊,好歹按原样糊上,他希望把门窗重新油一遍,房管所的入说没打这个预算,明年再说,他自己买了刷子、漆料、砂纸、腻子膏,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把房间的前脸粉饰一新。这个活比卖衣服让人愉快。
他每天睡觉都嗅到一股油漆味儿,比白天重得多浓得多。他睡得很踏实。他打算在买家用电器之前,先买一套像样的家具。
式样已经看好了。浅色的四柜组合,刚好占外屋的一面墙壁,他得有滋有味地活着。
屋子里哪儿都能找到旧报纸、旧刊物。法制、体育、武打、侦探,内容五花八门。最近他的兴趣已经减退。没什么意思。读来读去只读出两个字:无聊。他偶尔翻翻案例小册子,看看别人是怎么杀人、强奸、抢劫,是怎么被逮捕、判刑、枪毙的。已经没有新奇感。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走投无路的人的最后出路是杀掉自己,有这种决心的人多一些,社会将稍稍安定。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赵雅秋唱了那么多歌,他只记清了这两句。人人都是一只小船,大家正在一块儿沉没。东巷胡同口贴的法院布告时时更换,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被红叉子勾掉。晚报说上个月死于交通事故的人为六十四名,打破了纪录。街上每天都有救护车载着濒于绝境的人嗷嗷怪叫着窜来窜去。有些入只是沉没得快一些罢了。相比之下,他们显得更不走运。
活着的人可以松口气了。
崔永利带着赵雅秋去了广州,那天晚上出了丑,李慧泉一直闷闷不乐,他到沙家店找过崔永利,一方面想赔个不是,一方面想打听一下赵雅秋的情况。崔永利却一直没有回京。李慧泉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一旦出了问题,他觉得自己是应当干点儿什么的。他不怕崔永利。混得多阴多神的人他都不怕。
他等着崔永利回来。
秋天正在降临。树木花草的色彩纷纷黯淡,风声里多了一些凄凉。围着日坛公园跑步的人还是那几个,里面有个红脸膛的阿尔巴尼亚外交官。李慧泉几乎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他冲出使馆的院子,跟在一群中国人后面卖力地奔跑。这个外国人的脸像红皮鸡蛋,永远挂着迷人的微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空气里有什么值得一笑的东西呢?
最近见不到这个人了。跑步的中国人大都有一张严肃的面孔,仿佛一边跑一边愁眉苦脸地想什么心事。阿尔巴尼亚人令人怀念,他要么回国,要么生病了。
李慧泉很希望重新看到那个"老外"。那张笑脸使人想到跑步不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负担或自我折磨的手段,而是一种享受。
享受的人们应当是愉快的。
李慧泉愉快不起来。他摆摊、蹬三轮、买粮食买菜,总是愁眉苦脸的,跟跑步时的模样相似。人在跑步时缺氧。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缺氧,连睡觉都处在喘不上气来的状态之中。他的身体让幻想塞满,已经装不下了。
想得最多的是女人。白天比晚上想得还勤,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他简直弄不清楚,这样想来想去是为了自我怜悯呢,还是为了自我满足?他经常被自己的高尚和寡欲所感动,但最使他满足的,还是目睹自身的坠落。他在幻想中大胆欺侮并疯狂占有、一系列对象中没有一个是赵雅秋,他完全放开了手脚。但是,当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赵雅秋在广州干的每一件事的时候,心头无限哀伤。他深感崔永利不会放过她。
他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他怀着一种奇妙的心理试着打听崔永利的身世,结果令人非常失望。神秘莫测的崔永利原来是酒仙桥七○四电子管厂的工人,几年前因长期旷工被开除公职。他的家在亮马桥,住在花三万多块钱买的一套单元里。那是全市第-批商品住宅,试销之后便停建了。
"就盖了一栋,在路北边。"
咖啡馆的韩经理告诉他。
"他爱人也是七○四的,他儿于可能五岁了……我见过。小崔能干,稳当,也够朋友,能混到这份儿上不容易。"
"我还以为他蹲过大狱呢!"
"他?哪儿能呢!泥鳅似的……"
韩经理不想说崔永利的坏话,笑一笑闭了嘴。李慧泉有些沮丧,使他格外小心的人原来只是个开除公职的货色。这个平庸的货色居然干得那么得心应手,那么心不在焉,捞钱搞女人,一切都有条不紊。
他怎么就没有这份能耐呢?李慧泉终于明白,崔永利吸引他的恰恰是他所没有的那些东西。人家活得闲适轻松,黑事邪事干得尤如儿戏,可他却活得太累了。他是不是太把自己当个人或者太不把自己当人了呢?
摆摊的生活越来越乏味。买货的人不多,看货的人也很少。
摊前过往的行人带着许多故意,似乎在每一件衣物里都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阴谋,摊主们的敌意更强烈。不看货便罢,看了货而不买想不遭奚落就离去是不可能的。李慧泉把每一个在他摊前驻足的人都看做小气鬼,他不冷不热地跟他们搭话,内心充满了藐视和诅咒。把八块钱的衬衣以十五块的价卖出去,他心里除了有些幸灾乐锅之外,已经找不到丝毫怜悯。
生活里确实有什么东西不对头。问题出在哪儿,不知道。他自己的问题在哪儿也无从知道。他夏天焦灼烦躁。秋深了,他的情绪仍旧没有着落,反而更加落魄孤寂,离枝的叶子似的。他看着街上无边的行人和无边的车辆,知道自己眼中没有多少善意,别人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别人。有谁为别人的痛苦而难过呢?
没有。他不为在汽车站旁边拉二胡的言人难过,他不仅不往地上扔钱,他还觉得瞎子是大家难以识破的骗子手。他也不为常年在神路街扮破烂的老太太难过,老太太整天扎在拉圾堆里,本身就成了一堆垃圾,他用看垃圾的眼光看她,没有同情,甚至没有表情,没有表情也是一种表情,那就是极度的麻木不仁。他在别人那里得到相同的东西。有谁关心他每天早晨起床那一瞬间的复杂心情?有谁理解那些每天晚上折磨他的零乱念头?没有。他今天出车祸,明天人们就会把他忘掉。他血肉模糊的样子顶多是一件恐怖的材料和新鲜的话题,在人们嘴皮子上挂一下就消失了,人在别人眼里是无足轻重的。痛苦或死亡一旦和别人发生联系,意义就显然不一样了。人们只为自己难过。人们最关心的只有自己。爱别人是假的。人们爱的是发出这爱的自身。别的人实在算不了什么。归根结底,谁都算不了什么,包括他,包括他知道的一切伟人和凡人。
李慧泉对自己脑子里的许多念头持怀疑态度,但仍旧让它们出圈的羊群似的纷纷地涌出来。他阻拦不住它们,也不想阻他站在东大桥冷清的货摊上,经常感到自己的脑袋成了一架运转不灵却傻劲十足的机器,像汽缸有毛病的汽车一样。不管自己和前边出了什么事,都啪啦啪啦地一直走下去。
他觉得十字路口那个指挥交通的警察跟他的处境很相似。
每天在那里经受无数车辆的包围,一定非常孤独。电车里的售票员、街上挥舞扫帚的清洁工、饭馆里收拾碗筷的人、未竣工的高楼上的小虫子一样的身影,谁的处境更好一些呢?
问题无穷无尽。生活的各个角落里都晃着孤单的身影。李慧泉能在许多人的眼里发现自己。他可以想象,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所有孤独无助的人都是这个样子。面孔枯黄而没有血色,眼睛无神而无光,嘴角耷拉下去,眼角也耷拉下去,牙齿发出淡淡的青色。他在停车场见过一位犯规痛病的小伙子,小伙子抽搐一阵恢复过来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情景。当时他仿佛看见了自己。不知是否动了怜悯心,他觉得躺在两辆汽车之间的狭窄空地上连连抽搐的人,身上和动作里都有一种悲哀的很优美的东西。
那似乎是对某种东西的很认真很失败的反抗,虽然不能成功,尽力的样子是可敬的。除此之外,人们还能干出什么新鲜事来呢?
有一百个人吃冰棍就有一百种愚蠢的样子。从公共厕所里出来的人,十个男人里有五个走上便道还在系裤扣,另外五个不是裤管上沾了尿迹就是皱着眉头好像没尿干净似的。说话用喊救命的嗓门;骂人用唱歌的调子;喝酒尤如喝水;吐痰就像吐血,吐了以后频频回头看它。李慧泉站在他的三轮车后面,站在秋天温暖的阳光下,每天都有许多发现。像读一本没有意思的书、因为不得不读,所以每天都要不由自主地掀几页。他读着人的历史。也是自己的历充。但他读不出什么兴味。
每天在他货摊前逗留的人群中,总能看到几位入了迷地掏挖鼻孔的人。有老汉、有中年妇女、有衣装只挺的小伙子,甚至有时髦非凡的女孩儿。总有人突然冒出来干这件事。
他感到恶心得要命。小时候他也有这种习惯,是母亲一次又一次纠正他,提醒他,让他理解这是一种耻辱。他改掉了这个毛病却生出了别的毛病。站在他眼前玩鼻孔和手指的人没有他所有的毛病,他们不打架,脾气温和,他们爱人被人爱,他们没有被强劳过。他们比他优越,尽管他们嘲弄他似地在他面前很不雅观地弄着鼻孔。他的的确确恶心得要命。
为了扫除障碍,应当用小刀豁开他们的鼻子。至于他自己,则应当重新作人、重新作人!然而,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他不能使时光倒流,也不能拉住时间让它静止不动。他能干点儿什么呢?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个浑身抽搐的人。他暗自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躺倒在地,在被动的情况下一点儿也不掺假地向生活扮扮鬼脸,开开玩笑,逗逗闷子。那可是难得的轻松。
十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在人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落了一场雨。气温比往年低,人们以为不会有雨了。它却悄悄地细如牛毛般地在秋夜里洒了下来。灯光照得到的街面和空间,许多湿润的小东西在闪光。
李慧泉躺下以后看了会儿杂志,没关灯就睡着了。半夜听到有人敲窗户。
"谁?"动静没有了,只听到浙浙沥沥的雨声。他把灯关掉,门又轻轻地抖动起来。他下床时顺便从床脚拎了个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站着呆了一会儿。外面那个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床头,点了一支烟。他很紧张,他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他想到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窗户呻吟了一下,绝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声音微弱,但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坐着不动,等着。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动不语,似乎也在等。
过了有半十小时,李慧泉无可奈何地开了门。
没开灯,两个黑影在屋里面对面站着。
"是你么?"
"是我,""怎么进来的?"
"从布帘胡同那边爬房过来的。"
"想起什么来了?"
"没想什么,活腻了。"
李慧泉挪过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着坐下了。暖壶里没水。
"你想吃点儿什么?"
"不饿,有烟么给我一支。"
"你在信里骗我。"
"没骗你。"
"那你干这种傻事!"
"这儿也通缉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完就完,我不在乎……我妈我爸他们好么?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没敢回去……"
李慧泉给他点烟,火柴照出一个十分陌生的轮廓。秀气劲儿全没了,五官在瘦削的脸上显得肿大。皮肤灰暗,好像让太阳晒坏让风吹坏了似的。过去那双精明的女里女气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开。这双眼睛已经属于一个在绝望中磨炼过的无比冷漠的人。李慧泉也有点儿绝望了,跌坐到床上。稳住他?然后抓住机会报案?或者,干脆把他搁起来扛到派出所去?这都不难。
只要想办,很好办。旁边有空酒瓶子,抬手就能解决问题。
他看看表,两点半了。不会有人发现方叉子。没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刚脱逃那两个月,李慧泉看到过这种人。现在,人们说不定已经厌倦了。最近刘宝铁没有为这件事找过他。方叉子毕竟是没有多大危险性的逃犯,人们用不着他对待一只狼似的来对待他。他想家,闷得慌,想跑出来看看走走,就这么回事。
李慧泉把饼干桶递给方叉子,马上就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声,桶里有水果糖、果脯和小点心。方叉子的脑袋垂在桶上,舌头、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来。
"这几个月怎么过的?"
"在内蒙转了一段时间,后来到承德和张家口……别问了,除了没杀人我什么都干过了。我是前天从宣化搭菜车进来的,在水碓子农贸市场混了两天。本来想搭去南方的菜车走算了,一辈子不回来了……腿不听使唤。我琢磨,怎么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妈,我不敢回去就上你这儿来了。我栽进去没有一个朋友给我写过信,我收到哥们儿第一封信我他妈都掉眼泪了。大棒子,咱们没白交……"
"别说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办吧?"
"我想到南边试试能不能出去,能出去更好,出不去就找个地方玩两天,然后寻死,我没别的路了……"
"自首行不行?"
"不,打死也不干。闷在里边除了玩儿自己,操驴的心都有,这辈子反正交代了,大不了是个死呗!"
"你不是争取减刑来么?"
"我想开了,自己给自己减得了!凭什么判我无期?我要不说大北窑的事他们谁能知道?我冤得慌不免得慌?"
"我听说,你拿刀把人家弄伤了?"
"……她裤腰带是绳子的,系死了解不开,我拿刀割她裤子把肉划破了……公安局的人找到她你猜她说我什么?她说我拿刀把子捅她下边,我疯了我?我死也没承认,我主动坦白还落了一个态度不好,判无期纯粹是为了赶点儿,我从第一天服刑就没服过气……"
"应该枪毙你!"
"毙就毙,当初毙了就省心了。"
"傻蛋!"
"……什么?"
"我说你傻蛋!"
方叉子愣了一下,放开饼干桶,使劲擦着嘴和下巴。没有水。
李慧泉想起里屋窗台上还有一瓶啤酒,他走过去,开盖时砰的一声,把两十人都吓坏了。他们相互看看,又同时看看外边,好像刚刚意识到危险的处境。
方叉子灌了几口,把瓶子递给李慧泉。瓶口上有股怪味儿,是方叉子的口臭。小子有几个月没刷牙了?过去,朋友中数方叉子衣饰打扮最讲究,他眼角没有眼屎,牙缝老是干干净净,指甲缝也白白的;夏天他脸上没有汗,因为他口接里总有干净手帕.冬天他的脸不粗糙,老是红润润的,他擦很贵的护肤霜。他用这一切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如今他的嘴臭成这个样子,他自己难道嗅不出来吗?
"让我躺一会儿行吗?困死啦……"
"你什么时候走?"
"先让我睡一觉吧。"
方叉子脱掉被雨打湿的外衣,爬上床,李慧泉靠着床头,把枕头塞过去。两个人盖着一条被子,警惕地听着窗外的动静。李慧泉除了拼命吸烟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浆凝固了,而且手脚冰凉。方叉子身上冒寒气,过一会儿就惊一下,睡得十分痛苦。
李意泉长叹了一声。
"你叫我怎么办?"
方叉子翻了个身,喂了一下,嗓子里咕噜咕噜像是有个弹球在水泥地上滚。
"你他妈叫我怎么办?"
"……就一天,哥们儿就在你这儿歇一天。你……比从前胆小了。"
"我犯不上。长个大胆子光会找死有什么用?我过得好好的,你他妈像个黄鼠狼一样钻进来,不是要我的好看吗?你说让我象你怎么办?"
方叉子半天不说话。李慧泉觉得他有点儿害怕了,出气很急。
"泉子,你放心,我好好睡一觉,歇过来就走。我不连累你……"
"广德,你完蛋了!"
"我知道。"
"你爸你妈都挺好的,你弟弟很爱学习,比你强多了……"
"我妈白头发多吗?我在青海做梦梦见她头发全白了,我难受得要命……真想回去看看又怕给家里惹事,惨透啦!"
"你还想着你妈?"
"我也纳闷,别人想也想得不厉害,就想我妈,有的时候也想我爸……活得跟小孩儿似的!实在受不了了……"
"你怕给家里惹事就不怕给我惹事?"
"我对不住你,我这几个月找不着说话的,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害怕,我不找你我找谁去?"
屋里呛人,黑暗中弥漫着烟雾。屋外的雨声不紧不慢地在小风里飘,一片冷寂。
"你认识的人少?找小婆子们去呀!"
"她们?前脚进去,后脚就得卖了我。这事我听得多了……"
"我也一样,广德,我也一样。"
"……随你的便吧!你是那号人么?我不知道你?你把我卖喽马上就得把自己勒死!"
"我说的是实话。"
"算了,算了……说说别的,你混得怎么样?是不是打算结婚了,你屋子里有油漆味儿……"
"操你妈的……"
两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聊着天。一边抽烟、一边咳嗽,说话的声音很低。窗户不知不觉白起来,李慧泉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的话连自己也不明白。一种似是而非的久别重逢的感觉,使他讲起了不想对任何人讲的事情,身边是逃犯,也是朋友。但是,他还有什么别的朋友吗?没有。他宁肯向逃犯表白心迹。方叉子使他感到亲切。他们盖着一条被子,这使他想起少年时代他们亲密相处的情景。他抽的第一支烟就是方叉子为他点燃的。
"抽吧,偷我爸爸的!香吗?"
"香!"
他一边咳嗽一边高兴地看着方叉子小女孩儿-样的面孔。
他们一块儿旷课,到卧佛寺后面的山上捉鸟。他们一块儿打架,方叉子动嘴,他动手。他们是朋友。
"活得真没意思!"
"太没意思啦!"
"你说怎么办?"
"吃喝玩乐吧!"
"我乐不起来,人早晚都要完蛋呀!"
"你不会玩!找个女的怎么样?"
"我不行。"
"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
高中快毕业时,他们叼着烟卷在马路边百无聊赖地说着数不清的类似的话。他们彼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方叉子喜欢跟女的粘糊,方叉子知道他喜欢在打架的时候出风头。方叉子从来都恭维他,从来没有用女人问题伤害过他的自尊心。
方广德是他朋友。他告诉自己。他把内心的痛苦抖落出来。
他舒服一些了么?似乎是舒服一些了。
"他把她带到广州去了……"
"糟啦!你没戏了!你真乐蛋!"
"他要毁了她,我就对他不客气,我想好了,宰丫头养的!"
"没用!你真喜欢她?"
"恩……"
"总算有人让你动心啦!干嘛不早下手?"
"我这份德行……"
"谁德行好?你又不是下边不好使!"
"你不懂……"
"我不懂……天快亮啦,你让我闭闭眼,我快困死了。"
"等他们从广州回来再说。"
"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又不是搞了你老婆。为一个骚货动真的可不值,哥们儿不就栽在这上面了……"
五点钟,李慧泉把里屋单人床上的箱子和杂物搬下来,垫了几层报纸。又把窗帘门帘全部拉严,仔细察看了一下隔断小门上的门吊子。他让方叉子躲进去。
跑步和买早点时,那些熟人的面孔使他很紧张。他头了十根油条,快走回家时才意识到不该买这么多,心怀评地狂跳起来。
碰上罗大妈怎么办?方叉子晚上爬房时是否有人看到了?他很少撒谎,不会撒谎。他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他不想包庇罪犯。
同时,他也不想让朋友措手不及。叉子累了,被入追怕了。他相信自己能把朋友从绝境中拉出来。
出摊之前,他在里屋床前放了一个暖瓶和几根油条,把尿盆放在床底下。他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自己正在冒险。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偷偷到派出所去不是好办法。在方叉子信任他的时候出卖人家是不道德的,他不能做那种事,他至少应该事先打个招呼。
"别出声,我中午回来。"
方叉子困得睁不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李慧泉上了两道锁,推着三轮车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小后院。事情会怎样发展他一点儿也猜不到。
"你来了,就怨不得我了。"
他心里嘀咕这句话,对自己不大满意。找不到一条解救朋友的办法。解救自己的办法却一条一条地摆在眼前。
中午他买了牛肉、驴肉、扒鸡等熟食,还买了酒和包子。方叉子仍在睡,没有一点儿危险感。他的内衣和皮鞋都很新,可能是偷的。他还干了什么其它坏事呢?
李慧泉站在床头,默默地看着他。流窜了那么长时间,头发却好好的。只要口袋里有钱,他准保先进理发馆。本性难移。出了理发馆准保不是先找吃的,而是先搞女人。他除了杀人没干什么都干了。那么,都干了什么呢?
一旦被抓住,他会不会叫人毙掉?窝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为他指一条出路,把他推上去。李慧泉叫醒了方叉子。他觉得脊梁上潮乎乎的,出汗了。问题也许没那么严重。
方叉子吃得很慢,眼睛盯着食品。
"下午跟我去怎么徉?"
"去哪儿?"
"别装傻。要么你自己去。"
"你也逼我?"
"你妈给我递过话,她让我这么办的。"
"……让我想想。"
方叉子用指甲挑牙缝里的牛肉丝,样子很恼火。李慧泉递给他一根火柴。
"我自己蹦到网里来了。"
"不是那么回事。"
"你知道我找你干吗?"
"让人追急了。"
"我想跟你要钱、你不是挣了一点儿钱么?不给钱也行,给买一张去昆明的火车票我就知足了。
我不会偷不会抢,我在内蒙给人家打过一个月牧草你知道么?
你别那样儿看我……到云南出不去就在当地凑合混混,我还不想死呢!"
"你离死不远了。"
"除非大棒子你卖了我!"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
吃了饭,方叉子又躺下了。他还没有恢复体力,眼皮子老像睁不开似的。李慧泉在外屋翻抽屉,声音弄得很响。他从来没有这么胆怯过。他可能正在做一生中另一件最蠢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了调。
"往南走,你有把握吗?"
"想试试。"
"你想好了么?"
"晚上再商量,让我睡……"
"我锁门了?"
"锁吧。"
"别弄出声音,小心点儿……"
他觉得是另一个人在跟方叉子说话。他听不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干什么。他昏昏沉沉地假着三轮车奔了东大桥。他记得离开屋子的时候,方叉子面朝墙呼吸均匀地躺着,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没有生意。他连摊棚都没搭,坐在折叠椅上,脚蹬住三轮车的胶轮子。他想起了刘宝铁。片警考上了政法学院的大专班,半脱产。不知为什么没有上成。罗大妈说,片警泡了一个礼拜病假刘宝铁八成让头儿给治了,如果方叉子的事漏出去。管片出了问题,他会得到什么下场呢?处分?想象不出什么入会为刘宝铁倒霉而高兴,但可以想象片警的未婚妻暴跳如雷的样子。罗大妈也将遇到麻烦。但最大的麻烦出在自己身上,不论对不起谁,他首先对不起的是自己。夜里、早晨、上午,他错过了一次又-次机会。他图什么呢?他喜欢这种为朋友承担危险的可怕处境吗?
李慧泉觉得脑子有点儿糊涂,隐隐约约感到事情已经来不及了。他感到异常空虚。他竭力让自己用一种愉快的心情去注视街上来来往往的东西,看到的却是一堆一堆的彩色斑点儿。西斜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他,光线十分柔和。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拖到天黑才回家。开了锁,拉开电灯。没有什么异常。走时故意开了一半的抽屉已经被关紧,里屋的窗户也从外面推严了。床上的被子叠得很规矩,能叠成这样除了军人就是犯入。鸡骨头搓进簸箕,暖水瓶也放回原处,只有尿盆还在床底下。
李慧泉拉开那个抽屉。存折少了一个。一张八百的活期。另外一张没动。他没想到,他留了一手,大数的藏在别处。现在他为自己留了一手感到不好意思,他不知道哪件事情更让他感到意外。他暗示过方叉子么?方叉子是怕他告密还是明白了他的暗示?他真的暗示过什么吗?他走时拉开半个抽屉,故意将存折露在外边,是为了逃避责任吧?他是逃避不了的。朋友在感谢他李慧泉在桌子上看到一张写着铅笔字的废报纸。字歪歪扭扭地排列在标题的空白处。写得很认真。
我拿了八百,拿两本书路上看。抽空告诉我妈我回来过,我走了不回来了。对不住,我怕出事,我知道你的好心,忘不了你。
你当然忘不了我,我是个大笨蛋!李慧泉拿着报纸发呆。方叉子从后院往外走时没人看到他吧?
他取钱顺利吗?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亲自取钱、买票,把他送上南下的火车呢?他害怕。他知道自己害怕。
我的存折让人偷了。此外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遇到。
李慧泉站在屋里自己安慰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曾暗示过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摆脱出来。结果他发现,自己陷得反而更深,方叉子的处境比过去更加危险。这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了。
他端着尿盆出去,把尿悄悄倒在墙根的出水口,方叉子的体臭轰一下钻满了鼻孔。他感到欣慰的是,方叉子不好意思、觉得对不起他了。他帮他收拾了屋子,王八蛋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帮他收拾了屋子。
他的朋友是个爱干净的人。
第十三章
李慧泉一连几天没有出摊。生活绕了一个大圈子。他已经把自己逼上了绝路。莸得自由不到一年,他又稀里糊徐地往回走了。他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许命中注定是那种走不上正路的人。他在人生的开端就踏上了方向不明的小路,数不清的陷阱在等待着他,随时都可能跌进去。跌进去就爬不出来了,脑袋里有个严厉的声音不停地对他说:"完了!"确实完了。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朋友被人抓回去他会高兴些吗?他不知道,方叉子眼他一样,只是跌进更深的陷阱罢了。他们谁也救不了谁,社会已经抛弃了他们。他们是人群里的渣滓,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垃圾。
他们要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要么四处逃窜,像丧家之犬。他们永远找不到堂堂正正的立足之地。
生活里没有他们的位置。跟别人没有关系。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这是自作自受。
没有谁可以抱怨,甚至也用不着后悔。后悔没有用。他后悔的事情还少么?
他中断了坚持多日的晨跑,窝在被窝里迟迟不肯起床。屋子像一座坟墓,枕头散发出潮湿的气味。他看着墙上母亲的遗像,一边抽烟一边经受母亲的责难。
"我养了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母亲生前就是这么说的。他从劳教大队赶到医院,母亲不跟他说话,却跟站在床边的薛教导员说了这么一句。报病危之后,薛教导员又陪他去了一次,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松松地拉着他的手,眼睛迷茫地盯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穿白大褂的人围着病床,他靠墙站着,眼看着母亲咽了气。薛教导员也靠墙站着,替他拎着一袋毫无意义的桔子。他在医院的楼梯上蹲下来不想走,薛教导员使劲拉他,一网袋桔子全都撒出了,黄黄的小球顺着楼梯直往下滚。他终于哭了起来。
他欠母亲的债永远也还不清了。现在,他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两天没有取牛奶,罗大妈以为他病了。她中午过来看他,发觉他还在床上躺着。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罗大妈吃了一惊。
"泉子,怎么啦?"
"没事。"
"哪儿不舒服?"
"没事。"
"泉子,那件事你别放在心上,大妈不是有意的……"
"您想哪儿去了。"
他跳下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罗大妈想帮他扫地,他把扫帚抢了过来。他的确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半个月前罗大妈为他介绍西巷的一个女孩儿,他一听名字就拒绝了。女孩儿也是强劳回来的,光在朝外就搞了一个排的男人。他早就知道她。他的口气使罗大妈很窘,他自己更窘。女孩儿有了工作,据说去年还是单位的先进工作者。但是说这些没用。先进工作者跟这事没关系。
"您就甭管了!"
他当时好像发了脾气。他觉得受了侮辱。罗大妈也觉得对不起他,犯了多大错似的。这能怪罗大妈么?他知道不能。但是看清了自己的身价毕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如今他已经谈不上什么身价了。
他把所有存款都取了出来。不到两千块钱。存货值四、五百块。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到前门首饰店买了一个金戒指,其余的钱揣在怀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渐渐地有了一个轮廓。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采取最后行动之前,时间在他手里。
他来到了针织路咖啡馆。白天人不多。没有见到韩经理。门口的牌子上关门时间改成二十三点半了。他要了两杯白兰地,坐在角落里独自喝起来。挨着餐桌的塑料壁纸很脏。音箱里的乐曲像秋天一样凄凉。他朝一个面熟的服务员笑了笑,对方愣了一下,冷淡地点了点头。他向她要了一盘沙拉。
"生意不行了吧?"
"新鲜劲儿过去了……"
"崔永利来过吗?"
"哪个崔永利?谁是……"
"大胡子。"他用手在腮上比划了一下。她想了想,问售货口里面的人:
"喂,姓崔的大胡子来过没有?我这几天没上夜班……"
"前天晚上好像来过……来过!跟赵雅秋一块儿来的。谁找他?"
"没事,没事。"李慧泉连忙摆摆手。他脸有点儿红,好像让人抓到了内心的秘密。他坐到天黑,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离开咖啡馆。生意仍旧清淡,大手大脚的倒爷们不知藏哪儿去了。又到别的地方摆阔去了吧?
他骑车来到京门饭店。大厅里灯火辉煌,外国人很多,但一点儿也不嘈杂。红地毯棉花似的,把声音软软地吸住了。没有人拦他,他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张舞厅的门票。舞池里晃来晃去的大都是中国人,一个个精神饱满。一些外国佬坐在桌子旁边,显得闷闷不乐,打瞌睡似的。乐队很正规,指挥是个长长瘦瘦的大蚂蚱似的中年男人。没有人演唱。曲了一首接着一首,喇叭有点儿走调,是按乐曲数目付报酬的吧?乐队很卖力气。
他坐到八点钟,很谦卑地走近一个穿制服的管理人员。制服上的大铜扣子像纪念章一样闪闪发亮。
"赵雅秋?她每星期五来……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没有,随便问问。"他离开京门饭店时有些失望。他摸了摸口袋。比火柴盒大一些的首饰盒子有一种寒酸的味道,他简直不愿意看到它了。
他想干什么呢?
她会嘲笑他吗?
星期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他到商店买了食品和玩具。在天桥上长途车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登了上去。
路两边的景色很熟悉。于涸的水田里镶着密集的稻茬,冬小麦整整齐齐像绣出来的绿色花纹儿。
拖拉机喷着黑烟在空旷的田间土道上颠簸,远处的地里有一些铅笔头似的劳作的人影。他看见了那条高出田野的水渠,像土坝,也像没头没尾的列车。那是劳教大队一个冬天的杰作。薛教导员就是在那儿伤了腰的。不知是为了给他们树榜样还是为了增强威信,也不知是因为天生喜欢干活还是因为心里装了不痛快的事,薛教寻员干得极猛。半尺厚的冻土下边掏了洞,用胳膊粗的杠子狠撬。薛教导员大叫一声便扑到地上了。他很佩服这个老警察,背起来就往卫生室跑。从那以后,薛教导员对他一直很留心。过年的时候别人都有家里送的好吃的,薛教导员就塞给他两包好烟。
"省着抽。"薛教导员大概知道他捡烟头的,只是不点破。如果不是在劳教大队,跟上这个老头儿上哪儿他都愿意,开荒,老头儿说:"一天掘一亩",他准能掘一亩。打仗,老头儿说:"你冲上去!"他准能冲上去。他知道老头儿会跟他一块儿卖力气卖命。只是,劳教队是变不了的,他的许多梦想都没有用。而且,他觉得薛教导员很可怜。打篮球时,老头儿的白背心后面有许多破洞,他走步而被判罚之后那可怜的样子使破洞更为乍眼。
他不能辜负这个人。他的事情得告诉他。世上,这是最后一个他对不起的人了。会伤心吗?会骂他吗?由老头儿去好了。事情已经做出,就永远也不能抹掉。他应当坐下来,跟老头脸对脸地好好喝一杯。
薛教导员不在,到东北出差去了。
他站在传达室窗户外边,觉得自己眼看要晕倒,网袋变得异常沉重,袋里的玩具熊猫头朝下竖着,鬼脸变幻莫测。
"他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月以后。到里边看人还是递东西?"
"我就找他。我是年初离开这儿的。"
"是六大队的吗?"
"是……薛教导员家在良乡什么地方?我上家找他爱人也可以。"
传达室的人从六大队值班室问到了家庭住址,写在一个条上递给他。
"老薛人缘真不错呀!"
窗里的人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声。李慧泉沿着土道往公路上走。很累。想好了一肚子话无处说了。
他原以为能在薛教导员宿舍坐下来,用茶杯端着酒喝,将话一古脑儿倒出。半个月才回,来不及了。恰恰这时候出差,似乎是故意避开他。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和别人隔开,很冷酷地将他推来搡去。他糊糊涂涂地不能静想,独自在秋阳下走路。他抄近路走过一片麦田,看见了那个似曾相识的洼地,抢个最低的地方坐下来。忘记是哪一年夏天了,他在附近看水泵,曾在这儿的草丛里躺下来,很安静很沉醉地做那种羞事。天蓝蓝的,让他一点儿也不感到耻辱。现在天依旧蓝蓝的,却是一大块将要塌下来的无法承受的嘲弄了。
人活得丢了本分,不如一只田鼠。他就是一只田鼠。一只在阳光里呆不住只能在黑洞里苟生的田鼠。
他等不到长途车,便拦下一解手扶拖拉机,从网袋里抓了两听罐头塞给满脸不高兴的人。良乡是邻县的大镇,拖拉机颠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镇尾一大片平房里找到了薛教导员的家。两间平房,暗暗的,墙壁发黄发灰。儿女们都分出去,家里只有老太太和她照看的三岁的小孙子。老太太生得凶相,一问才五十一岁,比教导员还显老。她在镇上粮店工作,退休了。她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薛教导员在家里可能不说劳教大队的事。他把熊猫递给小孩,孩子在一边静静玩耍。他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自在。老太太不爱说话,凶凶地看着小孩儿,问一句才答一句。墙上有四、五个镜框,里面相片上的人大都是乡下模徉。家具很旧。沙发是自己打的,扶手刨得不平,漆也太紫,弹簧又太硬。
"房子很旧呀。""老薛没本事。""教导员是好人。""没有比他傻的了。""教导员办事认真……","管什么用?"李慧泉很不好意思。他摸摸口袋,里面有事先准备好的五百块钱。他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本想当面交给薛教导员的。他知道薛教导员不会收,不收也可以留下。教导员不是替他保存过母亲的存折么。
他把钱放在桌面上。
"教导员替我垫过本儿,今天还了。您点点。您跟教导员说,我忘不了他……"
"……没听他说过。"他看着她一五一十地把钱点完。他站起来要走。留他吃饭,他说吃过了。
薛教导员的爱人送他出来,淡淡的没有几句话。她恨他吧?是他这样的人把薛教导员拴了大半辈子,她爱人的前程都毁在他们手里了。
他站在良乡镇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不知往哪儿走。他暂时不想回城。他真想搭上一辆车随便地奔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他知道方叉子的心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方叉子到昆明了吗?会不会被人抓住了?说不定已经供出他这个窝藏犯了吧?
他走进一家小饭铺,买了半斤饺子,悦慢地吃起来。如果方叉子没被抓住,如果抓住了没供出他来,他准备采取的行动是不是太傻了?换了别人会怎么做?
即使那样,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生活仍旧不能轻松。直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干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远走高飞就好啦!要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种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镇子里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极快地入了梦。脏水塘只有个青蛙露着脑袋,眼珠像弹球那么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担心它跳出水面,他怀疑它是只满身黄疙瘩的癞蛤蟆,他怕自己会恶心得受不了。它动了还是水动了?他急得要出汗,两只脚不停地往脏水塘里陷下去,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烦躁得想找个东西打死它。
正没有法子,听到门响。起初不以为是门响,紧接着听到人声,就睁着眼坐了起来。罗大妈的声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过去开门。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轮拉一趟吧。你大爷到街上叫车没叫着……"
罗大妈说着说着要淌泪。他连忙穿衣服。脚扭在秋裤里怎么也穿不通。
"您别急,不用着急……几点了?"
"快一点了,睡着睡着肚子就疼起来了,把床单都咬破了……"
"吃什么了?"
"不是吃的。晚上觉得不好就没回师大宿舍,以为是怀孕反应,睡着睡着就掐我,浑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帮帮我呀!"终于抽嗒起来了。李慧泉感到很紧张。他把三轮停在外院,走进南屋。罗小芬脸色苍白,发青的眼皮和嘴唇在轻轻抽搐。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但罗大妈手碰到她身体的时候,却能低低地叫出:"别碰我!"接着便烫了似的浑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连褥子一块儿抬起。他抬头,老两口抬脚,罗小芬折成一个虾米,简直是拖着掖着到了三轮平板上面。不喊疼了,似乎已经昏迷。罗大爷使劲跺院子,身子转来转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李慧泉蹬上车,拐出东巷的胡同口就渐渐地飞起来,耳边流过呼呼的风声。
"大妈您抱着她,坐稳点儿!"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楼往左拐,车身都斜起来,他屁股离了座,身子像腾空奔跑一样往前撞。骑自行车的罗大爷几乎赶不上他。他不再紧张,甚至感到有点儿愉快,深秋的夜风清凉干净,街上没有人,数不清的路灯为他亮着。他觉得自己像台质量很好的发动机,浑身上下的力气怎么使也使不完。罗小芬不会有问题。她跟他一样年轻,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没有危险。她会好好地活下来,会永远感激他,向他投过小时候那种令人亲切的目光。小芬,你还疼吗?
"坐稳!大妈……"车子从朝阳门立交桥的大坡上向东四方向冲过去。生活里令人畅快的事情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给朋友、做给他喜欢的人的。否则,哪来那么多无聊和错误呢?即使做给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让人愉快,像眼下一样。如果为使罗小芬得救他必须蹬到虚脱,那么他情愿蹬下去。可是,他为方叉子干了什么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衬衣已经湿透,暖乎乎的小虫子顺着脊梁往下滑,在腰带上满满地聚住。腿麻酥酥的,血管发胀。他俯在车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来。
"泉子,累你了……"
"您给她捂严,小心受了风。"
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泪。李慧泉的样子多少使老两口镇静了一些。离骑河楼妇产医院还有一站地,罗大妈终于顶不住了。
"小芬!妈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么!嚎有什么用!"
罗大爷骑着自行车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人快死了,他的亲人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亲人会怎样呢?
昏迷不醒的罗小芬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街道两边民房里的人们照样美美地睡觉。
活着跟别人没关系,死了也一样,除了亲人之外没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只是病得重了一些,她的母亲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很冷清。没有人哭,可能也没有人真正难受。
医院走廊很安静,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把罗小芬连同被子横着抱起来,满头大汗地一直往里走。罗大妈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里。
罗小芬的身子很硬,脸窝在胸上,一只胳膊向外翘着,像朝谁伸手似的。他突然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看见她露在被子外边一只脚,穿着小小的尼龙袜,像孩子的一样。
这是跟他手拉手一块儿上学的小女孩儿。是高中时代见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的高傲的公主。是见了面点头微笑的别人的妻子。这件事是不应该由他来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样的不幸,她会平淡地告诉她丈夫:"我们院儿那个小流氓差点儿病死。"甚至连提起都不提起。
他却莫名其妙地为她难过。
急诊室很快聚集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药味儿很好闻。罗大妈回答医生的问话,罗大爷在一旁站着,用手帕擦汗擦红红的眼睛。李慧泉发觉几个护士在看他,连忙退了出来。他的事完了,没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诊室旁边有一间小屋,坐着几个神情疲乏的男人。里面可以吸烟。他刚吸了几口,立即觉察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着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爸爸。是一个很奇怪的字眼儿。他没有爸爸。他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处,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这个谜有关系。他的亲生父母还活着吗?
但愿他们统统死掉。养父养母都已离去,让他们活着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将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罗小芬被推进了走廊尽头的电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显得很俏丽。手术室在五楼。罗大爷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签了字,正哀声叹气地坐在靠墙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宫外孕。输卵管儿破裂。腹腔积血。罗大妈看看李慧泉,想说什么而未说。她让老伴骑车去找女婿。罗大爷吃力地站起来。
"我去……"
走了两步,终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慧泉,说:"腿软得不行。泉子,你再帮个忙……给你车钥匙。"
"气足么?"
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帮忙,而是觉得别扭。那个文雅的助教把罗小芬搞得怀了孕,把她弄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却在一边睡大觉。他讨厌看到这个人。上次送沙发,他亲眼看见这个人让一只单人沙发压得上气不接下气。罗小芬看上这块软泥巴,就因为他是助教。没有助教头衔他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别人强哪儿去呢?
人家哪儿都比他强。李慧泉想。他骑过景山东街、地安门、鼓楼、德胜门、小西天,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卡车从街上驶过,发动机的声音响得很久。灯影里有个别人匆匆地走,样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楼。
助教起初很紧张,过一会儿就平静了。
"有危险吗?"口吻像大夫,就像问:"你哪儿不舒服?"
"已经休克了。"
"是吗?我们走吧……"
助教跳上了自行车后架子。他的镇静让人不可理解。怎么能这样呢?
"不会影响生育吧?输卵管……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她满肚子是血,搞不好要出事了,他却说什么……生育?王八蛋!
"骑慢点儿好吗?立交桥坡太陡,别摔着……已经进手术室了,急也没用。"的确是个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顺着陡坡俯冲下去。助教胆怯地抓着他的腰,像叫人带着的臭娘们儿。到医院是四点半钟。李慧泉把钥匙交给罗大爷,悄悄地退到一旁。又没有人需要他了。罗大妈热烈地跟女婿说着什么,罗大爷在一旁不时补充。助教背朝外,李慧泉只能看到他在频频点头。
李慧泉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双腿酸痛,脑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陆续消失。院子里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靠着方向盘打吨儿。墙角的枯树叶子在灯光下像一撮一撮的烂纸和碎布头。医院的黎明到处有凉嗖嗖的药味在飘荡。一辆自行车从铁栅栏外边经过,挡泥板旷旷孔响得很有耐心。空气中传来婴儿的哭声,细听听,又没有了。
他想起了梦里的那只青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让它吓得冒汗。他很明确地怕过什么?小时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边该干什么。怕孤独。
罗小芬好些了么?
他仿佛看见一只手剖开了女人光滑洁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来。如果这是他心爱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会一头撞死在医院大门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己会这么做。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罗小芬完了,助教顶多假惺惺地掉几颗眼泪。
他扔了烟头,发觉腿酸得站不起来了。
第十四章
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来,发觉桌上放着一碗鸡蛋挂面。恍惚记得罗大妈叫过他,不知怎么又睡着了。他下床把挂面热了热,吃了以后来到前院。
罗大爷正在兴致勃勃地收拾鱼竿儿。
"怎么样了?""没事了!泉子,多亏了你!明天大爷给你钓条鲤鱼下酒。"李慧泉把碗还给他,站着呆了一会儿。西屋的狗头发在水龙头底下喜气洋洋地洗菜,仿佛为邻居的灾祸而高兴。她男人蹲在门口擦车子,屁股撅得高高的。这个家庭不知为什么又和睦了。路灯还没亮。儿个孩子在踢球,球像个小动物软塌塌地贴着路面,很可怜地滚着。它停不下来,让人踢得扑扑直响。
他这么大的时候玩弹球。没有彩芯,是那种不透明也不圆的玻璃泡子,一分钱两个。他老输,只能输,他赢了会挨揍。他小时候是个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的孩子。
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们可能都混得不错。他们小时候比他强,现在也比他强。没有人敢欺负他了,他活得还是窝囊,这跟欺负不欺负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路灯"啦"一下亮了。到处都是阴影。踢球的孩子们脸是青色的。
第二天他交足了十一月份的税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交了。税务所的人开了票,好奇地看着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洒脱。
他骑车到全聚德,要了半只烤鸭。吃起来才觉得没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儿,细心地把酱抹在薄饼上,码好葱丝,卷成小筒,像吃果丹皮一样轻轻地咬。
他泡了两个多小时。
他骑车沿着二环路毫无目的地逛起来,在西便门拐弯的地方,他想起老瘪就是在这一带撞死的。
没有任何痕迹。所有水泥电线杆都笔直地竖向空中,不知哪一根要了老瘪的命。它挺拔而坚不可摧,也许是老瘪一生中见过的最让他害怕的东西。
他绕到北海。游船已经停止开放,湖上是一片空旷的秋水,白白的显得很冷。岸边的树黄绿相间,没有什么生气。路过美术馆的时候,在广告牌上看到一张巨大的剪纸,是来自陕北民间的展览。
剪纸是两个抵在一起的牛头,牛眼睛是双眼皮儿。
他在鸿云楼吃了晚饭。海参没怎么动,却吃光了一盘葱爆羊肉。
他每进一个饭馆都想起过去的日子。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人邀请,为这个报仇,为那个打抱不平,在赞美声中喝得晕头晕脑,把自己当成众人之上的英雄。
现在他花的是自己的钱。钱是干净的,自己却仍旧不干净。
有谁来救他么?吹棒他的人都躲到哪儿去了?他把钱给了方叉子,把自由也给了出去。公安局的人说不定就等在东巷的胡同口,在他露面时突然扑过来。
他不能让事情闹到那个地步。
回家躺到床上,看着顶棚抽烟。脑子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自首吧!"
眼前顿时一团漆黑。方叉子来过,又走了。这件事就是出现在梦里也是不可思议的。他蠢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想也没有必要了。
星期三,他在东大桥卖了一天货。当他以十五块的价钱卖掉一打毛线衫的时候,其他摊主都看出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用一种仇恨和猜疑的目光看着他,批发价是二十四,假充纯毛能卖到三十八,跟钱没仇的人谁也不会像他这么干。这是买骨灰盒缺钱急糊涂了,要么就是得了不识数的病。
他把一顶帆布圆帽扣在一个小男孩儿脑袋上,收了一块钱。
孩子的母亲拿过帽子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直想骂她。
"质量没问题吧?"她过马路的时候还在察看。不收五块钱她心里不会踏实。你要白给她,她会从帽子里猜出一颗炸弹或几种毒药来。李慧泉看着这些忧心忡忡的顾客,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捉弄谁。人跟货一样,统统掉价,统统不值钱了。
他收摊回家。抓摊架的时候手微微发抖,生锈的螺丝、发灰的白帆布罩子让人心烦意乱。最后看了一眼用白漆-划出来的三、四平方米的小小空间,025三个阿拉伯数字占了半块水泥砖,已经看不清了。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践踏它。它早晚会彻底消失。没有人会关心这个位置,这个命运为他安排的无足轻重的位置。它小得尤如田野里的一粒瘦土。
他终于发觉自己是喜欢这个位置的,他已经无处可呆,不得不放弃它了。
路过朝外大街的海洋书店,在马路对面的人丛里极偶然地看到一个身影。他想把车骑过去,一辆往东行驶的电车挡住了他,后边还有出租车、冷藏车。
"刷子!"那人猛一回头,正是他。车流中断之后,他不见了。李慧泉往前骑了几步、在中药铺旁边那条向南的小胡同里看见了马义甫仓皇的背影,已经跑出了四、五十米。
马义甫是从工人俱乐部方向过来的。从惊恐的贼一样的目光里,李慧泉知道他不仅还在倒票,而且还在继续赌博。刷子永远不可能赢,他逃窜的姿势就是输家的姿势,不冷静,摇摇晃晃。
他会一直输下去,直到把生命一条一块一疙瘩地赌刊底。他可能骗了不只一个人。他真是吉普车公司的工人吗?胖姑娘是他的恋人还是他另一个大骗局的受害者?简直不能肯定刷子说过的话哪一句不是假的。
李慧泉觉得输得最惨的是自已。这就是他的朋友。仅仅剁掉这个人的中指已经不够了。他想宰了他。在公安局的便衣警察逮住自己以前宰了他。
神路街东巷十八号。他曾千万次在这里出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刷子那样受惊之后疯了似地奔跑。他希望自己不要那样做。他必须面带微笑坦然地伸出双腕,给大棒子争点儿光彩。
院子里一切如常。罗大妈温暖地笑着,告诉他小芬好多了。
罗大爷钓鱼远征再一次失败,脸盆里泡着两条小鲫瓜子。西屋传出剁馅的声音,当当响的菜刀听不出什么恐怖,远不是在女主人屁股后面呼呼生风的状态了。
大家都活得很好。
事情或许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他在自己吓唬自己。谁没有一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呢?西屋的和睦气氛不正常。戴绿帽子的男主人很可能和第三者达成了默契。对这种软王八来说私了不是困难的事情。罗大妈对女婿赞不绝口,而狗屁助教说不定已经看中了别人的女儿。只要若无其事,外人就永远蒙在鼓里。李慧泉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睡觉以前,他看了会儿晚报,一位顾客在信里发牢骚,新买的高跟鞋刚穿几天就成平底鞋了,她对质量问题那么关心、本意可能是想让鞋厂老老实实给她换一双。飞机失事,意大利的飞机,死亡一百二十八人,幸存五人。哪儿都有倒霉的家伙。哪几都有走运的人。个体修车户上街免费服务。丫头养的真会装蒜,平时少收点儿比什么不强!
他睡得很好,没有梦。
李慧泉在沙家店没有找到崔永利。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秃顶,死鱼眼,岁数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看不确切。
"他不在。"
"我上哪儿找他去?"
"他回家了。"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
"他还来吗?"
"不知道。"小个子堵在门口怕他进去。高身量的乡下姑娘从一间屋往另一间屋里搬东西,是不大不小的纸板包装箱。她没看见他。
他心平气和地离开这个地方。他有足够的耐心找到那个人。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一切依照情况而定。他没带擀面杖。用不着擀面杖。没别的意思,只想聊聊。明天才是星期五,赵雅秋将在京门饭店的舞厅登台唱歌。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泥水弄脏了我的鞋,
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她只在他的心中歌唱。只有这两句。他背熟了这两句歌词,他想起它们的时候实际上想的却是那片阴影似的绒毛。他的厚嘴唇时时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存在。当想象朦胧的时刻,一束清凉的草叶便柔和无比地轻轻归过去。
亮马桥一带的公路车少人稀。商品住宅楼孤零零地立在已经被征用的田野上,四周是停工的工地,基坑、土堆、预制板、歪斜的工棚,一切都显得破败。
崔永利把赵雅秋毁了。这个预感使他浑身的肌肉绷紧,双拳像两个榔头塞在口袋里。干吧!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何必呢?
你太小气了。
我什么都没有。我还小气么?
"大胡子?四楼……"一位老太太警惕地关上门,又打开:"中单元。"
问了几家,这是第一个知道崔永利的人。楼的质量很好,楼道却很脏,到处是浮土。中单元的门口摆着长方形的棕脚垫。他很认真地蹭着鞋底,按了门铃。里面传出敲木琴的声音。随后半天没有动静。
又按了一下。
拖鞋响。锁响。崔永利的大胡子出现在门缝里,吃惊,不太高兴,甚至有点儿惶恐。他穿着花格子睡衣。大白天的穿着睡衣。
"你怎么来了?"
"找你聊聊。"
"出什么事了?"
"盼点儿好行不行,想跟你喝一杯。"
"……你等等。"
门关上了。李慧泉点上烟。地毯、壁纸、吊灯、巨大的白色冰箱。崔永利过的是第一流的生活,尽管他是个骗子。
崔永利穿着风衣走出来,脸上换了一种表情,他拍拍李慧泉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老婆不喜欢外人进家。破地毯比她的命还值钱,臭娘们几一个……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打听的。你甭问了。"
"咱们上哪儿喝去?"
"随你的便。"
"你脸色不太好。"
"是吗?"
李慧泉摸摸下巴,有点儿气馁。走了半站地,崔永利把他领进了一家靠近公路的饭馆。李慧泉把钱扔在桌子上。崔永利看看他,看看菜谱,点了几个菜。
李慧泉刚把酒斟上就喝了一大口。
"从广州搞了点儿什么俏货?"
"什么也没搞。我说歇就歇,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在沙家店看到不少箱子。"
"那是我表弟弄的。我把院子转租给他了,想干就让他干。我是说什么也得好好歇歇,太他妈累了……"
"磁带录得怎么样?"
"没录成。"李慧泉盯着他。
"你不是联系好了么?""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什么可奇怪的。翻脸不认人,今天说得好好的,明天就跟你装傻充愣。小赵刚开始想不开,后来就无所谓了。我陪她逛了沿海几个地方,联系了几次临时演出。她玩得挺开心,我也挺痛快……人想不开可不行。"
"她……人怎么样?"
"比较懂事。"
"她好像没出过远门儿?"
"看样子像。新鲜劲儿大,谁都一样,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办货,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你们……"李慧泉找不到恰当的话。崔永利淡然地低着脑袋,假装对一盘溜三样很感兴趣。
"她提到过我吗?"
"让我想想……"崔永利一拍脑门儿:"在永嘉饭店有个男服务员长得有点儿像你,当时她说你像广东人,没说别的。"
"我跟她说过一些话,她没提?"
"没有。她跟我提这个干什么?你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是废话。想让她学好什么的。我这种人配说这个?"
"没说。她没提。"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斟酒,谁也不敬谁。气氛有点儿别扭。李慧泉咬校牙,抬起浮出红丝的眼睛。
"你动她没有?"
"大棒子,你怎么了?"
"我问你动她没有?"
"你小子喝多了。"
"你怕什么?"
"我?害怕?"崔永利笑起来,笑得很响,菜渣子喷在胡子上。李慧泉捏着酒杯。别干蠢事。千万别干蠢事,他叮咛自己。
"大棒子,你太嫩了。你的事都在脸上挂着呢!我不说了。说也没用。你有问我的功夫,什么事干不成?咱们是朋友,实话实说,活该让别人抢你前边!琢磨去吧。"崔永利用手绢仔细擦胡子。
"瞧你活得费劲,我都替你难受。你看上她了,干吗不追她,跟她说?她不愿意,你就连哄带吓唬,实在不行就先干了她!光想管什么用?不过,你得把人看准了。看不准,一玩儿真的准保又得栽进去。"崔永利又"咯咯"地笑起来,他的眼神儿表明他笑得并不轻松。李慧泉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紧张。李慧泉也看出来了。
"操你姥姥的……"
"骂吧。你心里有事,骂骂痛快。"
"我佩服你!"
"这可真叫我害怕了。说真的,你小子讲义气,路子正,哥们儿也服你。"
"别捧我,我不想把你怎么着!"崔永利好像受了惊,愣了一下,立即敷衍过去了。李慧泉觉得酒的味道不对,可能是冒牌货。他原以为自己会忍受不住,结果发现他的仇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盘扣在崔永利脸上一定很合适,但他已经没有这么做的欲望了。崔永利比他强。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看着崔永利,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非常机智的脸,那把精心修剪的胡子也非常漂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想炫耀一下,耸人听闻的话脱口而出。崔永利的脸顿时白了。
"你让他住下了?"
"我还给了他八百块钱。"
"他走了?"
"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你给出个主意吧。"崔永利放下筷子,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姿势,揪胡子,李慧泉想笑。
"我实在看不透你了,大棒子。"
"别见死不救。"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的话我没听见,完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事你得自己看着办,要么包着,要么卷铺盖卷儿自己到分局去……"
"你让我自首?"
"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我认识你了。"
李慧泉给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进嘴里。
"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干了吧?"
"我不喝了。你……没开玩笑?"
"我不懂什么叫开玩笑。"
"大棒子,你干事没深没浅,你不行……我以前以为你挺稳当。"
"少他妈教训我!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绝望地摇了摇脑袋,一声不吭。俩人先后站起来,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点儿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开了。
公路上尘土飞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么,站住了,用讨好和乞求的声调招呼李慧泉。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咱得对得起朋友……"李慧泉头也不回,直往西走。拳头塞在裤袋里,胀得难受。不能停下来,他怕自己停下来会忍不住朝大胡子撞过去,蠢事干得太多,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么东西?这两个字比任何时候都陌生。崔永利一定后悔结识他了。崔永利的好日子以后会增添一点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儿。想到这些,心里轻松了许多,好像惨输之后又捞回了一点儿。
他没有醉意。怕喝得过量没敢骑自行车,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车站。48路公其汽车在三环路,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他贴着路边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乱荒凉,远处的高层大厦耸立在肮脏的空气里,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树。他的路快走到头了。
罗大妈说有人来找过他。他险些瘫倒,但立刻平静了。个体户协会通知他开会,准备评选先进个体劳动者。不是公安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顺利越境,就要进入缅甸了。缅甸是个自由自在杀人都没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经如鱼得水。
这里水正在干涸,他是一条喘不上气来的死鱼。夜里口干,爬起来开灯找水喝。呼吸困难地坐在床沿上,焦急地等着水凉一凉,在对面大衣柜的镜子里不期而遇地看到了一条绝望的鱼干。
她说他像广东人。
她已经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点儿也不难过。难过没有用。他只有欲望,要毁灭什么的欲望。那片绒毛像锅底上的一块黑,他想用石头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点钟,他准时来到京门饭店。舞厅里人不多,他挑了一张离乐队演奏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给他摆上一听可口可乐和一碟奶油蛋糕,水果是两根香蕉和一个很大的广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别人的东西跟他一样。
他把广柑的皮剥下来,放下,又剥香蕉的皮。乐队开始入座,人陆陆续续地从一个小门里走出,乐器在折叠椅上轻轻磕碰。首先登场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手拿麦克风轻快活泼地寒暄了一阵儿,然后与指挥相互点头。她走到台边,乐声骤然而起。
舞池里响着嚓嚓的脚步声,灯光转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转自如,表情异常丰富。李慧泉盯住那个空荡荡的小门。
他看见了赵雅秋。她站在门口,满面笑容地跟门里的人说着什么。浅色西装。短发蓬松,脑门上垂下的一束挂住了半张脸。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旧流露着天真,但眼圈涂得太蓝了,眼窝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唇四周白白净净。阴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慧泉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那片温柔无比的绒毛哪儿去了?
舞厅里静悄悄地涌入了一大股日本人。都很年轻,穿着相似的衣服,可能是学生旅游团。中年歌手下去了。赵雅秋接过麦克风,大大方方地走到灯光打出的白柱子里。
她刚一张口,安静的日本人一阵骚动,接着就鼓起掌来,纷纷跳进舞池。她唱的是他们的歌曲。
她的日本话不知对味不对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着她,像看着一颗正在升上来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阳。
她向每一个人微笑。
她比他年轻。生活在她眼里是什么洋子?周围这些陌生人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她认为自己生活得幸福吗?她每天早晨醒来都想些什么呢?
他站起来到休息室抽烟。他的装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逊色。新理的头发,七月份订做的西服套装。
崭新的长城牌华达呢风雨衣,皮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他对周围的人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他断定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他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种差别。他不如他们。
他是一个无依无靠而又愚蠢透顶的人!
掌声噼啪噼啪地传过来。换了一支乐曲。他穿过舞厅,径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门走去。唱歌的换成了一个动作狂放的小伙子,嗓音嘶哑,像驴叫,下边的反映似乎更热烈了。
小门里是幽暗的夹道,靠墙一排座椅上码着乐器盒子。没有人拦他。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到化妆室把赵雅秋叫出来。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过来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皱了皱眉头。她跟化妆间里的什么人大声说道:"找到这儿来了,这是我最最忠实的歌迷!"露出几张男人和女人的脸,都化了妆,很漂亮地注视着他,又缩了回去。化妆间里传出窃窃的低笑。
赵雅秋把声音放得更大。
"你给我带花儿了吗?"
"……我……"她跟化妆间里的人笑出了一片动听的声音,夹道里嗡嗡直响。他能在五分钟里把她们收拾得永远不会笑。但是,让她笑去吧,让她们笑去吧。他也许向来就是可笑的。他是美丽而幸福的人们难得的笑料。她们可能没见过像他这样不伦不类的人吧?
他来了,让她们见识见识,看看蠢人的标本是个什么样子。人是喜欢侮辱不如自己的人的。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了。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嘲弄。活着好像成了令人羞愧的事情。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小李,你别误会!"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我还没唱完呢……"
他不再答话,傲慢地走出小门。舞厅里的音乐温暖而快活,男人和女人拥着聚着款款而动,欢乐的气氛正在膨胀。他视而不见,穿过华丽的厅堂,来到秋风浮游的夜里。出租车亮着小黄灯出出进进,车辆把饭店门前的空场挤得满满的。天上星星稀少,月亮很黄很大。他靠着门口的大理石柱子,认真地抽着烟卷,认真地听着下车的外国人叽哩咕噜地说话声。
他等了一个小时。
她卸了妆,显得很文静。她穿着薄呢大衣,把领子竖起来。他感到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让风吹走。
"小李,你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
"平时有男的找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穷开心,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你的脸在广州晒黑了。玩得痛快么?"
"还可以吧。大崔有路子,没遇到什么麻烦。我见了不少世面……"她把目光从脚尖上抬起来,很勇敢地注视着他。她的脸模糊不清,像另一个人。他的手在风雨衣口袋里抓着那个首饰盒子,掌心潮乎乎的。他没有勇气拿出来,怕自己陷入更可笑的境地。
"大崔怎么样?"
"挺滑的,不过人还可以……"
"他……有妻子。"
"我知道。"
她惊了一下,好像说露了嘴。李慧泉反而冷静下来。
"你不该跟这种人打交道。"
"嗨,就那么回事……"
她咬着嘴唇,偷偷看了他一眼。
"大崔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她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嘴唇嘬成小圆球,嘘嘘地向外吹气。他知道她在装样子。她觉得尴尬了。到底是谁应该觉得羞愧?难道是我吗?他掏出首饰盒子,鼓足勇气递给她。
"哟!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我喜欢听你唱歌……"
"是金的吗?"
"你唱歌唱得越来越好了……"
"戒指我不能要,换成顶链可以考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确定关系,再说我们只是一般朋友,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我没这个意思!"
"……都这么说,到时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可是我的确不能要。我的首饰都全了。你要送我小绒兔小绒狗什么的我肯定收下。"
"我的确……没这个意思。"
她笑的时候装模作样,不笑的时候也是装模作样。她有了一张永远不卸妆的脸。
"你喜欢我吗?"
"你要喜欢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把戒指拿回去吧,留着向别入求婚的时候用。我还是你的朋友,喜欢听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回头朝饭店的自动门看了看。
李慧泉这时才发觉大门的玻璃后面站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人。一个新的保镖。他认出那人是乐队敲小鼓的家伙,一个在音乐声中不住踩电门打哆嗦的怪物。
"我再说一遍,我没那个意思。"
"风真大……我该吃夜宵去了。"
"……我以后不来了。"
"为什么?"
"我觉得恶心!"
"你……"
"你保重吧。"
李慧泉接过首饰盒子,把它摔在台阶上。没怎么用力,可小盒子弹得很高,变成了两部分。一道闪光溅到旁边的丰田车底下,像被吸进去似的。赵雅秋呀了一声,门里穿黑衣服的人蹿了出来。
李慧泉走到台阶最底层,回头看了看。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变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轮廓,更看不清她的脸。她叫人毁了。那个在他心里主宰了那么多日子的纯真的女孩儿消失了。他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他战战兢兢地给自己设了一尊神,结果发现这尊神是个聪明的娘子。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毫毛。他在心里爱护那片唇上的阴影。她跟人胡搞的时候也是那么甜甜地笑着的吧?他却不敢在梦中奸淫她!
他站在京门饭店大门外边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气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出奇的小。饭店蜂窝似的窗户有明有暗,远方建筑物的灯光像鬼火,公路尽头的机场那边亮着一块天空,蓝中泛白,公路另一头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区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团团黑影。空中有飞机下降,红色尾灯一亮一灭,响声震耳。终于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宁静。
他向出租车招手。丰受惊似的一顿,恭顺地停在路边。他一头钻了进去。
"神路街!"在东巷胡固口,长着一张猴脸的司机跟他要三十块。他笑眯眯地看着司机,随便抽出几张扔进车窗。
"多了的留着擦屁股吧!"他在车上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没什么可羞愧的,他活得也不是不干净。他明天出摊,后天出摊,大后天还出摊。直到有一天他不能干了为止。直到有一天病死,让车撞死,让人抓起来为止。
他没什么可害怕的。方叉子、警察、罗大妈、赵雅秋、刷子……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跟他没关系。别人都为别人活着。
他为他活着。人都为自己活着!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归来,他将二话不说掐死他。如果谁敢像那帮化了妆的狗男女一样嘲笑他,他将二话不说敲光他们的牙齿!如果哪个女孩儿向他露出像赵雅秋一样的笑容,她们就别指望他会唯唯喏喏、犹犹豫豫了,他将毫不客气地威胁、逼迫,直到她们屈服。他谁也不怕!
"操你妈!"他在东巷窄小的胡同里又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嗓子。这一次声音出奇地大。整条巷子都摇起来,他自己也站不稳了。一些咸咸凉凉的小东西爬过脸沟,固执地钻进了嘴角。他靠着十八号的大门蹲下来。周围没有声音。
月亮还在原来的地方,变白了。
第十五章
居委会的推荐有了结果,李慧泉得到了先进个体劳动者的提名。街道办事处发下一张表格,让本人填好之后交上去。罗大妈拿着这张纸来到后院,发现他死了似地躺在床上,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桌上什么吃的也没有,一瓶汾酒喝得只剩了瓶底。地上扔着半个啃过的萝卜和一片烟头。屋里很冷。他没盖被子,也没脱衣服。两只穿着皮鞋的大脚搭在床头上。
"泉子!你怎么啦?"
"……嗯……谁?"
"怎么又自己糟踏自己呀!"
"……没事,您坐……"
他坐起来,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下去。罗大妈说起表格的事,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看着那张纸,眼神儿却像什么也没看见。
天阴得发黑。下午掉了一些雨点,后来颗粒明显了,变成了雪粉。地气还不冷,湿漉漉的积不住雪花。房顶上的黑瓦亮晶晶的,像泼了一层油。
他傍晚才真正醒过来。脑袋轻了,但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找了一支圆珠笔,在那张复杂的表格上填了名字。
手很生,李慧泉三个字像别人的名字,看着别扭。民族。当然是汉族。可是,真的是汉族吗?籍贯。亲生父母是哪儿的人?
北京人不会对他留下这么高的颧骨和这么厚的嘴唇。年龄,二十五岁,不!又一个秋天正在完结,他从那条电缆沟踏进人世已经走过了二十六十年头。家庭成员。受过何种奖励和处分。主要事迹。
居委会意见。办事处意见。
我的家庭成员?
他撅断了圆珠笔,走进秋冬交接的初雪之夜。街上像落了雨,只有背阴的墙根铺着不大整齐的白色长条。行人忙忙碌碌,无数双脚啪啪地溅起泥水。汽车开着大灯艰难地行驶,灯光里雪花缤纷。
他在电影院西边的饮食摊上买了一把羊肉串,边走边吃。没有目标。没有事做。脑袋里也空空荡荡。
他一直往东走,再向北拐,走进了乐声悠扬的卡啦ok。他要了一杯酒,喝完后又要了一杯。他坐在平时爱坐的角落里,靠着让手摸脏了的塑料壁纸。他脸上没有表情。脑子里没有思想。
周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像木偶。音乐是乱七八糟的永远也听不明白的声音。
女服务员们惊讶地看着他。
他一直喝到咖啡馆关门。没有按原路走,而是踉踉跄跄地一直走到水碓子。看不到几个人。衔道边缘积了薄薄一层雪,脚印是黑色的,一个挨着一个。他在团结湖自选商场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从墙根抓了一撮干净雪塞进嘴里,又多抓了一点儿抹脸。
他走进了西边一条窄街。左边是平房,右边是正在施工的砖楼。街顶搭着防护棚,走在下面像穿过一条阴森的隧道,楼与楼挨着,隧道没有尽头。前边是呼家楼大街。他知道。再前边是东大桥。他知道。过了东大桥离家就不远了。他在回家。
这条路是回家的路。
有人拍他肩膀。他晃了一下。
"哥们儿,喝多了?"
右边又夹过来一个人,贴得很紧。
"借点儿,让哥们儿也喝喝!"
他想转身说点儿什么,立即被推推搡搡地挤到墙角。脑袋在砖墙上磕了一下。舌头硬邦邦的,想吐。几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风雨衣嚓的一声,扣子掉了。
他嘿嘿地笑起来。几只手停了。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疼得蹲下去。膝盖上又挨了一脚。一只手伸进了西服口袋,风雨大衣的前襟像一张皮被人扯起来。
"老实点儿,这儿拆迁了,喊没用!"
"服不服?不服放了你丫头养的!"
服不服?这说法真熟悉。两个家伙声音嫩嫩的,是待业青年还是高中生?手上真有劲,搡一把像撞了一下。跟他当年一样强壮,却比他当年卑鄙。他们偷袭了他!
"把他的表薅下来!"
"小子挺肥……"
来了!来了!送上门来了!
他假装跌了一跤,顺手抓住墙根的半块砖头,另一只手护住脑袋。一阵拳打脚踢过后,他弓着的身子突然弹起,身手向最近的那个脑袋拍过去。砖头啪一下碎在掌里。打偏了,可那人的肩膀已经坍下来,他抬起皮鞋蹬过去,踹到一条年轻的粗壮的大腿。另一个人趁势给了他肚子一拳,打得不重,可他疼得抽搐了隧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像几匹马从眼前奔腾而过。想吐。
他扶着墙呆了一会儿,慢慢向西挪。出了防护棚,地面有了雪。他皱着眉头,脑袋里仍旧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连伤心都没有。这是第一次失败。他跟人打架从来没有失败过。今天他尝到了一种奇怪的滋味。很轻松,甚至有点儿高兴。
"小兔崽子!"他走上呼家楼大街的便道,白色在蔓延,风很凉。扣子掉了好几个,口袋里的东西也不见了。他上下摸了摸,意外地发现裤带里的东西都在。手绢、烟、钱币,火柴,还有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瓶子盖。
想吐,而且腿出奇地绵软。
他靠着电线杆子点烟,火柴灭了,再点。他刚抽了几口,觉得身子突然失去了支撑,脚下的便道像输送带一样动起来。
他倒下了,像根木头,半张脸撞了雪地。肚子一阵刺痛,他使劲用手捂了梧,手顿时粘上了湿淋淋的一层暖意。他看见了眼前不远的烟卷,伸手去拿,在手上看到了令人吃惊的鲜红的颜色。
把烟卷塞进嘴里,抽不着。火柴不知哪去了。烟卷也被染红,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手上的红色还在向下滴,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
他把手移回肚子。脑袋里还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一辆孤独的卡车隆隆地开过去了。发动机很寂寞,让车拉得老远还在沙沙地哭泣。他终于发现肚子上、手上、烟卷上的红玩艺儿是血。是他自己的血。
前边是呼家楼。再往前是东大桥。再往前就是神路街,他离家不远了。他的三轮车在后院放着,忘了盖塑料布,淋湿了是要生锈的呀!它是他最后的朋友啦!
草原上出现了两个入影。他拉着一个小女孩走向红红的太阳,小女孩儿不见了,剩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太阳落下去了。
薛教导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爬起来!"
"薛大爷,我对不住你。"
"爬起来!"
她笑着看他。上唇淡淡的绒毛僚一片影子,像嘴唇的影子。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你拉我一把吧!"
"把手给我……"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他疼得在雪地上蜷起来。头上的路灯指引着无数小雪花,轻轻地扑下来盖他。空空的脑海里终于浮出了瘦瘦的冷冷的父亲,坐在病床上一言不语。病床上的母亲软软地拉着他的手,眼睛盯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他呆立着无地自容。
"我养了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血烫着他的手。他看见自己躺在电缆沟里,沟边的土正在坍落。他蹬着两只脚,想站起来。他听到了脏雪的讥笑声。他害怕"……救救我!"
路对面一个穿得很厚的骑车人跳下车,像个警觉的猎手,东张西望地窥伺着。
"救救我!"
猎手站在原地,看看这座楼,看看那座平房,甚至看看空中,想捕捉到那个虚无缥缈的微弱的声音。
猎手终于失望,跨上车子向南骑去。车轮子蹭着挡泥板,发出小心翼翼的很温柔很甜蜜的声音。
"你们救救我呀!"
他向走过他脑海的每一个人求救。声音小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喊过之后便笑了,像个地地道道的正沉醉在美妙境界中的醉鬼。他的身上散发着酒味儿和血腥气,把凉雪的清新味道搅得一片浑浊。
"祝你们走运,丫头养的……"两个茁壮英俊的少年在他眼前逃窜,仓皇地奔向远方。他紧紧盯着他们,分不清是哪一个害了他,或者,帮了他的忙?
一片黑色的脚印在雪光中向前铺去。
身子缓缓地排泄多余的液体。脑袋里多余的念头也纷纷离他而去。他摆脱了恐怖和孤独,静静地闭着眼睛。他像头负伤垂死的野兽,在猎手捕获他之前,默默地回想着昔日的痛苦和荣光,以及展现在前方的无穷无尽无际无涯的巨大悲哀。
雪花在他厚厚的嘴唇上不停地亲吻。似乎要赠他许多补偿。
夜深了。城市的肚子里传出沉重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地步到地面上来。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