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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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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尘-郑彦英
第1节:拂尘(1)
  一
雨辕从来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早地死,更没想到父亲的死相会这么狰狞。父亲的两排牙紧紧咬 着,嘴却咧得很大,眼睛睁着,上下眼皮爆炸一样朝外翻着,大片的白眼球就暴露出来,黑 眼球在浩瀚的白眼球里,只剩下一个点。

  雨辕朝父亲的脸上看了一眼,身上立时冷飕飕的,从上到下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 步。却撞到了父亲的保镖铁锁怀里,鞋后跟踏到了铁锁脚上。

  "哦吁--"铁锁叫出了声,叫了一半就很小心地收住了,但由于他的嗓门太大,虽然只 叫了半声,停尸房里还是响起了嗡嗡的回声。

  雨辕回过头朝铁锁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头便看见了铁锁的眼神,是那种很失落很 悲哀又带有乞求的眼神,这软弱的眼神却给了他强烈的刺激,使他在一瞬间找回了自己的位 置。

  "嗯嗯。"化妆师清了一下嗓子,尽量让声音脆些,眼睛直直地看着雨辕,笑眯眯地问:”

  缝不缝?”

  他知道化妆师的这个"缝不缝"很含混,是把眼和嘴一起问了。他只需要回答一声缝或不缝 , 点一下头或摇一下头。但他没有,他脚步很重地从父亲身边走开了,走到了停尸房的一角, 他以为这里的灯光会暗一些,没想到停尸房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亮得像在大太阳底下。他心里 就灰灰的,低下了头,便看见了横在地上的一双大头皮鞋。

  这是铁锁的皮鞋。铁锁不知道雨辕为啥要走到这里,他的直觉告诉他,应该跟着雨辕。

  雨辕往铁锁身边歪了一下头,悄声问:"我爹……"咽了一口唾沫,"真是那么死的?”

  "确……确实。"铁锁把声音压到了极低,小心翼翼地说:"我就在当场。”

  雨辕盯住铁锁,盯得铁锁心里毛毛的,却不知道雨辕目光在他身上,心却到了二枪身上。二 枪是雨辕的小学同学,在派出所当所长。

  几个小时前,在看守所里,二枪把那个小女子提到他面前。

  小女子哆哆嗦嗦地说:"我给他、给他做了几年了,开始他他还要别的小姐,后来只要我… …铁汉子……那个铁汉子能证明。”

  雨辕没有想就知道小女子说的铁汉子是铁锁,铁锁个子高,块头大,小个子女人见了他有喘 不过气的感觉。

  说到这里,小女子惊恐地看二枪。二枪一瞪眼说:"看啥看,快说!”

  小女子赶紧又说:"其实,我的个子,是我们姐妹中……最小的,但是……但是大龙老板说,他 就喜欢我这种个子小小的,灵灵巧巧的女子,还夸我的功夫好。"说到这里又看着二枪,”

  你知道的,你审过她们了,我们洗浴城按摩坊里,几十人呢,几十人就我的功夫好。前几 年, 大龙老板一有时间,就让铁汉子领我去做,每回去,我都会做得让大龙老板哼唧得喊起来… …”

  二枪及时地制止了她,"别显摆你的功夫了!说这一回!”

  小女子刚刚得意忘形就被制止,张了一下嘴,闪闪嘴唇没说出话来,又张了一下嘴,又闪闪 嘴唇, 见二枪没吭,才又说:"这一回呢,这一回是大龙老板两三年都不要我了,我们老板就说我 的功夫差了,硬让我跟浙江来的人学了两招,才把我送给大龙老板。大龙老板要在我们 洗 浴城里最高档的单人桑拿坊里蒸桑拿,穿着睡衣接待我们,态度很坚决,说他不想要。我老 板说哪有不想要的,你是不想要我的人,我这儿把人送给你,你看得起就弄,看不起就不弄 ,不要钱。老板还跟我发狠,说我若不能抓住大龙老板,她立马让我滚。我当然要好好对大 龙老板,人都有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心气,我当然要天天向上,我就硬把大龙老板往床 上拉,大龙老板一下子把我推倒了,关住桑拿间的门就进去蒸了。我就在外边等,想着他蒸 完以后浑身放松了,正好下手。没想到等了一个小时他没出来,我就把衣服脱光了,拿着老 板事先给我的钥匙打开门进去了,这一进去麻烦了……”

  二枪横了一眼:"说,咋到关键时候停下了?”

第2节:拂尘(2)
  小女子慌忙说:"大龙……大龙老板光光地躺在桑拿间的木条凳上,我过去一看,他的脸憋 得 乌青,吓坏我了,我就光着身子跑出屋去,把守在单人桑拿房外面的铁汉子喊过来了,铁汉 子一见就慌了,先扇了我一巴掌,我说你扇我也没有用,赶紧叫医生来吧,铁汉子这才叫来 了医生,对了,还有你这个公安……我吓得,吓得直到你们来了还没穿衣裳……”

  说到这里小女子脸上布满了慌恐,可怜兮兮的。那张脸这会儿就浮现在雨辕面前。

  雨辕闭住眼摇摇头,硬把那张脸从眼前推开,然后轻着声问铁锁:"公安局拍照没有?”

  "拍了。"铁锁忘了压住声音,声音震得停尸房里嗡嗡作响。

  "拍瞳孔没有?”

  他斜了铁锁一眼。

  "瞳……瞳孔?啥个瞳孔?"铁锁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进退。

  "就是黑眼珠。”

  铁锁认真想想,"没……没有拍。拍这有啥用?”

  他没有回答铁锁,只将铁锁的手机要过来,拨通了二枪的电话,下意识地朝停尸房的角落走 走,把声音压得更低,问二枪关于瞳孔拍照的事。

  "没拍。"二枪在那边说。

  "那……能不能,叫专业人员来拍拍?”

  "呃,"二枪沉吟了一下,"好……好吧。”

  他知道,二枪沉吟那一下,是认为他多此一举。他?了一眼父亲,父亲还不 到五十岁,就这 样死了!?父亲从一个身无分文的农民到一个亿万富翁,仅仅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这十几年 里,父亲一直大刀阔斧地挣钱,却没有注意到对生命的关照,除了用铁锁担任司机兼保镖以 外,他几乎没有什么人身防范措施,似乎没有想到有人会谋杀他这个亿万富翁。

  这时候化妆师走到他跟前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化妆师竟然给自己脸上擦了胭脂,走路的 姿势也一扭一扭让他恶心,他禁不住怀疑,这家伙是一个同性恋者。

  化妆师朝他龇了一下牙,"缝不缝呢你倒是说一声,我是这里的王牌化妆师,后面的活儿堆 了一大堆,不能光等你一个人。”

  他直过眼去看化妆师,就那样看着不吭气。

  化妆师顶不住他的眼光,只好把眼睛闪开了,眼光顺在地上,"你总归得……”

  铁锁走过来了,铁锁瞪着化妆师说:"你就不能等一下吗?给你化两个人的钱还不行吗?”

  声音震得化妆师朝后闪了一下。

  化妆师面对铁锁龇龇牙,大概认为这是笑话,"那我这会儿弄啥?我一个王牌化妆师不能空 着手挣钱。”

  "你实在没事,"铁锁说,"对着镜子把你的脸再化化,练练手艺。”

  雨辕以为化妆师会生铁锁的气,没想到化妆师竟然很听铁锁的话,迈着小碎步走到大镜子面 前,对着镜子修整自己的鬓角,将手掌平伸开来,缓缓按住鬓角,往下压一下,又压一下。

  二枪这时候咕咚咕咚走进来了,"我就在前面办案。"二枪声音很大地说,"法医马上就到 。”

  "我是想……"雨辕朝父亲那边看看,"人一烧,啥都拍不成了。”

  "对着呢。"二枪说:"还是拍一下好。不过我们上法医课的时候,咱省上的大法医就说, 在被害者瞳孔里能看见凶手的说法,只是一个理论,也许人类将来在连接瞳孔的神经里,可 以发现凶手,但是目前,在瞳孔里绝对不可能找到凶手的影像,甚至什么影像都找不到!”

  他看看二枪,"那……”

  "不不,还是拍,我已经叫法医来了。离这儿最近的一个,看看这不是来了嘛!"他招招手 :"这边这边。”

  法医掂着一个很大的包,斜着身子走过来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雨辕对法医说:"对不住,让你来拍。”

  法医一扬头,"我干的就是这事情,"他不紧不慢地说,"剖腹挖心,刮骨头抽筋,验精子 镟肛门……"突然不说了,在一脸狰狞的雨辕父亲面前打开大提包,拿出一个巨大的照相机 ,对准了一个瞳孔。

  二枪站在法医旁边,对雨辕说:"这是局里最好的显微摄影机。"又转向法医:"怎样,有 人影没有?”

第3节:拂尘(3)
  法医还是那样木着一张脸,"你明明知道还问,这种事情不下一百回了,你还不知道?”

  雨辕就在二枪身边立着,心里沉了一下。

  法医看了一下,对雨辕说:"你来看看。”

  雨辕看了二枪一眼,才走过去,看了半天,叹了一口气,"啥……啥也没有。”

  二枪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是谁都会有这种心情,但是大伯确实是那样死的,我和医生几 乎同时赶到的。当然,你当时不在现场,心里就会有很多疑问,更重要的是,大伯是一个亿 万富翁,最容易让人想到的就是谋财害命,但你想想,那时候屋里只有妓女和大伯。大伯确 实就是在那个时候死的,而且,铁锁就在桑拿室门外边立着呢。”

  铁锁立即说:"对……对着呢,就是那***女子娃,把老板给吹死了。”

  雨辕扫了铁锁一眼,铁锁立马不吭了。

  化妆师说:"那,缝吧?”

  雨辕没有看化妆师,他害怕看见化妆师脸上的胭脂,便把眼朝着地,说,"好……好吧。”

  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头发落地一般的声音还是让化妆师逮住了,他立即表现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我一出手,你 就知道什么是王牌化妆师了。”

  雨辕厌恶地离开化妆师,对正在装照相机的法医说了声谢谢。

  "没事,自家弟兄!"二枪说,"你放心,你兄弟我该想到的都想到了,从大伯出事的那一 刻起,大伯的遗体就一直有公安守着,不让任何亲属接触,大伯在金山大厦的办公室、卧室 ,至今还封着,就是等着你处理。还有,你现在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你可能没有意识到!因 为大伯一走,紧接着的应该是亿万财产的分割,所以你放心,明里暗里,这些天我一直派人 跟着你,不能让你出事。”

  雨辕感动地看着二枪,"亏你比我想得周到。"他咬咬嘴唇,又说:"那个女子,那个小女 子,不要放,我还要问她,我可能想得更……”

  "明白明白。"二枪说,"若是有黑手,就在这女子后面。”

  "千万……千万别让她死了。”

  "这你就放一万条心了。”

  这时候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一看,是化妆师,心里就极其反感。反感他那样的一双手 竟然拍他的肩膀,但人家已经拍了,手已经拿开了,形成了既成事实,他只好压住厌恶,看 着化妆师。

  化妆师很有成就感地看着床上的尸体,"怎么样,你父亲一下子满脸微笑满面春风了。”

  他一扭头,恶心立即没有了,因为他看见,父亲确实在这片刻时间后满面春风了,似乎睡得 很美,正做着很好的春梦。

  但他突然想到了缝的材料,"你是用什么缝的?”

  "线!"化妆师从化妆盒里拿出一卷金色的线,"就是这种线,颜色和肉一模一样,你就是 翻开他的嘴,也看不到缝的痕迹。”

  雨辕闭了一下眼说:"我爹弄了一辈子黄金,临走,一两黄金也带不走,还是拿些金线来, 用金线给他缝。”

  "错了。"化妆师的语气俨然一个教授,"你以为你用金线给他一缝,火化时他能把金子带 走了 ?不!金子在火化炉里是烧不化的,你若是一不留神,火化工就会从你爹嘴里眼里抽走金线 ,弄得他临到火化,尸体还被人毁了伤了。你若是看得紧紧的,他会在烧完你父亲后,在骨 灰里反复扒金线,弄得你父亲骨灰不宁,你愿意吗?”

  "有……有道理……"雨辕答道。

  化妆师依然眉飞色舞,"只有我给他缝的金线,能让他真正带走,嘴里的金线让他下一辈子 金口玉言,眼里的金线让他下一辈子两眼金光照亮金色前程。”

  二 虽然雨辕打心眼里痛恨父亲,从小就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父亲,但父亲在人生最美好的 年华突然辞世,还是给了他异常沉重的打击。他这才知道,心底深处,他还是深爱着自己 的父亲的。从知道父亲死讯的那一刻起,他就坚定地认为,拥有亿万资产的父亲是被谋害的 。谋害的原因不外乎两条:一是谋父亲的钱,二是向父亲复仇。

第4节:拂尘(4)
  谋钱的人分两类,一类是只有父亲一个人知道的欠债人。父亲 一死,这债就随着父亲的火化变成青烟了。但是雨辕知道,父亲在钱的问题上,从来都是守 财奴式的,任何人不可能从父亲那里借到钱。所以这一条可以排除。那么,剩下来的,就只 有父亲亿万资产的继承人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用那么沉重,"二枪说,"为大伯报仇不是靠沉重痛苦,而是靠智慧。

  对了,我给你带了遗产继承法,你研究一下。”

  "好个二枪。"雨辕在心里说,"这才是真正的哥们。目前,最关键的就是遗产的继承问题,并且,从遗产继承问题中,说不定可以找到谋杀父 亲的凶手!”

  在停尸房明亮的灯光下,雨辕翻开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遗产继承法》。

  二枪的手机响了,他对着手机说:"我十五分钟到。"他合住手机拍拍雨辕的肩膀:"你父 亲突然死亡,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关心吗?整个市里都惊动了,你父亲是亿万富翁,他的死 亡必然对市里的经济带来影响,所以市政法委调动了公检法司四个部门的人组成了一个紧急 调查组,目前正处于紧急侦查破案的过程中。我现在就去参加案情分析会。开完回来听你的 想法。”

  好!太好了!雨辕想。不单是人多力量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一下子就会 给凶手以巨大的震慑力量,同时会撒开一张大网,从整个市区拉过去,在这样的网下面,凶 手是跑不了的。

  但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自己作为儿子的责任,更没有自己对父亲以及父亲周 边环境的敏锐感觉。所以,自己这边的工作,更应该抓紧抓好,不能让父亲的遗体老是躺 在这里!

  雨辕想着,研究起遗产继承法。看着看着,他的眼睛长时间地停在下面的条款上:第二章法定继承第九条继承权男女平等。

  第十条遗产按照下列顺序继承: 第一顺序:配偶、子女、父母。

  第二顺序: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

  继承开始后,由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第二顺序继承人不继承。没有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的 ,由第二顺序继承人继承。

  本法所说的子女,包括婚生子女、非婚生子女、养子女和有抚养关系的继子女。

  本法所说的父母,包括生父母,养父母和有抚养关系的继父母。

  本法所说的兄弟姐妹,包括同父母的兄弟姐妹、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养兄弟 姐妹、有抚养关系的继兄弟姐妹。"那么……"雨辕在心里说,"母亲是当然的第一继承人,自己和姐姐小米只能排在后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道:"娘……”

  母亲的面容立即浮现在他的眼前。

  愁苦。痛苦。疾苦。苦!

  苦始终是母亲的表情。

  由于长期的愁苦表情,使得母亲的脸上不但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抬头纹、鱼尾纹,而且在脸的 两边,竖下来几条弯曲的竖纹,就像一张打渔的网,有纲有目,那么多横的纹就是目,而那 几条弯曲的竖纹,就是纲。雨辕知道纲举目张这个词,但是使用在母亲脸上,他怎么也接受 不了,而且给他增添了无限恼怒,恼怒的对象就一个人,那就是父亲石大龙。

  因为长期以来,自己的痛苦来自父亲,母亲的痛苦更是来自父亲!

  他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下午,刚刚会走路的他跑到家门外边去耍土,呼呼啸叫着的西北风 把 门前的沙土扬起来,飞着扑着灌进他的两只眼,他越揉,眼越疼,越疼越想揉,于是就把两 只眼揉成了红色的桃子,而且揉出了一大泡尿,尿湿了棉裤,尿湿了鞋子,冰冷的西北风又 把尿湿的裤子和鞋子冻成了硬冰块,他只要一动,硬冰块的棱子就朝他的肉上割,于是他就 朝家里走,走一步冰棱子就不分方向地割他的腿和脚,红肿的眼里还不断地淌出泪水,泪水 在脸上也冻成了冰条子,他就这样带着满身的疼痛和寒冷走进了家,推开了房间的门。

  虽然他听见了屋子里异常的响动,但是处于极端痛苦的他根本没有理睬这些声音就推开房子 门走进去,他还没有弄清房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屁股上就挨了重重一击。这一击的疼 痛远远超过了眼的肿疼和冰条子割肉的疼 痛,弄得本来想得到关爱得到温暖的他一下子吓呆了,眼泪顿时不流了。

第5节:拂尘(5)
  他这才发现父亲正在打母亲。母亲的裤子被扒到腿上,父亲执着他那厚墩墩的、布满疙瘩的 千 层底布鞋朝母亲的屁股上打,母亲的屁股已经被打烂了,母亲慌慌地遮拦,猛然一起身,泪 水甩出了一条弧线,扑过来抱住他,"打我成,打娃不成,娃还睡着……”

  这些画面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后来他问了母亲一次,他那么痛苦父亲为什么还打他,母 亲 说他是顺手打的。他打人不需要理由,想打就打。母亲还说,从那天开始,她发现儿子不会 流泪了,哭是有的,但是干哭没眼泪,眼泪被父亲一鞋子扇回,干涸到眼眶里了。

  父亲殴打母亲的事情就像吐唾沫一样随时都会发生,也就使得雨辕和他的姐姐小米渐渐习惯 。在雨辕四岁那一年夏天,他顶着大太阳拉着他家那一只奶羊回来,就听见屋子里传出来母 亲可怜的颤着声的哭叫,他知道这是父亲在对母亲施烟刑。父亲是用黄铜烟袋抽烟的,父亲 抽一口, 烟袋锅里的烟就红一下,烟袋锅自然也就被那红火烧一下,父亲就用那烧得冒烟的烟袋锅往 母亲的腿上烙,抽一口,烙一下,母亲就叫一下。还不敢躲,母亲如果躲了,父亲就会 把烟袋锅对住母亲的腿来抽,直到把一片肉烧熟烧焦。母亲的腿上,已经有好多块焦坨子了 。所以雨辕知道,母亲这一次没有敢躲让,硬撑着让父亲烧,硬撑着让自己的叫声短些小些 ,但是越短越小越让雨辕心里难受,他就拉着羊不往后院儿走,甚至产生了要去屋里制止父 亲的冲动。但他当然不敢去,他若是进去,父亲的烟袋锅就会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的腿,这是 已经被事实证明了的,但他心里很急,自己和姐姐都是母亲生的养的,母亲受着难自己和姐姐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他看看姐姐小米,想着姐姐比自己大些,应该有办法,但发现早已盘线回来的姐姐小米把盘好的线放在腿 上,十根指头灵活地动着,玩着翻绞游戏,母亲的颤叫声就成了她玩游戏的背景音乐。姐姐的木然更加刺激了他,他的拳头攥起来了,但没有敢冲进屋子去,嘴里却呼呼地喘着, 像羊们在发怒时一样叫。一想到羊他灵机一动,就抬起脚朝羊的肚子上猛踢了一脚,羊立时 叫 了起来,当然不是正常的叫而是惨叫,并且一叫就连着声。

  这凄惨的叫声一下子把父亲从屋子里面引了出来,因为羊怀着犊,还差两个月就生,这时候 惨叫,弄不好就是早产的先兆,这就会让家里损失三十多块钱。因为羊羔一生下来,只要长 一个月,就能卖三十块钱。

  父亲朝着他大吼一声:"咋弄的?!”

  他就拽羊,也不吭,似乎羊的叫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就在这时候,村干部五拐来了,五拐在兄弟中排行第五,左腿又从小麻痹,所以最穷,上学 的时候就最用功,是村里惟一一个考上高中的青年,高中毕业回来,自然就当了村干 部 。父亲一看见五拐就把一张脸笑成了飞扬的朝霞,而且把正抽的烟袋递向五拐,"抽一袋。

  ”

  但是五拐没接,五拐一摆手说:"你家里咋像唱戏?”

  还没待父亲回答母亲从屋子里出来了,刚才还在无比痛苦地颤叫着的母亲,此刻神采飞扬, 笑容灿烂,说:"日子越过越好咋能不唱呢?!”

  五拐怀疑地看着母亲,"村里人都反映说大龙在家里使用暴力,刚才又有人反映,我才来了 。”

  "哪里有啊?!"母亲否认得斩钉截铁,一张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母亲这一次的表演给了雨辕巨大的打击,他不理解,母亲只要默认,村委就会制止父亲的 家庭暴力,这样好的机会母亲怎么会白白错过?而且,母亲有意和父亲配合着错过。

  他在万般不解中看着自己拉着的羊,突然轻蔑地朝父母亲甩了一眼,然后把羊缰绳一撂,擤 着鼻涕朝家门外走去。

  长期受到缰绳控制的羊一下子得到自由,就撒开蹄子朝院子里面跑去,父母亲就大呼小叫地 去追了。五拐闪了一下腿,又闪了一下腿,然后走出院子,看见雨辕,龇着牙朝雨辕哑笑了 一声,就闪动着他的腿走了。

第6节:拂尘(6)
  很久以后,母亲发现雨辕连哭都不会了,就问雨辕从啥时候开始的。雨辕直瞪着母亲,一声 不吭。

  上大学以后雨辕开始记日记,准确地说应该是记一些札记、散记,因为他学的是和农村反差 很大的经济管理专业,学习的课程以及接触的人事都和他过去的生活学习经验完全不同,于 是就生了许多新鲜感,生了记事的冲动。有一天半夜,他写到自己丧哭失泪时,笔尖 沙沙沙地就刺向了父母亲:这是一个真正凶残的父亲和一个愚蠢又善良的母亲一起出动的谋 杀,谋杀的对象是自己儿子表达哀的功能,这种成功的谋杀像西北风一样普遍地出现在中国 农村的大地上,这种若西北风的谋杀让一个个清醒的个人无法抗拒,完全像面对西北风,你 挥拳打不走,喊得哑了嗓也无济于事…… 想到这些,站在停尸房的雨辕摸了摸自己的眼,又一次确认自己没有眼泪后,心里不免凄凄 惶惶的。

  他瞅了父亲一眼。虽然经过化妆师的化妆,父亲已经慈眉善目红光满面,不像化妆前那么 狰狞。但他毕竟是死了!他纵有百般不好,也到不了被杀的程度!表面上看是那个妓女,但真正的凶手是站在妓女背后的那个人!是母亲吗?但是,父亲毕竟和母亲生活了大半辈子,生下一双儿女,没有爱情,起码也有长期生活的亲 情,她能够抛开这一切向父亲下手吗?雨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想:事情很难说,从脸面上很难看出一个人的内心,就像那天母 亲面对五拐的表演,多么成功,多么到位,完全可以以假乱真。所以,自己目前最需要的是 冷静分析。

  从继承的角度讲,母亲是第一继承人,完全有可能对父亲下手!

  还有,要说仇恨,母亲对父亲的仇恨最大,她身上的累累伤痕,记载着父亲对她的侵犯,积攒着她对父亲的仇恨。

  然而,母亲是怎样通过那位小女子对父亲下手的呢?从一般道理上说,母亲最不能容忍的是 那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和那样的女子合谋,算计父亲呢?

  但是,母亲不是一般的母亲,母亲能在五拐面前那样不露声色地以假乱真,你怎能以一般人 的心理去揣度母亲呢?或者,她另有合谋? 母亲的交际面很小,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她的女儿,自己的姐姐小米。

  她是和姐姐合谋了么?雨辕不忍这样想,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叹了一口气,心里叫:"姐 姐……"三中华人民共和国遗产继承法第十三条同一顺序继承人继 承遗产的份额,一般应当均等。雨辕的眼睛呆呆地盯着这一条,在这个继承里,姐姐小米和母亲加起来可以继承三分之二, 自己只有三分之一。她俩的恨和利益加在一起,完全可以促成她们的合谋。

  姐姐小米对父亲的恨,可能甚于母亲。

  姐姐小米十二岁那年夏天,父亲花了八百多万元在矿山上打了一条深长的黑窟窿,距离父亲 所期望的黄金矿面还有多远,两个大国营金矿的工程师都不敢说出准确的数字,其中一个还 像哲学家一样说:"淘金嘛,就跟赌博一样,要么就一夜暴富,要么就进入死亡深渊。”

  这话父亲还没有回村就在村里传遍了,而且,为父亲挖矿的工人也知道了这个消息,黑压压 一片从山上下来,冲进家里坐了一片。母亲早就吓跑了,家里没有一个人,工人们要拆房, 要卸门,被支书五拐挡住了,五拐的话很有说服力:"石大龙家的所有家当加起来,还到不 了一万块钱,而且还要有人买才行,他欠你们的工资,最少也有十万,能顶住你们的账吗?

  据我了解,石大龙打的这个矿,绝对是有黄金的,只是早出晚出的问题,你们还不如 跟他合作,先不要钱,打出矿石后,让他一块儿给你们多好。"就在工人们拿不定主意的时 候,五拐又说:"我以石村支书的身份,保证你们在打矿期间的吃喝。你们若是觉着行,立 马就上矿。"父亲不敢回家,工人都到金矿上了父亲还不敢回家,更不敢到矿上,因为无钱支付电 费,电业局把矿上的电给停了。雨辕和姐姐已经从学校回家了,家里所有吃的已经被工人们吃光了。他们翻遍了厨房也没有 翻到一丁点吃的,雨辕就起身往门外走,姐姐拉住了他的衣裳:"雨辕你不能不管我!你到 哪儿吃我到哪儿吃。我知道你想到二枪家去吃呢,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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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拂尘(7)
  就在这时候母亲回来了。一看见母亲雨辕靠在了院墙上,姐姐小米扑到母亲怀里哇地一声哭 了。

  母亲搂住姐姐小米,也哭了,哭了几下,吸吸鼻子说:"女子,跟我走,如今只有你能救你 爹,只有你能救咱这个家了。”

  姐姐小米突地坐下,"我咋救呀?我能弄来钱吗?"她突然爬起来跑到雨辕跟前,"弟,爹 娘是想卖我呢!”

  雨辕看着母亲,声音很大地说,是说给姐姐小米的,也是说给母亲的:"新社会了,你们敢 卖人?!”

  母亲一直害怕不会哭没有泪的雨辕,"谁说卖你姐呢?我们出去办事,办大事,你在家里等 着。”

  "不去!"姐姐小米大声说:"我不去!我还没吃饭呢!”

  母亲从怀里取出一根烧熟了的玉米棒子,递给姐姐小米:"吃吧。吃了走。”

  姐姐小米接过玉米棒子就大口地吃起来。

  雨辕狠狠地在墙上打了一拳。打得很响。

  母亲突然想起似的从怀里掏出又一根烧熟了的玉米棒子,递给雨辕。雨辕一把抓住母亲的手 :"你们到底想弄啥?”

  "不……不弄啥。”

  "那你走,把我姐留下。”

  "不行,没你姐这事就砸咧!”

  "我知道了。"雨辕松开母亲的手,"没想到你们还真敢卖人呢。"拍拍身上的土往院 儿门外走:"我去告诉支书五拐。看你敢?!”

  "好我的娃呢!"母亲扑过去拉住雨辕,"不是,绝不是卖你姐呢!若是,妈一头撞到墙上 死了。”

  "那我一块去。”

  "你去没有用。”

  "没有用我也得去。”

  "我给你说,"母亲压低了声音,"我和你爹已经跟银行说好了,担保我们会还清债,银行 同意了,但要家里十二岁以上的人都按个手印。”

  "我也去按一个。”

  "娃你傻了?!你爹想尽办法不让你按,就因为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万一真要打不出金子 ,我和你爹他们想咋弄咋弄,没有钱有命他也不敢拿,你姐也不要紧,她迟早是要嫁人的, 嫁到人家家里,人家是不认这债的。"母亲苦口婆心,雨辕从来没有发现母亲还有这么好的 口才,竟然把他说动了,也把在一旁吃玉米棒子的姐姐说动了心。

  "走。"姐姐说,"咱走。”

  母亲和姐姐小米走了以后,雨辕叫上二枪去抓爬蝉。

  爬蝉是刚刚从地里拱出土的知了,知了每年夏天在树上产下小爬蝉,小爬蝉挂着一根丝从树 上落到地面,钻进地里长三到五年,然后爬出地面,爬到树上,蜕掉壳,翅膀眼睛就全有了 ,翅膀扇几下,把身上的水分扇走,就成了一只真正的知了了。雨辕和二枪要做的,就是把 还没有来得及蜕壳的爬蝉抓住,拿回家去煮了吃。每一个爬蝉都是一身油兜兜的肉,吃了浑 身是劲。

  那一晚上雨辕和二枪抓了十几个爬蝉,衣服兜儿装满了,按他们两个小朋友的习惯,该去雨 辕家里做着吃了,因为在谁家里做着吃,谁的母亲就可以跟着娃娃一块吃几个。

  雨辕说:"今晚还是去你家吧,我妈不在。”

  二枪不同意,因为牵扯到家里人一起吃的事情,总是要谦让的:"你妈不在你姐在嘛。”

  "我姐也不在。”

  "弄啥去了?”

  雨辕就说了。

  二枪看着雨辕:"雨辕你真是个糊涂虫,哪有半夜盖手印的?银行是国家的银行,又不是 谁家里开的,半夜还办事?!”

  二枪这一分析,雨辕急了,"难道他们真敢卖我姐?!”

  二枪:"咱也说不清,咱赶快去寻他们。”

  于是,他们两个娃娃把抓来的爬蝉放到雨辕家厨房的案板上,用大瓷碗扣住,二枪给家里打 了一声招呼,就和雨辕朝雨辕父亲的矿上跑去了。

  长大以后他们两个一直为这一次寻找的盲目性后悔,他们跑到半夜才跑到矿上,到了矿上才 知道父母亲和姐姐小米根本不在这儿,就又茫然地跑到小秦岭市的银行,虽然他们知道银行 肯定关着门,但是他们还是到了银行门前,确实看见银行大门紧关着,才失望地走开了。

第8节:拂尘(8)
  天快亮时他们才回村。二枪家在村口,就回家了。雨辕沿着村里坑坑洼洼的街道走向自己家 ,到了家门口,发现家里的院儿门关着,就知道母亲和姐 姐小米已经在家里了,同时听见了姐姐小米的哭声和母亲的哄劝声。急于知道真相的雨辕没 有叫门,而是翻过墙回到家里,悄悄走到母亲和姐姐睡着的房子门口,就听见母亲一句又一 句地说:"不就是人家把你全身摸了摸吗,又没有那样,我原以为人家要那样呢,其实那样 也没啥,女人嘛,一辈子谁没有这一回?用这一回救咱一个家,还不值吗?”

  雨辕一脚把门踢开,大吼:"谁个***把我姐摸了?"一把抓起母亲,"给我说,谁?

  ”

  母亲猛然捂住雨辕的嘴:"娃呀,你还嫌事情闹得小吗?你这一喊,全村不都听见了吗?”

  "丑事都做了还怕人家知道?"雨辕浑身颤抖,"你给我说是谁,我把***手剁了!”

  "娃呀!"母亲哭着猛捂雨辕的嘴,雨辕一扭头就把她的手甩开了,她赶紧又去捂,雨辕 又甩开。

  "弟……"姐姐小米的哽咽声里有了话,"你千万别喊,我是个女子娃,我不敢没有脸…… ”

  雨辕这才不吭了,但是忽哧哧喘,终于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问姐姐:"你给我说,*** 咋摆弄的你?!”

  姐姐小米哭着说着,姐姐的哭是全身的肉在哭,是整个灵魂在哭,哭得撕肝裂肺,肝 肠寸断,哭的声也完全不同于往日雨辕听见过的哭声,是那种介于哭、介于泣、介于抽、介 于哽咽的混杂声音。姐姐就在这种哭泣中夹杂着叙述,还不到十二岁的姐姐像一个过了百岁 的?嗦的老人,而且语无伦次,颠颠倒倒,但由于雨 辕听得认真,出于复仇目的而不放过姐姐吐出的任何一个字,所以很快弄清了事情真相。

  母亲把姐姐小米领过村北的小树林,铁锁开着父亲那辆破烂吉普车,就把她们拉到了小秦岭 宾馆,母亲领着姐姐小米到了房间,刚刚关住门,父亲就从房间的卫生间出来了,手里提着 一只大公鸡。

  姐姐从来没有到过宾馆,看着宾馆的一切都新奇,就对父亲说:"咱都没钱了,你还敢住这 高级的地方?”

  父亲说:"咱的钱多着呢!只是没有到手,一到手就多得咱家放不下,这房子算啥,只要你 按爹的话去做,不出半年,你每天都能住这样的房子。”

  姐姐小米很天真,说:"不就是盖个手印嘛,我现在就盖。”

  父亲猛然将眼挪过去瞪住母亲,"你说的啥?”

  母亲一哆嗦,"娃……娃不来,不这样说娃不来。”

  父亲回过头来,看住姐姐,看得姐姐浑身一哆嗦,"爹,你……你是想弄啥呢!你难道想卖 了我吗?”

  父亲冷着一张脸,"不卖你,今晚你要不按我说的做,把不准真要把你卖了。”

  "娘……"姐姐小米哭叫着朝娘跑去。

  娘却被爹叫住了,"你过来,抓住膀子!”

  娘只好不管女儿,连声应着,过去抓住了鸡翅膀。

  公鸡立即叫起来,嘎嘎嘎地叫了三声。

  父亲扭头看着女儿:"这鸡叫了几声?”

  姐姐哭着回答:"三声。”

  "听清楚了三声啊!"父亲说着,用一条胶布缠住鸡嘴,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电工刀,咔 嗒打开,照准公鸡的一条大腿,狠狠地割了一下。公鸡的翅膀被母亲抓着,嘴又被缠着,就 使劲扑腾,却扑腾不出任何声响。

  "看着没有?"父亲大声对姐姐小米说,"一下了,还要割两下,因为它叫了三声,就得割 它三下,你看着。"突然提高声:"听见没有?看着!”

  姐姐小米吓得不敢哭了,看着父亲用电工刀又在公鸡大腿上狠狠割了两刀。身子就一个颤抖 又一个颤抖地缩在了一旁。

  "这就是叫的下场!"父亲看着姐姐小米说完,然后撕开缠在鸡嘴上的胶布。

  公鸡立即大叫起来,完全没有了往日那种昂扬雄伟的风采,声音凄厉变形,每一声都能让人 浑身起鸡皮疙瘩,公鸡就这样连叫了十三声,叫得嘴里淌出了血。

第9节:拂尘(9)
  父亲立即用胶布缠住了鸡嘴,然后问姐姐:"刚才叫了几声?”

  姐姐小米战战兢兢地说:"没……没几声……”

  父亲凶狠地说:"明明叫了十三声,你为啥说没几声?叫一下,就得割一刀,这是万万不能 少 的!"说完拽住姐姐的肩膀,把姐姐拉到了公鸡跟前,就在姐姐大瞪着的、惊恐的两只眼睛 前,一下又一下地割、刺。

  公鸡颤抖着,挣扎着,但叫不出声,公鸡的血嗒嗒嗒地往地上滴,滴着滴着,公鸡的头一下 一下昂起来,扭动、摆动、摇晃,终于脖子一垂,面条一般软软地朝下垂去。

  "死了。"姐姐小米叫道,"公鸡已经死了!”

  "死了还得割够十三刀,还差四刀呢!"父亲说着,继续朝鸡身子刺去。

  姐姐小米吓得浑身一麻,才发现自己已经尿湿了裤子,而母亲吓得昏了过去,软在 地上。满手是血的父亲看着姐姐小米:"知道没有?只要叫,就得死,而且不能那么痛痛快快的死 ,得一刀一刀地割,这在过去,就叫剐,知道不?”

  姐姐小米吓得气都喘不匀,连连应答:"知,知道……”

  "知道就好,我立马领你到旁边屋里,人家叫你弄啥你弄啥,不准反抗,不准喊叫,要是犯 了这两条,你就跟这鸡是一样的下场!”

  姐姐小米吓傻了,吓呆了,连连点头:"嗯嗯嗯。”

  父亲一闪身子,麻利地进了房间的卫生间,片刻出来,两只手上的血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他 将姐姐小米提起来,两只眼睛瞪着姐姐:"跟着我走!”

  于是,已经被父亲吓得脑子一片空白的姐姐小米,跟随着父亲来到了隔壁房间,怯怯地站在 父亲身后。

  一个脑袋瓜中间没有头发的男人躺在床上看报纸,看到他们进来,把报纸往床边一放,很 随意地说了句:"来了?”

  父亲猛然把姐姐小米拽到了身子前面,脸上堆满了笑,"这是我女子,这是我的亲女子,十 二岁,没人碰过,今晚交给你,她不会叫,不会哭,不会闹,你放心。”

  谢顶男人坐了起来,"这这……大龙你这……”

  父亲连连往后退,退到门跟前,声音沙沙地:"放心放心,我就是用这,表达我的一片真心 。"说着开了门,把门锁摁死,从外边拉上。

  姐姐小米看着谢顶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就在不知不觉中又尿裤了, 尿水顺着裤腿,流到了鞋上。

  谢顶男人将报纸一撂,哈哈笑了:"真是个小女娃娃呀!"过去摸着小米的头,"吓得 都尿裤了。”

  姐姐小米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谢顶男人低下头:"你哭了?”

  姐姐小米一哆嗦:"没哭!"眼泪却流得更长。

  谢顶男人勾起指头,在姐姐小米的眼泪上刮了一下:"没哭就好,到卫生间里,把衣裳脱 了,洗干净身上的尿,再出来。”

  姐姐小米根本没有反抗,连想都没有想过反抗,就到卫生间里,脱光了衣服,拧开水龙头, 将身上的尿撩着洗了,看见旁边有毛巾,就擦了擦,走出了卫生间。

  谢顶男人又躺在床上看报纸,没有注意到姐姐小米已经出来。

  姐姐小米怯怯地说:"洗……洗好了。”

  谢顶男人放下报纸,侧过头来看着姐姐小米,"你爹说得没错,真是个小女娃娃。”

  姐姐小米就那样傻傻地站着,她知道下面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眼前却 浮现出那只做着垂死挣扎的、淌血的公鸡。

  "来,到我这来。”

  姐姐小米走过去,走到谢顶男人跟前。谢顶男人伸过手来,在姐姐小米的胸脯上摸摸,又在 肚子上摸摸,开始摸得很慢,后来就忽快忽慢,一会儿叫姐姐转过身去,一会儿又叫姐姐转 过身来,将姐姐浑身摸透了,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个好女娃娃,又乖又听话。去,把衣服 穿上。”

  姐姐赶紧到卫生间,穿上了短袖上衣和尿湿的裤子,走出卫生间,又走到了谢顶男人跟前, "我穿好了……”

  谢顶男人又开始看报纸,只斜了姐姐一眼,"回去吧,告诉你爹,明儿个来办贷款。”

第10节:拂尘(10)
  姐姐小米就这样回到了父母亲的屋子,一进门就软到了地上。

  母亲赶紧跑过去,扶起女儿:"女子呀,咱这是实在没法了,别怪爹娘狠心,是女人都得有 这一回,只是个迟早。"说着将手伸进女儿的裤子,惊叫起来:"他没弄?他没弄--”

  "弄……弄了……"姐姐说。

  "弄了咋没有血?他是咋弄的?”

  "他叫我脱光了,把我身上摸遍了,啥地方都摸了,摸遍了。”

  "就摸摸?”

  "就摸摸。”

  一直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娘俩儿的父亲从床上一跃而起,像占了天大的便宜,压低声音说 :"太好了,这家伙是个软牛!"说着就嘿嘿地笑了起来。

  姐姐直到这时似乎才意识到这次事件的严重性,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正在笑着的父亲赶紧止住了笑,朝姐姐小米甩过去一眼,"哭了?”

  姐姐小米一哆嗦:"没!”

  "没哭就好,跟着你妈,坐车回去。”

  姐姐小米擦擦眼泪,两腿麻着,大气不敢出地,跟着母亲下了楼上了车。直到回到家里,和 母亲躺在自家炕上,确认父亲没有跟回来,确认自家的院子门和房子门都关好了,才哇的一 声哭了。

  雨辕狠狠地在炕上捶了一拳头,"就是死,这个仇也一定要报!"他忽地坐起来咆哮道"我 知 道了,这***是银行的,头顶像牛蛋一样光,天一亮我就去,先把***手给剁了!”

  母亲匍匐到儿子跟前,声音颤颤地说:"娃呀,咱要贷不到款,咱一家都得死,你可千万不 要去呀!”

  "你倒说得轻松,我姐是你的女子,你的女子被人家摸了,比死了还难听。”

  母亲抓住雨辕的手,"娃呀,你答应妈,咱就这一回,你就忍这一回,若是还有下一回,妈 就自个把自个先杀了。”

  雨辕猛地甩开母亲的手,"我不管,哪个***摸我姐,我就剁那***手。”

  就在炕上,母亲朝雨辕跪下,"娃,你要去,妈就跪在你面前不起来。”

  在雨辕从小的记忆里,只有晚辈给长辈跪,从没见过长辈给晚辈跪,所以母亲一跪,弄得他 不知所措。他张大嘴看着母亲,愣了,呆了,忽地挥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在炕上捶, 声音沙哑:"妈呀……妈呀……”

  第二天早上,姐姐小米没有去学校,雨辕一个去了。他以为他家的事,只有家里人知道,但 他从同学们的表情和眼光中发现,似乎同学们都知道了。第一节课下课后,他把二枪叫到学 校的墙根前,问二枪:"你为啥低着头不看我?”

  二枪说:"我心疼死了,姐姐被人家摸了。”

  "你咋知道了?"紧追一句,"同学们咋都知道了?”

  "都怪你昨晚闹的,闹得一村子人都知道了。”

  雨辕傻了。雨辕心里像刀割一般,"姐呀,你这一辈子咋活人呀?”

  雨辕拔腿跑出了学校,跑回了家,看见眼睛像桃子一样的姐姐小米,正在洗她的裤子。他像 呆子一样地站在姐姐小米面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可惜他不会哭了,否则他会嚎啕大哭, 可惜他没有眼泪了,否则他会泪流成河。

  这时候母亲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两只扣在一起的大碗,小心翼翼地说:"你的爬蝉全在这里 头了。”

  雨辕看着可怜的母亲,心如刀绞的他真想把那两只碗一巴掌拍碎到地上,但是他不忍心,因 为那是他从小就用的碗,家里仅有的几只碗。他伸过手去,将上边那只碗揭开来,就见那些 爬蝉大都蜕了壳成了蝉,扑嚓嚓地从碗里飞起来,扇动着翅膀,散开来飞向天空,他看着那 些飞到天上的蝉,直到它们都消失在树丛中,才低下头来,看见碗里还剩下三只爬蝉没有蜕 壳,他用手一拨,才发现这三只爬蝉死了。

  爬蝉死了,壳还保护着它那完整的、即将成年的身体。姐姐小米还活着,而名誉上已经死了 。他走到姐姐小米跟前,蹲下来,关切地对姐姐说:"姐,咱不上学了。”

  姐姐小米吸了一下鼻子,反倒让鼻涕流了下来,姐姐伸出两根指头将鼻涕捏了,甩在地上 ,"我不上了,我没脸上了,你得上!姐这后半辈子,就靠你了!”

第11节:拂尘(11)
  雨辕看着父亲的尸体,看着已经被那个抹着胭脂的化妆师将表情修改得慈祥和善的父亲,心 里想:若真是姐姐小米谋杀了你,我也对姐姐恨不起来…… 四 一个民警走到雨辕跟前,低了一下头,眼睛的余光就把屋子里的人扫遍了,就这样扫着的同 时,用很轻的声音说:"石所长叫你出去一下。”

  雨辕犹豫了一下,沉吟道:"这儿……”

  民警的声音依然轻着,眼睛依然忙着,"都安排好了,你去就行。”

  雨辕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一夜,他想到父亲在世的时候他和父亲几乎没说过几句话,父亲惨 遭谋杀了,自己作为儿子,应该多陪他一会儿,同时,这里是找到谋杀父亲凶手的重要地点 。所以,在停尸房里,他几乎没有合眼,走出民警站着岗的停尸房,他才觉着累了困了。心 里就想:陪着一个死人,谁能睡着?尽管这个死人是自己的父亲,但毕竟还是死人!

  他就这样在心里说着,走到了西北风刮着的殡仪馆院子。

  虽然很冷,但是殡仪馆院子里到处是人,人们脸上的表情大都木着,他就想:"活人来送死 人。"又一想,"死人已经不怕冷了,活人还得为他受冻。"想着想着就到了二枪的警车跟前。

  二枪没有下车,推开车门说:"来。”

  "还是车上暖和。"他一上车就说。

  二枪没有接他的话茬,"市政法委张书记要见你一下。”

  "啥事?"刚刚说出口他身子就往后闪了一下,因为民警开车快,一起步就把他的脊背闪 到了车座后背上。

  "碰头会开完了,"二枪说,"张书记要跟你商量一下。”

  "你跟我商量一下不就行了吗?”

  "你这家伙,"二枪说,"别人想让领导重视领导还不重视呢,你倒好,领导重视了你却不 在乎。"一抬下巴,"张书记人不赖。”

  "二枪说得对。"雨辕一见到张书记就在心里说。

  张书记大冬天光着一个头,刮得净净地只看见头发根儿的青黑色,看不见头发楂子,头就在 电灯下面发光闪亮,而且那个笑容 ,满得一张脸装不下,声音也发甜发软:"快快坐下,来这边,这个沙发软一些,听说你一 天一夜没合眼了,咱俩说话时,你要是能睡着,就睡一觉。”

  "哦不不。"雨辕说,"你是大领导,你太忙,日理万机,你给我指示完我就走。”

  "哪里是指示?"张书记脸上的笑容更满了,坐到雨辕身边,笑眯眯地看着雨辕,"我觉着 吧,你跟你父亲之间,好像隔着山,你好像不愿意见他?”

  雨辕点点头,"我从小反感他。”

  "也害怕他,对不?”

  "小时候怕,上大学以后,不,上大学以后还怕,上硕士研究生以后,不怕了,而且有些烦 他,不愿意见他。”

  "但你在学校的一切费用,可都是他付的嘛。”

  "不,上研究生以后,我不要他的钱了,更不愿意让老师和同学知道他的身份。”

  "哈哈,别人有了亿万富翁的爸爸,吹还来不及呢,你这娃娃。”

  "我总觉得,父亲的巨大资产对我有害而无利。”

  "钱多了还有害吗?”

  "当然。"雨辕吸了一口气,觉得在这和善慈祥的张书记面前,一切话都可以讲。"我一直 害怕那些谋财害命的人绑架我,因为我父亲就我一个儿子,他们绑架了我,我父亲怎么说也 会拿重金去赎的。”

  "你没有想到,你毕业以后要干一番大事业,你父亲的钱正可以做为你干大事业的雄厚基础 ?”

  "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了,最雄厚的基础是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父亲的资金。"他看着张书记 的笑脸说,"比尔·盖茨白手起家,不也成就了超亿万富翁吗?”

  "噢对了,"张书记突然想起来,"你父亲上个月去学校找你弄啥?”

  雨辕一愣:"他没有去学校呀?”

  张书记似乎很健忘,手往上一伸,边想边说:"那个谁?那个……”

  雨辕摇摇头,"他不可能去学校找我,我们最少半年没见面了。”

  "电话总是要通的吧?”

  "没有。"雨辕说,"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加上他如今是亿万富翁,总觉得我应该找他要钱 才对,哪怕是找他的保镖说!他把他的手机号和保镖铁锁的手机号都留给我,还留下话,啥 时候要钱,打个电话就行。但我就不要,我相信我能用自己的能力打天下。”

第12节:拂尘(12)
  "好!"张书记击掌,"你这娃,是个好娃,是个有本事的好娃!将来肯定比你爹强!"”

  给,这是我的名片,也就是给你留个电话。可惜你没有电话。”

  "找我的导师就可以找到我。"雨辕把张书记的名片接在手里,说,"你想想,买个手机, 我还是买得起的,我帮同学写论文,一篇论文卖两千块,我两天就能写一篇。关键是不能买 。本来就有人传说我爹是亿万富翁,你再烧得不行拿个手机,不正好印证了人家的传言吗?

  "他嘿嘿一笑,"张书记,我也得有自我保护意识,你说对不?”

  "对,对着呢。"张书记点点头,"但是,你现在不能再没有手机了。"他指着雨辕,"你 应 该意识到你对我市经济发展的重要性,因为你父亲留下了巨大的资产,还有一个很好的,甚 至可以说 蒸蒸日上的企业,但这只是目前的状态,只要这些企业的所有员工知道你爹去世了,立即会 乱,还有,接任的经营者在经营上稍有不慎,企业就有可能海水退潮一般地垮下去,这是我 们不愿意看到的。对吧?”

  雨辕把张书记的名片放在两只手掌心里,掌心相互压着,"我对企业一点都不熟悉。”

  张书记嘿嘿笑了,"你这娃心里透亮,从不熟悉到熟悉,从熟悉到精通,从精通到干好,从 干好到干得比你父亲好,这每一步都是挑战,但是嘿嘿雨辕,男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就 是接受挑战来了吗?没有挑战,没有奋斗,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有啥意思?”

  雨辕点头,轻声说:"也对。但是……我的学位……”

  "边工作边学习,可能更充实一些,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本科读的是经济管理专业,硕 士研究生读的是城市战略专业,这是一个非常前卫的专业,这个专业可以成就一个伟大天才 ,也可以培养一个凭这个专业混一辈子饭吃的平庸之才。对吧?""对。”

  "企业,或者产业,是一个城市的脊梁,一个城市的脊梁挺起来了,城市的战略发展不就很 好办了吗?”

  "是的,"雨辕看着张书记的笑脸,"你懂这个专业?”

  "哈哈,"张书记爽朗地一笑,喝了一口水,"你以为你父亲的死亡是你家的事?当然这是 你家的事,但同时,这是市里的重大事件,牵扯到市里的战略发展!所以,从接到你父亲死 亡报告的那一刻起,市里就成立了领导小组,我是组长,负责调查这个事件的各个环节,调 查所有涉案的和可能涉案的人员,凡这些人员,都在我们的调查和控制之中。"他看着雨辕 :"包括咱们刚才的谈话,你没想到吧?哈哈--”

  雨辕恍然大悟,他在一瞬间回忆了一下刚才和张书记的谈话,是的,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 项调查,虽然他那样和蔼地笑着,但是谈话在层层深入,调查也在层层深入。他忍不住笑了 一下,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看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那么说,对我的调查结束了?"看 着张书记,"因为你已经谈到下一个问题了。”

  "当然,"张书记拍了一下茶几,"二枪对你的保证是对的,调查组对你的看法也是对的, 经过咱们的一番谈话,我同意他们的看法。”

  "那么说,如果经过咱们的谈话,你认为我有嫌疑,我就嘿嘿……对不?”

  "当然。"张书记仰了一下头,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少了一些,但是比平常人还是多许 多,带了更多的郑重和严肃,"同时呢,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交一下底,你父亲死亡的消 息目前处于一级保密状态,特别是你父亲所管理的企业人员,根本不知道,因为这个巨大企 业的高层,就你父亲一个人,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股份,最高层的财务人员也就两个人,这两 个人目前都被隔离,从那一天晚上你父亲去世不到一小时,他们就被隔离了,账也封了。他 们一直以为是市里在查企业的账,根本不知道这个企业发生了天塌下来的大事。更重要的是 ,矿山、选厂、冶炼厂以及你父亲所投资的其他企业,都像往常一样正常运转,等着你父亲 来检查和指导,你父亲绝就绝在任何一次对下属企业的检查都是不做提前通知的,所以就造 成了企业管理人员任何时间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任何时间都处于被检查状态。所以他们兢 兢业业战战兢兢。现在他们还像以往一样,努力工作准备接受你父亲的检查。昨天调查组的 人员去矿山和几个主要企业摸了一下底,这一段运转非常好,利润很可观。你要做好接手管 理的准备。"张书记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严肃越来越多,"市里有几个企业管理方面的专 家,我可以介绍给你,你可以聘请他们当顾问,也可以仅仅请教他们管理方面的事情。我认 为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应该接手你父亲的企业。"他看着雨辕,继续说:"人不能一直在停尸房停着,得尽快火化,入土为安,对吧?”

第13节:拂尘(13)
  雨辕到这时才真正知道了今天下午谈话的重要性,也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掌握,在一般人眼 里,生老病死,每天在市里都要发生,平平常常,但是在市领导这里,就不一样了。一个特 殊的或者重要人物的死亡,可能会给市里带来重大影响,市里行政的手段就立即运用上了, 市里的日子还像往常一样,但是日子下面的掌握,却一直在市领导手里。他禁不住叹道:”

  我服了,我觉得我一下子从一个学生变成一个大人了,也一下子理解了什么叫领导就是服务 !”

  "好,"张书记看着雨辕,脸上的笑容只剩下简单的几条纹路,"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你的 思维里开始有了管理意识。具体的事情全部都给你安排好了,二枪会帮助你完成这一切,达 到平稳过渡、发展兴旺的目的。”

  "但是……"雨辕抬了一下手又放下,"我家里……母亲和姐姐……”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继承的问题。"张书记的目光开始变得很锐利,"因为他们一直离你 父亲最近,又是法定的第一顺序财产继承人,所以对于你父亲的死亡,他们带有很大的嫌疑 成份,对他们的调查和控制还不能放松,"他手往前一伸,"包括对你姐夫。"看着雨辕, ”

  所以在你接手企业这一阶段,你的权力和权威不会受到影响,等到你的一切走上正轨了,我 们才能允许他们和你谈财产的分割问题。"说到这里,张书记下意识地一攥手,雨辕面前就 出现了一只可以砸烂一切的拳头。

  这是张书记的手,这只手白白胖胖,攥是攥着,看着也似乎没有力量,但却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同时具有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气势。雨辕油然想到:真正的力量不是人身上的劲儿,而是权力和智慧。真正有劲儿的手不是力拨千斤 的手,而是拥有权力和智慧的人的手。

  "那……"雨辕说,"如果火化我爹,对破案会不会有影响?”

  "这已经反复研究过了,从对你父亲的黏液化验和目前的调查,可以确认,你父亲死于心肌 梗死,而且,胃中没有任何其他药物。但是不是那位小女士施用了从中医方面讲的那种点穴 位术,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从初步调查情况看,你父亲身上没有被攻击的痕迹,也就是说 ,用你父亲的尸体作为证据,已经没有必要了,对他的火化,对他的死亡消息的公布,已经 是一个政治问题了,已经是牵扯到一方安定的问题了,是吗?”

  "是是。"雨辕连连点头。

  "我建议,今天晚上你开始一步步接手企业,明天火化。”

  "哦……"雨辕略作沉吟,"好!”

  五 面对张书记,二枪猛然将脚跟并在一起,行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请张书记放心,我一定 完成任务,为金山集团保驾护航!”

  雨辕看着二枪,打心眼里感到这才是自己一生的真朋友,但他脸上表现不出感动,因为他的 心被许多事情占满了,特别是马上要和二枪去接手父亲创下的这么一个庞大的企业,接手 超过亿万人民币的资产,这和他的志向是不一样的,也不符合他的人生观,但是,正像张书 记说的,正因为前面充满挑战,他心里就生了不可扼制的激情,有一种冲锋陷阵前的感觉。

  这种感觉伴随着的生理反应,就是口渴。

  难道干大事的人在动手前,都口渴吗?

  不会,毛泽东在长征路上,面对蒋介石的围追堵截,还吟诗填词;陈毅元帅在大战之时,还 与人执子手谈。

  口渴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二枪一上车,就开始和他商量接手管理的事。

  "接手这个庞大企业的每一个环节,都来不得半点的疏忽!"二枪说,"都需要保持高度 的清醒。特别是总部,虽然只有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但是两个人不能同时见。”

  "对着呢。"雨辕说,"一前一后不交叉,只要两人说的一样,就说明所有账目,所有的资 产负债,都是准确的,两人如果说的不一样,就必须再分开他们,一遍遍辨清真伪。”

  "太好了,你清醒着呢。"二枪高兴地说:"张书记就害怕你学的书本知识和实际离得太远 ,专门叫专家给我讲了课呢!"遂对雨辕介绍了目前的情况:金山集团的会计出纳,都被 限制在金山大厦的房间里,两个人住在不同的楼层,不同的房间,切断了他们和外面的一切 联系。他的母亲、姐姐和姐夫,也以同样的方式被限制在金山大厦。

第14节:拂尘(14)
  雨辕感激地点点头,他知道,所有这些措施,保证了他对金山集团的顺利接管和顺利过渡, 直至兴旺发达。

  但是雨辕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两个和父亲几乎同龄的会计、出纳,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在 身着警服的二 枪的关注下,说出的数字,竟然毫厘不差。他和二枪交换了下眼神,一直严肃着的二枪,脸 上露出了微笑。于是,他和二枪依然将会计和出纳分开,到金山大厦三楼的集团公司财务室,分别看了出纳 的现金明细账、银行存款明细账和会计账目的集团总账和明细账。所有的账目显示:会计和 出纳说的是真话,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真实。

  真实的财务状况弄清了,雨辕立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沉了。因为集团的确有一亿两千七百七十 万 资产,但是都以正在运转着的企业的形式表现出来,也就是说,这么多钱,是企业集团所属 各个企业价值的总和,是固定资产,而不是现金。如果某一个企业经营不善,破产倒闭,它 的那一部分资产,不但不是零,他的债权人还会追踪到集团总部,从集团总部的账目上划走 他们的债务。所以,经营的每一步,都不能出现任何的闪失,否则千里之堤,将毁于蚁穴, 讨 债的潮水,会铺天盖地而来,不但亿万资产化为乌有,自己也将被许多债主追踪,根本不如 一个拉大板车、运煤的搬运工。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理解,为什么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会突然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 的生命。

  金山集团最大的债主是银行,下属各个企业的贷款总数加起来,已经接近一亿一千万。还有 企业在运转过程中所发生的许多费用,都以债务的形式体现出来,光是欠水电费就已经达到 六百多万,还有每到月底结算的人员工资,选矿材料,冶炼材料,等等等等,每月的这些支 出,就已经近千万了。那么真正属于金山集团的资产,也就是七百万左右,看来亿万富翁的 称谓,只是一个名号。

  他这才体会到,他过去最担心的是父亲亿万富翁的名号给他带来安全方面的隐患,而父亲毫 不顾忌的使用这个名号的难言之隐,那就是名号所带来的信誉和实力。有了这个外在的信誉 和实力,银行就会给他贷款,不会担心在他这里形成不良贷款,水电材料等各方面的供应商 ,不会担心他付不起钱,而且到月底才和他结算,从而在他这里赚取一定的利润。

  金山集团在金山集团所属的金山大厦办公,大楼内暖气很好,说明集团的所有人,起码是大 厦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父亲的死讯,都在兢兢业业的工作着,等待着父亲的表扬和奖励。

  虽然暖气热乎乎的,但他浑身感到了寒意,才理解父亲为什么成年在外奔波,没有去享受生 活,没有像别的大老板那样,去打高尔夫球,去马尔代夫享受沙滩和阳光。

  他不禁问自己:从接手金山集团开始,自己也要像父亲一样疲于奔命吗?如果是这样,掌握 这样一个巨大的集团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同时,他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对自己说:"有意思!接受挑战,本身就有意思 。在挑战中,获得成功,就会有巨大的成就感。人的幸福是各种各样的,就在前几天,自己 还在为作好一篇城市战略的论文而陶醉,而现在,自己要用另一种努力,去寻找另一种幸福 。这就是成就感所带来的幸福。”

  二枪很高兴,"咱们去吃点夜餐,连夜进企业。”

  雨辕喝了一口水,说:"只要你不困,我没问题!”

  "我困死了,我一躺下,就能连睡三天三夜,但是为了金山集团,为了你这个哥们,更重要 的是,我必须完成市里交给我的任务。"笑笑:"上厕所还是应该允许的,我先去办个大事 。”

  雨辕万万没有想到,二枪一走,长着一对招风耳的会计迅速将财务室的门关住,压低了声音 对他说:"这是公开的账 ,这是面对国税、地税的账,咱们还有一本账,是咱们真正的账目,除了在公开账目中,咱 们显示出来的近七百万的净资产外,咱们还有……"他顺手写了一个小纸条:125001567。

第15节:拂尘(15)
  "这么说,咱们的净资产真是超亿了?"雨辕的言语里透出惊愕的喜悦。

  会计又写了个纸条:133201567。

  "好!"雨辕将这两个纸条装进了内衣口袋。不是说二枪不能信任,而是二枪目前代表政府 ,二枪如果知道了,不对政府说,就成了一个不诚实的公务员,所以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 毁了二枪的信誉。

  会计说:"我已经预感到你父亲出事了!你父亲对我不薄,你管公司后,用不用我不要紧, 我必须把他一生的心血完整的交给你。"他吸了一口气,"我现在回我房间去,你趁公安的 人上厕所,赶快和出纳再对一下数。”

  雨辕被会计的话感动了,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脸上不易察觉的变化是嘴唇使劲儿抿了一 下,表达感动的唯一表情是朝会计点了一下头,然后他和会计同时走出财务室。关住财务室的门后,雨辕对坐在门口的警察说:"我上去几分钟就下来,二枪来了,让他等 我一下 。"他迅速来到了十五楼,对在楼层值班的警察点点头,就推开出纳住着的房子门。

  严肃着一张脸的出纳一见他进来就慌慌地关了房间门,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很 轻但很清晰地说:"我琢磨着,你爹他……"眼泪立即流了下来:"来不及哭了,我得给你 交个底。"从上衣兜里拔出财务专用圆珠笔,拉过雨辕的手,在他的手心上写下一串数字。

  雨辕一看,和会计写得一模一样,他不禁为父亲的眼光而感叹,父亲用了两个可靠的财务人 员,忠诚!敬业!称职!他下意识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问:"咱们的账在哪儿?""在你爹的办公室。他在 哪儿放,我也不知道。"雨辕一愣,心里笑了,"爹呀,我知道你是谁也信不过的。”

  想到这里,他立即下楼,心里想:这么好的财务人员,我能不接着用吗?不但要用,而且今 晚就分别带着他们到各个企业去,接收企业,保证运转。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们不但是爹的会计出纳,更是金山集团的机关工作人员,他们的 出动,代表着金山集团机关。这样想着就到了财务室,却没有见二枪的影子,他就走到门口,问那个值班的警察,"二枪 呢?”

  警察立正回答:"在厕所。”

  "还没出来?”

  "还没。”

  解手咋能解这么长时间呢?雨辕想,难道他有意给我留出时间,让我单独和财务人员见面 ?

  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雨辕立即去了厕所,迅速推开厕所门,就看见二枪站在厕所的洗手 台的旁边,拿着一份报纸专心致志地看。

  一见雨辕进来,二枪愣了一下,却立即将报纸扬了扬,"雨辕,咱们这事赶得真不是时候, 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千禧年的大日子了。"将报纸一折,"从另一个方面讲,也许是好事 ,你刚接手金山集团,就在大日子里大踏步前进,好啊!”

  雨辕被感动了,雨辕知道二枪说的这一切都是废话,只是为了掩饰他有意给他留出时间 的做法。

  雨辕说:"哥们,"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二枪的肩膀,"走,上山。”

  等他们将所有企业都安全平稳地接收后,天已经亮了。

  但是雨辕还不困。他不得不为父亲的能力而感动。也不得不为父亲的眼光感动。父亲所用的 每个企业的管理者,都表现出了百分之百的忠诚,百分之百的敬业,百分之百的优秀。他心 里已经完全有底了。他坚信自己能够经营好这个企业,让金山集团的金山,越堆越高,越堆 越坚固。

  二枪说:"今天还不能睡,要办两件事,第一:看录像,第二:举行大伯的遗体告别仪式, 火化。”

  "看什么录像?”

  "你难道没想到,铁锁也是重要的嫌疑人吗?这几天我没有惊动他,昨晚装做无意,让他去 办一件事。这一夜是对他的重要考察。"看看雨辕,话题一拐,"这个告别仪式,你母亲和 你姐姐姐夫 得参加,但她们不会有任何不利于仪式的反应,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只是……”

  "只是什么?”

第16节:拂尘(16)
  "就这么多,事情已经够你折腾的了。”

  后来雨辕才知道,二枪的"只是"里埋藏着一个重大的事件,这个事件的影响,远远超过了 母亲和姐姐带给他的麻烦。

  六 铁锁坐在他跟随了十几年的老板跟前,脸上露出无限茫然。

  雨辕走了,警察也走了,停尸房里就剩下了他和他的老板,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他和老 板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只要老板在,他心里就踏实。但是现在老板和他在一起,他心里 却空空地没个着落,因为老板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看着老板的脸,老板的脸被化妆师弄得他几乎不认识了,老板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温 柔过,老板的脸色一直是冷酷的,老板的心比铁还硬,老板…… 他呆呆地注视着老板的脸,他忽然怀念起雨辕了,雨辕这一天一夜在这儿,他心里很安稳, 雨辕一走,他立即觉得无依无靠的,虽然雨辕比他年龄小许多,但人家是老板的儿子,老板 死了,儿子理所当然地应当是接班人,也就是说,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他的新主人,他应 该成为雨辕的司机兼保镖。虽然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到过,雨辕不一定用他,人都说一朝天子 一朝臣,雨辕会不会这样呢?难道他要抛开我,用他放心的人? 雨辕跟前没有合适的人!他这样对自己说,因为雨辕虽然长期不和老板在一起,但是雨辕的 一举一动几乎都在老板的掌控之中,老板委托他按时给雨辕的导师寄去一些实用而又不贵的 东西,并坚持每周和导师通一次电话,这样,老板就对雨辕的状态了然于心,当然,他对雨 辕的状态更是了然于心的,因为老板还是通过他了解雨辕的。所以他知道,目前,起码是目前,在雨辕周围的朋友和熟人中,根本没有既会开车又会几手拳脚的人。

  如果老板活着,老板只要给雨辕说一下,说我是多么多么忠诚就行,雨辕就会毫不犹豫地 用我!瞎想!老板活着也不会让雨辕来主事!更不可能把自己介绍给雨辕!

  想着想着他想累了,他是个不善于思考的人,所以就困了,眼皮一搭拉,就坐在老板的尸体 跟前睡着了。

  他是被老板的尸体碰醒的,因为他开始睡着时保持着坐的姿势,睡着睡着保持不住了,就往 前一栽,额头栽到了老板的尸体上。

  他一下子醒了,眼本来很涩,但一看见是碰到了老板的尸体上,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赶紧伸手抚了一下老板被碰着的地方。"对不住……"他小着声说,然后看了看老板的脸。

  这一看他吓了一跳,老板的嘴咧开了。

  他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一般人看见老板的嘴张开可能会吓得魂飞魄散,但他没有,他高兴 地摇摇老板冰冷的手,"龙哥你活过来了?!龙哥!”

  当他确认他的老板不可能重新活过来以后,他开始谴责自己,就自己一个人在这儿,连龙哥 的身子都看不好,他的嘴合得好好的,咋就张开了?那个化妆师是个狗屁王牌,化妆还不到 一天,人就走样儿了?!

  他大步朝停尸房外面走,他要去把那个脸上抹胭脂的化妆师叫来训一顿,然后叫他重新化妆 。

  他被站在门口的警察拦住了,"站住。"警察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很威严。

  "不……咋不让我出去?”

  "对不起,我没有接到让你出去的命令。”

  "我是去叫化妆师,那狗屁化妆师没化好妆,人的嘴又咧开了。”

  "请你在屋里等着,我们去叫。”

  "好好好。"他摇摇头,往里面走,"屋里还暖和,外面冷。”

  突然站住了,心里一沉:"难道……难道一直要把我圈在这里?我又没有犯法,为啥圈住我 ?”

  从那个小妓女在桑拿间喊叫他开始,一直到眼下,铁锁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老板,他心里想,如果公安的,或是法院的,提他问他,都是对的,要审案嘛!但是要怀疑他,就 大错特错了,出于他和老板的深情厚谊,他甘心情愿的和老板呆在一起,但要强制性地让他呆在这里,他心里就不舒服了,他在心里说:"我……如果 连我都怀疑,你们的眼就瞎了!”

第17节:拂尘(17)
  想到这儿,那个化妆师来了,他心里刚刚升起来的气愤一下子有了发泄的地方,"你还能称 得上是王牌化妆师?你看看人的嘴,你看看你做的活儿?人都死了,你还要叫人再受一回罪 !”

  化妆师一手提着化妆盒一手抿着他的头发,看着发火的铁锁不但不生气反倒很高兴:"我就 喜欢你这样有血性的男人!不是说一般的像你这样的大块头身子的男人都像你这样有血性, 好多像你这样的大块头说话软得跟稀屎一样。”

  "你别管我咋样?!你赶紧办你的事。"铁锁打心眼里烦这个化妆师。

  但是化妆师不烦他的脾气,"你一发火,挺有味道。"他笑眯眯地看着铁锁。

  "你想挨打是不是?"铁锁瞪着化妆师说:"你?嗦个啥嘛?!你要再不抓紧时间弄我就 揍你了!”

  "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是怕挨揍的,有些人是不怕挨揍的,有些人是怕挨小男人的揍,不 怕挨大男人的揍。我就属于最后这一种人。"看着铁锁的两只眼更加温柔了。

  铁锁把拳头举起来又垂下了,不知所措地仰脸摇头,"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你你……”

  "你看你急得,"化妆师说,"这一会儿又没有活,咱们一起说说话再干活不好吗?”

  "跟你有啥话说的?你化的妆不到一天,就变形了,你还有脸跟我说话?我不跟你算账就不 错了!”

  "看看看。"化妆师声音里带着撒娇的笑,"这就是你不懂行情了,我们化完妆,一般不超 过两小时,人就火化了,你这人,躺了一天了,能保持到这会儿,要不是我这王牌化妆师, 根本不可能!”

  铁锁本想和他继续理论,但是一个公安人员进来了。一看见公安,化妆师立即直了一下腰, 快步走向尸体去化妆了。

  年轻的公安干警走到铁锁跟前:"咱们去执行一个任务。”

  铁锁一听,眼睛就亮了,这表明对我是信任的!他兴奋地大声说 :"走!”

  但他刚走开一步就回过头来,大声对化妆师说:"我告诉你,你这回再做不好,我可饶不了 你。”

  公安交给铁锁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和公安一起,把那个妓女送到潼关,交给潼关的公安。而 且让铁锁开着公安的车。

  铁锁第一次开公安的车,感到很新鲜,但是一搭手就感到车辆性能太差,开到看守所门前, 轻轻摇了一下头,"你这车,比起我们大龙老板坐的沙漠风暴,差的不是一个档次。”

  年轻公安笑了:"但是这是公安公务,只能开这种车,不能开你们的车。”

  那个小女子很快被提出来了,铁锁看见这女子抱着两只膀子,心想这女子原来很扛冻的呀, 再冷的天也都是单衣,就像人家说的美丽冻人,今日咋成这样儿了?看来看守所里伙食不行 。

  女子低着头,真像一个谋杀犯一样,紧紧地跟着公安,朝汽车走来。到了车跟前,看着公安 。公安朝前面一翘下巴,"坐前面去。”

  她就听话地拉开前面车门,刚要上车,看见铁锁,"呀,是你!我给你说,你们老板把我坑 死了!”

  "别?嗦!"年轻公安训她,"快上车。”

  女子连连应着,上了车,坐到铁锁旁边。铁锁目不斜视,徐徐开动汽车,驶上出城的道路,过了三条街道,还没有出小秦岭市市区, 年轻公安的手机响了。公安的声音开始 很平静,片刻之后就现出了焦急,"好好好!可是……你等一下,我马上给你回电话。”

  "你看,"公安对铁锁说,"我女儿才三岁,突然发烧三十九度,我老婆又出差了,就剩我 母亲在家照看着,我得去看一下女儿。”

  铁锁停下车,"那当然,你给娃看病吧,不就是把她送到潼关吗?我送到就行了,那边谁接 ,你给他打个电话,把车号告诉他们,叫他们接就是了,你去不去都一样。”

  "那……"年轻公安忧心忡忡,"我这是执行任务……”

  "只要那边的公安接到不就行了吗?"铁锁很知心地说,"娃可不敢耽搁。”

  "那……"公安沉吟片刻,"你到潼关以后,给我打个电话。"拿起笔写了个便条,递给铁 锁,"我再通知潼关公安接应,谢谢你。"下了车,刚要关门,又补充一句:"可别让市局 领导知道这事。”

第18节:拂尘(18)
  铁锁一拍胸脯,"你这年轻公安不了解我铁锁,交给我的事你放一百条心。”

  在年轻公安关住车门的时候,铁锁想,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能让这女子跑了!于是在起步开车 的同时,把左手边的车门总开关按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所有车门都锁死了。

  那女子果然扳了一下车门把,才发现车门关得死死的。

  "别动这脑子了。"铁锁说,"老老实实跟我到潼关。”

  "我到潼关弄啥呢?好我的铁锁哥呢,你放了我,谁也不知道,我不会亏待你。”

  "我才不管你亏待不亏待我,你肯定在潼关犯住案子了,要不咋会送你到潼关?"摇摇头, "我老板在世时对你多好,你口口声声说你就给他一个人吹,不给任何其他男人做那事,结 果呢?”

  小女子立即分辩:"两三年大龙老板都不要我,我不给别人做我吃啥?大龙老板要我 的 时候,我确实只给大龙老板一个人做,谁要给别人做谁就吃饭噎死,喝水呛死,睡觉捂死, 走路撞死。”

  "你别在这儿装好人了,你还能做啥事?你不就这一个本事吗?公安叫送你到潼关,肯定是 你给潼关哪个鸟人做了,那人犯住了啥事,和你有关的事,要不咋叫你去呢?你可不知道啥 叫公安,人说妓女的脸,公安的眼,公安的眼能看到一切沟沟坎坎里的事。”

  "铁锁哥呀,你真是冤枉我了。"小女子悲悲戚戚地说,"就是大龙老板前些年看着我好, 别人 就不一定了。大龙老板不要我时,我有时一天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不信你看看我下面,成日 做那事的女子,一撇开腿下面的洞就张得跟马桶口一样,我这,咋撇,都紧紧地连一条缝都 没有。"说着就解裤带。

  "别别。"铁锁放慢了车速,汽车已经出市,驶上了去潼关的高等级公路。"你就是脱光, 我也不看,反倒让车外的人看见了。”

  小女子只好停住了手,眼泪流得很长:"铁锁哥,那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下去,公安把我 关在那里头,吓死人了,我每晚都不敢睡,一睡着就梦见我被拉出去枪毙了,脑子流了一地 ,都是白的。”

  "唉--"铁锁突然动了脑子,把车缓缓地停在路一边,看住小女子,"我从小就听大人 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你既然吓成这样,你肯定犯法了。”

  "不不不!"小女子连连摇手摇头,"我只是胆小,我确实没犯法。”

  铁锁一动脑子就认住死理,沿着他的思路走,"我这两天就思谋着,我老板大龙哥好好一个 人,身体棒得跟铁打的一样,咋能死在你身上?"直直地盯住小女子。

  "我咋知道呢?"小女子吸着鼻子,"他平时使在我身上的劲儿,像蛮牛一样,都出不了事 。那晚不知道咋就出了那事,就蒸那么一下……”

  "你别装了。"铁锁侦探一般地用研究的眼光看着小女子,突然把眼光放得柔和了,"你不 用害怕,我也不说出去,你是不是在弄事以前,给老板吃过什么药了?”

  "不可能!"小女子急急争辩,"他平时小心得跟特务一样,谁给他的水都不喝,谁给他的 东西都不吃,还能吃我给他的药?”

  "他在桑拿间里,用我送进去的大搪瓷缸喝水,茶杯盖儿老是张开的,"铁锁问得有条有理 ,"你是不是在他高兴的时候,给茶杯里放药了?”

  "好我的哥呢,我一进去,他就已经成那样了,我吓得慌忙喊你进去,声都变了,你咋忘了?”

  铁锁的声音更柔和了,"我没忘,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是光着身子叫我的,你不弄那事,光 身子弄啥?”

  "光身子就是想跟他弄呢,没弄成嘛。”

  "这谁能信?你给公安都敢吹嘘你的吹功,还说你过去吹一下他就哼叽一下,舒服得不得了 ,你不正可以在他哼叽的时候,给他的茶缸里放药?”

  "那你是不知道我的功夫。"一说到业务小女子来了精神,眼里的泪水不淌了,"我的手能 闲住吗?不可能!我比别人高就高在手忙得停不住,我可是说的两只手,两只手一刻也不停 地配合着嘴在忙乎。”

第19节:拂尘(19)
  铁锁斜了一下眼,"好了别吹牛了,圈子里的人都说你吹功好,我就没听说过你还用手。”

  "我咋说你都不信,要不我给你做一下你就知道了,其实手忙着男人高兴得很,手一停男人 就不高兴。"说着就斜到铁锁跟前,"你就把袄解开,把裤子褪到腿弯弯处就行了,我一做 你就知道手和嘴是咋配合的。”

  "你闪开!"铁锁一皱眉,"你是我龙大哥用过的女人,就是我的嫂子,我咋能让你弄?

  我是个义气人,讲究个朋友妻不可欺!知道不?"把小女子推开。

  "好好我不给你做,我一说你也就清楚了。"小女子两只眼睛的睫毛飞扬起来,"你想着这 么一个样子,男人光光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我脱光了,先给男人擦身子,擦完了才上去 ,嘴做着、舌头做着、手做着、那儿做着,哪一个都不能停,停哪一个男人都急,一场下来 ,一个多小时,我的筋肉都忙酸了,骨头都忙麻了,嘴都忙得都合不住了。"突然一笑,”

  看看,我说给你做嘛你不让,我这一说,你那儿硬得跟铁棍一样。”

  "没……"铁锁的脸红了,"没的事儿!"说着把左腿跷起来往右腿上压,想压住反应的 地方,却因为车前面空间太小,腿压得很别扭。

  小女子噘起嘴来,声音娇娇的,"现在天黑了,路上没啥人,我给你做一遍,你就知道你跟 你老婆弄那事只是大田里种庄稼,我这才是精工细做。我一分钱不要,只要你把我放了。”

  "其实放你很简单。"铁锁一进入侦探思维那里的反应就没了,放下腿,说,"只要你给我 说,是谁让你给龙老板放药,或放别的啥弄死他,我立马把你放了。”

  "铁锁哥你真不明事理,龙老板是我的钱袋子,我巴不得他长命百岁呢!一万个人想谋害他 都轮不到我。更重要的,他两三年都不要我了,我这一回送都没送上,反倒落了个罪。”

  "那就没法了。"铁锁说,"别怪我无情无义,我只好把你送到潼关了。”

  女子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

  铁锁摇摇头,把车开到路中央,打开远光灯,飞速朝潼关方向驶去。

  潼关是铁锁跑了无数次的地方,这一条路他闭着眼都能记得起路上的每一个细微状态,还有 路旁边的山和沟豁。开始过这里时,老板还常常感叹,怪不得叫潼关呢,就这一条路连接着 陕西关中和河南灵宝,山高沟壑,险道天成,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古都是兵家必争 之地,现在却成了出黄金的好地方。这不是化干戈为玉帛,而是没了干戈,就产出金子来了 !

  想到老板的这些话铁锁鼻子很酸,话还在耳边响着呢,人却没有了。

  那女子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泪还在脸上爬着,口水却流了出来,睡得很香。

  铁锁就把车开得慢了一些,他希望她能在梦中说出指使她犯罪的人或者事。就不时地朝她那 里看一眼。但直到车开到 潼关市的街道上,小女子还是那样的姿势酣酣睡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停下车以后,她突然把身子斜过去,软软地 靠到了门上,口水流得更长了。

  铁锁拿出手机,按年轻公安给他的号码拨过去。

  年轻公安立即接了,还没待他说话,年轻公安就说,"我一直跟他们联系,还没联系上,一 联系上就给你电话,你就在路边等着。”

  "好好。"铁锁拿着手机,关了车灯,就静静地在车上等着,等着等着,他也睡着了。"后边的不用看了。"负责放录像的年轻公安对二枪和雨辕说:"直到天亮,我一打电话, 他两个才醒,也是真累了。”

  "你感觉怎样?"二枪看着雨辕。

  雨辕说:"铁锁真是个铁锁,好个铁锁!”

  "但是,这个妓女老是想跑,就说明她真是有问题,你说是不?"二枪问雨辕。

  雨辕想了想,其实他根本看不出这个妓女是个谋杀犯,但是她一直想跑确实是个疑点。"可 不能让她跑了。"雨辕说,"她一跑,所有的线都断了。”

  "这你放心。"二枪说,"已经把她关好了,为了能让她睡好觉,给她说了,她的罪行我们 了解,就看她交待不交待,交待好了轻些处理,交待不好重处理,但不管咋处理,也不会枪 毙她。要不,她紧张得精神失常了,案子就没法往下调查了。”

第20节:拂尘(20)
  "对对。"雨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公安毕竟是公安呀!”

  二枪一看表,"快十二点了,遗体告别仪式放到下午可以吧?”

  "这个我不懂,有下午进行遗体告别仪式的吗?”

  "一般来说都是放到上午十二点以前。”

  "那……"雨辕征询地看着二枪:"咱也放到明天上午吧,你也困了,今天好好睡一觉。”

  七 雨辕的母亲快生雨辕前一会儿,还去村口的水塘里洗衣服,正洗着就下雨了,但她还是坚 持洗 完,担着湿衣服往家里走的时候,路就滑了,在水塘边她很小心,一进村就松懈了,被一 块石头绊得往前扑去,好在前面有一辆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空马车,母亲一把抓住车辕,才没 有绊倒,但胎胞因此破了,被慌慌赶来的乡亲扶回家后,就生下了雨辕。母亲对那个雨中的 车辕印象深刻,就要把儿子的乳名叫车辕。给父亲一说,父亲大骂一声:"没文化,叫个啥 也不能叫个车辕!你想让儿子长大后吆车拉粪???"父亲的质问声拖得很长,轻蔑地斜视 着母亲,突而缓了语气,"但不管咋说,这个车辕是对咱有贡献的 ,娃的名字就得跟它有关系,我昨日后晌就请教过教书先生了,先生说古时候的人打了胜仗 以后,回到营盘时都把一辆车的车辕朝下栽到路上,得胜的队伍就从这个车辕栽出的门里走 回营盘,所以这个车辕做成的门,就叫辕门。了得不?车辕是不得了的!更重要的是,你抓 的车辕是被雨淋透了的车辕,先生说这个有雨的车辕是好上加好,因为车辕成辈子都是干的 ,旱的,有了雨,就湿润了,干湿都有了,也就是说要啥有啥。所以先生给娃取了个名字, "他用烟袋锅在炕上划着说着:"叫雨辕!”

  "雨辕?"母亲说,"听着咋这别扭呢?”

  "你没文化,当然别扭了,不别扭反倒不正常了。"父亲把烟袋锅往炕沿上一敲,"就这样 定了,雨辕!"又看着母亲,"你叫一声。”

  母亲就叫了:"雨辕--"叫完了笑了,"叫着挺美的。”

  但在小秦岭地区,孩子上小学以后,乳名就不能对外了,就必须取一个走向世界的名字,谓 之为"官名字"。

  雨辕要上村里的小学时,父亲把雨辕叫到跟前,父亲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三个字:石金山 ,然后问雨辕:"认得不?”

  "不认得。"雨辕说,"只知道第一个字是石字,是咱们的姓。”

  "能认得这个字说明你还有出息,后面两个字是金山。知道不?”

  "不知道。”

  "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叫石金山。"把树枝往雨辕跟前一撂,"你写一遍。”

  雨辕一笔一画地学着写了,倒是不少一笔,而且还端正,父亲左看右看,都觉得好,"你这 ***比你爹写得好,将来肯定比你爹有出息。你知道为啥把你叫金山吗?”

  "不知道。”

  "我叫一个先生看了,如今不兴算命,但中国人讲究个金木水火土,先生说你的命中缺金, 我干脆给你弄一座山的金,就在名字上,谁叫你名字一回就等于给你一座金山,好不?”

  其实父亲的这一句问话是多余的,在他们家,父亲的话就是天,就是地,就是法律,就是一 切。所以父亲的话一落,雨辕就立即回应:"好得很。”

  但是,雨辕考上城市学院的硕士研究生以后,却到学校派出所提出申请,把名字又改成石雨 辕。从这个时候开始,石金山这个名字消失了,他在大学的同学找不到他这个人了,新学校 的人怎么也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是拥有亿万资产的金山集团的老总。

  雨辕知道,父亲是非常重视他这个儿子的,也对他寄予厚望,否则不会把他一手创立的集团 公司命名为金山集团,而且集团公司的总部就设在小秦岭市,一个因为黄金储藏量在亚洲占 据第一位而闻名世界的小秦岭市,他不能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把他和小秦岭市联系起来, 更不能把他和金山集团联系起来,他要让学校的所有师生,认为他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里娃 石雨辕。所以他在同学们几乎人人都有手机的时候,坚持不买手机。在同学们以过生日等等 名义相互请客的时候,他都想尽办法躲开,装出很穷的样子,实在躲不过了,就很不好意思 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实在……"后边的话他从来没说出来过,但同学们都理解 了他 。所以,他在同学们眼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乡巴佬,是一个穷酸的农民娃。他为同学们产 生了这样一种印象而高兴,因为他昼夜害怕的,就是父亲的财富带给他的灾难!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所昼夜害怕的灾难,没有落到他身上,而直接到了父亲身上,并且一 出现就是不可逆转的,因为父亲的命都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呢?!

第21节:拂尘(21)
  和二枪分手后,他走出公安局,就看见父亲的沙漠风暴停在公安局门口,铁锁站在汽车一 旁,看见他就跑过来,微笑着说:"石总,车在那儿。直接坐车回吧。”

  "哦……"这是他不习惯的,但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必须习惯坐车,习惯以石总的名义 出现在各个场合,因为他已经正式接班了,他已经是整个金山集团的老总了。

  铁锁先他一步到达车跟前,为他拉开车后门,"请上车。”

  这确实也是需要习惯的,好在他平时就不喜欢说话,所以他点了一下头就上车了。

  "咱们,"铁锁发动了车以后问,"去哪儿?”

  就是,去哪儿呢?他想了一下,轻声说:"去金山大厦。"就是,金山大厦是我们金 山集团的总部,我就应该立即到那里去掌握集团的运转。

  车一起步,铁锁说,"公安通知我,说你还叫我开车,"很激动地,"我……我……我高兴 得很,谢谢你信得过我。”

  "没……没事。"他应付道,他当然不能说,对铁锁的信任,源于那一盘录像,他直了一下 身子:"咱集团办公室几个人?”

  "三个。”

  "我怎么就见过会计和出纳,还有谁?”

  "还有我。”

  "真就三个人?”

  "就三个人,每个人都是没黑没明地忙乎,忙得高兴,因为咱集团日子一天比一天兴旺。”

  "叫他们两个下午都上班。”

  "已经上班了,昨晚跟你一下去,公安局就解除了对他们的临时限制。只要你不解雇他们, 他们就会好好干。对了,给你在大厦重新收拾一个套间你住呢?还是住你爹住过的?”

  "就住他住过的。”

  "办公室呢?”

  "也用他的。”

  其实,当他被公安局派人从城市学院接回到市里时,二枪就把父亲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他了 。而且语重心长地说:"请你重视这串钥匙!”

  真正拿这串钥匙开父亲办公室门的时候,他不禁想到了父亲每次开门时的心理。

  父亲会自豪地将钥匙插进门锁,时不时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整个金山大厦是我的,整个金山 集团是我的,这就是我的家业,这是我用心血,生命和耻辱换来的。

  是的,父亲是用生命、用心血,还有耻辱换来这一切。

  他想到了姐姐小米,突然不由自主地用另一种心态思考父亲的残忍,想着想着似乎想透了,却又不愿意认可,于 是就改而琢磨父亲对下属和企业的有效领导和控制,想到这时,他才打心眼里叹服父亲的能力和智慧。

  走进父亲办公室的时候,他闻到了父亲身上的味道,这是他熟悉的味道,这是他原来最为反 感的味道,但是现在闻着很亲切。因为他从更多方面了解了父亲,于是也从更多方面理解 了父亲,包括姐姐小米的事,那时候父亲如果贷不到那笔款,那个金矿永远是个黑窟窿,不 可能变成金矿,也不可能给金山集团带来如此丰厚的利润。被巨额债务逼着的父亲也不可能 将自己在企业管理上的超人才能发挥出来,还有自己、母亲和姐姐小米,一个被银行逼着债 的家庭怎能在人面前活得有尊严?自己怎么有可能上到硕士研究生?姐姐小米怎么可能 找到一个她喜欢的丈夫?一个被人家摸过的女子,能嫁出去就不错了,怎么还能嫁一个理想 的丈夫?这不全是因为父亲成功了吗?因为她有了一个亿万富翁的父亲吗?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年轻女职员走到门口:"请问能打扫办公室吗?”

  "不用,谢谢。"他刚说完,突然想到,难道职员们也知道父亲去世了吗?

  应该是的,因为父亲去世的消息封锁得很严,但是集团几个人被隔离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自从昨天自己和出纳见了面以后,事情就应该半公开化了。

  女职工却又转回身:"你跟石总长得很像,你是他娃吧?”

  "哦……"雨辕觉得这个职工问得太多了,就没有回答。

  但是那个职工却进了办公室,而且态度很严肃,口气也硬了:"你若不是他娃,你不能随便 到石总办公室。”

第22节:拂尘(22)
  这倒让雨辕很高兴,一个职工能这么负责任,这是难能可贵的。他就看了这个女职工一眼。

  "还有,这几天这儿一直有公安站着岗呢,今天没有了,你就拿钥匙进门,这不行。石 总能进这个门,或者石总给我交待了,我才能让你进这个门。”

  "我若是石总的娃呢?”

  "那我也得看看。"女职工说,"平日不行,就是他女子来了,他老婆来了,都不能进,除 非石总允许了。这几天石总不在,又有公安来这儿站岗,我想着石总更重要了,是他叫你来 拿东西的,要不,我刚才就不让你进来。”

  这一番话让雨辕感动了,第一,这女职工根本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这说明会计、出纳、 铁锁都把严了自己的嘴。一个大集团,保密工作尤其重要。第二,说明父亲在集团有绝对的 威信,赢得了所有职工的信任,大家才主动地为他操心。

  就在这时候铁锁来了,铁锁一进门就知道了眼前的形势,对那个女职工说:"这是咱新来的 石总,接替老石总的。”

  女职工突然睁大了眼,"老石总呢?”

  "老……老石总在……在外地创新天下呢,"铁锁说得吭吭巴巴,"这儿让新石总管。”

  "哦,好。"年轻女职工笑了,"那你忙。”

  女职工刚出门,招风耳会计进门了,手里拿着一摞文件夹,对他说:"这是下面几个企业这 几天的报 表,你下午有空看一下。"说着放到办公桌正中,"所有企业运转正常,大账我 们已经记了,小账……”

  就是,雨辕立即意识到目前面临的最紧急的事情就是找到小账。

  他对会计说,"过两个小时你再来拿。"他坚信自己能找到。

  "是那种跟书一样大的笔记本。"会计补充了一句。

  "哦噢,知道了。”

  但是会计没有立即离开,嗫嚅了一下,说:"还有一个问题,咱的……银行用法人代表章应 该换成你的了,是不是现在换,请你定。”

  "不急。"雨辕说,"不是过几天也可以吗?那就过几天吧。”

  "说是这样说,但是……"会计沉吟了一下,伸手捏了一下自己厚厚的耳坠,"还是立即换 好,既然市政府请你回来当家,你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当家,不但应该立即换银行用章,而且 也应该立即更换企业法人营业执照。如果你同意,我出个文件你签个字,铁锁盖一个章,后 晌工商局一上班,我就去办,一准后晌就办成。”

  雨辕想了想,自然就想到了母亲和姐姐。

  从遗产继承法上讲,她们和自己都是第一顺序继承人,从股份上讲,她们都占有这个企业所 有股份的三分之一,自己能不和她们商量就把自己换成法人代表吗?自己能不和她们商量就 当这个企业的掌门人吗?

  市里是这样安排的,而且市里用行政手段保证着这一安排! 但是这个事情是迟早要说的。躲是躲不过去的。

  这时候铁锁说话了,铁锁的声音本来就厚重,说得认真了就带起嗡嗡声,"我建议后晌就办 了这一切。这是应该的。过去人都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咱集团也不可一日无主。”

  雨辕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了一下牙:"办!”

  "好好好!"会计喜颠颠地往门外走,耳朵一闪一闪,"我就去出文件。”

  铁锁小声对雨辕说:"我知道小账在这个屋里,但不知道在哪儿,你好好寻一寻。”

  雨辕点点头,为父亲的慎重而感动:连铁锁这个整日跟着他的人,都不知道账在哪儿,看来 在关键的事情上,父亲只信他自己一个人。

  当然不敢相信别人,一亿三千多万资产的掌握者,能不随时保持警惕吗?钱绝对是个好东西 ,有了钱,父亲就不用那么挖了心一般地把仅仅十二岁的姐姐小米奉献给那个谢顶的老男人 ,有了钱,长鹊声就不会为生计而发愁,有了钱,大学校园里很多教授的科研成果就可以转 换成产品,有了钱,杜甫就不会长期靠朋友接济过日子,更不会在洞庭湖上一漂就漂三天三 夜,最后吃牛肉撑死!

  没有钱可就惨了!古语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话一点不假。父亲明明知道自己所打的矿洞 里有金子,却不能继续往下挖,因为每挖一米需要一万块钱的支撑,父亲就是支撑不住了, 才眼看着成群的疯了一般的矿工跑到家里抢掠,而且使出了最伤害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做 父亲的男人的自尊的事,将自己未成年的女儿奉献给一个谢顶的老男人…… 父亲凶残地用刀子在鸡身上割…… 年仅十二岁的姐姐吓得尿湿了裤子…… 雨辕一个哆嗦,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第23节:拂尘(23)
  他摇了一下头,让自己忘记这些悲惨的过去,狠狠地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敲了敲,在屋子里面 快速地走。

  毕竟是在办公室,这儿挡一下,那儿挡一下,就让他的思路不断地拐弯!

  过一会儿,会计就把文件起草好了,我立即签字,让他去办法人代表更换!必须立即换!

  必须让这一亿三千万迅速地归我所有!

  "一亿三千万!一亿三千万!"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嘴里念着。

  百元大钞的一万块钱有一厘米高,一千万块钱就一千厘米高,一亿三千万就一千三百多米高 。

  "一千三百多米高呀!都快一公里半了!而且是成摞的大钞,如果不成摞,是单张铺开,会 铺成啥样子呢,会……那才真是一眼望不到边呢!"他顿时感到,仅仅对这些财富的拥有, 就已经给人以幸福了!"是幸福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又自个儿回答:"当然是幸福,确实是幸福!大大的幸福!"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在办公室,并没有任何外人,自己为什么不说出口,而是默默地 在心里说呢?

  当然,这种行为纯粹属于下意识。

  他立时就对自己这种下意识的行为感到惊讶,钱啦,只要一沾上钱字,人的恐惧感就油然而 生!该用嘴说话的时候变成用心说了,这就是小心翼翼,这就是胆战心惊! 但是,钱又会给人以豪气,会给人以虎气,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百元大钞,豪迈地一挥手: "这是我的!"心里升腾起来的,仅仅是陶醉吗?

  "不不!"他摇摇头,"有这些钱,你可以大胆地杀伐决断,人们会佩服你的果断!你可以 动用学来的知识,用这些钱滚雪球一般地滚出更大的金山来,人们会为你的智慧而惊呼!等 等等等,总而言之,有了这些钱,可以将自己成就为一个大男人,而没有这些钱,纵有惊世 奇才,被人称为诗圣,也只能潦倒一生……”

  他顿时豪迈起来,大声地清了一下嗓子,甚至在办公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又长长地吁了一 口气。

  突然想到会计马上要来,自己还没有找到父亲的账本,不禁笑了,笑完了,觉得心里很实在,俨然一个亿万富翁的样子,背起手,扫视着整个屋子。小账本,他嗫嚅道,藏这个小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在屋里最不起眼的 地方;二、在谁也不愿意动手的地方。

  他观察了两遍,发现最不起眼的地方在门口,谁也不会想到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门口。这应 该是父亲高于一般人的想法。因为门口是衣柜,衣柜门还半开着,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的, 越有可能放着最重要的东西!

  他匆匆过去,打开衣柜门,发现里面挂了许多衣服,春夏秋冬的都有。挂着的衣服下面,还 放着一堆毛衣、袜子之类的东西。

  他心里一亮:肯定在这一堆东西下面。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藏钱的事情,父亲把仅有的一些现 钱,都卷在母亲梳头时梳下来的头发里面,然后塞进院墙的墙缝里。农村人又不关院子门, 院门白天开着,谁都可以进来,谁都可以到墙缝里去抠那卷头发出来。但是细想想,一个人 到了别人家里,怎么啥事不干专门去抠人家的院墙缝呢?而且,小秦岭地区的土是典型的壤 土,夯起的土墙雨是很难下透的,也就保证了墙缝里面现钱的安全。

  本来父亲是向所有人,包括家里人保着密的,但是有一次父亲在院墙跟前大骂了一声:"狗 日的老鼠!"捧着一堆被老鼠咬碎的东西,手哆哆嗦嗦地抖。这时候他正好放学回来,他朝 父亲那里看了一眼就朝厨房走去,却和从厨房慌慌走出来的母亲撞到一起。

  母亲扶起他就朝父亲喊:"咋了?”

  父亲狠狠地回了一句:"你做你的饭。”

  母亲就不敢再问,立即缩头进了厨房。

  他却多了个心眼,脚步很轻地朝屋子走去。于是看见父亲在屋里冲门的太阳光底下,把老鼠 咬碎了的钱往一起对。

  他顿时明白了父亲的恼怒,悄悄地退到厨房里。

  按照父亲过去的思维,小账准会放在这堆不起眼的毛衣袜子下面。肯定!

第24节:拂尘(24)
  但是他仔细翻了两遍,却没有翻到。

  这就怪了!他对自己说。又按照这个思路找了四个地方,还是一无所获。

  狡猾的父亲啦!他感叹着,坐到了父亲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这是经过改造的或者自己定做的椅子,不像那些老板椅,下面有轮子,随时可以滚动,父亲 却用了很稳很重的木头做了椅子腿,而在椅子的中间部分,加了弹簧,这样,人可以往后 很舒服地靠。

  他坐上去,朝后靠了靠,理解了父亲的这把椅子:一、稳定,不但是椅子,而且是企业。二 、灵活,让人舒服的灵活而不是无限度的灵活。那种能滚动的椅子就是无限度的灵活。也就 是说,这个灵活,要让自己舒服,但不能过头。

  爹呀,你又给你儿子上了一课。

  这就看见了对面的书架。

  一看见书架雨辕眼睛一亮,父亲是个不爱看书的人,怎么放了这么多书呢?而且,还包了书 皮,书脊上还是父亲亲自写的书名。《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书,雨辕知道父亲是喜欢 看的,但是这些书和许多企业管理的书,还有世界上许多军事家的传略混在一起,就让雨辕 笑了,肯定是在这些企业管理一类的书皮下面!他不可能研究这些书!

  但他没有想到,当他翻开一本本企业管理的书,发现父亲不但看了,而且是认真看了,有的 地方还有批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父亲对企业的管理,是认真学习和研究过的,不是单靠 本能。

  他不禁对父亲肃然起敬。

  咦,他还学习《民法》、《刑事诉讼法》?

  他翻开一看,笑了:"小账本……”

  八 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安排在早晨八点钟。

  雨辕一大早就和二枪赶到了一号悼念厅。就见有人在那里支着摄像机架子,摄像机上夸张地 贴着小秦岭电视台的台标。

  市政府工业办于主任看见雨辕就匆匆走过来,紧紧握住雨辕的手:"石金山同志,对你父亲 的不幸去世,我们感到非常沉痛。”

  雨辕点点头:"谢谢。”

  "你看看遗体告别仪程。”

  雨辕接了过来,看见主持仪式的是市工业办于主任,讲话的是市政府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张强 ,心里就一动:父亲创业那会儿,能想到自己会成为市里一个重要人物吗?能想到自己的遗 体告别仪式,市长出面讲话吗?父亲在割那只公鸡时等于是在割他自己的心,当他把姐姐小 米留到那个歇顶男人的房子时,父亲已经死过一回了!父亲…… 母亲和姐姐小米是被警车拉来的,两个人分别坐了两辆警车,看来下车前警察已经交待了许 多,母亲看见雨辕,也没有过来招呼,只是直奔父亲的遗体,"他爹呀--"先是长嚎,然 后是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竟然昏了过去。

  那边的女警察就喊道:"人昏了。"把雨辕母亲的头抱在了怀里。

  为父亲拍过一次瞳仁的法医踏着女警察的叫声走进悼念厅,"慌啥嘛?"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这都是气急攻心、情急攻心,人的精神承受不了, 就到阴间门口吹一下口哨,有时候口哨还没吹响就得回来。"说着走过去,伸出大拇指,只 在雨辕母亲的人中上掐了一下,母亲就醒了过来。

  "啊哟--"母亲一醒过来,就势坐到地上,拍着腿大哭大叫,"雨辕呀,你爹不是人呀, 他害了咱一辈子,临死了还要把死罪加到咱头上……”

  听见母亲的哭叫,雨辕不由自主地朝母亲走去,却被二枪挡住了,二枪小声告诉他:"不能 让她跟任何人交流,以免影响破案。”

  雨辕只好停住步子,就看见母亲和姐姐小米身后,都跟着一个女警察。

  姐姐小米根本没到父亲跟前去,她朝父亲那里看了一下就看看悼念大厅的天花板,然后就一 声不吭地站到一边去。

  姐夫连大三这时候进来了,身后也跟着一个警察,姐姐小米朝姐夫看了一眼,低下了头。姐 夫往姐姐小米跟前走,快到姐姐小米跟前时,身后的警察高声清了一下嗓子,姐夫知趣地停 住了步子。

第25节:拂尘(25)
  姐姐小米突然朝大厅外面走去。

  女警察立即跟上去问:"你想干嘛?”

  "我回去,我不愿意参加他的追悼会。”

  "不是追悼会,是遗体告别仪式。”

  "不管是啥反正我不参加。"说着吸了一下鼻子,从离姐夫一丈远的地方,走出了悼念厅。

  姐夫看了看姐姐小米,嘴动了动却一声没吭,然后就走到父亲跟前,竟然哭起来,越哭声音 越大,而且还一声一声地叫着爹,弄得雨辕看着觉得很虚假。

  八点差五分,二枪叫雨辕站到左边家属区域,母亲和姐夫已经站在那里,母亲和姐夫身后都 站着警察,而且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警察显然给母亲说过什么了,母亲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也不哭了,只在抹泪。维持秩序的市政府工业办的干部让参加悼念的人们入场,黑压压一片 人就往悼念厅里涌。突然有一个声音沙叫着朝母亲冲去,"姐--"接着是年轻一些的声 音:"姑--”

  雨辕闭住了眼,他知道这是母亲的弟弟来了,雨辕在心里骂:"狗亲戚!"骂完了又觉着骂 得不对,因为在他的心里,他的舅舅一家人还不如狗,狗是最忠诚最讲究信义的,而母亲的 这个弟弟,是最不讲信义的一个人,在他们困难的时候,舅舅比谁对他们都狠,他家有钱了 ,他们又像嫌贫爱富的猫一样总往母亲这里蹭。

  "栓柱……"母亲又哭出了声,哭着抱住了她的侄子。

  栓柱哭着说:"姑,我还没上大学呢,他咋就死了呢?"说得倒是很真实,完全站在 自己需要的立场上。

  母亲倒分不清这些,也许因为被隔离了几天,见到亲人就亲,拖着哭腔说:"没办的事情多 着呢,他说走就走了呀,啊啊--"身后的女警察凑到母亲耳边说了一句,母亲的哭声戛 然而止。

  舅舅却朝着父亲的遗体冲过去,但因为父亲的遗体前面,放着市委市政府和市领导送的大大 小小的花篮,舅舅得绕一大圈才能到达父亲的遗体跟前,所以他哭叫着:"姐夫呀--”

  声音很大却没有眼泪淌下来,因为他还要腾出眼睛看路。

  工业办的人没有让他过去,拦住他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哭声就停止了,连连点着头朝家属这 边走来。径直走到母亲跟前,却被二枪挡住了,"站到后边去。"二枪的两只眼像鹰一样犀 利,弄得舅舅不敢看他的眼睛。

  雨辕认为,悼念仪式简短而隆重,隆重的重要标志是市政府副市长对父亲的一生评价很高, 特别是讲到他对本地经济发展所起到的带头作用,还有他在经济管理上过人的能力。隆重的 第二个标志是市政府专门接来了父亲家乡的村支书五拐,并让五拐代表乡亲向父亲致悼念词 。五拐虽然腿脚不方便,但由于长期从事行政工作,没有拿稿子,却将悼词致得有声有色, 让所有人都深切地感到,父亲是家乡石村出的最大一个人物,也给市里和石村的繁荣昌盛做 出了重大贡献。隆重的第三个标志是整个悼念大厅站满了人,中间的一大部分竟然是中学 生。雨辕知道,这是市政府专门组织的,也许会给同学们说这是一次社会实践,反正就是为 了让这里隆重而把他们叫来了。隆重的第四个标志是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悼 念会一开始,摄像机就不停地拍,摄影记者就来回跑着拍新闻照片,电台记者忙着录音。让 所有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一看,就知道今天送走的不是一般人物。

  告别仪式的最后一项自然是遗体告别,先是副市长走到父亲的遗体前,郑重地鞠了一下躬, 然后 缓慢地从父亲的遗体前注视着父亲走了一个圈子,这才走过来,先和雨辕握手,握得很紧, 而 且摇了摇。雨辕知道,这紧紧一握,紧紧一摇,就把市领导的所有期望和支持都传达过来了 。正像市政法委张书记和自己的谈话,绝不仅仅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市委市政府领导。

  副市长接着和母亲、姐夫以及舅舅等人握手,随口说着安慰的话。然后是市政 府其他领导,再后面是一排排的参加悼念的人们,都要鞠躬,都要过来握手,雨辕就觉得自 己的手像机器一样,一下又一下重复做着动作。

第26节:拂尘(26)
  一个黑衣女人引起了雨辕的关注,女人穿着一件几乎挨住地面的黑色羊绒大衣,大衣下面是 黑色的皮鞋。头上裹着一条黑色里散落着白色雪花点的大围巾,脸也被这围巾遮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了一双眼。女人还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孩子穿着一身的白毛衣,小小的鞋也 是白的,一个大口罩把脸遮去了三分之二。女人随着悼念告别的队伍缓缓地走到父亲的遗体 前,深深地弯下腰去朝父亲鞠躬,怀里的孩子却对着父亲的尸体叫了起来:"爸爸--”

  声音纯真而响亮。

  雨辕心里一震,他知道一个小孩不可能见了人就随口叫爸爸。

  难道父亲在外面还养了二奶?!并且生下了孩子?!

  孩子的哭叫声显然让那黑衣女人震惊,她赶紧直起腰来,抱着小孩走出了告别的队伍,而且 没有到家属这边来,径直从另一面匆匆走出了悼念大厅。

  虽然她只露出了一双眼,但是她的体形走势和基本形态给了雨辕很大冲击,是……是她吗?

  雨辕想穿过人群跑过去,问一个究竟,哪怕是看一眼这个黑衣人也行,起码落个心里清亮, 但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过来跟他握手,一个接一个地让他节哀,他根本不可能走开。

  他朝母亲那里看了一眼,发现母亲根本没有看到黑衣女人的一切,她这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 噩地过日子,弄不清主次,弄不清大小,所以过到现在,丈夫是亿万富翁了,自己还过得一 塌糊涂。

  倒是姐夫眼睛很贼,应付地和人们握着手,头却不停地抬得高高地,朝黑衣女人那里看去, 直到目送她出了悼念厅大门。

  舅舅和他的儿子更是一对憨子,站在那里,真把他们当成父亲的家属了,充满激情地应付着 一个一个人的问候。

  真是鼠目寸光呀!雨辕在心里感叹。

  二枪真是个好样的,二枪一看见黑衣女子就很隐蔽地穿过人群,朝她那面插过去,等到她走 出悼念大厅的时候,二枪已经在大门口等着她了。

  但愿二枪能摸清她的底细,起码知道她是谁。

  村支书五拐在这时候走过来了。雨辕刚才就注意到,五拐站在离父亲尸体稍微远一些的地方 ,静静地看着父亲的尸体,静静地一个人在那儿抹泪。许多人没有注意到他,但是雨辕注意 到了。他知道,父亲的去世,肯定对村里的经济带来一定程度的影响,或者是父亲在长期的 创业过程中和五拐产生了深厚友谊,否则五拐不会如此伤心。石村一千多号人,他一直是村 里的核心,大权在握,踌躇满志,轻易不会对一个人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的。

  五拐一走过来,本来排着队来和雨辕握手致哀的人们自动让开了,因为五拐身体闪动的范围 比较大。

  雨辕朝五拐迎上去,凄凄地道:"叔--劳你这远跑来。”

  五拐握住雨辕的手,"雨辕娃,"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清晰了许多:"你爹 这一辈子办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创办了金山集团,对村里,对地方经济做出了巨大贡献 ;第二件事就是生养了你,你才是你爹最大的作品,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才把集团的名字和你 重名,你得理解你爹的良苦用心。你得给叔保个证,你一定能让金山集团更加兴旺发达!”

  雨辕重重点点头:"叔你放心。”

  "这样说我不放心,你得说出保证两个字。”

  "叔,我保证……”

  目送着五拐去和母亲握手,雨辕心里又泛上了黑衣女子的形象。

  实际上黑衣女子的出现,已经搅得雨辕没有任何心思待在悼念大厅了,但是后面的所有事情 , 还需要他来办,也只有他来办。母亲、姐夫和舅舅他们,都被公安请走了,只留下他来处理 父亲的非常具体的后事。虽然市政府工业办的几个人还跟着,但是作为家属,只有雨辕一个 人了。一切都得让他拿主意,比如骨灰盒的选定,火化时间的选定等等。

  他说:"骨灰盒买最好的,一万就一万,爹一辈子挣了恁多钱,临走,只有这个是真正属于 他的了,不能让他显出任何寒酸。”

第27节:拂尘(27)
  他说:"火化时间随意,既然你们说八点三十八分好就放在八点三十八分火化。谢谢你们想 得这么周到。”

  最后一项让雨辕很感动,那就是市政府工业办的领导已经在小秦岭市烈士陵园为父亲定了一 块置放骨灰盒的位置。

  "哪里?"雨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放哪里?”

  工业办干部答:"烈士陵园。”

  "你是说烈士陵园?”

  "是烈士陵园。"补了一句,"这是很难的,也是市政府领导定的,上层专门和烈士陵园协 调,认为你爹为市里经济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应该与为这个市的解放献出鲜血和生命的烈 士放在一起,那里松柏长青,四季开放着鲜花,每到清明节,市里学校的学生还专门去扫墓 ,当然,你们也可以去扫墓。”

  真正安置好骨灰雨辕才知道,父亲确实受到了市政府足够的重视,烈士陵园也给了父亲足够 的面子。因为在安置父亲骨灰的安放大厅,安置的都是小秦岭市正处级以上干部,也就是说 ,小秦岭市的领导去世后,才会安置到这地方,县市区的主要领导去世了,才会享受到在 这里安放的待遇,而父亲,一个白手起家的农民,一个曾经把女儿都贡献出去的农民,竟然 和小秦岭市声名显赫的领导肩并肩地躺在一起。因为父亲骨灰盒旁边挨着的是市原来主管教 育的副市长,这位副市长肚子很大,曾经到雨辕的学校去出席过活动,他还记得这个副市长 和人握手的时候,总是侧着身子。

  父亲,你值了!他在心里说。

  他闻见了流动的花香,他想:这香气也会渗到父亲的骨灰盒里面去。

  今后每次来这里看父亲,也会闻到这种奇异的花香,都会看到满眼的植物原色。

  突然又想到了那个黑衣女子,想到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娃娃。

  若真是像我所担心的那样,那……她肯定会来这里,那个娃娃也会来这里,那个娃娃还会对 着父亲的骨灰盒叫爸爸…… 必须赶快回去,问二枪!

  九 去烈士陵园时坐的是市政府工业办的中巴,车前面扎着黑色的花朵。

  虽然父亲的骨灰盒一直在他怀里抱着,但他看见铁锁开着那辆白色的沙漠风暴悄悄地跟在后 面。他觉得铁锁做得很得体,悄悄地跟着,毫不张扬,却可以在任何紧急的情况下,拉着他 迅速出发。放置完骨灰后,他向市政府工业办的同志表示感谢,并表达了中午请他们吃饭的 感谢之意,但工业办的同志坚持要走,"我们还要回去汇报,改日再见面。"话说得很公务 很行政,雨辕就不好说什么了,钻进了自己的沙漠风暴。

  等市政府工业办的中巴车开走以后,铁锁才缓缓启动了沙漠风暴,在烈士陵园弯曲得很好看 的道路上行驶,拐过一棵高大的雪松后,铁锁声音很低地问:"石总,你是用石老板的手机 ,还是给你另外买一个手机?"铁锁的声音很厚重,硬是压低后,就带出了很浓的嗡嗡声。

  "哦……"他刚想说,"还是买一个新的吧。"因为他从小在心底形成的对父亲的反感,导 致他打心眼里不喜欢父亲用过的东西。但他只是咽了一口唾沫,说:"我爹的手机在哪儿?

  ”

  "在这儿。"铁锁拍拍车前面带锁的文件箱。

  "给我吧。"他轻声说。他想到,爹的手机上应该有许多秘密,如果有信息的话,应该有他 最私秘的人的信息,如果自己的猜想是对的,那么,应该有长鹊声的信息。

  铁锁将车停在路一边,打开文件箱,拿出一只样子很笨重的手机,交给雨辕。"他就是在车 上用,下车时就放在车上。”

  "噢……"雨辕接过来,"一直开着。”

  "他的手机从来不关。"铁锁压低的声音里依然带着嗡嗡声,"这种飞利浦的手机看着难看 ,就是电池耐用,这块电池可以一个月不充电。”

  雨辕迅速翻到信息那一栏,才发现父亲根本不会用信息,信息栏里塞满了垃圾信息,最上面 的一条竟然是:本公司有黑车、走私车和高档盗来车,廉价出售,够本就行。还有枪支、弹 药、特制军刀,货真价实,价格面议。后面的落款竟然有名有姓,还有电话号码。

第28节:拂尘(28)
  雨辕还是往下翻了翻。实在找不出任何线索了,才翻到已拨电话一栏。

  虽然他只和下属企业的经理们见过一回,但由于特别用心,他牢牢地记住了他们的电话号码 ,还有集团公司的几个固定电话号码,而父亲手机上显示的,恰恰大部分都是这些电话号码 。只有一个电话是陌生的,他就把这个号码念了一遍,看向铁锁:"你知道这是谁的号码?

  ""是潼关一个搞走私的小伙子的电话。"铁锁说。

  "我爹还和走私的人来往?”

  "是这样的,前些年银行收购黄金价格太低,国家又不准把黄金卖给个人,只能卖给银行, 你想想在这种时候,走私的不就疯了?”

  雨辕没有吭气,他本来想问父亲走私了没有,但他压住了自己的话。走私没走私都已经是过 去了,从自己这里开始,不要走私就行,从目前情况看,只要正常运营,企业就有利润,有 利润就行,绝不能违法!挣多少钱是个够?父亲弄了一个多亿,带走了一分吗?就是最后装 着他骨灰的骨灰盒,也是他根本不知道的,人生在世,确实是赤条条来去呀!

  翻到了已接电话一栏,就又发现了一个陌生号码。

  "这个号码……"他念了一遍,"是谁的?”

  "是……"铁锁张着嘴吭哧了一下,"是长总的。”

  一听到长字雨辕心里就一震,"长鹊声?”

  "嗯。"铁锁的声音很低。

  铁锁这种很不自然的表情和声音雨辕是理解的,原来铁锁跟着父亲,对父亲是百分之百地忠 诚,自己问他什么,他完全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回答自己,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父亲不在了 ,自己当着集团公司的家,他当然对自己必须说实话了。

  铁锁缓缓地把车停下来,低下头,叹了一口气,"石……石总,我……”

  雨辕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即让自己咳嗽一声,然后说:"别说了,你的心思我知道。"又让 自己咳嗽了一声,"她,怎么也当上老总了?”

  "嗯。"铁锁头上冒出汗来,"是银洼市龙鹊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龙……鹊,"雨辕咬了咬牙,父亲叫石大龙,她叫长鹊声,不就是父亲和她吗?!拳头攥 得很紧,心里狠狠骂:"真他娘的弄到一块儿了!”

  长鹊声!好你个长鹊声!

  雨辕对长鹊声产生的第一印象是在入学不久的一次全班同学联欢会上,班长是个很活跃的湖 南人,他把联欢会的时间定在周五下午上完公共课后,地点就在上公共课的阶梯教室。刚一 下课,班长就跑到教室前面,扬起很浓重的湖南腔说:"同学们,今天的联欢会主要是让同 学们认识一下,以便于我们形成一个团结和谐的班集体,记得著名诗人曲原说过,大学时节 是春笋拔节的季节,是青年成长和汲取的季节,是爱的季节……”

  话没落音,就被一个来自东北的高个子同学打断了,那同学戴着深度眼镜,透过镜片看着班 长说:"屈原哪儿有这样随意的诗,而且根本不合屈子的风格。”

  班长哈哈一笑,指着东北大个子:"你这个满人,对汉族文学研究得还不错嘛!可惜你没让 我讲完,我说的这个曲原不是战国时代的屈原,而是当代的曲原,不过他和两千多年前的屈 原是湖南老乡,那就是来自湖南的同学曲原曲伢子--"高高地扬起手,然后轻轻地落下, "那就是我。”

  一些同学笑了,一些同学起哄:"拉大旗做虎皮!”

  "对。"曲原朝那个起哄的同学一指,"你说得对,是拉大旗做虎皮,不过背这个罪名的不 应该是我,而是我的妈妈,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而且说,听说古时候有个大人物叫这名字 ,妈也想让你当大人物。"说着一挺胸,"大家看我像大人物吗?”

  当然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有人笑。等大家的议论结束了,阶梯教室平静下来,曲原才说 :"当然不像,像就见鬼了。好了,我的自我介绍结束,下面从第一排同学开始,每一个同 学都要出一个节目,唱歌也行,讲故事也行,跳个舞也行,实在啥子都不会,学个狗叫鸭叫 也行。”

第29节:拂尘(29)
  由于曲原的活跃,联欢会就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下开始了,最初的几个同学还拘谨一些,但在 曲原的推动下,很快就放开了,教室里不时传出欢乐快活的笑声。

  轮到长鹊声时,长鹊声站了起来,声音清清地说:"我从乡里来,啥也不会,我给大家鞠个 躬吧。”

  这当然是不行的!前排的同学叫了起来,"鞠躬也得到台上来。"曲原就进一步发挥了。个 子不高的曲原踮了一下脚,说:"长鹊声同学,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我们是大概念的老乡 ,这个大概念就是一个湖字,因为你是湖北人,我湖南人,我们俩都占了一个湖字,但不能 说我们是湖人,那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是楚人,当然不是处长的处,处女的处,是楚国的 楚,是楚文化圈的楚。还有,我们都是农村人,但不同的是,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是高 个子的女人,我是矮个子的男人,虽然你高我矮,但站在一起应该是一样高的,不信你来台 上比比。”

  同学们立即起哄:"比一比,比一比!”

  长鹊声却坐着不动,脸红了,低着头伏在课桌上。

  这就更加引起了同学们的关注,许多同学站了起来,有的同学拍起桌子,曲原就在这热烈的 场面中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地走到长鹊声面前,"长鹊声同学,你不愿意上台的话,咱们在 这比也可以。”

  长鹊声的头低得更低了,脸更红了,"比啥子嘛?我就是不愿意比嘛!”

  曲原笑得更灿烂了,"你不愿意和我比,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的心伤 透了!我现在脸上所有的微笑都是装出来的!但是光我伤心不要紧,你不能让全班同学伤心 ,不能让全班同学产生自卑感,我已经注意你很长时间了,刚才大家出节目时,你一直在写 着什么,你就把你写的东西给大家念一念,站在这念,叫读,到台上念,就变成朗诵了。”

  然后转过身,面向大家,提高了声音,"同学们说是让她读,还是让她朗诵?”

  雨辕清楚的记得,全班的所有同学都大声喊"朗诵!"他还记得他的声音特别高,这是他第 一次在学校喊出了这么大的声音,而且喊得很真诚。

  长鹊声就是在这样的声浪里,被几个女同学拥到了台上,她的脸红得像早晨的彩云,手里拿 着牛皮纸皮儿的笔记本,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个躬,然后说:"我从来没有朗诵过,请大家不 要笑话我。”

  当然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她就是在掌声里翻开了笔记本。掌声立即停了,教室里鸦雀无声。

  长鹊声的声音很清,很纯净,很朴素:"今天下午没有风,也没有雨,天气不冷也不热,和 我离开家的那个下午是一样的气象,于是,虽然我在热闹的教室里,我还是想起了我的家, 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慈祥的老奶奶,这不是乡愁,这是思念。


第30节:拂尘(30)
  谁也没有想到,她刚刚念到这里,同学们正处于被感动状态的时候,我们班的辅导员猛然推 门进来,叫:"长鹊声。"看见她就在台上站着,立即沉着一张脸,"你出来一下。”

  同学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因为辅导员严肃、沉重的表情,也没有一个人说话,大 家目送着长鹊声和辅导员走出了教室,看着教室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虽然曲原很快让大家 忘记了刚才的冷场,但是雨辕却一直惦记着长鹊声,他的眼前不断变幻着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的样子,他的耳边不断出现着她那清纯朴素的声音。

  联欢会结束后,雨辕才知道,不但是他一个人关心长鹊声走出教室的原因,而是有十几个同 学,大家不约而同地来 到了系办公室,问长鹊声发生了什么事,这才知道,辅导员去的时候,拿的是一封电报,电 报内容是:父病故,速归。

  雨辕知道,自己对长鹊声长久的牵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十几天以后,重新回到学校的长鹊声,脸上的红润退去了不少,甚至头发上原有的光泽也变 得黯涩了,除了在上课时回答老师的提问外,她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默默地听课,默默地 记笔记,默默地参加考试,一个人低着头,来往于宿舍、教室、饭堂、图书馆。雨辕想:这 时候,长鹊声最需要的帮助,应该是解除家庭的困难,她来学校一定是攒着劲来完成父亲心 愿的,但是家里的日子怎么过?雨辕不时的想起长鹊声朗诵中所提到的她的母亲和老奶奶。

  没有了父亲,家里的天就塌了一半,母亲和老奶奶怎么过下去已经是个问题,哪来的钱供长 鹊声上学?他真想从自己的卡上给长鹊声取一万块钱,但是他没有,因为他害怕同学们知道 了他的富有。他甚至不让父亲来学校看他,他知道父亲太爱张扬,太爱摆阔,太爱坐他那辆 夸张的沙漠风暴,他一直以一个贫民子弟的形象出现在老师、同学们面前,穿最普通的衣服 ,吃最便宜的饭菜,甚至在学校的书店里打工,用公用电话偶尔跟家里通个电话。这是他对 自己本能的保护,他总觉得有那些喜欢不劳而获的人,会绑架他,会向亿万富翁的父亲索要 高额赎金。但是,他想帮助长鹊声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他就不断地做着帮助长鹊声的计划 ,又一次 一次地否定自己的计划,因为他所有的帮助,都会暴露他是一个富人的真实身份。他就在琢 磨,长鹊声是靠什么来生活、念书的?他已经在系里连续观察了一个多月,几乎每一个同学 的家里都有钱寄来,只有长鹊声没有。他就想:她又不打工,家里又不寄钱,她怎么支撑日 子呢?饭是必须吃的,虽然他注意到她吃饭时总是去得很晚,而且总是要最便宜的菜,但是 最便宜的饭菜也是要钱的,她的钱从哪儿来呢?

  他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女人没钱会变坏。”

  这让他心里很沉重,他不愿意往一些坏的方面去想,但他终于忍不住跟踪了她一个晚上。

  长鹊声吃完晚饭,就去图书馆看书,十点钟图书馆关门时,她却没有出来。他就站在图书馆 外面的假山旁,眺望着图书馆里的灯光,在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想。一个多小时以后,图书馆 的灯一盏一盏的关了,最后一盏关掉的是临着图书馆大门的厅灯。灯一灭,门开了,长鹊声 走了出来,和她同时出来的,还有图书馆的两个工作人员。

  雨辕长出一口气,原来她在图书馆打工。他不禁对长鹊声肃然起敬。

  他放心了,放心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他很快发现,虽然有这一份工作支撑,长鹊声还是越来越消瘦,脸上的润色越来越少, 头发上的黯涩越来越多,他就想:长鹊声肯定在上学的同时,挑起了赡养母亲和***重担 ,他就禁不住又做起了帮助长鹊声的计划,当然又是在不断做、不断否定中延续着日子。突 然有一天,他从梦中笑醒,因为梦见他给长鹊声一千块钱,长鹊声不但接受了,而且欢天 喜地地走了。

  梦醒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想:"也许这是上帝对自己的关照,提示自己必须资助长鹊 声。于是他又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琢磨,终于琢磨出来一个巧妙的、既能掩护自己,又能帮助 长鹊声的方法。”

第31节:拂尘(31)
  第二天晚上,他很早就来到了图书馆,在长鹊声经常坐的位子旁边坐了下来,并且把书包放 在长鹊声常坐的凳子上。

  他一直低着头,却用眼睛的余光瞅着阅览大厅门口,终于看见了悄然走进阅览大厅的长鹊声 。他赶紧将放在凳子上的书包拿起,给长鹊声腾出了位子。

  长鹊声显然发现了他拿书包的动作,轻轻走过来,轻轻坐下来,轻轻地说:"谢谢!”

  雨辕不看长鹊声的脸,看着他面前的桌子,用更轻的声音说:"我想请你合作一件事。”

  长鹊声扭过头来,看着雨辕:"我能做什么?”

  "研究生院的那边有我一个老乡,家里富,又想拿到文凭,又不想出力,想让我帮他写论文 ,他拿去发表,答应给他写一篇,他给我一千块钱,发表了,再给一千。我试了几次,我的 水平不行,我在咱们大学学报上看到了你写的文章,我觉得你行,咱们家都是穷家,我想咱 们挣这个钱也是劳动所得,你看行不?”

  长鹊声低下头来,想了想,声音更轻了:"谢谢你。”

  他从长鹊声的声音中,听出了犹豫,听出了不安。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往下说。长鹊声侧过脸 来:"会不会违犯校规呀?”

  "这事情只有你知、我知、他知,而且人家已经预付了钱,咱们打工,一个月也就二三百, 这等于咱们打四五个月的工了。”

  长鹊声低下头来,又想了想:"他是学什么的?”

  "跟咱们学的一样,都是经济管理专业。”

  "这就好办。”

  他发现,长鹊声脸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就将头朝她那边歪了歪:"那就这样定吧, 人家等着回话呢!”

  "那……好吧!”

  他心里猛然一高兴,为自己想出这种奇特的办法,并得以落实而自豪,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 信封,里面已经装了一千块钱,从桌子内侧递过去,"给。”

  "哦不不。"她伸手挡住了信封。"等我写完,咱俩都对论文满意了,再说。”

  他只好收了回来。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他很高兴。他认为他和长鹊声之间已经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共同 保守着的秘密。这个秘密把他们联在了一起。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他觉得是他入学以来最 幸福的三天,因为每天他在教室里看到长鹊声时,都会想到在这满屋子人中,她和我的心是 最近的。偶尔长鹊声会向他瞥过来一眼,虽然许多同学都会认为那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 一眼,只有他知道,那一眼里含有丰富的内容。

  这几天晚上他都去了图书馆,而且都去得很早,坐在同一个位子上,长鹊声总是比他晚来几 分钟,轻轻地朝他点一下子头就看书,做笔记,他知道她在为论文做准备,为他们那个共同 的秘密而忙碌。但他不吭气,他觉得期待是很美的,等待是幸福的。

  终于在第四天晚上,她又一次悄然来到他的身边时,却没有朝他点头,而是轻轻地坐下,从 书包里拿出一沓纸,递过来,小着声说:"你看看行不?”

  他接过来一看,才知道她的钢笔字是那么的隽秀,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瘦金体,而且文章 写得极其漂亮。他是一口气看完的,看完以后,他被深深地感动了。情不自禁地说:"好极 了!"又补充了一句,"真是个才女!”

  他发现她微微一笑,虽然笑得是那么的轻微,但他还是从笑容中觉察出了欣喜,是那种劳动 过后被承认的欣喜,就像农民面临一个丰硕的收获季节。

  他故意作出如释重负的样子,长出了一口气,轻声说:"我不但可以交差,而且可以交个美 差!"随着将那个装着一千块钱的信封,从桌子内侧轻轻递了过去。

  她没接,她侧过脸来,"你也忙了,你拿一半。”

  这句话虽然轻,但表达出来的善良,却感动了雨辕。他在心里说:"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女 人呀!"但说出口的话却是:"肯定能发表,发表后的那些我拿就行了。"不容分说,将信 封塞到她的书包里,"我还得赶快去交差,太感谢你了!”

第32节:拂尘(32)
  长鹊声将手伸进书包里,看来是要拿钱出来,但雨辕没给她机会,匆匆从她身后走到过道里 ,伏下身小声说:"那边还在等着我。”

  雨辕认为自己做得非常完美,认为他在他们之间创造的秘密在不断地发 展进行着,每隔一个月左右,他都要再次找她,继续重复同样一个话题,完成同样一个秘密 。几乎所有的程序都是一样的,只是每次她写的题目不一样,还有,他每阅读一次她的论文 ,都会有一次收获,都会对她的才华有一次新的认识,不禁感叹:看的是同样的书,听的是 同样的课,考进学校的分数都差不多,我们之间在学识方面的距离怎么这么大呢?

  三年多以来,他们一直在进行着这样一个秘密,三年多时间里,他发现她的气色渐渐好起来 ,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亮起来,长期低着头走路的她也渐渐地将头抬起来,有时候甚至还和师 生打招呼,见到雨辕,就有了笑容,只是这个笑容是很清纯的,不像雨辕所期望的那种蕴含丰富的笑容。但就这,雨辕已经很满意了,只要她好,当然这个好包括生活的和心 理的,他就感到舒坦,看到的阳光,也就特别的灿烂。

  最后一个寒假返校后,他们在图书馆门前相遇了。这是他预谋好的,要在这一晚见到她。他还是踩着老 的时间点,没想到她比他到得还要早,她就站在图书馆门前,还背着她那只帆布书包,老远 看见他 ,脸上就现出了笑容,是那种很真的笑容,是那种关系很好的人相见的笑容,虽然她一句话 没有说,但是比曲原那种??嗦嗦的煽情好多了,他自然大喜过望,声音也就高了许多,"家里还好吗?”

  她点点头,嘴角往上弯得更加高了。随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麻黄色的纸袋,"给 你。"眼睛没有看他,却朝他递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给他东西,他接过来的时候心里扑扑的,他知道自己被感动了,当然还有她的 行动所给他带来的激动,他甚至忘了问是什么东西,只是张着嘴,朝她笑,傻笑。

  "神农架的板栗,我妈烤的,你尝尝。"说完一笑,竟然跑进了图书馆。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么欢快地跑动,她的书包一颠一颠的,她要是穿裙子的话,裙子下摆会 飘起来,可惜她从来不穿裙子。他呆呆地看着她跑进门,她的身影早已消失了,他的眼睛还 看着那里。

  一拨儿说说笑笑去图书馆的同学,将他从那发呆的状态中唤醒,他才将身子动了动,遂从 那个麻黄色的纸袋里取出一只板栗,板栗的香味已经飘散开来,他已经闻到了这种美妙的香 味,却还将板栗先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以便香味更加浓烈地沁入心脾。闻足味儿以后才用 牙磕, 嘴唇和牙齿触到板栗的时候,嘴唇触到了板栗壳的那种类似于烤得焦黄的馍皮的香味,他就 禁不住舔了舔板栗壳,于是就舔出了满嘴的口水。

  家乡也是有板栗的,家乡人叫它为毛栗子,有炒的,有煮的,炒的比煮的要贵一些。小时候 家里穷,根本吃不起,后来父亲弄到钱了,特别是上大学以后,给他的卡上,一直保持着五 万元的存款,他不管花多少,过不了一个礼拜,他就会发现,花过的钱又补上了。这以后他 经常吃板栗了,但是像今天这么好吃的板栗,他还是第一次吃到。首先,它不是煮的,也不 是炒的,而是烤的,烤得焦焦黄黄却没有烤糊,这就需要长时间的、不住眼的观察照看 ,这不是用手烤的,而是用心烤的。她说是她母亲烤的,说不定就是她自己烤的呢!

  她那样紧盯着柴火,那样精心地翻动着板栗,心里想着将要给的人…… 哦……雨辕心里麻酥酥的。

  最后一个学期,课程已经很少了,同学们主要的任务是出去找工作,拿着自己在学校的成 绩 和表现情况到社会的不同单位寻找自己的就业职位。长鹊声也出去了,一般出去十几天就回 来,每次回来,从她脸上都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晒得有些黑了,人还挺精神。

  雨辕总是最早发现她回到学校的人,因为雨辕没有出去找工作。他在这三年里,把长鹊声写 的那些论文拿到学报和其他一些中央和地方报刊发表,没有一篇退回来,而且都在重要位置 发 表了,他给这些报刊投稿时落款的地址是大学研究生院,姓名是山人。上学期,城市学院的 一位教授给他写信,说看了他的论文,很欣赏,如果他正在读硕士,请他报她的博士,她将 想尽办法录取他到城市学院就读博士研究生。如果他是本科生的话,她可以为他办免试。因 为她已经从网上搜索了十几篇山人的论文,就凭这十几篇论文,他就可以读硕士研究生了。

第33节:拂尘(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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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拂尘(34)
  长鹊声愣了一下,满身疲倦的长鹊声抬眼看看他,还没来得及张口,雨辕就说:"快来看看 ,核心期刊发表你的论文了!”

  长鹊声苦笑一声,走了过来,却没有坐,叹了一口气,"好,看看吧!”

  "来,坐这儿看!"雨辕朝水泥凳边缘挪挪。

  长鹊声坐下了,从雨辕手里接过刊物,先看目录,然后翻开刊物,"咦,还加了编者按呢! ”

  雨辕不失时机地递过去一瓶矿泉水,"你写得好嘛!来,慰劳你的!你肯定口渴了。”

  长鹊声接了过去,把刊物合住了,递给了雨辕,拧开了矿泉水瓶盖,喝了两口,盖住盖子 ,看着自己的膝盖说:"我想求你办点事。”

  雨辕从来没有想到长鹊声会求他办事,所以他大喜过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书包,站到对面说 :"只要我能办到的,"他有意加了点幽默,"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长鹊声还是看着自己的膝盖,也许是喝了水的缘故,眼睛里增加了光亮,脸上的倦色也少了 ,瞥了雨辕一眼,声音明显清亮了,说:"你能办到!”

  这回雨辕不是拍书包了,而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你下令吧!”

  后来雨辕每每回忆起这个场面,都后悔自己拍胸脯的动作,觉得这个动作是模仿泼皮牛二般 的市井小民,带有浓重的江湖气,不像个大学生,更不像个研究生!

  其实他当时就意识到,他是由于过分激动,才暴露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为了遮盖这种市井气 ,他从包里掏出那个装有一千块钱的信封,"先把这拿着,这回是核心期刊,人家高兴,多 给了一千。"说着递过去。

  长鹊声接住了,长鹊声把那个信封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在信封上抚着,笑了,"你又给我 加钱了!”

  "不是我!是人家!”

  长鹊声又瞥了雨辕一眼,喝了一口水,说:"其实去年我就知道了,是你想出这个法来帮我 ,难得你这么用心,我这一辈子都是不会忘记的!”

  雨辕一惊,眼睛瞪大了,"你……你……”

  "我知道你的目的,我知道你开始是可怜我,发自内心的帮助我,但到后来,你就是真心 想帮我,因为我从你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你对我的美好的期望!”

  雨辕几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揪了一下头发,把一头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弄得乱蓬 蓬的。

  长鹊声抿了抿嘴,"咱们每次接触后,我回去都要回味的,我想从中间发现我的那种最美好 的,感情的萌芽,但是我始终没有发现,经过理智的分析,我觉得这和金钱有关系,开始时 ,我不知道是你在帮我,觉得咱俩是在合伙做着一个很划得来的买卖,到后来,直到知道是 你在用这种方法来帮助我的时候,我就打心眼里有一种欠债感,如果我如你所愿,强迫自己 和你交朋友,在交往的过程中产生感情,那我就变成了出卖感情的人,变成了用感情还债的 人,人这一辈子许多东西都可以卖,只有感情不能卖!”

  雨辕呆呆地站在长鹊声面前,脸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凉,头上也爆出汗来,都开始流了,他还 没有察觉,他吭哧着说:"那……我……我是真心的!既然话……话说到这儿,我…… 我就告 诉你,我从你那天在台上读你的笔记开始,我就……那个上了你!至今不变,而且越来越强 !"话语终于顺溜了,"你刚才的分析有道理,我这几年想做好事,想暖你的心,结果适得 其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今后我还会努力,但绝不会再做傻事。"强做轻松 地笑了一笑,"我们重新开始,请你给我下达任务!”

  长鹊声看着雨辕,第一次认真地看着雨辕,"你的坦诚让我感动。"眼睛转过来又看着自己 的膝盖,"虽然你这几年一直在掩盖着自己真实的家庭背景,而且掩盖得很成功,使得系里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师生都认为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乡里孩子,是一个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 的穷学生,只有少数像我这样的有心人,才弄清了你真实的家庭背景,也理解了你的良苦用 心,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毕竟系里有两个老师知道你情况,其他人一概不知。但就这 样,我希望你在上研究生的时候,换一个和石金山没有任何关系的名字,掩护得更彻底一些 ,不要帮助任何人,安全地完成学业。”

  雨辕被感动了,说:"你放心,谢谢你!"眼睛认真地看着她,又说:"到底让我帮你 干什么呢?做什么事呢?”

  "我这些天几乎跑断了腿,说的好话超过我这一辈子说的话,也没有谋到合适的工作,可是 ,家里人还等着我参加工作呢,一个村的人都期待我有一份好工作,所以,这时候找到一份 好的工作,不单是经济上的需要,更重要的是面子上的需要,我的面子,家里人的面子,一 村人的面子。”

  雨辕很理解地点点头,说:"要不,咱一块儿上研究生吧。”

  "这个……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一是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我上,二是……"她看了雨辕一 眼,"第二个理由,我不说你也知道。”

  雨辕真是不知道,就直直地看着长鹊声,真诚地说:"我真不知道第二个理由。”

  长鹊声低下头,说:"你没听同学们说,男硕士生是栋,男博士生是梁,男博士后是驮着金 子的狼。可是女的就不同了……”

  "噢,"雨辕终于明白,"这个我听说了,说女本科生是小黄蓉,人见人爱,女硕士生就成 了没有女人味的东方不败,女博士生更可怕,成了没有人性的灭绝师太。不过人跟人不一样 ,你不管上到啥程度,都好。”

  "谢谢你。"长鹊声抿了一下嘴,"说这个也晚了,研究生考试早过了,通知书都发了,我 要考,也不能闲一年呀,我们是清贫小家的苦妹子,等是等不起的。"看了雨辕一下,"你 问问你父亲,如果他那儿有空位置的话……”

  "这毫无问题!"雨辕没想到她想去金山集团,这还不好办?他心里一松,脸上泛上一丝甜 蜜,"我原本想着你咋也想在大城市,不会想到我们那小地方,只要你觉得行,咱今晚就过 去。”

  她赶紧摇摇头说:"你先给你父亲说一下,咱去就是要给集团公司真正做事情的,咱毕竟是 个 大学生,不能当那种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干的花瓶。"咬了一下嘴唇,"你先给你父亲说 一下看。”

  雨辕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咬嘴唇的动作,那细细碎碎的、干干净净的白色牙齿只露出那么一 点点,最多也就是牙的四分之一,咬着下嘴唇,下嘴唇上就立即多了许多湿润,在乌云密布 的下午,在没有一丝风的下午,在抒情而又浪漫的女贞树林旁边,这一些湿润是那么的迷人 ,弄得雨辕当时就生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坐在沙漠风暴上,看着长鹊声的手机号,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少,反而因为长鹊 声远离他的刺激,使他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长鹊声……"他在心里叫,叫着叫着却咬起 了牙。

  铁锁的手机响了,铁锁一看号,"是石所长打来的。你接吧,肯定是找你的。”

  "噢,"他对着电话应二枪,"我开始用我爹的手机了,你说的新情况我也能猜个八八九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