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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务员内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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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务员内参-孙春平
非赌1
祝百翔好赌,每周一次。祝百翔赌得大,麻将桌上百元起价,一翻二,二翻四,几何倍数,一人叫了和,往往就是厚厚一叠百元票子收了过去。提包里没预备三两捆票子,是不敢往那种赌桌前凑的。好在赌友基本就是那么几位,水平又差不多,今儿你输,明儿他赢,风水轮流转,迟早到我家,赌资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流动资金,总账算下来,或盈或亏,多少有限。用祝百翔的话说,玩的就是心跳,玩的就是刺激,谁还指靠这个发家呀?
祝百翔赌得狠,也赌得毒。只要他咧嘴嘿嘿一笑,牌友们便推了牌,忙着去摸成捆的票子准备结账。好在祝百翔咧嘴笑的机会并不多,八圈打下来,有人和了十把八把,他充其量只得手一两回合,点背时一把不和,他也不气恼。可就是这一把两把,便把输了半宿的票子都捞回来,往往还绰绰有余。赌友们的共识是,天大地大不如祝百翔的牌势大,祝百翔的战法是耗子操牛,专干大的。
知祝百翔赌得狠,却难知他赌得怎么狠。有卖呆儿看热闹的人站到他身后,想摸摸他的牌路,但那是梁山好汉的军师——无(吴)用。祝百翔打牌只用手,不用眼睛,他的眼睛长在他的手指肚上。十三张牌抓下来,他看也不看,全翻扣在桌上,再用手指肚挨个儿摸一摸,便已了然于心。再打牌时,或摸完即打,或再换出十三张中的哪张,全凭记忆和手指肚上的功夫。牌友们笑他,说你白长了两只眼睛,这么摸来摸去的,不累呀?他答说,“小鸡不撒尿,自有一条道,跟下盲棋的比起来,我还差个节气呢。我不觉累你累个什么?把我的钱赢去算你的本事,快出你的牌吧。”
祝百翔的另一特色是打牌时喜怒绝不现于脸面。八圈不开和,他照样谈天说地,全然不见恼忿;大牌上听,也休想在他脸上寻得丝毫的得意与急切。也只有在他叫和时,才露出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咧嘴一笑。
也许,祝百翔是天生的赌家,你不服不行。
八年前,祝百翔四十二岁,正值男人的黄金年龄,时任北口市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常务副主任。主任由市里的一位副市长兼着,副市长是开发区的“表叔”,没有大事不登门。红红火火蒸蒸日上的偌大一份事业,实际就由祝百翔一言九鼎一手遮天地撑着。手下的那些兄弟们私下里喊他“少帅”。
“少帅”祝百翔自有少帅的风范。他毕业于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硕士学位,和外商谈买卖,嘴里叽里咕噜,流畅自如,一泻如水,坐在身边的翻译完全是摆设,有时翻译替蓝眼睛的人翻译,他还要纠正几句;摆弄起电脑,十指翻飞,就连管委会里那些专管资料、打字的秘书们也站在后面大眼瞪小眼,惊叹不已。“少帅”长得也帅气,一米八的个头,一百四的体重,脸庞如雕如刻,剑眉亮眼,棱角分明,总是刮得青虚虚的下巴,透着成熟男人的刚毅与自信。更让下属和同僚们叹服和嫉妒的,是他处理问题时的干练与果断。听汇报时,他眯着眼睛,抿着嘴巴,不插一言,不记一字,可他一旦开口,便直击要害,一针见血;下决心时,则如阵前布兵,嘁哩喀喳,简洁明了,绝不拖泥带水犹豫彷徨。
有着统帅之才的祝百翔在四十二岁前,却极难得地没有患上同年龄同职级那些人的时髦病。开发区高档酒店和娱乐城一家挨一家,可除了必不可缺的宴请,他从不擅自进任何灯红酒绿的场所。下班了,他在机关食堂用过晚餐,将办公室的门一闩,电话线一拔,轻易再不会见任何人,独守一隅,或读书看文件,或打开电脑独行天下,直至夜深人静,腹中告急,他才叫上司机,乘车回家。一个绝顶聪明之人,摆弄摆弄方向盘岂不是小菜一碟?但他揣着驾驶证却极少天马行空。这似乎也在说明和证明着什么,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年月,谁能说这种证明没有必要?
八年前的春天,市里召开人代会,是五年等一回的换届大会。会议中的一天深夜,祝百翔将几位对他很信服也很知心的人大代表请到了他的房间,开宗明义,直点主题:
“我想竞选这届副市长,请各位支持。”
几位代表互相望了一眼,眼睛便都亮了。祝百翔年富力强,德才兼备,政绩卓然,确是一位很具实力的竞争人选。
人们离去,只留了楚跃还坐在桌前装模作样地翻看会议文件。楚跃年长祝百翔几岁,是同一所名牌学府里的校友,现任市里一个区的区长,前几年还曾在开发区的这口锅里同搅马勺。祝百翔知他有话要说。
门掩严,楚跃开口:“百翔,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大忌?”
祝百翔点头:“我知道。”
楚跃说:“既知道,为什么还要胡来?”
祝百翔说:“田径场上,三级跳的第一步至关重要。现在我不跳,五年后我就是跳起来,也没有多大意思。”
楚跃说:“我明白你的算计。四十二副市,四十七正市,五十二进省,五年一级,凭你的才华,也许还有再进一步施展腾达的可能。但以你的聪明,不能不明白,这次换届,候选人里并没有考虑你,你突然掺和,等于给市里,甚至给省里搅局。没有领导上的支持,我不知你的成功概率有多大。而且,即使真竞选上了副市长,你也成了决策者眼中的另类,你自信日后还能施展开手脚?”
祝百翔说:“这些,我都想到了。人生难有一搏,没险棋便没有奇胜。如果四平八稳,循规蹈矩,我这辈子,充其量,上头还会再赏我一步棋。”
非赌2
楚跃说:“只怕你这步棋走出去,不管输赢,日后也再不会有棋路了。”
祝百翔说:“那我就拂了这盘棋,摆子另开局。”
“你……还有别的打算?”
“这步棋,且先走走看。”
“你就一意孤行了?”
“让老大哥如此操心,肺腑相告,我已经非常感谢了。”
那一天后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沉睡中的祝百翔突然被电话唤醒,电话是妻子谢瑞秋打来的,说儿子突然发病,让他赶快回家。祝百翔急急赶回家里,却见儿子睡得正香,又见妻子一身整齐穿戴,正端坐客厅等他,便明白了。他问,是老楚找了你?妻子摇头,说不是,是市委组织部张部长,他把我连夜找到市委机关,我也是刚回来。祝百翔心里生出恼恨,口骂这个老楚,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他的组织观念倒强,请示汇报不过夜呀。妻子说,你别狗咬吕洞宾,楚大哥完全是为你好,他跟张部长报告时,并没说是你亲自启动开关,而是说有些人大代表要提你为候选人。祝百翔说,你又见了楚跃?妻子说,我从张部长那里出来,先给楚跃打了电话。祝百翔说,这事我决心已下,你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妻子说,这不光是你个人的事,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家。想跟组织上较劲的人,你见哪个有好果子吃?祝百翔说,有好果子我吃,没好果子我不吃。妻子说,张部长连夜找我,也是好意,有些话,他示意给我,可能会比直接跟你谈方便。祝百翔问,他示意了你什么?妻子说,张部长说你年轻、干练,有作为也有能力,这些市委领导都知道,也有长远考虑,如果这次你能主动退出候选,顾全大局的砝码将会为你赢得更多的声誉和支持。祝百翔冷笑,狗屁声誉,什么支持?不过是论资排辈,江山轮流坐,下届到我家。可你懂不懂,棋误一步,便误一生?妻子说,胡走一步,也误一生,放着现成的平坦路,你为什么要出马一条枪,一条道走到黑?
谢瑞秋是市委宣传部的干部,官场上的事,也算耳濡目染,有些经验和见识。
一意孤行的祝百翔没听老朋友的告诫,也没听妻子谢瑞秋的劝说,还是选择了坚决要跑到黑的那条线路。最年轻最干练的一位正县级领导干部要竞选副市长,无疑是那届人代会上的一匹莽撞而强力的黑马,他的突然杀出,好像在平静的一潭水里投进一块巨石,水花迸溅,波起浪涌。市委书记亲自找祝百翔谈话,门关闭得很严,吩咐秘书任何人不见。那次谈话进行了足有小半天,据说市委书记又是批评又是劝慰,软软硬硬的说了许多,省委组织部派来督察选举的特派员一直坐在旁边,也很原则性地谈了一些意见,但祝百翔只是一言不发。直到最后,市委书记一再让他表态,他才说,既有《选举法》在,我们都依法行事吧。
祝百翔如愿地进入了法律所规定的候选程序,却并没有如愿地获得法律所规定的当选选票,尽管他获得的选票很可观也很引人注目。选举那天,他将自己的一票投进选票箱,就在人们的注视下大步走出了会场。也许,凭他的精明,他早料到了结果。市委主要领导在找他谈话后,又召开了人大代表中的党员大会,那是一次很有针对性的会议。
那一晚,几个朋友在办公室找到他,目的不外是给他一些安慰。祝百翔哈哈笑着,竟大出人们意外地从柜里拿出一副麻将牌,说都别说没用的,咱们抓几圈如何?众人惊异,说真不知百翔还备着这个。祝百翔说,人生总得*秘密,都让你们看透了,我还活不活?
那一晚,祝百翔摆牌拙笨,出牌却老辣,寻常不和,和则大势,竟凶凶狠狠地大赢了一把。众人在大呼大叫祝百翔官场失意、赌场得意的同时,都在心中惊疑,他究竟是新手乍练,还是偶露峥嵘?也有人分析,也许他早有赌瘾,以前只是暗中在电脑上与电子对手厮杀,此一番,就要角逐江湖了。
非赌3
在人代会上拍马败走的祝百翔仍是当着他的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一切如初,风平浪息。小有不同的,也就是他开始混迹于赌局,但赌友也只限于极少数的那几个人,那几人在官场或商场也都是有头有脸有些实力的,而且每周一次,每次八圈,不论输赢,绝不恋战。
赌牌斗心智,也逗嘴巴子。在摸牌打牌过程中,彼此免不了谈天说地荤荤素素吹牛取乐,或讲社会新闻,或评同僚趣事,自然,也少不了说到女人,那是男人嘴巴里永恒的话题。
一日,有赌友在牌桌上说起市内某官员好色,下属为谋一职,竟将老婆带去攻关,那官员也不客气,老母猪上锅台——拉下脸来混造。没想在研究那位下属升迁之事时,班子成员群起反对,官员无法交差,那下属和老婆恼羞成怒,竟一起奔了办公机关寻衅吵闹,直引得市纪检部门出面干预调查。祝百翔问,那个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赌友答,半老徐娘,四十出头。祝百翔又问,那就一定还有打人眼的地方,是不是姿色依存?赌友笑,说什么姿色嘛,光那分量,都可以当那相扑了。众人大笑,祝百翔也笑,说真是半夜进了茄子地,不管老嫩,一律下手捋家伙啦!由此,众人又说到市内某人的情人是演员,某人的铁子是富姐,祝百翔只是摇头撇嘴,说可惜了这些人物啦,一个个人模狗样,原来都是这种档次和口味。有人问,说你祝百翔也别一蔑群雄,说说看,什么样的女人才入得你的法眼?祝百翔淡然一笑,说出一人,顿让一桌人都吃了一惊。
“那个黎蕾还算有些品位吧!”
这个黎蕾,在北口市可是个无人不晓的公众人物,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在电视屏幕上露露面的,年轻漂亮万里挑一不说,还有着如大山一样的根基与背景。她的老公公刚从市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不久,现在还当着市人大主任,她的先生则是现任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仅仅两三年前,这位副局长为了此女子,停婚再娶,又与市内一富豪争雌雄,险些动了刀枪。那个惊人心魄的故事,直到今日,还不时挂在市民们的嘴巴上。
众人一时哑了嘴巴,好一阵,才有人忍不住嗫嗫嚅嚅地说:“那是月宫的嫦娥,有玉皇大帝护着呢。难道谁还想遭贬下凡去当猪八戒不成?”
不想当猪八戒的天蓬元帅们一片哈哈大笑。
祝百翔却冷笑:“你们看她是嫦娥,我却视她为凡女。在我面前,我能让她变成月宫上的兔子,乖乖顺顺,你们信不信?”
此一语,更如霹雳当头,石破天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终于有人憋了一阵,又忍不住:“也就过过嘴瘾吧。这种事,可让人怎么信?又信什么?”
祝百翔打出一颗牌去:“口说为虚,眼见为实。敢打一赌吗?”
便有人应赌:“赌便赌,赌什么?”
祝百翔起身,打开铁卷柜门,抓出厚厚六扎票子,放在几个人面前:“还是牌桌上的规矩,三掐一。我赌输了,一人两万;你们输了,也是一人拿出两万。”
有人学着赵本山小品里的口气:“可别一竿子,支到三千年呀!”
祝百翔说:“五日为期。过了时限,我认输,行吧?”
只到了第三日,那三位赌徒便得了信息,按时直奔了市内一家五星级宾馆。其时,祝百翔刚与黎女士云雨事毕,相拥卧榻,好不缠绵。听到门铃叮咚,黎女士越发拥紧了祝勇士,低声说,不理它。门铃再响,祝百翔翻身而起,抓起一条浴巾裹在腰间,说了声我去看看,便奔了房门。三赌徒如潮涌进,黎女士慌急间忙扯了被子,遮头遮脚一盖溜严,只露出一缕黑发在枕边。几人站在床边,望着那缕云丝发呆质疑,说这就算眼见为实?祝百翔咧嘴一笑,陡地掀开了被子,那被下的女人便白亮亮*裸地展示在了众人眼前。黎女士猝不及防,先是一呆,又啊地一叫,急将双手捂在脸上。祝百翔伸出大手,很流氓地捂在了黎女士三角区*,似在证明,又似在遮盖,哈哈一笑说:
“看一眼是福,看多了闹眼睛。有话明天再说,请吧。”
赌徒们瞠目结舌,惶惶而退。这一赌,祝百翔确是赌得太大,赌得太狠,也赌得太毒。倒不是因为那钱,六捆纸票子,放在在位哪个赌棍手上,也许都是过眼烟云小菜一碟,但祝百翔赌的却是身家性命!凡世间秘事,不敢过四眼四耳,但这个赌局,已有五人在场,那是十眼十耳五张嘴巴,谁敢担保不会泄露丝丝风声?一旦事露,祝百翔丢掉乌纱事小,让黎女士身后那些丢了大脸现了大眼的人物报复起来,怎么设想都不会过分啊!
赌徒们离去,赤身*的美女变成了激怒无状的豹子,跳起身,口咬爪挠,不顾脸不顾身,恨不得生吞活嚼了祝百翔。
祝百翔抓住豹子两爪,赔笑说:“别,别,打人别打脸,明天我还得上班处理公务呢。”
豹子撕咬不成,变成唾沫喷吐。祝百翔竟张大了嘴巴,一任那口水径入。美女没了力气,嘴巴也干了,伏在床上痛哭,说“你不怕没脸见人,我往后还怎么出镜”?
祝百翔说:“放心吧,这种事,他们不敢。”
黎蕾说:“你们这些人,狂赌狂喝,酒后都是天老大他老二,还有什么不敢?”
祝百翔说:“起码短时间内不敢,他们也要保官呢。你还想一辈子吃那碗饭啊?”
黎蕾说:“总有败露的那一天,你让我怎么办?”
祝百翔说:“飞语流言,止于智者。你只管沉默就是。”
天下长着漂亮脸蛋的女子多因弱智而轻信。黎蕾不再哭闹,可怜巴巴地抹着泪水问:“你不是那种不管天不顾地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祝百翔说:“天下男人都好赌。话赶话,逼到这个份儿上了。”
黎蕾问:“你赌了什么?”
祝百翔说:“六万元钱。”
黎蕾瞪眼:“你穷急了?缺钱花,跟我说。在你眼里,我就值六万?”
祝百翔说:“六万算个屁。十年之间,我给你六百万。”
黎蕾说:“这种时候,你就会挑好听的说。”
祝百翔转身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张条子,那是早写好的欠据,上面特别注明,有效期为十年,连本带利六百万,很规范的法律文本。
非赌4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半年过去,社会上有了传闻,说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祝百翔为了一赌,竟当着几位赌徒的面与市电视台著名主持人*。这种桃色新闻,是一种无法量化的超当量原子弹,冲击波无孔不入无坚不摧,何况主要当事人之一又是前市委书记的儿媳和现任公安局副局长的夫人。据说,前市委书记将儿子找回家中,闭门密谈,副局长出来后,面色铁青,两眼红肿。但仅几日后,副局长便又满面红光,从容布警,抓治安,抓侦破,文韬武略。引人注目处,是市电视台专门组织了一组专题节目,将几对干警夫妇请到演播室,谈夫妻理解,互敬互爱,无私奉献。当然,其中就有副局长和黎女士的一期,屏幕上的郎才女貌亲亲热热谈笑风生,甚是惹人艳羡。
听了传闻看了电视的楚跃凭着他多年的政治经验,心里很是不安。他似信,又不敢全信。他听说祝百翔在人代会竞选失意后已涉赌,且赌资不小,动辄上万,但如此精明的一个人,即使以赌排忧,他会赌得这般无聊以至无耻吗?如果此事确为无中生有,电视台又为什么要舍出那么多黄金时段大动干戈?风暴即起,台风眼里总是有着一段时光的格外平静,祝百翔悬了!
楚跃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去找老校友当面谈一谈。
“百翔,眼下社会上传你的话不少,很不好听,不知你是否也有些耳闻?”
“听说了。天要下雨,蛤蟆必叫,谁堵得住那些臭嘴?老学兄,你还信啊?”
“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既知天要下雨,你最好还是事先备好蓑衣,别到时闹个措手不及。其实你自从决定竞选副市长,就应该早有这个心理准备,格外小心谨慎才是。”
“尽请老学兄放心,莫说有那一回抗旨不遵,就是没有,小弟也是犯法的不做,毒人的不吃。如果有人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咱也是没办法。古来就有个罪名叫‘莫须有’,况且咱还难比爱国名将岳武穆。大不了,断头台上走一遭就是。”
“有你这话,我心稍安。你也不必太悲观,时代毕竟进步,法治观念渐入人心,只要遵纪守法,谅谁也再不敢给人轻易栽赃定罪。”
又是半年过去。先是黎蕾女士被省电视台选调,在更大范围的媒体宣传上风光了一段时日,也让不明就里的北口市市民们惊诧显摆了一段时日;接着,便是市里成立了阵容庞大的调查组,突然开进开发区,并立即封查了所有财务账目。人们预料中的审计风暴终于降临。
就在调查组开进开发区的当天夜里,祝百翔将自己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到了妻子谢瑞秋的手上,同时交给妻子的还有一纸离婚协议书。他说:“我要摊事了,这辈子,命里该有,这道坎儿我绕不过去。事不宜迟,咱俩趁早分手,于我,于你,于咱们这个家都有好处。”
谢瑞秋大惊,问:“你真有事?”
祝百翔点头:“我的事,我自然知道。”
谢瑞秋问:“你到底是什么事?”
祝百翔说:“别问,过些日子,你会知道。”
谢瑞秋问:“那你,跟黎蕾……也真有那些破烂事?”
祝百翔说:“事已至此,有与没有,对你来说,又有什么要紧?”
谢瑞秋问:“你受过贿吗?你贪过昧心钱吗?”
祝百翔说:“那得看人家查账的结果。反正,我交到你手上的,都是干净钱物。往后,自己带孩子,是风是雨,你独遮独挡,拜托了。”
谢瑞秋哭了,说:“那次竞选,我就拦你,你非不听,这下好,你没撞上南墙,却撞在了网里。”
祝百翔说:“跟那件事,说有关就有关,说没关就没关,犯不上非往一块扯。”
谢瑞秋抱住了男人哭,说:“那个黎蕾,反正也调走了,不管你以前是不是真和她有那些事,我不再问,也不计较,你跟她彻底了断就是了。以后,你也不当那个官儿了,咱们一家三口,不管穷富,还在一起还不行吗?”
祝百翔心里酸楚,嘴上却仍铁冷,说:“大限来时,劳燕分飞。离婚以后,你如果遇到合适的,动了心,你另嫁成家,我绝不怪你。你要是一心等我,我也心怀感谢,那就等十年,我自有百倍回报。”
谢瑞秋了解祝百翔的性子,这是个吐唾沫落地成钉,百条黄牛也难拉转身子的男人,他既说了这话,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有如铁水入模,凝成了锭块,什么样的话也难有重新熔化的热度了。第二天,两人便去办了协议离婚。
数日后,祝百翔被“双规”;又数日,被批捕入监。嫌疑罪由是受贿三十万。检察官在查封他的办公室时,在铁卷柜里搜出一张三十万的存折,连本带利,分文未动。法院庭审时,祝百翔供认不讳,被判刑期五年,并当庭声明,放弃上诉。
据说,在拘留所的那些日子,祝百翔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参加预审的警察们不知动用了一些什么样的刑讯逼供手段,甚至那位被戴了绿帽子的副局长亲临现场,还亲自动了拳脚。但祝百翔只认下被查出的那一笔,铁嘴钢牙,再不胡咬一人。被押上法庭的时候,祝百翔脸上青紫,额上有伤,走路也一瘸一拐。法官问,有刑讯逼供行为吗?祝百翔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让人难以判断他真是一条宁折不弯的汉子,还是被人打怕了。
白了少年头1
北口团市委办公室最近接连接到几个电话,都是催讨欠款的。办公室主任于玖玲起初并没戒意,可事怕过三,再接了这样的电话,就多了一个心眼,问,我们跟你们并没有经济上的往来,不可能吧?对方答,怎么不可能,是你们一位副书记出差到我们这里来,说钱包被小偷扒去了,连返程的路费都成了问题,才到我们这里来借。我们考虑是兄弟单位,就借了。于玖玲问,近一年我们并没有副书记到南方出差,借钱的叫什么?对方答,叫聂明杰,高高瘦瘦的个子,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还跟了一个秘书样的人。于玖玲说,你们信他的嘴巴一说,就把钱借了出去?对方答,我们还不会傻到那个份儿上,他们带着证件,是你们北口团市委的介绍信,让我们看过的,上面清清楚楚地注明是团市委的副书记。他还给我们打了借款的欠条。于玖玲说,可我们这里并没有叫聂明杰的副书记,你们还是搞错了吧?对方问,你们北口团市委是不是办了一份刊物叫《青春时代》?聂明杰还带了记者证,职务一栏写的是副主编。他到我们这里来,就是为了推销《青春时代》。于玖玲说,我可以明明确确地告诉你们,你们肯定搞错了,我们的刊物是叫《青春时代》,但我们这里没有这样一位聂书记,也没有这样一位聂主编,甚至连聂明杰这个名字我也头一次听到,就这样吧。
于玖玲放下电话,就奔了副书记陈中柏的办公室。虽说没欠对方的钱,可有人冒充团市委副书记可是非同小可,起码也可算做一条新闻或笑话。推开门,见陈中柏正埋头在看一本《新华文摘》,她就笑吟吟地说:
“陈书记,谁说现在青年团工作没人重视了,我现在可有充足的证据给他一个‘狼狼’的回击。”
陈中柏是个不太爱开玩笑的人,见于玖玲一脸灿烂,便说:“怎么个‘狼狼’法?”
于玖玲在领导面前总是保持着活泼与天真,三十出头了,仍显出一种少女的纯真。她说:“陈书记你说,市场上造假贩假的,专在哪些品牌上做文章?”
陈中柏说:“当然都是名牌,名烟名酒名牌服装,不然他们能赚什么钱?”
“对啦!”于玖玲说,“现在已有骗子冒充团市委书记去行骗了,可见我们这些团干的行情见涨。”
陈中柏说:“哦,有啥情况吧?你快说。”
于玖玲便讲了那些电话和自己寸步不让的回答。陈中柏怔了怔,问:
“催债的电话有几起了?”
“五六起吧。都是这半个月里的事。”
“哪几个地方?”
于玖玲报了几个城市的名字。
陈中柏起身站到了墙上的全国地图前,仔细看了看,便在长江以南的一片区域一画,说:“这可不是笑话。你来看,打来电话的几个城市都在这一片,一是说明骗子还在这个区域活动,第二也基本可以断定这是同一骗子所为。”
于玖玲眨眨眼,点头赞许陈中柏的分析。陈中柏虽说年龄比她大不了许多,可头脑清楚,有谋有略,平时几位书记研究工作时,总是把事情摆得头头是道,就连一把手靳平,也多是先听了他的意见才表态。于玖玲说:
“那个聂明杰手里既拿着咱们北口团市委的证件,不管是真是假,咱们都不可掉以轻心,是不是应该抓紧采取点什么应对措施?”
陈中柏的脑子公认好使,他的那根权衡判断之轴飞速转了转,说:“好几千里路呢,咱还能派人去江南追查啊?”
于玖玲说:“倒不是我们追查,但总得想点办法。骗子冒充我们的人,要是再弄出点别的什么事情,对咱们北口团市委声誉的影响可就大了。要不……就赶快向公安机关报案?”
陈中柏的心动了动,又摇头说:“骗子要是在北口一带活动,咱们当然要报案。可现在目标毕竟不在北口管内,我们又去求哪路神仙?望风捕影的事,就是我是公安局长,我也不干。派人出去追查,人吃马嚼,可是处处要花钱的。”
于玖玲又往地图上看了看,低声嘀咕:“这可咋办好?”
陈中柏问:“一般都借多少钱?”
“不多,或一千,或两千,最多的一家是三千。电话里说,借三千的那家还请两个骗子吃了一顿饭。”
陈中柏说:“再有这样的电话,我来接。我听听情况再说吧。”
果然没过几天,又有催债的电话来,陈中柏亲自去接了,听到的情况和于玖玲介绍的基本相同,只是又换了一个城市。陈中柏对电话里说:
“他既说是推销刊物,总该给你们带去几份杂志。你们应该注意到,我们刊物上并没注明副主编叫聂明杰,甚至连责任编辑都没有这个人,你们怎好就轻信了谎话呢?”他是想用这样的话把对方已逼近禁区的球一脚开出去。
电话里说:“我们当时也是存了这份小心的。可你们的聂明杰说,杂志放在提包里,可提包丢了,杂志和钱物就一起都丢掉了,好在记者证和介绍信带在贴身口袋里。他说回到北口后就会把杂志寄过来,一并还钱。这是你们聂明杰的原话,还给我们打了欠条。”
陈中柏冷笑:“请别介意,我为您的话稍作一点更正。聂明杰并不是‘我们’的,我们这里并没有这个人。这个隶属关系搞清楚了,我们才好确认应不应该还这笔钱。”
电话里也不客气:“你们不好确认,为什么聂明杰偏偏拿了你们的介绍信和记者证?”
陈中柏反唇相对:“这也并不是什么太难解释的问题吧?现在社会上的各种骗子多了,骗术五花八门,连人民币都可造假,造出两份假证明还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吗?我们彼此还是共同引以为戒,吸取教训吧。”
电话里说:“当时我们也怕上当受骗,才让你们的……哦,暂且不说是‘你们的’,是让那个聂明杰将介绍信复印件留给了我们。我们迟迟不得聂明杰的消息,已将那个复印件送交有关部门做了技术鉴定,回答是看不出伪造的痕迹。不知您对此又做怎样解释?”
陈中柏怔了一下,语塞了:“这个……”
电话里越发地强硬:“如果您不能尽快给我们做出满意的答复,那我们只好向你们的上级领导反映了。您既然认定此事与你们机关无关,想来也不会介意吧?”
这几乎是在叫板了。陈中柏犹豫了一下,口气软下来:“唔,这样吧,请你们宽容一点时间,我们做一下认真的调查了解,再给你们明确的答复好不好?”
陈中柏放下了电话。一直守在旁边的于玖玲问:“怎么办?”
陈中柏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说:“等我和卓文书记商量商量再说吧。”
白了少年头2
卓文姓林,叫林卓文,是团市委的另一位副书记。
团市委的领导配置是一正二副。一把书记靳平,三个月前去了省委党校,进的是青年干部进修班,学期半年。依以前的经验,凡进了这个班的,结业后都另行安排了更重要的岗位。青年团是领导队伍的后备队,团市委的干部挑大梁,是迟迟早早名正言顺的事。所以靳平去党校报到那天,团市委机关里的人差不多都到车站送行了,一个个紧拉着靳书记的手不放,有人还泪汪汪依依不舍。其实团市委机关也有一辆桑塔纳,可靳平坚决不让汽车送他去省城,说那样太张扬,年轻轻的不好。办公室主任于玖玲很觉不过意,让陈中柏再跟靳平说。陈中柏说,不坐就不坐吧,靳书记坐小车的日子长远着呢。
靳平临行前一天,去了一次市委。单位一把手去市委请示汇报工作,本是很平常的事,可那天靳平却一脸的郑重,还分别到两个副手的办公室打了招呼,说袁书记找我。两个副手便都明白了一把书记此去的使命。袁书记叫袁天荣,市委常委分工由他主管青年团工作。靳平去省委党校学习,家里的工作由谁代理主持,便成了亟待敲定的问题。而靳平学习结业后便极可能另有高就,所以代理主持工作者日后就基本可以认定是接替靳平的人选。果然,靳平从市委回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把两个副手找到了一起,平静温和地宣布了一项令两个人都大出意料的决定:“市委领导的意见,我不在家期间,你们两位的分工都不变,还是分兵把守,各负其责。好在党校半个月给学员一次回家休息的机会,有什么事情一时不好定,就暂放一放,等我回家休息时再说,或用电话联系。若有急着要办的大事呢,属于谁分管的就由谁直接向袁书记请示。二位尽管放开手脚,大胆干,就是出点问题也不要怕,一切由我兜着,好不好?”这么一讲,两人就都明白了,这叫平分秋色,机会均等,仍是站在一个起跑线上接受考验。靳平少年老成,果然了得,在这样极可能交人也极可能得罪人的重大问题上,不偏不倚,恪守中立,日后两个副手谁能捷足先登领先一步,就全看个人的表现了。
陈中柏分管办公室和组织部,林卓文分管宣传部和学少部,还兼着《青春时代》杂志的执行副主编。两个人的分工也体现着靳平的用人原则,难见亲疏,一碗水端平。杂志是对外的窗口,主编一职由他自己挂着,陈中柏也挂着一个副主编,都不管具体事。具体工作统由负责宣传工作的副书记林卓文来抓,名正言顺,无可挑剔。靳平在跟两位副手谈过话后,立刻召开了机关全体人员会议,将市委领导的意见又向所有人公布了,那些精明过人的青年干部们自然也就心领神会地理解了领导的意图,在研究请示工作时都变得格外谨慎起来。
江南数地接二连三的催债电话可能涉及杂志社的责任,电话却都打到办公室,陈中柏明白此事的处理必须格外慎重,出手稍有疏忽,首当其冲受到伤害者必是林卓文,两人若是因此引发矛盾,就可能被人认为是自己有意让林卓文难堪,若有心理灰暗的,还会怀疑这是陈中柏落井下石,借机排挤打击林卓文。于玖玲急着要想办法,他却表面冷静一压再压,为的就是这层顾虑。可这事又逼到了头上,若不抓紧筑堤设坝,那催债的洪水要是直接冲到市委领导那里去,挨几句批评倒是小事,可能连袁书记都会认为这是陈中柏故意往自家门前禁区送球供对方攻射,让那个守门的林卓文扑救不及被轰下场去。
陈中柏这般前思后想,好费了一番琢磨,就在下班前摆好了棋盘,扯着嗓子喊:“卓文,卓文,你个臭棋篓子,敢不敢再让我教练你两盘?”
林卓文应声跑过来,也是哈哈地笑:“就你?今儿跟夫人请假啦?不急着先接孩子后做饭啦?”
陈中柏笑:“哎,我说主编先生,我昨天偶发灵感,写了一个小品文,不知给贵刊投稿敢不敢发?”
“黄的吧?”
“多少带点彩儿。”
林卓文说:“嘁,你敢投我就敢发,怕啥呀,你不是主编啊?先说说看。”
陈中柏说:“有这么一位先生,爱下棋,却极臭,顶风臭四十里,常是十盘八盘一顿一顿地输。有一天,输得极晚才回家。夫人问,吃饭啦?臭棋篓子说,不吃了不吃了,饱了,吃不下了。夫人问,又有人请?臭棋说,可不有人请,十大盘,盘盘吃得溜干净。夫人不解其意,就忙着进卫生间洗浴去了,出来时见先生还坐在床头发愣,就催他,你不快去洗还等什么?臭棋说,不洗了不洗了,睡吧。夫人说,你不洗可不行。臭棋说,咋,不洗还不让睡觉啦?夫人娇憨地说,你忘啦?今儿可是咱俩‘每周一歌’的日子。臭棋烦躁地说,你呀你呀,咋这么不会体谅人,我今天只觉活着都无趣,哪还有那个心啊!”
林卓文大笑:“此小品主人公叫臭棋或先生都太抽象,只要你实话实说写出阁下陈中柏的名字,我保证一字不改,全文照发,而且稿费从优。我宁可发出后亲自到扫黄办写检讨啦。”
陈中柏也笑:“我就怕林主编倚仗职权之便,才不敢照实写上尊姓大名呢,你倒学猪悟能,倒打一耙。”
架炮。跳马。拱卒。飞相。汉界楚河边硝烟顿起,鏖兵斗智,拼力厮杀。两个人都很投入,都想用棋盘上的胜利赢来嘴巴上的痛快。渐渐地,陈中柏露了弱势,让对方一炮沉底,又有一车横冲直闯,掩护一马过河直逼帅府。林卓文脸上得意,嘴巴里哼起了流行歌曲,“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后……”陈中柏见时机已到,便望着棋盘,边做思索状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你也别得意的太早。我给你当面造谣,你自然不必放在心上,可要是有人专往咱们头上扣屎盆子,我不信你还有心‘大雁飞过*插满头’。”
林卓文停了哼唱,问:“咋个意思?你说谁往咱们头上扣屎盆子?”
陈中柏说:“这几天办公室接了几个电话,都是长江以南打过来的,说有人拿了咱们的介绍信和记者证到处骗钱呢。”
林卓文猛地抬起头,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陈中柏说:“说是叫聂明杰,高高瘦瘦的,还戴着眼镜。”
林卓文又怔了怔:“那你……是怎么答复的?”
“还能怎么说?没有的事嘛。我叫于玖玲跟他们说,我们北口团市委没这个人,我们自然也不会认这个账。”陈中柏扫了一下对方陡然变色的脸色,催促说,“哎,走棋呀,要不我先躺旁边睡一会儿?”
林卓文便把手中的马落下去,竟正落在陈中柏的炮口下。
陈中柏说:“哎,算不算数?”
林卓文还在怔懵之中,忙说:“咋不算数,咱啥时悔过棋?”
陈中柏便一炮轰过去,笑道:“好肥的一匹大马呀,多谢老兄犒劳。”
林卓文苦笑笑,忙沉心再战,却哪里再有刚才的兴致与机敏,棋势陡然而下,不过片刻,只好拂棋告负。陈中柏眼见心明,情知那个行骗的事必是与林卓文有了瓜葛,但仍装作浑然不觉地开着玩笑,说你是服了输还是想重新再来?林卓文忙点头,说服输服输,我突然想起今晚还有点事,是一个老朋友早约好了的,咱们改日再从容较量好不好?
林卓文急急地走了,留下陈中柏一个人站在拂乱的棋盘旁发怔。这事似乎已经非常明朗,起码可认定与林卓文有干系,即使不是行骗者的同谋,也必有他工作中的失误。陈中柏不由得窃窃一笑,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快意,就好像赛场上两个交战正酣的单打选手,当对方突然一脚踏空跌倒在地并挫伤了手脚,胜负便在那一刻提前定局了。可陈中柏的快意仅仅是一瞬,极短极短的一瞬,他就冷静下来。他知道官场毕竟不可完全类比于赛场,越在这种时候越需冷静,不动声色。须知,官场上的胜负往往决定在裁判手里,而比赛规则也更复杂微妙,所谓宦海浮沉,一言难尽。当上级决策者注意到不战而胜的另一方的得意时,他可能怀疑选手是否暗做了手脚,如果再怀疑到你落井下石,那你的下场就可能比跌倒的那位更倒霉。一旦让“裁判”看低了人品,想出头就难了。况且,林卓文是他的朋友和同事,到了团市委的这几年,两人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日常彼此也常有些关照,这种时候若是让别人看出自己幸灾乐祸的小家子气,那日后还怎么人五人六地做人行事?谁还敢和你交朋友?
陈中柏原在市里的一家大型企业里当团委书记,工作搞得挺活跃挺有声色,就被提拔到市里来。念大学时,他学的是自动化管理,偏爱的却是历史,所以在厂里那几年,他的办公桌上常放着一大摞史书,《资治通鉴》《史记》什么的,有点空闲就捧了读,给青年人讲话时,也常引经论典纵横五千年,讲出许多深奥与趣味。可时间长了,就有话传过来,说他心大才高,难测难交。有一次,党委书记到他屋里闲坐,一边聊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本《汉书》翻,走时,竟拉开他的抽屉,把那本书放进去,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这种书,还是放在这里合适吧?陈中柏一下就怔住了,他从党委书记温和宽厚的笑里读出许多内容,他知道党委书记一直挺赏识他,把他从技术室调到团委就是党委书记的动议,并将他作为后备力量进了厂级班子。他调团市委离厂前,党委书记拉住他的手,又一次提到读书的事,说,读点历史,也好也不好,怎个好,怎个不好,自己琢磨,自己把握吧。他把这话琢磨了好长时间,总觉没琢磨得深透,不得要领。党委书记是“*”前的大学生,正宗历史系的研究生。陈中柏越琢磨越觉出一种人生的苍凉来。
于玖玲推门进来,一副笑吟吟的模样。陈中柏奇怪地问:“你还没回家呀?”
于玖玲说:“领导还忙着,咱小兵哪敢临阵脱逃啊!”
陈中柏说:“忙什么忙,下班了,轻松轻松,跟卓文书记下盘棋。”
“那林书记咋走啦?”
“他说有急事,朋友约他。”
于玖玲抿嘴一笑:“那事林书记怎么说?”
迎着于玖玲的目光,陈中柏的心不由得悠悠一沉。这女子,原来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沉吟了一下,说:“他什么都没说。”
于玖玲问:“那陈书记准备下一步怎么办?”
陈中柏想了想:“你的意见呢?”
于玖玲说:“依我看……就直接向市委袁书记汇报。靳书记走前不是有话,有急事可以直接向袁书记请示吗?”
陈中柏摇摇头:“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
“靳书记刚离家这几天,同志间……可别闹出误会。”
于玖玲又一笑,亮亮的眸子似乎把一切都看得清楚了。她随手将陈中柏办公桌上的东西整理清爽,说:“我倒还有一个想法……”
“说说看。”
“嗯……”于玖玲却又摇摇头,“我是瞎想,不着边际的,就别再瞎说啦。”
“言者无罪,就说嘛,还怕抓辫子呀?”
于玖玲却抓了块抹布,在本来很洁净的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地擦,好一阵,才似喃喃自语地说:“这应该……是个机会的。”
陈中柏一愣,旋即也就明白了这喃喃之语里的意思。他急抓起桌上的皮包,说:“你看我这脑子,我那口子今晚有事,告诉我下班后接孩子,我差点忘了。幼儿园的阿姨不定咋骂我呢。”
于玖玲的手在桌面上停了一下,接着又擦,说:“那你快去吧,我帮你把屋子收拾收拾,马上也走。”
白了少年头3
以后的几天,又有南方的电话来。陈中柏叮嘱于玖玲依自己的调子答复。他的想法,是疖子就慢慢长吧,总有它出头流脓的时候。只要这个疖子不要经自己的手来挤就好,投鼠忌器,何苦自己沾了一手脓血,还要听被挤疖子的人喊疼骂娘。他心里暗给自己安慰,这绝不是隔山观火看林卓文的笑话,也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遇到矛盾绕道走。那个责任是直接介入也好,是痛失荆州一时大意也罢,反正林卓文已将苦酒酿下了,事实存在,谁想否认怕也是不可能的。看样子受骗金额都不是很大,若是南方追得心灰意懒,认了倒霉不再追究,岂不是那疖子就自消自灭了无痕迹了?若是那样最好,日后找机会跟林卓文示意过去,他自会心有灵犀存下一份感谢。与人为善,广结善缘,得交人处且交人吧。三国时曹操若不是那般善待关羽,哪有后来华容道的绝处逢生?至于于玖玲说的那个什么机会,纯粹是小人之见,妇人之识。须知那样的“机会”就如狐狸,抓到手里的同时,先就沾惹了一身腥臊,只怕一个闪失狐狸滑身而去,腥臊却要长久留在身上,洗也难洗掉呢。
陈中柏万没料到那个疖子会出头那么快,那么彻底,而且是以那么一种方式。那天,公安局来了两个同志,肩章领花都密麻麻很显了一种级别和身份,眉眼间凝霜布雪到处写满了严肃,进门先递了证件,然后就开门见山地问:“我们今天来,是调查一下你们团市委通缉诈骗罪犯的事。”
陈中柏一惊:“哦,有这事?”
那位年长些的便递过一份“通缉”文件,问:“这个你总知道吧?”
陈中柏接过来看,是打印的,言简意赅,一目了然。
紧急通缉
现有聂明杰一人,手执北口团市委介绍信和《青春时代》杂志记者证,到处流窜,谎称公出被窃,名为借款,实为诈骗。请发现此人的单位和个人,切勿上当,并立即扭送当地公安机关。
下面署了“共青团北口市委员会”,还盖了红亮亮的印章。日期是十日前。陈中柏急起身将于玖玲叫过来,问:“这个,是咱们发出去的吗?”
于玖玲扫了一眼,脸便微微一红,点头承认:“是。”
公安同志问:“你们一共发出多少份?”
于玖玲说:“百十份吧。估计诈骗分子近期还会在南方活动,我们就给南方省份的各地团市委都发了一份。”
陈中柏蹙了蹙眉:“各地?”
于玖玲说:“是按电话号码簿子上的城市挨家发的。”
陈中柏冷笑,面露不悦:“你倒有办法。”
于玖玲笑了笑,不说话。
公安同志说:“能把情况再详细讲讲吗?”
于玖玲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了。公安同志问陈中柏,是这样吗?陈中柏点头,说这些天我们让催款的电话闹得无可奈何,同志们气愤不过,有病乱投医吧,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是不是有失妥当?这般一说,公安同志的脸上就多云转晴,现出了几分笑模样,说:“你们这些青年领袖啊,真是敢想,也敢干。人民团体怎么可以向国内各地发通缉?有了情况,可以向我们公安机关报告嘛,那是我们的职责,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嘛。要是什么机关都可以发通缉令,都可以抓人,还要我们干什么?天下岂不要乱套了?”
公安同志态度一转变,于玖玲也立时轻松下来,笑说:“发现了坏人就要抓嘛,我们可是好心,越了点格总比遇事绕道走强。要说我们的毛病,其实也就是用词不当,不该叫‘通缉’,要是改为‘提醒’,紧急提醒,那就一丁一点的毛病也挑不出了,是吧?我们也没说发现聂明杰就抓,不是也让他们发现诈骗分子以后扭送公安机关的吗?”
于玖玲这般伶牙俐齿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一说,几个人便都笑了。公安同志说:“这就叫歪打正着。有一个城市的团委刚收到你们的‘提醒’,正觉着新奇呢,第二天那个聂明杰就摸上门去借钱了,正好落在网里。要是由我们公安部门发通缉令,难说会有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呢。”
于玖玲惊喜地跳起来:“真的呀?”
公安同志说:“人家当地公安局打来电话,了解情况,弄得我们措手不及,一无所知,好不尴尬。好,不知不怪吧。我们不知案情,他们别怪;你们不知公安部门的工作程序,我们也不怪了。把犯罪分子抓住了就好。你们写一个说明材料,我们抓紧给人家传真过去,协助尽快结案吧。”
送走了公安人员,两人回到办公室。陈中柏的脸上重又罩上不悦之色,说:“骗子抓到了,不管是在哪里抓到的,都是好事。可我还是要批评你,这样大的事,事先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
于玖玲垂了头,说:“准备请示的,可那两天看你忙,就……急事急办了。”
陈中柏摇头:“这不是忙不忙的事,咋忙也不能忘了制度和规矩。没有规矩,哪有方圆?”陈中柏意识到这话说得过重,又有意缓和了一下,“当然,办公室的工作总体上看,还是不错的,只是这件事处理得……确是草率了点。”
于玖玲低声说:“陈书记,我是……真心实意想帮你一把。”
陈中柏知道她又要把话往深里说,可这层窗户纸一旦捅开,就意味着两人有了同谋的意思。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不想把和下级的关系搞成那样,尤其是对女士。与下级保持必要的距离和神秘,是领导者维护自身权威的基本常识。他急忙打断于玖玲的话:“那我表示感谢了,办公室的同志们对我分管的工作一直很支持,这我心里有数。至于这件事,即使骗子已经抓捕归案了,也不要再向外扩散,千万千万,对谁都不要再提起,明白了吗?”
“靳书记要问起呢?”
“由我找机会向靳书记汇报。”
“林书记……可能也要问的。”
“你们只说不清楚就是了。好,就这样,你去忙吧。”
白了少年头4
林卓文很懊丧,很颓恨,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关就是十来天,什么人也不见,什么活动和会议也不去参加。了解内情的人知道他在写检查,不了解的则以为他在审读稿件或赶写什么文章。陈中柏虽然叮嘱于玖玲不要扩散,可机关里的多数人还是很快就知道林卓文出了大疏漏跌了大跟斗,表面上谁也不提起,却在私下里嘀嘀咕咕,都说陈林二位的这盘棋胜负已成定局,是林卓文自己马失前蹄,让陈中柏不战而胜,白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骗子聂明杰一落法网,案情便一目了然。南方的几家团市委竟联名给北口市委领导写了信,希望认真查处此事,对被骗款额承担责任,尽快退赔。接着市公安局又向市委领导做了汇报,并附了南方电传过来的案情报告。市委副书记袁天荣在南方来信上做了措辞很严厉的批评,要林卓文必须写出深刻检讨,团市委也要从中汲取教训,并妥善处理好后遗问题。市委秘书处把电话打到办公室,让团市委赶快去一位领导取袁书记的批示,并说袁书记还要亲自了解一些情况,请直接到袁书记办公室。陈中柏听于玖玲讲了情况,沉吟了好一阵,才说:“那你去一趟吧,好在情况你也都熟悉,袁书记问什么,你就如实地汇报,有什么指示带回来,我们执行就是了。”
于玖玲面露难色:“我去……好吗?说是要咱们去一位领导的……”
陈中柏说:“在家的也就是我和卓文书记,这事让卓文去当然不合适。可我……真没时间。我刚撂的电话,我母亲那里又不好,医院让家里赶快去人呢。袁书记要是问,你就说我这几天一直在医院护理老母亲好了。”
朝野有难解之事,重臣称病不出,这是古往今来多少将相避闪窘境的惯用之法。自从聂明杰的那个大疖子一出了头,陈中柏就料到难办的事迟早要落在他头上。靳平不在家,涉及追究林卓文责任的具体工作便都要找到他。同为副职,何深何浅,孰重孰轻,如何判断?又如何把握?深了重了为相煎太急落井下石,浅了轻了是有意包庇官官相护,上上下下,众目追光,怕是咋做也难落下一句好啊!正巧那几天老母身体不好,常说胸口闷,喘不上气,他便灵机一动,催着去医院检查,又找关系安排住院治疗。自己年轻轻的,不好装病大养,那只好寄在老母身上了。他又暗嘱姐姐,隔一日就往团市委打个电话,一定要往办公室或宣传部打,只说母亲病情危重,叫他速去医院,他则视情况相机定夺。此一计,没想果然派上用场了。
陈中柏又说:“这几天我可能就要在医院陪护了。今天是星期三,你给靳书记打个电话,请他周末无论如何回来一趟。你把袁书记的批示和有关材料取回来后,就用文件袋封好,等靳书记回来时直接交给他。”
那天,陈中柏去了医院,一待就待到了周一,不来上班,也不回家,只说老母病急。他的意思已不言自明,就好比足球上的比赛,已到了最后伤情补时阶段,势均力敌的角逐中有一方突然获得了一个禁区附近主罚任意球的机会,那种时刻,并不是哪个球员都愿意勇冠三军担任主罚的,既然一脚射偏必落下埋怨,那就还是让场上队长一展神威吧。直到周一上午,陈中柏才在机关露了面,一副眼红面灰一夜未睡的模样。于玖玲过来问,伯母好点了吗?陈中柏便说,脱离危险了,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于玖玲说,你也不能总不得休息,要不要我从办公室派过两名同志去?陈中柏忙说,不用不用,我年轻,身体也好,禁折腾。再说,老太太看外人在身旁,心里想得多,反倒不利养病了。
陈中柏只怕林卓文猜疑,岂不知这么一来,更让林卓文疑心重重了。尽管靳平周末回来时,用电话把林卓文找到家里,询问了一些情况,很郑重地传达了市委领导的批评,还一再强调,这事跟中柏同志无关,千万不要因此影响两人的团结,可靳平越这样强调,林卓文越认为是欲盖弥彰。陈中柏爱钻古纸堆,深得古今权术玄妙,他是年纪轻轻就长白了尾巴尖,高手,只在最关键部位暗下机关,然后就躲到一旁静观风景。若没有聂明杰的落网,哪里有袁书记的批示?那一纸“紧急通缉”才是他最狠最毒最要命的一招!林卓文也曾私下问过于玖玲,想从她嘴巴里得到一点深层次的信息,可于玖玲只是莫测高深地微笑不语,待追问得急了,于玖玲便说,我一个小办公室主任是什么?是你们大领导下雨时的伞,天热时摇凉的扇,用老百姓的话说,不过是个泔水缸的角色,领导和同志们有啥都可以往里扔,谁想拿棍子搅上一顿我也无话可说。我这辈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盼你们三位领导满意就烧高香了。这般问风答雨避实就虚地一画弧,便让林卓文更觉云山雾罩,胡思乱想了。
林卓文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抽烟,喝茶,看报纸。一纸检查,于他这圣手书生不过是吹口气翻翻巴掌的事,即使要求“深刻”,他也能一气呵成,“深刻”得让大领导无可挑剔。林卓文原先在市内一所大学里当讲师,专讲写作课,自己身体力行,笔上的功夫也了得,常写些杂文随笔或给青年朋友读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小有些名气的。后来学校就安排他到了校团委,再后来就到了团市委,一本《青春时代》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的肩头上。自他接手刊物,《青春时代》办得品位渐高,读者反应不错,只是苦于销路还打不开。他惨淡经营,想了许多办法,也不见大效。两个月前的一天,那个自称叫聂明杰的人敲开了他的办公室,名片上的职衔是省城一家书刊批发公司的经理,说他也曾做过青年团的工作,后来下海专搞发行,重点仍放在青少年读物上,自荐要为《青春时代》代为发行做点贡献。林卓文心里高兴,听那人谈得头头是道,一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大侠”气派,便对他寄予了希望。当时也不是毫无戒备,心说,不管你如何吹天哨地有千条妙计,我不见兔子不撒鹰守住这一定之规,你发行出去多少,我按合同给你提成就是了。看看到了饭时,聂明杰非拉他出去,说久仰大名,相见恨晚,一定要喝上两盅加深加深印象。林卓文被人家这般热情轰炸,不好再拿架做派,就说,如果一定要喝,那也得我来做东,到了这里,哪有叫客人破费的道理。聂明杰豪爽地说,你做东就你做东,我的就算先欠下了,咱们来日方长。没想往酒桌前一坐,林卓文就被那主儿弄得喝高了,迷迷瞪瞪地渐失了分寸。那主儿说,我山南海北地跑,若是张口闭口只是为《青春时代》喊,人家可能就不信,怀疑我得了什么好处,要是你能给我弄个你们的记者证,我就咋说咋有理了,顺便还能帮你们拉拉稿子。林卓文说,现在记者证都由上边统一发了,难。我手头倒是还有两个过去废弃的,钢印都打过了,你能将就用一下吗?那主儿连连点头,说行行行,不过是证明一下身份嘛,有一个总比两手空空干套白狼强。再说,不是专业部门,谁能认得出哪个新哪个旧?对饮过两盅,那主儿又说,你们的刊物主要是面对青少年,光在市场上喊不行,我得往各地青年团的大本营跑,他们要能帮着做做工作,就好办了。林卓文点头,说在理在理,一个城市要能销出去二百本,那可就大、大鼻子他爹……老、老鼻子啦!那主儿说,二百本?你要是再给我创造点条件,我一个中学大学就能给你弄出去二百本,你算算,哪个城市没有几十所中学,那得是多少?林卓文问,你、你还要啥条件?那主儿说,得开份介绍信,要不我咋跟各地团委搭话?林卓文说,你、你是猪八戒养孩子,故意难、难我这猴儿了,介绍信咋能随、随便开?那主儿说,你注明是发行刊物啊,我又不能拿他去领结婚证骗媳妇。林卓文已觉脑袋木木胀胀地不够用,一颗花生米夹了好几下还掉到地下去了,便含含糊糊地说,你让我再、再想想,再想想……
那一顿酒真是喝多了,失控了。林卓文在学校时是很少喝酒的,到了团市委后,应酬的事就多起来,但也仍是适可而止。对于扩大刊物的发行的事,他心里火烧火燎的,真是太急切了。靳平不止一次在团市委的机关会议上说,刊物既是我们的窗口,也将是我们日后的经济命脉,市场经济了,靠市里财政拨款的这条路子将越走越要窄,上边早晚是要给我们彻底断奶的。刊物若能发行十万,我们就会见些效益;发行五十万,我们就什么也不用愁了,我们可以放开手脚搞活动,我们也可以逐步改善办公条件和职工的生活条件。这不是痴人说梦讲大话,现在有些地区的团委机关已经靠刊物走通了这条路子。所以,谁能想办法扩大刊物的发行,谁就是我们北口团市委的大功臣,我们是要论功行赏的。林卓文知道这论功行赏的含义是很宽泛的,青年团是输送干部的大学校,靳平在书记的职位上已干了好几年,迟早是要走的,谁将替补于那个位置,看的就是能力和政绩。从这个意义上说,因占了刊物执行副主编的位置,他是比陈中柏多了些优势的。简而言之,能力和政绩是什么,就是刊物;刊物又是什么?就是发行!林卓文真是太想尽快扬起《青春时代》的这面旗了。
那天晚上,他歪歪斜斜地让聂明杰扶回机关,进了办公室,咕咚咚灌进两大口凉茶,他就扬臂挥掌地喊:
“老兄,老兄,拜、拜托……拜托啦!”
聂明杰也佯作醉状,笑说:“只要你在我、我的这根杠杆下加、加块小石头,我就、就能把地球撬、撬起来。”
林卓文怔了怔,问:“什、什么小石头?”聂明杰说:“刚说的事你就、就忘啦?”
林卓文说:“我这脑子绝、绝对好使,啥事忘、忘啦?”
聂明杰远远地伸出手去:“记、记者证。”
林卓文便猛地想起酒桌上说的话,拉开抽屉,一阵好翻,真就翻出两个深蓝色塑料皮的本本来。他拔笔就在姓名一栏里填写。聂明杰凑到跟前看,问:“你这是给我办证还是给你自己办证啊?”
林卓文怔了怔,随即哈哈地笑,一扬手将那写了“林卓文”的证件甩到纸篓里去,嘴里说:“喝、喝多了,没、没事,我这还有多、多余的呢。”
聂明杰接了证件,又伸手:“还有呢?”
林卓文又翻抽屉,这回翻出的是一张空白介绍信,戳子是早就盖好了的。于玖玲管理机关的印信挺严格,但不能严格到几位书记头上。去年,林卓文的身份证丢了,补办证件需要好长一段时间,而他的稿费汇款单又隔三差五地常有,开取款介绍信时,林卓文说,一块多扯几张吧,省了总麻烦你。于玖玲就嘶啦一声一下扯了好几张给他,这是用剩下的最后一张。林卓文抓笔又要填写,没想被聂明杰一把抢过去,说:
“拉倒吧,我看你是真喝多了,再写错了怕就没处找了,等我自己用时自己写吧。”
林卓文指点着他说:“你……可得实、实事求是,不能给我惹、惹病……”
聂明杰麻麻利利地将那一张盖了大红印章的纸单单塞进衣兜里去,说:“我办事,你放心……”
可林卓文怎么能放得下心呢。第二天一早,从梦里一醒来,他就后悔了。昨天那一场,梦境般一幕一幕浮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人感到后怕。他早饭也没吃,蹬上车子就直奔了聂明杰说的那家旅馆,可服务员说客人昨天夜里就撤宿走人了。他问去了哪里,服务员冷冷漠漠地摇头,说不知道。他急回机关,翻出聂明杰昨天留给他的名片,按着上面的手机号码拨,回声却是电信局里那种百人一腔的录音女声:对不起,您拨的是空号……林卓文呆了,昨天在酒桌上,那主儿当着他的面抓着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接了好几个电话,谈的差不多都是刊物发行方面的事,咋咋呼呼热闹得可以,怎么会是空号呢?林卓文脑门冒汗了,已意识到可能上当受骗了。那一刻,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祷告,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让那个东西拿了我给他开出的证件,给我惹出事来呀……
林卓文也想起了那天陈中柏约他下棋的事。是呀是呀,陈中柏那时已得了消息,他是在试探我,他是在摸我的底数……我没沉住气,他就乘虚而入,直奔我的软肋处打来了。陈中柏,你的古书没白读,你真是高人啊……
华容道的一种新走法1
夜已很深,我倚立在赴京卧铺车厢的车门旁,孤寂地隔窗而望。我已经站在这里很久,脚下的五颗烟头,似在提醒着我要注意时刻。可我没有睡意,一点也没有。
其实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夜幕沉沉,遮没一切。远方,时有几点昏黄的灯光,似漆黑海面上的渔火,颠簸着,摇晃着,直向大海深处飘去。偶有几盏贴着路基的灯光,倒亮得辉煌,但毕竟只一瞬,便擦窗而去了,比夜空中的流星还短暂。
哎,人啊,一辈子,也似那窗外的灯光吗?
年轻的女列车员已两次催我了,这是第三次,手里多了一把扫帚和一只小铁撮。她轻轻地扫净我脚下的烟头,然后直起身催我:“同志,请回您的铺上休息吧。”
她那双清纯的眸子里,透着关切,也透着猜疑。她可能误会了,她怕我出什么意外。
我只好回到铺上,可仍睡不着。车轮的铿锵,四周的鼾声,都在不屈不挠地如雷贯耳。闭上眼睛,窗外或远或近的灯光,总在眼前飞扑、闪烁……
一年半前,我们北口市突然破获了一起赌博大案。公安干警在一个绵绵雨夜的凌晨,奔袭位于东郊的古城百货商场仓库,一家伙网住了八名赌徒和数十万元赌资。引起轰动的关键人物是古城百货商场总经理兼党委书记还有两名副手,其他人物也都是市里企业界实力派掌权人。古百是我们这个城市数一数二的大商号,由于广告效应,总经理的名字与古百齐名,可谓家喻户晓。第二天清晨市电台抢播出来的新闻节目中,女播音员激动地称,这是我市近年来禁赌工作的重大胜利。按照惯例,这样的消息早晨播出后,午间和晚间新闻还会重播,报纸也会很快有所报道,但那天的午晚两次新闻节目中再没提及一字,报纸和电视也保持了出人意料的沉默。至于其中的背景与内幕,不得而知。
群龙不可一日无首,何况那么大的一家商场。我们组织部门的活儿来了。
那天,早上一上班,我们组织部的几个人正惴惴然地关起门来小声议论时,朱局长推开门,冲我一点头:“你到我这儿来一下。”
屋里的几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闭上了嘴巴,可也都注意到了朱局长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和惺惺忪忪的眼睛。大家猜他可能半夜就被市领导电话找了去,这是刚回来。
我跟着朱局长进了他的办公室,掩严了门,又随手落下锁舌。
朱局长重重地坐进写字台后面的大转椅里,压得转椅嘎吱一呻吟,接着就是一句咒骂:“他娘个混账王八蛋!”恶狠狠的,却没有确切主语,猜不准他在骂谁。朱局长平时没有骂人的“官癖”,他定是气极了,或者刚在哪里受了委屈。
我不吱声,拉把便椅在他对面坐下。
朱局长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红塔山”,搓了几下竟找不到封口处的玻璃纸头,便凶狠狠地一下撕开,叼了一支,自顾自地燃上,重重地吸了一口,又随着肚子里的恶浊之气一块长长地吐出来,这才想起把烟包甩到我跟前来。我摇摇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好一阵,朱局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怎么办?”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可此时此刻,又哪是我说怎么办的时候。他刚从市领导那儿回来,绝不会毫无怎么办的主导意向,我等待的将是具体办什么的指示。
我取出一支烟,低头搓着玩儿,不语。
又是一阵沉默。
朱局长冷不丁又问了一句:“我听你说过,公安局刑警大队里有你个老同学,还是个头头,他还在那儿吧?”
我惊讶地抬起头,迎视着他。
朱局长把大半截烟头摁到烟灰缸里去,说:“给你个任务,马上就去找找你那个同学,他们怎么知道东郊那个库里有赌?是谁举的报?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底儿给我掏出来。”
我迟疑了一下,不解地问:“这……有必要吗?”
“叫你去你就去。”朱局长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事不要跟任何人说。其他事等你有了结果再研究。就这样吧。”
他抓起了电话,找古百眼下在家主事的李副总经理马上到局里来。我知道我该回避。
我的那位老同学到底是搞刑侦的,见了我,立刻怪模怪样地笑了。他把我拉到一间无人的屋子,掩上门,说:“我这儿是块是非之地,没事无人来。我也正忙得脚打后脑勺。咱们痛快人办痛快事,都别绕圈子。说吧,是不是为昨夜那个赌案来的?”
我颔首一笑,给他点上一支烟。
老同学审视地瞄了我一眼,说:“谁倒霉谁该着,谁让他撞到这张网里来了。官儿呢,肯定是没了。你说吧,是谁?只要不出大格,老同学我自会枪口抬高半寸,起码可以叫他少受点皮肉之苦。也别不好意思,这年月,谁没个仨亲俩戚?我整天碰这号事,上至市里头头,下至平民百姓,塞条子的,打电话的,深更半夜摸到家里去的,多了,连我的小崽子都没少给我揽这种破载,妈的……”
他把我当成来求情走门子的说客了,也难怪。我摇摇头,便把此行的真实目的,托盘儿亮给了他。
老同学直直地逼视着我,搓了好一阵大巴掌,说:“你这可是猪八戒养孩子,难我这猴儿了。你该知道,我们是有责任有义务保护举报人的。”
我忙接话,说知道知道,不知道也不会专程跑来找你烧这炷香。可你尽管放心,咱们是关门说话,哪儿说哪儿了,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保证不会对举报人进行打击报复。论私,咱们就不说了;论公,我现在是以市商业局组织部长的身份找你,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所以你大不必有违纪泄密之虑……
这番话是我来之前,好琢磨了一阵的。就是强行摊派推销假冒伪劣的货色,也总得有个让人家乐意接受的堂皇些的包装吧?
老同学在地心转了两个圈子,嘟囔了句“你们这些摆弄人的呀”,就转身走了出去。稍息,他踅回来,拿了一个砖头大的录音机,又从裤袋里摸出一盒带子,装进去,按下键,酸酸地戏谑道:“组织部长来了,咱不俯首称臣,往后还进步不?”
我这同学在学校时就这德行,事情应了你,也少不了几句三七疙瘩话。岁月悠悠几十载,性格竟是依旧。
我不反驳他,牢牢掌握大方向,把耳朵贴到录音机跟前去。磁带显然是从录音电话上刚撤下来的,录的尽是些与赌案毫不相干的对话。我抬头望望老同学,他用手指一戳:“就到,就到,仔细听好。”
果然就到了。举报人是略显沙哑的男性口音,挺标准的普通话。对话者显然就是值班人员了:“……喂,是公安局刑警大队吗?”
“对。您有事请讲。”
“向你们举报一个情况。现在有一伙赌徒正在东郊古百商场的地下仓库办公室聚赌,赌资最少十万。这事你们管不管?你们要不管,我就再找别的地方。”
“我们马上去人。谢谢您举报了这么重要的情况。请把您的工作单位和姓名留下来,以便……”
华容道的一种新走法2
“咔。”电话就在这当口挂断了。我疑惑地望着老同学。他怪兮兮地又笑了,说:“我们所掌握的,也就这些。我可是尽我所知,彻底坦白交代完了。”
又是那亦庄亦谐半真半假,让人难测幽深的笑模样。
“听口音有多大年纪?”我不甘心,问。
“这可难说。他要存心做假,能把女的变成男的。”
“那……你们一听举报就相信吗?如果举报人谎报军情,害得你们白跑一趟怎么办?”
“林子大,啥鸟儿没有?在这种事上,我们是宁信其有,不疑其无,白跑一趟总比贻误战机强吧。嘁,这次,该我们露脸,起码弄个集体三等功。”
“这么说,匿名举报的不少了?”
“而且占多数。尤其是这次,多数是当官的,而且官还不小,谁能料到最后是怎样收场?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吧。所以,据我分析,这位举报者,很可能就是这几位聚赌者的知情人,不然,他举报的情况不会这样准确和及时。哦,当然了,我这也是阿炳扒房子——瞎猜(拆),全无根据,只能供你参考。”
朱局长听了我的汇报,闷着头一声不吭,阴郁的脸被嘴巴里一团一团喷吐出的烟雾笼罩着,弄得我更加不得要领。
隔了两天,朱局长再次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这次是直奔主题,研究古百的领导人选。
古城百货商场属大中型商业企业,党政一把手需由局里考核提名,然后报市委组织部任命。局里的意见是大门槛,至关重要。
我问:“古百这次出事,在市里弄得一片哄嚷,不知上头对新班子的主要人选,有没有主导性意见?”
朱局长略作沉吟,说:“先谈谈你的想法吧。”
我说:“如果想动大手术,还是从市内其他商店或批发站调过去两位强有力的干部好些。古百这几年问题不少,班子内耗,管理混乱,经济效益和服务质量都上不去。前年失窃过一次,损失十几万,公安局怀疑是内外勾结,可至今也没破案;去年又连着进了几批假冒伪劣商品,消费者意见很大,一直投告到国家商业部,可也至今连主要责任者都确认不了。这次倒真是一次机会,该下决心了。”
朱局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叼上一支烟抽起来,好半天,才说:“如果退其次呢?比如说,能不能在古百旱地拔葱,提起一两位。这种事情,宜小不宜大,如果动其他商店的干部,那就不是一位两位,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弄不好,市里整个商业系统的干部都要人心浮动。再说——”
朱局长停住了,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您是说——”话到嘴边,我也咽了下去。作为下级,有些事还是愚拙些好,精明太露,遭人忌啊!
朱局长用两个手指揉捏着眉心,眯着眼睛,似漫不经心地说:“可不能再捅娄子了,案子……不是还没结嘛……”
猜测得到了验证,我明白了,忍了忍,还是问:“这是上头的意思?”
朱局长不肯定,也不否定,说:“你抓紧带人去古百,不要有任何倾向性。凡是中层正职以上的干部,都要考核,一定要细致全面,包括每个人过去的表现、业余爱好、性格特点、家庭情况。”待我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起身欲走时,他又补上一句,“有什么情况,咱俩先沟通,不要跟其他同志讲。”
接下来的工作就很具体,也很匆忙。我带着组织部的全部人马,扎到古百,一坐就是十几天。个别谈话,小型座谈,翻阅档案,关在一间小会议室里,神神秘秘,弄得我们几个人就是上厕所,也有人跟进来,没话找话,察言观色,让人不自在。
可我们组织部这些人是丫鬟拿钥匙,跑腿不当家,连我也拿不准我们干的是形式,还是内容。
大致归纳了考核情况后,由我单独先向朱局长汇报。作为具体办事和参谋部门,不管出谋划策能否被司令官采纳,意见总是要有的。我将草拟的候选人做了如下排列:
原商场党委张副书记,年富力强,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当过团委书记、宣传部长、楼层经理。勇于坚持原则,是非观念强,曾与原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在经营治店方针上有过公开冲突,并直接上书商业局和市委、市政府,反映过商场存在的问题……
朱局长说,这个人才高志大。往下说。
李副总经理,原一正三副四位“老总”中,唯有他没有卷入赌博案件。多年担任商店领导工作,业务能力强,生活俭朴,洁身自好,平时不参加任何带有博彩性的游戏,尤其注意与女店员、女秘书保持足够的距离,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深得众人敬畏……
朱局长说,他……唔,清正守操。接着来。
我说:“现任的正副职中,再就是工会主席和纪检委书记了,其他人都涉及级别问题。”
朱局长说,不拘一格,用不着考虑那么多。其他人呢?
我便将各楼层经理和各业务职能部门的干部情况,一一汇报。朱局长听得很认真,但没做任何记录,只是我每讲到一个人,他才拿起笔,在面前的稿纸上记上一个名字。直到我全部汇报完了,他才突然问:“这些人在赌博案发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我一怔:“案发的时候?”
“对,案发的时候。”
我想了一想:“那天抓赌的时间是后半夜两点左右吧,又下着雨,当然他们都在睡觉……”
朱局长冷冷一笑:“如果都在睡觉,那么又是谁举报的呢?”
我语塞了。山回水转,竟又回到了他让我去刑警大队查询的那个问题上。我说:“这个问题,考核的时候,不好问,我们也没问。”
朱局长的神情明显透出不悦,说:“策略些嘛。起码,案发的前后两天,他们都在做什么,总该掌握吧。”
我又翻翻考核记录,说:“除了商场办公室主任肖吉平正在上海出差,其他同志都在岗位上。”
“肖——吉——平——”朱局长蹙着眉,轻轻重复着,用笔在这个名字下面画了两条杠杠,“他是什么时候去上海的?”
“案发前十多天。商场有一辆汽车去上海运服装,回来时和迎面的汽车相撞,翻到路旁的沟渠里,司机和业务员都受了伤,服装也因被水浸泡,只得在当地处理。肖吉平去处理善后工作,因为有伤员返送上海治疗,所以至今还没回来。”
“这么说,他和这次案件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可以肯定。”
朱局长沉默片刻,说:“这个肖吉平,我知道。人很聪明,能吃苦,点子也多。就是……他今年没有四十岁吧?”
“四十整。”
“噢。”
“肖吉平前两年卷入过一场桃色风波,事情可能您也知道一些。商场计划科原来有一位女同志,叫李碧华,跟丈夫要打离婚,她丈夫就闹到商场。亮出了李碧华的日记,日记上写了不少有关肖吉平的内容,有些话已明显带了男女间的感*彩,从中可以看出两人也确实有过非工作的单独来往。李的丈夫以此断定两人搞婚外恋,肖是第三者插足破坏他人家庭,几次到商场大吵大闹,弄得商场几乎无人不知,影响很不好。”
华容道的一种新走法3
朱局长轻轻拍了拍脑门,似乎想起了这档子事,说:“两个人后来不是到底离了嘛。那个李什么华不是也调离了科室?”
我答:“是。调到文具组当了组长。商场曾跟局里研究,想把肖吉平也换换位置,可一来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二来考虑到就凭一个女同志日记里的话,也不足以成为撤换干部的依据,所以部里当时就给挡下了。我记得这事跟您请示过。”
朱局长沉着脸,点点头,好一阵,才说:“男女间的个人私事,不要过分去挑剔。现在不是过去了,屁大的事儿就闹得满城风雨。你记住我这句话,凡是能让两口子之外的人倾心的,总有他格外招人喜欢的地方。傻瓜笨蛋窝囊废想搞婚外恋,哼,谁稀罕!论孝,看心莫看行,看行世上无孝子;论淫,辨行莫辨心,辨心天下无完人。古人有些话,很经得起后人吧咂琢磨,你说是不是?”
朱局长在机关工作多年,一贯谨言慎行,平时连玩笑也是很少开的。他的这番独出心裁的高论,新奇而开放,我还是头一遭听到。是观念更新独悟人生呢,还是专因肖吉平而发,有意为肖吉平开脱或者铺垫什么?我想了想,一时难得要领,又说:“肖吉平虽说年龄还合适。可身体状况却不尽如人意。考核时有人反映,说近一两年常见他气短。有时干着工作就捂着心口出虚汗。可他总当没事人似的,从来不说什么,也没休过病假。这次去上海,本来想派别人的,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去了。工作精神没的说,只是他的身体……”
朱局长打断我:“什么叫身体好?三天两夜连赌不睡的身体好,半斤八两夸说不醉的身体好,可那是耍钱,玩邪的!带病工作的反不如他们了?如果仅从身体条件看,焦裕禄都不能当县委书记!我身体还不好呢,哪天不吃两把药片子?可我不也没耽误工作吗?”
这是在研究古百领导人选时,朱局长发表的最长的两段议论,倾向鲜明而言辞激烈,颇让我感到意外和吃惊。朱局长平时惜语如金,城府很深,许多事都是点到为止,迂回婉转,曲径通幽;与那肖吉平,更是非亲非故,平时也没见与他有特别的单独联系。如此说,尽管朱局长心目中的人选仍然还没最后确定,但起码可知他的择将标准早有定谱。换言之。早已在心中铸就了一个模具,一个结结实实的模具,只待我们去按尺码挑选,谁更适合尺寸,便是谁了。
我稳了稳情绪,试探地问:“那我……就带人去把肖吉平的情况再详细考核一下?”
朱局长点点头,说:“也好。但一定要策略些,网撒得大一点,不要让下边以为我们已经有了什么目标。”
我心中冷笑,唯唯而退。
我虽然与肖吉平没直接打过多少交道,但对他的印象并不很好。除了那次风靡一时的桃色新闻以外,更重要的,我觉得他表面憨朴踏实,骨子里却藏着极难驾驭的那种机锋,有时甚至很让领导尴尬难堪,却又有苦难言。
记得那一次,省内各市大商场负责人联谊会轮到了北口,省厅的大头头也来了好几位,市局的领导便全力以赴投入了会议接待中。那天午后,会议临时决定晚宴后增加一次舞会,因为舞伴不够,古百的总经理便自告奋勇打了电话。回来后兴冲冲地告诉大家说:“中了中了,我叫家里选三十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晚八点准时送到,放心吧放心吧。”
联谊会每年一次,轮流做东,吃好、住好、玩好,便成了会议不成文的“潜赛”条件,各市自然都要尽其所能,表现自己的实力与热情。那天傍晚,许多男士客人酒足饭饱,红光满面地步出西山宾馆餐厅,被直接引进了三楼舞厅。舞厅内彩灯幽微扑朔,宇宙灯滴溜溜地将光斑播射得满堂迷幻,乐队已奏起轻曼抒情的乐曲。客人们分散四座,饮着咖啡热茶,剔着牙齿,雍容地谈笑着,静待着舞会的开始。
八点将近,宾馆院落里有了汽车的轰鸣,接着便是高跟鞋敲击地面和女孩子们的唧喳声,一路急匆匆,直奔舞厅而来。有人极适时地打亮了舞厅内的所有灯盏,刹那间,明晃晃,亮堂堂,人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上百束目光变成了追光灯,都投向了舞厅的入口。
进来的姑娘们果然年轻,身材也都匀称适中,只是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因为每个人都是黑糊糊的一张脸,挺新潮时髦的衣裙也都灰土土地失去了光彩。若将那些女孩子们比做非洲来的黑姑娘,可能也不至于那么狠地扫了众人的兴致,毕竟多么黑的脸蛋,也不会被汗水冲出那么多脏兮兮的汗道道啊。姑娘们几乎都在用手帕不住地擦着,抹着,可是越擦越抹,那些花季的脸庞反倒黑一块白一块,越发的惨不忍睹了。
舞厅内突然变成了空寂无人的死谷,但很快,就有人憋不住,捂着嘴巴笑出声来。古百商场的总经理铁青着脸走过去,几位具体搞会务的也跟过去,肯定有文章了。
“怎么搞的!肖吉平呢?”总经理沉着脸,低声喝问。
姑娘们身后闪出更显狼狈的肖吉平。他几乎就是刚从井下出来的煤矿工人了,一张嘴显得牙齿雪白雪白,能让人立刻想到黑妹牙膏的商标创意来。“没迟到吧?我们紧赶慢赶,就怕领导着急呢。”肖吉平不住地看腕上的表,一副憨拙相。
“我问你是怎么搞的?”总经理的脸阴得能拧出水来,已是低声在吼。
肖吉平仍是满面茫然:“三十个人,一个不少,现在也刚到八点啊。”
总经理只好直点要害了:“我是问你为什么把人都弄成这个样子?”
肖吉平看了众女士一眼,似大悟,忙说:“唔,是这样,咱们商场的大客车这几天正趴窝检修,两辆面包车一辆临时借了出去,另一辆在会议上,没办法,我们只好坐了大卡车,一路上没少跟交警们说小话呢。”
旁边有女孩子委屈地嘟囔道:“是白天刚拉过煤的大卡车,又开得飞快,煤末子刮得满天飞,躲又没处躲,还眯了眼睛呢。”
肖吉平说:“卡车今天回来得晚点,一急,我就忘了该派人先把后车厢好好打扫冲洗了,都怪我考虑不周,这脑袋,缺根弦。”
总经理说:“没车你就不会花钱租?还在乎那几个钱?”
肖吉平说:“我是怕误了时间。”
总经理恨恨地说:“行,肖吉平,你算会办事!”
肖吉平痛心疾首地检讨:“这事是我没办好,一会儿我去给各位领导赔不是,行不?老总,您也别生气了,是不是先让姑娘们找个地方,抓紧洗洗手脸……”
女孩子们立刻唧唧喳喳嚷起来:“就这一身还跳舞啊,我们又没带衣服换!”
那个时候,坐在舞厅边上的朱局长脸色也很不好看,他示意我过去,低声吩咐道:“不是已弄来了几本内部带子吗?今晚就改为看片。跟各位领导和客人说好,明晚的舞会无论如何不会再让大家失望。”
肖吉平领着一群本该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旋风般地来了,又海潮般地退去。走廊里,姑娘们的笑骂声和责怨声迅速远去,还有肖吉平不住嘴地抱歉自责:“今天实在对不住各位了,我有罪,我该死。现在赶快去找处浴池吧,大家好好洗个澡。诸位要是还不解气,那就……”
不管怎么说,那一次我觉得肖吉平是存心故意的,是有预谋地玩“涮”。他把省市的领导和外地客人统统“涮”了个哑巴吃黄连。一个区区的基层科级干部,拿如此多的领导开“涮”,又是在大庭广众面前,他那颗胆子真是晒干了都比倭瓜大了。此次古百总经理人选,朱局长如果真是仅仅因为肖吉平与这次案件没有牵连就看中他,怕是真被抓赌抓毛了!
因为目标已很明确。所以再进古百时,我突然生出要见一见李碧华的愿望。是新奇,艳羡,鄙视,嫉妒,还是要做由彼及此的某种比较?是不是男人们的潜意识里,都会对那种女人生出那么一种兴趣?说不明白。反正想说,又觉不太堂皇,对一位有着许多风言风语的离婚女人,莫名地感起兴趣,算是怎么回事呢?可又忍耐不住,所以在再次论及肖吉平,论及那次桃色风波时,我便闪烁其词地问这个李碧华是怎样一个人。商场的组织科长很善解人意地一笑,说,那我就陪你们去三楼转转,百闻不如一见的。说得我们几个人都笑起来,哈哈,很那个的。
我们便去了三楼,装作漫不经心浏览商品的样子。接近玩具柜台时,商场组织科长悄悄指给我:“正卖电子手枪的那位。”
这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中等身材,微胖而愈显丰满,白皙清秀的圆圆脸庞,上了恰到好处的淡妆,一双黑亮的眼睛娴静而温和。这是我心目中典型的贤妻良母形象啊,怎么就做得出抛夫撇子的狠心事?那肖吉平真若与她有过什么卿卿我我的瓜葛,真也就算……我正默默地端详着她,却没想她猝然抬头,正与她扫过来的目光怦然相撞。更没想到她还会对我点点头,又微微一笑。这一下,倒弄得我有些尴尬,眼睛也不知该往哪儿看了,忙掩饰地走近柜台,装模作样地俯身看起玩具来。
她走到我跟前,很职业地问:“先生想买点啥?”
“随便看看。”我仍然俯着身,慢慢地向一旁移动。
我知道她一直隔着柜台,随着我轻轻移步。待走至顾客稀落的拐角处,她突然低声问:“您是商业局来的领导吧?”
“唔,”我应了一声,不得不直起身,“你认识我?”
她微微一笑:“面熟,还有我们的组织科长陪着。如果我猜得不错,还一定与我们商场的新任领导有关吧?”
我不好再绷以官相了,便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笑着反问她:“你还能猜到什么?”
几乎让我大惊失色的是,李碧华竟用手指在玻璃柜面上写了个“肖”字,一笔一画的,平静中透着自信。然后,她说:“如果您不觉得冒昧和唐突的话,我想单独跟您谈一谈。”
这是我大量考核干部的工作中,主动找上门来的极特殊的一例,而且还是这种回避唯恐不及的特殊身份。我稳稳神,压下了再次强烈涌上来的好奇心,故作漠然地说:“我这一阵很忙,看情况,再说吧。”
回到小会议室,我自然要把李碧华的请求告诉众人。谈还是不谈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戗口了好一阵,公婆都有理。商场组织科长说,人家既是主动请求,兴许就有独到之见,不谈总是不妥。可谈呢,李碧华那种身份,太郑重其事的,让商场人知道了,不定会胡猜乱想出些啥话来。我看不如找个什么机会,学一学毛主席的“乒乓外交”,事情要办,又非正式接触,不显山不露水的,才好。
华容道的一种新走法4
机会果然就来了。
两天后的星期天,商场工会组织休班的员工去笔架山游玩,我听说李碧华也在其中,便随车同去了。
笔架山本是渤海之滨一座不大的小山,长不过一公里,海拔也只有两百米。可它位于浩瀚烟波之中,三峰列峙,中高两低,陡峭奇绝,因形状酷似笔架而得名。它的最神奇处在那条俗称“天桥”的天然砾石甬道。潮涨,笔架山四面波涌,笔峰独插碧海;潮退,海岸与山麓间又现出一道石滩,状似长堤,平平坦坦,可通车马。大自然鬼斧神工,千万年的潮汐作用,造就了这条“天桥”,不知给文人墨客们带来多少神思遐想。
坐了大半天汽车的人们,一见大海,困倦与劳顿顿消,欢叫着跳下车。正值潮落。那条“天桥”赫然袒现,似上天神女甩落碧蓝海面上的一条金黄绸带,将笔架山与海岸连接起来。人们兴冲冲,踏着“天桥”,直向大海深处的山峰奔去。
海天一色,白云浮荡。平静的海面上,海鸥鸣啼翻飞,几点白帆似剪贴在画面上,徐徐远去。不时有游艇破浪飞驰,拖出一道雪白的浪迹,给这原始的神奇之域添上几分现代文明的色彩。这个地方我本是来过的,可每次来,或踏浪嬉戏,或攀岩探险,那返璞归真的野趣,都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况且山上还有许多古代遗迹和集儒佛道于一身的独特建筑呢。
可这一次,我心里有事,仅仅随着众人在“天桥”上走出不远,就发现李碧华没有跟上来。回首远望,寻见她孤零零坐在岩边一块礁石上,似在看书,又似在摆弄着掌心的一件什么东西。哦,在喧嚣的海天和如织的游人之间,独守一隅,宁静淡泊,也许那也是一种情致和境界吧。独身的女人嘛。
我有意放慢了脚步,待人们远去,便返回岩边,直向李碧华走去。
原来她在把玩一种智力游戏玩具。玩具是一块巴掌大小的塑料框板,里面平铺着十来块小板块。她将那些小板块左右上下移动,玩得很投入,聚精会神的,全然不知我已站在旁边看了好一阵。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在玩什么?”
李碧华抬起头,见是我,不惊不怪的样子,又是微微一笑,指指对面的礁石,说:“坐坐吧,把脚放在海水里,特别有味道呢。”
我便照她的样子,脱掉鞋,扯掉袜,把两只赤脚放进水里。退潮后的海水很浅,被阳光一照,清凉中又有一丝温温的暖意,指甲大的小蟹子不怕人,竟迟迟疑疑地爬到脚面上来,痒酥酥的好不惬意舒服。
我有意想把即将开始的谈话,变成似乎随意的闲聊,便又望着她手中的玩具说:“什么好玩的东西,这么叫你上瘾?”
她把那小玩具递给我:“你要玩一玩,兴许也会上瘾的。这叫‘华容道’。”
华容道?我接过玩具,看了看那或长或方的十来块小板块上的脸谱图案,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根据《三国演义》中曹操鏖兵赤壁、败走华容的历史故事设计的,横陈在最下面的一块是曹阿瞒。前方拦截着关张赵马四员大将,还有代表着千军万马的四个小卒。四员大将和四个小卒可以左拨右推,上移下动,留出空隙来,让曹孟德躲闪避让,绝路逢生,直至最后走出框板上方的“华容道”豁口,才算是一次完整的回合。
我低着头,笨手笨脚地摆弄着那些小板块。李碧华坐在对面,说:“别看玩意儿小,可得动脑筋呢。听说日本人用电子计算机算过,曹操要走出华容道,足有三四千种走法。”
“哦,是吗?”我漫不经心地移动着关张赵马,也心不在焉地应答,突然问她一句,“你怎么不跟大伙儿一块上山去玩玩?”
“我以前来过。”她停了停,又说,“而且,我猜您也并不只是来玩的,您—定会来找我。”
我一怔。抬起头,正迎上她那双坦坦诚诚毫不避讳的眼睛。
李碧华突然侧过脸去,望着不远处的天桥,问:“那条天桥,您是喜欢它露出来的时候,还是隐到海底去的时候呢?”
我又一怔,不知她之所指,想了想,说:“当然是露出来的时候。露出来,形成一种景观,才让人们看到了它的神奇。”
李碧华说:“它露出来,就引导人们只按这一条路径上山了。可当它隐没水下的时候,如果你想上山,就必须另想别的办法,比如游泳呀,划船呀,坐游艇呀,再不会只是一条路了。不知您会不会同意我这个观点?从某种意义上说,路常常就在没有路的地方。”
这很有点像坐而论道。我一时还没悟透她的这一颇具哲理性的发现与阐释,便问:“你如此说,一定另有具体指向吧?”
她点点头:“是。就比如你们上级领导机关考核干部,为什么就只能按那条固有的思路,找到谁谁才能谈呢?我就偏不信这个劲儿,所以才主动请求跟领导谈一谈。”
原来我还苦苦构想如何拐弯抹角步步贴近的话题,竟被她一指头,就将这层窗户纸轻轻捅破了。我讪笑说:“我这不是坐在你对面,在听你的意见嘛。”
李碧华不无讥嘲地说:“真难为领导费了这么多心思,找了这么个谈话环境。那好,机不可失,我就开门见山了。如果领导正选派我们商场的总经理,我看肖吉平就能当得很好。他在古百工作了这么多年,有经验,也有干劲,更重要的是,他还有许多振兴商场的大胆设想和具体措施,以他的才干和胆识,这些年却一直让他为那些无能不法之徒跑腿打杂,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他有许多设想和措施?”
李碧华说:“他跟我谈过。我在计划科时,我们接触比较多,也很谈得来。今天回过头想一想,我觉得肖吉平的许多想法是走在时间前面的,时髦话叫前瞻性或超前意识。许多单位的改革经验,其实在两年前,甚至更早以前,他就设想到了。”
“那他当时为什么不找商场领导建议?”
“就我所知,他找过,也谈过。可您作为上级机关的组织部长,应该知道我们商场以前的那几个头头整天对什么更感兴趣。没人愿意听,听了也都过眼云烟般地忘掉了。如果再谈,或者越级往上建议,就要惹人烦,招人忌,更会于事无补。哼,武大郎开店,我不知道眼下当官的是不是都这德行!”
原来又是个很偏激很直率的女人!
我说:“那你能不能把肖吉平的那些想法和措施,具体谈一谈?”
李碧华说:“这你们应该直接找肖吉平,可以派人把他从上海换回来,或者再等些日子他完成任务回来,并不迟。选派总经理是件大事,关系到商场的长远发展,再急,也不在这几天,对吧?”
我点点头,有意换个谈话角度,也想自作聪明地施放些烟雾,便问:“那天,你在柜台上写个‘肖’字,你真的以为组织上会对肖吉平感兴趣吗?”
李碧华踢了踢脚下的水,冷冷一笑,说:“怎么是我以为?如果领导没有特别注意到肖吉平,怎么会突然想到曾给他带来麻烦的那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又怎么会装模作样地到她的柜台前走一走,看一看?!你们这些男人呀!心理有时很古怪,也忒晦暗。当我不懂?”
我窘住了,一时无话。假意弯下身子,去戏逗爬到脚面上的小蟹子。谈话既已很明朗地涉及了事先我曾大伤脑筋,不知是谈好还是不谈好的话题,我也就顺风扯旗地问道:“有个问题,既然要全面考核一个干部,就不能不涉及,请您不要介意。今天咱们是随便闲聊,哪儿说哪儿了,我可以以上级组织的名义保证,绝对为你们保守秘密,毕竟已是过去了的事情嘛。这个问题嘛,就是……就是……”
我在尽力选择一个准确的表达方式和字眼。“这个问题”极敏感,稍不慎,女人心灵里的炸药一触即炸,不好收场的。
“我和肖吉平的私人关系,是吧?”李碧华又是讥嘲地一笑,“照说,事涉我的个人隐私,我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不论对谁,包括组织,甚至法庭。但是,既然我原来的丈夫已经极其粗暴残忍地践踏了我的隐私权,把我心里的一些秘密已张扬得满城风雨,我再避讳这个问题,就显得太矫情了,是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我逐步了解了肖吉平之后,就敬慕他,喜欢他,也可以说,早在心底爱上了他。也正因为有了具体的参照和比较,我便逐渐有些轻蔑冷落我原来的丈夫,特别是他公开了我的日记后,并动不动就以此来要挟我侮辱我时,我更加彻底坚定了与他分手的决心。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时至现在,我仍然真心实意地爱慕着肖吉平,绝不想否认和掩饰,或用假话来亵渎我自己的这种感情。”
闻所未闻,惊世骇俗!
“可这毕竟是我个人感情上的事,一个女人,一个已经离婚的寡居女人,单相思地爱慕某个男人,怕是不能算违法乱纪,还应该有这个自由吧?至于肖吉平,当然也包括我,若做出什么有失道德触犯法纪的事,党政组织和司法部门尽可凭证据凭事实说话,无论给他或给我什么处分判决,他和我都是自作自受,活该。可话又说回来,既然组织上并没有任何证据,如果仅仅凭借本不应该示之于众的私人日记,仅仅凭借女人既已钟情、男人必定*的主观猜测和简单推理,就把一个干练之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长久悬挂起来,一涉及提拔和使用,就以此作为否决的论据,怕是也有失公允,违背实事求是、任人唯贤的干部路线吧?”
我面对的又是一位思维缜密、谈锋敏锐、颇有辩才的不凡女性,从她伶牙俐齿中奔泻而出的是早已经过深思熟虑的雄辩之词。那一刻,我无言以对,就那般似有所思实则茫然无措地远望着海面上翻飞的海鸟,心里却想,这样的女性,距离贤妻良母型,究竟是很远很远,还是很近很近呢?
涨潮了,“天桥”变得越来越狭窄,从两侧推涌而来的潮水,在天桥上碰撞出一线翻滚的白浪,在浩瀚大海上创造出稍纵即逝的另一种壮阔景观。游人们欢叫着,奔跑着,争分夺秒地踏着那白色的浪花往岸上赶。
天桥隐没了,山上的人再想回到岸上来,的确只好另择他路了……
鸟人1
屈维秋的健身活动是晨起散步,五点半走出家门,七点整准时回家,喝上夫人备好的一杯牛奶,再加两片面包,一个鸡蛋,单位的小汽车已候在楼门口了。他坚信据说是一位伟人的健康秘籍,基本吃素,不忘穿布,坚持走步。那位伟人还有一句名言,坚持数年,必有好处。伟人这个坚持说的是读书,但屈维秋认为,放在健身这里,也不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贵在坚持,锲而不舍,好处嘛,等着瞧。
离家一公里,有一处阔大的公园,苍松翠柏,楼榭湖光。公园里有古代一个皇帝的陵墓,现时成了民众休闲旅游的去处,一年四季,游人如织,尤其是晨暮,附近的居民来这里打太极拳,蹦中老年迪斯科,舞剑,放风筝,溜旱冰,一派莺歌燕舞,安乐祥和。
屈维秋只散步,悠然而去,惬意而归,有时遇新奇处,也伫步观望。春末夏初的一天,他看近百人围在一棵古松下,不时发出叫好声。趋声而去,只见古松下站着一位中年汉子,绸裤绸褂,一身雪白,宛若太极高手。但汉子不打拳,他扬起的手掌上落着一只黄色小鸟。汉子吹声口哨,那小鸟忽地飞去,直落繁密的枝叶之间,再一声口哨响起,小鸟在人群头顶飞旋一番,复又落回汉子的掌上。汉子说,我这只小鸟虽有些本事,听话,但毛病也不小,它爱财,特别是好色,常为我惹是生非呀。有人接话,怎么好色?众人笑。汉子对小鸟说,色一个。鸟儿闻令,立即展翅而去,落在一个女人头上,又落在另一个女人头上,还啄了啄女人的头发。那两个女人都是人群里最年轻的,也果然都清秀端庄有些姿色。人们又笑,笑得两位女士满面灿烂很是得意。
刚才问话的人说,爱美之心,鸟亦有之,爱美不能算是好色。汉子说,它真好色,但要表演出来,还请各位,尤其是大姐大妹子千万不要怪罪。众人鼓起掌来,那两位女士也鼓掌。掌声落,汉子努唇发出一声奇怪的哨音,那鸟儿又展翅飞去,这回没往女人头上落,而是径落到一个女人的脚背上,还扬起头扭着脖颈往女人的裙子里看。人们大笑,怪笑,狂笑,笑得女人把一张粉脸涨成了紫猪肝,拔脚往外跑。那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又向另一位女子脚下扑去,吓得那女子转身也跑。人们的笑声越发响亮*了。
这鸟人!屈维秋心里笑骂。他不骂鸟,而是骂人,而且把鸟与人连在一起骂,恰到好处,浑然天成。《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和立地太岁阮小二专好这般骂,骂鸟官,还骂鸟皇上,骂得惊天动地,骂得荡气回肠,骂出了别一番味道。小鸟儿懂什么呢,基因不对路,荷尔蒙更不对路,好色也好不到人的身上,还不是人在驯化?现在的卖艺人啊,鬼灵精怪,摸准了观众的心理,专会玩这种噱头。连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导演、大演员们都时不时整一下这种似黄不黄,不黄也让人浮想联翩的小儿科呢。
汉子展开掌心,鸟儿落上去,啄食主人早为它备好的赏赐,不过是几粒谷物之类的东西。
人们的冲天笑声羞跑了几个年轻的女人,却引来更多的观众。又有人问:“你还没让它表演怎么爱财呢?”
汉子抱拳,向四面拱揖:“那就拜请各位大叔大婶兄弟姐妹我的衣食父母们,在您的衣袋里摸一摸,百元的票子不算大,一元钱的钢镚儿不算小,我的这个小东西都会一一笑纳,而且它会认票子,按票面价值的次序一一接收。至于角啊分的,诸位就别费神了,连农贸市场的贩子都不稀罕要了,我这个小财迷更他妈的浑蛋!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这小财迷有点像受贿的贪官,进容易,再让它往外吐可就难了,它收下了哪位的票子,就算是扶贫的善款,在下替这不会说话的小东西一一叩谢啦!”
这就是变相的收钱了,卖艺嘛,终极目的。人们都心知肚明,但还是有许多人举起了手臂,手里张扬出或大或小的币子。那鸟子无须再听指令,见了票子就飞出去,果然先从面值大的上来,叼在嘴里,送回挂在树枝上的黑色仿皮手提袋,再飞出去,再送回,如此这般,往来穿梭,不厌其烦。最大的一张是五十,是鸟儿第一个啄回去的,依次是二十的,十元的,果然分明,一丝不乱。多数是五元、一元的,有纸币,也有钢镚儿。有人故意举起一角的钢镚儿,还大声招呼,财迷,这儿呢,一元。那鸟儿飞过去,啄起,竟甩向人群外,引得人们又笑。
一个年轻人扬起了一张银行卡,大声喊:“现在行贿,讲究送卡,谁还一捆一捆地塞票子,多累呀!小财迷,过来!”
人们跟着打哈哈,说现在的卡多了,随便在街边就捡一张,谁知你的卡里有钱没钱呀?年轻人诅咒发誓,说最少还有五六十元,要有一点谎,我给这鸟儿当儿子。有人又起哄,说不会是看这鸟儿会挣钱,又多了个啃老族吧?气得年轻人跳进人圈,瞪着眼睛骂,是谁?想找不自在是不是?有本事滚出来,爷们儿陪你单练!
汉子怕打起来,忙向年轻人作揖:“谢谢这位老弟啦。我这个小东西像我,只是个土里刨食将供嘴儿的命,只认个毛钱儿。且等它再练练,混出个厅级处级,最小也得是科级,它才能知道卡里可装大钱呢。谢谢啦。”
卖艺的一收钱,便是巅峰已过,谢幕了。人们四散而去,屈维秋也拔了脚步,心里不由得发着感慨,这江湖之中,最见民心,一个个插科打诨,哪句话里不夹枪裹棒,带着讥嘲?这般想着,脑子里蓦地似有电光一闪,回头望去,见古松下汉子正收拾着卖艺用的物品。他转回身,复向汉子走去。
“你那个小财迷兼小色鬼呢?”屈维秋笑着问。
“收进窝啦。我带它再换个场儿。”
“它不是听你的话吗,还收它干什么?”
“养蜂采蜜还得有个蜂箱呢,城里乱哄哄的,谁知出个啥岔头?”
“能让我再看看你这只小东西吗?”
树枝上挂着一只有窗有门的小木箱,汉子拉开门,小鸟飞出来,落在汉子的肩头上。屈维秋凑前细观,汉子从衣袋里拈出点什么东西,说:“这位大哥,摊开巴掌,让它落到你手上,随你怎么看。我还得收拾东西呢。”
汉子淋撒在屈维秋掌心的是几粒谷物,褐色,像高粱子,却略小。汉子再吹口哨,那鸟儿果然就乖乖地落在了屈维秋掌上,小爪子蹬一蹬,跳一跳,痒痒的,那通红的小喙一下一下啄食着谷物,也痒痒的。小东西确实可爱,麻雀大小,浑身披金,红喙似丹,黑亮黑亮的眼睛宛若点漆。啊,神奇的造物主啊!
“老弟,你喂它的是什么?”
“酥子。”
屈维秋想起来了,陪夫人去乡下看岳父岳母时,见过这种东西,准确地叫,应该叫酥子,一年生草本植物的果实,油性挺大,生嚼在嘴里,有微微的酥麻感。这种东西产量不高,秧稞又很占土地面积,所以村民们就任它自生自灭,秋时随手采摘,很少有人专去耕种经营。
“它只吃这东西吗?”
“饿急了,五谷杂粮,啥都吃。但就见了这东西不要命。贪财好色的东西嘴都馋,哈哈。”
鸟儿啄光酥子,复又飞回汉子肩头。屈维秋掏出一支烟,递过去:“老弟,先抽一口,歇歇。”
汉子接烟在手,先看看商标,又就着屈维秋的火点燃,深吸一口,问:“哈,软中华,硬玉溪,抽这烟的很牛逼。大哥是不是有话要说?”
屈维秋说:“你忍痛割爱,把这小东西卖给我如何?”
汉子没太显惊讶,只是笑说:“大哥想砸我饭碗啊?”
“你开个价嘛。”
“我还指靠它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呢。再说,这东西在我手里,多少能换来一点散碎银子,到了别人手上,也就成了玩物。它是我驯出来的,不会听别人的话。”
屈维秋要的就是汉子这句话,谁又会轻易卖掉摇钱树呢。他说:“那你就帮我再踅摸一只这样的鸟儿。按我的要求,你再驯出它一两样本事来。我出三万。”
汉子的目光盯过来:“你要它有什么本事?”
“一、它只在屋里飞,开了窗飞出去,还能再回来。”
“这是起码的。你备足酥子,养上几日,轰它都不走。二呢?”
屈维秋往前后左右瞧了瞧,脑袋凑过去,附耳低言。
汉子一怔:“大哥想用它干啥?”
屈维秋淡然一笑:“别问,天机不可泄露。”
汉子想了想,又点头:“也是。两人下棋,多嘴是驴。想驯出这一宗,倒也不难。难的是抓雀儿。这东西稀罕,这些年尤其少见,比真正的清官还少,扣鸟笼子挂在林子里,三年两年也难捕到一只,只能碰大运啦。我这只是公的,家里还有一只母的,可母的只想抱窝不听驯。”
屈维秋笑说:“那你就从孵出的公鸟里选出一只驯驯嘛。”
汉子摇头:“那我就不要你三万了,两万我就乐翻了天。这公鸟只要抓进家,就再不乍绒踩蛋儿,那母鸟儿下了蛋也是白抱窝,都他妈的是寡蛋。寡蛋大哥懂吧?没受精,壳碎了时是一摊臭屎。人都不能强捆着当夫妻,别说雀儿了。”
屈维秋知道这是在变相地讨价,他问:“那你开个价?”
“五万。少一分,大哥别再费话。”
“好,五万。什么时候交货?”
“就是我手里有现成的东西,想驯出来也得半年一载。明年这时候吧?”
“那不行,太晚了。今年秋后怎么样?”
汉子做沉吟状:“那可得看咱们老哥儿俩的运气啦,我试试。只是……大哥不会让老弟我累个孙子似的,又变卦不要了吧?这东西可不是街头上的烤地瓜烀苞米,你不要还有别人接着。”
屈维秋在身上摸,早起晨练,谁又在身上塞着钱包?还好,在裤袋里摸出一张卡,看了看,递过去:“这是家乐福的消费卡,里面是三千,我还一次没用呢。你去试试,没谎就拿它做订金,我若反悔,这笔钱就算白送你了。”
汉子苦笑说:“大哥你还是赏我现金吧,哪怕是一千两千呢。我的一丫一小一个念大学,一个读高中,我还能让他们拿这玩意儿去交学费呀?”
屈维秋说:“我身上不是没带钱嘛。那就这样,你交货时,我还是给你五万,这张卡,就算我交朋友买信誉了,可好?”
汉子又作揖:“那我就谢谢大哥啦?货有了,我咋找大哥?”
“你给我个电话,我会找你。”
鸟人2
玩鸟卖艺的汉子姓翟名大林,家住八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那个村子四面都是大山,山上林木繁密,是省里划定的一片生态森林保护区,禁伐禁猎。林子深处设有林场,寻常百姓想动动保护区里的一草一木也违法。
翟大林骑摩托回到家里时,天已傍晚。虽说大山里黑得早,也有五六点钟了吧。灶间热气腾腾,弥漫着锅贴饼子和土豆炖豆角的香气,又是一锅出。翟大林架好摩托,扑进屋里,外衣也不脱,把自己扔到了热炕头上,对老婆嚷,炖肉炖肉,今晚喝两盅。老婆问,肉在哪儿,炖你大腿呀?翟大林说,自己去车上找。老婆气得嘟哝,买了怎不带进来?我在家闲着啦?非得遛遛我,把我当成你的宝贝雀儿呀?翟大林说,累死了,让我烙烙腰。
一天的奔波,确实把翟大林累得不轻。为赶城市里晨起的那份热闹,鸡叫两遍就得动身,顺着漆黑的山路颠簸出去。一天至少得串三个场儿,少练一场,这卖艺的日子都没法往下过。这笔账在家里算过多少遍了。一年四季,占了一半的冬天是不能出去的,出去了也白扯,天冷,游人少,没有谁愿意在冰天雪地里伫下脚步瞧热闹,连鸟儿都团了翅膀打不起精神来。可两个孩子却得一年四季去上学,上学就得一日三餐;还有那些管得着你的爷爷奶奶们,供果台上可不讲春夏秋冬,一次孝敬不到位,人家就可能冷下面孔,砸了你的饭碗。
老婆解下捆扎在摩托车上的编织袋,顺手将装鸟的小木箱也提进屋。打开编织袋,老婆的眼睛瞪成了牛铃铛,有猪肉,有鱼,有火腿肠,还有老娘儿们早想买却舍不得掏票子的飘柔洗发露。老婆还拿过一只蛇油sod蜜的小盒子,问:“这是啥呀?”
翟大林说:“雪花膏,老丈人改叫岳父,俩名。”
“不贱吧?”
“二十多。”
“我的妈,听这价,哪还敢用!”
“这就是最便宜的啦。”
“这一堆,你得花多少钱?不年不节的,不想过啦?”
“没花钱,一分钱也没花。”
“看把你能耐的!你还敢偷敢抢啦?”
翟大林在怀里摸了摸,把那张消费卡甩出去,落在炕席上还砸出一声清脆的响儿:“咱也刷它一次卡。就那么一下子,啥都妥了。真他妈的爽,怪不得城里人都好用这玩意儿,好像没花钱似的!”
老婆惊奇地拿起卡,前前后后地看:“我的妈,家乐福的,三千元呢。你捡的?”
“做梦找野汉子,你咋净想美事?你把它收好了,再想买啥,你提前琢磨好,我进城给你带回来。我困了,先眯一会儿,别的话,等吃饭时再说。”
女人见了洗发露、雪花膏之类的东西,就好像扎了吗啡,立时兴奋起来,何况都是高级的玩意儿。老婆忙着去灶间切肉,还大声问,肉炖熟了,和豆角土豆烩在一块行不行?但应答她的,已是男人的呼噜声了。
两人坐在炕桌前,已是掌灯时分。一双儿女都是读书的材料,念大学的要等寒暑假才回来,在县城里读高中的也要等周末。翟大林刚刚斟上酒,就听院子里的狗叫起来,先是自家的大黄狗叫,紧接着另一条狗更凶猛地叫起来,两犬对吼,此一声彼一声,真正的原生态二重唱。女人趿鞋下炕,跑出去,迎进来的是林业派出所的小徐,怕两狗撕咬,小徐把他雄赳赳的黑贝牵进来了。
翟大林忙起身,做着要下地的样子:“哟,不知是领导来,坐,快请坐。”
小徐不客气,腿一抬,就坐在了炕桌对面,正是女人刚才坐过的地方,两眼盯着桌面,嘴巴打起了哈哈:“哟,提前进小康,伙食不错呀。”
翟大林急给女人使眼色:“快添副碗筷,加个酒盅子,难得领导来,我陪领导喝两盅。”
小徐也不等碗筷到,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菜碗里拈出两块肉,丢到地下去。又拈盘子里的火腿肠,也丢下去。火腿肠能存放,想留给闺女周末回家呢,没敢多切,也就几片,给当家的下酒,没想让人家这一拈,就拈去了近一半。看那黑贝吧嗒吧嗒吃得香甜,女人心里拧了一下,心疼地看了看男人。翟大林只当不觉,忙着招呼:“别木桩子似的愣着,快给领导倒酒呀。”
小徐说:“你不知道我们警察当班不许喝酒呀?中央领导下的死命令!我刚吃完,肚里饱着呢。奉所长指示,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明天上午,你去所里一趟,所长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
翟大林心里一惊,说:“另换个时间行不?明早天不亮,我就得再奔城里去,一年到头,全指着这一阵呢。”
小徐把脑袋摇得很坚决:“那不行。我看所长的意思,你要是不去,你这鸟笼子就别往外提了,还是送到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去吧。”
翟大林再问:“那你多少也先给我透透话,所长找我,是个啥意思?”
小徐又拈了两块肉丢到地下去,还把手在狗身上擦了擦,看样子不想再拈了,说:“市里的工资都涨了,县里也不知还想拖到啥时候。一样当警察,一样执行警务,一个月就差着上千元,所里的同志们心理不平衡啊。所长就是想找你再商量商量赞助款的事。”
翟大林心里紧了一下,忙用手抓了一块肉塞进嘴里,要是不堵住嘴巴,他就要骂了。
女人说:“我家每月不是赞助一千五百元钱了吗?还要涨呀?”
小徐站起身,拉狗往门外走:“你们吃肉,总得让我们也喝口汤吧。有啥想法,你们去跟所长说。反正通知我已经送到了,你们喝酒吧。”
还喝个屁!两口子坐在炕桌前,傻子似的发起呆来。为这捕鸟驯鸟的事,林业派出所不知来找过多少次,说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有话,那小黄鸟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无论是捕是杀,都是违法。夫妇俩去找村支书,又去找村委会主任,哪次去都不敢空手,总算约出所长坐进了县城里的高档饭店,海参鲍鱼上了,粉条子似的鱼翅也上了,喝的是国酒茅台,最后总算达成口头协议,翟大林每月拿出一千五百元,赞助派出所的办案经费。喝成了关公脸的所长还比比画画地说,你们就偷着乐去吧,我们五位干警,每位每月才三百,不够一桌饭,算个蛋呀!给你们担的这份风险和责任可比天大。还是你们赚大头。
一月一千五,一年十二月,那就是一万八,这是给派出所的。村里还有支书和主任呢,都是土地佬,别把豆包不当干粮,做糖未必甜,做醋却肯定酸,逢年过节的都须打点,那又是一笔必不可少的支出。还有城里公园的管理员,不是县官,却是现管,他们心里不乐和,会把你当成黑老鸹一样地往外轰。再加上每天往返的油钱,一年下来,积少成多,也是一大笔。两口子掰着手指头不知算过多少次,一年就算进城二百天,一天按二百元赚,不过四万元,这一笔那一笔抠出去,真正落在手里的,连一万元都没有啦。
早晨在城里公园碰上的那笔交易,真要能成,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一辈子也难再碰上第二回。翟大林跟屈维秋说的那些话,多一半是真,其中也有假,虚虚实实,雾里看花,连捕鸟抓獾都得整这一套。比如说母鸟只恋窝不听驯,这就是实;但说鸟要现抓现驯,那就是忽悠。下棋都得看三步,既捧着这个泥饭碗,就不能不防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那鸟儿要是飞丢了呢?那鸟儿要是被车撞了被坏小子的弹弓打了被空中的鹰隼抓去被哪位戴大盖帽的人没收了呢?还能再现和泥现捏碗呀?翟大林家另一间屋子里还另养着两只黄鸟儿,一公一母。那只公的,已驯得差不多了。翟大林的打法是一手抓卖艺,一手抓捕鸟,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每天,在他进城对着小鸟吹口哨的时候,老婆已将扣鸟的滚笼高高地挂到林子里去了。
捕黄鸟不能张网,那东西金贵,粘了网一扑腾,就可能断了爪子折了翅膀,废了。再说,张网也太张扬,连收了赞助费的派出所都不敢再睁一眼闭一眼。翟大林心灵,手也巧,他用竹篾扎了一个带滚盖的鸟笼子,里面放了一只母鸟,再明晃晃地放进一小盅酥子。那酥子与母鸟之间要有隔栏,防着母鸟贪嘴活活撑死。每天天亮后,老婆将鸟笼挂到林子里去,那母鸟的叫声和气息,还有那酥子的味道,把远处的雄性黄鸟引过来。天下万物,与两条腿的人无异,为食,为性,都不要命。公鸟飞过来,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落在树枝上,又落到鸟笼上,滚盖一动,公鸟一惊,扑地飞了。飞不远,它还会回来,再试,如是三番,胆子越来越大,喙子直向笼子深处探去,那滚盖彻底一翻,便将这位新成员扣在了里面,锁死了机关,纹丝不动了。但这种成功的概率极低,黄鸟珍稀,堪比野生的灵芝,忙活一大年,能捕回一两只,已是烧高香了。
鸟笼挂入林中,只能是清晨送出去,傍晚再收回来。天下百鸟,除了猫头鹰,可能都是鸟盲眼(夜盲症)。但越到夜里眼睛越亮的野物可不少,饥饿的野猫、猞猁、豹子,都可能把笼子里小鸟当成塞牙缝的点心。到了白天,祸害小鸟的再加上凶猛的鹰。为了这份忧虑,为黄鸟站岗放哨的任务就落在了狗身上。大黄尽职尽责,清晨随着女主人出去,傍晚再跟回来,整日整日地伏卧在草莽间,眼睛盯着鸟笼,寸步不离。
想到大黄,翟大林抄起筷子,在菜碗里翻出几块肉,一并夹住,爬起身,推开窗子,丢出去,恨恨地说:“妈的,他的黑贝吃得,我的大黄怎就吃不得!”
鸟人3
时光就像电视剧里的场景切换,一个空镜头,几个月就过去了。
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屈维秋家里来了位客人,叫高星,是一家筑路工程公司的经理,因老家与屈维秋在同一个县,便拐弯抹角地攀上一个什么亲,屈尊一辈喊屈维秋为二舅,虽说年纪并没小上多少。
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没送来包装豪华的月饼,也没带来名烟名酒,却在怀里揣着一块石头。高星一层层地打开包裹着的牛皮纸,又撕去废报纸,那块石头便现了真身,比手提电脑略小,板状,灰白色,一下乍亮屈维秋眼睛的是石面上的鸟的筋骨,那鸟儿鹌鹑般大小,头爪齐全,两翅扑展,纤毫毕现。
我的天,鸟化石!
屈维秋问:“你从哪儿整来了这块宝贝?”
高星说:“总听说辽西朝阳那边没少出古生物化石,我就专程跑去了一趟,在深山沟里转悠了半个来月,总算做贼似的给二舅淘弄来这么一块。”
屈维秋说:“这可是国宝级的文物,买卖都犯法,你也不怕蹲大牢?”
高星说:“知道二舅是雅人,对这种东西喜欢,也有研究,我就斗起胆子蹚一回深水啦。怕贪事,我连锦盒都没敢找人做,直接给二舅送过来了。”
屈维秋说:“化石这种东西,一般都从中间剖开,所以是对称的两块。两块都在手,价值成倍翻。”屈维秋对化石,其实也就这么点粗浅的常识,他在炫耀。
高星说:“那一片我也看到了。可惜我当时手里只带了那么多现金,给卡乡巴佬又不认,好说歹说的,才算把这一片买下来。”
屈维秋继续引申并强调:“有一个搞集邮的行家,费尽千辛万苦,把家底都折腾空了,总算把一种据说世上只存了两张的邮票都弄到了手。他特意开了一次记者招待会,请集邮同行赴会,一睹他的稀世珍宝。没想到,在会上,他让众人看过其中的一张邮票之后,竟当众划燃火柴,将那张邮票烧了,惊得人们差点掉了下巴。可人们转瞬也就明白了,这样一来,他手里存的那张,就不光是稀世之宝,而是绝世珍宝,无价之宝啦!”
高星说:“我抓紧再张罗俩钱儿,一定再去一趟朝阳,说啥也把那一片买到手。我当着那个乡巴佬的面,也把那片石头砸了,砸它个粉身碎骨,只留下二舅的无价之宝。”
这是玩笑。两人都大笑起来。屈维秋心里说,那片石头极可能已在你手里或另去敲了别的权贵之门,装什么装?笑过,他说:“这片石头,你还是带回去藏着,什么时候喜欢了,就拿出来看看。记住,千万不可再示之于人,谨慎为妙啊。什么时候想到我这儿来,就来坐坐,谁跟谁,还带什么东西嘛。”
高星说:“二舅这是骂我,我要是把东西揣回去,可成了什么人?往后还进不进二舅家的门了?再说,这种东西我只知稀罕,却难说出个什么好,还是放在像二舅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人手里,才能显出它的分量。”
屈维秋说:“有什么事,就说。你也别让我无功白受禄。”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屈维秋不想再跟高星绕,率先奔了主题。
“一有事就找二舅,真是脸红。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手下好几百号人等着吃饭呢。”
“又绕!”
“就是市里奔西桦县的那条公路,听说要拓宽大修,还听说为争这个工程,几家公司头拱地,招法都用绝了。二舅能不能再帮我想想办法?”
屈维秋的职务是市交通局副局长,主管局办和公路规划设计。此前,为承包工程上的事,他替高星找过主管工程的副局长陈衍捷,陈衍捷挺开面,都如愿了。既为同僚,互相关照,这很正常。屈维秋故意沉吟了好一阵,才说:“这一次不比前两次,前两次项目都不大,管这一摊儿的副局长也就给了我面子。但事可一,也可二,但不好过三,况且眼下的这个项目七八千万,我再说话,不定让人家想些什么。你要真想把这个项目拿下来,不如直接去找找主管工程的陈局长,好在你已给他完成过两个项目,也算熟人了。”
高星苦笑说:“我认识陈局长,陈局长对我却未必有什么印象。前两次还不都是看在二舅的面子上?”
“从长计议,你也应该抓紧和陈局长建立起友好互信的长期关系。”
“那是。可我连陈局长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呀。”
“前后这几幢楼都是我们局前几年自筹资金盖的。陈衍捷跟我是一个楼,紧挨着我的西边那个楼门,也是三楼,也是东门。都是副局长,一字并肩王,分配房子时就这么考虑了。”
“跟二舅我不说假话,我要是真递上去一张卡,他能收不?”
屈维秋摇头:“不好。交情不到,你送钱,可能先把人家吓跑了。陈局长前程无限,可不能当一般战士看待。送礼也有技巧,投其所好嘛。”
“陈局长好啥?”
“他也好雀儿。”
高星怔了,眼睛落在了茶几上的化石上:“猪八戒养孩子,这可难了。我不是舍不得花钱,可再让我去淘弄一块这样的东西,就不知猴年马月了。工程的招标告示都亮出来了,也就这十天半月的事,哪还来得及呀?”
“那你就把这块石头先拿去。”
“二舅不如啐我。”
屈维秋笑了:“那我就先给你介绍介绍陈局长家的情况,再给你讲讲发生在他家的故事。陈局长家四口人,女儿在上海读大学,住在家里的是三口,他,夫人,还有老岳父。夫人是市中心医院的主治医,权威,陈局长的优点是有点怕老婆,怕老婆就想方设法讨好老丈人。他老丈母娘是两年前去世的,女儿孝顺,怕老爹孤独,接来一块住。大白天的,老爷子一人在家,无所事事,仍是孤独。好在老爷子有一爱好——养鸟,养的也不是什么好鸟,虎皮鹦鹉。我去他家坐过,那鸟有黄,有绿,还有蓝的,煞是好看,却唧唧喳喳叫得烦人。那鸟还好抱窝,一年抱上好几茬,累得那母鸟掉光了头顶上的毛,变成了秃顶老太太,还不厌其烦地抱。家里鸟一多,女婿和女儿就拿着去送人,张家一对,李家一对。陈局长还问过我要不要,我哪有闲心侍候那东西。据陈局长说,老爷子有一天去鸟市溜达,看到有人卖虎皮鹦鹉,卖到最后只剩了一只母鸟,不成对,不好卖了。老爷子看小鸟可怜,又是蓝色,家里的那对是黄色和绿色,正好调整调整品种,也可发挥发挥远缘杂交优势,就把小母鸟买回了家。小鸟进了鸟笼子,两只老鸟扑上来掐,吓得小鸟乱飞乱撞。老爷子一看不好,急又去鸟市买回一只鸟笼子,把小鸟单独养了进去。两只笼子并挂在阳台上,没出两天,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只老公鸟贴着笼边和另个笼子的小母鸟一边交喙一边倾诉,你一口,我一口,唧唧喳喳,亲亲热热,对老母鸟连理都不理了。那小母鸟好像是故意气老母鸟,脖子探出老长逗老公鸟,只要公鸟离开半步,就一声连一声地叫个不停。最可怜的就是那只老母鸟了,气得趴在笼子一角不吃不喝,直至活活饿死。老爷子把死鸟取出来,在小区公园里抠了个小坑,埋进去,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哭得涕哩秃噜,差点抽过去。闺女陪老爹埋鸟,也哭,抹去眼泪就回家骂陈局长,说你们雄性动物没一个好东西!委屈得陈局长到班上跟我们嚷,这是哪跟哪?跟我可有什么关系嘛!”
高星哈哈笑起来,说:“我明白了。明天我就去鸟市。”
屈维秋说:“你在鸟市上还能寻摸到什么好鸟。百灵会唱,八哥会说,只要肯出钱,都可买回来。这世上,只要是有了价钱的,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你找人家,却是要办大事情。像送礼这种事,要么不办,办就要一剑封喉。”
高星为难了:“我去哪儿找这一剑封喉的宝贝?还不如让我再去找一块鸟化石呢。”
屈维秋说:“三天之后,你再来我家,我给你试试吧。但你务必给我记牢实,日后不管谁问,你都不能扔出我,只说是你自己淘弄来的就是了。”
高星高兴地说:“我明白。谢谢,太谢谢了。不管是什么价钱,我出。”
屈维秋把那块化石拿起来,掂了掂,说:“你要再说钱不钱的话,就痛痛快快把这块石头拿走。”
高星点头笑:“那是。俗,外甥忒俗。”
鸟人4
陈衍捷发现家里那只小黄鸟的秘密,已是黄鸟进了家门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中秋节后的一天晚上,高星摸到家里来。陈衍捷对高星虽不很熟,却认识,也猜想得到高星此来的目的,便板着面孔跟他说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高星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手机盒子,那是一款很高档的三星手机,刚上市不久,据说是双卡双待,功能很完备。陈衍捷心里冷笑,你使了这般兵器,事情就好办了?我只说我有手机,用习惯了,不想换,你拿回去就是了。没想到高星揭开盖子,盒子里扑棱棱飞出一只黄色的鸟儿来,那鸟在客厅里飞旋了两圈,便落在了高星的手掌上。这鸟儿的确是稀罕,通体黄色,宛若金铸。陈衍捷怔了怔,急起身,关了客厅阳台上的窗户,对高星说:“你快把它装起来,真要飞出去,黑灯瞎火的,可怎么去捕?”高星笑了笑,起身也到窗前,又推开了窗子,挥臂一甩,竟把那鸟儿甩到了夜色中。时已深秋,天气还不很凉,家家开着窗子,却卸了纱窗,不再怕蚊蝇。令人惊奇的是,那鸟在屋内泻出的光亮中盘旋两圈,竟又穿窗而入,落回高星掌上。
高星说:“前些天我回老家,看我兄弟弄到这样一只小鸟,想起有人说过陈局长家的大叔在家闲着没事,特别喜欢这种小东西,就把它要了来,送给老人家一个乐儿吧。”
陈衍捷惊异地问:“你把它往外面丢,它怎么还会飞回来?”
高星说:“这就是它的妙处,驯出来了,恋窝,所以你就放心地让它陪着大叔玩,根本不需笼子。且看,它还另有好玩之处呢。”
高星复回沙发前,在手提包里再摸,竟摸出一顶极精致小巧的棕色礼帽来,只有鹌鹑蛋壳大小,绝对的袖珍。高星用左手指尖拈着帽檐儿,右手将鸟儿甩出去,那小东西再盘旋回来时,往小帽下一钻,竟将礼帽戴在了头上,在空中再飞两圈,神灵活现地站在了高星的头顶上。猴子戴帽,装了人样,已滑稽得让人发笑,没想到鸟儿再玩出这套把戏,就惊叹得让人闭不上嘴巴了。陈衍捷惊奇地大声喊夫人的名字,说:“你快带老爸出来看,绝活儿,神死啦!”
夫人和老爷子双双跑出来,高星复又表演,将窗外放飞和小鸟戴帽两套把戏重新演练,惊讶得老爷子喃喃不休地叨念:“我的天爷,我的天爷!”夫人与陈衍捷对了一下眼光,忙着斟茶倒水,又亲自为客人削了苹果。
高星将掌上的小鸟恭送到老爷子面前,说:“大叔若不嫌弃,小侄就将它交到您老人家的掌上。”
老爷子往后退,摆手说:“不行不行,把雀儿驯出来不容易,谁驯的听谁的话,到了我手上,就不灵啦。”
高星变戏法一般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小塑料袋谷物来,说:“鸟为食亡,本是天理。这是酥子,这种鸟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东西。有酥子在手,偶尔喂它三五粒,用不了三五日,它就只知围着你老人家飞,一切行动听指挥了。大叔若是有耐心,再驯它个什么新把戏,也不是不可能的。”
老爷子说:“坐吃山空,这酥子可让我老头子去哪儿找?”
高星说:“大叔尽管放心调教,酥子的事我来办,我让我兄弟在老家园子边多种上几棵,就什么都有了。”
老丈人自从得了那只鸟,陡然间好像一下年轻了十岁,每天坐在餐桌前,张口闭口说的都是因那只小鸟而引发的故事。说局里前些年退休的老局长,一直绷着脸谁也不答理,这回也追着他看小鸟,还主动递烟点火,羡慕得别人说他享受的是市地级领导待遇;说有个小孩子非得让奶奶也弄一只这样的小鸟,老太太不敢答应,孩子就滚在地上撒泼,弄得他都跟着不好意思……
有一天,陈衍捷下去检查工程,回来没去机关,而是直接回了家,掏出钥匙,里面却反锁上了。敲了一遍又一遍,老爷子有些慌乱地打开门,身后竟还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满是羞赧。老爷子说,她是邻居,来看看咱家的那只奇鸟。那女人也不多话,红头涨脸低着头抢门而去。陈衍捷淡然一笑,心里暗骂,看个狗屁的奇鸟,是看你那只可怜的老家贼吧?城市公园里有一道独特的风景,叫做翻鞋底,时有徐娘半老的女人坐在道边椅上,架着二郎腿,架起的那只脚的鞋底上赫然用粉笔写着数字,或“80”,或“50”。有男人走过来,悄然搭话,女人换了另一只脚,鞋底上的粉笔字便改成了或“60”或“30”。搭讪成功,两人便悄然相随而去。女人脚板上的数字,大数是要价,小数是底价,去搭讪的则多是春心不死的中老年鳏独男人。陈衍捷猜想,离去的女人八成是那种翻鞋女。老爷子吃穿不虞,又有奇鸟给他添趣,饱暖思*,倒也正常,反正他自己有房间,翻便翻,愿翻谁翻谁去,若是带回一个女人让你叫妈,当姑爷的还能跳起脚来往外轰赶不成?但这些话不能跟老爷子说,也不能跟夫人说,夫人的脾气是炮筒子,沾火就炸,反诬你故意埋汰她老爹,了得?
老丈人的脸上有了阳光,夫人也随着灿烂,几次夸他这个姑爷子当得好像医院里增添了伽马刀射线手术设备,上档次,有水平,连老夫老妻间夜里的缠绵都别有了一番味道。以前,有人为求医看病的事找到他,他再说给夫人,夫人都是冷着面孔爱答不理。现在夫人痛快了,任务布置下去,比局里的秘书落实得还干净利落,一丝不苟,全心全意。
陈衍捷心里知道,上档次有水平的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高星投其所好,送来了这样一只小鸟,这鸟肯定不会来自他老家的兄弟,高星肯定是动了大心思,也动了大价钱的。老爷子回家说过,他带鸟去市场上探过价,懂行的人说,金贵银贵不如缺儿贵,就是用四个九的纯金打造出一只这么大的鸟,也未必可买来这只会耍把戏的活物。而且高星送来的这份厚礼也让陈衍捷心里舒坦,管他花了多少币子,反正我收到的只是一只麻雀大的小鸟,小鸟怎么作价?哪宗受贿案里有鸟雀成赃?就是中纪委来人查,我也尽可脸不变色心不跳。看来这个高星不光肯于付出,还会办事。对于这个会办事的人的回报,陈衍捷是在不动声色之间将那个工程的标底示意了出去,让高星在看似公平的竞争中有惊无险地稳操了一把胜券。
鸟人5
陈衍捷发现小黄鸟的那个重大秘密,便是在回报了高星之后不久的日子。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要带几位部门领导去北欧考察,陈衍捷是其中的一员。临行前夜,一家工程公司的经理摸到家里来,嘻嘻哈哈地说,听说陈局长要出国考察,还是穿上一身新西服吧,也给咱们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做做宣传。说着就把一张消费卡放在了茶几上,是市内最大一家百货商场的,两万。陈衍捷没把那张卡太当回事,领导出国,难道还缺了西服不成?这位经理的此行此举,不过是借机联络感情,等出国回来,估计那家公司承包的一段公路改造工程就要验收了,人家是等着你到时候枪口抬高一寸呢。送走了经理,陈衍捷直接进了书房,忙着去收拾随带的衣物。第二天一早,吃过早点,送他去省城机场的小车已等在楼门外,也就把茶几上的那张卡忘在了脑后。
再想起遗放在茶几上的那张卡,已是出国回来,十多天过去了。坐在茶几前移移纸巾盒,动动烟灰缸和果盘,却哪里再有消费卡的影子?陈衍捷悄悄问夫人,茶几上的那张卡是不是你收起来了?夫人吃惊,反问,卡?什么卡?我没见呀?夫人转而又问,家里也就咱们三口人,我问问我爸,不会是他收起来了吧?陈衍捷忙拦阻,说别,千万别,好像咱们信不着老爸似的,让我再想想,可能是我忘在办公室了吧,我上班再找找看。
陈衍捷口里这般说,心里却认定必是老爷子无疑。老爷子要去找翻鞋女,自然有些不好开口的支出,女儿给他的零花钱岂能够用。消费卡虽不是币子,却可当币子用,不给女人现金,带人家去商场买些衣物也是可以的。这事一问,彼此讪讪,都会弄得不好意思。
不问归不问,陈衍捷却要验证。那张卡确是放在茶几上的,放了就再没去看,也没拿。自己和夫人白天都不在家,老爷子一人看电视,喝茶,吃水果,都要坐在沙发上,眼前那红红亮亮的一物件不会看不到。陈衍捷要验证一下老爷子到底是不是个爱小儿的人,拿了你就说嘛,随便撒个什么谎不可以,谁又会追问你拿了干什么不成,这个家还缺了你寻花问柳的那点支出?
陈衍捷验证的办法,便是又在茶几上放了一张卡,也是超市的,钱不多,三千,是单位过中秋节时发给职工的福利,一直忘了交到夫人手上。放卡的时间选在早晨,夫人上班走了,老爷子有便秘的毛病,那时正坐在卫生间便桶上。陈衍捷大声跟老爷子告别,爸,我走啦。老爷子在里面回应。陈衍捷故意重重地关了一下防盗门,人却蹑手蹑脚闪回书房,还将书房门留下一道缝,透过那道缝正好可以看到客厅茶几前的情景。
令人吃惊的一幕就在那一刻出现了,只见小黄鸟飞落在茶几上,落在那张卡前歪着小脑袋看了看,便伸出脖颈,将卡叼起来,箭一般直向窗外飞去。小黄鸟闪回来时,喙子间却哪里再见那张卡!
时已隆冬,满目枯寂,小区里的背阴处已存了积雪,不是天气特别好,老爷子已轻易不带小黄鸟出去戏耍了。那小东西越发招人喜爱,吃饭时,它跳到随便谁的肩膀上东张西望,却从不往碟盘间蹦蹿叼啄。晚上陈衍捷坐在书房里看书或上网,那小东西有时也飞进去,落在显示屏或台历上,一双黑亮的小眼睛满是调皮与新奇。小东西的格外令人赞许处是从不在屋子里便溺,而是飞出窗子自寻方便。老爷子扬扬得意地自夸,说这一宗是小鸟到家后他驯出来的,女儿和女婿也不跟他计较,谁驯出来的又怎么样?所以家里的窗子总留道缝,除非有大风大雪或天气大降温时才关闭。这片小区的供暖好,不然还要开窗放放风呢。
可这小东西往窗外叼卡又是怎么回事?偶尔为之?不会这么简单吧?这么说,上次那张两万元的消费卡也是被它叼了出去?
陈衍捷重新披挂,匆匆出门。老爷子还坐在卫生间里,听到动静问是谁,陈衍捷早备了理由,应答说回来取一份文件。出了门他没坐进接他的小车,而是直接绕楼先去了南窗下,他在小区园圃的枯树上找到了那张卡,摇摇树干,那卡便落下来。他想把半月前的那张卡也找到,但低着头,仰着脸,在枯枝败草间寻觅了一圈又一圈,终是一无所获。
陈衍捷坐进小车,脑子里想的还是小黄鸟的事情。小鸟是高星送的,它既有叼卡出窗的嗜好或者干脆说是本事,高星为什么不做展示,也不相告?莫不是小鸟的这秘而不宣的本事就是高星刻意驯出来的?他送小鸟来家,实则是送进一个内贼,不懂事的小东西一次次这般叼送,心怀歹意的恶徒则一次次在外面这般捡拾,高某的获得必将迅速超过付出,真要捞去一张十万二十万元的银行卡,他可就大赚啦!而且,那还将是高某要挟自己的致命把柄。这世道,这人心,他妈的,招法用尽,手段用绝,太黑,黑透啦!
陈衍捷特意去了一次高星承包的那段工程,理由现成,检查进度。推杯换盏间,高星问:“那个小玩意儿大叔还喜欢吧?”
陈衍捷说:“那是老爷子的嫡亲孙子,只差不能搂着睡觉啦。哎,那小东西除了恋家和戴帽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本事?”
高星摇头:“那可没有了,除非大叔有耐心,再驯它个一二。”
陈衍捷心里骂,你他妈的装什么装,老爷子真要把小鸟驯出叼卡的本事,能不在我和他闺女面前显摆?我要是把小鸟还有送卡出窗的本事抖搂出来,你他妈的还能去我家窗外撅着屁股捡便宜吗?你小子等着,我有让你给我磕头叫爹的时候!
陈衍捷捉贼拿赃的对策,便是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时间,将以前的晚睡晚起改为早睡早起。清晨五点半,闹钟准时聒叫,恨得夫人责怪,你不好好睡觉,作什么妖?陈衍捷好言解释,说最近我血压有点高,大夫建议我早睡早起。夫人说,我就是大夫,咋没听过这奇谈怪论?人能保证睡眠就好,关键是要有规律。陈衍捷说,我试几天再说。夫人又嘟哝,起来消停点,别闹得一家人都睡不好。然后翻身睡去,不再理他。
早起的陈衍捷果然很消停,他不洗不涮,而是直接躲进书房,掩死门,不开灯,站到窗帘后,不声不响地观察窗外的动静。书房正好是南屋,与客厅相连,隔窗而望,阳台外的园圃居高临下,尽收眼底。高星的工程正忙,他想捡便宜,也许亲自来,也许派亲信,极可能就是这一早一晚。大白天的,陌生人来小区转悠,可能引起保安人员和居民的警觉。入夜时,不光影响视线,连进小区都要盘查。早晚这两段时辰,人来人往,浑水摸鱼,最容易让歹人利用。而晚饭前后的那段时间,虽也不可忽视,但自己在单位的应酬太多,基本不能指望了。
陈衍捷的守株待兔,没想在第三天早晨就见了分晓。那天他把闹钟调到了五时二十分,提前了十分钟。他刚站在书房窗前,就发现园圃的甬道上有个人影在走动。正是数九时节,昼短夜长,清晨五点多天地间还是一团黑暗。那人手里拿着一只小手电,弓着身子,在手电的光圈里细心地寻觅。鬼魅终于现身了,看身影很是熟悉,谁呢?蓦然地,园圃间铺洒了一层光亮,是二楼的窗子亮了,那人似有惊怵,立即熄了手电,还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这一抬头,就让窗子后的陈衍捷猝遭了霹雳,他?怎么会是他?!
鸟人6
在仕途上一路扶摇直上、前程无限的陈衍捷岂会是愚钝呆木之人,谜底一旦揭开,便立刻破解了谜面上的峰回路转万道玄机。市交通局老局长已是五十有八,按照市里的规定,县团级领导干部到了五十八岁就要退居二线,早已进入倒计时。局里的后备干部人选是陈衍捷和屈维秋,不久的将来便是二选其一。屈维秋和那个高星据说是老乡,高星还喊屈维秋二舅,以前自己按着屈维秋的授意,最少在工程上已关照过高星两次,虽说项目都不大。这一次,市里至西桦县的公路改造,工程大,投资多,屈维秋就让高星亲自出马了,给老爷子送鸟,必是屈某人的授意,而小鸟那叼卡出窗的把戏,也极可能是屈某的刻意所为,买动养鸟人,并进行了极具目的性和针对性的驯化。屈维秋每天清晨五点半出门散步,陈衍捷是知道的。屈去公园前,先来楼前园圃寻觅一番。自己今晨若不是早起十分钟,这至关紧要的一幕岂不又让他躲闪了过去?
捋清了这一番来龙去脉,陈衍捷浑身刷地出了一层冷汗,连汗毛孔都奓开了。可怕,人心险恶,宦海无情,骇人听闻,着实可怕!好在鸟儿只是叼出去一张两万元的消费卡,真要是个大数,自己必将立时陷于被动,只怕都要去坐大牢啦!
六点半,夫人起来,看他脸色不好,恨得说,该,作吧,你以为人的生物钟是你的破闹表,想怎么调就怎么调啊?陈衍捷只是苦笑,也不辩解。
那一天,陈衍捷恍恍惚惚,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连参加局长办公会都打不起精神。屈维秋说,衍捷变成了林妹妹,扛不住风寒了吧?你以后听我指挥,早点起床,我陪你去公园里遛上两圈,把浑身走得热热乎乎的再上班,坚持数年,身强力壮。陈衍捷心里冷笑,哼,你个猴子,火中取栗,也太性急了吧,凭什么让我听你指挥?老局长也说,维秋的建议不错,你们都往五十上奔了,说老不老,可也不算年轻。人到中年,健康第一,一定要坚持多锻炼。陈衍捷脸上笑,心里却骂,当然是骂屈维秋,你个口蜜腹剑的笑面虎,把身子铸成铁金刚又如何,不怕老天劈了你?
在交通局人们的眼中,屈维秋和陈衍捷宛若兄弟,亲密无间。屈维秋排名第二,陈衍捷屈尊居三,这说明不了什么,仅仅因为屈比陈早任副局长半年。老局长使用的是官场平衡术,不偏不倚,均衡使用力量,全局财权和工程设计规划交到了屈维秋手上,陈衍捷则分管着人事和工程审批调度。两人各守其职,互相补台,从没为工作上的事红过脸。比如花钱,账单上或发票上只要有了陈衍捷的签字,屈维秋看都不看,一概放行;工程上的事,若是屈维秋表达了意愿,陈衍捷也从来不亮红灯,曾经给过高星的两处工程,就是例子。彼此的亲密,还体现在两家的关系上。逢年过节,或去屈家,或去陈家,两家人总要坐在一起聚聚,两家的女主人同进灶间,各展厨艺,俨然妯娌。陈衍捷的老岳父住到女儿家来后,大年初一头件事,屈维秋必去陈家给老人拜年,还要给老爷子带些礼物。据说,市委组织部长曾问过老局长,你退下来后谁接班更合适?老局长说,两个人,市里用了谁,都不会比我干得差。这话在机关里传播得很广泛,还有人私下去求证,老局长哈哈一笑,不否认,也不解释。
气过恼过猜疑过之后,陈衍捷也曾反问过自己,不会是想多了吧?屈家的阳台上若是晾晒着什么小物件顺窗飘落出去了呢?维秋出去找找也在情理之中。两人多年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这份情感和尊重若被自己误解了,岂不可惜?此念一闪,陈衍捷找出工资卡,下班前跑到银行,把卡里的钱取出大数,只留了一百多元在里面。当夜,临进卧室前,他不劳烦小黄鸟,而是亲自动手,将那张卡从窗口甩了出去。翌日晨,他再躲进书房,眼前复现的情景便让他好似冬日田地里的大萝卜,彻底冻透了心。屈维秋拾卡在手,好似穷汉子捡了狗头金,先在衣襟上擦了擦,又用手电照了照,然后把卡塞进怀里,匆匆而去,那脚步竟如春日草原上的马驹子,显得格外轻快。
一出大戏既已拉开序幕,就要起承转合地推进下去,后面的才是高潮。陈衍捷故意拖延了两日,选在午间的餐桌上说了丢工资卡的事。机关食堂是一个大餐厅,其中一桌却只坐几位局领导,其他桌不管怎么拥挤,人们也不会往领导桌上凑。
屈维秋显得很关切地问:“什么时候丢的?”
陈衍捷说:“也就这两天,我记得很清楚,前天我刚取过一笔钱。”
屈维秋再问:“里面剩的多不多?”
陈衍捷说:“不多,也就一二百元,老婆在家追着要,我就把大数取了出来。”
老局长说:“你就不应该揣那张卡,像我,往老伴手里一交,身心清净,多好。”
陈衍捷说:“人家不是只要币子,不要卡嘛,说忙,没时间去银行排队。”陈衍捷利用喝汤的机会,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又说,“那才是个败家娘儿们呢,前些日子,她也丢了一张卡,这下好,两个大舌头吃肥肉——谁(肥)也别说谁(肥)。”
屈维秋说:“不管谁丢的,也不管卡里还有多少钱,你都赶快去挂失,不然,下月的工资打进去,不能按时如数交柜,小心夫人怀疑你在外面有情况。”
老局长安慰说:“也不用着急上火,既有密码,谁捡去也没用。”
陈衍捷说:“我丢的那张有密码,也能挂失,可败家娘儿们丢的那张就阎王爷摆手,彻底没治了。那是一张消费卡,跟丢币子一样,银行还管你这个?”
这一出戏,看似平和稳静,效果却是一石二鸟。一、等于明确告知屈维秋,关于小黄鸟叼卡出窗的杀命绝技,我陈衍捷还一无所知;二、我陈衍捷也根本没怀疑到那两张卡是在你手里。你个兔崽子就偷着得意去吧,我让你顺着这条道儿往下滑,还有更大的便宜让你捡!
家里家外发生的这些事情,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梗压在陈衍捷心头,他多次想向夫人倾诉,一吐为快。但一次次,话到嘴边,他都咽了回去,一字也没吐露。夫人只懂人的五脏六腑大小器官,医学是科学,虽不敢小觑,却哪比得官场,权谋诡诈,莫测高深。即使夫人心里装得下,那张脸和那张嘴也不敢保证一无流露,交通局的人都住这片小区,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旦让姓屈的王八蛋感觉到了什么,大事休矣!
春节一日日地近了,这是收受各种礼金的高峰期。年关之前,大大小大承包工程的相关费用,能结算的都要拨付下去,不然那些包工头们就故意扣压民工工资,逼着他们出来闹,这股火谁敢沾惹?承包者为了足额得到那笔款项,总要借着年节的机会烧香上供,不然来年开春还想不想再捧这个饭碗?陈衍捷知道有人在暗中算计他,都动用了生物武器派了鸟雀来家卧底,所以就变得格外谨慎,声言厉色,严词以拒,甚至在防盗门外贴了告示:“除非亲属,本宅恕不待客,公务之事请去办公室交谈。”
但也不能一律打家伙。眼下的陈衍捷还急需一张卡,那张卡要兼备盾与矛的双重功能,就像坦克战车,既可保护自己,又能有效地攻击对方。具体说:一、送卡人必须是个义气至上的血性汉子,刀压到脖子上也是铁嘴钢牙,不会出卖朋友;二、送卡人一定要与屈维秋相知相熟,而且那要是个公开的秘密;三、所送卡内的金额最少要有十万,不然不会具备足够的爆炸当量,二踢脚炸起来虽然响亮,但谁听说过有二踢脚炸人致死的新闻?
陈衍捷不会等不来这样的机会。过小年那天,田汝成进了办公室。田汝成是市里一家工程公司的经理,连续几年,市内几处大的街路改造工程交给他,完成得都不错,有两处还是样板。有一次,市里主管金融财政的副市长被“双规”,那是一条已被剖刮得不剩半点活气的鱼,落井下石者数不胜数。办案人员把田汝成找了去,让他交代向那位副市长行贿的事实。田汝成摇头说没有,真没有,咱不能顺嘴胡说祸害人。那次,田汝成在专案组被隔离了整整五天,最后办案人员把那位副市长自己交代的受贿时间、地点、数目和缘由都说了出来,说人家自己都认了罪,你还替他死扛什么?田汝成说,他那是被你们吓破了胆,想多说点争取宽大处理。他是他,我是我。我不是耗子,我不怕你们敲铜盆吓唬,法律得重证据,证据就是实事求是,这没错吧?你们把真赃实据给我拿出来!田汝成从办案的地方出来后,朋友们为他接风压惊,酒意酣畅间,他多少透露出一点真实的想法,他说咱可不是想保那条没了活气的胖头鱼,咱是在保自己的这份声誉,不然,哥们儿往后还在这社会上混不混?这话是一位出席了压惊酒会的朋友传给陈衍捷的,朋友还有一句判词,说这老田,可是床头前的一棵狗尿苔——可交(浇)!
那天,田汝成说请陈局长下班后一起去喝个小酒,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陈衍捷笑说,既求一家之主,过小年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的好,去外面闹腾谁还保你平安?田汝成往紧闭的房门看了看,就将一张农业银行的金穗卡插进了写字台上的台历里,攥紧拳头拧了两下,又单单竖起一根食指,把臭烘烘的抽烟嘴巴附到陈衍捷耳旁,低声说,你就是我的灶王爷。
这就是精明人的精明处,尽管行贿现场只有两人,他也一字不言,那是小心录音。行贿者可能录音,另藏心机的隐形人也可能在办公室内巧设机关,这样的事不乏先例,那会让受贿者担惊受怕很不舒服。拳头拧两下那是告知内存二十万,单竖一指是表示密码为六个1或四个1,你或者一次提出来,或者更改密码,尽随君意,绝不废话。
此番陈衍捷没推拒,也没客气,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既是所需,何必装屁?当日午后,他没调用小车,而是自己打车奔了一处农行分理处,更改了密码。夜深时分,又将金穗卡上的账号仔细记下,然后才将那张卡再一次甩出了窗外。
老师本是老实人1
能人在发迹之前,往往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庸庸碌碌,跟平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没有那些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之类的慨叹。可在并不突然的某一天,因了某件很不以为然的寻常小事,他被身不由己地裹进生活的旋涡中,为了生存,他自然要挣扎,调动起大脑和四肢的一切细胞和潜能,挣扎来挣扎去的结果,他才发现自己卓尔不群,是个能人了。意识到自己是个能人后,他便更努力,是由下意识的挣扎到有目的的努力,此后的前程便更加不可限量,或曰不可预测。命运之谜轻易是难让人破解的。就好像一个农家孩子,从小听大人拎着耳朵叮嘱,千万不许沾水塘的边,可有一天,他突然失足落进了一条水沟,身边又没有人救助,他只好照了日常见过的狗刨式拼了命地扑腾,竟然被他扑腾到了岸边,安然无恙。这一次有惊无险的结果让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河水其实并不那么可怕,小心在意些也就是了。此后他就开始背着大人常和小伙伴们去河里冲汗洗泥,边玩耍边互相切磋戏水的技巧,有了些许本事后又比赛着去抓鱼捞虾,甚至来了山洪也敢斗着胆子去奔腾呼啸的湍流中捡捞一些洋落。某一日,他又和伙伴们在水中嬉戏,恰有城里体校的游泳教练从河边经过,发现此孩童水中的天赋不俗,便进了村里和家长商议,带他进了城里。数年后,或者出了一个游泳冠军,或者因水或者因车或者因为别的什么意外死亡,都是一个未可知的人生定数。到了那些饱经沧桑的老人们的口里,便只剩下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唉,都是命啊!
于力凡年龄不大也不小,四十刚挂零,长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说不上英俊,可也绝不算丑陋,是一颗落进人的海洋里便再难辨识的寻常水滴。他原来在郊区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子弟高中教书,那家纺织厂近些年不行了,大部分职工放了长假,连子弟学校的老师们都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于力凡和妻子思来想去谋划再三,便罄尽家里储蓄折上的所有存款,去求助妻子娘家一位七拐八弯的亲戚,那亲戚在市里的工业局当副局长,虽说久不走动,也还给了些面子,把于力凡调进了起重设备厂。这家工厂效益也不算好,但还能按月发放工资,逢年过节的还能分下一两桶金龙鱼色拉油或者一两箱富士苹果之类的小福利,这在经济萧条的一个北方中等城市,已是让人好生艳羡啦。于力凡两口子很知足,不时叨念两声那个局长亲戚的好。
于力凡只会摆弄教案和粉笔,没有什么技术专长,厂里便分派他去了职教科,也算人尽其才,专业对口。时下的职教科是个不打幺不起眼的部门,用大老粗工人们口无遮拦的话说,是聋子的耳朵,骡子的悠当(生殖器),有没有都一样。可有了这么一个部门,就要想法做一些显示本部门职能与职权的工作,无非就是一年搞上那么两次文化考试,把青年职工集中在一间大屋子里,把勾股定理和比重熔点之类的试题发下去,然后睁一眼闭一眼地监考,不时敲敲某张桌子,提醒说,请把东西放到桌下去,打小抄可要罚啊。卷子收上来也用不着认真判,反正只要给个及格分,工友们都会皆大欢喜,除非神经不大正常的才会跑来核对,哪像学校里的孩子们那般认真。科长说,考一次就是督促工人们复习一次,温故而知新,咱们达到工作的目的也就行啦。
科长姓杨,是个女同志,比于力凡年龄稍大些,跟牛厂长有亲戚,没亲戚也坐不到这个养爷养奶的位置上来。杨科长其实只管两个人,另一个也是女同志,师范学校的中专生,年轻,结婚没两年,婚后就又保胎又哺乳的,开支时才跑来露一面。于力凡听说她是厂党委书记的外甥媳妇,知道了这个过节,他也就心平气和一无所怨了。这么一说,杨科长其实只领导于力凡一个人,而且于力凡也用不着她怎么领导,上班来打壶水擦擦桌子,坐下后喝茶看报纸,看累了眼睛便海吹神聊扯闲篇,没出半年,于力凡便将杨科长家里的人和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杨科长的先生外头应酬多,端杯就高高了就吐,常三天五天不洗脚钻被窝。杨科长的闺女脑子好使却不知用功,好花零钱爱吃零食,连袜子都不会洗。一样的话题聊过三两次,于力凡便有些烦了,可烦了也要装模作样地听,不时地还要陪上一两声哈哈的干笑。办公室里只这么两个人,两个人都没事可干,不闲聊不干笑干什么呢。可以说,杨科长的领导也就体现在有时于力凡要出去办点私事,走前自然要跟她打声招呼,杨科长又总是说,你有事就去忙,用不着,用不着。她说的“用不着”就是无须请假的简略。时间一长,于力凡心里反倒开始怀恋在学校里的那些日子了。
老师本是老实人2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台历也就一页页翻到了六月。
于力凡突然开始忙起来,电话一响,基本都是找他的,而且一拿起话筒就好半天放不下,还有人找到办公室来,一坐下就神秘兮兮地头碰头嘀咕,走时还再三感谢,表现得都很真诚。这让于力凡自己也始料不及。其实于力凡忙的也不是厂子里的公事。于力凡从纺织厂子弟中学调来前,当过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那几年,他带的班高考升学率和重点率(考入重点大学)都高于其他班,可细细研究比较,他的班级的高考成绩却又并不比其他班出色多少,有时还略低。这就应了每年高考前学校召开考生家长会时校长一再强调的那句话,考分是基础,志愿是关键。而关键的关键就是要知己知彼,“己”是指考生的真实能力,包括模拟高考的成绩,也包括考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有的学生每临大事有静气,平时吊儿郎当一般化,却越是大考越能出成绩,可也有的学生只是窝里横,日常测验总是领先,一遇大考,先就觉得屎尿多,发挥不出真实水平;“彼”则是指全省高考的总形势,这里的奥妙更是一言难尽,既要估准自己在省内几万考生中的大致位置,还要了解全国各院校到本省招生的数额,至关重要的是要分析自己所要报考的那所院校可能面临的招生形势,高水平的报考就是避强手,打冷门。因为报志愿一般是在考前进行,递上了志愿档案便再难更改,这就有点像世乒赛团体决赛前报选手名单,国人都赞蔡振华为少帅,神机妙算,出其不意,含的就有这个意思。进了六月,又要报志愿了,学校里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已调走的于力凡于老师。于老师虽说书教得未见高人几许,却很注意研究招生动向,给前几届的考生出了不少报志愿的好点子,避实就虚,躲强驱弱,很让学生白捡了一些便宜。不像有些老师,世故狡猾得就像在山岭间生存了几十年的狐狸,只说报志愿是学生和家长的事,心里却藏着一份怕落埋怨的防范,在学生们的期盼面前金口难开,闪烁其词。其实学生都还是个孩子,早让备考弄得焦头烂额,家长们五行八作,干啥的都有,文化底子和智商能力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又都整日奔于生计,对学校里的事也就局限于孩子回家学说的那三言五语,又能给孩子多大帮助?给于力凡打电话或直接找上门来的都是他曾教过的学生的家长,都想请他帮助拿拿主意。好在于力凡也无事可做,那些天就把几年间积累起来的关于高考的资料都摊在桌子上,有时还画张图,列个表,俨然是个大战役前的参谋长,给那些低能的司令官们做决战前的谋划。于力凡在帮助那些人分析决策时,不论是用电话,还是面对面,表现得都很热心,讲得也都头头是道,当然,最后他也不会忘了声明一句,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我只求言者无罪呀。这些话这些事都没避着杨科长,也用不着避着杨科长,待办公室里一清净下来,杨科长便逗他,于老师的业务量不小啊。于力凡忙谦虚,哪里哪里,人家找上门了,我也只好信口胡说几句,见笑见笑。杨科长说,我看你谈正事挺实惠的,咋转眼间就虚头巴脑起来了,我也跟着受益匪浅呢。于力凡说,我知道自己是在不务正业,也就这几天的事,等考生志愿一封进档案袋,保证再没有找我的了,感谢领导不责怪不批评,宽宏大量。杨科长又笑,一双眼睛望定了于力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一天早晨,于力凡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屋里已打扫得清清爽爽,杨科长正提了暖水壶回来。往日,十有*是于力凡先到,女同志家务事多,缠手缠脚,这也正常。于力凡问:“科长怎来得这么早?”
杨科长说:“你看看我的黑眼圈,昨儿一宿没合眼,一家三口都没睡。赶早跑了来,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呢。”
于力凡细看了杨科长一眼,果然见她脸色发灰,眼圈也黑,眼球上还有红血丝,心里不由得一怔:“啥事这么严重?”
杨科长说:“还不是我那丫头报志愿的事。丫头求高,她爸图稳,我是想吃豆腐怕烫,想吃雪糕怕凉,这个主意真是难拿呢。”
于力凡便想起早听杨科长说过闺女今年高考。他陡然间生出几分奇怪,平时口敞舌长畅所欲言显得没心没肺的杨科长这些日子怎么闭口不谈考生家长们最关心的报考话题呢?自己这些日子一忙,怎么竟把这么一个最能显得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极有助于加强团结的重要环节给忽视了呢?该死,该死,真是该死!
于力凡便笑说:“其实我心里早在惦着咱大侄女报考的事,可科长闭口不谈,我也就不敢贸然相问。一是科长您自己就是教育方面的专家,我可不敢在圣人面前卖百家姓;二呢,我知科长和你家先生都是神通广大之人,关系多,早已胸有成竹稳操胜券,我再多嘴多舌,也就自讨没趣了。”
杨科长叹了口气,说:“平时咱真以为是预备下了几个关系,说的也都好听,可真到了紧要关头,我烧香,佛爷一个个都掉腚了,谁也不敢给咱应下一个准成话。”
于力凡说:“也莫怪。这种事,有谁敢给人打保票?真要临场发挥不好,考分上不去,志愿又报高了,岂不要干瞪眼。”
杨科长说:“我也知是这么个理,可盲人骑瞎马,夜深临城池,心里真就没底。再说,凡事都讲个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就帮我拿拿这个主意吧。”
于力凡又笑,说:“我怎么就成了旁观者?大侄女一辈子的大事,还不就是我自己孩子的事一样,闹心一样跟着闹心,迷自然也就跟着一样迷了。”于力凡这样说,让人听了觉得挺近乎挺亲切也挺舒服,其实是避虚就实,虚晃一枪,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卷入太深。杨科长毕竟不比那些学生家长,同在一间办公室,低头不见抬头见,孩子真若在报志愿上出个山高水低,日后人家即便一句埋怨的话不说,自己心里也难坦然。年过不惑的人了,在人情世故上虽说油梭子(油渣子)发白,还欠些火候,可也多少有了些圆滑,于这种事上不能一点没有避讳。
可杨科长却单刀直入,不依不饶:“说是这么说,可你这外姓叔叔咋也不能跟孩子的亲爹亲妈比,咋迷也有限。你尽管放心,有啥话你都敞敞亮亮地说,啥也用不着遮着盖着,孩子出阵得胜了呢,我们一家人一辈子谢你,孩子跌了一跤呢,也算她命里该着有此一劫,保证没有你半点责任和错处,日后我要说出半句不识好歹的话,也算我白披了一张人皮,你咋骂我都行。”
人家既这样说,于力凡就再不好说推托的理由,只好说,那你就把大侄女报考的有关资料都找来,等我研究研究再说。杨科长闻言,立刻将厚厚的一个文件袋放到于力凡桌上,说:“我把自以为有用的东西都带来了,你看还缺啥,我打电话让孩子立马往这送。”
于力凡便坐下来看那些材料,有考生在大考前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有所在学校近几年各届考生被上级院校录取的名单及考分,还有于力凡案头不缺的本年度国内院校在本省的招生计划名额。仔仔细细一看,于力凡就有些傻眼,他早知杨科长的女儿就读的学校是重点高中,也话里话外地听说那孩子脑子好使只是不肯用功,原以为是含着“老婆都是别人的好,孩子都是自己的好”的夸耀成分,却哪知这孩子果然不比寻常,四次模拟考试中最好的一次文科百人榜排名是第四名,最差的一次也是十五名,其他两次也都在前十名之内,要知道,这可是在重点高中里的排名啊,高手中的抢先名次!照理说,有这样的孩子,家长本可高枕无忧只需打点孩子升学报到就是,可深谙此道者却知越是这样的考生越难报志愿,基点高,希望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保守一点固然稳妥却心有不甘,胆子过大又极可能首轮脱榜凤凰坠枝虎落平阳。依这孩子的成绩,重点大学应当必保,理想的则是重点里的名牌,可名牌大学在省内招生名额都不多,且又众望所归,虎多肉少,加上考试无常,真要临场稍有闪失,便可能酿成终生大憾。相比之下,那些成绩中等的学生反倒可以从容自如些,省内的本科大学招生名额多,甘霖普降,好歹也能淋到身上一滴雨珠。于力凡沉吟少顷,问:“孩子和她爸想怎么报?”
杨科长答:“她爸叫她第一志愿报北京师范大学,孩子却非要报人民大学。”
于力凡说:“都是名牌嘛,就随孩子,还争个啥?”
杨科长说:“孩子不想毕业后当老师。”
于力凡又问:“那你的想法呢?”
杨科长说:“依孩子模拟的成绩,北师大保险系数大。人民大学这几年的录取线都要高上北师大十分到二十分,可毕业后的择业余地也大。所以我才坐上了跷跷板,一忽儿上,一忽儿下,拿不准主意了呢。”
于力凡又想了想,便把那些东西都塞进了他的黑提兜,起身说:“你都把不稳了舵,我就更不知是该踩刹车还是踩油门了。这样吧,你等等,我也学一回孙猴子,遇了过不去的火焰山通天河,就去求求如来佛观世音,看看人家可有什么高超手段。”
杨科长说:“哟,你背后还有高人啊?”
于力凡说:“高不高,回头再说。”
于力凡出了门,跨上自行车,飞驰而去。他要找的人是市里一所高中的校长,他和那位校长念师范大学时是同班同学,还住着一个寝室,两人好得没法说,饭票放在一起,衣裤互换着穿,用常挂在嘴上的笑话说,除了当时的女朋友和以后的媳妇,啥都不分彼此。于力凡在调到起重机械厂来以前,也曾找过这位老同学,想调到他手下去,可那所学校已经严重超编,一校之长终没敢触犯众怒。为这事,老同学总感有些不安,见于力凡又来找他,心里很觉高兴,诚心诚意地要用十二分的努力帮助老同学办好这件事。他在认真地权衡比较之后,竟拿出了一个让于力凡也大吃一惊的主意:“依我看,就让这孩子报复旦大学吧,既是名牌,也不失把握,而且位于国内的第一大都市上海,山高海阔,毕业分配的前景可能比北京更诱人,其中的诸多原因,也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于力凡好一阵惊愕之后说:“复旦当然是好,在国内的综合性大学中,除了北大,也就数它了,却怎么不失把握?我早研究了这几年的省内招生情况,复旦的录取线已连续三年居高不下,录取数与过线数悬殊太大,那么多的好学生纷纷落马,让咱们这些事不关己的局外人看着都跟着揪心。你的不失把握怎么讲?”
老同学一笑,说:“你怎么就忘了事不过三的道理?依我看,正是有了前三年,很多一流考生今年必是避而远之,咱们正好可打这么一个空当。”
于力凡紧摇头:“太冒险太冒险,要是考生和家长们都这么想,都想钻这个空子,精兵猛将一起上,可就坏了大事啦。”
老同学说:“险与不险可都是辩证的。诸葛亮谨慎不谨慎?可他却唱了一出空城计,千古绝唱啊!”
于力凡仍摇头:“那也是司马懿兵临城下,诸葛亮被逼无奈,才奓着胆子上了城楼。这孩子不是还没被逼到那一步嘛。”
老同学又一笑:“你心里既是这般没底,那我就给你再加上一个保险。你让这孩子第二志愿报这所大学。”他顺手抓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字,这所大学在国内也颇有些名气,所差也就不在京沪罢了。“我实话跟你说,这个学校招生的老师跟我有些交情,听说今年还到咱省来,到时我自有交代。”
于力凡仍有犹豫:“如果人家一愿已满,二愿又有屁用?就好比对号入座的始发火车,票卖完了,旅客也上全了,你认识车长又有啥用?”
老同学说:“你的比方打得不错,可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不知道,越是在车票紧张的时候,铁路上越要给列车长留机动票,以备万不得已的时候应付急需。比如有公安或安全部门的人突然上车,他们为了执行某种特别任务,握着特别通行证,点明要占用某个坐席,那列车长就没办法啦?世间万事,尽在人为,不是做不到,只怕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怎么努力争取?老兄,要解放思想啊!”
于力凡只是一味摇头:“你呀你呀,怎么越说越悬,越说越离谱。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可咱哪里去弄那种特别通行证嘛。”
老同学敛了笑,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皮夹,打开,便抽出一张表格,摊展在于力凡面前:“那你看这是啥?有它在手,可否好使?”
于力凡怔了怔,猛地跳起身,重重一掌就向老同学肩头拍去:“我操!”惊喜之中,他用了在大学时两人间常用的一句国骂,“你有这暗器,咋不早说话!跟我卖关子啊!”
老同学便揉被拍痛的肩头,回骂:“你啥时练出一手狗熊掌,打死人不偿命啊!”
这是一张空白的《重点考生特别推荐表》,已盖了老同学说的那所高校的鲜亮印章,据说有了这种东西,便等于有了一张高考入学的特别通行证,提档和录取都可以比一般考生降低十分甚至更多,还听说想得到这种优惠,便宜到家的价也得三五千元钱。此前,于力凡对这种东西还只是耳闻,得以拜识尊颜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哪儿整来的这宝贝?”于力凡问。
“来处来,去处去,别问,问我也不能告诉你。”老同学答。
“听说这玩意儿值钱,我咋好白拿?”
“你别骂人不带脏字好不好?换个人来,你看他一万块钱买不买得去这张纸片片!”
于力凡心里生出许多感动,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咱俩谁和谁,我就啥也不说啦。”
老同学脸上严肃起来,说:“至关重要的是你一定要给我保密,跟谁也不要把我亮出来。一呢,这种东西不是大街上的广告传单,想咋发咋发,真要再有谁来找我,我可搪不起啊;二呢,暗器不可乱用,用多了不灵;三呢,这种东西也太敏感,容易引人猜疑,谨慎小心些不为过,是吧?”
于力凡连点头:“我懂我懂,你放心好了。”
于力凡回到厂里,把老同学的话变成了自己的话,如此这般,都跟杨科长说了,又亮出那张表格给杨科长看,说这张表格另有人填写,你把考号什么的告诉我,稳坐钓鱼船就是了。杨科长又惊又喜,却也难免心存疑惑,小心翼翼地问:“于老师,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神通,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个人到底是谁呀?”
于力凡正色说:“你要信得着我,就这么报,别的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再跟别人说。那位朋友也是这么再三再四叮嘱我的,明白了吗?”
杨科长便不好再问,却越发感到一种通灵通幻般的神秘。
也许是因了这么一报,杨科长的孩子自恃心里有底,进了考场没压力,便有了正常的发挥。再加老同学的那个预测果然应验,这一年省内报考复旦大学的考生大幅度减少,少了竞争对手,等于多了胜利把握。两个月后,喜讯传来,杨科长的孩子被复旦大学录取,不亚于在这个北方城市腾空而起一颗耀眼的明星。再分析原先看中的那两所高校,杨科长不禁以手加额,倒吸了一阵冷气。以她女儿的高考成绩,若报人民大学,肯定脱靶没戏;就是报北师大,也仅以提档线擦边,能不能录取,也是悬而又悬难有把握的事,听说本市有个报北师大的,还多了她两分,也抱憾去了一所普通高校。有了这么一比较,杨科长越发不知该怎么感谢于力凡才好,又是要请吃饭,又是要送东西,于力凡一概谢绝了,很雍容大度地说:“杨大姐,今后咱们都不再提这件事好不好?再提,可就是把我当外人啦。”
于力凡开始把杨科长叫杨大姐,也算两人关系格外近密的一种表示。
杨科长却仍觉不过意,说:“你是自家人,我不说谢字,可你的那位朋友,咱总得有点表示吧?”
于力凡说:“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我是看大姐的面,他是看我的面,我说不用谢,大姐还这么在意干什么,拉倒,拉倒吧。”
杨科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仍不肯“拉倒”,也觉不好“拉倒”。转眼过了秋天,又过了冬天,孩子放寒假从上海回来了,一家人便在春节前两天一起到于家拜年。于力凡看杨科长提了满溜溜的两大兜子东西进了门,忙说,干什么干什么,我可要闭门谢客啦!杨科长笑说,我们拜个年也不行?你好大的架子嘛!杨科长的丈夫也说,早想来认个门,就等孩子放假回来呢。于力凡扫了那些东西一眼,烟是好烟,红彤彤的大中华,酒是名酒,装在锦盒里的贵州茅台。于力凡知道杨科长的丈夫在市内一家大商场里当党委书记,这些东西保证是正宗,掺不了假的。当时电视里正播放一个小品,赵本山主演的,说的是一个师傅给徒弟拜年的事。于力凡就指着电视说,真是人家讽刺啥,你们就来啥,哪有大姐姐夫兼首长给兄弟兼普通一兵拜年的道理?倒反天罡了。杨科长便故意绷了脸,说这我可得郑重发表声明,我和你姐夫可没来给你拜年,是这丫头来给她叔叔兼老师拜年,黑灯瞎火的怕她找不到门,我们两口子就陪来了。于力凡说,孩子来拜年没毛病,可她还在念书,又没挣钱,还买了这么些东西算什么?杨科长说,现在上头可在鼓励超前消费,这点东西是孩子跟她爸她妈贷款买的,将来本息一块算。你问你侄女,是不是这么回事?说得一屋人哈哈笑,那姑娘忙着给于力凡和他妻子鞠躬:叔叔过年好,阿姨过年好。
客人们坐下来,不外说些有关孩子在学校里念书的话,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出门前,杨科长的丈夫指指提袋格外叮嘱了一句,里面还有一盒茶,绝对正宗雨前茶,不能长放,老于一定要抓紧认真品一品,自己品。于力凡忙说,谢谢了,谢谢了。
于力凡送客人回来,见妻子正在摆弄那只极精致的小铁茶盒,便问,什么*好茶,这么上心?妻子说,听意思,怕不在茶上吧?于力凡心里忽悠一下,急忙打开,果然是崭新的五千元钱。掂着沉甸甸的票子,于力凡便有一种怕烫的感觉,不住地说,这……这可怎么好?妻子说,人家既动了这个心思,就是不想再欠这份情,你也别太那个了吧。于力凡叹了一口气,再说不出话。
这一夜,于力凡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几次醒来,看他还在折腾,就讽刺他,说看你这点出息,要当个官,隔三差五的有人给你塞捆钱,不吓死你也得折腾死你!不就是五千块钱嘛,你又为她办成了那么大的事,就是五万也犯不着这样。听说眼下要想把孩子送进名牌大学,花上十万八万是很平常的事,她捡了大便宜啦!其实于力凡睡不着想的不是这五千块钱该不该收的事,他以前在学校,帮学生报志愿出了点彩儿,家长也会想法表示谢意。调来厂里,学生和家长们追过来请他帮助拿主意,也都不白浪费脑细胞,时间就是金钱,知识产权的含金量更不可等闲估价,谁不知道就是让街头瞎子算一卦还得赏个十元八元的小费呢。可以前那些答谢的不过是些烟烟酒酒的事,也有实惠些的,送一身上点档次的西装,还有人送过他一副据说是天然水晶的保护镜,可跟今儿这五千元钱比,就都是小巫见大巫啦。于力凡在突然之间悟出了一个道理,发现了业余创收的一条门路,敢情帮人报高考志愿进大学也应属知识产权范畴,这条创收门路如果铺展开,不仅宽阔,而且前程无限。这件事的关键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凭闭门谋算瞎猫碰死耗子,杨科长孩子的事如果没有老同学鼎力相助,哪有眼下这般效果;而且要想大干,干就要干那种别人根本不敢想、或者想了也白想、咱却能把它办成的事情;问题是要想大干,就必须有关系有后台,这种事还能屡次三番地去找老同学吗……
老师本是老实人3
于力凡把事情设想到这一步,就有点像前面我们说到的那种本不会游泳却突然落水的孩子,不同之处在于力凡多少还识些水性,他在水中胡乱扑腾一番的结果,不仅获得一种身心的愉悦与满足,还在水中无意抓摸到一条挺肥硕的大鲇鱼。白捡了一条大鲇鱼的于力凡开始意识到水中有宝,只要会抓肯抓,还有元鱼螃蟹大龙虾,那可是比鲇鱼更值钱的生猛海鲜呀!
促使于力凡下了结网捕鱼的决心并进一步明确了捕捞目标的是一张看起来与他全无瓜葛的报纸。春天里风和日丽的一天,百无聊赖的杨科长从党委宣传部抱来一大堆过时的报纸,在漫不经心的翻阅中,突然眼睛一亮。那是一条极平常的省教委召开高校招生工作会议的消息,配着消息的还发了省招办一位副主任在会议上的发言摘要。杨科长自从孩子念了大学后,对高考方面的兴趣余热尚存,见了这方面的报道就要认真研读,读过还要发表一些议论。杨科长在死盯了那条消息好一阵后,便抬起头把眼睛又盯在了于力凡的脸上,说:“于老师不肯泄露天机,我也能破解其中的奥妙。你的那位帮了我大忙的朋友是不是也姓于?”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脑,让人一时无从接话。于力凡怔了怔,反问:“杨大姐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明白?”
杨科长笑了笑:“你还装什么装,坦白交代这位于主任是你的什么人吧?”
杨科长说着,便把报纸推到于力凡面前来。于力凡匆匆扫过一眼,便觉心里有电光一闪,一个主意已在瞬息之间形成。原来报纸上注明着的那位省招生办副主任,竟也姓于,名字与于力凡只有一字之差,叫于力平。世间竟有这等巧事,“平”和“凡”本可自然组词,而在现成的词汇中各取一字为本家族同辈的孩子们取名,古往今来中国人早已习以为常。冒认官亲,此乃天赐之机,即使你自己矢口否认,怕是别人都不信的,何况此前还有那种一言难尽的前提背景。
“力凡,你可真沉得住气。”杨科长也早不再称于力凡为于老师,“看起来,你是能成大事的人啊!”
“这事……杨大姐可千万不要再向别人说。”于力凡声色不动,一脸的郑重。
声色不动再加上这种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的叮嘱,越发让人感到似乎已掀起了神秘面纱的一角。此情此景,不否认便是承认,不否认的效果往往比信誓旦旦的效果更明显。
杨科长说:“放心吧,我又不是两岁的孩子。”
于力凡却越发拿出了针对两岁孩子的伎俩:“那咱俩可就算拉钩上吊,绝对不能再向外说啊。”
于力凡坚信,他越这样强调,杨科长越会把话传出去,女人的嘴巴嘛。于力凡现在需要这样的广而告之,没有传播又怎么会有更多的人来找他谋划大事,没有人来找他谋划大事又怎能达到业余创收的目的呢?要想通过孩子的嘴巴替你传播某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叮嘱他几遍“不许”,许多女人在这类事情上常犯和小孩子一样的低级错误。
于力凡已下决心要去省城认识认识那位和自己的名字仅有一字之差的招生办副主任,并争取尽快发展双边关系。几天后,他对杨科长说,我想请两天假,去省城办点私事。杨科长立刻自作聪明地点头,说:“我替你去跟牛厂长说一声,就说我派你去买职教资料,差旅费咱们一年到头花不了几个,亏透啦。”杨科长说完,就起身风风火火地走了,很快返回来,故作低声说,“去吧,我说好啦,牛厂长还特意批了你一千元招待费,你看着花吧。”于力凡便有些发怔,这女人,果然把话传给牛厂长了!杨科长似看出了于力凡的心思,解释说,“放心吧,我给你保密呢,我说你是去省里找人,给咱颁发职工教育省级合格证的事。”牛厂长连奔儿都没打(毫不犹豫),就点头啦。哼,招待费许他们花,咱为啥就不花,不花白不花!
于力凡去了省城,直奔省招生办。他心里算计,眼下正是招生工作的淡季,人好找,也好见。果然,门卫师傅仔细看过他的证件,又隔着老花镜端详了他一番,便很客气地告诉了于主任的办公室。于力凡知道,他的名字再一次让他做了假官亲,“平”与“凡”之间的不平凡会晤已是势在必行了。
忐忑着一颗心敲开于副主任办公室的门,于力凡便知再玩假冒官亲的游戏不好使了,他必须摸石头过河,蹚着来。好在他早有准备,先是自报家门,那于主任便哈哈笑起来:
“好,好,原来你我不光五百年前是一家,名字上也仅有一字之差,又都做着教书育人的工作,缘分啊!正所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么百里之内呢,则必有兄弟,是不是?”
于力凡忙说:“不敢高攀,不敢高攀。于主任不光幽默,还这么平易近人,我真没想到啊!”
于主任又笑:“什么平易近人,给咱个小官当,叫平易近人,没了这个官,就是平头百姓一个。说吧,素昧平生地找到这里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于主任长着一副心宽体胖的相貌,也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这一天心情格外愉快,全然没端出为官作宰的架势,这让于力凡暗中庆幸,看来兆头不错!
于力凡说:“也没有什么事。一是早知您的大名,只觉特别亲切,就想来高攀认识。二呢,前些天我在省报上看了您的讲话,深有感触,这些年我一直在学校做毕业班的工作,也有些切身的体会,想跟您谈一谈,也许会对您今后的决策有些帮助呢。”
“真没别的事?”
“真没别的事。”于力凡本来还想顺竿爬一爬,进一步试探试探,可他发现了在于主任笑眯眯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审视的光,便把话打住了。
“那好,我马上把调研处的侯处长叫过来,我正要求他多收集一些来自基层师生的意见,你跟他详细谈吧。”
于主任说着,就拿起了电话。在等侯处长过来的那一刻,于力凡又心有不甘地往前蹚了一步:“认识于主任也不容易,晚上我想请您随便用点饭,不知于主任能不能赏光?”
于主任摇头:“不行,我有高血压,大夫早有禁令,不能喝酒,一点一滴也不让喝。”
“那咱们就不喝酒,我对那东西也不感兴趣。咱们一边吃点饭,一边唠唠嗑,可好?”于力凡还想努力。他知道,只要上了酒桌,就有了进一步深化双边关系的可能。
“我这人不客气,说不去就一定不能去。哦,不然晚上我也还有别的事,实在对不起,我就表示感谢了。”
说话间,侯处长推门进来。于力凡注意到了于主任的介绍:
“这位老师姓于,叫于力凡,跟我只差一个字,可以理解是我的兄弟嘛。于老师对招生工作有一些很好的建议,你跟他好好谈谈。”
侯处长便跟于力凡握手,表现得很热情。于主任又说:“你们搞调研的,要多结交些下面的朋友。闭门调研不行,一定要走出去,多听听来自基层同志的意见。送上门来的建议更是弥足珍贵,不可忽视啊。”
于力凡便和侯处长去了另一间办公室。好在于力凡来前有准备,对招生工作多少也算有些研究,便拿出一副此行专来谈建议的样子,子午卯酉地说了不少。那侯处长是个比他略年轻一些的瘦高个子,听得似乎也很认真。看看快到了机关下班的时间,于力凡便说:“我还有些想法想跟您深入探讨一下,咱们就到外面找个地方,一边吃,一边聊,您看好不好?”
侯处长却好请,说:“边吃边聊,也行。不过,丑话说前头,这个账得让我来结,哪有到了我们这儿,再让你破费的道理。”
于力凡明白侯处长这是在练嘴皮子,不必当真,便说:“我们单位效益不错,我跟单位领导也有些交情,时髦话,这个钱不花也是白不花,您就别客气啦。”
侯处长果然顺坡下驴,笑道:“也好也好,平常咱只眼气别人公款消费,今天也跟着乘一把车,算找些心理平衡了。”
两人便说笑着往外走,觉得关系拉近了不少。进了一家酒楼,选了一间安静的包间,于力凡把菜谱往侯处长面前递,侯处长也不客气,说既是吃公家的,咱也别太寒酸了,拿回去一张百八十元的发票反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我可就饿死鬼下笊篱,专往干的上捞啦?于力凡忙点头,说对对对,一看侯处长就是个实在人。侯处长便先叫捞过两只大海蟹来,一定要满黄满籽一斤多重的,验明正身后才可上灶。又点了一瓶五粮液,必须绝对正宗,又说茅台好是好,可那酱香型他不习惯,有股敌敌畏的味。只这一菜一酒,就惊得于力凡暗暗咂舌,算计着少说也得六七百元了,这个侯大吃真要猴嘴一张,再点出龙虾元鱼来,怕自己今晚就出不了这个屋啦!那侯处长好像看出了于力凡的心思,把菜谱往他面前又一推,说剩下的你来,要清淡些的,佐酒就行,咱们边喝边聊。
两杯酒下肚,于力凡就敢装说酒话,*裸地试探了:“侯老兄,年年招生那一阵,我们那儿总有四脚难落地的,家长孩子闹心闹得要死要活,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乱求人,往后我就找你行不行?”
侯处长仰脖又是一盅酒:“咋不行!不行我也就不跟你来喝这个酒啦,我还不知道这五粮液不能白喝?咱这酒好有一比,懂不懂?”
“比啥?”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咱这是于侯酒楼双结义。”
“老兄帮忙也不能白帮,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我心里更有数,我可是第四杯了,你才第二杯。”
“以后就是这么个比例,你二,我一,行不行?”
“是不是亏了你点?”
“不亏不亏,你能喝,也会喝,自然也就应该多喝。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市场经济嘛,就这么个规矩。”
“于老兄了不得,有见识,还懂行情。”
“初次相见,你不知我还有个优点,仗义,说话算数,吐唾沫落地是钉。你说让我喝多少,我保证喝多少,绝不藏奸耍滑。”
“滑不滑,日后见,喝酒。”
两人便再碰杯,侯处长又是一杯见底,于力凡果然只喝了半杯,还略少一点。侯处长哈哈大笑:“于老兄果然带才(北方方言,忍让别人),看得出。”
“以后我有事,咋跟你联系?”
“打电话嘛。一会儿我给你个手机号。”
“有时候……必须和你本人或家里人见个面呢?”
“一事一议,电话联系,再说。”
一瓶酒,两人都喝下去了,又要了两瓶啤酒清肠漱口,便都显得有些高,舌头都有点大,两脚也发飘,可也没高到那种忘了正事的地步。起身离去时,侯处长没忘了摸出一张名片,还在名片后面写了一串号码。于力凡有些不放心,说可别到了我火上房想找你的时候,又是个拨不通的死电话。侯处长便呸了一口,说你老兄还不如骂我一句啥,这五粮液是喝人肚里去啦还是喝狗肚里去啦?你只管把这个电话记牢实了,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辈子就指望省招办这棵大树遮阴纳凉吃果子呢。于力凡忙赔笑说,我顺嘴说酒话,不过是开个玩笑,侯处长还当真了,对不起对不起。侯处长说:“你不放心也自有不放心的道理,你我总得经过几件事,打过几回交道,才能算彼此有些了解,敢剖心换胆。你只记住我一句话,我这电话可只给了你,咱俩是单线联系。单线联系……懂不懂?我手机有三部,知道我这个号的可没几个。你要是不够交情,可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啦!”
于力凡打车先送侯处长回家,他是存了心思要认认侯处长的家门,虽说侯处长死活不让他下车,他也算大致知道了侯处长家的具体方位。回到宾馆时,那酒劲就越发上来了,摸出那种卡片式的电子钥匙捅了好半天,也没把房门捅开。服务员赶过来,接过钥匙看了看,说:“这是五楼,你不住在六楼吗?”那服务员挺负责任,扶着他一直送进了六楼的房间。进了屋,于力凡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于力凡软软地躺在床上,只觉脑袋仍木木涨涨的,口里干得要冒火,起身抓了隔夜的凉茶咕咚咕咚就喝了个底朝天,怔怔地想了一阵昨天的事,顺利得竟如梦里一般,有些不大真实。摸出侯处长给的那张名片,姓氏职务印得清清爽爽,背面的那一串号码也是白纸黑字,不能让人不信。于力凡抓起床头的电话,照了那个号拨了过去,电话里却回宾馆的电话不受理移动电话业务。于力凡起身洗了脸,刷了牙,打算吃过早餐后,就打马回程。在餐厅里,他见了柜台上的电话,就按那个号码又拨了一次,这次很容易地通了,正是侯处长接的。于力凡没话找话,说不放心侯处长是不是喝多了,又说一会儿他就要上车站回去了,这就算跟侯处长告别。侯处长的回话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希望今后继续保持联系,也请于老师多把基层的意见反映上来。于力凡翻腕看看表,便猜侯处长已坐在办公室里了,也没觉出什么不应该或不正常。放下电话,服务小姐立刻很生冷地提醒了一句,这是公用电话。于力凡摸出一张两元的票子,见小姐还要找零钱,便很豪爽地说了一句,不用找了,那小姐立刻面露桃花,还说了一声谢谢。
于力凡很高兴,因为他的顺利得到了初步的验证,他的口袋里已有了一个可以打通核心部门的秘密电话号码了……
老师本是老实人4
一春无话。
暑气渐强,于力凡也像候鸟似的又忙起来,仍是帮人分析参谋判断。高考前的填报志愿,有如大战前的战役决策,紧张,神秘,又琐细无常,不到把档案封存的最后一刻,便不时有学生或家长把电话打进办公室来,“于老师,我这样报,行吗?”
乐此不疲的于力凡今年最关心的却是手里的这个暗器究竟能不能打出去,打出去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这种事不好张扬,只能作守株待兔式的守候。那些慌急的兔子们是只有招生工作正式开始后,才会慌不择路地乱窜乱撞的。
果然,暗器的实战运用机会很快就等来了。有位家长找到厂里来,说孩子考得还算不错,被填报的重点大学录取应该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现在担心的是专业分配,孩子第一志愿是新闻专业,可眼下这个专业正热门,怕是很难如愿,问于老师是不是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正巧杨科长不在屋,于力凡便说,进了录取线,具体咋分专业,学校招生老师的主观作用就非常重要了。社会上有句话,七月份考孩子,八月份考父母,我跟你实话实说,这就是要看家长的能量啦!那家长苦着脸,说咱个小老百姓还讲个啥能量不能量,钱倒是预备下了一些,可也不知该求哪个佛爷还愿啊。于老师要有门路,就费费心吧。于力凡长叹了一口气,说这种求人动钱的事,我是真不愿管,好像咱在中间揩了多大油似的。那家长忙说,于老师的为人谁不知道,您若帮了这个大忙,俺一家人一辈子都得念着好,谁要是说出半个不字来,还懂不懂个香臭,还有没有点人性!于力凡说,你既这么说,我就想法找找关系,能办我尽力办,办不成你也别埋怨,好歹咱们是尽心了。这种事成不成也就是一半天的事,录取名单一公布,你搬来一座金山也没用啦!
家长再三感谢着离去,于力凡见屋里没人,立刻拨了侯处长的电话。耳机里嘟……嘟……地响了两声,眼见是接通了,却突然又断了。于力凡顿生疑窦,不知侯处长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把电话打过去,桌上的电话却突然响起来,拿起话筒,正是侯处长。不久后,于力凡也有了手机,才知手机的显示屏上是可以显示来电号码的。侯处长当时正在省招办设在省内另一座城市的招生大楼里,断了电话后,又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重又拨回来。单线联系有许多不言自明的规矩,最基本的一条是凡事只可你知我知,坚决摒弃第三者在场。
于力凡言简意赅地讲明了情况,侯处长立即表态,此事可办,但要拱动有决策权的学校招生人,这事不能用嘴干拉。于力凡说我明白,你说个数吧。侯处长说,最少也得一个巴掌吧。于力凡便明白了是五千。侯处长又说,咱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种事没法事后讨债去。于力凡说,那你就告诉我把东西给你送到哪儿吧,什么时间合适?侯处长说,也不必那么急,我信不着别人还信不着你吗,先把东西放在你手里就是了嘛。这时电话里就听有房门响,又听有水箱的哗哗声,于力凡便猜知侯处长可能正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见另有人进来,侯处长立刻换了口气,说我正忙着,回不去,孩子有病就送医院嘛,我回去有屁用!俨然是在跟家里的老婆通电话。
剩下的事便极简洁明快。于力凡给那位家长打过电话去,说一定想进新闻专业,六千元钱就可敲定。他有意在价钱上打了一个差,多要了一千元钱。市场上的小贩子倒遍手动动唇还得赚点呢,再说五千元钱和侯处长又怎么分?给人家三千自己留两千侯处长怕要不高兴,自己留一千给侯处长四千又明显亏了自己,精精确确地三一三十一呢,这种事出了零头又不是那么回事。自己上下嘴唇这么一碰,便皆大欢喜了,眼下市场经济,也许就这种事情没有讨价还价一说了。这么一想,便觉心里很熨帖。不过两颗烟的工夫,那家长已打车奔了来,见杨科长坐在对面,便很聪明地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起身告辞时,于力凡便将他一直送出好远。那家长看身边没人,便急急塞给于力凡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又从提袋里拿出两条用报纸裹着的红盒黄山烟。于力凡推谢说:“这是干啥嘛,我又不吸烟!”那家长说:“吸不吸也得让我有点表示,不吸您就送人吧。”临分手,家长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那事……不会打了水漂儿吧?于力凡连着拍了他几下手背,说:“这事我是一手托两家,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还不见鬼子不挂弦呢,放心吧。”于力凡回到办公室,腋窝下明晃晃地夹着两条烟,就不好不说两句什么啦。他对杨科长说:“这家的孩子报志愿时让我出出主意,真还就一枪着靶了,非得给我送两条烟来表示表示,咋说不要也不行,啧,这事!”杨科长说,你也用不着客气拒绝,他有所表示是应该的,一无表示就是故意装气迷啦,依我看,两条烟就拿得出手啦?于力凡把烟扔到杨科长跟前去,说我没这个口头福,你拿回去给姐夫抽吧。杨科长又把烟推回来,说他自个儿回家吹牛,办公室里别的不趁,啥时候都能拿出三五十条烟来。我说闻闻你自个儿嘴巴子是个什么味,一副黑透了的心肝肺,没好下水啦。说得两人都笑。
只隔了一天,那位家长打来电话,说那事成啦,孩子果然分了新闻专业,电视上已公布了首批录取名单,全仗了于老师又有主意又有办法啦!于力凡不由得心中感叹,钱能通神,钱权交易,原来做起来只是这般赤*裸直来直去。自己是什么?不过充当一个二传手,倒也能分得一匙半勺的羹汤,虽说得的是小头,可风没吹雨没淋汗珠没出一滴,轻轻松松就白得了相当两三个月的工资,还得了一份不算轻的人情,端端地太值啦!而且通过这件事也充分证明,侯处长的这个暗器果然好使,这可比什么都重要,心里有底啦!
这事过去没两天,于力凡心里的兴奋得意劲还一片盎然,那一天,牛厂长突然进了职教科的办公室。眼下谁都知厂长经理们忙,忙销售忙生产忙应酬忙管理,一年之中还要忙里偷闲出两次国学习考察,能进职教科这样的科室几乎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于力凡正诚惶诚恐地不知是该坐还是站起来好,要不要沏杯茶点颗烟时,牛厂长已对杨科长发出了指令:“哎,你去别的屋坐一会儿,我跟于老师说几句话。”
杨科长笑了笑,起身离去了,还把房门轻轻地掩得很死。于力凡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牛厂长支开杨科长找我单练能是什么事?早听说他的孩子已念了大三啦,没听说他还有小二啊……
牛厂长倒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于老师,我那屋里还有客人,是东华集团的郎总经理,专程跑来拜佛求仙来了。他有个小孩今年考大学,志愿没报好,一愿二愿都脱了靶,也托了人,都说进了死档,回天无路啦。我看郎老总真是没咒念啦,不然也不会把出国的事都放下来,跑来找我。哦对,其实是通过我来求你,你无论如何也得指条仙路帮他脱了这个苦海。”
于力凡忙赔笑:“看厂长说的,咋把我看成个人儿似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牛厂长满面谦和地笑,说:“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我的职工谁有多大能耐我还不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是历来主张好钢用在刀刃上,所以杨科长说你想上哪儿去,我就答应你上哪儿去,你需要什么开销,那就是什么开销。你也用不着再跟我整真人不露相那一套,该出手时就出手吧。这个郎老总可非比常人,一般的事也求不到咱头上,平时咱想给人家溜须还找不到机会呢。你知道他那个东华集团每年跟咱们厂是多大的业务往来?少说也是两三千万。这个忙你一定得帮,而且帮就要帮好,帮到点子上。咱把话说白了,你帮了他,就是帮了我,帮了我,也就帮了咱们厂,你就是咱们厂的头号大功臣啦!”
于力凡听此言,便知杨科长早把自己的那点本事和“老底”都吹给了牛厂长,自己再雾锁烟蒙地不肯出头就是不识相了,况且自己本想出头,也本需要有杨科长和牛厂长这样的人去替自己做免费广告拉业务。他说:“厂长既这么看重我,那我就试试。可您也别给我太重的压力,我一定尽心尽力行不行?”
牛厂长说:“我不给你压力,可我自己却有压力。我可是把大话都替你吹出去了,让郎总尽管放心,咱们的神驹只要出阵,必是马到成功。”
于力凡听牛厂长再三再四地这么强调,便知自己已是再无退路,好在他知重点院校的招生工作还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只要还没落下大幕,也就还有好戏可演。
“那您就把那个考生的情况给我详细说说吧。”
牛厂长说:“你跟我来,让郎总直接跟你说。”
于力凡便跟在牛厂长后面进了厂长室。厂长室是套间,里间办公,外间会客,此时那位郎总正埋头在烟熏雾绕中,一副焦头烂额一筹莫展的样子,见了于力凡进屋,急跳起身,如溺水的人一般死拉住他的手不松开。于力凡心里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是多大的官,为了孩子,都放得下架子装孙子啦!
彼此很快切入正题,于力凡听明白了情况,基本就是牛厂长说的那个意思,又记下了考号,不由得就扫了一眼墙角茶几上的电话机。牛厂长会意,立刻说:
“这事急,得抓紧联系。你干脆就到里间去,门关上,那台蓝色的电话是外线。”
于力凡说:“我还是回我的办公室打吧。”
牛厂长说:“你那屋也难得消停,你还是进里屋打去吧。”
见于力凡还有所犹豫,郎总就把手机摸了出来:“那就用这个,另找个地方,都方便。”
于力凡不好再推谢,就抓了手机出去了。他踅到厂办公楼后,那里是个篮球场,挺安静,也挺阴凉。电话很快过去,侯处长只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呢”。于力凡三言五语说完了意思,侯处长也只说了声“好好好,我明白了”,便断了电话。有了些经验的于力凡不再急,也不再纳闷疑惑,坐在篮球场边静静地等,享受着凉爽的风儿的吹拂。大约等了有半个钟头的工夫,电话回来了,侯处长说这事有些难度,看来只好走服从分配那步棋了,好在西北那边有所重点大学还剩下一个名额。于力凡知道那所大学也是国内的一所名牌院校,寻常难进的,忙说行行行,就是它了。侯处长说,你光说行有什么用,眼下盯着它的不下几十人,一个个眼睛都绿了,狼似的。于力凡说,我明白,你开个价吧,这个家长豁得出血。侯处长说,你那边咋跟家长说,我就不管了,但三万元钱在今天半夜前必须到位,我手里没有硬通货也打不开那一道又一道的门。于力凡说,行,我连夜给你送去。侯处长说,到了这儿你也进不来招生大楼,这样吧,我给你个地址,你连夜往那儿送,误了时辰,你也别怪我有劲使不上啦。
于力凡起身往厂长室返,只走了两步,陡然生出个心眼,便把电话打进厂长室去。转眼之间,牛厂长就急急地赶来了,劈头便是两个字:“咋样?”于力凡说,那边倒是欠了点口风,但得动大钱,是不是再跟郎总商量商量?牛厂长说,不商量,这种事哪有不动钱的,说吧,多少?于力凡狠了狠心,说:“得五万,还得连夜送到。”牛厂长沉吟了一下,骂道:“妈的,狮子大开口,也太黑了点,好,五万就五万,只要郎总高兴。你给夫人挂个电话,晚上别回去了,咱俩陪郎总吃点饭,然后我派车送你连夜去办事,你就辛苦辛苦吧。”
两人一块往回走,牛厂长又叮嘱,钱的事,你不用跟郎总提,他问也不要说,都由我来处理,此外,我再另给你加五千,该招待打点的你看着办,剩下的就算奖励你了。于力凡心里窃喜,不由得问了一句:“还要发票吗?”牛厂长便嘁了一声:“说你这人啊,真是个书生,有发票我怎么给你下账?”于力凡便在心里暗自嘀咕,也不知厂里的小金库猫儿腻了多少钱,这种事牛厂长还能自己掏腰包吗?
回到厂长室,于力凡便说西北的那所大学已基本可以敲下来,晚上还需自己再跑一趟省城。郎总大喜过望,再一次抓牢了于力凡的手,激动得嘴唇直哆嗦,连说我都要愁死了,原来这才算拜到了真佛。于力凡故作淡然状,说别说还有一个空位置,没有他另给咱加进去一个,也得让咱孩子舒舒坦坦地坐进去。我跟那边说了,这个事办不成,往后咱们的交情就算拉倒了,吹灯拔蜡!郎总越发感动,说我知道于老师肯定是动了正格的,这事……啊,总得还这样一下吧?他边说边做了个捻票子的动作。牛厂长接过话去,说这事你就别管了,于老师的关系源远流长,那么一整反倒生分了。郎总说,可也不能让于老师欠着这天大的人情。牛厂长说,那你就欠着于老师的吧,别往后于老师啥时找到你,你耍官僚端架子不认老朋友就行。说得几人都笑。
牛厂长便拉着郎总往外走,说大功告成,咱们吃点饭去吧,吃完饭于老师还有事去办呢。郎总说,可真该喂喂肚皮了,我都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这才感到有点饿。牛厂长说,你是肚里有火,这回火撤了,你就甩开腮帮子敞开肚皮造吧,弄它个沟满壕平再说。几个人说笑着钻进了汽车,于力凡没忘了把手机还给郎总。郎总说于老师连个手机还没有,你个牛逼厂长当的还说什么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个玩意儿于老师不嫌档次低,你就拿着用,所有费用我都给你包了,就算咱哥儿俩留个念想儿。牛厂长说,郎总啥时候也忘不了寒碜我,于老师你明天就自己去选去买去入网,别再哪只小母狼打电话找郎总,还担心于老师泄了密。说得几人又笑。
于力凡当夜就带钱乘车去了省城,原以为侯处长给的地址就是上次两人酒后送侯处长回家时留意到的那个方位,及至下了车,却发现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时间已近子夜,夏日的都市已安静了下来。于力凡攥着手电筒东照西照,才在一座典式楼的五楼找到那个门牌号。按了门铃,房门立刻就开了,是个很年轻也很俏丽的小女子。于力凡正琢磨该怎样称呼和自我介绍,那小女子却已满脸露出不悦之色,埋怨说,是姓于吧?怎么这时候才来?于力凡不敢说什么,随小女子进了客厅,把裹在报纸里的三扎票子放在茶几上,还有些不放心地问,要不要再给侯处长打个电话?小女子不屑地撇撇嘴,说你信不着我就把东西快拿走。于力凡扫了一眼装修得挺豪华的两室两厅房间,再看了一眼似乎是独住在这里的年轻女子,越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老师本是老实人5
这一年的夏天,于力凡助人为乐的业绩不错,除了郎总那个高难度的,其他小打小闹的也做了五六份,基本都一帆风顺皆大欢喜,也都有些或多或少的收获。于力凡躲在家里和妻子偷偷算过一笔账,把烟酒之类的作价核算进去,总收入竟近四万元,还额外得了一部手机。在市里一个小机关里当会计的妻子有些胆怯,说可别出啥事,还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要紧,反正咱也穷惯了。于力凡说,看你这虮子胆,咱怕啥,一没职二没权的,何虑以权谋私之嫌?不过是捡点那些*者的残羹剩饭,再说咱们也没卡谁讹谁偷谁抢谁,一个个都是主动找上门求咱的,他自己心甘情愿表示感谢,还能转身骂咱手黑呀?妻子说,咱也算有了点钱,干点啥好?于力凡说,我主外,你主内,我管挣,你管花,这事你定。妻子说,那就换换房?咱这一间半的老楼房,还挨着城边子,还想住一辈子呀!于力凡想了想,摇头说,就这屁崩的俩钱,还想买新房?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太大了吧。妻子说,现在不兴贷款吗,先买下来,慢慢还呗。于力凡又摇头,说:“那也不行,买房子太晃眼,这事得从长计议,别忘了眼下我给人的印象可是助人为乐的,真要让人看出咱在中间揩了一层油,往后怕就没人敢找咱啦。”
这其中也有一件于力凡确是助人为乐分文没取就帮人办了的。有个昔日的学生叫任小梅,考分将过提档线,求过的人回了话,说是回天无路,十有*没戏了。任小梅急出一嘴大水泡,带了老父连夜摸到于力凡家里来。任小梅的父亲是个老工人,黑黝黝的脸,粗粗大大的手,进了屋也不会说别的,只知低了头坐在那里搓巴掌,要说的话也只是“求于老师给想想法,帮帮忙吧”。于力凡对这位任师傅印象挺深,是因为在学校教书时,有一天下晚自习后突然发现自行车的钥匙丢了,车锁又一时弄不开,正巧任师傅来学校接女儿,就扛起车子一直送到于力凡的家,好几里路呢,到家时任师傅已是一身大汗,还催着于力凡找出螺丝刀和钳子,直到把车锁拆开又修好。想起这件事,于力凡就真心实意想帮这父女俩一把,说:“到了这个地步,就得豁出花钱啦。”任师傅忙点头,说行行,花钱总比让孩子在家憋屈出病来强,得多少啊?于力凡说,咋也得三五千吧。任师傅又搓开了手,说先让我欠几天行不?我脑袋掉地下也不赖账。于力凡说,家里几千元的积蓄也没有啊?任师傅苦笑,说我放长假蹬三轮呢,她妈病在床上药顶着,哪还有钱啊,我寻思把那两间房子卖出去,就是豁出去贱卖了,也得容我两天吧。于力凡问,卖了房子一家人可去哪里住啊?任师傅说,走一步算一步吧,不行就用花剩下的再去乡下买两间土房子。于力凡长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个老实巴交的人不会装穷说谎话,就对父女俩说,你们先回去,房子也不要卖,我尽量争取吧。那天夜里,于力凡给侯处长挂电话说,这个孩子是我的亲戚,出钱也得我掏,你看能不能额外关照一回啊?可能那天侯处长心情挺愉快,可能侯处长看于力凡前几件事办得都挺实惠没磨叽,也可能侯处长根本没看中那三两千块钱儿,听于力凡这般说,便痛痛快快地应承道,我从命就是了,可下不为例啊。任小梅上大学临走的前一天,父女俩又来到家里,还提来咖啡奶粉之类的一些东西,于力凡也不管妻子的一再眼色,坚决地谢绝说:“任师傅一定要这样,往后我们就算绝了交情,你也就别叫小梅再喊我老师啦。”父女俩离去时,任师傅一再提醒女儿给于力凡鞠躬告别,于力凡也发现了任师傅眼里旋动的真诚的泪花。
转眼又是年底,牛厂长突然给了于力凡一项任务,派他去东华集团催欠款。于力凡有些犹豫,说我……也不懂这里面的事,我去合适吗?牛厂长说,不是万不得已,我也舍不出打你这张王牌,我都派副厂长和财务科长去好几回了,一次次都是两手空空,无功而返。东华欠了咱厂一千来万,这笔钱要不回来,别说明年的生产不好安排,怕是新年春节前的这两次工资都开不下来,更别说职工福利了。市长前两天还给我们这些厂长开了会,说欠工资欠哪月也不能欠这两个月,一定要体现出节日期间的幸福祥和气氛,保证社会的稳定大局。于力凡深知牛厂长把自己当王牌打的意思,说我先跟郎总电话联系一下,他不在家我去了也是两眼一抹黑,可去找谁?牛厂长说,我前天还跟他通了电话呢,你可绝不能再给他打电话,只要你说去,他就猜得出你是啥意思,一竿子能把你支到猴年马月去。你不如打他个闪击战,兴许就把他堵在办公室里,见不着他的面你就住下来,他不露面你不撤,这种事就得有个死皮赖脸的劲儿,现在欠钱的都是爷,要账的就得甘愿当孙子。
于力凡便去了东华。东华集团是省内另一个城市的企业,两地相距三五百里,牛厂长专门派了车送他,送到地方小汽车就先跑了回来。进了办公大楼,还没等找到总经理办公室实现一堵而捷的战略意图,于力凡已被办公室主任拦住了。主任和于力凡年龄相仿,听报了家门,立刻变得很热情,将他请进屋,又是沏茶又是敬烟的,客气了一番便踅出去,很快又握着手机跑回来,说郎总要亲自跟于老师讲话。
“于老师啊,你可是稀客贵客,怎么来前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早知你来,这个项目就是另派位副总来谈,我也要在家里等你,好好陪陪你嘛。可眼下就不行了,我已来了省里,和德国客商的洽谈已面对面地谈上了,省厅的领导也一直跟着,是引进一条生产线,一个不小的项目,谈上了就撤不下来了,没办法呀,好比打世乒赛,开了局就不可能换将,是不是呀?实在不好意思,抱歉啦,就让马主任代表我先陪陪你,在我们那疙瘩多住几天,好好玩几天,也算小作一下休息吧,我知道于老师忙,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我们那疙瘩小是小,可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有山有水,也有几处景致,清静。你就安心住下来,等我这边稍有些眉目,能脱开身子,我立马赶回去,好不好啊?我的手机这几天都为老兄开着,随时悉听吩咐,还是老号,没变,我老郎跟谁耍也不敢跟于老师耍呀,我的门户永远对于老师开放……”
郎总这般热情洋溢地一轰炸,于力凡便再无话可说,也觉得不好在电话里就把要账的事提出来,那未免显得太有点那个。马主任把电话接过去,又连着说了请郎总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之类的话,然后就亲自开车将于力凡送到西郊开发区的一家挺豪华的宾馆住下了。
奔奔波波地跑了一天,已是日压西山的时辰,马主任陪于力凡说了一会儿话,自然就要去吃饭,也不外是生猛海鲜山珍奇味玉液琼浆。马主任舍得花钱,也颇善劝酒,推杯换盏尊兄敬弟,于力凡便渐觉腿软脑涨。现时的办公室主任们,也不管是机关和企业的,可能没有谁不善此道,不善此道者也难当此任。马主任说,既是真朋友自家人,也犯不上非把自个儿都灌个烂醉,咱俩再去唱唱歌?于力凡说,我唱歌可不行,五音不全,去了也只是出耳朵。马主任说,你爱出耳朵咱们就去听听地方戏,辽北来的二人转,赵本山潘长江都是那疙瘩出来的,绝对正宗,绝对敢演敢说够刺激。于力凡说,今天真有点累了,又喝了这么多的酒,明天再去行不行?马主任说,那咋不行,郎总在家我听郎总的,郎总不在家我就听你的,只要老兄高兴就行。
两人便回房间。喝酒喝了两三个钟头,时已入夜。马主任说,为了落实郎总的指示陪好老兄,我也开了房间,有事你就找我。于力凡说,反正也是标准间两张床,你就和我一房睡嘛,花那冤枉钱干什么。马主任说,还是分开好,我这人睡觉打呼噜,声震寰宇,气冲霄汉,除了我老婆,谁都受不了。两人都笑。先经过的是于力凡的客房门,于力凡摸钥匙时,马主任拍了拍于力凡的肩头,说屋里不管是喘气还是不喘气的,我可都安排好了,老兄尽管享用,良宵一刻,堪比千金,我就不进屋打扰啦。于力凡只觉酒意往上涌,竟一时没太在意这话的潜台词,连说多谢多谢,都睡个好觉,明天见。及至开门进了房,于力凡突觉一怔,只见沙发上站起一位靓丽的小姐,笑吟吟地迎过来:“先生您回来啦?”
于力凡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牌,拔步就要往外撤:“对不起,我……我进错门了吧?”
小姐忙往前走了两步,携住了于力凡的胳膊:“于先生,没错的。我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为您服务。”
于力凡便陡然明白了马主任刚才在门外说的“喘气的和不喘气的”的话,只觉脑袋嗡的一涨,浑身也陡然灼烫起来。他怔了怔神,嘴里叨念着这马主任,怎么能这样,便直奔了床头的电话,拨通了马主任告诉他的那个房间。
接电话的竟是娇滴滴的女声:“您找谁?”
于力凡说:“我找你屋里的先生说话。”
女声说:“他在洗澡,他洗完再说行吗?”
于力凡又怔怔神,便放下了电话。他猜想马主任一定就坐在那小姐的身边,他是故意不接电话,他刚进屋怎么就会去洗澡呢,怕是连*服都来不及。他不接电话和说去洗澡都是一种姿态,那就是让于力凡接受眼下的安排和款待,如果于力凡一本正经拒而不受,那马主任也只好清心寡欲放弃良宵了。
这让于力凡很为难,也有些害怕。这种事,于他真真切切的还是第一次,在此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客房还有连“喘气的”一块包下来的怪事。这辈子,除了结发之妻,他还从没“享受”过别的女人。这算嫖娼吗?若不算又跟嫖娼有多大区别?“享受”法定妻子之外的女人与“享受”合法收入以外的金钱是不是同为罪孽?酒色财气,都是害人之毒,既已不拒美酒金钱,多个色字又如何?即使坐怀不乱还会有人把你当正人君子吗?
妈的,也罢,也罢,骨子里既早已不是君子难为师表,又何必用正人君子的假面具包装自己限制自己?反正老婆不在身边,马主任又在那边客房里做着不惧羞耻的示范,人生几何,得乐且乐,人不为人,却也不错。这般想着,于力凡就将一双眼睛放肆地盯向坐在身边的小姐,小姐年轻,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高高挑挑匀匀称称的身材,薄薄的紧身衣鼓凸出诱人的*,长得也漂亮,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两只黑亮的眼睛狐媚地忽闪着,*出一种让人难禁难持的媚笑。于力凡突觉嗓子眼发干,浑身都热涨起来,可还是装模作样地说:“我累了,又喝了不少酒,真是连动都不想动。”
小姐却仍是不尴不尬地笑着说:“要不要我陪先生先洗洗澡,我还会做按摩,日式泰式的都行,保证让先生英姿勃发,雄风大振了呢。”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荒唐与放纵的一夜不说也罢。第二天一早,于力凡和马主任各携了小姐在宾馆餐厅里见面时,于力凡一时还觉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好。马主任却是一副大大咧咧习以为常的派头,问:“休息得还好吧?”
于力凡忙说:“好,好,一夜睡到大天亮,连梦都没做。”
马主任哈哈笑:“做梦娶媳妇的都是没媳妇的,搂着新媳妇睡大觉的自然再不会做那样的梦,此言没错吧?”
于力凡便窘得陪着干笑。
马主任又说:“如果于老兄还有精神头,今天就请你去游白马山,山上绝壁间有一处幽深洞府,洞中有千年古刹,古刹里的石佛百灵百验,有求必应。就请你这位赵小姐一路相陪,汽车我都安排好了。赵小姐多才多艺,又是导游的高手,在职高里学的就是导游专业。我呢,机关里还有些事情急等着处理,就不去了。你们晚上回来,我再好酒侍候,行不行?”
于力凡说:“这样最好,耽误了你的正经事,也让我心里不安。”
此后的几天,都是由那位赵小姐陪着,于力凡游览了附近的几处景致,晚上便和马主任及两位小姐又是喝又是跳的,回到房间更是颠鸾倒凤的再无顾忌,潇潇洒洒的几忘思蜀。倒是牛厂长把电话打来,询问讨债的进展情况,于力凡回说郎总正在省城,让他在这里等。牛厂长说,那你就安心等,要有一种敢把牢底坐穿的决心和毅力,不达目的决不收兵。到了第五天,郎总也主动把电话打来,连说让于老师苦等真是对不起罪该万死。于力凡试探地问,洽谈的事进展怎样?郎总长叹了一口气,说好事多磨,这年月最难缠的事就是和外国商人打交道,双方都在关键技术转让问题上死咬住不放,德方谈判代表说一定要等总裁亲自点了头才能签约,可那位总裁最近又住进了医院,只好再等一等。于力凡问估计还得等多长时间。郎总说这可难说了,三天五天是他,十天半月的也是他,我想回去省厅领导又不让,真是急死人了。于老师你要是还有别的事,就电话里跟我说,我一定安排马主任他们办,要是实在待不住了,那就等我回去后,安排时间再请你过来,静下心来专陪你好不好?于力凡从话里听出郎总已有了不让他再等下去的意思,想了想,只好说,要说我这回来,真是有项任务,我们牛厂长让我把厂里和东华集团的账结一结,眼看要过年了,厂里还等米下锅,等钱给职工开支呢。郎总沉吟了一下,说这事你不说,我也觉得愧对你和老牛,可眼下东华的摊子铺得太大,资金的事其实比你们厂还难,这个项目真要谈下来,除省厅答应的一块,我也正愁那个大缺口求告哪个爷爷奶奶呢。可于老师既然把话说了,我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于老师回去交不了差,换个别人来,唉,我也就只好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这样吧,我马上给马主任打电话,让他向在家的副总们转达我的意见,这事一定要办,而且要尽力,尽快,一天也不许再拖。
这天晚上,还是马主任陪着吃的饭,撤席时,马主任说:“我晚上有事和副总们商量,郎总有指示,我不能不抓紧落实啊,晚上怎么玩,你和赵小姐随意,恕我失陪。”于力凡知他说的事必是自己和郎总说的那件事,心里稍感安实。这一夜,也不知马主任是否回了宾馆,回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时间,直到第二天早餐前,马主任才跑到于力凡的房间来,说和副总们连夜开会研究了,戗戗来戗戗去的结果,决定把整个集团这个月的工资都停下来,缓发,上班后就去财务部开支票,让于老师抓紧带回去。于力凡问,具体数额是多少?马主任说,二百五十万。于力凡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算计,这只是一千万的四分之一,回去可怎么交差?便苦笑说,是不是少了点?再说,这个数字也太那个,是我接的是二百五,还是你们给的是二百五?马主任便哈哈笑,说我怎么没注意这个数字还有说道,嗨,大小季儿,正赶在这儿了,谁让我们集团的月工资总额正是这个数呢,老总们可是下了狠心,都给你们拨过去了,还不知道大过年的欠了工资,该咋跟职工解释呢。你们火上房,我们屎堵腚,没办法,只好友情为重,先可你们来了。见于力凡还要说什么,马主任说,有啥话,咱们吃完饭再慢慢商量好不好?于力凡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们先下去,在餐厅等我,我方便一下就来。马主任和赵小姐先下楼去了,于力凡便急急掏出手机,哪里是尿急尿频想出恭,他是想赶快向牛厂长讨个主意。牛厂长果然火气冲冲地说,二百五十万哪行,最少也得八百万!你记着,这钱是他们欠咱们的,可不是咱们向他们请求扶贫救灾,你一定要理直气壮,不给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你就住下去,千万别回来!
于力凡讨得了牛厂长的示下,便下楼进了餐厅。马主任已带着两位小姐坐在餐桌前说说笑笑地等候了。于力凡拉椅坐下,才发现坐在马主任身旁的不是原来那位一直陪侍马主任的钱小姐,竟换了新人。只见新来的小姐眼睛亮了亮,便跳起身直扑过来,抓住于力凡的手说:“是于老师吧?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我不是在做梦吧?”
于力凡望着面前这张俏丽却陌生的面庞,不由得有些发怔:“你是……”
“于老师不认识我了呀?哟,也难怪,学生记住老师容易,老师记住学生就难了,除非是那些出类拔萃为老师为学校争了光的。我在纺织厂高中时您教过我呀,我是高二·三班的,我们班老师病了,您给我们代过半个多月的课。”新来的小姐仍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马主任接话说:“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重色轻友,哈哈,说是最大的缺点也不错。小孙一坐在我身边,我就得意忘形地都忘了给于老师做介绍。是这样,昨天小钱家里来电报,说她母亲得了急病,她急着赶回去了。昨晚我耐不得寂寞,就又找了小孙来。真没想到小孙早就和于老师认识。”
孙小姐对马主任努了努鼻子,说:“哼,早知于老师在这里,昨天来了我才不陪你,我陪于老师。”
马主任坏笑,说:“这一来了新人,我就想起一个笑话,说是一个村长下台不干了,把权力交给了儿子,接交时对儿子约法三章,说咱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我可都收拾遍了,往后……”
孙小姐打断他的话:“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往下的话严重侮辱妇女,不许再说。”
马主任便笑,说:“好好,不说,不说,意会的比言传的更有味道,是不是?”
那个笑话于力凡也听过,确实挺黄。可此时他只是干笑着,不知该说什么。自从这位孙小姐一说认识他,又说是他在纺织高中时的学生,口口声声喊他于老师,他就有了一种天要塌地要陷的感觉,呆呆怔怔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舌头也好似突然间被人剪去了半截,再说不出话来。他毕竟是老师,曾是这位孙小姐的师表,孙小姐的家又极可能仍同在一座城市,并且在那片本不很大的纺织厂职工住宅区域内,有了这些背景,谁能保证自己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不会传回去,传回去的后果既可设想又不堪设想啊……
马主任却一点也不体谅于力凡此时的心境,仍在兴之所至不管不顾信口开河地开着让于力凡更觉尴尬不堪难以自容的玩笑:“要不要我替于老兄也另找一位换换口味?或者就依孙小姐所言,孙小姐和赵小姐走马换将,交换场地,咱们都来个重新组合?”
一直微笑不语的赵小姐终于开始撒娇似的反击:“马大哥你烦不烦人!你一颗花花心只想换人,我可不换,我跟我老公还没亲热够呢。”
一桌的狂笑。其他几人都吃得高兴,笑得尽情,只有于力凡这顿饭味同嚼蜡,精美的早点入了口,也好似棉花团子难以下咽,那陪人的干笑更是苦苦涩涩,几若呆傻。再回房时,于力凡便对马主任说,我得抓紧回去了,是你派辆车送送我还是派人替我去订张票?马主任说,忙什么嘛,再玩两天。于力凡说,不行,我们牛厂长叫我带支票快点回去,厂里等着这笔钱用呢。马主任说,既如此,官身不由自己,我也不敢强留。好在离着不远,啥时想再来玩,打个电话,我就派车去接你。好,我这就给你去办支票,趁这时间,你也和赵小姐告告别,虽说都是逢场作戏,可我看那丫头不错,对你可能是动了真情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啥时来,恋着她,我还给你安排,厌倦了,还有山外青山楼外楼。你我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眼看即知天命,谁还有多大造化?享受一天是一天吧。说得很是推心置腹百年知己的样子。
回到房间,赵小姐听说于力凡要回去,果然做出恋恋不舍的样子,还流下两行泪,又主动去闩死了门,回身就死死抱住于力凡,两只手又是抓又是揉的。于力凡却再难疯狂得起来,眼前只觉总有孙小姐的影子在晃,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孙小姐在学校时的样子。唉,学生在变,老师也在变,怎么都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些年,要说解放思想,也就这些女孩子解放得彻底了,我这当老师的却怎么面对她们?越这般想,越疲疲软软的难有作为。赵小姐说,你今天怎么了?于力凡搪塞说,要跟你分手了,心里不舍,对不起了。赵小姐说,你还会想着我吗?于力凡叹息说,既难长久,还是忘了好啊。
马主任回来了,跟在后面的小车司机抱了大包小裹的很多东西。马主任挨项交点,说这身西装是意大利的原装货,郎总出国时亲自给你带回来的,美元都花了一千多;这个瓷瓶是韩国客人送的,郎总说也只有在于老师家里才金鞍配宝马,摆得出来,其中的妙处我也说不好,行家说是*,值得传辈长存;这件裘皮大衣是俄罗斯的,天然貂皮,只博嫂夫人千金一笑,礼物虽轻,却是我去老毛子那边带回来的,所以这里也该有我的一份情义。于力凡忙推谢,说别的我收下,这个你一定留下,你让我不好意思啦。马主任说,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不过出了点提带之力,旨意仍是郎总钦定,你不笑纳让我怎么跟郎总交代?于力凡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不知合不合我那位胖老婆的身,闲放着岂不可惜?马主任笑说,这你可就轻看了我们东华的情报工作,郎总既有安排,我们这些跟屁虫们自然就要认真筹备,我说句笑话你老兄别不爱听,郎总要是说给嫂夫人周身更装,我连嫂夫人的乳罩*的尺寸都打听得出来,这你信不信?两人便都笑,于力凡再不好推谢什么。
宽大的林肯轿车上了高速公路,飞一样疾驰,录音机里放着古筝曲《十面埋伏》,时而舒缓,时而激越。虽是满载而归,于力凡的心情却一直舒畅不起来,静下心来回想这几天的事,特别是那温柔之乡的荒唐,只觉云山雾罩,难得要领,不由得就想多了解郎总的一些事情,便问司机:
“你们郎总在省里谈项目,你不跟着呀?”
“跟着,那怎么能不跟着,咱是吃哪碗饭的还不知道啊。”
“那这回你咋留在了家里?”
“这回?郎总在家,没出去呀。要不是郎总说话,嘁,这车,谁敢坐?”
于力凡心里便一惊,原来郎总在家?他在家却为什么一直不露面?
于力凡便不再问什么,闭了眼睛再细细地想,因有郎总在家而不露面的这一前提,那冷峻的冰山便渐渐露出了水面。原来郎总派出马主任盛情款待,特别是以包雇小姐的方式,是经过周密策划精心安排的重要环节,可谓一石三鸟:一、一还一报,以谢人情;二、在接待几天后,将那位自称是自己学生的孙小姐推出,实则是催逼自己接下那二百五十万的欠款,然后赶快滚蛋回家,那位孙小姐是不是自己的学生姑且再论,他们深知当老师面对昔日的学生时必然生出无地自容的尴尬,他们出色的情报工作和心理战术以此可见一斑;三、给了你那份沉重的心理压力之后,再送你一份重重的厚礼,等于明确向你宣布彼此的情义已断,“离了婚就不要再来烦我”。如此说,就是派出这辆林肯轿车,再经过司机的嘴巴告知郎总原本就在家里,也许都是人家周密谋划中的一部分啊……
于力凡不觉惊出一身冷汗。二百五,二百五,自己岂不真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二百五!直到返程途中,人家想叫你明了真相时,你才自以为是地做了一回明白人;人家若想把你继续蒙在鼓里当猴耍,那你就仍是货真价实一点也不掺假的*!高人,高人,咱一个穷书生真难跟人家企业家较斗心智啊。于力凡不由得自嘲地叨念了一声,“既生于(瑜),何生亮”,他知道郎总叫郎吉亮。可到了这个地步,慨叹又有什么屁用呢!
回到家里,正巧妻子上班没在家,于力凡放下东西,便急急出门,在市内找了家宾馆住下了。妻子回家,见到那些东西尤其是那件俄罗斯的貂皮大衣,必是乐得又是秧歌又是戏,心里一高兴难免就要拉动内需寻求温存,毕竟也是独守好几天空房了。可于力凡不敢留在家里,这几天身体透支得太厉害,情感上也存在着深深的愧疚,两方面都需要有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做些保养和调整。走时他给妻子留下一张字条,说东华集团来人了,他要去陪一陪,可能一两天后回来。他还把手机关闭了,以防妻子打进来漏出破绽。
第二天一早,于力凡就从宾馆直接去了厂里。牛厂长见他突然回来,很是意外,又见他交上了的支票,便表现得很恼火也很无奈,说我不是一再告诉你不要回来嘛,这二百五十万你也不要接!于力凡说,郎总不知啥时才能回来,我在那儿蹲大狱似的都快憋出病来了,再说……有这二百五十万,总比两手空空地回来强吧?牛厂长叹了口气,说打出你这张王牌,我估计咋也能整回五百万,你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就跑回来,我下张牌还怎么打?我手里哪还有牌可打?于力凡嗫嚅说,过段时间,可以再派人去嘛。牛厂长说,你去都这么撤下来了,别人谁还能顶盘正经的菜?不是我说自暴自弃的话,猪八戒耍耙子,你就看看咱们厂的这些人马刀枪!你自个儿心里也明白,再派你,你还能去吗?去了还能像这次又接又送地把你当个贵宾吗?这一点,牛厂长倒是看得挺透彻,两人便都不再说什么。
这一年的新年和春节,于力凡像往年一样收到不少贺年片,其中一张还是那个叫任小梅的学生亲笔勾画的,只是不见有郎总经理的表示,甚至连电话也再没有一个。是啊,郎总再不欠自己什么,真的一把一利索啦……
守口如瓶1
11月3日那天入夜时分,我和高局长乘车正从吉水县往市里赶,高局长怀里的手机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世界上的彩铃千千万,谁知他怎么偏选了这个,每次一砍,都引得身边的人发笑。高局长接了电话:“……是我,跑个案子,正从吉水往回赶……好,四十分钟内一定赶到。”
我在开车,高局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收了电话,对我说:“快一点,直接奔市中心医院。”
我问:“是谁怎么啦?”
高局长沉吟了一下,说:“是市委赵书记的电话,正坐在院长办公室等。你也去吧,八成又有了什么案子,不然不会这时候亲自找我。”
这一阵北口市的刑事案件高发频发,尤其是吉水县。前几年,吉水发现了一处钼矿,国有大型采矿企业已经开进,邻近几个乡镇也陆续办起了矿业公司争取下了开采权,但那些私营小矿主仍像鬣狗一样蜂拥而上,都想在这块肥美的猎物身上撕掳下一块精肉。他们想方设法从乡镇矿业公司手里承包,一条条巷道从四面八方向主矿区掘进,在中途遭遇后,难免就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战。先是互甩矿石,接着耍刀棍,后来干脆就动了枪械。钼矿是稀有矿,钢铁产业离不开,钼砂的价格与日攀升,据说一吨卖出二十万元已属平常。在高利润的刺激下,承包者们不惜找打手,购刀枪,闹出事来再用币子摆平。今天午后,高局长就接到一封匿名来信,称前几日矿区井下又发生械斗,两名矿工死于枪击,承包矿主正在忙于花票子私下摆平。高局长当即拉上我直奔矿区,但还是晚了,死者尸体已送火葬场火化,给我们看的只是两只骨灰盒。这种取证的事一分一秒也耽搁不得。人身倒地魂归黄泉之后,为利益纷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闹事双方后台都怕落入警方手里难逃罪责,竟立即窜入同一战壕结成联盟,先遣人残忍地照着死者身上的致命伤口砸下巨石,再派人急送附近医院,只称是井下落石伤身请求抢救。白衣天使见人已断气,又知玩人性命的后台老板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间恶魔,或者说有些医生事先早得了一些人的暗示或好处,哪个还敢梗着脖子认死理,留给他们的任务便是开具死亡证明。那家属们虽悲痛欲绝舍不得死的,但冷静下来却不能不顾活的,只好接下亲人的卖命钱,再不敢追问亡者的死因。至于那些身临现场的当事人,除了受雇于人的亡命之徒,便都是靠血汗糊口的弱势群体,面对高压与利诱,他们只好保持沉默。纵有良心不忍者,也只能以匿名的方式给警方透透信息,真若问到头上,只要案情尚未彻底暴露,他们是绝对不敢去老虎嘴上揪须的。只听辘轳响,不知井在哪儿,即使人民警察是孙悟空转世,掌握不到第一手的人证、物证,也只能是抓耳挠腮枉自嘘叹呀!
三十五分钟后,我和高局长到了市中心医院。在院长室门外,高局长摆摆手,示意我伫步,自己敲门进了屋,却有意将房门留下一道缝隙。从那道缝里,我看到屋里沙发上坐着市委书记赵延龙,坐在他旁边的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在电视里常见的,但没见院长在里面。我猜不到此时此刻,又是在这种地点,宣传部长驾临是为了什么,是他管下的宣传干部贵体欠安来和市委书记一起探视?那又为什么急慌慌地招来公安局长?
高局长和两位领导握手,说:“我去跑现场,正巧刑侦大队长蔡斌和我在一起,他也来了。如果是案子上的事,是不是叫他也进来听一听?”
赵书记说:“你先把门关好。”
高局转身关严了门,屋里的声音便彻底隔绝了。看来不是案子,或者说是案情重大我的级别不够,那就远点闪着,小心给人一个隔门听声的印象。我退到走廊尽头,摸出烟,刚要点燃,见一个护士走过来,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只把烟叼在嘴上,让那淡淡的焦香聊解心头的瘙痒。
过了两颗烟的时辰,院长室的门开了,赵书记和宣传部长走出来,高局长跟在后面,几人都是一脸的严肃。院长听到声音,也急从隔壁的房间赶出来,和高局长一起送两位领导到了楼梯口。高局长这才对我招手,说:“饿就饿着吧,有个现场勘察,马上去。”
我问:“是不是需要叫上谁?”
高局长说:“不用,就是你和我。注意,到地方身边若有别人,你只叫我老王就行了,张王李赵遍地刘,省惹麻烦。”
“能不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案子?”
“吉水县代县长吕忠谦被人打了,据说伤得不轻,是在头部。”
我心里吃了一惊,怪不得市委一号首长亲自出面。我问:“要不要先去看看吕县长?”
“他已被送到急救室,回来再说。还是抓紧去现场,时间不等人。”
这就奇了。一个市的公安局长和刑侦大队长亲自勘察现场,还要隐姓埋名瞒天过海,这是个什么案子呢?
守口如瓶2
我开着警车跟在车牌尾号为0435的出租车后面,一路急向案发现场而去。在车上,高局长简略地向我介绍了案子的情况和市领导的指示。一个多小时前,吉水县代县长吕忠谦在街上散步,突然遭人袭击,头部重伤,倒地昏迷。有一过路女子发现,急唤出租车将吕县长送进市中心医院。医护人员问伤者姓名及身份,出租车司机不知,便只好在伤者衣袋里翻,从翻出的工作证看,方知此人级别虽不很高,却担着重要职责,便急向院长报告,院长又迅即电话报告市委值班室。一县之长在一个城市里堪比一路诸侯,县长被袭,极可能引发当地的不稳定因素。赵书记接到市委办的电话后,立即赶到医院,先看望了仍在昏迷中的吕县长,又急招来宣传部长。他刚才下达的指示有四点:一、市公安局长亲自挂帅,务必尽快侦破此案,缉拿凶手,但侦破过程不可大张旗鼓,影响面越小越好,知情者也越少越好,一切要从稳定吉水县的大局出发;二、宣传部要严格把住媒体关,在案情未白之前,吕忠谦同志受到伤害的事坚决保密,不许在新闻媒体上透露一字;三、医院眼下要在保密前提下全力救治,待吕忠谦伤情稳定生命无虞之后,尽快转移休养;四、通知吉水县委县政府,只称吕忠谦同志外出考察,县政府的工作暂由县委书记代理主持,这个工作由市委办公室负责,其他部门只作不知。为了保密,眼下暂不通知家属,护理工作统由医院负责。
总而言之一句话,案要快破,事要保密,所有知情者切切不可掉以轻心。
出租车司机是个粗壮的中年人,他很快将我们引到了出事的牡丹江街。这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城市街道,昏黄的街灯隐在街道两旁的树木枝叶里。虽已深秋,尚未经霜的枝叶仍很繁密,将路灯的光亮在柏油路面上筛出一片斑驳。这里距武警部队的营房很近,只隔两条街,步行十来分钟的时间。时已夜深,路上已基本没有行人,以我对北口市的了解,就是入夜时分,这条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也不是很多,只是清晨和傍晚时,才有大批的学生在这里经过,因为牡丹江街的北头通着市十六中学的大门。
警车和出租车相对而停,都把车前大灯打开,眼前的情景尽在一片雪亮之中。路面上有斑斑血迹,旁边丢着一块半大的砖头,还有大大小小的散乱砖碴。我拍过照,再将砖头砖碴装进塑料袋里,问站在旁边的司机:“你当时还看到了什么?”
“我当时就看一个人躺在这里,头上脸上血呼啦的,哪还顾得看别的什么,就把人抱上车送医院去了。”
中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挺有经验,在接诊的同时就记下了出租车的号码,还询问了司机的手机号码和姓名,他们估计这种情景,警方要做进一步的调查。看起来这位司机师傅也是个挺仗义的人,一听电话找,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来配合了。
我问:“齐师傅,在你之前,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或出租车经过这里?”
司机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了。南面路口就是解放路,当时我正在解放路上开车,就见一个女人拦车,说这边有人受伤了,让我赶快送医院,我就把车开过来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高局长问:“这个女人什么模样,你能详细说说吗?”
齐师傅说:“中等个儿,不高也不矮;稍微有点胖,但挺受看,不是圆鼓溜暄乎乎的那种。穿着深色的风衣,头上扎着丝围巾,看样子挺有身份的。”
我问:“深色是什么颜色?到底是黑色,还是蓝色?”
齐师傅说:“当时黑灯瞎火的,心又急,我可没看清楚。”
高局长再问:“此人多大年纪?”
“那可说不好。说三十多行,说四十多也行,人家会扎鼓的,五十多的也能青春永驻。现在的女人都多会活呀。再说当时我又忙着救人,哪顾得仔细看。哟,对了,这女的还戴着变色镜,我就更难辨眉眼年龄了。”
我问:“她没跟你去医院吗?”
司机摇头:“她说她也是路过,看路上躺着人,满头满脸的血,才急着找出租车救人的。帮我把那个受伤的人弄上汽车后,她给了我五十元钱,说中心医院水平高,叫我直接送过去,又说她家里还有急事,就自个儿走了。我当时不接她的钱,她说车是她叫的,总不能让我搭了工夫再搭油,看样子也是个挺讲究挺热心肠的人。”
我问:“啥样的票子?”
“没错,就一张。我当时还说,用不了这么多。可那女的说,咱就别计较多少了,你赶快把人送到医院要紧。”
“那张票子还在你手里吗?”
齐师傅从衣袋里摸了一叠零碎票子,却都是贰拾元拾元和伍元壹元的,偏偏没有伍拾元的。他想了想,又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刚才拉客人,下车时他给了一张壹佰元的,我就把那张伍拾元的找出去了。哎哟,那个女的也是救人行善,你们还怀疑她呀?”
高局长拍拍齐师傅的肩:“随便问问嘛,哪里就是怀疑。”
“那是那是,”爱说话的齐师傅点点头,又问,“看样子你这位老兄比我年龄还大呢,总该熬个领导当当了,咋还深更半夜的跟年轻人一块出来跑案子呢?”
高局长哈哈一笑:“人比人,总得活着,还能都当领导啊?”高局长的这一点,真是让人服气,出了现场,他不想让人辨出身份,便立刻变换角色,还能表演得很本色。
齐师傅也笑:“你这话我爱听。我下岗开出租,不是也活得挺乐和吗,是不?知足者常乐。”
我和高局长对望了一眼,勘察和询问暂告一段落。和齐师傅分手告别时,我们表示感谢,并说明日后可能还要麻烦到他。齐师傅爽快地说,麻烦个啥,抓坏人嘛,警察同志说话,用人有人,用车有车,但凡是个正经人,也不能眼看着那些王八蛋横行霸道不是?
我和高局长再返医院。吕忠谦经过紧急处置,已被安排在了传染病区的隔离病房,挺隐蔽,有护士值班。我们都套上了医院里的白大褂,头上还戴了白帽子,因有院长亲自相陪,护士便主动向我们介绍病人出了很多血,颅骨有损伤,头上缝了九针,但已没有生命危险,眼下只是嗜睡,可能是受了严重脑震荡吧。一般情况下,这种睡对病人恢复健康有好处,一般的脑震荡患者闹恶心,想睡还睡不着呢;但也不排除嗜睡是因为脑组织受到了较为严重的损害,那得等病人醒来后再做脑ct检查。
吕忠谦北人南相,一副书生面孔,淡眉,细长眼,额部宽阔,颧骨偏高,身材细高偏瘦,出语简洁,常做沉思状。两个月前我去吉水县办案时,和他有过简短的交谈。此刻,他头部密密地缠裹着绷带,正躺在那里沉沉入睡,竟还发出了酣甜的鼾声。床头的输液一滴又一滴,似在诉说着一个滴水不漏的故事。
高局长转身往外走,轻声问院长:“什么时候给他换药?”
“应该是后天。”
“可我们需要观察他的伤口。”
“那就明天上午,医生接换班以后,九点左右吧。”
高局长说:“好,换药前我和蔡斌都到。”
守口如瓶3
在吕忠谦来当代县长前,吉水县在四年内已倒了两位县太爷,还有一位是换届时因为不作为被人大代表投了不信任票,调到市里的一个部门任了闲职。此外,还有三位负有分管之责的副县长和五位主管局长先后被投进了监狱。足有两位数倒台官员的罪名竟是惊人的一致,受贿或有巨额财产不能说明来源,多者五百余万,少的也达三四十万。吉水县已成了北口市的政坛百慕大,不管大船小舟,开进来就可能倾覆沉没。只是这百慕大的谜底一清见底,那些一夜暴富的土财主们为了财源的长久滚滚,对握有实权的官员们一概采取胡萝卜加大棒的招法,明着是抗拒,暗着是收买,但雁过有影,风过留痕,谁也难保吃了黑药花了赃钱不会得病,于是,留给那些自以为绝顶聪明的锒铛入狱者的便只有悔之莫及了。
刚刚起步建设的矿区已被破坏得千疮百孔了。沟壑间,大大小小的巷口就像马蜂巢,已开出了数百个,大的可驾小矿车隆隆开出驶进,小的则隐在树木荒草间,由人工背驮,将矿石交到候在巷口的大车小辆上。盗采者打的都是承包的幌子,知道那钼砂可比黑色的金子,市场上供不应求,也知道不定哪一天这条财路就将被彻底堵死,于是就疯狂,就野蛮,夜以继日,不择手段。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遍地开花的选矿场。钼的选矿工艺并不复杂,将矿石球磨粉碎后,在浮选槽里淋进松节油和煤油,再用清水浮选。可这一来,昔日远近闻名的吉水就变成了祸水,那清凌凌的山间小溪变得黑黄恶臭,人不能喝,畜不能饮,连附近的庄稼都蔫蔫萎萎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尤其让人可怕的是山区人的恶性肿瘤患病率,近几年成倍增长。山里人先是成群结队地进州赶府,请愿上访,但苦于一方土地只打雷不下雨,便绝望了,就范了,干脆扔下庄田去矿上背石,反正背出一篓是一篓,背出一袋是一袋,论斤付费,一把一利索,收入还比种庄稼来得快捷实惠些。不少农民甚至和那些矿主们有了大同小异的心思,只怕这条挣钱路一日绝断,就更没钱供孩子上学给老人治病了。
吕忠谦是今年年初来吉水任代县长的,此前的职务是省有色金属总公司的矿产处处长。这个职务的调任很让人震惊和警醒,况且又是来自省直机关。送吕忠谦到任那天,市委赵书记亲自来了,省有色金属总公司的总经理也来了,比两位主要领导更抢人眼的是市公安局局长和驻守在北口市的武警支队支队长,一人警装肃整一级警监,一人戎装威严大校军衔。送一位代县长赴任,这无先例。赵书记在有数百人参加的干部大会上说得明确:“吕忠谦同志到吉水县工作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整顿矿山秩序,使之规范化、法治化。我们相信吕忠谦同志能够担负起这个光荣而艰巨的重担,我们各级党政组织、公安机关和武警部队、广大共产党员和人民群众也会坚决支持吕忠谦同志不辱使命,早传捷报。”
吕忠谦到了吉水县以后,将县政府的所有工作都分配给了各位副县长,只留了整顿矿山秩序这副担子在自己肩上,带领各相关部委办局的领导,整日奔波在沟壑坡岭之间。他下令领有营业执照的乡镇只准按规定区域保留一个开掘巷口和一个选矿场,余者统统关闭,不许以任何理由层层承包;他下令电业部门管好电闸,不许再向任何非法矿主供电;他在通往矿区的所有路口设置检查站,凡运出矿区的矿石和矿粉必须出示检斤证明和税务发票,缺此证明者,一概视为非法盗采和偷税漏税,除了没收矿石和矿粉,还要依法追究相关人的法律责任……
三军主帅的措施是坚决而果断的,眼下吕忠谦正准备推进的就是将滥采滥盗的巷口和仍存放在非法选矿场上的机器设备全部炸毁。但这个部署被市委压下了,市里指示为防止事态恶化,炸毁巷口和设备的部署可分步骤逐步实施,整顿工作还是先从说服教育和行政处罚入手,但对违规巷口可先行封堵,对相关机器设备也可拆除关键部件。那天我和高局长去勘察案情,就是有人偷偷打开封堵的巷口又进去采矿了。可谁料想战役刚刚取得阶段性的胜利,主帅又遭到了恶狠一击险些丢命,也难怪市委书记严令要封锁消息啦!
翌日,我和高局长再次换上了医院里的白衣白帽,还戴上了那种一次性的天蓝色口罩。吕忠谦醒着,脸色显得苍白,不时恶心得要呕吐。医生小心翼翼地揭下他头上的绷带,可那已干结的地方仍牵动着他的神经,他的眉毛和眼睑都在轻轻地抖颤,脸颊上的肌肉也不时在搐动,额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一定很疼,但他忍着,不吭一声。
伤口是在脑心顶部,烟盒大小的一块,为了清洗伤口和防止感染,医护人员已将脑顶的头发剪去,因打开了包扎,缝合处又有鲜血缓缓渗出。医生探询地望了我们一眼,高局长轻轻点头,医生便又敷药,边包扎边说:“伤口没有感染,现在主要问题还是怕脑子内部受到伤害,过一会儿我们给他做ct检查。”
高局长指了指吕忠谦脸颊右侧的一块药布。看来那里的伤不重,只是用粘布贴着。
医生说:“除了这儿,右肩头上还有一块,脸上这块只是擦伤,肩上那块也只是破了点皮肉,问题都不大。”
高局长仍不说话,却做了个很坚决的手势。医生打开了,果然如他所言,两处伤都不重,脸上擦破了皮,有两指宽,三指长。肩上那块稍重些,但看来也只是被砖石打了一下,青淤,火柴盒大小。
医护人员撤出去了。高局长走到病床前,轻轻捅了吕忠谦一下,又将口罩往下拉了拉,轻声说:“忠谦县长,是我。”
吕忠谦睁开眼,撑着要坐起来:“哟,高局长,怎么还惊动了你?”
高局长故作轻松地笑:“县太爷受此伤害,我这个捕快哪敢掉以轻心啊。我只问你几句话,行吧?”
吕忠谦说:“别客气,你说。”
“你看没看到打你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吕忠谦在枕上摇头:“在屋里看了阵文件,头昏脑涨的,出来遛遛腿儿。走过那条街时,发现鞋带开了,刚蹲下系,脑袋上就被狠狠地挨了一下。当时只觉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哪还看到是什么样的人啊。”
高局长问:“那你脸上和肩上挨的这两下是怎么回事?”
吕忠谦再摇头:“这我可说不上来了。可能是我倒地后,人家又给了我两下吧。”
高局长再问:“你以前是否接到过恐吓电话或信件?或者有人直接对你实行过恐吓?”
吕忠谦苦笑了一下:“昨天还收到过一封信呢,那种电话就多了,我都懒得答理。你们去问问县公安局,哟,我……脑仁子疼,又恶心上了……”
我问:“我能看看那封恐吓信吗?”
吕忠谦说:“你去看嘛,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我想接着这个话头再问下去,但看了一下高局长制止的眼色,便缄口了。
我和高局长出了医院。我说:“看来报复性伤害的可能性比较大,好在这凶手或者良心未泯,或者后台指使者只是想以此威胁,总算手下留情,未夺性命。”
高局长平时和我们这些人扯闲篇,南山打狼,北山擒虎,口若悬河,爱说也爱笑,可一旦分析案情,便尊口难开,惜字如金。此刻,直到走到车门前,他才说:“侦破工作,不能没有推理和设想,但最根本的,还是要拿出证据来,让足够的证据说话。一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局里的事情正多,这个案子,我就全权委托给你了,不惜代价,一定要破。”
我说:“要全面展开调查,就要动用一些警力,而且,也肯定要惊动一些人。但市委领导又指示严格保密,这是很难协调的一组矛盾。”
高局长说:“这个案虽没死人,但性质恶劣,一定要破,不破丢市委的人,更丢咱公安局的人;密也要保,否则就可能乱了局势。两者怎么兼顾,你多动些脑筋吧。有情况及时沟通,我还有会,走了。”
我的烟瘾又上来了,站在那里一连抽了三颗。搞侦破的人多数都抽烟,好像是职业病,没药好医啊。
守口如瓶4
其实吕忠谦自从到了吉水,对自己的安全处境就多有警觉并采取了一系列的防范措施。比如他刚到县里时是住在办公室的,他的办公室在三楼,那一层的东侧是他和副县长,西侧是县政府办公室。他来了不久,就指示办公室在东侧加了一道铁门,每位县长和政府办的几位主任手里配了一把钥匙,对外只称防止上访人员乱走乱串干扰工作。这样一来,每天下班后,那半层楼里便只留他一人。他还指示门卫,不是工作时间,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一律拒绝会见,有工作上的事上班时间来,实在紧急的,请用电话说。但就是这样,他也只在办公室里住了不到三个月,春暖花开时,他干脆住进了市里,跟武警支队借了一间宿舍,早晚两餐都由武警支队安排,除了非他出席不可的工作应酬,其他宴请和娱乐活动统统回绝。好在吉水距市里不远,几十公里的省道,又有车,也不算不方便。哈,这个地方真是选得好,保险系数可近百分之百,不信哪个胆大包天的歹徒敢到武警战士的营地滋事寻衅。
我以检查对县政府领导的安全保卫工作为由,问到吕忠谦的司机。司机笑,说吕县长小心着呢,有时周末回省城的家,他都是让我把车一直开到他家的楼门口,下车前还要前后左右看看,不彻底放心不下车。吕县长自己对这事也不隐讳,说只要回到家里,他就像豪门里的千金小姐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儿也不去,连晚饭后跟夫人出去散散步的习惯都免了,而且概不见客,有人来访统由夫人应对,应对也不开门,中间隔着防盗铁门的小窗对话,只称老吕没回来。我心里想,吕忠谦把这个话说给司机,就有了借嘴传话的意思,一为安全,二为拒贿,凡有此二心者,请都远点闪着免了吧。
案件提供给我们的只有伤口和几块破碎的砖块,再有就是出租车司机提供的情况。他也没有见到凶手,他只说有一位中年妇女叫车,并帮把受伤的吕县长抬到了车上,那这个妇女是否看到了什么呢?眼下看来找到这个女人是至关重要了,但愿她能提供更多的情况。我派出两位侦查员,每天傍晚到夜深守在牡丹江街,身上都带着有夜间拍照装置的照相机,注意每一位路过的穿深色风衣头戴丝巾的中年女士,对不是这身穿戴但不高不矮身材微胖显得有文化有教养的女士也纳入调查范围。爱散步的人时间与路线基本固定,那位热心的女士也许正是一位爱散步的人。三天以后,侦查员拿回四十三张照片,我请出租车司机齐师傅一一看过。齐师傅说,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了嘛,当时忙着救人,哪顾得看别人,天又黑着,真记不得了。我说,不是让您确认,您凭印象,大致估摸一下就行。齐师傅便从四十三张中“估摸”出了七张。侦查员再逐一深入调查,那七人或者根本没有散步习惯,或者出事那天另有其他事情,都说根本不知道路上有人被打伤的事。为了核实七人所言的真实性,侦查员还从侧面进行了解佐证。这条线索断了,断得合情合理一无疏漏,让人发不出一点脾气。
我让市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相陪,只说找一份文件,进了吕忠谦的办公室,时间特意选在下班后,机关大楼里相对安静,可少些议论和猜测。县政府的秘书打开了房门,市委办副主任示意他可以退出了,房间里便只剩了我们两个人。吕忠谦的办公室收拾得很整洁,两盆滴水观音开得正是时候,盆景般的小叶榕也正郁郁葱葱。靠墙还摆着一个二米来长的大鱼缸,里面却是空的,无水更无鱼,玻璃上的水锈灰蒙蒙。看来吕县长不好此道,不然,只要他有话,前任留下的这鱼缸和水中的活物自然有人侍候。宽大的写字台上排列着一摞摞报纸、文件和报表,极规整。我注意的是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在此之前我已派人从电信部门调出过吕忠谦的电话记录,可忍不住,我还是按键子翻动了一遍。再翻夹在一个塑料夹子里的来信。信件多数都是剪刀剪开,并用钉书器将信封和信笺整齐地钉在一起,看来是秘书所为,只有一封是随手撕扯开的,因为信封上写的是吕忠谦先生“亲启”,邮信地址也只写了“内详”,都是电脑打印的。信件主体也出自打印机,整齐的小三号楷体字,看过便没放回信封,所以我也就不必避讳什么了。
俗话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悠着点吧,恨你的人在暗处,你可在明处,为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家破人亡好玩吗?
没称呼,也没署名。吕忠谦看了也就看了,按规矩,这种信件是应该转送到公安机关去的,可县长没做任何批示,秘书便没敢擅动。听吕忠谦躺在病床上的口气,这种事不少,一而再,再而三,他都懒得答理了。
果然,我去县局刑侦大队问起这事时,同行们立刻打开卷宗,又拿出了好几封同类信件,都是吕县长派秘书送过来的,其中有一封这样写:
吕兄,到吉水主管一方挺辛苦吧?我们知你家有贤妻,还有爱女,抛家舍业的确不容易。你的夫人佟慧霞,现在省城二十六中任职,教英语,为人和气,爱岗敬业,连续多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上下班乘216路公交车,你不在家,便只好独守寂寞;你的女儿吕晓洁现在北方化工学院测控技术与仪器专业读大四,姑娘身高米,不仅长得漂亮,学业也很出色,颇有其父坚韧好强之风,现正准备考研。晓洁姑娘住该校12号学生宿舍楼725室,兴趣广泛,业余时间尤以游泳与拉手风琴为其特长,曾获该市大学生青春风采大赛亚军。以上情况应当准确无误吧?吕兄潜心公务,无暇顾及妻女,众小弟心中不忍,必要的时候,她们理应得到我们全心全意的关照。
也是没有署名。值得注意的是,此信没有一字恐吓,却通篇弥漫着笑里藏刀的血腥之气。天下男人可以不惜身家性命和功名利禄,却有几人甘将娇妻爱女置于敌手的锋刃之下而不顾?动了这个念头的人恶狠至极呀!吕忠谦对此信的批示是:“速交县公安局查办。盼能给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我问:“你们给吕县长答复了吗?”
同行苦笑,答:“我们又能答复什么?”
我再问:“没做任何侦查吗?”
同行说:“蔡队长,您是刑侦专家,破案高手,那你给出出主意,这个案子从哪里着手好?”同行抖着那两页信件,满脸的无奈,“眼下这些人,也不知从哪里学的,都成了反侦查的行家里手,写信用电脑,信封随便从哪家文具店里买,信上不留指纹,更不留一字手写笔迹,而且投递时不惜绕路。你看看这封,邮戳还是外省的呢,也不知是故意跑出去邮的还是先寄到外省再寄回来。再说,这种信就是破了,若没有抓住人家实施伤害的具体证据,咱又能怎么样?人家还会狡辩说是想和吕县长套交情呢。”
同行说得理直气壮,我无言以对。
守口如瓶5
为了一无线索的案件的有效推进,我们只好启动了线人。线人是警方苦心安插到歹恶势力群体里的,他们以前多有小恶,但良心未泯,经过批评教育,对以前的违法行为有所愧悔,并有了协助警方工作的意愿,我们就想方设法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放出去,放任他们重操旧业,平时与他们不联系,只有到了破案的关键时刻,才让他们帮助提供线索。对这些人,我们又拉又打,再有小恶可故作不觉,助其隐身,不时还要给些资补,但对那种自以为有警方后台而率意而为的,也要给些必要的警告,甚至严厉打击。经营出一个眼线之人不容易,需耐心,更需机遇,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我们轻易不敢启动,也不舍启动,只怕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打草惊蛇后继乏人啊。
线人报告说,有一个叫鳖盖的曾在吕忠谦被打的前两天喝酒时说,他接了个大活儿,这个活儿拿下来,后半辈子就吃喝不愁啦。当然,线人并不知吕县长被打的事,我们只是向他提供了大致的时间。那个鳖盖姓盖,三十来岁,五大三粗的却不好好在家务农,到了矿上也不肯埋头挣那血汗钱,经常与人拳脚相加。话说孬汉娶花枝,他的媳妇颇有几分姿色,据说床上功夫也格外了得,深更半夜叫起床来如骚猫闹春,惊天动地闹得四邻不安。她随鳖盖到了矿上后,很快与矿主勾搭在一起,那矿主有时半夜摸到她家的简陋工房去,她叫得仍是神鬼皆惊一无所忌。让人难得要领的是炮仗脾气的鳖盖先生对此事竟是不恼不怒,有人当面叫他鳖盖他也哈哈大笑,说老娘儿们嘛,谁睡不是睡?别人睡她,咱睡别人,都乐和有啥不好?那矿主感谢鳖盖的宽宏大量,让他当了矿上的巡检员兼保安,每日在矿上东游西晃,看了哪位不顺眼,他就又嘶又吼抡拳动棒。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啊!
侦查人员盯了两天梢,鳖盖每天晃晃悠悠又吃又喝,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能再等了,我以鳖盖又打了人为由,将他找到矿区里的一个派出所,三盘两绕问过之后,我突然问他,听说你接了一个大活儿,什么大活儿?你给我说清楚。鳖盖怔了怔,装憨作傻地说,我说这话了吗?还大活儿,小姐才干大活儿呢,我还卖屁股啊?我忍住怒气,恨恨地说,你别跟我装,这话你可跟不少人说过,不老实交代,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回局里去。鳖盖想了想,装作大悟的样子,说哦,原来是这事呀,警官你就别问啦,问了你也管不了,弄不好还要整出国际影响。这话把我说得一愣,就他这种不齿于人类的东西,还能整出国际影响来?我说,有什么说什么,我没时间跟你扯闲篇。鳖盖说,那我就说,大警官可得替我保密呀。那个叫本·拉登的大胡子前些天派人找到我,说只要我能把美国总统小布什整死,他可以给我一千万美元,而且一把一利索,当时兑现。你算算啊,这是什么价?一千万啊,而且是美元,所以我就应下来了。我气得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想耍是不是?你以为公安机关对你这号人就没了办法是不是?鳖盖做出往椅上一瘫的样子说,我可没耍我是实话实说,不是你非得让我说吗?我知道公安机关打击犯罪有的是办法,那你就赶快把我带走,最好争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办法都使出来,然后再用小汽车把我送回来,不然可就违法啦。人民警察总不能知法犯法吧?
苦于没有证据,对鳖盖这种人,除了常规警事询问和训诫,又能怎么样?
吕忠谦经过紧急救治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后,很快按照市委领导的指示,转移到了位于市内另一县的一家海滨疗养院。这个季节,疗养院里基本无人,倒是安静,只有窗外寂寞的海涛在喧嚣。但第四天,吕忠谦被袭受伤的消息还是被他的妻子佟慧霞知道了。佟女士与丈夫失去联系后,几次给吉水县政府打电话,政府办称吕县长外出考察,是由市里安排的。佟女士再给市委市政府打电话,市委办也是这样答,关机则是因为出国。但这话瞒不住县长的夫人,佟女士说忠谦若是出国,这样的大事他临行前不会不告诉家属,而且忠谦的手机早就办了全球漫游,以前出国的事也不是没有,都是没有断了联系的,她请市委领导把真实情况相告,是不是吕忠谦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市委办只好请示赵书记,赵书记答应可以将情况告知并准许探望,但只限于佟女士本人,并要求务必保密。高局长用电话告诉我这事时,佟女士已去了疗养院。我心里很赞同市委领导的这个决定。凡事怕经六耳,吕忠谦被袭受伤的事现在已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事还保得住密吗?再说,对谁保密也不应该将人家的夫人排除在外吧?也许,我能从佟女士口中获得一些破案的线索呢。
我立刻驱车直奔疗养院。那天,在客房里和佟女士一照面,我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这个两眼已哭得红肿的女人四十五六,中等身材,体态略显富态,神情沉静,谈吐不俗,一切与出租车司机齐师傅所提供的那个女人情况吻合,只是未穿深色风衣没戴丝巾。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和吕忠谦叙谈了一会儿,我请佟女士坐进隔壁的客房,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对话。我要努力把自己的神情控制在不让对方有所察觉的限度。
“吕县长到县里工作后,回家有规律吗?”
“一般情况下,他半个月回家一次,可有时忙,就难说了,一个月见不到他一面的情况也有。有时他回省城办事,挤时间回家待上一两个小时,就又走了。”
“他回到家里都做什么?”
“看看电视翻翻书,陪我说说话。”
“他跟没跟你说过收到恐吓信件或电话的事?”
“去县里的头几个月他回家时说过,可能是怕我担惊受怕吧,后来就不说了。有时我主动问起,他就说,要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地了呢,龇牙乱叫的狗不咬人,别理会它就是了。”
“他回到家里时,有没有人来家拜访他?”
“当然有。可他概不见客,就是电话响都是我来接,不论是谁,只说他没回来,有事请往他手机上打。有人敲门,也是我去应对,不是家里的亲属,防盗门肯定是不开的,隔着小门窗和外面对话,说老吕没回来,我身体正不好,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这样一来,来家的人就少多了。”
“那您受没受到过类似的威胁和恐吓呢?”
佟女士微微低下头,眼圈红了:“电话和来信的事就别说了。自从老吕去了县里,我的自行车就被糟蹋了两台,一台车条被别断一大半,还有一台大梁都被什么东西砸弯了,想送出去修都不行。后来我干脆坐公交,不骑车了。还有一次,我下晚自习回家时,见门上挂了颗癞瓜形的手榴弹,那一次可把我吓坏了,急忙打110,巡警来了一看,原来是儿童玩具,塑料的,跟真的一模一样,可那也吓得我连晚饭都没吃,一夜没敢睡。”
“自行车被毁的事,您没跟公安机关报过案吗?”
“怎能没报。可派出所的同志来了,问了,看了,也就过去了。那两台破车子我没扔,现在还留在楼道里呢,同志您如果有兴趣,不妨去看一看,也许会对破案有些帮助吧。”
和佟女士谈过话后,我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进了服务员休息室请给保温杯里加点开水。屋里住的除了疗养院服务员,还有中心医院派来护理的护士。服务员在往杯里续水时,我笑哈哈地问,先生受了伤,夫人闻讯大老远地奔了来,也不知两人见了面是一种怎样大悲大恸的情景啊?护士说,当时我正在吕县长的屋里,他夫人进屋就是哭,什么话也没说。吕县长却还开玩笑,说打不死的吴琼花还活在人间。人家两口子好不容易见了面,我也就躲出来了。哎警官,那吴琼花是谁?刚才我还问她呢。护士指的她们是服务员,两个女孩子都二十多岁,样板戏里的人物她们不知道也正常。我跟她们扯了一阵《红色娘子军》,故意东拉西扯地说了些与案情无关的闲话,本意也在冲淡她们对我问话的警觉。那个服务员说,你没来时,我往房间里送水果,看到他们两口子好像还生气了,听我敲门,就都闭了嘴。我进屋时,吕县长背着我,站在窗前往远看,脸色阴得挺厉害,他夫人坐在沙发上擦眼泪。闻此言,我心里沉了一下,面上仍是笑哈哈,哟,那可是为的啥嘛,大难不死,本该庆贺。服务员说,我在门外隐约听吕县长说,那你就让我在这里囚死呀?他夫人说,那也不能再眼睁睁地往火坑里跳。我说,吕县长被人暗下毒手,肯定是因为工作得罪了什么人,家里人跟着担惊受怕,也属正常嘛。护士揶揄我说,听说蔡队长是大侦探,这个案子要是破不了,可就不正常了吧?我说,二位姑娘嘴下留情,我不是正在努力工作嘛。二位对吕县长的照顾也要多多上心,尤其是要做好保密工作,可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呀。服务员说,大侦探请放心,您不嘱咐我们也不敢胡说八道,我们院长早有狠话在先,出了毛病,开除走人,俺们两个黄毛丫头还敢摔了手里的饭碗啊?
我嘴上说笑,心里却急。如果在牡丹江街找出租车救治吕忠谦的确是佟慧霞,那这个案子就违了常规,大有意思啦!我驱车急返市里,直奔中心医院,要求保卫处的同志调出吕忠谦被袭那天的闭路录像。中心医院安设的监控镜头有好几处,厚厚的碟子一大摞。我选出医院大厅里的那几张碟,又要求调出吕忠谦被送进医院那个时段前后两个小时之内的。果然,20:38,吕忠谦被抬进医院,三分钟后,亦即20:41,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头戴花纱巾的中年妇女,身材适中,微胖,相貌与身材都极似我刚见过不久的佟慧霞。我再调同一时刻的其他录像,在急救室外走廊里,该女子逗留徘徊,神情焦虑,不时往急救室门前探望,一位护士推门出来时,该女子迎上去,问了些护士什么。21:09,该女子走出医院大厅。
我急打电话给出租车司机齐师傅,请他赶快来中心医院一趟。齐师傅是跑夜班,此时正在睡觉,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说不就是那点事吗,我都跟你们说好几遍了,我当时真的没看清楚,再问我也只能这么说。再说,我眼下没车,还让我走去呀?我说,那你告诉我地址,我马上去接你。或者,你打车来,车票给你报销,连同影响你的休息,我请局里付给你工时补助。齐师傅说,小瞧人了不是?这是钱的事吗?我老齐就那样见钱眼开呀?中了,你等着吧,我这就起床穿衣。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儿夜里我开车可能打不起精神,要是刮了碰了出点啥事,你可得替我跟交警说几句好话。
这老兄,热情,厚道,知大义而不计小利,只是有点磨叽,总的来说,还是挺可爱的。
齐师傅很快到了。我当然不会把心里的怀疑和已搜索到的相关录像都说给他,只是将那位女士走进医院大厅时的那一段放给他,也只问在那繁杂的人群中,是否发现了一些记忆中的内容。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齐师傅大声叫停,指点着那位身着藏青风衣的女士说,应该是她!我说,你可看准了。齐师傅说,错不了,人看人,过后常想不起是什么样子,可一旦重见面,就啥都想起来了。哟,警察同志,你们可真神了,怎么就想起到医院找录像看?还有,这个女人也真是怪,口口声声说有急事,不肯跟我一块到医院来,怎么还跟腚跑来了?不会是怕我让她出医疗费吧?这人啊,是救人一命要紧,还是腰包里的几张票子要紧?将心比心,反倒叫人整不明白了。
我不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只是催他赶快回家休息,别影响了晚上开车。好磨叽的齐师傅笑说,没事呀警官,我不过是在电话里跟你随便乐和几句提提神,还能较真儿让你们咋样啊。我知道警察辛苦,这世上要是没有你们这些火眼金睛,世道早乱套了。能帮你们做点啥,我心甘情愿。
送走齐师傅,我马上再让医院找来那位在录像中与青衣女士对过话的护士,先让她看了那段录像,再问那位女士当时都跟她说了些什么。护士回忆说,倒也没说什么,她只是问病人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我问她是受伤者的什么人?她说伤者躺在路心,就是她最先发现的,是她叫的出租车将人送到了医院。为了证明她说的是真话,她还特意让我看她衣襟上的血迹,说那就是她抬受伤者上车时蹭上的。我告诉他,伤者头破血流,脑子里受到震荡是肯定的,但救治后休养一段时间,估计不会有多大问题。那位大姐还想问我些什么,可我当时正忙,就走了。
护士的回答没出我的预料。看看天色已晚,夜色将垂,我急忙赶回局里,当面向高局长报告这一天中的重大发现,请示可否将佟慧霞作为重点怀疑对象并实施必要的侦查手段。此事干系重大,一县政府首长身受伤害流了鲜血,若再让他家属蒙受冤屈泪水涟涟,作为公安干警,就大不该了,那就不仅是个侦破水平高低的问题,传出去,人们会骂我们没有人味的。
高局长黑着脸说:“不管是谁,只要有涉案之嫌,就可进行侦查。还是那句话,一定要拿出真实可信的证据来,光凭推理猜测,绝对不行。”
我说:“其实在案发当初,我在调阅吕忠谦的固定电话和手机通话记录时,就已经发现了疑点。在他的未接电话中,那几天一直没发现他妻子的,而当时他妻子尚未得知吕忠谦已遭袭受伤。这说明人家可能早已知晓吕忠谦的遭遇和处境。”
高局长说:“这只能是怀疑,不足为证。”
我说:“因为受怀疑对象与受害人的特殊关系,我认为有必要采取一些非常的侦查手段。”
高局长说:“只要不违背法律,你去办就是。切记一点,绝对保密,比吕忠谦受袭的事还要严格。”
“明白。”我重重地点头。
高局长原来是省内另一座城市的公安局长,素以善抓治安管理和刑事侦破著称,因多次破获大案、积案还荣立过一等功,省厅在各市公安局长大换防时将他调来大案频发的北口,可见期望深切。在局里研究案件的会议上,他多次申明这样的观点,“破案如打仗,委人以责,就要授人以权。你们尽管开动脑筋放开手脚,我绝不横加干涉。心急了技痒了,那我自己出征,但同志们还不至于希望我老高学李逵,裸衣上阵身先士卒吧?”说得同志们都笑。笑归笑,但大家都知道高局长的这番话重如千斤,马虎不得的。
守口如瓶6
我在刑侦大队选出一位有些文字功底的女侦查员,又暗中征得省城教委领导的支持,让女侦查员以市教委宣传科聘请的记者名义,去省城二十六中采访优秀教师,对外宣称是拟出一本报告文学专辑,用意则在迂回盘绕,努力向佟慧霞的世界靠近。
女侦查员立即出征,工作顺利,当把采访重点锁定佟慧霞时,获得了全校师生的一致赞同。她和教师们座谈,和佟老师出任班主任的班级同学座谈,还面对面和佟慧霞进行了谈话,师生们的反映和她个人获得的印象基本一致,佟慧霞确实是位尽职尽责兢兢业业的好老师,作风严谨,无可挑剔。除了书教得好,她还不声不响暗中资助过好几位家庭生活有困难的学生。前几个月,班上有一个女学生父母打架,母亲离家而去,父亲又因公出差,偏那女生又生性胆小,夜里不敢独自在家睡觉,佟老师干脆将那女生接到自己家里,早晨同上学,晚上同回家,那女生说:“佟老师比我妈对我还亲呢。”
但女侦查员也带回两条让我大感意外的调查结果。一是佟慧霞从没穿过藏青色风衣,也没戴过花纱巾。女侦查员以要准确描写佟老师为由,对此问题想方设法反复询问,师生们众口一词地肯定,说佟老师衣着典雅而不事张扬,春秋时节戴的围巾是白色的,数九隆冬时换上了毛绒围巾,也是白色的,好像刻意地想保持一以贯之的风格。至于衣着,佟老师一直是短上衣,虽说样式和色彩有些变化,但这个大格局没变,冬天时的棉衣要长些,也只是半大的,从没看过她穿风衣。
第二点是10月23日,也就是吕忠谦遭袭受伤那天,佟老师一直在校,白天上课,晚上陪同学们上自习,直到晚九点半才离校回家。这有学校的考勤表为证,二十六中的管理很严,老师因事请假必须经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同意,班上的学生也都证明当日佟老师一直在学校,而且是带病工作,那几天她在患感冒,所以同学们的印象格外深刻。
第一条,似可忽略不计。一个人想秘密做什么事,换了装束,这很正常,也很容易。但第二条呢,被怀疑人有案发当时不在现场的充足证明,这对侦破意味着什么?
但我不死心,决定继续对佟慧霞实施侦查。我不怀疑女侦查员的调查,但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确认录像中出现的青衣女士与我在疗养院见到的佟慧霞是同一个人。加上参加救治的护士的回忆,那位青衣女士肯定与吕忠谦是认识的,而且对吕忠谦的伤势相当关切,那她为什么不肯同齐师傅一起送吕忠谦到医院,却又暗中跟踪一直追到急救室门外,还要亲自询问受伤者的情况呢?不至于真像齐师傅说的那样,是怕粘包抖落不开被人赖上医疗费吧。这种解释似乎太世俗太庸常了。
女侦查员建议是否可将录像里的青衣女士的图像翻印成照片,让她带去请师生们确认是不是佟老师,被我否决了。如果是常规办案,这当然不失为一种最便捷的途径,但那样一来,消息将难以遏止地很快反馈进佟慧霞耳朵里,那人若确是佟女士,则促其警觉,立即销毁相关证据甚至脱身逃离都未可知;若根本不是佟女士,人家愤恼逼问,又怎样回答是好?高局长有指示在先,对佟慧霞的侦查必须“绝对保密”,二百五才听不出这话里的分量。
我对佟慧霞动用的办法一是派人暗中监视,主要是监视她下班以后的动向;二是对她的家庭电话和手机实行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听。两天后,侦查员报告,被监视对象回家后根本不出门,只是进厨房简单做晚饭,吃过后就进了卧室,夜深时熄灯睡觉,因卧室的窗帘很严实,所以无从知道她在卧室里的情况。清晨,她又进厨房,似乎只是热了一杯牛奶,过了一会儿就出门去学校了。无人来访,她也没去别处。
在海滨疗养院,我曾代表公安局再次明确对佟慧霞提出要求,出于吉水县稳定的需要,也考虑到吕忠谦同志的人身安全,我们希望家属近期内不要再去疗养院探望和护理,也不要将吕忠谦同志受伤的情况告诉别人。佟慧霞对此表示理解,果然再没到疗养院去。
负责监听的同志也将近两日佟慧霞的电话录音送到我手上。佟慧霞的电话很少,基本都是学生打给她的,问课程上的事,也有的跟她诉说同学间的矛盾和纠葛,佟老师循循作答,劝解抚慰。还有个女生,说妈妈还没回来,爸爸又出差了,她夜里还是怕,还想住到老师家里来。佟慧霞却委婉拒绝了,说这几天她的身体不好,你别来,来了也难得休息,要影响第二天上课的。你放宽心在家自己睡,人生的这个基本锻炼你是早晚要经过的。有事就给老师打电话。那女生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说其实我妈妈回来了,我是看老师身体不好,又是一个人在家,我是想去陪陪您,照顾您。佟慧霞也笑了,说鬼丫头,那我就谢谢你了。过几天老师觉得孤单了,再找你过来,好不好?这一段温馨的电话录音,听来真挺感人的,谁家孩子要能摊上这么一位妈妈似的好老师,那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啊!
我特别想听的是佟慧霞和她的丈夫吕忠谦的通话录音,但没有,完全没有。丈夫在养伤,妻子却失于问候,这似乎很奇怪,但不正常里是否恰恰蕴涵着内在的蹊跷呢?比如两人之间感情产生了巨大的裂痕,因情怨而情仇,不然,又怎么对吕忠谦被袭现场出现的可能是佟慧霞做出解释?分析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这可是刑事侦破的基本切入点啊!但我们不能对吕忠谦也直接实行电话监听,那不合情理,也缺少法律依据。
“下面这一段,蔡队一定要好好听听。”负责监听的侦查员小王认真提醒我。
“姐,这两天你怎么样?”
“不是让你打我另一部手机吗?这记性!”
“哟,忘了忘了,真该死。”
录音咔地断了,通话人是个女的。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电话?”
小王说:“就是刚才,我觉得这里有磨磨儿,立刻来向你报告。”
“马上监听这个打给佟慧霞的电话,以此了解佟慧霞新手机的号码,然后对这个新号码实施重点监听。”
“这可能是个与本案并无关联的人物,不向领导请示了?”
“你咋知道这个人与本案无关?别磨叽,机不可失,马上去办。”连我自己都听出了话里的枪药味,我焦躁的毛病又犯了。
守口如瓶7
据侦查员小王报告,与佟慧霞通电话的女士叫佟慧虹,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家住省内的另一座城市,在一家机械研究所当财务科长。我意识到了这个线索的分量,吩咐重点仔细监听那个由佟慧虹间接获悉的佟慧霞手机新号码,自己则立即驱车,直奔佟慧虹所在的城市。至于此去何为,我心里一时也没个准确的章程,走一步看一步,且看情景再临机决断吧。
到了佟慧虹所在的机械研究所附近,已是傍晚五点来钟,深秋的晚霞映红了半个天空,街道上的人流车流正是密集的时刻。一般情况,政府机关和科研单位这个季节都是五点下班。我把车停在离机械研究所不远的地方,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子,又把手机塞回腰里,下车去寻了一处公用电话亭。不能让佟慧虹从来电显示上看出打电话的是哪里人,我理应加这份小心。我在电话里问:“佟科长您是不是快下班了?”佟慧虹警惕地问:“你是谁?”我报了省城一家大型机械厂的名称,说:“我来这里办事,厂长让我给您捎来一点东西。”佟慧虹迟疑地问,“厂长?哪位厂长?是什么东西?”我说:“你是五点下班吧,我姓吴,在大门口等您,您见了东西就都知道了。”佟慧虹说:“我现在就下楼,省了让你等。”我说:“我还没到你们单位门口,我马上打车往那里赶,如果没赶到,请您在大门前稍等。”佟慧虹答应了。
放下电话,我回到汽车里,拿出常备的望远镜,向研究所大门前观望。五点整,在下班的人群中,一个女士的身影出现了,那个身影让我大吃一惊。如果换了一个地点,我肯定会认为她就是佟慧霞。尤其让我吃惊的是,此人穿着藏青色风衣,头戴纱质花围巾,与我在医院录像里看到的那个人一般无二,只是没戴变色镜。原来佟慧霞与佟慧虹是孪生姐妹一对双儿!这是我在第一时间的判断,同时分析青衣女士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两种可能:一是佟慧虹去了北口,一切是她所为,而佟慧霞并不知情;二是佟慧霞换上了佟慧虹的衣饰去北口,而佟慧虹又穿上了佟慧霞的衣裤出现在学校的晚自习课堂,出演的是一出现代版的移花接木李代桃僵。因此前已监听过姐妹二人的电话,虽是寥寥数语,但二人行为如此诡秘,足可推想第二条更为可信。姐姐有事,找到亲妹妹的头上佐助佯攻,此事多多,不足为奇。
佟慧虹站在大门前东张西望,等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还掏出手机查看,又将手机送到耳边去。我猜她必是按着来电号码又打了回去。佟慧虹知道是公用电话后,便不再等,伸臂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开车尾随,一直跟到她的家门口,眼见着她进了楼门,又开车在她家附近转了一圈,见有一家干洗店,便下车进去。我问:“前几天是不是有位女士来洗过一件藏青色的风衣,风衣上的扣子丢了一颗,不好配,我来找一找。”店主问:“是不是整得皱皱巴巴的那件?”我想了想,点头说:“正是,衣服弄脏了,先在家用清水洗了洗,才送到这里来。”店主说:“还不是一般的脏,是沾了什么血吧?”我一笑,不肯定,也没否定。店主说,“扣子肯定没丢我这里,这件风衣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位大姐来取时还特意穿上试了试,要是有问题,她当时肯定会提出来。而且,我们这里的规矩也是在接衣和交衣时,都要当着客人面将扣子和衣袋检查清楚的。您再去别处找找看吧。”
收获丰硕,班师回朝。
天生我才1
本报讯昨日深夜10时46分,我市开发区与102国道交界处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市政府的一辆小轿车与一辆面包车相撞,面包车上的旅客死亡2人,伤7人。乘车执行公务的副市长曾达庆负轻伤。据初步认定,事故系汽车司机酒后驾车所致。现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冯相臣再一次将报纸蒙在脸上,淘气似的一口一口噗噗吹吐着肚里的闷气,那报纸便忽闪忽闪一下下地浮动。窗外的阳光很明亮,正照在临窗的床上,报纸上的字迹变成了一团团黑蚂蚁,在眼前乱窜乱爬,什么也休想看得清楚了。可冯相臣用不着再看,他早把那段文字背得滚瓜烂熟了。按理说,蹲在拘留所里的人物,是得不到这份待遇的,他知道这种特殊关照里的含义。
看守员打开铁门上的小窗子,冲着里面喊:“吃午饭了,起来打饭!”
冯相臣躺在床上,不动。
看守员不耐烦地更大声喊:“冯相臣,听到没有,开饭了!”
他仍不动,只是更用力地吹着蒙在脸上的报纸。
看守员低声躁骂:“不就是个给市长开车的嘛,进了这里,还牛气个屁!”
他在心里回骂:“妈的,要是市长大人躺在这儿,我看你还敢这么咋呼!”
僵持间,就听所长走过来,责怪道:“有话好好说,凶个什么嘛。”
看守员委屈地嘟囔道:“招呼他吃饭,好几遍了,他就挺在那儿不动。”
所长吩咐道:“把门打开。”
哗啦啦的开门声,脚步直逼到床头来。他不能不把报纸拿开,坐起身来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温和的笑脸,还有一袋提在手里的水果。所长自己扯过桌前的木椅,坐下来,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红塔山”,递过一支。他摇摇头,说了声“我不吸烟”,谢绝了。
所长自己点燃烟,平和地说:“法律上有规定,结案前不许任何人会见,不然曾市长早就亲自来看望你了。他两次给我打过电话来,要我转告你,让你心放宽些,往远看,不要往窄处想,事情总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冯相臣讥嘲地冷冷一笑,没说什么。
所长指了指小桌上的水果,又说:“这是曾市长派秘书给你送过来的,不好安排见面,我就让他回去了。以后你有什么事,生活上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找我。”
他想了想,说:“如果方便,请转告我的家属一声,就说我一切都好,用不着惦记。”声音很沙哑,涩涩的。
所长似想说什么,但终没说,只是点点头,说:“这好办。”然后就站起身,吩咐站在门口的看守员,“他身体不好,想吃什么,去跟厨房说,安排病号饭。”看守员就一脸愠色地端起那碗菜汤和两个窝窝头,转身欲走。冯相臣忙说:“先放在那儿吧,我一会儿再吃。”
所长在走出牢门的时候,又一次抚慰他:“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事别揽事,有事别怕事。头一条,心里得承得住分量。”
冯相臣心里又骂:“屁,孔圣人门前卖百家姓,这还用得着你来教导我这一套!”一仰身,他躺在床上,又把报纸拉到脸上去了。
天生我才2
冯相臣可不是心里承不住事的人。
十几年前,他刚刚二十几岁,就是北口市辖内的吉岗县县委办公室主任了。年轻干练,博学聪明,前途无量,是县委机关上上下下对他的一致呼声。虽然褒赞里不无嫉嘲或巴结的味道,那也是因为众人都知道他即将成为县委书记的东床快婿。才干+机遇+靠山=腾达,那是个人所共知的仕途公式,他拥有了等号前的所有加数。
可就在他欢天喜地准备迎娶新娘入门的日子,一场意外的变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他突然发现未婚妻另有所恋,早就背着他与一个有妇之夫狗扯羊皮,情丝难割。当他猝不及防地抓到一封足以为证的情书时,他立时傻了,急了,怒不可遏地当众宣布了一刀两断的决心。他不能容忍未进洞房就先戴顶绿帽子的事实。在宣泄他的愤慨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毫不留情也毫不留余地地大声怒喊的,那喊声飞出门窗,惊愕了县委办公大楼里的所有人。
那个时候,他毕竟太年轻了,血气方刚,眼里不容沙子,出马一条枪,却偏偏忘了还有个“投鼠忌器”的处世原则。县委书记的千金立即使出猪悟能倒打一耙的伎俩,血淋淋地指出,中断两人恋情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冯相臣太轻躁,太狂妄,野心太大。他曾私下里狂妄地抨击上至中央下至市县的许多现行政策,尤其对县委县政府的许多领导者大放不恭之词,说过某某人又抠门又贪婪经济不清,说过某某人与小姨子明铺暗盖关系暧昧,还说过某某人是空摆在那里屁事干不了的牌位……那一大堆查无实据又不能让人不信的揭发材料送到县纪检委的案头,于是那些被揭了疤疤捅到疼处焦恼难言的首脑们便很自然地站到一个战壕里去,抓住那些并不是直接指向自己的“政治言论”,众口一词地做出决定:冯相臣政治上轻狂幼稚,与现行政策有抵触,不适宜再在县委机关工作……
当冯相臣被“开”出县委大院,衣兜里已揣上一纸调往县农机厂当翻砂工的调令时,他才冷静下来,他才开始承认自己在政治上确实太幼稚单纯。婚姻本来就是与政治紧紧捆绑在一起的私有制产物,他完全有能力再设计出许许多多招法来,避免自己被摔得如此鼻青脸肿惨不忍睹,可毕竟事后诸葛亮的苦果只好由他自己吞咽了。他读过那么多的书,《资本论》《退一步进两步》《毛泽东选集》,还有《资治通鉴》《史记》,还有《林肯传》《赫鲁晓夫传》《尼赫鲁传》……他几乎可以将《三国演义》《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在青年点的那几年,他的小油灯常常是彻夜不熄,就连村里最有学问的大右派都叹服这个小青年的毅力和学识。他曾将诸葛亮当做自己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楷模,但他更欣赏曹操,他认为曹操的胆识与韬略更具真实性和可学性。他有太多的抱负与追求,亦不乏“只要给支杠杆,能把地球撬起来”的自信。可这一切,倏忽一夜间,竟都变成了南柯一梦。他冷静地分析了自己所面临的形势,他所得罪的绝不是某一两个人,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真不愧是“*”造就的一代“新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之间就将一张偌大的网变成一口沉重的锅,一下子倒扣在他的头上了,要想重新从吉岗县东山再起,除非钻透那口锅,再挣脱那张网。可那不是三年五载能够轻易成功的事情,“政治上不可靠”,那条沉重的尾巴只要拴住了他,他就只有夹起尾巴做人的份儿了。
可他不甘心,他知道自己绝不只是当工人的材料。尽管他口头上从不看低工人农民,可他却认为若只满足当一名好工人,完全不需要那么多的学识和智慧。要证明自己,只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那一年冬天的一个雪夜,冯相臣怀里揣着一瓶宁城老窖,还有几只卤猪蹄,摸到老同学曾达庆的家。曾达庆那个时候刚走出省城的一所大学,上级要实现领导干部的年轻化、知识化,便在那届学生里选出一批“苗子”,先送省委党校深造,后又派到基层实践,挂着副县长的虚职。“虚职”日后的发展,可就要看他的实绩和造化了。
两个老同学,围着小火炉,几杯热酒下肚,几分感慨发过,曾达庆开始责怪他了:“你呀你,当初要是听我一句话,也去参加高考,何苦落到今日!”
冯相臣仰脖一杯酒,叹道:“大丈夫者,不愧不馁。咱不是还没修炼到能夜观天象、预卜吉凶的本事嘛。”
两同学从青年点抽工进了县城后,兵分了两路。曾达庆进了校门执鞭任教,冯相臣虽说当了工人,却把青年团工作玩得风车般团团转,声名远播,很快进了县委机关。无论是当年读书,还是进机关摆弄人,曾达庆都自知比不过冯相臣的精明与练达。赶上恢复高考,曾达庆曾约冯相臣一块去试试,冯相臣偏就遇到了顶头上司的坚决拦阻。县委书记深喜小伙子的才识与干练,早暗将爱女与冯相臣的红线拴在一起,唯恐这只鹰儿一旦放飞,便再难收回到自己身边,便劝道:“县里对你的安排早有考虑,机会不是总有啊。大学念了又怎么样?回来你是想当个教书匠啊,还是当个技术员?”
时光倒退十几年,这并不只是少数人的拙知陋识,连冯相臣也认为有大作为者未必都得进大学校门。毛泽东“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念过大学吗?诸葛武侯躬耕南阳,三分天下,念过大学吗?曹大丞相当初也只是一员小校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不是也没有念过大学吗?
曾达庆的妻子梁珂坐到桌前来,夺两人的酒杯。“就喝这些吧,多说说话。相臣这一阵子心情不好。”她给丈夫使眼色。
梁珂也和曾、冯二位是同学。冯相臣知道当年在青年点时,只要自己稍有积极点的表示,三人之间的生活格局就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样子了。是自己的清高与孤傲将她推进了曾达庆的怀抱。婚姻仅仅是缘分吗?
梁珂说:“相臣,那件事也过去好几个月了,别再想它。我们学校有几个挺不错的年轻女教师,我给你介绍一个,两人处起来,慢慢就把那些破烂事忘掉了。”
冯相臣淡淡一笑,盯着曾达庆说:“那个事,我一时半晌的还提不起心思。今儿来,我倒想请老同学另帮一个忙。”
曾达庆豪爽一笑,说:“啥事,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
他很有些得意,冯相臣终于拜求到我的门下了,而且是在梁珂的面前。他意味深长地瞟了妻子一眼。
冯相臣只装浑然不觉,又抓起瓶子斟酒,说:“那个翻砂工我实在不想干,苦累不说,也可惜了我这些年读过的那些书。我想另调个工作。”
曾达庆说:“那你看农机厂哪个工作更适合你?我跟农机厂的厂长倒还有几分交情,可以去给你说说看。”
“我想当汽车司机。”
曾达庆不禁一怔:“这个……可有些难处。你是知道的,司机那个活,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农机厂就那两台车,司机怕早就配满了,哪还会有现成的窝儿留给你呢?”
冯相臣说:“农机厂有窝儿我也不干。我的意思是给你开车。”
曾达庆又是一个意外,忙扫了梁珂一眼,说:“老同学你这就给我出难题了。且不说在县政府我还没有专车,就是有,我指名道姓地要求把你弄过去,怕也是力不从心,孤掌难鸣啊。你老兄可是县太爷钦点的‘要犯’,重进县委县政府的两个大院,众目睽睽的,可能吗?”
冯相臣不置可否地一笑,对梁珂说:“能不能给我弄口饭,压压酒?”
梁珂说:“你怎么不早说话,我也好早将米下到锅里,这会儿早熟了。”
曾达庆说:“相臣也不是外人,用不着客气。家里不是还有点剩饭吗,炒炒吧。”
冯相臣忙说:“最好,最好。”
梁珂一走,冯相臣便压低声音说:“老兄,你该知道,一个好汉,总需三个帮吧。在吉岗,眼下能真心实意助你一臂之力者,可能非我冯相臣莫属了。当不了你的秘书干事,其实司机也一样。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说文是文,说武是武,包龙图没有这几个哥们儿身边转可不行,那可绝不仅仅是跑龙套的角色。”
曾达庆摸了一支烟,叼上,点燃,云山雾罩地盯牢了冯相臣,不置一言。他猜知老同学必还有话。
冯相臣咧嘴一笑,接着说:“眼下就有一步好棋,足可影响老兄一生的命运……”
他戛然停住嘴巴,不再说下去。
曾达庆终是忍不住,笑着追问道:“你就别跟我卖关子啦,请亮锦囊吧。”
冯相臣说:“官职不在高低,但要实,不能虚。似老兄眼下虚顶着副县长之职,什么事做得了主?又哪件功劳可记在你的簿下?你无论如何得有块自己的根据地,或者叫实验田。”
曾达庆怦然心动,又问:“我这角色,省里派下来时就这么安排的,同时派到其他各县的同学也都是依样画葫芦,我若伸手要权,岂不让人疑我官欲太强,野心太大?”
冯相臣说:“若是向上伸手,或者平级抓权,你的顾虑当然不无道理。可你的眼睛如果往下看,不构成对平级和上级的威胁呢?那效果就可能完全相反。人们会称赞你脚踏实地,不图虚名。既为一方父母,就要办出两件实打实有口皆碑的正经事,那才是你进一步晋级提升的台阶。”
曾达庆眉毛跳了跳,追问:“你是不是还有进一步的考虑?”
冯相臣诡秘一笑:“我只想当你的司机。”
曾达庆说:“只要有可能,我说话自是算数。咱俩谁是谁。”
冯相臣说:“就我所知,黄皮沟乡乡长的位置已空缺了半年多,你何不申请去兼那个实职?”
曾达庆大不屑,说:“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神仙去了也难整,不然也不会空缺这么长时间。”
冯相臣说:“不好干又谁也不想干的活,出了成绩才是大本事,这叫辩证法。”
“让我再想想。”曾达庆端起了酒杯,“干了它。”
梁珂端了两碗炒饭进来,开玩笑地说:“相臣,就凭你这贪杯的劲儿,还想开车?”
冯相臣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冯相臣开车之日,就是我戒酒之时。信不信,你们等着瞧。”
天生我才3
梁珂跨出小轿车,快步走向楼门。夜已很深,住宅区内静静的,只有路边几盏昏黄的灯,孤孤寂寂地闪着清冷的光。楼门口的暗影里突然闪出一大一小两个人,直向梁珂扑来。她陡吃一惊,急喝了一声:“谁?”
沉沉夜色中,那两个人已站在面前。大人说:“梁校长,大姐,是我。”
梁珂嘘了一口长气,说:“吓死我了,原来是你们。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带孩子进屋里坐?”
时已深秋,寒露初降,砭骨的夜风确是很凉很凉了。
那大人将偎在身边的*岁的孩子往前推了推,说:“快叫梁阿姨。”
孩子便怯怯地叫了一声:“阿姨好。”
梁珂抓住孩子冰凉冰凉的小手,不由得就觉鼻子里一酸。她又一次埋怨:“你呀你呀,怎么让孩子也陪你在外面挨冻,冻病了可怎么好。”
那人只好说:“我们上楼敲过门了,你姑娘说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嘱咐了,说外人谁来也不给开门的。”
梁珂叹道:“偏我这句话她记得清了,不让她看言情小说,她咋就一点记性也没有呢。李阿姨也算外人吗?”
来人说:“社会治安不好,孩子懂事,不怪她。”
梁珂解释道:“老曾在疗养院找处地方躲起来了,我刚才去看看他。不然报纸上都张扬开了,上上下下的都要去看望,可怎么好!现在这事呀!”
来人问:“曾市长的伤不重吧?”
“不重不重,就头上破点皮,左胳膊小挫了一下,皮肉之苦,都不碍事的。嗨,咱们站在这儿干什么,快上楼进屋坐吧。”
来人说:“都这么晚了,孩子早闹着困了,我也该带他回去了。我就两句话,想请大姐帮助拿拿主意……”
梁珂叹了口气:“是相臣的事吧。刚才我跟达庆说,总得想想办法……”
“曾市长怎么说?”
“达庆说,既已死了人,涉及了法律,他也不好太深问深管。等等机会吧,老同学老朋友的,他总不能忍心大撒手。你是知道的,达庆不是那种人……”
“可相臣本是不喝酒的呀!自从他跟我结婚,在家里从来滴酒不沾,他说在外边也从不喝的。怎么就突然闹了个酒后开车肇事呢?”
梁珂猝然间就想起冯相臣当年说过的那句话,那是个吐唾沫是钉有钢劲有狠劲的人啊。她的心悠悠一动,急问:“相臣真的从不喝酒吗?”
“梁大姐,我跟你还说假话吗?你不信去问问曾市长,相臣那天在哪里喝的酒?跟谁喝的酒?找人一问就清楚了嘛。”
梁珂深深吸进一口气,不由得浑身都跟着打了一个冷战。
“梁大姐,你看,这事我要不要帮相臣找个律师呀?”
梁珂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孩子的身上,说:“你们既不进屋坐,那就快回去吧。这事让我跟达庆再合计合计,找律师也让达庆帮助找,他认识的人总比我们多些。”
“那我……就拜托大姐了。不然,相臣真要被判几年,我一人扯个孩子……”来人说着,已凄凄苦苦地哭出了声。
母子俩踏着铺满冷霜的甬道远去了。望着女子那单薄的背影和骤然间显得孤独起来的孩子,梁珂心里酸酸的好不是滋味,两行热泪不由得簌簌滚落下来。十年前,是她力主促成的这段姻缘,她以为无论哪个女人跟了冯相臣,都有了靠山,一辈子都不再会吃太大的辛苦。谁料如今……
女子叫李郁秀,清秀内向,是梁珂同一学校的老师。前两年梁珂从县里调市里当校长,就把她也调了来。两人都是随夫调转,也算名正言顺的。
梁珂只穿了一件羊毛衫,在清冷的夜风中怔怔地站了好久,直到又打了个寒战,她才急转身,回到家里去。
孩子已经睡下了。梁珂抓起电话,拨通了疗养院。那边,曾达庆显然也是刚从被窝里惊醒,哑着嗓子惺惺忪忪地问:“怎么,家里有什么事吗?”
梁珂急急地说:“李郁秀来了,带着孩子站在外面等了很久。她说相臣是从不喝酒的,她想请你快些帮相臣找个得力些的律师。”
电话那边,好一阵没声响。
梁珂更急了,问:“达庆,你听到没有?你怎么不说话?”
电话里只“嗯”了一声,又静了好一阵,才说:“这事容我再想一想。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眼下我直接出面太多,怕就有干涉之嫌,不妥当的。嗯……这样吧,李郁秀那边,明天你先告诉她,无论如何要稳住神,尤其要稳住嘴巴,暂时什么都不要说。千万不要案没审先闹得哄哄嚷嚷的,事情一夹生,我就连个说话的余地都没有了。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梁珂懵懵懂懂的,抓着电话好半天,才说:“好吧——”
天生我才4
曾达庆自愿要求到黄皮沟兼乡长,申请没送上几天,县委常委会就专门立会做了研究,还决定拨给乡政府一辆“北京”越野吉普,外加二十万扶贫资金,很含了褒奖的意思。拨扶贫款,其他乡没有异议,谁让黄皮沟最穷呢,再说雨大雨小的,彼此也都能淋上,只是早晚的事。可拨给乡政府汽车,这没先例。县里也有话,曾达庆是副县长,级别在那儿,待遇理应跟上,车是拨给他的,谁也别攀。名一正,言则顺,众人再无话。
冯相臣很快调到黄皮沟当了汽车司机。踩油门挂挡摇方向盘的事,冯相臣当年当县办主任时就玩过,那时是跟手下的司机们偷着练,已先有了半仙之体。这回有了车,就在平坦空旷的河套里明目张胆地练开了把势,有了十天半月的工夫,便娴熟地考回了一张票儿。
穷乡乍有了二十万元钱,咋个花法先让乡政府的人儿犯了寻思。冯相臣暗中给曾达庆出主意,说黄皮沟的大山腹地有一个小山屯,叫营盘寨,古时清兵发轫时曾在那里屯练过兵马,现尚存古营盘的断壁残垣为证。解放战争时国共交战,那里又扎过一团国民党兵,溃败远逃前为了补充空缺,在寨子里狠抓了一批壮丁。据说辽沈战役后,那支部队逃脱一条生路,多奔台湾去了。因台属一多,前些年“天天讲,月月讲”,那个屯子便多受“关注”,被乡人称为“小台湾”。近几年政策开放,港台人寻根问祖,没少有欲回营盘寨看一看的信息。曾达庆问:“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冯相臣得意一笑,说:“你别忘了我当过县办主任,县委*部的材料没少经过我的手。”曾达庆说:“你告诉我这些,莫不是想让我‘倾斜’?”冯相臣笑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好钢一定要用在刀刃上,你若用这笔钱先搞搞感情投资,拢住营盘寨人的心,再瞄准那么几户扶植他们上点什么副业项目,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钓回几条大鱼来。”曾达庆好一番思忖,说:“此事我也想过,只怕其他村屯出些非议,说我屁股坐歪了。”冯相臣说:“要听喇喇蛄叫,你的地里就啥也别种了。你有了妙算,出了奇兵,三五年工夫黄皮沟乡暴富一方,你就咋说咋有理了。白猫黑猫,逮住耗子的是好猫,出水才见两脚泥呢,这你得横住一条心。”
冯相臣到底是下过乡,前几年又没少跟乡镇干部打交道,满口的俗言俚语,又与古籍中的名言哲理、现代的新鲜词语浑然天成,便也形成了独属于他的语言特色。
曾达庆便不顾人非,独往独来,与冯相臣频频驱车直奔营盘寨,有时竟接连几天吃住在那里,走街串巷,访贫问苦,抚慰那些曾备受欺凌煎熬的心灵,还选准几户确为台属又有些经济头脑的人家,或八千,或一万,贷出款去,养木耳,育鲜菇,包果园,办猪场……又分出一部分精力跑市跑省,千方百计帮助那些台属与大陆以外的亲人取得联系。曾达庆的这几手做得漂亮,果然立竿见影,连锁反应,没边年余,营盘乡先出了几位富户,又果见有当年的“壮丁”们陆续从中国台湾、香港地区以及东南亚国家和美国回来寻根。亲人相见,抱头痛哭千嘘百叹之余,屯里人便赞时下大陆政策开明,又赞曾乡长为人为官都得民心,难得一方父母。那些海外游子们便感恩戴德地拜访曾达庆,一再表示愿尽微薄之力为家乡做点贡献。海外资金一笔又一笔投进来,营盘寨的几个家庭副业迅速扩大,进而就是滚雪球般在黄皮沟乡发展。曾达庆又依冯相臣之计,用所吸资金开路筑桥,接连在乡里办起几个工厂,又在大山深处觅得一处规模不大,国家顾不及开采的稀有金属矿,矿石滚滚运出去,票子哗哗流进来。不过三四年工夫,昔日最穷的黄皮沟果然成了吉岗县的首富,连市里的乡镇企业现场会都跑到这儿召开了。
黄皮沟乡巨变的直接效应就是曾达庆当了吉岗县的县长。在同期挂职锻炼的同学中,出任县级正职的他是第一人,那年他刚刚三十四岁。掌了实权的曾达庆亦曾动过重新起用冯相臣的念头,可那事总得跟县委书记商量,书记又是当年险些成了冯相臣老泰山的*,商量起来便毫无余地。*听了提议,傲然冷冷一笑,说:“他呀,我早看透了,既已给你开了这几年车,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至于别的,有我在位一天,你就免开尊口吧。”曾达庆知道自己羽翼未丰,党政不能分心,*不可抗衡,便只好一笑了之了。后来,他曾将这些话婉转地透给老同学,冯相臣倒也超然,只是哈哈一笑,说:“能继续给你开车,我心愿足矣。”
曾达庆在出任县长后的某一天,准备乘车去市里开会,打开车门时,见冯相臣不在,便先坐进去,猝见司机的座位上放着一本杂志,白色的封底上乱糟糟地画了许多字,便拿起来看。那些龙飞凤舞的狂草竟在重复着同一个内容:不换车,住老房,不急功。冯相臣打开车门时,曾达庆便把刊物又放回司机座位上,彼此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曾达庆本也是个颇聪明、爱读书的人,他知道那九个字是套用了朱元璋初坐龙辇时接受的某谋士的进谏。毛泽东也套用过那句话,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如今轮到自己了,可冯相臣为啥有话不直说了呢?
天生我才5
布告
本院定于本月26日午前8时30分在第三审判庭公开审理冯相臣交通肇事案,欢迎社会各界人士届时旁听……
警用面包车呼啸着,穿街过巷,一路疾驰。车内坐着押送的两名武警战士,还有看守所所长。冯相臣捧着手铐,眼睛微眯,坐在两名战士中间,不时撩开一下眼皮,扫一眼窗外,很快又把眼睛闭上了。
去医院做透视,是早晨看守所所长亲自到牢房里通知的他。他有些不解,问有那个必要吗?所长说:“你夜里咳得很厉害,可能是肺部有感染,明天就要到法庭接受公开审理了,有毛病还是抓紧治一治,不然到法庭上咳起来没完没了的,人家还以为你是消极对抗呢。”他说:“我知道自己的毛病,只是有点咳,你给我弄点咳必清就行了。”所长说:“撞车时你胳膊上也受了伤,也需要透视照个片子,法庭上是需要那方面证据的。”他就使劲摇了摇胳膊,没再说什么。
警车停在市中心医院的大院里。所长给他披上一件警用棉大衣,身子一裹,那手铐便不再明晃晃地耀人眼目了。几个人径直来到x光室门外,正有一位医生迎过来,招呼说“很准时呀”,所长颔首一笑,显然一切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所长又冲武警使个眼色,两个战士就伫步戒守在门外了。
x光室分里外间,外间候诊,里间暗室才是做透视的地方。进了候诊室,所长就将冯相臣的大衣拿下来,冲里间努努嘴,开玩笑地说,你自个儿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我要进去,怕就白损伤一次白血球了。
x光室很暗,只有头顶亮着的一盏小红灯,幽幽迷迷的,乍从外面进来,眼睛很觉不适应。但在身后的房门重重一声关严的时候,冯相臣还是依稀看到墙角的一张长椅上急急站起一个人来,径向他迎过来。
“相臣……”
声音低低的,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冯相臣恍然大悟,这是一次苦心谋设的“巧遇”。
“相臣,这些天苦了你了。”曾达庆紧紧抓住冯相臣的手,抓住那冷冰冰的手铐,听得出声音在哽咽,在颤抖。
已适应了幽暗的冯相臣看到了曾达庆面颊上挂着的两颗亮晶晶的东西,心底也是一热。可他知道此时此地绝非寒暄叙旧的处所,苦心安排的“巧遇”必有更重要的内容,直奔主题是眼下的唯一选择。他说:“你放心,已经预审过了,我认罪,甘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不,不是这话。相臣,这些天我痛苦得要死,吃不下,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你的影子在眼前晃。我决定了,我再不能这么折磨我自己,让你白背罪过了。我今天不顾一切地想了这么个办法来见你,就是要正式告诉你,过几天的开庭审理,我要参加,我要当堂站出来,说明那天的真实情况。”
“达庆,你不要胡来!”
“我不胡来,我只是要说出真实情况。我是真心的。”
“我没怀疑你的真心。可我也不是假意。”
“可那样我的良心受不了。”
“人不能只为良心活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去当好你的市长,你去给老百姓多办几件实事。你少想我,就算为我也担起一份报效国家的责任!”冯相臣突然觉得很豪壮,还有几分慷慨赴难的悲凉。他的眼角也湿润了。
“不,我宁可不再当这市长!”
“达庆,你听我一句劝,就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机会不是总有,丢掉了这一次,这一辈子可能就休想再得到了。省里已经来人对你做了全面考核,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只等市里召开人代会时履行一下选举手续了。这种时候,你若脑袋一热胡来,别说你的市长当不成了,我照样难逃隐匿案情的罪责。再说,那天的事情本来我也有责任。如果你非要干傻事,那你和我……我们俩就都空怀一腔报国志,一块彻底玩完了。达庆,就算我求你了,丢卒保车,顾一头吧,成不成?”那个时候,冯相臣多想将老同学紧紧拥在怀里,可腕上的手铐限制了他,他只是将脸颊在曾达庆的脸上蹭了蹭,他感觉到了对方脸上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
曾达庆沉默了好一阵,才又说:“相臣,我的好兄弟,你既如此说,我若再勉强,就显矫情了,也怕要伤你的心。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无论法院怎么判,郁秀和孩子那里你都敬请放心,我不会再让他们受一点委屈。你就是判个三年五载,将来的日子也不用愁,出狱后的工作我承包下来,党政机关和国有企事业单位不好安排,市里外资合资企业总还能给我这点面子。其实这十多年来一直让你给我开车,也太委屈了你的才干。有此一遭,塞翁失马,坏事兴许会变成好事的。一句话,这辈子只要我曾达庆碗里有一勺米汤,也得咱哥儿俩分了喝,你放心!”
冯相臣连连点着头:“达庆,有你这番话,我就是坐上几年牢,也是值了。”
该说的似已都说完,冯相臣见曾达庆面露迟疑色,便催促道:“你如果没有别的事,该回去就回去吧,这里不是久叙之地。我也要准备透视了。”
曾达庆还是犹豫了一下,问:“郁秀那边还有什么要我捎的话吗?”
冯相臣摇摇头:“你告诉她,说我一切都好,别挂念。开庭那天,你不要来,叫她也不要来,何苦跟着担惊受怕的,没用,让我的心也静些。”
曾达庆说:“我就看情况吧,那天若没有实在脱不开身的事,我是一定要到法庭的。至于郁秀,我估计她也一定要到的。听梁珂讲,她这两天正张罗给你找律师呢,估计律师也很快要去拘留所找你核对一些案情的。”
冯相臣一怔,说:“找律师干什么,我用不着。”
曾达庆说:“总是应该往无罪或从轻上争取一下,人之常情嘛。这方面的工作我也要做的。”
冯相臣急说:“达庆,这确无必要,尤其是你,更不宜四处去活动。隔一两个月就要开人代会了,弄出影响来,太不值了。你是明白人,怎么不想想,这么点交通肇事小案,法庭为啥要开庭审理?还不就是因为我是给市长开车的。法院防的就是怕老百姓说三道四,你咋还偏往这是非圈圈里跳?你告诉郁秀,她也用不着找律师,酒后开车,撞人致死,案情就这么简单,我认罪服判就是了嘛。”
曾达庆叹了口气,说:“话从你嘴巴里这么说出来,当然无可非议,可我如果这么对郁秀说,就怕她想得多了……”
冯相臣想了想,说:“你身上带没带纸笔,我亲自写给她就是了。”
曾达庆叨念着也好也好,就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又递过钢笔。冯相臣在执笔落纸的一刹那,心里不觉悠悠一动,恍惚醒悟,要给李郁秀带回一纸亲笔“手令”,也许才是曾达庆此遭的真正目的……如此一想,一股隐隐的寒意,便直从心底逼了上来。
可他还是写了:“郁秀,别找律师,无用。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辩护。”
他又郑重地签上了名字,将那页纸扯下来,交给曾达庆,不无揶揄地说:“有这,总行了吧?”
曾达庆被问得一窘,讪讪的,无话。
墙上有一扇小窗被打开,传进医生的吩咐:“冯相臣,站到透视机前的踏板上来。”
冯相臣走过去,又回头扫了一眼,朗声应道:“来了,你尽管往穿往透了看,我冯相臣的这副心肝下水绝不会有毛病!”
天生我才6
曾达庆初当县长后,对冯相臣的九字“谏言”并不甚以为然,充其量只能接受三分之二。前两条,“不换车,住老房”,他赞成,廉洁为官嘛,艰苦朴素嘛,年轻轻的,官一升,就摆阔,难免被人撇嘴。反正汽车也是公家的,轱辘能转就行呗;三口之家住三室楼房,虽旧点,小点,但在县城里也谈不上委屈了,搬来搬去的,显得张扬不说,自己也觉得累。只是那“不急功”,他很觉不解。俗话里还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呢,他三十多岁上来,为政一方,怎能没有一番作为?可这些话他只是存在肚子里,对谁也没说,更没跟冯相臣探讨。他觉得若事事跟冯相臣商量,就很有些失身份。冯相臣虽说有才学有见识,但毕竟是个司机,自己不能显得太无能。在政界也算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有些事他自信能够纵横捭阖得清楚,用不着瞎参谋烂干事在旁边指手画脚。说句深层次的话,他已动了把冯相臣摆脱开的念头,那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要等机会。
为了烧起三把火,曾达庆便接连组织各职能部门的头头们四出考察,搞可行性研究,准备在县里先建上那么三两个骨干型企业做龙头,带动全县经济发展。但事情往往进行到一半,便遇些掣肘,局长们不是说这个不行,就是说那个难到位,甚至常争个脸红脖子粗,不欢而散。他就有想法要把那几个局长换下来,顶上去几个肯打恶仗能啃硬骨头的干将。干部当然由县委管,他去找老书记,可常是话没等他说完,老书记便宽宏大度地一笑,说,都是县里老同志了,没功劳还有苦劳,若挑不出别的大毛病,只是工作上有些分歧,就提出撤换是不是难以服众?再说还有个干部政策,有领导指数,你把人撤下来,往哪儿安?总得给人家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吧?这些话你我在屋里说说拉倒吧,若传出去,人家就难免记恨你,往后的工作就更难开展了。达庆啊,你还年轻,凡事要稳住神,不要急。你看是不是这个理?
很语重心长推心置腹的口气,很居高临下倚老卖老的神态,弄得曾达庆顿觉没电,再说不出话来。
可曾达庆慢慢就吧咂出味道来了,凡那些局长们提出的与自己相左的意见,莫不都与老书记如出一辙,不然那些人也不敢那般狂妄尊大,置一县之长的政令为儿戏。可面对那盘根错节的强大势力,他成了一只想咬刺猬又无从下口的巴儿狗。直接向市里弹劾老书记?他凭什么?上级又会怎么想?他毕竟还是一只初出茅庐的雏儿呀!
可曾达庆不肯甘心。
那一日,他驱车外出,行至中途,遇到前方车祸阻路,便有上百辆汽车密匝匝排挤在路段上等待疏通。无聊之余,他就与冯相臣下象棋。车上备有一副小棋盘,外出遇到此类情况,两人多是这样打发时光。曾达庆的棋术明显逊于冯相臣,可那一盘,他却很占了一些上风,残局时他尚存一车一卒,而对方却只剩两个小兵,但有士相护卫。冯相臣说和了吧,曾达庆不干。他先用卒子破了对方士相,想再一步步吃掉小兵。可那只大车横冲直撞了一阵,终难构成对对方的威胁,却眼见两个小兵已经连手,虎视眈眈逼进宫门,直坐了大堂。曾达庆无奈,只好以车换了一兵,但老将终是被那只剩下的卒子拱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活活憋死了。曾达庆恨恨地拂棋,恨道,真不如和了。冯相臣哈哈一笑,说,世事与棋势同理,该和的时候就得和,该战的时候就得战,违了势理,只有自讨苦吃了。曾达庆猛抬头,恰与冯相臣意味深长的目光相撞,方知冯相臣这是巧设棋势论道,细想想,果然咂出许多苦辣酸甜的滋味来。
不错,那位老字号的书记在吉岗多年,虽政绩平平,却早已苦心营构成了一股势力,短时间内轻易难以撼动。自己这般急切,真若出了成绩,便衬得人家无能。得罪一个人,未必都因掘祖坟骂祖宗积下恩怨。而平稳求和,也许真是眼下的上上策了。
在中国现实社会,当权者的许多事情是逃脱不了小车司机的眼睛的,所谓旁观者清吧。曾达庆这样暗自发着感慨。
曾达庆从此彻底改变为政谋略,以不为而为之。两年后,他出任北口市副市长,考核的结论说他廉洁奉公,严于自律,在年轻的领导干部身上尤显可贵的是他尊重老同志,善于团结人……
曾达庆再一次在心底服气了,他暂时还不能离开冯相臣这个“编外高参”。
天生我才7
秘书小林推门进办公室的时候,曾达庆正跟城建局的两个同志商谈工作。看小林的神色,便知有重要的事情,曾达庆微微点了点头。
小林凑到跟前去,附耳低言,慌急而神秘。
曾达庆怔了怔,旋即对城建局的人说:“你们先回去,什么时候再研究,我打电话找你们。”
两人起身离去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曾达庆才又问:“你看怎么办?”
这种时候,主事的反问秘书怎么办,其中就有了不言自明的味道。颇晓近臣之妙的小林却不置可否地说:“人已在传达室了,还带来了孩子……您定吧。”
“那就……让他们上来?”曾达庆迟迟疑疑地说,“相臣的家属,毕竟不比别人。”
善解人意的小林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便压低声音说:“冯相臣的案子,一两天就要开庭了。这种时候,您若是……话儿传出去,怎么说也……”
“可人已经来了嘛……”
“还是回避一下的好吧,不能太感情用事……”
曾达庆抽出一支烟,叼上,好半天不说话,似在思忖着什么。其实事情既已到了这种地步,还何须再做什么权衡?现在需要的是某种姿态,姿态有时能够帮助掩饰内心的一些尴尬和无情。
小林终于再催他:“曾市长,您就别再犹豫了。我知道您是不忍心看他们娘儿俩哭……”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曾达庆要把姿态做得更足一些。
小林摇摇头,开始动手帮助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往曾达庆的文件包里塞。
“唉!”曾达庆深深地叹了口气,显得很不情愿地站起身,“这一家子,谁想会摊上这么个事。一会儿你把他们请上来,好好宽宽他们的心。同志们一块共事这么多年,虽说犯了事,可法律归法律,感情是感情,生活上我们还是要尽量关心照顾相臣的家属。他们要是提出什么困难和要求,只要不出大格,你尽可以替我做主应下来。”
曾达庆走到门口,又站住脚步,说:“小林,省里的开发区工作研讨会,我看还是我去的好。咱们市的开发区虽说搞得有些声色,但跟省内其他市比起来,差距还是不小。你替我跟市长说一声。”
这回轮到小林发怔了,问:“昨天您不是决定让开发区管委会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去了吗?”
“你再给开发区去个电话,就这么说。”
“怕是他们已经动身了。”
“他们手里有移动电话,追一下,不是什么难事嘛。”
“那您什么时候走?我去给您安排车。”
“我马上就动身,车的事我直接去跟车库说。你再告诉你梁大姐一声,家里有什么事,等我到了省里再用电话说好了。”
曾达庆和小林同时出了办公室,小林下楼直奔传达室去了。长长的走廊里静静的,曾达庆有意滞缓了几步,见左右没人,便一闪身进了卫生间。
及至走廊里又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和小林不住嘴的劝慰礼让声,及至那些声音都消失在某扇房门内,曾达庆才又推开卫生间的门,匆匆地却又蹑手蹑脚地直奔楼梯口而去了。
从医院x光室带回的冯相臣的那张字条,曾达庆是让妻子梁珂送到冯家去的。梁珂回来后说李郁秀只是抓着字条哭,什么也不说。曾达庆没想到李郁秀会带着孩子直接找到他的办公室来。
曾达庆走出楼门,径奔汽车库去了。他知道自己很狼狈,也很卑鄙,还有点……可怜。“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我又能怎么样呢?丢卒保车,后报有期吧。”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说。
曾达庆突然觉得身后那幢雄伟大楼的影子,变得格外沉重而压抑。
天生我才8
曾达庆当了副市长后,冯相臣再进一计,劝他扬长避短,力争梅开二度,兼起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把精力主要投到远离市区的那个港湾去。这一招正合曾达庆的心思。曾达庆有了搞乡镇企业的经验,又有了海外客商的关系网络,开发那片处女地便成了他得心应手的强项。况且他也早闻市委市政府两大班子内部钩心斗角,矛盾重重,已非一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面对是非之窝,腾挪一闪,既洁身自保,又政绩昭然。虽说苦了点,可众口一词的赞誉却是千金难买的。大丈夫本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平心而论,曾达庆是早动过重新为冯相臣安排个合适工作的念头的。毕竟不是吉岗县城了,对于冯相臣来说,没有谁再能施展佛手一翻,便将孙猴子压在五指山下的法力。他曾几次试探过冯相臣,可每次冯都淡泊一笑,不置可否。冯相臣的内心打算曾达庆也能揣知个*不离十。那是个心气比天高的人,由工人转干部重新启动,需从小科员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拾级而上,年近不惑的人了,一览众山小的冯相臣绝不会再甘心从山脚起步,一步步苦苦登攀。
可曾达庆也不肯甘心一个心气、才智都高于自己的人长久地陪随在自己的身旁,并不时地左右一番自己。无论从良心,从自尊,曾达庆都想尽快摆脱这种尴尬与难堪。只是需要机会。
那一次,省旅游局长到北口市来,局长是曾达庆在大学时的挺要好的同学,由曾陪同到市内几个旅游点走走看看,颇有点公私兼顾的味道,况且市里也早想在省里争取点资金,开发旅游项目。几人驱车来到古时辽邦的几处遗迹,事先安排的导游小姐因家中突然有了点急事只好离去,旅游局长问了几个史料方面的问题,陪在一旁的当地主管文化的官员又支支吾吾的似嘴巴里叼了根黄瓜,就让曾达庆很有了几分愠恼。跟在身后的冯相臣见状,便看似漫不经心地充当了雪中送炭的角色。他讲了旧时辽国的官宦承袭制度,又讲了曾在此处发生的几次重大历史事件,还正史野史互相融杂旁征博引地讲述了一些很有趣味的故事,很令那位旅游局长感到惊异兴奋。局长没料到这个一路上少言寡语的小车司机肚子里还藏着这么干货,真是人不可貌相,便很自然地追问他何以知之这些。冯相臣淡然一笑,说常随领导和客人来,耳濡目染的,熏也熏得差不多了,他还专门找过一些史料做过考证。旅游局长更感惊奇,又问这处遗迹若作为一个项目进一步开发,他可有些什么建议?冯相臣并没有太多的迟疑,当即便指指点点说该在某处重点修缮恢复历史原貌,又应在哪里保留一些历史的苍凉,他还对旅游宣传和旅游线路修建提出了独到的设想。旅游局长越发兴奋起来,意味深长地对着曾达庆一笑,半开玩笑地说:“怪不得你老兄政绩显赫,一路顺风,原来连小车司机也是个胸有沟壑的干才呀!快赶上天波杨府了,烧火丫头也能披挂上阵呢。”曾达庆哈哈一笑,也以玩笑回道:“你老兄真要想当伯乐,何不给我的这个干才也创造一个一展宏图的机会,我也正为他感到委屈呢。”旅游局长问,此话可当真?曾达庆应道,你当真我就当真,可论资排辈按部就班不行,不然也轮不到你来捡这个便宜。此后两人又互使眼色,躲到一旁窃窃了好一阵。冯相臣知道,那一定是与自己有关的话题。
在小车回市里的时候,有一刻只剩旅游局长在车上,他很郑重地问冯相臣:“如果我把你调到省旅游局去,让你当一个副处长,主持开发处的工作,先试用一年,你有什么意见?”
冯相臣虽有预感,却没料到来得这么突然、迅捷和坦率,而且“开价”就是“重量级”。他的心怦怦地紧跳了两下,可还是宠辱不惊地平静回答道:“这样的事,您还是跟我们领导谈吧。我更适合做什么,组织上会有考虑。”
事后,曾达庆也曾为此事征求过冯相臣的意见,且已带了很明显的倾向。他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说一下由工人提拔为副处级领导干部已是很破了几道大格,他说省旅游局虽说是事业单位,可职工福利非一般单位可比……那个时候,冯相臣已对此事有了更多的权衡和比较,因此也就显得愈加冷淡,他只是说:“达庆,你再让我跟你三年,只三年。到时候,也用不着考虑什么级别不级别的,你让我去哪儿都成,我绝没怨言。我就这么点请求,行吧?”
三年后,就是下一届市人代会改选换届的时间。曾达庆并不是个浑噩愚拙之人,他从老同学的人生时刻表里似乎体味出了一点什么东西。那是一种人生的赌注吗?
而被人作为那种赌注的筹码,曾达庆心底升腾起的那种无奈与恨意,便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了。
天生我才9
布告
冯相臣,40岁,原北口市市政府汽车司机,家住北口市和平区振兴路4段5号。冯犯在1993年11月28日深夜,因酒后驾车,与运载旅客的面包车相撞,造成2死7伤的严重交通事故,情节特别恶劣。本院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13条第1款的规定,依法判处交通肇事犯冯相臣有期徒刑5年……
李郁秀带着孩子,静静地等在会见室里。时光突然变成了黏稠的胶液,滞缓得让人难以忍受。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只有一张长条木桌,几只小凳。墙上贴着会见规则,还有一条醒目的标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粗重的笔迹,像一只只沉重的车轮,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孩子紧紧地抱着妈妈的大腿,一双黑亮的眼睛里透着惊恐,也透着新奇。
总算判下来了,总算可以见上一面了,肚里已积了多少话要说呀!
走廊里终于传来脚步声,咚,咚,多么有力,多么熟悉。李郁秀不由自主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门被推开了,冯相臣穿着一身灰灰的囚服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着警装的管教干部,色彩的鲜明对比,触目惊心。俩月没见,相臣倒没显瘦,只是苍白了许多,昔日潇洒的大分式头发已变成秃秃的光和尚,惹人注目的是那黑茬茬的胡子,以前从没见过的呀!只是那双眼睛里仍透着固有的孤傲与自信。
冯相臣显得很平静,手里抓块抹布,一边揩抹着手上的油渍锈迹,一边温和地一笑,说:“你们来啦,都还好吧?”
李郁秀牢牢地盯着丈夫,好一阵,一言不发,渐渐就有泪水旋动,从眼眶中涌出来。孩子仍惊悸迷惑地抱着妈妈的大腿,一双大眼不认识似的望着突然陌生起来的爸爸。
冯相臣向儿子伸出手:“来,让爸爸看看,又长高了没有。”
孩子往妈妈身边靠了靠,更紧地抓住妈妈的衣襟。
李郁秀突然将孩子往前一推,低声喝道:“去,给你爸爸跪下!”
冯相臣一怔,抬眼再看妻子,李郁秀脸上的哀怜愁苦已为之一扫,换上了铁石凝霜般的冷峻。
孩子没跪,却把脸蛋埋在了妈妈的两腿间。
“听到没有,给你爸爸跪下!”李郁秀更严厉地喝道。
孩子突然哇地哭出了声。
冯相臣惊愕不解地望着妻子:“郁秀,你……”
“相臣,”李郁秀冷冷地说道,“我今天带孩子来看你,你如果真还把我们孤儿寡母的放在心上,你心里真的还疼爱你的亲生骨肉,我今天只求你跟我说一句真情话。”
“郁秀……”
“我问你,出事那天,你真的喝酒了吗?”
“你,你……你问这个干什么嘛……”
“干什么?你心里比我清楚。结婚前你就告诉我你早戒了酒,婚后我也从没看你喝过酒。你跟我说实话,那天的事故究竟是怎么回事?”
“判决书已写得很明白了……”
“可那不是事实!你必须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去找法院翻案!”
“我认罪伏法,我不翻案。”
“冯相臣,你、你再说一遍!”
“我……我真的……有罪,我、我不翻案……”
李郁秀的泪水更汹涌地滚出来,她摸出手帕使劲抹了一把,通红着眼睛问:“冯相臣,这些年,我可一直把你当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佩服你从不看别人脸色办事的骨气,我真没想到……我问你,你怕谁?你怕的是什么?”
这一刻,冯相臣反倒镇静了许多,他终于把孩子揽到自己怀里去。当孩子搂住他脖子的那一瞬,他的眼角也湿润了。可他强忍着,仍故作笑态说:“郁秀,看你想到哪里去了。这几年,你就带孩子委屈点,我在里边一定好好干,争取多减刑,早点出去……”
李郁秀又擦了一把泪水,凄冷地一笑,说:“相臣,这么说,你真就要一条道跑到黑了?”
“哪有那么严重,我估摸着,顶多也就三四年……”
李郁秀一伸手,又把孩子拉回到自己身边,说:“冯相臣,我今天才算彻底看透了你,你‘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心比天高,却没那个命!你的心总也不肯安实,自己当不上官,也要用自己的手把乌纱帽戴到别人头上去……可你的心里咋就一点也不为你的老婆孩子想一想?……为了你的狗屁抱负,你连点人味都没有了!”
冯相臣的脸青了,又白了,脸颊上的肌肉在抖抖地颤动,一双呆直的眼睛透着无尽的痛苦与凄凉。好一阵,他才又苦苦一笑,说:“郁秀,我知你心里不好受,就随你怎么说吧……”
“那好!”李郁秀一抹泪水,突然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片片来,拍在面前的小桌上,“你既然一点也不顾及我们娘儿俩的死活,我也就犯不上再为你死守着了。你看好,签字吧。”
冯相臣低头扫了那纸片片一眼,脸色陡然大变,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下面已签好了李郁秀的名字。
冯相臣的脸颊再次更加痛苦地抽搐,五尺高的汉子扑通一声就跌坐在小凳子上,两只手死死地抱住了脑袋。
一直站在房门口冷眼旁观的管教干部走了进来,温和地劝李郁秀:“李同志,不要急,有话慢慢说。这样是不利于犯人改造的。冯相臣不同于其他刑事犯罪,在改造过程中政府会全面考虑到他的情况的。”
李郁秀冷言回道:“管教同志,我有违背会见要求的地方吗?我一没帮助他串供,二没给他偷送什么凶器,只是劝说他向政府实事求是地讲清案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管教干部眉头拧了拧,哑然了,悻悻地转身又站到门口去了。
好一阵,冯相臣才又抬起头,长叹一口气,哑着嗓子问:“带笔了吗?”
这回轮到李郁秀呆怔了,直到冯相臣再一次询问,她才懵懵懂懂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笔,眼见着冯相臣拔去笔帽,就要往离婚书上落笔的时候,她才大梦初醒似的一下扑上去,死死抓住冯相臣的手,哭着求告说:“相臣,相臣,你别签,你千万别签!你再想一想,你再想一想呀……这一辈子,我从没希图你出人头地当什么官,只要咱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啊……你出去,就是没了工作,当小贩做买卖,回老家种地当农民,我也不嫌弃你呀……我只求你跟我说句实话,官司我去替你打……你说话,你说话呀……”
这本是会见前李郁秀多少个日夜吃不下睡不好,冥思苦想设计出的规劝办法。她知道丈夫什么道理都懂,他认准的事情谁也难说动他,只有掩去柔情,往绝路上逼他,兴许他才会有所悔悟。可万没想到……
冯相臣仍是什么也不说,只是轻缓而坚决地拨开妻子的手,飞快地在离婚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丢开笔,又揽过儿子,在孩子的额上、脸蛋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这才站起身,迈步出门而去了。
冯相臣迈步出门的那一刻,泪水便似汛期的江河,奔泻而下了。身后是妻子绝望的号啕,还有儿子一声又一声凄哀的哭叫……
天生我才10
两个月前的那一夜,风清月朗,云淡星稀,本无一丝一毫祸事将临的征兆。
研究了一天工作,晚饭以后,开发区的头头们又强留着在歌舞厅ok了一阵,驱车往回赶的时候已近十点了。曾达庆很兴奋,小车开出开发区,说在路边解个手,转身再上车时,他已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冯相臣说,开了一天会,你累了,还是我来吧。曾达庆笑说,累了才得解解乏呢,你让我过过瘾,上国道就给你。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曾达庆学开车不过月余的事,断断续续的,刚有点武把操儿,正是上瘾的阶段。冯相臣见夜间的公路上空无一车,坦坦荡荡,便也没再坚持,绕过车门坐到旁边的位置上去了。
曾达庆把小车开得很平稳,也很潇洒。车窗摇了下来,清凉的夜风呼呼地扑进来,录音机里在放毛宁与杨钰莹对唱的《心雨》,轻轻松松,缠缠绵绵。曾达庆随着哼唱“想你想你想你……”眼见前方国道上雪亮如织的车灯已越来越近。冯相臣提醒说行了吧,曾达庆忙说到路口到路口,那神情很像一个馋嘴的孩子在向大人讨要最后一口食品。
灾祸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说话间,只见从路口晃过一道耀眼的灯光,一辆面包车飞速地迎面驶来。冯相臣喊了一声“快刹车”,慌急的曾达庆竟一脚死死地踩在油门上,小汽车发疯一样直向面包车撞去。冯相臣暗叫不好,急探身抓住方向盘就往右打。那面包车本亦极力在避闪冲撞,恰被小汽车擦身拱了一下,先是撞在路旁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然后就轰然翻滚到高高的路基下去了。
鼻青脸肿惨不忍睹的奥迪轿车是在百十米外稳住轮子的。惊魂落魄的曾达庆瘫在了座位上,嘴里只是一个劲地嘟囔:“完了,完了……”
冯相臣跳出车门,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听了听不远处路基下惨厉的呼救与叫骂声,转身问车里:“达庆,怎么办?”
曾达庆蜷在汽车里,仍在痴痴呆呆地嘟囔:“完了,都完了……”
冯相臣打开车门去拉他:“现在救人要紧!你知不知道,现在救人要紧!”
“我……我撞、撞死了人,完了,一切都完了……”曾达庆仍在痴痴呆呆地磨叨。
冯相臣恨恨地咬咬牙,“呸”的一声狠狠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水,转身扑向后车厢,打开厢盖,掏出里面备存的锹镐和千斤顶,砰砰啪啪地往地上摔,再往里掏时,手在角落碰到一只纸壳箱,他突然就大吸了一口冷气,怔住了。足足有二三十秒的时间,他不动,一动不动,就那么用头皮死死地顶住后厢盖,一双死抓住后厢边的手颤得连车身都跟着抖起来。
曾达庆总算有了些镇静,挣扎着从方向盘前跑过来,问:“相臣,我、我们怎么办……”
冯相臣不理他,恶狠狠地一把撕扯开纸壳箱,从里面摸出一瓶北口大曲,咬去瓶盖,仰脖就要往嘴巴里灌。曾达庆急了,急扯住他胳膊,问:“你、你要干什么?”
冯相臣恶声恶气地喊:“我是汽车司机,我酒后开车,挨枪子儿偿命的也是我!你怕的是什么?”
曾达庆的眼睛里蓦地闪出一道热辣辣的光亮,但随即那道光亮就淡了,他仍紧紧地拉住冯相臣的手,说:“不,不能这样,车是我开的,人、人是我撞的……”
冯相臣重重甩开曾达庆的手,说:“我是司机,责任自然由我来负!你还去当你的市长就是了。”
曾达庆眼中的那束光再度灿烂地闪烁,他再次抓住冯相臣的手,几近感激涕零地说:“相臣,这可让我怎么谢你……”
冯相臣冷冷一笑:“屁话,你谢,我稀罕!只要你姓曾的日后别昧良心就是了。”
曾达庆喃喃地不知说什么好:“那是那是,你放心,放心……”
冯相臣一指国道:“你现在马上去拦车打电话,叫快来救护车救人!”
曾达庆跌跌撞撞地向着远处跑去了。冯相臣抓着酒瓶,仰脖就是咕咚咕咚几大口,然后将酒瓶远远地抛向路旁的田野,抄起家什大步直向面包车的事故现场跑去了。
北口大曲还是几天前他随曾副市长去酒厂检查工作时,酒厂一定要他们带几瓶回去“试尝”的。冯相臣本准备转送老爹略表孝意,可几天来就是没有挤出那么一点工夫去看看爸爸妈妈。唉,老天爷既备此物,必有大用,也许真就得认命了……
追凶709 1
追凶709
干刑侦的,节假日、双休日基本就成了天上的彩虹,常常是只可远望,是望着别人悠闲享受,而自己却望而难及。面对小字辈们的不时抱怨与牢骚,范大宽自有独特而邪性的比喻,他说刑警的休息,就好比更年期妇女的大姨妈,不管你怎么盼星星盼月亮,她是轻易不会光顾到你家的。但也可能突然哪一天,她又来了,而且来了就赖在你家,硬是不走,三天五天还好将就,时间一长,又会弄得你又烦又躁,恨不得让她马上滚开。有不怀好意的小伙子故作懵懂地问,大姨妈是谁?范大宽说,回家问你媳妇去!问话的撇撇嘴,继续装憨,说我丈母娘那辈是姐一个,我媳妇可没大姨妈。范大宽乘虚而入,说那你可就亏大了,原来你媳妇是个石女。聚堆闲扯的人一片大笑,范大宽大获全胜。
这么一说,逻辑推理,顺藤摸瓜,你就基本可以猜知范大宽有多大年纪了吧?夫人若不是陷入了更年期,他能有如此别具一格的生动比喻?夫人已是更年期,那他呢,不必打听了吧。在刑侦三大队,无论从年龄还是职务,他早就是老大了,按局里的不成文的规定,他也早该退出刑侦,去赋清闲。可局领导说,让老范再辛苦两年,大案要破,重在带兵,谁若有老范的本事,再跟他攀。
2007年7月9日,星期一,午后四点多,看看手头没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范大宽便悄声对助手董葆林说,我去蒸个澡,你盯着,有事找我。
范大宽去的是局里的内部浴池,他的目的主要是蒸。按照范大宽的逻辑,身上的泥土、汗水洗不洗净倒在其次,洗澡的关键环节在蒸,把身体里的那些沉渣秽物随着汗水蒸出去,再泡壶好茶,喝他个大汗淋漓,来一番彻底的补充更新。那天,他钻进了桑拿房,正蒸得热气腾腾浑身酥软时,更衣室的门生突然跑来报告,53柜的手机响了,范队,53柜是你吧,你的手机!
范大宽心里叫声不好,跳起身蹿进更衣室。他的手包里常年备着两个手机,诺基亚是给家人、同事、朋友预备的,那个号不保密,接发的信息也可路人皆知。三星则装的是局里配的小号码,只有为数不多的内部人知道,它一响,必与案情和工作有关。刚才*时,范大宽已将诺基亚关了,说有手机响,必是三星无疑。
赤条条的范大宽抓手机在手,扫了一眼来电显示,说:“别废话,告诉我,什么地方?”
追凶709 2
当日16时32分,工商银行北口市武昌路储蓄所门前发生一起重大爆炸抢劫案。16时31分,运钞车停在储蓄所门前,取钞员在两名武装押运员的保护下,走进所内。一分钟后,取钞员提着已密封的现钞袋回到运钞车前,就在掏出钥匙去开车上的门柜时,人行道上突然冲出一蒙面汉子,边往运钞车前冲跑边甩出手里的黑色挎包。挎包落在车前爆炸,在爆炸的硝烟中,蒙面汉冲至车前,抓起现钞袋直扑数十米外的路口,钻进已候在那里的一辆黑色轿车,飞快逃离。
范大宽赶到武昌路储蓄所时,现场已被封锁,爆炸物的硝烟也早已散去。爆炸造成取钞员和押运员一死两伤。一辆白色红十字急救车停在运钞车旁,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正对受伤人员进行紧急包扎处置。在路口,围观群众被拦在警戒线外,已抢先到达的董葆林正在做现场调查。
“除了蒙面汉,你们还看到了什么人?”
“没。车里肯定还有人,不然不能蒙面的一头钻进车里,车就开跑了,一秒钟都没等。但车里人没露面。”
“记没记住是辆什么车?车牌号是多少?”
一个中年妇女说:“我在路这边摆水果摊,见那辆车停在路口那边了,我当时还想,这人可真胆肥,不怕挨罚呀,路口是不许停车的。我当时有心上前提醒一声,可看车没熄火,以为马上能走开,再说,那车挺高级的,尾巴上有四个圈儿,车主肯定是个有身份的人,我就拉倒了。哪想,刚给别人称几个橘子的工夫,那边就轰的一声出事了,还是这么大的事!”
另一个扎着围裙的师傅说:“我是坐路边摆摊儿修鞋的,车停在这儿的时候,我心里还骂来着,这年月,有钱人咋都这德行,横行霸道啊!那车肯定是奥迪,我看清楚了,还是a6l,一般主坐不起。车开跑时,我特意盯着车牌看了,后三位数是318,前面的都是洋字母,记不大清了。”
董葆林盯问:“师傅,您再说一遍,车牌号是多少?”
“318,不会错。”
围观的人们有人证实:“是318,车跑时,我也注意看了。”
范大宽望了董葆林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退到僻静一点的地方,掏出三星手机:“请求在全市所有路口,立即堵截黑色奥迪,车牌尾数318。”
追凶709 3
但奥迪318再没露面。范大宽没有意外。
19时15分,刑侦支队长打来电话,说市政府办公厅报案,副市长聂广平的奥迪车失踪,司机常鸣下落不明,失去联系。范大宽问,常市长的车牌号是三个零一个9吧?
19时36分,高速公路出口收费站报告,据监测录像显示,奥迪0009于17时03分开出收费站。
范大宽心里紧了一下,对董葆林说,走,上高速公路,可能又死了一个。
19时52分,范大宽的诺基亚唱了起来,那时,他和董葆林正在出城的警车上。妻子在电话里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回来?范大宽吼,愿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少烦我!彻底关了手机之后,范大宽才猛然想起,今天20时,市里将通过网上和电信168公布中考成绩。这是女儿的大事,也是家里的大事。他想再把诺基亚打开,但想了想,算了,一心不可二用,估计问题不大,明天再说吧。
20时35分,高速公路五十七公里处,奥迪0009在路边紧急停车带现形,两只红色的尾灯还在不停地闪烁。车身没有任何破损。司机常鸣仰靠在后座左侧,似在沉睡,实际已经死亡,颈上有明显勒痕。没有发现常鸣的手机和钱包,看来已被恶魔顺手牵羊。董葆林小心地拔下车钥匙,又在方向盘上做了技术处理,试图提取案犯的指纹。xq318车牌在后备厢里找到。随后赶到的同事还带来了警犬,警犬在车里和驾驶位置闻了又闻,然后窜下车,但只向前跑出十几米,就蔫头耷脑返回,跟在侦查员身边狺狺低叫。侦查员叹息道,案犯下了奥迪车,就又坐上了另一辆车,味道太淡,消失得也太快,它是没办法啦。
案件的过程似已明朗。案犯先抢了0009号奥迪,在车上杀害了司机常鸣,在僻静处换上事先已备在手里的318号车牌,然后驱车至武昌路储蓄所实施爆炸抢劫,得手后,歹徒将奥迪车再开至一僻静处,复将0009号车牌换上,然后开上高速公路。在57公里处,案犯弃车,再乘上随后赶来或先期候在这里的另一辆汽车,携款逃窜。
董葆林说:“要按这个过程判断,涉案人最少是三个。”
范大宽摇头:“提着脑袋做这种惊天大案,多一个人就少分一部分赃,还多了一分暴露的危险。如果作案得手后,其中一人下了奥迪车去驾驶另一辆早已备下的汽车,两个人足够了。”
董葆林又说:“最让人大感意外的是他们竟敢去抢市领导的公用车作案,这为逃离既增加了危险系数也增加了保险系数,但保险系数要高于危险系数。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案犯足够胆大心细,起码对市领导的用车非常关注啊。”
范大宽重重地在小董肩上拍了拍,问:“那你看,眼下我们最该从哪里入手?”
董葆林说:“三条线索都不能放松。一是通过高速公路入口的录像,立即排查0009号奥迪车进入高速公路收费站前后半小时内所有入口的汽车;二是调查318车牌的车主,这事可能一无所获,但不可不查;三是请求局领导动用技术手段,密切注意死者常鸣的手机,一旦发现使用,立即锁定跟踪。”
范大宽说:“好。头两件你去办,连夜调查,刻不容缓,辛苦辛苦吧,就别睡觉了,更别见女朋友啦。第三个事交我,我家里还有点急事,我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啊。”
追凶709 4
范大宽是半夜时分回的家。没出所料,家里的灯都大亮着,那是因为母女俩的兴奋还是忧虑?敲门,没人应,范大宽的心紧了紧,忙掏钥匙自己打开房门,果然就见女儿范靖抱着膝盖蜷坐在客厅地毯上,听到门响,也没抬头打招呼。换了拖鞋,再看卧室,妻子竟大瞪了两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拿着屋顶做星空。范大宽推了推女儿,问,考分知道了吧?女儿仍不吭声,却把脑袋更深地埋在膝间。茶几上扔着一张纸片片,上面记录着一组数字,每组数字前分别还写着语、数、外、政、理综、文综、体,最大的那个数字是644。范大宽立刻明白了,644是总分,那些小数便是各科的成绩。这与考后的估分相去甚远啊!范大宽记得清楚,女儿对中考的发挥还算满意,自己估的是680分,进入市里的重点高中已是十拿九稳,可这644意味着什么?学校的老师早有断言,考不出660分,一高中连想都不要想。再细看,范大宽就看出了问题,语字的后面是91,怎么考了这么点?小靖说语文足可拿下130的,仅此一科就丢了近四十分!这就好比开车出行,一轮飞脱,整车倾覆,没戏啦!
北口市的中考完全仿的是高考的模式,考完估分,估完分报志愿,教育局的解释是,让考生提前进入高考临战状态,体验高考的无情与残酷。估分680,本是肚里有根棍,胸有成竹的。范大宽抓起电话,他要再亲自听听女儿的成绩。妻子冲出卧室,抢下话筒,重重地摔回去,气汹汹地喊:“都问了好几遍了,别再糟蹋钱啦!你还是去忙你的案子吧!”
女儿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范大宽只好苦笑:“我在家守着,不也是这个分?再等等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吧。”
妻子继续吼:“644还想进重点?屁!你做美梦吧!再多考一分也是好,644,溜死死,这回是死定了!”
“明天查查分吧。别的科还都晃上晃下不出大格,怎么偏语文差了这么多?”
“那你就查查看!判完的卷子塞麻袋,足足装满几间大屋子,年年都有人查,哪个不是白花钱?”
“重点高中不是还有自费录取那一块嘛。”
“一进校门就得几万元,钱呢?那还得找人动关系,迈哪道门槛不得用成捆的票子垫脚板,你趁吗?”
范大宽终于烦躁起来:“你还会不会说别的,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
妻子仍是喊:“我不像你呀,扔下工资卡就啥也不管了!我得管双方老人的吃药看病,我得管孩子的读书上学,我还得管家里的吃喝拉撒睡!我没钱又不敢去偷去抢,我不怕别人,还怕你大义灭亲抓我进大牢呢!关灯,关灯!都给我关上!省下电费走后门念重点!”妻子喊着窜着,就像铁笼里焦躁的母兽,转瞬间便将一处一处家里亮着的灯都关了。
漆黑中,范大宽进了女儿的房间,重重地关门。妻子正值更年期,脾气瞬息即变暴躁古怪得不可理喻,尤其是家里摊上了这么大的烦心事,你说一句话,她会百句嚷。正是开窗开门的时节,不怕别人笑话,还怕噪音扰民呢。有什么话,待她平静下来时,再慢慢商量吧。
按说,像范大宽夫妇的这般年龄,别人家的孩子大学都该毕业了,也许这就是命,计较不得啦。刚结婚的那几年,两人都说,反正只许生一个,那就晚几年,倒多落几年的轻松自在。没想,等妻子想生了,却一次次流产。等到再怀上小靖时,两人加上的那份小心可就罄竹难书啦,就是妻子想打个哈欠,范大宽都得先扶她躺好。用范大宽的形容就是,好比爬了八百里的大山,手里还捧了一块嫩豆腐,为了保证豆腐的完整无损,那是连个趔趄都打不得呀。
范大宽躺在女儿的床上,也把漆黑的屋顶当成了繁星浩密的夜空,一忽儿想那个爆炸抢劫的案子,一忽儿想女儿的中考成绩。语文怎么会差那么多?作文跑题了?试卷漏答了?不会吧!但不管怎么说,那个无可更改的志愿就像立在百米之外的靶位,而出膛的子弹却只有五十米的有效射程,想击中靶位几乎是白日做梦了……那作案的恶徒也真是胆大包天,怎么竟敢抢了市领导的汽车去作案?是无意巧合还是蓄意而为?……小靖的语文成绩本是不错的,对她不放心的是物理化学,怎么偏偏在最有把握的地方跌了这么重的一个跟斗?作文跑题了?漏题没答?查分的结果几乎可以料定,真就让孩子去读普通高中?……0009号奥迪是在哪儿被抢的?那个时候,聂广平副市长在干什么?常鸣又开车去干什么?……
门开了,灯亮了,女儿端了一盒已泡好的方便面,放在床头柜上。“爸,你还饿着吧?我也不会做别的,你先垫补垫补。天亮我去给你买早点。”女儿的声音轻轻的,怯怯的,眼圈还红着。
范大宽心里暖上来,也酸上来。女儿跌了跟斗,却突然间懂事了。他坐起身,拉住女儿的手:“没什么了不起,重点去不了咱们念二高,赌赌志气。三年后,照样考重点大学。”
女儿站在床前,眼泪又滴滴答答地淋下来,好一阵才说:“爸,起跑线都不一样呢,师资水平又差得远,我不想去普通高中……”
追凶709 5
7月10日上午8时05分,市政府办公厅来电话,说公安局的同志若想约见聂市长,务请马上就来,聂市长只能给出二十分钟的时间,然后他将乘车赴省城机场,随省领导去南方考察,周末才能回来。范大宽立即向支队长请示,支队长说,赶快去,这边的会等你。
十分钟后,范大宽坐在了聂副市长的办公桌前。与范大宽年纪相仿的聂广平满面沉痛与哀伤,眼泡肿着,眼珠红着,顿失身边爱将的情感谁都能理解。时间紧迫,聂副市长也不客套,率先直奔主题:“我一夜没睡,我看你也一夜没睡,在忙那个案子吧?可有了点眉目?”
范大宽淡然一笑,摇摇头,说:“我想请市长介绍一下常鸣遇害前的一些情况。”
聂副市长说:“昨天,午后4点,市城建局有个小区改造规划论证会,请了几位专家,我去听听。坐车到了城建局楼下时,我突然想起我侄子今年高考,就拿出两千元钱,让常鸣替我汇寄过去。哪承想,常鸣小兄弟这一去,竟遭了贼手,从此永别呀。”
“常鸣去邮政所,具体是什么时间?”
“我的会是4点钟,我是提前三两分钟到的,把钱交到他手上,我下车,他就开车走了,应该是去了邮政所吧。”
“常鸣是去了哪家邮政所?”
“这我也不知道。应该就是附近的吧,我没问。”
“可以把您侄子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问他干什么,一个毛孩子。”
“我们可以从中判断常鸣是汇完款后被杀害,还是钱没汇出就遭遇了黑手。”
“哦,你看你看,还是你们公安同志考虑问题细致。你可以打电话直接问我兄弟,我兄弟在吉岗县乡下,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聂广平说着随手撕下一张公用笺,执笔写下了姓名和电话号码。
“可知常鸣日常都喜欢跟什么人来往?”
“那可是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日常除了给我开车,什么也不多问多说,很懂规矩。跟什么人来往嘛,我就不得而知了。”
“给您开车时,您没注意他都接打哪些人的手机吗?”
“要说接打手机,也就跟他媳妇。有时还缠缠绵绵的,我没少为这个跟他开玩笑。年轻人嘛,刚结婚两年多,新鲜劲还没过,难免。”
“据我所知,高考的分数虽已公布了,但正式的录取工作还没开始,这么早,您就表示祝贺啦?”
“我侄子脑子好,也爱学,考上大学,那是板上钉钉。表示祝贺的事,赶早别赶晚,我怕到时候一忙,忘了。咦,你们干刑警的,连高考的事都关心啊?”
范大宽苦笑:“不是正赶上我女儿今年中考嘛,昨晚公布的考分。”
“考得怎么样?”
“哼,烤煳了,比估分少了三十多,急得就是哭,昨晚哭了一夜,她不睡,害得我们两口子都没法睡。”
“志愿报的是哪所高中?”
“一高中,省重点嘛。”
“孩子的智商和学习基础要是没在那个位置上,可别把眼睛非盯在重点上,除了说出来暂时风光,没有任何实质性用途。真要坐到那堆高质量的学苗中,老师授课又不能太将就基础差的学生,等到孩子感觉跟不上时,反而丧失了自信。学生没自信可是大忌。普通高中的学生考上重点大学的也不少嘛。”
“听市长所言,入情入理,确是行家领导。但我女儿的情况有点特殊,平时在班上都是前几名,考完估分也估到680,只是语文一下少了三十多分,那也考了六百四十多分呢。”
聂市长略作沉吟:“既是这样,你还是抓紧办案,别分心,也别太急,离录取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嘛。到时候,真没辙了,你找我。”
范大宽大喜,是意外之喜:“哟,真到了那一步,我可就不客气啦。”
“那客气什么!我身边同志们的事,多了,别的我不管,可真要是摊到谁亲爹亲妈或子女身上,我的原则,是能伸手就伸伸手,但做好事,莫问前程。尤其是咱们这个年龄的人,家家都一个,那种心情,谁都理解。”
“我先感谢市长的理解和美意。”
“这事,你先在心里装着,跟谁都别声张。暗器嘛,是为护身防变时备下的,不可轻动,用多就不灵了,对吧?就像你们办案,高招绝技能轻易示人吗?天下事,同理。我也拜托你一件事,务必把这个案子办下来,给我的小兄弟常鸣报仇!”
“这是我们的职责,您放心。”
说话间,一位秘书推门进屋,报告说0009号奥迪车经市公安局的认真勘察,夜里已退给了市政府。汽车又经过连夜彻底清理,现已候在大门外,司机是办公厅临时指派的,日后再考虑调派。聂副市长不客气地摆手说,司机是谁我不管,可那辆车我不坐了,再坐,我心里难受,你们愿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说着,聂副市长还从抽屉里摸出一串钥匙,说这是那辆车上的所有钥匙,你拿走,我也再不开那辆车。秘书说,那市长就先坐办公厅的那辆帕萨特?只是档次低点。聂市长说,不过是代步工具嘛,低点高点又怎么样。好,就帕萨特。秘书很夸张地翻腕看表,范大宽知道人家是在提醒自己,忙站起身说,市长公务繁忙,我这就告辞。聂市长也提起面前的手提袋,说咱们一块下楼,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谈。我还是那句话,拜托啦!
追凶709 6
范大宽回到刑侦支队,会议室里已坐满了人,支队里的骨干力量基本都到了,局里的一些处室领导也来了,坐在会议桌前面的还有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一把局长兼局党委书记颜恒则端坐在主席位置上,颜恒肩上的更显赫职务是市委常委、副市长。气氛很压抑,有人在闷头吸烟,却很少有人交谈,人们脸上都是临战前的深沉与凝重。范大宽悄悄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落座,副局长说,大宽,你坐前面来,早给你留下座位了。好,现在开会,先请颜局长讲话。
范大宽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一屋子的人,都在等自己,案件还一片迷茫,范大宽已处在了风口浪尖上,看来此番领导的布阵遣将,三大队当仁不让,先锋官的角色非己莫属啦。
颜恒局长的讲话极简洁。他说,709爆炸抢劫运钞案,不光让国家损失了136万元现金,还死掉了市政府的一位司机和银行的一名押运员,在市民中的影响极为强烈,省委省政府领导和省公安厅领导都已做出重要批示,要求必须尽快破案,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从案件发展过程来看,我们姑且说它先从抢劫市领导公务用车入手,然后杀害司机,然后爆炸抢劫,然后驱车逃离,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设计实施得极为精细严密。这个案件发生在7月9日,我们已将它定为709大案,这个案子必须破,而且要争取尽快破,绝不容许把它办成悬案。我已经跟市委市政府立下军令状,亲自挂帅,全力以赴,此案不破,我辞去一切领导职务,跟在诸位后面学办案。这就算我务虚的话,不再议,也不用诸位表态,留下时间大家一起务实,抓紧研究具体案情。
刑侦支队长报告,据审查高速公路入口录像,0009号驶出高速路出口的前后各一小时,高速公路共驶出各种车辆1756辆,经仔细排查,目前有7辆车尚存疑点,但我们已与其中6辆车的司机通过手机取得了联系,6位司机态度都很明朗,答应回来后积极配合调查。现在疑点最大的是一辆桑塔纳3000型轿车,车牌号st756,是在0009号奥迪车开上高速路3分钟后,亦即17时06分通过的入口,与司机联系时,司机称756是出租车,他还在市内,车牌已于五天前丢失。再审查前方高速公路几处出口录像,桑塔纳756号车于20时08分驶出黑水县高速出口,从此下落不明。另据高速公路管理局调查,从昨晚7时至9时,高速公路巡查车除了0009号奥迪,未在东行路段发现有其他车辆在紧急停车带逗留。巡查车曾在8时20分左右发现0009号奥迪车停在路边,外部情况未见异常,而且又是市领导公用车的小号牌,所以没有下车查询。按后来的现场勘察,当时即使下车查询,奥迪车内也是人去车空,只是车内藏着司机的尸体。
技术处处长报告,从案发三小时后,也就是从昨天19时30分起,我们得知常鸣失踪后,立即对常鸣的手机进行了全方位的卫星定位监控,并每隔五分钟发出一次拨打信号,常鸣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只是在今晨2时45分,常鸣手机开启过一次,但无人接打。由于开启的时间太短,随后又关闭,且在运动中,定位系统无法确定其准确位置,但大致方位应在东南方向三百公里以外。
董葆林补充报告,今晨4时30分左右,市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时,在东江路段二百米处捡到一部手机,型号是三星818,已被来往经过的车辆碾压得粉碎,未发现手机卡。刚才会前,我已带着手机残骸去过市政府办公厅小车班,常鸣的同事辨认后称,常鸣的手机确是三星818,已用过好几年。同事们还多次笑话他,说媳妇娶进家,最好不换,但这手机,老掉牙了,还是换换好。常鸣称,用顺手了,里面还存着许多号码,能接电话发短信就用着呗。
支队长追问:“这只到底是不是常鸣的手机?”
董葆林说:“我也这样问过,常鸣的同事说,一个人一张面孔,好认,手机这东西,同一型号的多了,只能说像。”
董葆林说着,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塑料袋,放在了会议桌上,透明的塑料袋里装着的就是那只支离破碎的手机。
局长颜恒问:“常鸣的手机曾在今晨2时45分启动过一次,方位在东南三百公里以外,残骸却在市内东江路出现,而且时间也是今晨,这又如何解释?”
技术处处长答:“那就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根本不是常鸣的手机;第二种,犯罪嫌疑人在杀害常鸣并抢夺了常鸣的手机后,抽出了手机里的卡,然后将手机丢弃。今晨2时45分启动的,是案犯用的常鸣手机的卡号。”
支队长说:“丢弃手机也不是在案发前后的短时间内。当时我下过命令,除了严密注意奥迪318号的动向并时刻准备堵截,还要密切注意案犯丢弃的任何物品,但一直到半夜,一直没人发现这只手机。”
颜恒再问:“按常理,案犯杀人劫财,即使留用,也要留下手机,扔掉的应是卡牌。这回怎么还反过来了?”
会议室里一时沉静,没人能回答局长的这个问题。
范大宽取过那只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拿着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似在研究,又似在把玩。
主持会议的副局长说:“接着往下来,还有什么情况?”
董葆林说:“昨天夜里,我还调查了那个尾数为318的车牌情况。318本是一辆本田雅阁的车牌,私家车,车主是一位民营企业的老板。十多天前夜里,318车牌在黄金海岸娱乐城停车场丢失,车门上还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这位老板明白这种小蟊贼的伎俩,只要打过电话去,双方商定一笔钱数,再按小蟊贼指定的账号将款划拨到位,车主就会在城市的某一隐秘角落重新找到丢失的车牌。一般情况下,小蟊贼们都会遵守这个职业道德,按规矩办事。那位本田车主也想按这个规矩办事,就当是丢了几张票子,没太当回事。没想车主按字条上的号码打出去时,那个号码再没开机。为此事,车主还和黄金海岸经理翻了脸,并向派出所和交警部门报了案。现在分析,可能是709案的案犯抢在车主之前花钱买去了318车牌。小蟊贼们的惯例是只要钱到手,那个手机号立即弃用,一把一利索,不给警方留下任何线索。我已多次拨打过这个号码,果然是一直关机。”
支队长说:“看来案犯早在做准备,而且备在手里的车牌不止一个。”
副局长的目光盯向了一直在研究把玩那只手机残骸的范大宽,问:“大宽,你还有什么情况?”
范大宽说:“惭愧,各位领导和同志们掌握的情况已远远超过了我。我一定努力办案,别无他话。”
追凶709 7
走出会议室,范大宽就带着董葆林去了常鸣的家。
常鸣的家在一片新建的小区里,八十多平方米,两室一厅。家里所有悬着镜子的地方都糊上了报纸,据说逝者的魂灵若是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就再不会进家门了。那些张糊的报纸给了这个不幸的家庭一种飘零破败的感觉。客厅里,悬挂着带着黑框的常鸣照片,烛火摇曳,香雾缥缈,黑框里的常鸣帅气而平和。听说了常鸣遭遇不幸的消息,很多亲戚朋友都来了,人们脸上带着同情与悲戚,还有人在擦抹着脸上的泪水。
范大宽和董葆林进门,先恭立在常鸣的遗像前三鞠躬,一位臂挽黑纱的年轻而清秀女子急急赶过来,侧立陪同鞠躬。吊唁毕,年轻女子说:“我是常鸣的妻子。还不知二位先生姓名呢。”
范大宽说:“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警察。”说着,一边掏出警官证让女子看了,一边呈上两张百元的票子,“这是我们两人的一点心意。”
年轻女子坚决往回推:“两位同志能来看看,我们家属就非常感谢了。这个钱不能收,我们只希望公安局赶快抓住凶手,给常鸣偿命。”女子说着,脸颊又淌下了清亮的泪水。
范大宽说:“案子我们肯定要破,这份心意我们也还是要表,入乡随俗,你别客气。能否挤出点时间,我们单独谈一谈?”
女子将两人引进了北屋,对先前已坐入北屋的几位男士说,公安局的同志来了,要谈点事,你们先去别的地方坐吧。几位男士走了。女子嘴里说着不好意思,随手将北屋屋门掩死,又对二人说:“我姓隋,在前进二小当老师,你们就叫我小隋吧。”
在进北屋前,范大宽已扫视南屋,那是夫妇的主卧室,此时,满坐着来吊唁慰问的客人。北屋很简洁,架了一张单人床,还有一张不大的写字台,一个立式书橱,一台电脑桌,别无他物。范大宽有意放松气氛,先不直逼案情,夸赞说:“小家布置得还不错嘛。”
小隋抹着眼角的泪水说:“错不错还有什么用,人没了,啥都没意义了。二位请坐吧。”
范大宽在写字台前的椅上坐下,又说:“早晨我已去见过聂市长了,聂市长对小常的不幸遇害,非常悲痛。”
小隋说:“是。昨天夜里,聂市长就亲自来了,就是坐在您坐的这个位置上,流了好半天的泪,说他如果不派小常去给侄子寄钱,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个事了,还说他今天还要陪省领导去南方考察,送葬时可能就赶不回来了。”
范大宽环顾屋子:“这个小区,地界不错,外部环境也幽雅,一平方米总得四千多吧?”
“四千二,还是基本价。加上楼层差,四千六百多呢。”
“你们小两口,能买下这户房子,也算不容易了。”
“首付是小常家里掏的,剩下的按揭就由我们付。”
“给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开回车,一点优惠都没有?”
小隋低下头,沉吟了一下,说:“反正常鸣也死了,看二位公安同志也是挺随和实在的人,那我就实话实说,我和常鸣选中这个小区的房子后,常鸣求过聂市长,聂市长就给开发商写了一张条子。开发商看过条子,优惠了十万元。那天我还问常鸣,这十万元钱由市政府付啊?常鸣说,愿谁付谁付,反正不会个人掏腰包。”
范大宽笑了:“给市长开回车,十万,应该。好,咱们闲话少叙,快入正题,外面还有来吊唁的客人呢。”
小隋说:“您问吧。我知道公安局的同志一定会来。”
“常鸣在遇害的前几天,有没有情绪异常?”
“没有。前天夜里,他还在网上拱了半夜猪呢,我知他开车不能缺觉,催了他好几遍,他才上的床。”
“你感觉没感觉到他结交的朋友里面有问题?”
“从昨天出事,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没有呀。不信,你们可以翻看一下电话上的来电显示,也可以看看他的电话本,都可以调查的,我们从来不删。”
董葆林笑了:“你们当老师的,还有这方面的经验啊?”
小隋说:“还不都是从电视剧里学的。”
董葆林又问:“常鸣的车,是不是别人也开过?”
小隋坚决地摇头:“那不可能,市政府有严格的规定,领导的专用车,谁也不许动,连我想用他那辆车练练手,常鸣都不让。要说别人开,也就聂市长手里还有钥匙,有时聂市长有私事,就把车开走了,让常鸣打车回家。”
范大宽问:“常鸣的手机,你用过没有?”
小隋又摇头:“我们两人有约定,手机归个人的隐私范畴,谁也不许动对方的手机。听说……常鸣被害时,手机也被抢走了,是吗?”
董葆林从手提包里拿出那个装着手机残骸的塑料袋:“您看看,常鸣生前用的是这个手机吗?”
小隋的眼圈又红了:“怎么都碎成这样了?应该是吧。”
范大宽望定写字台上放着的一个手机充电器,问:“这个充电器是常鸣的吗?”
充电器是卡盘式的,银灰色,里面还卡着一块电池。常鸣的手机也是银灰色,电池与手机的背壳是一体,可随机充电,也可摘下来卡进充电器。见小隋点了头,范大宽说:“你如果不介意,我们把它拿走,可以吧?”在董葆林往塑料袋里装电池和充电器时,范大宽又说,“常鸣的手机款式可够老的啦。”
小隋说:“他有新手机,两个呢,都是聂市长给他的,可他不愿换,说用旧的随手,又嫌把旧手机里存的号码移到新手机上太麻烦,就把两个新的都给了我。其实,依我看,他是习惯了,才不嫌麻烦,那个三星手机还是我们处朋友时买的呢,电池早过劲了,顶多撑两天。所以家里的充电器就总在这儿放着,他卸下一个充电,再装上另一个带走。”
范大宽又望定写字台上的几个抽屉:“我可不是对遇害者不恭,为了尽快破案,必须收集一切可能的线索。我想看看你家抽屉里的东西,也不介意吧?”
小隋先拉开了中间的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钥匙,再将左右两个抽屉都打开。拉开右侧那个抽屉时,小隋的脸腾地扑上了火烧云,因为扑入眼睑的是印着白亮亮乳房和大腿的包装盒,里面装着的必是那所谓的三级片影碟了。小隋嗫嚅着,说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搞来的,都是他自己看。范大宽宽慰地说,只要不是聚众,我们警察现在可懒得管这个了。
三个抽屉里的物品分门别类,清清爽爽。中间一屉是文具,钢笔铅笔碳素笔,橡皮剪刀钉书器;右屉就是那些影碟和录音带;而左屉,则放着户口本房产证之类的证件,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册子本子。中屉和右屉范大宽都没动,只是将左屉里的本册都拿了出来,对小隋说:
“你家客人正多,我们也别在这里打扰。这样吧,这些东西我们带走,一周之内,完璧归赵,行吧?小董,你马上给小隋同志开个借条,咱们马上就撤。”
追凶709 8
范大宽和董葆林的北京现代轿车不挂警牌,也不用警灯和警笛。其实,那些东西都在后备厢里备着,就好比藏在怀里的手枪,不到关键时刻,平时何必张扬。
范大宽出了楼门,就一屁股坐在了驾驶位置上。董葆林知他要开车,也不多言。汽车箭一般,直向城心射去。
“说说对常鸣的初步印象。”范大宽问。
“工作尽职尽责,生活有条不紊,虽说喜新不厌旧,但有时也拢不住欲望之火。很得领导喜欢,跟领导的关系也不错。”
“怎么看出与领导关系不错?”
“您看啊,他要买房,聂市长就亲自给他写了条子,我的妈,一张条子就值十万呀!放在你我身上,那就得勒肠刮肚,一元一元地攒。”
“当领导的,对身边工作人员常常是恩威并重,不恩难拢其心,不威难以压众。仅凭一张条子,还难以下此结论。”
董葆林又问:“范队,我问过,运钞车到达武昌路储蓄所的时间每天都是午后4点30分左右,前后不会误差五分钟,而常鸣去邮政所汇款的时间恰恰在此前半个钟头,你不以为这两个时间太过巧合了吗?”
范大宽说:“常鸣是市长派他去的。”
董葆林说:“那就查查……”
范大宽打断他:“要查的事情多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交你去办。”
汽车在手机市场附近停了下来,董葆林惊异地望着范大宽。
“咱们还是兵分两路。我回局里,研究带回的那些带有文字的东西。你拿上那块从常鸣家带来的手机电池,马上调查近日内是否有人购买三星818手机,并调查购买手机人的具体情况。”
“范队,能不能把指示下达得再明确些?”
“你自己把塑料袋里的两块电池拿出来比较一下。那个从东江路上捡回的手机可能是从飞快开动着的汽车里甩出去的,落地后摔得粉碎,电池也从手机上摔出,虽然经过无数次车轮碾压严重破损,但基本还不失原貌。你仔细看,从常鸣家带出的电池因用过数年,已经有了明显磨损,但捡来的那块虽有伤痕,却是新的。因此可以断定,我们从东江路上捡回的并不是常鸣被抢走的那个手机。”
董葆林拿出两块一模一样的手机电池比较了一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底由衷叹服。范队看似漫不经心,那双眼睛却堪比x光机,毒辣绝顶,入骨三分!
范大宽问:“想想看,这是为什么?”
董葆林说:“这么说,案犯中至少有一人,还留在我们北口市内?”
“再往下想。”
“丢手机的人故意将手机甩弃在街道上,而不是丢进下水道、公园湖水里等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目的就是想迷惑我们警方视线,诱骗我们中止继续对常鸣的手机继续追踪定位?这个王八蛋,反侦查能力挺强啊!”
“好。你现在调查的可能就是眼下我们掌握的最重要线索,顺藤摸瓜,抓紧吧。”
那天午后,范大宽坐在办公室里,闷着头翻看那些从常鸣家带回的有文字的东西,不过是通讯录、家庭开销流水账、亲朋好友婚丧嫁娶的往来,烦琐而无趣。按着通讯录,他开列出几个名单,让三大队的同志分头去调查,反馈陆续回来,均没有什么重大可疑发现。
傍晚,董葆林回来了,报告去手机市场的情况。董葆林拿着那个手机电池,接连走了多家店铺和摊位。店家都说手机款式和配置更新极快,这个型号的三星手机早已过时,连厂家都不生产了,谁柜里还存这种古董式的陈货?总算有一女摊主说,这世界真是怪了,不知道啥东西能赚钱,昨天,收摊前,都晚上七点多了,有一位先生急匆匆赶来,也要买这款手机,而且非要这一种,理由是把朋友的这款手机摔坏了,他要赔,赔别样的人家又不肯接受。我说没货,他就让我帮去找,还说甘愿多掏三百元钱做答谢。女摊主跑了半个多钟头,好在这季节昼长夜短,店铺关门晚,还真从别人家的积压货底子里翻出了一个,而且给了她很低的价位。女摊主再提价卖出去,里外里,两边赚,加上那边给的三百元,一下子意外白赚了近千元,所以她对那个人印象格外深刻。四十多岁,白胖,中等身材,鼻翼边有个大痦子,左眼上方有两根眉毛长得特别长,足有寸余。但此人一直戴着墨镜,所以女摊主对他的眼睛难以做出准确的描述。
范大宽吩咐,你明天请手机市场附近的派出所同志出面,把女摊主请到局技术处,让她帮助绘出购买手机人的模拟画像。但这事一定要提醒女摊主严格保密,事涉重要案情,泄密有罚,协助破案有奖。董葆林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范大宽又将那一摞捆扎在一起的册本推到董葆林面前,说这些你也好好看看,有发现及时向我报告,没发现就抓紧给常鸣的爱人小隋送回去。董葆林问,范队看出了什么没有?范大宽说,你别问我,自己看。董葆林挠挠脑袋,自嘲地笑了,说看我这臭记性,对,自己看。
追凶709 9
范大宽又是入夜时分才回的家。家里的气氛仍很沉闷压抑,女儿的房门紧闭着,不知小靖在做什么。妻子倚靠在床头,手里抓着遥控器,电视上是央视10频道的《探索与发现》,范大宽知道她不喜欢这类节目,她眼看心没看,一颗心不知在哪里漫游。范大宽苦着脸说,饿死了,求好心的大姐可怜可怜我,赏一口饭吃吧。妻子冷着脸,也不答话,扔下遥控器,起身去了厨房。范大宽将电视调到本市新闻频道,记者仍在说709案,还在街头进行采访。一名出租司机说,这耗子也太嚣张了,青天白日的,都敢出来咬猫了,这往后,我还敢出来开车吗?还有一位大娘对镜头说,求求记者给公安局的同志捎个话,这案子可一定得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可不能白拿国家的工资呀。随后是女主持人镜头。女主持人说,据我们采访了解,市公安局对7月9日发生在我市的爆炸抢劫案高度重视,局长亲自挂帅,并调动全局力量,正全力以赴进行侦破。待案情有了进展,我们会及时向观众们报告。我们先预祝公安干警群策群力,大智大勇,给全市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挺会施压啊!范大宽冷笑一声,换了一个频道,屏幕上出现了足球场上欢腾的画面。妻子进屋了,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抓起遥控器乱换台,总算扔出一句话:“你闺女一天没吃没喝,就在屋里闷着。”
范大宽说:“她年轻,没事。”
妻子气堵堵地说:“哼,这就是爹!”
范大宽看了开敞的房门一眼,凑到妻子面前,小声说:“爹咋啦?别急成这样,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大宽车。”
妻子恨恨地说:“少忽悠我,烂泥路!”
范大宽说:“不是忽悠你,真的有亮儿!”
妻子的目光盯过来:“什么亮儿?”
范大宽小声说:“今天为案子上的事,我去找过聂市长,顺便说起小靖中考的事。聂市长说了,只要我把案子破下来,给他的司机常鸣报了仇,小靖的事他管了。”
妻子兴奋上来:“聂市长真是这么说的?”
“我还敢跟你玩假供啊?”为讨妻子高兴,范大宽信誓旦旦,他不想让妻子看出他对市长的许诺拔了高,升了级。
“那你就抓紧把案子破下来,给有功之臣一份奖励,太应该了,咱不要奖状证书什么的,那东西都塞满一抽屉了,虚泡泡的,没用。聂市长既许了这个愿,肯定能兑现。前两年,他管过文教卫生,北口高中的校长就是经他手提拔上来的,听说中考的事,市里管事的领导手里都有标儿,就看赏谁了。”
范大宽说:“这个事儿,你先知道着,跟谁都不要说,尤其不能跟小靖说。”
妻子说:“我知道呀。家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你也要把案子给我破下来!”
范大宽坏笑:“嗬,这话说的,比局长还像局长。我想吃你的奶,你还有呀?”
“别老没正经,都多大岁数了?快吃饭去吧,我可再不给你热。”
追凶709 10
7月11日下午,江南某市警方来了电话,报告说当地农民在承包的养鱼塘内发现沉没的桑塔纳3000型轿车一辆,车牌号为dk102。董葆林立即与交警支队联系,答说dk102也是数日前丢失的车牌。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不奇怪。支队长说:“是不是让小董带技术处的两个人去做一下现场勘察,你还是留下来?”范大宽想了想说:“我也去吧。”
但沉车现场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农民发现沉车的头天夜里,当地普降大雨,农民回家避雨,所以直到清晨往养鱼塘投放饵料时才发现异常,由于大雨冲刷及池水一夜浸泡,鱼塘附近及车内都没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沉车人特选了雨夜和鱼塘,进一步证明着策划的周密。
一行四人回到北口,已是7月14日上午。四个人轮流开车,即使睡觉也都是坐在车里打打盹儿,歇人不歇马。汽车开进公安局院子,门卫立刻通知,说局长有话,范大宽回来,不论什么时候,立即去他办公室。范大宽心里越发地紧上来,屈指算了一下,今天是周六啊,他猜想得到没在家休息的一局之长的心情,也猜想得到局长找他要说什么。
颜恒局长的脸色果然很冷竣,连江南一行的辛苦都没道,便开门见山,直述案情:“那个购买手机人的模拟画像,局里复制了一百多份,派很多同志带出去八方辨认,但收获不大。对常鸣的手机也一直在实行定位监听,但那个手机一直再没开启,收获为零。听说你们江南一行,也是来去空空。可以说,我们的一切线索,都断了。”
范大宽说:“也不能说完全为空,这一行起码可以确认,案犯在北口作案逃离后,已经窜入江南一带潜藏。”
颜恒局长不客气地说:“这话等于没说。江南的面积大了,全国各地去那里打工的人口极为集中,也极为复杂,你说他们藏在哪儿了?”
局长的斥问完全在理,范大宽无言以对。
颜恒局长又说:“省厅已打来几次电话,都是在督问709案的进展情况。再无实质性的突破,省厅已准备派人过来,直接参与办案。现在我很为难。”
范大宽听得出这话的分量。他想了想说:“请局长再给我一周时间好不好?”
颜局长说:“三天,我只能给你三天。再无进展,咱们就只好把这份瓷器活儿交出去,站在旁边摇旗呐喊叫好助威,按时保证人家的一日三餐,再给人家递递干活的家什儿和擦汗的毛巾。那没办法,谁让咱们没有这个金刚钻呢。”
范大宽站起身:“好,就三天。再没戏,我甘愿给省厅的高手当听差。”
范大宽直接回了三大队。那时,董葆林正伏在墙角的备用床上酣酣沉睡,小呼噜一声接一声,打得格外诱人。范大宽捅捅小董,小伙子支棱一下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里已抓起了塞在枕下的手枪和汽车钥匙:“范队,有任务?”
范大宽坐到办公桌前,随手撕下一张台历,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马上去银行,调查这个账号的资金数额、来源,去向。”
十九位的数字呀,范大宽写得顺畅流利,毫不犹豫,笔走如飞。
“哪家行?”
“废话。这是基本功,还好意思打听?”
不错,这是侦查员的基本功,看了身份证号码,就应该知道发证地的区域,不说具体到县区,也应该明确到省市。而银行账户、航空和火车客票等等,那数字里面包含着的相关常识与信息,也都应该一目了然。其实,小董对此很精通,刚才他还在迷瞪之中。董葆林揉揉涩涩的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时钟:“都快五点了,银行该下班了。”
“让银行启动紧急机制,刻不容缓,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我就在这儿等你回话。”
在开车去银行的路上,董葆林一直在琢磨这串数字。蓦地,他想起已退回常鸣妻子小隋手里的那一摞册本,在记载着家庭主要开销的那个本子里,在一页的天楣处,确实留有一串数字。那个本子里的账目,基本都是小隋所记,而这一串数字却是出自常鸣笔下,字迹清楚。这么说,范队早就盯住了这串数字,而且记忆如此深刻。但他为什么一直没说?
当夜,也就是7月14日深夜10时许,绿岛宾馆三区领班王蕴霞被带到刑侦支队。王蕴霞身材高挑匀称,面容姣美,二十四岁,北方旅游学院管理专业本科毕业,未婚。小女子一进了刑侦支队,就有些发蒙发傻,范大宽再一问7月8日她从建设银行转存到自己名下的一百万元的情况,立刻就捂着脸呜呜哭起来。据王蕴霞交代,一百万元银行卡是副市长聂广平给她的。绿岛是市政府定点接待重要客人的四星级宾馆,聂广平经常去那里招待中外宾客,有时也去那里独自小憩,宾馆在三区给他专门留有客房。一来二去的,王蕴霞就成了聂广平的秘密情人。王蕴霞答应,只要把一百万元交到她手上,她就两年之内不婚不嫁也不结交男朋友,一心服侍聂市长一人。范大宽不再往下问,打电话急将队里的两位女侦查员从家里叫来,命令速带王蕴霞去市郊一处疗养院住下,实行秘密监押。他又用扣下的王蕴霞的手机给聂广平发去一条短信,“因调解客人的纠纷,我已随副总经理飞去杭州。行色匆匆,不及面别,回去再叙。想你。”董葆林看着笑,说范队行啊,还会替别人给铁子发短信,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啊。范大宽也笑,说千手观音,万般佛法,你就学吧。董葆林说,聂大官人要是回了短信呢?范大宽说,那我就接着替小女子发嗲呗。董葆林问,下一步,是不是得拘讯行贿的隆达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啦?范大宽看看表说,这都过了半夜,咱不睡,还不让人家睡呀?困死了,找个地方,先抢一觉吧。
追凶709 11
7月15日晨7时30分,范大宽给颜恒局长家里打去电话,说有重要情况报告。颜局长说,你呀,还大宽呢,咋就不能对领导也大气一点宽松一点,你不休息,也不让别人休息呀?好,半个钟头以后,还是在我的办公室。听口气,范大宽知道局长的心情不错,都开起玩笑啦,因为知道他要报告重要情况嘛。
8时许,范大宽坐在颜局长的办公桌对面,简洁明了地汇报了昨夜对王蕴霞的传讯和处置情况,并报告说,对了防止打草惊蛇,暂时还没对隆达房地产公司的老总采取动作。
颜局长的脸色又冷峻下来:“说,你找我来,目的是什么?”
范大宽说:“请求对副市长聂广平采取侦查手段,立刻实行全方位秘密监控。”
颜局长说:“局里给你的任务是迅速侦破709爆炸抢劫案,破案过程中牵扯出的高层领导经济和生活作风问题,我可以负责向市委主要领导和省纪检、监察部门报告。而你,还是要把精力放在709大案上。”
范大宽说:“我的意见是,聂广平受贿事件极可能与常鸣被害和0009号奥迪汽车被抢有关,这是709案的重要环节,也是重要线索。为了有效追捕凶犯,我认为,眼下这条线索必须在高度保密的条件下进行追查。”
颜局长说:“你的推理和设想我明白。可证据呢?对市级领导动用秘密侦查手段,别说是我,可能连市委书记和市长也不敢擅做决定。”
“王蕴霞已经交代了聂广平和她之间的钱色交易、权色交易情况,这还不是证据吗?”
“那是*案的证据,而不是709刑事案的证据。若是*案,我就要交给经侦支队去处理了。”
“我在请示。”
“可我的权力,只能如此答复。你必须去找证据。”
“不进一步开展侦查,我哪来的证据?”
“那你就等于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范大宽怔了怔,站起身:“好,局长,那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