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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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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国(下)-柯云路
第六卷  第四十三章
早晨送母亲去劳改时,天气虽然清冽,但还安静。这会儿是上午了,天却刮起了阴惨惨的寒风。窗外萧条的树枝摇摇曳曳地呼啸着,让李黛玉感到家中的寒冷,也想到母亲穿得少了一点。她先给自己穿上一件薄棉袄,又拿起母亲的一件旧棉袄,顶风出了家门。
今天,全校的牛鬼蛇神都在北清东校清扫垃圾场,等她赶到那里时,看见老弱病残的劳动人群中,母亲围着一块灰头巾像个蹒跚的农村老婆婆一样,双手笨拙地握着铁锹,使劲铲着一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因为力气不够,她将铁锹支在腿上,弯着膝用整个身体的重量连撬带挖着。这是一片小树林,长着一棵棵胳膊粗细的杂树,旁边的垃圾堆蔓延过来,和落叶泥土混在一起,淤结了一个夏天秋天的雨水,现在是脏巴巴的一片。李黛玉穿过劳改的人群来到母亲身边,将棉袄递给她说:“妈妈,你穿上棉袄吧。”
茹珍正弯腰用劲铲着那块很结实的垃圾泥巴,这时抬眼瞟了一下女儿,又接着用劲,说道:“我不冷。”她的铁锹终于比较深地插到了那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泥巴里,她涨红着脸憋着全身的力气撬着、铲着,全神贯注的样子真像是在解决她面前最大的课题。终于,垃圾泥巴被撬了起来。她努起全身的劲把垃圾泥巴扔到旁边的垃圾堆上。泥巴飞落过去后,她还端着铁锹目视良久,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伟大成就。然后,她将铁锹竖在地上,用手背擦一下额头的汗,瞪着一双囊囊肿的眼睛看着女儿说道:“我不用,你拿回去。”李黛玉看了看小树林上空呼呼掠过的寒风,说道,“你现在不冷,待会儿休息的时候就冷了,我给你放在这里吧。”这是一件带绒领的蓝棉袄,旧得已经褪色,是母亲下乡参加四清工作队时穿过的衣服。李黛玉把它卷了卷,放到了树杈上。母亲看看周围在寒风中迎着灰沙干活的人们说道:“他们都没人来送衣服,我不能特殊化。”李黛玉说:“你没看他们都比你穿得多?”
母亲两眼怔愣地看看四周,很多人已经穿上了棉袄,再看看自己,一件旧单衣里边只有两件毛衣,便傻愣愣地看着女儿,说道:“那你就放下吧。”说着,又端起铁锹去铲又一块垃圾。
垃圾与泥地几乎结成一体,她一下一下铲着边缘,终于插进了锹头,然后,又是弯膝将铁锹架在大腿上,憋足力气连撬带铲地往里进着。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真像是一心一意埋头做游戏的大头娃娃。
李黛玉转身走了,母亲已经适应了劳改生活。因为基本上不上批斗会了,每日早出晚归的劳动,成了她一生以来最认真的上班。她没有一天敢迟到,天不亮就在闹钟声中爬起来。也没有一天晚上不抓紧时间洗脸、洗脚、睡觉,她总是说:“我明天还要去劳动。”她似乎完全忘却了丈夫的自杀,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心理学教授。她在半麻木半辛苦的劳改生活中甚至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每天回到家中都要讲讲一天干活的有趣之处,像刚才这样将铁锹支在腿上撬着用劲的姿势,就是她在劳改中逐步摸索学会的。
第一次掌握这个方法,她回家后曾兴奋不已地和李黛玉讲述。当时,她激情难抑,居然拿起家中的一把长柄扫帚代替铁锹,给女儿做起了示范。她一边用这个姿势象征地铲着地上的簸箕,一边仰脸看着女儿,说:“这个方法非常科学。”她将扫帚铲入簸箕与水泥地之间。簸箕滑到了墙边,她也便铲着跟进过去,终于在墙根处将簸箕铲到了扫帚上。簸箕里的垃圾洒了一地,她不在乎,平端着扫帚直起身,对李黛玉说:“这样就把泥巴铲起来了,扔的时候要以身体为轴心旋转两臂。”说着,她便像甩泥巴一样,将簸箕甩到房间那一边。
铁簸箕落在水泥地上,咣啷一声,她得意地对李黛玉说:“你看,我扬得挺远的吧?”当她余兴不已,还想继续表演时,李黛玉说:“该吃晚饭了。”。到了饭桌上,母亲再一次焕发出了讲述这一技术发明的热情,她拿起炒菜的铲子又比划起来。这次是拿桌上的碟子作为泥巴来铲,两个手抓着菜铲,插入桌面和碟子的缝隙,然后撬起铲子,将铲子一下插入碟子下面。碟子在桌面上滑行着,被碗挡住,她终于将碟子铲了起来。李黛玉生怕她把碟子又一扬摔个粉碎,连忙伸手制止她。母亲这次倒还清醒,说道:“我就是和你讲这个道理。”
说着,就把铲子放下了。在以后的相当一些天内,李黛玉都要转移她对这个技术动作的示范热情。
李黛玉在北清东校的校园内走着,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确实很容易适应环境。不仅母亲适应了现状,自己似乎也适应了现状。父亲的自杀,对她是一次崩溃性的打击,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依靠失去了。当她意识到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和蔼的面容时,家变得一片空洞和冷落,自己的生命也荒凉了。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供奉父亲的骨灰,她便将它放在父亲生前的写字台上。又觉得不妥,便挪到空落落的书柜上,不高不低居中放着,还在上面罩了一块黑纱。她把一张印着山水的明信片背靠在骨灰盒后面,算是用这片山水为父亲设置了墓地。当她沉默不语地布置时,母亲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书柜上的骨灰盒,说了一句:“能这样做吗?”见李黛玉不说什么,看了看便走开了。
那个早晨,李黛玉醒来便看到了床边的小推车。小推车那绿叶衬托着朵朵红玫瑰的图案在台灯光和窗外黎明的交相映照中像婴儿的梦。小推车离台灯很近,灯光像风一样涨满了小车篷。被照亮的小车篷又像一个美丽的大花灯笼,让她生出许多遐想。突然,她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尖叫。她赶忙跑到母亲的房间,看到了父亲留下的认罪书和给母亲的两封信。
她又跑到书房里,看到了坐在书堆面前安详长睡的父亲。她和母亲当天就把父亲的认罪书交给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母亲又让她将父亲的那封长信也交上去。最短的那封信自然是遵嘱销毁了,现在,这一切都不明不白地过去了。父亲畏罪自杀,母亲是什么性质,至今模糊不清,母女俩在痛苦与麻木中适应了这一切。
李黛玉心不在焉地来到北清东校的荷塘边散步。这里没有一丝硝烟,安谧的小路环抱着荷塘。满塘荷花早已残败,憔悴的黄叶与几枝露出水面的枯黄花茎在述说冬天即将来临的预言。三三两两的大学生在这里散散漫漫地溜达着。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走着,心不在焉地左右看着,哼着一支莫名其妙的歌曲。李黛玉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失去了父亲,但还是活下来了。一个人只要生命还在,是不是离开什么都能活下来?想到这里,她既感到寒冷和可怕,也觉出一点超脱烦恼的纯洁与安静。在这冷冷的风中漫步,心情竟然逐渐好起来。这里被高大的桦树、杨树包围着,风显得柔和了,太阳便挣扎出一个模样,不那么颤栗了,比较安稳地照耀着这片小小的风景。穿着薄棉袄走在阳光中,她甚至有了暖洋洋的感觉。她的棉袄外边罩着一件天蓝的布衣服,两臂带着深蓝色的袖套,底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裤子,脚下穿着搭襻黑布鞋。趟着这里的风光走,柏油路很清洁,她也很清洁。
正当她在一片初冬的阳光中暖洋洋的漫步时,眼前出现的景象破坏了她心头的明朗。
她看见卢小龙正和一个高挑而美丽的女孩并肩在荷塘边慢慢走着,隔着丛树稀疏的秃枝,可以看到卢小龙自信而又平静的额头与眼睛,他正在讲述什么。那个女孩一看就像初中生,带着少女忧郁、腼腆的多情。李黛玉感到有些难受,心脏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一样发紧。她从两个人手拉手走路的亲昵中,自然看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那个女孩不得不让人注意的美丽,真正给李黛玉带来了折磨。高中以来,李黛玉一直钟情于卢小龙,那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在生理上获得自信后萌发的第一个感情。这种感情是蒙昧的,又是宝贵的。卢小龙从未理会过这个,当他轰轰烈烈地投身于大革命运动时,他们的距离更是越来越远了。
她在几乎把她打懵的家庭噩运中,还在多多少少关心着卢小龙。她把他连同革命一起高高供奉在了崇高的地方。今天,看到他随随便便地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说说笑笑时,看到那个女孩俯首贴耳地跟随他时,她觉出自己的屈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卑联系着以往的自卑体验冲上心头。她的心灵又像被抄家时一样,一片混乱凋零。
卢小龙和那个女孩走到荷塘边的亭子上并肩坐下了,卢小龙一边说话一边将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摩挲、捏弄和欣赏着。他还将那个女孩的衣袖撸起来,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仔细地捏着她的小臂,似乎要发现什么。他拿起女孩的一只手,放到嘴边亲吻了一下,还用那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然后,握着这只手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两个人的手拍出的掌声使得卢小龙和那个女孩都开心地笑起来。卢小龙像个大哥哥一样笑得舒畅,女孩则笑得满脸漾着幸福的红晕。接着,卢小龙踌躇满志地讲起什么,女孩侧着头专注地聆听着,不时看一看日光下亮晃晃的荷塘。李黛玉隔着丛树和荷塘看着那边的亭子,觉出心中揪心的抖动。她朦朦胧胧觉出了卢小龙为什么不理睬她,她在想象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相貌。这时,她有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太阳又颤抖起来,风也凛冽了,刚才迎着阳光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下飘零起来,浓重的自卑又像一块石碑带着它的阴影压在心上。
这时,听到过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很重,接着便听到很熟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下,大路上过来了雄赳赳的马胜利,身后跟着四五个大学生。马胜利一瞬间也发现了她,他站住了,对同行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说着,就下了大路,沿着缓坡小路踏响着滚动的石子几步来到李黛玉面前。
他宽宽大大地立在那里,俯瞰着李黛玉问:“你在这干什么呢?”李黛玉不由自主地又往亭子那边看了一眼,很快便转回目光来。一脸狐疑的马胜利也隔着树丛及荷塘朝那边望过去。
他的目光反应了一下,随即就集中了,一脸铁青地望着坐在亭子里的卢小龙和那个女孩,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他栗子胡同一号内院的四女儿鲁敏敏。他曾经去抄过她的家,曾摘下她的袖章,也曾将抄家的战报贴在了北清大学。大概是文化大革命要打倒的黑线人物太多,对这个资产阶级文人鲁湘岭的批判稍稍热闹了一阵,就被更多更大的题目淹没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他差不多将这件事情遗忘了。受到歧视和污辱时,他会想方设法地报复;而抄家实现了报复,他便多少遗忘了。现在,看到卢小龙捏着鲁敏敏的手,得意洋洋地夸夸奇谈时,他的仇恨和怒火便“腾”地烧了起来。
他眯起眼,目光像枪口一样阴森地瞄着对面,用手揪断了一根树枝,在心中下了一个狠毒的决心。看见那边卢小龙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拉住鲁敏敏的手转身走了,他才收回目光盯着李黛玉。李黛玉也一直注意着卢小龙他们的背影,这时转过来看了看马胜利,便垂下眼。马胜利这才联想起李黛玉在这里的动机,他的火一下就冒大了。他居高临下地指着李黛玉说:“你就一直看他来着?”李黛玉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她显然不习惯撒谎。
马胜利觉出浑身涨满了愤怒,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李黛玉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目光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这种毫不辩解的沉默使得马胜利怒火发作了,他抡起手打了李黛玉一个响亮的耳光。李黛玉一下捂住脸,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她扬起脸怯生而又有些仇视地看着马胜利。她过去很惧怕这个凶神恶煞,但在今天的情境下,她第一次有了一点与对方对抗的力量。这种力量中隐含着对对方的冷蔑。
马胜利看了看四周没人,便暴跳如雷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贱?”李黛玉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嘴角的鲜血,又擦了一下手上的鲜血,平平静静地说道:“我贱跟你有什么关系?”
马胜利气得浑身发抖,他又一次举起手。李黛玉侧转过身去。马胜利看到了她脸上血红的手印,嚷道:“我不许你这样不要脸!”李黛玉一动不动。马胜利解下扎在腰间的军用皮带,他这个不是革命军人子弟的红卫兵头目现在也穿上了一身旧军装。李黛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皮带,马胜利举起皮带,克制住内心的愤怒,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她的脊背,嚷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李黛玉看也没看他,说道:“我贱跟你没关系。”马胜利举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几秒钟没有落下,接着,便抽打起眼前这片丛树来,碎枝条飞溅着。他一边抽一边嚷着:“你是个混蛋!”
李黛玉转过头来,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暴怒。一个碎枝条崩起来,扎到马胜利的眼角。
马胜利一下停住手中的皮带,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拿下手来,看见了手中的血迹,又摸了摸眼角。李黛玉一看,那里一道鲜血淋淋的裂口。马胜利看见她的目光,一下暴怒起来,抡起皮带狠狠地抽了她一下。这一下就把李黛玉抽得蹲倒在地,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肩背,闭着眼扭动着。马胜利垂着皮带站在旁边,气呼呼地喘着。
荷塘边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马胜利走到李黛玉的面前,说道:“我没想打你。”李黛玉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手摸着脊背,一手摸着脸,垂着眼冷冷地说道:“你是没打我。”马胜利看了看她,说:“我送你回去吧。”李黛玉说:“我这不要脸的人用不着别人送。”马胜利被这句话噎得又冒起火来,他抖了抖手中的皮带,李黛玉看了一眼,说道:“你随便吧。”马胜利气得扬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抽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站在那里表情狞恶地喘着气。李黛玉又上下看了看他,似乎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什么。在父亲去世以后的两个多月来,马胜利每次见到她,都免不了要凶神恶煞般地训斥她、管教她。而这一切管教的结果,却使她在不知不觉中对马胜利有了一点支配的权利。
第六卷  第四十四章
当沈丽提出希望卢小龙带她参加一些文化大革命活动时,卢小龙感到有些惊愕。窗外已是凛冽的冬天,琴房里一片暗淡,他看着头发有些零乱、面孔绯红的沈丽。沈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垂下眼说道:“你不要老跟我纠缠这些,这样,我会讨厌和你来往的。”
两个人站在那里一时无语。
刚才,卢小龙很狂热地拥抱和亲吻沈丽,而沈丽却一直在敷衍地躲避他,推挡他,最后终于将他推开了,两个人都感到受了屈辱。沈丽因为对方将感情粗暴地强加给自己而感到屈辱;卢小龙因为对方拒绝自己而感到屈辱。后来,他们相互打量的目光都有点陌生,甚至有些敌意。沈丽看了看关闭的琴房门,楼梯上也没有脚步声,又看了看卢小龙,说道:“你不要老和我谈这些行不行?我喜欢听你讲讲你的事。你老着急地弄这些,就不怕别人讨厌你?”说着,她止不住又瞄了一下卢小龙的头顶。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再一次让卢小龙感到屈辱,因为他在这个女孩面前没有身高的优势。
他越来越承认,沈丽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一类女孩,她懂托尔斯泰,懂曹雪芹,懂音乐,懂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他很希望听沈丽讲这些。每当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来到沈丽的琴房,他就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他沉迷在一种高贵的幽暗中,他喜欢这里洋溢着的与外界毛糙生活相异的舒适和温馨。他喜欢沈丽的美丽,喜欢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气味,喜欢房间里飘散的气味,那既是多年老房子才有的典雅而陈旧的气味,让人想到几十年的历史,也混杂着沈丽的身体从小到大发散的气味。他甚至非常喜欢房间里的寂寞感,一到这个房间,就多少有点与世隔绝,棕红色的四壁在有阳光和没阳光的日子里都显出老房子的情调。在这里,他虽然不时趾高气扬地讲一讲自己在外面的得意作为,然而,更多地感到的是对异性的饥渴。他常常抑捺不住这种饥渴。
沈丽却再也不在卧室里接待他了,这让他十分悻恼。在琴房里,他虽然经常克制住自己,讲点沈丽感兴趣的事情,然而,每当沈丽的目光温柔了,有些憧憬地看着他时,他便忘乎所以,止不住想去抓住对方的手。对方因为被他刚才一番雄伟的谈话所征服,便把手留在他的手中,任他摩挲捏弄。他便会从手摸到手腕,又伸到对方的衣服里去摸小臂,还会俯下身吻对方的手背。对方这时也会有一两个温情的动作,比如伸手梳理一下他的头发。
那时,沈丽看着趴在自己手臂上的卢小龙目光是若有所思的,朦朦胧胧的。卢小龙就是在这种情形的鼓励下,过去拥抱住沈丽。
沈丽刚才侧靠着钢琴坐着,钢琴没有打开,手臂就放在琴盖上。看见卢小龙由亲吻手臂推进到身体的拥抱,她轻轻用手推住对方的双肩。这个推并没有什么力量,只是一种提醒。她听任对方在自己脸上亲吻了几下,那个亲吻在她这里没有激起任何感情,只是觉得在尽义务。当卢小龙的亲吻热烈并稠密起来时,她闭上眼有了一点躲避,她不让对方亲吻自己的嘴唇。当卢小龙动手动脚更加放肆地搂抱住她狂吻时,她极力躲避和推挡着,觉出这里的庸俗与拙劣。最后,她终于忍无可忍了,挣扎着用力把对方推开了。她站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喘着气相互有些敌意地凝视着。卢小龙在愠怒中脸上有点红一块白一块,这个让他一往情深的女孩总是这样冷冷地、坚决地拒绝他,让他感到羞辱。他觉得自己可以咬咬牙转身就走,永远不再来,然而,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沈丽读出了卢小龙目光中的含义,看着这个把自己弄恼了、又被自己弄恼的学生领袖,她的思想一时冻结了,她不希望故事是这样的。她不会让卢小龙走,但卢小龙要走,她也不会拦。在微微的喘息中,她想到了刚才那一幕的拙劣,便又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拉整了身上的紧身毛衣。在这个动作中,她觉出自己的挺拔和苗条,体会到腰身的紧收和胸部的隆起,也体会到自己的美丽。她的面孔在幽暗的光线中丰润白净地发着光,她能觉出自己那双手的小巧、修长和丰润。她的表情是落落大方的,优美而高贵的。意识到这些,她觉出自己在这个幽雅寂寞的老房中所有的美丽与骄傲,她对卢小龙的打量也就尤其有一丝冷蔑。
卢小龙不高不矮地站在面前,穿着一身旧军装,腰间没有扎皮带,一脸恼怒地僵在那里,流露出小男孩受到侮辱时可笑的倔强与敌视。沈丽觉出无聊。她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是极端任性的人。她想到自己在抄家那天对卢小龙的最初的侮辱,也想到不久前在那个暗淡无聊的萧瑟秋日里,自己曾当着鲁敏敏的面将卢小龙请到卧室,主动投入了对方的怀抱。然而,她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与在全国叱咤风云的学生领袖联系在一起。她读了那么多文学名著,懂得人的心理,她并不希望自己做不通情达理的事。
卢小龙在恼怒稍稍过去之后,说了一句话:“你如果认为我们不合适,我立刻就走,而且永远不再来。”沈丽垂下眼停了一会儿,有些疲倦地看了看卢小龙,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别人喜欢你什么。”卢小龙懂得这个意思,他知道沈丽和其他女孩一样,喜欢他政治上的才华。他已经比较耐心了,已经比较注意表现自己的政治才华了,然而,每当政治才华赢得了沈丽多情的目光后,他就有些抑捺不住了。他也曾劝自己再耐心一些,只是每当觉得自己已经耐心够了,鲁莽起来就碰了壁。卢小龙看着沈丽,一句话没说。沈丽又接着说:“我知道你挺了不起的,会有好多女孩喜欢你,你也不一定非要和我在一起。”说着,她又瞟了瞟卢小龙。这句话无疑安抚了卢小龙的自尊心。他垂下眼说道:“谁让我那么傻呢,就迷上你了。”空气松动了一些。
沈丽走了两步,靠着钢琴站住,说道:“你不要老纠缠我,你还是多说说你做的事吧。”
卢小龙这时完全从刚才的悻恼中走了出来,他冷冷地说道:“那些事就是做的,也不是老在嘴上来回说的。”说这话时,他已经找回了骄傲与自信。沈丽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说道:“卢小龙,你带着我出去参加一点你的活动,我想看看你怎样做事。”卢小龙有些吃惊地看着沈丽,沈丽坐下了,指着刚才卢小龙坐的椅子,说:“你坐下,真的,我跟着你去看看,挺有意思的。”卢小龙上下打量着沈丽,说:“谁敢带你去?”沈丽抓住卢小龙的手,拉着他坐下。卢小龙似乎还在保持自己的尊严,勉为其难地坐下了。沈丽说,“你是不是怕我目标大呀?”卢小龙瞟了她一眼,说:“你自己明白。”沈丽笑着说:“我会化妆呀。再说,现在是冬天,戴个帽子,戴个口罩,换一身衣服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卢小龙思索地看着沈丽,沈丽抓着他的手摇了摇,说:“我说的是真的,你等一会儿。”说着,她起身在卢小龙脸上安抚地吻了一下,便跑着上楼去。
过了一会儿,她从楼上跑下来,卢小龙一时有些愣住了。沈丽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卡叽布中山装,那差不多是男学生最平常的服装,脚下穿了一双解放鞋,也是男学生最普遍的样式,头上戴了一顶灰蓝的棉帽,样式像军帽,有在额上立起的绒帽沿,两边是带绒的帽耳朵,脖子下面紧紧地系着帽耳扣,脸上戴着一副雪白的大口罩,只有一双眼睛在冲他快乐地微笑。沈丽说:“怎么样,这回看不出我是个女的了吧?”卢小龙瞄了她一眼,说:“你的眼睛不行,太漂亮。”沈丽说:“那是你先入为主,有成见。我过去这样挤公共汽车,没有人怀疑过我。”卢小龙看了看她脚上的鞋,说:“这天穿解放鞋,太冷。”沈丽说:“我还有棉鞋。”她摘下口罩,解开帽耳扣,摘下帽子,抖了抖头发,说道:“行吧?”然后很快乐地走上来,在卢小龙一动不动的面孔上一左一右吻了两下,“我保证跟你配合好,听你的。”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听到沈昊嗓门挺大地说道:“丽丽跑上跑下干什么呢?”接着,沈昊高高大大地出现在琴房门口。他总是通情达理地给两个年轻人以谈话的空间,又总是希望能和卢小龙这个学生领袖进行有趣的谈话。沈丽立刻将口罩戴上,将帽子戴上、系上帽耳扣,对父亲说:“我准备和卢小龙去几个大学转转,这样行吧?”沈昊宽大为怀地放弃了要和两个年轻人一起聊天的打算,摆了摆手说:“去吧,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就行。”两人下了楼,沈丽推上自行车,卢小龙问:“你骑车技术怎么样?能在人群里钻吗?”沈丽笑着摇摇头,卢小龙挥了一下手,说:“算了,你别骑车了,我带着你。”他推起了自己那辆飞鸽车,说道:“上吧。”沈丽说:“怎么上?”卢小龙说:“怕摔骑着上,不怕摔侧着上,随你便。”
沈丽说:“你先骑起来,我再上。”卢小龙说:“你先坐上吧,我怎么都行。”沈丽瞟了他一眼,“看你那了不起样!”卢小龙笑了,说:“我别的不行,骑车技术还算一流的。”
沈丽骑在后座上,卢小龙推着车踏着脚蹬子蹬了两下,就从大梁上上了车。然后,屁股离座俯身几个加速猛蹬,就把车蹬起了速度。他坐上座,又是一阵加速猛蹬,车一蹿一蹿地越来越快。这个开头就使得两人之间有了全新的情趣和感觉,卢小龙通过车子的加速和拐弯,能够非常清楚地感到沈丽在后座上的身体,那是一个有一定重量、又比较轻盈的身体,这种感觉通过车子的传导非常具体,既能感到沈丽身体的修长和丰满,又能觉出她的苗条。
在每一个急转弯中,对那个身体的长度、重量和质地的感觉都让他激动不已。在第一个急转弯时,沈丽就从背后抱住了他,这尤其让他感到兴奋,带着自己喜欢的女孩飞行,是很带劲的事情。
沈丽从一开始就被迅猛的加速激发了略有些受惊的兴奋,而后就轻轻抱住卢小龙的后腰,随着他的急转弯一起向里倾斜身体。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感觉很舒服。坐在车上,使她觉出一个男性的体力在带动着她。她感到了这个男孩体内的力量,好像这个力量就直接施加在她的身上一样,给她带来暖洋洋的刺激。卢小龙带着沈丽进了日月坛公园,然后进了北清大学,准备穿过北清大学浏览一下这里的大字报,再去学院路的其他大学转转看看。
一过北清大学大字报中心区的五角场,他们就看到有一面墙声势喧闹地围满了人,那里肯定有比较重大的动态。卢小龙停了车,让沈丽下来,然后把车靠在一边上了锁,就拉着沈丽往人堆里扎,一直挤到前几排。他回头看了沈丽一眼,沈丽的眼睛在雪白的口罩上冲他高兴地笑着。卢小龙便和她手拉手肩并肩看起大字报来,像很要好的两个男生。
大字报的题目十分惊人,《致林彪的一封公开信》,落款是北京农业大学附中的两个学生,伊林和涤西。再一看内容,竟是反对林彪的。围看的人都非常安静,全神贯注。沈丽对有人给毛主席的接班人贴大字报有点惊讶,她捏了捏卢小龙的手,询问地看着卢小龙。
卢小龙也捏了捏她的手,表示现在先不谈。他认真地看着大字报。他知道林彪是不能轻易反的,反错了是要掉脑袋的。然而,文化大革命的经验又告诉他,很多一般人不敢反的东西有些人反了,就反对了,成为最光荣的革命左派。这张大字报写得不能说没有道理,它认为林彪把马列主义庸俗化,宣扬用95%的时间读毛主席的著作就可以了,宣扬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这种绝对化是违反辩证法的。卢小龙此刻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又错过了一个机会,这是他对一切顶风亮相行为的本能反应。无论这个顶风亮相是正确还是错误,最终造成什么结果,他首先想到的是别人可能亮相亮对了,自己却错过了机会。
这一瞬间,他总是发现对方行动的合理性,以此来增加对自己的刺激,使自己嫉妒难受,随后,他才会全面冷静地考虑别人的这个顶风亮相是不是正确,后果如何。今天也同样,他先为别人顶风亮相贴了林彪的大字报而自己没贴感到失落,而后才冷静下来,判断这件事在政治上的正确与否。
听到周围人介绍,这张大字报是从别的大学刚刚转抄来的,好几个人正在抄录这张大字报,其中有一个人居然是朱立红。她正矮矮地立在那里,仰着一张胖脸边看边在笔记本上抄着。卢小龙想了想,拉着沈丽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沈丽非常好奇,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卢小龙说:“我们去把它搞清楚。”说着,他带上沈丽骑车出了北清大学。没有多长时间,他们便来到了农业大学附中。这里稍微偏僻一些,大字报也冷清一些,操场及楼房错错落落。卢小龙摘下臂上的北清中学红卫兵袖章,领着沈丽问来问去,终于在学生宿舍楼里找到了那两个贴公开信的学生。
这是两个个子比较高、相貌朴素、神情忧郁的男生。当他们看到有人来串连时,显得很友好,也稍有一点戒心。他们问卢小龙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卢小龙转头看了看沈丽,坦然地回答道:“我是北清中学的,我叫卢小龙。这是我的同学。”他的自我介绍引起了对方热烈的反应和兴奋,他们显然知道卢小龙,没想到卢小龙会自己找来。他们热情地请卢小龙和沈丽到另一个房间里坐下,房间里几个双层床,几个桌子,有些零乱,光线却很明亮。卢小龙摘了帽子,沈丽依然戴着帽子和口罩。这两个叫做伊林、涤西的学生疑惑地看着沈丽说道:“我们这儿有暖气,不冷。”卢小龙笑着说道:“不管他。”便和这两个中学生聊了起来。他极力要了解这件事情的性质及背景。伊林和涤西便滔滔不绝地讲了他们的理论。当卢小龙想进一步判断这件事情的政治背景时,他们说:“现在,北京有一大拨人在秘密集结反对林彪。”卢小龙皱着眉思索着,觉出这件事在政治上的严重性质,两个人便对他说:“今天晚上在北京航空学院就有一个秘密会议,你可以去听一听。”看到卢小龙犹豫的神情,两个人又说:“你可以不暴露身分,我们给你写个条。”说着,他们从笔记本上撕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兹介绍两个可靠的朋友去参加会议,伊林,涤西。”
他们将卢小龙一直送出校门口,说道:“我们相信你是认真思考问题的人,结论需要你自己下。”
他们骑上车,沈丽这次侧过身来坐了。她用一只手轻轻搂着卢小龙的腰,脸贴在他的脊背上,问:“你形成判断了吗?”卢小龙一边骑车一边在做“铤而走险”的思维。这一次,他觉得事情不那么好玩,他说:“这件事有点玩命。”沈丽娇嗔地笑了,说:“那你可别玩命了,北京航空学院咱们不去了。”如果卢小龙今天是一个人行动,他可能就不去了,正因为带着沈丽,又听沈丽这样一说,便冒出了与理智判断相反的情绪来,他说:“我这个人就喜欢玩命,咱们去看看吧。龙潭虎穴闯一闯,怕什么?”沈丽把脸很舒服地贴在他的后背上,说:“好吧,你自己定吧,反正我今天跟着你。”
一路很长,到了北京航空学院,已经天黑了。他们在小商店里买了一包饼干,一边吃着一边找到了地方,那是一栋楼里的一个会议室。会议室很大,中间一个长条桌,旁边围坐了好几层人,其余的地方空空荡荡,光线挺暗,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秘密。门口的人听到他们是伊林、涤西介绍来的,写的条看也没看,就放他们进去了。一屋子人来自很多大学,还有一些穿军装的,来自军事院校和军事单位。谈话的内容既集中又散漫,主题自然是反对林彪。卢小龙拉着沈丽在一个最暗的角落里坐下。在后面墙边,高高地堆着很多软座椅。
坐在黑暗中看着长条桌周围的一圈一圈人,卢小龙觉出这里的气氛有点怪诞。不知是房顶的灯坏了,还是为了保密,全部光源就是桌上的一盏台灯。如果为了保密,他又不太理解为何进门的手续这么随便。当几十张面孔围着一盏罩着红纱灯罩的台灯召开政治会议时,让你想到阿拉伯的一些民间故事,几百年前挖金矿的人和俄国的十二月党人。那盏台灯可能就是阿拉伯的神灯,古代挖金矿的油灯,和十二月党人秘密集会的灯。房间里的大部分空间都是暗的,只有围拢那盏台灯的几张面孔在一片红光中清清楚楚。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一个个讲话激昂慷慨,所有的意见都一致,又都不一致。这似乎是一个开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的会议。
卢小龙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知道很多重大的政治决定全是这样熬时间熬出来的,他等着看他们熬出一个结果。反正他站在这个事态的前沿,倘若这是一个他决定投身的事情,他绝不会错过机会。倘若这件事情是危险的、不该做的,他现在躲在暗处,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分,也随时可以脱身。他很喜欢处在深渊边上的危险感觉。特别是身边带着沈丽,他一点没有熬时间的感觉。他让沈丽靠在自己的左侧,用左手从背后轻轻搂住她,用右手握住沈丽的手。他在享受危险政治气氛中的温馨情感。因为坐在黑暗中,有足够的安全,沈丽摘下了口罩,解开了脖子下的帽耳扣。这样依靠着卢小龙观看文化大革命,一些伟大的政治搏斗就起源于这些策划活动,也如读一部小说、看一部电影一样,很刺激。不过,她此时有点困,冷了一路,在暖暖的屋子里靠着卢小龙,有一种松弛麻木的困倦。每当会议桌旁有什么比较重要的动态和讲话时,卢小龙就会捏一下她的手,晃一晃,她便笑一笑,睁大朦胧的眼睛,向那边台灯照亮的人群看去。
夜深了,借着那盏台灯的朦胧光亮,可以看见一侧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指着12点。开会的人们也有的显出困倦,有人打着哈欠,大多数人还在精神抖擞地商议着。有一个短头发中年男子刚才还手撑着额头在打瞌睡,这时却激昂慷慨地讲起来。当他讲话时,有的人目光灼灼地倾听,有的人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话,此刻却陷入瞌睡。卢小龙仍然在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个会议,他觉出自己像狼狗一样机敏,他通过一个又一个发言,嗅出了这件事的背景,判断出了每个人的出发点。他要继续观察下去,直到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他越来越喜欢这种如临深渊的机敏感觉。
沈丽早已瞌睡得东倒西歪,他温情地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因为始终没人注意他们,沈丽便听任卢小龙摘掉她的帽子,抖开她的头发,然后枕在卢小龙的肩膀上晕晕然地瞌睡着。这时的沈丽显得温存而听话,卢小龙搂着她,偶尔轻轻地吻一吻她的脸颊,沈丽便把脸在他肩头蹭一蹭,像睡在大人怀里的小孩一样,听任他的爱抚。搂抱着这个美妙的“小女孩”,想到她白日里盛气凌人的高傲,尤其觉得她这困困恹恹听任摆布的样子娇嗔可爱。
此刻,卢小龙觉得自己正在保护她,照顾她,像摇篮一样拥抱着她。她枕在他的肩膀上完全睡着了。他轻轻吻着她的脸,吻着她的嘴唇,她在睡梦中如同躲避蚊虫一样,轻轻闪了一下。他更温存地吻着她,把她下滑的身体向上抱了抱,让她靠着自己坐好。
一个矮胖的女学生从那边人群的后面贴着暗影移过来,她手里拿着笔和本,看样子是想绕到会议桌的另一面去。当她走过来时,卢小龙心中一惊,借着那边照过来的朦胧光亮,他认出是朱立红。朱立红一边移动着,眼睛一直看着那边发言的人。卢小龙立刻将沈丽的帽子戴上,将帽耳放下。朱立红无意中也发现角落里坐着两个人,她显然吓了一跳。及至看到是卢小龙,似乎猜到了什么,走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也在调查他们的情况?”卢小龙只能模棱两可地点点头。朱立红立刻显得如临大敌地低声说:“千万注意安全。”她又看了一眼倚在卢小龙身上的沈丽,在黑暗中,她觉得沈丽有些面熟,又不好意思多辨认,便对卢小龙做了一个同是地下工作者的摆手示意,就绕过这个角落,移向长条桌的另一边了。看见她坐在那堆人后面的黑暗中,借着台灯光从人缝中照出来的光线记录着什么。
卢小龙摇醒了沈丽,沈丽懵懵懂懂没醒透,他便在她脸上使劲亲了几下。沈丽嗯了一声,把脸扭过来,埋在他的肩膀上,还要瞌睡。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在她耳边说道:“半夜了,咱们该走了。”沈丽这才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卢小龙又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戴上口罩,上次抄你家的朱立红也来了,她刚才看见你了。”沈丽一下激灵了,问:“她认出我了吗?”卢小龙说:“不知道。”沈丽使劲闭了一下眼,睁开,抖了抖脑袋,把瞌睡全部抖落,迅速戴上口罩,系上了帽耳扣,轻声问:“走吗?”卢小龙点点头,便拉着她的手贴着会议室的边走过去。
他原本想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围着会议桌的这群人,想了想,还是从这边过去。他要让朱立红知道他的半途撤退。当他们经过朱立红面前时,卢小龙俯下身对朱立红说道:“我们先走了。”朱立红因为受到信任而点点头,并且借着人群头顶上射过来的光线,满脸狐疑地看了看严严地蒙着帽子和口罩的沈丽。
卢小龙拉着沈丽,像两条鱼一样溜出了黑暗的会议室。出了楼门,来到了月光下冷冷清清的北京航空学院校园。路两边的大字报区还亮着一片电灯,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在观看大字报。寒冷的西北风嗖嗖地从后面吹过来,催着他们往前走。他推着车和沈丽并肩走了一会儿,便骑上车带上沈丽,让她搂紧自己,飞快地加速骑走了。
第六卷 第四十五章
这天清晨,黄海在一阵喧闹中惊醒。一个严重的情况发生了,他们在北清中学占领的四层的主教学楼被黑压压一片人包围了。他蹬上裤子,裹上军大衣爬了起来。站到窗前往下一望,密密匝匝的人群高喊着“砸碎北清中学联动黑窝”的口号,有些学生手里还拿着棍棒和石头。楼里的人都起来了,田小黎及一拨人聚到黄海身边问怎么办。黄海问:“几个大门都锁上了吗?”人们回答:“都锁上了。”黄海便领着人跑下楼看了看。这座楼有一道朝南的正门,宽宽大大地开在楼的中间,面对着楼前面的小操场,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道边门,连接它们的是一条横贯的长廊,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教室。现在,两道边门已经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骚乱的人群。正门由三扇对开的大木门组成,现在,也都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了,隔着门上的玻璃,更能看见外面人群的涌动。
黄海挥了挥手,指挥道:“用桌椅、板凳把几道门都堵起来。”在楼里居住的一二百个北清中学红卫兵从一层楼教室里搬出了课桌椅子,堆积在正面大门与两侧边门上,堵了一个错综交叉。随后,他们想到这些人可能还会打破一层楼教室的玻璃窗冲进来,便迅速退到二楼,用二楼的课桌、椅子将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堵塞起来。黄海领着人站在二层楼中间的教室窗口,看着楼下成群的人。田小黎指着楼下说道:“这好多是外校的。”黄海眯着眼早已看清了形势。在大片外校学生的后面站着一群北清中学的学生,里面不动声色地站着宋发。今天这一大片人就是他召集来的。
自从8月下旬在北清大学那场关于对联的辩论后,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北清中学红卫兵一多半都跟着黄海跑了。他们在他的带领下,甩掉了卢小龙,和许多学校的红卫兵联合成立了纠察队,管制文化大革命的秩序。他们反对打倒老干部,并且把反对的矛头越来越公开地指向中央文革。后来,他们便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几乎全部由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子弟组成,成为一支在北京街头横冲直撞的力量。黄海领人占领了北清中学的这座主教学楼,成为他们的宿营地和指挥部,他们以北清中学红卫兵自居,成为北清中学最有势的力量。卢小龙则发表了声明,散布到全市。声明说:鉴于一些人打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旗号做了很多不符合北清中学红卫兵成立初衷的事情,所以他宣布,重新成立北清中学东方红红卫兵兵团,简称东方红兵团,以示与原来的北清中学红卫兵区别。
接着,宋发又带着一拨人另行成立了北清中学井岗山公社。宋发所依据的核心力量是几个贫下中农子弟,然而,他很机智地举起了卢小龙曾经举起的反对对联、反对“血统论”的旗帜,吸引了一大批出身不是红五类的子弟,组成了一个造反组织。
现在,北清中学是三国鼎立。用有些人的说法,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是极左派,卢小龙的东方红兵团是温和派,这两派都是跟着中央文革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黄海的这部分人便被称为右派,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原来红卫兵中的人马,又被称为老红卫兵。
在北清中学,老红卫兵与井岗山公社及东方红兵团的矛盾越来越尖锐,特别是与井岗山公社,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一看到宋发目光阴沉地领着一群非红五类子弟跑到大街上去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标语,黄海心中就冒出百分之百的阶级仇恨。他带领老红卫兵们毫不客气地将学校里原有的油印机、高音喇叭、扩音器、麦克风以及成堆的大字报纸、成箱的墨汁洗劫一空,搬到主教学楼内。他们成立了北清中学红卫兵广播电台,声音笼罩了全校。他们随时从学校出发,与各校的“联动”在一起行动,扬眉吐气了一番。随即,各种镇压也落到了他们头上。全市已经有相当一些“联动”成员被公安部抓了起来。他们昨天还疯狂地骑着车喊着口号在几个大学游行示威,晚上回到北清中学时余怒未息,就把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总部抄了。井岗山公社总部设在学校的阅览室里,他们将那里的门窗玻璃捣了个稀巴烂,并将大字报纸、墨汁和油印机洗劫一空。宋发领着人逃出学校,没想到,今天早晨就请来了上千人的救兵,来了一个反包围。
田小黎在一旁撸着袖子说:“跟他们拼了。”黄海盯着楼下的人群,既有拼的仇恨,也有一丝胆怯。楼下那片气势汹汹的学生大多来自铁路学校、建工学校、钢铁技校等中专学校,这些工人子弟远比职员子弟、高知子弟玩命得多。自己手下的这拨干部子弟真的论起打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敌众我寡。他觉出自己的心跳,嘴上却说:“和他们拼。”
周围的簇拥者们开始又蹬又踹拆桌椅板凳,准备武器。楼下的人振臂高呼了一阵“打倒反革命联动分子”的口号,一片黑压压的杀气蒸了上来,这确实让他们感到有些恐怖。一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仰着脸冲他们喊话道:“限你们五分钟之内下来投降,要不我们就攻楼了,一个都不轻饶你们。”接着,又有人领着人群高呼起“打倒联动”的口号。黄海咬着牙像黑豹一样俯瞰着下面,到了这种时候,他只能豁出去了。
正在这时,人群后面有了一点骚动。从学校办公室方向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卢小龙。卢小龙走到宋发旁边说着什么,宋发蹙着黑眉、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卢小龙拉着宋发穿过人群,来到刚才喊话的那个外校学生身边,三个人又说着什么,卢小龙的样子很认真。卢小龙似乎把他们说服了,便走到楼前,仰着脸用双手做喇叭筒,目视黄海说道:“你们撤下来吧。”黄海眯着眼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这时居中调停做好人,又想扮演一个学生领袖的角色,让他非但不感激,反添仇视。卢小龙又接着说:“黄海,撤下来吧。你们先撤走,再让他们也撤,其余的事慢慢再商量。”黄海一动不动。卢小龙又往前走了两步,上到大门前的台阶上,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人群与自己的距离,用比较亲近的语气说道:“你还是下决心撤下来吧,真打起来,你占不了便宜。”“不占就不占。”黄海说。
卢小龙又说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黄海被这两句带着哥们儿气的实在话安抚了自尊心,他说:“让他们让条路。”卢小龙说:“那可以。不过,楼里的东西一样不能带走。”黄海说:“我们个人的东西也不让带吗?”卢小龙说:“那当然可以。”
卢小龙回过身去,与宋发及那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商量了一番,便有一些人张罗着在大门前让开了一条几米宽的路。黄海阴着脸俯瞰了好一会儿,将一根板凳腿摔在地上,说了一声:“撤!”呼噜呼噜,一二百号人拆除了堵在一二楼间的课桌板凳,下到一楼。又拆除了堵在一楼正门口的桌椅板凳,将几扇大门都打开,然后,从走廊里推上自行车,前后跟着出了大门。黄海走在最前头,卢小龙上来想说什么,无非是想再落个人情,黄海理都没理他。当他们在两边人群的相夹下走过时,像是战败投降的队伍。
队伍刚走到一半,两边人群中就又有人领着高呼起“打倒反革命联动”的口号来,接着,因为一个小小的磨擦,人群中有人抬起腿踢了黄海一脚,黄海瞪起眼骂了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人群中就有更多的人挤上来,对黄海拳打脚踢。一时间阵势大乱。听见卢小龙等人大声喊着维持秩序,然而,磨擦一旦产生,一时就很难平息下来。推着自行车撤退的队伍在挨打中不可能不反抗,而任何反抗必将引来更大规模的攻打;结果,协议好的撤退变成一场夹道殴打。在殴打中,宋发请来的几个中专学校的造反派学生将压抑许久的对这些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老红卫兵的仇恨充分发泄了出来,拳脚、棍棒、石头构成一场围歼。卢小龙等人拼死劝阻都显得无济于事,黄海领着这群人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地逃窜了。
受伤的队伍成了真正的哀兵。一个初中男生被打断了两根肋骨,送进了黄村医院。还有一个高中女生被打得头皮开裂翻着血肉,也被送到黄村医院缝了十几针。黄海有点发疯似的领着自己的队伍冲进北清大学,呼喊着“打倒江青,打倒中央文革”的口号。又冲出北清大学,来到学院区,在几个大学横冲直撞,呼喊口号。当这些大学的革命造反派围追堵截时,他们便发疯一样骑着车冲出校园。
这是一个阴风四起的寒冷日子,阳光像青色的漩涡落在马路上瑟缩。凄惨的西北风撩着冬魔的卷发,呼啸着漫过天空,马路上一片铁一样的冷酷与荒凉。在这里再疯狂地骑车和呼喊,也激不起多大的回声。他们的悲愤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便像一条歇斯底里的鳗鱼一样疯狂地扭动着游过街道,蹿上长安街,射过天安门广场,来到历史博物馆后面的公安部。一二百头破血流、声嘶力竭的男女红卫兵放下自行车,就往大门里冲,一边冲一边高呼口号:“还我战友!”他们要求公安部释放最近逮捕的一批联动成员。公安部立刻做出毫不迟疑的反应,几排魁梧高大的军人肩并肩挡在了门口。黄海领着自己的队伍,疯狂地呼喊着往草绿色的人墙上冲去。这种不顾一切的冲撞与呼喊,释放着他们心头淤结的能量。终于,冲累了,又有几个人被抓进了公安部。黄海便领着人在公安部门口静坐。一百多人像是一百多个岛屿一样浮在天安门广场边缘的这段宽阔的长安街上。辽阔的广场上流过来阴阳怪气的寒风,太阳朝西滑过去,将青色的漩涡瑟缩地抖向天空。经过一天的消耗,终于将今天被扭送进去的同学要了出来。愤怒不已又是疲惫不堪的自行车队伍接着便散散漫漫地像一群黄花鱼一样从东向西漫过长安街。那边,红得发紫的太阳正在暧昧不清的西山上隐没下去,一头金黄的华发在空中不成体统地铺张着,随即便沦落了。
学校暂时回不去了,悲哀的队伍只能各回各家。队伍一旦四面八方分散,便像是鱼群被打散了一样,立刻没了生气。黄海的眼镜已被打碎,当他睁着凸起的眼珠在街头盲目地骑行时,身旁还跟着一辆自行车,车上的男生驮着一个女生,就是田小黎。晕晕乎乎骑过黄村,绕一个弯子避开了北清中学校门口,他们便骑到了颐和园一带。再往前,就离黄海的家不远了。黄海刹住车,用一只脚支住地面,有点阴郁地问田小黎:“你去哪儿?”田小黎看了他一眼,从那辆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说:“我跟着你吧。”黄海看了看她,愣愣地想了想,说:“行,走吧。”田小黎跃上他的后座,他老牛破车一样地骑着。西边的天空早已清淡下去,又浓重起来。这段路有点上坡,他心不在焉地灰头灰脑地骑着。
终于到了家。这是一个机关大院,转来转去到了他家那栋楼。停下车,带着田小黎上了楼。打开门,屋里有一种人的萧瑟和空寂,好像刚刚搬了家一样,狼藉一片,满地都是纸张。田小黎一不小心踏上一个钉书机,只听见咔嚓一声,钉书机吐出了一个钉书钉。田小黎问:“你家也被抄了?”黄海没有说话,拉亮了走廊里的灯,这是一盏晕黄的瓦数不高的灯,也便看清了家中的格局。
一套四居室,右边两个单间,左边一个套间,正前方是一个卫生间,卫生间往左拐是贮藏室及厨房。黄海把身后的房门关了,问:“你还想再参观一下吗?”说着,他把右手第一个单间的门推开,这里放着一张很漂亮的长条餐桌,周围是七八把很漂亮的椅子,靠窗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屋里十分零乱,浮荡着尘土的气味。几个油画镜框被打得粉碎,摊在地上。一幅蓝白花纹的窗帘被扯了下来,散漫地罩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像一个晕倒的女子后仰在那里。黄海拉了一下灯绳,没有亮,他说:“灯也坏了。”
踏响着地上的纸张,他们来到右面第二间宽大的单间里。这里有双人床,有阳台,有桌子,有衣柜。双人床上面的墙上有黄海父母的照片。这里的灯也坏了,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昏黄灯光,田小黎看了看黄海父母的照片。黄海的父亲留着短短的平头,有着一张挺富态又挺严谨的面孔,目光笔直地看着你。黄海的母亲瘦瘦的有点苍白,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张嘴和你说什么。这间屋里就更乱了,壁柜像开了膛的母猪一样,里边的衣物乱糟糟地往外静止地倾泻着。墙角的一个书柜玻璃早已打碎,散乱的书籍也像高楼大厦上飞下来的传单一样呈静止的倾泻状。门背后两个衣柜也敞开着,呢子大衣、毛毯任人宰割地摊放着。樟脑球的味道夹杂着呢子的味道在空气中凝固地存在着。床单团成一团,两个枕头像两只撕打的熊猫一样,半斜不直地支着立在一起,一只拖鞋有模有样地躺在床上。
黄海一言未发,走过去用手擦了一下镜框上的尘土。镜框的一角有两道裂纹,他用手摁了摁裂纹的玻璃,碎玻璃发出裂纹磨擦的响声。接着,就有一块碎玻璃摇摇欲坠。他想了想,便把那块碎玻璃拔了出来。这条碎玻璃像是一把漂亮的玻璃匕首,黄海拿它比划着自己手腕的静脉,说道:“这一割,也就玩他妈的命了。”说着,他将玻璃往墙角的书柜摔去。听见玻璃匕首落地摔碎的脆响。阳台门没有闭紧,他走过去拉开纱门,又推开外面的玻璃门,便来到了一个宽大的阳台上。田小黎跟着黄海灰灰暗暗地走过去,看见外面一栋又一栋楼的灯火,同时也便看清了这个阳台很大很长,一直贯通到餐厅。她这才想到,餐厅也有阳台门。阳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摞碎报纸在掠过阳台的风中不时掀起一两页。黄海看了看楼下,说道:“这是四层楼,不想活了,跳下去也是一个玩命方法。”田小黎在黑暗中看了黄海一眼,黄海便拉开阳台门,进到屋里。
两个人又走进套间。套间外面是一个会客室,放着沙发、书柜,里屋就是黄海的房间了,有单人床,有写字台,有书柜及衣柜,一角还堆着一些零碎,其中有一个婴儿床,里边有一些什物。黄海拍了拍婴儿床四面的红蓝围栏,说:“这是我小时候睡的。”这两间屋灯也碎了,透进来的月光照得写字台上玻璃板在绿油油地发光。月光像一个悄悄的伴侣,提醒夜晚要注意的事情。黄海过去摁了一下台灯,居然亮了。玻璃板下压着黄海小时候的几张照片,有些是他与父母的合影。田小黎站在他身旁,跟着看了看。
他们又踏着一地的书籍报纸去了厨房。路过卫生间时,黄海拍了拍门,说:“这是卫生间,可以上厕所,可以洗澡。”然后,往左一拐,就到了厨房。厨房里更是一片黑暗。拉开灯,看见水龙头、水池子、煤气罐、煤气灶、案台、碗柜及布满油污的纱窗。水龙头上掖着几团抹布,一块肥皂已经干得裂缝。黄海拉开碗橱,看了看说:“有鸡蛋,有挂面,还有葡萄酒,咱们喂喂肚子吧。”田小黎说:“不饿,等一会儿吧。”
两个人来到套间外屋的会客室里,把大沙发上的书籍、报刊推到一边,相挨着坐下。月光从背后斜照过来,落在左侧的墙上,他们此刻都处在晕晕欲睡的状态中。田小黎早就知道黄海的父母均被打倒,然而到底是什么情况,平时是不谈的。此刻,黄海自己说道:“我父亲文化大革命前就有心脏病,住着院。10月份被揪出来斗,心脏病发作,死了。妈妈是前几天跳楼自杀的。”田小黎看着黄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黄海扬了扬下巴,说:“就是在那个卧室的阳台跳下去的。死的也不利索,她没看清楚,跳下去又卡在树上,送到医院内脏破裂,抢救难受了三天才没了气。”田小黎背着月光扭头看着黄海,似乎是安慰地说道:“我父亲也被打倒了,妈妈现在还说不准。”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没话了,就这样坐着。
田小黎看着黄海那呆呆的样子,想到他过去才华横溢地在北清中学贴出的头一批大字报,不禁十分同情。她伸出纤秀的小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黄海的手背,在安慰对方的同时,自己却走了神。黄海凶狠地叹了口气,一下站起来,走到厨房。听见他打开碗柜,一阵水龙头冲洗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把两瓶葡萄酒提了过来,还拿来了两只刚刚冲洗过的高脚酒杯。他把茶几拉过来,把酒瓶酒杯都搡在上面,坐下后,用牙一下咬开瓶盖,咕咚咚倒满了两杯,说道:“来吧,解解闷。”田小黎也跟着拿起了酒杯。黄海仰脖喝了一口,又想起什么,和田小黎潦草地碰了碰杯,说道:“为友谊干杯。”说着,一仰脖干了。田小黎直盯盯地看了他一会儿,也端起酒杯,慢慢地把这杯酒喝了下去。
月光照着茶几上的红葡萄酒,像是暗黑的血一样神秘阴重地荡漾着。黄海又给两个人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拿起杯说道:“来,干了。”田小黎举起酒杯,黄海一仰脖又干了,田小黎也咕咚咕咚干了。当第三杯酒斟满时,田小黎看着黄海问:“中央文革打得倒吗?”黄海说:“毛主席倒不了吧?”田小黎立刻摇头,说:“那当然。”黄海说:“那他们就倒不了。”
田小黎看着他,问:“那咱们反什么呀?”黄海说:“活着干,死了算呗。”他举起酒杯一仰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把酒杯搡到桌上,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起了第四杯,“以后,咱们就是狗崽子。”说着,将酒瓶墩在茶几上,酒意朦胧地看着田小黎。
黄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用左手摸了摸因为失去眼镜而视力不甚清楚的眼睛。放下酒瓶,又拿起酒杯,端到面前,对田小黎说:“接着喝吧,今朝有酒今朝醉。”田小黎有些迟疑地端起酒杯,看着黄海一饮而尽,她想了想,也仰起脖喝开了酒。酒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嗽没止住,黄海随随便便地伸出左手拍着她的脊背。等她缓过劲以后,他的手就搂在田小黎的肩膀上,傻呆呆地一动不动。这样坐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又拿起酒瓶把酒杯倒满。瓶子里剩的酒不多了,他又拿起第二瓶,用牙把瓶盖咬掉,墩在了茶几上。田小黎说:“咱们别喝了,该醉了。”黄海说:“你别喝了,我喝。”说着,又干了一杯,再把酒杯倒满。田小黎说:“醉了挺难受的。”黄海酒意朦胧地怔愣着眼,说:“受不了就死呗。”田小黎往后坐了坐,黄海双肘撑着膝盖,身子前倾地坐在那里,说:“今天我一回这家,就有了活着不如死的念头。”他转过头,“你说,活着还有什么劲?”
田小黎侧转身看着他,月光从窗户斜照过来,落在她身后的墙上,也落在她的肩膀上,那俊秀的小脸则在月光斜线之上的黑暗中。她问:“你想自杀呀?”天下的事情就是一波推一澜地向前走,田小黎这句认真的问话将黄海半真半假、半清醒半恍惚的说法推进了,他冒出了一句刚才根本没有想到要说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决定自杀。”这句话混杂着酒意,也混杂着他真实的人生绝望,还混杂着他的恶作剧。他可能并未真正决心要死,却要在田小黎面前造成这个惊天动地的效果。这是这个世上男人面对女人不由自主要追求的奇迹。田小黎无疑被他的英雄气概所震慑,她没有丝毫怀疑地认真地问:“那你怎么自杀?”黄海醉意朦胧地晃着头,说:“我把厨房的煤气打开,躺在这里让它熏死。”“能死吗?”田小黎问。
“那当然。”黄海回答。
这个被葡萄酒搞得有些晕眩的女孩掉到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里,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黄海的手背。黄海一仰脖又喝干了一杯酒。第一瓶酒已经空了,他拿起第二瓶酒,将杯子斟满,他举起酒杯说:“来,为咱们的友情干一杯。然后你就走,我就死。”田小黎犹豫着举起酒杯。黄海这次显得比较郑重地和她碰了一下:“你是我在北清中学最看得上的女生。”说着,一仰脖喝干了。他拿着空杯看着田小黎,两眼血红地说道:“我真的挺欣赏你,又漂亮又勇敢。下辈子我再活一轮,就找你当老婆。”田小黎看着他,他也看着田小黎,说:“干了呀?”田小黎一仰脖干了,说:“我不走。”黄海说:“我要死,你还非跟着我吗?”
田小黎说:“我跟你一块儿自杀。”黄海直愣愣地看着田小黎,田小黎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黄海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田小黎很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黄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好,那我就去把煤气打开。”他东摇西晃地摸着墙壁进了厨房,听见他扭动煤气灶开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晃回来了,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搂住田小黎的肩膀。田小黎很顺从地挨住他,用脸轻轻蹭着他的肩膀。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虽然仰慕过许多出色的男生,然而从来没有过恋爱的故事。她和男孩们在一起,有的是无邪的大方与率真。她勇敢,她泼辣,却从来没有在与男孩的交往中投下一丝一毫的暧昧。然而今天,她却开始学习和尝试这种故事。黄海开始亲吻她,她最初很不习惯,随即想到这已是人生的最后时刻,一个女孩要陪一个男孩完成整个人生,她便接受了。她从来认为这种事情是不道德的、不该想的、不该做的。及至想了、做了,立刻在僵硬的陌生中体会到与生俱来的柔情。
她摸着黄海瘦削的脸颊,用很生疏的方式仰着脸接受黄海的亲吻。这个亲吻一开始在她心中引起的是小女孩接受父亲爱抚的幼小心理。而后,当她用两只手抚摸黄海的面孔和后脑勺时,又觉出小时候过家家时就体会到的小母亲的心理。在一片腾云驾雾般的混淆中,她苗条而结实的身体突然漾出一股冲动,这种冲动从女孩最隐密的部位发动,颤抖地冲上她的全身,她一下有些痉挛地搂住黄海的脖子。黄海没有想到这个以勇敢泼辣著称的女孩能够发出如此激动人心的爱情来。她原本是男孩从来不敢把她看做女孩的女孩,但此刻,两个人的吻却互相刺激达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这是不顾一切禁忌的亲吻和拥抱。两个人倒在了大沙发上,男孩的身体覆盖在女孩的身体上,他们歇斯底里地拥抱着,亲吻着。一个从来没有碰过女孩的男孩,与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男孩的女孩,进入了癫狂的状态。
黄海开始解脱田小黎的衣服,田小黎坚决地拒绝了。当黄海说“我们今天死要死个够本”时,田小黎仰躺在沙发上承受着皎洁的月光,想到在这样一个晚上真是什么都不必坚持了。黄海在激动和忙乱中脱尽了女孩的衣服,也脱尽了自己的衣服,他抱起田小黎来到里间屋的单人床上,在一阵生疏而又狂乱的摸索与配合中,两个人做完了一对男女结合要做的全部事情。随后,他们静静地搂着在床上待了很久。窗外的月光已经转了相当的角度,呈南北方向直着照了进来。对面的墙壁上一多半白亮,一少半昏暗。两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月光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来。
又过了好长时间,两个人又温存地亲吻起来,然后凝视着头上的月光陷入遐想。田小黎问:“我们就这样死吗?”黄海搂着她没有回答。田小黎又说:“要死,我们也得穿好衣服呀。”黄海搂着她,从肩背到腰、到臀部、到大腿抚摸着女孩起伏的线条。过了一会儿,田小黎又说:“煤气过来了吗?”黄海一下把她搂紧,又狂吻了一阵,然后在她耳旁说道:“我去把它关上吧。”田小黎将身体紧紧地贴着黄海,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点了点头。
第六卷 第四十六章
人民大会堂安徽厅灯火通明,北京大专院校和中等学校的一百多个造反派头目早早来到这里等待着中央文革首长的接见。卢小龙笼罩在暖融融的、兴奋而又沉着的期待之中。
这个足够容纳四五百人的会议室很宽阔地展开着,一幅巨大的黄山云雾山水画表现着安徽省的骄傲。当灯光将山水画上的烟雾缭绕到整个会议厅时,你便觉得喜气洋洋。
面对大门,背靠正面墙壁摆了两排座位,那是给首长们留的。左右两侧坐着好几排大中学生,这也是他们欢迎首长走进会议厅并接受首长接见的位置。卢小龙注意到坐在对面第一排的武克勤及她身边的马胜利,而坐在这边第一排的就有呼昌盛,他自己不争不抢地坐在了第二排呼昌盛的身后。呼昌盛特意转过头,和他亲热地唠叨两句,表明他们曾经共同反对北清大学工作组的亲密战友关系。这时,卢小龙便感到了对面武克勤目光里对呼昌盛的敌意,也感到了马胜利对呼昌盛及自己的敌意。这里云集了北京大大小小的造反派学生领袖,从他们跃跃欲试的神态及举止中,能够觉出他们的自命不凡。谁都是最了不起的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时,大厅的门开了,几个服务人员出现在大开的门两边,接着,江青、张春桥、姚文元还有几个卢小龙不太熟悉的首长走了进来。两边的学生立刻起立,热烈鼓掌。首长们也微笑着鼓掌,在夹道欢迎中走到了正面他们的座位上。他们转过身来,又面对左右两侧鼓了一阵掌,江青伸手示意两边的学生们坐下。学生们坐下后,首长们也坐下了。江青笑着对大家说:“又有一段时间没和大家见面了,小将们都好吗?”全场人高声答道:“好。”江青等人笑了。武克勤坐在首长们左侧第一排的位置上,这时便符合自己身分也表现自己身分地带头说了一句:“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首长了,首长们好吧?”江青连连点头说:“好,好,很好。”张春桥则面无表情地说道:“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全场一片欢笑。江青看着武克勤,笑着表扬了一句:“你领着北清大学造反派去上海干得很好,上海现在整个形势起来了,一月大夺权,一月大风暴,毛主席说是巴黎公社,了不起的事情啊,这里也有你武克勤一份功劳。”在全场热烈的气氛中,有了对武克勤的羡慕与嫉妒,武克勤为自己争了个头彩而拼命地掩饰着笑意。
呼昌盛觉得自己也有武克勤这样露一下的资格,便在掌声平息下去后,又坚持一个人鼓了几下掌,然后举了一下手,说:“欢迎敬爱的江青同志向我们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全场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江青笑容满面地说道:“哦,呼昌盛坐在这里。”人们笑了,呼昌盛也高兴地搔了搔头,笑了。江青一指面对面坐的呼昌盛和武克勤,说:“你们同是一个北清大学的,为什么不坐在一起啊?”武克勤和呼昌盛一时都有些哑然。江青两手八字一伸,比划着面对面两群人之间的宽度说道:“你们可不要汉楚相争。听说你们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哇,在学校里形成两大派势力。要团结。无产阶级革命派要联合起来,这就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江青的批评是非常和气的,高兴的。她显然为在这样的场合扮演中心人物而谈笑风声,妙语连篇。
学生们纷纷掏出笔记本,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青。整个气氛表明,接见的开场白已经过去,真正的内容就要开始。江青说:“今天我和张春桥同志、姚文元同志、戚本禹同志一起来和大家见面,主要谈几件事。一件事,就是要开始对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的批判,北京的造反派学生要带个头。另一件事,是传达毛主席关于上海一月大夺权、一月风暴的最高指示。上海起来了,全国都有希望,全国都要向上海学习。第三件事,就是北京市也要紧跟上海这个样板,准备实行革命大夺权。”看到左右的学生都在记录,坐在最后面的学生有些吃力地仰着脖子谛听着,江青便招招手,说:“你们围拢上来坐。”学生们立刻起身,纷纷往前挪动椅子,两侧相对的人群合拢成一个弧形。江青为自己亲切和蔼的举动感到满意,她让这个弧形更加靠拢首长席,并说:“以后我们见面,就保持这样的格局。这样亲热一些,团结一些。”坐定的学生们都高兴地笑着,又都拿起笔记本准备记录。
江青环视了一下,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卢小龙?卢小龙来了吗?”所有的目光都开始左右前后巡视,听到一声挺含糊的回答:“来了。”江青说:“在哪儿?”卢小龙有些拘谨地挠了挠耳旁的头发,站了起来,同时觉得自己脸有点涨红。江青笑着说道:“我们的卢小龙是敏于行而讷于言。”卢小龙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知道自己的得宠会在学生中引来嫉妒,便有意无意地用拘谨和不好意思来淡化自己的独占风头。江青和蔼地指了指身旁的一个空座,说道:“你坐到这里来吧,坐到我身边。”全场扬起一片笑声,张春桥神情严肃地伸手对卢小龙说:“江青同志让你坐过来,你就坐过来。”卢小龙侧身从前面椅子的缝隙中挤出来,走到江青身旁坐下了。江青笑着环指大家,说道:“我们就这样团团坐,团结起来到明天。”在一片欢笑声中,江青、张春桥、姚文元、戚本禹等人开始了他们的首长指示。
卢小龙坐在这个受宠的位置上,兴奋的晕晕乎乎。他在温暖而又逼人的气氛中将目光埋在大腿上放的笔记本中。对面的学生目光一排一排射过来,在注视江青等位首长的同时也便注视了他。他便更低地埋下头做着记录。当受宠的拘谨化作头上和脊背上的微汗蒸发过去之后,他的记录便有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进行着。一大群学生围拢着江青等人,让他眼前浮现出农村猪圈里母猪刚刚产下的一窝小猪崽拱奶吃的情景。那些粉团团的还没长齐毛的小猪崽像一群大老鼠,在母猪肚子上闭着眼乱拱,真是万箭齐发,一往无前。眼前又浮现出母猪肥大的肚皮,和几排纽扣似的奶头。母猪躺在那里的样子十分的慈祥,十分的家长。
他赶走这些不伦不类的浮想,分明感到自己在安徽厅里听着中央首长的重要指示,而视觉的怯懦,使得嗅觉十分地敏感。右边正在讲话的江青散发出一股像江青这样年纪的有地位的女人的气息。江青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薄料子外装,那外装很光滑,很流畅,很挺,江青的体温透过外装洋溢出来。他既闻到了江青的体味,也闻到了这身外装的气味。不知江青抹的是什么雪花膏,与江青的体味结合在一起,有种甜丝丝的清香。这种清香又被江青的体温调匀,熏得卢小龙十分舒服。江青身体的暖热与气味让卢小龙涌起眷恋的温暖感,这股气味就像江青外装闪亮的浅灰色一样,在眼前一圈一圈地旋转着,云朵一样将他箍在其中,让他受到抚慰。
他看到江青不时放在腿上的手,那是一只皮肤白皙、十分秀气的小手。骨骼是整齐的,皮肉欠丰满,显出她身体贫弱的高贵。卢小龙一瞬间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个他没有任何记忆的母亲经常给他遥远的、凄凉而又温暖的遐想,他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该比较白。
当这种联想若有若无地掠过之后,江青在讲话中由她的动作、胸腔的震动和出口的声音传达出身体更多的温度与气息,使卢小龙笼罩在更朦胧、更温暖、更眷恋的气氛之中。他一瞬间对江青生出类似儿子对待母亲的情感,他知道这种情感很滑稽,很荒谬,很错误,便一驱而散,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江青讲话的政治内容上,思考政治形势,抉择自己的政治行为。
这种有意识的转移和压抑只是断断续续地起了一点作用,对江青身体的暖热的、松软的、慈祥的感觉始终驱之不散。一群小猪崽围着母亲拱奶的画面又纷纷扰扰地浮现在眼前。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为一头小猪崽,挤入拱奶的行列。脱离出来,又觉得自己像一头勇敢的狼犬,趴在这里记录着政治。面前所有的男女学生也变成了一群机敏的狼犬,围歼着什么、捕获着什么、准备着什么。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驱散对江青身体的罪恶的浮想,就因为她那混淆着雪花膏及薄料子外装气味的身体的气味温馨地洋溢着。他不离开这个气味,就驱不散这个联想。他便只好有意识地去感觉一下坐在身边的其他首长。
张春桥就坐在自己的左边,一想到他,也便闻到了他的气味。那是一个干瘦的男人的气味。气味比较浓重,比较凶残,同时又有一点沉着的修养。你能想到他身体的干瘦,骨骼和关节却充满了润滑的油脂。你能想到他面孔的瘦削,却有比较多的油脂从皮肤上分泌出来。空气中可以闻到张春桥头油的味道,一定是用脑过度,全身的营养都输入头部了。
在张春桥的再左边坐着姚文元,隔着张春桥气息的阻挡,依然能够感觉到姚文元的气息。
那是一股肥囊囊的气息,它像硕大无比的鱼肚白一样漂在眼前,又像一个吹得很大几乎透明的气球浮荡在空中。他一瞬间甚至想到姚文元肚子上一派松弛囊肿的皮肉。这些对首长的荒唐不经的联想,他极力设法驱散。因为在往下的感觉中,隐隐约约地连他们的生殖器的形状都要浮现出来,那便十分地恶心,十分地罪恶。
江青的气息又十分好闻地、令他眷恋地充溢在面前。他便隔着江青的气息去感觉坐在江青右边的戚本禹。这位中央首长虽然在北京风华正茂,因其坚决激昂的讲话在造反派学生中引起一派狂热的崇拜,卢小龙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他有一副大学年轻老师一样沉思的面孔,又像一个躲在阴影里的机敏的枪手。刚才他一进来,卢小龙就端详了他。及至这样去感觉他时,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黑暗而又挺拔的身影。这个身影锐利无情,像一把铁矛一样穿刺着它对准的目标。他身体的气味显得简单,既有书卷的气味,又有铁锈的气味,他呼出的鼻息一定是热烘的。他的手势既表明他的坚定性,也表明他与生俱来的默默无闻与寂寞。
这样感觉来感觉去,思绪慢慢归于平稳,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首长们的指示上。现在是张春桥在讲话,他的手势和胸腔、腹腔的震动发散着他身体的气息。卢小龙注意地听张春桥讲上海刚刚发生的工人阶级造反大夺权的行动,以及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司令王洪文的造反事迹。王洪文顶风亮相、铤而走险、一鸣惊人,得到毛主席的最高赞赏,引起了卢小龙政治上极大的冲动。这个冲动如此有力量,一下将那些荒唐怪诞的、不伦不类的冲动驱得一干二净。卢小龙在想,王洪文能做的事,为什么自己没能做?在这场大革命中,他还能做出什么最尖端、最伟大的革命造反行动?眼前浮现出电影上看到的许多冲锋陷阵的画面,冲在最前面的战士挥舞着旗帜。他就要冲到一个又一个至高点上。
当他冷静而又深刻地进入政治思索时,发现首长的指示已经记了大半本,而首长的指示也便结束。首长们站立起来,学生们也站立起来。首长们在临别前和一些他们熟识的学生领袖握握手,说两句关切指导的话。每个首长面前都围满一堆人。江青握了好几个人的手,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卢小龙,明显地表现出她对这个神情拘谨而腼腆的中学生的偏爱,她说:“卢小龙,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敏于行而讷于言。别人大叫大嚷,你在那里不声不响绝食,结果成了毛主席说的学生领袖。”卢小龙喜欢江青这家长一样的训导,喜欢自己在江青面前拘谨老实的样子。江青也喜欢他这种拘谨老实的样子,于是,他尤其显得有些拘谨和腼腆。他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一个夹子,对江青说道:“这个给您。”江青说:“是什么材料?”卢小龙看了看周边的学生,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笑了笑,说:“这是我给您画的一张像。”江青一下来了兴致,接过夹子打开一看,是一张素描,她坐在一张藤椅上翘着二郎腿,两个手很舒服地扶着藤椅的扶手,和蔼地看着眼前,下面写着几个字:“敬爱的江青同志”。
江青高兴地笑了,问:“你是怎么画的?”卢小龙说:“我是参考报纸上您的照片、结合着我对您的记忆画的。”画面上的江青十分温和可亲。江青点点头,有点风趣地问:“我有那么慈祥吗?”卢小龙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后脖颈,笑了。江青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这个她比较偏爱的男孩说道:“你要好好干。要向王洪文学习。要争取立新功。要在北京市的大夺权中做出新的成绩。”卢小龙在一群大中学生的羡慕与嫉妒中幸福地接受着江青的宠爱。他在关键时刻并没有忘记自己政治上的构思,他用十分拘谨、十分老实、十分忠诚和十分忐忑不安的口气说道:“江青同志,我想要一个和您直接联系的电话号码。”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大胆的要求。江青想了想,笑了,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笔记本,在上边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说道:“不许再传。”卢小龙立刻合上笔记本,点了点头。
临分手时,江青看着卢小龙,拍了拍手中的画夹,说道:“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希望你记住我刚才对你讲的话。”卢小龙非常轻松地点点头。他要向王洪文学习。傅嫉幕啊C扛鍪壮っ媲岸嘉欢讶恕江青握了好几个人的手,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卢小龙,明显地表现出她对这个神情拘谨而腼腆的中学生的偏爱,她说:“卢小龙,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敏于行而讷于言。别人大叫大嚷,你在那里不声不响绝食,结果成了毛主席说的学生领袖。”
卢小龙喜欢江青这家长一样的训导,喜欢自己在江青面前拘谨老实的样子。江青也喜欢他这种拘谨老实的样子,于是,他尤其显得有些拘谨和腼腆。他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一个夹子,对江青说道:“这个给您。”江青说:“是什么材料?”卢小龙看了看周边的学生,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笑了笑,说:“这是我给您画的一张像。”江青一下来了兴致,接过夹子打开一看,是一张素描,她坐在一张藤椅上翘着二郎腿,两个手很舒服地扶着藤椅的扶手,和蔼地看着眼前,下面写着几个字:“敬爱的江青同志”。
江青高兴地笑了,问:“你是怎么画的?”卢小龙说:“我是参考报纸上您的照片、结合着我对您的记忆画的。”画面上的江青十分温和可亲。江青点点头,有点风趣地问:“我有那么慈祥吗?”卢小龙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后脖颈,笑了。江青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这个她比较偏爱的男孩说道:“你要好好干。要向王洪文学习。要争取立新功。要在北京市的大夺权中做出新的成绩。”卢小龙在一群大中学生的羡慕与嫉妒中幸福地接受着江青的宠爱。他在关键时刻并没有忘记自己政治上的构思,他用十分拘谨、十分老实、十分忠诚和十分忐忑不安的口气说道:“江青同志,我想要一个和您直接联系的电话号码。”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大胆的要求。江青想了想,笑了,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笔记本,在上边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说道:“不许再传。”卢小龙立刻合上笔记本,点了点头。
临分手时,江青看着卢小龙,拍了拍手中的画夹,说道:“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希望你记住我刚才对你讲的话。”卢小龙非常轻松地点点头。他要向王洪文学习。
第六卷 第四十七章
此刻,王洪文正在上海高干俱乐部冬泳馆里游泳。游了几个来回,便水淋淋地爬上岸,往池边的一排座位走去,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自己上下结实的身体。
俗话说“三十而立”,他在三十一岁这个年龄一下大立起来。他1935年出生在东北,后来参了军,又上了朝鲜战场,抗美援朝回来在上海工厂里混了多年,不过是保卫科的一个小干事。现在,他成了上海最大的造反派组织“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总司令,统率着几十万造反大军。“一月风暴”,全上海的革命造反派夺了上海市委的权,现在,上海的一半天下在他王洪文手中。到了今天,他才真正发现自己的了不起,这个发现是从里到外的重新发现。他发现自己长得十分挺拔帅气,肩很宽,身材很匀称,面目端正,有工人领袖的仪表,有总司令的相貌。往日披着一件厚棉大衣,在国棉十七厂狭窄的、乱糟糟的空间里转来转去时,他似乎从来没有端端正正站直过,也从来没有端端正正坐好过。他总在寒风与蒸气难解难分的工厂里挪来挪去,别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他也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那时,他像一条灰毛狗,没个正经模样。现在,他穿着拖鞋走在游泳池边,觉得自己走出了一股劲头。那是整个身体上下直落的劲头,是每一步都把膝盖弹直的很帅的劲头,也是每一步都震动着胸脯的肌肉、抖落着身上的水珠的劲头。他有一个标准的、强健的男人的体格。
游泳池边放着几张白色的圆桌,几十把白色的木质躺椅,他落座了。这个地方他过去从未听说过,更不曾来过,那是原来上海市的市委书记、市长们来享受的地方,也是中央高级首长住在上海时来消遣的地方。现在,他们夺了权,理所当然地夺取了一切。他今天就领着一群造反派小兄弟到这里来庆祝前不久取得的“一月风暴”的大胜利。虽然他是从小穷大的,直到文化大革命前也一直在工厂穿着工作服、拿着饭盒混日子,现在,一步登天掌握了大半个上海的权力,他没有头晕脑涨飘飘然。当他们决定今天来这个高级场所聚会时,他照例是裹着一件灰蓝色的旧棉大衣,他才不像簇拥着他的小兄弟那样没见过世面地张大嘴东张西望,他没那么多好奇,没那么多惊讶,昨天没有的,今天就有了。他大大方方处之泰然地吩咐着这里的管理人员,好像他从来就是经常光顾的重要首长。
半年前,他还缩在纺织厂车间的某一个角落里和人们说着一些最闲的话,像个混世的油子。今天,他斜躺在木椅中,双肘放在扶手上,拳头撑着脸颊,一下就进入了深思熟虑政治战略的总司令角色。看着那群小兄弟们乱糟糟地在游泳池中嬉闹,他露出一丝领袖的宽容的、讽刺的微笑。这一二十个人大都不会游泳,站在游泳池的浅水区,一边说笑着一边在齐胸的水中搓开了澡。整个游泳馆里再没有其他人,拱形的馆顶像天空一样宽大,明亮的灯光照着游泳池四边空旷的空地,也照着大半个水面平静的游泳池。两三个服务员在那端门口安安静静地束手而立,等待他们的召唤。
他打开放在一边的书包,从里边拿出几本《红楼梦》的连环画,翘起二郎腿,很悠闲很自在地看了起来。他是听张春桥说,毛主席提倡大家看《红楼梦》,了解阶级斗争。他嫌字书太难读,便让手下找了这套小人书,一本本看着,似乎也能悟出点道理来。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需要多读书。听到三言两语,便能明白大概。起码他知道,历史上有名的刘邦和项羽就不是读书人,没什么文化,却管着天下。他知道有一首唐诗的最后一句:“刘项原来不读书”。当然,不读书的人可以运用读书人的知识,只要会动脑筋就可以了。张春桥曾对他讲,列宁说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组织成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这句话他一听就明白了,上海的工人阶级造反派现在就组成了统治阶级,掌握了政权。这也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关键在于组织。
游泳池中的一群人看见王洪文上岸了,也都成群结伙地爬了上来。他们一生二熟地学会了气派,招手让侍立的服务员把浴巾拿过来。一人一条浴巾,铺在像小船一样弧度弯弯的椅子上,便水淋淋地坐下了。随后,看着王洪文手中的小人书,说起打趣的话来。有的叫他王洪文,有的叫他洪文,有的戏谑地叫他王总司令,有的就叫他司令。有的说:“大革命,你还有时间看小人书?”有的说:“你还看什么《红楼梦》?那都是四旧。”王洪文不急不恼地笑笑,说道:“主席提倡看的。”仍旧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看着。没有他这个中心人物的参与,大伙说笑的兴致就少了一半,于是,人们就在他的周围团聚着,有意无意地败坏着他看书的气氛。几个人将水淋淋的脚歪七斜八地放到王洪文架着胳膊的圆桌上,七八条腿脚上的水湿了一桌子。王洪文瞄了一眼,拿起桌上的几本《红楼梦》连环画,塞到自己椅背上挂着的书包里,继续闹中取静地看着手中的小人书。
他注意到远远安静侍立的几个年轻秀气的女服务员都用恭顺而冷淡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身边这群弟兄们,他们纷纷将脚架到了一张张桌子上,互相说着一些低俗的笑话。一个身体白瘦的小伙子是轮胎厂的造反派头目,腿翘得太高,一不小心坐翻了椅子,水淋淋地摔到地上。一片哄笑及七手八脚的嘈乱,引得几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相互交换着目光,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王洪文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对身边这群兄弟们的乱闹并不以为意。他听凭这群人说笑耍闹,也听凭他们不断地和自己打趣。多少年在工厂的厮混,使他懂得了如何做一个工人领袖。你一定要喜欢泡在弟兄们当中,你要习惯他们对你打趣,要不嗔不恼。
大家越是对你打趣,就越说明你有凝聚力。你不打闹,却要听得下别人的打闹。你不说废话,却要习惯听别人的废话。你不醉酒,却要习惯他们在你身边醉酒。你不胡说八道,却要习惯他们在你身边胡说八道。你不乱来,却要习惯他们乱来。你要泡在这些人当中,你要让所有的人都愿意和你泡,让他们一离开你就泡得没趣、泡得没神、泡得没劲,天天想着和你泡,你就可能成为他们的首领了。
平常,你听凭这些人泡你,到了关键时刻,你该发令就要发令,该严厉就要严厉,该说一不二就要说一不二。这半年的革命造反使他尤其悟到了要成为工人领袖,第一要勇敢,胆大包天,敢说敢做,要天下第一胆;第二是足智多谋,遇事拿得出主意;第三就是言必行,行必果,说到做到,不开空头支票;第四就是一个“严”字,该严厉的时候,就要军法不饶人;最后一条,就是和大伙同甘共苦。今天这个泡,也就是同甘共苦的意思。
他津津有味地一页一页看着《红楼梦》的小人书,周围的造反派兄弟们都还是冲他说着话。有人说道:“王洪文,我看中央以后肯定会把你调到北京去。”很多人纷纷附和着。
王洪文一边看书一边说了一句:“我不去。”一群人又纷纷说:“中央调你,你能不去吗?”
王洪文说:“不去,就是不去。”又有人说:“毛主席要让你去呢?”王洪文又翻了一页书,说道:“起码五年之内,我不会离开上海。”这时,有一个叫阿大的人靠在椅背上说道:“司令,该给我们搞点吃的了,慰劳慰劳兄弟们的肚子。”王洪文眼睛没有离开小人书,抬手挥了一下,说道:“去让服务员安排。”阿大接着问:“搞点什么?”王洪文似乎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个还要问我?想搞什么就搞什么。”阿大招手让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过来,做了一番吩咐。
没多一会儿,葡萄酒、白酒、香肠、松花蛋、牛肉干、红烧肘子和面包等食品就摆满了两个桌子。一群人穿着游泳裤赤裸着上半身就倒开了酒,举起了杯,叮叮当当碰起来。
王洪文拿了块面包,夹了根香肠,把两只脚很舒服地放在另外一张空椅子上,一边吃一边继续看着小人书。人们三番五次地敬酒,他都说:“你们先喝。”一拨人一边喝一边问:“今天允许我们醉吗?”他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你们看着办。”就有人一边碰着杯一边挥着手说道:“王洪文说过了,半夜还要去看黄浦江几个码头,今天都不许醉。”
当周围一群人叮叮当当划拳碰杯时,王洪文泡在这种气氛中,一页一页看着《红楼梦》连环画,觉得十分惬意。经过几个月的磨练,他已经在上海的工人造反派中树立起了权威。
他现在能够比较得心应手地控制这支队伍了。一个大上海,现在多多少少要按他的意思办事,他跺跺脚,黄浦滩头也能抖三抖。他偶尔也略抬目光打量一下眼前呼风唤雨般碰杯吃喝的人群,虽然他在这里一言不发,但他是他们的中心,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如果他起身离开,这群人吃喝的气势立刻就会塌掉。想到自己现在坐在中央首长们休闲的地方,掌管着半个大上海的权力,他就不能不想到这里的奥秘。
眼前的这群人曾经和自己平起平坐,只是在某一天发生的事情,使得他和他们变成了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也使他王洪文终于成了影响全中国的人物。他永远不会忘记两个月前的事情。11月6日,上海一些工厂的造反派头头集中到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驻沪联络站,召开上海工厂串连交流经验会。在这个会上,决定成立上海工人造反派的全市性组织,最初提出的名字是“上海工人造反司令部”。后来,有人提出加上“革命”二字,成了“上海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最后,是他王洪文提出再加一个“总”字,成为“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他的提议获得了热烈的掌声,一致通过。从这天开始,他在相互还都不大熟悉的各工厂的造反派头头中露出一点头角。既然成立总司令部,就要选举领导。王洪文又提出一个建议,他说:“今天出席会议的全部造反派组织,理应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发起单位,我们总司令部的核心组成员,就应该从这些发起单位产生。”他的提议又获得一致通过。往下如何选举核心组成员,王洪文的提议更是合情合理的,他说:“今天是我们头一次串连,大多数人是头一次见面,相互都不了解,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先做一个自我介绍,报一下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在单位的职务,这样便于选举。”这个提议自然又获得一致通过。当大家顺序自我介绍时,绝大多数造反派头头都是非党团员,普通工人。
而王洪文自报的则是贫下中农出身,复员转业军人,政治面貌党员,工作职务保卫科干部。
这使他在会上获得了显著的优势。结果,他不但进入了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核心组,还当上了总司令。
那其实是只有17个单位造反派头头参加的一个并不整肃的会议,会议完全是被几个北京红卫兵策划串连起来的。当时屋子里乱糟糟地就把会开了,他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重大。他只是根据一个多年来都在不断重复的旋律行动,那就是在政治上要想尽办法多争得一点发言及表现的机会。在那天的串连会上,他本能地希望尽可能多地将自己露出来,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了,他居然成了影响整个上海乃至中国的风云人物。如果那天自己没有得到消息,没有去参加这个会议,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自己很有运。
七红八绿的一顿吃喝在游泳池边进行完了。在一片杯盘狼藉中,有人问:“司令,还有什么节目?”王洪文将小人书收到书包里,站起身说道:“冲澡,穿衣服,看电影。”当他们冲完澡穿上衣服在俱乐部的小放映厅坐下时,放映的电影是王洪文最爱看的《护士日记》。
这部由电影明星王丹凤主演的片子曾经让他痴迷不已,当银幕上出现“护士日记”的片名时,大伙都嘻嘻哈哈地叹气道:“老电影了,看过的。”王洪文不理睬众人的吵嚷,左手抱着右肘、右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王丹凤演的女护士。银幕上的形象让他有过很多梦想,现在,当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后,再看这个高不可攀的梦想就有了新的眼光。周围的人在抽烟,在说话,在打哈欠,在瞌睡,在进进出出地走动。他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
电影演完了,放映厅里柔和的灯光亮起来之后,一群人中除了两三个一直与王洪文坚持着看下来,其他人都散漫在各个角落,有的在呼噜噜地带着酒意酣睡,有的在抽烟说话。王洪文依然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黯然的银幕。过了好一会儿,有人问:“司令,该干什么了?”王洪文问:“几点了?”有人回答:“快半夜十二点了。”王洪文便挥了一下手,说:“出发。通知码头,我们马上就到,准备好船。”一伙人立刻行动起来,歪在椅子上酣睡的人被推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抖擞着精神,跟着出发了。
几辆小轿车、小吉普高速驰过上海市的街道,两边的高楼大厦像悬崖绝壁一样掠过着、旋转着,一条条灯火阑珊的马路被这些车辆掠过着、切断着、分割着。没多会儿就到了码头。一艘快艇亮着灯光在黄浦江的波涛中轻微颠簸着。他们上了快艇,快艇射出探照灯光开动了,很快来到黄浦江中。冬日的黄浦江面十分寒冷,王洪文站在船头,不愿下船舱。
他迎着凛冽的风,看着船头劈开的白浪像大鸟的翅膀一样向后飞去。岸边的大小码头和林立的高楼大厦都有稠稠稀稀的灯火点缀着,天空一派清冷。王洪文问:“二十路人马都准时出发了吗?”旁边有人回答:“都准时出发了。”王洪文没有吭气。上海“一月风暴”大夺权后,虽然有来自北京的声势浩大的舆论支持,整个上海却在到处溃乱着、瘫痪着,被推翻的上海市委的影响还在许多地方盘踞着。很多工厂停工;港口、码头、火车站也有很多地方陷入瘫痪;自来水、供电、钢铁厂、造船厂的生产及秩序也岌岌可危。要整个地控制上海的局势,还有很多硬仗要打。今天晚上,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调集了二十万人马,同时开往几十个保守势力的黑据点。天一亮便同时采取行动,要将那里的保守势力击溃,一举将领导权夺过来,恢复那里的生产交通秩序。
王洪文对指挥这样的行动充满了战斗情绪。如果说十几年前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他作为普通战士没有尝到任何战争的趣味,今天,作为总司令,他则体会到战争的乐趣了。战争的乐趣是指挥者的乐趣,而不是战士的乐趣。这是他今天才领会到的。今天晚上,他将在水上及陆上巡查整个作战形势,他要用强攻的方法解决问题。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组织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当快艇射着探照灯光劈开黑暗破浪前进时,他觉出了自己的势力和锐气。他甚至觉得这探照灯就是他撕破旧秩序的刺刀。
旁边有人向他汇报:“崇明岛上的农场基本上全瘫痪了。”他说:“一样组织人去解决。”
上海人都知道长江上的崇明岛是上海的郊县之一,也叫崇明县,那里有十多万农场工人。
旁边又有人说:“崇明岛的政策问题比较复杂。现在,绝大多数农场工人都造反回了上海市,那里没什么人了,你去人解决什么?帮着种地?”王洪文在黑暗中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组织一个调查团,去崇明岛调查一下。北京的红卫兵不是还有一些人留在上海没走?请他们也一起参加,他们的政策性强。把情况调查清楚了,我们再决定对策。还有其它问题吗?”“没有了。”刚才提问的人回答。
王洪文转眼看了看,从一个正在抽烟的人手里拿过抽了半截的香烟,放到嘴边狠狠抽了两口,然后眯着眼看着前方的黑暗说道:“上海的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一定要把全部大权都夺过来。”说着,他把红亮的烟头狠狠地往黑暗的江中掷去。
第六卷 第四十八章
去崇明岛要在吴淞口坐船,到了吴淞口,一派无比开阔的景象使沈丽惊喜若狂。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长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像大海一样一望无际,在寒冬的清晨中浩浩渺渺地铺展向天边。凛冽的北风迎面吹来,江水像大海的浪涛一样汹涌着一排排移动的山岭向岸边扑来,摔成激扬飞溅的雪浪。沈丽虽然到过海滨度夏,然而,在这北风凛冽的冬日,面对如此粗犷壮阔的“大海”,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与刺激。她实在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
她将帽耳扣松开,让寒冷的风从脖颈更透人地吹过。带绒的帽耳像鸽子的翅膀一样,在脸颊两侧哗哗飞舞。被帽耳缚紧的短发这时也像黑色的绸缎,力所能及地在帽耳内向后急速拂动着。沈丽干脆摘掉帽子,抖了抖头发,一头黑发迎着天边吹来的江风向后横飞,像一只寒冷而又温柔的大手向后拽着她的头发,这感觉让她从暖热的身体中奔放出解放的快乐。她重新戴上帽子,就这么一会儿,暖热的帽子已经吹得冰凉。她扭头看着面色沉郁的卢小龙说道:“太棒了,像大海一样,崇明岛在哪儿?怎么看不见?”周围已经聚了百十来人,他们是首都红卫兵与上海革命造反派赴崇明岛的联合调查团,同乘两辆大轿车,天不亮就从上海市开来的,此刻,一群人聚在江边欣赏起天水一色的壮观景象来。卢小龙很冷静地回答道:“到崇明岛要坐一个多小时船呢,根本就看不见。”沈丽惊叹道:“长江真宽哪!”
卢小龙依然保持着冷淡,说:“长江流到这里,已经到入海口了,宽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可不是像海一样!崇明岛在中国算第三大岛,仅次于台湾岛、海南岛。”卢小龙的这些知识也是昨天到达上海后,在与王洪文会面时刚刚知道的。沈丽当时也在场,只是她无心。现在,当卢小龙作为自己独有的知识讲出来时,沈丽获得了女性在这种情况下特有的幸福感。她真喜欢跟着卢小龙出来串连的感觉,也真喜欢在卢小龙那里有问有答的可靠感。
她含笑瞟了一眼卢小龙并不开展的面孔,嗔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呀?还生我气呢?”
卢小龙矜持地、没有什么表情地昂着微微凸起的额头,迎风看着一派江水滔滔。他戴着一顶草绿色棉军帽,帽耳翻在头顶系住,让耳朵露在外面吹着寒风。在和沈丽的性格冲突中,他越来越多地运用男人沉默的自尊。沈丽拉住他的手晃了晃,说:“你真傻,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呀?王洪文算什么人,我才看不上他呢。”说着,她贴近卢小龙的脸说道:“别生气了,要不,我亲你一下行吗?”卢小龙感到了沈丽湿暖的哈气落在自己的脸上,又在寒风中变成一片湿凉。沈丽的亲热软化了他的僵硬,他看了看周围喧闹移动的人群,说:“行了行了,别丢人现眼了。”这句北京胡同的俗俚语言倒把沈丽逗笑了,她松开卢小龙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与他一起跟着人流走下高高的堤岸,向那边的摆渡码头走去。她依然被江水的壮阔所兴奋,抬手指了指右前方,说:“你看那儿。”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七八艘海轮在波涛滚滚、烟雾迷茫的江面上远远近近地停着,最远的一艘几乎就在天边。这些海轮在微微颠簸中标志出江面的广阔与寂寞,它们像是几千年停在这里没人理睬一样。面对如此浩渺的景象,你完全觉不出上海的稠闹,只觉得自己远离了人类社会,站在了人烟的最边缘,往前迈一步,就掉入浩渺的宇宙中。
他们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轮船,往常摆渡的客轮只能坐六七十人,因为今天人多,又有四五级风,需要大一点的船只,上海的造反派便搞来了一艘在海上也可以远途运客的船只。
人们纷纷上了船,当船驰入长江后,大多数人都顶不住刺骨的寒风钻入船舱了。沈丽和卢小龙站在船头甲板上看着滚滚浪潮扑面而来,看着烟雾浩渺的景色。被船破开的白浪哗哗哗地向船的两舷扑去,听到浪头一阵又一阵撞击钢铁甲板的声音,那声音沉沉闷闷又轰隆作响,显示出船的重量与甲板钢铁的质地。一只雪白的海鸥在船头零乱而曲折地上下翻飞着,注释出了烟雾弥漫的江面上逐渐露出的光亮。在左前方,可以朦胧看到比晦暗的月亮还模糊的太阳在浓重的雾气中浮荡,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在远方关注的面貌。
这次又是沈丽提出,希望卢小龙带她去外地参加大串连。卢小龙当时眨着眼想了想,回答道:“中央现在正三令五申,停止大串连。”沈丽说:“就因为要停止了,我才想出去看看,要不再也没有机会了。”卢小龙确实处在挺大的矛盾中,按照政治斗争的需要,他无疑应该坚守北京。上海一月夺权风暴之后,北京市和全国各省市都在酝酿夺权,建立市一级的新生革命政权。上上下下的造反派力量都在争取自己的位置,北京大专院校和中学都在筹备成立首都红卫兵代表大会,简称红代会,都在争夺首都红代会中的领导权,凭此进入北京市的新政权。他绝不该错过这个机会,这是一天都不可离开的关键时刻。然而,沈丽殷切的期望焕发出他极为美好的想象。那天,带着她去北京航空学院参加通宵达旦的秘密会议,那蜷在黑暗角落里相互偎抱的情景,一直留给他美好的记忆。他说出了自己的矛盾与犹豫。沈丽理解的同时,也更加感到失望,很不甘心地说:“那好吧,不去了,别耽误了你的正经事。”
沈丽的通情达理,触动了卢小龙作为男人的心理,他站在沈丽身后俯身亲吻了一下她润泽的头发,说:“还是去吧。”沈丽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卢小龙说道:“真的别去了,你的政治事业更重要。”卢小龙却克服了最后一丝犹豫,俯下身从背后抱住她,用脸蹭着她的脸温存地说道:“我们选择一下,只去一个地方,就去上海。耽误不了几天,很快就回来,好不好?”沈丽一下转过身抱住他,与他做了亲吻。沈丽收拾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品,不仅带着帽子、口罩及那副老旧的平光镜,也带了化妆用品,穿着一身男装。她笑着对卢小龙说:“你需要我以什么角色出现,我就以什么角色出现。”卢小龙问:“你有几种角色呀?”沈丽站起来,对卢小龙扬了一下脸,说:“一种好看的。”停了一下,又拿出那副老旧的平光镜,“第二种,不太好看的。”又拿起自己的化妆盒,“第三种,难看的。还有第四种,女扮男装。”她背靠着梳妆台站住,问:“你要哪种?”卢小龙笑着说:“能好看就好看;不能好看就不好看;实在不行就难看;难看不行就女扮男装。”两人高兴得在屋里团团打转,当天便出发了。
一到上海,卢小龙就设法与王洪文联系上了。听说卢小龙到了上海,王洪文还是很高兴的。运动初期,当他还是默默无闻的国棉十七厂的小小造反派头目时,卢小龙已经誉满天下了。现在,他虽然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造反派领袖,会见卢小龙还是有时间的。
一见面,王洪文就对沈丽表现了很高的热情,这一点卢小龙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沈丽也感觉到了。王洪文在与沈丽握手时,眼睛一亮,一下显得非常挺拔,非常气派,非常有造反派领袖的风度。他与沈丽握手的时间比和卢小龙还长了一些,似乎是很随意地、但又是过多地问了一些话:“你叫什么名字?沈丽。哪个沈呢?沈阳的沈,美丽的丽。你和卢小龙是一个学校的吗?”这一瞬间,沈丽微微脸红了,含糊地点了点头。会见王洪文,她自然是以真实的相貌出现的。她明白无误地感到了王洪文作为男人对她的兴趣。对于这种兴趣,她从小就十分敏感。当这个声名显赫的造反派领袖高大轩昂地立在这里,含笑凝视着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兴奋。远距离的伟大总是超过近距离的伟大,当远闻其名的王洪文乍然出现时,确实比她早已熟悉的卢小龙更光彩夺目。
卢小龙站在一旁,立刻有了敏感的反应。他觉出王洪文足够的身高。当他与沈丽握手时,他们之间身高的差异显出男女关系的和谐,也显出他自己高度的欠缺。王洪文正在与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商谈着什么,这种百忙之中站起身接待卢小龙和沈丽的感觉对于他是很好的,对于卢小龙却是很不好的。及至他们坐下了,王洪文显得很朴素,很平和,并不盛气凌人,对卢小龙有足够的尊重,然而,他毕竟是在自己的巢穴里,被一群亲信环围着。
他一边和卢小龙谈话,一边不断地从助手手里接过电话机回电话,还要在一些人送过来的急等他批示的文件上签字,还要对一些最重大急迫的问题做出指示。这种日理万机的背景烘托了王洪文的地位,烘托了他的才能,烘托了他对卢小龙和沈丽亲热和蔼的风度。就他与卢小龙现在的地位而言,双方该是平等的。然而,现场的烘托使得卢小龙处在了下风。而王洪文对卢小龙的态度也多少显出一点居高临下的和蔼,他管卢小龙叫小龙,欢迎他来上海,希望他在上海多走一走,看一看。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不要客气,讲出来,他来安排。卢小龙原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面对这个看似很亲热很友好其实多少有点以势压人的王洪文,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快。他虽然在有些比较难堪的时候觉得自己脸有点发热,然而,他还是很朴素地甚至有些拘谨地坐在那里,用毫无表演意识的神态简简单单地说着话。
王洪文与卢小龙、沈丽坐成了三角形。他显得气宇轩昂,谈笑风声,略微后仰着坐在一把有扶手的环形靠背转椅里,翘着二郎腿,很潇洒地微微转来转去。遇到有人请示问题时,他便更潇洒地后仰着扭过头去应付一下。当指示完了,转过身来就更有一种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他要留卢小龙吃饭,甚至准备抽时间陪卢小龙在上海转一转。他说:“我可以让你们看你们最想看的东西。最大的造船厂,最大的海轮,万吨水压机,上二十四层楼的大世界,去外滩,看钢铁厂。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给你们派船、派车。还可以让你们去舟山群岛,派军舰送你们。”这些许诺无疑引起了沈丽的兴趣。王洪文依靠着他在上海的巨大权势,表现出了三十岁男人足够的气派与魅力。王洪文的年龄,对于沈丽也有着比卢小龙更成熟的魅力。在不长的会见中,沈丽确实有些被王洪文魅惑住了。她虽然很聪明,很懂得男人与女人的心理,也自觉地照顾了卢小龙的自尊心,尽可能地表现了女孩在刚刚认识的异性面前的自尊与矜持,然而,她的愉快,她的兴奋,她的飞扬的神采,不仅给了王洪文滔滔不绝讲话的自信,也给了王洪文一丝想象。
王洪文的讲话似乎主要是对着卢小龙,卢小龙却觉出这一切热情是因为沈丽。他势单力薄地坐在那里,坚守着自己的自尊,同时在心中生出对王洪文的敌意。当王洪文最后提出“你们住哪儿,需要我帮你们做什么安排”时,他非常简单地回答道:“我们就住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我们自己安排一点活动,我还急着要回北京。”当时,王洪文显得很不经意地笑着点点头,对沈丽说:“你和小龙一起回北京吗?”沈丽早就觉察到王洪文的热情所指,她既为此感到愉快、兴奋,又稍有些不安。她笑了笑,扭头看了看卢小龙,说:“我当然和小龙一起回去。”当王洪文最后站起来与他们握手告别时,非常亲热地说道:“希望以后经常来上海。来上海就找我,我随时欢迎你们,愿意为你们服务。”他撕下两页台历,在上面写上自己多个联系电话,一张给了卢小龙,一张给了沈丽。在握着沈丽的手时,他说:“你给我的印象非常与众不同。”接着,又很照顾大体地转头看着卢小龙,说:“你的名字,我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听说了,连毛主席都说你是学生领袖呢!”在分手那一刻,卢小龙再次觉出了王洪文的身高对于沈丽的和谐和对于自己的压力。
这一晚,他和沈丽就挤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这是一栋弯弯曲曲、晦晦暗暗的老洋楼,楼上楼下木地板木楼梯,东一房间西一房间,像个迷乱的老鼠洞穴。一派潮湿、阴暗及冰冷中,乱哄哄地跑动着许多北京的红卫兵学生。电话机、油印机嘈乱地响着。纷纷沓沓的脚步踩过满地飞舞的五颜六色的纸张。窗外是狭窄而喧闹的上海市街道,与对面的楼很近,让你生出甩一根绳索过去就能搭上索桥的联想。油盐酱醋的气味,商店、杂货铺以及阴沟的气味从楼下狭窄的街道泛滥上来,给你天昏地暗、稠密不堪的感觉。两个人就在一间豆腐块大小的房间里铺着半尺厚的大字报纸蜷缩了一夜,这里倒是没有什么男女之分,楼上楼下各个房间里,包括过道,到了后半夜都混杂拥挤着男男女女的学生。有的人盖着军大衣或者普通大衣,有的人就这样一身衣服干睡着。有的人枕着大字报纸,有的人枕着自己的棉鞋、球鞋。寒冬的上海没有暖气,也没有火炉,冷冰冰的一栋老房子全凭成群的男女青年的体温把它装填起一点暖意。胶鞋的臭味混淆着墨汁味、尘土味和潮湿味,与通夜不息的昏黄灯光缠绕在一起,让你想到大革命之夜寂寞的青春梦。
这一夜,卢小龙和沈丽之间出现了一点磨擦。在与王洪文会见时,卢小龙的不露声色使得沈丽没有更严密地掩饰自己的兴奋,她一直认为卢小龙是一个情绪十分平稳的男孩,他的表现理所应当。然而,她终于发现了卢小龙隐藏在深层的悻恼。在躺下之前,卢小龙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对沈丽显得极为冷淡。沈丽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明白了,有了对卢小龙的一丝歉意。只是她不愿承认什么,也便不做任何解释。在有些尴尬的沉默中,面前的卢小龙尤其显得矮小和黯然失色。卢小龙板着长脸一动不动的姿态,不但没有引起她的爱慕与尊重,反而让她产生了轻视。昏黄而无聊的灯光从头顶落下来,小屋里更显得十分局促。一张破桌子、几个破木桶占据着一角,一扇小小的窗户装着窄窄的、肮脏的玻璃。
隔着玻璃,看见深夜的上海市灯火像鬼的世界一样恍惚。卢小龙坐在那里,像是残破的林园里的小石雕,又像一条沉默不语的石头狗。
在肮脏的斗室,沈丽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慢慢在全部记忆和生活背景中再一次认识了卢小龙。她想到了他和她从序曲开始的故事,也想到了卢小龙如何做出了陪她外出串连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决定。这是一个一眼看不出任何潇洒风度及男人气派的男孩,然而,却是一个经得住仔细回想和品味的男孩。在品味中,沈丽对人的理解力全部复活了。她便在对白天的回想中,看清了王洪文在见面过程中表演的粗糙,也看出了卢小龙始终敦厚平和、不亢不卑的真正高贵,然而,她依然不愿意解释。好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第二天要联合上海市造反派去崇明岛调查农场的“经济主义歪风”,知道卢小龙来了,他们请他带队。这个活动无疑会在第二天使两个人的关系自然而然的解冻。
沈丽说了一声:“你也躺下吧,我困了。”便先躺下了。卢小龙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丽说:“你挨着我躺下好吗?这样我暖和一点。”过了好一阵,卢小龙没有说话,在她身边躺下了。沈丽将手臂枕在头下,望着四四方方的天花板说道:“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和一个男的过夜,居然是你,居然是这样。”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卢小龙,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说道:“真不可想象。”卢小龙还是仰面朝天地躺着,想着白天的事情,感到了自尊心的敏感及自卑心理的强烈,同时也想到了要奋发向上的人生理想。沈丽在一旁睡着了,像儿童一样轻微的鼾声与鼻息呼在他的脖颈上。这使他慢慢平静下来。他侧转过身,与沈丽轻轻搂抱着睡着了。
清晨天还没亮,一群人就集合着出发了。他的矜持和冷淡不过是需要哄慰才会化解的余波。一个特大的浪头迎面扑在船舷上,溅起的雪浪像巨爪一样扑向船头甲板。沈丽回转头,将脸贴在卢小龙肩膀上躲避风浪。卢小龙抓着一根铁杆,一动不动地站着。沈丽在那片风浪过去后,扬起脸看了看他,说:“你还没有傻够哇?”卢小龙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以后再不带你出来了。”沈丽直起身将帽耳扣系上,说道:“你不带我出来,我不会一个人出来?一个人的心是看得住的吗?”她瞟了一眼卢小龙,“你纯粹是个大傻瓜。”
太阳渐渐揭掉了笼罩在江面上的白色雾气,江天开始明亮起来。当几艘帆船在浩荡江流中颠簸着远远近近地出现时,崇明岛的陆地便从水平线下浮了出来。一登上岸,就有车接。
坐上车走了许久,便到了一个农场总部。当一百多人的联合调查团开始在崇明岛展开调查时,周围辽阔的土地、树林、河流、道路及房屋让你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岛屿。你不能想象它被长江水四面包围着,你感觉就是在一个城市的郊区。长江的浩渺诗意完全没有了,有的是与土地相联系的最世俗的场景。路边的小茶铺旁趴着耷拉着耳朵的老狗,一个脏乎乎的小娃娃蹲在老狗旁边撒尿,茶铺里坐着无精打采的老头子,一只破汽油桶被开了膛,横躺在那里,成了一个小蓄水池,一头得了皮肤病的母猪晃着拖地的肚皮,呼哧呼哧喘过土路,身上的毛斑斑驳驳地褪光了,像是一幅最狼狈的地形图。在浩渺的波涛上,你会觉得水面辽阔陆地狭小。在这里,陆地就是一切。
从浩渺长江一步踏入这个土里土气的地方,沈丽最初感到十分不好理解,但也便理解了。崇明岛很大,从三年灾荒开始,上海市曾经动员十多万人来这里开垦种田。一个又一个农场和原来不多的农村交织在一起,造成了新的崇明县。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不同时期来的农场工人都提出了造反的要求,结果是一批批地造反到上海市去了。现在,一个又一个农场除了场部有些干部留守外,几乎空无一人了。寒冷的西北风从寥无人烟的土地上刮过,也从寥无人烟的平房住宅上刮过,一排排简陋的红砖平房垂头丧气地趴在天地里。
每一排平房的房前房后,都留着主人原来柴米油盐居住的情景,几乎每一家门前都有胡乱搭就的小棚子,风吹开小棚子吱吱乱响的破草席门,亮出里面的坛坛罐罐、扫帚、墩布、劈柴、破自行车轮胎。一家一家的房门上着锁,有的拉着窗帘,有的没有窗帘。凑近窗户往里看,有的里面已经席卷一空,只剩裸露的木桌、木椅、木床。有的床上还有被褥,墙角大衣架上还挂着几件衣服。不同的情况表明,他们的主人有的给自己的大撤退留了后路,有的完全没留后路。有的房门大敞着,除了几件粗重的木家具外,空空如也,一片狼藉。
窗帘都摘走了,钉子也掉了,挂窗帘的铁丝潦倒地垂挂着,寒风扑进屋来,一两张碎报纸与尘土一起飞扬。走出屋放眼望去,这个曾经人烟稠密的农场现在一片荒芜,让你想到历史的沧桑。
来自北京的红卫兵与上海的造反派组成的联合调查团显出了临时拼凑的散漫,卢小龙在这几天的调查活动已经表现出了他的组织才能,他并没有惊天动地的行为和讲演,只是凭着已有的名声和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把调查团的工作变得逐步有序起来。一个像模像样的领导体系在比较妥贴地安排整个活动。按说,这是一些十分繁琐甚至枯燥的工作,调查团很多成员都显出了急于离去的厌倦,卢小龙却做得有板有眼,最后一天,整个调查团已经有点像常设机构一样有序地活动了。沈丽一直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当卢小龙平平静静地组织会议,在集思广益的基础上形成一条条决定时,他总是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说出一锤敲定的话。正是沈丽欣赏的目光使得卢小龙在这个远离北京、甚至远离上海的空旷冷清的岛屿上,有如此孜孜不倦的活动热情。
这是在崇明岛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清晨就将乘船离开。沈丽与卢小龙想在离开前避开人群,两个人待一会儿。他们住在一个农场的场部,办公室是砖瓦平房,中间是挺大的厅,四周是不规则的七八个小房间,每间房间里都睡着调查团里的北京学生或者上海造反派的工人、干部。卢小龙和沈丽在一个房间里,一张写字台贴着正中的窗户,两边各放一张单人床。他们和衣侧躺在各自的床上,面对面说着话,门虚掩着,表明和外面隔离又不隔离。为了说话方便,他们脚冲窗户头冲门,避免了桌子对视线的阻挡。被子很厚,但很潮湿,盖在身上很不舒服。两个人的谈话就在困倦而又毫不思睡的旅行心态中进行。
沈丽说:“你看,咱俩一男一女在一个屋里,好像谁都不奇怪。”卢小龙说:“大革命时期就是这样。”沈丽眼中含笑地想着什么,说道:“这要在北京,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这种环境里,好多事情都不敏感了、麻木了,像那天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也是男女生挨着睡。”卢小龙说:“大伙心都不在这上,都不敏感,就都随便自然了。谁像你,自己的卧室谁都不让进。”沈丽说:“那当然。”卢小龙说:“你说,现在是在你的卧室里,还是在我的卧室里?”沈丽看着窗外不明不白的月色说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卢小龙说:“那就是咱俩的。”沈丽说:“你胡说什么呢?也不怕别人听见。”卢小龙说:“现在谁顾得上听这个呀?”沈丽说:“不过,我看人们对你还是比较注意的,你的名声确实不小。连王洪文也对你蛮客气的。”卢小龙说:“王洪文算什么东西?他还不是碰运气碰的。”沈丽说:“你不是碰运气?”卢小龙说:“我的行动都是经过认真思索的。”沈丽说:“王洪文也肯定没少动过脑子。”卢小龙说:“你替他辩护什么?”沈丽说:“我犯得着替他辩护吗?我这是和你讨论问题。”
卢小龙说:“我也挺难想象的。”沈丽说:“想象什么?”卢小龙说:“挺难想象你的,那么娇贵的一个人,可是一路上挤火车睡地板,和男的女的滚在一个大屋里睡,也挺革命的。”沈丽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卢小龙说:“那你甭回家了,就一直跟着我到处颠吧。”
沈丽说:“该回家还得回家,老这样也不行。当然,老在家里也不行。这儿这么脏,吃不好睡不好,我还是挺想家的。可要是一年到头在那个家里,真能把人闷死。”卢小龙说:“那你为什么不上班?”沈丽说:“我这不是去年才毕业,分到政协了。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上什么班呀?”卢小龙说:“我要是不晚上学的话,也早就是大学生了。”沈丽在黑暗中突然对这话很感兴趣,她欠起身问:“你怎么会晚上学?”卢小龙说:“我这届高三的学生差不多都是47年生的,他们是7岁上的学。我被我爸爸从小撂在老家,我们村里没学校,上学要跑好几里地,又没人管,我快8岁才上学。上学的第一年,脚又得了冻疮,差点烂掉。结果第二年又重上了一年级。”沈丽问:“那你今年多大了?”卢小龙说:“我比同届同学都大两岁,已经二十二了。”
沈丽说:“你还是大点好。”卢小龙说:“这有什么好的?”沈丽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咱俩年龄就差不多大了。”卢小龙问:“你原来真的不愿意和比你小的男孩谈情说爱吗?”沈丽说:“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不好。你看起来又比你的实际年龄小。”卢小龙说:“那是小时候没吃好。”沈丽扑哧笑了。卢小龙说:“你看着又小,又大。”沈丽稍有点紧张地问:“什么叫又小又大?”卢小龙说:“你要是表情善良点、天真点,完全像个初中生。你没看这次出来说你是我的同学,没有一个人怀疑。你显得比我们班很多女生还小呢。
可是,你要是冷起一张脸,又真不像中学生,那表情太老练。“沈丽笑了,说:”那你喜欢我小,还是喜欢我大?“卢小龙说:”对我,小;对别人,大。“沈丽开心地笑了,说:”最好让我把人得罪完,人人都讨厌我,你就高兴了。“
卢小龙也笑了,说:“你没看王洪文一看见你,就表现欲十足。”沈丽说:“早看出来了。”卢小龙说:“我看你还挺享受的。”沈丽说:“那当然。女孩谁不愿意别人喜欢自己呀。”
卢小龙说:“你就不怕我难受?”沈丽在黑暗中笑了,说:“这才是你说话的风格。”卢小龙说:“什么风格?”沈丽说:“实在。”卢小龙说:“实在了有什么好处?”沈丽开玩笑地说:“让我心疼呗。”卢小龙说:“你这种人就不知道心疼人。”沈丽说:“为什么?”卢小龙说:“你对我好,绝不是因为我可怜。”“那是因为什么?”沈丽问。卢小龙说:“是因为觉得我还有点了不起的地方。”沈丽笑着撇了撇嘴,说:“那当然,你要是个窝囊废,我凭什么要对你好!”卢小龙说:“这就对了,所以我说你不知道心疼人。”
沈丽用胳膊把自己的头支得更高一点,看着卢小龙说:“那你可说得太不全面了。你知道自古以来美女爱英雄吗?”卢小龙说:“怎么不知道?你先得是英雄,美女才会爱你。”
沈丽说:“可你知道不知道,很多美女爱的是落难的英雄?”卢小龙想了想,没说话。沈丽说:“你第一得是英雄,第二还得有点悲剧色彩。”卢小龙笑了,说:“就是还得有点可怜劲。”沈丽也笑了,说:“你和王洪文见面的时候,他其实在风度上输了。”卢小龙问:“为什么?”沈丽说:“那还不明白。”卢小龙看着窗外的蒙昧月色没有说话。沈丽接着说:“他那样的表现,其实对你是不礼貌的。表面上有风度,实际是没有风度的。他那种做法,只能够蒙住浅薄的女孩。”卢小龙说:“没蒙住你吗?”沈丽说:“当时好像蒙住了一点,回来后越想越反感。你那天的表现才是真正有风度的。”卢小龙笑了,用手挠着自己的耳根,说:“不胜荣幸啊。”沈丽很诚恳地说道:“是真的。”这声音多少感动了卢小龙,他在黑暗中凝视着沈丽。
沈丽说:“你知道吗,我这会儿挺爱你的。”卢小龙看了看房门,说:“小点声,你不怕别人听见?”沈丽说:“人活着为什么什么都要怕呢?”卢小龙不语。沈丽一下子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将脸侧枕着自己的双臂,看着卢小龙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有股劲挺难拿的。”
卢小龙笑了,说:“什么意思?”沈丽说:“挺难拿就是挺难拿的,得细细品味才能真正了解你。”卢小龙说:“你今天在船上已经说过这种话了。”沈丽说:“说过也能再说一遍嘛。真的,你挺好的。”卢小龙说:“我好在哪儿?”沈丽说道:“好在不大说得出来。我有点困了,不说了吧。”卢小龙说:“好吧,你先睡吧。”沈丽说:“你也睡吧。”卢小龙说:“你别管我。”
沈丽伸出手来,说:“那你摸摸我的手。”
卢小龙伸出手握住沈丽的手,两个人的手就这样悬空着拉在一起。沈丽说:“那天在红卫兵联络站挨着你睡的感觉特别好。”卢小龙说:“今天呢?”沈丽说:“今天也想挨着你睡,可是不能。”沈丽的声音低弱下去,她的手在卢小龙手中越来越沉。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
卢小龙起身下床,趿拉上鞋,将沈丽的手轻轻放在床上。屋子里寒气逼人,他想了想,又轻轻掀起被子,将沈丽的手放到被子里,然后将她的被子盖好,沈丽就这样侧着脸枕着手臂像小孩一样俯卧着睡熟了。卢小龙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便带着一种男人的感觉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他看着外面不青不白的月色和婆婆娑娑的树影,听见一两声远处的狗吠,觉得浩荡的长江十分遥远,繁闹的上海更为遥远,北京就更遥远得渺茫了,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呼吸在黑暗寂静的小屋中若有若无地应和着。
第六卷 第四十九章
张春桥背着手,在中南海宽大的办公室中慢慢踱着步。他从窗户上看着楼下的景色,已是冬去春来的萌芽时期了。秘书推开房门从外间屋走进来,轻声请示道:“呼昌盛和四个学生已经到了中南海西大门,警卫刚来的电话。”张春桥略扭过头,看着神情恭敬的年轻秘书说道:“告诉门卫,只让呼昌盛一个人进来。”秘书点了点头,出去安排了。张春桥扶了一下眼镜,又背着手端详起窗外的景色来。
这是二层楼,楼下有不露季节的松柏,也有露着季节的柳树。秃了一个冬天的柳树虽然还没有绿树成荫,但枝条已经变软,像女人的长发一般柔软下垂着。倘若下楼细看,一定已经长出嫩芽。这样朦胧地看去,只能感到萌发的气息和模模糊糊的绿色。冬去春来,万象更新,自然的辩证法不可逆转。人类历史也是一样,除旧布新是不可抗拒的。他凝视着中南海内朦胧的景色,觉出灰暗中的安详,沉默中的躁动以及寂寞中的生气。他可以去钓鱼台国宾馆办公,那里早已是中央文革新的办公地点,而且景色也开朗得多,不像这里这样沉闷,然而,钓鱼台是江青趾高气扬的地方,自己去反有许多不便。像现在这样躲在偌大的中南海中,坐在某一座楼的某一套办公室里,表面上处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才可以更从容地策划很多事情。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目光又习惯地凝视起写字台上的一个盆景。那是一座险峻的山峰,诡谲多变的石山立在水中。不知是用什么样的天然石头略做加工而成,山峰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山洞。石头疏松多孔,从山脚下的一片水汪中拔上水分来,整块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像是一座山峰上的阴森草木。山峰的整个神态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阴险”。当他将这两个字赋予案台上的山峰时,便使山峰有了真正的神韵。没有比阴险的山峰更深刻有力的了。阴沉,阴森,险峻,险恶,艰险,危险,险象环生,险处逢生,这些十分刺激人的词汇,最后综合在“阴险”二字中,让人感到警醒。
他是一个善于运用语言的政治家,一辈子玩弄修辞,知道语言的力量。一般人中庸愚昧,将全部词汇分成了贬意、褒意两大类。当拒绝用贬意词描述自己、逻辑思想时,人们常常失去了最深刻的智慧。一说阴险,就是反面人物,其实,阴险何其壮观!一座光明正大的山峰有什么看头?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有什么特色?所谓青山绿水,更是俗媚。突兀立起一座阴险的山峰,让你悚然一惊,浑身冒出冷汗,然后以敬畏的目光仰视它,这是何等的奇绝!一个政治家倘若做事如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无疑是平庸之辈。倘若做到“阴险”二字,就十分有力量。用不着多想,只要想到“阴险”二字,立刻就能觉出脸上那庸俗浅薄、一厢情愿的书生气荡然无存,同时觉得自己的眉骨立刻像岩石一样阴沉地凸起,在这里蕴藏着阴沉险峻的力量。你的目光立刻变得犀利,你的鼻子和嘴的线条立刻变得有力,整个人立刻进入“阴险”的状态。你不再风流才子,俗态百出,你也不再怨天尤地,一厢情愿,你不用东张西望,犹豫徘徊。你会觉得阴险的眉骨下射出的阴险的目光带动着整个身体朝向智慧的方向阴险有力地突进,你会躲在人群中露出更清醒的观察,你绝不轻易张牙舞爪,而是警觉地伺机而动,你绝不被别人所驱使,而能够驱使别人。
他抽着烟,随着阴险的目光将烟徐徐喷向阴险的山峰。在烟雾缭绕中,那座山峰阴险得更为深邃。他一口一口将青烟吐向山峰,思想便和阴险的山峰融合为一。就像开阔的江天让人思想开阔,狭窄的幽径让人思想狭窄一样,面对阴险的山峰,他的思想永远不离开阴险的境界。搞政治,只要有一丝浪漫幼稚,无论有多少才华,最终都将犯愚蠢的错误。
而只要沉浸在阴险的境界中,你就会比别人看得深一层,计划得比别人多一步,你就略高一筹。一个好棋手应该是阴险的棋手。一个好政治家应该是阴险的政治家。一个好军事家应该是阴险的军事家。倘若要他写一本政治斗争的战略战术,他就会把它写成《阴险论》。
何为阴?何为险?他要做出含义广泛的注释与发挥。想到这里,他阴险的眉骨和目光里露出一丝自我讽刺的微笑。真正阴险的人不会去写《阴险论》;写了《阴险论》,就是对阴险的悖离。古今中外一切出色的政治、军事、外交策略,都是“阴险”二字的注释。不敢这样想,就是迂腐。敢于这样透彻地思想,就会通达天机,左右逢源,无攻不克,无往不胜。中国古话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则要补充一句,阴险者治人,不阴险者治于人。
吐出的烟雾将阴险的山峰环绕得更为阴险,他在阴险的凝视中,感到了整个身心阴险的彻底。当他吸烟时,热烘烘的、辛辣的烟气吸满口中,送入两肺,在那里缭绕运化,将感觉送到全身,再从口鼻喷出去。这时,他就像布满岩洞的山峰一样,全身都被沟通了。
这样体会着抽烟的感觉,不免想到解剖学的人体。人的血肉脱尽了,就是一架骨骼,人与人的差别就简单了。有了血肉,有了五脏六腑,再加上血液系统、消化系统、神经系统、呼吸系统、肌肉及骨骼系统,人就复杂多样了。大脑使得这堆物质有了真正的意义。想来想去,人的价值就在大脑。他也便觉得自己的大脑是比较有分量的大脑。他在屋里慢慢踱了几步,感觉全身有的关节没有处在完全的伸展之中。完全伸展没有张力。像现在这样,膝盖似乎有点弯曲,肩背似乎有点收缩,含含蓄蓄地在空气里挪动,置形体于不顾,惟大脑在运作,就是真正的人类。
门推开了,秘书在门口用头往一旁做了个示意,告诉他呼昌盛到了。张春桥略微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稍等一等。房门关住了,他继续在房间里踱着步。这是又一个秘书,脸胖胖的,论年纪四十多了,论相貌和姚文元差不多,论工作经验也该有些年了,然而,人不长进,就没办法。这种人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目光短浅,就适合一辈子做秘书。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感慨人生之差别,也便想到姚文元那张同样圆囊囊的脸,露着七分忠厚三分愚钝。身边跟着这样的人大可以放心。他永远在明处,你永远在暗处。他永远跟着你,你永远指使他。
他看了看桌上的台历,已经是1967年的春天了。今年是自己五十周岁,自己1917年“十月革命”那一年诞生,必然与众不同。在中国,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康生、邓小平、林彪这一批人差不多都是上个世纪末和这个世纪初出生的。邓小平和林彪最小,一个1904年,一个1906年。他们同一代人势必要相互厮杀,很难说谁接谁的班。
自己和他们相差二十岁,整整一代人的差距,正好是改朝换代的又一代政治家。在这代政治家中,无人是他的对手。只有1914年出生的江青在当今中国的政治中是不能忽略的人物。然而,和江青、姚文元这批人同在政治舞台上,他有足够的放心,他要比他们阴险得多,阴险者治人。不论江青有多大的野心,多大的发动能力,将继承多大的政治遗产,他都不以为意,他可以使江青、姚文元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魁儡。
觉得自己的思想告一段落了,他咳嗽了一声,房门推开了,长得很像姚文元的胖秘书出现在门口。得到他的指示后,秘书转身叫呼昌盛进来。呼昌盛因为受到张春桥在里间办公室的个别接待,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他兴奋而又拘谨地在一张沙发上落座,秘书往装好茶叶的茶杯里斟上水,放在呼昌盛的面前,呼昌盛连忙欠身致谢。秘书又走到张春桥的写字台旁,用目光请示张春桥要不要倒水,张春桥用手抚摸了一下盖着盖的磁化杯,摆了摆手。
秘书影子一样无声地退出了,门紧紧地闭上了。呼昌盛早已将恭敬的目光仰送过去。张春桥很舒服地背靠着藤椅说道:“你还带来了几个人?”呼昌盛说:“是。”张春桥说:“今天有几句重要的话,只和你一个人谈一谈。”呼昌盛连连点头:“是,是。”他双肘撑在大腿上,身子前倾地坐着,两个手相互搓着,像一只跃跃欲试的狼犬。张春桥完全知道自己的权威,也知道这样开头的效果,他摁灭烟头,又点着了一根烟,徐徐地吐出烟雾来,让烟在阴险的峰顶上掠过,同时从从容容地准备讲话了。
面对阴险山峰喷吐浓烟,使他在讲话前又自然而然地重温了“阴险”二字。他看到自己夹烟的中指与食指被烟熏得焦黄,这块焦黄特别显出了自己的老辣。真正的阴险在全部言行中都要有表里两个层次,这一点他特别受中医的启发。中医是讲“表里”对应的。肝主眼睛,眼睛为表,肝为里。肺主皮毛,皮毛为表,肺为里。肾主筋骨、耳,筋骨、耳为表,肾为里。而且,还不仅是一层表里,中医将五脏六腑又分为表里。脏为里,腑为表。心脏与小肠互为里表。肺与大肠互为里表。脾与胃互为里表。肾与膀胱互为里表。肝与胆互为里表。心包经与三焦互为里表。多层的表里对应构成完整的人体。同样,只有多层的表里对应,才能结构成真正高妙的、也是真正阴险的政治行为。
今天把呼昌盛叫到这里,是要做一番秘密安排,随后,就会变为呼昌盛在北京市的大规模行动。他的秘密安排为“里”,呼昌盛的行动为“表”。所有人看到的是呼昌盛带领的学生造反运动,实际上一切是他在暗中指使。他又知道,任何秘密地指使终有可能不成为秘密,那么,又一层表里是,他今天对呼昌盛讲的话都做好了在明天某个时候不成为秘密的准备。那时,他的话又要经得住政治形势的检验,倘若江青知道了,应该她不恼火,倘若毛泽东知道了,毛泽东也无可挑剔,如果以后全国都知道了,他也绝不留下任何把柄。
到那个时候,暴露的是他今天的讲话,此为“表”;而讲话隐含的真正意图,是旁人难以觉察的,这是“里”。这样,在自己的言行与谋略之间,又构成了表里对应。他的政治行为常常包含着更多的表里对应,而他则躲在全部言行的后面。这个世界的人只观察别人的言行,而将自己的言行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比别人更阴险的地方是,他躲在自己言行的后面设计自己的言行。他曾经受启发于小孩搭积木。阴险聪明的政治家就像搭积木一样搭自己的言行,你的言论及行为就是你手中的积木。你要审查它、运用它、改造它、变换它,灵活运用,巧妙组合,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他为自己这点悟性感到高兴。他总是机警多谋而又饶有兴趣地搭着自己的政治积木。天下的一切因素与条件,都可能与他的言行结合在一起,成为他手中的积木,融会贯通地摆出新样式。这也是抽一口烟的瞬间重温的思想境界。
他讲话了。这个讲话同一切政治性质的讲话一样是深思熟虑的。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这是第二次个别找你。”呼昌盛连连点头。他便没有停顿地说道:“上一次找你,你还记得吧?”
呼昌盛连忙说:“当然记得。那是去年12月,您指示我们炮轰刘少奇。那一次,我们在全北京张贴了大标语,出动了几十辆宣传车,可以算是全国第一次公开炮打刘少奇。”张春桥点点头,说:“那不是我的指示,那是……”呼昌盛立刻点头说道:“是,是。您那天的讲话使我更加深了对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理解,启发我采取了那个革命行动。”张春桥抽了口烟,说道:“这是你的觉悟,是你对路线斗争的敏感。中央文革、包括我在内都是不断向你们革命小将的敏感学习的。那次你发动的炮打,对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江青同志非常满意,连连说,这个呼昌盛是真正的造反派。”呼昌盛搓着双手,十分兴奋。张春桥翘起二郎腿,靠在藤椅上说道:“我刚才说的是江青同志的原话。”他说的确实是江青的原话,他的全部秘密安排都不怕万一公开。他接着说道:“我们全部的革命造反行动都要领会毛主席的精神,毛主席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这是非常的行动。毛主席为什么要写一张大字报?我们要领会。”呼昌盛连连点着头。张春桥接着说:“我们的每一个政治行动,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执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呼昌盛又连连点头。
张春桥弹了弹烟灰,把被压着的左腿换到上面,说出了第二句话:“前段时间反击‘二月逆流’,你也表现不错。”呼昌盛一直处在受宠若惊的兴奋中,像一个随时准备冲出去干什么的小学生。张春桥说:“你们都知道了,‘二月逆流’的性质是反对文化大革命。谭震林、陈毅、李先念、余秋里、叶剑英一伙人跳出来,大闹怀仁堂。第二天晚上,是我和姚文元同志向毛主席汇报了情况。2月18日晚,毛主席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毛主席的讲话你们当然都是知道的,已经贴到大街小巷了。”呼昌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春桥接着说:“毛主席讲了,谁反对中央文革,我就坚决反对谁。你们要否定文化大革命,办不到。这都是毛主席的原话呀。毛主席又讲,叶群同志,你告诉林彪,他的地位也不稳当啊,有人要夺他的权哩,让他做好准备。这次文化大革命失败了,我和他就撤出北京,再上井岗山打游击。这也是主席原话呀。主席拍桌子了,他说,你们说江青、陈伯达不行,那就让你陈毅来当中央文革组长吧。把陈伯达、江青逮捕,让康生去充军,我也下台,你们要把王明请回来当主席嘛。这也是主席原话呀。主席说,你陈毅要翻延安整风的案,全党不答应。
你谭震林也算是老党员了,为什么站在资产阶级路线上说话呢?毛主席最后说,我提议这件事政治局要开会讨论。一次不行,就开两次。一个月不行,就开两个月。政治局解决不了,就发动全体党员来解决。说完,毛主席起身就退场了。“张春桥将很大的一截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道:”所以,康生同志说,毛主席发怒了,是无产阶级之怒,是无产阶级的义愤。“
呼昌盛早已知道这些内容,然而,亲耳听到张春桥再一次重复,依然感到雷霆之势。
张春桥站起来,在写字台旁踱了两步,说道:“毛主席讲这些话,说明什么呢?”他看着呼昌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目光,停顿了一下,说道:“就是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的不可动摇的决心。”张春桥挥着拳头,加重着这句话的语气。他看着呼昌盛说:“你明白这里的意思了吗?”呼昌盛迅速思索着,回答道:“坚定不移跟着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对。”张春桥点点头,在藤椅上坐下了,又翘起了二郎腿,用手指拍了拍写字台说道:“你要想想,为什么会出现‘二月逆流’?”呼昌盛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在一副很大的眼镜下思索着,说:“因为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张春桥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因为呼昌盛的眼镜正好亮晃晃地反射着窗外的亮光,使他很不舒服。他接着说道:“更具体呢?”
呼昌盛又想了想,说:“就是因为我们从去年12月开始打倒刘少奇。”张春桥一下放下二郎腿,说道:“对,你的理解很正确。”
他接着便说出了第三句话:“所以,我们就要想一想,该做什么?”呼昌盛有了想要站起来的跃跃欲试,他说:“现在应该掀起一轮更大规模的批判刘少奇的高潮。”张春桥点点头,说:“你敏感,就有可能抢在前面最先行动,中央马上也要有一系列批判刘少奇的重要文章发表,毛主席又要有新的重大战略部署。”呼昌盛兴奋地连连搓着手,挪动着脚,像是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张春桥又点着一根烟,仰起面孔思索地停了一会儿,吐出烟,说道:“这实际上是给了你一个最光荣的任务。”呼昌盛连连点头,说:“是,是。”他知道,这种预先吐露中央重大战略部署的个别谈话是对他何等宝贵的恩宠,他会在又一轮政治风潮中成为全国最冒尖的造反派英雄。
张春桥接着教诲道:“你要和武克勤尽量搞好团结。”呼昌盛点点头。张春桥知道呼昌盛和武克勤势不两立,也知道他们之间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平息了矛盾。武克勤是康生的宠物,自己也要在群众中建立个人的基础。他深知这些造反派学生的能量,没有他们的配合,文化大革命很多事情做不成。他想到前不久刚刚在上海发生的险情。1月28日,上海红卫兵组织“红革会”就掀起了炮打张春桥的高潮。他们抓住了张春桥在历史上化名狄克,写过反鲁迅的文章。那一轮炮打让张春桥颇为胆战心惊。最后,上依靠中央文革的支持,下依靠王洪文的上海“工总司”,才平息下来。当“红革会”准备举行20万人大游行,掀起炮打张春桥的全市性高潮时,一封支持张春桥的“中央文革来电”被火急印刷了几十万份,撒遍上海市大街小巷。上海“工总司”出动了上百辆广播车,十多万造反派工人把守全市交通要口,才将那个炮打浪潮镇压下去。当时,如果没有王洪文的造反派队伍,即使有中央文革的来电,都没有人张贴和散发。2月5日,“上海公社”成立,自己终于掌握了上海大权。现在,当他把主要力量放在北京这个更大的政治舞台上搭积木时,他既要注意政治上层,又要注意社会基层。他正在不失时机地将呼昌盛这个在全国数一数二的造反派头头收在自己手下。他说:“你要打破条条框框,敢想敢干,把事情做好、做漂亮,这样我就高兴了。”呼昌盛连连点头,说:“我绝不辜负您的期望。”张春桥又说:“不仅我高兴了,江青同志、中央文革的所有领导同志都会高兴。”呼昌盛又连连点头。
张春桥最后说:“你今年多大了?”呼昌盛说:“二十二。”张春桥点点头,说:“好好干吧。”这句言简意赅的话里包含着很大的嘱托与关注。呼昌盛知道谈话到此结束了,他搓着手看着张春桥,做着站起来的准备。张春桥说:“你知道我只和你个别谈话的考虑吗?”张春桥说着站了起来,呼昌盛也赶忙站了起来,说:“知道,这是首长对我的特别培养。首长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在心上,而且绝不对任何人讲。”张春桥显得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说:“讲,也不怕;不讲,对你更好。”说着,他伸手与呼昌盛握别。
看着呼昌盛离开房间时的恭顺感激的样子,他又将目光徐徐地落在那座阴险的山峰上。
在这个世界上搞政治要有耐心,每一个行动都不可能立刻天翻地覆。积木要一块一块搭,今天不过是又搭了一块有点意义的积木。眼前这座山峰的山顶有点像人头,上面有两个很大的孔洞,像人的鼻孔。他看见一个“鼻孔”中绒绒的青苔上落着一点纸屑,便从桌上拿起一把削铅笔刀,伸过去抠掉那个纸屑,同时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里也有了被抠的搔痒,他仰头想打一个喷嚏,但这个骚痒却引而不发。他屁股半悬,欠着身体,捂着嘴半天没打出喷嚏来,只好不了了之,偃旗息鼓,鼻子却酸了,眼睛也酸了。他有些沮丧地看着山峰上的“鼻孔”,喘着欲罢不能的忿忿之气。他伸出手指在那个“鼻孔洞”里抠了一抠,指甲缝里抠进了青苔。这一刺激使自己的鼻孔冲上一股奇痒,仰身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房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了那个像姚文元一样圆脸胖肿的秘书,一双疑惑不解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他。
第六卷 第五十章
一个人的事情几乎和一个国家一样多,这是胡萍在一片忙乱中掠过的念头。周边的世界就像一个捅开的马蜂窝,乱哄哄的,人像潮水一样塞满了北清东校。今天在这里召开40万人大会,批斗王光美。把刘少奇的老婆王光美揪出来批斗,和批判刘少奇具有同等的意义。批斗大会规模之大,在北京也是惊人的。这是呼昌盛联合了北京几十所大学的造反派组织策划的,惟独甩开了武克勤。呼昌盛早已与武克勤分道扬镳,他现在领导的造反派组织叫做“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已经成了闻名全国的响当当的牌子。
当40万人云集在北清东校大操场时,呈现出一个人烟稠密的场面。太阳越过前几天“清明时节雨纷纷”的阴霾,无比晴朗地普照下来,40万人披着尘土仰着放光的脸立在这里,像是秋收的场院上立满了金晃晃的玉米棒,数不清的玉米棒子散发着稠闹的收获气息。几十万人踏起的春天浮躁的土气,沸腾地飞扬起来,坐在主席台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人头上,有一层厚厚的人气,像波涛,像滚滚的麦浪,像沸腾的油锅,浮荡着。气息的稠密程度让你想到即使扔一个婴儿上去,也不会沉没,他会在这浓重气息的波涛上飘浮,当气息高涨时,婴孩甚至可能被托上高空。在气息垫的笼罩下,闻见的是40万人稠密的体味,混淆着各种衣服的气味,纸张的气味,他们手中拿的传单小报的气味,还有尘土的气味,春日阳光的气味,让你感觉“风景这边独好”「1」,“风展红旗如画”「2」。
王光美被强迫穿戴着她随刘少奇去印尼出访时穿的奇装异服,低头弯腰立在壮阔的主席台前沿。在她身后,黑压压地站了三百多个全国有名的黑帮陪斗。彭真、陆定一是这群黑帮的领衔人物。大会一开始,宣布将王光美及陪斗的三百多名黑帮押上主席台,一长串黑名单在高音喇叭中气壮山河地宣布着,全场几十万人的脖颈都抻成了啤酒瓶,在浮荡的好奇中观看一排排黑帮走上台并依次自觉地弯腰低头。王光美穿着一身近乎白色的旗袍裙立在台前正中央,像一只即将被宰割的天鹅在临刑前供人观赏。身后一排一排做她背景的黑帮大多是男性,齐齐地弯腰低头立在那里。高高大大的彭真一开始立得太直,弯度不够,就有红卫兵拿着皮带抽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与脊背,彭真看看左右的黑帮,便与他们一同弯下腰低下头。大操场四周的柏墙已被人们践踏得不复存在,更多的人还在万川归大海一样从四面汇集过来。胡萍不得不佩服呼昌盛的组织能力,佩服他在大革命中的呼风唤雨。她坐在主席台的最后面,观察着会场。
主席台是很宽大的水泥台,为了这个批判大会,主席台的后半部又加高了一米。在两个梯度的主席台上,前面站的是黑帮,后面坐的是一排排革命造反派的头头。主席台的最后面是一壁高墙,高墙后面有一排很高大的桦树,正好遮住阳光,罩下一片树荫。主席台两侧,几十个造反派组织的大旗飘扬着。胡萍坐在最后面,是比较安静、比较阴暗的地方。
她看见呼昌盛在一群得力干将的簇拥下,指挥着台上台下的一切。他那瘦削而结实的背影,不时转头露出来的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及闪闪发光的眼镜,都让她想到呼昌盛不顾一切扑向前方的勇猛无畏。作为一个女孩,自己更是有血有肉地领会着这个劲头。当他扑在自己身上,狼吞虎咽地暴饮暴食时,你觉出他的急迫凶猛和不顾一切。他常常不是爱抚她,而是蹂躏她,不仅用男人的标志犁她,还用牙咬她,用手掐她,用膝盖践踏她。那时,她丰满松软的、足够女性的身体便像被战火烧遍的国土一样了,她也便忽略了呼昌盛身材的干瘦。勇猛的动作与力量对于男人足以弥补体积与重量的不足,甚至尤其激烈地刺激起她的冲动。每次一想到要承受呼昌盛又一次爱的暴政,她就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既含着畏惧,又含着渴望,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在彼此身体的厮磨与接触中,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深切地了解了呼昌盛。在这个大革命的年代,她竟然懂得了男人在床上的作为常常和在政治中的作为有相通的禀性。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头食肉猛兽,而且让人想到豹子这类一触即怒的猛兽。他机警,勇于进攻,不怕危险,不怕死,拼尽全力地厮杀,鲜血淋漓地撕咬,对捕获物绝没有任何温情。
他喜欢独往独来,喜欢长啸着穿越山林,喜欢猛然出现在他的敌人和捕猎物面前,喜欢居高临下地俯瞰。即使在和她发生爱情时,呼昌盛也常常在剥去她的衣服后,站在床上俯瞰她。看够了,才扑下来蹂躏她,那样子真像豹子从高处扑向一头绵羊。你要承受他的凶暴,要逐渐在承受中安抚他,软化他,消磨他。当你遍体鳞伤后,他才会气喘吁吁地稍稍安稳下来。这时,你才可以更从容地抚摸他干瘦而又结实的身体,对他说一些娓娓动听的情话,向他述说情感、忧虑和不安,也可以对他劝导、提示和管教。你也才可以和他商量更重要的事情,进行更深入的谈话。你有很多担心,他却毫无担心,这常常就是两个人之间的分歧。
坐在暗处的主席台后面看过去,胡萍想到,一个人事多,其中一个表现就是要担心的事情很多。现在,大会顺利召开了,起码她的第一个担心过去了。她曾经担心这两天会下大雨,因为前几天天气一直阴霾不开,她曾建议呼昌盛将大会推迟几天。呼昌盛当时火急地拍着桌子嚷道:“《光明日报》的社论《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都出来了,其他各报的社论不久也要出来了,这个行动绝对不能再晚,再晚就失去任何意义了。下小雨就下小雨开,下大雨就下大雨开。”结果,天晴日朗,人比预期的来得还多。看着呼昌盛及全市的造反派头头们坐在一排排长桌后的背影,再越过长桌看到一排排顶着亮晃晃的太阳低头弯腰的几百个黑帮,再越过他们看向几十万人站满的大操场,胡萍感到自己此时又处在不太被呼昌盛需要的地位上。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呼昌盛反工作组绝食,自己每天晚上通过那孔下水道与呼昌盛沟通时,是呼昌盛最需要她的时候。后来的一段时间,呼昌盛也还经常比较需要她,然而,又经常不太需要她。这常常令胡萍十分担心。
她还要担心很多呼昌盛关心的事情:她担心这个大会组织产生混乱;她担心40万人召开大会弄不好挤出人命;她也担心王光美和几百个黑帮的押送、集中、疏散和安全问题,出了人命也不好;她还担心呼昌盛的安全,因为文化大革命以来,“绞死呼昌盛”、“油炸呼昌盛”的大标语也曾满北京地出现过;她还担心保守派的捣乱,也担心武克勤从中破坏;她还担心几十万人的秩序,担心批斗活动搞不好中央文革不满意;总之,呼昌盛组织每一项活动,她都担心呼昌盛成功不了。这些担心常常变为她对呼昌盛的提醒,变为对呼昌盛领导的“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的建议。她虽然在井岗山兵团不算最核心的成员,但其实是惟一能够真正影响呼昌盛的人。文化大革命进行快一年了,在全国都在大夺权的过程中,她常常要考虑呼昌盛明天的政治地位。担心呼昌盛在政治上不能成功,这是她现在最大的一个担心。
与此同时,她还有一个最大的担心,就是担心呼昌盛成功了会抛弃她。两种担心常常此起彼伏地微妙地结合在一起。作为第二个担心的表现,她常常非常警惕和敌视呼昌盛身边的女学生。现在,有成群的女学生追随着他,其中有大学生,也有中学生。一个男人举起旗帜勇敢前进时,在他身后不仅出现了革命的队伍,也出现了女人的队伍。当呼昌盛被一些女孩包围时,她不能怒,不能恼,常常怀念起呼昌盛去年绝食时两个人的关系,那时,她是呼昌盛身边惟一的女性。如果呼昌盛成功了,就将离开她,而不成功,就会留在她身边,她很难在两种情况中做出选择。如果呼昌盛成功了便抛弃她,她宁可不要呼昌盛成功;然而,呼昌盛不成功,她却可能不要呼昌盛。震天动地打倒又打倒的口号声早就一遍又一遍响了起来,大批判的怒吼早就通过遍布校园的高音喇叭响彻天空。在这片大革命的声势中,胡萍的思绪掠来掠去,最终还是落回一个女孩的思路上。
现在,时时提醒自己的是身体的感觉。这两天,月经提前半个月就来了,而且来得很汹涌。她发现自己的妇科越来越敏感。前天,一知道父亲被打倒,就感到全身受到震动,反应最强烈的是妇科部位,小腹一阵隐痛,当天月经就提前来了。这次经历使她突然领悟到一个规律,每当她心理上受到强烈冲撞和打击时,常常在妇科反应出来。有时候是分泌物增多,有时候伴有一些鲜血。像这一次,月经突然提前,而且量大。当两腿之间女性最隐密的部位一派粘湿时,她不仅觉到了那里淤积的血迹,也隔着衣裤闻到了血的腥味。这时,她不能不感到作为女人的软弱。当一个打击落在身上,最先受伤的是妇科。发现这点规律,让她生出很多女性的忧郁和叹惋。
父亲照理说是知识分子,可又是当权派,一个研究所的所长,也是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的学部委员。当学部的造反派冲进家里把父亲揪出来批斗时,和今天将这么多黑帮揪出来批斗是一样的。家自然是抄了个底朝天,当她回到家里,看见所有的箱子都像螃蟹开膛一样乱糟糟地敞开着,床上地上的衣物摊得乱七八糟。书柜有翻倒在地的,有没翻倒在地的,让你想到庙里的泥菩萨,有的站着,有的被推倒了。母亲也被揪着去陪斗了。连自己的房间也被搞了个天翻地覆。桌上的玻璃板碎了,素洁的床单上印着肮脏的脚印。抽屉拉开着,里边的书、日记本被翻得乱七八糟,自己收集存放的文化大革命资料也都一卷而空。当时,涌上她大脑的第一个问题是,父亲打倒了,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现在,政治上的影响还没有表现出来,生理上的影响却出来了。那个躲藏在小腹部的子宫其实是女人身体的缩影,是女人最敏感的器官,外来的打击首先让它受创。这样想着,尤其觉出自己的软弱。看着眼前光天化日下批斗王光美与几百个黑帮,那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让她感到革命的严酷。当自己失去了家庭的庇护,反而要受到家庭的连累时,她多少觉得自己像失去了贝壳保护的软体动物。当她拥有一个红色家庭,再有一个革命造反派的身分,她可以做到勇敢无畏,然而现在,她远不像过去安全了。
一瞬间,她又想到自己身体的松软与白皙。她知道自己的皮肤很白,黑褐色的头发有些自然弯曲,眼睛波光流动,有些外国女孩的样子。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块嫩豆腐,躺在白瓷盆里微微晃荡。她有足够的柔情温柔一个男人,然而,她需要一个有一定硬度的盘子托住自己的身躯。她知道自己聪明,也知道自己有一定的政治头脑,甚至想独自做出政治业绩,然而,她最愿意的还是像宋庆龄辅佐孙中山那样,辅佐一个伟大的男人从而成为伟大的女人。这样,她的目光又落到呼昌盛的身上,他正在和身边其他大学的几个造反派头头低声交谈。
她的妇科也为她和呼昌盛的感情做出了奉献。这种奉献的表现之一,是她几次月经不来。这使她非常紧张,怕是怀孕了,她曾经冒充已婚女子去医院做了检查,不过是虚惊一场。那时,呼昌盛也跟着紧张,他这个造反派领袖也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虚惊过去之后,呼昌盛便揶揄她说:“你这是搞假怀孕。”今天她突然明白了,“假怀孕”也是一种妇科反应,假怀孕和真怀孕一样,表明一个女人为爱情做了奉献,表明爱情在子宫里已经开过花、结过果。在没有和呼昌盛发生男欢女爱之前,她很少有月经推迟的现象。看来,一个女人总是利用自己妇科的反应在述说什么,妇科的反应可能就是女人最特殊的相貌。想到这里,她心中生出一种女人的自怜自爱,同时也便觉得在这样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一定要设法使自己柔软的身体躲藏在结实的贝壳里。
批判大会在一片革命口号中结束了,几十万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向四面泛滥。透过大操场四周的树木及楼房,看见一股股稠密的人流向四面流去。大操场上人稍稍松动了一些,也还密密麻麻地拥挤蠕动着。几百个黑帮在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的押送下鱼贯撤出,一大群红卫兵裹着王光美也离开了主席台。胡萍听说还要对王光美进行审问,便跟了过去。那边数十万人还没撤净,这边的一栋教学楼内,一场审问已然开始。
王光美被红卫兵围在一间教室的中间,教室门紧闭,整个教学楼的大门也有专人看守,胡萍进入自然不会有什么困难。当她进入教室后,审问早已在进行之中。王光美神情疲惫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用比较镇静的态度回答着一个又一个气势汹汹的问题。胡萍挤到人圈的第一排。过去,在新闻纪录片和报纸上,看到过王光美的形象。看过王光美作为国家主席夫人同刘少奇一起出访东南亚的纪录片后,王光美成为她特别感兴趣的人物。现在,王光美近近地站在面前:修长的个子,即使在批斗中也显得很好看的面孔,带着一股资产阶级味。
有红卫兵问:“刘少奇是反党头子,你知道不?”王光美想了一下,回答道:“毛主席十一中全会上没有这么说。”可能觉得这一句申辩会激怒红卫兵,她紧接着说:“十七年来,成绩是毛主席的,刘少奇是第一线,有错误是他的,他负责。”胡萍盯着王光美,王光美的这个回答应该说是很顽强的。又有一个红卫兵拿着手中的皮带指着她说:“《红旗》上戚本禹的文章你刚才说你同意,那刘少奇是否是修正主义一套?”胡萍知道,红卫兵这里指的是戚本禹写的《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她在看王光美如何回答。王光美回答道:“批判刘少奇《论修养》一书是唯心主义等还可以,说他否认无产阶级专政等我还想不通。”有红卫兵又问:“修养和赫鲁晓夫是否一样?”王光美回答:“有某些方面是一样,但也有合乎马列主义的。”刚才提问的红卫兵立刻接着说:“这不是修正主义吗?打着红旗反红旗,你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又有红卫兵问:“戚本禹的文章好得很,还是糟得很?”王光美回答:“从批《清宫秘史》和肃清刘少奇影响是好得很,但有些事实我有保留,是假革命、反革命我未认识到。刘少奇从来没有讲过《清宫秘史》是爱国主义。”
胡萍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光美,她有些佩服王光美的勇气。在北清大学不到一年的文化大革命中,他们不知道批判过多少“黑帮”、“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牛鬼蛇神”,并没有几个人敢像王光美这样每句话中都有着对抗和保留。红卫兵又紧接着问:“难道《红旗》杂志的文章不符合毛泽东思想吗?”王光美停了停,回答道:“我不知道毛主席亲自看过。”红卫兵又问:“你相信不相信中央文革?”王光美抬起头垂着目光回答道:“中央文革在文化大革命中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总的来说是相信的。每个成员是否都相信,那我有保留。”这句话多少激怒了红卫兵,有人指着她训问道:“戚本禹文章的结论是中央文革的,你拥护中央文革吗?”王光美回答:“那为什么不以中央文革的名义发表呢?”这句话很有些激怒在场的红卫兵,有人举起皮带,抽了王光美脊背一下。又有红卫兵说:“不打她,接着审问她。”一个红卫兵便立刻指着她发问道:“刘少奇看了戚本禹的文章是什么态度?”王光美想了想,说:“刘少奇反正不是反革命。”这时候,又拥进来一群其他学校的红卫兵,对王光美的审问暂时中断了。胡萍看着骚乱的人群中站立的王光美,心中忽然生出一点对她的敬意。她知道这个敬意是超阶级的,然而,她想,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是否能够这样坚强不屈呢?倘若有一天呼昌盛被打倒了,牵连到自己,自己会怎么样呢?
晚上,她将这个联想告诉了呼昌盛。当时,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核心组的一拨人正围在一起,弄了几只烧鸡,几瓶葡萄酒,碰杯庆祝白天革命的胜利。胡萍坐在呼昌盛身旁,在一片喧嚷嘈杂中把这话低声对呼昌盛讲了。她说:“我觉得王光美挺有骨气的,没说一句对刘少奇不利的话。”呼昌盛一边油晃晃地撕咬着烧鸡腿,一边问:“真有一天我被打倒了,审问你,你能做到像王光美这样吗?”胡萍想了一下,说:“如果你对我那么好,我就能做到。”呼昌盛说:“什么叫那么好?”胡萍说:“如果你像刘少奇对王光美那样对我好,咱俩结了婚,又生了孩子,我跟着你也光荣了一番,那时你如果被打倒,我肯定和王光美一样。”
呼昌盛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胡萍。
注:
「1」风景这边独好 毛泽东诗词《清平乐。会昌》(1934年夏)“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57年1月号。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
「2」风展红旗如画出自毛泽东诗词《如梦令。元旦》,参看第二章「4」。
第六卷 第五十一章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简单的晚饭,刘少奇还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王光美从昨天下午被造反派骗出中南海,后来听说是今天要召开批斗大会,到现在还没回来,已经快三十个小时了。这种等待充满了麻木的担心。终于听到院门口有声响,似乎有脚步声进了院子,但随即又消失了。刘少奇谛听着,想了想,站起来走出了房门。
星光和灯光朦胧映照下的院子中央,王光美正扶着一棵小树喘气。看到刘少奇,便立直身体,昂起头整理了一下头发,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一点都没有受伤。你吃饭了吗?”
她显得比较轻快地走上来。刘少奇说:“我在等你一起吃饭。”王光美一边扶着刘少奇的胳膊往里走一边埋怨道:“等我干什么?到时间你就应该吃饭。好了,咱们一起吃吧。还要做点什么?我来弄。”她先到餐厅看了看,有大米粥,馒头片,咸鸭蛋,酱豆腐,酱瓜。王光美说:“我再炒个鸡蛋吧。”刘少奇上下看着她说:“不着急,你先洗洗吧。”王光美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风尘,米白色的旗袍早已脏污,手上也是一片乌黑,便说:“也好。我冲一下,咱们就弄饭,一起吃饭。”
王光美进了卫生间,响起一片洗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洗完澡,将湿漉漉的头发在后面扎起,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换了一双拖鞋,很清洁地出来了。她似乎把里外一身肮脏的衣服连同一天一夜的遭遇与疲惫都扔在了湿气腾腾的卫生间里,看着刘少奇神情阴郁的面孔说道:“你用不着那么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批判一下也就过去了,造反派的能量总要找个地方释放。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说着,就围上一块碎花布围裙,利利索索地走进厨房。厨房里很快响起了一片炒菜的声音。从这个月起,中南海的造反派把一切内勤人员都赶跑了,这两天他们开始自己做饭,自己打扫卫生,自己洗衣服。好在早就没有什么党政国务需要他们操持,每日自己搞家政家务,也是一个消磨时间的方法。转眼,王光美端着几个盘子从厨房出来,嫩黄的葱花炒鸡蛋,焦黄透白的椒盐豆腐,虾仁烧白菜,生气盎然地摆在了饭桌上。两个人坐着吃饭,筷子拿在手中,却先说开了话。
刘少奇询问了一天一夜的详细经过,王光美便将整个批判、审问的过程用比较平静的口气如实叙述了一下。她知道刘少奇关心批判、审问的整个情况,提的什么问,定的什么调,这是他进行政治判断所要依靠的凭据。当全部情况讲述完了,王光美才发现,刘少奇从始至终只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咽了下去,其余的饭菜都没有动。王光美说:“先吃饭吧。要相信历史,相信时间。”她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刘少奇面前的小碟里,又夹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椒盐豆腐,也放到刘少奇面前的小碟里,说:“你尝一尝,看我经受了一天批判后,做饭是不是还保持了良好的状态。”刘少奇目光沉重地盯着眼前,没有什么表示。王光美又将咸鸭蛋磕开,挑出里边油红的蛋黄,放到刘少奇面前的大米粥上,“炒菜不吃,吃点咸鸭蛋、酱瓜,喝碗粥吧。”刘少奇抬起眼,阴郁地看了她一下,说:“你吃吧,我不想吃。”王光美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看着刘少奇说:“形势确实不那么乐观,可是,黑白总不会完全颠倒吧?”刘少奇目光凝冻地慢慢摇了摇头。他是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对目前的处境不敢存丝毫侥幸。他又意识到什么,抬眼看着王光美,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菜盘,说:“我一天没动,没胃口。你被折腾一天了,再吃点吧。”王光美摇了摇头,说:“我也吃不下。”
王光美将饭桌收拾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是十一点多了。王光美说:“休息吧。”
刘少奇看了看她,说:“你先休息吧,我再坐一会儿。”王光美想了想,说:“我先躺一会儿,如果你还不睡,我再起来陪你。”刘少奇点点头。王光美进了卧室,躺下了,才一会儿,就听见她打起了呼噜。她平时是从不打呼噜的,看来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刘少奇慢慢走进卧室,床头灯还亮着,王光美已经睡得很沉,她仰躺着,被子盖在胸口下,一只胳膊放在胸前,一只胳膊就平伸在床上,头陷在枕头里,还没干透的头发显得十分零乱。走近看看,发现她一脸的疲惫。刚才硬撑着微笑,还看不出什么,此刻睡着了,一天多来的紧张、惊怕与劳累全写在了脸上。那张脸一下多了许多皱纹,露出衰老之态。刘少奇站在床前,心情黯然。当一个男人不能保护女人,还要女人受到牵累、替自己去承担压力时,委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王光美的鼻咽里似乎堵了什么东西,张着嘴呼吸着,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呼噜。这样打着呼噜睡很不舒服,刘少奇很想让她侧过身来睡,又怕惊醒她,想了想还是拧灭了床头灯,慢慢走出了卧室。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将台灯打开,在当天的台历上记下几个字:“王光美去北清大学接受批判,晚九点半回家。”然后,又简单写了几个字,表明这次批斗大会和审问的大致情况,“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最大的反党头子。”“《论修养》。”
“对中央文革的态度。”接下来,他的思绪陷入无从开展的停滞状态中。文化大革命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全国的形势,也在思考自己的命运,但实际上越来越难以进行这样的思考了。台灯光照下一片静默的黄晕,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便拿过台历,顺手翻看一下今年三个多月来的情况。
1月1日,元旦,这一页上写了几个字:“六时,大标语。”那天的情景立刻在眼前浮现。清晨六点钟,他们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院门,进来了几个中南海的造反派。他们在院墙上贴了很多大标语,最主要的就是“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谁反对毛泽东思想,绝没有好下场”。最后,他们用排刷蘸着墨汁在院子的地上也写下了这两条大标语。这样,每次出门或者从外面回来,都要看到这两条大标语了。1967年的元旦就在这样“开门黑”中开始了。
又翻到1月3日,上边写了几个字:“看刘少奇的丑恶灵魂。”他不禁把眼睛闭了一下,这几个字对他的刺激最强烈。那天,他与前妻王前所生的女儿刘涛、儿子刘允真在中南海职工食堂的门口贴下了这份大字报。听说这份大字报后来被转抄到北京许多大学。当时,中南海职工食堂门口围满了人,当他在人群中看到这张自己子女署名的大字报时,既感到屈辱,又感到痛苦。听说在此之前,江青曾亲自找到在清华大学上学的刘涛做工作,儿女们的行动让他尤其觉出了这场大革命的残酷。那一天,他没有吃饭,这比政治局通过一个批判他的决议对他的打击还大。晚上,又一群中南海的造反派闯到他的家中,在走廊里批斗了他四十多分钟,一片嘈嘈杂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印象最深的是,一群人让他背毛主席语录,并勒令他每天要去中南海怀仁堂看大字报。1月3日是给了他沉重一击的日子。
翻下来,是1月13日,上边写了几个字:“毛主席接见,人民大会堂。”那天,毛泽东派他的秘书徐业夫坐着华沙牌小轿车来接自己。深夜了,他们来到人民大会堂北京厅毛主席的临时住处。记得毛泽东的第一句话就是:“平平的腿好了吗?”毛泽东指的是1月6日清华大学造反派搞的“智擒王光美”中的一个细节,在那个细节中,刘少奇的女儿刘平平腿受伤了。毛泽东从这个误传的细节出发,似乎表明了他对自己的一点关怀,当时,他有如释重负之感。一路上坐车过来时,他始终惴惴不安,不知道领袖将如何处置他。那天晚上,谈话的气氛显得平和,他向毛泽东提出辞去政治局常委和国家主席的职务,辞去毛泽东著作编辑委员会主任的职务,回延安或者老家种田,以能够尽早结束文化大革命,使国家少受损失。当他说完这些话时,毛泽东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话题岔开,建议他读几本书,毛泽东还推荐了德国海格尔写的《机械唯物主义》和狄德罗写的《机械人》这两本书。谈话结束后,毛泽东站起身,一直将他送到北京厅的门口。握手告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后好好看书学习,保重身体。”他回到家中,王光美及子女们以及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在急切地等待他带回来毛泽东接见的消息。他对他们说:“主席没有批评我的错误,很客气,嘱咐我认真学习,保重身体。”全家人都松了口气,王光美眼巴巴地看着他说:“这下好了。”那天回来,他居然感到肚子有些饿了,王光美又在半夜给他弄了点吃的。毛泽东的接见,给全家人带来了朦胧的期望,好像在云雾浓重时相信天气总会晴朗起来,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不是这样。
他继续漫不经心地慢慢翻着台历。1月17日,这页台历上写了四个字:“中断电话。”
那天,中南海的造反派冲进家里将电话扯断,又将电话机搬走。他抗议说:“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做,我是国家主席。”然而,没有用。他从此便失去了和外界联系的渠道,也失去了直接和毛泽东通电话的可能。2月4日的台历上写着“刘允若”三个字。那天,他的二儿子刘允若被公安部逮捕。再往下,翻到3月16日,这页台历上写着“六十一人”四个字。
那一天,中共中央印发了《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杨献珍等六十一人的自首材料》。这个中央文件给他看了,在这个文件中,薄一波等六十一人成了“叛徒集团”。文件指出,这是刘少奇策划决定,张闻天同意的一个事件,是背着毛主席干的。看到这个文件,他惊呆了,他已经很难将这一切与毛泽东1月13日接见他时的情景统一起来。
翻到3月31日的台历,则记下了“《红旗》,戚本禹文章。”这一天,《红旗》杂志第五期刊登了《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这篇文章是对他第一次公开的、大规模的批判。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明显恶化了。前几天,4月8日的台历上,写着“《光明日报》社论”几个字。这天,《光明日报》发表了题为《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的社论,接着,便有了今天几十万人批斗王光美的大会。
他把台历推到一边,他理不清的是1月13日毛泽东接见的真正含义。那天,毛泽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无法让他得出自己将被打倒的信号。毛泽东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样子显得比文化大革命前更宽厚,更和蔼,讲话中还常流露出宽慰他的口气。临别时握手,毛泽东也握得很和蔼,很嘱托。那么,今天这一切是毛泽东改变了态度,还是其他一些人影响了毛泽东的态度?这样大规模批判的文章,没有毛泽东点头是发不出来的。思路进行到这里,已经山穷水尽无从前进了。再迂回一下,不过是想到毛泽东1月13日的接见是不是欲取而先纵的策略,以麻痹他要打倒的对手。这个思路一出来,他便慢慢摇了摇头。自己早已失去了任何实权,命运全在毛泽东的一句话中,毛泽东根本无须麻痹他。
眼前流烟飞雾地闪过以往的一些镜头。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次谈话中,毛泽东曾经勃然大怒地对他说道:“我用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打倒。”当时,他没有领会这句话的厉害,现在果然变成现实了。他看了一眼写字台一角自己写的一些检查的底稿和交待自己认识的大字报的底稿,那些底稿最后都以“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这句口号作为结束,从这里就可想而知他现在所处的地位。他希望有一百次、一千次机会来表白自己拥护毛泽东的革命路线。他越来越多地忘记了自己是国家主席,而常常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已经年迈的老头。
他止不住咳嗽起来,胸口有些憋闷,左肋下也不舒服。他慢慢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今年他已经六十九岁,再过一年,就七十了。他从来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想着还有多少年可以做多少事。现在,浑身上下露出的疲惫和衰老甚至让他想到,自己能否活到明年的七十周岁。当他在屋子里站住时,对自己的身体有了非常明确的感觉,他觉出自己心脏已经衰弱,消化系统已经呆滞,全身气血的循环已经枯涩。当他在屋里慢慢走动时,他很难将一身衣服挺拔地架起来。文化大革命让人难以承受的不仅是政治上的打击,还有肉体上的打击。一想到随时可能被揪斗,被勒令弯腰,被罚站,被揪上批判会,他就不免胆战心惊。一个再了不起的政治家面对这样具体的打击,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当造反派揪着他在走廊里背毛主席语录时,当造反派让他和王光美站到桌子上弯腰接受批斗时,自己只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那时,他也便想到,这个年龄的老头在农村已经是老态龙钟地柱着拐杖了。
这样想着,他再一次觉出自己的身体与身上穿的衣服不配套了。他看了一眼旁边柜子上的穿衣镜,镜中的自己十分衰弱地架着一身庄重的中山装。他明白自己的感觉从哪儿来了。他现在穿的浅灰色的中山装是他作为党的副主席和国家主席出场时最常穿的一身衣服,然而,这个已像农村老头一样衰弱的身体架不起这身国家主席的中山装了。这套中山装是朴素的,又是端庄的,他的身体却到处出现了萎缩,他甚至觉得很难挺直自己的脊背和脖颈了。当他在屋里慢慢走来走去时,脚步有那么点小心翼翼怕摔倒的意思,那已经不是国家主席的脚步了。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不仅在政治上,也在身体上、精神上几乎完全被打倒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的毛泽东的大照片。那是毛泽东在北戴河照的,戴着帽子穿着一件大衣背着手站在海滩上,后面是大海,风把大衣一角吹起来,毛泽东显得高瞻远瞩,深沉伟大。毛泽东现在当然还能架起他的领袖衣装,可是,倘若让他每天也接受这样的冲击,他也会和自己一样很快衰弱下去,和他那一身笔挺的领袖装不配套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他不能有任何不尊重领袖的思想意识。
他走出书房,来到卧室门口,听到王光美的呼噜声已经变成柔和一些的鼾声。他慢慢走进去,借着门口射进来的光亮,看见王光美已经翻过身侧睡着,被子很乱地缠绕在身上。
他想了想,没有惊动她,又退了出来。觉得胸口还是有些憋闷,不舒服,这种情况下慢慢走一走最好,于是,他便在客厅里走了走,思索了一下,又慢慢走到院子里。工作人员全部走尽了,倒也显得清静。院子里是一派春天的气息。星光凉凉爽爽地照下来,能够闻到中南海湖水的气息、松柏的气息和柳树刚刚发绿的气息。
他在中南海住的这套院子叫福禄居。福禄居并没有给他带来福,反而成了他被变相软禁的地方。他每天只能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或者坐在家中一动不动,再就是到中南海怀仁堂大字报区看大字报。当他在福禄居与怀仁堂之间的路上行走时,中南海的一切人员都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他不会离开这两点连线。去中南海其他地方散步,他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权力;而去怀仁堂往返,倒是他接受革命大批判的老实安分的表现。
夜晚的空气挺宁静,他转着转着便走到院门口。看见外面的树、房子和路,觉出深夜的中南海似乎还和平安静,受到这个和平安静的诱惑,他不由得迈出了院门。中南海过去是绝对安全的,现在,只要没有造反派揪你,自然也是安全的。造反派这个时候都不会活动了,他尝试着在院门口来回走一走。这种走动似乎有着一种意义,那就是他还有比院子更大一点的活动权力,他也还有走出院子活动的一点勇气。这样,他慢慢来回走的距离越来越长了一点。当他站住,看见自己与星光照耀下的福禄居有一段距离时,觉出了这种谨小慎微争得的自由空间的稀缺和宝贵。春夜的中南海十分安详,虽然在朦朦胧胧的房屋及树木的阴影中,还能觉出神秘叵测的不祥因素,然而,只要在心头克服一下,就会把一团一团阴影想象成夜色最安谧的表现。一排一排的路灯光很节制地照耀着各自的范围,房屋与树木在路灯光下遮蔽出各种形状的黑暗,都可以理解为每个建筑与植物的高度和宽度。也可能是走一走松弛下来了,便没有回头,走得远了一些。遇到几个值夜勤的军人,他也没有太在意,只恍惚觉出对方有些疑惑地观察着自己。
他懵懵懂懂地架着那身国家主席的中山装,走到一片灯光比较明亮的地方。抬头一看,不禁为自己黑夜里争取自由空间的努力感到悲哀。因为在不经意中,他又来到了怀仁堂前的大字报区。这里的大字报栏一排一排在灯光的照耀下冷清静默地敞开着,稀稀寥寥的几个人在那里背着手看大字报,白日里人群稠密的大字报区此刻像一幅冷清的梦境。白日里,这里是大革命的中心,每个人都陷在汹涌的人潮中,贴出的每一张大字报都是必不可少的社会现象;此刻,大字报区冷清清地摆在中南海的春夜中,天上是星空,四周是朦胧树影,你便觉得它是一个多余的、虚假的存在。灯光明亮的大字报区远远摆在夜色中,像是奇特的盆景,又像是空无一人的戏台。
正在他进退犹豫时,听到后面有急急赶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王光美在一个警卫战士的指引下匆匆向这里赶来,她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她没有看到站在树影下的刘少奇,着急地朝大字报区张望着,及至看到刘少奇站在树下,连忙走过来搀扶住他。这个警卫战士的态度显得比较善良,他宽大为怀地摆摆手,意思是让他们回去。王光美致谢地向他点点头,便搀挽着刘少奇慢慢往回走。
第六卷 第五十二章
当和卢铁汉约定今天晚上八点在天安门广场见面后,米娜心头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她是在校门口传达室打的电话,放下电话,在夏日下午的阳光里拣着树荫慢慢往回走时,她甚至忧郁起来。从去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一天她被揪出来批斗开始,一年来,她似乎一直在盼望和卢铁汉的重逢,那曾是她的目标,甚至是很遥远的目标。特别是在去年最痛苦的半年里,这个目标像黑夜里波涛翻滚的大海上远远的一座航标灯,飘忽不定地带给她希望和想象。今天,目标近在眼前了,她却恍恍惚惚,懒懒洋洋。
阳光耀眼地普照着校园,主教学楼和前面的小操场一片傻呆呆的炎热。自从春天学校里进驻了军宣队后,学校比过去平稳有序了,也比过去平淡麻木了。整个校园就像这傻呆呆的炎热一样,有着说不上来的懒怠与沉闷。她在想,和卢铁汉的即将会面为什么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兴奋?是因为拖得时间太长了,把她的感情拖麻木了?卢铁汉现在和她一样,最紧张不安的阶段似乎已经过去,正处在“靠边站”的位置上。那是不再遭受运动初期大规模批判的日子,也是终日麻木不仁的绝望和苦闷的日子。在今天的电话里,她听出了卢铁汉声音的干燥、混浊与滞涩,在依然显得沉稳宽厚的言语中,流露出他对这个会见的期望,他说:“咱们该见见面了,时间太长了,一年了。”她当时回答他:“见到我,可别吓着。
我脸上的伤痕还没褪下去。“卢铁汉说:”现在还会在乎这个吗?一年不见了,咱们好好聊一聊吧。“
米娜第一次听卢铁汉说“咱们”,既有勾起回忆的亲切感,又觉得十分陌生和遥远。她想了想,便同意了,因为她似乎没有不同意的理由。约定在天安门广场见面,因为这是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晚上八点钟的天安门广场人肯定不多也不少,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站着说会儿话,比去公园更合适。无论是光天化日,还是傍晚幽静,两个年龄悬殊的人在公园里会面都会惹人注意,极不妥贴。晚上八点钟的天安门广场天不黑也不亮,朦朦胧胧的光线下,脸上的伤痕会模糊一些,卢铁汉的目光对她的压力也不会太大。她这时才想到,和卢铁汉约定会面之所以情绪忧郁,可能还因为自己脸上的伤痕。
阴阳头早就去长就短,重新长了起来,现在成了齐脖颈的短发。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疤经过近一年的精心养护,褪了几层皮,总算长拢长平了,但还是留下了深色的痕迹,像棕色的油彩描绘出来的一样。因为这个伤痕,她不愿意见过去认识自己的男人,特别是像卢铁汉这样赞赏过自己容貌的男人。在北清中学面对着校内的男男女女,她早已无所谓了,因为这里的人都是看着她一脸伤痕地过来的,他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还有人会宽慰她:“长得比过去好多了,不怎么显眼了。”然而,一走出校园,脸上的标记还常常成为她行动的障碍。冬天可以戴口罩,春天、秋天也可以戴,夏天就不行了。迎面走过来军宣队的范排长,这是一个方脸剑眉挺英武的年轻军人。她看着范排长说道:“我今天晚饭后出去一下,看一个过去的同学。”范排长穿着一身军装,背手而立,挺首长地点点头,说:“早点回来。”
在北清中学,他现在就是最高领导,带着一二十个战士管理着全校。他又装作巡视整个校园的样子看了看四周,含笑对米娜说道:“图书馆我已经和他们打了招呼,你想去借书,可以去。”
米娜觉出了范排长笑眯眯目光里的另外一层含义,这层含义使她这些天来的生活增加了别样的兴奋。她早已不再装疯了,因为军宣队经过初步审查分类,把她及几位老师从“牛鬼蛇神”队伍中解放了出来。虽然她每天还去参加劳改队的劳动,然而地位变化了,她成了劳改队的副队长,帮助军宣队管理劳改队。她便有了经常向范排长汇报工作的机会,范排长也经常笑眯眯地在原校长办公室和她个别谈话。有一次,他很随意地笑着问她:“文化大革命前你是不是周末常去跳舞哇?都和什么人跳?”她一下脸就热了,垂下眼想了想,说:“那时舞会很少,是中央的一些部委大院搞的。我也是偶尔去一去,碰上谁就和谁跳。
那时候刚毕业,一个人住在学校,到了周末也没什么事。“范排长便点着烟,一边抽着一边隔着烟雾笑眯眯地打量她,那种目光完全忽略了她脸上的伤痕,让她感到十分舒服。现在,范排长又用这种目光看着她,借着说点与劳改队的管理有关的事情,和她说了会儿话,最后瞟了她一眼,背着手了望四周,很首长地朝教学楼走去。
她穿过树影笼罩的校园小路,回到女生宿舍楼。楼道里阴暗凉快得多。开了房门,进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层楼的房屋也显出阴凉,一路上的热汗在阴凉中蒸发着。她在墙上挂的那方镜子面前站住了,她把镜子摘下来,放到桌上,人也坐下了,又细细抚摸和端详起脸上的伤痕来。她发现,自己的眼睛还是漂亮的,自己的头发还是秀美的,自己的鹅蛋脸的脸型还是好看的,伤痕还很显眼,然而自己看惯了,并不触目。她又尝试着用男人的眼光来看它,觉得任何一个男人第一次看到她,伤痕一定会让对方触目,真的看惯了,大概也会觉得,她除了这伤痕其实还是一个好看的年轻女性。范排长笑眯眯的目光又浮现在眼前。
她在卢铁汉的眼光中会是什么样呢?卢铁汉高高大大地立在面前,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下来,脸上的伤疤受到目光的触摸,又有了不平整的感觉。她止不住又用手抚摸起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痕,发现大多还是平滑的。倘若世人都在昏暗的触摸中交往,自己还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
她想到自己曾经多么渴望头发长起来。及至阴阳头那剃光的一半慢慢长出短发,将长发也削短取齐后,头发便一个月一个月长成了模样,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安慰,但也并不像原来期望的那样令她激动。她曾经每日每夜盼望结束“牛鬼蛇神”的日子。当有一天得知自己从“牛鬼蛇神”中被“摘”了出来,她既高兴又有些麻木,奇怪的是居然还有点若有所失。她把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在心中体会了一番,当想到再不需要装疯,再不需要受人监视,再不需要顶着“牛鬼蛇神”的帽子过日子时,确实觉得失落了什么一样。这种感觉和今天的感觉是一样的。这么想着,她便面对着镜子有点走神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微笑含着对自己的一丝批判,莫非自己就心甘情愿当一辈子“牛鬼蛇神”?装一辈子疯?不,她要开创自己的新生活。范排长笑眯眯的目光和卢铁汉高高大大的身材浮现了出来。她一下站起来,准备将自己妥当地打扮一下,去见卢铁汉。想到卢铁汉电话里那迟钝、苦恼、寂寞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今天不应该扮演面孔受审查的角色,而应该扮演让男人感到安慰、鼓舞、刺激和吸引的角色。
傍晚时分,她干干净净地出发了。大革命年代一切打扮要和不打扮一样,她穿了一件新一点的短袖白衬衫,一条淡灰色上有许多红葡萄斑点的裙子,把头发梳整齐就出发了。
走过校门口传达室时,又遇见范排长站在那里背着手和几个老师说话,目光朝她略打量了一下,她微微地朝他露出一丝打招呼的微笑,便快步走了。
坐公共汽车到了木樨地,又换公共汽车经长安街去天安门,马路上到处是浓烈的文化大革命气氛,两边贴满了大标语,其中“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刘少奇”的标语最触目。
在几座楼上和几个大烟囱上,都高高张贴着这样的大标语。一队一队的学生队伍在马路上流过,向路边散发着大雪纷飞的传单。一辆又一辆宣传车追过公共汽车向前开去,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沿途呼喊着“打倒刘少奇”的口号。米娜这才发现,这是一年来自己第一次来到北京街头。自从一年前的夏天成为“牛鬼蛇神”后,她就像只老鼠一样蜷在北清中学的校园内,挨批、挨斗、捱日子;就是最近获得了自由,她也没有想到要上街,似乎上街已经不是她的权利。这样想着,她倒感谢起卢铁汉来。马路上喧天闹地的文化大革命气氛虽然让她一阵阵紧张,宣传车风驰电掣驰过时,她每每胆战心惊一番,然而,最终想到这和她没有关系,便把这一切当作好看的景象。她毕竟有了上街的权利,有了观看大革命的权利。
车过了西单,前面不远就是天安门了,却停住不走了。一片震天动地的高音喇叭声,铺开一个人山人海的世界。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车。这段长安街黑压压地堵满人,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尽头。米娜犹犹豫豫地随着人流往前走,及至发现在汹涌澎湃的人群中穿行并没有什么危险,便胆怯地随着人流往前进。她终于看清了密集的人群是围在中南海新华门及两边的长安街上的,近百辆高音喇叭车响彻云霄的口号都是“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在波涛起伏的学生队伍中,她看到了许多大专院校红卫兵组织的横幅与红旗。一辆辆由卡车改装成的宣传车上边也张贴着各校红卫兵组织的名字。在新华门,十几辆卡车并排在一起,搭成了临时的主席台,上边挂着一幅数十米长的红布白字横幅:“揪刘前线总指挥部”,在主席台下搭起了上百个席篷和帆布帐篷,是日夜在这里战斗的红卫兵的营地。透过敞开的帐篷门,可以看见很多红卫兵一脸黝黑地顶着湿毛巾坐在里面,想必是熬了不止一个通宵。在拥挤不堪的人海中,一些军队的医护人员背着军用医疗背包,在一个个席篷和帆布帐篷中出没着。一辆辆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都朝向新华门与中南海的红围墙呼喊着口号:“与刘少奇血战到底,不获全胜誓不收兵!”“刘少奇从中南海滚出来!”“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听到一份《最最严正的声明》,勒令刘少奇“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滚出中南海,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米娜稍有点惊怕地穿行着。忽然,她看到了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宣传车、横幅和红旗。
在一辆宣传车上,一个面庞长大、身体壮阔的人让她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那正是马胜利,他正对着车下的一群人指东划西地指挥着。可能有什么事让他恼火了,他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横眉怒目地呵斥着什么。米娜觉得浑身上下被抽筋一样,恐惧地低下头,匆匆忙忙穿过密集的人群朝前走去。
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回头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几乎蔓延到这里。在天安门城楼两边的检阅台下也贴着巨幅标语:“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这巨幅的标语朝向整个广场,广场上也是一派大革命的气氛。一辆辆宣传车载着红卫兵响着高音喇叭呼啸而过,一支支红卫兵队伍也雄纠纠地走过,朝新华门方向汇集。米娜觉得约错了地方,看来卢铁汉对北京的革命形势也不全都清楚。当她按约定地点来到纪念碑下时,情绪略微松弛下来。
广场上三五成群游荡的人大多是看革命的,不是干革命的,回想起刚才穿越新华门时,马路边上站的很多市民也是围观的。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水,把被汗水粘住的头发理好,又放慢步伐让自己安然下来。她要迎接一个中断了一年的节目。
卢铁汉还没有到,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八点一刻,过时了。看看天,已经暗了,广场上早已一片灯光。她正在想卢铁汉是已经来了等不及又走了呢,还是没来,就看见卢铁汉绕着纪念碑慢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抬腕看着手表,并张望着远处。他的样子还是高大的,姿势也是挺拔的,神情保持着副部长派头,只不过人显得比过去苍老、黯淡,嘴角两边的皱纹比过去更深了。米娜一瞬间升起的感情十分复杂,有时隔长久的沧桑感,还有辛酸苦辣的多种滋味。对过去恋情的回忆,分隔长久的淡忘,对对方的关心,及对自己的怜悯都像袅袅烟气一样升上心头。她的直接反应是迈步走过去,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痕却像一道铁丝网拦在面前,一年来,这几道伤痕第一次显得这样有力量。广场上一派灯光人影朦胧晃动,她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卢铁汉背着手走着,看着广场上流来流去的不稠不稀的人群,看着那边灯火明亮的人民大会堂和被灯光照亮的天安门城楼,还有长安街方向的“揪刘前线”的人山人海,此起彼伏的高音喇叭一直响到这里。他站住了,又背着手来回走了走,再抬腕看表,低下头想着什么,那凸起的额头、长大的面孔都显出更多的苍老与憔悴。大概是等待的焦灼与失望使他想到了什么,他的肩背也佝偻起来,完全失了副部长的气派,像一个干了一辈子粗重体力活的老头子。整个天安门广场在米娜面前成了梦中无声的画面,卢铁汉成了无声画面中的人物。米娜一时失去了清醒的真实感,在一片恍惚中,她觉得自己踏在一块虚幻的、倾斜摇摆的地面上朝前走去。脚底下的每一步都没有踏出实在感,每一步似乎都会踏空,让自己从梦境中摔醒。她觉得自己心中升起泪淋淋的情感,她在可怜对方的同时,也可怜起了她和他以往的全部故事。
当她踏着摇晃不平的天安门广场走到卢铁汉面前时,卢铁汉转身看见了她,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两个人在灯光辉煌而又朦胧的天安门广场上面对面站着,米娜垂下眼,不知道说什么,眼泪先涌上了眼眶,她躲在眼泪后面想着自己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卢铁汉凝视着她说道:“咱们一年多没见面了,时间过得真快。”米娜略微抬起点头,露出一丝笑,点了点头,眼泪很平常地流了下来。脸上的伤痕没有对眼泪形成任何阻挡,任它垂直流利地往下淌。一年多前,在日月坛公园的喷水池中,那像深沟一样的伤痕曾经阻挡着流在脸上的雨水,现在,伤痕毕竟是长平了。因为眼中有泪,脸上也流着泪,泪痕的感觉分散了她对伤痕的感觉,眼泪在摇摇晃晃的灯光中反射着光线,眼前便有了比较丰富的光色来装点她的神情。
卢铁汉用着重的声音说了一句:“让你受苦了。”这声音连同一股浓重的烟味落到她身上,勾起了她辛酸的回忆。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使自己平静下来。卢铁汉伸手轻轻揽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咱们一边走走一边说话吧。”说着,他又收回手,两个人并肩在广场上慢慢走起来。卢铁汉说:“知道你被解放了,我特别高兴,就想见见你。”米娜又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泪水又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这一次,她想放声大哭了。卢铁汉看了看四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说:“先不哭了,这里不方便。”米娜很快止住眼泪,用手绢擦了眼睛,然后,双手握着手绢放在身前,抬起脸抖了一下头发。那边,新华门方向的高音喇叭还在远远地响成一片。他们绕着纪念碑缓缓地走着,并肩走路的相互依存的节奏,使米娜重温了以往的情感。
虽然她感到自己和这个身材过于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很不和谐的地方,然而也有一种让她深深眷恋的东西在心中复苏。这种眷恋就是她躲在一个温暖的窝里的感觉,她希望有一个暖洋洋的爱抚落在头上。当看到别的小女孩在爸爸膝前扭来扭去受到父亲笑呵呵的爱抚时,常常让她生出这种憧憬。而对一年多前两人还在一起跳舞,她却觉得十分陌生。至于两个人在床上发生的故事,是她现在绝对不愿回想的。一年的受苦,使她的情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她最初遭受折磨时能够投到卢铁汉的怀抱里,她会激动不已,会把整个生命奉献给这个暖烘烘的高大男人,现在,她觉得两人之间有了距离。无论有多少回忆哺育的亲切感,都不能完全消除这种距离。
他们开始说话。卢铁汉说:“没想到天安门广场这两天这么乱,要不就不约在这儿了。”
米娜说:“是,刚才我从新华门那里差点走不过来。”卢铁汉说:“他们在打倒刘少奇。”米娜说:“那是揪刘前线指挥部。”卢铁汉说:“刘少奇下场挺惨的。”米娜说:“惨的人挺多的。”
卢铁汉说:“是,你就挺惨的。”米娜说:“我现在好点了,你呢?”卢铁汉说:“说不上来。”
米娜看了看他:“你算被打倒了吗?”卢铁汉说:“有过打倒我的大字报,可没算是最后定性吧,现在就是靠边站着。”米娜看了看他,说:“你现在每天还去部里上班吗?”卢铁汉说:“大多数时间不去了。通知我去我就去,不通知我就不去。”米娜问:“那你每天就在家里吗?”卢铁汉说:“我还能去哪里?”米娜看了看卢铁汉,发现他的脸不光是苍老憔悴,也消瘦了许多,脸颊有些下陷。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身体的缘故,他此时的脸色有些发青,表情也有点迟钝。米娜问:“那你现在每天在家里干什么?”卢铁汉说:“看看书,种种花草。”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米娜原计划要做一个能给人安慰、鼓励和刺激的女人,现在,她却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又走了一会儿,一个完整的家庭在他们面前走过,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他们小学生模样的女儿在广场上乘凉散步。女儿梳着长长的小辫子,一左一右拉着父母的手,不时还将身体前扑,将身体的重量撑在父母手上。父母便一左一右架着她,小女孩像撑双杠一样跳着走。米娜这时才注意到,广场上散散漫漫的人群有一些就是这样乘凉散步的。那边人民大会堂与中山公园相夹的长安街路口还是密密麻麻的革命人群和喧嚣不停的高音喇叭,这种大革命气氛中的家庭生活景象让你感到世界千奇百怪,又按部就班。梳长辫子的小女孩突然松开父母的手朝前跑去,前面有一辆卖冰棍的白色小推车吱吱嘎嘎地推过,卖冰棍的是戴着白帽子的老妇女,面孔红黑。小女孩跑过去买了三根冰棍,兴高彩烈地高举着跑回来,给了父母一人一根。
米娜有了和卢铁汉谈话的话题,她问:“你家里都好吧?”卢铁汉说:“就那样吧。个人是个人的事。”米娜知道他一家五口的大概情况,停了一会儿说:“有家还是挺好的,有话总能在家里聊聊。”卢铁汉迈着缓缓的步子走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米娜问道:“你不和他们聊吗?”卢铁汉垂着眼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米娜看到他疲倦的目光,突然领会到卢铁汉其实是一个在家中也不聊天的男人。这样想着,便对他的境遇有了更多的同情,他今天晚上约自己来,或许就有聊一聊的愿望。她心中升起一种软乎乎的感情,这种感情多少像小时候抱着洋娃娃哄着拍着时有的感情。她似乎想伸出手轻轻抚摸什么东西,或许就是那个洋娃娃。她似乎又看到自己的手在一片阳光中闪闪发亮。她对卢铁汉说:“说说你的情况吧。”卢铁汉说:“没什么说的,就那些情况。”米娜转头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那你说说你的想法吧。”卢铁汉沉郁地走了几步,说道:“想法也理不出个头绪。”两个人站住了,互相看了看。
卢铁汉躲开了她的目光,背着手昂起头看着灯光笼罩的天安门广场,前门箭楼、历史博物馆及人大会堂都在暗蓝的天空下环卫着宽阔的广场。米娜想到什么,说:“你等一下,我去买两根冰棍。”说着,便跑向那个卖冰棍的小推车,老太太抬起白帽下黑红的面孔问米娜是要小豆冰棍还是奶油冰棍时,看着米娜的眼睛露出一丝惊骇。她的目光在米娜的脸上打量地停留了瞬间,这给了米娜强烈的刺激。老太太的目光触痛了她脸上的伤痕,提醒了她破相的事实。她坚持着站在那里,看着老太太将小推车上面的白木箱打开,掀开里边的保温棉垫,抽出两根冰棍,一支奶油的一支桔子的,然后合上棉垫,盖上盖子,将冰棍递给了她。在递交冰棍收钱的过程中,老太太又很快地看了她的脸一眼,这一次倒没有那么多惊骇,却有着更明确的判断。米娜觉得老太太的目光像冰棍一样凉,她扭身拿着冰棍往回走时情绪黯然,好像在走向死亡的深渊。今天见面,卢铁汉对她脸上的伤痕始终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注意,这很安慰了她,她觉得起码在夜晚的灯光下她的相貌并没有让卢铁汉吃惊的地方,然而她现在知道了,那一定是卢铁汉有意不刺伤她。她在卢铁汉苍老、瘦削、黯然的无聊与寂寞中看到了一点让她感到慈祥的东西。
她走到卢铁汉面前,垂着眼问:“你要桔子的,还是要奶油的?”卢铁汉说:“都行。”
米娜将奶油冰棍递给了卢铁汉,两个人吃着冰棍,慢慢绕着纪念碑一圈又一圈走着。冰棍吃完了,米娜拿过卢铁汉手中的小木棍,跑了两步扔到垃圾箱里,用手绢擦了擦嘴。她看见卢铁汉在那里有些尴尬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便问:“没带手绢?”卢铁汉按了按裤兜,摇了摇头。米娜犹豫了一下,将手绢递过去,说:“你擦一下吧。不过我已经擦过汗,不太干净了。”卢铁汉看了她一眼,接过去,用手绢在嘴四周轻轻按了按,又略微擦了擦手,便还给米娜。两个人又慢慢走起来。米娜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将手绢重新折叠了一下,将潮湿的部分折到里面。在折叠的过程中,她似乎闻到了手绢上卢铁汉那浓重的烟味。她将手绢握到手心,转头看了看卢铁汉,说:“你现在是不是抽烟比过去更多了?”卢铁汉点了点头,说:“是。”
两人又走了一阵,米娜说:“太晚了,我该走了。”两人面对面站住了。卢铁汉点点头,说:“以后有时间再见吧。”米娜说:“好。”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卢铁汉很慈祥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脸上的伤痕基本上看不见了。”米娜垂下眼,她知道这是安慰。
卢铁汉又说:“我认识一个最好的皮肤科大夫,协和医院的,你可以再找找他,他可能会帮助你。”他告知了对方的姓名、电话及地址。米娜感情复杂地站在那里,她记住了有关这个医生的一切。
卢铁汉比她高一头地立在面前,好一会儿,才伸手抚摸了一下米娜的头顶,又沿着后脑勺轻轻抚摸下来,大手落在她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夏衣,她觉出了那只大手的重量、热度和粗糙。那只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表示了一点嘱托和爱护。米娜直到这时才领会了对方对自己的全部情谊,她低下头,用头在卢铁汉的胸前轻轻蹭了蹭,停顿了一会儿,仰起已经泪流满面的脸看了卢铁汉一眼,便和他分手了。
第六卷 第五十三章
卢小龙站在“洪都七号”江轮的最高层甲板上,看着船头劈开赣江江水溯流而上,船的上下两层甲板上站满了手持长矛的北京红卫兵,他正率领着三四百人的“首都红卫兵赴赣联合调查团”由吉安去南昌参加江西省革命造反派的联合革命行动。1967年的夏天已然天下大乱,全国绝大多数省份都陷入了造反派与保守派大规模的武斗之中,卢小龙也卷到了“天下大乱”之中。
4月20日,北京市革命委员会成立,学生造反派领袖几乎没有掌握丝毫实权。卢小龙在年初关键时刻领着沈丽到上海串连,回来后尤其竹篮打水一场空,在近百名市革委会委员中,挂了一个倒数第几的虚名,没有任何意义。学校的实权又都落到解放军宣传队的手里,他更是无事可干。各种名称的红卫兵组织在军宣队的管制下渐渐名存实亡,当校园里每一班学生都由一个解放军领着整日坐在教室里学习毛主席语录时,学生革命造反的空间迅速收缩。几经犹豫,卢小龙给江青打了电话,他原想述说自己受压的感觉,及至电话通了,却变成了对江青的问候。倒是江青问了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便如实回答:没什么干的。江青对他说:现在全国范围内在打倒拿枪的刘邓路线,1967年是全面阶级斗争的一年,让他放开眼界,关心全国的两条路线斗争。江青显得很忙,对卢小龙有些淡忘,对卢小龙的电话也稍感意外,这有些刺伤了卢小龙,然而,江青百忙之中的三言两语口气还是和蔼的,这又给了卢小龙一丝安慰。这种安慰在电话打完之后被他不断重温着,以能克服一种深深的被遗弃感。他发誓不再给江青打电话,随即又说服自己,江青同志很忙,能有这样的态度,就是最大的关心了。
这种复杂的心理,最终酿成了新的“铤而走险”的行动。他不畏生命危险,带着卢小慧、鲁敏敏还有北清中学的一些学生杀向南方了。这次,他为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为保卫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而战,多少有些悲愤和不顾死活的心情。很像一个儿子在受到父母冷淡、遗忘及屈辱后,不但不抱恨,反而用不惜牺牲生命的忠诚行为来证明自己对于父母的重要性。这一次,他希望自己再在中国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们沿着京广线南下,先到湖北武汉干了一阵,又南下到湖南长沙干了一阵,最后从湖南株洲坐车向东来到他们大串连时来过的江西。这时的中国依然是“革”与“保”两条路线的斗争,各地的省、地、县党委早已在运动初期被冲垮,所有的保守势力都聚集在军区的庇护下,各省市差不多都形成了从上到下势不两立的两大派。面临争夺未来各级革命委员会政权的实质性斗争,两大派的斗争愈演愈烈,从文斗发展到武斗。卢小龙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造反派一边,与当年大串连时一样,北京来的大中学生无论在北京是什么派,到了这里一律成了造反派,这件事让卢小龙觉得十分有趣。看着密密麻麻站在两层甲板上手拿长矛、头戴安全帽的红卫兵,卢小龙就觉出了武装与战争的含义。在江西,他再一次知道了自己名字的价值,正是凭着他的名字以及他的组织能力,他把赴赣的所有大中学生结成了一个影响全省运动的势力。在北京的政治斗争中没有得到的东西,或许在外省的政治斗争中能够得到,他在自己的革命事业中又生出许多想象。
天空逐渐阴霾起来,两岸的田野、村庄、公路和一脉一脉小山缓缓掠过。船上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水手走过来告诉他:“这一带是保守派控制的地区,要多加注意。”卢小龙看了看浩浩荡荡的江水与两岸平静的田野说道:“没关系,我们在水上,他们在岸上,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南昌的行动。”这次,他们之所以不走陆路走水路,就是为了躲开保守派控制的地区。正在这时,远方江面上接连露出几艘船只,就像整个江面发生倾斜一样,卢小龙及甲板上的很多红卫兵都有了危险的预感。远远地看不清那几艘船只的情况,更看不清船上的人,然而,从它们一艘接一艘气势汹汹驰来的样子,就让你想到这可能是敌人。大伙管一脸络腮胡的水手叫大刘,这时候说道:“是不是把大旗收起来,让大伙躲到船舱里?”卢小龙看了一眼在甲板上飘扬的“首都红卫兵赴赣联合调查团”的大旗,又看了一眼上下甲板上立满的红卫兵,望了望与对面船只的距离说道:“不用。”他知道,时间已来不及这样做了。没多一会儿,一共四艘船迎面开了过来,这是四艘一样的铅灰色的运输船。船不大,每艘船上立着七八十个手持长矛、身穿蓝帆布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的彪形大汉,有的人手里还持着船上救火用的战戟一样长长的救火钩,有的人手里持着一丈多长的带矛尖又带钩的竹竿。当四只船相继迎面擦过时,这边船上全副武装的北京红卫兵与那边船上的彪形大汉们互相对视着,打量着。
看到这四艘船没有迎面摆开阻挡的阵势,而是一艘一艘擦过,卢小龙一瞬间掠过一个侥幸的念头:他们大概不是冲“首都红卫兵赴赣联合调查团”来的,然而,他随即就看到这四艘船在“洪都七号”的船尾绕了一个弯,掉过船头,左右各两只与他们并行着将他们包围了。全船的红卫兵不用动员,全都端起了长矛,许多红卫兵从甲板上堆放的煤堆中抓起了一块块煤块,一些勇敢善战的男生大声呼喊着、布置着。卢小龙没有下任何命令,上下两层甲板经过一阵汹汹嚷嚷的跑动,已经形成了战斗的准备。所有的长矛、救火钩、长竹竿都调到了一层甲板的船头、船尾与两舷。男生在前,女生在后,上层甲板运上来大量的煤块,四边的人都双手拿着煤块摆好了投掷的架势。
卢小慧和鲁敏敏戴着安全帽、双手拿着煤块跟在卢小龙身边,卢小慧问:“你不指挥一下大家?”卢小龙打量了一下两边包围的船只,摇了摇头。鲁敏敏一张微黑秀气的面孔在斗笠下微微涨红,她看着卢小龙问:“打得起来吗?”声音中既有着迎接战斗的激动,也有一丝害怕与紧张。卢小龙瞄了一眼两边的船只,双方正在虎视眈眈地对峙着,他说:“估计得打起来。”卢小慧睁着一双很大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说:“是得做好最坏的准备。”卢小龙点点头。他走到驾驶室,船长正在掌着舵镇静地看着前方。他问船长:“咱们有可能开快点,甩开他们吗?”船长摇摇头,说:“他们船速都比咱们快,我们现在已经是最高速度了。”
卢小龙又回到甲板上,看见两边的船只只是左右夹着并行,并没有任何举动。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就这样护送他们去南昌?船上的红卫兵都紧张地端着长矛拿着煤块,引而不发。他们遵循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方针。
当这只混合船队驰到比较开阔平坦的地段时,对方开始行动了,一片气势汹汹的喊声让北京红卫兵乘坐的“洪都七号”靠岸。卢小龙这时也便随着水手大刘的手指,看见两岸出现了举着扁担棍棒的成千上万的农民。他们沿着江岸漫动着,嚷着,像是草原上的万马奔腾。看来,这是保守派精心策划的行动。“洪都七号”自然是毫不理睬,全速前进。四只铅灰色的船开始了攻击,像是四只凶狂灵敏的灰狼进攻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肥猪一样。猪仗着自己个大体重,哼哧哼哧照直往前行进,四只灰狼轮番上来撕咬,长矛与长矛拼刺,救火钩与救火钩拼刺,一两丈长的竹杆也都带着矛尖铁钩戳向对方。“洪都七号”没有任何机动的权利,它只是坚持不懈地朝前开着,抵挡着前后左右的轮番进攻。船上的煤堆给了红卫兵很大的帮助,黑色的煤块闪着亮射向灰船,打得那些手持长矛的彪形大汉躲闪不及。
卢小龙也抓起煤块投入战斗,他现在惟一的原则就是,要比任何人更勇敢地作战。他很快看清了对方轮番进攻的意图是撞击“洪都七号”的船舷与船尾,想使这艘船失去行驶能力,于是,他指挥大家将火力更集中地对付那些最危险的冲撞,特别注意保护船尾,船舵是很脆弱的,一撞即毁。同时,他指挥投掷煤块的红卫兵除了攻击对方船头端着长矛的彪形大汉,也攻击对方的驾驶室。有两艘灰船的驾驶室玻璃被煤块击中、粉碎,多少打击了对方进攻的气焰。
大概是就要越过保守派控制的地区,两岸闹闹嚷嚷追赶的农民被越来越多地抛在后面,四艘灰船对“洪都七号”的冲撞急剧升级了。他们的船首甲板厚而尖利,每一次冲撞都给“洪都七号”猛烈的震动。听见红卫兵们发疯一样的叫嚷声,那是一次又一次的冲撞中有红卫兵掉入江中。“洪都七号”已经严重受伤,船身出现倾斜,四只灰船的冲撞更加疯狂,落水的红卫兵越来越多。现在,三艘灰船继续冲锋陷阵,一艘灰船在后面用带钩的竹竿捕捞落水的红卫兵。看见自己的战友一个个落入滔滔江水中,所有的首都红卫兵都杀红了眼。
卢小龙跑到驾驶室问船长:“这离开出老保地区还有多远?”船长眯着眼望着前方回答:“还有几公里。”卢小龙问:“船能坚持吗?”船长说:“不知道。”正说话间,又一个冲撞造成的强烈震动使船的倾斜更加剧了。卢小龙对船长说:“无论如何坚持下去。”船长微微点点头。
天空阴云越来越低,两边江岸上漫山遍野的农民已经渐渐看不见了。一艘灰船开到“洪都七号”前面,船尾站着一个人大声嚷道:“你们再不靠岸,我们就开枪了。”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步枪。卢小龙站在驾驶室里看了一眼船长,船长也看了一眼他,继续掌着方向舵朝前开着。持枪的人向两边岸上望了望,又喊了一些话,见红卫兵的船只还在坚定不移地前进着,便举起了枪。一声枪响,将驾驶舱前面的玻璃击碎,船长被击中头部,倒在了方向舵旁。卢小龙上去扶船长,看见子弹从船长的嘴里打进去,从后脖颈穿出来,一片鲜血淋漓。
船长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盘,便浑身一松,头和手都失了生命,落了下去。卢小龙赶紧扶住方向盘,一直在驾驶舱看船长驾驶,对方向盘也大致有了感觉,他把握着船的方向,一往无前地继续开着。对方又举起了枪,在对方开枪的一瞬间,卢小龙略微低了一下头。这一枪没有打中驾驶舱,却听到外面卢小慧的一声尖叫:“鲁敏敏!”他顾不得多想,继续把着方向舵,感觉着方向舵对船只方向的影响,调整和掌握着前进的方向。又一声枪响,击中驾驶舱,又有玻璃破碎的声响,同时觉得左臂遭到一击。他扭头看了一下,左肩膀下一片鲜血。
船只越来越倾斜了,人在上边几乎站不稳了。大刘这时跑过来,叫了声:“船长!”发现船长已经死了,他连忙对卢小龙说:“往右打,靠岸,船要沉了。”卢小龙迅速将方向盘连续右打,船只一边倾斜着一边靠向右岸,在离岸还有一二十米的地方搁浅了。卢小龙冲出驾驶室,大声指挥道:“大学的男生、高中的男生留下来掩护,全部女生和全部初中学生撤退,跳水上岸。”还有些女生在发疯一样嚷着,不愿先撤退,卢小龙大声呵斥道:“谁不服从命令,谁就是叛徒!谁不服从命令,就是想耽误大家!”负责掩护的男同学都拿着长矛煤块集中到船头船尾及江心一面的船舷,三面对抗着四只船的包围。这边,全体女红卫兵受伤的、没受伤的、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纷纷跳水,向岸边扑去。看到一多半人像饺子一样投入江中,又像落水的绵羊群一样爬上岸时,卢小龙又下命令:“中学的男同学撤退,大学的男同学掩护。”留在船上的一百多个男生都在嚷:“你们快走!”卢小龙急了,倒握起一根长矛,吼着戳打着眼前的人:“快上岸,不要当俘虏。”于是,大家将手中的煤块最后一次抛出,将长矛也像标枪一样投向敌船,然后跳下水扑向岸边。卢小龙与最后几十个人投出手中的长矛和石块,也都跳入江中,泅水上岸。
战斗时勇敢的军队,撤退时便溃不成军。几百个红卫兵男的搀着女的,好的扶着受伤的,混乱不堪地淌过一片泥泞的沙滩,向高堤上跑去。等他们登上高堤喘着气回头望去,那四艘灰船都离着江岸不远停住了,那些手持长矛的彪形大汉也都举着长矛涉水上岸了。
对方是几百个手拿凶器的彪形大汉,这边是一群空手的男女学生,又抬着架着许多伤员,再跑也跑不动了。卢小龙看了一眼河堤上铺砌的石块,上去双手猛然扒起一块,举在手中说:“准备石头,在这儿死守!”于是,男女一齐上手,将这片比较疏松的石块都扒了起来。
有的将大石块摔成小石块,有的就双手一大块举在手中,面对着河堤的陡坡,准备与来犯的敌人决一死战。
彪形大汉们几乎全上了岸,有人正在指挥他们向这里包抄。红卫兵中有一个女生叫起来:“他们抓着我们的人了!”远远看去,一群彪形大汉正围着什么人,中间有一个短头发的女孩,肯定是北京学生。卢小龙听见身后又有一个人喊道:“那个被枪打伤的鲁敏敏还没过来呢,肯定被他们抓着了。”那边,一个女孩子尖利的声音在彪形大汉群中喊着:“你们滚开!”卢小龙眼一下红了,他挥臂喊了一声:“跟他们拼了!”就举着石头冲下堤岸,红卫兵发疯一样举着石块喊着朝岸边冲去。这个声势一定很吓人,刚刚登岸准备追捕北京学生的彪形大汉队伍立刻有了犹豫和动摇,随着红卫兵越冲越近,他们开始退却,最后,竟然是仓惶地涉水上船了。
红卫兵从敌人手中夺回来两个人,一个是卢小慧,她披头散发、衣裳零乱地站在那里,脚下躺着昏迷不醒的鲁敏敏,后脑勺一片血污,沙滩上也是一片鲜血。卢小慧满脸血痕地看着卢小龙,眼里漾着泪花,她声嘶力竭地说:“你们也不管管我们就跑了。”卢小龙放下石头,蹲下身,双手将鲁敏敏平托起来。红卫兵纷纷举着大小石块冲到岸边,四艘灰船上的彪形大汉们头戴着安全帽、手持长矛在船舷两侧密密地立着,双方就这样怒目而视。红卫兵的队伍高声叫骂着,对方的队伍冷冷地沉默着。天下开了大雨,很快,赣江和岸边的田野都被烟雨茫茫笼罩。雨越下越大,红卫兵们也喊累了,就这样气呼呼地与四艘灰船对峙着。又过了一会儿,四艘灰船开动了,顺水向吉安方向急驰而去,消失在茫茫烟雨中。
接着,白茫茫的江面上隐约看到几艘快艇闪着红灯从南昌方向开来,急速地追过去。
过了一会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比较密集的枪声。这次闻名全国的“赣江大惨案”
失踪的首都红卫兵共60人;随后,南昌方面来的造反派武装快艇带着机枪将四艘灰船上的保守派打死十多人,剩下连船带人全部俘虏。
第六卷 第五十四章
每天清晨,当母亲扛着铁锹去参加劳改时,李黛玉不再送她。半年前,她在马胜利的催促下,在北清大学贴出了声明,与母亲划清界线。现在,母亲去参加劳改,她再不接送,母亲回到家里,她也再不称她“妈妈”。母女俩就像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在一起吃住而已。
李黛玉站在窗前,看着穿着褐色开身毛衣的母亲扛着铁锹往院门口走,将近一年的劳动改造,母亲已经获得了每日把铁锹扛回家的资格,每天早晨可以直奔劳动地点,省去了到牛棚集中的科目。她的阴阳头在一年时间早已削长就短,重新长成了均匀的花白短发,身体似乎也比过去结实了一点。她走出院门,站在那里招呼着,那边院子里便走出一个扛着铁锹的老太太,那是生物系的一个老教授,一头白发,一张布满核桃纹的瘦脸,两个人凑到一起,一同去劳动改造。母亲还转过身仰起那张浮肿多皱的脸往这边楼上张望了一下,目光从李黛玉站的窗口扫过,好像在眺望一个陌生的地方,目光直愣愣的没有任何内容。然后,便和生物系的老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说话的样子想必又是过去那种唠唠叨叨。
夏去秋来,清晨,外面亮屋里黑,望着母亲逐渐消失的背影,李黛玉左手抱着右肘,用右手的手背轻轻托着下巴,在亮暗交界的窗前目光朦胧地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抖了抖头发,清醒了自己,开始洗脸刷牙。她还特别将自己的小屋收拾整洁,将床上的枕头被子整整齐齐摞在一起。最初,是被子在下面枕头在上面,想了想,又将枕头放在下面被子放在上面。又想了想,将它们分开,枕头还放在床头,被子方方正正放在床脚。又看了看,将被子扭转成45度,斜放在床脚。这样站在自己的小床前,感到十分的妥贴。床头的写字台上台灯亮着,粉红的灯罩下,一派暖色的灯光照在床上。枕巾上两只熊猫正在娇憨地戏耍,床单是浅豆绿色的,上面有红蓝黄长条纹,在台灯光的照耀下暖暖地迎接着什么。枕头与被子像两脉小山,环抱着一片秋草茂盛的田野,造就了充满诱人气氛的好风景。她把台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清晨的昏暗,窗外一片冷清的明亮。她又把台灯打开,眼前只有一床暖意,房间里的黑暗及窗外的明亮都淡薄了。她开灯关灯反复了几次,突然想到时间,看了看写字台上的闹钟,已经是七点半,便立刻脚步匆匆地来到母亲卧房的阳台上,朝楼下院门口和更遥远的方向张望。
在经过母亲的卧室时,她看到了母亲一人独睡的双人床上被褥的零乱,闻到了屋里一股捂了一夜的污浊气味。看看远处的路上没有出现来人,她想了一下,进了阳台门,来到母亲的卧房里,伸手整理起床上的被褥,一边整理一边不时隔着阳台的纱窗门朝外张望着。
当她叠被时,被子一抖开,就浓浓地腾起母亲身体的气味,那气味也像母亲的面孔一样,浮浮肿肿地飘荡在空间。她迅速将被子叠好,将褥子铺平,床单拉整,枕头拍松理好,然后,在清晨的晦暗中打量着贴墙而放的双人床。父亲已经离世一年,床上主要是母亲的气味,也残存着父亲的一丝气息。这被子、床单、褥子及枕头都是父亲在世时的旧东西,多年的浸濡留下了父亲的遗味。父亲去世后,母亲独睡双人床,被子收起了一条,枕头还是两个,每天晚上还像过去父亲在世时那样两个枕头并排放着,母亲说,这样睡她习惯。李黛玉将两个枕头摞在一起,成45度放在双人床的左前方,被子呈45度放在双人床的右前方,枕头和被子成八字形环抱着一方风水,像是昏暗寂寞的山林,又像是古代的陵园墓地。父母的卧室里有股沉闷而又陈旧的气味,这气味让李黛玉感到窒闷压抑,又感到血缘相连的亲近。这里被褥的味道,家具的味道,墙角堆放的什物的味道,床底下各种布鞋皮鞋的味道,墙壁的味道,都在述说她这个生命的由来和成长。
她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赶紧扑到阳台门口,马胜利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左右张望着从小院门口大步走向楼门口。她立刻跑出父母的卧室,来到家门口,将碰锁轻轻拧开。听到马胜利放轻着沉重的脚步,一步几个楼梯很轻捷地上到二楼。她没等对方敲门就将门拉开了,马胜利闪了进来,随手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锁好。两人互相看了一下,马胜利板着一张长大的面孔,用宽阔的身体将李黛玉随随便便便挤到墙上,压着她,用手捏了捏她的脸,像是履行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样问道:“欢迎我来吗?”李黛玉眨着眼没说什么。马胜利又捏着李黛玉脸上的皮肉,揪起来晃着问:“不愿意回答?”李黛玉伸手去捂自己的脸,说:“你把我揪疼了。”马胜利又用力揪了一下,松开手说道:“我想揪就揪,这是我的权利。”说着,便放开了李黛玉。
自从半年前的冬天,在北清东校荷塘旁看到卢小龙手拉手领着一个初中女学生说笑并同时遇到马胜利后,李黛玉很快就和马胜利到了一起。现在,这个家成了她和马胜利不时幽会的地方。马胜利问:“老家伙走了?”李黛玉点点头。马胜利背着手溜溜达达沿着走廊走到顶头,迎面是厕所,他拉开门看了一下,关上,又向右看了看,是厨房,向左看了看,是李黛玉父亲原来的书房。他走到厨房里看了看,李黛玉跟了过来,马胜利依然背着手,看了看黑污晦暗的厨房内的煤气灶、碗橱、水龙头、案台和蒙着油污的窗户。李黛玉问:“你还没吃早饭?给你下点挂面吧。”马胜利摇了摇头,背着手出了厨房,溜溜达达进到书房里,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书柜,蒙着一层薄薄尘土的写字台及身旁的一对软椅。李黛玉问:“你想在这里说话?”马胜利手中握着一卷纸,抬手一指书柜中央陈列的李黛玉父亲李浩然的骨灰盒,说:“我可不愿意坐在这骨灰盒下。”李黛玉看了一眼书柜上父亲的骨灰盒,那上边依然罩着一块黑纱,骨灰盒后面立着一张印着青山的风景明信片,骨灰盒前立了一个小镜框,那是父亲的遗像。李黛玉没有说话,她一瞬间想到的是,她还不能为了马胜利将父亲的骨灰盒去除。
马胜利背着手,巡视地来到与书房相挨的套间里。外间是餐厅,现在只有一张饭桌几个凳子简单明了地放在中央。马胜利又进了里间屋,那是李黛玉母亲茹珍的卧室。他站在门口扫描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门背后,然后看着床那边的阳台门说道:“你去阳台上看一看,今天天气怎么样?”李黛玉从马胜利身边擦过,走过双人床的床边,来到阳台门口,推开玻璃门,在阳台上张望了一下,又进到屋里对马胜利说:“有点阴天。”马胜利简单地扫描了一下卧室,便退出房门,来到走廊上。他又察看了一眼锁好的大门,就推开与套间外间房门相对的李黛玉的房门,李黛玉跟着他一同进了屋。马胜利将整个房间上下扫描了一下,目光才落到被台灯照亮的温暖的小床上,他说:“怎么还开着灯?”李黛玉说:“屋里暗。”马胜利看了看窗户对面的楼房,说:“屋里开灯,外面就能看见。”李黛玉上去拧灭了台灯,马胜利一把将李黛玉抱在怀里。李黛玉照例是稍微用力地推着、挣扎着,然而,今天让她失望的是,马胜利也随即松了手,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李黛玉看了看他,也在床上坐下了。
马胜利将手中那卷纸递给李黛玉,说:“你看看这个。”李黛玉接过来打开,是一张八开大小、白纸蓝油墨的传单,左上角划着一个大爆炸的醒目图形,大标题是:“赣江大惨案,卢小龙等300多红卫兵英勇牺牲”。李黛玉的眉毛跳了一下,马胜利目光阴沉地盯视着她,问:“你看着怎么样啊?”她顶着马胜利的目光将传单看完了,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正是卢小龙的刺激,使她决心跟了马胜利。也正是卢小龙的刺激,使她一心一意跟着马胜利。
几个月来,她关心马胜利的一切,力所能及地帮助马胜利做各种事情,她希望马胜利成为最了不起的革命造反派,她愿意为马胜利牺牲一切,包括提供一个女孩能够提供的感情。
她在床上将自己做了奉献。当马胜利粗黑宽阔的身体向她压下来时,她一边推挡着一边承受着,在胆战心惊的、撕裂般的疼痛中掀过了自己处女的一页。当马胜利气喘吁吁地在她身体上动作时,她一边哼哼叽叽扭动着身体承受着,一边陷入若有所思的恍惚。当马胜利停住身体,看着她问:“你想什么呢?”她便将斜视天花板的目光收回来,看看马胜利说:“我想你呢。”马胜利阴沉怀疑地盯了她一会儿,便一下放落全身体重,压在她纤瘦的身体上,猛烈地做她、掐她、揉她。她用尽全力挣扎着,推脱着,直到狂风暴雨结束。
无论如何,卢小龙对她自尊心的伤害是她增强对马胜利感情的一个刺激。现在,卢小龙死了,她与马胜利的关系已成事实,不会改变,却似乎一下显得黯然,失去激情了。卢小龙死了,她对他的怨恨便没有了,剩下的自然是一点若有若无的回忆与同情。“你到底觉得怎样啊?”马胜利审视的目光愈发阴沉。李黛玉将传单放到桌上,说:“不怎么样,和我没关系。”马胜利打量着她,问:“真的没关系吗?”李黛玉把传单一下合起来,说:“他本来就和我没关系。他自己要找死,那是他活该。反正人都要死的,早死晚不死。”马胜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要是我告诉你和这不同的消息呢?”李黛玉问:“谁的消息?”马胜利说:“还是有关卢小龙的消息。”李黛玉说:“都和我没关系。”马胜利又看了看她,垂下目光想了一下,将传单打开看了一眼,便叠起来放到桌上,拍了拍说道:“可惜,这是已经过时的消息。”李黛玉不解其意地看着他,马胜利又拍了一下传单慨叹道:“这是上个月的传单了。这几天我才知道卢小龙还活着。”李黛玉疑惑地看着马胜利,问:“这是造谣吗?”
马胜利说:“也不是造谣,文化大革命好多消息还不是越传越走样。赣江惨案是死了几十个北京学生,卢小龙也在船上,可他没死,他回来了。”
李黛玉看着马胜利,马胜利也抬眼看了一下李黛玉,然后目光盯着眼前,像是回忆深仇大恨的往事一样说道:“你知道那个鲁敏敏吗?”李黛玉看着他,她知道鲁敏敏就是自己上次在北清东校荷塘边遇到的与卢小龙手拉手的女孩。马胜利目光一动不动地接着说道:“她也跟卢小龙在一条船上,挨了一枪,没打死,不过听说打傻了。前两天卢小龙护送她回北京,一直把她送到栗子胡同一号。”李黛玉看着马胜利,小心地问了一句:“你碰见了?”
马胜利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那天他正好回家,看见卢小龙与几个男女学生搀挽着头部还绑着纱布的鲁敏敏进到栗子胡同一号内院。鲁敏敏勉强能走路,一张面孔全变了,那双眼睛傻呆呆地,好像对世界失去了反应。李黛玉垂下眼,她立刻觉出自己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对卢小龙的同情是不需要的了,对马胜利却有了比刚才多一点的关心和温情,她说:“咱们别说卢小龙了,他和咱们没关系。”
马胜利看着她,她也看着马胜利,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马胜利阴沉凶狠的目光变得平和了一些,他拍了拍桌子说道:“我打心眼里就特别恨卢小龙这个人。”李黛玉看着他,转移话题地问道:“你还恨谁?”他站起来一挥手说道:“还恨的就是呼昌盛。”然后,双手插到上衣口袋里,在屋子里踏着很重的脚步来回走了几步,站住说道:“这些人都老子天下第一,自以为了不起。哪天落到老子手里,一定整得他们死去活来。”李黛玉看着马胜利,十分理解他的愤慨。马胜利俯瞰着李黛玉问:“你一心一意跟我吗?”李黛玉垂下眼,双手抚摸着床单,她现在已经多少知道一点如何治这个凶神恶煞了。果然,她的沉默不语使得马胜利也多少觉出自己的粗暴无理来,他用脚勾住椅子腿,将椅子往李黛玉面前拉了一点,坐下,摊着手向李黛玉说道:“呼昌盛是什么东西,卢小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卢小龙流氓一个,把鲁敏敏这样的初中生搞了,还不知搞了多少。”李黛玉两手撑着床边,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在等待马胜利自己发泄完。马胜利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最近才掌握情况,卢小龙还和大军阀沈昊的女儿搞着。”李黛玉很快抬了一下眼,瞟了一下马胜利,又垂下眼。马胜利挥着手说道:“我还掌握情况,知道卢小龙参加过反林彪的反革命行动。”
李黛玉有些吃惊地略抬了一下眼,马胜利面对面离她很近地说道:“哪天卢小龙落到我手里,我真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对李黛玉说:“我们现在已经成立了一个专案组,专门整呼昌盛的材料,以后我还要成立一个卢小龙的专案组,专门整他的材料。”李黛玉显得漫不经心地说道:“卢小龙又不是你们北清大学的。”马胜利说:“他是全国性人物啊,谁都可以整。
他要是反革命,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揭发他。你是不是反对整他呀!“李黛玉冷笑一声,说:”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管?“马胜利看着她问,”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李黛玉说:”我不过是关心你。不管你做什么事,只要你做得对,做成功了,我都支持。“说着,李黛玉似乎是带气地往后坐了坐,马胜利一下有些讪讪地笑了:”行了,算我言之无理。“李黛玉双手叉在腰上,扭过头眼睛看着别处,继续夸大自己对马胜利的不满。马胜利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行了,行了。“李黛玉摇着头甩开他的手,她现在越来越掌握支配他的方法了。马胜利却一下将她搂抱起来,贴在自己身上,李黛玉将双手挡在胸前,同时侧转头做躲避状。
马胜利此刻觉得怀中的姑娘真如仙子一般可爱,他百般温存地亲吻她,李黛玉躲着不让他亲吻嘴唇,他便亲她的头发、脸颊和耳朵。李黛玉双手捶着他说道:“你想把我的耳朵震聋啊?”马胜利便全身起了冲动,将李黛玉紧紧箍着放倒在床上,压了上去。李黛玉显得十分生气地推着他,说:“你放开我。”马胜利说:“我就不放开你。”说着,就开始发疯地解李黛玉的衣服。李黛玉踢着双脚说道:“你脏不脏啊,都穿着鞋呢。”马胜利蹬掉自己的鞋,又蹬掉李黛玉的鞋,将李黛玉的身体在床上摆正,然后,扭开李黛玉抵挡的双手,三下两下就解开了她的外衣,又三下两下脱下了李黛玉的毛衣,露出了衬衫,又解开了李黛玉衬衫的扣子,露出了汗衫。他撩起汗衫,双手抓住李黛玉的乳房,一边搓揉着,一边亲吻着。李黛玉身体扭动着,马胜利又三下两下扒去李黛玉的外裤、棉毛裤。他跪在床上,双膝夹住李黛玉的身体,同时几下就脱光了自己的上衣,威武雄壮地解开皮带,开始脱裤子。
李黛玉仰望着黑塔一样的马胜利,闻着扑面而来的熏鼻的狐臭,嗔责地问道:“你这两天洗澡了没有?”马胜利双手搓了搓自己发达的胸肌,说:“我现在每次见你前都洗澡。”
看着马胜利跪在那里脱裤子,李黛玉便闭上眼,等待着往下要发生的一切。她嫌恶马胜利的腋臭,又知道不能刺激马胜利在这点上的自尊心,甚至觉得马胜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狐臭有多难闻,她便经常对马胜利说,她从小喜欢干净,从小喜欢经常洗澡换内衣的男同学,说得马胜利最后表了态:“为了让你满意,我以后只要见你,就先洗澡换内衣。”李黛玉满意了,自己用这个巧妙的方法,减少了马胜利的狐臭给她带来的恶心。她更满意的是,自己善于制服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造反派头头了。
当马胜利铁塔一样的身体又一次压下来时,她一边用双手挡在胸前,紧张起全身的肌肉准备承受那强大的重量与刺激,一边又目光朦胧地想起什么。马胜利一边激动地喘着气,探索地进入着,一边凶狠地问:“你想什么呢?”李黛玉说,“我没想什么,我怕你弄疼我。”
其实,她想到的是一些美女驯服凶恶魔鬼的民间故事。她今天才明白这些民间故事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凶恶的魔鬼是不存在的;而像魔鬼一样凶恶的男人是存在的。
第六卷 第五十五章
隔了几个月,又来到西苑沈丽家的小洋楼门口,卢小龙有些激动。推开门进入沈丽家,正赶上夜晚停电,一层的客厅里点着两只蜡烛,沈昊和妻子杜蓉正在不高兴地讲着什么。
看到卢小龙突然出现,沈昊睁大了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杜蓉也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沈昊大声说道:“卢小龙,你还活着?”卢小龙敦厚拘谨地笑了笑,说:“还活着。”他对沈昊这个反应并不意外。在南方冲杀了几个月回到北京后,不少人以为他已经在“赣江大惨案”中死了。沈昊一拍太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挥着手说道:“唉,这就胡来了,那些传单大字报消息一点都不可靠哇,这太不像话了。我前几天还看到一张传单,说你死在江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一跛一跛地走到旁边一个红木柜子上翻寻着,杜蓉坐在那里织着毛衣,这时瞥了丈夫一眼,说:“人已经回来了,你还去管什么传单呀?”沈昊回过身,抖着双手对卢小龙说:“嗨,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为了加强幽默感,又接着说道:“真以为你卢小龙为国捐躯了呢。”卢小龙笑了笑,说:“这次还没轮上。”
卢小龙自然是关心沈丽的情况,然而,他首先要表现对沈昊夫妇的尊重,他笑着说:“我一进门,就听见您在高谈阔论。”杜蓉像弥勒佛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瞟了丈夫一眼,说:“他正想不开呢。”卢小龙笑着问:“沈老有什么想不开的?”
沈昊连连摇头摆手叹气:“唉,不谈了。”杜蓉说:“小龙又不是外人,你谈谈,也就不闷了。”沈昊说:“是我自己不自量力。”卢小龙问:“怎么了?”沈昊说:“几个月前,我给毛主席写了封信,意思是不要打倒刘少奇,无非是讲了一番我的建议。后来,毛主席给我回了封信,还寄来了刘少奇的材料,让我看完退还。嗨!”沈昊摆着手说:“我真是多此一举,搞得没有意思。”卢小龙立刻明白了几分,笑着说道:“沈老关心天下大事,尽了心就行了。”杜蓉揶揄地说道:“他还不是觉得自己没面子?”沈昊又连连摆着手,说:“我还要什么面子?我不过是犯了迂腐和不明事理的错误。”看到杜蓉又要说他,他摆着手说道:“小龙,这个咱们以后再谈,你先去看看丽丽吧,”他指着楼上,“她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
卢小龙还想做点礼貌的过渡,沈昊连连摆手,说:“快去。丽丽可为你的事难过一些天了,快去吧。”
卢小龙借着门厅里昏黄的烛光上了楼梯。一拐过弯,他就一步四五级急速而又轻盈地一口气蹿到三楼,一片黑暗中推开了沈丽的卧室。靠窗的写字台上立着两支红蜡烛,沈丽正坐在那里看着什么。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脸来,卢小龙将房门在背后掩上,靠门站住了。
一支蜡烛从沈丽的身后照过来,一支蜡烛在沈丽的身前跳跃着,沈丽的头发和面孔都披着金黄朦胧的光亮,她的眼睛惊愕地睁大着,屋里的空气十分宁静,只有烛光在空气中梦一般晃动着。
沈丽终于看清了、也确认了眼前的事实,她从桌前慢慢站了起来,似乎想一下扑过来,却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烛光的照耀下,他们互相用目光对视着,两个人一步步向对方走近。沈丽穿着一件很厚的白色棉绒睡袍,穿着拖鞋,披着头发,静静地站在了卢小龙的面前,烛光在她背后辉映过来,她的脸显得十分柔和宁静,眼泪像沉默的星星一颗一颗挂下来。卢小龙敦厚地、也是安慰地笑了一下,说:“我没有死,我还好好活着。”沈丽一下转过头,将脸贴在卢小龙的肩膀上,卢小龙抓住她的双肩,轻轻地、圣洁地搂住了她。沈丽趴在他肩头哭了起来,卢小龙又稍稍用力地搂抱住她。沈丽修长而暖热的身体抖动着,这种抖动传导到卢小龙的身上,形成生命的撞击。他越来越紧地将沈丽搂抱住,越抖动越抱得紧,越抱得紧越直接感受到抖动,他要将两个人的生命完全化在一起。
他捧起沈丽的脸轻轻地吻她,沈丽闭着眼把嘴唇给他。他吻着她,搂抱着她,真正体会到全身心要进入对方身体的冲动。这种冲动的搂抱与亲吻将沈丽弄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她轻轻做了一个推挡的动作,卢小龙便放松了一些自己的双手。沈丽又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贴着他的身体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仰起脸,用手摸着卢小龙的脸颊,看着他说:“你还真命大,活着回来了。”卢小龙又吻了她一下,说:“我要是这么就死了,不是太冤了吗?”
沈丽抖掉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为什么?”卢小龙迎视着沈丽,说:“我还没和你怎么着呢,就死了,那不是太冤了?”沈丽用头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那就让你冤死。”两人都笑了。卢小龙搂着沈丽吻着她,与她一起走到写字台旁,挨着跳动的烛光面对面坐下了。
卢小龙凝视着被烛光照亮的沈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穿这身睡衣真漂亮。”沈丽一笑,说:“当然比跟你一起去上海大串连时穿一身灰皮漂亮。”卢小龙说:“你穿那身衣服也不难看,你穿什么都好看。”沈丽瞟了卢小龙一眼,说:“看你,倒挺有欣赏能力的。”两人又隔着烛光相对静静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沈丽看着卢小龙身上的一身灰布衣服问:“你里边穿的什么?”卢小龙说:“上边是毛衣,下边是一条棉毛裤。”沈丽说:“你把外衣外裤都脱了吧。”卢小龙说:“那像什么?让你爸爸妈妈上来看见,岂不是太狼狈了?”沈丽笑着瞄了他一眼,说:“没关系。你穿这身外衣,我不让你抱我。你没看我穿着睡衣呢,内外有别。”卢小龙挠了挠头,站起来把外衣脱了,挂在一个空椅背上,又犹豫了一下,把外裤也脱了,搭在了椅背上。沈丽拿过一双拖鞋,说:“把你的臭球鞋也脱了,穿上这个。”卢小龙穿了拖鞋,上下看了看自己,上身是一件深蓝色的毛衣,下身是一件砖红色的棉毛裤,有点不伦不类。沈丽看了他一下,说:“别不好意思。我今天对你是特殊待遇。”卢小龙笑了,他自然知道这里的亲密含义,他说:“我领情,只是觉得这样子有点不自在。”沈丽又瞄了他一眼,看着他那条膝盖处有破洞的棉毛裤,也止不住笑了,她问:“你这身衣服干净吗?”
卢小龙说:“那绝对没问题。我回北京后,里外洗了个遍,换了个遍,要见你,更得干净整齐了才敢来。”
沈丽拉开衣柜,拿出一件浅蓝色的棉绒睡袍递给卢小龙,说:“你套上这件衣服吧,这样就体面了。”卢小龙接过睡袍,很舒服地穿上了。他抖了抖睡袍,在梳妆台前的镜子前照了照,调皮地挤了挤眼,说:“今天这待遇确实格外隆重,有点受宠若惊啊。”沈丽说:“那当然。卧室本来就不能让人随便进,睡衣更不能让任何人穿。”卢小龙笑着揶揄道:“我知道你的理论,卧室是身体的一部分,睡衣肯定更是身体的一部分了,所以我今天是完完全全进入你的身体中了。”沈丽隔着烛光瞄着他说:“真不该让你活着回来。”卢小龙在沈丽面前坐下了,静静地看着她说:“我真的想了。”沈丽问:“想什么?”卢小龙回答:“想要你。”
沈丽垂下眼想着什么,又抬起眼看着卢小龙,卢小龙也看着她,两支红蜡烛在他们身旁燃烧、跳跃、照耀,听见烛苗燃烧的轻微爆响。卢小龙目光炯炯地看着沈丽,说:“答应我吧。”
沈丽不说话。卢小龙说:“我这次大难以后想,真要是这样死了,就太冤了。”沈丽凝视着他,说:“你不是没死吗?”卢小龙说:“那我以后要是死了,还是太冤了。”沈丽说:“答应你,你就不冤了?”卢小龙说:“是。”沈丽凝视了他一会儿,说:“可是,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就不冤了吗?”卢小龙想了想,说:“那我就不死。”沈丽握住卢小龙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捏着,说:“你真的不要死,不要再做太玩命的事。”卢小龙翻过手来,捏住沈丽的手,两只手互相揉搓着,他问:“是你要求我这样吗?”沈丽想了一下,说:“就算是吧。”卢小龙说:“那我就尽量照办。”
两个人的手相互温柔地揉捏着,卢小龙凝视着沈丽,沈丽却目光恍惚地想着挺遥远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说:“听说你死了,我真的挺难过的。”卢小龙问:“真的?”沈丽诚恳地点点头,眼睛在烛光下已然又潮湿了,她的手还和卢小龙的手在桌上互相捏着,脸趴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说:“还记得崇明岛最后一个夜晚咱俩说话的情景吗?”卢小龙点点头。沈丽目光朦胧地说道:“那差不多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了。”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还有那天在上海见过王洪文后,晚上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两人挤在小屋的地板上睡觉,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回忆了。还有那次在北京航空学院参加秘密会议,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我靠着你睡着了,朦胧觉着我的身体往下滑,你把我抱住了,靠着你,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回忆。”沈丽目光朦胧地说着,眼里不断渗出新的眼泪,她的手还与卢小龙的手互相握着、捏着,在寂静的烛光笼罩的夜晚中补充着言语的表达。
沈丽说:“你真是挺好的。你对我也真是挺好的。”沈丽说着将他轻轻拉过来,两个人在烛光下很亲爱地吻了一下。现在,两个人的脸都趴在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上,离得近近地相互看着,蜡烛在他们脸旁燃烧着、照耀着,蜡烛燃烧的油烟味在空气中弥漫。一串红色的烛泪扑簌簌地沿着蜡烛流下来,落到桌面上,发出极柔软轻微的声音,然后,在蜡烛的根部凝冻成一个红色的花瓣。沈丽吻了吻卢小龙的脸颊,轻声说道:“你真是对我挺好的。”
卢小龙说:“还有待提高。”沈丽说:“为了陪我去串连,还耽误了自己的政治事业。”卢小龙连忙摇着头,说:“那算什么,我不在乎。”沈丽看着卢小龙,说:“你觉得你对我好吗?”
卢小龙说:“当然好。”沈丽问:“你觉得好在哪里?”卢小龙说:“好在真正喜欢你。”沈丽闭上眼笑了一下,卢小龙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还给你画了一张像呢。”沈丽问:“在哪儿?”卢小龙说:“我带来了。”沈丽说:“给我看一看。”
两个人都坐了起来,卢小龙从挂在椅背上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一本《红旗》杂志,打开,从里边抽出一张画纸,画面上的沈丽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双手抱在身前。沈丽拿过来看着,笑着说:“画得还真像。你画的是我什么时候的样子?”卢小龙说:“就是第一次抄你家时见到你的样子。”沈丽说:“你什么时候画的?”卢小龙说:“在江西画的。”沈丽问:“为什么?”卢小龙说:“太想你了。”沈丽又看了看画像,然后看了看卢小龙,说:“你还真有点绘画天才呢。”画面上的沈丽洋溢着一股让她自己也很赞叹的动人生气。卢小龙说:“我有时想,要是搞不成政治了,我以后就搞艺术。”沈丽问:“你经常画画吗?”卢小龙说:“文化大革命以来,我只画过两幅,都是画的人物。”沈丽问:“另一幅画的是谁,也是女性吗?”卢小龙点了点头,说:“是。”沈丽问:“是鲁敏敏?”卢小龙摇了摇头,说:“不是。画的是江青。”沈丽看着他,不解地问:“你对江青特别感兴趣吗?”卢小龙想了一下,说:“我现在对她的感情比较复杂。”沈丽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问:“鲁敏敏呢?”
卢小龙一时有些黯然,说:“她和我一起去江西了,在武斗中被打伤了脑袋,现在有点痴呆。”
沈丽问:“很严重吗?”卢小龙垂下眼,说:“她现在都不大认得出我。”卢小龙说到这里,目光略有点呆滞。屋里很静。
两只红蜡烛在他们的脸侧跳跃。烛光照亮了房间,也将两个人的身影巨大地投射到房顶和墙壁上,微风透过纱窗轻轻吹进来,蜡烛的火苗抖动着,将一缕缕黑烟飘飘曳曳地送上去。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沈丽目光恍惚地想着什么挺重要的事情,她看着卢小龙,轻声说道:“你去把门插上好吗?”卢小龙看着沈丽,理解着这句稍有些突然的话语。
沈丽将胳膊肘放到桌上,用手撑着脸,在烛光很近的光照下看着卢小龙说:“去吧。”卢小龙站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轻轻插上了。
沈丽穿着睡衣在床上平躺下了,当卢小龙走过来时,她轻轻拍了拍床,让卢小龙在床边坐下。卢小龙挨着她的身体坐下,抓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中抚摸着。两人都知道他们准备要做的事情了,然而,又都失去了刚才不曾准备好时的冲动,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局促和生疏。过了一会儿,沈丽用手轻轻将卢小龙拉向自己。当卢小龙俯下身去拥抱亲吻沈丽时,却远没有一见面沈丽在他怀中哭泣时那样充满爱情与激动,他甚至有些不舒服地想到,沈丽现在答应他了,是和刚才谈到鲁敏敏的话题有关,当沈丽勾着他的脖子和他接吻时,让他想到她是为了在他的心目中抹去另一个女孩的印象。这一瞬间,他与沈丽的亲吻显得内容贫乏。
沈丽似乎也觉出了什么,她轻轻推开卢小龙,仰望着他。两个人相互凝视着,都在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沈丽问:“你在想什么了?”卢小龙很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回答。沈丽追问着:“你想什么呢?”卢小龙摇了摇头。沈丽往里边躺了一下,说道:“你也躺一会儿吧。”卢小龙躺下了,两人仰看着烛光在天花板上的跳动,一缕缕细微的烛烟在烛光照亮的天花板下缭绕。沈丽转过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卢小龙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想到鲁敏敏受伤难过了?没关系的,以后慢慢治疗,会好的。”卢小龙也觉出自己的表现有点莫名其妙,他搂住沈丽亲吻起来,希望由此进入爱情,而亲吻也便真的让他逐渐进入了爱情。
女孩的美丽、芬芳、温柔及暖热很快激发起男人的冲动。沈丽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把蜡烛吹了吧。”
卢小龙从床上坐起身,去吹写字台上的蜡烛。因为距离较远,吹了两口没吹灭,蜡烛的火苗横飘摇曳。他有些恼了,沈丽现在让他吹蜡烛和刚才让他去插门,似乎都十分微妙地破坏了他的状态。他来不及思索这里的奥秘,只知道在这样的爱中,他不愿意扮演被安排的角色。他趿拉上拖鞋,站起来走到桌边,一挥手臂将两只红蜡烛都扫倒。听见蜡烛折断,摔落在写字台上的声音,烛光也熄灭了,借着窗外的星光,可以看见两缕黑烟在桌面上升起。沈丽问:“你这是做什么?”卢小龙走到床边,俯身一下抓住沈丽的臂膀说道:“你说呢?”
黑暗中,卢小龙觉出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却使他进入了冲动的状态。
他双手用力地抓着沈丽的臂膀,他的冲动通过手的震动传达到沈丽的身体上。沈丽也由生命深处起了冲动,当卢小龙开始压在沈丽身上、并有些粗暴地解着她的衣服时,两人都感到,他们原来想象的美好的生命交合此刻是在带点邪恶的冲动中开始的。卢小龙骑在沈丽身上,用有些粗暴的动作解脱着她的衣服,像是在宰割一个任他宰割的世界。沈丽仰望着直着上半身的卢小龙,觉得他高大、专制、压迫一切。当短瞬的准备阶段过去后,两个人开始在并不十分和谐的状态中合作他们一生中首次做的事情。女的天生懂得更多,男的天生懂得更少。女的要引导男的,男的不甘接受女的引导。经过一番有些生疏的配合,男人女人要做的最大的事情终于开始了。
上帝的恩惠使得两个人都表现得很好:男人很硬,女人很软;男人充满了主动,女人温顺地迎合。当生命的结合达到如火如荼的高潮时,卢小龙真正表现了男人在爱情疆场上的勇猛驰骋,沈丽也充分纵容和欣赏了卢小龙的勇猛驰骋。沈丽又像一开始见到卢小龙时那样激动地泪流满面,紧紧搂住卢小龙的脖子,卢小龙在狂喷怒射的宣泄中紧紧地搂住沈丽,不停地吻着她。爱情在此刻变得十分纯洁。
第七卷 第五十六章
天亮的时候,沈丽和卢小龙在河北徐水站下了火车。一下火车,两个人就犹豫起来。
看见一队扛着枪的农民正冲上车站,似乎在追捕什么人,接着又看到他们撕扯起火车站上“打倒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和“粉碎右倾翻案风”的大标语。这些大标语被扯掉以后,他们又用排刷蘸着墨汁在墙上写下了新的大标语:“打倒反军派”。杨成武是解放军代总参谋长,余立金是空军政委,傅崇碧是北京卫戍区司令,三人刚刚在北京被打倒,没想到已波及到徐水这样的小县城。卢小龙观察着晨风凛冽的小站,对沈丽说:“白洋淀咱们还去吗?”沈丽说:“你说吧。”卢小龙说:“要是我一个人来,我就去了。”沈丽说:“那就去吧。”卢小龙说:“带着你,总是不太敢冒险。”沈丽说:“那怕什么?”卢小龙说:“你真的不怕吗?”沈丽说:“有点怕。”
拿枪的农民吆吆喝喝地走了,小站又恢复了平静。初春的田野渗出一股寒冷而又静默的气息,那群人离开以后,空气中不但找不到紧张的气氛,反而显出偏僻的宁静。冷冷清清的小站没有几个人,黄墙上的几条黑色标语显得十分贫弱地晾在那里,像是很久以前的历史遗迹。铁路南北方向远远地伸展着,铁轨两边大多是过冬后裸露的黄土地,晨雾中可以看见稀稀落落的村庄。卢小龙说:“先出站看一看,要是没什么危险,就按原计划去白洋淀。
情况不对,咱们立刻回北京。“两个人出了站,站外也是一片冷清,一阵小风吹过,一个海河牌香烟的空烟盒像灰蓝色的小风车一样连滚带飘地掠过。他们前瞻后顾地走了一段路以后,真正的河北农村便在眼前展开了。平平常常的土路又直又弯地穿过田地,冬小麦像一簇簇枯黄的野草刚刚开始返青,两三个村庄浮在大路旁的淡淡烟雾中。卢小龙看了看远近老老实实的农村景象,说道:”大概没事,咱们还是去吧。“
卢小龙这次行动是要到白洋淀搞点社会调查,想在复课闹革命的运动阶段做出新的创举。一听说他要去白洋淀,沈丽就想跟着去,卢小龙犹豫了又犹豫,还是答应了。经过刚才车站的一场虚惊,眼看着农村的田地越走越宽阔,卢小龙似乎越来越放心了,看来这里的形势还算平稳。从这里到白洋淀要经过安新县县城,走四五十里路,走着走着,就把太阳走高了,晨雾走散了。他们一路上聊着看着,偶尔还手拉手小跑一阵,张开双臂呼吸夹杂着草木气息及马路上牛马粪气息的空气。沈丽有些兴奋,她特意跑到路边的麦田里,用脚轻轻踏了踏泥土。土地已然解冻,像松软的弹簧床一样此起彼伏地托着她脚踏的重量,听卢小龙说这时的麦地不怕踩,她便撒欢般在松软的麦地上来回踩了一阵,然后,左右看看远近无人的田野,张开双臂和卢小龙游戏般地拥抱了一阵。卢小龙也高兴地将她一下平托起来,沈丽咯咯地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说:“你能抱动我吗?”这种时候,她惟恐自己长得太高了。
卢小龙惟恐表现不出男人足够的体魄,便尽量抱着她多转了几圈,直到将沈丽转晕了,叫起来,他才稳住自己的呼吸显得不那么气喘地将沈丽放下。沈丽晕乎乎地趴在他肩上待了一会儿,又笑了一阵,轻轻吻了他一下,站起身朝后掠了掠头发,两个人手拉手跳出麦地,上了大路,继续朝前走,他们憧憬着白洋淀水路纵横、湖光开阔的风光很快就会展现在面前。
卢小龙高中暑假时去过白洋淀,早已将那里村庄四面环水、出门摇船的景象对沈丽做了描绘,沈丽也在中学的课本上读到过白洋淀水乡的秀丽风光,想到要在这样的地方一起待几天,两个人都很兴奋。卢小龙兴致勃勃地讲起白洋淀的摇船方法,沈丽说:“我会划船,我在北海公园、颐和园都划过。”卢小龙说:“那可不一样,你那是小船小桨,坐着往后划;白洋淀的船大多了,桨又大又长,人得站着,两桨交叉,右手握左桨,左手握右桨,将身体的重量都扑在桨上,一推一推地往前划动,要划得快,划得稳,划得省劲,没有几天功夫你是学不会的。”沈丽说:“那咱俩一人划一个桨。”卢小龙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很难配合好。”沈丽笑了,说:“那你一个人划,我坐在船头观景更好。”说着,两人又加快了脚步,他们一口气走了几十里地,黄昏时分,来到了安新县城。
安新县城早已被武装据守,城门外堆着很多沙袋,拉着一道道铁丝网。一道又一道的卡子前,都立着手持步枪的农村民兵。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自投罗网地撞了进来。听说是北京的学生,要穿过安新县城去白洋淀,对方立刻起了疑心,问卢小龙去白洋淀干什么?
卢小龙说:“去搞教育革命的社会调查。”这更增加了民兵的怀疑,有一个戴着旧军帽豁嘴露着一嘴黄玉米粒一样凸牙的瘦黑脸不由分说地呵斥道:“他们肯定是送信的。”说着,便把他们押进一间小屋,浑身上下搜查了一番,卢小龙的帆布书包也被里外翻了个遍,里面除了有钢笔、笔记本外,还有几张传单,那是他们昨天半夜在北京车站上车前从几辆宣传车散发的满天飞的传单中抓到的,现在被展开在桌上一一审查,都是打倒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的传单。大黄牙用手指摁着一行一行读完了传单,马上对左右说:“把这两个人扣起来,送到总部去,肯定是进行反革命串连的。”他们沿着环城的土路傍着小河被押送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路,进了一个四面砖墙上拉着铁丝网的很森严的大院子。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个人又受到一轮更高级的审问,审问他们的人很像县里、公社里的小干部,有点文化,文化又不很高,一屋子人都背着长枪、短枪,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卢小龙怕沈丽受惊吓,便把她护到自己身后。
卢小龙在应对审问的过程中,大概搞明白了这里的政治形势。这里属于保定地区,有两大派势力,一派是河北省军区支持的,一派是野战军支持的。安新县城现在就控制在河北省军区一派手里;而白洋淀农村则控制在野战军一派手里。他和沈丽拿着传单要去白洋淀,无疑被省军区一派当做敌人了。这时,卢小龙不得不调动自己的全部政治智慧:必须使对方相信他是来农村做教育革命社会调查的北京学生,也必须使对方相信他今天早晨才到徐水,从未介入过河北省的两派斗争;然而,所有的辩解都很难奏效。他不得已讲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扣押他的人也听说过“卢小龙”的大名,但这却更加深了他们的怀疑,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就是卢小龙。昏黄的电灯光下,一屋子人气势汹汹地审问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果。这时,有人进来报告发生了紧急情况,一个穿着军大衣脸像铁锭一样黑得发亮的中年汉子目光锐利地盯了他们一眼,挥手道:“先把这两个人关起来。”几个人端着枪将他们押出房门,穿过院子中央的空地,来到一排高大的房屋面前,轰隆隆推开大铁门,把他们赶了进去。转手又扔给他们一个破棉门帘,一个稻草垫子,又把大铁门哐啷哐啷拉上了,在外面上了大铁锁。
两个人陷入了黑暗之中,他们摸索着找到对方,紧紧地搂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眼睛适应眼前的黑暗。卢小龙让沈丽靠在自己的身上,脸与脸挨着,微微厮磨着,在危险的境遇中给着对方一点安慰。过了一会儿,混浊的黑暗在眼前沉淀出了差异,他们逐渐看清了大铁门上有挺宽的一条缝隙,从那里可以看到黑蓝的夜空,院子里一缕昏黄的灯光斜着从门缝照进来。随着眼睛越来越适应黑暗,他们终于看出了这像一个空旷的库房,充满了汽油柴油的气味。卢小龙松开沈丽,摸索着巡查起来。
黑暗的空间渐渐沉淀得越来越清楚,这里大概是一个油库,高大的库房里停放着五六个火车上运油的油罐。卢小龙趴在一个又一个铁罐上轻轻敲着,对沈丽说:“都是空油罐,只有一个好像有油。”沈丽问:“你怎么知道?”卢小龙说:“有油的听着声音发闷。”他们手拉手摸索着在油库里走了一圈,便看清了油库的全貌,三面是墙,无窗,一面是六七道大铁门,每道铁门都像刚才第一道铁门那样上面露着挺宽的缝隙,透进外面的星光来。他们又回到进来时的第一个门口,门内是一块足以再放两个油罐的空地。他们拾起了地上的门帘草垫,到墙角将草垫铺在地上坐下了,借着铁门上缝隙透进来的星光和灯光,看着黑暗的房顶、四壁与黑乎乎的大油罐。沈丽说:“我想起你前年反工作组绝食的事了。”卢小龙说:“我也想起来了。当时关我的那个库房没有这么大,也没有油罐,不过感觉有点相似。”
卢小龙忽然想起什么,他说:“我试试这个铁门可不可以爬出去,它上边的缝可比上次关我的库房缝宽多了。”他走过去,摸索着冰凉的铁门,铁门上有一些横横斜斜的铁骨架,他摸索着找到了攀爬的地方。为了不弄出声响,他用了比较大的劲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点点像猴子一样软软地、无声无息地上升着,终于爬到了铁门上面。铁门与上面水泥门框的距离有一头高,勉勉强强地人可以钻出去。他看了看院子里的情景,知道钻出去没有实际意义。院子四壁有围墙,围墙上有铁丝网,围墙的四角有路灯,院子里不时有持枪的人走来走去,围墙外面是黑乎乎的田野,远处有村庄的稀疏灯光。
两个披着棉大衣的人扛着枪走到库房门口,卢小龙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弄出声响。
只听“嚓”的一声一个人划着了火柴,两个人就着一根火柴同时点着了烟。火柴的光亮跳跃地照亮了他们的面孔,一个是戴着破棉帽的高颧骨蒜头鼻的老头,还有一个人个子高一些,低头就着火,是一个剑眉黑脸的中年汉子,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火光中发着亮。火柴灭了,两个红色的烟头一明一暗地映亮着两张面孔。他们说着闲话,朝院子那边的围墙走去,走到墙角处停住,撩开棉大衣撒起尿来,远远地传来撒尿的声音。看来他们穿的是那种农家的大连裆裤,从背影中能看见他们先是褪下裤子撒尿,尿完了又拉上裤子,再一左一右把肥大的裤腰对折起来系上裤腰带。卢小龙赶紧往下溜,溜到一多半,一蹲身轻盈地跳下来,在草垫上坐下,说道:“要是我一个人,我说不定就这样逃出去了。”沈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那你快逃吧。”卢小龙说:“那像什么话,有你我就不逃了。”沈丽说:“有我也可以逃。”卢小龙说:“我哪能把你一个人撂在这里?再说,不逃还没事,一逃,叫人发现了,就真的要挨枪子了。”两个人这才死心塌地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卢小龙摸了摸地面,是水泥的,摸了摸墙,是砖头的。他让沈丽身子起来点,把草垫子拉了拉,让它半靠着墙,然后和沈丽相挨着靠在草垫上坐舒服,又将那个油乎乎的破棉门帘搭在两人的腿上。沈丽说:“脏死了。”卢小龙说:“脏不死,别冻死。”沈丽这时才觉出有些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夹袄,往卢小龙身上更紧地靠了靠,抬头看看黑森森的房顶,又望望那边黑乎乎的油罐和一个个铁门上的宽缝,说道:“还好,不是冬天。”卢小龙说:“还好不是夏天,夏天不被热死,也要被蚊虫咬死。”两个人像做梦一样浮浮荡荡地坐在远离北京的黑暗库房里,四面是辽阔的华北平原。大概是起风了,听见人的呼啸声,寒风从铁门上的宽缝刮进来,卷走了一些汽油的气味,送进来一些春天农田的气味。沈丽说:“我好像闻见白洋淀的水味了。”卢小龙吻了一下她的头发,说:“看你倒还挺浪漫,死活还不知道呢!”沈丽略微扬起点脸来,说:“我浪漫什么呀?他们审问咱们的时候,我怕得不得了。”说着,她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卢小龙搂紧她,说:“你怕什么?”沈丽说:“怕他们开枪打死咱们呀。”卢小龙问:“还怕什么?”沈丽说:“还怕他们严刑拷打呀。”卢小龙笑了笑,说:“再拷打也没用啊,我说的都是真话呀。”沈丽将脸埋在卢小龙的胸前说道:“又让你扮演了一次英雄的角色。”卢小龙说:“我什么时候还扮演过英雄的角色?”沈丽说:“你带我去上海串连时也挺英雄的。”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抓着卢小龙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卢小龙说:“男的和女的在一起,男人就应该勇敢一点。其实我也害怕,可是带着你呢,我就不能太熊。”
沈丽神情恍惚地说道:“我觉得你还行。”卢小龙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要是在路上遇见了狼,男的丢下女的就跑,那还算什么人?这是起码的做人的规矩。”沈丽说:“什么叫规矩呀?你这叫用词不当,谁给你规定的规矩呀?”卢小龙说:“就算我自己定的吧。”
沈丽转动了一下身体,更舒服地趴在卢小龙的胸前,用手勾住他的肩膀,有点心不在焉地问道:“你说,为什么要打倒杨余傅哇?”卢小龙说:“我在北京的时候不是已经给你讲过了。”他们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就看到满街都贴满了“打倒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粉碎右倾翻案风”的标语。沈丽拿头蹭了蹭他的胸脯,说:“我还是不太理解。”卢小龙说:“挺聪明的女孩,怎么一点政治眼光都没有?”沈丽说:“我不愿意有。”卢小龙说:“那你问我干什么?”沈丽说:“我愿意你有。”卢小龙说:“我是干革命,你是看革命呀?”沈丽把卢小龙的头勾下来,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说:“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她摇着卢小龙的肩膀说:“你还没给我讲呢。”卢小龙说:“打倒杨余傅是为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嘛。”
沈丽问:“为什么杨余傅是右倾翻案风呢?”卢小龙说:“一个是这几个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些右倾,另外,杨成武是代总参谋长,余立金是空军政委,傅崇碧是北京卫戍区司令,这三个有军权的人和黄永胜、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有矛盾,权衡的结果,决定这几个人被打倒。”
沈丽又问:“右倾翻案风翻什么呀?”卢小龙说:“主要是为去年的‘二月逆流’翻案,北京前一阵好多地方都出现了翻案的大字报大标语。”沈丽问:“打倒杨余傅,是林彪的态度吗?”卢小龙说:“那当然。”沈丽问:“那毛主席呢?”卢小龙说:“当然也是毛主席的态度。3月24日在人大会堂接见军队干部,林彪宣布打倒杨余傅的讲话结束后,毛主席也出场了。”沈丽想了想,又问:“那你是什么态度?”卢小龙说:“当然得紧跟毛主席战略部署了。”沈丽说:“那你不就是支持打倒杨余傅吗?”卢小龙说:“不过我并不想参与,我对傅崇碧印象挺好的。”沈丽问:“哦?”卢小龙说:“我们一起开过几次会,北京卫戍区的几个头我都挺熟的。”
沈丽用手捉住卢小龙的肩膀,心不在焉地轻轻摩挲着,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这个人挺顽强的。”卢小龙问:“怎么顽强?”沈丽似乎在想一个挺遥远的事情,看了看卢小龙,说:“总是努力找事做,不屈不挠的。”卢小龙将沈丽的身体又往上抱了抱,搂住她,陷入自己的回想。
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到第三年,作为一个中学生,他已经找不到好干的事情了。去年给江青打电话的结果,使得他下决心跑到湖北、湖南和江西干了一阵,然而干到最后,当这些省份建立新生政权革命委员会时,便不再需要他这个首都红卫兵了,无奈,他只能失落地返回北京。这次,他想到白洋淀农村做点教育革命的社会调查,也是动够脑筋才想到的行动,这件事似乎又和江青有点关系。
春节期间,他到人大会堂宴会厅参加一次招待会。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首席桌上出现了江青,他的情绪一时有些复杂的波动。远远看见江青谈笑风声地频频举杯,他的目光一直被牵动着,特别是看到江青很和蔼地与同桌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说话时,卢小龙尤其感到这个和蔼的关心也是他应该得到的。67年初在安徽厅接见时,江青破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情景又带着暖意浮现出来。在招待会进行的过程中,他始终犹豫着是否应该走到江青面前说几句话。及至看到江青与同桌的人说话的表情,似乎有了提前撤退的意思,卢小龙才下了决心。他看了看闹闹嚷嚷的宴会厅,并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便端起酒杯,穿过几个桌子来到江青身旁。
江青看到一个人举着酒杯站在一边,或许以为是服务员,便眼也没抬继续和桌上的人说着话。卢小龙端着酒杯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桌上的其他人开始有些诧异地注意起他来,一个着便装却露着军人气质的年轻男性很冷静地走过来站到卢小龙面前,用手轻轻拨开他,问:“你有什么事?”卢小龙窘促之中脸一下涨热了,他稍有些口吃地说道:“我想给江青同志敬一杯酒。”这位年轻人附身对江青耳语了一句什么,江青这才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她可能没有认出卢小龙,目光中露出了疑惑不解。个子高高的露着军人气质的年轻人便很客气也很负责地说道:“首长现在有事,你先请回吧。”卢小龙觉得自己的脸和脖颈一下被烧热了,看到江青的目光又要转回去,他不得不上前说道:“江青同志,我是卢小龙。”江青这才认出了他,露出高兴的笑容。那位挡驾的年轻男性左右看看,退了半步。卢小龙举杯向江青敬酒,江青端起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问道:“你们都在搞教育革命吧?”
卢小龙只能点头说:“是。”江青把碰过杯的葡萄酒放到嘴边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对卢小龙说:“继续努力,要立新功。”然后便把他放在一边,和一桌人继续谈笑。
卢小龙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他还等着能和江青再说两句话,然而江青再没有转过头来。卢小龙注意到那个挡驾的年轻男性还站在江青身后静静地看着自己,他与那个年轻男性对视了一下,对方将目光略垂下一些,依然堂堂正正地面对着卢小龙。卢小龙又鼓足勇气说了一句:“江青同志,那我走了。”江青在谈笑中匆忙地转过来向他点点头,卢小龙端着酒杯,也端着自己烧烫的脸,趟着宴会厅热闹的空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这一次,他是真正发誓了:永远不再和江青联系;永远不再给她打电话。在接下来的好几天中,他都被这种屈辱感所笼罩。北清中学已经荒芜一片,绝大多数学生都不再来学校,教室的门窗玻璃几近全部破碎,宿舍楼里也恶臭熏天空空如也,他不甘心在冷冷清清的学校里闲晃,他想到了毛主席讲的“知识分子要和工农相结合”,想到了去白洋淀做一个教育革命的社会调查,红卫兵早已被整个社会所遗弃,他要找到新的光荣。
沈丽觉出他在想什么,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他,问:“你在想什么?”卢小龙如实回答:“我刚才想到江青了。”沈丽问:“你想到毛主席了吗?”卢小龙没有说话。两个人在黑暗中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卢小龙说:“我想起我父亲了。”沈丽问:“为什么?”卢小龙说:“不知道。”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听见寒风在田野上响亮地呼啸开了,风从铁门上的宽缝中吹进油库,冷冷的空气漩涡从背后的墙上嗖嗖地落下来,像是无数条冰冷的蛇在他们前后左右游过。沈丽说:“真困啊。”卢小龙说:“困了就睡吧。”沈丽说:“我冷。”卢小龙说:“你先起来一下,我把床弄好。”沈丽扑哧一声笑了,说:“哪来的床啊?”卢小龙把草垫拉平铺到地上,把一头稍微卷高一点当枕头,再拉着沈丽一起在草垫上躺下,将那个破棉门帘盖在了身上。门帘的宽度不够,为了尽可能地暖和一点,两人侧身紧紧地抱在一起。沈丽说:“跟着你革命,真够艰苦的。”卢小龙说:“那你还愿意跟着我革命吗?”沈丽说:“我愿意看着你革命。”
两个人这样贴着搂在一起,卢小龙觉得体内起了冲动。囚禁在这个空洞寒冷的油库中,命运叵测,还会产生这种头脑发晕的念头,多少让他觉得像做梦一样奇特,他一边用身体顶着沈丽,一边亲吻她。沈丽说:“你别太急。”她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把枕着的草垫子抚平,刚才有些草茎支楞起来,搔痒着他们的脸,然后在卢小龙的脸上亲吻了一下,问:“你现在想什么呢?”卢小龙说:“什么也没顾上想。”沈丽问:“现在要让你提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愿望?”卢小龙说:“我想吃奶。”沈丽用手羞了他一下,说:“这算什么呀!”卢小龙一下把手伸到沈丽的夹袄里,撩起毛衣毛背心,隔着棉毛衫去摸她的乳房。当他想把手伸到棉毛衫里面时,沈丽说:“还是隔着层衣服吧,你的手太冷,再说这里也不卫生。”
卢小龙只好隔着棉毛衫摸着沈丽柔韧的乳房,同时更冲动地搂住沈丽,将沈丽的舌头叼在自己口中长久地吮吸着。过了好一会儿,沈丽躲开他说:“你真是要吃奶呀?”卢小龙便把头埋到沈丽胸前,隔着衣服拱她的乳房,沈丽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问:“你小时候什么样?
什么时候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拿来我看看?“又过了一会儿,卢小龙平静下来,将沈丽的衣服拉好裹严,又将棉门帘更紧地裹在两人身上,然后将沈丽搂住,和自己贴在一起,听着田野上呼啸的寒风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两个人就被冻醒了,接着便听到哐啷哐啷开铁门的声音,他们翻身坐起来。大铁门被轰隆隆推开了,一派光亮照进来,晃得几乎睁不开眼。光明中站着几个持枪的人,命令他们跟着走。两个人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粘的稻草,相互摘去头发上粘的草屑,沈丽戴好那副黄框的老旧平光镜,拉整了衣服,便跟着来人走出库房。他们又来到昨天那一排房前,似乎又进入了昨天那间房子。一屋子人有坐的,有站的,有背着枪的,有把枪靠墙放着的,继续昨天的审问。主审的是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中年人,他的颧骨很高,脸色黑红,戴一顶旧军帽,人们称他为“张部长”。卢小龙猜测,这也许是县武装部或者公社武装部的干部。张部长第一句话就是:“让你们想了一个晚上,想好了吗?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卢小龙还未张嘴,只见外面匆匆进来几个人,凑到张部长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部长立刻机警地转一下眼睛,与几个人出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屋里剩下的六七个人也都相继出去了,听见院子里一片急促的跑动声。
两个人在屋里待着,院子里似乎更加忙乱,门推开了,张部长后面跟着两个持枪的农民又进来了。张部长问:“你们是不是去给他们送信,搞反革命串连的?”卢小龙说道:“肯定不是。”两个拿枪的农民有一个个子瘦高,长着八字胡,他端着枪不耐烦地说:“别跟他们罗嗦了,一人一枪撂在这里算了。”说着,便拉开枪栓把子弹上了膛。张部长想了一下,伸手制止住,拿起桌上的几张纸和一支圆珠笔对卢小龙说:“给你们一小时时间,把你们的情况详细写清楚,待会儿我派人来取。”说着,对身后的两个人使了一下眼色,拉上门匆匆走了。又是一阵纷纷沓沓的脚步声及吆喝声,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下来。
卢小龙和沈丽相互看了看,卢小龙说:“老老实实给他们写个材料吧。”他在桌前坐下,拿过笔和纸来想了想,写下第一行字“关于我们的情况说明”,他抬眼看了看沈丽,沈丽也正在看他,卢小龙露出思索的神情。沈丽说:“你知道该怎么写吗?”卢小龙微微蹙起额头想了一会儿,又谛听了一下外面的声音,院子里很静。他说:“我觉得有点奇怪。”沈丽突然像感到了什么危险,有些悚然地看着他,问:“怎么了?”卢小龙放下笔,站起身说道:“我先出去看看。”沈丽说:“他们不会让你出去的。”卢小龙用眼睛搜寻了一下,看见桌上有一个大瓷碗,说:“我就说想要点水喝。”他拿起碗拉开门出了房间,院子里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了。他把这排房子挨个看了看,都没有人,散散乱乱地只有一些桌椅板凳和被褥乱摊的木板床。他又走到院子中间一点,看清楚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方,北边是大门,大门似乎关着,自己这排房就靠着大门,南边还有一排房,靠院子的西边就是那个大油库,他决定到南边那排平房看一下。
南边这排房子一共十几间,都空荡荡地敞着门,没有一个人。他这才发现,南墙还摞着一层沙袋,大概是为了作战时加固围墙的,很多地方还用沙袋堆起着台阶,以便人站在上面向外眺望和射击。奇怪的是,这里也一个人没有。他又来到墙边,踏着沙袋的台阶露出头朝围墙外面望去,马上就有几声枪响,子弹在头顶飞过。他立刻跳下来,南边又有更多的枪弹打过来。他转身看了看院子,四角都有碉堡,南边的枪声越来越多,院子里并没有任何还击。他突然想到,这个院子是不是已经撤空了?这时,南边的子弹嗖嗖地落在他身边,他立刻匍匐着爬到西北角,往碉堡里一看,黑洞洞的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四五个枪眼透进外边的光亮。他匍匐着越过开阔地,跑回受审的房间,拉住躲在墙角的沈丽,说:“快走。”沈丽说:“怎么了?”他说:“这一派早撤走了,那一派马上就会打过来。”沈丽说:“那你还怕什么?”卢小龙说:“那一派又会以为我们支持这一派,把你打死不冤哪?”
卢小龙看见自己的帆布书包还在窗台上放着,顺手拿了过来,沈丽把放在窗台上的几张传单也捡起来,卢小龙说:“这个不要了,只会给咱们添麻烦。”两个人一溜烟跑到大门口,铁门虚掩着,拉开门出来,就快速跑了起来。
离油库越来越远了,前面是一片村庄,卢小龙和沈丽放慢脚步装作不急不忙的样子穿过村庄。村子里空荡荡的,没有遇见一个人。一过村庄,他们便避开安新县城,挑着农村的小路向徐水车站方向跑去。
第七卷 第五十七章
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与男友江小才头戴安全帽手拿长矛,登上了六层楼顶平台上的了望塔。了望塔是用三角钢、铁皮和木板建成的,样子有点像高高耸立的灯塔。当他们沿着钢筋焊就的旋转小梯爬到了望塔顶端时,就有了俯瞰整个北清大学以及周边地区的至高点。
了望塔顶端的圆形小房四周有了望窗口,这些窗口都有铁皮做的窗扇,当他们将窗扇推开,远远近近的景象就尽在眼底了。
1968年五六月份的北清大学,早已是森严壁垒武装割据的局面。武克勤掌管的北清大学校文革与呼昌盛领导的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在北清大学,校文革的势力占了优势,而井岗山兵团处于劣势;但在北清东校范围内则正好相反,井岗山兵团占着绝对优势,校文革的势力处于劣势。陆文琳与江小才不仅加入了井岗山兵团,而且成为兵团的铁杆。他们对武克勤的背叛是井岗山兵团引以为自豪的事件之一。现在,两个人就在塔上眺望起北清大学的军事局势来。
井岗山兵团背靠着南校门,控制了南校门周围的二十来栋楼。这群楼占地大致呈长方形,楼与楼之间用“空中走廊”沟通。所谓“空中走廊”就是将左右相邻的两栋楼的最高层(五层或者六层)的侧墙打开大门一样的缺口,然后在两楼之间用钢木结构搭成全封闭的空中走廊。好在北清大学里有的是土木建筑系的学生,这个工程从设计到施工都难不住他们。有些楼与楼之间虽然没有空中走廊,但也绝不是孤岛,在地下早已打通了地道,构成更隐蔽的连通。井岗山兵团占领的二十来栋楼房,一层楼门窗早已用铁皮、铁条及木板钉死,个别没有钉死的大门都有成群结队的手拿长矛的兵团战士守卫着。各个楼的楼顶平台上,都有兵团战士巡逻。几个处在前线的楼顶平台上,都修筑起了古代城墙上箭垛式的铁皮或木板的挡板,以防对方弹弓和小口径步枪的射击。楼顶不时有人在忙忙碌碌地奔跑着,运送和堆积着石头白灰等守楼军火。稍近的一个楼顶上,有人仰脸朝了望塔看着,并向江小才招招手,江小才认出熟悉的面孔,将手伸出铁窗向他们招手致意。
六层楼上再立一个十几米高的了望铁塔,可以说是北清大学在武斗中的一个壮举。铁塔是在楼顶平台上组装好以后,用钢丝绳、吊链、滑轮及电动绞车一下竖立起来的。这一壮举的成功不仅使二十来栋楼里的井岗山兵团的战士在各自的楼顶上拍手欢呼,也使得包围这块南校门地区的校文革势力范围的楼顶上站满了目瞪口呆的人群,甚至还引来北清大学南面的黄村商业区及路过行人的惊叹和仰视。铁塔被四周的细钢丝绳牢牢地稳固住,十二级台风也无所畏惧。塔顶上飘扬着一面“北清大学井岗山兵团”的红旗,江小才此刻就能听到这面红旗呼拉拉迎风飘扬的飒响。站在这个高度,放眼往南望去,是繁闹的黄村商业区,再往远望,是浩如烟海的北京京城。向北望去,是北清大学校园。武克勤为首的校文革势力控制了西校门、北校门、东校门以及学校的大部分建筑与面积,他们的一栋栋楼之间也搭上了“空中走廊”。因为他们占优势,自然有恃无恐,所以有些楼之间只修建了“地面走廊”,将相邻两个楼的一层楼侧墙都打穿,然后用学生宿舍的双层床并连起来,搭成封闭的走廊。有些走廊只有两壁“墙”,没有顶,在了望塔上可以远远看见人流在这些走廊里来来回回地流动着。
江小才镇静地四面眺望着,那张葵花子一样的长白脸上,一双聪明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思索地眨动着。当他站在独此最高的高度俯瞰北清大学的整个地形时,便进入了井岗山兵团情报部部长的角色。人很奇怪,担任什么职务,就会使你的人格向这个角色发展。他现在全然不觉自己是哲学系研究生,他完全在情报部部长这个角色中观察世界。这个角色使得他喜欢站在高处看低处,站在暗处看明处。他的额头与目光比过去更冷峻,判断问题时心思也比过去更狡黠。在这个角色中,他习惯把事情看得更复杂,把意图看得更隐蔽,把人心看得更坏,把计谋看得更毒辣。外科医生解剖的是人体,情报部长解剖的是人的行为。在这个角色中,他经常喜欢眯缝起眼,在鼻翼和嘴角露出一丝怀疑的轻蔑,这样,观察敌情时目光就会更犀利。这样俯瞰两派势力相互对垒的军事形势时,他品尝到了军事行动的刺激与快感。他知道自己长得白瘦,也知道自己曾经一派书生气,然而,当此刻凭空眺望时,他觉得自己有着情报部长必备的阴森与冷酷。他拿起一架军用望远镜,将远处敌占区的楼房一座座拉到眼前,一扇窗户一扇窗户地扫描着,观察里边的变化。
陆文琳任井岗山兵团情报部副部长,非常忠勇地跟随江小才完成情报工作。当江小才一个楼一个楼、一个窗户一个窗户扫描时,就会将他扫描到的情况如实报出,陆文琳在背后迅速记录。江小才从左到右、从近到远、一栋楼一栋楼扫描着,凡是视野中能够看到的,他都报出来。一号楼六层左一房间,现在有人在活动,人数情况不清。左二房间,窗户打开,有人用绳索从楼下往上吊东西。左三房间,窗帘紧闭。左四房间,很多人在开会,大约二十来个。左五房间,里边有人在搬动桌椅。左七房间,无人。左八房间,门开着,无人。
左九,满屋人似乎在写大字报。六层楼扫描完了,便五层楼。五层楼扫描完了,便四层楼。
一栋楼扫描完了,便扫描第二栋楼,所有的情况都将和以往每日的观察记录联系在一起做分析。对方各楼的大致情况他们早已掌握,哪个房间是一般宿舍,哪个房间是大字报抄写窝穴,哪个房间是会议室,哪个房间是指挥部,哪个房间住着哪个校文革大小头目,哪个房间是他们的资料室,哪个房间是武克勤校文革的情报部,都详细绘有图表。当江小才迅速扫描并口述时,陆文琳端着一个夹子,里边早已画好了各楼的示意图,上面每一层、每一房间都画得很清楚。陆文琳像填课程表一样,一排排、一格格顺序将每一层、每一间房子的情况填在表中。
江小才刚刚扫描完一栋楼,陆文琳突然发现了什么,说:“你看,那是什么?”他转过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在敌占区中,有一个五十多米高的大烟囱,一夜没见,大烟囱上突然增加了一顶铁帽子。在望远镜中仔细一看,是在大烟囱顶上建造了一个了望岗楼。那是一个圆形的铁房子,上面有一扇扇可关合的铁窗,房顶是低矮的椎形,远远看去很像清朝的官帽。他们是如何一夜之间建造成的?确实有些不可思议。江小才又端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这个比自己更高的了望岗楼,黑色的铁皮建筑上大小不一的黑色窗口与孔洞,使你看不清里边有什么人在活动。突然,看到亮光一闪,江小才的第一个反应是,敌方的了望岗楼中也有人在用望远镜,他示意陆文琳将了望塔四面的铁窗都关上,只留下一扇铁窗做观察。
很快,了望塔内暗了许多,隐蔽了自己。突然,“啪”的一声响,脸旁的铁皮被击穿一个洞。
江小才看了看手指粗细的圆洞,对陆文琳说:“他们有枪了。”陆文琳说:“小口径步枪吗?”
江小才说:“不是,是真步枪。”他们赶紧关上了望塔的最后一扇窗,摸黑扶着旋转的铁梯往下走。
下到楼顶平台时,听见对方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开始发布“通令”。“通令”的全部内容是:从今日起,对井岗山兵团的了望塔实行二十四小时火力封锁,取缔井岗山兵团了望塔的全部刺探活动。江小才仰望了一下对面烟囱上的了望岗楼,说道:“我们再上了望塔,他们就会开枪,他们已经有枪了。”陆文琳说:“那我们在这儿,他们也可以开枪啊。”江小才说:“也许他们只有一两支枪,几十发子弹,不可能什么都封锁。”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就叫有限战争。美国和苏联都拿着原子弹封锁对方,可是都不一定用。”
江小才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看了看楼顶平台上备战的井岗山兵团战士,对陆文琳挥了挥说:“走,下地道。”陆文琳会意地跟着江小才手持长矛下到一层楼,来到一间有几个井岗山兵团战士持着长矛守卫的房门口,江小才向他们点点头,便和陆文琳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地道入口,他们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沿着一段砖砌的台阶,越来越深地下到地道中。地道挖得两米高,一米多宽,拱形顶,四周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阴凉。他们用手电照着往前走,不时碰到在里面穿行的井岗山兵团的战士,一个个都头戴安全帽手拿长矛。为了防止在地道中迎面伤人,所有的人都按规定倒拖着长矛,像成队的老鼠匆匆跑动着。当迎面的手电筒相互照见面孔后,便都将灯光压低,互不干扰地擦肩而过。碰见认识的人,便和在地面上相遇一样,亲热而又简捷地打个招呼,就各自执行不同的任务去了。
他们一直朝前走着,又拐了几个弯,前面这段地道没有任何交通任务,也遇不到一个井岗山战士,因为它已经越出井岗山兵团占领区,挖到了校文革的势力范围。走着走着,前面有一个井岗山战士手拿长矛守卫着一道铁门。兵团战士是个相貌忠厚的男生,见了江小才,很尊重地敬了一个举手礼。江小才对他点点头,掏出钥匙将铁门上的锁打开,再将锁锁在门环上,轻轻推开铁门钻了进去,他对守卫战士说:“你还在这里守卫。”便将铁门在身后关住,插上插销,和陆文琳亮着手电朝前走。这段地道矮一些,也窄一些,只有一人高一米来宽,有些地方还要稍稍低头,一不小心就碰了头。最后,两个人来到一个秘密地点,地道的土壁上嵌了一个小木柜。打开小木柜的两扇门,露出一些线路与电话设施,还有一副耳机,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江小才马上说:“他们正在通话。”
他把耳机摘下来戴在头上听了一会儿,对陆文琳说:“你妈正在打电话,正讲到我呢,你一起听听。”说着,他把耳机从头上摘下来,将两个耳机一人一个贴在耳边听起来。
耳机里传来武克勤有些干哑和缓慢的声音,她正在听汇报。武克勤说:“我听得很清楚,你接着讲吧。”对方是他们熟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咱们校文革的了望站把井岗山镇住了。
刚才已经发了通令,对井岗山的了望塔实行二十四小时封锁。“武克勤问:”他们不敢再了望了吗?“马胜利说:”大概不敢了,刚才那一枪很可能把江小才打死了。“武克勤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问:”肯定吗?“马胜利回答:”大概差不多。江小才正在了望塔上用望远镜侦察咱们的情况,是金智勇开的枪,他是全国高校射击比赛第一名,肯定弹无虚发。“
武克勤又沉默了一会儿,说:“用枪还是要有控制。”马胜利说:“这我知道,这也是为了杀一儆百,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用枪,长矛对长矛就把他们干倒了。江小才这个情报部长实在太可恶,咱们所有的秘密活动他们似乎预先都能知道。”武克勤思忖了一会儿,问道:“陆文琳和江小才一同在了望塔上吗?”马胜利回答:“是,我在望远镜中也看见她了。不过这一枪绝对不会伤着陆文琳,就是瞄着江小才的。”武克勤又沉默了一下,马胜利说:“最好能给陆文琳做做工作,让她投诚过来,这样,我们还能掌握他们很多内部情报。”武克勤叹了口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观点,这种工作不用去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马胜利说:“那天陆老师不是还讲到应该给陆文琳做做工作吗?”武克勤又叹道:“他这个当爸爸的也不了解女儿,对女儿没有一点影响力。好了,就这样吧,看看咱们的情报还有什么泄漏的环节,一定要堵住漏洞。”马胜利说:“是。”武克勤说:“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办?”
马胜利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在,只有用军事手段才能解决问题,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我们准备进一步包围他们,把他们西边的六个楼分割出来进攻占领,然后再压缩包围圈,一个楼一个楼地攻占。敌人不投降,就让他们灭亡。”武克勤沉吟了一下,说:“确实不能手软,中央也是承认既成事实。咱们只要能够吃掉他们,一统天下,中央就会坚决支持咱们。咱们如果吃不掉他们,一直势均力敌地耗着,结果就很难说。一定不能拖延,外地很多省的情况就是这样:一派能够一统天下,抓革命促生产,中央就承认你;两派打个不休,就有可能一锅端,由军队掌权。”马胜利说:“你放心吧,这个我有把握。”
电话挂断了,闪烁的指示红灯也熄灭了,两人将长矛并排垫在屁股下面,背靠土墙坐下,手电关了,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江小才问:“你想什么呢?”陆文琳在黑暗中扶了一下眼镜,说:“我妈这个人也够狠的。”江小才说:“是,她现在的方针就是武力消灭井岗山,她还以为把我打死了呢。”陆文琳说:“路线斗争真正是你死我活。”江小才说:“她根本想不到还有这个情报漏洞。”黑暗中一片沉默。
井岗山兵团在挖地道时,无意中挖到了北清大学的电话线电缆,于是,就建造了这个地下窃听站,并给它起了一个代号,叫作“101站”。这是井岗山兵团的一等机密,兵团总部只有呼昌盛一个人知道,兵团情报部只有江小才和陆文琳两个人知道,另外,还有两个井岗山兵团无线电系的学生知道,因为这一窃听装置是他们因陋就简制作的。原想将窃听线路一直引上楼去,但怕走漏风声,就搞成地下秘密窃听站;还想派人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窃听,又怕扩大范围走漏风声,所以至今101站的秘密不超越他们五个人。正是依靠101站,他们总是能够掌握校文革一派的重大动态。陆文琳对武克勤的作息方式十分熟悉,对她打电话的时间段也了如指掌,所以江小才和陆文琳或者两个人一同来,或者轮换着来,基本上能够把武克勤主要的电话都不漏掉,这为井岗山兵团以寡敌众提供了重要的保证。
黑暗中的静默胀得耳膜难受,江小才说:“对通过窃听电话掌握的校文革行动部署,我们不能都作出反应。”陆文琳问:“为什么?”江小才说:“那样,早晚会让他们怀疑到电话被窃听了。他们真要怀疑到这一点,我们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报来源,而且他们可能会将计就计,在电话里放假情报引我们上当。”陆文琳问:“那怎么办?”江小才说:“第一,事关重大的动态,我们必须做出反应,比如说他们准备攻西边六个楼,我们不能不布置。但是,有些无关紧要的行动,比如他们想广播一篇文章,要掀起一个宣传攻势,我们就装做不知道。你要反应得太及时,他的文章一出来,你的批判文章马上就开始广播,就容易引起怀疑。第二,我们要作反应,又要反应得隐蔽。比如他们决定攻西部六个楼,我们肯定要加紧备战,然而要不暴露,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攻楼不下是因为情报的泄漏。第三,对很多情报不要做简单反应,要把所有的情报综合在一起,做出恰如其分的反应。”陆文琳说:“你还挺机智的嘛。”江小才说:“那当然,有些无关紧要的情报我窃听到了,也不向兵团总部汇报,那样难免要暴露我们的窃听手段。另外,咱们井岗山兵团都不知道101站的情况,我窃听到了情报,也要将它做一番伪装。”陆文琳在黑暗中点点头,说:“这你早就说过。”
他们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比如今天明明是窃听到了校文革要围攻井岗山兵团西部六楼的情报,他们会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井岗山兵团各层指挥系统,说是根据对各方面情况的分析、综合与判断,校文革很可能在近期进攻西部六楼,总之,要使101站始终成为敌人毫不觉察的秘密,就必须在我方队伍内也成为绝大多数人毫不觉察的秘密。
陆文琳在黑暗中说:“我发现你还挺适合当情报部长的。”江小才嘿嘿嘿地笑了,他用绵细的南方口音说道:“我发现搞政治、搞军事其实是最容易的,只要你肯动脑筋,喜欢搞,你就越搞越会搞,越搞越上瘾。搞政治、搞军事,其实就跟小孩打群架一样,我小时候很喜欢打群架。”陆文琳笑了,说:“真看不出来。”江小才说:“一般人以为我白面书生,研究哲学,一天到晚搞形而上,还不知道我有这一面呢。”陆文琳显然在想她的心事,随口应道:“谁都有别人不知道的一面。我妈这么狠,我就想不到。”江小才说:“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陆文琳说:“要在武力上把井岗山兵团整个消灭掉,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她在电话里说,我绝对不相信这是她的话。我一直以为这场武斗是她身不由己、被下边一群人推着进行的。”江小才说:“这就是你的简单幼稚。”陆文琳说:“是,刚才的电话听得我有点阴森恐怖。”江小才笑了,说:“这有什么阴森恐怖的?搞政治就是这样。”停了一会儿,江小才又说:“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陆文琳说:“不知道。”江小才说:“我在想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也是天才的作战方案。校文革不是想围攻咱们西部六个楼吗?我就将计就计,暗里做好全部准备,加强西部六个楼的防卫,做好战役部署,表面上要让西部六楼尤其显得防守薄弱、警戒松懈,麻痹他们。另外,我准备放一个假情报出去,让校文革觉得井岗山兵团现在军心不稳,人心惶惶,这叫骄兵之计诱敌深入。当他们出兵围攻西部六楼时,我们突然集中优势兵力将攻楼的人内外围歼,俘虏他们一二百人,缴获几百只长矛,然后,在广播站展开强大的宣传攻势,这样一定会在心理上狠狠打击校文革势力,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进攻。”
陆文琳显然对这番话没有注意,她在想她的事,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说我爸爸这个人了解我妈吗?”江小才扭头看了看陆文琳,在毫无光线的地道里,他只是凭感觉看到了陆文琳,他说:“你了解你妈吗?”陆文琳说:“是啊,我就是由我不了解想到我爸爸了解不了解。”正说着,地道里一明一暗地亮起了红光,武克勤又开始打电话了,他们回过头,看见那盏红色的指示灯又在闪烁着。江小才摘下耳机,套在头上听了听,皱起了眉头,把耳机递给陆文琳,说:“这是你妈的私生活,你听吧。”陆文琳把耳机戴到了头上,在指示灯一明一暗的红光中,可以看到陆文琳一边听着一边神经质地理着头发,目光有点发直。武克勤正在电话里和一个男人通话,那声音陆文琳很陌生。
武克勤说:“你怎么不晚上打电话?我现在在校文革住,打电话挺方便的,这会儿我正事多。”男的说:“昨天晚上我想给你打电话,到12点了你的电话还占线,12点以后,我怕影响你休息,没好再打。”武克勤说:“现在我这摊事太多,你也帮不上我,这两天搞得很疲劳,脖子酸痛,胃口也不舒服。”男的说:“政治上我帮不上你,但我可以给你按摩呀,保证让你气血通畅,浑身舒服。”武克勤说:“这会儿不谈这些话。”男的说:“你家里现在怎么样?”武克勤说:“我那个家你还不知道?原来就不成其为真正的家,现在就更是名存实亡了。一家三口真可谓‘三国鼎立’了。”男的说:“你是先有国后有家嘛。”武克勤说:“我这儿又来人了,我要忙着处理一些事,你还有什么话,晚上拣时间再通话吧。”电话挂断了,红色的指示灯也熄灭了,地道里一片黑暗,只有眼睛还残留着刚才红光的印迹。
陆文琳抱着双膝在黑暗中说不出话来,江小才也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陆文琳摁亮了手中的电筒,让光亮照在地上,她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看着江小才说:“你很喜欢这种窃听的特权吗?比如说,你能够窃听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讲话,你愿意吗?”江小才也扶了一下眼镜,看着她说:“我当然愿意。这样,我就可以了解世界上每一个完整的人,了解一个完整的世界。”陆文琳因为情绪受到冲击,头发显得有些零乱,她理了一下头发,非常认真地接着问:“我不是说搞情报工作。你作为一个人,愿意有窃听别人的特权吗?”江小才将手中的手电筒倒着在泥地上轻轻着,说道,“我不拒绝这样的特权。躲在暗处观察世界,有一种哲学上的美。”陆文琳茫然地睁着那双因为近视而有些凸起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说道:“那你有窥探癖。”江小才说:“随你怎么说,我讲的是我的真实感觉。”
陆文琳说:“我厌恶这样的特权。你窃听别人,别人就可能窃听你。”江小才说:“我只要我窃听别人的特权。”陆文琳说:“可我厌恶。”江小才问:“那咱们现在干什么呢?”陆文琳说:“那是没办法。”
第七卷 第五十八章
说不出因为什么,这一天,卢小龙来到鲁敏敏家中看望她。一走进栗子胡同一号的内院,就感到这里的气息十分粘稠。天气已经比较热了,太阳白晃晃地照进小院,院子里的砖地可能刚泼过洗衣水,蒸发着肥皂水的气味。小院门敞开着,外院的人出出进进地在墙角的水龙头上接水、洗菜、洗衣服,看来独家小院的特权早已被取消了,外院的住户也用起内院的水龙头和厕所了。东西两厢的房子留出一半给鲁家的四个女儿住,靠东的三间房已经锁了起来,听说马上要有两对年轻夫妇搬进来住。
在炎热而又嘈乱的气氛中,鲁敏敏被二姐鲁继敏扶着从正房走出来,看见卢小龙,鲁敏敏脸上现出一种善良而呆滞的表情。鲁继敏稍矮一点站在鲁敏敏身旁,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卢小龙,她对鲁敏敏说:“卢小龙看你来了。”鲁敏敏憨厚地笑了,笑容中含着一丝羞怯,表明她对卢小龙还有一点朦胧的记忆。鲁敏敏比过去胖了,也白了,原本窈窕的腰身变得丰满壮实后,再加上行动迟缓,似乎已然是另一个人了。她的憨痴像幼儿,体型却多少有点像成熟妇女。鲁继敏对卢小龙说:“到屋里坐吧。”
进了客厅,落到屋中的阴凉里,与小院中蒸人的白热分开了。鲁敏敏很乖地被姐姐扶着坐下,睁着一双虽然明亮但有些发呆的眼睛。她的眼睛原本是水汪汪的、多情的,现在只是空洞地大睁着,眼黑眼白清清楚楚地任人打量,已经看不出她曾经有过的美丽了,卢小龙这时才领悟到一个人的表情是对外界的防卫和应对。当一个女孩失去了羞怯、腼腆、矜持,没有了目光的流盼、眼睫毛的眨动、眼皮的抬起与垂落、头部的转动、面部表情的变化、用手掠动头发和甩动头发等许多动作,只是眼睁睁没有什么表情地呆坐在那里,是绝对谈不上什么美丽的。
鲁敏敏像个瓷人一样仰着白胖的面孔,使人生出一丝怜悯,这种怜悯又含着隐隐的嫌弃。他不愿想象一年前曾经与这个姑娘一起在赣江边发生的火热的故事,那是很不舒服的一种感觉。那时的鲁敏敏是苗条的,搂抱在怀中让你感到青春的怜爱;现在,她的胸脯远比过去宽厚得多,腰部也没有什么线条,让人联想到整整齐齐立着的一袋白面和一个足可以做鲁敏敏母亲的中年妇女。卢小龙发现鲁敏敏穿着灰布裤子的大腿显得十分粗大,穿着布鞋的脚也十分肥厚,裤子因为弯膝而上抽,露出脚脖以上的一截小腿,也像个丰腴的妇人一样白胖壮实。在赣江边上的她,只有臀部和大腿有着女孩的丰满,手臂是纤瘦的,肌肉是绷紧的,小腿也是修长而瘦削的。现在,这段白亮光泽的粗腿既让你生出一丝不正当的肉欲,也让你望而生畏。这已经是一个在体积和重量上完全不能接受的女孩了。
鲁敏敏的那双手倒因为丰腴比过去好看了,过去比较单薄瘦弱,现在白白胖胖地放在木沙发扶手上。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衣服,袖子半长不长,腕上的一段手臂虽然不像小腿那样令人生畏,却也今非昔比,饱饱满满地长上去,隔着薄薄的衣服,显出成熟妇人一样滚圆的大臂。领口的扣子敞开着,看见一牙里面的白汗衫,也看见脖颈下一抹饱满的袒胸。当往下扫描时,你便能想象到她有粗壮厚实的胸部,却没有乳房的特别隆起,这是整体的饱满,只有高原,没有山峰。卢小龙为自己不由自主的绘画观察感到十分不舒服。看见鲁敏敏那有些弧度的厚实的脊背,他甚至涌上来极为可恶的念头:和这样的女人上床,真是做不动她。一瞬间,他眼前掠过猴子骑在石马上的图画。他本来是怀着一片善良的温情看望鲁敏敏,没想到见了面,竟生出这样多的胡思乱想。
鲁敏敏的脸倒还是一副少女模样,他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眼皮,希望她能够有一些反应。这样想着,他也这样做了。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鲁敏敏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在痴呆中做了微微的闪避。他又轻轻摸她的脸蛋,鲁敏敏眨了眨眼,舔了舔嘴唇,痴呆的面部有了这些动作,显出一点生气,让你隐隐约约看到过去那个鲁敏敏。卢小龙站在鲁敏敏面前,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很黑,也很润泽,摸在手中有一定的湿度,很舒服。这样摸着她的头发,无视了她粗壮的身体,便也唤起了一点亲切的回忆。
一直坐在鲁敏敏身边的鲁继敏这时将妹妹像个大小孩一样往后搂了搂,让她靠在沙发背上,说:“她现在就是这样傻呆呆的。”卢小龙点点头,溜溜达达走了几步,看了看客厅两边的房间,问:“你爸爸妈妈呢?”鲁继敏说:“还没有回来。”卢小龙又回到沙发上坐下,看了看客厅里的摆设,问:“你们家被抄过几次?”鲁继敏说:“三次,北清大学马胜利来抄了一次,出版社造反派来抄了一次,作家协会造反派来抄了一次。”卢小龙又看了看显得旷荡的客厅,说:“到你们家一看,就知道抄得挺彻底的。我看你爸爸妈妈屋里的书柜全是空的。”鲁继敏黝黑的面孔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卢小龙,说:“我们自己还抄了几回,把所有的书报杂志全当废纸处理了。”鲁继敏坐在鲁敏敏沙发旁的椅子上,用胳膊搂着鲁敏敏的肩膀,一边和卢小龙说着话,一边不时摸一摸鲁敏敏的头发,似乎在抚摸她玩耍照料的小动物。有了这个小动物的陪伴,她和卢小龙的谈话就显得自然些。鲁敏敏的目光始终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当鲁继敏梳理她头发时手重了一些,她便会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推挡一下,而后,目光依然直愣地望着遥远的地方。
当鲁敏敏成了特大号的洋娃娃放在旁边不需多理睬时,鲁继敏渐渐成了卢小龙的谈话对象。这个比妹妹矮不少的女孩长着一张比较黑的圆脸,一头很茂密的短发,一双很黑的眼睛,比较厚的嘴唇,不漂亮,也不难看,她坐在傻憨憨的鲁敏敏身边,终于引起卢小龙的注意。从她的目光中卢小龙敏感到,这正是对方一直渴望的。当卢小龙把注意力放在与鲁继敏的谈话上时,鲁继敏便把搂着妹妹的手拿下来,双手相握放在身前。这个坐姿的调整立刻将鲁敏敏更彻底地排除在谈话之外了。鲁敏敏现在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呆着,他们只需靠着这个石雕谈他们想谈的事情。
卢小龙问:“你爸爸妈妈现在情况怎么样?”鲁继敏垂下眼睛停了一会儿,说道:“爸爸还在挨批判,妈妈早已靠边站了,是不是走资派还没有定。这个我们现在不管,以后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她问卢小龙:“你们学校是不是已经开始分配了?”显然,她想将话题从父母身上移开。卢小龙说:“已经有第一批同学去了北大荒农场,还有一批人上个月刚分配到青海锻造厂。”鲁继敏问:“你打算去哪儿?”卢小龙说:“我还没有想好。我想看看能不能去当兵?也可能去不成,那就干脆去农村插队。”鲁继敏观察了他一下,说:“当兵的可能性大吗?”卢小龙说:“看来不大。我父亲的问题一直没有定性,我自己的处境也不是太好,学校军宣队一直想整我,我想我最后可能会选择去农村。”鲁继敏一直十分注意地听着,这时插话道:“去农村挺好的,可以想办法凑一些人,到一个村子里改天换地,做一点事情。”卢小龙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说:“我有这个打算,既然是去农村,就不用太着急,可以慢慢酝酿,也要凑一拨好一点的人。”鲁继敏垂下目光想了想,问:“你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卢小龙说:“或者一拨人去一个工厂,我也可能去江西联系一下。反正不管是去工厂还是去农村,要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带一拨人,能够干点事。”
鲁继敏似乎想说什么,一直没说出来,这时,她回头看了看鲁敏敏,对卢小龙说:“要是鲁敏敏没受伤,那你倒可以带上她去。”卢小龙这才又看了一眼坐在鲁继敏旁边的鲁敏敏,她正看着院子外面白晃晃的太阳发呆。卢小龙说:“是,如果像她过去那样,我肯定会想办法带上她。”鲁继敏又看了看卢小龙,问:“你想带多少人?”卢小龙说:“这没有一个准数,二三十个吧,多点也行。”鲁继敏咽了口唾沫,目光直直地看着卢小龙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可以吗?”卢小龙看着鲁继敏,原想随便地回答一句“那有什么不可以”,然而,他发现鲁继敏凝视他的目光有些特别的含义,文化大革命以来获得的男人的自信,使他对这种目光一下就明白了。因为他从未对鲁继敏在意过,当她用这种目光凝视自己时,他既有作为男人成功的感觉,也有一些更复杂的感受。一个并不难看的女孩对他有崇敬爱慕之心,总能多少打动他;而一个又不算好看的女孩用这种似乎是会说话的眼睛凝视他,他又觉得不大对劲。鲁继敏在他眼里更适合直来直去地说话,并不适合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目光表达什么。她的比较粗糙的面孔,厚嘴唇,较矮的个子,拙朴的形象,都和这种别有深意的目光不配套,而且,她前后说话中的困难暧昧劲,也显出一种寒伧感来。卢小龙此刻甚至闻到了对方身上有种粗糙的肥皂味,同时注意到对方穿的那件短袖白衬衫领子已经很脏。
他看了一下鲁敏敏,问道:“鲁敏敏现在生活能够自理吗?”鲁继敏转过头端详着妹妹,说:“你让她做什么,她还都会,自己穿衣服、梳头、洗脸、上厕所、吃饭、走路都可以,可是你得告诉她。你告诉她现在去睡觉,她就站起来去睡觉,要不她就一直坐在这里。你告诉她现在帮着摘扁豆,她就坐在那里摘扁豆。”鲁敏敏听到谈她了,转过头往这边看了看,又转回头去。卢小龙问:“现在家里主要是谁在照顾她?”鲁继敏说:“主要是我。”卢小龙说:“如果你走了,鲁敏敏谁管呀?”鲁继敏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瞟了一眼傻呆呆坐在那里的鲁敏敏,说:“到那时可能她就好点了吧。”卢小龙想了一下,说:“要是还没好呢?”鲁继敏垂下目光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看着卢小龙,因为头很低,黑眼珠周围的眼白也显得很大,她说:“那也不能让我管一辈子呀。”不知为什么,鲁继敏的这个回答让卢小龙有些不舒服,他说:“鲁敏敏还是得有人管。”鲁继敏说:“我父母现在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我姐姐在南开大学,听说她们早晚要分到外地农场去,还有就是我三妹,她整天在外面跑,不管家里的事,再说以后她也得分配呀,总不能叫我一个人管。”卢小龙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气,他不动声色地说:“实在不行,我带上她吧。”
鲁继敏一时愣住了,直盯盯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躲开她的目光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客厅里来回走了走。客厅里除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空空荡荡,荒凉颓败。他又走到两边的房子看了看,左边一间大概就是鲁湘岭的,写字台前的椅背上搭着一件男人的灰上衣,写字台上的玻璃板还是碎裂的,卢小龙早听说过马胜利抄家时的情景,迎面的一大排书柜都是空的,靠后墙的床上铺着一檩破旧的凉席,枕边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右边一间肯定是鲁湘岭妻子的了,知道她原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迎面同样是一壁书柜,书柜中同样空无一书,显得黑洞洞的,靠窗也放着一个写字台,和对面的房间格局基本对称,靠后墙也是放着一张床,床上也是铺着一檩旧凉席,枕头旁居然也是一本《毛泽东选集》。
大概由于书柜的空洞,显得整个屋子委靡黯然,一派萧条。卢小龙又回到客厅里,站到鲁敏敏面前低头看着她,说:“敏敏,站起来。”鲁敏敏听见对她的吩咐,乖乖地站了起来,显得很高很壮,瓜子脸露着小孩的憨样。卢小龙又说:“敏敏,坐下吧。”鲁敏敏便驯服地坐下了,并不在乎卢小龙立在她面前的压迫,目光依然直愣愣地朝前看着,落在卢小龙的肚子上。卢小龙又在屋里来回走了走,说:“可以慢慢教会鲁敏敏做很多事情。”鲁继敏正想说什么,院门口有人叫喊起来,鲁继敏说:“可能东厢房要搬来新住户,我过去看一看。”
她匆匆走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卢小龙和鲁敏敏了,他对鲁敏敏说道:“敏敏,转过脸来看着我。”鲁敏敏便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发现了和鲁敏敏说话的方式,就是你要对她下指令,她会完全照你的指令去做。如果你不对她下指令,或者你在她身旁谈和她无关的事情,她都不会做出反应。即使谈和她有关的事情,如果不是直接指示她,她也很少反应。卢小龙说:“敏敏,把手伸过来给我。”鲁敏敏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握住她轻轻捏着问:“舒服吗?”鲁敏敏似乎是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丝微笑,整个面孔和直愣愣睁大的眼睛都一动没动。他又用力握握鲁敏敏的手,问道:“疼吗?”鲁敏敏还是天真憨厚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当卢小龙第二次用力握疼她的手时,她有了一个往后抽手的本能动作,没抽动,便又老老实实地留在卢小龙的手中。她丰润的面孔和清白不动的眼睛,露出令人怜惜的憨厚来。
卢小龙蹲下来,与她面对面很近地说道:“我是卢小龙,你还认得我吗?”鲁敏敏静静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将自己的问话变成指令式:“敏敏,回答我的问题,你还认识我吗?”
鲁敏敏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认识。”卢小龙近近地凝视着鲁敏敏的眼睛,问道:“敏敏,你回答我,我叫什么名字?”鲁敏敏那双眼睛还是大大地睁着,像是完全敞开的窗户,坦白地暴露着里面的一切,她似乎又辨认了一下卢小龙,说道:“卢小龙。”
卢小龙感到心中一股浪涛的冲击,就是这个女孩,在一年多前的赣江边给了他憧憬色彩的少女温情,那时,她眼睛很少会睁得这么大,总是温柔多情地、水汪汪地闪亮着;现在,这里面没有了腼腆、羞怯、嗔薄、憧憬、兴奋、崇拜、爱慕、幸福、忧郁、伤感和惆怅,有的是任你透视的憨厚与坦白。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今天为何来看鲁敏敏了。
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夏天来临了,他发现自己处在寂寞无聊的苦闷中。校园显得萧条而呆板,军宣队像部死气沉沉的小型官僚机器,管理着荒无人烟的学校。整个北京除了几所大学在枪炮连天地武斗外,到处是一片炎热的沉闷。几个大学里虽然还贴满了大字报,却早已没有社会上的人来观看。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学,似乎都要被社会所遗忘。当他骑着自行车在炎热的北京城穿行时,身后已经没有了红卫兵的队伍,头顶上也快丢尽了造反派学生领袖的光环,当他进入蝉声一片的西苑时,与沈丽的会见也失去了往日大半的激情。
他们还友好,还亲近,还在琴房或卧室里唧唧哝哝地说话,也亲吻拥抱,偶尔还做男人女人之间难解难分的事情,然而,他觉出了危机。
当他露出烦闷无聊的情绪时,沈丽最初总是宽慰他,及至他的沉闷无聊多了,沈丽就会拿起梳子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好一会儿不再理他,或者干脆拉着他下到二楼琴房弹琴。窗外的槐树上一片恼人的蝉鸣。沈丽弹一会儿,便会恍惚地垂下目光想事,然后,往往又会强做笑容地对他说:“你还会找到事做的。”卢小龙既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又很麻木。他很想在幽暗的老房里哼哼地发泄不满,摔摔打打地发一顿脾气,说一些愤世嫉俗的话,然后让沈丽安慰自己,甚至躺在沈丽的腿上,让她梳理自己的头发。
当沈丽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半天不动时,他发现,沈丽的思绪又走远了。这时,他知道,危机正在滋长。
他知道自己应该振奋起来,然而,似乎要检验沈丽的耐心和忍受力似的,他总是听任自己在长长的下坡上滑行,每当这种时候,沈丽常常会忧郁地叹一口气,摇摇他的头说:“坐起来,好好说会儿话吧,这样太无聊了。”他却固执地用头晃开沈丽的手,侧转身继续在沈丽的大腿上躺舒服,同时百无聊赖地、也是恶作剧地从沈丽的内衣中伸手进去抓摸她的乳房。沈丽有时会让他抓摸一会儿,有时却从一开始就制止道:“别这样。”这时,他就会蛮横地将手硬伸进去,说:“我就想这样,这是我的权利。”沈丽就会叹一口气,将一副毫无反应的乳房放在那里。他可能会越抓摸越用力,沈丽就会再一次拉住他的手说:“你抓疼我了。”他这时就会因为恼怒而在百无聊赖中勃起一个冲动,一下支起头,撩开沈丽的内衣没头没脑乱拱起沈丽的乳房来。沈丽又会安静地承受较长的时间,似乎在尽母亲哺乳孩子的不可推卸的义务,然后就会将卢小龙坚决地推开,拉好衣服,将卢小龙的头从自己身上搬下来,站起来坐到一边去了。
卢小龙这时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有点嗔恼地盯着沈丽。沈丽又会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梳头,过一会儿,把梳子往梳妆台上很响地一撂,用双手向后抖着头发,在屋里来回走几步,背靠写字台站住,用十分忧郁的目光看着他。这目光就会很深地刺伤卢小龙,两人便发生了真正的不愉快。卢小龙恼羞成怒,两人就会像仇人一样互相对视着。沈丽说:“爱情都是现在时的,我总不能只凭着对昨天的记忆来维持对你的感情。”卢小龙也找一个地方背靠着,与沈丽面对面相视着,说:“你以为我完了吗?”沈丽瞟了他一眼,垂下目光说:“我什么也没有以为。”卢小龙说:“你如果觉得我不行了,趁早说,我以后可以不来。”
沈丽说:“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让你来,不过,你不要总是考验我的忍耐力。”卢小龙恨恨地说:“不行就拉倒。”沈丽说:“拉倒就拉倒。”卢小龙拿起自己的挎包往外走,沈丽走到门口,背靠着门挡在他面前,双手抱在胸前说:“坐下,好好说话吧。”
卢小龙知道自己在消耗过去的英雄资本,也知道自己这样烦躁无聊、无理取闹很危险,然而,他总相信自己的明天会足够英雄和精彩。当他收不住这种似乎是破罐破摔的无理取闹时,他还是和沈丽很不愉快地分手了。他抓起挎包抡在肩上,拉开房门一无反顾地跑下楼去。见到沈昊夫妇时,他便礼貌地笑着打打招呼,并不有意掩饰自己气汹汹而去的情绪。
在后来一些天中,当看到江青眉开眼笑的照片频频出现在报纸上时,他尤其感到恼怒。江青笑容可掬地挥着手,接见一群又一群代表,那些被接见的人喜气洋洋的笑脸在卢小龙看来十分地可恶,他咬着牙将报纸揉碎,狠狠地扔进纸篓。他找出《毛泽东的青年时代》,将这本书反复看了多遍,他要向毛主席学习。
他在鲁敏敏的脸上一左一右轻轻吻了一下,鲁敏敏憨憨的表情中略露出一丝小孩的快乐。卢小龙此刻真正明白了,自己现在留在北京,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干,只有去工厂,去农村,去广阔的天地,才是赢得新的光荣的惟一道路。他要把这件事做漂亮,做得“于无声处听惊雷”,做得让整个北京吃一惊,也让沈丽吃一惊,最好也让江青吃一惊。他心中朦胧升起了一个宏伟的计划,而带上鲁敏敏,一定会在沈丽那里再增添一分英雄色彩。他一时还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他只知道带上鲁敏敏,是自己又一个“铤而走险”的行动中的细节之一。
他看着鲁敏敏说:“敏敏,亲我一下。”鲁敏敏近近地辨认了他一下,伸过脖子来,他双手托住鲁敏敏的脸,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然后很近地凝视着她说:“敏敏,听我的话,好吗?”鲁敏敏点了点头。他的双手近近地托着她的脸端详着,眼前只有一副憨厚的儿童态,看不见她那像成年妇女一样粗胖的身体,他又说道:“敏敏,你眨眨眼。”
鲁敏敏就眨了眨眼,这立刻使得那张直愣愣的面孔多了一分可爱。他说:“敏敏,你笑一笑。”
鲁敏敏便笑了一下,那个笑早已没有了过去的腼腆、羞怯、温柔与多情,特别是嘴,显得很笨地噘着,却也使这张憨憨的面孔增添了情趣。他拍了拍鲁敏敏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说道:“敏敏,你是个好女孩。”鲁敏敏茫然地看着卢小龙,对这句非指示性的话没有做出反应,卢小龙又接着说:“鲁敏敏,听懂我的话了吗?你眨眨眼笑着说。”鲁敏敏便眨眨眼笑着很憨厚地说道:“听懂了。”
门口出现了人影,大概是鲁继敏回来了,卢小龙头也没抬,继续和鲁敏敏说着话。他用手将鲁敏敏的头发轻轻向后梳理着,说道:“鲁敏敏,告诉我,你现在最高兴的事情是什么?
还是眨眨眼笑一笑回答我。“鲁敏敏便像小孩一样眨眨眼笑一笑,说道:”我最高兴看见你。“
卢小龙对这个回答全然没有想到,眼睛一下子潮湿了。鲁敏敏的眼睛还是那样坦白地、清清楚楚地、直盯盯地看着他,只不过眼睛中似乎多了一些灵活的东西。他双手扶着鲁敏敏的肩头,继续说道:“鲁敏敏,回答我,你现在最难过的事情是什么?你还是眨眨眼笑一笑,想一想再回答我。”鲁敏敏眨了眨眼,笑了一下,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来看我。没人管我。”
卢小龙闭上眼,眼泪涌上他的眼眶,他强忍着用手背擦去泪水,又近近地凝视着鲁敏敏说:“鲁敏敏,还是垂下眼想一想回答我,你喜欢现在这个家吗?”鲁敏敏垂下眼想了想,回答道:“喜欢也不喜欢。”卢小龙看着她说:“鲁敏敏,回答我,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家?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家?还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后看着我回答。”鲁敏敏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后看着卢小龙说道:“他们照顾我,又讨厌我。”卢小龙凝视了鲁敏敏一会儿,鲁敏敏也凝视着他。他又说:“鲁敏敏,回答我,我以后去广阔天地带上你,你愿意不愿意?你还是垂下眼想一想,然后看着我,用一个你过去用过的表情回答我。”鲁敏敏垂下眼想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看着卢小龙,脸上突然出现了卢小龙十分熟悉的腼腆和羞怯,她又垂下眼看着眼前,脸上露出一点红晕,轻声回答道:“愿意。”
卢小龙转过头,发现门口不光站着鲁继敏,还站着鲁湘岭、方可人夫妇。鲁湘岭大概又遭遇了什么批斗会,神情很狼狈,身上穿的灰衬衫领口处几个扣子全部被扯掉了,方可人和鲁继敏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他们显然被卢小龙和鲁敏敏的对话所震慑,鲁湘岭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在眼镜后面惊愕地盯视着,方可人站在鲁湘岭身旁,一双眼睛也瞪大了透过眼镜片盯视着这里。鲁继敏扶着父亲的胳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很沉郁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轻轻拍了拍鲁敏敏的脸,说:“鲁敏敏,你从今天开始好好锻炼,好好回忆过去的事情,好好学习,多听,多看,多说,多笑,多哭,多动,多想,多高兴,多难过,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你还是像过去那样想一想,用过去的表情回答我。”
鲁敏敏垂下眼,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想了一会儿,脸上又泛出一片红晕,然后,看了一下卢小龙,又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就把头低下了。卢小龙凭着心中的感应,蹲着往前凑近了一步。鲁敏敏将脸埋在卢小龙的肩膀上,轻轻蹭着。卢小龙抚摸着鲁敏敏,说:“敏敏,你是个好女孩,你听懂了,你就点点头。”鲁敏敏趴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卢小龙将鲁敏敏的头扶起来,然后站起身看着门口的一家三口人,对鲁继敏说道:“你以后要多管她,多训练她,我下去的时候想带上她,你也一起去。”
第七卷 第五十九章
人民大会堂北京厅内灯火明亮,毛泽东在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姚文元、谢富治、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汪东兴、温玉成、黄作珍等党政军最高领导的陪同下,连夜安排了紧急召见,接见的对象是北京市最主要大学的造反派领袖。在众多部下的陪同下,毛泽东对今晚的接见表现出了大政治家从容大度的兴趣。看着武克勤、马胜利等人惶惑不安地坐在面前,他深感今天的行动有泰山压顶之势。
全国的形势已基本稳定下来,文化大革命在政治上全面夺权的任务基本完成,北京几所大学的两派武斗却战火不断。为了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在他的亲自指示下,北京数万名工人组成了“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开始进驻首都各大专院校;然而,进驻遇到了阻力。今天上午,当数千名工人组成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收缴武器、拆除工事、制止武斗时,在北清大学遭到了顽强的武装抵抗。特别是在北清东校,呼昌盛领导的井岗山兵团用长矛、枪支和手榴弹袭击了工宣队,死伤数百人,他们在高音喇叭里呼喊的口号是:“打倒镇压学生运动的黑后台!”“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形势十分严峻,毛泽东决定亲自出面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除了呼昌盛还没有到,其他的学生领袖都已经正襟危坐在这里接受他的训导了。
他今天之所以要把党政军最高班底摆在这里,就是表明今天的决定是极其郑重的。呼昌盛是对抗工宣队进驻学校的首要人物,当他还没到场时,这个接见就有没正式开始的意义。
毛泽东照例是旁若无人、海阔天空地从容说笑着,坐在他身旁周恩来说道:“已经派专车去北清东校接呼昌盛。”毛泽东点点头,周恩来又解释道:“现在工宣队将呼昌盛盘踞的指挥楼完全包围了,一般的人去接他不敢下来,所以中央文革、北京卫戍区都专门去了人。”毛泽东笑一笑,显得很有领袖幽默地说道:“这个呼昌盛现在也算孤胆英雄,躲在深山老林里不敢出来。”周恩来与在场的党政军最高首领都表示领会这一幽默,笑着点点头。周恩来明白,呼昌盛没有到,这个接见就不能圆满地开始,他抬腕看表,时间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半,正在这时,工作人员进来汇报:“呼昌盛到了。”周恩来立刻伸手示意:“快让他进来。”
毛泽东仰坐在沙发上,一下显得容光焕发,有了兴致。门开了,呼昌盛被领了进来,他垂着那张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像丧家犬一样匆匆走了进来,在毛泽东对面的学生群后面左右看看,狼狈地就座。毛泽东伸手示意,让他坐在前面,周恩来便将毛泽东的声音放大:“主席让你往前坐坐,呼昌盛。”呼昌盛站起来,刚刚越过坐在前面的人,就站在那里捂着脸痛哭起来。跟着毛主席出生入死干革命整整两年,今天是第一次受到毛主席面对面的接见;而他领导的井岗山兵团占据的几十个楼绝大部分已被工宣队缴了械,只剩下一个指挥楼在负隅顽抗。毛泽东挥了一下手,说:“你们要抓工宣队的黑后台,我就是黑后台呢!”周恩来对呼昌盛说道:“是主席派去的工宣队,这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好了,呼昌盛你坐下。”呼昌盛一边还擦着抹不完的眼泪一边坐下了。周恩来缓重地拍了两下手,说:“主席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毛泽东此时像个慈祥的家长一样笑了笑,说:“不轻弹,关键时候也还要弹的。”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等人全都露出了微笑。
毛泽东看了看坐在左面的林彪、黄永胜、叶群等人,又看了看坐在右面的周恩来、康生、陈伯达等人,最后目光落在对面几个学生领袖的身上,坐在最前面的呼昌盛正像小孩一样用手背委屈地擦着最后的眼泪,他开始讲话:“今天是找你们来商量制止大学的武斗问题,怎么办?文化大革命搞了二年,你们现在是一不斗、二不批、三不改。斗是斗,你们少数大专院校是在搞武斗。现在的工人、农民、战士、居民都不高兴,大多数的学生都不高兴。
就连拥护你那一派的人也不高兴。你们脱离了工人、农民、战士、学生的大多数。有些学校搞了些斗黑帮,但是很不够,就是因为分了两派,忙于武斗,现在逍遥派那么多,不搞斗批改,而要斗批走、斗批散。我说大学还要办,讲了理工科,但没有讲文科都不办,但旧的制度、旧的办法不行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就是要文斗不要武斗。“
毛泽东开篇的话就直接进入主题,他的话从来是侃侃而谈、盘旋来盘旋去,笼罩住整个天空。他的表情、声音及说法都是从容的,又是不可违抗的,他非常喜欢自己这种从容而又不可违抗的形象。他欣赏如来佛伸出的大手,这个大手任凭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却跳不出他的手掌。当他的手掌从容地伸出来时,可以将整个天地抹平。周恩来看到毛泽东说话的停顿,非常得当地接上了话:“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接见你们,这是你们最幸福的事情。你们打得不可开交,确实辜负了全国人民的期望。你们在文化大革命前期带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是你们后来就忘乎所以。要立刻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今天是毛主席提出要接见你们的,你们一定要认真领会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今天毛主席、林副主席还有康生、陈伯达等中央领导同志都参加了接见,就是告诉你们,这是整个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致声音。对毛主席今天讲的每一句话,你们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毛泽东又抬起脸,同时抬起一点手准备继续讲话。周恩来立刻止住话,将目光转向毛泽东。毛泽东顺序伸出四个手指,说道:“现在提出四个方法:一,实行军管;二,一分为二,就是二派可以分两个学校,住在两个地方;三,斗批走;四,继续打下去,大打,打它十年八年,地球还是照样转动。这个问题现在不必答复,你们回去商量商量,讨论讨论。”
武克勤扶了一下眼镜,仰起黄白的面孔鼓足勇气说道:“毛主席的指示,我们一定坚决照办。”
呼昌盛也从委屈和泪水中过渡了过来,正在用高度的注意力听取和判断毛主席的每一句话,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眨动着,思索着,对于他来讲,这是两年来绝对不可能料到的情况。毛泽东继续说道:“我说你们脱离群众,群众就是不爱打内战。有人讲,广西布告只适用广西,陕西布告只适用陕西,那现在再发一个全国的布告。”说着,他看了看坐在左右的林彪和周恩来,两人立刻点头应和着。毛泽东接着说:“谁如果继续违犯,打解放军、破坏交通、杀人、放火,就是犯罪。”他伸出大手摆动着:“如果有少数人不听劝阻,坚持不改,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就要包围起来,”他用手划了一个圈,“还继续顽抗,就要实行歼灭。”
毛泽东的话讲到这里,一二十个曾在文化大革命中呼风唤雨的学生领袖都战战兢兢地蔫在那里。这是最严厉的家长的训斥,这是无可商量的决定。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称王称霸的造反派领袖在毛泽东面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不仅是因为毛泽东在他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也不仅是毛泽东的巨大权力,还在于毛泽东总能够借助所有的势力,以盘旋的手法构成泰山压顶之势。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从容大度的,沉稳平和的,又都是不可违抗的。他坐在那里,有最中心的位置,最魁梧的身体,最饱经风霜的面容,有处理政治谈话的最高艺术,当他这样随意挥舞着手势一款一款地讲话时,他处在行云流水般的自由态。
今天亲自出面接见,不仅是政治斗争所必须的,也是他喜欢做的。当他带领着党政军最高班底来接见这些无法无天、在中国几乎谁的话都不听的学生领袖时,他有双重的享受。他既在学生领袖面前表现了他在整个政权中左右受簇拥的宏伟阵势,也让这个政治班底看一看他怎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使这些“谁都不怕”、“谁都不听”的造反派领袖乖乖地听话。
呼昌盛一来就痛哭失声,非但没有惹他生气,反而激起他一点慈父般的宽仁,使他今天的全部训导更带有家长的感觉。
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他非常习惯扮演家长的角色,他是宽厚的,又是威严的、决定一切的。他虽然在权力的最高峰,但他对呼昌盛这些学生头头的理解要远远高过林彪、康生、陈伯达等人。这些学生头头是在自己的号召下开始造反的,现在,这些力量已经成了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的障碍,他亲自出面解决,对于全国的政权系统、干部队伍、军队以及工人、农民来讲,他代表他们的意愿,收拾了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而对于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他又扮演了绝非不教而诛的慈祥领袖。他知道今天的接见非常必要,他将使这些造反派接受一个不得不接受的规范,从此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同时还将使他们对伟大领袖感恩戴德。
宣布接见的宗旨,发布结束武斗的指示,几乎没有任何阻力就完成了。学生领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提出异议,敢于做出分辩。往下的时间,是听毛泽东从从容容地谈古论今,在谈古过程中论述文化大革命,在论述文化大革命的过程中从容不迫地训导这些学生领袖。
今天的场合给了毛泽东很充沛的谈话兴致,他一贯喜欢白日睡觉,夜晚工作,这个凌晨的谈话对他来讲是有声有色的节目。从文化大革命全面发动到现在,已经两年多时间了,像这样引发他谈话兴致的场合也是有限的。对面这些听从他训导的学生领袖,左右这些陪同他的部下,都构成他谈话的好气氛。在这种谈话中,再不会有人像刘少奇那样不礼貌地插话,也没有人会对他的任何一句话提出异议,他可以足够地从容,只要他处在连续讲话的态势中,他的任何停顿都无须担心有人插嘴,他也无须担心冷场,他的讲话每到一个段落,左右都会有人予以补充和陪衬。这是一个完全在他控制之中的场面,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当他左右顾盼时,立刻会有一张张尊重的面孔与他应和,当他不时挥舞着手势讲话时,整个场面像是游泳池里的水任他挥洒。他对左右这些党政军的最高人物很少顾及,他甚至很少给林彪讲话的机会,也很少去征求周恩来、康生、陈伯达的意见,他让他们像自己的学生一样陪衬着自己。他有时也意识到自己一点没有顾及他们,然而这种意识一掠而过,他不在乎,他完全在君临天下、左右一切的状态之中。
在整个讲话的过程中,他只对坐在左边的林彪和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有明确的感觉。林彪单单薄薄、规规矩矩、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旁边,一个副主席在这样的场合几乎没有几句插话,让他对这个乖觉而又小心翼翼的副主席生出一点怜悯。每当看到林彪面对自己时那恭顺的样子,他就涌起一丝要更多地栽培对方的宽厚心情。坐在右边的周恩来是个始终让他十分放心的助手,周恩来谨慎周到忠诚,按规矩办事,这么多年来,党政上层干部中,只有周恩来是一直让他感到舒服的人。古人曾说“伴君如伴虎”,自己这只“虎”也不是好伴的,难得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他属于萧何、孔明一类的人物。
谈话进行到黎明时分,已经有了尾声的气氛,周恩来一边观察着毛泽东有无倦容,一边偶尔看看手表。这时,呼昌盛早已从被工宣队围歼的悲愤和今天晚上领袖接见所包含的严峻事实中觉醒了自己的政治思考,他扶了扶眼镜,看了看左右,然后仰起脸看着毛泽东,斗了一个天大的胆,提出一个问题:“今天,我们有毛主席领导,我们能够分清是非,跟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前进。如果有一天毛主席您老人家离开了我们,我们应该听谁的?我们应该怎么办?”周恩来立刻对这个极不得体的问题做出严肃反应,他目光炯炯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我们还有林副主席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对呼昌盛这个问题没有流露丝毫不快,在那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垂着眼睛正襟危坐。毛泽东却对这个问题毫不忌讳,甚至对这个看来忠心耿耿的提问十分好感,他不知道,这正是呼昌盛表现忠诚的最大胆的做法。毛泽东一点都不在意周恩来刚才的插话,也毫不顾及林彪这个接班人就在自己身旁,慢慢摆摆大手,仰靠在沙发上,用有些苍老的湖南口音说道:“我的话只管现在,能不能管将来,我也不知道。我该讲的话都讲了,留给你们明天去参考。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谁是马列主义,谁是修正主义,你们以后自己分辨。我管了这几十年,就完成历史使命了,管不了你们一百年、二百年。”
说到这里,他有点余兴未已地看着全场,很希望再有一些提神的问话。然而,呼昌盛天大的胆也早已用完,其余的学生领袖再没有人敢提什么问题。周恩来又看了看表,对毛泽东说道:“主席,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剩下的事情让谢富治和他们具体讨论,拟定一个落实主席指示的决议。”毛泽东半张着嘴看看左右,他显然为谈话就这样结束有些不甘心,好像一个家长和一群儿女正玩得高兴,儿女们却要突然散去;然而,他没有理由把大家留下来,周恩来作为大管家在决定一切。他只能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保持了领袖的尊严。
第七卷 第六十章
这一天,胡萍回到家中与父母团圆,这是一个忧喜参半的团圆。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拆除了全部武斗工事,收缴了长矛、枪支等武斗器械,控制了整个学校的大权,呼昌盛的造反派领袖的光荣地位永远结束了。当他每日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坐在工宣队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上检查认罪时,胡萍便像落叶归根一样飘回了家里。
父母的单位也进驻了工宣队,那里的造反派头目也被集中在学习班中老老实实学习,被造反派关押了几个月的父母却被工宣队释放回家。一家三口见面,自然是一番沧桑感叹,原来四居室的住房都已被造反派查封,现在,工宣队将其中两间交给胡萍的父母使用,另外两间仍由工宣队拿着钥匙,将做另外安排。胡萍的父亲胡象对这个局面已经是十分的感恩戴德,胡萍的母亲林秀琴更是连连说:“做梦也没想到能够重新回家。”
一家三口坐在门厅里包起了饺子,抄家后零乱破败的房间里漾起一股穷人家过年的气氛。门厅原本就不大,南边连着两间房,北边连着两间房,西边是厕所,东边是大门,大门右手就是厨房。现在,给他们留下的是靠门口的一南房、一北房,另外两间房子则上着锁贴着封条。门厅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桌椅板凳,中间挤挤地放着一张折叠圆桌,一家人就围着这张圆桌包饺子。夏日的傍晚十分炎热,南北屋门窗敞开,求的是一点对通风,因为南北都有楼相夹,空气又沉闷,门厅里依然感到十分闷热。父亲围上白围裙,腆着微胖的肚子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包着芹菜馅饺子。他将包好的饺子在一块铺着报纸的案板上码齐、排紧,还不时一对、两对、三对、四对地数一数,看看已经包了多少,面和馅比例是否相当。父亲微胖的长方脸上有股堂堂正正之相,短短的板寸头显出朴素严谨的派头。比起父亲,母亲稍微显得衰老一些,天生眼角就有些下垂,多了皱纹,就更显得下垂了。母亲下垂的眼角、额头的皱纹和向两侧弯弯翘起的短发,都让人想到一撇一捺写成的弯弯的“八”
字。
父母包饺子是山西人的包法,把馅填得饱饱的,将皮勉勉强强在边上捏住,然后,用两个虎口夹住饺子边,两个拇指与两个食指用力一挤,饺子粘住的边就被加固了,整个饺子的形状成了环抱的青山,一座一座蹲在那里。胡萍负责擀皮,她把揉好的面分成几团,每一团再反复揉一揉,揉出劲来,用拇指将一团面在中间楦出一个孔,再旋转抻捏着,孔越来越大,一团面变成一个圆环。圆环在两手的手心转着,越捏越细,越捏越长,最后变成一条首尾相接的“细蛇”。再将首尾分开,“细蛇”便躺在了案板上,在案板上洒点干面,用双手搓着这条面蛇,使它更细更圆,粗细更均匀。然后,用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段,每一段用手心在铺满面粉的案板上揉一揉,就成了元宵大小的小面团,再用手掌在案板上压成小圆饼,左手拿着它的中心贴着案板旋转着,右手飞快地来回滚动着擀面杖,将小圆饼擀薄,成为掌心大小的圆皮,中间要稍厚一些,四边要稍薄一些。
当胡萍将一张张擀好的饺子皮飞快地抛到案板一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心灵手巧,像小男孩在河边打水漂一样,一漂一漂接连往下落。她全心全意地擀着饺子皮,完全沉浸在家务劳动的小康气氛中。母亲将一摞摞擀好的饺子皮拿过去,分给父亲,父母俩你一个我一个地捏着饺子,父亲一边包一边笑呵呵地说着话,整理排列着已经包好的饺子,母亲将个别边上露出点馅汤的饺子用面给它打着补丁。他们絮絮叨叨地讲着单位里的事,同时对女儿擀饺子皮又快又薄赞不绝口。胡萍两耳嗡嗡地干着手下的活,这种恍恍惚惚的忙活多少麻木了她对北清大学形势的思考。
呼昌盛豹子一样的形象难免还在眼前恍恍而过,或蹲在面前,或站在面前,或在狂奔,自己宽松绵软的身体也不时漾起被这个豹子扑腾时留下的体验。在一片擀皮、抛皮、包饺子、数饺子的活动中,影影绰绰掠过北清大学两年多来发生的一幕幕故事,其中最常出现的是两个镜头,一个,是两年前呼昌盛反工作组被关押时她每天顶着星光去敲墙壁,然后,趴在墙角通过下水道和呼昌盛说话。一到夜晚,她就将装好饭菜的饭盒捅进下水道,又将空饭盒从下水道中接出来,当她披着月光或者星光警惕着前前后后的楼影、树影和路灯光往回走时,望着远处灯火稠密的地方,她对未来充满了遥远的想象。记得有好几个夜晚的风十分清爽,远处的蛙鸣像儿童的歌声一样。又一个镜头,就是北清大学红卫兵审问王光美。她曾经赞叹过王光美的勇敢,也想过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将会如何表现。现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地过去了,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荣,反而会留下没完没了的麻烦。
她还是一心一意地擀着皮,又一团面在她手中被捏成环形,很快又被捏细捏长,成了首尾相接的面蛇,再被首尾斩断,滚圆、滚细、滚均匀,一排刀切下来成了几十段,一遍揉下来,一遍摁下来,再一个个擀过来,又是几十张皮飞落在案板上。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面粉的味道、芹菜肉馅的味道鲜嫩喷香地熏着她,再加上自己嫩豆腐一样细嫩松软的身体蒸发出的汗气,使她融化在其中,她随口赞叹了一句:“饺子馅真鲜。”父亲非常得意地说:“那当然,这是爸爸的拿手好戏,先把肉馅拌上葱姜,撒上盐,拌上酱油,拌上味精,调匀调嫩调鲜,再把芹菜剁碎了,和在一起,再调匀调嫩调鲜,加上香油反复调,油把芹菜里的水裹住了,水出不来,饺子馅便又湿又粘又鲜。”说着,父亲笑呵呵地将装馅的搪瓷盆举到胡萍脸前,说:“你再闻一闻,鲜得透人。”胡萍用力吸了吸鼻子,闻了一下,一股鲜味吸入鼻中,便体会到“沁人心脾”的感觉。她止不住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引得父亲开怀地笑了。
她和父亲面对面站着,母亲一个人坐着,正好在他们中间,这时抬眼看了看他们,咧着不严密的嘴笑着说:“这么鲜,你们就生着吃吧。”胡萍看了看父亲和母亲,在他们欢笑的面孔中再一次看到她早已发现的事实,父母在这一年里陡然出现了不少白发,她也便在饺子馅和白面的鲜香气息中觉出了父母的气息。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讲总是与一般人家的子女不同的,因为她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是他们从小抱养的。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父母却从未觉察,她便始终以毫无破绽的亲生女儿的态度和父母相处。父亲的身体挺敦厚,挺壮实,有种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干部的气质。他让你想到山上的红薯,农村的榆树、马铃薯,山区河滩里大块的猪肝红的鹅卵石,村路上的马车,农舍里的土炕和灶台,老农头上缠的白毛巾,村口的小学校,小学校门口树上吊的敲钟用的铁锄头;也让你想到办公桌,玻璃板,红蓝铅笔,毛笔,砚台,一壁一壁的书柜,团团围坐的会议桌;还让你想到穿着圆口黑布鞋的朴素而又沉稳的步子,背手而立的领导威仪;当然,还让她想到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时,骑在他脖子上的“高头大马”。
这个并非亲生的父亲曾经一到节假日就领着她去公园,去十三陵。在十三陵入口处的“神道”两边,立着许多动物石雕,石马,石狮,石虎,父亲抱着她一个一个骑上去,最后把她抱着骑在自己脖子上。她至今能够回忆起父亲把她驮起来时的高高的感觉,她坐在父亲的肩上,双腿夹住父亲的脖子,双手抱住父亲的头,父亲两只手高举着抓住她的两臂。
那时,她觉得父亲身材高大,肩膀厚实,脖颈粗壮,头很大,抱着这样的头,她小小的身体都被暖透了。父亲的头上有股好闻的汗味,浓浓地蒸上来,闻着很舒服,很踏实,很可靠。
当父亲驮着她走在神道上时,她壮起胆来,偶尔还敢抬起一只手,向两边的石雕挥手致意。
她永远忘不了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儿童时代,直到现在,每当给父亲洗衣服时,闻到他领子上那熟悉的汗味,她都难免生出一种夹杂着儿时回忆的温暖感情。
知道了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事实,并没有破坏掉她对父亲的亲切感,却使她立刻明确地分辨出自己和父亲其实没有血缘联系。她长得粉白绵软,和父亲黑红粗壮的身体没有联系。天下的事情就这么怪,当她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时,她到处发现自己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及至知道自己并非父亲亲生,也便非常清楚地看出了迥然的差别。
母亲的皮肤属于苍白的一类,至今她还觉得自己和母亲有相似之处,只是慢慢品味,也就觉出了自己和母亲的区别。母亲让她想到平原上的农村大户,县城里的秀才。在摇摇曳曳的县城小街上,有一个门槛高一点的大门,里边是四四方方的青砖院落,比较干净又比较陈旧,里面的房子空洞而又黑暗,一个小女孩在院落里孤零零地站着,谛听着街上走过的骡马和人群,时而跑到大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一看,有时也大着胆踮起脚拔开门栓,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向外窥探,一会儿又将门关上,插上门栓,飞快地跑到房子里,再过一会儿,又会探出头来,慢慢迈过门槛来到院子里。四面的房子都是暗暗的,院子中间的一方天地是明明的,仰望天空,天倒是蓝蓝的,这就是儿时的母亲。
她转头看了一下门厅里一人多高的椭圆形穿衣镜,那里浮现出自己早已看过无数次的相貌。她的头发是黑褐色的,自然弯卷着,皮肤白白的,透着一点红,眉毛和眼睛弯弯的、细长的,波光流动。她和父母确实不像,当她将目光又落回眼前时,看到自己一双手白皙而柔软,它落在任何一个男人脸上,都会给对方没有筋骨的嫩豆腐的感觉。这块嫩豆腐现在就在这个不安定的世界中晃荡着,不知哪个坚实的托盘能够托护住她。
胡萍将最后一张皮擀好,有点疲倦地撂在案板上,然后,收拾走擀面杖、面盆,将案板上多余的干面粉扫入面碗中,将面碗放到一边,扩大了排放饺子的地盘。她坐下来,帮父母包最后几个饺子,当碗里的最后一点馅被刮净,分到最后三个饺子皮中后,他们便一人一个将其捏好,端端正正地码在案板上。母亲立起身来说道:“胡象,你把凉菜弄出来,我准备下饺子了。”包好的饺子都端到厨房里去了,圆桌被抹净了,父亲将切好的香肠、拌好的黄瓜摆上,又将松花蛋剥壳切好,配上姜丝,倒上酱油,再添上一盘糖拌西红柿,将三个小碟倒上醋和香油,又将一罐糖蒜放在桌上打开,第一锅饺子已经热气腾腾盛到了两个大盘里,端上了桌子,这顿团圆饭就这样开始了。父亲兴致勃勃地在三个玻璃杯里倒上了啤酒,招呼着母亲从厨房过来,先完成团圆饭的第一道程序:三个人举起了玻璃杯,胡萍与母亲碰杯,与父亲碰杯,父亲母亲相互碰杯,三个人同时碰杯。金黄的啤酒在带有红色花纹的玻璃杯中漾着灯光晃动着,倾入口中,给胡萍带来秋天在阳光下划船荡桨的摇晃感。
父亲又给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吱地一声干了杯,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嘴唇,很有口劲地品尝起香肠、松花蛋及拌黄瓜来。一阵有滋有味的咀嚼后,他夹起一个饺子,蘸上醋很香地吃起来。吃了几个,又给自己倒上一盅白酒,慢慢喝着,用筷子照顾着每一个盘子。
他精神饱满的目光、满脸的红光及嘴里喷出的酒气,都显出男人有声有色面对酒菜时兴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饭桌是男人自信的场所之一,胡萍接着就想到了男人自信的另外两个场所: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政治上。而父亲在床上的自信势必联系到母亲,这是让她极为厌恶、不愿思想的事情。一瞬间,呼昌盛那食肉兽一样精瘦凶悍的样子抢占到眼前。她倒从来没有发现过呼昌盛在饭桌上兴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呼昌盛在政治上曾经是很狂妄、很自信的,现在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呼昌盛床上的自信是胡萍现在不愿细想的,那是用自己嫩豆腐一样的柔顺供养起来的。男人在床上的自信、在饭桌上的自信乃至在政治上的自信,或许都需要女人的柔顺做供养才行。
看着父亲敞开胸怀面对酒饭的豪迈样子,她就想到坐在一旁的母亲了。当自己和父亲面对面坐着时,母亲照例是居中而坐。她一边唠唠叨叨和父亲说着话,一边随随便便地夹着香肠、黄瓜及饺子。男人和女人在饭桌上的表现迥然不同,父亲是有板有眼的,一杯白酒“吱”地一声喝下去,嘴很有力地抿住,还很有力地咂一咂嘴,精神抖擞地品尝和表现出酒的力度,而后,便两眼微红地伸出筷子,挑挑拣拣地又是有板有眼地夹起香肠、松花蛋、黄瓜或者西红柿,动作分明地丢到嘴里,很香地咀嚼着,同时,再夹一两口菜,将口腔塞满,嚼得更饱满、更有力、更有味。然后,就会很有节奏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再“吱”
一口。当嘴唇很有力地品尝着烈酒的味道时,左手便放下酒盅,右手拿起筷子,在每个盘子上巡幸一番。酒杯和筷子的起落,喝酒与嚼菜的交替,都是一张一弛的,有种男人的声色。而母亲则是流水账一般毫不在意地吃着,眼睛看着父亲,心思在说话上,喂肚子是一个按部就班无所用心的程序。
母亲是善良的,质朴的,也是粗枝大叶的。父亲在政治中、生活中将男人的有板有眼表现得淋漓尽致,母亲则将女人的善良、质朴与粗枝大叶表现得十分极致。父亲在一切正式场合都十分注意章法、仪表、形象、规矩、分寸及影响,十分注意照顾各种关系,母亲则总是一派家常,从不在意各种章法和规矩。常常在一个十分讲究礼仪的酒会上,父亲正在从容不迫地和左右的客人们妙趣横生地交谈,母亲会突然毫不顾忌地抬手指着父亲说:“胡象,你的嘴角上有一个米粒,擦掉它,看着别扭。”这种做法常常会使父亲感到难堪,然而,他有一个好涵养,再加上对母亲有一份好感情,他便呵呵笑着,很风趣地用手绢擦干净嘴角,然后,更风趣地和大家说话。这时,坐在饭桌上的胡萍就会为母亲难堪,为父亲抱屈。倘若她处在母亲的角色,她会得体得多,会把父亲照顾和陪衬得好得多。母亲经常让人想到小县城的善良妇女,端着笸箩在阳光下挑拣着豆子里的石头,或者在阳光下缝着针线。其实,母亲并不擅长针线,每到父亲扣子掉了,常常是胡萍拿起针线,喝令父亲将衣服脱下来。那时,母亲就会马马虎虎地从父亲身前走过,唠唠叨叨地说道:“你爸爸自己就会缝。”父亲这时照例是有一份好涵养,他呵呵呵地很美地笑着,脱下衣服交给胡萍。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公认的好夫妻,今天又处在共患难后的团圆中,似乎更显得情意融融。父亲显得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母亲显得和和顺顺,言听计从。虽然胡萍朦朦胧胧中还是隐隐感到这里有什么不和谐之处,然而,她今天尤其不愿在这方面敏感。她自己的处境使得她在这个团圆饭中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原来四居室的东西堆在两间房中,门厅尤其显出拥挤,四面堆满了椅子、板凳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家三人围着餐桌吃饭,像是在四面峭壁包围的盆地中。父亲一不小心后仰身,头就会碰到高高堆起来的家具和什物,然后摸摸头,笑着自我揶揄一下。呼昌盛的垮台虽然造成女儿政治上的挫折,并没有破坏父亲重新获得人生自由的兴致。
几个月前,是胡萍回到家中给政治上忧心忡忡的父母传达小道消息,分析政治形势,出谋划策,宽解人心,今天,轮着父亲宽慰女儿了。他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马列主义的根本精神,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学生造反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现在开始的是新的历史阶段。”父亲似乎完全恢复了过去在家中的地位,显得分外和颜悦色。胡萍体会到了父爱的温暖,同时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她挑挑拣拣地吃着凉菜,稀里糊涂地蘸着醋一路滑溜着吃下十几个饺子,吃到最后一个饺子时,她才漫不经心地观察起来。面揉得很有劲,皮擀得厚薄适度,煮熟的饺子皮有些绿森森地晶莹发亮,半透着芹菜馅的色泽。饺子已在盘中晾凉,薄薄的皮显得很有弹性,夹到筷子里晃一晃,颤动着显出柔韧与结实,像一块软玉,又像一条胖鱼。放到嘴里咬去一半,里边的猪肉芹菜馅水汪汪的鲜嫩,在咀嚼中更觉出了饺子皮柔韧的口劲。把剩下的半个也丢到嘴里一并慢慢咀嚼着,芹菜、肉沫、汁液、饺子皮在唾液的搅拌中鲜香滋润地融合在一起,被徐徐咽下喉咙。再一勺一勺喝下饺子汤,饺子汤漂着煮饺子溢出的油花,热乎乎地经过口腔喉咙咽下去,熨贴着消化系统,安慰和麻木着她的大脑。
当碗里的饺子汤露出碗底时,她凝视的目光尤其显得朦胧,手中的瓷勺在碗中一下一下叮叮当当地刮响着。额头几缕头发遮掩着目光,愈加让她觉出自己的神思恍惚,似乎碗里最后的几勺饺子汤喝净了,她就将结束生命一样。她喝得越来越慢,目光越来越呆滞,眼前只有自己的汤碗,朦朦胧胧中多少有些忘记了父亲和母亲的存在。父亲兴致勃勃的吃喝也有了停顿,听到父亲又“吱”地喝了一口白酒,放下酒杯,一双红木筷子伸出来,在几个菜盘上游荡着,夹起几筷什么菜,又充实了一阵咀嚼,这阵咀嚼完成后,父亲没有放下筷子,也没有拿起酒杯,而是用筷子轻轻敲点着胡萍面前的菜盘子,落下一句关心的话:“萍萍,是不是有心事啊?我看你今天情绪不好。”母亲的目光也照过来,说:“萍萍,想什么呢?”父母终于注意到了女儿有心事,胡萍舀了一口饺子汤喝下去,半垂着目光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就那些事呗,也没什么可多想的。”父亲放下筷子搓搓手,两手八字张开扶着桌边,很大度地笑着教诲道:“人人都要接受磨练。”胡萍低下头神思恍惚地点点头。
父亲和蔼大度的笑容刺伤了她,眼泪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父亲的笑容似乎这时才消失,因为胡萍看到落在眼前的父亲的目光中没有了刚才粉红艳亮的颜色,父亲说:“你到底因为什么难过?学校的事主要是呼昌盛他们负责,跟你又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只要解释清楚就没事了。”胡萍用手背擦去眼泪,理了一下额前零乱的碎发,目光凝视着眼前,没说什么。父亲有点束手无策地看着她,母亲在一旁哄劝道:“萍萍,再吃几个饺子吧。”胡萍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垂着目光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接着吃吧,吃完我来收拾。”
晚上,一家三口都睡了,父母睡在南面的大房间里,胡萍睡在朝北的小房间里,两个房间都有些拥挤零乱,中间隔着一个同样拥挤零乱的门厅。正值北京夏日最炎热的日子,南北房子的门窗敞开着,寻求一点没有对通风的对通风。灯早已关了,屋里一片黑暗,胡萍躺在小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北边是一家电影院,月亮停在电影院的高墙上,露出一张憔悴的瘦脸,远远近近一片分辨不清的噪音,嗡嗡嗡地添着夏日的闷热。她在凉席上翻来翻去,难以成眠。
门开着,挂着一方花布门帘,遮去了门的中段,留下上边的空缺,可以看见门厅的房顶,下边的空缺在床上平躺着看过去,可以看到父母房间里的地面。大概是不愿意细想北清大学里发生的事情,她对眼前的情景在心不在焉中有了令她吃惊的细致观察。她长这么大从没有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心不在焉,也从没有一次吃饺子像今天这样印象深刻。窗外偶尔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溜进来,不觉凉意,但见花布门帘轻微拂动。父母房间的窗外有路灯,做门帘的这块小花布微微透着亮,天蓝的底色上有些绿叶红花,绿叶红花很碎小,眯起眼来凝视时,使人想到浩渺的宇宙和铺满草莓及野花的草原。
已经后半夜了,听见父母那边双人床上响起较重的翻身声,接着,隐隐听到父亲的声音:“太热了,不好睡。”又听到大蒲扇摇动的声音,一开始比较缓慢,像是母亲躺在床上摇,接着,隐隐听到父亲在床上坐起来,趿拉上拖鞋的声音,然后是一阵速度较快的烦躁的摇扇声,一听就是父亲接过了扇子,扇着满身的热汗。又接着,听见父亲趿拉着拖鞋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的声音,又听到他在藤椅上坐下的吱嘎嘎的声音。这一次,蒲扇是一下一下慢而有力地摇了起来,偶尔还听到父亲用蒲扇拍打腿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听到了父母的说话声。床在门边贴墙放着,藤椅则背靠着窗,胡萍听到较近的母亲和较远的父亲之间说话的声音,从自己床上,贴地可以看到父亲的小腿,看到一上一下时隐时现的蒲扇。父亲说:“我们光顾自己高兴了,忘了多问问萍萍的事。”母亲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说:“她自己又不讲。”父亲摇着蒲扇扇着,说道:“孩子大了,有自尊心。”母亲说:“现在是革命,不能讲小资产阶级自尊心。”父亲用蒲扇拍了几下小腿,稍有些不满地说:“将心比心,还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替她想想。”胡萍闭了一下眼,觉得眼睛潮湿了,同时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小的年龄。
听到父亲从藤椅上站起来的声音,贴地望过去,看见父亲在屋里慢慢走来走去,可以看见他胖胖的小腿正面来背面去。父亲站住了,又摇了几下蒲扇,说道:“咱们的孩子又和别人家的孩子情况不太一样。”母亲唠叨地说道:“她自己并不知道。”父亲说:“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更要照顾她的自尊心。”母亲说:“是你光顾高兴自己的事了,忘了多关心她,这会儿又来教训我。”父亲使劲地摇了几下蒲扇,蒲扇吱嘎吱嘎地轻微响着,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恼火地说道:“好了好了,不谈了,先睡觉。”
他走到门厅,听见他把蒲扇撂到门厅折叠桌上的轻微声响,然后进了卫生间。胡萍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同时也能封住自己的耳朵,还是听到父亲打开水龙头、搓毛巾拧毛巾的声音,水龙头关住了,听见父亲用毛巾擦脸、擦脖子、擦胳膊的声音。天气如此闷热,父亲又如此烦躁,一定是很难受的。当胡萍放松了自己听觉的屏蔽后,忽略了卫生间的门轻轻掩上的声音,耳朵便毫无遮拦地听到了父亲小便的声音。她赶紧闭上眼,同时翻过身蒙蔽自己的听觉,眼前却出现了儿时骑在父亲脖颈上的情景。父亲的脖颈粗粗的,热烘烘的,一股头油和热汗的气味蒸上来,让她像一朵暖气流中的浮云,悠悠晃晃。为了继续蒙蔽听觉转移注意力,她又瞪大眼看着天花板,抓紧想事。
她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帮助呼昌盛渡过难关。她接着又想到,这次呼昌盛政治上垮台,她受到的打击首先表现在生理上:月经又提前来了,而且又很汹涌,此刻正让她两腿之间粘热难受。
第七卷 第六十一章
马胜利这会儿在北清大学校园里走得既雄赳赳又很恭顺,走出了一派忠诚和勇敢。他旁边走着北清大学新来的军宣队正、副队长,正队长叫汪伦,很魁梧的个子,副队长叫费静,是个挺苗条的军队女干部。当马胜利陪着他们穿越校园时,两边的大字报栏上贴满了揭发、批判武克勤和呼昌盛的大字报、大标语,还有一些大联合、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1」
的大字报、大标语。大字报区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兴旺发达,现在,虽然所有的大字报栏也都贴满着,却显出一派照章办事的气氛,都是军宣队、工宣队统一安排下来的部署。这些官样文章既失了激情,又没了文采,更没有势均力敌的辩论,也没了刺激人心的最新消息、特大新闻,一派“八股”气地霸占着校园,寥寥落落地没有几个人观看。
马胜利一边走一边为“往昔峥嵘岁月稠”叹惋,从此再也没有“风雷动、旌旗奋”的风起云涌了,一切都是自上而下的统治了;同时,他又十分为自己侥幸,他总算过了这个难关。数千人的工宣队进驻北清大学,很快就把所有的武斗工事拆平了,从两派手中收缴了几千支长矛棍棒,还有弓箭、枪支、弹药,两派的造反派组织均被解散,头头们都被关到学习班里学习、检查和交待。紧接着,上面又派来了解放军宣传队,军宣队和工宣队组成了联合指挥部,最高负责人就是身边的这两位:汪队长和费队长。马胜利认清了形势,他从呼昌盛在毛主席面前痛哭中受到启发,跑到联合指挥部对着汪伦、费静哭了个大雨滂沱。他揭发了呼昌盛大搞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又揭发了武克勤大搞派性、策划武斗、对抗工宣队的罪行。他说,他早就觉得这样做不妥,但不敢对抗武克勤的专横指示,他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对工人阶级天生有感情,他要配合军宣队、工宣队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边哭边用双拳猛力捶打自己的胸脯,悔恨不已。他对武克勤、呼昌盛对抗工宣队、军宣队的罪行咬牙切齿。
第一次到联合指挥部哭诉时,汪队长曾摆出一副十分平静的审查面孔看着他,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抵制他们的做法?”马胜利举起双拳捶着自己的两鬓,他那发达的肌肉、猛烈的捶击使得汪队长、费副队长还有指挥部的其他几个头头都有些惊愕,随后,他又一拳捶在面前的桌子上,将桌角捶裂,割破了手,鲜血淋漓。他说:“我路线觉悟不高,以为跟着武克勤就是跟着毛主席。”他沉痛地长叹着,将脸埋在手中弯腰低头蹲在地上。第一次痛哭之后,他拿出两页揭发材料,上面记录着武克勤一些关键的部署和指示,这份材料对于联合指挥部有理有力地解决掉北清大学的帮派势力、从而控制全校局势有重要意义。汪队长当时看了以后,丰润的长白脸上露出一点信任的表情,他眯着一双水平细长的眼睛瞄了马胜利一下,温和地说道:“对毛泽东思想忠不忠,看行动。”
第二次,马胜利又去联合指挥部,他没有嚎啕痛哭,但也显得心情十分沉重,说着说着就两眼通红,抡起大拳捶自己的脸颊、肩膀、胸脯和大腿,捶得咚咚直响。这一次他又交出关于武克勤的第二份揭发材料,这里有武克勤关于如何用武斗手段消灭井岗山兵团、一统天下的指示讲话。穿着军装的汪队长看了看,放在桌上,不露声色地看着他,问:“还有什么?”马胜利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摞关于呼昌盛的材料,这是他曾经领导的专案组整的材料。汪队长接过去翻了前几页,脸上露出十分注意的表情,他将材料像翻书一样用拇指哗地弹过一遍,又显得并不十分注意地将材料放下,很高大地坐在那里,审视地看着马胜利,说:“你这样做是对的。”马胜利像受审的犯人一样屁股坐在凳子边,双肘撑在大腿上,弯腰低头身子前倾,极力要把自己坐得低矮,最后,他的头低得几乎贴地。他恨不能拜倒在地再大哭一场。正值傍晚,汪队长背后的窗户透着一方光亮,屋子里显得很暗,马胜利趴在昏暗中,感到汪队长高大地坐在光明中。汪队长又说道:“我已经讲过,忠不忠看行动。只要你真正忠于毛泽东思想,相信和依靠军宣队、工宣队,我们就一定会把你和其他坏头头区别对待。”
马胜利不抬头也知道,汪队长十分魁梧,军帽下那张很光润的长方大脸十分平静和威严地看着他,他觉得汪队长像菩萨一样高高在上。他感恩涕零地哭起来,这次不是失声痛哭,而是把脸埋在手中啜泣地哭,同样是泪流满面,泪水从一双大手的手指缝中流落在地。
他觉得这样哭还不痛快,一下从凳子上滑落下来,蹲在那里埋头大哭。这是悔恨的哭。隔着手指缝和眼泪,他看见汪队长一双穿着解放胶鞋的大脚就在眼前,穿着军裤的又粗又长的腿也在眼前,两边是四个桌子腿,桌子腿就像左右敞开的大门,他现在如果扑向这个大门,匍匐在这双大脚上痛哭一气,一定能哭出幸福来。他发现,过去在校园里耀武扬威很幸福,现在能诚惶诚恐泪流满面地匍匐在一双威严的大脚下也十分幸福。他突然理解了古时磕头的含义,他现在就有五体投地磕头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却抑制不住这种要一扑到地磕头不已的冲动,将眼泪和忏悔倾泻出来,听任威严的目光和训斥的声音落在自己的脊背上,最好还有一些不致伤人的捶打落在他的后脑勺、脊背和屁股上,再来一场倾盆大雨,把他淋湿淋透,让他四肢张开趴在那里,才能趴出一种彻底的舒服来。此刻,他能闻见汪队长穿着胶鞋的一双大脚的好闻的鞋臭味,那股鞋臭从草绿色的解放牌军鞋中蒸发出来,又在草绿色的军裤周围上升弥漫,真是足够的权威,甚至让他想到了人民大会堂门口的国徽,他现在就拜倒在“国徽”面前。
听到汪队长让他坐起来,他依然蹲在那里,脸埋在手中摇了摇头,他没有资格坐起来,他抬不起头来,他罪恶滔天。汪队长又说了一声:“让你坐起来,就坐起来。”声音中透出一丝威严。他只好将屁股抬高,摸索着坐到了凳子边缘,头还是低低地埋在手中。这时,坐在汪队长一旁的费队长用她并不严厉的女声说道:“继续努力吧,争取得到指挥部的信任。”
马胜利头冲下坐在那里,多少有点像短跑运动员起跑时的样子,他此刻的心情真是感恩戴德,他甚至觉得汪队长、费队长太宽仁了,应该对他更严厉、更怀疑、更审查。他不愿意这么容易过关,他要接受更多的考验,他应该哭得再多,趴得再低,他愿意受更多的训斥,那样,他的脊背才会更舒服。他真是特别陶醉于这种将头一埋到地、将整个脊背交给对方审查和训斥的姿势。他多少有些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自己又一次痛哭和认罪。
当第三次来到指挥部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埋头痛哭了。他将又一些揭发材料放到汪队长面前的桌子上,然后低着头慢慢倒退回来,腿碰到凳子以后,摸索着慢慢坐下,双肘撑在大腿上,将头埋在手中,沉默着一动不动等待发落。这次交上去的材料,既有揭发武克勤的材料,又有揭发呼昌盛的材料,还有一份全校“牛鬼蛇神”的花名册,每一个走资派、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右派分子、各种各样的坏分子,还有地主、富农、资本家、叛徒、特务,花名册上都写得详详细细,这些材料又是军宣队、工宣队一统天下所需要的。他听到汪队长一页一页大致翻看着材料,也听到他将材料翻完以后放到抽屉里,觉出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后脑勺、后脖颈、后脊背上,比过去更宽和了。
隔着手指缝,他依然看到那双大大方方穿着解放鞋的大脚,两条穿着军裤的大长腿也很舒服地交叉在一起。他真是希望从这副腿脚中领会出更多的伟大,一个人能够拜倒在伟大下面,是很幸福的。
这次,汪队长让他坐起来好好说话,还问了一些三次交待的材料中都没涉及的情况。
马胜利说,情况都在他的脑袋里。他显得很憨厚地笑了一下,说:“我这脑袋就是一个资料室,北清大学的情况都装在脑袋里,我比任何人都掌握情况。”汪队长用手轻轻一拍桌子,说道:“那你就继续努力,配合军宣队、工宣队做工作。”马胜利用力点点头。他掌握着有关北清大学的很多书面材料,他将在一个比较长、又不算太长的时间内分期分批提供给联合指挥部,他要永远对他们有用。
学校里原来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现在都看不起他,校园里鄙夷的目光像稠密的冷霜落在他身上,他才不在乎。两派造反派组织都已彻底垮台,未来的天下是军宣队和工宣队的天下,幸亏自己明智的急转弯,才又获得了在校园里抡开臂膀雄赳赳走路的资格。给联合指挥部当跑堂的,他不但没有卑下感,反而觉得比过去更得意了。学校里正在办各种学习班:整治两派造反派头头的学习班,“清理阶级队伍”的学习班,清查“5。16”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学习班,还有,批判黑帮和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批判会,他又一次成了革命的动力,而不是革命的对象。这一次,连武克勤、呼昌盛都成了革命的对象,这让他十分地得意。当他从联合指挥部那里几次痛哭回来后,终于又能够趾高气扬地来到李黛玉家。
李黛玉照例是在阳台上远远眺望着等待,及至他进到家里,照例是看见台灯暖暖地照亮着干净的小床,他照例将四居室的住房都巡视一遍,然后,回到李黛玉的小房里,将台灯关上。他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化险为夷”的英雄事迹,不屑地描述武克勤和呼昌盛在学习班上垂头丧气的倒霉样子,特别讲述军宣队汪队长和费队长对他有哪些信任和称赞的言语。李黛玉坐在床上,背对着窗外的亮光,有些眼巴巴地半思索半崇拜地看着他。他就会将鞋一脱,将一双大脚放到床上,或者干脆重重地压在李黛玉的大腿上,仰靠着椅背坐得更轩敞也更舒服。李黛玉会嫌他的脚臭脚重,动手搬他,他就会双脚一摆,甩开李黛玉的手,更重地压在她的大腿上,同时用脚后跟碾压李黛玉的大腿,感觉它的质感,甚至还用脚掌去抚摸李黛玉的腹部。李黛玉身体后仰,失去平衡,连忙用双手撑在床上,他又抬高脚,去挤压抚摸李黛玉的乳房。李黛玉后仰着,躲避着,他就会从椅子上下滑一点身体,将双脚伸得更向前更高,更充分地抚摸李黛玉的胸部,直到李黛玉干脆后仰着几乎躺下,他才又坐起身,将双脚从容地放在李黛玉的大腿上。等李黛玉撑着床又坐起身时,他便云山雾罩地讲起他在北清大学的作为来。
李黛玉有时也会疑惑地看看他,用手整理着身旁的枕头,说道:“那两派不恨死你呀?”
他便用脚捶捶李黛玉的大腿,抬起手十字交叉兜住自己的后脑勺,很舒服地后仰在椅背上说道:“那怕什么?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现在是我整他们,又不是他们整我。”接着,他就会讲出一派大道理,讲得兴起,还会趿拉着鞋站起来,逼到李黛玉面前,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观赏她,捏她的脸蛋戏弄她,抓住她的头发向后揪,将她的脸仰起来俯瞰她,又双手摁住李黛玉的脊背,将她的胸部压在自己的下半身上挤压。弄得李黛玉嗔恼了,他便软硬兼施连哄慰带强暴地将李黛玉放倒在床上,解脱尽两人的衣服,兴致勃勃又是从容不迫地品尝她。有了政治上的胜利,他就能将女人挑在自己男人的标志上任意享弄。得意之余,他想起《说岳全传》里的“高宠挑滑车”,一只长枪将一辆又一辆从山上滚滚而来的滑车挑起扔到一边,真是男人的状态。
一次,他一边双手摁住仰躺着的李黛玉的双乳,直起自己的上半身观赏她,一边有条不紊地反复进入着她的身体,同时说道:“我其实知道你父亲是冤案。”李黛玉正把头歪在枕头上,闭着眼听任马胜利蹂躏,这时睁开眼惊疑地仰视着他,他触摸着李黛玉的乳房,更从容地进出着李黛玉的身体,微微喘着气说道:“你父亲拿那个画报裱糊衣柜的内壁,肯定是件挺随便的事,他可能想也没想到,那里有张宋美龄的照片。他根本不可能为了等待蒋介石反攻大陆,那一批爱国知识分子解放初从国外回来,都是为了报效祖国的。”李黛玉盯视着马胜利,问:“那你们为什么不主持公道?”说着,她推开着马胜利的手想坐起来,马胜利摁住李黛玉的双臂,从容不迫地将她镇服住。李黛玉双脚蹬着床,翻动着身体要起来,马胜利用双腿压住李黛玉,然后,更冷酷更从容地观赏着李黛玉细瘦的腰身及丰满的乳房。当看到李黛玉挣扎得有些微微气喘了,眼里也溢出了泪花,他便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等着吧,等我慢慢掌权了,形势更稳定一点,运动更讲政策的时候,我来想办法给你父亲平反。”李黛玉停止了挣扎,说:“你说的是真话?”马胜利说:“那当然。”李黛玉垂着眼看着眼前,恍恍惚惚想着什么事,身体没有一点动静。马胜利便俯下身比较勇猛地顶她。李黛玉还是朦朦胧胧地想着事,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只没了生命的绵羊瘫在那里。
马胜利便狂暴不满起来,他用力捏她的胳膊,手像轻轻打耳光一样翻来覆去扒拉她的脸。李黛玉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躲避和抵抗着欺侮。马胜利这才有了更饱满的冲动,将挣扎扭动的李黛玉连胳膊带身体都抄起来,紧紧箍在自己的双臂中,粗暴地狂吻她,蛮横地将她做完……
马胜利跟着军宣队队长汪伦、副队长费静匆匆穿越了大半个校园,他佩服汪伦少有的高大的个子,佩服他的大步疾行。汪伦的步子虽然很大,却潦草而稳健,没有什么声响,当上下缓坡时,他的步子尤其显出矫健来。马胜利仰望着他高大的肩膀和后脑勺,不禁从心中生出一种很幸福的崇拜感。真不知道汪队长如何长得这么高大,面皮又这样白净丰润,一派领袖的仪表。费静也是一身军装快步紧跟着,她那年轻利索的样子,使你不敢多把她当做女人看。当把这样两个身穿军装的人物供奉在心中时,马胜利就有一种心甘情愿的永远跟随的决心。
过了一片假山花圃,拐过两段柏墙相夹的柏油路,他们来到了校图书馆。这是一栋四层楼高的琉璃瓦大屋顶的轩敞建筑,大门前几十级高高的石头台阶,两边站着几个臂戴红袖章的工宣队工人。看到汪队长、费队长匆匆而来,他们都尊敬地点头致意,马胜利跟着汪伦、费静大步上了台阶,军宣队的几位军人在大门口左右站立,红领章红帽徽闪闪发亮,他们向汪伦、费静举手敬礼,汪伦和费静也匆匆还礼。马胜利跟在后面一口气上到四层楼的大阅览室。这里宽敞明亮,密密麻麻坐满了近千人,迎面摆了一个讲台,挂着一幅红色横标:“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将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进行到底。”两面的白墙贴着很多小幅标语,在小幅标语的上面挂着白纸黑字的横幅大标语,左边一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右边一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马胜利陪同两位队长一到达现场,早已准备就序的会议便正式开始。
这是一个“清理阶级队伍”的动员大会,参加会议的有各系革命师生的代表,也有从全校“牛鬼蛇神”队伍中精心选出的典型。当汪队长、费队长在主席台上从容就座后,马胜利很荣幸地站在主席台前,喊了一声“全场起立”,全场便“唰”地一声站起来,他将语录本举在手中,全场的人也一齐掏出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汪队长、费队长以及主席台上就座的其他人这时都转过身来,面向毛主席像恭敬而立。马胜利高呼:“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全场挥着语录本一同高声欢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马胜利又大声说道:“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全场又振臂挥着语录本共同高呼:“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马胜利又接着说道:“敬祝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中央文革──”全场立刻跟上来齐声高呼:“工作顺利!永远顺利!永远顺利!”接着,马胜利又转过身领着大家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全场各个精神抖擞,放开嗓子齐声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唱罢,这才全体坐下。马胜利又领着全场背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全场人都扯着脖子齐声背诵完了。
马胜利转头请示地看看主席台,汪队长戴着军帽很威严地微微点点头,马胜利便宣布大会开始,请汪队长讲话。他自己规规矩矩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汪队长用目光扫视了一遍会场,开始讲话。会场十分安静,汪队长讲了一大篇路线,又讲了一大篇政策,其中特别讲到:“大家都看到了,马胜利过去在资产阶级派性中也做了很多坏事,但是勇于揭发,能够划清界限,我们就相信他,给他立新功的机会。清理阶级队伍也一样,不管你过去和现在有多大的问题,只要敢暴露自己,揭发别人,能立新功,就能得到宽大处理。”讲完话之后,立刻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交待自己的历史问题和现行问题。让马胜利吃惊的是,在一片预先安排好的争先恐后的发言中,李黛玉的母亲茹珍举起了手,从第六七排的中间位置上站了起来。汪队长坐在台上看着发言的名单次序,稍有些疑惑地转头看着站在主席台一侧的马胜利。马胜利知道茹珍是在安排之外的,他想制止她,便稍有些呵斥地隔着人群问她:“你有什么要讲的?”茹珍仰着一张浮肿的老脸,眨着一双囊肿的大眼睛直愣愣地说道:“我要揭发。”马胜利还想设法制止她,汪伦在主席台上眯着眼向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马胜利伸出的手便放下了。
茹珍用极为真诚的表情说道:“第一个,我揭发我过去的丈夫李浩然。虽然我没有和他正式办离婚手续,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是,我早已和他一刀两断、划清界限了。我要揭发他过去多少年隐藏宋美龄的照片,一心一意要搞反革命政变,这确实是事实。”她似乎是怕别人不相信她的话,便很高地仰着脸,目光扫视着左右:“这是真正的反革命活动。”
她越说脸仰得越高,下巴高高翘起,似乎要引颈任人宰割,以证明自己的忠贞,她说:“他临死前还写信给我,说向我隐瞒这一反革命的行为对不起我。我两年多前就把信交给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我这次是更坚决地揭发他。”说到这里,她瞪大眼看看左右,似乎在寻找大家对她的支持和肯定。
看到自己的揭发并没有引起什么热烈的反应,茹珍眨着眼想了想,又转头伸手一指坐在右边靠窗位置上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说道:“我还要揭发她,秦淑霏。”秦淑霏是生物系的老教授,有些历史问题,每日和茹珍早出晚归地参加劳动改造,这时浑身哆嗦地站了起来,衰老的面孔像老猩猩一样多皱,她的眼睛上翻着,惊恐地露着眼白。茹珍说:“她给我散布了很多反动言论,她说,过去是红卫兵,后来是校文革,又后来是工宣队,现在又是军宣队,哪拨人都可能长不了。”这一下,全场哗然。哗然很快肃静下来,变为高度的紧张。没有任何政治问题比攻击军宣队、工宣队更敏感了,汪队长和费队长在台上的目光也一下严厉起来。
茹珍站在人群中侧转着身子,指着那个叫做秦淑霏的老教授严肃地说道:“我揭发的是不是事实?你这是不是对抗工宣队和军宣队?你这就是对抗清理阶级队伍。你要坦白。”那个老教授左右麻木地看了看,像个刚刚被猎人捕获的动物一样,似乎要寻找躲避的地方。
茹珍又仰着下巴对着主席台上的汪队长,用手指着那边的揭发对象说道:“她还说过好多对军宣队、工宣队不满的话,让她交待,她不交待我就揭发。”马胜利这时突然振臂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全场人都跟着举手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马胜利又振臂领呼:“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全场人又跟着举手高呼:“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茹珍转过身来,胜利地遥指着那个老教授发问:“那天,汪队长的广播讲话之后,你还说过什么?你交待。”全场人都抻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老太太,老太太低着头木然地站在那里。
马胜利又一次振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全场跟着高呼。马胜利接着领呼:“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全场人又跟着高呼。马胜利觉得这个插曲十分精彩,一定要打垮阶级敌人的气焰,他便一次又一次领着全场振臂高呼,这种行动最能表现他的力量,表现他的忠诚,当每一次举着拳头伸向空中时,他都能觉出自己浑身肌肉的震动,一片怒潮一样的口号声接连不断。
正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被群起而攻之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将头转来转去,宽大的窗户就在她的旁边,玻璃窗敞开着。她挪动了两步,突然扑向窗边,以人们意想不到的敏捷,一头扎了出去。当时正好是口号声停歇处,汪队长、费队长,还有所有注意到事变的人都听到老太太落地时的“噗”的一声响。马胜利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他第一个扑到窗前,看到老太太坠落到地的最后镜头。老太太是头冲下落地的,随着“噗”的一声响,老太太躺在了那里,头呈90度弯折,一片鲜血和粘稠的液体迸流在脑袋四周。
会场顿时乱了,人们纷纷扑向七八个宽大的窗口,一齐朝下看。汪队长立刻指示军宣队、工宣队维持秩序,将所有的人赶回原位。汪队长很高大地走到窗边,探头看了一眼,便回转身到主席台安然坐下。他派了几个工宣队员下去处理,并宣布大会继续进行。人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纷纷坐好,两边的玻璃窗有纱窗的、没纱窗的一律关上了,窗旁都站上了身穿军装的军宣队员和戴着红臂章的工宣队员。当军宣队副队长费静宣布大会继续进行时,茹珍还直愣愣地仰着脸站在就座的人群中看着主席台,问道:“我还接着揭发吗?”
汪队长坐在那里很温和地说道:“你就发言到这里吧。”茹珍大概没有听清楚,懵懵懂懂地转头左右看看。马胜利便用比较高的声音说道:“刚才茹珍的揭发和批判很好,下一个谁发言?”
注:
「1」清理阶级队伍是“文化大革命”中阶级斗争的内容之一,即所谓清查混在革命队伍内部的一小撮“叛徒”、“特务”、“走资派”以及“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
第七卷 第六十二章
护士李秀芝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地上,脱掉毛泽东的鞋袜,开始给毛泽东烫脚按摩。毛泽东很舒服地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配合着用脚试着水的烫热,几抬几落,终于下决心把脚放到了烫热的水中。李秀芝一双绵软而又柔韧的手在他肥胖松软的大脚上搓着,捏着,嘴里还说着:“我料理这双脚这么多年,都料理出感情了。”毛泽东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眼睛盯着电视笑了,说道:“那你这辈子就跟着这双脚吧。”李秀芝蹲在那里一边搓洗按摩着,一边说道:“它如果表现好,我就一辈子跟着它。它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毛泽东用两只脚相互搓了搓,说:“什么叫表现好,什么叫表现不好?”李秀芝说:“该走路就走路,不该走路就不走路。料理它的时候,乖乖的。”毛泽东仰靠在沙发上很舒服地笑了,说:“这个容易,君子协议,一言为定。”
李秀芝见他的脚泡热泡软了,就开始在水中按摩起来,一边按摩一边问:“舒服不舒服?
要好好体会,这也是表现之一。“毛泽东哈哈笑了,说:”它只知道走路,哪会有什么体会?“
李秀芝说:“当然应该有体会,脚掌手掌都是连着心的。你现在要和它一起好好体会,要不以后它就不帮你了。不要小看它,这双脚多伟大呀,上过井岗山,走过草地,爬过雪山,还在延安走了那么多路,现在又走大江南北,还帮你游泳,听见没有?”李秀芝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着毛泽东一个一个的脚趾。毛泽东说:“你的对象不清楚,你是问它还是问我?
问它它不知道,问我我就回答。“李秀芝说:”问它就是问你,问你就是问它。“毛泽东又呵呵地笑了:”好吧,我只好替它回答,很舒服。“
李秀芝捏了一会儿,问:“水凉不凉?要不要再添点热水?”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暖壶,毛泽东眼睛仍然看着电视,同时将两只脚从盆中拿出来,左右架在盆边,算是做了回答。
李秀芝拿起暖壶往盆里加了些热水,又用手试了试,搅了搅,才又将毛泽东的脚放进去。
毛泽东照例先用脚后跟试一试水的烫热,试了一下,再试一下,这才徐徐地将一双大脚放入盆中。烫热的水又淹到脚脖,一双脚已经被烫得红热,李秀芝又一只脚一只脚地前后左右按摩起来。毛泽东的目光从从容容越过李秀芝的头顶,看着对面的电视。
昨天是1968年10月31日,八届十二中全会闭幕,电视里正在播放八届十二中全会的综合报道,有会上的镜头,有会外的镜头。毛泽东在电视中看到了自己出席几次全体会议的镜头,还看到了林彪在全体会议上讲话的镜头,以及会外北京和全国军民欢庆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的锣鼓喧天的镜头。他闭上眼,听凭李秀芝那双柔韧的小手舒服地捏着自己的大脚,从去年上海一月风暴全国开始大夺权,到今年9月5日西藏、新疆最后建立革命委员会,全国(除台湾)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总算都建立了革命委员会,实现了“全国一片红”,在这样一个全国性胜利的基础上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也是为召开九大做准备。两年多来的革命搞得还算因势利导,顺理成章。刚才这些镜头引发了他朦朦胧胧的遐想,居然连井岗山、爬雪山、过草地、延安土窑洞也都飘摇不定地浮现出来。
他睁开眼,又看到自己在10月13日开幕式上的镜头。他在林彪、周恩来等人陪同下坐在主席台中央面向整个会场,目光从容地讲道:“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建设社会主义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时的。文化大革命究竟要不要搞?成绩是主要的,还是缺点错误是主要的?要搞到底,还是不搞到底?大家议一议。”他一边讲话一边用右手数着左手的手指头,一条一条陈述着,好像慈祥的家长在给家里人算账。他在开幕式中还讲到:“过去我们南征北战,那种战争好打,因为敌人清楚。
这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比那种战争困难得多,问题就是犯思想错误的同敌我矛盾混合在一起,一时还搞不清楚,只好一省一省解决。“他还特别讲到:”上海比北京强,一百二十万工人掌握局势。知识分子是粘土,板结了,不透空气,不长庄稼,知识分子多的地方就是不好办。不能一讲,就是臭知识分子,但是,臭一点也可以,知识分子不可不要,也不能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他记得自己还讲到:”这场文化大革命要搞到底,什么叫到底?估计要三年,到明年夏季差不多。到底就是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
当他讲文化大革命即将“全面胜利”的话时,却似乎有些疲惫。他总是喜欢开始一件事情,发动一个运动,喜欢纵深推进,喜欢决战,喜欢夺取全面胜利;然而,倘若这个“全面胜利”不是一场新的革命的准备,他就会觉得无趣。当他讲到文化大革命即将进入“清理阶级队伍、精简机构、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时,明明是要从“大乱”走向“大治”,从破坏旧世界走向建设新世界,他却为这个胜利感到兴味索然。好在到了风平浪静、建设红色政权和红色社会时,他便可以用更多的时间看看书,游游泳,大江南北走一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大风大浪中搏击过来的人,一旦没了风浪,必然觉得单调乏味。当全国上下庆祝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时,他却感到自己要闲起来,想到自己75岁的年龄,他似乎应该把一个有一定模样的新社会留给后人了。
李秀芝蹲在那里捏着脚,提问道:“现在说全国一片红,那一片红以前呢?算什么颜色,能说是一片黑吗?”毛泽东的目光还在电视上,思路也在自己的感慨中,随口答道:“一片红以前就是一片不红。”“不红是什么呀?”李秀芝嘟囔着问。“不红就是不红,灰的、黄的、白的、黑的,都叫不红。”毛泽东回答。李秀芝问:“那文化大革命算第二次解放全中国吧。”毛泽东用手拍了拍沙发扶手,说道:“就是。”
毛泽东又看到自己在八届十二中全会全体会议上的镜头了,脸色比较阴郁。那一天,全会审查和通过了中央专案审查小组向八届十二中全会提交的《关于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罪行的审查报告》,画面上响起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经过广大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的广泛揭发,专案组的深入调查,大量的物证、人证、旁证,充分证实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是一个埋藏在党内的叛徒、内奸、工贼,是罪恶累累的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走狗。”在播音员源源不断的声音中,毛泽东的注意力却在自己在大会的形象上。他面对着整个会场,目光越过人群,在用一种从容的表情听着对刘少奇审查报告的宣读。有了证据确凿的材料,将刘少奇完全彻底地打倒,这是证明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所需要的。他知道这个审查报告的分量,这个审查报告拿到八届十二中全会上,一切对文化大革命持有异议的人都会噤若寒蝉。揪出这个内奸、叛徒,文化大革命便是理所应当的;而将这个内奸、叛徒结结实实地打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有了足够的威严。
他不曾想到,能够整出如此有分量的材料,还要归功于江青的努力,他知道江青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上坐着。有了这份材料,他就可以封住党内一切反对派之口了,所有的与会者大概没有人能够对抗文化大革命的主旋律。他的目光虽然没有聚集于会场中的任何一个人,然而,他分明知道那几个“二月逆流”的干将都在什么位置上,而且都是乖乖的。
他是家长,当他从容面对整个会场时,他的表情是含威不露的,好像他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有一种义不容辞的又是冷漠的历史沧桑感。毛泽东体会着自己当时的心态:他是慈严兼备的,他容不得这个家族中没有规矩,他不得不将敢于威胁家长地位的人驱逐出这个家族,当他完成这个驱逐时,家族中的全部成员便都听话了。他从容不迫地向历史宣布,自己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想到一年多前,党外人士沈昊曾经给他写信,建议“毛刘团结”,他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他有古往今来的政治智慧,会把文章做得起承转合、从容不迫。他想到了中国历史上一些出色的政治家,从春秋战国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直到朱元璋、康熙、乾隆,都有做政治文章的才干,而他则集之大成,做得更大气更委婉,政治文章做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就会有天衣无缝之妙。
恍惚中,知道李秀芝又在盆里添了热水,他也又一次抬脚落脚试着水温,将脚放入盆中。李秀芝的一双小手料理着他的一双大脚,他料理的则是整个天下。
电视上又出现了林彪讲话的镜头。林彪端坐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依然用家长式的含威不露又似乎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会场上方。他似乎在听一个表现比较忠诚的子女汇报工作,他并不太在意林彪讲些什么,他不过是用林彪的忠诚与积极做一个样板,教育这个家族中的其他成员。治国之道,赏罚二字。将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而将林彪提到接班人的位置,就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赏罚;这个赏罚就是让全党全国知道,不该如何做,应该如何做。林彪正坐在自己旁边认真规矩地讲着话,他听到林彪讲:“文化大革命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听到林彪讲:“我们一片红,等于欧洲一片红。”他知道林彪在又一次讲话中还讲到:“从古到今,四次文化革命运动。第一次是希腊罗马的古典文化,影响人类两千年,但同我们这次文化大革命比较起来,微不足道,是小巫见大巫,没什么了不起的。第二次是资产阶级的意大利的文化,到十四五世纪以文艺复兴进入了繁荣时代。
第三次是马克思主义。这三次都没有毛主席领导下的这次文化大革命伟大,这次文化大革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次。“毛泽东知道林彪对这个讲话做了充分的准备,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对这种出语惊人的吹捧,他既不反感,也不以为意,在他的心目中,林彪这一派宣扬也并非过誉之词,几千年的人类史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曾经写过一首词《念奴娇。昆仑》,劈头第一句就是:”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那不过是借景抒情言志。世界不就是几个洲几个洋吗?不就是一群一群人吗?不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吗?他治理了一个八亿之邦,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治家统治的人口,不就是顺手做来随心所欲吗?
林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地坐在那里讲着话,毛泽东能够觉出自己的魁梧,也能觉出林彪的单薄。林彪虽然被称为“林副主席”,也掌握着几个穿军装的人物,然而,在这个会场中,林彪的影响仍然与他的身材一样单薄。在与会的近二百人中,有周恩来这样的人物,有江青、陈伯达、康生、姚文元这样的人物,还有穿军装的、不穿军装的各式人物,还有像陈毅、李先念、叶剑英这样的右派人物,不同的人物相互制约汇合在一起,才是这个会场。这个会场又象征着全国的政治局势,林彪不过是这些人物中的一个,毛泽东甚至觉得林彪像一个桩子立在那里,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物帮衬他外,他与整个局势还有些格格不入。当林彪在会场上坚定不移地宣讲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时,不过像一个在课堂上念自己优秀习作的学生,因为有老师的支持,他便有了一切光荣,满课堂的其他学生对他有诸多不服气。想到这里,毛泽东便又一次有了要进一步栽培林彪的怜惜之心。作为一个大政治家,他从来对军权十分敏感,然而他知道,林彪手中握有的那点军权,还远不构成任何威胁,现在,需要给林彪这样敢打棍子的人撑腰。
当最后看到自己昨天在闭幕式上的讲话镜头时,毛泽东不由得慨叹道:“我老了。”李秀芝蹲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又抬头看了看毛泽东,说道:“电视没照好。”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他确实看到自己有了前几年不曾有的苍老之态。李秀芝把他的脚从盆里拿出来,用毛巾擦干,把脸盆拖到一边,然后拉过一个小板凳坐好,将毛泽东的双脚放到自己的腿上,开始进行干搓和按摩,一边按摩一边说道:“反正您得更注意自己的身体。”毛泽东垂下目光,看到自己的脚连脚脖都被烫得通红,李秀芝正在起劲地按摩着,用手指头、手指关节和手腕按摩脚背、脚底、脚侧和脚脖,按摩的力度让毛泽东经常不由自主地有一点躲避。李秀芝非常熟悉地敏感着这双脚的承受力,掌握着按摩挤压的力度。为了不让毛泽东感到脚冷,按摩左脚时,便将右脚用一块干毛巾包裹起来,暖在自己的腿上,按摩右脚时,又将左脚裹上。为了用得上力,她还不时移动一下凳子,挪动自己的身体,转换着按摩的角度。每到这时,她就将毛泽东的腿脚轻轻抬一下,当她挪动毛泽东的腿脚时,经常像安排两个驯服的小娃娃一样,一边用力按摩着,一边随意搬动着。此刻,她用食指关节用力顶着,顺序按摩毛泽东的脚底,因为用劲,小脸涨得微红,沁出细汗。
毛泽东想到了她刚才说的话,问道:“你说料理这双脚料理出了感情?这双脚莫非在你心目中有独立的意义?”李秀芝说:“那当然。这双脚多伟大呀,全靠它。”毛泽东摆了摆脚,那意思跟摆手一样,他接着说道:“我是说,你是将这双脚和我这个人区别对待了?”
李秀芝抬起头看了一下毛泽东,说:“和人有联系,也有区别。”毛泽东问:“只对脚是这样吗?”李秀芝又瞟了一眼毛泽东,说:“还有肩膀,也是我经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还有呢?”毛泽东问。李秀芝又看了一眼毛泽东,说:“还有您的头和脖子,也是我经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可是,都没这双脚的感情深。”毛泽东问:“为什么?”李秀芝一边继续用力用食指关节顺序挤压着毛泽东的脚掌,一边说道:“脚多好啊,多忠厚老实啊,你什么都靠它,它默默无闻,无名英雄,没有它你就立不起来。”毛泽东笑了,说:“你还挺有哲学味道的嘛。”李秀芝得意地一笑。
毛泽东看着李秀芝善良俊俏的面孔,用脚掌上下摆了摆,表示爱抚,然后笑着说道:“小李今天让我认识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你料理什么,就会对什么有感情。”李秀芝说:“你们料理国家,不也会对国家产生感情吗?”毛泽东点点头,目光却恍惚起来,因为想到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暗。烊梦胰鲜读艘桓錾羁痰牡览恚懔侠硎裁矗突岫允裁从懈星椤“李秀芝说:”你们料理国家,不也会对国家产生感情吗?“毛泽东点点头,目光却恍惚起来,因为想到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暗。
第七卷 第六十三章
卢铁汉一家五口人围着一点微弱的亮光坐在黑暗的客厅中,因为停电,又买不到蜡烛,他们便学农村人点油灯的办法,在一个小碟中倒了一点豆油,然后在里面躺了一根布条,窄窄的布条在碟边露出一点头,就成了灯芯,油顺着布条洇上来,点着露出的“灯芯”,就有了黄豆大的一点光亮。这盏“油灯”放在卢铁汉面前的茶几上,他借着油灯放出的朦胧光亮,召开了这次特别的家庭会议。
范立贞隔着小茶几坐在他左手的沙发上,对面椅子上坐着卢小龙,在卢小龙和范立贞之间坐着卢小慧,靠右边,在自己和卢小龙之间坐着二儿子卢小刚,一家人围成一个圆圈,油灯成了他们的圆心。当油灯稳稳地点燃时,五张面孔便在它的映照下,五个人的身影巨大而朦胧地投射在客厅四壁。阳台门及窗户外面,是蓝黑微亮的夜空,可以听见萧瑟的西北风。初冬时节,暖气还没有来,正是一年中家里最寒冷的时候,坐在空洞而又阴冷的昏暗中,油灯不仅给他们带来光亮,也带来一点暖意。卢铁汉点着了烟斗,将浓重的烟雾徐徐吐出来,在油灯照亮的空间缭绕弥漫,五个人的目光不由得跟随着油灯照亮的缭绕烟雾,似乎在凝视全世界的气象图,目光也愈发朦胧。卢铁汉喷吐了一阵烟雾,在烟灰缸中连磕带抠地去除了烟灰,再从烟丝盒中拿着烟丝续到烟斗里,续满摁实,端着烟斗目光扫视了一圈,沉稳地说道:“咱们今天召开一个家庭全体成员会议,商量下一步每个人的何去何从。”
说着,他划火柴点着了烟斗,在他一下一下抽着烟斗时,范立贞的眼睛眨动着在想什么,三个孩子都目光凝视着油灯,一时没有人说话。
情况十分清楚,农林牧业部和全国很多机关一样,正在根据毛主席的《五。七指示》「1」在农村筹建“五。七干校”,卢铁汉很快就要下放到干校劳动。按规定,他可以带妻子范立贞同去,还可以最多带一个子女下去。带谁去,就是今天要讨论的问题之一。另外,北京的中学生正面临着文化大革命后的分配,主流已经很明白,上山下乡,去农村插队,又听说有可能每个家庭允许一个子女留在北京,分配在工厂,那么,谁先上山下乡,谁坚持到最后争取留在北京,又是个要讨论的问题。卢铁汉希望带卢小慧去干校,然而,作为父亲,他必须对三个子女一视同仁。范立贞自然也想带卢小慧走,这毕竟是她惟一亲生的孩子,然而,作为两个男孩的继母,在决定命运的时刻,她也绝不能一碗水端不平。两个儿子中卢小龙似乎早就在准备上山下乡,如果他去农村了,卢小慧又去了干校,卢小刚就可能争取留在北京,这似乎是很自然的安排。现在,作为父亲的卢铁汉一定要通过家庭会议以毫无偏袒的、公平的家长形象来妥善解决这个问题。
家庭会议一开始,卢铁汉就感到气氛比他想得凝重,当一家人围坐在黑暗和阴冷包围中的一豆灯光周围时,油灯的光亮照出了五个人聚拢成的一块空间。在这块仅存的有些暖意的空间中,注满了一家人千头万绪的思想和说不上来的滋味。卢铁汉一时间朦朦胧胧觉出空气之所以这样凝重,是因为这个会议还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成员即将各奔东西。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喷吐出的浓烟在油灯上盘旋,声音沙哑浊重地说道:“等我们离开以后,这个房子部里可能也要收回。以后即使再回北京,大概也不能回到这个家里来了。”范立贞在一旁插话道:“以后还来什么北京啊?一家人要团聚,就只能去干校了。”空气又回归凝重。
卢铁汉仰看了一下房顶,又转头看了看四周,受他的影响,卢小慧、卢小龙也都上下左右看了看客厅,想到和这个住了多少年的房子告别,似乎都生出一种共同的惆怅来。
卢小慧说:“咱们在这个房里住了不少年呢。”卢铁汉点点头,说:“房子住久了,离开会有些舍不得。不过,老百姓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嘛。记得从原来的平房往这儿搬时,你们对那儿的老房子也有点舍不得呢。”卢小慧说:“那时我们在平房前后种了好多葡萄、扁豆、丝瓜,又有金奶奶一家人,还有好多小朋友,一下离开,是有点舍不得。”范立贞说:“还有金奶奶家养的猫,你也舍不得。可是一到这个家,你就高兴了,楼上楼下跑来跑去。”
卢小慧笑了,她意识到要拣着这样的话题使客厅里的气氛轻松一点。她知道父母想带她去干校,她自己则对下干校还是去农村都无可无不可,只觉得应该顺应父母的心意。现在,父母将这个均等的权利放在两个哥哥面前,她完全理解。她现在的使命是,让父母和两个哥哥在今天的家庭会议中都能够顺意,因此,她有意话多一些,竭力说笑着活跃气氛。然而,在这个空旷寒冷的黑暗中,一家五口人围着一豆灯光谈各奔东西的话题,也确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她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双肘撑着大腿身子前倾地坐着,眼睛凝视着眼前,若有所思地眨动着。从他的表情中,你似乎能够看到他的思索与情绪,他在想与这个家有关的事情,又在想与这个家无关的较远的事情。眼睛是灵魂的窗口,卢小龙的那双眼睛映着油灯的亮光,能够让卢小慧大概猜到他现在想什么。卢小慧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二哥卢小刚,这是在这个五口之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人了。他从来沉默寡言,不和家中的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现在靠着椅背,双手放在大腿上,头有点歪地低垂着,一张白净的面孔是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目光朦朦胧胧地盯着油灯上缭绕的烟雾,偶尔转动一下头,似乎在参加一个与己无关的会议。卢小慧不由得又看了一下父亲,父亲比前一阵瘦了,脸色腊黄,两颊凹陷,颧骨处一块绿豆大小的黑痣更加显眼,额头更为凸起生硬,眼袋囊肿,一双眼睛微微凸起着,映着油灯的火苗。他时而端坐,时而借着磕烟灰、填烟丝将身体前倾,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他的烟斗上。母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油灯,不时眨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在卢小慧眼里,这原本是一个不难解决的问题,随便说一说,自然而然就定了,父亲摆开召集家庭全体成员会议的架势,反而使事情显得严重起来。
自从两年多前在部里靠边站后,卢铁汉再也没有召集过任何会议。过去在家里,他从来不以召集家庭会议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总是威严地、三言两语地就做了指示,处理了问题,很多小事他只是对范立贞讲讲,让她去向子女们传达就是了。今天召集的家庭会议,不管谈到一家人未来的命运如何引起他的苍凉感慨,却也让他重温了主持会议的领导感觉。
现在,红卫兵的时代早已过去,卢小龙作为造反派领袖的光荣也早已消失,在这个家中,他不再需要听儿女们给他上政治课了,一个靠边站的副部长与威风扫地的造反派领袖在一起,算是彼此平等,剩下的就是纯粹的父亲的权威了:毕竟他生养了他们,毕竟他虽然工资早已减半,但还养活着这一大家人,毕竟他还有一个父亲的名份。虽然正式召集家庭会议似乎反而把问题弄复杂了,他还是喜欢这种主持会议的感觉,他愿意以会议的形式来解决比较复杂的问题,像徐徐抽烟一样,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当家长的享受。
范立贞觉得气氛太沉闷了,她看着卢铁汉和几个孩子,心中急需得到会议的结果,她极力显得关心地说道:“爸爸已经讲了,情况就是这样。我和爸爸马上要去干校,允许带一个子女去,你们三个孩子商量一下,谁跟着我们去干校?谁跟着学校去上山下乡?上山下乡可能是两个人,也可能最后还有一个可以留在北京,先做两个人都下乡的准备。”她又转头看着卢小慧说:“你和两个哥哥商量商量,这事由你们商量定,我们做父母的带哪个孩子去都是一样的。”卢铁汉抽了一口烟斗,将烟斗端在手中,端坐在那里说道:“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不是我们带哪个孩子去,而是哪一个孩子愿意跟我们走,”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现在年轻人大多数并不愿意跟父母在一起,你不要觉得你能带哪一个子女是你对子女的照顾,子女们可能都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哪个子女愿意跟你去,是子女对你的照顾,应该这样理解。”范立贞转头看着卢铁汉,连连点头:“是,是。”然后又说道:“爸爸妈妈慢慢也就老了,到了干校,条件艰苦,有个大灾小病的,有个子女跟着,也能照顾一下。”她原以为卢小龙会带头说:“我去上山下乡,让小慧跟着爸爸妈妈去,小刚能留北京就留北京,不能留北京也准备上山下乡。”这个家庭会议就很好开下去了,结果也很容易形成。但卢小龙今天就是不开口,这让范立贞摸不清头脑,在油灯的光亮中,她眨着眼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说些什么。
卢铁汉虽然没有主持过家庭会议,但却是善于主持会议的,他用烟嘴环指一下油灯照亮的会场,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今天主要也不是讨论谁去干校、谁去上山下乡、谁留北京的问题,那个问题对于咱们家是好解决的,你们三个孩子商量商量就可以了。我们今天主要还是一起聊一聊,文化大革命两年多了,现在各自都要去新的岗位,面对新的社会,一家人聊一聊,是应该的。大家随意吧,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空气也不要这么沉闷嘛。”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说:“老家不是有人送来一些花生,端过来,大家边吃边聊。”范立贞看了丈夫一眼,刚要站起身,卢小慧说:“下午刚吃过,不想吃了。这样安安静静说说话挺好的,别弄花生了。”范立贞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坐下了。卢小慧在这个家中从来是说话说在点上,一锤定音,于是,一家人依然面对着一豆油灯和一片缭绕的烟气沉默着。
卢小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面,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五个人坐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都是父亲所生,因此,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而她又是母亲所生,所以与母亲有血缘联系;三个孩子之间因为都和父亲有血缘联系,所以他们之间就有血缘联系;惟有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没有血缘联系的,但是他们通过自己这个女儿也便有了间接的血缘联系。一家人在黑暗寒冷的房间里坐着,团团围住这点微弱的亮光,让她想到山顶洞人围着洞中的火堆,火光照着一张张毛茸茸的原始人的面孔,还让她想到洞穴里的一群动物,一只公老虎与一只母老虎带着几只虎崽在那里栖居着。这些联想跳跃地掠过之后,她觉出一家五口人之间除了血缘的联系以外,隐隐约约还有许多其他的联系,五个人就在这种联系中坐在一起,彼此又有说不上来的隔阂与对立。卢小慧也没有想到,当父母提出家庭会议要解决的问题之后,两个哥哥特别是卢小龙一言不发,她觉得有责任打破这个僵局。
她拔下发卡,将油碟中露出的布条又挑高一点,这样火苗就更大一点。当她俯身挑油灯时,觉出油灯将自己的脸和一双大眼睛照得闪闪发亮,她也注意到一家人都在注视自己挑油灯的动作,油灯更亮了,油灯下的玻璃茶几像一潭碧绿的水倒映着油灯,在那里也有一苗跳动的火苗,还有碟子留下的一抹月牙型的阴影,还在里面看到了哥哥和父亲的倒影。
她坐起身,依然有点身子前倾地凝视着油灯,笑着说道:“这茶几多像一个黑龙潭呀。”她的笑声消失在油灯照亮的昏黄世界中,全家人对她的说笑没有任何反应。卢小慧知道闲话不能活跃气氛,便抖了抖头发,身子前倾地看着大家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先把实际问题讨论一下。爸爸妈妈要去干校是确定不移的了,我们三个人面临学校分配也是大势所趋,既然爸爸妈妈可以带一个子女去干校,咱们就定出一个来。我觉得谁去都一样,定出来,每个人也好根据安排做准备。”卢铁汉一边抽着烟,一边微微点点头。
卢小慧转头看着卢小龙,说:“哥,你肯定是愿意独自闯荡,干一番事业的。”卢小龙不以为然地抿了一下嘴,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卢小慧没有理睬他这个不是插话的插话,接着说道:“你如果上山下乡,我跟你一起去,让二哥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卢小龙说了一句:“那谁留北京啊?”卢小慧说:“能不能留北京也不一定,留北京又有什么意思?”
卢小龙沉默了,卢小刚略微动了一下身子,没有特殊的表情。范立贞也将双肘撑在大腿上,前倾着身子越过灯光看着卢小刚,她在等待卢小刚的推辞。卢铁汉用烟嘴环指着大家,说:“每个人都发表意见。”卢小慧问:“哥,你们什么意见?”卢小龙眼都不抬,回答道:“我怎么都行。”卢小慧又问卢小刚:“二哥,你的意思呢?”卢小刚将右臂架到椅背上,两手相握,身体斜坐着,回答道:“我也怎么都行。”卢小慧对两个人的回答都很意外,她继续问卢小刚:“让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行吗?”
一阵短暂的静默,卢铁汉抽烟的动作停顿住了,范立贞看着卢小刚的目光也停顿住了,卢小龙看着眼前的油灯捻一动不动,卢小慧也凝视着卢小刚一动不动,静默中,他们甚至听到了一豆火苗燃烧的微弱声响。卢小刚稍微动了一下身子,依然半斜着靠在椅背上,目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油灯,回答了一句:“也行。”这个回答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范立贞睁大眼看着这个几乎在家中不和自己说一句话的卢小刚,卢小慧也意外地看着卢小刚。卢小龙一直凝视着眼前若有所思,这时也止不住很快地转头看了一眼一贯在家中无声无息的弟弟。卢铁汉一直抽着烟,沉思地凝视着眼前,这时眼珠活动了一下,用余光扫描了一下二儿子,又转回目光凝视眼前,继续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
这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僵局,卢铁汉一时感到无话可说,范立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卢小慧非常坦荡地笑着问了一句:“什么叫也行啊?又不是勉强你,是行还是不行?”
空气又凝冻了几秒钟,卢小刚依然右臂搭在椅背上,左右看看,似乎随时准备散会离去,做了一个似乎很不耐烦的回答:“也行就是行,我这个回答挺明确的。”说着,他不耐烦地颠着一只脚,似乎表明家庭会议可以到此结束了。全家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往常在家中像静默的影子一样不惹人注意的卢小刚,每个人似乎都在重新理解他。他那一贯安静老实的样子,此刻流露出谁都不曾见过的吊儿郎当气来,他一边颠着脚一边微微摇摆着头,目光在光亮与黑暗两个世界中闲荡,似乎在哼着一首满不在乎的歌。
卢小龙立刻理解了弟弟的内在情绪,也正是到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也存在着类似的情绪。他想也没有想过要和父母分配到一个地方去,如果让他去干校,那一定是对他最大的惩罚;然而,当父母要把一个预先想好的方案以家庭会议的方式强加给他时,他有了抵触。虽然他对妹妹有着非常亲近的感情,他也觉得卢小慧跟着父母去干校是最妥当的方案,那样父亲的处境会好一些,妹妹也会安全一些,这些都是他所愿意的,然而,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潜在的事实,那就是只有妹妹是这个家庭具有充分资格的子女,而他却总有一半寄人篱下的感觉。今天长久的沉默不语,不过是争夺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合法地位而已。
他没有想到,卢小刚的这一情绪更强烈,至此,他决定帮助父亲解决这个难题。他转过头笑了笑,对坐在左边的弟弟说:“小刚,这可不是说气话的时候,你从小习惯住校,礼拜六都不愿意多回家,真要让你去干校,成天泡在家里,你愿意呀?”
卢小刚为了躲避卢小龙的目光,更加向后方的黑暗扭过头去,回答道:“我不是气话。”
卢小龙问:“那你真的愿意去干校?”卢小刚一下转回身来,垂着眼回答道:“干校不是可以带一个子女去吗?”卢小龙说:“是呀。”卢小刚说:“那我是不是子女呀?”卢小龙说:“当然是。”卢小刚说:“那我能不能去?”卢小龙说:“能啊。”卢小刚说:“这就是了,我能去,你们又不愿意去,那我去就是了。”说着,他舔了一下嘴唇,垂下眼,不再说话。卢小龙又接着问道:“那你以后就承担照顾父母的责任。”一贯沉默寡言、表情温顺的卢小刚此时板着面孔对卢小龙说道:“我是不是卢铁汉的儿子呀?”卢小龙点了点头,说:“是呀。”
卢小刚似乎一下子要站起来,又重重地往凳子上一坐,扭身将胳膊架在椅背上说道:“那我为什么不能够跟着父亲,照顾父亲?”
空气传递着情绪的抖动,卢小龙因为没料到会受弟弟的抢白,一时说不上话来。卢铁汉和范立贞都被卢小刚这有些爆发式的情绪所震惊,卢铁汉再一次重新理解地看着自己一向不大注意的小儿子,卢小慧对卢小刚说:“那咱们就说好,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我跟着哥哥去农村。”卢小龙接着说:“好吧,就这么定好了,我带着小慧去农村,你跟着爸爸妈妈去干校。”卢小刚一下激动起来,双拳猛烈地捶着大腿,大声嚷道:“你们一起去好了,你们了不起,你们能造反,你们接着造吧,造了半天,还不是挨整,有什么了不起。”卢小刚发泄完了,头猛然低下来,家中一片静默,只有一盏油灯还在亮着,白白的碟子,金黄色的豆油,一根蓝布条像小虫一样躺在碟底,头探出碟边,昂首吐着火苗。范立贞双手撑着腿,仰头看着卢小刚,像只发呆的老母狗一样神情黯然。
卢铁汉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然后端着烟斗声音苍哑地说道:“那就这样,让小慧跟着小龙一起去农村,小刚跟着我们去干校。”说完,他又叼上烟斗抽着,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油灯。范立贞看看卢铁汉,卢小龙也看看卢铁汉,卢小慧倒觉得十分轻松,她俯下身去,用发卡把油灯中的布条往上挑一点,火苗一下蹿大了,像个毛笔尖,火苗的上边冒出一缕黑烟,她又拿起茶几上的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布条顶端烧焦的部分剪去,火苗又像一粒肥硕的黄豆,圆融地燃烧着,黑烟也消失了。仔细凝视,火苗又像一个胖头娃娃的面孔,小碟就是它的浴缸,它正安安详详地躺在金黄色的浴液里。过了好一会儿,卢小刚依然垂着目光,显得疲惫地说道:“我不去干校,还是让小慧去吧。”卢铁汉看了看儿子,垂下目光抽了两口烟斗,吐出烟来,说:“说好你去,你就去吧。”卢小刚说:“我不想去。”卢铁汉没再说什么,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斗。
家庭会议终于开完了,结果还是确定带卢小慧去干校,卢小龙打算去农村插队,卢小刚也做好去农村插队的准备,能不能留北京要看情况。卢小刚回房间去了,范立贞也离开了客厅,卢小龙觉得父亲想和自己说些什么,便留下来了。卢小慧觉得自己可以留下,也没有动。
卢铁汉放下烟斗,点着了一根纸烟,吐出一口青烟来,说道:“你都准备好了?”他知道卢小龙一直在准备去农村。卢小龙说:“还在准备。”卢铁汉又问:“你在学校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卢小龙说:“工宣队一直在整我。”卢铁汉慢慢问道:“因为什么?”卢小龙说:“因为我不服他们气呗。”卢铁汉又抽了两口烟,一边弹着烟灰,接着问道:“整你什么问题?”卢小龙伸手转了转油灯小碟,看着火苗在玻璃茶几上的倒影:“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整材料还不容易,说我反林彪,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材料。”卢铁汉又在烟灰缸里转着圈蹭着烟灰,然后吸着吐出烟来,说:“他们能放你走吗?”卢小龙说:“早晚得放吧。把我留在学校,对他们也是个祸害。”卢铁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们部的部长贾城吧?”卢小龙抬眼看了一下父亲,说:“知道。”卢铁汉说:“他上个礼拜死了。”卢小慧在一旁问:“为什么?”卢铁汉说:“过去是造反派整,现在是军宣队整,贾城历史上和刘少奇又有点特殊关系,人整来整去身体不就完了,上个礼拜死在医院了。”卢小慧问:“那他女儿呢?我记得叫贾若曦,她现在怎么样了?”卢铁汉抽了两口烟,吐出烟来,对卢小龙说:“我就是想顺便和你说一下这件事,你们如果真的去农村,能够把贾城的女儿一起带上最好。她父亲现在定性是叛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担心她去哪儿都会受歧视。”卢小龙点了点头,说:“行,到时候我和她联系。”
卢铁汉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显然,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讲,只不过显得很难开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到茶几上,对卢小龙说道:“这个给你。”卢小龙很疑惑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茶几上放的已经揉皱的牛皮纸信封,伸手拿过来,沉甸甸的,打开信封抽出来一看,里面是一摞人民币。他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卢铁汉说:“这是二百块钱,你去农村带上它。”卢小龙把钱插回信封里,将信封放到茶几上,说:“我不需要,我们去农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卢铁汉说:“我知道,可是你们去农村前,总要把穿的用的买齐。”卢小龙说:“妈妈已经给了我一点钱了。”卢铁汉点了点头,说:“我知道,那很有限。你把这个带上,会有用的。农村很还穷,很多农民缺衣少药,你们买点药品,或者买点什么其他东西带上,也可以为贫下中农服务,还能更好地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卢小龙想了想,把信封又拿了起来,卢铁汉转头朝客厅门口看了看,对卢小龙说:“你放起来吧。”卢小龙默默地将信封塞到口袋里。卢铁汉又看了卢小慧一眼,卢小慧表示理解地看了看父亲。卢铁汉又转头来看着儿子,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卢小龙也觉出父亲今晚有重要的话要讲。卢铁汉把一支烟抽完了,又点着了一支,接连抽了好几口,在烟灰缸上蹭着烟灰,那似乎是一个更难开头的话题。卢小龙垂着眼凝视着眼前,耐心地等待着。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卢铁汉说:“出远门,要当心点。”卢小龙等着父亲再讲下去,卢铁汉却眯着眼盯着眼前的光亮和烟雾停住了。停了好一会儿说道:“就这样吧,以后做事当心点。”卢小龙咬住嘴唇,垂着目光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看着父亲说:“我有时间会去干校看您。”卢铁汉目光朦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卢小龙忽然想起什么,他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父亲,说:“给您这封信。”卢铁汉疑惑地看看儿子,卢小龙说:“这是米娜托我带给您的,她说现在无法和您通信,可能里面还有照片。”卢铁汉接过信封,雪白的信封上写着“烦交卢铁汉同志亲启(勿折)”。卢铁汉用手捏了捏,里边似乎有信,也有照片。他迟疑了一下,把信封揣到口袋里,又转头看着两个孩子,卢小龙用非常坦白善良的目光迎视着日渐苍老的父亲。
注:
「1」五。七指示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看了军委总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写给林彪的一封信,简称《五。七指示》。这个指示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广为推行。
第七卷 第六十四章
钓鱼台国宾馆11号楼在夜色中灯火辉煌,江青效仿毛泽东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的习惯,使得她住的11号楼一到深夜就生机盎然。半夜时分,在11号楼兵乓球室内,江青正在和青年京剧演员赵康打乒乓球。
乒乓球室内大放光明,一张墨绿色的国际标准乒乓球桌在明亮的光照下,供奉着中国“最伟大的女人”的游戏玩耍。这里的温度与11号楼上上下下每一个房间乃至每一条走廊、每一段楼梯都一样,24小时保持恒温22度,用江青自己的话讲,摄氏22度就是“江青温度”,她还曾戏谑地说道:“摄氏21度是林彪温度,摄氏18度是叶群温度。”倒是毛泽东对温度不那么挑剔,18度、19度、20度、21度都可以,只是到了22度,也就是“江青温度”时,毛泽东就皱眉头了,说:“这是热死人的温度。”江青在这样的温度里暖融融地如鱼得水,如鸟得春风,如喜气洋洋的猫儿得了阳光,毛茸茸地跑来跑去,十分惬意。她常常鄙夷地说:“那些习惯黑暗阴冷的人都是冷血动物,像蛇一样在湿冷的洞穴里阴险爬行,不敢见太阳,不敢面对火热,不敢光明正大。”
当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袖运动服,拿着一把红色胶粒海绵的大刀式乒乓球拍走进乒乓球室面对墨绿色的球桌时,她觉出运动衣的柔软、松快与随和,整个身体连同胳膊、腿脚都从往日严肃紧张的服装中解脱了出来,立刻灵活舒展。全身每一个汗毛孔都打开了,气血通通畅畅地流动起来,室内温暖的空气融融地浸泡着她,她前后左右的活动又扑荡着这暖融融的空气。这是比茸毛更暖烘更舒服的暖窝。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衣会更显出自己皮肤的白皙,当她微微下蹲重心,像模像样地摆出一副打乒乓球的架势时,她知道自己有一股儒雅的帅气。打着打着,她就渐入佳境,雪白的乒乓球一次又一次跳到她面前,她左右挥拍将乒乓球回击过去。
赵康一接到电话,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半夜就赶了过来,他早就知道“江青温度”,所以外边的衣服一脱,就是一身短打扮:短袖的红色运动衣,加上蓝色的短运动裤。他步履轻盈富有弹性地前后左右捞着江青打过去的球,包括她每一个出界的球,都能凌空捞起来,十分妥贴地送到不左不右、不前不后、不高不低的最佳位置上,江青几乎可以不挪动脚步,不改变姿势,就击中每一个来球。她一边打球一边笑着说:“要有点变化,要从严从难训练我。”赵康就会对击球的落点在左右前后略做一点变化,江青一边像小孩一样全神贯注地回击着每一个球,一边擦一擦额头的细汗,扶一扶眼镜,说道:“还要增加难度,你这些球的落点都在正中位置,我只要江青温度,可不要江青落点。”赵康笑笑,还是跑前跑后,尽可能把各种未出界和出界的球都捞进“江青落点”中。江青就会更加俯下一点身,蹲下一点重心,做出如临大敌的样子,说道:“看来,我只能先礼后兵了,逼迫你不打这种中庸之道的球。”说着,她尽量把球回击得前后左右大变化,用俗话说,她“溜”起了赵康,而且,她只需将球击过网,对出界的球一概不负责,都属于赵康要救过来的球。
赵康脚步极为轻捷地前后左右弹跳着捕捞着来球,很多鱼跃的动作像猫一样惊险而又轻盈,在各种高难度的抢险中,表现出足够的优裕自如,似乎要和江青竞赛似的,依然把每个球从四面八方稳稳地送到“江青落点”上。这种特殊的比赛规则,使得江青和这位球艺远高于自己的对手有了势均力敌的兴奋。江青一个猛挥拍,将球击出界,赵康一个轻盈的向后跳跃,将球稳稳地送了过来。江青又将拍子轻轻一挡,球刚刚过网,赵康像豹子一样平地跳起,轻轻地落到台前,依然将球从容地送到江青面前。这个球稍高一点,给江青提供了最佳的抽杀位置,江青便一板扣杀,赵康又略微后退,将原本可以反抽过来的球和平地送了过来。江青兴奋得满脸冒光,又挥拍一记抽杀,球触网了,赵康得到一次喘息的机会。
江青伸手从桌上捡起球,说了一句:“我要发转球了。”赵康笑着说:“只要过了网,就都是我的。”江青说:“你口气好大。”赵康说:“不是口气大,是把握大。”江青说:“骄兵必败。”赵康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江青说:“你狡辩的水平还挺高的。”赵康说:“这您得往高了看。”江青开心地笑了,说:“你挺适合当相声演员的。”赵康眨着一双调皮的大眼睛说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当了京剧演员,没当相声演员。”江青说:“这有什么遗憾?”赵康说:“京剧演员要动嘴,还要动腿,相声演员单动嘴,还是单动嘴省劲呀!我要当相声演员,您半夜来个电话,我就过来陪您单溜嘴,不用溜腿了。”江青扑哧一声笑得弯下腰来,赵康一本正经地说道:“您甭跟我这小人一般见识,犯不着笑岔了气。”江青笑得更是止不住了,她用乒乓球拍轻轻敲着球桌说道:“取消你溜嘴的权利。”赵康又挤眉弄眼地风趣地说:“您把我溜腿的权利也一并取消了,我就大歇了。”江青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掠了一下头发,说:“看球。”便把球在桌面上弹起来,挥拍横着一抽,球直扑赵康的脸面过去了,赵康轻盈地侧了一下身,用拍子在半空中软硬适度地捞了一下,球又不远不近、不左不右地落到江青面前。
江青一时兴起,做了一个侧身正手抽杀,球一下打到房顶上,又折射到侧面的墙上,赵康就在半空中把这个球飘飘地削了过来。这个球落得离网比较近,又比较高,江青两眼瞪圆,扑向前用力一扣,球打到了墙角纸篓里。她自己因为用力过猛,一下趴倒在乒乓球桌上,撞得桌子也哐当响了一下。她趴在桌上喘着气,赵康跑了过来,小心地问道:“江青同志,没磕着吧?”江青一瞬间体会到了猫儿躺在阳光下的懒洋洋的舒适感,她随口说道:“有点头晕。”赵康赶紧说:“要我去叫护士吗?”江青说:“不用。”赵康搓着手有些犹豫地说:“那我……搀您起来。”江青抬起一只胳膊,说:“好吧,就让你表现表现吧。”赵康小心翼翼地架着这只胳膊,将江青从球桌上软软地搀了起来。江青站住了,这时倒真觉得有点头晕了,她喘着气,闭上眼,沐浴着明亮的灯光,靠在赵康的身上。小伙子的身体十分健壮,能够觉出他发达的胸肌和大臂上隆起的肌肉,年轻小伙子的火热汗气蒸发着,让她想到热带海南岛的芭蕉树、棕榈树,也让她想到动物园里各种雄性的动物:老虎、狮子、狗熊、野马,还让她想到春天被暖日晒醒的干燥的、热烘烘的、弹性起伏的土地,还让她想到一群农村的小伙子赤身裸体汗气腾腾地躺卧在麦草堆上,还让她想到汗水的咸味。赵康坚挺壮实的身体衬出她身体的松懈绵软,她像一件丝绸睡袍一样款款地挂在衣服架上。
这样喘了一阵,江青晃晃头睁开眼,仰望着屋顶弥漫的雪白灯光,说道:“你现在怎么不溜嘴了?”赵康像个桩子一样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稳稳地搀扶着她,这时呵呵地笑了,说道:“首长刚才不是已经把我这种权利取消了吗?”江青说道:“缓期两年执行。”
赵康说道:“其实我还是喜欢溜腿,溜嘴容易犯错误,溜腿不犯错误。”江青一下振作起了精神,从赵康的搀扶中站直了身子,赵康看着她,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江青又抖了抖头发,半严肃半幽默地说道:“你刚才这句话本身就已经犯了错误。”赵康一下回过味来,挠着头说道:“您看,这嘴不溜不溜就溜出错误来了。”江青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微微笑了,问道:“会游泳吗?”赵康摸了摸自己的方脸,说:“会。”江青看了一下手表,说:“咱们现在去游泳,你还是当教练。”赵康一时没有精神准备,忙问:“去哪儿呀?”江青说:“室内游泳馆嘛,小一点的游泳池。”赵康露出为难之色,说:“我游泳可更是业余水平。”
江青说:“业余水平就够了,池子又不深,淹不死我。”江青随手摁了一下墙上的传呼摁钮,门立刻开了,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服务员,江青说:“十分钟以后去游泳,让她们也去。”
女服务员立刻点头称是,转身走了。赵康一听还有人去,便释然地笑了,说:“人还挺多的啊?”江青说:“游泳还是人多点好,热闹,对不对?”她有些严厉地瞟了一眼赵康,赵康调皮地抿抿嘴,说:“是,要不空空的一个池子就一两个人,太冷清了。”
游泳馆里的温度自然要超过摄氏22度的“江青温度”,更暖热一些,一池泛着蓝光的纯净的水散发着暖热的湿气。江青穿着深蓝色的游泳衣,戴着深蓝色的泳帽,在几个年轻和不年轻的女子的簇拥下走进了游泳馆,肩上还披着一块白色的浴巾。到了池边,有个年轻姑娘搀扶住她的胳膊,她扶着下水的不锈钢扶梯,蹲下身伸出脚试了试水温,踏着梯子一步步下水,先下水的赵康站在齐胸的水中伸手接应着。等江青一下到水中,那些女人也都说说笑笑扶着扶梯下到水中,游泳的科目就在更加暖乎乎的环境中开始了。赵康运用起他相声演员一样溜嘴的功夫来使今天的游泳训练进行得轻松一点。
江青在游泳池中显得比较笨拙,扑在水中游蛙泳,憋一口气扑腾不了多远,就手忙脚乱地乱拨拉着水站起来,眼镜用一根黑色松紧带从后面系住,倒也戴得挺稳。她一钻出水面,就抹着脸上的水气喘吁吁地回头看自己游出的距离,对赵康说道:“我的头总是露不出水面,不会换气。”赵康说:“你现在手与脚的动作配合还不协调,又想加上换气,更容易乱套。”江青问:“那应该怎么办?”赵康说:“按照专业训练,一开始你应该在胸部、腰部穿上救生衣,使你自己能够浮在水面上,这样,你就可以一心一意练手脚配合。等手脚配合熟练以后,再逐步去掉救生衣,将呼吸动作结合上去。”江青看了看左右,说:“这里没有救生衣怎么办?”赵康一伸双手面露难色,江青一下领悟过来,说:“是不是得有人托我一下?”赵康说:“是,可是我托您不合适,而且我就没法给您讲授了。”江青看了他一眼,朝旁边挥了一下手,立刻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在赵康的指导下站在水中,用双臂将江青身体的中段托住,江青头露出水面,手脚开始配合着游蛙泳。女孩在赵康的引导下在齐胸的水中慢慢走着,给江青一个前进的感觉。
江青的手脚配合依然显得很笨拙,当赵康看着她稀里哗啦地划水蹬水时,不由得生出一丝鄙夷,在这笨拙的力不从心的手划脚蹬中,江青露出了老女人之态。特别是当那个女孩双手没有托好,使江青在水中失去平衡,有点慌张地手忙脚乱扑腾水时,那样子多少就有些丑了。这时,赵康的目光无法躲避地看到江青肩膀上的皮肉显出五十岁女人的松弛与衰老。经过一段时间很认真的教练,赵康对迅速教会江青游泳失去了信心,便说说笑笑地不那么认真了。江青扑腾了一阵,也厌倦了,有点沮丧地上了岸,她在铺好浴巾的躺椅上半躺半坐下,脸色有些难看。当看到其他几个女子在游泳池中健美地游来游去时,她的目光尤其显得冰冷了。赵康也跟着上了岸,他像一头雄健的马一样抖落着肌肉发达的肩膀与胸脯上的水珠,走了过来,裹着浴巾擦了一下,在江青身旁的一张躺椅上坐下。江青目光稍有些朦胧地凝视着游泳池上方没有说话,她此刻想到的是一些铭记多年的镜头。
那是在海边游泳,毛泽东矫健地劈风斩浪游向大海深处,好几个人簇拥着毛泽东一同游去,其中就有王光美。江青自己则只能打个白底红花的洋伞坐在沙滩上,看着穿着紫红色游泳衣、戴着紫红色游泳帽的王光美跟随毛泽东越游越远,她心中就生出一种恨恨的情绪。她用力挖着沙子,抓起沙中的鹅卵石使劲向海水中扔去,溅起的微不足道的水花远不能发泄她的情绪,倒是抓起一两块带尖的石头,像刀子一样使劲刻画沙滩,能够让她释放一点点不平衡。海太广阔了,望到远处,就看不到毛泽东及他身边的人了,只有海水在阳光下像千万面镜子一样闪闪发亮。在这些镜子中,偶尔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红点,那可能就是王光美。接着,这个小小的红点也消失了,大海在阳光下一派明亮地晃荡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在远处又露出那个小红点,红点慢慢变大,像一个红色的徽章。再慢慢就看见毛泽东的头了,也看到跟他一起游泳的其他几个人的头了,王光美红色的泳帽像是红色的蘑菇一样一起一伏越来越近,大海的浪潮一层又一层扑向沙滩。当王光美等人扶着毛泽东走上沙滩时,江青坐在那里只能透过他们的大腿看到远处的海平面。从那时起她就发誓:要学会游泳,能够游长江、游大海;然而,一直没能如愿。
又是刚刚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孩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江青同志,今天夜宵您要点什么?”江青看了一下对面墙壁上的大挂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半,她想了想说道:“煮苹果吧。”女孩又看了一眼赵康,再次将目光转向江青,问:“还有呢?”江青醒悟过来,转头问赵康:“你要吃点什么?要不要煮苹果?”赵康嘻嘻笑了一下,说:“还有别的吗?”江青说:“什么都有。”赵康说:“那我不要煮苹果,来点面包香肠,再来杯牛奶最好。”江青瞟了一眼赵康,说:“这倒是一个很勇敢的吃法。”她朝女孩挥挥手,说道:“照办吧。”不大一会儿,几个女服务员就把夜宵送来了。游泳池中年轻和不年轻的女子纷纷水淋淋地上了岸,用浴巾裹干了身体,也坐到江青身边吃起夜宵来。赵康将面包掰开,将两根香肠夹在里面,很有口劲地咀嚼起来,一边端起杯子喝着热牛奶。江青端起青花瓷碗,用青花瓷勺舀着里边煮熟的苹果块,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吃着,吃得很仔细,她忽然皱了一下眉,旁边束手而立的一个女服务员立刻走过来,俯身问道:“有什么不合适吗,江青同志?”江青说:“煮的时间过长。”服务员是个娃娃脸的女孩,赶忙战战兢兢地说道:“再给您煮一份送来。”
江青面无表情地将碗放到身边的圆桌上说:“今天就这样吧。”女服务员俯身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后退几步,垂手而立。
这时,一个穿着军裤和军用绒衣的姑娘推开游泳馆大门,匆匆走了过来,俯身对江青说道:“叶群同志来了。”江青挥了一下手,说:“请她来,就到这儿来。”过了一会儿,叶群穿着一身军装,戴着军帽,领章、帽徽齐全地出现在游泳馆门口。当她被人领着往这里走时,显出一丝窘促,因为全副穿戴走进一群人身穿泳装的游泳馆,显然十分生硬和唐突,一个人不该这样冒犯环境。
叶群走到江青身边,亲热地也是有些不安地笑道:“江青同志,我这样来,破坏你们的科目了。”江青从躺椅上坐起身来,亲热地说道:“最欢迎你来,坐下吧。”她去拉一把躺椅,叶群连忙自己动手,将躺椅挪到江青身边坐下,同时,看了一眼正在吃着香肠面包的赵康,江青便对叶群说:“你也吃点什么吧。”叶群说:“不用,我夜里一般不吃东西。”江青说:“待会儿我请你看几部外国电影,天亮再走。”叶群笑笑说道:“您这里已经是主席的作息表了,我那里还不行。我要在这里熬了通宵,明天白天我那一摊事就没人支应了。我是赶着把您要的材料给您送来。”叶群说着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来,说道:“这个给您,林彪同志已经看了。”江青连忙问:“林副主席有批示吗?”叶群说:“有,您托的事,我能不办吗?”说着,叶群看了一眼赵康,江青连忙介绍道:“这是赵康,咱们的人,绝对可靠。”叶群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
她接着对江青说道:“您听说刘少奇的情况了吗?”江青很注意地问:“什么情况?”
叶群回答:“他一听到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血压一下升高,低压130,高压260,发高烧40度。”江青立刻说道:“资产阶级很脆弱,你一打,他就倒。”叶群说:“打倒中国这个最大的赫鲁晓夫,江青同志有很大功劳。”江青说:“我只不过对专案组的工作做了点指导。”叶群说:“听说周恩来又要从北京医院调去两个护士照顾刘少奇。”江青说:“他就是到处做好人。”停了一下,她接着说道:“这样也好,让刘少奇多活几天,让他活到召开九大,继续当活靶子。”说到这里,她把叶群拉到自己身边,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道:“九大咱俩争取都进政治局。”叶群笑了笑,低声说:“江青同志没问题,我……”江青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声说道:“你也没问题,我说话有把握。”叶群讨好地说道:“全靠江青同志关照。”江青又想起什么,对叶群说:“你帮我安排一下,我想给林副主席拍几张照片,拍得好一点,有点特色。”叶群故做欢欣地拍了一下手,说:“那没问题,我去和林彪同志说,他肯定会非常欢欣鼓舞。”江青说:“这件事你一定给我安排。”叶群说:“江青同志的指示我一定坚决执行,坚决照办。”
江青越说越高兴,早已把游泳时的挫折感忘得一干二净,她和叶群谈得火热,像是一对亲姊热妹。叶群两手放在圆桌上,颧骨有些高起的尖下巴脸上露出十分由衷的表情,她看着江青说道:“我受林彪同志影响,也读了一点历史,发现中国历史上真正出色的女政治家很少,也就是一个武则天,还有一个吕后,一个慈禧,她们都算不上什么,我都不佩服她们。我真正佩服的就是一个人──江青同志。您是中华民族最了不起的女性,不仅是女政治家,还是女革命家。”江青笑着想说谦虚话,叶群很坚定地往下说道:“我知道您要谦虚,其实没什么可谦虚的,事实明摆在这里。”江青听到这话,情绪好极了,她和叶群的谈话也就慢慢结束了,她对叶群说:“我这一身泳装不好送你。”叶群连连摆手,恭敬地站起来说道:“我今天是打扰您了,我这就告辞了。”说着,她接连几次回头招手,走出了游泳馆。
江青目送着叶群身穿军装的背影,目光中含着一丝憧憬的笑意。叶群走了好一会儿,她还沉浸在憧憬的笑意中,游泳馆内一派明亮,一派暖热,一派春意盎然。她招手让那个娃娃脸的女服务员过来,破例让她也给自己添一杯热奶。赵康两手十指交叉相握在身前,稍有点熬时间地坐在那里,这时突然想起一个刚刚听到的消息,他对江青说:“听说卢小龙要领着一群学生步行到延安农村插队。”说完,他注意着江青的反应,卢小龙毕竟是全国最有名的造反派学生,他要步行去延安插队,也还算一个消息。江青显然对这个消息完全不以为意,她似乎还沉浸在憧憬的笑意之中,这时随口说了一句:“是吗?他们早该离开北京了。”说罢,她从憧憬的笑意中漾出一个极为舒展快乐的表情,扶了一下眼镜,一下站起身说道:“咱们接着训练游泳,我一定要突破这一关,能够去大海里游泳。”
赵康挺着一身壮实的肌肉忠实地站了起来,跟随江青朝游泳池下水扶梯走去。当他照顾着江青一同下到齐胸的水中之后,江青看着他问:“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赵康想了想,意识到外面寒冷的黑夜,回答道:“冬季。”江青说:“对。雪莱有一句诗: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你明白这个意思吗?”赵康一时不知江青指的是什么,不解地说:“不明白。”
江青说:“那你慢慢想吧。”她接着又说了一句:“看护好我。”便两臂一伸,奋然向前扑到水中。
第七卷 第六十五章
听说卢小龙今天就要离开北京去陕西延安农村插队「1」,沈丽震惊了。消息是沈丽在北清中学上学的表弟告诉她的。让她震惊的不是卢小龙去农村,这是她早就听卢小龙说到过的,而是卢小龙几个月来几乎没有和自己有过什么来往,却突然这样不辞而别了。
看着外面寒风呼啸的天气,沈丽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戴上了那顶额头镶着绒帽檐的灰蓝色的棉帽,系上内里同样镶绒的帽耳扣,顶风出了家门,登上公共汽车赶往北京火车站。
穿过大半个灰暗寒冷的北京城,她来到火车站,发现这里一派红旗挥舞、人山人海,一个往常不让旅客进出的大门宽宽敞敞地开放着,潮水般的人流从这个大门直接拥向一号站台,沈丽跟着密集的人群涌了进去,前后左右都是送行的中学生与家长。到了一号站台,一列满载着中学生的专列披红挂彩地停在那里,离开车时间已经不多了,所有的车窗都打开着,里面探出一张张男女学生的面孔与挥动的手臂,站台上人群汹涌,中学生们与为子女送行的父母们、还有爷爷奶奶们都在千叮咛万嘱咐地挥泪与车上的人告别。
沈丽一边奋不顾身地往里挤着,一边打听着:“北清中学在哪个车厢?”开车的铃响了,站台上欢送的人群挥着手,响起一片最后的祝福与呼喊,一车窗一车窗的男女学生也都挥着手,很多人泪流满面。沈丽终于挤到了北清中学所在的车厢,她匆匆地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寻视着,没有看到卢小龙的面孔,情急之中,她询问站台上送行的北清中学学生:“卢小龙在哪里?”在火车徐徐启动、喊声哭声响成一片时,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告诉她:“卢小龙根本没乘这列火车走。”沈丽着急地问:“他乘的是哪一列?”女学生瞟了她一眼,回答道:“他们要步行去延安,今天在天安门整队,宣誓后才出发。”沈丽一听,立刻从人群中往外走,她左冲右撞地挤开密集的人流,出了车站。
当她乘车来到天安门广场时,在她面前展开的是寒风凛冽、空旷人稀的画面。公共汽车站在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她戴着棉帽和大口罩、顶着西北风走到天安门前时,天安门城楼前空空如也,几座汉白玉的金水桥在一片风沙中寂寞地跨在金水河上,这里除了三两个腰挎手枪的执勤军人外,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她站在金水桥旁东张西望,只看见东西长安街上稀稀寥寥的车辆在天安门前交叉通过,金水桥下窄窄的河水已经结冰,寒风吹着沙土与碎纸片在冰上掠过。往南望去,广场中央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孤单地矗立在那里,周围空空旷旷,也没有什么人。再放眼望去,隔着纪念碑远远的就是前门箭楼,左边是历史博物馆,右边是人民大会堂,阴霾的天气下,整个广场显得广大而又荒凉。一个身材挺拔的军人表情严肃地走到她面前站住,伸手对她摆了摆,示意此处不可停留,沈丽便把几乎遮住眼睛的口罩稍微往下压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朝天安门广场中心走去,呼啸的西北风卷着沙土从右后方吹来,催得她往前快走。稍微向右后方靠去,似乎风能够托住她的体重,风沙贴地而过时,能够觉出脚脖处的生冷与疼痛。
她来到纪念碑旁,四望广场,更显得寂寥无人。卢小龙他们已经走了吗?沈丽若有所失地黯然登上纪念碑的汉白玉台阶。当她在高台上围绕着纪念碑心不在焉地慢慢行走时,发现纪念碑南边立着一群人,二三十个中学生背着背包列队站在那里,为首的一个打着一面红旗,周围还围着几十个学生。沈丽一下想到这就是卢小龙的队伍,接着也便看到卢小龙正在队列前和大家说着什么话。这样居高临下地看过去,一群中学生在空旷的广场中显得人单势薄,十分可怜。从侧后方可以看见卢小龙不时转动的面孔和眼睛,他的额头还是微微凸起着,在阴霾的寒风中显得十分认真,也可能是背着背包的缘故,卢小龙站在那里尤其显得矮小。当他仰着脸认真地对他的队伍讲话时,更像一个小学生,他不时抬手指着队伍中的某一个人,那样子很像是小孩头领着他的一群小伙伴玩打仗游戏。沈丽靠在汉白玉栏柱上,用黯然而又有些湿润的目光看着下面的景像:背背包的大约有三十来人,排成三个横列,他们听着卢小龙讲话,不时透过围送的人群向广场四面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想了想,决定走近些。她尽量不惹人注意地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队列里的人和围在队列周围的人有人注意地看了看这个戴着帽子、蒙着口罩的陌生人,卢小龙也随着他们的目光回过头来,沈丽在离地面还有两三级台阶的高度上和卢小龙的目光相遇了,卢小龙一眼认出了她。让沈丽感到欣慰的是,卢小龙毫不矜持地、甚至有些友好地露出一丝微笑,目光与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领导他的队伍,沈丽便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围送的人群中。
她注意到身旁站着一个身着新军装、领章帽徽红艳艳的女兵,及至扭头相视时,沈丽觉得面熟。那是一张皮肤通红而又多皱的老太太模样的面孔,沈丽想起这就是卢小龙的同班同学华军,也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显然已经参军了,她站在送行的人群中,还流露着对卢小龙的一份情意。
华军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沈丽,终于将她辨认了出来,她掠了一下从军帽下露出的头发,又几次扭过头瞟着沈丽,神情十分复杂。有一会儿,华军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陷入朦胧的思想,而后又醒悟过来,止不住又扭头看一下沈丽,然后转回头去看着卢小龙的队伍。看了一会儿,她很关心地走上前去对卢小龙说:“他们还不来,就别等了,要不今天你们就走不完第一天的路程了。”卢小龙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不等哪行啊?人不齐,当然不能出发。”华军说:“你们先出发,我们留几个人帮你们等,他们到了,我们骑车驮着他们追你们去。”卢小龙站在队列前面,神情认真地说:“再等等吧。”然后仰起下巴,对显出一些松懈的队伍说道:“现在就是鲁继敏和鲁敏敏两个人还没到,大家再等一等,人一齐,咱们就去天安门宣誓,宣完誓就出发。这会儿耽误一点时间,行军时加快一点速度就赶出来了。”正在这时,有人喊道:“那是不是她们来了?”
沈丽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远远地有两个女孩朝这边急急走来,近了,便看出她们背着背包,无疑就是了,队伍活跃起来,再近了,鲁敏敏和她的姐姐鲁继敏便出现在沈丽的视野中。鲁敏敏与一年多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那时是窈窕淑女,现在粗壮笨拙,戴着棉帽,帽耳没有放下来,一身蓝棉衣,显出一种魁梧相来。近看了,脸还秀气,因为目光端正表情憨厚,又戴着帽子,倒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看她转头和姐姐说话的样子,显然比过去的痴呆样有了进步。鲁敏敏的姐姐差不多矮半头地立在妹妹旁边,挺黑的圆脸,黑得深沉的眼睛,两个人赶路走得很急,额头在寒风中散发着白色的汗气。卢小龙很快把姐妹俩安排到队列里,鲁继敏非常敏捷地到了她的位置上,鲁敏敏站到自己的位置后,卢小龙走上去,像安排小孩一样双手扶住她的胳膊,和善地调整着她前后的位置,使她在队列中站妥贴。沈丽看到卢小龙微笑着对鲁敏敏说着什么话,鲁敏敏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挺动人的腼腆的微笑,随着这微笑,鲁敏敏的脸颊红了。这时,沈丽多少觉出了卢小龙正在扮演的角色。卢小龙还是不屈不挠的,卢小龙又是善良的,当他认认真真地摆弄他的队伍时,让你再一次想到小男孩领着他的小伙伴做游戏。不知为什么,沈丽今天对卢小龙生出一丝与以前很不一样的感情,似乎她从小看着这个男孩长大,对这个男孩的故事有着深切的关注与同情。沈丽觉出因为自己的到来,卢小龙更加精神抖擞了,然而,在这空旷的天安门广场上,这一小群人委实太冷清和渺小了。
卢小龙将队伍的高低顺序又做了一番调整,就准备带着队伍去天安门城楼前宣誓。这时,两辆自行车在寒风中像两只鹞子一样顺风骑了过来,到了眼前,车一支跳下来两个人,都是沈丽认识的,一个是宋发,一个是王小武,都穿着一身蓝帆布工作服,他们在两年前抄过自己的家,后来,沈丽也不断听卢小龙讲过他们的事。宋发和王小武走到卢小龙面前,说道:“听说你们走,我们特意向厂里请了假,送送你们。”沈丽也便明白,这两位已然是分配在北京工厂了。卢小龙和宋发平平和和地说着话,宋发垂着目光很认真地听着,还不断点着头,似乎是在极力表示对卢小龙所做所为的理解,他有几次点头点得非常有力,那一定是表明对卢小龙所做之事的重大意义的深刻领会。
也正在这时,又有几辆自行车从广场西北角的长安街方向飞驰而来,有人翘首望了一下,说道:“黄海和田小黎他们来了。”关于黄海、田小黎的故事,沈丽早已听卢小龙讲过,那几辆车很狂荡、很桀骜不驯地在广场上画了一个弧形,然后以很高的速度骑到纪念碑前,在卢小龙身后刹住。为首的那个瘦脸戴着眼镜的想必就是黄海了,他屁股没有离车座,一脚支着地,有点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你们这就出发呀?”卢小龙点头说:“是。”黄海瞟了一眼站在卢小龙身旁的宋发,宋发原本黑红的脸涨得更红了一些,这时显得很不自然地说:“黄海,你也来了。”黄海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说:“什么叫我也来了?我送卢小龙来了,你干吗来了?”宋发息事宁人地嘿嘿笑了笑,卢小龙伸手拍了拍黄海支着车把的手臂,笑着说道:“你们给我送行,我图个吉利话。”黄海扫视了一下站成三排的队伍,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说了一句:“来送的人不多嘛。”卢小龙说:“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弟兄们来了就行了。”黄海依然是大大咧咧地坐在车上说道:“你好赖也是咱们北京市的一个人物哇,还是市革委会委员呢,你带头下乡,还不惊动一下?”说着,他又往广场四面看看。沈丽知道,他看到的是一个灰天暗地的空旷广场,麇集在这里的一群人确实显得太稀少了。
黄海身后的几个人都像黄海一样一脚支地双手扶把坐在车上,其中一个很秀气的女孩,沈丽知道就是田小黎了。两年多前,在北清大学召开万人大会批判卢小龙时,这个女孩曾经是冲击纠察线的干将之一,沈丽那时见过她,她现在显得比那时高了,大了,大概是因为她和这三十个背着背包的学生不十分熟悉,所以她跟在黄海身后左右看着,还有些漫不经心地轻轻摁着哑了的车铃,然后,将车向前滑行几步,到了卢小龙身边,仰着脸说道:“卢小龙,我还真想跟你们一起走一段呢。”卢小龙笑着说:“那你可就给我增加压力了。”
田小黎说:“怎么会给你增加压力?我们肯定是给你们壮大声势了呀。”卢小龙说:“你们开头跟我们走一段,走两天都撤了,那不更把我晾在那儿了。人越走越多感觉好,人越走越少,那不是虎头蛇尾吗?”田小黎挠挠后脖颈,笑了,黄海挥了一下手说:“天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们了,你们该玩什么程序就玩什么程序吧,我们送你们一程就得。”卢小龙说:“和你们说话,不能算耽误时间。”他转过头,照顾地对宋发说道:“我都没敢通知你们,你们刚到工厂,怕影响你们上班。”宋发说:“我是刚听说就赶来了。”卢小龙笑着用手一指围送的人群:“他们我都没通知,都是听说了自己赶来的。”说着,他让一个高个子男生整队。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
一面红旗引着三十来人的队伍朝天安门城楼走去,围送的人群也尾随而去。沈丽跟在队伍中,用与寒冷阴暗的天气相一致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故事。卢小龙永远在认真地做他的事,他能到了这种时候又将黄海、宋发这些曾经叛离他的战友团聚到身旁,还非常周到地调解彼此的关系,这不能不让你为他的精神所慨叹。队伍来到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前,横向列队站好,又是那个高高的、略有些驼背的男生掏出了毛主席语录本,所有的人都跟着掏出了红红的语录本,高个的男生领着大家“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又按照当时的必然程序“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卢小龙站到队列前,神情认真地对大家讲话。
沈丽站在人群的后面,在呼啸的寒风中没有完全听清楚卢小龙在讲什么,她只是觉得卢小龙在做一件慷慨悲歌的事情,却依然保持了平静。他的讲话由于声音不够高昂,甚至使得要宣誓的挺拔队伍松懈下来,然而,他显然很严肃地把该讲的话都讲了。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对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的巨幅毛泽东像举起了右拳,三十来个人背着背包都举起了右拳,卢小龙每念一句话,全体就共同振臂高呼:“我们宣誓。”有了十几次振臂高呼后,卢小龙转过脸来对大家说:“我们每个人都不要辜负自己的誓言,好,出发。”又是那个高个男生喊队: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面红旗迎着西北风领着队伍向着西长安街方向出发了,围送的人群有骑车的,有徒步的,都在队伍两侧和后面跟随着。卢小龙走在队列外面,黄海慢慢地骑着车与他并行着说着话,宋发推着车走在卢小龙的另一侧一言不发。沈丽不时加快一点步子,在送行的人群中走着,她要得到和卢小龙说话的机会,她知道卢小龙会给她这个机会。
寒冷的冬日,长安街上车辆稀疏,一派冷清,偶尔有些骑自行车的顶着西风经过这支背着背包行进的队伍,也只是稍稍好奇地扭头看一看,便俯身一下一下蹬着车过去了。经过两年多的文化大革命,人们对于这样的街头小景早就失去了兴趣。长安街两边的新华门、红围墙、人大会堂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更多更平常的楼房、平房及店铺在寒风中寂寞地守卫着笔直的街道。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会注意这支队伍,只是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还走得十分认真。
风渐渐小了,天上的阴云却更暗了,不知不觉中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行进的队伍有些惊喜地抬起脸,有的人还试图伸手抓住那些在眼前飞落的寥寥雪花。送行的人在逐渐离去,走过较长的一段路后,已经所剩无几。黄海还是慢慢骑着车在卢小龙的外侧走着,宋发还是推着车在卢小龙的内侧走着,黄海的身后还是跟着那几辆慢慢骑行的自行车,宋发的身后还是跟着推着自行车的王小武,最后,黄海终于熬不过宋发,他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说道:“啥事别太认真了。”然后蹬上车,挥着手先走了,田小黎等人也都骑上车,跟着挥手告别了。宋发这才和卢小龙又亲热地说了一段话,然后再三挥手,也翻身上车走了。两边送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这支队伍便走得更显冷清。刚才,是为送行的人走,现在,则完全是为自己走了。卢小龙这时笑着招呼道:“大个子,你领着大家唱个歌。”高个子男生走到队列外,起了个头,大家便唱起了《学习雷锋好榜样》。
卢小龙放慢脚步,与沈丽并肩行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我没想让你送。”
沈丽摘下口罩,露出了被蒸气哈湿的面孔,风吹在上面一片寒意,她用手背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湿气,说道:“我今天早晨刚听说的,你为什么不预先告诉我一下?”卢小龙笑了笑,说:“我一直忙着准备呢,我只想到了农村以后再给你写信,要不,也没有什么新话题,又让你小看。”沈丽笑了,看了一眼卢小龙,说:“你倒还是老样子。”卢小龙说:“什么老样子?”沈丽说:“还是挺实在的嘛。”卢小龙说:“我能有什么不实在?我不会玩虚的。”
沈丽想到什么,止不住微微看着眼前笑了起来。卢小龙说:“笑什么呢?”沈丽想了一下,说:“我想起荆柯刺秦王了。”卢小龙问:“什么意思?”沈丽含笑看着眼前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卢小龙也笑了,说:“我没那么悲壮。”
沈丽又陷入一点遐想,漾出一丝朦胧微笑,然后说道:“我总是有点小看你。”卢小龙说:“你又小看我什么了?”沈丽说:“我以为你见了我,会板着一张脸不理我呢。”卢小龙说:“我干吗不理你?我的自尊心没那么脆弱,我知道你对我还是不错的。”沈丽转头瞟了一眼卢小龙,说:“那你就还聪明。”卢小龙垂下目光说:“我要一个月一个月闲着没事干,混日子,不要说你讨厌我,我也会讨厌自己。”沈丽走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解释道:“我没有讨厌过你。”卢小龙却很认真地说道:“你会讨厌的,你这个人天性就是这样。
你喜欢有作为的男人。“沈丽咬了咬嘴唇,想解释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话。卢小龙又接着说道:”你看你那位堂哥,你不就挺讨厌吗?“沈丽说:”他现在也上班,也做事。“卢小龙说:”混日子地做事,你看不在眼里,你是美女爱英雄。“听到这里,沈丽禁不住扑哧笑了,她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队伍,说道:”那你就一直做英雄呗。“卢小龙很坦白地说道:”是,我为我做,也为你做,归根结底是为我做。“沈丽想了想说:”你真有为我做的意思吗?“卢小龙瞟了一眼沈丽,说:”这两年多还不是明摆着的?“沈丽想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
风似乎更小了,人也走热了,沈丽解开了帽耳扣,这样听卢小龙说话也更清楚些。寒冷的空气给她脸颊、耳轮带来了清醒的寒意。她说:“我没想到今天和你谈话是这样的。”卢小龙说:“你老是错误估计我,其实我就是这样的。”沈丽点了一下头,又抬眼看了看红旗引导的队伍,关心地问道:“你们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延安呢?这些人路上怎么吃怎么住?
去农村就带这么一点行李?“卢小龙笑了笑,说道:”这些你不用操心,我早就有充分的准备。“沈丽看着卢小龙,说:”我确实想知道,要不,我还挺不放心的呢。“卢小龙说:”我去农村,又不是为了练走路,用时间走路,还不如早点到农村干活呢。“沈丽问:”那是为什么呢?“卢小龙说:”我是想沿途搞点社会调查,走一段路,坐一段车。开头走一段北京郊区,了解一下北京郊区的农村,然后,坐一段车下来,再把河北省农村走一段,住几个村看一看,然后就坐车进娘子关,入山西。山西是我老家,走几段,看几段,去大寨也看一看,然后再坐车从太原南下,穿过大半个山西,到风陵渡,过黄河,到河南。在到风陵渡之前,沿途可能也下车走几段,看几段。从河南走路和坐车相结合,然后到潼关入陕西,再一直连走带坐车地进入延安地区。到了延安地区,就稍微多走一走,最后,到一个村里扎下来好好干。“沈丽依然好奇地问:”那你们的行李呢?你们沿途怎么坐车、怎么吃住啊?“卢小龙笑了,说:”大行李,我们火车托运去。这些问题可难不住我,我就是一个能做实事的人。
我早已开好了各种介绍信,沿途会找到很多方便,再说,我这一拨人都是男女干将,到哪儿都会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你放心好了,我们一路上保证有吃有住。该坐火车的时候我们就坐火车,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准备拦汽车,坐汽车走沿途看得更清楚,随时随地可以下车。
我这一拨人早都分好工了:管生活的,管社会调查的,管交通的,管财务的,管联络的,管医疗的,管气象的,管宣传的,管学习的,管做饭的,管文娱的,都有。“沈丽这才又抬头看了看在前面走的队伍,每个人的背包都像军人一样三横两竖地扎成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在背包带下面还都别着一双鞋,走在队伍后面的一个胖胖的女生背着一个军用医疗箱,一个男生的背包里还露出一支笛子。
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纷纷落下来,雪花很大很密,扑簌簌落在脸上湿凉透人,落在马路上很快有了雪花的图案。过了一会儿,马路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白纱。没过多久,马路已一片白茫茫了,两边的房顶上也都戴上了白帽子。风比刚才紧了一些,雪下得更大了,白花花地遮天盖地,现在真正是顶着风雪前进了。沈丽一边走着,一边想起了《水浒》中“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她把这个联想告诉了卢小龙,卢小龙笑了,说:“我比林冲可强多了。”雪迎面很密地扑来,他们为了说话方便,都要稍稍侧转头,这样一边走着,一边相互看着。卢小龙照例是将棉帽的帽耳朵翻起在头顶,帽顶和帽耳绒上已经落满了白雪。在大雪弥漫的冬天,卢小龙领着几十个学生组成的队伍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行进,沈丽觉得很像一个温馨又是凄凉的童话故事,卢小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又发生了变化。
两年前他领着她去上海崇明岛时,今年初他带着她去白洋淀时,卢小龙在她心目中是一个比她大的男孩,她靠在他的怀里,享受到了小女孩受到爱抚时的温暖;此刻,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她却觉得卢小龙变得小了一些,多少有点像她的弟弟,这虽然也是十分亲切的感情,然而,她隐隐约约中不无怅惘地意识到,这对于他们俩的关系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卢小龙依然是勇敢倔强的,敢于“铤而走险”的,然而,他越来越像一个独自出家玩耍的小兄弟,她不禁为自己、也为卢小龙感到一丝难过。她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到达延安?”
卢小龙说:“我计划两个月之内。”沈丽问:“需要我帮助你做什么吗?”卢小龙说:“不需要。”沈丽又想说什么话,卢小龙却接着说道:“我需要你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要无聊。
另外,还是要注意安全,我到了那儿就会给你写信,也可能沿途就会给你来信。以后农村搞得好了,你可以来看一看。“
当卢小龙这样说话时,沈丽感到一种温暖,她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对两人关系的危险预感是多余的,她希望卢小龙是个高大的男人,有宽厚的胸怀,她希望自己面对卢小龙时能够有小女孩的依恋心理,她一点都不愿意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卢小龙像小弟弟一样远行。她很听从地点点头,卢小龙在不知不觉中受到鼓励,他接着说道:“你现在不是也可以上班去吗?那你就不多不少地上一上,增加一点社会生活,也能充实一些。”沈丽又点点头,卢小龙说:“有时间你还可以练练字,你人很漂亮,钢琴也弹得好,就是字写得像个初中生。”
沈丽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这个漂亮女孩字却写得很一般,而貌不惊人的卢小龙却写得一手漂亮字。卢小龙又说:“我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咱们才都二十多,古人讲‘三十而立’,还有好多年呢,我一定会做成好多事,你就放心吧。”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出复兴门,雪密密匝匝地漫天飞舞着,队伍前面的红旗在雪中穿行着,地上的雪已经有一寸多厚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就送到这儿吧,你回去吧。”
沈丽看了看前方,说道:“再走一段吧,到木樨地我再上车。”他们在迎面扑飞的大雪中并肩向前走着,沈丽问:“你真的对未来充满信心吗?”卢小龙垂下眼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总得这样鼓励自己。”又走了几步,沈丽小心地问道:“你只有去农村这一条路吗?”卢小龙说:“不去农村,我去哪儿?”两人一时都沉默了,跟在队伍后面走了一会儿,卢小龙脸上漾出憧憬的微笑,他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我觉得去农村特别好。”沈丽问:“为什么?”卢小龙说:“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是农民,我们的基础就是农村,农村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沈丽问:“什么梦想?”卢小龙说:“一个贫困的梦想,也是一个理想的梦想,反正我觉得,要建设一个理想的社会要从农村开始。”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这好像也是毛主席的梦想。文化大革命说到底,要去农村找真正的意义。”
在大雪纷飞的北京街道上谈中国无比广大的农村,确实有一种千山万岭的梦的理想感,沈丽一时思想有点恍惚,眼前的卢小龙在风雪中走得形单影只,这支学生队伍在宽阔的北京街道上也显得十分渺小,当他们走向无边无际的广大农村时,还会有踪影吗?她极力重温着卢小龙刚才训导她时给她的温暖感,但那种实际的温暖感已被卢小龙及其小分队在大雪纷飞世界中的渺小感所淹没。
到了木樨地桥,卢小龙站住了,他说:“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雪漫天横飞着,马路及马路两边的楼群及树木都已白雪皑皑,桥下的河流早已结冰,被雪覆盖得白绒绒的,只有两岸的斜坡因为参差起伏,雪白一片中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缝,沈丽说:“好吧,我就不送了,一路上当心点。”卢小龙笑笑,说:“你的话和我父亲的话一样,他也让我当心点。”
沈丽垂下眼稍有些难过地微笑了,泪水突然涌上眼睛,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是为卢小龙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
卢小龙看了看风雪中已经稍拉开一点距离的队伍,转过头来握住沈丽的双手。沈丽戴着一双毛线手套,卢小龙握着它逐步握到手腕上,两手又向上一点伸进她的袖子里,抓住她手腕往上一点的手臂。不知为什么,两个一年多前就在生命上不分彼此的人,今天做出这个稍有些亲热的动作却觉得有些生疏。沈丽甚至有被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抓住手臂的不适应感,然而,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她多少复苏了感情的记忆,她很温顺地接受着卢小龙的爱抚,甚至期望卢小龙有更进一步的举动。远征的队伍已在风雪中朦朦胧胧了,卢小龙将沈丽拉到自己身前,两个人再一次感到一种生疏,为了突破这种生疏感,卢小龙在沈丽的脸上吻了一下,沈丽抽出自己的双手搭在卢小龙的肩上,与卢小龙轻轻地拥抱在一起。这依然是一个有点生疏的拥抱,是她觉得应该履行的拥抱,然而,正是在这个拥抱中,多少复苏了以往的感情,隔着厚厚的棉衣,仍能觉出对方的体温,想不明白因为什么难过,沈丽泪如雨下。
沈丽的泪水似乎把卢小龙的生疏感解除了,他紧紧地抱住了沈丽,在她脸上亲吻着。
沈丽也在自己的泪水中渐渐温存了自己。他们终于分开了。卢小龙转过头看着朦胧不见队伍的浓密风雪,说道:“我该追赶队伍去了。”沈丽擦了擦眼泪,静静地点了点头。卢小龙转身就走,跑出十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沈丽。沈丽默默地向他挥手,卢小龙突然跑回来,抓住沈丽的双臂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道:“我走了。”然后,在沈丽脸上亲吻了一下,再次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沈丽站在桥上,看着卢小龙越跑越远,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
注:
「1」插队“文化大革命”中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生产队安家落户、生产劳动,简称插队。
第八卷 第六十六章
黎明被寒冷的北风刮成一圈圈青色的漩涡,从山上落到山脚下刘堡村的堡墙上,这个山西太行山地区的村庄便略抖一下精神,从睡梦中醒过来。说醒,又未全醒,村庄还在朦胧的灰暗中冷清地静默着。卢小龙领着知识青年天不明就挑着筐、拿着铁锹、锄头及镐头上山修梯田去了。两个月前,他们从北京出发打算去延安农村插队,步行到这里时,发现这个落后山村很需要他们,便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刘堡扎下根来。
今天,轮到鲁敏敏与鲁继敏在家做饭,三十个人的知青集体,每天留两个人值日,这差不多是这个集体中最艰巨最光荣的工作了,特别是这几天,干活的地方离村里有七八里山路,干活的人早出晚归,中间不回来,全凭轮值的人将上午下午两顿饭做好,送到山上去。
到了村里,所有的活都要咬着牙去干,只要咬咬牙,也便都能干下来。
当鲁敏敏和姐姐鲁继敏一人担着一副水桶去井上担水时,寒冷的山风铁一样刮过来,刘堡村里高低起伏的土路冻得硬梆梆的,水桶在扁担前后的铁钩上晃荡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到了村中的一条主路上就更显空荡,路两边的土坯房瑟瑟缩缩地排列在那里。再远一些,就是一孔一孔土窑洞,东西南北各种朝向地摆着它们老实而又贫困的面孔。
山村还没完全醒来,一孔孔窑洞的木门还关着,有一两家早起的农民穿着黑棉袄迷迷糊糊地袖着手从窑洞的门缝里晃出来,仰头看看天,打个喷嚏,咳嗽两声,吐口痰,又转身进了窑洞,一会儿,端出铁尿盆来,趿拉着步子走进自家门口不远的土墙或者玉米杆篱笆墙围起来的茅房中。接着,便看到两三个早起的农民袖着手紧紧夹住自己的黑棉袄,低着头担着水桶晃着出了自家的院子,没睡醒一样一步步上着坡。那用了多年的扁担磨得灰溜溜锃亮,不用手扶,长在肩上一样,稳稳当当地担着两边的空桶,在半明半暗的村路上悠着。
他们的黑棉裤肥肥的,脚脖扎得紧紧的,有戴帽的,有不戴帽的,都在刺骨的寒风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去井上挑水。这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在路上就开始排队,谁也不超不赶。
鲁敏敏和鲁继敏却不守这个规矩,她们戴着棉手套,扶着扁担加快步子上着坡。因为走得快,前后的空桶晃荡得很厉害,扁担两头是铁链子连着铁钩,她们双手一前一后抓住钩链,这才多少稳住空桶,然后,有些匆匆地超过走在前面的农民。见到是她们在身边赶过,农民们并不以为怪,他们都知道知识青年灶上的情况,间或有人冲她们宽厚地打着招呼:“今天轮你俩做饭了?”
一个叫来旺的小伙子挺高挺壮地穿着一件小薄棉袄,袖着手挑着一副空桶在前面走,看到鲁敏敏挑着担子认认真真赶上坡来,转过一张被风吹得红而粗糙的长方脸,挺忠厚地说:“今天小心点,不要被辘辘打着。”鲁敏敏微微一笑,脸红了,一次在井上用辘辘绞水,往下放空桶时,她不小心被摇把打着了胳膊,疼倒在地,是来旺扶她起来,又帮她把水绞上来。来旺关切地问道:“今天要不要我帮你绞?”鲁敏敏说:“还是我自己多练练吧。”来旺显然早知道是这个回答,便让开点路,让姐妹俩赶到前面去。
井在村中一个不高不低的地方,井台是青石板砌成的,井口圆溜溜的,深邃不见底,井台上的辘辘上绕的粗绳有一搂多粗。井有十多丈深,绞一桶水,一般的男人也要一支烟的功夫,要是女人就说不准了。姐妹俩放下水桶,把扁担靠在一边的土墙上,将铁桶稀里哗啦系到辘辘绳上,绳头是一截粗铁链,铁链头上是一组挺奇怪的大铁环连环套,她们按照农民教给的办法穿来穿去,铁桶就系在了上面。然后,将桶放进井口,摇着辘辘将绳子放下去,看见辘辘上的绳子一圈一圈整整齐齐地顺序往下走着,鲁敏敏又大起胆子来松开摇把,两手合抱在辘辘上,辘辘就比较快地转动起来,两手合抱的磨擦力控制着旋转的速度。
这门技术也是大胆地反复练才掌握的,倘若控制不住,辘辘就会越转越快,最后就转飞了,不仅桶会直落入井底摔坏,辘辘绳也可能震断,那就成了全村吃水的一大事故了。眼看着辘辘越转越快了,下去的绳子越来越多,重量越来越大,她更加劲地用两手合抱住辘辘,增加着磨擦力,绳子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往下走着,最后两手合抱不住了,赶快用手抓住摇把,将最后几丈绳子耐心地一圈一圈摇下去。隔着十几丈深的高度,很难听见铁链带着水桶沉入水中的声响,更多地要靠手在辘辘把上的感觉,升一升,降一降,反复几次,摇起来觉得重量够了,知道水桶满了,便双手抓住摇把,踏着弓箭步,用全身的力量一圈一圈摇着,将水桶往上绞。
鲁敏敏看着比拇指还粗的绳子一圈一圈绕上圆溜溜的辘辘,绕满了一层,又一圈一圈往回绕第二层,她想起了小时候帮大人缠毛线。她一开始还绞得有劲,等绞了几十圈后,就已经气喘吁吁了。这时,鲁继敏就面对面抓住摇把,帮助她一起摇,水桶顿时便觉轻了,绞得也快了。这样又绞了几十圈,两个人都没劲了,看着辘辘上的绳子还剩最后一层几十圈,两人便一来一往慢慢地绞着。来旺早就到了井边,将桶排在后面,扁担也靠在了墙上,笑眯眯地袖手看着她们,他知道这些知识青年人人都不愿放弃锻炼的机会。
终于,水桶一点点绞出了井口,两个人又加最后一把劲,水桶晃着水光升出了井面,来旺顺手把水桶帮她们拎到井台上,姐妹俩就将那三个空桶拿过来,将第一桶水倒在一个空桶中,再将下过一次水的空桶再次沉入井口。鲁敏敏让鲁继敏躲开,一个人练着下放水桶,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过程,先摇着下放几圈,慢慢用两手合抱着辘辘,用快一些的速度往下放绳索。辘辘转得越来越快,鲁敏敏觉得自己脸上一片热汗,身后除了笑眯眯的来旺,又有好几个农民放下空桶等候着。神情稍一恍惚,辘辘在手中失了控制,转得飞了起来,这时想去抓摇把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飞快旋转的摇把足可以打断人的手臂。就在这一瞬间,来旺一下扑了上来,伸出两手合抱住辘辘,辘辘旋转的速度一下减缓了,来旺又迅速腾出手抓住摇把,这时,辘辘上的绳子几乎放空,还剩最后几圈。鲁敏敏紧张地涨红了脸,看见来旺的手掌被磨破了,虎口渗出了鲜血,她马上接过摇把说道:“我来吧,你快弄弄你的手。”来旺这才松手,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也看到染在冰冷铁摇把上的血已经结成薄薄的冰。
鲁敏敏将水桶沉入水中,几上几下试着打满,然后一圈一圈往上绞,同时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看着来旺。来旺顺手从旁边的篱笆墙上揪下一片干黄的玉米叶,轻轻摁着擦了擦手上的血。鲁敏敏说:“这太不卫生了。”然后对鲁继敏说:“二姐,我口袋里有手绢,你掏给他。”鲁敏敏扶住摇把站定,鲁继敏过来从她的裤兜里掏出一块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绢,递给来旺。来旺摇着头说:“这么干净的手绢,别糟蹋了。”他摁了摁手上的伤口,用嘴吹了吹说:“不要紧,过一两天就好了。”鲁敏敏说:“你用吧。”来旺依然摇着头,鲁敏敏绞了几圈水,对鲁继敏说:“二姐,你来帮我绞几圈。”鲁继敏在对面抓住摇把,鲁敏敏从她手中抽出手绢,对来旺说:“把你的手伸过来。”来旺看了看周围几个对他挤眉弄眼的汉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脸涨得更红了,把手伸了出来。鲁敏敏用手绢轻轻摁着擦了擦虎口处的伤口,然后把手绢打开,折成寸宽的长条,当做绷带,绕着手掌将伤口系住了,她说:“待会儿你到我们那儿去,给你上点药。”来旺冲周围的几个汉子调皮地挤了挤眼,对鲁敏敏不好意思地点着头。
鲁敏敏接过摇把,尽可能一个人将第二桶水绞上来,倒入第二个空桶中。第三桶、第四桶水就由鲁继敏来绞了。在这个山村里生活,每个知识青年都想锻炼出全套的劳动能力。
当第四桶水绞上来后,姐妹俩就将桶摘了下来,各自挑上水。七八个在井台边等候的农民们纷纷让开路,她们多少有些生疏地担着水一下一下颤着扁担往回走。
这一脉山东西走向,刘堡村傍着山脚,一多半是土窑洞,一小半是平房,她们住在村西头,从水井到驻地差不多有一里多路,路平一段坡一段,上坡下坡,弯来弯去。走着走着,路上的人多了一些,天也更亮了,房前房后、院内院外都有人和她们打招呼,山村的住家高高低低,她们不敢大抬头应答每一个招呼,而是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稍一闪失,水就会溅出来。到了一段挺宽的下坡,姐妹俩用手一前一后抓紧扁担钩链,小心翼翼地走着“之”
字形缓缓而下,每当溅出一点水来,她们就会心疼不已。将一担水满满地挑回家中,是她们现在的第一愿望。迎面一辆牛车上来,她们立刻老老实实闪到一边,顺过扁担让大车过去,赶车的是个戴着毡帽、留着仁丹胡的矮个老头,露出比脸还白一些的牙来冲她们一笑,大车轧着高低不平的坡路颠响着走了。她们伸手掠一下头发,擦一下额头的汗水,又全神贯注地走着“之”字形一路下坡。再拐弯,经过一两个上坡下坡,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考验。
这是一道不宽却很深的土沟,上边架着一块窄窄的石板,便是桥了,往常空着手走也不觉得什么,现在挑着两桶水过就没把握了。姐妹俩放下担子,喘着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睛彼此问着,今天敢不敢挑过去?鲁继敏说:“还是用保险的方法吧。”说着,她将扁担架在一棵秃榆树上,拎起一桶水走过石板桥,又回过来拎起第二桶水,小心翼翼地过了石板桥,再回来取扁担,回头等着鲁敏敏。鲁敏敏想了想,下了一个决心,将一担水又挑了起来,鲁继敏在沟对面说:“敏敏,别冒险。”鲁敏敏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前面一直朝前走,她知道自己不能往沟底多看,那道沟很深很黑,蜿蜿蜒蜒延伸到下面的河滩里,化成一个峡谷,一片雾气在峡谷中游荡,像个居心叵测的魔窟,她差不多是闭着眼一样过了石板桥。鲁继敏打量了她一下,有些若有所失地在后面挑起担子。
两人又走过一段土路,再上一段陡陡的坡,便来到她们住的院子:齐胸高的土院墙,一扇朝东的篱笆院门。进了院子,迎面是一壁几丈高的土崖,挖着三孔朝东的土窑洞。窑洞像拱形的隧道,一丈来宽,一丈多高,两三丈深,用砖砌着门面,三分之一的宽度是门,三分之二的宽度是窗。这里过去是刘堡村的祠堂,后来成了刘堡大队的大队部,知识青年来了以后,就把这三孔窑洞分给了他们,两孔住着二十个男生,一孔住着十个女生。窑洞两侧各有一排南北朝向的土坯房,住着几户农民。右手靠着窑洞的一间小房,现在成了知识青年的灶房。姐妹俩和院里正在喂鸡的两个大娘打完招呼,便推开灶房门把水担了进去。
眼下的任务是赶紧做出上午饭,送到山上去。
大炉灶上坐着一大铁锅水,下面的煤火被压着,露着一孔不大的红火,鲁敏敏将两担水一桶一桶倒入水缸,鲁继敏拿起钢钎式的捅火棍将灶口的煤火捅开,又将下面灶眼捅上几下,漏掉烧尽的炉灰,将灶火弄旺,然后,用碗平平地一碗一碗按粮食定量挖出玉米面,在瓦盆里加水和起来。鲁敏敏便用碗按计划标准舀出小米下到大锅中,在铁锅上架上铁荜子,铺上浸湿的屉布,姐妹俩就一同上手,将和好的玉米面用一个小搪瓷杯一杯一杯量出来,捏成大小一样的窝头,卧在笼屉上,三十个窝头整整齐齐地卧满了笼屉,瓦盆里还剩一点零星的玉米面,便扫到碗中,同时将沉沉的铁蒸笼盖盖上。炉火更旺地扑上来,舔着锅底,一会儿,蒸笼四边就冒出了蒸气,她们用湿布将笼盖周边围了一圈,增加了密闭性,蒸气就冒得更直更猛了。姐妹俩接着就将咸菜疙瘩从菜瓮里捞出来,用水洗净,切成细条,放在一个瓦盆中,她们一边等火,一边将洗手洗菜的脏水轻轻泼到灶坑里,灶坑里的炉灰或冷或热,冒着灰气,渐渐就被扑湿,再拎进一只大筐,用铁锹将灶坑里的炉灰掏净,把灰倒到外面的土沟里。还要插空将院子打扫一下,那些没出工的婆姨们便笑着劝阻道:“天天扫,没多脏,留着我们扫就行了,你们忙你们的。”两个人笑笑,照例将院子扫个遍,然后,打开三孔窑洞的门。
窑洞里黑洞洞的,夜晚点油灯,白天就只能借着自然光,她们迅速将三孔窑洞大致收拾一下。窑洞三分之二的宽度是从窗户到洞底的大通炕,这是不能生炕火的实心土炕,上面铺着草席,草席上铺着每个知识青年的褥子,褥子上放着每个人的被子。按照知青集体的规定,早晨起床,每个人必须将自己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被子上,褥子拉得挺挺的,十个人的褥子连接着,不同颜色的褥单,到了炕沿处都叠成一条齐线,姐妹俩只不过是检查一下,将不整齐的地方稍加整理。窑洞三分之一的宽度是与门相连的走道,走道的里半截堆放着大家的箱子,外半截贴墙放着两张窄窄的破旧长条桌,上边有油灯、书籍、铅笔盒以及一些零星物品,靠门口摞着洗脸盆,一根铁丝从门一直拉到窑洞底部,上面悬挂着毛巾以及洗过的袜子和手绢。在窑洞两边的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
鲁敏敏收拾完靠着灶房的女知青窑洞,便来到中间这孔男知青窑洞。卢小龙的铺位就靠门口,看见他枕头上的枕巾稍有些歪斜,她跪上去将枕巾摆齐抚平,下地时又将被自己弄皱的褥子和褥单拉齐弄整。窑洞虽说是冬暖夏凉,然而大冬天不生一点火,还是显得十分阴冷,当她用手抚平着卢小龙的褥子及床单时,能够觉出它们的潮冷。看到卢小龙的褥子比相邻的褥子低,她掀起来与相邻的褥子比了一下,他的褥子薄得多,第二个铺位的褥子几乎有它的两倍厚。她想了想,又摁了其他几个人的褥子,都比卢小龙的厚。她抚平掀动这些褥单时留下的痕迹,回到卢小龙的铺位前,陷入瞬间遐想。她知道卢小龙是后妈,也知道他的生活从小没有人多管,现在,他这条薄薄的、捏在手中显得有些可怜的褥子让她生出很多想法。
鲁继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显然刚刚收拾完旁边那间男知青窑洞。鲁敏敏见她进来,便把手中的褥子放下了。再回过头,发现鲁继敏还在看她,她便转过目光,看着卢小龙铺位旁边的窗户,窗户贴着窗纸,被方方正正的小木格隔成棋盘一样,看到一处窗纸嘶嘶地响着,她用手背试了一下,透着一股寒风,便回过头对鲁继敏说道:“这儿漏风,等送了饭回来,咱们把它糊一下。”鲁继敏瞄了她一眼没说话,两人出了窑洞,关上门,鲁敏敏站在门前又看了看,说道:“门外应该挂一个厚门帘。”鲁继敏看了看另外两孔窑洞,说道:“都没挂,这儿朝东的,不要紧。”
窝头该熟了,她们回到灶房,里面蒸气弥漫。鲁敏敏个子高一些,便绷住劲,双手将铁笼罩平端而起,挪到一边,蒸气带着蒸窝头和熬小米稀饭的香气扑面而来,三十个金晃晃的玉米面窝头齐齐地挤在铁笼屉上。贴着锅边往锅里添一点凉水,升腾的蒸气一下弱了,鲁敏敏两手抓住笼屉两边的细绳,将一屉窝头平端到后面的大案台上。下面稀稀的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她们将蒸窝头剩下的一点湿玉米面用水调稀,倒到小米粥中,盖上锅盖,让它再开一开。两人又将笼屉上的窝头一个一个挪动着,防止粘上屉布,然后,将一个控干的水桶铺上早就准备好的薄棉垫,再铺一层干屉布,就将一个个窝头码进桶里,要码齐、码稳,不要挤碎,上面用屉布棉垫捂好,再扣上一个碗。她们又将两个水桶里面擦干,垫上薄棉垫,在里面塞进两个小一号的水桶,便用大瓢将小米粥舀到两个小一号的桶中,随后盖上早已做好的圆木盖,再将棉垫包上。两人又一同上手,将舀空的大铁锅端到旁边的灶台上,在火上坐一个稍小一点的铁锅,里面加了一勺黑色的棉籽油。油一热,她们将几个切碎的红辣椒扔了进去,一股呛人的香辣味刺得鲁敏敏直捂鼻子,她把锅端下来,将刚才切好的咸萝卜条放进锅里,在辣椒油中拌匀,再将它装在一个瓦盆中,将瓦盆坐在又一个空水桶中,盖上木盖,又在上面放了三十个碗,三十把筷子,怕路上摇晃,又用几块布将它们塞实。最后,在上面又严严实实盖上一块叠好的屉布,这一层是为了遮尘土。
四个桶两副担子都准备好了,正要出发时,灶门一响,来旺靠在了门口,房门较矮,他略低着头,手里举着一条刚刚洗净的白手绢对鲁敏敏说:“手绢我洗了,你要是嫌不干净,再自己洗洗。”鲁敏敏立刻想起来了,说道:“来,我给你上点药。”鲁继敏稍有些着急地看了看厨房窗台上的闹钟,说道:“快点,抓紧点时间。”来旺伸出手说:“你看,好了,不用上药了。”他的虎口处靠食指这一面皮肉翻卷着,血不流了,伤口却还挺厉害,鲁敏敏说:“不上药哪行啊?”说着,她跑回自己住的窑洞,拿来一瓶红药水,打开瓶盖,用一根棉签蘸着红药水给来旺认真地抹起来。来旺伸着手一动不动,两人站在灶房外面,东边露头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两人的眼睛都盯着棉花签,那一瞬间,鲁敏敏觉得眼前的阳光十分明亮,她也感觉到了鲁继敏正站在发暗的灶房里往这儿望着。
姐妹俩挑着担子上山了,鲁继敏挑着两桶小米粥,鲁敏敏挑着窝头、咸菜和碗筷,这比担水又难多了,七八里远的山路一路上坡,要咬着牙坚持着才能走下来。村里人纷纷和姐妹俩亲热地打着招呼,这个山村的一半田地在山下的河滩里,一半田地在山上,日子稀稀松松,一年到头吃不饱也饿不死。村民们一到冬天从来都是歇着不干活,知识青年来了,风是风火是火,要大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垒堰、筑堤、修梯田,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也便支持着,派了不多的几个社员和他们一同上山干。村里人对知识青年这种干劲又佩服又嫌忌,知识青年这么干,挣走了他们的工分。这些学生们一到村里就和社员同工同酬,出工劳动记工分,一天下来最高工分是十分,到年终全凭一年的工分分粮、分红。
鲁敏敏对这些细微的社会关系并不知晓,她眼里的世界多少有点像直愣愣的图画,太阳按时摆在天空上,月亮照规矩或圆或缺,一路上从北京连走带坐车到达这里,自己在随着一群人走,随着卢小龙走,她很少说话,却能够听懂每个人的话,当道路两边的田野、树木及村庄几百里几百里地走过之后,她觉得自己更结实了,也更默默无闻了。她记得自己和卢小龙的故事,赣江的水总在眼前流淌着,吉安小城也总像一艘大船在眼前浮荡,赣江中的白鹭洲常常带着一抹葱绿浮现在记忆中,她和卢小龙坐在沙滩上,看着江水在傍晚的夕阳下闪闪发亮,有轮船驰过去,拖着烟也拖着波浪,赣江给她留下了夏天的记忆。又是一个夏天的赣江,船与船相互冲撞,长矛与长矛对刺,眼前一片金光,将她的人生前后分成两半。在刘堡村里,她还是和从北京一路长征过来时的感觉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走,现在就在往山上走。
她们终于走出了村子,踏上上山的路。这里有几孔窑洞,住着生产队的两个羊倌和两群羊。一个羊倌是个歪瘦脸的老头,大伙管他叫顺老头,还有一个羊倌是个中年鳏夫,一张腊黄的长条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大伙管他叫二成,两个人正袖手夹着羊鞭打开关羊的窑洞,各自吆喝着自己的羊出来,看到姐妹俩担着担子一路陡坡上来,便招呼道:“今天是你俩人送饭?”鲁继敏一边喘着气一边力不从心地回了个招呼。顺老头裹紧破蓝布棉袄,回头看着闹闹嚷嚷冲出窑洞的羊群,又回过头来声音浑浊粗哑地开玩笑道:“还是妹妹长得高,妹妹有劲。”鲁敏敏与鲁继敏都礼貌地笑一笑,她们沿着上坡的路已经走到了与顺老头一样的高度。顺老头又睁着一双浑浊的眯缝眼,抖了一下白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鲁敏敏说道:“妹妹像个小伙子,比姐姐壮多了。”姐妹俩勉强笑笑,她们正喘得厉害,一步一步吃力地挪着。当她们沿着坡路走出几步之后,后面那个叫二成的羊馆对顺老头说道:“那个妹妹脑子受了伤,有点傻。”顺老头耳朵不好,扯着嗓门问:“你说啥?”大概是二成又对着他耳朵重复了一遍,顺老头点点头。鲁继敏扭头看了鲁敏敏一眼,鲁敏敏似乎没有反应,继续一步一步踏着凹凸不平的陡坡向上走着。
没过多一会儿,听见后面呼噜呼噜的声音追上来,停住步子回头一看,是羊群汹涌地涌了上来,这段路不宽,两边是陡壁,姐妹俩喘着粗气贴边站住。羊群咩咩咩地叫着,浊水一样在她们脚边涌过,踏起一片尘土和羊骚气,顺老头腋窝里夹着羊鞭冲她们点点头,尾随着滚滚羊群上去了。姐妹俩等寒风将尘土吹净,就又咬着牙担着担子一步步向上挪着。
这一段陡坡叫十八弯,陡着弯来弯去,有三四里路,刘堡村山上的田大多要经过这条路上下,春耕时担粪上山,夏收时担麦下山,这是村里人多年练出来的功夫。知识青年头一天到村里,空着身爬上山看了一回,就把一多半人累得东倒西歪,现在,她们咬紧牙一步步向上攀登着。坡陡,她们只能将担子左右横过来,要不前面的水桶就会磕坡。她们低着头在坑凹不平的路上一步一步找着落脚的窝,双手左右抓住扁担钩链,一步一步晃荡着向上走。有的时候,两个落脚点相距远了一些,前脚怎样用劲似乎也不能将整个体重和担子蹬起来,想一步分成两步走,之间又没有合适的落脚点,这时,她们就只能身体尽量前倾,将全身重量压在前脚上,像蹬一个很高的台阶,拚出全身的劲往上一蹬,才勉勉强强上去,水桶摆荡得厉害,不小心磕在坡上,她们要立刻稳住自己和担子,以免连人带桶滚下山去。
遇到缓一点的拐弯处,她们就放下担子,呼哧呼哧喘一阵,汗像水一样从头上往下淌,脖子上的汗早已湿汪汪一片,身上的汗也早已将内衣湿透,人稍一站定,山上的寒风便将身上吹得一片湿凉。她们早就知道上山热,不敢戴棉帽,也不敢戴棉手套,只是戴了薄薄的线手套。看着下面越来越远的村庄,她们知道自己已经爬了相当的高度,把气喘匀,不敢多歇,就又拚上劲担起担子继续上坡。
这一段爬山最能体现农村干活的谚语:“不怕慢,就怕站。”站得多了,一个上午也爬不上山去,稍稍遇到缓一点的坡,她们便熬着劲一步一步向上不停地走着。有时觉得腿要抽筋了,便站住抖一抖小腿,不敢停顿,接着朝前走。十八弯一弯一弯走过去了,剩下最后几弯时,她们每一步都是憋着劲拚出来的。衣服全湿透了,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步接着一步上,熬出一步少一步。走到最后,也不再数还有几个弯了,不再抬头张望还剩多高距离了,像拖着担子往上爬一样,晕头晕脑地上着,仿佛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一步接一步无止境的爬坡了。
终于,十八弯爬完了,她们摇摇晃晃地走完最后几步,好像从死亡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一样,踏在平一点的地面上,两只脚落实之后,心脏在咚咚咚地剧烈跳动着,两腿一下变得像面条一样发软,风吹过来,担子晃荡着,人似乎要瘫倒。她们放下担子,好一会儿气才喘匀,面前一片豁朗,一层层梯田半平不平地摆在山间。往上看,是一段缓坡小路,远远地似乎还有一点红旗的影子,离卢小龙他们干活的地方不算太远了。山风吹过来,满头的汗水比笼屉里的窝头冒的白气还多。这里很能看清刘堡的全貌,山下的刘堡村迤迤逦逦地在山脚拉出很长的一条,一圈堡墙只围绕着山脚下很小的一块地方,据说那是几百年前就有的堡墙。从刘堡村上山来,是一条条萎靡不振的梯田。从刘堡村望下去,宽宽的河滩上铺着一块块平整的土地,这些土地也一层一层呈梯状落下去,只不过每一块的面积比山上的梯田大多了。落到远处,就看到一条干枯的河床,那里浮荡着被阳光照亮的烟雾。
鲁继敏对鲁敏敏说:“我看来旺对你挺好的。”鲁敏敏看着山下一言不发,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朦朦胧胧地发出一团光晕,鲁继敏就站在这团光晕的边缘模模糊糊地和自己说着话。鲁继敏又说:“来旺挺好的。”鲁敏敏依然没有什么反应。鲁继敏看了看她,说:“来旺真挺不错的。”鲁敏敏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咱们该走了。”两个人再担上担子,膝盖和小腿几乎都僵硬麻木了,好在这段坡路平缓多了,她们一步不停地一口气担到了目的地。一面红旗插在坡上,几十个知识青年和几个农民正抡着镐头锄头、挥着铁锹干活,几十副箩筐担着土块穿梭往来着,他们正在堵一块梯田被山水冲开的豁口。
见到饭来了,一片欢呼,卢小龙挥了一下手,那个大高个知识青年便大声宣布:“休息了,吃饭了。”大家纷纷撂下工具拍着手一哄而上。鲁敏敏先将窝头一人一个发到大家手中,有人接过去捏了捏,咬了一口,说道:“还温乎呢。”鲁敏敏一边发着,一边觉得有点兴奋和愉快。接着,鲁继敏把一个个大碗递到鲁敏敏手中,鲁敏敏用一把大勺盛着一碗碗小米粥,递到伸过来的手中,有人就着碗边喝了一口,就又嚷道:“小米粥也温乎着呢。”姐妹俩又将一瓦盆咸菜放在人群中间,几十双筷子便都欢欢喜喜地伸了过来。鲁敏敏和鲁继敏也一人盛了一碗小米粥,拿起个窝头,夹上两块咸菜,坐在一边吃起来。那几个农民也都各自怀揣着窝头,这时掏出来各吃各的,当知识青年匀出几个碗,给他们盛上小米粥送过去时,他们便一一摇手谢绝,然后,不算客气地伸手从咸菜盆里捏出几条咸菜,就着自己的干粮吃。
饭很快就吃完了,鲁敏敏开始收拾碗筷、挑子,喂过肚子的知识青年都说笑起来。卢小龙和一个梳着两个小刷子的女生坐在扁担上说话,这个女孩正是卢铁汉所在的农林牧业部已经死去的部长贾诚的女儿贾若曦,跟着卢小龙一起来农村插队的。鲁继敏蹲到卢小龙面前,说道:“你铺位旁的窗户纸有点漏风。”卢小龙说:“是吗?我没觉得。”鲁继敏说:“待会儿回去,我们给你糊上。”卢小龙说:“糊不糊都行,透点气,空气好。”
知识青年们借着饭后小憩玩耍起来,曾和卢小龙同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发起人之一的唐北生站了起来,挺着他那不高的个子,扬着那张额头横着皱纹、脸上有些疙疙瘩瘩的很显老成的面孔说道:“我担三百斤没问题。”有人在旁边起哄道:“你也甭吹牛担三百斤,你就担两个人吧。”唐北生拿过来两个箩筐,一根扁担,说道:“我就担两个人,你们谁上?”
一个矮个子的初中男生一下跳到一个箩筐里,说道:“我算一个。”大家马上起哄:“不要他,找俩重的。”那个初中生从筐里跳了出来,比所有人都高一头的“大个子”被大家起哄着蹲到一个箩筐里,唐北生嚷着:“再来一个。”大家左右张望着,有人目光落在了鲁敏敏身上,嚷道:“让鲁敏敏来。”众人便一起吵嚷:“鲁敏敏,上!”有一个挺机灵的初中女孩一下扑上去拉住鲁敏敏的手,说道:“你来压分量。”鲁敏敏垂着眼拿起扁担,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大家的话。又上来一个女生拉鲁敏敏,鲁敏敏面无表情地挣脱了手,担起扁担,用链钩去钩水桶,人们还在起着哄:“鲁敏敏上,压垮唐北生。”
卢小龙看了一眼默默挣脱的鲁敏敏,说了一句:“大伙别欺负鲁敏敏。”两个女生才松了手。鲁敏敏挑起担子,没有回头,走了。面对着山下雾气浮荡阳光明亮的河川,她眼里溢出了泪水。
第八卷 第六十七章
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1969年春,这一天,叶群不知为什么感到十分燥热,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走,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正是她所需要的摄氏18度,便无可挑剔地又踱了几步,为什么会这么燥热呢?她想了想,将房间的几盏大灯关灭,只剩下台灯照着一方光亮,凝视着这块光亮,叶群还是觉出一种热意。灯罩是红纱制成的,像广播喇叭一样朝下张着口,写字台上的光亮也有淡淡的暖色,透过灯罩映照出来的光晕将四面的墙壁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眯眼看着灯罩和圆融四溢的光晕,叶群不禁想,为什么没想到换一个绿色的或蓝色的灯罩呢?那样想必会凉爽得多,她随即便轻轻摇了摇头,她不喜欢绿灯罩、蓝灯罩,坐在灯前,脸上会镀一层青绿,太糟糕了。
她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毛家湾的夜色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夜色,不过是平房、二层楼楼房、围墙及说不上来的几棵树,在幽静中倒是觉出这确实是京城的夜晚。这是一个杂居了几百万市民,又集中了中国上层政治文化机关的城市,空气中有股浓重的北京味,让你想到大小胡同、酱菜园子,也让你想到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灯火辉煌的长安街还有西山脚下一片又一片的军事机关大院。叶群拉上窗帘,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京城夜晚的空气立刻浸泡了她。四月底的春天,已经到了急不可待奔向夏天的时候,一股子暖烘烘的感觉,空气像堆满了绒毛一样舒服而又不安分地抚摸着你。桃花、李花、杏花都已开过,要谢还没有谢尽,将鼎盛的绚烂化为一片暖燥的风骚春色。
毛家湾林彪的宅院中,平房和小楼的各个灯窗都亮着。林彪自然在他的房间里静坐,六七个秘书也各自忙着他们的事,十几个哲学的、历史的和文学的专家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夜忙着完成他们的任务。在灯光映亮的院落中站一站,走一走,叶群能够明确感到这个院子是中国的权力中心之一,从这里伸出去的电话线可以指挥全国四面八方的事情,当然,要在中南海毛泽东的光照下或明或暗地行动。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张开着,林彪是盘踞在蛛网中心的一个大蜘蛛,他终日一动不动,却敏感着整张网上的每一丝动静,林彪是喜欢以静制动的,叶群不禁在夜空中漾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她是喜欢动的,她这个林办主任一定是中国最忙的办公室主任了,她主持这个大院,管理林彪的大小一切事物,像个好动的不大不小的蜘蛛,在这张网上跑来跑去。她会把林彪这个大蜘蛛对蛛网上最外围、最远端的任何感觉都亲自去勘察一遍,她会将蛛网上的一切捕获都叼回来,咀嚼后喂给一动不动的大蜘蛛,然后,又不辞辛苦地跑向蛛网的四面八方。林彪这个大蜘蛛是深沉不动的、含威不露的,也有点弱不禁风;而她这个不算最大、也比较大的蜘蛛则是结实的、勇敢的、火热的,乐于跑来跑去的。
她依然觉得浑身有些暖燥,是不是因为京城里飞扬的杨柳絮?那满街飞舞的柳絮扑在脸上是让人燥痒的,这样一想,明明是纯净的夜空,似乎隐隐飞着密密麻麻的柳絮,星空也模糊起来。她又仰头看了一眼糊涂的星空,便不知所以然地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十分年轻有劲,走起路来稍不自觉就显急快。她到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湿了毛巾,用凉水洗洗脸,用凉毛巾从额头到眼睛、到脸颊、到脖颈敷下来,又拧开毛巾,很舒服地双手捂在脸上摁着、擦着,最后理一下头发,面对墙上灯光照亮的大镜子眨了眨眼,笑了笑。她在透过岁月的塑造寻找自己年轻时刚到延安的容貌与感觉:她那时是小巧的、苗条的、美丽的,总是兴致勃勃地往前冲着,当和抗大的学员一起爬山时,她总是冲在前面。看着现在的自己,想着往昔的自己,便又想到女儿林豆豆:今年已过二十五了,长得像自己,却没有自己年轻时好看,她似乎美中不足地叹了口气。这两年来,为了给女儿找对象,几乎和女儿成了冤家,女儿想要的人她通不过,她想介绍给女儿的人女儿又不接受。她恨恨地撂下毛巾,又盯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看着自己颧骨略微凸起的脸,极力找回一点过去的相貌,随即狠狠地一拉灯绳,将黑暗留在了卫生间里。
当她回到写字台旁坐下时,先用双手向后梳理了一下头发,重新抓住洗冷水脸给她的清醒感觉,开始了她要做的事情。她看了一下台历,密密麻麻写了一二十行,都是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做完的,她已经用红笔勾掉,没做完的,现在开始抓紧做。
她看了看台历上没有完成的事项,第一项是四个字:“研究九大”,她为自己的用语含蓄稍有些自得地微笑了一下,随即打开一张《人民日报》。昨天刚刚结束的九届一中全会选举了新的中央领导机构,毛泽东自然是中央委员会主席,作为接班人的林彪是当然的副主席,周恩来、陈伯达、康生为中央政治局常委,整个政治局是二十一人,叶群看着这二十一人名单:毛泽东,林彪(以下按姓氏笔划为序),叶群,叶剑英,刘伯承,江青,朱德,许世友,陈伯达,陈锡联,李先念,李作鹏,吴法宪,张春桥,邱会作,周恩来,姚文元,康生,黄永胜,董必武,谢富治。她决定仔细研究一下这个政治局名单。她从写字台一角拿过来几十张读书卡片,雪白的、硬硬的,比扑克牌略大一些,她在第一张卡片上用粗铅笔写了“毛泽东”三个大字,在第二张卡片上写了“林彪”两个字,在第三张卡片上写了“叶群”,往下一人一张卡片,政治局二十一个人写在了二十一张卡片上,她开始摆弄这些卡片。
第一种摆法,就是刚才报上读到的顺序,毛泽东第一,林彪第二,剩下按姓氏笔划排列,她叶群就是第三,然后顺序排下来。这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排在这里,她获得一种很好玩的自我满足,自己的姓氏笔划少,按姓氏笔划排列时很占便宜,紧跟毛泽东、林彪排第三号,这实在是很舒服的感觉。她把二十一张卡片排成了三排,每排七个,像一个长方阵一样欣赏了好一会儿,然而,她知道这个排法什么问题也不说明,便像收扑克牌一样将它们都收到手里。
第二种排法,她先排出了政治局常委: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这五个人的排列顺序肯定是有意义的,表明毛泽东是一号人物,林彪是二号人物,周恩来是三号人物,陈伯达是四号人物,康生是五号人物。再往下,谁是六号人物,谁是七号人物呢?
叶群决定将二十一人排一排顺序。她把手中剩下的卡片看了看,毫不犹豫地把江青抽了出来,排在了第六位。又往下看了看,抽出了三张卡片,张春桥,黄永胜,叶群,她眯着眼,比着这几个人的地位。排张春桥,她不甘心,也替黄永胜不甘心;排黄永胜,她又觉得张春桥的权势在黄永胜之上;把他们两个人拿掉,排上自己,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现在还没到这个地位。想来想去,她把张春桥恨恨地排在了江青后面,就对叶群和黄永胜这两张卡片来回对比着看,一边看一边生出一丝有趣的微笑。黄永胜这个人很不让她讨厌,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很有点特殊的亲切感,谁前谁后似乎都可以,她将自己和黄永胜并列排在了张春桥后面;觉得并列又不妥,想了想,把自己排在了前面,黄永胜排在了后面。这样,她又从头看了一遍: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叶群,黄永胜。
自己在中国现在是第八号人物,她眯着眼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排法并没有夸大自己,黄永胜是第九号人物,也绝没有屈辱他。往下,她又想了想,将姚文元排到第十号,将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排到第十一号、第十二号、第十三号,将谢富治排到第十四号,剩下叶剑英、刘伯承、朱德、许世友、陈锡联、李先念、董必武就都无所谓了。
二十一张卡片像扑克牌一样排在那里,她端详许久,自己奋斗一辈子,现在成为中国的第八号人物,而且是中国的第二夫人,实属不易了。什么时候林彪接了班,成了中国的第一号人物,自己在中国的地位或许又会有大的变化。
她想了想,将卡片再次做出调整,林彪的卡片压在了毛泽东的卡片上面,毛泽东不见了,林彪成了第一号,往下的顺序就全乱了套。周恩来肯定不会成为第二号人物,陈伯达、康生能成第二号人物吗?她想了想,将陈伯达排在了林彪后面,成为第二号人物,将周恩来暂时放在一边。康生能成第三号人物吗?她想了想,暂时放在第三号。江青能成为第四号人物吗?她将自己的卡片提上来,与江青并列,又想了想,将自己排在第四位,将江青排在了自己卡片的后面。在江青后面,她又拿掉了张春桥,把黄永胜提到了前面。当她再往下排时,思想就发生了混乱,因为她朦朦胧胧觉得未来的政治格局绝对不会这样排列。她的眼睛又瞄着头几张卡片,再一次肯定地把林彪排在了第一位,将陈伯达、康生、叶群的名字并列第二,觉得不妥,就将陈伯达摆在了第二,自己摆在了第三,康生摆在了第四,又想了想,把黄永胜提上来,摆在了第五。然后,按照这次常委的格局,将林彪摆在了主席的位置,将陈伯达摆在了副主席的位置,将叶群、康生、黄永胜三个名字排在下面,形成五人政治局常委,往下,江青、张春桥就可以排下去了。她凝视着这个排列,很憧憬:林彪高高在上,陈伯达老夫子搞理论陪在一旁,她和康生、黄永胜当政治局常委,这个局面稳妥极了,她还会是林彪的办公室主任,她和陈伯达老夫子的关系从延安时期就不错,她和黄永胜现在颇有些情投意合,康生现在也很愿意和自己来往,这样,自己在中国的作用就是枢纽性的了。
她陷入恍惚,痴痴地想象了好一会儿,又清醒过来,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很不现实的远景。她将被林彪压住的毛泽东的卡片抽了出来,往林彪上面一放,立刻觉得憧憬中的排列土崩瓦解。她自我讽刺地摇了摇头,又像收扑克一样将二十一张卡片收在手中。这一次,她要做一点真正冷静的分析和排列了。
她把二十一张卡片重新摊排在桌上,看了一遍以后,挑出了周恩来、李先念两张卡片,放到最右边,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一丝自觉聪明的微笑。二十一人的政治局,明摆着就只有周恩来、李先念这两个人是搞经济的,这充分说明现在的政权是彻底批判“唯生产力论”
的政权,二比十九,一个可怜的比例。她又总览了一下,将毛泽东的卡片拿了出来,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这是无须分析的,又将朱德、刘伯承、董必武三人的卡片拿出来,放到次右边,这是多年不掌实权的元老,这几个人进入政治局纯属安慰奖。再将叶剑英、许世友、陈锡联三张卡片拿了出来,随随便便摆在了朱德等人的旁边,这不过是毛泽东平衡整个局势做的安排,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叶群看了看剩下的十二张卡片,发现这里包含着文化大革命的奥秘。她将林彪、叶群、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六张卡片排在一起,这基本上是林彪的军队班底;又将江青、康生、陈伯达、张春桥、姚文元、谢富治六张卡片排成一列,这基本上是中央文革的文人班底。这样,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政治格局:毛泽东高高在上,下边两个集团,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班底,林彪为首的林彪班底,一文一武控制着中国的实权。
看着这个阵势,她又将陈伯达的卡片从中央文革班底中抽出来,放到林彪为首的行列中,然后,凝视着桌上的卡片陷入思索。周恩来、李先念让他们去搞生产,费力不讨好;朱德、刘伯承、董必武让他们挂虚名;叶剑英、许世友、陈锡联让他们做毛泽东平衡局势的筹码;现在,中国的大权在中央文革和林彪两个班底中。叶群将眼前的阵势看了又看,思索地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地调动着,排成各种变化的阵势。她发现,任何一张卡片的挪位,都会引起整个阵势的变化,这真是牵一动百的事情。最后,她排列不下去了,就冒出恶作剧的情绪来,索性将毛泽东的卡片拿掉,将林彪的卡片压在自己的卡片下面,然后,将自己的卡片放在最中心,将其余的卡片全部围在自己四周。她知道这很荒唐,便嘿地笑了一声,将所有的卡片都收了起来,撂到一边,从笔筒里抽出红蓝铅笔,勾掉了台历上“研究九大”这一项。
下一项是六个字,“哲学、文学、历史”。她从写字台前站起来,双手握拳向空中一举,伸了一个雄壮的懒腰,将房间的大灯全部开亮,摁了一下传呼摁钮,进来一个面目清瘦的高个子中年军人,是林办的秘书之一褚秘书。叶群挥了一下手,说道:“将那三个教授一个一个叫来,先哲学的,后文学的,最后历史的。”褚秘书点点头,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脸色清白已经秃顶的老教授规规矩矩地进来了,他叫梁国维,算是一个比较著名的哲学教授,在叶群面前恭敬地坐下了。褚秘书高高地立在那里,用请示的目光看着叶群,叶群说:“你不用在这儿了。”褚秘书便像怕门碰了头一样,低着头拉门退了出去。叶群隔着写字台对梁教授说:“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完成。”梁教授立刻从椅子上欠起身,似乎要站起来一样,连连点头说:“我一定努力完成。”叶群用红蓝铅笔轻轻敲着面前的一摞稿纸,说:“这个任务工作量比较大,而且要求你用比较短的时间完成。”梁教授眨着一双下眼袋囊肿的金鱼眼看着叶群,连连点头说道:“我一定会努力。”叶群说:“要求你将古今中外的哲学名家、哲学名著做一个最简单、又是最全面、还是最深刻、最丰富的索引和介绍。”梁教授眨着眼,因为理解上的困难,他的颧骨显得更加凸起,下巴显得更加尖瘦,他咽了口唾沫,瘦瘦的脖子上喉头滚动着问道:“希望主任再指示得具体点。”
叶群往椅子上靠了一下,试图通过这个姿势增加自己领导者的权威感,也增加自己讲话的正义凛然。她之所以要这个索引介绍,是想使自己一下子简捷地掌握哲学知识,跟着林彪,她懂得了天下一切事情都要走捷径,她要通过最简捷最省力的途径,一下子掌握全部哲学,她要逐步以一个学识渊博的形象出现在政治舞台上。当她将个人的学习目的当做政治任务分派给眼前这位哲学教授时,多少有些假公济私的心虚,好在这种心虚是微不足道的,一闪而过,她又摆好了首长面孔,用下达政治任务的口气说道:“总的要求,就是要使人对东西方哲学的发展一目了然,要理清楚哲学发展的脉络,在这点上要高屋建瓴,不要繁琐。”她看到梁教授连连点头,又紧接着强调:“但是,又要全面丰富,每一个有代表性的哲学家和每一本哲学名著,都要有最简单的介绍。”梁教授眨着眼理解着,问道:“介绍到什么程度?专业水平,还是业余水平?介绍哪些方面?每一个哲学家、每一本哲学名著大概介绍多少字?”叶群想了一下,回答道:“它应该像业余的一样简单易懂,又应该像专业的一样深刻全面,这样说吧,它应该为党的高级领导干部提供一个最高水平的必读书。”
梁教授这才似乎找到了要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叶群,极力理解地点着头。叶群又说:“比如每一本哲学名著,他的作者、历史背景、主要内容、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最主要的观点,包括几句最著名的警句,都要有。”
看见对方还在极力理解着,她便双手在空中一张,似乎在墙上贴了布告一样说道:“你可以一张卡片一张卡片做,然后把它抄成一张张大表格,贴在一间屋子里,像某些展览一样,从头到尾看一遍,用上半天时间,就能使人对全世界的哲学史有了解。”这个比喻无疑使得梁教授有了更明确的概念,他连连点头。叶群也找到了令自己兴奋和满意的说法,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走,伸出双手比划着四壁说道:“最后,就是要抄成一张一张整整齐齐、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表格,也可以配上适当的图片,张贴在一个房间中,墙壁不够,还可以中间立几个展架,就像小型哲学展览一样,它应该是提纲挈领的,又是应有尽有的,只要从头看到尾,就了解了东西方哲学,再多看几遍,就能记忆清楚,应该搞成一个高水平的索引介绍。”梁教授连连点着头说:“我明白了,主任指示得非常具体,我一定抓紧完成。”叶群很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个任务一定要做得有水平,看了这个展览的人,应该对东西方哲学有最全面的知识和了解。好了,就给你交待到这里,你去做,有什么困难和问题,你向褚秘书汇报,做出一部分来,就可以交给褚秘书,我抽出时间看一看。”梁教授连连点着头,有些哈腰地走了。
叶群非常满意自己无意中想到的展览室方案,她才没有时间一本哲学书一本哲学书地去读,她也不屑于搞这种繁琐哲学,她要走捷径,不花几天时间,就知道东西方哲学史,就能在讲话中引经据典,说出一些与众不同、令人惊叹的高论。想到这里,她十分兴奋,在屋里走来走去,手心都出汗了。
当褚秘书又领着北清大学著名的中文教授洪朴子进来时,她就显得驾轻就熟、高屋建瓴了。她一上来就如法炮制,要求对方对中外文学史做出最简捷又最全面、最深刻又最丰富的索引介绍,同样采用了办展览室的比喻。洪教授有着一张较黑的长方脸,头发已经花白,听到叶群下达的这个任务,他显得有些兴奋,他自然不敢在叶群面前抽烟,然而,张嘴说话的时候却溢出了浓重的烟味。他坐在那里,双手扶着膝盖说道:“我一定完成任务,只是这需要很多资料,包括大量的文学名著,有些书我看过,但是要做索引介绍,还要再翻一遍,有些书可能我都没看过,需要先看。”叶群非常豪迈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你待会儿和褚秘书联系,我们这里有足够的文学藏书,大概比一般的大学图书馆都不少。”洪教授立刻兴奋地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没想到首长和主任这样关心文学。”叶群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显然为自己的有心而自得。文化大革命以来,她收集了大量的文学名著,全国很多军事院校被关闭了,她一听说,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个学校的图书馆藏书拣有用的一搬而空,有的军事院校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图书馆自然都封存起来,她也派人去将有用的书收罗来,现在,毛家湾也算是具有一定藏书规模的图书馆了。想到自己将不费吹灰之力很快以精通世界文学的面貌出现,她倍感兴奋。
她从来敬佩毛泽东的学识渊博,也经常被江青谈古论今的表现所激励,现在,她要暗中用劲,突然有一天露出来,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毛泽东言必谈历史,谈秦始皇,谈汉武帝,谈唐太宗,谈朱元璋,谈曹雪芹,谈李白,谈《聊斋》,谈《三国演义》,谈陈胜、吴广,谈李自成,那是何等的潇洒伟大,她也要用最快的方法武装自己。她看着拘谨地坐在面前的洪教授说道:“这个任务你要完成好,同时要注意保密。现在的一切任务都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就和政治相联系,你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了工作,无产阶级司令部就会有对你的肯定。无产阶级司令部还有整个政治上的考虑,这是你所不知道的。”洪教授连连点着头,他稍有些胖肿地站了起来,因为肩背有些下塌,两臂又较长,颇像一头驯服的黑猩猩。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叶群克制着自己的厌恶,略笑了笑,说道:“你去抓紧办,越快越好。”
一个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教授,一股子老态龙钟地挪着步子走了,叶群看着他的背影,生出一丝轻蔑,她喜欢健壮的人。想到林彪面色惨白终日一动不动地静坐的样子,她眯起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立刻昂起精神,接待第三位历史学教授。这次,她显得更加大义凛然了,更加和蔼从容了,也更显得居高临下领导有方了。当她想到自己很快会以一个博古通今的形象出现在中国舞台上时,内心的兴奋不仅使她的手心、脚心出了汗,甚至使得她的腰部和小腹也一派湿热。
进来的这位历史学教授面目清癯,稍有一点驼背,穿着一身蓝布衣服,苍白瘦削的脸上布着像历史一样沧桑的皱纹。他很快就听懂了叶群的指示,他惟一为难的表示是:“首长还让我做一套历史上关于改革和保守两条路线斗争的卡片。”叶群知道那是林彪下达的任务,她挥了一下手,说:“两个任务都是政治任务,你都抓紧去做。”教授姓白,稍有些战战兢兢地问:“先完成哪个任务?”叶群说:“一同完成。”白教授点了一下头,叶群问:“有困难吗?”白教授思索着笑了一下,说道:“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做事,心情舒畅。”他被褚秘书领着,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出了房门,临走,还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一本书,说:“这是我过去写的一本书,请主任指正。”叶群宽宏大量地收下书,随手放到写字台上,摆了一下手,算是告别。
叶群为自己的聪明干练感到十分满意,房门一关,她就十指交叉伸到头顶,掌心向上将自己向空中牵引,当脚跟离了地,只用脚尖支立时,她实际上是做了一个舞蹈动作,这样,她就显得更年轻也更修长了。可能是因为个子矮的缘故,她从年轻时就喜欢做这个引体向上的舞蹈动作,以抒发自己的喜悦心情,这样绷着双腿和脚面向高空伸展着,而后很舒服地脚跟落地,浑身一下松弛和震动,使整个身心得到解放。她很想接连做几个引体向上的伸展,因为她觉得自己浑身的暖燥在伸展中得到一点释放,然而,双足落地的震动使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和忙碌。她走到写字台前,用红笔勾掉刚才已经完成的这一项,下面一项的三个字就凸现出来:“陈伯达”。她脸上立刻漾出笑意。
上个月的一天,她去钓鱼台国宾馆8号楼看望康生,出来时康生一直送到楼门口,叶群正要上车,住在15号楼的陈伯达却散着步走到这里。在柔和明亮的门前灯中彼此认出之后,叶群一时颇有些不自然。她来钓鱼台国宾馆,非常注意这里的微妙关系,江青住11号楼,康生住8号楼,陈伯达住15号楼,中央文革在16号楼,张春桥、姚文元到北京就住在16号楼,她每次总是只看望一个人,也总是让对方明白只看望一个人,今天看望了康生,自然不能再去看望陈伯达,而看望康生又是她不愿意让陈伯达知道的。当时,陈伯达很意外,脸上明显地露出一丝不高兴,她佯做不知地笑着打打招呼,和康生、陈伯达告辞了。在陈伯达的心目中,叶群是和他最亲近的,来钓鱼台看康生而不告诉陈伯达,这无疑令陈伯达有些不快。叶群的车开出国宾馆时,看着国宾馆里一盏盏乳白色的荷花灯照亮的树木、道路、假山、河流、小桥及亭子,就有一点偷偷做事被人撞见的尴尬,她当时就自嘲地笑了笑,想着有机会一定要把这层关系调整好。和钓鱼台几个楼的主人都有这种微妙的单线联系,才使她感到林彪在中国的政治地位更加稳固。
这样想着,她拨通了陈伯达的电话。对方那很难听懂的闽南话一露出来,她便笑着说道:“老夫子,我这是向你报到。”陈伯达自然是很温和,很客气。叶群说道:“早就想去看望你,开了一个月九大,也只能大面上见一见,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欢迎不欢迎我去15号楼?”陈伯达说:“15号楼永远向你敞开大门的。”叶群笑了,说:“我知道,去你那里绝不需要预先通知。去别的楼,都是客气的礼节性拜访,要应酬,要事先电话约好。去你那里,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了,你就是睡觉,我也会闯进你的卧室,和你说长道短,这你是知道的。”陈伯达在电话那边开心地嘿嘿嘿笑了。叶群在陈伯达那里向来有些倚小卖小,这几句话一说,彼此的亲热就消融了一切。陈伯达说:“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就是最好别冲我的午觉。”叶群说:“那可不保险,冲着什么是什么。”陈伯达又很开心地嘿嘿嘿笑了。叶群在电话里说:“林彪同志对你在八届十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和九大上的讲话赞不绝口。”陈伯达在那边连连说道:“向林副主席学习,感谢林副主席的鼓励。”
叶群觉得十分圆满安慰地挂了电话,当把“陈伯达”三个字用红笔勾掉之后,她还沉浸在对自己满意的微笑中。她是能干的,她在为林彪张罗一切,她在为林彪织一个更大的蛛网。
台历上接着跳出的一项,也是三个字:“吴法宪”。叶群想都没想就挂通了电话,给这位像胖猪一样的空军司令打电话,是最不需要心理准备的。吴法宪一听到她的声音,果然立刻精神抖擞,十分恭敬亲热,这让叶群从一开始就尝到了打这个电话的好滋味。这个电话完全是为了儿子林立果打的,自从六七年三月份让林立果参军到了空军,四个月后,六七年七月一日,林立果就入了党,现在,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和林彪都觉得应该对林立果有新的安排了。吴法宪在电话里说:“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主任有什么指示吗?”叶群便笑着说:“林彪同志上个月听立果回来说,吴司令对他很关心,一直培养他。”吴法宪说:“哪里哪里,我的关心很不够,希望首长和主任多批评。”叶群又接着说:“立果到空军快两年了,一直在空军司令部工作,受到了锻炼,我们总的意思是希望吴司令以后更严格地要求他,给他锻炼的机会,多给他压担子。”吴法宪在电话中说道:“首长和主任把立果放在我们这里,是对我们的最大信任、最大鼓励。”叶群说:“立果回来,经常向林彪同志谈到空军司令部的工作,他的汇报使得林彪同志对吴司令在各方面的工作十分满意。”吴法宪连连说道:“感谢林副主席的关心,感谢主任的指导。”叶群又说道:“总之,希望吴司令更从难从严要求立果,让他有更多的锻炼机会。”吴法宪连连说:“是,是。”
电话打完了,叶群若有所思地勾掉了“吴法宪”的名字,同时在回味刚才的对话,判断吴法宪听明白她的意思没有。想了一会儿,她又双手举拳向空中一振,觉得自己日理万机,卓有成效。春日的暖燥又像满天杨柳絮一样融融地抚摸着她。她看了一眼台历上剩下的项目,站了起来,将刚才写的政治局二十一个人的卡片连同其他一些半夜要看的材料包括那个历史教授送她的书都摞在一起,拿着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空气更柔软一些,也更幽静一些,浑身的暖燥却依然撩惹着她,已经半夜了,她还不想睡。她把那二十一张卡片又像扑克牌一样排在了写字台上,这里依然是一个红色的纱灯罩,依然照下一派暖洋洋的灯光,四溢的灯晕依然微红地染在四壁的墙上,她把二十一张卡片又摆成了各种阵势。突然,她灵机一动,拿出一张空白卡片,写上了“林立果”
三个字,她尝试着把林立果也摆进去。她发现,林立果在这个阵势中受到压抑,露不出来。
而一旦露出来,整个阵营就又土崩瓦解,会出现一个新的格局。将林彪摆在第一位,将自己摆在第二位,将林立果摆在第三位,这个格局十分理想。她把卡片在桌上挪来挪去,摆成各种样子,寻找着林立果进入这个阵营的方式,接着,便自觉荒唐地一笑,将卡片又像收扑克牌一样收起,放到一边。而后,她拿出一张林立果的大照片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儿子长得像林彪,也像自己,只是比父母都胖。她又拿出一摞姑娘的照片,一张一张看着,都是些漂亮姑娘:东北的,江苏的,江西的,新疆的,武汉的,浙江的,上海的,南京的,杭州的,昆明的,四五十张大照片在她手底下一张一张过着,最后从中挑出五六张满意的,放在桌上对着灯光反复端详比较,又分别将她们与林立果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看是否和谐。
她正在为儿子找对象,她动员了可以动员的全部力量,儿子已经二十四岁,她决心为他找一个最漂亮最可靠的女孩。这样摆弄了一阵,她将所有的照片摞在一起,与林立果的照片一同收到抽屉里。
她从抽屉里又拿出一本日记,有些紧张地将其打开,似乎那里会蹿出可怕的壁虎一样。
这是女儿林豆豆的日记本,这两天女儿不在家中,她偷偷从女儿的房间里拿过来,决心仔细研究一下女儿对自己、对整个家庭的态度。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然而,当一页一页翻看时,依然羞恼气怒,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狠狠地将日记本合上了。自己在女儿眼里是暴君,是家庭专制,是法西斯包办,是歇斯底里,是泼妇,是野心家,是两面派。关上抽屉,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双手按着写字台一下站了起来。不该管的事,她不再管;该管的事已经很多,忙不过来。她决定只管儿子的事,不再管女儿的事;想通了,也便不恼了。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已经半夜了,她却没有一丝睡意。年轻时精力充沛,现在愈发精力过人,想到今天晚上的一系列成功,她觉得这个晚上没有白过,再想到白天处理的各项事宜,便觉得今天一天都没有白过。她每天都要前进,每天都要有成绩,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她不禁为自己发明的学习哲学、文学、历史的聪明方法而感到豪迈。
又一股暖燥涨满全身,她在房间里十指交叉两臂向上,引导着全身伸向天空,脚尖绷直立了好一会儿,又猛然脚跟落地震动全身,这一下,放下心头一切烦恼,十分豁朗,十分兴奋。她想了想,非常痛快地拉开抽屉,拿出林豆豆的日记本出了卧室,来到林豆豆的房间,推门开灯走了进去。一个寂寞而又冷清的房间,桌椅及床铺都在灯光下规规矩矩地放着,几双鞋在床前不整不乱地摆着,房间里没有尘土覆盖,却像是尘土覆盖,有一股女儿房间特有的气息。她拉开写字台抽屉,将日记本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又有些恨恨地扫描了一下整个房间,就拉灯出来了。
脑子闪了闪,又进了儿子林立果的房间。开了灯,写字台面对窗户放着,床上是还算整齐的白床单,一床绿色的军被,箱子没有关严,椅背上、门背后都搭着一些衣服,窗台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零碎,书架上排着不多的书。她四处看了看,见到铁丝上晾着林立果一件没洗的脏背心,便抽了下来,揉一揉握在手中,关灯拉门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她将房门插上了。她把被子拉开,将枕头拍松摆好,将儿子的背心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目光朦胧地想了一下,放在了枕头边上。她又到卫生间里用凉水将全身上下洗浴一遍,当她穿着汗衫短裤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时,发现自己还有不错的女人味,腰也还不粗,胸部也还不瘪,身上的皮肤比脸上更白一些,正面看看,侧面看看,背过来看看,觉得还能和二十多年前年轻时的样子联系在一起,只不过皮肉松弛了,那是年龄挡不住的。
她钻进被窝里,在暄软的枕头上躺下,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翻看着从办公室拿来的那摞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汗味微微地熏在脸前,这是她早就发现的治疗自己失眠症的秘方。她最初发现,只要将林彪穿脏的内衣放在枕边熏着自己,就能较好地入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发现了。后来她又发现,儿子的衣服更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启发她这个发现的是《参考消息》上读到的一则消息,就是男人汗腺分泌的气味可以使女人月经正常。能够使月经正常,大概也能使女人的睡眠正常,她为自己这个绝密的发现十分自得,仅此一例,就能证明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这样翻看着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气味幽幽地熏着她,墙上的挂钟也就走到凌晨两点钟了,身上的暖燥似乎慢慢平息下去,一股飘乎乎的睡意开始在床上慢慢浮荡起来。
她看完最后一份文件,拿起了白教授送给她的那本书。这是一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的旧书,书名是《自从盘古开天地》。突然,她像被咬了手一样,将书丢在地上,非常恐惧地往床的另一边躲,躲得不对,又勇敢地坐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本扔在地上的书。在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条蛇的图案,那样子让她十分恐怖,当她盯视那本书时,那条蛇就从书的封面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昂着头盯视着她,吓得她直往床头靠。她使劲眨眨眼睛,澄清自己的目光,蛇又缩到了书的封面上,盘在那里晃着头。她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趿拉着鞋下了床,去捡那本书,刚刚拿到手里,却又被“蛇”咬一下,将其扔到更远的地上,看了看手,果然有些红肿。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大剪刀,更勇敢地朝前走去。这次她蹲下来,用剪刀将封面连同上面的蛇一同剪断,同时用力将书的封面撕下来,用剪刀将它剪得粉碎,先将这些碎片扔到纸篓里,又将整本残书扔到纸篓里,这才放下剪刀,准备上床。刚上了床,觉得不安全,又趿拉着鞋走过去,拿起纸篓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将纸篓放到门外,再关上门插好,这才觉得安全。临上床前,又到卫生间将剪过蛇的手反复洗干净,上到床上,立刻关了床头的台灯,钻到被子里将头蒙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露出头来,黑暗中浮现出更多的恐怖,她这才清楚地回忆起封面上的图案其实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当这个怪物在眼前浮浮荡荡出现时,她就觉得更恐怖了,身下的床似乎都在扭动,或许会有一条与人一样粗的蟒蛇钻到她的被窝里,这个幻觉一出现,她就觉出自己整个身体在挣扎着扭动。终于,她大喊一声,身体像触电一样猛然挺起,又很重地摔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恐怖似乎才慢慢淡下去。接着,就有一个形象古怪的老头开始轻轻抚摸她,她像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缩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任这双苍老冰凉的手在她娇嫩的皮肤上一遍遍抚摸过去。她像是被月光照透明了一样空空洞洞地躺在那里。在一片恍恍惚惚中,她知道恐怖最终会熬不过疲倦;当疲倦越来越重地落下来时,她终会在恐怖中睡着。
第八卷 第六十八章
五月初的北京颐和园一派风和日丽,沈丽和父母及堂哥沈夏划着一只小船在昆明湖上荡漾,沈昊与杜蓉并排坐在船尾,沈丽与沈夏面向船尾并肩坐在船中,各划着一支桨。当父亲昂着明亮的脑门告诉大家“明天是立夏,今天是春天的最后一天”时,沈丽颇觉心中一动,她一边轻轻划着桨,一边打量着昆明湖上的春光。
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湖水映着天光,湖心小岛,连接湖岸与小岛的汉白玉十七孔桥,倒映在湖水中的万寿山佛香阁,沿湖的长廊上游人正络绎不绝。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继续与沈夏一起划着船。船悠悠地在湖上移动着,一个“春”字扰动了她朦胧的思绪,一家人在湖上慢慢荡着,有一种懒洋洋的舒服感。当整个身心融化在春光的和暖中时,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胖绒绒地在阳光下蹒跚地走路,周围还有很多绒团一样的小鸡,拥挤着在一个暖窝中蠕动,阳光晒得绒毛蓬松起来,那是软乎乎的生命。
周围的船上不时有目光扫视过来,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漂亮,也能够感到一家四人坐在船上引起的别人的羡嫉。父母自然是轩昂气派的,高贵的。沈夏则是高大而倜傥的,那些男性的目光在盯完自己之后,往往会瞄一下沈夏,而那些女性的目光在注视完自己之后,也会更多地注视沈夏。这时,她不仅为自己的漂亮骄傲,也为身旁能有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性感到自得。在这样的场合,人们很容易把她和沈夏看成一对伉俪,这并不让她反感,沈夏的外貌与气质和这个家庭十分和谐。倘若不是沈夏,而是卢小龙坐在她身边,就明显地不那么和谐了,相形之下,他的其貌不扬会显得有些寒伧。这样想着,她心中涌上来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卢小龙半年前在寒风呼啸的天安门广场背着背包的矮小认真的身影已经十分遥远了,三年来有关卢小龙的一切都像梦一样飘渺。
她心不在焉地慢慢划着船的左桨,她知道无论她怎样划,沈夏都会很好地配合着划他的右桨,并且前后左右掌握着行船的方向,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吴淞口的长江浩荡广阔,和卢小龙一同站在轮船甲板上迎着风浪的故事很像一段传说。去白洋淀追寻摇船的故事,却留下了黑暗的油库中被囚禁一夜的历险记。曾经因为王洪文,两个人闹了小小的磨擦,现在,王洪文已经飞黄腾达,成了中央委员,而卢小龙则到山上种地去了。记忆中最深的印象,是半年前在大雪纷飞的木樨地分手,看着卢小龙在风雪中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曾禁不住泪如雨下。而当她独自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时,却既感到若有所失,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这是她当时不敢承认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后来就成了与惆怅相伴随的旋律。每当接到卢小龙从太行山刘堡村的来信,她都会像读一本引人惆怅的小说一样,坐在窗前暇想许久,同时,又会觉得这样遥远地读故事挺好,她并不渴望见面。
她知道,见面还会有情节,她对那情节也有某种期待,然而,倘若没有那些情节,她却可以轻松一些。
大概是要躲避其他船只的冲撞,沈夏伸过手来,将她的桨顺着船舷收起来。接着,一只船撞在了船的左舷,沈丽向右缩了一下,靠在沈夏的胳膊上。冲撞的震荡过去后,沈夏又向左侧过身来,隔着沈丽的身体将对方的船推开,而后又把沈丽的桨摆开,递到沈丽手中,两个人又一左一右慢慢划了起来。一次撞船撞断了沈丽的思绪,春天的最后一日无疑是宝贵的,她开始领会这个春光。
沈夏早已分配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上班,现在只要一有时间,便与沈昊大谈建筑。沈昊年轻时曾留洋学过建筑,后来加入国民党,打了多少年仗,又投诚了共产党,当了政协委员至今,越到晚年,越对建筑学入迷,建筑常常是他最饶有兴致的话题。叔侄俩此时已开始指点着颐和园评论起来,无非是颐和园大格局如何,山湖配比如何,最有特色的是连接湖中小岛的十七孔桥,还有万寿山前平地而起的佛香阁,佛香阁背靠万寿山,面对昆明湖,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传统建筑“背山面水”的风水概念。沈昊议论起这些,自然是豪性大发,沈夏在兴致勃勃的同时,很乖觉地保持着谦虚。沈丽在这片谈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桨,更加随意地浏览起春天的尾巴来。
阳光像白金箔一样一大片一大片从空中落下来,湖水上蒸腾着袅袅的气息,阳光抖抖地融化到水中。湖上划船的人不少,上百条船像小玩具似的摆在宽大的湖面上。往西望去,西山贴着天边泛出青色,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瞌睡状。湖水向来给人以“窝”的感觉,当四面有绿树及堤岸环抱时,这种感觉就更加实在。由着船慢慢荡过去,就有了如醉如痴的舒适感,《清明上河图》浮现出来,《红楼梦》、《水浒》、《三言二拍》里描绘的市井生活也一幅一幅出现了,“暖风吹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才子佳人的故事流烟一般掠过,恍惚中各种酒楼花巷也浮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一首唐诗跳到眼前:“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真有一股让人发酥的生活气息。
这样懒洋洋地想着,随便地荡着桨,发酥的感觉便像一盆热水晃荡地融化着她,她也用这种暖洋洋的目光看着坐在对面船尾的父母。父亲额头发亮,眼睛炯炯有光,和沈夏说话时,可以看到他年轻时的志向,几十年的沧桑。母亲胖胖地坐在那里,多少有些惬意地、心满意足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既听着父亲与沈夏的讨论,也看着湖面上游来荡去的小船,偶尔还手搭凉棚往远处眺眺,目光中有种度尽人生沧桑的朦胧感。母亲的目光也常常瞟一瞟沈丽,似乎若有所思。
船贴近了湖心的小岛,小岛叫“龙王岛”,上面有龙王庙。父亲豪性大发,一定要登到岛上看一看,以往似乎也从陆地上走桥去过,今天却要弃舟登岸,自是另一番滋味。沈夏非常豪迈地说道:“你们上去看一看,转一转,我在船上守着。”说话间,沈夏就把船贴到了岸边。小岛用石头砌着直上直下的边岸,一道白石台阶从岛上斜伸到水中,这自然是登岛的极好码头。沈夏将船划得贴了岸,自己先迈到石台阶上,俯身抓住船舷,让船贴紧石岸,接着便手拉手先将沈丽拉上岸。又把船往前移了移,将船尾处的船舷更妥贴地贴紧白石台阶,一手拉住船,一手十分稳当地扶住杜蓉上岸,又更有力地伸出手臂,搀扶着沈昊上了岸,最后,他跳回到船上,对沈丽说:“我在这儿等着,你们转够了,还回到这儿来上船。”
沈丽搀扶着父亲慢慢上着一级级台阶,将绿树葱茏、怪石叠嶂的小岛大概转了一圈。
台阶上上下下、曲曲折折,所谓龙王庙,就是一座说不上来的挺别致的庭院建筑,在络绎不绝的游人中,沈丽只顾搀着父亲走稳步子,听着父亲对这里的建筑品头论足。阳光还像白色金箔一样,一大片一大片从空中落下来,破碎在树木及房屋堆积成的狭小空间中。这里的房屋都是青灰色的砖,白色的石头,漆红的木头,在里边转了一番,颇像游览了一次《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当他们浑身汗热地沿着白石台阶一步步向泊船的地方走下来时,沈夏早在在那里翘首等待着,这时从船上站起,一步跨到白石台阶上,一脚踏船一脚踏岸,将船夹紧靠岸,一手扶住白石栏杆,腾出另一只手招呼一家三口人上船。沈夏这时显出了高大,也显出了臂膀的有力,他先将沈昊夫妇很妥贴地搀扶上船,又扶着沈丽上了船,这一瞬间,沈丽体会到了很好的感觉,沈夏搀挽她的手臂绷紧着肌肉,真有一种很可靠的意思。随后,沈夏自己也迈到了船上,船左右晃荡起来,沈夏又蹲下身,两手扶着船舷将船稳住,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他和沈丽的座位,重新恢复来时的格局:沈丽划左桨,他划右桨,将船荡开了。
太阳已经当空,白金箔更密集交叠着从空中落下来。父亲看看手表,说道:“是不是该犒劳一下咱们的肚子了?”沈夏笑着说:“好办。”他干脆让沈丽坐到船头,他一个人划动双桨,大幅度地前后摆动着上身,有力地划起船来。沈丽坐在船头,听着船头波浪撞击在小船上发出的空洞而又沉闷的声响,联想到两年多前与卢小龙乘船去崇明岛的情景。那时,长江的浪涛凶猛地撞击着甲板,发出的空洞而又沉闷的声响使你觉出船的重量和甲板的金属质地。沈夏一下一下后仰着身体,船只随着他的划动带来一阵一阵的冲力,这多少让她回想起第一次与卢小龙观看北京的文化大革命,那一天,卢小龙骑车带着她一起到了北清大学,又到了农大附中,最后到了北京航空学院,一路上,卢小龙一下一下蹬着车,也给她带来这种一阵一阵往前冲的感觉。此刻,她在朦胧中将沈夏与卢小龙做了对比。阳光晒着湖水,也蒸腾着每一个人,她似乎能够闻到沈夏身上散发出的暖热的气味,那是一个比卢小龙高大的男人的气味,也是一个比卢小龙文雅的男人的气味。
小船像箭一样笔直地射到岸边,沈夏将船贴岸靠好,然后抓住船头的粗绳,攀着岸边的白石栏杆上了岸。他将绳子系在石栏杆上,说道:“你们在这儿等。”沈丽注意到,这一处正好有树荫,又让她想起一首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微风从湖心吹来,破碎的波浪涌过来,小船微微颠簸地撞击着石岸,用手摸着粗糙的石头,还能觉出它在被树荫遮住前太阳的暖晒。
一只小小的纸船漂过来,她顺手捞起来。纸船是用一张五颜六色的花纸叠成的,样子十分小巧,抬头看去,不远处划过一条船,上边有一个小男孩在冲她拍手,小孩耐不住日晒,已经脱掉了上衣,穿着小背心,肥胖的胳膊和肩膀、还有那张白胖的圆脸都让沈丽漾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她想了想,将小纸船放过去,同时用船桨轻轻拨着水,送小纸船向那儿漂去。小纸船一颠一簸地移动着,那只木船也稳稳地划过来,小男孩终于伸手捞着了小纸船,胜利地将小船举在空中。沈丽冲船上的年轻父母笑了笑,他们也都友好地对她说:“谢谢。”还督促着孩子说了一声:“谢谢阿姨。”沈丽一下觉得有些脸热,她对“阿姨”这个称呼缺乏思想准备,这个称呼在此情此景中给她带来一丝幸福感,也使她非常警惕地想到了自己的年龄。
沈夏抱着一大堆东西跑来了,他从白石栏杆上俯下身,将手中的食品一一递给沈丽,然后抬腿翻过白石栏杆,小心翼翼地下到船上,解开绳子,将船轻轻地荡开了。沈昊说:“太阳有点晒了,咱们就贴着岸边在树荫下行船,来一个水上午餐吧。”沈夏回头看了看那边的十七孔桥,说道:“咱们去桥洞里,那里更凉快。”他从一堆食物中拣出一顶软软的小草帽,递给沈丽说:“这个你戴上。”然后,让沈丽坐到船头,他一个人操起双桨,前后仰俯着身体一下一下用力,将船很快地划起来。船像箭一样射到了十七孔桥,十多个拱形的桥洞下,三三两两地停着躲避太阳的小船,他们也钻进了桥洞,这里一片阴凉,微风从桥洞吹过,带来阵阵爽意。沈夏将船贴桥停好,看了看水流的方向,将船头迎向潮流,然后,将船头的绳子嵌在桥墩的石头缝里,这样,小船就靠着桥洞边停稳了。
沈夏让沈丽坐到自己身边,将买来的食物一一打开,有面包,有香肠,有汽水,还有两个玻璃瓶罐头,一瓶是卤豆腐干,一瓶是油炸凤尾鱼。沈昊皱了皱眉头,笑着说:“这罐头没法开呀。”沈夏得意地说:“没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上边叮叮当当挂满了钥匙、指甲刀和水果刀,他打开折叠的水果刀,将罐头瓶上密封的铁皮盖一点点撬开,撬了大半圈,把刀斜插进去,再一撬,铁盖子就脱落了。沈昊点头赞道:“还是随身带着武器好。”
沈夏又兴致勃勃地将第二个罐头上的铁皮盖如法炮制地撬掉了,最后,他干脆将水果刀从钥匙链上摘了下来,插在卤豆腐干里,说道:“就这样挑着吃吧。”沈夏又从买的一堆东西中拿出一卷卫生纸,将它扯开,放在食品旁边,说道:“就拿它擦手吧。”他先揪下一段,蘸了蘸湖里的水,将手擦净,又将卫生纸递给沈丽,沈丽从上面揪了一段,同样蘸湿了擦了擦手。沈夏又将纸递给沈昊夫妇,沈昊摆了摆手说:“不用。”沈夏说:“还是擦一擦卫生。”
沈昊说:“这个水也不一定卫生。”沈夏说:“那就干擦一下。”沈昊笑笑,扯了两段卫生纸,递给杜蓉一段,将手干擦了几下。沈夏将用过的脏纸都接过来放在脚边,说道:“等会儿一起收拾。”他将一个个包着蜡纸的面包递到三个人的手里,碗口大的圆面包软软地散发着清香,沈夏自己也拿起一个,四个人剥开面包纸,沈夏又将一包香肠托在手中,每个人便拣上一根或两根香肠,掰开面包夹在里面,挺香地吃了起来。
湖上的风又暖又凉地从桥洞里吹过,船在桥洞里颠簸着,两边的阳光更耀眼地落在湖水上,偶尔有船从桥洞穿过,人们的说笑声、孩子的叫嚷声都在拱形的桥洞里形成轰轰的回响。很多人想在桥洞里停住船,无奈缓慢的水流使得没有一只船可以停泊住,倘若不停地划着桨停在这里,显然又太不惬意,于是,一只又一只船上的人们都非常羡慕地指点着沈家小船的船头绳子嵌入的石缝。可惜在桥洞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石缝,沈夏便十分得意地摇晃着头对沈丽说:“咱们这是独一无二的。”沈丽微微笑着,朦朦胧胧中发现今年以来自己对沈夏不那么厌烦了,他那唠唠叨叨近乎庸俗的卖弄与炫耀现在听来远不像过去那样不入耳了。她为自己的发现觉得有趣,脸上浮出一片自己也能觉出的微笑。父亲在对面一边嚼着面包夹香肠一边问道:“丽丽笑什么呢?”沈丽说:“瞎想呢。”沈夏这时又将一瓶瓶汽水拿过来,他翻转过指甲刀上的小夹柄,撬着玻璃瓶上的小铁盖,铁盖周边的齿轮瓣撬开两三瓣,他便拿起瓶子,将瓶盖在船舷边上一磕,铁瓶盖就掉了下来。打开第一瓶,递给沈昊,打开第二瓶,递给杜蓉,打开第三瓶,递给沈丽,打开第四瓶,留给自己,四个人一边吃着面包、卤豆腐干、油炸凤尾鱼,一边喝着橙黄色的桔子汽水。
一家人吃完了,也喝完了。沈夏从随身带的书包里又拿出几张旧报纸,翻开检查了一下,说道:“没有毛主席像,也没有林副主席像。”他将报纸铺在船上,将午餐留下的废纸及垃圾包成一包,转身放在身后的船舱里,又打开两张旧报纸,说道:“沈丽,你屁股底下坐的那张纸已经有点湿了。”沈丽欠起身,沈夏抽出沈丽屁股下已经坐皱的潮烂的报纸,换上刚拿出的报纸,将湿漉漉的报纸揉成团放在身后的船舱里。沈昊笑了,说道:“咱们沈夏真是细心人,出门废报纸就带了不少。”沈夏不以为意地一笑,他从一上船就给四个人的座位都铺上了干净的报纸。沈丽看着沈夏,她对这种卫生习惯绝不反感,对沈夏这种带点自我炫耀的唠唠叨叨也不讨厌。
沈夏果然就唠叨开了,他说:“出门就要细心,生活其实就是一个细心的艺术。”他又打开两个小袋,说道:“这里有牛肉干,有话梅,你们要哪个?”沈昊摆摆手说:“牛肉干太硬,话梅太酸,都不要。”杜蓉说:“我要一个话梅。”沈夏便将小袋递过去,杜蓉从小袋中捏出一个话梅放到口中。沈夏又将小袋递到沈丽面前,说道:“牛肉干、话梅,你任拣一样。”
沈丽说:“如果我两样都要呢?”沈夏说:“当然也行,不过,得有先有后,都放在口中,就什么味都吃不到了。”沈丽笑笑,随手拣了一个话梅放在口中,慢慢品尝着酸甜的滋味。
沈夏则从小袋中捏出几条牛肉干放到口中,很有力地咀嚼起来。
肚子犒劳完了,一家人还没有上岸的意思,也不愿再在湖面上晒太阳,他们便微微颠簸地坐在桥洞下。风和暖而又凉爽地穿过桥洞,吃饱喝足的人慢慢有了困恹。沈昊与杜蓉坐在船尾,随随便便地说起两人才有的家常话。沈丽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随随便便地翻看着。沈夏又拿起了指甲刀,精心地修剪起指甲来,指甲刀一下一下清脆的声音在阴凉的桥洞中显得十分安闲。沈丽转过头,心不在焉地看着沈夏剪指甲的动作。沈夏剪完了左手,便伸出来,手背手心地端详着,他在欣赏自己的手,欣赏自己的修剪。沈丽注意到这是一双修长而丰满的手,和沈夏的身材一样高大而风流倜傥。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对这双干干净净、不断修饰的手并不讨厌。
沈夏端详着自己的手,有些没话找话地对沈丽说:“你喜欢哪个手指头?”沈丽想起什么,微微笑了。早在三年前,一个无聊的中午,她就听沈夏提过这个无聊的问题,她说:“又是你的理论:拇指代表父母,食指代表自己,中指代表爱情,无名指代表婚姻,小指代表子女,是不是?”沈夏点点头,为了掩饰自己旧话重提的窘迫,他又说道:“一个人不同时期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一样的,因为人不同时期对生活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沈丽想起自己三年前的回答是最喜欢无名指,当时,她曾经极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才不会把婚姻排在第一位。”今天,她又伸出自己的手,左手右手、手心手背地反复看着,最后发现,自己主要是在看左手,而当把左手的五指反复看了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最喜欢无名指。无名指最温柔,最美丽,最隐约,最有一种令她幽幽憧憬的力量。当她凝视无名指时,发现那里有着朦朦胧胧的故事,像草原上跑过一只金色的小鹿,这个故事让她说不清,道不尽。
她说:“我还是喜欢无名指。”沈夏毫不犹豫地说道:“无名指代表婚姻。”
这时,父亲和母亲停下了他们的谈话注意地看着沈丽,沈丽突然觉得在这个格局中谈这个问题,有那么一点异样,像一个极稀薄的梦浮现在周围。与卢小龙一同乘船去崇明岛的画面,还有半年多前在风雪弥漫的木樨地桥分手的画面都十分寒冷地浮现出来;那寒冷的画面给她此刻温暖如梦的感觉带来了微微磨擦和疼痛的荒凉感。
第八卷 第六十九章
傍晚,河南介修大柳村一片热闹忙碌。今天是1969年5月7日,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三周年,落址于大柳村的中国农林牧业部五。七干校晚上要举行联欢庆祝会,住在村里村外的干校学员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卢小慧普通话说得好,被推举为今晚庆祝联欢会的报幕员,此刻,她正拿着节目单在村里村外跑来跑去,一个个落实着节目,同时体会着做聪明女孩的特有的快乐。
大柳村柳树多,一条土路半直半弯地在一片河滩旁延伸而过,两边便是大大小小的柳树,有的老树树干黑裂着皮,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头蹲在那里,稀疏的柳枝披下来,倒也一样柔软飘曳。路两边夹着村庄,说不上整齐的院落蔓延了一大片。河滩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及沙砾铺成弯曲的河床,河床挺宽,高低不平地垒着一些石堰,也种着一块一块的地,河床中间流着一股几步就可以跨过去的细水,天旱,水流得萎靡不振,让人想到“勉为其难”
四个字。顺着河水向下游望去,你便担心它流不到前面多远,好像一支墨汁不饱满的毛笔在纸上“厉行节约”地轻轻画着笔道,尽量画得长一点,千万不要中断。
干校匆匆忙忙在半年前就建了起来。要种地,便通过种种政治环节从大柳村大队的耕地中划出一块,再划上一块多少年没人耕种的盐碱地,就算有了干活的场所。没房住,就慢慢筹划着木料砖瓦,逐步建筑,现在,有一半人暂住在大柳村农民的家中,一半人在村口河滩旁搭起了简易房屋。半年来,在一片翻来覆去的折腾中,五。七干校还像逃难中的学校一样,显得文不对题地混乱。这种混乱的生活像一个忙闹的蜂窝,每个人都在嗡嗡嗡不停地飞着,倒也显出一种充实。
卢小慧在杨柳相夹的土路上匆匆走着,太阳正在路尽头缩下脸去,一棵棵柳树在路边懵懵懂懂地眯着眼,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在门口泼着水,等晚饭后坐在路边图个凉快。她和迎面相遇的熟人纷纷打着招呼,看着节目单上的节目与演出成员,询问着他们各自的住所,一一落实他们的准备情况。一拐弯,她进了一家小院,窄窄的院门,迎面是三间正房,两侧挨着土墙还有几间小土房。三间正房中间是厅,左右各一间房,靠西这间现在住着原来的房东,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靠东这间房现在住着卢小慧与父母三人。小院里一派热闹,一堆人正在排练样板戏《红灯记》。父亲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正拉着小板胡伴奏,母亲和几个男女站在一边依依呀呀地唱着,一个年轻女干事在唱《红灯记》中的“铁梅”的一段唱,母亲在练“奶奶”的一段唱,还有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干部红着一张挺粗的方脸,在练“李玉和”的唱。
看到卢小慧进来,范立贞两手一拍叉着腰说道:“把我们的节目往后排一排,我们还没练好。”卢小慧说:“那你们抓紧吧,联欢会一开始,你练好不练好,都得到现场,哪能还躲在这儿练呢?”范立贞说:“那就不吃饭了,抓紧多练几遍。”父亲颠了颠脚,右手拉着琴弓,将板胡拉出一串响,说:“饱吹饿唱,饿着肚子唱,可能唱得更好。”一院人都笑了。
父亲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脸晒得更黑了,长长地挂在那里,像庙里的一座塑像。演“铁梅”的女干事长着一张脸颊鼓鼓的胖脸,这时细眉细眼地笑道:“行,咱们就‘饱吹饿唱’了,让他们吹喇叭的去吃饭,咱们饿个空肚子,唱出高水平。”
房东老头顶着秃脑袋又黑又瘦地蹲在门外,一边用旱烟袋在烟包里挖着烟丝,一边乐呵呵地看着一院子人。房东老太太端着一个小笸箩,在院子两侧的几间小土房中进进出出着,不时转过头,用一双倒八字眼瞅着一院子拉胡唱戏的人。
“李铁梅”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再来一遍。”父亲将手中的板胡吱吱嘎嘎拉响了两声,算是准备完毕。“李铁梅”一句道白:“奶奶,您听我说。”便嗓子十分尖亮地唱了起来,还挺胸抬头甩着头发,做着手势,好一个大义凛然的“李铁梅”。父亲一边拉着胡琴,一边不时抬眼看看这个丰满白胖的“李铁梅”。母亲神情紧张地站在一边做着准备。
卢小慧注意到了父亲注视“李铁梅”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母亲对此的无心。她便笑眯眯地听完这段,拍了一下手说:“唱得挺好的。”范立贞说:“她是挺好的,我还差一点。”
卢小慧说:“爸妈,你们先练吧,我还得落实节目。”
卢小慧抖着节目单出了小院,在村里快步走着,她觉出自己的短发很舒展地在头上披着,也觉出自己圆润的面孔在暖暖的空气中破浪前进着,更觉出自己的耳聪目明。傍晚的村景漾出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蒸窝头的香气、烧柴火的烟气在村中浮荡,太阳的余晖在这片浮荡中酥软下来,光线变得弯曲柔和,棉线一样缠绕在树梢上。村边的麦田里已经开始发黄的小麦散发着半青半熟的香气,飘荡过来,撩撩逗逗地拂动着柳条,将农村的气息搅得十分稠密。吸一吸鼻子,就会觉出这里最浓烈的还是太阳晒热的泥土的气息,走在农村的田地上,会觉得人类不过是在土地上刨食的一群小动物。
吱嘎嘎又推开一扇土围墙的小院门,四四方方的小院里也闹嚷着一拨人在排节目。父亲原来的秘书苏小钟是部里造反派的头头之一,也被军宣队轰到干校来了,他正领导着排练一个小合唱,四个高矮差不多的年轻女干事并肩站在那里唱着《七绝。为女民兵题照》,这是毛主席的诗词:“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苏小钟像个孙猴子精干黑瘦地立在那里,张大嘴叼着口琴,吹着伴奏。练一阵挥手停下来,对四个女干事做点指导:二重唱的配合问题了,咬字清楚不清楚的问题了,声音饱满不饱满的问题了;又从头开始再来一遍。他先用口琴吹一段前奏,结束时很有节奏地加大音量,发出准备的信号,同时举起一只手打拍子,四个人便在他的指挥下放声唱了起来。
在苏小钟身后,站着一个比苏小钟高半头的女人,一张胖胖的长圆脸转来转去,有些敦厚又有些凶恶地看着排练场面。卢小慧知道,这是苏小钟的妻子,原来是一家工厂的工人,后来被苏小钟调到农林牧业部看茶炉,是部里出了名的醋罐子,有事没事和丈夫闹一闹,她用冷冷的目光在苏小钟和四个年轻女干事之间扫来扫去,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露出明显的不耐烦。没过一会儿,她显得很贤惠地两手相叠在身前一放,说道:“先吃饭吧,他们都吃了,你还没吃饭呢。”四个清秀的女干事停住唱,对苏小钟说:“你也先吃吧。”苏小钟却煞有介事地往空中伸一下手,说道:“吃不吃饭有什么要紧,等联欢会结束了再吃也行。”他眨着一双陷在深眼窝里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站在一旁的卢小慧,问道:“我们的节目排第几?”卢小慧看了看节目单,说:“第五个。”苏小钟说:“没问题,排第一个我们也敢上。”
四个女干事都觉得苏小钟挺有趣,看着他扑哧一笑,他就更加有趣地眨着眼说道:“节目不在大小,人不在多少,主要是精神饱满,要一登台就走出精神来。”他瘦小地立在那里,一边说一边做出正步登台、挺胸抬头立好的示范,那动作的夸张性又逗得四个女子笑得弯下腰,还高兴地相互拍打着肩背。苏小钟故作认真地眨着眼问:“你们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四个女干事笑得更快活了,苏小钟的老婆站在后面,露着一脸的不高兴。卢小慧冲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房东,一个窄头窄脸的中年农民点头招呼了一下,便出了院子。这个世界人和人真是差别很大,聪明的苏小钟居然对身后的老婆浑然不觉,只顾自己撒欢地说笑,也不怕晚上挨揍。他老婆当众摆出那样一张面孔,也实在不合体。这样想着,她便又觉得自己聪明。
她又匆匆地来到村外河滩旁,这里一间一间都是铁架铆着洋铁皮搭就的临时房,铁皮没有落到底,可以看见屋里一双双穿着拖鞋的赤脚站着或移动着。铁皮房一排挨一排挤得密密的,像是在国营养猪场里看到的大猪圈,有的男人正站在门口双手一上一下拉着毛巾擦着赤裸的脊背,也有男人没好意思脱下外衣,一手把它撩起来,一手用毛巾在衣服里边擦着。卢小慧正走着,一扇后窗突然开了,一只手臂和一个脸盆在眼前一晃,一盆脏水泼了下来,她仓促地躲闪着。在这人烟稠密的一排排平房中穿行,往地上放脸盆的声音,在脸盆里搓毛巾的声音,一家两口子说话的声音,一屋子人嘈嘈嚷嚷的声音充塞着她的耳朵。
一根一根木桩拉着铁丝,上面晾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还在淅淅沥沥地滴水,房前房后都泼得水汪汪一片泥汤。
穿过这片五。七干校的临时宿舍,就到了河滩旁,这里又有五六堆人在排练节目。一拨人正做出冲锋陷阵夺取革命胜利的群体造型,一面红旗刺向高空,举旗的人挺胸向前,后面的人紧随其后,在静止的造型中,摆出了一幅前赴后继的动感。一群人在练唱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扮演杨子荣的是个瘦高的中年干部,瘦长的脸,正在唱“打虎上山”一段,摆出气宇轩昂的姿态。旁边还有一堆人,敲着快板连说带唱。卢小慧踏着河滩边高低不平的土路及一块块鹅卵石,将一堆一堆人看下来。
听说演二重唱的一对男女到麦田边上练唱去了,她又匆匆赶到麦田。这里老老实实地长着一片麦子,麦子已经秀穗,绿中透出黄来,风吹过来,像数不清的瘦老头摇晃着。没有看到二重唱的人,她便踏着田梗穿过麦田往村里去。突然听到人声,再走出几步,看见一男一女正坐在水泵房旁边的凹地里搂着亲吻。卢小慧立刻收住步子,想必这就是演二重唱的一男一女了,他们可别热晕了头脑,忘了今天晚上的节目,可一时又不便于惊动他们。
正犹豫间,只见两个人搂抱着滚到了水泵房旁的麦地里,麦浪起伏着很快将他们淹没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片麦地在很起劲地蠕动着。她想了想,还是扭头走了。走了很长一段路,又停下来,想了想,折回来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块,朝水泵房里伸出来的铁管子扔去,引起了一点声响。麦地里还是不见露出人头。她微微一笑,扭转身朝前走了,走出一段远远的距离,她用双手捂成喇叭筒,朝水泵房方向高声喊道:“二重唱,男女二重唱,你们的节目落实了没有?”喊完便躲在一棵大柳树后面。远远的麦田中露出一个男人的头,似乎在四面张望着,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女人的头也歪歪斜斜地挣扎着露出来。
卢小慧悄悄一笑,扭头在一排柳树的掩护下离开了。
终于把所有的节目都落实了,她来到干校军宣队仇政委的办公室,这里原来是大柳村的大队部,红砖瓦房挺轩敞,听完卢小慧的汇报,仇政委笑眯眯地说:“卢小慧很能干。”
卢小慧却从他那张黑长的面孔中看出一丝不自然。办公室里还坐着农林牧业部里小有风骚之名的女技术员罗君兰,白白的鸭蛋脸,额头稍有些窄,眼睛长长地几乎要划到太阳穴,下巴稍有点长,但是挺丰满,挺好看,她似乎正在和仇政委诉说着什么。仇政委很首长气地当着卢小慧对罗君兰说道:“你还要进一步端正自己的态度,啊?”然后,他转过头对卢小慧说:“很好,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卢小慧便以中学生单纯无邪的表情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其实,她每次都能从仇政委笑眯眯的目光中读出一点特别的东西,只不过她比谁都聪明,就比谁都处理得当。
天已经暗下来了,西边的天空只剩下非常暗淡的青一块白一块了,村里已经有广播喇叭招呼五。七干校的全体成员到会场集合了,各处院子里都在三三两两地走出人来,卢小慧匆匆赶回自己的住处。排练节目的人大概早已走了,里面一片安静,推开院门,发现一个梳着小辫的年轻人手里拿着胡琴站在客厅门口,正是那个演李铁梅的女干事,看到卢小慧,圆润的脸上漾出一丝亲热的笑容,接着,就看到父亲从屋里出来,正在往身上穿一件蓝布外衣,他从“李铁梅”手中接过胡琴,看看卢小慧说道:“小慧,你怎么还回来?人早都去了。”卢小慧说:“我拿点东西。”父亲和“李铁梅”走了。
卢小慧看着在他们身后已关闭的院门,知道自己刚才那种无暇顾及他人的匆忙态度,既十分自然又十分聪明妥当。她进了客厅,右拐进到父母和自己住的屋里。屋子不大,通炕上摆着三个人的被褥,父亲靠门口,母亲睡中间,她紧靠东墙,三个人的枕头、被子都贴北墙放着。她没脱鞋爬上炕,跪着到了自己放被子的地方,从褥子下面翻出月经带,又跪着退下炕来,将房门掩上。隔着窗户看了看,院子里没人,便立刻解开裤带,做了一番操作,身体下部隐隐的感觉告诉她,一个月一次的女人事又要来了。
当她匆匆赶到会场时,这里已经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了。在有几个蓝球场大小的打麦场上,一端早已搭起了大戏台,拉了几盏大灯泡,戏台前光光平平的地面上,已经满满当当地蹲坐着五。七干校的男男女女们,在他们的后面及两侧,或站或蹲着村里的男女老少,戏台上拉着一个大横幅:“庆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三周年”,更多的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戏台上的灯光发出耀眼的白亮,远远地看过去,真有一股热气腾腾的劲头。卢小慧突然想到鲁迅的《社戏》,在麦田包围的黑夜搭起一个灯光明亮的戏台,确实有点像遥远的仙境。她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戏台匆匆走去。此刻在她脑子里萦绕的惟一念头,就是一定要把幕报好;然而,身体下半部隐隐的月经来潮却让她浮现出另一个问题:自己莫非真的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第八卷 第七十章
太阳早已下山了,卢小龙领着犁地耙地的人牵着牛扛着犁往村里走。刘堡村生产大队共有一百六七十户人家,六七百口人,下面分着两个生产小队,经过半年多的实干,他被选为第一生产小队的队长,两个副队长是贫下中农,会计和库房保管现在也由知识青年担任,现在,第一生产小队整个在卢小龙的领导下,第二生产小队的会计和保管也换成了知识青年。北京来的学生大公无私的实干精神已经在当地农民中获得一致公认,这也是卢小龙领着三十个知识青年干出来的成果,现在,下地干活在他眼里有了新的意义。
河滩地里的麦子刚刚收过,没犁过的还留着一行行麦茬,犁过的已经平整疏松地铺在那里,像褐色的地毯,匀匀的看着很舒服。快到村边时,他们将缰绳在牛脖子上一绕,放开手,十几头黄牛都加快步子向着村里的饲养棚小跑起来,牛儿饥了渴了,不然他们这会儿还不会收工。前面坡上,一层层梯田里种着秋庄稼,大多是玉米,绿绿的已经没膝盖高,锄地的人还没有收工,远远地看到卢小龙领着犁地的人回来,一个黑瘦的中年农民放下锄冲卢小龙摆了摆手,指了指面前的玉米地,嚷了一声:“我们锄完这一片再收工。”几十个人都直起腰从玉米地里往这边看,冲他嚷的黑瘦农民是副队长根喜,卢小龙一指村边的打麦场,回了一声嚷:“我去场上招呼一下。”犁地耙地的都是些中老年农民,村里干活的把式,卢小龙放他们先回家歇去了,自己却拐了个弯,来到村边的打麦场。
打麦场上,另一个副队长来福正领着人干活,看到卢小龙过来,他满场吆喝的嗓门更大了。刘堡村按照几百年来的规矩,将割下的麦子一捆捆扎好,肩挑、牛驮、车拉运到打麦场,先在四边堆成麦垛,上边苫上草席,以防阴天下雨,而后,抓紧每一个晴天打麦子。
他们将一垛麦子扒开,漫铺在场上,松松的有一尺多厚,人拉着几个石碾子碾场。碾子不轻不重地在麦草上一遍又一遍碾过,松软的麦草就轧实了。这时,人们便拿着木叉将麦草挑起抖松,麦穗里的麦粒哗哗地漏在地上,抖松的麦草又厚厚地铺在场上,再碾、再抖。最后,麦穗上的麦粒都碾落了,鹅毛管一样的麦杆也都碾瘪了,就把碾过的麦草用木杈叉起来,在场边垛成麦草垛。这些碾过的麦草再用铡刀铡成寸长,就成为牛马的饲料了。
卢小龙也操起一把木杈,木杈很大,有三四个大木齿,像弯弯的牛犄角一样,贴地滑滑地往前一叉,将厚厚一层被碾实的麦草挑起来抖松,撂下来,抖上两三叉,面前就成一大堆蓬松的麦草,再一叉把它们叉起来,挑到一边。这是最后一碾了,草是草,麦粒是麦粒了,踏着地上厚厚一层滚滚的麦粒十分舒服。二十来个人一人一把木杈,从四面将场上碾过的麦草挑起来,抖尽麦粒后,往场边草草地一堆,就有几个老头拿着大扫帚弯着腰将场上的麦粒归成一堆,麦粒由大面积收成小面积,由薄变厚。一个老头把扫帚换成了平头木锨,将寸厚的麦粒往一起堆,拿扫帚的老头跟在后面继续扫着木锨撮过的地方,又有几把木锨、一把大扫帚围上去,将麦粒集中成堆。这一伙都是些上年纪的农民,小伙子们在另一边开始将碾过的麦草堆垛。
他们先用麦草在地上铺出一个直径丈许的正圆,然后,四面八方的木杈将麦草送上去,三四个小伙子站在上面用脚踩,也用木杈整理着,没多一会儿,麦垛像个大圆塔一样越堆越高,上面三四个小伙子站在塔顶上,更认真地在上边将一层层麦草铺好踩实,下边的人不断将麦草挑上去,同时有人围着麦垛将那些露头的麦草一把把揪出来,用木杈四周拍打着麦垛,麦垛要垛得实,垛得光,才能在风吹雨打中存得住。麦垛更高了,上边的小伙子纷纷跳下来,只剩一个人在上面收顶,这时,麦垛几乎有三人高了。用木杈往上挑麦草,要有力气,有技术,像在深沟中挖土往上抛一样,将木杈猛地挑到头顶最高处,麦草沿着惯性飞上垛顶,上面的小伙子用手接住,然后铺着理着,用脚踩着,在顶部收成蓑笠帽一样的椎形,苫上草席,用绳子绑扎住。这时,上面的小伙子拍拍手,周围的人便用蓬松的麦草给他堆个堆,他先把木杈扔下来,然后高兴地呼喊着纵身一跳,陷落在蓬松的麦草堆中。
天黑了,场上已经亮了几盏电灯,几个扬场的把式开始扬场。垛麦草的人拍打着身上的衣服,抓紧时间回家吃饭。吃完饭回来,扬场的也就扬完了,再接着摊场、碾场、收场、垛垛。俗话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正是阴历五月,接连晴上一些天,把场上的活干完,全年一半的收成就入库了,那时,老天爷再稳稳地下起雨来,把秋庄稼浇个透,种地的人这一年就多少能够将肚子填个半饱。
卢小龙又操起一把木锨加入扬场的行列。当生产队长,第一要带头苦干,第二要会干,第三要会派活,第四要分配公平。他现在是一边学一边干,带着人去犁地,他就跟着学犁地、耙地;带着人在打麦场上,他就一心操练场上的活计;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肯学,农村的活都不难。金灿灿的麦粒像一脉小山东西顺在打麦场的南边,就着不大不小的南风,用木掀铲起一铲麦粒,扬到空中,麦粒在空中呈扇形扬开,风把里边的灰土、麦壳都飞飞扬扬地往北吹了,沉甸甸的麦粒便成东西一条线齐齐地落在地上。卢小龙这两天已经掌握了扬场的要领,操起木锨就有琢磨技术和表现技术的热情。那一扬,要把木锨中的麦粒尽可能扬开,出来的扇形迎着风垂直于地面,才能让风将麦壳和土吹净,同时麦粒齐齐地东西一线落在地上。干得起劲时,就只需一掀一掀往空中扬,头都不抬,只见麦粒刷刷刷地落成一条线,眼睛的余光可以瞅见灰土、麦壳飘飘而走。听见周围几个农民笑呵呵地说:“队长这两下,已经像个老把式了。”他便嘿嘿一笑,继续和对面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你一下我一下地扬着,一口气将一堆小麦扬了一遍。
抬头擦着额上的汗,看一下场上,灰土和麦壳薄薄地铺了一层,这边扬好的麦粒又成了东西走向的一脉小山。用大扫帚将这脉小山边上扫干净,再迎着南风扬第二遍,这一次就彻底扬净了。越是轻的东西飘得越远,麦粒最重落得最近。麦粒和麦粒重量也有差别,越迎风落得近的,麦粒越饱满,要留麦种,就要贴着迎风的一面将一部分麦粒先收起来,不留麦种,就当下将扬好的麦粒堆成一堆,一边堆一边也就混匀了。然后,张开一个个麻袋,簸箕木锨一起上,装个满,扎上麻袋口,两个人用木杠抬起一杆大秤,用秤钩挂住麻袋,挑起来一个个过秤,当保管的、当会计的、当队长的一一记了数。小伙子们蹲下身将一个个麻袋上到肩背上,低着头将它们扛到麦场旁边的库房里。等麦子都打完了,派出马车将公粮送到县里一交,剩下的麦子一部分分给本队社员,留作种子的小麦就拉到村里的另一个库房里锁起来,这夏收的一件大活就算了结。
这边麦子刚收好,那边吃完饭的人们又都来了,操起了木杈将没有碾过的麦垛拆开,很快抖松铺满一场。卢小龙这才和几个扬场的农民一起回村吃饭。进了村,各回各家,卢小龙在返回知青点前,决定先到刘堡村的机磨房和油坊看一看。
刘堡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下分两个生产小队,实行两级核算。一年农业的收支都是小队的事,只有机磨房、油坊是大队所有,也是大队的主要经济基础。过去多少年内,机磨房和油坊是全村农民意见最大的地方,总是账目不清,现在,都换成了知识青年掌管,也成了卢小龙要操心的地方了。卢小龙现在管着两摊事:一摊,是生产小队的事;又一摊,就是知识青年集体。三十个人一半对一半地分在了两个生产小队,不少人在生产小队里担任了职务,又有人到了大队机磨房、油坊;然而,三十个人还是一个大家庭,用他们的话讲:“对外实行社会主义,对内实行共产主义。”每个人在村里各挣各的工分,最后都交到知青点,每个人在队里分的粮油也都如数交到知青灶上。他现在管着的这个“大家庭”在村里已经很有势力了,用村里人的话讲,他现在管着半个刘堡村。带着这样的感觉,他不仅觉得自己是第一生产小队的当家人,对整个刘堡大队似乎也有当一点家的意思。
机磨房亮着灯,几台磨面机正在隆隆地转着,本村外村来磨玉米、磨麦子的农民都守着自己的粮食袋,按规矩排着队。知识青年中的大个子高伟民,现在负责着机磨房,他一脸粉白地从粉尘飞扬的机器旁走过来,扯着大嗓门对卢小龙说:“今天活多,我晚点回灶上吃饭。”卢小龙点点头,看见他又在忙着张罗一台台机器,和一个个加工粮食的农民捂着耳朵在隆隆的机器声中说着话。一袋玉米打开,高伟民拿在手里看看,觉得够干燥,可以加工,便撂到大磅秤上称出分量,然后倒入磨面机的进料斗里,机器哐啷哐啷地运转着,将黄澄澄的玉米面徐徐吐了出来,农民在另一头张着口袋接着。这边面吐完了,那边玉米皮收到另一个袋里,农民有钱,就按斤数交钱,没钱,就把玉米皮留下,充作加工费了。一袋麦子拿来,也是抓起来看一看,太湿的便拒绝加工,够干了,过了秤,也倒到磨面机进料斗里,然后问你要什么粉?全麦粉,就白面麸子一出到底,100斤还是100斤;要出九0粉,就是100斤麦子磨出90斤面,收10斤麦麸;要出八七粉,就是城里人现在吃的标准粉;要出八一粉,100斤麦子出81斤白面,收19斤麸子,就是城里人吃的富强面。磨完了,也是有钱交钱,没钱扣一定数量的麸子充加工费。高伟民带着一个小个子的知识青年照顾着三台磨面机,过秤,算账,收钱,收麸子,忙得不可开交。卢小龙看了一下磨房里外排着队的几十个男女老少,便出了机磨房。一离开粉尘飞扬、轰隆声震耳的机磨房,呼吸一下舒畅了,头脑也十分清醒。
机磨房旁边就是油坊,主要给刘堡村和周围几个村的生产队加工棉花籽。摘下来的棉花被机器轧过,棉花就是棉花,棉花籽就是棉花籽了,棉花籽在火上蒸热,压榨成饼,出来的就是棉籽油,这是这带农村主要的食用油。油坊里灯光灰暗,油气腾腾,一进去就湿热呛人,憋得人喘不上气来,七八个青壮年都只穿着短裤衩,裸着上身,一身汗水地在昏暗中忙碌着。一个叫何广平的男知青在这里负责,他走过来冲卢小龙敦厚地笑笑。他个子挺高挺壮,却是小孩面孔,像是学生在学校看到家长来看望自己一样,很高兴,特别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成绩。卢小龙每次来这里,都能体会到一点当家长的愉快。何广平在蒸气腾腾的昏暗中指着油坊,介绍着这几天榨油的情况。大蒸炉呼呼地烧着旺火,榨油的程序在一派近乎原始的劳动中进行着。卢小龙早已熟悉这里的程序,每次来,他都要在蒸气腾腾的油坊中烤一会儿,他要表示对知青大家庭中每个成员的特别关心,把三十个人紧紧团结在自己身边。他嘱咐着:“早点完事,就回去吃饭休息。”这等于是对何广平废寝忘食的劳动态度给予了最好的肯定。
从油坊出来,好像从蒸笼里钻出来一样,一股小风迎面吹来,山村里炎热的夏天显得近乎凉爽了。他正在往回走着,一声招呼,月光下遇到刘堡大队党支部书记刘仁鑫了。
这是一个高颧骨尖下巴的矮瘦小伙子,在县城中学读过几年书,后来给公社书记当了几年通讯员,文化大革命中参加了造反派,这几年回村当大队支书了。他显得很亲热又稍有些不自然地对卢小龙笑笑,说道:“还没吃吧?又来看他们了?”
卢小龙点点头,极力淡化着自己来看望的意义,说道:“有事没事转一圈,催他们吃个饭。”
刘仁鑫眨着一双挺聪明的三角眼点头说道:“你们这个知青点搞得好,全县哪个村的知青点都不如你们。”卢小龙平和地一笑,说道:“我们就是心齐点呗。”
刘仁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背起手来,多少有点像在公社当过干部的样子,说道:“齐心就了不得。”他一边说一边左右挪动着脚步,似乎要踩平脚下这段不平的坡路,同时左右打量着过往的农民。
卢小龙说笑着和刘仁鑫分了手。走了一截,后脖颈一直有感觉,不由得回头望了一下,刘仁鑫正眯着眼远远瞄着自己。看到卢小龙回头,刘仁鑫很快转过目光,看往别处了。卢小龙只能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又朝前走。
走了一段大鹅卵石铺就的下坡路,和两边院子里端着大碗吃饭的农民打着招呼,又上了一段石头铺就的上坡路,就到了第一生产队在村里的库房。这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大院,院子一边是砖和土坯盖的几间库房,院内的泥地平平整整,穿过院子往里走,前面的角落里飘来一股豆浆的香味,接着又闻到猪粪的臭味。走过去就是一个大猪圈,低矮的猪圈里拱动着一二十头大猪。听见脚步声,一头大白猪从黑黑的窝里钻出来,踏着湿臭的烂泥走到猪圈的矮墙边抬起头,懵懵懂懂地冲着卢小龙呼哧呼哧嚼着嘴巴。卢小龙站在齐胸高的圈墙旁,噜噜噜地吆喝了一下,黑黑的猪圈里响起一片磨擦拱动的声音,几头黑的白的大猪打着呼噜抖着头先先后后走了出来,看着它们并不急迫的样子,卢小龙知道,这群猪天黑前已经喂得差不多了。
挨着猪圈就是豆腐房,这会儿正冒着白色的蒸气,鲁敏敏和鲁继敏从屋里走出来,见是卢小龙,姐妹俩都很高兴。卢小龙一低头进了豆腐房。昏暗的油灯光亮中,一只小毛驴蒙着眼罩,还在拉着石磨一圈一圈转着,鲁敏敏守在磨边,用铁勺从桶中将泡酥的黄豆连同水一勺勺加到磨眼上,磨旋转着,磨眼上堆着的湿黄豆逐渐落下去,用勺刮着,便都落进了磨眼。乳白色的粘稠汁液从磨四边渗漏下来,流到磨底盘周边的石槽里,再从一个出口流到桶中。卢小龙知道这粘稠的汁液要用水兑稀,再去掉泡沫,倒在一个用屉布做成的大漏袋里,大漏袋是吊在半空的木架子上的,一边摇着一边就把生豆浆漏在大铁锅里,漏袋里剩下的就是豆腐渣,是喂猪的好饲料。生豆浆在锅里煮开,就成了城市人喝的熟豆浆;再加上石膏水或酸浆水一点,豆浆就泄了,豆腐脑沉在锅底,上边就是像啤酒一样黄色的浆水。将浆水舀在一边已经发酸的浆水缸中,就可以成为下次点豆腐用的酸浆水,多出来的舀到桶里,又是喂猪喂牛的好东西。
这里是第一生产小队的豆腐房和猪场,也是知识青年来到村里以后为生产队办起来的。
有了知识青年这样不偷饲料、不乱账目、全心全意张罗的人,办集体的豆腐房和猪场才有了可能。负责点豆腐的是一个姓丁的老头,他腰背佝偻着在灶边忙活着,一大锅豆浆早已经滚了,要让它多滚一会儿,又不能淤锅,他停住风箱,拿起大瓢,一瓢一瓢舀起豆浆,又瀑布一样高高倒回锅中,这便是典型的“扬汤止沸”了。这样滚了一阵以后,丁老头将煤火压住,滚够了的豆浆便冒着热气平静下来,丁老头拿着瓢舀了半瓢豆浆,笑眯眯地看着卢小龙说:“你不喝一碗?”卢小龙摇摇头,看着站在一边的鲁敏敏和鲁继敏说道:“我不坏她们的规矩。”鲁敏敏和鲁继敏听了都美美地一笑,两个人的账目管得很细,每天用多少豆子,出多少豆腐,豆腐挑出去卖了多少钱,换了多少豆子、小麦和玉米,每天都有每天的账,姐妹俩一心一意要把豆腐房和猪场办好。卢小龙笑眯眯地和姐妹俩说着话,帮着提提桶,干点活。鲁敏敏挺高挺壮地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显得有些腼腆。鲁继敏则一边忙碌着,一边不时抬起那双黑得显深的眼睛看看卢小龙。卢小龙打点好姐妹俩,又忙着招呼丁老头,因为自己既是知青点的负责人,又是生产队的小队长。
丁老头开始点豆腐了。他从酸浆缸中舀出一瓢已经酵酸的浆水,稳稳地沉入豆浆中,瓢在豆浆里转圈移动着,瓢中的酸浆水便极为均匀平稳地落到了豆浆中,丁老头一边点着一边说着:“要让豆浆稳一稳,豆浆性子浮的时候,点不出好豆腐。下酸浆水要下得慢,下得匀,千万不要搅动它,一搅,出豆腐就少了。”说着,他把瓢递给卢小龙:“队长来一下。”
卢小龙接过瓢,这不是他第一次学艺了,他从酸浆缸中舀出满满一大瓢酸浆水,将瓢稍微斜着慢慢插入豆浆中,让瓢像船一样在豆浆中转圈移动,锅很大,几乎有两米的直径,他要俯身伸长手臂,拿着瓢转动着。先贴着锅边转大圈,慢慢把圈转小,缓缓的三四圈,瓢转到锅中心,一瓢酸浆水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均匀地混入豆浆中。停一停,看一看,豆浆还是白白的,一动没动。等豆浆停稳了,再舀起第三瓢酸浆水点下去。点了几瓢以后,就看到豆浆开始泄了,啤酒一样的浆水在表面出现,乳白色的豆腐脑开始往下沉淀,样子颇像一潭水中看到的白云的倒影。卢小龙端着油灯静静地观察着,这就到了点豆腐最奥妙的时刻,要让豆腐脑静静地沉淀下去,人心稳,豆腐才稳,最后看看锅里还缺不缺酸浆水,若缺,就要稍稍补一点,那动作要更柔和,补的量绝不可过多。
终于,豆腐脑在锅底停稳了,啤酒一样的黄色浆水也在上面停稳了,便操起瓢一瓢一瓢将浆水舀到一个特大号的大水缸里,明天喂猪喂牛。豆腐脑在锅底出现,鲜嫩晃动,这时拿过一个篦子来,里面铺上屉布,将豆腐脑一瓢一瓢舀进去,篦子架在一个空水缸上面,豆腐脑里的水哗哗地渗落到水缸里。舀满了,将屉布对角一包,用力一勒,里边的水分就更加有力地透过屉布哗哗哗地流入缸中,然后展开屉布,再一次对角勒紧,里边的水又一阵哗哗哗地渗漏出来。勒上几勒,豆腐脑就快变成嫩豆腐了,这时将屉布再一次勒紧包好,在上面压上一个圆木盖,在木盖上压上两块大石头,听见屉布包里的水又哗哗地往外流着,等猛劲过去了,就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了。直到这时,这锅豆腐才算点完了,一晚上过去,明天清晨将豆腐包打开,就成了像篦子一样圆圆厚厚的一大块豆腐了,那时就任人切割了。
今天做豆腐的活算是完了,姐妹俩让丁老头先回家吃饭,她们一边和卢小龙说着话,一边将大锅洗净。锅底结了薄薄的一层锅巴,鲁敏敏用铁铲铲起来,拿在手中递给卢小龙说:“这个允许你尝一块。”卢小龙接过一片来,放在嘴里嚼着,说道:“真苦,不好吃。”
鲁敏敏愉快地看着他,鲁继敏一边刷着锅一边说:“就是不好吃才给你吃呢,要不还不都给你吃了,我们猪吃什么呀?”卢小龙扑哧笑了,鲁敏敏也笑了。一个大锅的锅巴都铲起来,扔到豆腐渣桶里,都是明天喂猪的饲料,又倒上清水,将大锅刷干净。再将一桶清水倒入锅中,用灶里压住的煤火暖一夜水。卢小龙帮着姐妹俩将豆腐房打扫干净,又等着姐妹俩查看了豆腐房的小账本,而后牵着毛驴,将一对木门的铁环锁上一把小铁锁,就回去吃饭。
路过生产队的饲养棚时,卢小龙将小毛驴送了进去。
饲养棚内点着一盏防风的煤油灯,村里人管它叫马灯。一片昏暗的光亮中,十几头牛和几匹骡马都在槽里嚼着草料,饲养员是一个姓田的矮个老头与一个叫做汤小明的男知识青年。田老头正一个槽一个槽地给牲口们拨拉着草料,看到卢小龙牵着小驴进来,他矮矮地走过来接了缰绳,系到一个空食槽的木柱上,顺手布上草料,小驴便欢欢地吃了起来。
卢小龙伸手摸了摸几头牛的脑门,牛都乖乖地吃着草,有的还抬起头用湿乎乎的舌头舔舔他的手。摸着牛的脑门,你能觉出它的毛又粗糙又光顺,头又大又温乎。一匹白马一边吃着草一边踏着蹄子,打着响鼻,卢小龙上去摸它时,它晃着头不让摸,卢小龙笑着对它说:“你这个傻瓜。”田老头听着,矮矮地过来笑了。卢小龙又看了看饲养棚深处的一盘大炕,说道:“晚上睡在这儿,热不热?”田老头说:“不热不热,咱们这棚子,后半截是窑洞,凉快。”卢小龙看着那盘大炕,心中不禁微微笑了。这里是生产小队召集社员开会的地方,马灯往炕上一放,七八十户人家的主要劳动力便都挤到这儿,听着牲口嚼草的声音,站着,坐着,说着,闹着,抽着烟,咳嗽着,就把生产队的事商量了。自从当了队长,他对在这个牲口棚里开会也特别有了兴趣。
烟雾腾腾中,他把牛马驴骡看了一遍,正准备退出来时,一挑水进了饲养棚,与田大爷一起喂牲口的知识青年汤小明进来了,他是个初中生,长得眉清目秀,看见卢小龙,他说:“你还没回去吃饭吧?”同时拎起一桶水倒到水缸里,卢小龙也顺手拎起另一桶水,帮着倒到水缸里,随口答道:“我送毛驴过来,顺便看看,你吃饭了吗?”汤小明说:“吃了。”
卢小龙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两天犁地,牲口用得狠了点,夜里稍微加点料。”汤小明说:“这我知道,料少了,牲口腿会软的。”走到饲养棚外头,卢小龙又轻声问了一句:“料你管着呢?”汤小明点头说:“是,黑豆和玉米都是我直接从队里库房领出来,拿到机磨上磨了,再拿到饲养棚来,你放心吧。”卢小龙点点头,田老头喂牲口是个好手,就是爱占小便宜,经常克扣牛马的口粮,偷回家去。鲁敏敏和鲁继敏还在牲口棚外等着,三个人踏着月光在村中高低不平的路上几上几下地往回走着,两边的房屋和窑洞依稀透出油灯的光亮。
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正是夏忙时节,知识青年没有都回来,回来的几个人正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端着大碗吃饭。窑洞门敞开着,黑黑的窑洞里亮着煤油灯。今天轮值做饭的是唐北生和贾若曦,看到卢小龙三个人,唐北生仰着一张疙疙瘩瘩的脸笑着说道:“快吃吧。”卢小龙问:“还有几个人没吃?”唐北生说:“除了你们,就剩下机磨房和油坊上的人了。”卢小龙说:“早就饿得顶不住了,先洗一把。”唐北生伸手一指,说:“你们的脸盆都在这儿呢,已经倒上水了。”
窑洞门口摆着六七个脸盆,里边都有半盆水,卢小龙借着窑洞里透出的油灯亮和头顶上的月光认出自己的脸盆,立刻蹲下身双手掬着水洗起脸来,很快,一盆水就成了黄泥汤子,上面还漂着一些麦壳。唐北生笑着把毛巾递过来,说道:“这是你的毛巾,已经湿过了。”
卢小龙很舒服地擦着脸、脖子和手臂,又很舒服地擤了擤鼻子,觉得被汗水、泥土堵塞的毛汗孔又都爽快地张开了。鲁敏敏、鲁继敏也都洗完了,三个人一人一个大馒头、一大碗玉米面糊糊,就着咸菜丝香香地吃了起来。唐北生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饭,贾若曦也晃着两个八字型的小辫子走过来,问:“馒头没有凉吧?”卢小龙说:“没有,天这么热,凉了也不怕。”唐北生说:“玉米糊糊还有,管够。”卢小龙说:“农忙的时候不敢饿着大家。”
唐北生看看院子里走动的邻居,蹲下身凑在卢小龙跟前说道:“刚才,富大爷领着几个人想要找你呢。”富大爷是村里的贫协主任,卢小龙问:“什么事?”唐北生转了转那双挺机灵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他们说,大队会计刘来发贪污。”
卢小龙垂下眼想了一下:“他们为什么不向大队支书刘仁鑫去反映?”
唐北生伸手捂在卢小龙的耳朵上说:“他是他的后台。”
卢小龙看了看院子里的人,轻声说道:“啥事别莽撞,弄清楚再说,慢慢来。”唐北生点点头,同时很有战斗情绪地低声说:“他们说,刘堡村过去四清时就雨过地皮湿。”
卢小龙看了唐北生一眼,说:“今天先说到这儿。”唐北生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人,又转过头低声对卢小龙说:“他们说的,以后你当大队支书就好了。”卢小龙哼地笑了一下,一边喝着大碗里的糊糊,一边说道:“我这会儿党员还不是呢!”
正说着,院门外一片脚步声,跑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妇女,一进门就冲卢小龙说:“我家二狗子又抽开羊角疯了,去个人给他扎扎针吧。”二狗子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隔长间短地抽羊角疯。卢小龙对贾若曦说:“那你们就去一下吧。”知识青年一到村里就成立了针灸医疗队,专门跑到几十里外的野战军医院学习过,给村里人免费针灸,治好了不少病,在周围这一片村子里已经小有名气了。贾若曦对鲁敏敏说:“你跟我一起去吧。”鲁敏敏也是针灸医疗队的成员,她放下饭碗说道:“行,我回来再接着吃。”两个人回到窑洞里拿出了针灸盒和针灸医疗手册,刚要走,又停下来对卢小龙说:“我们上次给二狗扎过,没管几天就又犯了。”卢小龙说:“那就再扎呗。”贾若曦说:“有个穴我们不敢扎。”卢小龙说:“什么穴?”
贾若曦说:“就是哑门穴,挺危险的,可是,这个穴位治聋哑有特效,治羊角疯也有特效。”
卢小龙说:“先在咱们自己身上试嘛,你们不是好多穴都试过吗?”贾若曦看了看鲁敏敏,说:“咱们现在就试吧,你在我身上试。”鲁敏敏说:“在我身上试吧,你比我扎得好。”卢小龙把喝空了的碗往地上一放,说道:“你们俩先去一个人,拣你们过去扎过的穴先扎上,留一个人在我身上试针。”贾若曦用商量的目光看着鲁敏敏,鲁敏敏说:“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贾若曦想了一下,说:“我先去吧。”她站起来,对二狗娘说道:“走,我先跟你走。”两个人匆匆走了。
卢小龙回到窑洞,在长条凳上坐下,鲁敏敏把油灯拿近,用酒精棉将他后脖颈哑门穴周围擦拭了一下,又将手指和细长的银针擦拭了一下,然后,在卢小龙的颈椎上来回摁着寻找着,小心地将银针插入一个颈椎缝中。卢小龙稍有些紧张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鲁敏敏小心翼翼地往里进着针,每深入一点就问:“有感觉没有?”卢小龙体会着,说道:“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只是微微有一点胀。”鲁敏敏说:“你有了特别的感觉,立刻告诉我。”
卢小龙说:“那肯定的。”卢小龙知道,这个穴位自古以来被称为“禁穴”,就因为它很危险,稍一扎深,就可能造成死亡和医疗事故,扎得浅了,又毫无效果,只有扎到适当的深度,形成强刺激,才能治疗聋哑等疑难病症,只是这个深浅不好掌握。鲁敏敏旋转着手中的银针,极缓慢地一点点深入着。卢小龙酸胀的感觉越来越强,然而他知道,这个刺激还不足以治疗疑难病症,他说:“你接着进针吧。”
窑洞里围了好几个知识青年,都有些紧张地盯视着这有些危险的尝试,很静。突然,卢小龙觉得颈椎触电一样,从头顶到尾椎骨都被电流强烈贯通,浑身一个透彻的强烈震动。
这回不用他说,鲁敏敏也吓得停住了手。卢小龙闭着眼体会了一下,觉出脊背和头顶一阵穿透的轻快与凉爽,他转过头对鲁敏敏说道:“成功了。”鲁敏敏紧张的面孔这才舒展开来,她说:“真把我吓坏了,以为把你扎死了呢。”说着,抬起手背擦着自己额头上的一片汗珠。
卢小龙说:“哪那么容易死呀?”鲁敏敏旋转着轻轻往外拔针,一股电流又沿着脊柱上下蹿行着,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卢小龙把感觉一一报告给鲁敏敏,鲁敏敏收了针,说道:“这我就有把握了。”卢小龙提醒道:“你刚才记住了没有,扎了多深?”鲁敏敏笑着瞟了他一眼,说:“记住了,不过,给二狗不能扎那么深,因为他人小,脖子也比你细。”
鲁敏敏拿着针灸盒匆匆走了,唐北生笑着说道:“刚才,我也紧张得很,真把你扎死了,我们这伙人可就群龙无首了。”卢小龙一笑,说道:“再给一碗玉米面糊糊吧。”唐北生说:“没问题,我给你去盛。”鲁继敏两眼黑沉沉地看着卢小龙,说道:“这次要能把羊角疯治好了,咱们刘堡的知青就又创了一个奇迹。”
卢小龙走出窑洞坐在小板凳上喝开了玉米糊糊,这一碗喝完了,大个子高伟民打头,在机磨房和油坊干活的几个知识青年都累得七扭八歪地拖着步子回来了。卢小龙对唐北生说:“这几个人累坏了,先给他们搞饭吃,我还得去打麦场,今晚上那里通宵干。”唐北生说:“等灶上的事都完了,我去打麦场上替你一会儿,你也不能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卢小龙拍了拍脑门,说:“让它多辛苦几天吧,你又不能替我当队长。”说罢便要往外走,唐北生喊了一声:“等等。”跑进窑洞拿出一件褂子和一封信,说道:“后半夜凉,你把外衣带上,这儿还有你一封信。”卢小龙接过衣服搭在肩膀上,看了看信,是沈丽从北京来的,便捏在手中,顶着月光往村外的打麦场走去。
第八卷 第七十一章
刘少奇终日处在半昏迷状态中,自从去年《八届十二中全会公报》发表后,他就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完全无望了,人是精神的动物,精神一旦崩溃,生命也就迅速衰朽了。
正是秋天,眼前萧条阴暗,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恍恍惚惚中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鼻孔里插着鼻饲管,这股冰冷而又麻木的感觉时时在告诉他,自己的生命已经濒临死亡。手臂上扎着静脉注射器,这麻木憋胀的感觉也不断地告诉他,最后一点生命在勉为其难地维持着。当一阵又一阵浓痰涌上喉咙,憋闷和痛苦就是最直接的了,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挣扎着衰弱的身体。吸痰器插入口中,一阵稀里哗啦的吮吸声,口腔似乎不那么堵塞了,吸痰器的吸头还在口腔扫描着,听见液体与气体混合着冲进吸管的声音。医护人员动作粗糙了些,吸管将口腔和舌头划出一丝丝疼痛,这种疼痛相比之下倒是好忍受的,至少显示着生命还存在。眼前晃动着两三个医护人员,白帽子白大褂,说不上是善良还是不善良的面孔。对于他这个“叛徒、内奸、工贼、”“中国最大的走资派”,一切医学上的人道主义都可以取消。早在一两年前,有些医护人员就一边辱骂着一边给他打针,打针的动作又粗又重,极猛的注射造成的剧痛曾使他的臀部像被撕裂一样。
周围的人似乎在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他听任自己的生命衰弱地浮荡在床上,鼻饲管憋胀麻木的感觉还在晕晕乎乎地给着他维持生命的感觉。大概是周围环境的活动引起了他一丝注意,他将眼睁开一线,朦朦胧胧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事情。一个女护士将一张报纸摁在墙上,然后,拿一根棉签蘸着另一个医护人员举着的一瓶紫药水,在报纸上写了一行挺大的字,他们把报纸拿到他的眼前,他目光一扫,看清了这几个紫光闪闪的大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他装作没有反应,把头转到了右侧,报纸也移到了右侧,挡着他的目光,他又将脸转到左侧,他没有看见这行字,他不要看。
房间里又是一片轻声的嘀咕,一个人向自己俯下身来,敦厚的长方脸,有些凸起的大眼睛,稍有些肥厚的下巴,他要和自己说什么,刘少奇知道,这是自己原来的卫士长。他闭上眼,耳边响起了卫士长敦厚的声音,他在念报纸上那行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那声音似乎在安慰他,表明中央很关心他,他闭着眼不做任何表示,他已经大概知道将会对他做出怎样的安排。他是无力反抗这个安排的,只不过从医学上需要他衰弱的生命配合这个安排,才能够完成转移。
在阴暗的秋光中开始了对他的转移,那多少有点像过去战争年代对伤员的转移。他听之任之地躺着,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衰朽。长期的糖尿病和多种疾病的折磨早已使他失去了自理能力,没有人为他清洗身体,没有人为他更换衣服,他浑身上下肮脏不堪,那种湿粘的感觉、恶臭的气味无时不刻地浸泡着他并未麻木的感觉。医护人员每次走到床边进行必要的医疗操作时,他都能看到他们脸上压抑不住的嫌恶,倘若可能的话,他们一定会尽可能快地完成护理,以便匆匆离去。现在,他麻木不仁地听任着这些处理。自己恶臭的衣服被一件一件解除了,身体被包裹在一个白色的床单里,又包上了一条棉被,被子外面又裹上一条床单,像躺在美国兵的睡袋里一样。粘臭的衣服剥去以后,躺在这个比较干净的包裹中,倒觉出一点清爽,清爽的床单也让他觉出自己浑身上下的肮脏与湿粘。他知道自己早已完全失去了提出要求的资格,倘若王光美能够在身边,她一定会为自己浑身上下做一次擦拭和清洗,再换上一身干净的内衣,就是死,也要死得尊严,死个舒服。
他被搬到担架上,又被抬进救护车里,几个熟悉的面孔在身边很严厉地出现,是“刘少奇专案组”的人员在监护着一切,救护车里还有一两个护士和自己原来的卫士长。跑了很长一段路,他被抬出救护车,他微微转动着眼睛,看清这是飞机场。他被抬进早已等候的飞机后舱,飞机很快起飞了,身体飘悠悠地如上天堂一样。这段飞行颇像是一段梦境。
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坐过一次船,船很小,江很宽,天黑黑的,对岸的灯光稀稀寥寥。
船开了以后,他觉得黑夜中的天地、江水和岸边的灯光都在旋转,在恍恍惚惚的旋转中,他好像睡着了,那个旋转的夜景就成了他一生难以忘怀的梦境。此刻,他闭上眼,又觉得黑暗中的世界像梦一样旋转着。飞机降落了,落地时的震动和颠簸使他从旋转的梦中多少醒来,他被抬下了飞机。夜晚的机场一片黑暗,装点着冷冷清清的、神奇古怪的灯光,当他被抬着往前走时,黑夜中的景象又很优美地旋转起来,一直走下去会很舒服,外面的空气很新鲜。然而,他很快就被抬上一辆救护车,听见从北京跟随来的人与这里的人在交接着什么,随后,救护车呼啸着开出了机场。大概是卫士长趴在他耳边轻声告诉他:“这是河南开封。”
等他再被抬出救护车时,看到自己被抬到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所谓院子,就是四面都是三层楼的楼房,包围出一块像监狱一样阴暗而又闭塞的空间。在朦胧的路灯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密布的电网。他闭上眼,灯光电网便在眼前扑朔迷离地旋转起来,他像一只可怜的小飞虫落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他已经被“交接”完了,北京来的人都不见了,再出现的是一些新的面孔。看到很多军人在院子里活动,他被严密看守着抬进了四座小矮楼中的一座,拐了几个弯,进了一层楼的一套阴暗的房间里,房间是里外间,他被放在了里间屋的床上。他懵懵懂懂地想到,这其实并不是战争年代转移伤员,而是在转移一个重要的敌军俘虏。想到这个“敌军俘虏”身患重病,给转移带来如此大的麻烦,他多少生出一丝自嘲的微笑,那微笑在灵魂飘荡的世界中像片微弱的曙光,照亮了黑暗的地平线。地平线所包围的大地也是黑暗的,只朦胧知道那里起伏着千山万岭,也知道自己曾经在千山万岭中跋涉过,现在都看不清了,大地是黑暗的,天空却亮得有些晃眼。毛泽东戴着一顶灰蓝色的八路军帽高高矗立在天空中,这是“独一无二”的形象。
天气越来越寒冷了,房间里十分阴暗,窗外的天空他基本上看不见,厚厚的窗帘终日紧闭着,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倒是日夜亮着,照着他这个清白无辜的生命。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汁液在逐步耗干,身体越来越干燥、轻飘,像一段被烘干的树木渐渐失去了弹性,四肢和身体越来越僵硬。他不禁想到一个木匠的言语,那还是在延安窑洞前看一个木匠为窑洞做门窗,木匠一边刨着木头一边讲着木料在做门窗家具前都要被烘烤,自己当时背着手站在阳光下,笑眯眯地问道:“为什么?”木匠指着身边的一棵小树说道:“木头不烤都有性子。”说着,他站起来,用手将小树弯过来,一松手,小树又弹了回去,木匠说:“这就是树的性子。”木匠又拿起手里正刨的一段木料说道:“这块木头已经烤过了,没了性子,它也就不会弯曲了,硬要弯它,它就会断。”当时,他就悟出了性子就是生命的标志,活树有性子,被烤过的死木便没了性子。现在,自己正在被烘烤,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性子,终有一天会轻飘飘地升入天国。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他已经没有信心阻挡这个趋势,就像他没有信心阻挡那将他打倒的政治大潮一样,生命的责任心只是使他每天还在极力记住今天是几月几日。1969年的11月开始了,屋里更加寒冷,按照国家的取暖规定,11月15日以后才会有暖气。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坚持到11月15日,他此刻并不多想,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自己最后的生命。他知道自己开始浑身发冷,接着又浑身发热,然后冷热交加,进入了半昏迷状态,耳边听到医护人员在试完体温后说道:“摄氏39度7……摄氏39度8……
摄氏40度……“他在烧热中晕晕乎乎地飘荡着,真实的感觉是,这种高烧的晕乎状态其实是十分幸福的,它多少有点像在一只暖暖的船上被太阳晒着,飘游着,也多少有点像躺在白云堆里被太阳晒着,飘荡着。他这时还发现,死并不是很可怕的,当一个人真正接近死亡时,反而会觉得那是一个令人轻松的去向。一生都在奔跑,实在跑累了,支持不住了,往死亡的铺位上一躺,把自己交待出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辈子说解放,到头来发现死亡是最彻底的解放。
在一片烫热的晕乎中,听到周围有人在说:“好像是肺炎。”又听见有人说:“也不能完全确诊。”又听见有人说:“要不要送医院?”又听见有人说:“不准许送医院。”停顿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就眼前的这个条件,尽量治疗吧。”浑身的疼痛在一片高热的昏迷中变得麻木之后,灵魂多少有点游离于身体之外。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高烧不止,也隐约知道现在已经是1969年11月11日深夜,他的生命正在做最后的表现。生命常常是很执着的,总是挣扎着要生存下来,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做着消耗性的坚持。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高烧摄氏40度以上,也隐约听到护士在说:“瞳孔已经失去了光反应。”
他知道自己正张着嘴,困难地喘着气,房间里的几个医护人员在无可奈何地忙碌着,他异常清醒地观察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演变。已经熬到了11月12日凌晨6时40分,医护人员不得不发出了病危通知。他不禁有些讽刺地微笑了,这个通知发的不算晚,但又已经很晚了。5分钟以后,灵魂进一步解脱,自己轻轻飘离了身体,让心脏停止了跳动。“他”决定不再承受身躯的任何痛苦,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全部活动终结。当“他”浮浮荡荡在天花板上观看自己死亡的场景时,多少对这几个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医护人员生出一丝善意的感激,因为“他”曾听到他们说:“人已病危,能否让他的亲属来见最后一面?”“他”也看到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一两个比较负责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出任何决定,对于这个“特大的战俘”,他们只有看管的权力。
“他”还在半空中飘浮着,“他”在观看自己身体的最后结果,毕竟“他”在这个身体中寄宿了七十一年,永别了,难免产生一丝眷恋。这个身体早已被烘干,失去了性子,干枯地躺在那里。“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抬到楼外廊檐下,几个人走过来端着照相机前后左右地拍照,这显然是一个必要的程序,要向革命的“最高司令部”汇报他这个“头号战犯”
的死亡。现在应该是11月13日的凌晨了,“他”看见跟随过自己几十年的卫士长面色阴暗地出现了,卫士长听着一群人对他简单介绍了情况,便蹲下身来。自己的遗体上早已盖上了白床单,卫士长将白床单掀开,露出自己的头,白发太长了,胡子也太长了,眼睛、嘴和鼻子都变形了,看着这副苦难的面貌,“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怜悯。过去的七十一年真是太执着了,太辛苦了。看见卫士长用剪子剪短自己的白发,又用刮胡刀轻轻刮去自己的胡子,用手轻轻捏着将自己的嘴、鼻子和眼睛稍微捏正。自己的面孔已经冰凉,“他”
能觉出卫士长那肥厚的手指头的潮湿和温热。对于自己的身体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还能受到一个生命的善意触摸,“他”不禁有些感动。虽然“他”此刻浮荡在空中,早已超脱了下面的尘世,然而,那千丝万缕的眷恋却尚未完全割断。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套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脚上又穿了一双皮鞋,衣服不是自己的,皮鞋倒是自己穿过的,看到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他”为自己生命的最后表现感到满意。
现在该是1969年11月14日深夜12时了,他终于没有熬到来暖气的这一天。
“他”看到自己的遗体被一块白床单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然后,被抬上一辆吉普车拉走了,“他”盘旋在空中,像直升飞机一样跟随着这辆吉普车。寒冬中的开封一片黑暗,稀疏而冷清的路灯光照着颠簸狂奔的吉普车。“他”非常不满地看到,由于吉普车太小,自己的两只脚露在了车厢外面,随着车的颠簸,两只脚硬挺地颠动着,仿佛是一截完全失了性子的干木料。已经是11月15日零点,从理论上讲,此刻中国北方所有的城市都可以开始生火取暖了,而他却被拉进一个特殊的生火取暖的地方:火化场。不知什么时候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中还飘起了零星雪花,这也许是天地对共和国主席的逝世表示的哀悼。当他在雨雪霏霏的天地中盘旋时,感到大自然的哀悼其实比人间的哀悼更悲壮。
广袤的华北平原被雨雪与黑暗笼罩着,火化场也一片黑暗,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灯特别刺眼地在黑暗中亮着。看见有几十个军人将火化场全部封锁戒严,一些人拿着喷雾器喷洒着消毒药水,当吉普车开进火化场时,火化场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及手套,如临大敌。“他”
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不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他”知道火化场已接到通知,要紧急火化一个最危险的烈性传染病人,所有的人都爱惜生命,所有的人都惧怕传染。“他”看着自己硬梆梆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炉,当火化炉的铁门关闭后,“他”透过铁壁看到了里面熊熊的火焰。
知道自己的遗体已经变成灰烬,“他”悬在半空中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好像一个被线牵着的风筝终于断线了,可以随风自由飘去了。在无边的寒冷黑暗中,“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体火化后留下的灰烬,它们被装进了一个极为普通的骨灰盒。骨灰盒自然没人认领,暂时寄存在火化场,“他”盘旋着俯瞰了一下,在《寄存证》上填写着这样几行字:“骨灰编号:123;申请寄存人姓名:刘原;与亡人关系:父子;死亡人姓名:刘卫黄;年龄:71;性别:男。”刘原是“他”活在世上的一个儿子,刘卫黄自然是“他”的代用名。其实,刘卫黄也好,刘少奇也好,不过都是符号,现在,生命已经结束了,符号又有什么好讲究的呢?
“他”像一只自由的风筝,高高地飘到空中,遥遥俯瞰着雨雪霏霏的黑暗世界。对这个世界,“他”已经超脱了,只不过对自己的妻子、孩子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眷恋。由于这丝眷恋,他还会在去天国之前盘旋一段岁月,观看这个人间的变化。
第八卷 第七十二章
看着满满一客厅的人,又看看窗外阳光晴朗的冬日,卢小龙一时有些恍惚感,很难想象自己前天还在刘堡村昏暗的窑洞里。1969年在农村干了整整一年,趁冬闲,他领着几个知识青年回了北京,为的是和在全国各地插队的同学们会一会,交流一下,再呼吸一下北京的政治空气,开阔一下思路,回到农村能更好地干。今天,趁沈丽父母去了上海,他借她家一层的客厅召集了这个聚会。
坐北朝南的客厅里,他占据着主持者的位置。在他的右侧,坐着唐北生、大个子高伟民、鲁敏敏、鲁继敏等几个刘堡村的知识青年。在他的左侧,坐着华军、黄海、田小黎、宋发四个人,几年前,这几个人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除了朱立红,今天全到场了。
此刻,他一左一右被红卫兵时期的战友和现在农村插队的同伴们簇拥着,除了这些人,客厅里还有二十来个人。靠左边窗户的这堆人,是去陕西插队的一个知青点上的人,为首的是一个叫孟克平的老高三学生,穿着一件旧军装,圆圆的脑袋,鞋拔子一样的长下巴,戴着一副眼镜。在右边背靠着厨房和卫生间的一拨人是在内蒙插队的,为首的叫魏大景,是个相貌轩昂的老高三学生,脸上一股自命不凡的高傲气。这两拨人基本上把客厅坐满了,一直堵到门口。沈丽背靠着雕花红木桌站在卢小龙的身后,作为这所房子的主人,她很从容地获得了观察聚会的权利。在沈丽旁边,站着沈丽的堂哥沈夏,他正巧赶上了。
客厅里很暖和,在昏暗的饲养棚里开惯了会,这里的明亮使人觉得恍若隔世。不过,人对环境的适应是很快的,才到北京两天,卢小龙就完全习惯了北京的开阔,并没有觉得刘堡村有多么贫穷,也不觉得北京有多么发达。毕竟自己是北京人。当他在热闹的气氛中主持这个座谈会时,烟雾缭绕中的第一个发现是,不少知识青年已经学会抽烟。他自己在农村为了和老乡打成一片,也多多少少抽开了烟,但没有上瘾,也不想在沈丽在场的聚会中吞烟吐雾。抽烟使这群北京学生多少脱离了学生时代,带出了田边炕头的气息。身边的黄海和宋发也抽开了烟,一代学生迈到劳动吃饭的社会里,卢小龙感到这代人长大了。特别是宋发,一身工作服,神情阴郁地眯着眼,多少像个成年人了。卢小龙也便联想到自己的年龄,觉得自己和这些人都处在“夹生饭”状态中,一群北京学生被扔到社会里煮了一阵,还没有完全煮熟,一半学生气,一半成年气。
组织这个座谈会,是他在刘堡村就有的想法。孟克平、魏大景都是北京中学生的风云人物,文化大革命中,卢小龙和他们有过接触。今天聚到一起,有交流的意思,有互相激励的意思,有在同一代人中树立旗帜的意思,也有在沈丽面前展示自己一年成就的意思。
他好像带了一批新的革命火种来传播一样,在思想深处,隐伏着一个温暖又顽固的野心:他要证明自己还是这代学生的思想领袖,是出类拔萃的,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他都能干出一番了不起的成就。一年来,他能使刘堡村的知识青年紧紧跟随着自己,回到北京,他还能将华军、黄海、田小黎、宋发这些老字号的红卫兵发起人随时召集到自己身边,又能将不是一所学校的风云人物孟克平、魏大景召集到这里聚会,就表明了他依然有的号召力。
北京市几十万中学生都上山下乡了,一年来有各种消息往来,这个冬天也有不少人从天南海北的农村回到北京,他相信,他在农村的作为还将赢得这一代人的敬佩。
当他站在沈丽家门口迎候一拨又一拨应邀而来的客人时,他有一种树起大旗招兵买马的好感觉。他一回到北京就和沈丽见了面,见面匆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他对沈丽说:“农村的情况我后来写信少了,因为太忙,等座谈会上你一听,就都知道了。”一旦聚会开始,他发现事情并不能完全按照他的想象进行。一群人在一个空间里聚集,这群人及空间里的每一个因素都可能影响聚会的进程。
最先是自己带着刘堡的几个知识青年到了沈丽家,没有料到沈夏也在。当他和沈夏打招呼时,发现沈夏对他的态度比过去多了一丝在意,似乎有点把他放在了对手的位置上。
卢小龙知道沈丽对这位堂哥并不喜欢,也一直记着一年多前在木樨地风雪中挥手告别时沈丽的难舍难分,当他怀着一丝胜利者的宽容对待沈夏时,发现沈丽的反应与他预计的稍稍有些出入。照理说,沈丽见自己应该十分热情,不仅要一起商量聚会的安排,还要找机会说一点只属于两人的话,而把沈夏淡淡地放在一边;然而情况不是这样,沈丽对自己还是亲热的,但对沈夏也并不忽略,她似乎负有了兼顾他和沈夏两个人的义务。当沈夏在忙忙碌碌的活动中文雅又毫不退缩地坚守在沈丽身边时,卢小龙从沈丽稍有些难以两全的不自然中读出了耐人寻味的故事。
卢小龙把同来的刘堡插队知青一一介绍给沈丽。鲁敏敏更结实了,很憨厚地红着脸微笑。鲁继敏的神情十分不自然,似乎沈丽给了她很大的刺激,她黑黑的面孔显得有些阴沉,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不时打量一下客厅的布置。倒是大个子高伟民和唐北生显得大大咧咧,高伟民高高地立在那里,用比沈夏还高一大截的高度四处看了看,又望了望通往楼上的楼梯,对沈丽说道:“这个家还行。你爸爸的大名早就听说过,没想到今天到他家里来了。”
说着就大大方方找个地方坐下。唐北生是个笑呵呵打圆场的人,今天扮演了帮助卢小龙前后张罗的好管家,他一来,就数了数沙发、椅子及板凳,看够不够坐,将椅子板凳拉来拉去,调整成转圈围拢的格局,又侦察了一下卫生间,然后,用他见面熟的本事和沈丽说说笑笑着,从各处匀出几把椅子,把大茶几围到中间,摆上一堆茶杯和青瓷小碗,放了几把暖壶。在一片忙碌中,唐北生和沈丽混得更熟了,两人像是共同的管家。这一瞬间,卢小龙觉出了当家做主的好感觉。
看着鲁继敏不自然的表情,卢小龙多少对她生出一丝轻蔑。很快,鲁继敏似乎忍受过来,目光呆滞的灰脸露出一点笑容,配合着唐北生、沈丽布置起来。大个子高伟民和鲁敏敏也动起手来,只有沈夏一个人背靠着墙壁,旁观着沈丽与一群人的忙碌。看到沈夏被冷落,卢小龙心中又有了宽容。沈丽看到座位还不够,转头对沈夏说:“你去把我卧室的椅子也搬下来。”卢小龙说:“我去吧。”沈丽坚持着:“还是沈夏去吧。”看着沈夏跑上楼,卢小龙心中有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不知是受安慰,还是受刺激。他凝视着眼前略略想了一下,决计不在乎,他要在今天的座谈会中表现男人的气概。
又一拨人先先后后来了,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最先来的是宋发,他将自行车停在楼门外,皱着额头踏上台阶,见到沈丽第一句话就是:“先道对不起,六六年来你们家抄家。”沈丽温和地一笑,说:“早都过去的事了。”宋发显然有些窘促,脸涨得更红了,他看了看卢小龙,又对沈丽说:“不过,你还得感谢我们,没有我们来抄家,你和我们卢小龙也接不上缘分。”沈丽笑着转头瞟了卢小龙一眼,这一瞟让卢小龙感到安慰,因为它流露出了以往的情意。卢小龙说:“我们是否得永远记住这个恩德呀?”宋发这才从窘促中解脱了一点,他挠挠耳根说道:“你们感恩不感恩,我不敢多想,不记仇就行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咱们不记仇吧?”沈丽说:“当然。”三个人都笑了,说这番话时,三个人早已站在客厅里了,卢小龙眼睛的余光看到了沈夏在一边的黯淡不乐,便有意继续保持这样的格局,对宋发说:“好了,我和沈丽一言为定,对你永不记仇,你放心了吧?”宋发文不对题地感慨道:“放心了,不过这年头让人放心的事少。”说着,神情不由得有些阴暗。卢小龙早就听说宋发正在工厂挨整,便说:“事还没过去呢?”宋发说:“没完没了,原来的问题还没有结案,现在又开始整‘5。16’了,我又是典型。”他很严肃地对卢小龙说:“你也得小心点,现在全国又掀起一轮清查‘5。16’。”卢小龙说:“我们都跑到山沟里了,还不放过我们?”
他嘴里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警惕的。清查“5。16”,最初是清查1967年夏天北京出现的一个炮打周恩来的反革命组织“首都红卫兵5。16兵团”,后来,就远远扩大了范围,把一切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解放军、新生革命委员会的“三指向”者,都视为“5。16分子”,这几年,清查“5。16”已经搞了好几轮,成为整造反派、整学生、整群众、整知识分子最有力的手段了。自己老老实实跑到农村去了,总不该有事了吧?
接着进来的是华军,穿着一身棉军装,见到卢小龙亲热地一笑,本来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她那次抄家时随卢小龙一起来过沈丽家,这时和沈丽不算太自然地点点头,又和宋发、唐北生这些熟人打了招呼。卢小龙将鲁敏敏、鲁继敏介绍给她,接下来华军就占住卢小龙,关心起他在农村的作为来。卢小龙简单谈了几句,说:“待会儿咱们一块儿聊吧,我要一个人一个人汇报,唾沫星子不够使。”
黄海、田小黎也脚前脚后地到了,田小黎也是一身军装,个子比一年多前又高了一截,是个很好看的女兵了。见了卢小龙,也先是戏剧化地敬了一个礼,而后上来亲热地握住卢小龙的手,说道:“见你真高兴。”卢小龙知道她的父母都“解放”了,她也顺理成章地参了军。他由衷地说道:“咱们小黎真是越长越漂亮。”田小黎俊俏的小脸快乐地一笑,两个酒窝在白白的面孔上妩媚动人。她的到来使客厅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她不记前嫌,和宋发、华军、唐北生一一打着招呼,回忆起几年前在圆明园遗址成立红卫兵的历史,几个人还颇有些感慨。当田小黎和沈丽大大方方打招呼时,沈丽觉出这个女孩表面上爽朗大方满不在乎,其实内心很聪明,她在一片天真烂漫的说笑中,很自觉地照顾了各种关系。
田小黎还没有坐定,黄海就来了,他和一屋子认识的人一一点头之后,就和田小黎随随便便地聊起来。那是关于几本书和一辆自行车的非常琐碎的谈话,看得出他和田小黎还算不错,也看得出他们早已不是“海誓山盟”了。黄海的父母早在文革初期死去,现在还没有平反,背着这样的黑锅,他也只能跑到东北农村插队去了。现在,他裹着一件旧军大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点潦倒不堪地混在人群中,一张灰瘦的脸显得比以前长了一些,脸上长了粉刺,疙疙瘩瘩地蒙着晦气。
人多起来,客厅里的气氛便浓起来,布置客厅的任务没有了,沈丽又退到了人群的后面,和在一旁的沈夏又有了共同的局外人的感觉,他们不时说些小话。卢小龙觉出背后有些不自在,然而,眼前的事情毕竟越来越热闹起来。
孟克平顶着一副眼镜往前铲着下巴,领着一群人很精神地来了,跟着他来的知识青年大都对沈丽家的小洋楼表现出极大的好奇,目光四处打量着,倒是孟克平本人并不多在意这些,当卢小龙将沈丽介绍给他时,他作为一个年轻男性,无疑感到了沈丽美貌的压力,孟克平比卢小龙个子还矮一些,有点黑瘦地站在沈丽面前,他随即靠自己的小领袖风度化解了窘迫,尽可能用放荡不羁的口气与沈丽说着话,沈丽温和地对待着他,她在扮演一个让大家都好感的女主人。这时,卢小龙特别愿意孟克平与沈丽多说几句话,他愿意沈丽更深地陷入这个领域,而和背后的沈夏拉开距离。看得出,沈丽对走进卢小龙的圈子有些兴奋。过去,她总是跟着卢小龙一个人活动,从未踏入卢小龙的社交圈子,卢小龙也一直把她供在自己背后的独立楼阁中;今天沈夏的存在,使卢小龙觉得让沈丽卷入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及时。
接着,就是魏大景领着一伙在内蒙插队的知识青年来了。有一句谚语:狮子领导的羊群能够战胜绵羊领导的狮子群。跟在魏大景身后的这群知识青年都显得拘谨老实,走进来的时候显然被沈丽家的布置和沈丽的美貌所压迫,有些窘促地走进客厅;然而,他们的首领却是气派豪迈的,他伟岸地站定,大方地和卢小龙握手,从容不迫地将自己的随从介绍给卢小龙,又很温和地和卢小龙身后的北清中学的学生一一握手,还像老熟人一样与孟克平及其一伙人潇洒地握手。最后,魏大景又以男人足够自信的微笑正视着沈丽,在与沈丽握手时,他显然很自觉又是很适度地稍稍延长了握手的时间,他指着沈丽风趣地说道:“久仰你父亲的大名,国共合作的典范嘛。”沈丽很少见到这种透着大人物神情的中学生,也很少见到第一面见到自己不但毫无窘促而且从容不迫看着她说说笑笑的男性,魏大景用学生中少见的自信和幽默大大方方地说道:“你本来应该是中国最好的演员。”这让沈丽感到春风扑面,觉得自己的脸微微发热了。魏大景显得比几年前在上海见到的王洪文更具领袖风度,想到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农村的知青集体的头头,不能不让人惊叹,这个世界真是藏龙卧虎。
座谈会开始了。卢小龙发现,在今天的聚会中,他其实是面对着两个任务:他要和背后的沈夏作斗争,将沈丽拉到自己的生活中来;他又要在面前这个圈子里争得自己的地位。
眼前虽然是满满一屋子人,但座谈其实是他与孟克平、魏大景三人的表现。作为这次聚会的组织者,自己曾经在北京中学红卫兵中有着特殊地位,卢小龙很从容地以中心人物的角色做了开场白,他说:“我们应该进行最高水平的交流,给全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提供一点新思想。”他笑了笑,环视一下客厅说道:“在深入探讨之前,我们不妨先将各自一年来的所做所为介绍一下。”
三拨人代表着山西、陕西、内蒙三个不同的知青点,卢小龙以主持人的谦虚以及自觉优势在手的宽容对孟克平及魏大景说道:“你们哪个点先说?”两个人彼此推让了一下,魏大景便从容不迫地开始讲了。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挺拔地坐在前面,很潇洒地挥着手势,像讲演一样讲起了他们在村中的作为。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作为:批斗农村的“地、富、反、坏、右”,与贫下中农一起向贪污盗窃的干部进行斗争,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行社会主义宣传,与农村各种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做斗争,编写本村的阶级斗争史。
魏大景具有一等的口才,他讲得激昂慷慨,又不时穿插幽默风趣,全场人都被他的讲述所吸引。卢小龙早就知道,一个有三分模样的事情,到了魏大景嘴中,就变成十分模样了。他没有想到,在农村干了一年之后,魏大景还是过去的魏大景。他厌恶这种领袖风度的夸夸其谈,也感到受了压迫。沈丽显然对魏大景的讲演很感兴趣,她含笑聆听的目光也成了魏大景高谈阔论的动力之一。在讲到知识青年如何与村里偷种自留地、偷开自由市场等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进行斗争时,魏大景的讲述可谓有声有色,引人入胜。他打着手势讲完了,翘着二郎腿,背靠着椅背,左右看看簇拥自己的同伙,说道:“你们谁再补充一下?”不等有人说话,他转过头来很潇洒地一摊双手:“我们先介绍到这里吧。”说着,他对身后一个白胖丰满的女知青说道:“把咱们办的刊物拿出来,送给大伙。”女知青将手里的一摞油印刊物给与会者一人发了一份。这是一本十六开、五六十页厚的油印材料,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白纸蓝字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卢小龙接过刊物,大致翻看了一下,有前言,有目录,里边有阶级斗争的报告,村史的调查报告,与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进行斗争的总结,还有各种杂文、评论、诗歌、散文、日记摘抄,还有致全国各插队知识青年点的公开信。魏大景很从容地坐在那里,散发油印刊物给了他覆盖全场的好感觉。
接着,就是孟克平侃侃而谈了。让全场人感到振奋和有趣的是,他也让身后的一个女学生站起来,先给所有“外邦人”一人发了一本油印刊物。同样是十六开大,同样是六七十页厚,只不过是用的黑油墨,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广阔天地》。卢小龙接到手里翻看了一下,这里没有那么多花样,只登着一篇长文:《关于农村经济政策的调查与评述》,整本刊物就是一篇万言书。孟克平与魏大景的观点针锋相对,他非常激烈地抨击了目前的人民公社体制,同时引经据典地指出:中国农业发展的根本问题是人民公社的体制问题,人民公社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他说:“我这是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观点,但是,在农村一年的社会调查使我坚信了自己的观点。”他还非常激昂地挥着手势说道:“发展农业生产力的真理,就在人民公社制度的对面存在着,谁拣起了这个真理,谁就会成为伟大的先行者。”
孟克平的讲话让魏大景和卢小龙都有些措手不及,这几乎就是一个“反革命纲领”。卢小龙一时甚至对今天的活动有些后悔,他担心这会给自己和沈丽带来政治上的麻烦。在片刻沉寂之后,魏大景放下二郎腿坐端正,以严肃的态度对孟克平展开了批判。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料到今天在这里听到了这样的观点,我必须旗帜鲜明地表明对这种观点的坚决反对。”接着,就是孟克平与魏大景之间你来我往的批判与反批判。辩论白热化后,两个群体都有更多的人投入了辩论,烟气更为浓烈,激烈的手势、面红耳赤的表情在浓烈的烟雾中活动着。最后,魏大景双手左右一伸,用极为有力的声音控制住全场,正义凛然地说道:“让我们双方都记住今天争论的时间与争论的焦点,也请所有在场的人对这一争论做出公证,历史将证明谁是谁非。”孟克平也毫不示弱地说:“我还是那句话,谁拣起了生产力发展的真理,谁就是历史上的先行者。”卢小龙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魏大景今天扮演了左派,孟克平扮演了右派,自己则再一次扮演了中间派。他原以为自己是座谈会的中心人物,却成了一场争论的旁观者。
他决定不理睬他们的争论,讲自己在刘堡的所作所为,他说:“英雄所见略同,你们两家都办了刊物,我们刘堡知青点也办了一份刊物。”说着,他扭头看了一下唐北生。唐北生抱着一摞同样是十六开大小的油印刊物站了起来,刊物的名称是:《任重而道远》,也是黑油墨。唐北生将这份刊物一人一份发到每个“外邦人”手里。沈丽觉得很有趣地又打开了手中的第三份刊物,一页一页翻看着。当唐北生转圈发刊物时,把刚才两家箭拔弩张的激烈冲突抚平了一些,空气稍显松弛。
卢小龙这才找到一点说话的感觉,他用一贯有些谦谨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我们可能迟钝一点,在阶级斗争方面没做什么大的事情,对农村经济政策也没有做大胆的思索,刚才,魏大景和孟克平的发言对我震动很大,我们一年来就是做了点实事。”他简单地将刘堡村知识青年的作为介绍了一下:刘堡知青的针灸医疗队已经有效治疗了聋哑、偏瘫、癫痫等十几种疑难病,成了闻名全县的医疗队;刘堡村知青帮助刘堡村两个生产小队都办起了集体豆腐房,集体养猪场,实验成功了糖化饲料,现在,养猪总数已经近二百头;刘堡村两个生产小队,第一生产小队的小队长、会计、保管早已是知青担任,二小队会计和保管也早已是知青担任,刚刚改选的结果,两个副队长也由知青担任了;刘堡大队的机磨房及油坊早就由知青管理,为刘堡村增加了收入,现在,大队的会计很快也要换成知识青年;这次到北京,他们准备去北京粉丝厂参观学习,回去以后开办全县第一家集体粉丝厂,还准备到林业研究所将果树引进刘堡村,将荒山果园化。最后,卢小龙说:“我们有决心再用两年时间将刘堡村电气化、水利化。过去,我们村只有生产用电,机磨房有电,家家户户都没有电,今年,我们就是用机磨房、油坊挣的钱,给全村家家户户通上了电。”
卢小龙讲完了,客厅里静默了一会儿,孟克平抬起瘦黑脸,一摊双手说道:“不得不承认,你们在现行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做出了无可挑剔的成绩。”魏大景放下正在膝头翻看的刘堡村知青的油印刊物,说道:“我也认为,刘堡村知青做出的成绩是令人赞叹的。”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左右,然后面向会场显得很有风度地说道:“刘堡村比我们干得更好。”卢小龙息事宁人地笑了笑说:“我的风格一贯比较中庸,今天听你们的发言很受启发。”接下来是一些比较涣散的讨论。讨论了一阵,座谈会便散了。
孟克平告别时握着卢小龙的手说:“文革时和你串连得不多,今天和你串连上,很高兴,希望你以后敢于从体制方面怀疑和思考。”卢小龙点头说:“好。”黄海随随便便地伸手和他握了一下,晃着歪斜的身体就往外走,卢小龙说:“抽时间咱们再见个面,好好聊聊。”
黄海耸了一下肩,把披着的大衣往上颠了颠,大大咧咧地说道:“我这草民只管吃饱混天黑,不关心国家大事。”卢小龙笑了笑,说:“咱们也不用谈那么多国家大事,瞎扯扯呗。”黄海摇了一下手,说:“谢谢你还高看我。”说着伸手拉了一下肩上的大衣,晃着走了。
田小黎和客厅里的好几个人互留了地址后,高兴地蹦到卢小龙面前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去东来顺吃涮羊肉。”卢小龙说:“小黎请客,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因为沈丽在不远处站着,他尤其显出对田小黎的亲切。田小黎握着他的手说:“你这两天在北京住哪儿?怎么和你联系?你有电话吗?”卢小龙挠了一下头,说:“我们家房子早没有了,爸爸妈妈都去干校了,我现在住在唐北生家里,你找到他,就找到我了。”田小黎把手捂在卢小龙的耳边说道:“我还有些有意思的事告诉你呢!”卢小龙说:“好吧,我一定准备好耳朵。”
田小黎笑着一摆手,就准备走了,扭头看见华军,说道:“咱们一起走吧。”华军犹豫了一下,将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递给卢小龙,说:“这是送你的两本书,还有一个日记本,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做的,就给我打电话。”卢小龙很诚恳地表示了感谢,华军跟着田小黎一起走了。
宋发与卢小龙告别时,手握得很深沉,他的脸始终阴着,剑眉下眼睛一直眯着看着眼前,他再三对卢小龙说:“要防备挨整。”卢小龙也同样深沉地握着他的手,说道:“我这个人不怕挨整,你还不知道我?”宋发目光直愣地想了一会儿,说:“现在比运动初期整人还狠。”卢小龙说:“别那么愁,想开点。”宋发灰着脸走了,到了门口,又转过身和沈丽告辞道:“我走了,你和卢小龙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言语。”沈丽笑着点点头。卢小龙此刻十分感谢宋发对他和沈丽关系的重视。
魏大景在一片陆续告别的气氛中还和人们三三两两地聊着,他走过来豪迈地伸出手,对卢小龙说道:“你卢小龙真是敏于行而讷于言,江青过去夸奖你这一点,我现在也敬佩你这一点。”卢小龙尽量显得很亲热地和他握着手,同时在寻找松开手的时机,魏大景显然有握着别人手再说几句话的习惯,他握住别人的手不放,而把松手权力留给自己。他和卢小龙说笑着松开手之后,又大大方方向沈丽伸过手去,这是所有告别的人中惟一向沈丽伸出的手。沈丽有些矜持地伸出了手,魏大景从从容容握住,又从从容容地说道:“你能理解我们卢小龙,这赢得了我们对你的敬重。”沈丽微笑着脸有些红了,她对这个一表人材的年轻人并不反感。卢小龙没有想到魏大景最后一项风度表演竟然如此,他在一旁露出微笑。
唐北生、鲁敏敏、鲁继敏和高伟民帮着收拾了一下桌椅板凳,便陆陆续续撤退了。临下台阶时,鲁继敏又有些阴沉地回过头打量了卢小龙和沈丽一眼。卢小龙与沈丽、沈夏三人在稍有些尴尬的气氛中将客厅复了原。当沈夏将最后几把椅子送上楼上时,客厅里只剩下沈丽和卢小龙两个人了。卢小龙和沈丽相互看了看,沈丽的目光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卢小龙觉出了沈丽在想什么。窗外的天空阴暗下来,已经临近晚饭时间了,沈丽必须解决一个难题:是让沈夏先走,还是让卢小龙先走?还是让两个人一同走,或是一同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夏才踏响着木楼梯下来了。客厅里已经亮起了电灯,灯光既明亮又昏暗,雕花红木的家具在灯光中幽暗古旧地呆立着,厨房门半开着,看见里面昏暗的灶台与碗橱,一扇小窗透露着外面的寒冷傍晚。三个人都感到有些尴尬,既不便于坐下,又不能总是这样站着。沈夏打量着客厅里的桌子、柜子和椅子,端详它们是否摆得端正,打量一番,便上去挪动一下,再退后打量一番,似乎这个客厅一直能够这样精雕细刻地收拾下去。卢小龙则安分地站在沈丽面前,含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沈丽心神不定地看着他,也不时转过头看看在客厅里忙来忙去的沈夏。
沈丽垂下眼,想了又想,转过头看着沈夏,沈夏正退后几步,眯着眼左右端详着雕花红木桌子是否最精确地摆到了客厅北墙的中间。沈丽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呀?”沈夏似乎一下从全神贯注的工作中醒悟过来,他半张着嘴有点懵懂地想了一下,说道:“我马上就走。”
第八卷 第七十三章
此刻在李黛玉面前的马胜利相貌是凶恶的,他的面孔大得几乎涨满了整个视觉屏幕,他的眼睛像两盏灯泡一样凸起着,像凶猛的动物逼视着李黛玉,他用很厚的嘴唇把话送出来:“你说什么,是真的吗?”说这话时,马胜利的眼白一下增加了好几倍,黑色的额头上几道横纹像是木刻。李黛玉觉出了自己的软弱,也觉出了自己的凶悍,她说:“这种事我还会骗你?”马胜利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正是夜晚,台灯不明不白地亮着。母亲不在,四居室只住着她一个人。她和马胜利隔着很近的距离互相看着,又把目光闪开,他们正面对一个多少有点恐怖的事实:李黛玉怀孕了。马胜利狠狠地抓了一把下巴,脸上露出十分有力的神情,目光像刀子一下插入面前的写字台,写字台在他眼前破碎,停了一会儿,他从写字台里拔出目光,像两支乙炔焊枪喷出的火焰一样盯着李黛玉,问:“确实没有怀疑了吗?”李黛玉双手放在腹部,冷淡而失神地说道:“我已经去过医院了。”房间里一下沉寂下来。李黛玉最初是觉得身上发冷,以为感冒了,发冷一直持续着,引起全身一阵一阵打战,接着,就出现恶心,当呕吐一次又一次吊起她的肠胃,让她倒海翻江时,她又怀疑自己得了肝炎。她去了医院,得到的却是比肝炎更可怕的结果,直到这时,她才将上述症状与两个月没来月经联系在一起。当她从医院蹒跚走出来时,觉得天昏地暗。街道上人影憧憧,男男女女都变成了瘦长的窄条,每个人的影子都长得出奇,汽车像扭曲的玩具一样东奔西跑。
她神情恍惚地踏着不平的马路走着,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北清大学。1970年春天的北清大学里依然有大字报栏,依然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之一,只不过冷清多了,原来在学校里折腾文化大革命的四届学生,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六九届都先后分配到全国各地的农场、农村及工厂去了。留校的学生不过几十人,马胜利挤在了这几十人中间,留在北京的争斗比几年前当造反派头目更艰难。学校里的教职员工绝大部分下放到北清大学在江西及湖南的五。七干校去了,校园里空荡荡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清除完了,正在酝酿从今年夏天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母亲第一批下了江西干校,李黛玉自己被分配到北京远郊区农村插队。她不时跑回市里,栖居在原来的家中。马胜利紧跟着军宣队、工宣队在学校里管起了后勤,上百套人去室空的宿舍钥匙都在马胜利手中。然而,马胜利纵有天大的本事,却开不出一个让她去医院做人工流产的介绍信。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做这样的手术和“反革命事件”也差不多。一个人非法地怀孕了,和政治上“自绝于人民”有同等危险。
这件事像几吨重的大钢锭将一贯自诩强悍无比的马胜利压趴下了。他一条手臂架在桌子上,腰背佝偻下来,傻呆呆地盯着台灯光照下的红晕,因为失神,他的嘴唇厚厚地向前凸起着,好像没有精力将自己的嘴唇收拢一样,整个人都萎靡了。李黛玉将双手支在了大腿上,两肘八字向前,上身直直地端坐着,她早已恐惧过了,噩梦连篇过了,现在,她带着听之任之的冷漠看着面前的英雄,心中甚至浮出一点冷冷的恶意。你享受了,你就该承担,谁也别想光图自己快乐,这或许就是她现在的内心独白。
房间显得很昏暗,母亲去干校以后家里更是四壁空荡,像风卷残云的废墟。她和马胜利逐步恢复了一点生活的格局,小床上又有了被褥,厨房里有了油盐酱醋,但整个房间还是被空荡和尘土的气息统治着。看着马胜利趴在那里愣神,她甚至觉出自己的冷傲与高大,她在等待石窟一样的房间里诞生出一个活命的结果。在这个石窟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一动不动的石像,或许是两尊菩萨,或许是两尊魔鬼。台灯光沿着灯罩照下来,眯着眼可以看见它在空气中划出的界限,光明像巨大的锥形落在写字台上,超出写字台的部分又倾泻在地上、床边、腿上及脚上;在锥形的光明之外,是一片灰暗,显出影影绰绰的混沌。
马胜利双肘撑到桌上,一双大手抱住了头,下巴几乎贴到桌面上,丑陋的面孔直盯着贴墙竖立的几本书,这样直愣了好一会儿,他似乎醒悟过来,使劲擦了擦嘴,也稍带着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拖响着椅子转过身,在萎靡之中挣扎出一点果断来,他对李黛玉说道:“咱们得采取措施。”李黛玉冷冷地说了一句:“采取什么措施?你去开介绍信,我就去医院。”马胜利挠了挠留着板寸的大脑袋,挠出一股旺盛的头油味,他说:“这种介绍信肯定开不出来。”李黛玉说:“那什么介绍信开得出来?登记结婚的介绍信?”马胜利更低地垂下头,沉思地慢慢挠着脑袋,头油的气味蓬蓬勃勃地蒸发着。李黛玉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马胜利抬起头说道:“现在肯定不行,我好不容易刚刚留校,要是……”
李黛玉垂着目光冷笑了一下,说:“那当然,你现在要是和我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结婚,你肯定也就完了。你过去说的那些大话都去哪儿了?”马胜利叹了口气,甩了甩手说道:“我是说过等条件成熟了,我掌了权,给你爸爸翻案,可是,现在条件不成熟嘛。”
李黛玉讽刺地点着头,说:“什么时候成熟?什么时候算你掌了权?我还能活到那一天吗?”
马胜利目光又怔愣了,直直地看着面前,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振作起来,使劲搓了搓脸,又擤了擤鼻子,神情严肃地看着李黛玉说:“先不说气话了,先解决问题吧。”李黛玉说:“怎么解决?”马胜利转了一下眼白眼黑都很大的眼睛,斜着目光说道:“在农村能不能找一个小医院做人工流产?”李黛玉说:“那更没可能,要做,就要去县医院,现在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做?”马胜利思路又停在那儿了,李黛玉看了看他,接着说道:“别说介绍信开不出来,这事要是让村里的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知道,我第二天就得跳井。”
马胜利像条狗一样双肘撑着大腿弯腰趴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李黛玉说:“能躲到什么地方吗?”李黛玉说:“你让我躲一年把孩子生出来?我躲哪儿?到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你给我找个地方。”马胜利又用手从额头到下巴干搓了几下脸,抖了抖头,说道:“就是,咱们也不认识一个妇产科医生。”李黛玉瞟了他一眼,垂下目光说道:“认识,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偷着做?”马胜利一下从椅子上很重地站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背上手极力使自己挺出一点气派来,昂着头四面看了看,像首长思考重大问题一样,最后一摊双手,感叹地说道:“现在无产阶级专政强大得很,无缝可钻。”他弄响着椅子坐了下来,对李黛玉说:“我们自己采取措施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什么措施,我已经翻看了好几本医书了,咱们自己都做不了。”
马胜利说:“都有哪些方式可以流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分就两类:一类,是自然流产,也叫非医学手段流产;还有一类,就是人工流产,人工流产就要去医院,去医院就要开证明。”马胜利问:“非医学手段流产都有哪些?”李黛玉稍有些不耐烦地说:“有的人天生就容易流产,想怀孩子,却怀不住,自己就流产了。”马胜利看了看李黛玉,说:“要是你也这样就好了。”李黛玉说:“这又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的,我算了时间,已经两个月了,它在里边停得挺稳的。”马胜利问:“还有呢?”李黛玉说:“怀孕妇女因为劳累过度,可能会流产。”“还有呢?”马胜利眼睛一亮,接着问。李黛玉停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说:“怀孕妇女由于特别剧烈的运动,或者受到气温的强烈刺激,剧冷剧热,也可能流产。”马胜利眨着眼思索着,继续问:“还有呢?”李黛玉说:“怀孕妇女身体受到强烈撞击,也可能流产,有的妇女怀孕时遭到毒打,就流产了。”
马胜利盯视着李黛玉的小腹,目光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李黛玉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恐怖地往后坐了一下,说:“你想干什么?”马胜利收回刀子一样的目光,一下子显得有了主意,他坐直了上半身说道:“咱们就用这些办法试试吧。”李黛玉警觉地看着他,说:“你要毒打我一顿?”马胜利摇了摇头,说:“哪能呢!咱们去长跑,去爬香山。”李黛玉说:“恐怕不管用,我这几天每天都做几百个下蹲、起立,没用。”马胜利这时来了劲头,浑身挺拔地站了起来,一挥手臂说道:“那个运动量不行,从明天开始,我抽时间带着你做大运动量活动。”李黛玉看着马胜利,她虽然也想尽快流产,要不没法在世上活下去,但显然又不愿意让马胜利这样容易地渡过难关,他应该为此多受点罪。
第二天一大早,马胜利便开始实践他的计划,他在北清大学北门外日月坛公园等候着,李黛玉一到,就让李黛玉上了自行车后座,然后,骑上车飞快地将李黛玉带到了颐和园北门。他们将自行车一存,就开始在没有什么熟人的京密运河沿岸的马路上长跑。马胜利像训练少年运动员的教练一样,一边在前面领跑,一边使劲给李黛玉加油。李黛玉从未经受过如此大运动量的锻炼,看着马路边的计程石桩一公里一公里地跑下来,她坚持不住了。
马胜利在一边督促着:“再坚持,再坚持。”她觉得浑身要瘫软一样,像轻飘飘的一身衣服迎面扑在空气上。实在跑不动了,她要停下来,马胜利抓住她的手,拉着她跑,又两手扶着她的肩,推着她跑。她踉踉跄跄地在推动中跑着,脖子要断了一样,膝盖麻木得失去了感觉,最后,她一下扑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呕吐起来,呕吐不出什么东西,就用手抓住喉咙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觉得肠胃都要吐出来一样,心脏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大水缸,把她装在里面,咚咚咚地跳着。
马胜利黑黑壮壮地在趴在自己脸边,一双大眼睛晃来晃去,听见他在问:“怎么样?有点征兆没有?”她知道他在问她有没有流产的征兆。她摇了摇头,接连几天的大运动量,除了精疲力尽和一阵又一阵止不住的恶心呕吐外,没有出现一点征兆。她特别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裤衩,裤衩出奇地干净,没有一丝血迹,没有一点分泌物。马胜利直直地看着李黛玉,说:“咱们再加大运动量吧。”李黛玉说:“不行,我不跑了,我不受这个罪了,随便它怎么样吧。”马胜利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抚摸她的肩膀哄劝道:“胜利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明天咱们去爬香山。”
第二天,马胜利骑车带着她来到颐和园北门,将车一存,就带着她朝香山跑去。从颐和园北门到香山有七八公里,一想到要跑这么远,李黛玉先就软了。马胜利鼓着眼说道:“咱们今天不成功便成仁,豁出去要累到底了。”就这样,李黛玉像被人牵着的风筝一样跑了起来,她的两条腿像风筝飘带一样软软地飘荡着。跑着跑着,挺暖的春天下开了雨,马胜利抬头看着浓淡不均的铅灰色阴云,说道:“太好了,你不是讲劳累、大运动量和剧冷剧热都可能流产吗?咱们今天是几种因素都全了。”
雨哗哗哗地大了起来,李黛玉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脚下的路像一条浅浅的河流,一棵棵小树披头散发地向身后移去。偶尔有几辆自行车在雨中仓皇地逃窜着,骑车的人扭头丢下惊愕的目光。前面路边的一些小房子影影绰绰地在雨中晃动着,跑啊跑,小房子近了,不过是空空无人的小草棚,也许是晴天时零售杂物的小商店。又往前跑,一个公共汽车牌过去了,一辆公共汽车在身旁停下,门开了,又关了,跳下一个人来在雨中疯狂地逃跑着。
售票员在车窗里亮出面孔,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在雨中疯子一样跑动的人。李黛玉什么也顾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在今天折腾出一个结果,这个罪她受够了。
雨越下越大,白花花地封闭在小树相夹的道路上,树在东倒西歪,人也东倒西歪,道路弯弯曲曲地亮着水光,冒着水泡流淌着。李黛玉实在跑不动了,扑在一棵树上呕吐起来,胃早已空了,只是一股股的酸水,恶心得要把整个肠胃都吐出来。马胜利小心翼翼地问:“有感觉没有?”她摇了摇头,同时在喘不上气来的头晕目眩中闭着眼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这个回答似乎给马胜利带来一丝希望,他问:“什么叫不知道?”李黛玉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浑身被冷水激透了,真有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她说:“我都要死了。”
马胜利问:“怎么?”她说:“我要跑死了。”马胜利在大雨浇淋中眨着眼问:“那个地方呢?”
李黛玉说:“全身都湿透了,什么也分辨不出来。”马胜利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部,说:“你感觉感觉。”
李黛玉将手伸到裤带里,摸了摸同样被水淋湿的裤衩,隔着裤衩又摸了女人那多事的部位,体会了一下,抽出手,慢慢摇了摇头。马胜利抹了一下瀑布一样落在脸上的雨水,看着风雨飘摇的道路和两边的农田,说道:“咱们还接着跑吧。”李黛玉晕晕地跟着抬起了脚,像一个小蝌蚪在雨水中朝前游着,这是一个有气无力的小蝌蚪,游着游着就干瘪了,变成一个轻飘飘的蝌蚪的影子,慢慢地,人变得稀薄无比,扑在雨水上,靠莫名其妙的牵引力慢慢移动着。两旁有一些房屋高高低低朦朦胧胧地移过,雨太大了,天也太暗了,不少房屋里亮起了灯光,朦朦胧胧的灯光像莫名其妙的人的额头,一个人穿着件半透明的雨衣在前面的叉路口横穿而过,那样子像是隐隐约约的水泡,又像从鱼肚子里掏出来的鱼漂。
李黛玉望着茫茫大雨中不见踪影的香山,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难受的日子。人难受到这种程度,就有了死的念头。她抱着一棵树喘着,瘫下来,坐在了泥水汪汪的泥地上。雨水已经将细土冲跑了,裸露出很多石块,大大小小地硌着她的屁股,这种疼痛在麻木的晕眩中多少给了她真切的感觉。
马胜利在身边踏着步转来转去,伸手要拉她,她甩脱了。听见马胜利说:“剧烈运动猛然停下来是危险的。”她摇了摇头,她早已跑不动了,早已跑得和走的速度差不多了。现在不是剧烈运动,而是漫长的运动,她实在站不起来了。马胜利将两手伸在她的腋下,把她端了起来。她软软地站着,只要马胜利一松手,她随时准备再瘫在地上。马胜利用手箍住她的腰,搂住她,她便晕晕乎乎地靠在马胜利的身上,大雨落在身上,能够觉出雨水落在两人的身体之间,然后迂回一下从两边流下去。她能觉出马胜利的体温,雨水显然是越下越冷了,马胜利的胸脯像一个挺大的软熨斗温温地熨着她。马胜利无奈地说:“不跑了,就这样走着到香山吧。”
雨更大了,在影影绰绰中渐渐看到了山的影子。当她在马胜利的牵引下,一步又一步走完香山大门前那段陡陡的上坡路时,终于来到了香山公园的大门口。没有游人,售票处小窗关着,他们没有买票,就在一派雨雾中进了香山公园。
满山的松柏在雨中发出巨大的沙沙声,马胜利拉着她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青砖路一人多宽,蜿蜿蜒蜒地向山上延伸着,水在路面上像浅浅的小河迎面淌下来,在每个台阶上化为或大或小的瀑布。路两边的水沟已经淙淙地流开了水,爬得高一些了,路边的流水便像源源不断的山泉了,几处落差大的地方飞溅着白光闪闪的瀑布。李黛玉似乎已经耗尽了一生的力量,她在一个台阶上跪下来,趴在那里,不论马胜利如何鼓动、如何拖拉,她都不再站起来了,马胜利便将她抱着与自己一起坐在台阶上。雨隔着松树稠稀不匀地浇在身上,道路上的下坡水从背后冲在他们的屁股上,又从他们身体两边流下去。看着山下朦朦胧胧的雨景,他们也算爬了一定的高度,马胜利说道:“再接着上一段吧。”李黛玉摇了摇头,说:“我要把它生下来。”马胜利说:“这绝对不行。”李黛玉用一种似乎要睡着的声音说道:“我为什么没有权利生?它为什么没有权利生出来?”马胜利连哄带训地说道:“好了,好了,别发感慨了,还是面对现实吧。”说着,他硬拖着将李黛玉拉了起来。
李黛玉觉得自己像瘫在盆底的一团湿面,被一下子拉长拉细,高处成了她的头,低处成了她的脚,她将一半重量趴在马胜利的肩上,再向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着。雨比刚才更冷了,被雨浇淋的山和树却像人一样发散着微弱的温热气。她心里明白:今天无论如何要求得结果。前面砖路消失了,变成更加陡峭的石头台阶,雨水在粗糙的石阶上一级一级落下来,成了大大小小的瀑布。马胜利显然也累得够呛,但他咬着牙继续拖着李黛玉向上攀登。在一个陡峻的拐弯处,马胜利伸手抓住路边的一棵小树,小树有些松动,他只好腾出搂抱李黛玉的另一只手去抓路边的石头,瘫软的李黛玉一下滑落下来,滚下坡去。李黛玉觉得自己像磨刀器上的砂轮一样,冒着一串火星飞快地旋转着,又像一个皮球连滚带跳着,最后便是一个飘乎乎的腾跃,眼前一片金光,就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醒过来了,还是在山上,马胜利已经把她背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小亭子里。四周的雨还是没完没了地下着,亭子像把大伞一样,四面哗哗地挂着雨帘。
看到李黛玉醒过来,马胜利松了口气,他轻轻摁着李黛玉的额头和后脑勺。李黛玉这才发现自己头部和身上多处受了伤,摸一下水淋淋的面孔,伸手一看,水中有血,湿淋淋的蓝布裤子也划破了,膝盖翻着皮肉,汩汩地冒着鲜血,手背上及手腕上也全是伤口,纵横交错,惨不忍睹。她懵头懵脑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突然将头埋在双膝上痛哭起来。马胜利与她并排坐着,看着山下白茫茫的大雨,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看到她不哭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再看看,成功了没有?”李黛玉一动不动地静默着。马胜利看着她,也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李黛玉解开裤带,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又撩起自己的外裤、内裤,探头往里反复看了看,凝视着面前的大雨,一言不发。马胜利等了很长时间,问:“怎么样?”
她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
几天以后的一个夜晚,马胜利来到李黛玉家,他们在台灯光照亮的房间里相对无语。
马胜利这一阵也学开了抽烟,一支接着一支抽得房间里烟雾弥漫。过了好一会儿,他让李黛玉站起来,李黛玉以为自己屁股下坐着什么东西了,站起来看了看,又疑惑地看看马胜利。
马胜利站在面前,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她,突然抬起一脚,踢在她的小腹上。李黛玉惨叫一声瘫倒在地,昏迷了过去,她的身下洇出一片血泊。
第八卷 第七十四章
朱立红从军用吉普车上跳下来,北清中学的大门就在眼前。车原本可以一直开进去,她却灵机一动想走进去,这有种别样的感觉。一踏进北清中学的大门,她就发现门是很奇特的东西,虽然只是两个方方的水泥柱子,挂了一个“北清大学附属中学”的木牌,一走进去,就觉得里外的空气都有差别。道路两边高大的杨树还算整齐地排列着,却透出一股古老的荒凉,树下的杂草葱葱茏茏弥漫着,将道路夹得很窄。
朱立红穿着一身新军装,背着军用帆布包,肥肥胖胖地趟着北清中学的空气往前闯,既感到自己曾是这里的学生,也觉出自己现在军人的身份。军装只能照顾她的胖,不能照顾她的矮,因此,她的军装总是过于长大,加上又是新的,当她在空气里趟着走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走过一段长长的土路,就到了传达室,小房几年不见,像是戴着蓑笠帽的老人,衰老地缩在路边的草莽中。传达室空无一人,小木门紧闭着,玻璃窗上插着几封来信,歪七扭八地等待认领。传达室旁边是自行车棚,这在几年前曾经拥挤热闹,几百辆新新旧旧的自行车满满地排在里面,一个挨一个的轱辘排出一道橡胶的墙壁来,现在,车棚里杂草丛生,绿浪滚滚,一些锈烂的铁架子东倒西歪地淹没在杂草中,大门像个破帽檐皱巴巴歪在那里。朱立红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吉普车,雄纠纠地朝前走去。
迎面,主教学楼灰暗地立在那里,教学楼前的小操场坑坑洼洼,文化大革命前,这里曾是全校师生做广播操和升旗的地方,文化大革命中是红卫兵批斗“牛鬼蛇神”的地方,现在,好像罩上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尘土蒙蒙,荒无人烟。朱立红感觉自己踏入了一块野地,也像是踏入了一个尘封土垢的大仓库,不禁有些扫兴。她今天是来母校外调的,这是她在全市范围内外调的单位之一,外调的任务就是清查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集团。她眼前浮现出林立果的形象,他现在是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前几天在一次军内清查“5。16”
分子的动员大会上挥着手臂做了激昂慷慨的讲话。清查“5。16”,就是清查一切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革命活动,而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动,自然是军内首要的清查对象。
文化大革命以来,军内外一直有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动,朱立红一到空军当兵,就以其政治上的一贯敏锐在这场清查中表现卓越,参加了林立果领导的特别专案组。今天,她来北清中学是想取得军宣队和工宣队两年前整的卢小龙参加反林彪活动的材料,要把全部有关的人和事都清理一遍,才能将盘根错结的反革命集团一个不漏地揪出来。
她原以为母校一定热热闹闹的,有很好的革命秩序,能够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她一身军装,会享受到荣归故校的欢迎和尊重,然而,眼前的校园人影稀疏,使她十分沮丧。
教学楼一旁的两排平房是过去的办公室和教研室,在几棵沉默不语的绿树的陪伴下显得十分冷落。对面的学生食堂敞开着大门,门口的泥污中摊着几张破碎的报纸,食堂里空空荡荡的,旁边的一排洗碗房更是一派败落,门窗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洗碗房旁边,一条柏墙相夹的砖路直直地伸到宿舍区,越过宿舍区的平房和楼房直通大操场,现在,这条砖路早已残缺不全,高高低低地长满了野草,柏墙一多半枯了,半黄半绿地缩在砖路两边,像是一个很长的等号。荷花池旁边的平房是实验室,紧闭的门窗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周围的墙壁上布满了爬山虎,两扇大门也被爬山虎网住了,门口的杂草淹没了台阶,几棵小树歪斜躺倒地活着。荷花塘里一片混浊的浅水,碧绿地长满了水草,覆盖着落叶、垃圾和废纸。
朱立红觉得校园静得可以踏起尘土,太阳倒是暖洋洋的,脚下的土地却荒得发冷。她踏着遗址般的校园,多少忘记了自己来时兴冲冲的目的,吉普车,军装,昂首阔步,箭一样射过来的尖锐性,此刻都有些模糊了。她让吉普车停在一块空地上,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手拂着奄奄一息的柏墙来到后面的大操场,这里的杂草更加茂盛,几乎吞噬了跑道,也吞噬了足球场。操场旁的女生宿舍楼,两侧的门用铁丝拧死了,中间的大门歪歪斜斜地打开着,一扇门已经摇摇欲坠。仰头一望,很多窗户玻璃没有了,只剩下黑洞洞的方窟窿。
她似乎走到一个被社会遗忘的角落,周围的荒草没膝盖高,像一群绿色的小刺猬在腿旁拱动着。转过女生宿舍楼,看见铁丝上居然晾着几件粉色及白色的衣服,这股人烟在一派荒凉中灼灼耀眼。这是过去的晾衣场,一根根铁柱上拉着一道道铁丝,铁柱锈得从头糟到底,铁丝也锈成褐色,五六件衣裳用衣架挂在这里,阳光照得它们鲜艳透亮,湿淋淋的滴水落在下面茂盛的杂草上。她对着几件衣服愣了一会儿神,闻到了湿衣服的气味,这是衣服的气味,还是水的气味,再有就是穿衣服的人的气味。趟着杂草往前走,草中的毛刺像小锯条一样锯着她肥大的军裤,她不时得停住步,倒退两步迂回一下,才能走过去。
绕过一圈往回走时,她看到了学校原来的洗脸房,这里杂草狂欢一般吞噬了砖路,蔓延上台阶,扑向空洞的大门和寡妇一样守着贞洁的青砖墙壁。当她踏着台阶走进去时,发现往左的男生洗脸房与往右的女生洗脸房都黑洞洞的,泛出浓重的潮霉气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楚一排排水龙头还在,有一两个还在嘀嘀嗒嗒地滴水,这滴水声让人觉得这里仅存一线人烟。她右拐看了看女生洗脸房,滴水的水龙头就靠门口,里面几十个水龙头都哑巴一样蒙着蛛网,水龙头下长长的水槽落满了干枯的泥土,一共四排水龙头,四道长长的水槽,发出窒闷的灰土气息。她退出来,走到对面的男生洗脸房看了看,也是同样荒凉,长长的水槽被蛛网笼罩着,几扇没有玻璃的小窗将杨树遮挡的残缺阳光透进来,像黑夜里的几道手电光照着一片一片蛛网,挂在蛛网上的蚊虫和枯叶在蛛网上安居乐业。
出了洗脸房,再往前走,就是图书馆与阅览室,方方正正的青砖平房像个小小的烈士陵园在荒草的包围之中。踏上台阶,看到大门也被铁丝拧住,玻璃残缺,有的地方钉着薄木板。从外面望进去,阅览室内空空如也,堆着几个空油漆桶,几张破双层床,长期沉睡的尘土一经扰动,就迫不及待地浮荡起来,她尽量放轻脚步,仍惹起一股浓重的尘埃。她退下台阶,看到自己在厚厚的尘土中留下的一串脚印。绕一圈,便从学生大食堂的背后来到了过去是教研室和办公室的两排平房前。
她正在想学校现在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个头发像刺猬一样扎立起来的矮老头驼背走过来,腊黄的长脸上一双袋鼠一样的眼睛。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学校原来看传达室的张大爷,便迎上去,叫了一声。张大爷似乎已经习惯了校园的荒寂,猛然见到人,一惊,看到是一个身穿黄军装的胖胖的女兵,一张脸问号一样扭弯着笑了笑。朱立红亲热地说:“张大爷,您不认得我了?我是咱们学校六六届的毕业生。”张大爷目光混浊地看了看她,嗓子里咕噜了几声,说道:“啊,啊。”朱立红又问:“学校怎么没有人呢?我们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走了以后,没有招新生吗?”张大爷有点糊糊涂涂地说了几句。朱立红似乎听明白了,学校由于种种原因,要招新生,又没招新生。朱立红问道:“学校的军宣队、工宣队呢?
还在不在?“张大爷啊了两声,嗓子里咕噜着,混混浊浊地做了回答。朱立红听明白了:军宣队、工宣队在,也不在。张大爷苍老麻木的神情让朱立红十分失望,她说:”张大爷,您不记得我了?我是高三。七班的,我叫朱立红。“朱立红记得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次团小组活动中,曾专门帮助张大爷打扫过传达室,张大爷一直对她很亲热。张大爷用眼睛很混浊地辨认了一下,脸上露出很古怪的表情,似乎想笑,又有些恐怖,点了点头,便像袋鼠一样佝偻着朝教职员工宿舍蹒跚而去。走出几十步,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留下一张腊黄的长脸。
朱立红不禁有些怅然,看见身边有一副单杠,她抓住单杠两边斜拉的粗铁丝晃了晃,单杠晃动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她觉出手涩,翻开手掌一看,一手的铁锈。她看了看窗户紧闭的办公室、教研室平房,心想不管有人没人,都要踏进去看一看。迎面一片荒凉中,又有一个身穿蓝衣服的中年妇女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像影子一样飘了过来,朱立红从幽暗的树荫中一下站到阳光里,迎面截住对方。对方显然也习惯这里的荒无人烟,这时吃惊地抬起头,那张脸让朱立红毛骨悚然,她十分像前几年自杀的那位高中语文老师,布满波浪形皱纹的苦脸上一双吊起来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立红,一瞬间,这张脸上的皱纹凝冻住了,像是死人脸,又像是画的脸谱。一股阴冷的气息袭来,朱立红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挺了挺粗胖的身躯,射出了坚定不移的目光,对方顿时矮下去,半截人一样惊慌地仰视着她。朱立红有些寻找亲热地说道:“您是老师吧?”对方苍白的面孔上除了眼珠转动了一下,所有的皱纹都一动不动,像是戴着假面具的人。朱立红说道:“您认识我吗?我是六六届高三。七班的。”对方以不可觉察的幅度连连点着头,周围的空气受她点头的震动,出现锯齿形的抖动。朱立红很想重温几年前的师生之谊,极力回忆着对方是教什么课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对方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说了几句话。朱立红听清楚了,那意思是朱立红完全知道她。当朱立红还想接着说几句时,远处似乎传来呼喊声,女老师的目光向朱立红身后望去,朱立红也回过头,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死一样寂静,只有几棵树鬼影憧憧地立在那里。
朱立红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那里,女教师居然也像张大爷一样佝偻着,像只不会跳只会走的袋鼠蹒蹒跚跚地远去了。到了几棵鬼影憧憧的树旁,她扭过头望了一下,留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影子一样消失在前方。惨白的面孔带着凝固不动的皱纹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一股阴森的气氛在荒凉中杂草一样生长起来。
朱立红懵懵懂懂地四下看着,发现自己的身体此刻一动不动,和荒凉的环境凝固在一起,只有脖子像轴一样灵活,她的面孔像一盏四面扫射的探照灯来回转动着,探照灯的光柱在烟雾腾腾的校园中移动着,照亮了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一棵棵黑苍苍的树,旷野一样黑暗空洞的学生大食堂,也照亮了教职员工宿舍区那几棵怪影憧憧的老树。她想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否则就成了这里的纪念碑了。她发现两只脚很沉,费了半天劲几乎一动没动,恍惚中,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看见教学楼旁边停放草绿色吉普车了,也像梦境中的一个布景,她想大喊一声,却喑哑无声。急切之下,她用力捶了一下大腿,手是听话的,捶在腿上觉出了疼痛,一片浮浮荡荡的阴森气氛这才逐渐平息下去。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往教研室和办公室那两排平房走去。两排平房前后相挨,成个“二”字,第一排平房中间一个大门,走进去,一条走道将前后两排平房沟通,“二”字成了“工”字,每排平房都是中间走廊,两边一间间办公室。
当她从幽暗的树荫迈上台阶进入大门后,感到这里浮荡着一股静默得让人恐怖的气氛,她的每一步都在走廊里形成空洞的回声。第一排房,向左走,两边一个个房门都紧闭着,很多门上贴着封条,一看那些铁锈斑斑的铁锁,就知道这些房间沉寂了许久。走到走廊的顶头,没有看到一扇活门,走廓顶头的窗户外面是一棵柳树,柳树下是一堆砖砾垃圾,砖砾垃圾后面是干枯了的池塘。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还有一棵小树,朱立红贴近窗户看了看,吓得毛骨悚然。小树的树杈上悬放着一个人头,枯黄的头发,褐色的面孔,古代枭首示众,人头是平常玩艺,现在一个人头悬在树上,真是太恐怖了。她随即又辨认出那不过是一个石膏塑像,但做得太逼真了。她原可以转身走开,躲开这幅难看的画面,然而,越恐怖就越有一种力量抓住她,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个人头,它的脖子像被齐齐地切下来的,那段脖子及其刀切的剖面显出石膏或者木头硬梆梆的质地。如果一个真的人头干枯了,绝不会有这样棱角分明的切口,它一定会萎缩、多皱甚至腐烂。全部观察都足以证明这不是真人头,然而,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还在不断推翻着这个判断,真的人头被割下以后,干枯了就不能棱角分明吗?为什么这个人头的面孔如此像真人?头发也像真人一样?
在翻来覆去的矛盾判断中,她的身体又一次凝固住了。一股小风吹过,小树晃动起来,人头也随之晃动。朱立红决定离开这扇窗户,脚却拔不起来,只有手是听话的,再一次使劲捶一下腿,有了疼痛感,才转身往回走。走过与大门相连的宽走道,再往前走,走廊两边又是一间间办公室,这里有一个个牌子,有军宣队、工宣队联合指挥部办公室,有军宣队、工宣队宣传办公室,组织办公室,还有专案组办公室,后勤办公室,这些门没有贴封条,尘土似乎也不那么厚,不是死门,但也无人办公,敲一敲,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朱立红觉得自己像一个掘墓人,在空旷无人的地下墓穴中敲出声响。敲了两次,回声在走廊里嗡嗡响着,她知道不用再敲了,便匆匆走到顶端,这里有一个侧门,被木板钉死了,门把锈成一片褐黄。从门玻璃破碎的空洞向外望去,没有垃圾,也没有死人头,只有一派阳光,朱立红多少觉出了光明与安全。
她转身匆匆往回走,又到了与大门相连的走道上,向左就是大门,向右是第二排房。
照理,第二排房无需再看,一定更加旷无人烟,然而,她要证明自己的无畏,依然右转身朝前走,看到左右的走廊了。她想了想,向左走,走廊两边又是一些贴着封条或者没贴封条的死气沉沉的门,这条走廊里尘土更厚,墙角堆满了碎纸垃圾,这些碎纸和垃圾上也都蒙着厚厚的尘土,几个废弃的铁炉子靠墙蹲着,也顶着厚厚的尘土。走廊顶端也是一扇窗户,前面正是刚才在那个走廊窗户里望到一角的干枯的池塘。
不知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她贴近窗户又往左一看,那棵枝枝丫丫的小树和树杈上悬放的人头又到她的视线之中。这次看到的是后脑勺,因为距离远一些,人头更逼真了。她看了又看,一个小癞蛤蟆一样肥硕的大蜘蛛在眼前爬过,她惊吓地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几乎撞到一个蛛网世界里。墙壁上上下下布满了蛛网,蛛网上又落满了尘土,像一块块肮脏的抹布被绷紧着悬在空中,那个蜘蛛往上爬着,蛛网在它的重量下颤动着。它像一座座碉堡将一个个小蚊虫罩住,略停一会儿移开时,小蚊虫已经消失了,它走走停停地扫荡着网上的捕获物。大概它发现了朱立红凝视的目光,便在离朱立红眼睛很近的地方停住了,朱立红看不到它的眼睛,却知道它在和她虎视眈眈。朱立红这次没有用手捶大腿,转身就走了。
走到与大门相通的走道,她又坚持着将前面一段走廊走到头,两边依然是一道道死气沉沉的门,走廊尽头依然是一道被木板钉死的侧门。她扭转身用很快的步子往外走,探索的任务完成了,她的全部勇敢也用尽了。后面的尘土以及阴影像妖婆一样尾随追来,当她在宽宽的走道上向着光明的大门快步行进时,她觉得自己背后的衣服被抓住了一样,她用尽全力挣脱着冲出了大门,一股阴风从大门内像狼群一样扑出来,她几步踏到阳光里,狼群才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只要再往教职员工宿舍方向走上几十步,扭转头就能看见隔着玻璃看见的小树和死人头,她决定不受这个折磨了。
这时,她忽然看见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走来几个人,让她高兴的是,这几个人显得挺正常挺明朗。她立刻觉得校园里的空气真实了一些,两条腿不再有沉得拔不动的感觉,她甚至准备好了笑容,准备和他们打招呼。她猜到这是几位老师,她十分愿意重温一下回母校的亲切感。让她特别兴奋的是,在那几个人中还出现了一位穿军装的军人,是不是北清中学军宣队?这样,她今天的外调任务就有了眉目。那群人慢慢走近了,她和他们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相互辨认着,为首的一个身材袅娜的女老师披着一头漂亮的秀发,面孔上似乎有几道淡淡的痕迹。再走近了,朱立红看到对方睁大了眼睛,她自己也睁大了眼睛,那正是米娜。米娜脸上的伤痕像是浅褐色的彩笔画下的淡淡的痕迹,眼睛十分明亮,容光焕发。那位军人跟在她身后,朱立红认出了他就是北清中学两年前军宣队的负责人范排长。
朱立红犹豫着迎住了他们,米娜站住了,她身后的范排长也站住了,再后边,还有两三个男女老师也站住了。从米娜冷冷的目光中,朱立红陡然醒悟到她今天在北清中学寻找亲切感的愿望多么可笑,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曾经领着红卫兵将整个学校的“牛鬼蛇神”剃了阴阳头,也忘记了自己曾举起皮带第一个抽打了米娜。然而,她现在有工作在身,她必须完成任务。她走上两步,对范排长说:“范排长,我今天来外调。”范排长神情端正地站在那里,眯着一双水平的眼睛,指着米娜笑着说道:“有事,你问他们吧。”朱立红问:“您不是军宣队负责人吗?”范排长笑着回答:“过去是,现在不是了。”朱立红问:“现在军宣队谁负责?”范排长回答:“我早就回部队了,你问米娜老师吧。”朱立红不得不将目光转向米娜,她问:“现在军宣队、工宣队谁负责?”米娜说:“他们现在都不在。”朱立红问:“他们撤走了吗?”米娜冷冷地垂下眼,回答道:“没有。”朱立红问:“他们每天来上班吗?”
米娜依然冷冷地回答:“不来。”朱立红问:“那他们什么时候来?”米娜说:“不知道。想来的时候就来吧。”
朱立红想了想,又问:“那学校的事情谁负责?我有事找谁联系?”米娜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朱立红说:“搞外调。”米娜又冷冷地问:“外调什么人?”朱立红犹豫了一下,说:“外调过去的学生。”米娜看了朱立红一眼,问:“外调学生什么情况?”朱立红说:“外调一个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米娜说:“那你就等他们来的时候再联系吧。”朱立红愣在那里,赶忙问了一句:“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米娜瞄了她一下,冷冷地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他们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说着,她径直朝前走去,范排长冲朱立红笑笑,也跟着米娜走了,后面的几位男女老师刚才站在一旁围观,这时也横过脸来瞄了瞄朱立红,走了。朱立红认识他们,是几个老教师,一个方脸方头的男老师姓陈,是教数学的,两个瘦长脸的女老师是教语文的。
看着他们走出树荫,在阳光下步履沉缓地往校门外面走,似乎每个人都背着很重的包袱。等他们走得看不见了,朱立红才发现,当头的太阳白热地照下来,空气十分明亮,荒凉的校园中死板的教学楼、枯燥的柳树、空旷黑暗的学生食堂还有办公室和教研室的两排平房都像单薄的布景一样远近摆开着。天气显得炎热,柳树枝条纹丝不动,停在树荫下的军用吉普车像纸剪的图案一样一动不动,她在恍恍惚惚中一时弄不明白自己干什么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振作起精神,脸色阴狠步履坚定地朝军用吉普车走去。
第八卷 第七十五章
听说女儿胡萍上吊自杀了,胡象头部像是遭到猛然的一击,一下子就晕眩了,他扶着路边的一棵树站住了。干校的人流水一样涌向出事地点,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住,拉住他说:“老胡,走吧,我陪你过去。”胡象看到一双深表同情的眼睛,他摇了摇头,缓缓移动着粗胖的身体,穿过烈日向人群涌动的地方走去。脑子里懵懵懂懂中掠过的一个念头是:当初自己为什么让女儿一起来干校?这等于把女儿送到了死亡的巢穴。
不时有人在跑动时碰撞到他,偶尔也会有人停下来同情地招呼一句,伸手搀扶他,他一概摇摇头。在这个时刻他不想有人陪伴,他独自蹒跚地朝前走着,像是被潮水冲动的一块笨石头,滞涩地在河床里滚动着。他随着人流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这是一座高高的青砖围墙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围墙上张着电网,过去曾是一所监狱,现在成了干校的核心部分,军宣队指挥部在里面,各种专案组在里面,还有一部分干校学员住在里面。院子里早已拥满了人,胡象像头失了嗅觉的猪一样,在涌动的人群中懵懵懂懂朝前走着,人群的流向告诉他出事地点在什么地方。
他终于在人群的宽让下挤到最前面,女儿躺在一扇破门板上,脖子上还留着被割断的上吊绳,那是用床单撕成的布条拧成的。女儿黑褐色的头发还栩栩如生地弯曲着,那张从来是白里透红的面孔现在苍白得可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凸起着,直愣愣地看着天空,似乎想在高高的远方寻找什么,嘴张着,舌头半吐不吐地伸出来,似乎仍在困难地喘息着。她身上穿着短袖白衬衫,灰蓝布裤子,赤着脚,大概是将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像是折断的假肢,生硬地翘着,脚掌上满是灰土。她躺在一个房间的门口,这房间过去是监狱的牢房,几十天来,也充当着牢房,囚禁着女儿。在席卷全国的清查“5。16”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这个上千人的干校也揪出了近二百名“5。16”反革命分子,胡萍成为清查的重点对象之一。作为造反派头头的呼昌盛正在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中挨整,那边转来许多十分过硬的材料。几十天来,胡萍遭到连番的审讯和逼供,常常在深夜听到她凄厉的喊叫。看见女儿裸露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看见她敞开的衣领下胸脯上有些紫色的伤痕。
围观的人越来越拥挤,像是饿疯的羊群挤向一堆青草。拱动中,夏日里阳光的暴晒,人体的热汗,使得眼前的空气一缕一缕弯卷起来,像是水底长出的茂密水草,随着一串串上升的水泡向上舞动着。专案组的几个成员大声叫嚷着,喝令人们散开,一个上宽下窄梯形脸的男人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五指张开漫天挥舞着嚷道:“不许围观,各回各的连队去。”
五六个人奋力将密集围观的人群向外推。死人的事从来是天下最大的事,有了这件事,围观的人们都有了不在乎秩序的胆量,院子里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拥挤着,包围圈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最后,站在第一排的人不得不向后用脊背抵抗着压力,因为人潮再压过来,他们就要踩到死者的身上了。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有些人就爬到了前边人的肩膀上,还有的人爬到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拖拉机挂斗车上,有的人靠墙支着铁锹,踩在上面摇摇欲坠地围观着。
人群的外围突然响起了严厉的呵斥声,人们像羊群挨了鞭子一样,迅速退缩着分开一条路。军宣队负责人纪政委穿着一身军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威严地走到人圈中间。他背着手冷静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萍,又威严地扫视一下包围圈的第一排人,抬起手一一指点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有些诚惶诚恐地用力往后退着。纪政委扬起一张下巴很大的长方脸,虎起眼睛,又隔着第一排人一言不发地指点了一下第二排人,第二排人也开始往后退缩着。
他又指了指人群中一些还在往前挤动的脸,拥挤的人群开始纷纷后退,退出一块较宽大的空地。纪政委背着手扫视一下四周,看着胡象说道:“你老婆呢?”胡象还没做出回答,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说道:“纪政委,我在这儿呢。”胡象的妻子林秀芹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地挤进了人圈。纪政委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胡萍,对夫妇俩严肃地说道:“胡萍是畏罪自杀,她是典型的‘5。16’分子,你们要有正确认识,要和她划清界限。”胡象觉得耳朵里塞进了两个大蛤蟆一样,“哇哇哇”地再也听不清下面的话了,只知道纪政委很魁梧地站在那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环指人群,似乎在让各连队连长召集自己的队伍,人群中似乎响起了各种吆喝声,人们开始纷纷扰扰地撤退。
妻子林秀芹在干校也算一名积极分子,当着排长,这时,东一头西一头地撞来撞去,被人吆喝着,随着人群撤退了。临走,又直愣愣地看了女儿好几眼,拖着目光混杂在人群中离开了院子。胡象觉得自己像一个竖起来的碾子,笨笨地立在那里,听着纪政委的一番训导,看着专案组的人忙来忙去。女儿被抬回那间黑洞洞的牢房,隐隐约约听见门板哐当响了一下,放在了砖炕上。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纪政委挥了挥手,又有两个人拿着一块并不干净的白床单进去,将女儿的尸体罩了起来。塞在他耳朵里的两个蛤蟆时有时无,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要对尸体拍照,要把照片归档,然后再火化,要预先和火化厂联系。听到纪政委沉稳果断的声音:“要在干校各连队展开对顽固不化、畏罪自杀的‘5。16’分子胡萍的大批判,各专案组不但不能手软,要进一步加强清查、审讯的火力。”最后,纪政委一挥手,扬起折叠的肥下巴,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眼说道:“林副主席讲了,不把清查‘5。16’分子的运动搞到底,势不罢休,这也要刮十二级台风。”
胡象终于挪动了自己,像立久的石碾子在泥地中立出圆形印子一样,他觉得自己也在这里留下了一对挺深的脚印。当他往监狱大门外走时,觉得自己又像沉甸甸的麻袋,被笨重地挪动着。
他又喝酒了,是和历史研究所、文学研究所一群人一起喝的,酒是在附近农村的小卖部里买的,下酒菜就是几把花生米,喝酒的地点是一间小土房。干校在河北大沙河边上散散漫漫地盘踞了很大一块地。在这块地里,除了废弃的监狱作为干校的校舍外,还搭了一排排土房。土房是用干打垒的方法夯起的土墙,房顶上苫着瓦,一排排土房里住着干校的上千男女。有好几间土房已经成了干校学员暗地里喝酒聊天的地方,用他们的话讲,就是“黑酒窝”。天气十分炎热,太阳早已把土房晒透,四面的土墙都热烘烘的,房里像一个烤炉。
窗开着,挂上一块花布小窗帘,门开着,挂上一块白布小门帘,为的是遮人耳目。贴左墙两张床,贴右墙两张床,中间加一个破木桌,六七个人拿着吃饭的饭碗和喝水的大搪瓷缸喝酒,一斤白干匀到这些老大的家伙里,刚刚淹了底。花生米摊在桌上,你捡一粒,我捡一粒,丢在嘴里嚼着,拿起碗或搪瓷缸相互碰一碰,闷闷地喝上一口。门不大,窗也不大,外面亮亮的,屋里黑黑的,胡象觉得一股酒热均匀地从喉咙、食道、胃口漾向全身,再从脊背、后脖颈、头顶、额头与面孔冒出来,化成一片热汗,接着又从胸脯漾出来,在这里也化成一片热汗。六七个人都冒了汗,蒸发在小土房里,和酒味酿在一起,成了一股难解难分的酒汗味。
胡象喝着酒,觉出自己的目光直直的,像两根平行的金属棍一样随着头部缓缓地转动着。他的脸黑黑胖胖地悬在空中,短短的板寸头老老实实地蒸发着头油味,粗粗的脖子麻木地支着头颅,肩背在不到两年的干校生活中已经有些驼了,周围几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宽慰着他。历史所的一位副所长是广东人,眼睛有神,但嘴很难看,这时左一句右一句地絮叨着:“凡事想开点吧。”他再也说不出更有力的安慰话,胡象也听不进去更有力的安慰话,他知道,再想不开的事情,放到人心里,也就放下了。就像一潭水中扔下几块多棱多角的巨石,潭水淹不了它,也融化不了它,只能听任它在其中峥嵘兀立着,不知过了多少年头,水来水往,怪石才渐渐被消蚀,失了棱角,隐在水面下安稳了。脸黑得像铁匠的文学研究所副所长这时撂下酒碗,盘腿坐在床上,斜倚着枕头,醉眼惺忪地想着远一点的事,他说:“什么时候回北京,应该把剩下的一批书籍也当废纸卖掉,那起码也能换七八斤白酒。”他稍稍有些遗憾地拍着大腿说道:“早该卖了,放到最后,可能一分钱也到不了自己手里。”
阳光晃晃的白门帘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看不见脸,却看见门帘下一双穿着女式搭襻布鞋的脚,裤腿较短,露着一段苍白的脚脖,紧跟着听到一声严厉的询问:“胡象在不在?”
胡象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了酒碗,是林秀芹的声音。屋里的几个人看了看他,朝门外说:“不在。”林秀芹在门帘外说道:“酒味我都闻见了。”屋里人相互看了看,有人回答:“我们是在喝酒,胡象没有过来。”林秀芹在门外高声叫道:“胡象。”屋里人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又听见林秀芹说道:“你们穿好衣服,我进来了。”门帘撩开了,林秀芹一手拿着一卷大字报纸,一手拿着一个被墨汁染得里外漆黑的搪瓷缸进来了,搪瓷缸里插了一支毛笔。
胡象早已将碗中的酒一口喝干,将碗撂到了窗台上,这时就趴在那里,一粒一粒地叼着花生米。林秀芹板着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呵斥道:“你又钻到黑酒窝里来喝酒。”人们都把酒端在手中,桌上一片空荡,六七张嘴同时说:“老胡今天没喝。”林秀芹瞟了丈夫一眼,说:“看他那张脸,红得像猪肝似的,就已经交待了。”胡象垂着眼目光朦胧地吃着一粒粒花生米,林秀芹将大字报纸往桌上一放,将装着墨汁的搪瓷缸伸到胡象面前,说道:“写一张大字报,宣布和胡萍划清界限。”胡象眯起眼斜瞟了一下妻子,冷冷地看着眼前,一言不发。
林秀芹又将墨汁缸搡在桌上,说:“写吧,以咱俩的名义。”一屋子男人都将酒碗放在大腿上,看看林秀芹,又看看胡象,胡象还是一言不发。林秀芹说:“你写不写?”胡象压抑不住了,愤然一拍桌子,瞪起眼说道:“不写。”桌上的墨汁缸颠得当当响,花生米也都跳了起来,有人伸手将花生米扫到手掌中,林秀芹说:“好,你不写,我一个人写。”她拿起大字报纸和墨汁缸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扭过身来看着胡象,说:“纪政委说了,你今天不表态,明天就开支部大会,开除你的党籍。”胡象一下有些蔫头耷脸了。林秀芹问:“胡象,你写还是不写?”胡象目光朦胧,一言不发。林秀芹走过来,将大字报纸和墨汁缸又放到桌上,转身走到门口,停住步看着胡象说:“我那儿还有毛笔,我先代表我个人写了,你写不写,自己考虑。”她一撩门帘走了。
下午,干校各连队奉军宣队之命召开批判顽固不化的反革命“5。16”分子胡萍大会,胡象推说自己血压高,头晕,没有去开会。他一个人默坐良久,铺开大字报纸,拿起毛笔写下了《和胡萍划清界限的声明》。他被单位公认为书法家,这时拿着毛笔一笔一笔写下这些字时,觉得古人的话真不错:“刀笔吏”,笔就是刀,女儿死了,要让他做父亲的一刀一刀肢解女儿的尸体。声明的最后,自然是“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的口号。签完胡象的名,他将毛笔投入墨汁缸中,墨汁飞溅出来,让他想到“投笔从戎”
四个字。他现在“投笔”能从什么呢?什么也从不了。
估计快散会了,他趟着滚热的空气,迎着傍晚的太阳来到了大沙河边。大沙河宽宽的河滩蜿蜿蜒蜒地伸向夕阳下沉的地方,河滩两边是泥土,是沙滩,是鹅卵石,中间是一道不宽不窄的流水,河对岸成熟的小麦在夕阳的斜照下覆盖在缓缓起伏的宽阔土地上。他找了一棵弯弯的柳树,在树荫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青石还存着日晒,有些烫屁股,烫着烫着,也就坐住了。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地平线,身后的一片玉米地一尺多高,绿得很单薄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晃荡着。太阳沉得更深了,西边天空不再耀眼了,大沙河两岸黄黄绿绿的庄稼显出一点安静。静着静着,天就暗了下来,他背靠着大柳树,成了黑苍苍树干的一部分。
当太阳在天空留下的遗产消耗怠尽之后,黑暗便像乌云一样落满了大地。一片黑暗中,金黄色的麦子和绿色的玉米地都成了深浅不同的黑灰色,只有大沙河的河水闪着片片微光。
身后传来踏滚石头的轻微脚步声,朦胧中看见一男一女从身边走过,他们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沿着缓缓下坡的河滩走下去。走了几步,又站住,两个人的背影在天空中成了一幅剪影。
听见女的说:“咱们还用过河吗?”又听见男的说:“当然要过,在这儿不安全。”女的又左右张望着说:“这儿不会来人的。”男的说:“怎么不会来人?干校里像咱们这样的有好几十对呢!”女的说:“万一撞见他们怎么办?”男的说:“互相躲着呗。”看见男的牵着女的踏响着石子走下去。离水近了,鹅卵石更多了,踏滚石头的声音也更多了,看见他们弯腰脱鞋,将裤子挽到了大腿根,手拉手哗哗地趟着水向河对岸走去。天空中一牙微弱的月亮照着两个黑黑的人影,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弯下腰,可能正在穿鞋,又影影绰绰看见他们沿着河滩的上坡向前走着,偶尔踏滚石头的声音传来,让你辨别出此岸与彼岸的距离。两个人影上了岸,听到远远地趟动麦浪的声音,在一抹暗灰色的麦浪上面,隐隐约约跳动着两个极稀薄的黑影。最后,趟动麦浪的声音听不见了,跳动的黑影也消失了。
胡象木然地坐在黑暗中,这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却各有夫妻。男的叫赵本,女的叫李艳梅,两个人都是自己在干校的邻居。看见这偷情的一幕,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女儿死了,他悲痛,然而,活着的人们还在寻找着各自的快活。身后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他凝神谛听着,朝那里看去,几点灯火闪烁着,正是小监狱的方向,今晚不知又会突击审查谁?
一个干校,一二百人被关起来隔离审查,剩下的人还顾得上去滚麦地。他不禁摇了摇头,却并不明白自己摇头的含义。女儿死了,自己还坐在河边活着,还要用笔肢解女儿,人活到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呢?
很晚很晚他才回到宿地。林秀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说:“我以为你也自绝于人民了呢。
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报告军宣队了。“胡象什么也没说,拿起脸盆去找水洗涮。等他洗完回来,就只有睡觉了。这是一间孤立的大房子,原是村里的临时库房,白灰墙,青瓦顶,现在住着干校的三家人,他们住在中间,左右各一家,之间只用草席墙隔开。草席墙只有一人多高,离”人“字形房顶还有很大距离,所以,只是隔开了视觉,并没有隔开听觉。三家人住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经无法做到”家丑不可外扬“了,有时碰到一起也会相互笑着揶揄:”咱们三家是大杂烩,烩到一起了。“每家倒是都有一盏自己的电灯,都有一扇自己的门。
当胡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儿的床空了。房间左面顶后墙是自己的床,右面顶后墙是妻子的床,右面靠门口的是女儿的床,从此,女儿的床就只有象征的意义了。他躺下,拉灭了灯。林秀芹在黑暗中问了一句:“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他不耐烦地回答:“哪儿也没去。”他仰望着黑暗的房顶,左右两间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着共有的房顶,映得中间这间房也有些微亮,草席墙也丝丝缕缕地透着光,听见左右两家邻居都在压低声音说话。右边那家是女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听见刚才黑暗中过河的赵山支支吾吾回答:“我去找纪政委谈话了。”女的问:“纪政委就和你谈这么晚?”赵山说:“你不信,明天去问他。”女的说了一声:“我吃多了。”啪地一声把灯拉灭了。左边那一间房是男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哪儿去了?”听见女的反问:“你去哪了?”
男的说:“我在小陈他们屋打牌来的。”听见刚才趟河滚麦地的李艳梅挺厉害地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还来问我去哪儿了?”这回是男的涎着脸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问多了。”
接着,啪地一声也把灯拉灭了。黑暗中,三家六口人都在呼吸同一个房顶下的空气。
胡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林秀芹像拉笛一样打起了呼噜,那呼噜搞得他更加无法入眠,他索性盘腿在床上坐起来。窗外有一点月光射进来,照亮了打呼噜的人,一张惨白多皱的面孔压着蓬乱的头发辛苦异常地躺在那里,丑陋地张着嘴呼吸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噜声。那呼噜也打得十分辛苦,常常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一样,很困难地喘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拉笛声,她想必又在今天的批判会上激昂慷慨地发言了。想到这里,胡象不由得生出一丝极为轻蔑的厌恶,甚至有了希望妻子死掉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仇恨,便穿上裤子,趿拉上鞋,站了起来。他用手拨弄了一下林秀芹的头,说道:“别打呼噜了,弄得左邻右舍没法睡。”妻子像受惊了一样,哆嗦了一下,翻过身去。胡象拿起一把扇子,拉门走到了外面。
不知是月光还是星光照着黑茫茫的大地,干校的一排排土房齐齐地排在黑夜中,他轻轻摇着扇子在一排排土房前缓缓走过。已经是后半夜了,每间房子都开着门,挂着门帘,求着通风,有的房子里已经鼾声一片,有的房子里还在窃窃私语。走过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住谛听着一阵。十几个“黑酒窝”走过去了,他听到了一些言语,却都让他感到失望;只有两三个“黑酒窝”中的低语似乎和他心中正在生长的怀疑与仇恨相共鸣。他知道自己这样深更半夜地走来走去是件让人怀疑的事情,而他手中的这把扇子多少有消除怀疑的作用:他热,他睡不着,他死了女儿,神经有些受刺激。他像一头灰头灰脑的笨猪,立起两条后腿在月光下懵懵懂懂地走着,人一像猪那样笨,就不容易引起怀疑了。
在最后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的时间最长,里面四个男人的声音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与政治有关的话,夹杂着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幽灵一样站在黑夜中,忽然感到有种阴森的气氛逼近他的后背,就像在噩梦中因为恐怖而翻不过身来一样,他一时也觉得自己动不了身。后面那阴森的事物还寂静地逼迫着他的后背,他使出全身力量转过自己笨重的身躯,迎面,纪政委领着几个身穿军装和便衣的人威严地站在他面前。
第八卷 第七十六章
林立果拨拉了一下写字台上的地球仪,地球仪飞快地旋转起来,他凝视着地球仪,直到它慢慢停下来,又使劲拨拉了一下,便背起手挪动着有些发胖的身体踱起步。这是在毛家湾林彪住宅中自己的房间里,林立果正在为他即将出台的重大政治行动费心思。他踱了两个来回,又回到写字台旁,地球仪早已静止不动,他凝视着地球仪陷入遐想。
地球仪真是一个特别的东西,一个人只要真正有了政治家的意识,就会把地球仪摆到自己的办公桌上。这个世界大得很,也不太大。要征服世界,就要征服中国;要征服中国,就要天天努力,天天向上。他又将地球仪拨拉了一下,地球仪平稳地旋转着。按说,他这几年在政治上算是突飞猛进了:1967年3月,他参军到空军司令部;1967年7月1日就入了党;1969年10月17日就被任命为空军办公室副主任兼作战部副部长;前不久,1970年7月6日,空军党委常委办公会议上传达了空军司令吴法宪的指示:“林立果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现在,中国的空军可以听的他指挥和调动。然而,中国还大得很,要想在中国指挥一切,调动一切,还要做出一步一步的努力。
他的目光落到眼前的一份文件上,那是空军政治部党委通过的一项决议,他顺手翻了一下,决议无非是贯彻吴法宪的“林立果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的指示,决议里面的一些字眼跳了出来:“必须时时想到林立果,事事请教林立果,处处保卫林立果,要伏伏贴贴听从林立果的指挥,老老实实服从林立果的调动。”他眯着眼讽刺地笑了一声,重重地将文件合上,手在桌上敲出了沉闷的声响,已经得到的不再让他满意,继续要争取的才激动人心。今天是1970年7月30日,明天,1970年7月31日,他将在空军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的机关干部大会上做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讲用报告,以庆祝后天的“八。一”建军节。他眯着眼凝视着地球仪,在一切未知的朦胧中知道,他必须有一个成功的政治作品,以证明他不仅仅是靠父亲林彪的血统而获得今天显赫的地位;要想在中国真正成为能够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的领袖人物,就要从现在起奠定自己的政治资本。
自从三年前到了空军司令部,他就发现自己文化大革命前去北京大学读物理是多么可笑的事情,那永远是无用的辛苦。在部队仅仅三年时间,就使他达到了今天的政治地位,这才是他要走的路。要感谢文化大革命,没有文化大革命,就没有他的今天。他奋然站了起来,将纱窗打开了,看着夜色中的院子,一扇扇灯窗将光亮投到院子里,他又一次为自己诞生在这个家庭感到幸运,在毛家湾这套住宅中,三年来他感到权力像被抽水机抽上来的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流到他这里,毛家湾的林宅确实是一座了不起的住宅。
身后的门响了,他关上纱窗回转身,看见母亲叶群推门进来,她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摞稿纸,说道:“讲用稿褚秘书他们又帮你修改了一遍,你抓紧时间熟悉一下,等一会儿,”
叶群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半小时以后吧,你就开始预讲。”说着,叶群将一摞稿纸塞到林立果手中。林立果接过讲用稿,看了一眼比自己矮半头多的母亲,只能听从安排。母亲拉门要走,又停住,仰着那张颧骨凸起、下巴收紧的面孔叮嘱道:“你抓紧时间翻一遍,这是他们几个人合写的,你熟悉一下他们的字迹,别念得磕磕巴巴的。等今天你预讲完了,我连夜安排打字员把它打印出来,你明天去大会上讲用,就可以拿打印稿了,打印稿清楚得多。”
叶群拉上门要走,又将门推开,眼巴巴地看着林立果说:“半个小时够吗?”林立果从来不耐烦又从来不违抗母亲的再三叮嘱,这时抓着门把,准备关门,同时说道:“有什么够不够的?就这样吧。”叶群在门外抓着门把,林立果在门内抓着门把,这种要关未关、门里门外的再三叮嘱是母亲过去天天表演的节目。这会儿,她果然将门要拉着关上,又停住,再推开一点,说道:“你一定要放开一点,就像是自己写的稿子,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人们并不知道稿子是褚秘书他们帮你起草的。”林立果看着夹在门缝里的母亲手抓着门把,感觉着和母亲在门上的推拉力。他知道自己绝对急不得,明明是她要拉上门了,你只要顺势加上推力,她就会停住,把门又推回来,你只能听之任之地扶着门把站在这里,总有她无可叮嘱、拉门走的时候。叶群终于觉得时间不等人了,便最后叮嘱了一句:“那你抓紧时间熟悉讲用稿吧,我去安排他们准备开会了。”这次,是母亲在外面把门一下拉上了,林立果只能滞后地将没关紧的门推了一下,拿着厚厚的一摞稿纸回到了写字台前。
他坐下,在台灯一页翻看着讲用稿,每一页都写得十分工整。他草草地从后往前翻看着,一共讲了八个方面,每个方面都有好几条。这对于他,不过是朗诵的任务。母亲一会儿就会召开林办的支部会,他要在这个会上先讲一番,算是明天正式讲用的演习。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过一会儿的预讲,他就有些头大,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稿子,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想了想,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大照片,一张一张看着,都是漂亮姑娘,最小的16岁,最大的23岁,是母亲安排人从全国选来的。其中,好多人他和母亲都当面见过,其中几个还和他一起游过泳,开车带着她们去西山玩过。母亲急于选定一个儿媳,他却觉得哪个都不错,一个一个玩着更好。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把照片收到抽屉里,将眼前的地球仪又拨拉了一下,地球仪悠悠地旋转起来。他现在没有时间想漂亮姑娘,他首先要在政治上前进。他又硬着头皮翻看着讲用稿,同时担心着身后的房门随时被敲响。
正当他十指交叉兜住后脑勺将身体后仰在椅背上伸懒腰时,听见门被敲响了。他过去开了门,是母亲叶群,她嗔责道:“怎么还把门插上了?现在走吧。”林立果转身回到写字台边,拿起讲用稿,跟着母亲来到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满满的,几十个人早就围着长桌坐好,叶群坐在主持会议的长桌一端,林立果在她旁边的桌角谦谨地坐下。叶群笑了笑,说道:“立果在空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几年来有一些收获体会,空军要他讲用,他觉得没把握,我就建议他先在咱们家里讲讲,大家都是看着立果长大的,立果讲了,请叔叔们提提意见,把把关。”二三十个军人都蛮亲热地鼓了鼓掌,叶群转头看着林立果说:“那你就开始吧。”林立果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讲用稿。母亲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几十张面孔也都像长辈一样看着他,在他们眼里,他是刚刚从小学生、中学生成长起来的,是从早到晚受母亲训斥和管教的年轻人。高个子的褚秘书坐在一旁,显然十分关心他写的讲用稿,眼睛不断注视着林立果手中的稿纸,这等于在提醒林立果,他其实是在念一份别人代写的“活学活用体会”。
他念着念着就冒出了热汗,母亲那不断扫过来的目光更让他感到压力,磕磕巴巴的地方越来越多,每一个磕巴都能感到母亲目光的焦灼和不满,他也愈发头冒热汗念得磕巴了。最后,他索性放弃任何讲用的口气,像一个急于交差的吊儿郎当的中学生,流水帐一样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念下去。他心里也有了解释,反正又不是真的讲用,讲用稿念一遍,大家提提意见就行了。他把头埋到讲用稿里麻木不仁地念下去,倒也感受不到母亲目光的压力了。一屋子人强打精神地听着,有人打开了哈欠,掩饰地用手捂住,这些林立果都装作看不见。念到一半时,母亲在一旁说话了:“立果,先念到这里,让大家休息一下。”叶群对大家说:“休息二十分钟,再接着进行。”
人们散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叶群、林立果和讲用稿的主要起草者褚秘书。林立果垂着眼,准备好了挨训斥的面孔。叶群十分着急地说:“你这哪里像活学活用的讲用,结结巴巴地念稿子,谁坐得住啊?明天要这样讲用还不砸锅?”林立果坐在那里不吭气,叶群看着褚秘书说:“你觉得问题主要在哪里?讲稿本身有没有关系?”褚秘书将讲稿拿过去翻看了一下,说道:“稿子本身还不够口语化。”他对林立果说:“你在讲的时候可以加点口语化的东西,什么感叹了,称呼了,疑问和惊叹的口气了,这些都是要现场发挥的。比如这句结尾的话:总之,我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有一点收获体会也是微不足道的,希望首长和同志们批评帮助。你完全可以更加口语化,在现场发挥时就这样说:我学习毛主席著作,有这么一点收获体会,确实微不足道,确实是小学生刚刚起步,希望首长们、同志们一定多批评,多帮助,我向大家学习,向大家致敬,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褚秘书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就这样放开地发挥就是了,这样就生动活泼了。”叶群指着稿子对褚秘书说:“你应该将这些话都写在稿子上。”褚秘书说:“这些话我也是这么讲的时候才冒出来的,写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口语化的联想。”叶群又把目光转向林立果,说道:“待会儿你还是放开一点,就像褚秘书刚才示范的那样,放开念,一句话或一段话开头、结尾加点语气。”
叶群又对褚秘书说:“你一会儿一边听着,一边拿笔记下来一点,看哪些地方需要把语气调整一下,最后在讲稿上调整一下。”褚秘书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过去了,人们又都回到了会议室。叶群张罗了几句,林立果便用比刚才高一点的嗓音念了起来,这次,他不管母亲的目光如何打量他,坚持着一口气把讲用稿后半部都念完了。人都散尽了,叶群将讲用稿递到褚秘书手中,说道:“就这样吧,你把能够调整的地方都调整一下,安排打字员连夜打印出来。打印稿清楚,好认,立果又预演了一遍,明天效果会好一些。”褚秘书拿着讲用稿,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主任认为不成熟,是不是再修改几遍?把讲用大会往后推几天?”叶群立刻决断的挥了一下手,说:“那不好,庆祝八。一建军节,这是个时机,错过不好。”褚秘书看着林立果说:“你自己认为呢?”
林立果垂着眼想了一下,还没有回答,母亲在一边就说了话:“他有什么可认为的,你快去修改讲用稿,安排打印。”褚秘书拿起稿纸高高地站了起来,拖开椅子往外走,门口又急匆匆进来一个粗胖的军人,是温秘书,他走过来对叶群报告道:“首长让林立果过去。”叶群看了看会议室墙上的大电表,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对林立果说道:“你爸爸现在叫你去,肯定也是关心你明天的讲用。”林立果也感到父亲此举有些异乎寻常,他立刻站起来走出会议室,叶群也急忙跟了过去。
到了林彪的房间,门虚掩着,两个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林彪正在软椅上静坐,看到林立果进来,微微点了点头,林立果轻声叫了一声:“爸爸。”林彪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对叶群轻轻摆了摆手。叶群看着林彪小心翼翼地说明了一句:“老虎刚在支部大会上预讲了一下。”林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叶群便退了出去,将门拉上了。林彪静默了一会儿,抬起眼问道:“讲了一遍?”林立果点头说:“是。”林彪又慢慢问道:“效果怎么样?”林立果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不理想。”林彪点了点头,问:“讲用稿呢?”林立果回答:“褚秘书拿去修改打印了,您要看吗?”林彪摇了摇头,说:“我知道讲用稿的内容,他们给我简单讲过。”说完,林彪就闭着眼,林立果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林彪又睁开了眼,说道:“这次讲用,对你还是很重要的,知道吗?”林立果点点头,说:“知道。”林彪说:“你不必完全遵照这个讲稿,参考这个讲稿就可以了,对自己要讲的东西,你要连夜另做准备。”林立果有些为难地看着父亲。林彪平静而严肃地看着儿子,说:“必须另外准备。照那个稿子讲,不会成功。”说着,他从身边的凳子上拿起几张白纸,上面写满了粗重的铅笔字,递给林立果说道:“这是我给你拉的一份提纲,供你参考,你在这个基础上把那份讲用稿的有些内容引用过来,再加上一点自己的东西。”林立果意外而且感动地接了过来,他不曾想到,父亲会亲自为他起草讲用提纲。林彪依然平静地看着儿子,说:“你要准备的是一个简单扼要的提纲,里边要有一些最生动的事例,要临场发挥。”林立果连连点头,说:“是,是。”林彪又说:“什么事自己要有主见,不要都听那位叶主任的安排。”林立果想到了刚才在林办支部大会上预讲时的尴尬局面,立刻点点头。林彪闭上眼养神一样待了一会儿,又睁开眼,平静而又坚决地说道:“这次讲用一定要成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一仗一定要打好。”林立果坚决服从地点了头。
林彪眯起眼停了一会儿,看着儿子问道:“你知道我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吗?”林立果想了一下,回答道:“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闭上眼,不置可否地停了一会儿,又睁开眼问道:“你的历史使命呢?”林立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林彪严厉地看着他,说:“记住,你是林彪的接班人。”林立果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林彪又说:“你知道怎么接吗?”林立果想了想,回答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林彪十分严厉地拍了一下软椅的木扶手,说道:“这是废话,你要抢着接班,要抢班夺权。”林立果连连惶恐地摇着头。林彪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说道:“我这是一个比方。你要抓紧时间,能抢先一步就抢先一步,不抢,你就接不上班,明白吗?你今年才25岁,你和林彪之间隔了将近40年,中间有多少人挡着你,你明白吗?”林立果点点头,说:“明白。”林彪又放缓了表情,眯着眼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要知道自己重任在身。”林立果又点点头。父亲虽然身体单薄,十分瘦削,然而,即使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你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巨大的权势。去年9月份,父亲亲自将空军司令吴法宪找来谈了一次话,建议林立果担任空军作战部副部长,一个月后,空军司令部果然有了这个任命,而且,还加上了空军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此刻,他才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权力之所以像抽水机抽来的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到他的身上,是因为父亲的存在。
今天,父亲的讲话让他明确了他必须尽快接受父亲给他的全部政治财富。
林彪又看了看儿子,问:“你知道前几天我为什么要去国防科工委视察吗?”林立果看着威严的父亲,一个礼拜前,7月23日,父亲去视察了国防科工委的一个工厂,当时,自己也是这项活动的策划者之一,组织了上万人夹道欢迎,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都跟着父亲一起出场了。没有等儿子回答,林彪继续说:“那主要是为了你。”林立果又诚惶诚恐地点了几下头,此刻,他心领神会了父亲的用意。那天,他与总参谋长黄永胜一左一右跟在父亲的身后,连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以及母亲叶群都排在他们后面。紧随父亲身后走在万人夹道的欢迎中,他真正体会到了跟随父亲前进的顺利感和幸福感。一贯怕风怕光的父亲那天冒了一头热汗,走了一公里多路,在几次众人的合影中,父亲都示意自己站在他身边,不必避让。
林彪闭着眼养了一会儿神,又睁开眼和缓地问道:“知道一个团长要抓什么吗?”林立果想了一下,回答道:“抓政治。”林彪摇了摇头,教诲道:“政治是谁都要抓的,当团长的要抓连队,要抓连长。”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问道:“当军长的要抓什么知道吗?”林立果这次跟上了思路,回答道:“抓团,抓团长。”林彪点了点头,问道:“你现在要抓什么,知道吗?”林立果沉默着没敢回答,等待父亲说下去。林彪说道:“慢慢的,你的地位会越来越上升,一定要注意多接触军长、军级干部,只有这样以后才能掌握军队,明白吗?”
林立果感到父亲的这个讲话极为高瞻远瞩,无疑把他放在了接管军权的位置上,一时他竟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林彪目光看着眼前,继续说道:“吴法宪讲,你可以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那是他借给你的权力。真正做到指挥一切,调动一切,就要抓住大部分军级干部,空军、海军、陆军、全军都一样,以后要和海陆空所有的军长、军级干部多联络。”林立果心悦诚服地点着头,说:“是,我明白了。”林彪又眯着眼凝神待了一会儿,说:“凡事要敢想敢做,有主见就有权力,没有主见就丢失权力,主见就是权力,明白吗?”林立果回答:“明白。”林彪看着他严厉地说道:“你不一定都明白。一个首长权力体现在什么地方?就体现在最后的决定权。不管其他人提了什么正确的方案、意见和建议,最后的决定要你自己做出。哪怕只是点一下头,这个头也不要让别人替你点,最后决定权永远不能下放,明白吗?”林立果说:“明白,就是绝不让别人侵犯你的决定权。”林彪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咱们这位叶主任爱管事,主意多,她的安排对的你就听,不对的自己要有主见,凡事要看得透,拿得定。”林立果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林彪垂下眼又想了想,抬起眼说:“就谈这些吧,你连夜去准备自己的讲用。”说着,林彪抬起手轻轻摆了摆,林立果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林立果拿着连夜准备好的新的讲用提纲兴冲冲地来到空军司令部大礼堂。
一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感觉与昨天晚上在林彪办公室支部大会上完全不一样了,这里,所有的人都簇拥着他,敬仰着他。一到礼堂门口,空军司令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就迎了上来,一张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说道:“吴司令今天一早就让我赶来听你的讲用报告,我这是刚刚赶到,一分钟也不愿意迟到。”主持会议的空军副参谋长王飞身材瘦高、神情精明,他迎上来亲热地对林立果说道:“礼堂全坐满了,还有好多通知范围之外的人都争着来听,大家都对你很崇拜。”身材魁梧的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周宇驰黑红的长方脸上也堆满了笑容,他兴高采烈地说:“今天你一定会放一颗最伟大的政治卫星。”还有更多的人簇拥上来,林立果的感觉好极了。几个女电话兵很崇敬地挤上来,对他说道:“林副部长,我们也想听您讲用,他们不让我们进。”林立果看着她们一张张水灵灵的俊俏面孔笑了,指着副参谋长王飞说道:“你们求王副参谋长。”王飞笑着挥了挥手,说:“你们进吧。”几个女电话兵笑着说道:“谢谢林副部长,谢谢王副参谋长。”便手拉手跑上了礼堂台阶。
当林立果被人们簇拥着登上主席台时,全场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人们一次又一次振臂呼喊起了“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的口号。到了这种时候,林立果觉得自己雄姿勃发,气吞山河,他把提纲往讲台上一放,就感到自己进入了可以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的状态。昨天在叶群主持的林办支部大会上,他不过是一个垂头丧气的中学生,今天在这里,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了。他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今天这样高超的讲演天才,他的讲用被一阵又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掌声所打断。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一次又一次在主席台上站起身,领着全场高呼:“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林立果越讲越神采飞扬,讲到精彩之处,他居然有了与父亲一样果断绝对的口气,大量使用“最”字:“最正确”,“最重要”,“最光荣”,“最伟大”,“最宝贵”,“最深刻”,诸如此类。全场狂热,他也狂热,在此起彼伏的狂热中,他的报告从早到晚讲了整整一天。讲用结束后,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再一次带领全场数十次高呼:“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接着,主持会议的副参谋长王飞在结束语中热烈地评价林立果今天的讲用是“真正放了一颗政治卫星”,并且向全场再一次宣布了“吴司令一向非常欣赏立果同志的天才、全才,吴司令说,空军的一切都可以由立果同志调动,空军的一切都可以由立果同志指挥。”会场响起了更加狂热的“向林立果同志学习、致敬”的口号。
几天以后,空军司令吴法宪在空军“三代”会议上宣布:“林立果是一个天才,是一个全才。”他还明确表示:“要向林立果学习,在林立果的领导下工作。”随后,关于林立果是“天才”、“全才”、“超天才”、“全局之才”、“第三代接班人”的说法在全军迅速流传,他的讲用报告也以录音、手抄、油印及铅印等方式传遍全国。
第八卷 第七十七章
房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一道光亮刺眼地照进黑暗的房子里,卢小龙双手被反捆着吊在房梁上,脚尖微微沾地,身体晃荡。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是几个月前被提拔为公社副书记的原刘堡大队支书刘仁鑫,他矮矮瘦瘦地背着手立在光明中,一张老鼠脸上的三角眼阴冷地盯视过来,他问:“你想好了没有?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卢小龙吃力地抬眼看了看堵在房门口的一群人,又眯上眼极力用脚尖够着地,减轻吊在绳索上的胳膊的剧痛,脚尖踏不实地,身体悠悠地晃着,听到绳子在房梁上磨动的轻微声响。一入秋,他就被作为“5。16反革命分子”扭送到公社革委会大院,审讯、捆绑、吊打了几十天,现在,从上到下都是血糊糊的。
大概是屋里窒闷的空气被置换了一些,刘仁鑫的眼睛也多少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背着手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踏着步子很权威地走了进来。这是一间泥地砖墙的空房子,四面的窗户都被砖头堵死,是个很适合关人的地方。刘仁鑫看着像虾米一样弯着腰撅着屁股吊在房梁上的卢小龙,用威严而宽大的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天的机会了,你要老老实实交待全部反革命罪行。”卢小龙咬了咬嘴唇,尝到了血腥味,自己的头被打破,眼角被打破,鼻子被打流血,嘴角也被打破,然而,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刘仁鑫背着手绕着他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宽大为怀地左右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指着他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揪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来。卢小龙晃了晃头,抖开刘仁鑫的手。刘仁鑫一下恼了,抡起手抽了他几个耳光,说道:“说你不识抬举,你还真是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卢小龙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抿了抿嘴,将血水吐在地上,倔强地眯起眼,冷蔑地一言不发。
刘仁鑫恼羞成怒了,他突然抡圆了胳膊,一左一右狠狠地抽起卢小龙的耳光来,像是抽打一匹惹恼了主人的烈性骡马。卢小龙躲闪着,吊在绳子上的身体晃着,脸顿时麻木地肿胀起来,腮帮子里边肿得连牙都合不上了,他还是不屈地沉默着。刘仁鑫打累了,左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盯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好赖?想对你从宽处理,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看了看自己被打疼了的右手,握了握拳,活动了一下几乎弯不过来的手指,恼羞成怒地唾了卢小龙一口,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尖哪?大伙都得供着你,你不过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说着,他更加用力地向后揪住卢小龙的头发,扳起卢小龙的脸:“你今天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听明白没有?”他又唾了卢小龙一口,痰水顺着卢小龙的脸颊流下来,流到卢小龙的嘴唇上,卢小龙抖了抖,将它吐到地上。刘仁鑫尖着下巴嚷道:“你还敢唾我?”重重的一拳打过来,卢小龙鼻嘴一阵剧痛,一股浓腥的鲜血充满了口腔。他蠕动着嘴,知道两颗门牙被打掉了,他连血带牙噙在了嘴里,想唾出来,又觉出将牙齿唾出来是交出武器的投降与屈辱,便就着汨汨不断的鲜血仰着脖将两颗门牙咽下去。当粘稠腥热的鲜血裹送着门牙到达喉咙口时,他一阵哽噎,像吞药一样用力一咽,有一颗牙硌在了嗓子眼上,一阵咳嗽,又呕到口腔里,他闭着眼,等口腔里的血液又充满之后,再一次用鲜血将第二颗牙齿冲服了下去。他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刘仁鑫。
刘仁鑫大概也看出他掉了门牙,便多少泄了一丝怒气,喘着气盯着他,最后,像领导干部一样背起了手,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道:“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好好想一想。”说着就往外走,临走,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轻轻努了努嘴。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走上来,解开吊在房梁上的绳子,又用力向上一拉,将卢小龙吊在半空中。彪形大汉把绳索系好,再用力一推卢小龙,卢小龙顿时像挂在铁钩上准备切割的一扇猪肉,鲜血淋漓地摆动起来。彪形大汉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好好想着点吧,别给你活路自己不走。”说着一摆头,和剩下的人一起拉门上锁出去了。
卢小龙在黑暗中被悬吊着,文化大革命到了第五个年头,这是他第三次被关押,这次关押的时间最长,受的罪最大。此刻,自己像一根炸焦的麻花飘在空中,又像任人拳打脚踢的沙袋沉甸甸地挂在房梁上。这个小屋比北清大学的危险品仓库更昏暗,只有几丝光亮从门缝里刺进来,看见灰尘在刺刀一样的光亮中闪烁。他觉出了自己的可怜,懵懵懂懂中,眼前浮现出父亲高大的身影,父亲背着手站在面前,似乎在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自己。他还想到了妹妹卢小慧,一双大大的眼睛用抚慰的目光看着他。江青的影子也在眼前浮现出来,她戴着眼镜半侧着身,只看见她的头部,她似乎正在严肃地讲着什么。黑暗中听见搪瓷盆里铝勺翻动的声响,听到小动物在黑暗的墙角溜溜溜地跑来跑去,这和几年前关在北清大学危险品仓库里一样,也有老鼠,却没有猫了。自己已经被关押了30多天了,他在墙上刻着印记。他也曾想过绝食,然而,面对刘仁鑫这样猥琐的人物,他拒绝了这种斗争方式。
就像刚才不愿把自己的门牙吐出来一样,他不愿意承认对方关押自己的权利。
他像死羊一样被吊在这里,闻到的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吞咽两颗门牙在嗓子里留下的划动感觉,标出了它们经过喉咙、食道到达胃中的轨迹,在那里,胃酸会腐蚀它们,如果它们经不住腐蚀,就会变软,经得住腐蚀,就还坚硬,然后,弯弯曲曲经过小肠大肠,旅行整个消化系统。自己的五脏六腑朦朦胧胧在眼前出现,肠子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变成山上的小路,缠绕来缠绕去。刘堡村在山路的缠绕中如烟如雾,窑洞飘飘渺渺,梯田闪闪烁烁。阳光像破碎的玻璃,成堆地倾倒在刘堡村上,轰隆一声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向四面飞溅。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特别的声响惊醒了他,在晕眩中,牢房似乎又被打开了,一门光亮横着倾泻进来,像是河水从绝堤口喷出来一样,源源不断地塞满了黑暗的小屋,觉得有几个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拨拉自己的头,摸自己的鼻子。似乎听见他们说:“还有气。”他被从半空中放下来,像只死羊一样趴在地上。双臂还被反捆在后边,已经完全麻木了,觉不出胳膊的存在,只觉得从肩膀往下失去了东西。听见有人说:“慢慢松绑,要不,血一下涌上来,他就没命了。”
有人给他稍稍松开了一点绳子,他还是趴在潮湿的泥土上,因为被捆得像虾米一样,所以,便几折几弯地趴在那里,下巴在地上,脖颈下的一段胸脯在地上,膝盖在地上,脚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渐渐觉出了胳膊的存在,一道道绳索的勒痛显示了出来。胳膊的苏醒是从肩膀逐渐往下的,先是大臂觉出了疼痛,而后是肘部觉出了疼痛,最后是小臂觉出了疼痛,他微微动了动手,手仍旧麻木不仁,绳子还在肩膀、胳膊上捆着。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把绳子完全解开了,踢了他一脚,他翻转过来,侧躺在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用脚轻轻踢着他,说道:“起来,跟着我们走。”他试图用手将自己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一软,又趴倒在地。上来两个人架住他,把他拖起来,脑袋一阵发飘,两脚也绵软空虚,只能像被猎人打死的狼一样,靠着猎人的身体竖在那里。听见耳边响起呵斥声:“好好自己站住。”他也试图两脚着地,然而,两条腿拒绝承担支撑体重的责任。听见又有人说:“吊的时间太长了,得慢慢醒一会儿,就这么架着他,醒他。”
终于,两条腿慢慢有了真实的感觉,身体对自己的重量也有了感觉,他喘着气慢慢踏实了双脚,又慢慢睁开了双眼。房门亮着院子里的阳光,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两个中年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抱着双肘打量着他,这时说了一句话:“你小子挺硬的嘛!”接着,他撇了一下嘴,吩咐道:“给他脸上的血擦一下。”有人跑出去,一会儿,拿来一条脏抹布一样的湿毛巾,在他脸上一下一下擦着,脸上的伤口遇到水灼灼地疼痛,干枯的血痂,在湿毛巾的润湿下被一块块擦掉,脸上有了清凉的湿意。一块又一块疼痛描绘出了脸上的伤痕。擦完了,彪形大汉依然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问道:“自己能走两步吗?老实告诉你,今天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老实实交待。”说着,他向外摆了摆下巴:“还是架上他过去吧。”
他被架着迈出了门,两条腿像还未揉过的发面一样软乎乎的,踏不实地,那感觉像在白云堆上走路。公社革委会的大门朝北,东南西三面都是砖瓦房,自己被关在西南角的一间小房里,现在,他们沿着正方形的对角线斜着穿过大院,朝离大门口较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太阳明晃晃的刺眼,在公社灶上做饭的崔老头瘦瘦高高地立在那里,一脸善良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他被带进了一间十分脏乱的大办公室,在办公桌的后面,居中坐着一个模样生疏的中年人,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一双水平的眯缝眼,抽着烟,用不露声色的目光冷静地打量着卢小龙。在四方脸的旁边,桌子侧面,坐着刘仁鑫,他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放在体侧桌上,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卢小龙,右手还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子,偶尔目光朦胧一下,似乎在想一件较远的事情。卢小龙被架到屋里,有人在他身后放了一把椅子,他被轻轻一摁就坐在椅子上了。五六个人站到了两边,光线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他觉出今天审讯的气氛与往常不一样。
刘仁鑫转过脸看了看四方脸的干部,四方脸双肘放在桌上,仰着下巴一下一下慢慢抽着烟,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卢小龙,同时微微点了点头。刘仁鑫转过头来看着卢小龙,用公社副书记的口气说道:“今天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老实交待,想对你落实政策,也没有政策可落实了。”他咽了口唾沫,凸起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一双三角眼又射过锐利的目光,说道:“今天你如果错过了机会,明天你就不是关在这里的问题了,那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专政了,你一定要听明白。”卢小龙垂着眼坐在那里,四方脸还在仰着下巴抽烟,透过烟雾冷冷地瞄着他。刘仁鑫说:“组织上已经完全掌握了你的问题,今天是最后一次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先问你几个最一般的问题,你把这几个问题讲清楚了,再交待更严重的问题。”
刘仁鑫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四方脸,接着向卢小龙说道:“第一个问题,也是反复向你提过的老问题了,六七年初,你去北京航空学院参加反对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黑会,是受谁指使?
你是不是这个会议的策划者之一?那天去参加会议的都有哪些人?你先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卢小龙一边冷静地判断着四方脸的身份,一边依然冷冷地沉默着。
四方脸吐出一口烟来,用极为缓慢的口气说道:“卢小龙,你应该把问题讲清楚,这对你有好处。”可能是觉得四方脸的口气太缓和,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见没有?快交待。”四方脸略扭头瞟了刘仁鑫一眼,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面对四方脸说道:“我没有受任何人指使,我没有策划这个会议,我不知道这个会议都有什么人参加,我是好奇去的,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刘仁鑫一下跳了起来,指着卢小龙怒气冲冲地说道:“死到临头你还扯谎,别的不说,那天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四方脸抽完一支烟,又换上一支,划火柴点着,吐出烟来,摇灭火柴放到烟灰缸里,看着卢小龙说道:“那个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卢小龙垂着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认识。”刘仁鑫怒气冲冲地走到卢小龙面前,指着他的面孔说道:“不认识,你和她一起去,一起走?你到这会儿还不老实?”
说着,他撸起衣袖恨不得再抽卢小龙几个耳光。他回头看了四方脸一眼,又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用手戳点着卢小龙,说:“不要给你活路,你自己不想活。早就把你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不交待,死路一条。”说着,他双手叉腰,在卢小龙身旁气喘吁吁地站住了。
四方脸垂下眼想了想,抽了两口烟,吐出烟来,隔着烟雾对卢小龙说:“像这种问题,你没有必要隐瞒,和你一起去的那个女孩是沈昊的女儿沈丽,对不对?”卢小龙舔了一下血腥的嘴唇,咽了口唾沫,没有回答。几十天的审问中,他始终不愿意连累沈丽。四方脸又隔着烟雾递过话来:“你们一起去了,就是一起去了,这不是什么太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你还参加了什么活动?策划了什么活动?还知道哪些人参加了那天的会议?”卢小龙这次很明白地回答道:“我们那天是去了。”四方脸插话道:“我们是谁呀?是你和沈丽吧?”
卢小龙犹豫了一下,知道死守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说:“是,我们去看了看,半截就走了,没有参加什么活动,也不知道那天还有谁去。”“真的一个都不知道吗?”四方脸问。卢小龙想了一下,说:“我只认识我的一个同学叫朱立红的也去了,她是调查这个活动的。”四方脸点了点头,说:“你接着往下交待这方面的有关问题。”卢小龙抬起眼看着四方脸说道:“没了。”
刘仁鑫在一旁指着卢小龙说道:“你老实一点,不要挤牙膏似的,挤一点说一点。我问你,你到刘堡村干什么来了?”卢小龙说:“上山下乡。”刘仁鑫脸上一下有些青筋暴露,他气汹汹地说道:“你是来搞反革命夺权来了,你把矛头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就是‘5。16’分子。”卢小龙微微垂下眼,他注意到四方脸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以为然,便说道:“我在刘堡村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刘仁鑫一下抡起胳膊打了卢小龙一个嘴巴,而后抑制住自己的暴怒,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四方脸,指着卢小龙厉声道:“你交待,你去年冬天在北京搞了什么反革命活动?”卢小龙用手擦了擦嘴角又流出的鲜血,垂下眼一言不发。四方脸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道:“这个你要讲清楚。”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没搞。”刘仁鑫气得手直哆嗦,指着卢小龙说:“你真是个死硬分子。你在沈昊家召开反革命讨论会,还散发反革命宣传材料,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们是开了一个讨论会,在不同地方插队的知识青年交流自己的经验。”四方脸眯着眼看着他,说:“交流什么经验?都有哪些经验呢?”卢小龙立刻想到了那天在陕西插队的知青头孟克平发表的抨击人民公社的观点,他知道那会被上纲为反革命的,他做人的原则是不能出卖人,特别自己是座谈会的组织者,他说:“那天发言的人很多,我也记不清都有哪些观点了,我只知道我的观点。”刘仁鑫气冲冲地指着卢小龙的鼻子说道:“你真是给脸不要脸。”抬脚踹在了卢小龙的右肋下,卢小龙连人带椅子后退了一截,椅子腿在水泥地上磨出了尖锐的声音,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肋下。刘仁鑫手指着卢小龙,扭头对四方脸说道:“他就是这么顽固不化。”
四方脸眯着眼端详着卢小龙,一下一下慢慢抽着烟、吐着烟,过了一会儿,他在烟灰缸里弹着烟灰,目光凝视着眼前思索着,又眯着眼看着卢小龙说道:“你也没有必要为别人去承担责任,孟克平已经被捕了,所有的情况我们早就调查清楚了,你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卢小龙垂下眼一言不发。四方脸又说道:“座谈会为什么在沈昊家召开呀?”卢小龙想了一下,如实说道:“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我父亲下干校了,我在北京也没有家。正好沈昊去上海了,她家地方又大。”四方脸问:“你和沈昊的女儿沈丽很熟,是吧?”卢小龙想了想,说:“比较熟。”四方脸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然后便离开这个话题,说道:“这些最基本的情况你就不用讲了,我们早已掌握清楚。你现在接着往下交待,你还有哪些反革命行为?”卢小龙说:“没有。”刘仁鑫指着他说:“我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你想清楚。”卢小龙说:“我想清楚了。”
刘仁鑫冲门外一挥手,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把门推开了,从外面怯怯懦懦走进来一个人,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听你们刘堡村知识青年怎么揭发你的?”卢小龙扭头一看,是贾若曦。贾若曦一遇到卢小龙的目光,便低下了头,两把小刷子一样的短辫像燕子尾巴一样翘着,一张原来俊俏光泽的脸已经变得暗淡无光,她两只手捏着衣角。刘仁鑫转头看着贾若曦,说道:“你当面揭发他。”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刘仁鑫非常严厉地看着贾若曦,说:“你不敢当面揭发他?”他走到办公桌前,从一堆材料中抽出两页纸,走到贾若曦面前抖着说道:“你自己都写了揭发材料,摁了手印,你要敢于对你的材料负责,快说。”
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刘仁鑫手里拍打着材料,冒火地说道:“你揭发的是不是事实?”贾若曦低着头沉默不语。刘仁鑫又冲贾若曦大声斥责道:“你要是写假材料,是要追究你的责任的。我再问一遍,你写的是事实吗?大声回答。”贾若曦用低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刘仁鑫转过头来指着卢小龙说:“你在刘堡知青点说的,林立果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讲用报告没水平,是不是?林立果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的首长,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你把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林副主席,就是‘5。16’反革命分子。”
卢小龙明白了,在他挨整的这几十天中,整个知青点也一定受到了很大压力。他的确讲过林立果水平太低的话,而且讲得远比这激烈得多,那是看到从北京寄来的林立果的讲用报告后,在知青窑洞里发的议论。现在,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保全贾若曦,他含糊地说道:“我记不清我说过这话了。”这时,四方脸有些不满地看着卢小龙说:“说过就是说过,没说过就是没说过。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吗?”卢小龙说:“我自己怎么说的,记不清了。我可能说过类似的话,也可能没说过。”刘仁鑫哼地冷笑了一声,又朝外面挥了一下手。这一次,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的是鲁继敏,她黑着脸站在那里,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刘仁鑫说:“你不是要当面揭发他吗?”卢小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刘仁鑫用手指着鲁继敏,大声说道:“卢小龙是不是想夺刘堡大队的权?”鲁继敏站在那里,膝盖剧烈地抖了起来。刘仁鑫伸手戳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可不要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你应该知道你是怎么回事!”鲁继敏微微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也微微转过头看了看她。鲁继敏垂下眼,继续颤抖着膝盖。刘仁鑫挥着手冲鲁继敏大声嚷道:“你今天要是不揭发,不要后悔。”鲁继敏嗫嚅着吐出两个字:“他是。”然后就一下蹲在地上,将脸埋在了双手中。
审问结束了,卢小龙又被押回了黑屋。晚上,屋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拿手电照了照躺在地上的卢小龙,说道:“让你出来。”卢小龙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出房门。刘仁鑫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说道:“对这段审查,你有没有正确认识?”卢小龙一言不发。刘仁鑫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已经决定了,对你第一阶段的审查到今天结束,现在放你回去。”卢小龙有些意外地抬起眼,刘仁鑫躲开他的目光,又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回到刘堡,继续反省自己的问题,老老实实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随时准备接受新的审查。好了,现在你自己回村吧。”
卢小龙拖着步子蹒跚地走出了公社大院。公社大院前面不远就是公社医院,当他走到医院门口时,月光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贾若曦,一个是鲁继敏。卢小龙站住了,她们看看卢小龙,又都躲开了目光。两人正想说什么,往卢小龙来的方向望了一下,又转身默默地走了。卢小龙回头一看,刘仁鑫正背着手站在月光照亮的公社大院门口,远远地望着这里,公社大院地势比这里高,刘仁鑫站在那里,黑色的剪影在月光中显得十分高大。
卢小龙继续朝前走,回村的路贴着山脚,缓缓的坡,五六里地,往常半个小时就走到了,今天,他两手撑住打伤的腰,瘸着打伤的腿,拖拖拉拉走了几个小时。他走到村口堡墙旁边,靠在堡墙上喘着,心想,能活着回来真不容易。看着月光下的土山和山脚边躺着的刘堡村,他感到亲切。村中几盏昏黄的路灯,也是他们来刘堡村后做出的成绩,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刘堡村家家户户才用上了电灯。当他就要踏进这个应该给他温馨的村庄时,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祥之兆,月光悚然间变得阴森惨淡。接着,他听到一阵鬼哭狼嚎般的狂笑在夜深人静的山村响了起来,那声音使他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村口高高的土崖上站着一个人,正对着月光伸出双手狂呼乱喊,那在天空背景下出现的黑色剪影让你想到深山野狼。呼喊又变成狂笑,继而又变成歌唱,这声音从高高的空中飘落下来,在僻静的山村里播下凄惨和恐怖。他拖着步子朝前走着,离土崖越来越近了,月亮从那个哭喊狂笑的人的头顶照下来,是鲁敏敏。卢小龙忍着剧痛沿着崖边陡陡的小路一点点攀爬着。当他出透几身汗终于来到平坦的崖顶时,看见村中的小伙子来旺正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到卢小龙,他先是惊喜了一下,问道:“放你回来了?”卢小龙问:“鲁敏敏怎么了?”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回去问你们知青吧。她疯了。”卢小龙说:“你在这看着她?”来旺说:“她谁也不理,我在这儿守着,是怕有狼来,这阵山里常下来狼。”
那边,鲁敏敏还站在悬崖边面对空旷的天地时而哭喊着,时而狂笑着。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走过去,离开几步站住,说道:“鲁敏敏,你回过头来看看,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回过头来,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张着双手冲卢小龙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卢小龙又说:“鲁敏敏,你走过来。”鲁敏敏往这边走了几步,双手向上迎着月光继续放声狂笑。卢小龙说:“鲁敏敏,咱们回去吧。”鲁敏敏狂笑了一阵,垂下手直愣愣地看着卢小龙,呆呆地一动不动,像僵了一样。卢小龙走过去说:“鲁敏敏,咱们回去吧,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像醉鬼一样慢慢摇晃起头来,晃了一阵,摇摇晃晃地往土崖下跑。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跟了上去,来旺也紧跟在他后面。
鲁敏敏一边跑一边呼喊着,那声音在夜半的山村里显得十分凄厉。卢小龙跟着她左拐右拐下坡上坡,来到的地方却是鲁敏敏原来和鲁继敏一起负责的豆腐房和猪场。卢小龙拖着伤腿好一会儿才赶上来,看到鲁敏敏正直愣愣地站在猪圈外面。卢小龙走过去,发现这里一片寂静,没有猪的拱动声、呼噜声,一个个猪圈都是空的,再看看那边的豆腐房,门敞开着,也是黑洞洞的,没有一丝豆浆的气味。他瘸着步走到豆腐房门口,借着月光进到屋里,看到里面除了立在中间的一眼石磨,早已空空荡荡:缸不见了,水桶不见了,灶上的铁锅也不见了,铁锅上的漏袋也不见了,昔日热气腾腾的豆腐房像燃灭的灰烬一样没有一点生息,只在隐隐约约中嗅到一丝做过豆腐的气味。卢小龙在黑暗中转过身,鲁敏敏正傻呆呆地趴在月光照亮的门框上一动不动。他一瘸一瘸地走过去对鲁敏敏说:“鲁敏敏,我是卢小龙,咱们回家吧。”鲁敏敏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抱着门框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头撞着门框。卢小龙和来旺一起架住鲁敏敏的胳膊离开了这个废墟。
三个人回到知识青年的院子时,院子里也冷清异常。三孔窑洞,左边的一孔窑洞敞着门,卢小龙站在门口,借着月光朝里看了一眼,里边是空的,坑上地上除了一些碎纸和垃圾一无所有,看来早就没人住了。推开中间的窑洞门,炕上一下子坐起三四个人,有唐北生,有大个子,一见卢小龙,他们都从铺位上跳起来,拥到卢小龙身边,窑洞正中间的一盏20瓦的电灯也拉亮了。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你回来了?”
卢小龙浑身是伤,伙伴们的手触疼了他,他强忍着做出平静的微笑。他问:“咱们的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鲁敏敏是怎么回事?”说着,他又退出窑洞门看了一下,鲁敏敏正吱吱嘎嘎地推开右边女知青窑洞的门往里走。来旺说了一声:“那我走了。”卢小龙又回到自己的窑洞,等待着眼前几个人的回答。唐北生眯着眼想了想,将一张疙疙瘩瘩的老成面孔向着卢小龙说道:“把你抓走以后,刘仁鑫就派人来整我们,每天办学习班,让大家揭发你。
大家一开始都挺团结,没有人揭发;后来,刘仁鑫把贾若曦和鲁继敏调到公社医院去了,他还答应发展她们入党。“卢小龙联想到白天的事情,眯着眼点了点头。唐北生说又:”刘仁鑫把贾若曦霸占了。“卢小龙问:”什么意思?“唐北生说:”他把她搞了呗。“卢小龙觉得身体内一阵抖动,他说:”是强迫的吗?“唐北生说:”谁知道是强迫还是半强迫。“卢小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卑鄙。“大个子蹲在炕上说道:”鲁继敏可能也被他搞了。“卢小龙说:”你们怎么知道的?大伙为什么不管?“大个子拿起手中的一本《毛主席语录》往炕上一撂,说道:”刘仁鑫现在是公社副书记,他说能发展她们入党,她们还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鲁敏敏是怎么回事?”卢小龙问。大个子拍了一下大腿,叹了口气说道:“鲁敏敏真不错,也最惨。听说你在公社被吊起来了,那几天我们正办学习班,晚饭后她一个人就跑到公社去看你。路上不知被哪个流氓卡着脖子强奸了,天亮了,才在沟里把她找到,衣服全扒光了,后来人就疯了。”卢小龙双手握紧了拳头,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前。唐北生接着说:“刘仁鑫把咱们村三十个知识青年拆开了,分到了张堡、马堡、孙堡、李堡加咱们刘堡五个村里,刘堡就剩咱们这几个人了,再加上鲁敏敏。知识青年一走,豆腐房、猪场没有合适的人管,队里把猪卖的卖、杀的杀、分的分,不办了。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保管也都重新换了人。你第一天被抓走,第二天就宣布让生产队重选小队长。大个子他们的机磨房、油坊也都不管了,都叫刘仁鑫换了人了。还有──”大个子甩了一下手,说道:“简单说吧,咱们一年半干出来的事情全完了。”
卢小龙坐在炕沿沉默不语,唐北生突然想起什么,向大通炕的深处跑去,听见他掀动炕席的声音,过一会儿他跑过来,将一摞东西递给卢小龙,说道:“他们搜查了你的行李和箱子,这些东西我帮你藏起来了。”卢小龙接过来一看,有北京的来信,有自己的日记本。
其中有一份厚厚的铅印材料,正是林立果的讲用报告,他冷笑一声,将它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又打开一个笔记本,里边记着他在农村的大事记,也用力将它一下一下扯碎。还有几张大的图表,是自己画的刘堡村的三年规划,电气化,水利化,山上种果树,各种各样的示意图,他也冷笑一声,将它们一下一下撕得粉碎。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扯得粉碎,堆在了自己的铺位上。唐北生说:“我帮你去烧了它。”说着,就要跳下炕。卢小龙说:“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怕什么?大伙先睡吧。”几个人看着他说道:“你不睡?”唐北生看了看他头上的伤,又撩起他的衣袖,摸着他胳膊上一道道被绳子勒出来的紫印,说道:“这些人真够狠的,我帮你热点水洗洗吧。”卢小龙说:“你们先睡吧,让我想想事。”
他拉上窑洞门,站到院子里,看着星月下的刘堡村,又扭头看了看女知青窑洞,想了想,走过去推开了门。窑洞里黑洞洞的,他摸索着拉开了电灯,两三丈深的窑洞里空空荡荡,大通炕上只睡着鲁敏敏一个人。她没有脱衣服,也没有脱鞋,就半斜不斜地趴在了自己的褥子上,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卢小龙走过去,脱掉她的鞋,把她的脚搬正,放在了褥子上,鲁敏敏哼哼地呻吟着。卢小龙站了一会儿,拉灭灯,退出了窑洞。满院的月光像白霜一样发亮,他抬起头,看见山高高地依靠着天。
他走出院子,几上几下,来到了鲁敏敏向着月光哭喊狂笑的土崖上。看着月光下的刘堡村和远处朦朦胧胧的河滩地,还有极远处公社方向、县城方向的稀疏灯火,回想起几年来的经历,他第一次真正知道了什么是仇恨。
第九卷 第七十八章
这是1971年初的一天,卢小龙推着自行车顶着刺骨的寒风,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完了三十里上坡路,来到深山峡谷中的寒山庄大队。凌晨,头顶的天空露出一片铁青色,两边的山还都黑糊糊的,一条宽宽的土路将送他到这里之后,继续灰龙似的爬向前方。远处两山相夹,把这条灰龙夹得看不见了,寒山庄大队部就在眼前。
这是几间白灰墙的房子围起来的小院,在寒风中瑟瑟缩缩地卧在山脚下,两边的山很高,院子很小,冷清得可怜。一阵狂风像呼啸的洪水从山谷中扑过来,飞沙走石冲得房屋上的瓦片嗖嗖做响。一根鹿角般的树杈从空中落在房顶上,连滚带跳掠过瓦片,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像山羊在房顶跑过。卢小龙推车来到院门口,大门在风中呼嗒呼嗒响着,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门用铁链子挂着,没有上锁,铁链被门牵动着哗啦啦响成一片。
青砖门柱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寒山庄大队”几个红字,木牌没有钉牢,在风的鼓动中拍打着门柱乱响。卢小龙迟疑了一下,伸手解开门上的铁链,风呼地一声将门兜开,很重地撞击在里面的房墙上。卢小龙推着破旧的自行车进了院子,迎面是三间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院门两边再各有一间,七间小房的墙上都刷着白灰,围成一个寂寞冷清的小院。
他放下车,在院子里转圈看了看,发现只有靠院门的一间房子门上有锁,透过玻璃窗朝里看,有几张桌子、几个板凳,桌上有一部手摇电话机,其余的屋子都没有锁,有几间干脆就没有门,里面空洞洞地没有一件东西。他又转到大门口,左右夹着大门的两间房子的外墙,一边有一扇小方窗,一边是水泥黑板,黑板上写着一些粉笔字,关于召开计划生育会议的通知,关于让各生产小队统计新生人口的通知,粉笔字模糊不清,落款时间已经是两个月以前了。站在院中,可以望见四面的大山,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又一截拐杖粗细的枯枝从半空落到瓦顶上,跳了几下,仙人指路般跳到院子外面,沙石嗖嗖地掠过房顶,让人想到日久天长瓦会被磨光。他从棉手套里伸出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沙土,将自行车靠墙放好,搂紧双臂,瑟缩着在院子里走动起来,冻得实在顶不住了,就跑到一间空屋子里来回颠着脚,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他将被迫分散到五个村的三十个知识青年──除了鲁继敏和贾若曦在公社卫生院未通知外──偷偷地集中到山凹里开了一个秘密会。他告诉大家,他准备离开刘堡到外面流浪,要对中国农村做个广泛的社会调查。他看着围坐在一起的二十多张面孔说道:“当初,我带着大家从北京来到这儿,照理说我不该甩开大家自己走,可现在我留在这里只会连累大家,我走了,刘仁鑫的眼中钉没有了,大家也能松快一点,希望大家在我走后相互多联系,多帮助。”他又指着唐北生和大个子说道:“你们有什么事,还是多找唐北生和大个子商量。以后有机会,你们还可以找找县革委知青办,要求再聚回到刘堡来。”停了一下,卢小龙又说:“不过,那样可能又会成为刘仁鑫的眼中钉,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了,大家看着办吧。”月亮在头顶的云中穿行着,时时露出弯弯的瘦脸,二十多个人高高低低地围坐在土洼里沉默不语。有人问:“那你一个人怎么办呢?”卢小龙笑了笑,说:“这两年我农活也学得差不多了,干什么不在农村混碗饭吃?我又会做豆腐,又会针灸,地里活、场上活我都能干,我就一边找饭吃一边社会调查呗。”唐北生和大个子早已知道卢小龙的打算,这时对大家说:“卢小龙决心要去干他的事,大家就不用多操心了。万一刘仁鑫派人来打听卢小龙的下落,大伙就都说不知道就行了。”
想到要和这个集体分手,卢小龙多少有些难过,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他是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骑上这辆他早已准备好的破车离开的。为了不惊动人,只有唐北生一个人在漆黑一片中送他出了村口。临分手,卢小龙又把鲁敏敏的事情向唐北生嘱托了一遍,就沿着一溜下坡路颠响着自行车骑走了。他决心用一到两年的时间调查农村三百个生产大队,调查的出发点就是一年前在北京听到的陕西插队知识青年孟克平的理论:农业生产落后的根本问题是人民公社体制问题。
天渐渐亮了,刮了一夜的风似乎小了一些,卢小龙走到院子里,远远近近的山看得比刚才清楚了,还是没有人来。他早就听说寒山庄大队下面有二十个生产小队,三四十个自然村,最小的自然村只有一两户人,大队部就孤零零地盖在路边上,往四面山上张望,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真不知道这个大队如何领导。他走出院门,看见自己夜里来的山路一路坡下去,像山屁股拖出的一条尾巴,很快消失在两山相夹之中。回过头来才看清楚大门两边的白墙上写着“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风吹雨打,红色的大字已经暗淡萎靡。在“农业学大寨”的“寨”字旁边,挂着一个绿色的邮政信箱,走过去一看,信箱上用白油漆写了两行小字,开箱时间:每月逢五、逢十。想到这里五天来一次邮递员,他不能不感到新鲜,好像在与世隔绝的荒岛上发现了人烟。
两边的大山静极了,山上有石有土,稀稀疏疏长着一些小树,在寒风中乌七八糟地瑟缩着。他回到院子里,跺着脚走来走去,这个人口分散的生产大队是他的社会调查必须包括的案例,他也可以直接跑到村里去,他有的是办法混口饭吃,也有的是办法坐到炕头上和农民聊天,只不过他想先从大队干部那里了解一下这里综合的情况:人口,劳力,生产小队的分布,土地面积,粮食产量,农民的收入,几年乃至十几年来的发展变化。而且,现在是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不和大队干部打招呼直接插到村里,弄不好会引来怀疑,增加麻烦。这样想着,他站住了,突然看到院子里的一棵小树上吊着一截钢轨,树杈上卡着一根短粗的钢钎,他灵机一动,望了望远近的高山峻岭,想到了古时的烽火台,也想到了鸡毛信的故事。日本鬼子来了,放哨的放羊娃就将“消息树”放倒,这个山头的树放倒了,那边山头的人看见了,也将“消息树”放倒,一棵树一棵树传递过去,就将日本鬼子进山的消息传遍了各个村庄。他想了想,拿起了钢钎,虽然带着棉手套,还是觉出钢钎的冰冷,他抡起钢钎敲响了悬挂的钢轨,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山中传送得很远。他停了一会儿,谛听着远远近近的回声,更有力地抡起钢钎,一下一下敲打着。
钢轨像个报警的大钟将声音传向四方,敲累了,他停住,接着,似乎听到迎面山上也传来了类似的声音。谛听了一会儿,知道那不是自己敲出来的回声,眯着眼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在那边山顶上,背衬着太阳还没有升起的藕白色光亮,有个蚂蚁般的小人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他又举起钢钎敲了三下,等自己敲的声音消失了,那边的声音又传过来,也是三下。于是他笑了,将钢钎放回树杈上,在院子里加紧跑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会敲来什么结果。跑一阵,便从自行车把上挂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冷窝头,放到嘴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咬下来。缺了两个门牙,对付这么硬的窝头实在很困难,一不小心,湿润的嘴唇沾在冻窝头上,就要把皮粘掉一样。他拿起钢钎,将窝头垫在窗台的砖头上,一小块一小块敲下来,再把硬梆梆的窝头块放到嘴里慢慢噙化咀嚼。这多少有点像吃冰块,冰化了,才有了玉米面的软香。他一小块一小块地化着,嚼着,吃着,冰凉的感觉带着玉米面窝头的香味经过喉咙输送到胃里,激起更强烈的饥饿感,胃口痉挛地疼痛起来,那是需要源源不断的暖热食物来满足的,然而,他只能耐心地一块块噙化着,咀嚼着咽下去。
当一个窝头这样吃完以后,又将窗台上的窝头渣也扫到掌心里,一仰头倒进嘴里,这一次,他一边咀嚼一边觉出了牙碜,窗台上的沙土也都跟着进了肚里,吃完了,从里到外更觉冰冷。
他在院子里跺着脚跑了几圈,看见那边山上下来人,远远地只见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黑色的帽子。过了一会儿,人被屋顶挡住了,他来到大门口,原地跺脚等着。为了见面说话方便,他解开了棉帽的帽耳扣,寒冷的空气一下扑在脸颊和耳根上,又起了一阵寒噤。
听到路上石子踏响的声音,山上下来的人出现了,一看就是大队干部,一身黑棉袄黑棉裤,棉袄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中山服,戴着一顶同样是黑色的棉帽子,个子瘦高,脸黑瘦,下巴挺长,一双眼睛聪明有神。他疑惑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走上去,笑着说明自己是北京知识青年,因为想为省剧团编一个戏本,所以在农村跑一跑,收集素材。对方的疑惑立刻消除了一多半,露出了有些矜持的笑容。他袖着手与卢小龙一起走进院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将靠院门口那间惟一上锁的房门打开,请卢小龙进去。
屋里很暗,同样寒冷,桌椅板凳上都蒙着尘土,中间有一个铁炉,烟囱直着上去,再直角一弯水平伸出窗外。主人自我说明了身份:大队副书记兼民兵连长,姓马,叫马清宝,他算是很热情地说道:“我先把火生着。”就把铁炉里的炉灰漏净,团上几张旧报纸,用火柴点着,又撮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劈柴倒了进去,火带着烟冒了起来,将炉盖一盖,听见火呼呼啦啦地被烟囱往外拔着走。劈柴烧旺了,将炉盖打开,火焰蹿出两尺高,马清宝又搓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煤块倒了进去,一股浓烟一下冒了出来,他拿起火筷子捅了捅,煤块落下去一些,被盖住的柴火又冒上来,他就势又倒进去一些煤块,火和浓烟同时往上蹿。他拉上炉盖,看着窗外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拍了拍手,卢小龙知道,这火算是生上了。两人拉着板凳围着炉子坐下,卢小龙和他聊了起来。毕竟在农村干了两年,对农村的情况已经十分熟悉,对农村的干部心理也比较了解,问着问着,对方剩下的一点疑惑也都消除了,而且显然被问出了谈话兴致。
每到对方讲得有趣时,卢小龙都会不失时机地表示惊叹和称赞:“马连长对村里的情况真了解;马连长讲得真清楚。”卢小龙从挎包里拿出笔和本,一边聊着一边记录,这时的记录不但不增加怀疑,反而增加信任。谈着谈着,从炉盖的缝里看到煤火已经生着,烟没有了,红红的火正通过烟道呼噜哗啦地往外抽着,热气从铁炉子里散出来。马连长又站起身撮了半簸箕煤,打开炉盖转圈盖了一层,将煤火压匀,盖上炉盖,拿起铁壶掂了掂,里边还有水,就又打开炉盖坐在了铁炉上。这样,两人的谈话就更消停了。
谈到晌午时分,门外响起畏畏缩缩的敲门声,马连长隔着门玻璃看了看,对卢小龙说:“这是一个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过去在国民党当过班长。你在一旁看着,这也是农村的情况,兴许能编到你的戏本里。”说着,他大喝一声:“进来!”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矮矮的老头,一顶旧毡帽,一身破旧的黑棉袄,他胆怯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马连长将椅子往后拉了拉,腾出一点地方,提高嗓门说道:“昨天我在你们村全体社员会上讲的话,你听懂了吗?”老头袖着手缩在那里,顶着红糟糟的蒜头鼻,连连点头道:“懂。”马连长拿起水壶,一边用火钩子整理着煤火,一边问:“懂了,你有什么表现哪?”老头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昨天晚上都交待了。”马连长又将铁壶压在炉子上,撂下铁钩子,拍着手说道:“你交待什么了?”老头说:“我在国民党当过副班长。”马连长一下站住,居高临下地看着矮老头说:“知道不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头连连点头说:“知道。”马连长又瞪了他一眼,问:“知道为什么以前一直不交待?昨天我点了你的名,把话讲到家,你才交待?”老头低着头说:“我糊涂。”“糊涂?哼!”马清宝在屋里来回走了走,并看了卢小龙一眼。卢小龙在屋角远远地看着这幕戏,发现马连长对这个清查对象并没有发自内心的仇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地发脾气,那脾气或者一半是发给他这个收集素材的客人看的。
马连长训了一顿,老头走了。刚关上门,没说两句话,就响起了更怯懦的敲门声,这次,卢小龙隔着门玻璃也看见了,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农村姑娘。马连长瞄了一眼,提高嗓门说道:“进来。”农村姑娘显然没敢用力,门推开一点,又推不动了,又用了一些力,才小心地把门推开。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还露着一些麦草,卢小龙一眼就看到布四边的麦草下露着鸡蛋。女孩也就十六七岁,皮肤白光光的,这让卢小龙有些吃惊,如此穷的山村里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孩,浓眉大眼,俊俊地站在门边,她哆哆嗦嗦地将篮子放在门背后,又到马连长面前想说什么话。马连长背着手故作严厉地说道:“你爸爸糊涂,过去不相信党的政策,现在才知道坦白从宽,我刚给他落实完政策。”女孩垂着眼双手握在身前,相互轻轻地捏着。马连长在屋里走了走,注意到旁边的卢小龙,多少显出一些不自然。卢小龙站起来说道:“马连长,你先和她谈话,我到外面转一转。”他拉门走了出来。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出了院门,那个红鼻子老头正袖着手靠墙蹲在绿色邮箱的下面。老头抬起一双迷糊的小眼睛直直地看了看卢小龙,拿出旱烟袋,在烟丝荷包里挖着烟丝。
卢小龙几步跑上了大路,太阳已经从山上露了出来,周围的大山近一座远一座看得清清楚楚。他走了几步,背着手在老头面前站住,问道:“你在村里干什么?”老头想要站起来,卢小龙忙伸手制止道:“你就蹲着说吧。”老头说:“放羊。”卢小龙点点头,又问:“刚才那是你闺女?”老头领会着卢小龙问话的用意,又点了点头,说:“是。”卢小龙问:“你几个闺女?”老头说:“一个。”“有儿子没有?”卢小龙问。老头说:“没有。”卢小龙没再说什么,在院子外边的大路上来来回回遛着。风已经停了,太阳贫弱地照下来,空气干冷,借着刚才在火炉边烤出的一点暖气缓缓地走着,倒也能挺住。老头抽了几袋烟,刚才进去的女孩空着手从院里走了出来,头发和衣服有点零乱,白白的脸上红扑扑的。她看了卢小龙一眼,便怯懦地垂下眼,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慢慢走到老头身旁,说:“爹,咱们回吧。”老头问:“没事了吗?”姑娘两眼直直地点了点头,伸手拉老头站起来,两个人沿着大路往前走,走出一截就拐着往山上去了。
到了中午,卢小龙和马连长谈完了,他提出要到寒山庄大队下面的村庄里住几天,了解几个生产小队的情况。马连长显得特别亲热地说:“行,我来给你安排。”两个人走出屋,马连长看了看门外靠的自行车,说道:“这是你的车?”卢小龙点点头。马连长说:“你把车就推到我的办公室里吧,山上推不上去,什么时候你下山走,再来取。”卢小龙将车推进了生着炉火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马连长正在大路上东张西望,他说:“我给你找个带路的。”没多一会儿,那边山坡小路上连蹦带跳走下一个背着书包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圆圆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马连长叫住她:“二妮,过来。”那个叫二妮的女孩跑了过来,马连长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对女孩说:“你带他去你们郭家岭,跟你爹说,是我让你领去的。”小女孩高兴地招了一下手,说:“清宝叔,那我去了。”马连长站在路边向卢小龙挥挥手。卢小龙觉得有趣的是,因为上午看到了老羊倌女儿那一幕,马连长后来对他就格外亲热,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卢小龙跟着二妮上山了。虽然在刘堡干了两年山里的活,可走起山路来还是没有小姑娘快,小姑娘走一阵,就停下来等他,遇到陡坡,还伸出小手来拉他。他索性拉住小姑娘的手,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二妮告诉他,她上午是去对面乔家岭村上学去了。卢小龙问:“乔家岭学校有多大?”二妮说:“一间窑洞。”卢小龙又问:“那是几年级?”二妮回答:“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都有。一个老师教。”卢小龙问:“你上几年级?”二妮说:“上四年级。”卢小龙又问:“你们郭家岭就你一个小孩上学?”二妮说:“是。”卢小龙又问:“郭家岭有几户人哪?”二妮想了一下,伸出四个手指头。卢小龙说:“四户?”
二妮点点头。
一阵爬坡把卢小龙累得够呛,远远地朝山下看去,山谷中的大路已经像是一条细带子了,路边的大队部像几个火柴盒摆在那里。站得高了,看得也远了,更多的山在近处的山后面露了出来。刚才在山下见不到一个村庄,现在就能看见对面山上隐隐约约的村子了。
二妮指着阳光照亮的斜对面山顶说道:“那就是乔家岭,我们学校就在那儿。”卢小龙远远望去,只能依稀看见一点房屋的影子,扭回头往上看,这边的山离到顶还很远。卢小龙问:“从这儿到你们村,还有多远?”二妮看了看山下,说:“还有一多半。”卢小龙顿时觉得腿有些软。
爬过一段需要手脚并用的陡坡,出现了一片缓坡,一二十只绵羊拖着一身脏乎乎的毛,啃着坡上小树的树皮和冻土中的草根。卢小龙正诧异只见羊不见人,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灰白羊皮袄的人正双膝跪地将一只羊夹在自己的双腿中,两手抓住羊的肩部,像是要从背后将羊扑倒。卢小龙转头问二妮:“那是干吗呢?”二妮脸一红,拉着他快步朝前走。那个人听见脚步声,慌忙放开羊站了起来,往上拉自己的黑棉裤,卢小龙这才看见他的棉裤褪在膝盖下面,赤裸的大腿从羊皮袄下面露了出来。当那只绵羊逃到羊群中啃起草来,羊倌慌慌张张系好了连裆裤拿起羊鞭时,卢小龙也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心中感到极为恶心。羊倌长着一张傻愣的长圆脸,看看卢小龙,腋下夹着羊鞭,唱着小曲一摇一摆朝羊群走去。
小女孩大概也为刚才的一幕害羞,她一边爬着山,一边不时弯下腰在路两边拾小石头子玩。这样走了一阵,她看了看周围说道:“你等我一会儿。”就踏着路边的一块梯田跑下去。卢小龙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下了一个田埂,蹲下了身,接着传来小女孩撒尿的声音。
卢小龙微微一笑,立刻转回头来,发现自己也有了尿意。等二妮跑回来以后,卢小龙又跟着她爬了很长一段坡路,问道:“二妮,还远吗?”二妮仰头看了看,说:“还有一半吧。”
卢小龙知道坚持不到村里了,便瞅着二妮一笑,说:“你也等我一会儿好吗?”二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卢小龙踏着路边的一小条梯田跑下去,转过一个弯,土坡遮住了他,他便解开裤子痛痛快快地尿起来。看着远近的大山及山下影影绰绰的大路,这泡尿尿得很有力量,将眼前的冻土热气腾腾地冲出一个洞,想到明年春天会在这里开出一朵最漂亮的野花,他为自己这泡尿感到豪迈。他回到路上的时候,二妮扑闪着眼睛说道:“好走的路没有了,前边的路都不好走。”卢小龙一听,有些挠头,他说:“郭家岭这么高,你每天都上山下山去上学呀?”二妮一边身体前倾地向上蹬着,一边说:“是。”
这一段羊肠小路十分陡峭,常常需要手脚并用。当二妮在上面伸出小手拉他时,他不再拒绝了。二妮的小手很温暖,很柔韧。经过一番埋头苦爬,两个人终于蹬上了山顶,这里比较平坦,有几块梯田。卢小龙站在山顶擦着满额头的汗,摘下棉帽四下了望,视野十分开阔,远远近近的山和这里差不多高,山顶和山脊梁在阳光照耀下像白鳞鳞的鱼一样发着光。越过这些高度差不多的山顶再往远处看,云雾中还有更高的山。二妮向前方一指,说:“那就是郭家岭。”卢小龙远远望去,过了这个山顶,再下一个缓坡,一条窄窄的小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一片比这里稍低的缓坡上,靠着土崖似乎有隐隐的窑洞门窗。周围的山一座连一座,大得与天空分割着世界,想到这样开阔的地方只住着四户人,真感到渺小。
郭家岭村是在山顶一块低凹处削出了一段向南的土崖,在土崖上掏了十来孔窑洞,窑洞里的四户人家算一个生产小队,有一孔窑洞算是小队的库房,有一孔窑洞喂着小队的两头牛。当卢小龙来到十来孔土窑洞前时,觉出这倒是一个能聚阳光能避风的暖窝,太阳从头顶照下来,周围的黄土也显得不那么寒冷了。站在四户人两头牛构成的小村里,便多少忘记了四面的大山,山下的大队部,更忘记了远在天边的北京。只有眼前的黄土崖,窑洞,两头牵出来晒太阳的黄牛,还有一眼水井。这么高的山上有水井,也很难想象,再一问,井深四十丈,卢小龙吃了一惊。刘堡村的井深十多丈,绞一桶水就一支烟的功夫,四十多丈,得绞多长时间?换算了一下,深100多米。再一看井上的辘辘绳,就知道是那么回事,辘辘轴很长,绳子绕了几乎一搂多粗,摇把也很大。绞水通常是两个人一起摇,种地是靠天吃饭,绞上的水只是人喝牛饮,这里的人早晚没有洗涮的习惯。
二妮的父亲叫郭道友,年纪不大,头发却已花白稀疏,黑红的长圆脸浮着十分敦厚的表情,说起话来慢慢的,常常是手势做出半天了,话才跟了出来。听说卢小龙是马连长让女儿领来的,顿时把他看成是上边来调查情况的干部。中午,很好地管了饭,玉米面糊糊,烙了白面饼。卢小龙注意到一张白面饼就只放在了他面前,二妮的父母以及二妮都只喝玉米面糊糊。卢小龙坚决地将面饼分成四份,放到他们面前时,他们都推说白面吃不惯。二妮看了一眼白面饼,端着碗跑到门外。卢小龙拿起一块饼子走出窑洞,塞到二妮手中。二妮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爹,转身又进了窑洞,把饼子放到炕桌上,这才端着饭碗出去了。
午饭后,卢小龙和他们一起干活。四户人家,就是四五个劳力,将牛圈里的粪土挖起来装到筐中,担到窑洞前的平地上堆起来,再刨点松土垫到牛圈里,让牛在上边屎尿、践踏沤成肥。堆在平地上的肥料用土盖了拍严,免得被一冬的风吹跑,春天了再把它担到地里去。这点活不够一下午干的,当队长的郭道友又领着四五个劳力与卢小龙一起到村前边的梯田里垒堰。站在高处往山下望,一条条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落下去,直到深深的山沟里,对面山坡上又有一条条梯田像体育场的看台一层层高起来,高高远远地到了对面山顶上。
卢小龙问:“为什么不住到沟底?”郭道友说:“没法住。”卢小龙又问:“对面坡上的梯田怎么过去种?”郭道友回答:“下去,再上去种。”卢小龙放开眼看看,发现梯田在山上占的面积很有限,远远近近大多数山坡都光秃秃的,有的十分陡峭,更不是种的地方。他们五六个人抡着锄头铁铣紧一阵慢一阵地干活时,太阳已经滑到西边山顶下面,山头一下暗了不少。放眼望去,这是一个山头连山头的世界,远远看着郭家岭的几孔窑洞,十分偏僻荒冷。又干了一会儿,天半黑下来,郭道友说了一声:“评工分吧。”五六个人在寒风嗖嗖的梯田里坐了下来,每个人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交到郭道友手中,一个人一个人评分。第一个被评的是叫来发的长脸农民,大伙把他从上午到下午干活的情况说了一遍,有人说:“给九分五。”郭道友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又有人说:“九分六吧。”人们议论一番,郭道友说:“就九分六吧。”在来发的工分本上,记上了今天挣的工分:九分六,然后,将薄薄的工分本还到来发手中。又给第二个人评分。一个一个评下来,大多是九分五、九分六。
最后,郭道友说:“该评我了。”大伙有说九分八的,有说九分九的,有说十分的。郭道友说:“我今天也就只能评个九分七吧。”他在自己的工分本上写上了九分七。卢小龙对这一套十分熟悉,十分就是一个整劳动日,也是社员劳动一天的最高分,年终就是凭着这些工分分粮、分红。
分评完了,郭道友又问卢小龙:“您给大伙讲点话不?”卢小龙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收工吧。”一群人挑起筐,扛起锄头铁锹往回走。天全黑了,远近的山灰蒙蒙地飘在黑暗中,坡上坡下走了几个弯,十来孔窑洞便都黑着面孔出现在眼前。舍不得点油灯,各家各户都摸着黑吃饭,灶膛里的柴火都没有灭尽,多少还能借一点火亮。没多一会儿,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端着大碗蹲到窑洞门外喝玉米面粥,卢小龙坚持同吃同住同劳动,也端着大碗在窑洞口稀里哗啦地喝开了。他在想:自己这样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调查下去,最终能够调查出什么结果?
他刚喝完一碗,二妮就跑过来拿过他的空碗去给他盛。他说:“再有半碗就行了。”二妮给他端来满满的一海碗,他拨了半碗给蹲在一旁的郭道友。郭道友看了他一眼,说:“别不吃饱。”卢小龙端着大碗走到周围几家窑洞门口蹲一蹲,聊一聊,发现家家碗里的玉米面糊糊都是稀汤寡水。卢小龙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稠糊糊,一下就明白了这是郭道友因为自己特意做的稠饭。他用筷子拨拉了几个人饭碗里的稀汤水,问道:“干一天活吃这能行吗?”人们端着海碗在月光下憨厚地一笑,说:“汤饱,汤饱,吃干有多少?”卢小龙转了一圈,又回到郭道友家门口蹲下,说:“你说,咱们种地的人为什么总是喂不饱自己的肚子呢?”
郭道友喝着糊糊慢吞吞地回答:“老天不照应呗。”“从来没有吃饱过吗?”卢小龙问。郭道友说:“刚土改完单干时,吃饱过。”卢小龙问:“那时老天就照应?”郭道友挺麻木地回答:“兴许是。”卢小龙问:“咱们这儿饿死过人吗?”郭道友脸色有些黯然,过了一会儿才答道:“饿死过,前几年。”
饭吃完了,各家灶里的火都灭了,做饭烧暖的炕就等着种地的人卧了。卢小龙要和大伙聊聊,郭道友便在自家的炕头点了一盏油灯,白天干活的几个男人过来,就着油灯抽开了烟袋锅。他们有的盘腿坐在炕上,有的在地下坐个小板凳,卢小龙坐在炕上问着一些问题,大伙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卢小龙趴在小炕桌上就着油灯简单记录着。煤油灯照亮着周围一张张衰老的面孔,郭道友坐在炕桌旁一言不发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二妮趴在卢小龙和郭道友身后,看着一圈人说话,还爬近一点,贴在卢小龙身后羡慕地看他在本上飞快地写字。卢小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卢小龙一眼,卢小龙冲她逗乐地笑了笑,她也开心地露出笑容,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小龙记录。这样聊了十来袋烟的功夫,也就聊完了,大伙敲着旱烟袋咳嗽着,打着哈欠,下炕的下炕,站起来的站起来,各自回家睡了。
卢小龙谢着将人们送出窑洞,郭道友挺忠厚地看着他,动着厚嘴唇说道:“你也睡吧,我给你安排下地方了。”卢小龙早已做好了和这家人挤一个炕上的思想准备,郭道友却趿拉上鞋,端着油灯,领着卢小龙到了隔壁的一间窑洞里。推开门,地上堆了一些缸、犁、锄头、铁锨、耙子,炕上也有一张短腿小方桌。郭道友将油灯放在炕桌上,摸了摸炕头,说:“给你烧过火暖炕了,你挑着睡吧,挑热就睡炕头,挑凉就往里睡点。”又指了一下炕头上的一条粗布被子,说:“就盖它吧。”卢小龙知道穷地方的农民炕上没有褥子,一条被子就都齐了,他连连说:“行,行,你去睡吧,这里我自己来。”
郭道友拉上门走了,卢小龙盘腿在炕上坐下。油灯挺亮,玻璃灯罩擦得干干净净,油灯的火苗稳稳地在灯罩里燃亮着,玻璃灯罩像个透明的小烟囱,将热气从上面喷出来。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三四个硬皮笔记本,一个一个翻看着自己几个月来的调查所得。他又从挎包里拿出一摞信纸,开始给沈丽写信。他写信的方式和写日记差不多,每天写一段,也可能是见闻,也可能是感想,也可能是思索,也可能是对沈丽的倾诉,也可能是对沈丽的思念,写上一些天,有了厚厚一摞,碰到有邮箱的地方就把它寄出去。他不需要沈丽回信,沈丽也无法回信,他只是不断地写着,这多少成了他流浪生活的内容之一。他把今天一天的见闻简单写完了,就把信纸又收回挎包,再拿出一摞稿纸,上面有他正在逐步形成的提纲,题目是:《对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思考》。他翻看了一下自己陆续写就的提纲,已经写了几十页,看了一会儿,又放到桌上,陷入遐想。他看了看油灯照亮的窑洞,想到自己在这里思考有关中国命运的问题,真有些不可思议。跑了几个月,这么高这么小的山村,也还是第一次遇到。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很有意思,便拧暗了油灯,穿上鞋走出窑洞。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山遮住,满天繁星。一排窑洞都黑沉沉地静默着,在平平的地上来回走了走,只听见最边上当牛圈的窑洞里偶尔有一声牛打响鼻的声音。他静静地看着大山和天上的繁星,止不住想起很多事情。忽然,看见那边山顶上有手电光晃动,正是自己上山时来的方向。郭家岭的人早已入睡,也都没有手电,是什么人来?为什么来?卢小龙突然有了危险的预感,远远看见手电光时亮时灭地往这边走,他想了想,立刻回到窑洞里,拿起挎包走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窑洞上的土崖,好在自己白天多少熟悉了这里的地形,便绕着从后面陡峭的小路跑到了土崖上。手电光晃来晃去地越走越近,到了郭道友的窑洞前。卢小龙垂直望下去,在手电光的晃动中看出,一共来了五个人,一个就是穿着黑色中山装罩衣的马连长,一个像公社干部,马连长正对着他请示地指了指郭道友家的窑洞,在他们后面,站着三个背着步枪的民兵。那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点了点头,马连长便走上来叩响了郭道友家的门环。听见里边瓮声翁气地问了一句:“谁呀?”马连长回答:“是我,清宝。”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有人趿拉着鞋走到门口,接着是拔门栓的声音,门开了,郭道友走了出来。马连长问:“今天让二妮领来的那个人呢?”郭道友疑惑地看了看他们,指了指旁边的窑洞。卢小龙一动不动地垂直俯瞰着,看见马清宝上去推开了门,门本来就虚掩着,一伙人亮着手电拥了进去。又很快拥了出来,听见马连长问:“你们睡多长时间了?”郭道友揉了揉迷糊的眼睛,说道:“早就睡了。”马连长对公社干部模样的人说道:“看来早就跑了,做贼心虚,确实是反革命。”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指了指十来孔窑洞,问道:“不会到别人家去吧?”郭道友摇了摇头,说:“不会。”公社干部模样的人背着手说:“一定要提高阶级警惕。”他手中拿起一摞稿纸,马连长立刻将手电照上去,公社干部模样的人翻看了一下,说道:“这就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攻击人民公社的。”卢小龙这才想到,慌忙中自己把提纲落在了炕桌上。公社干部模样的人问道:“他可能往哪儿跑了?”马连长说道:“这儿下山就两条路,一条是咱们刚才来的路,直接到大队部的,他肯定没走这条路,还有一条路,就是从黄沟村过去。”马连长说着朝那边指了指。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想了一下,说道:“那我们就追过去吧。”马连长扭头对郭道友说:“我们先追过去,如果还有什么情况,你及时报告。”一伙人晃着手电匆匆走了,手电光在山路上跳跃闪动着时灭时亮,直到过了山顶最高处才消失。
二妮一边穿衣裳一边走出窑洞,问:“爹,这是咋回事?”郭道友看着手电光消失的方向没有说话。卢小龙在夜风中打着寒噤,脑子里掠过了各种方案,然而,都不是万全之策,他想了想,从土崖顶上绕着下来。郭道友和二妮正从卢小龙刚才待的窑洞里退出来,看到卢小龙,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卢小龙说:“郭大叔,我刚才躲在上面了。”他指了指土崖,郭道友向上看了看。卢小龙又说:“我本来打算跑了,可想了想,还是跟您说实话,求您帮助。我是北京知识青年,得罪了村里的大队支书,他整我,我就跑出来了。”卢小龙极力把自己的情况说得简单实在,以能让这个老实的农民理解。他又说:“您要把我交给他们,现在就可以把我捆起来。”二妮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胳膊,仰头看着父亲,郭道友慢慢摇了摇头。卢小龙说:“那我就求您给我拿个主意。”郭道友在黑暗中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指着那边说:“他们现在走那条黄沟村的路去追我了,我想我就走这条下寒山庄大队部的路跑,行不行?”二妮轻轻摇撼着父亲的胳膊,似乎在催他回答。郭道友想了一下,说道:“不行。
他们从黄沟村那条路下到山脚,没追上你,可能又会到大队部这条路口来堵你。你没他们下山快,你还没到,他们就堵上你了。“卢小龙说:”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郭道友看着周围的几孔窑洞,说:“把你藏在村里也藏不住。”卢小龙说:“那我就跑到山里去吧。”郭道友说:“那你会冻死、饿死。”卢小龙不说话了。郭道友想了想,抬手一指那群人走的方向,说:“你就跟着他们从黄沟村这条路下去。”卢小龙心中豁然一亮,郭道友接着说:“你下到大路上,不要往大队部方向走,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上七八里,就走出了我们公社的地面了。”卢小龙说:“好,谢谢大叔指点。”说着就要走。郭道友说:“等一下。”他进到屋里,拿起中午卢小龙撕成四半分给一家三口人的三小块白面饼,塞到卢小龙的挎包里,又拍了拍二妮的脊背说道:“送你大哥到那个路口。”二妮立刻说:“行。”卢小龙说:“不行,她这么小,一个人回来太危险。”郭道友说:“我眼睛夜里不好使,让她送你一段就回来,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呢,你甭怕,这块儿山上没狼。”
二妮拉上卢小龙的手,两人沿着刚才那伙人的路线加快步子跑起来。山顶上的这段路都是比较平缓的起伏,没多会儿就到了刚才手电光沉落下去的最高处,往下一条路清清楚楚,远远朝山下望去,可以看见一点光亮在半山腰影影绰绰地跳跃着。二妮一指那点光亮说:“那不是他们?”卢小龙说:“二妮,我走了,谢谢你。”二妮有点恋恋不舍地冲他摆摆手,卢小龙略蹲下身,看着二妮说道:“二妮,你叫什么名字?”二妮回答:“我叫郭二妮。”
“大名呢?”卢小龙问。二妮说:“这就是我的大名。”卢小龙问:“那你为什么不叫大妮,叫二妮?你上边还有哥哥姐姐吗?”二妮摇了摇头,说:“我过去有过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小时候,他们饿死了。”卢小龙面对面很近地看着二妮,沉默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拍了拍二妮的脸颊,说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二妮使劲点了点头。卢小龙凑过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亲吻了一下。二妮用手摸了一下亲吻的地方,有些泪汪汪地凝视着卢小龙。卢小龙说:“快回吧,我这就下山。”二妮说:“你先走,我看你下去,我跑得快。”
卢小龙背好挎包,沿着下山的路快速下着。路很陡,脚底下不时踏滚着石子,他不顾一切地向下跑着。跑了好长一段路,回头一看,山顶上还有二妮的小小身影,他冲她招了招手,那个小小的身影也举起手挥动着。卢小龙又向她挥了几下,意思是让她回去,那个身影就是不动。卢小龙知道,只有跑出她的视野,她才会回去,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跑着。
又跑了很长一段路,他回过身,已经看不见山顶了。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个跳动的亮点正在向山脚下移动,便加快步子追随下去。
第九卷 第七十九章
权力使人迅速成熟,林立果现在在毛家湾家中的感觉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他再也用不着唯唯诺诺,此刻站在房间里,自己都感到十分挺拔。当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写字台前观看地球仪时,目光中透射出的是自信和有力。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草绿色的军裤被小腿甩得一下一下发出声响,显示了深思熟虑的节奏。伸手拨拉了一下地球仪,看着它平稳地旋转着,目光中露出阴森的审视。他伸手磨擦着地球仪,地球仪在他需要的位置上停住了,中国的版图都在他的目光之下。他现在已经多少觉出自己的力量在中国的影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目光朦胧地思索起中国的政治大局。
中国目前的政治形势到了非常要害的时候,去年,也就是1970年8月23日到9月6日,在庐山召开了中共九届二中全会,会上展开的一场风云突变的斗争成了目前中国政治生活的最主要内容。他使劲擦了一下嘴唇和下巴,使得自己的表情和目光更加深邃有力,他觉出自己的面孔像花岗岩一样严峻。在朦胧的思绪中,他又一次想到了一个反复想到的问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九届二中全会能开成这样的结果。那时,自己以军委秘书的身份上了庐山,母亲叶群与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总后勤部长邱会作也都兴高采烈地上了庐山,父亲更是精神抖擞地上了庐山。九届二中全会要为四届人大做准备,父亲提出了未来的国家体制中要设国家主席,并提议由毛主席担任国家主席,指出毛主席担任国家主席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众望。照理说,这是一个多么光明正大的纲领,父亲还不失时宜地指示陈伯达搞了一份《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有关天才的语录摘录》,以此论证毛泽东是“旷古天才”。这是父亲在这个会议上举起的又一个政治旗帜,这个政治旗帜理应使毛泽东满意,又可以借此压制张春桥、江青这批文人的政治势力,从而在一个看来堂堂皇皇的过程中进一步扩大以父亲为首的集团力量。
在九届二中全会上,最先遇到的阻力是张春桥、江青、姚文元这伙人,他们甚至提出要删掉“毛泽东天才地、全面地、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句话中的三个副词,而这三个副词正是父亲在《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中发明的。于是,陈伯达、吴法宪等人向张春桥、江青等人开火,开火的论调也是十分有力的:“有人利用毛主席的伟大谦虚贬低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上,叶群将所有能够动员起来的力量都动员起来了,父亲也在背后做了重要支持,这看来是搞掉张春桥、江青势力的绝好机会,一时也曾有大多数人站在了这一边;然而,毛泽东却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反应,先是将陈伯达当做一块石头抛了出来,陈伯达一倒,毛泽东又逐个批评了叶群、黄永胜、吴法宪等人,这边的阵营眼看着就要崩溃了,当终于稳住阵脚收缩回来之后,才发现损失惨重。九届二中全会的结果使一切人都深感意外,这个意外的进程不过揭示了在打倒了刘少奇为首的反文革势力之后,林彪为首的集团与张春桥、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势力在争夺领导权。外部的敌人打倒了,统一战线内部的盟友便互为敌人,他现在深刻领会了这个政治规律。
再过几天,4月15日,中央又要召开“批陈整风”会,这是接着算九届二中全会的账,这些日子毛家湾笼罩着一股严重的气氛。母亲叶群不间断地打着电话,想到她在庐山会议中的上窜下跳,以及吴法宪那惊慌失措的愚蠢胖脸,他就不由得十分愤恨,都是这位叶主任的得意忘形才将事情搞得一团糟。他愤然放下二郎腿,翘起来的椅子前腿也哐当一声落地。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将房门插好,然后打开上锁的抽屉,从里面拉出一套窃听设备,戴上耳机,按下开关,耳机里出现了叶群正在通话的声音。想到自己能将窃听器装到叶群的电话上,他就充分意识到了自己六亲不认的政治意识;这种政治意识又和他的现代军人意识结合在一起,他现在喜欢开汽车,开水陆两栖坦克,开直升机,喜欢各种枪支,也喜欢窃听器这样的先进电子设备。军队就是用这些军事手段将自己武装起来的特殊的人,只要他手中抓住多则几百万、少则几十万的军队,甚至只要抓住几万军队,就有可能以特殊的方式将整个中国的政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张开五指做了一个爪形,只要将自己武装成锐利无比的猛兽,就可以置敌于死命。眼前浮现出张春桥这个戴眼镜尖下巴的得意文人,自己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细脖子,就能像拧玉米杆一样拧断他。
听见母亲叶群正在和总参谋长黄永胜讲目前的政治形势,那不过是在鼓劲和打气,这位叶主任说话太婆婆妈妈,翻来覆去是那些陈词滥调,有多大的力量?他对母亲越来越生出轻蔑。他正要关掉窃听设备,里面却传来了这样的对话。叶群说:“我和你这个生命是连在一起的,不管是政治生命还是个人生命。”黄永胜说:“我懂得,我完全这样了解,完全请你放心,我一切都是很顺利。”叶群说:“你在中国革命、世界革命的领域上会起很大的作用。”黄永胜说:“在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叶群说:“你永远是元帅,我永远是元帅帐下的一个传令兵,咱们两家的孩子是五六员虎将,将来可以一个人把一个关口,也都是你的助手嘛,你说是不是?”黄永胜说:“对,对。”叶群说:“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你。”
林立果气得脸都有些扭歪了,婊子养的,真该拧断她的脖子!跑到黄永胜帐下当一个传令兵,无耻!把林立果也算成黄永胜的喽罗,更是他妈的混帐。你卖了自己,还想卖别人。听到叶群那边挂了电话,林立果关上了窃听录音设备,把它们重新放回抽屉,将抽屉锁上,像笼中的老虎一样在屋里踱来踱去。此刻,他产生了对母亲的最大仇恨,也想到了历史上许多帝王传递权力的典故。这个婊子养的把黄永胜当做了林彪未来的接班人,还想继续扮演“黄永胜办公室主任”的角色,真是一个无耻美梦。他眼前浮现出了父亲单薄瘦削的身体,也想到了父亲曾经对自己讲过的话:自己才是林彪的接班人。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越走越焦躁,他需要在内外险恶的环境中捍卫自己的继承权。叶群对黄永胜讲“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你”,这个“他”自然是指父亲林彪,真是打着父亲的旗号叛变父亲,将自己卖了,又将自己的儿子也赔上去,舔着脸去给人家当“传令兵”,其丑无比!倘若黄永胜一朝掌权,哪里还用得上你?肯定先把你一脚踢开。政治舞台真不是娘们的事情,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走着走着,愤怒和焦躁变成了狠毒与阴险。眼下,叶群、黄永胜还有像吴法宪这样蠢得像猪一样的人都是他要借用的力量,有朝一日他真正掌权之后,再慢慢收拾他们。他想了想,又拉开抽屉,戴上耳机,按下开关,耳朵里又传来叶群打电话的声音。一听,是在和空军司令吴法宪通话。吴法宪的声音露出一张哭丧脸,叶群说:“你可千万不要自杀,自杀可就是自绝于人民了。这点事还顶不过去吗?不就是开几天会吗?一定要咬住不松口。
谁都不能倒,倒一个就倒一大片。林副主席肯定不会不管你,就是把你关起来,也能把你最后保出来,这你放心,再说问题没有这么严重。“吴法宪说:”叶主任,你放心,也请林副主席放心,我绝不会忘恩负义,连累别人。“林立果听到这里,狠狠地关了窃听设备,再次将抽屉锁上,拉开房门走了出来。他来到叶群房门口,很随便地敲了敲门,听见叶群在里面一边打电话一边说道:”进来。“他推门走了进去,叶群看见是他,招了一下手,意思是稍等一下,听见她最后说道:”吴司令,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我一会儿就会向首长汇报。“
叶群放下电话站了起来,看了看手表说道:“走吧,该去你爸爸那里了。”
林彪照例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椅上,林立果轻轻推开了门,林彪抬起眼看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点头示意他进来。叶群赶忙跟了进去。看见叶群,林彪垂下眼,表示准备听取汇报。叶群说:“和几员大将刚通了电话,黄永胜最沉着,吴法宪最紧张,不过,我把他们一一都安抚好了。”林彪微微点了点头。叶群又讲了一堆话,无非是如何应付马上就要召开的“批陈整风”会议,她说:“估计能够顶过去。”林彪看了一下叶群,没有说话,又垂下眼想了想,对林立果说:“你的看法呢?”林立果说:“与其束手就擒,不如破釜沉舟,反正不能坐以待毙。”林彪眼睛一亮,说:“你讲下去。”林立果说:“我们要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文的武的都要做准备,现在要抓紧做好武的准备。”林彪点点头,说:“你真是很有长进。”叶群扭头看了看儿子,颇有些不甘落后的意思。林彪接着慢声慢语地讲道:“政治斗争最终要靠枪杆子解决问题。南唐李后主就不懂这个道理,不知道搞武装斗争,最后落个惨败,留下两句诗:”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一定要做好各种准备。“
叶群刚要插话,林彪又看着林立果说:“你接着把话讲完。”林立果口气坚定地说道:“现在我们的整个力量就是一支大舰队,按照您的指示前进。我在空军又搞了一支小舰队,正在抓紧准备。”林彪点头赞道:“好,好,应该这样干。”叶群急于表白自己的工作,她说:“吴法宪一开始很软,我给他做了工作以后,他表示绝不辜负林副主席的期望。我也对黄永胜讲了,你最赏识他,他的表态自始至终很坚决。”林立果在一旁打断了母亲的话,他说:“对这些人的话,一定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凡事往坏了想,做好最坏的准备,才有可能争得最好的结果。”叶群不悦地看了林立果一眼,刚要说什么,林彪却点头说道:“你说得对,这才是辩证法。”叶群将自己到嘴的一句话咽了下去。林立果说:“我今天下午就准备给小舰队召集会议。”林彪点点头,轻轻摆了一下手,说:“凡事要抓紧,箭在弦尔不得不发。”林立果转身拉门走了。
他开着林彪专用的高级红旗小轿车驰出了毛家湾,一路高速往市郊开去,车开得飞快,眼也不眨地闯过了一个又一个红灯。当他左盘右旋出了市区,在郊区的柏油路上奔驰时,几个在毛家湾等了许久跟他一起上车的军人都赞不绝口地说道:“副部长,您现在开车也是一流的。”他不语,只是将车开得更快。车里的人又纷纷赞道:“我们坐的是最革命的车,跟着最革命的人,战无不胜。”林立果精神抖擞地微微一笑。手下的这辆车是他武装的一部分。一个人跑不了多快,然而,当你能够驾驶一辆车时,你就跑得很快。一个人没有多少杀伤力,然而,当你掌握了一挺机枪、一辆坦克、一架轰炸机或一艘军舰时,你就有很大的杀伤力。一个人对世界没有多少直接的控制权,然而,如果你掌握了一拨人,指挥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又掌握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你就可以将一个又一个城市包围,让一群又一群人束手就擒,你就能够控制整个中国。两千年来的中国历史就注释了一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在,开着父亲的红旗小轿车,和驾驶一辆坦克、驾驶一架轰炸机感觉是一样的,是一种掌握武装的感觉。
车很快开到了一个军事机关大院,站岗的军人一看到这辆红旗轿车,立刻举手敬礼,伸手放行。车子毫不停顿地威风凛凛开了进去,穿过一座又一座楼房,一排又一排平房,是一片开阔的草坪,最后一拐,在一座幽静的小楼前停了下来。小楼前的草坪上停放着一架直升机,楼里迎出来七八个军人。林立果趾高气扬地一关车门,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小楼。他的脚步矫健而又有声有色,一离开毛家湾到了这些地方,他就进入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角色。当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跟着他踏响着楼梯时,他觉出了带领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前进的感觉。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会议桌坐下了,无关紧要的人都拉门退了出去,留下一个幽静的开会场所。林立果当仁不让地在主持会议的位置上坐下,面前这些中年军人绝大部分都是军级以上的干部,现在像他多年的部下一样对他毕恭毕敬,他感到了自己真正具有的指挥权。他坐在长桌的顶端,两腿八字伸开,两手八字放在桌上,像一座伟大的城堡面对臣属的土地,威严与决断使得他年轻的面孔有了俯瞰一切的成熟。
会议开始了,他说:“今天联合舰队先举行北京会议,晚上我就飞上海,再举行上海会议,形势不等人,形势逼人,我们要商量一下战略方针,做出战役部署。首长指示我们,要做好文的武的两手准备,特别要做好武的准备,首长说了,不能学南唐李后主‘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我们要懂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大家就按照这个主题开始讨论吧,先从形势开始,说话要简洁,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他将身体稍稍往后靠在椅背上,问道:“谁先开始?”第一个发言的是空司办公室副主任周宇驰,他那黑红的长方脸上浮现出沉稳的神情,他说:“现在,毛重用张春桥这些人,大的形势是笔杆子压枪杆子,是张春桥这些人在压我们,对方的目标是企图改变接班人,我们确实要做好准备,要意识到斗争的尖锐性。”周宇驰看了看林立果的脸色,又接着说道:“大家都知道,九届二中全会以来,紧跟首长的几个老总都受了压,挨了整。”林立果哼地插了一句话:“丘八斗不过秀才,愚蠢,全都被那个叶主任搞糟了。毛就是支持一派打一派,张春桥是什么东西?一不会种田,二不会做工,三不会打仗。机会到手,先把他们抓起来杀掉。”周宇驰自然不敢对林立果这段话品头论足,他接着自己的话说道:“所以,我们斗争的中心也是针锋相对的,要保护林副主席的接班人地位。”又有一个面目清瘦的军人发言道:“所以,我们已经组织下面的部队进行了两条路线斗争的教育,提出了两个保卫:一个是保卫林副主席的接班人地位,第二个是保卫副部长。”
林立果垂着目光,一派领袖威仪地听着这些军级以上干部的表态。这些讲话早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需要他们表态,需要他们相互激励,需要团聚出一个气氛,也需要他们献忠心,这是团结队伍、组织力量所必须的,他自己则在这种议论的过程中思考着真正提纲挈领的事情。听见又有人说:“现在,我们做每一件事都不能干扰大局,大局就是副部长。”
又听见有人说:“我们这场斗争有副部长掌舵,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还听见有人说:“副部长就代表了林副主席,代表了革命力量,我们现在的力量只要组织得好,完全可以控制全国局势。”林立果不时微微点一下头,表明对每个发言者的赞许。
讨论进行到热烈的程度,相互间就有了争论,气氛十分浓烈,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浓烟密雾。林立果觉得到了自己讲话的时候,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又回到桌旁咳嗽了一声,双手扶着桌子站定。大家便都知道他要做总结性讲话了,群情激愤的会场立刻平息下来。他俯瞰了一下众人,神情坚毅地说道:“同志们刚才讨论得非常好,在我们面前确实是一场争夺接班人的斗争,我们要保卫首长的接班人地位,对方想推翻首长的接班人地位。现在,首长接班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和平过渡,和平接班,这自然是最顺利的情况;第二种可能,是被别人搞掉,被别人抢夺去接班人的地位,这当然是最坏的可能;第三,就是我们抢班夺权,这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途径,也是我们现在要做重点准备的。当前我们的战略方针是,力争第一种可能,坚决防止第二种可能,准备第三种可能。”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视着整个会场。有人插话道:“和平接班至少需要五六年,毛的身体好像还能维持一些年,被人抢班夺权,至少也要三四年,首长的地位不是一下子能被他们搞掉的。”林立果立刻坚决否定了这番话,他说:“也不一定,毛威信高,叫谁倒谁就倒,不能存这个幻想。我们没有这么从容的时间,我们目前必须根据首长的指示做好文的武的两种准备。特别要做好武的准备,也就是要做好武装夺取政权的准备。”他停了一下,说道:“我们今天就要初步策划这个战略工程,先给它起个代号吧。”有人说:“首长的代号不是叫101吗?我们就叫它101工程好了。”
林立果知道林彪在延安时期的代号是“101”,解放后这些年,叶群在和父亲的谈话、电话中经常还称父亲为“101”,他立刻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好,太暴露。”有人又提议:“就叫001工程吧。”林立果又摇头否定,说:“太没特色。”有人又说:“叫做黑豹工程吧。”林立果讽刺地一笑,说:“这个名字太小气。”正当大家转着眼珠想时,他挥了一下手说道:“我们要搞的是一个武装起义的工程,就谐个音,叫‘571工程’吧,这样保密性好,又暗含了我们的主题。”大家一致拍手称好。林立果指着几个一直在做简单记录的人说道:“这个工程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你们记一下:一,实施‘571工程’的可能性;二,必要性;三,基本条件;四,时机;五,力量分析;六,口号和纲领;七,实施要点;八,政策和策略。我认为就需要这八个方面,大家还有什么补充吗?”有人说道:“还要加一条,就是保密和纪律。”林立果立刻点头,说:“对,再加一条,九,保密和纪律。”
会议按照这九条提纲讨论研究了两个小时,天已经黑了,林立果最后双手八字张开扶着桌子面对着整个会场讲道:“今天算是最初的讨论,往下要用比较快的进度迅速完善这个工程,从大的战略到实施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保密的细节,都要无一遗漏。对于那些细节,你们尤其要研究透彻。天下很多大事成败在于一个细节,特别是‘571工程’这样的行动,任何一个细节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失败,好,散会。”早已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酒菜摆了两大桌,林立果匆匆吃完就站起身,人们跟着他来到楼前,黑暗中停着那辆高级红旗轿车,也停着那架直升机。林立果挥了一下手,对一个随从说道:“你把车开回毛家湾。”
他看了看左右簇拥他的人,说:“我开直升机去机场。”有人踌躇地说:“这么晚了,视线不好。”也有人说:“副部长技术没问题。”于是,林立果就与六七个准备同去上海的人一起上了直升机,直升机的驾驶员也登机护驾。临上飞机前,林立果又吩咐道:“告诉机场,我马上过去。”
黑暗中,他启动了直升机,马达轰响着,直升机上的螺旋浆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打开直升机的探照灯,可以看见周围的树木在螺旋桨扇起的狂风中倾斜着。关上探照灯,逐步给油,直升机慢慢离地升起了。林立果在驾驶员小心翼翼的提示下,驾驶着直升机在北京上空飞行,可以看见城市稠稀相间的灯火,驾驶员帮他辨认着地形和方向。经过一番坚定而又有些踌躇的飞行,直升机在西郊军用机场降落了。落地时产生了强烈的震动,舱内的人几乎都跳了起来,随后便松了口气,说道:“我们相信副部长一定会安全起降。”林立果这时也才松了口气,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摘下帽子,从驾驶座上解开皮带站了起来。
几辆军用吉普车亮着车灯开了过来。林立果一走下直升机,下面就有几个军人伸出有力的臂膀搀扶迎接他,吉普车把他们拉到了一架三叉戟飞机下面,林立果与随行人员登上了舷梯。飞机起飞了,这一次,他不用亲自驾驶,而是很舒服地放下座椅靠背半躺半坐着。
当飞机在空中势不可挡地飞行时,他眼前又浮现出叶群的形象,早晚有一天,他会把叶群和黄永胜的脖子都拧断。在这个世界上,他现在惟一亲近的是自己的父亲,他在盼望自己接班。想到自己年轻健壮的体魄,他不禁对弱不禁风整日静坐的父亲生出一种尊敬与怜悯相混合的爱。想到自己终有一天能够扮演保护父亲的角色,他感到了做儿子的崇高与豪迈。
不到两个小时,飞机在上海军用机场降落。走下舷梯,早已有七八个中年军人在那里恭候,他们分别来自上海、杭州、南京等地,都是军级或军级以上的干部,林立果带着首长的和蔼与威仪朝他们走去。当他伸出手和他们一一相握时,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刚刚开完北京会议,希望上海会议比北京会议开得更好。”
第九卷 第八十章
太阳像滚烫的刀子一样从天空密集地落下来,脸上被阳光的利刃划得烧痛,赤红的土地、灰蒙蒙的绿树和东歪西斜的土坯房都在混沌地飘浮着,马胜利领教了1971年江西的夏天如何酷暑蒸人。当他随着身材高大的北清大学军宣队负责人、也是现任北清大学党委书记汪伦一排房子一排房子走动时,多少为这次差事暗暗叫苦。北清大学去年开始招收了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今年又扩大了招生名额,他们这次来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就是准备再带一批政治上比较清白的教师回北清大学开课。
干校坐落在江西赣州一块贫瘠的土地上,几年来房子盖了不少,地也划了一圈,高低不平的红土地上种了七八百块巴掌大的水稻田。因为干校的人去年走了一批,田里的活就更干得懒散稀薄了,白晃晃的太阳下,一块块水稻田长得稀稀拉拉,水稻虽然已经没膝高,却像癞痢头上的一撮撮头发斑斑驳驳地暴露出缺乏灌溉的干枯泥土。汪伦的身边簇拥着几个从北京一起来的军宣队成员,也簇拥着在这个干校领导一切的军宣队成员,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像马胜利这样的教职员工。作为北清大学的最高首长,汪伦此次来视察,很想显示出对干校方方面面的关心,一行人冒着酷暑从宿舍到食堂、到田地、到养猪场都看了一遍,最后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宽大的砖瓦房中。毕竟躲开了阳光刀子般的直晒,所有的人都大汗淋漓地扇着风,有草帽的用草帽,没草帽的用报纸,没报纸的用手掌。汪伦交待了这次来干校的主要任务,要求挑选的教师确实符合质量,要通过这次挑选进一步显示党的政策的威力,军宣队在干校的人数也要同比例减少,多出来的人要一同返回北清大学。看到在场人们的表情反应,他又挥着手严肃地讲道:“一切服从工作的需要,留下来的军宣队成员要继续领导好干校的三大革命。”
马胜利看着云集在这里的干校军宣队成员,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黑红的面孔露出人心浮动的表情。天太热了,军人也就是一条军裤表明着军人身份,上半身有穿衬衣的,有穿汗衫的,也有穿小背心的,人们盯视汪伦的目光中露着直愣愣的期待。在这种场合,马胜利没有讲话的权力,他不过是夹杂在军宣队中的一粒沙子,他极力要使这粒沙子磨得滚圆顺溜,就像粘在汪伦鞋底上一样,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到了晚上,马胜利跟着汪伦在一排排低矮的土房中巡查干校宿舍,一见到汪伦,每个屋子里的人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知道又要挑选一批教职员工回校,男男女女的教授,年老的、年轻的都露出眼巴巴的恭顺来。走进第一间宿舍,里面住着四个女老师,其中三个中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老教授戴着一副黄框眼镜,一脸衰老的皱纹,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抖抖地说话,那双手已经衰老得皮包骨,布满着老人斑,皮肤像腊纸一样半透明地露着里面的筋骨和血管。她站在背着手的汪伦面前,显得十分紧张,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两条腿在原地踏来踏去,她极力想愉快地、积极地回答问题,却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后来,竟像打冷战一样上下牙的的地打着响。汪伦对自己的光临能够产生这样的反应是满意的,他尤其显得和蔼地问了一些学习、生活、劳动、阶级斗争方面的问题。老太太越说越语无伦次,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就是:“干校这里挺好的,每天劳动挺好的,每天政治学习也挺好的,阶级斗争、清队、清查‘5。16’也挺好的,收获特别大,越干越安心。”汪伦笑着点点头说:“很好,应该安安心心呆下去,你这样安心是最好的,再有一年会有更大的收获。”
老太太仰着一头银白的头发,眨着眼不知说什么好了。旁边挤上来一张黑红粗壮的椭圆脸,大大的眼睛,鼓起的脸颊,完全像个南方的农村妇女。她截住汪伦的目光,说道:“我们早就盼着学校领导来看我们了,听说汪队长要来,我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听说北清大学又招了一批工农兵学员,我特别高兴,真想为教育革命做点贡献,我已经想好了,要是让我留干校,我就安心留干校,要是让我回校去搞教育革命,我就一定在军宣队的指挥下拚死拚活地工作,绝不叫苦。”汪伦宽厚地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簇拥着自己的人群,马上就有人对他介绍道:“这位是化学系的副教授,叫杨淑芳。”汪伦点了点头,那张像农家妇女的粗胖面孔浮着谄媚的微笑。老太太活动了一下胳膊肘,算是又挤到了杨淑芳前面,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想为教育革命做贡献。”汪伦含着一丝揶揄的微笑很宽宏大量地点点头,说:“很好,每个人都应该做好两手准备。”说着,他背着手走出了这间房子。在往第二间房子里走时,他问了一句:“这两个人表现怎么样?”旁边立刻有人回答:“很一般。”
汪伦点了点头,说:“那就再在干校改造一段时间吧。”
他们走进第二间宿舍,又到了第三间、第四间宿舍,一个宿舍一个宿舍进出着。每到一个房间,屋里的人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脸上堆着准备了许久的恭敬笑容,像一簇簇等待收割的水稻,极力昂着自己的穗子迎风摇晃着,乞求镰刀的光顾。在一间宿舍里住着几个男教师,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教师像一头争着出圈的牛一样挤在前面,慌不迭地向汪伦表达着什么。在他后面,干柴一样立着一位头发花白面颊瘦削的老教授,老教授怯懦的目光从中年教师肥壮的肩膀上一次次望过来,希望获得讲话的机会,然而这个大光头始终占着讲话的空间。在干柴一样的老教授身后,还站着两个瘦高的中年教师,他们的讲话机会也被这位雄辩滔滔的光头抢夺了。
退出这间宿舍,汪伦不无反感地问道:“刚才那个光头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能说会道?”立刻有人介绍:“他原来也是跟着武克勤一起造反的造反派头头。”汪伦哼了一声,挥了一下手,表示此人已在考虑之外,他又问:“武克勤现在怎么样了?”有人回答:“还是上个月在文件中向您汇报的情况,已经把她定性为坏头头了,还在隔离审查。”“呼昌盛呢?”
汪伦又问。又有人回答:“已经定性为‘5。16’反革命分子,一直在批判审查。”汪伦问道:“还是那样顽固不化吗?”有人回答:“是,前几天他跳楼自杀,把腿摔断了。”汪伦眯起眼,白净的长方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问:“从几楼上跳下来的?”有人回答:“是从水塔上跳下来的,相当于三楼吧。”汪伦不屑地耸耸肩,说:“三楼又不头冲下跳,那怎么死得了哇?”旁边有人问:“汪队长,您要不要看一看武克勤和呼昌盛?”汪伦摇了摇头,说:“不看。”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马胜利吩咐道:“你去看看吧。”马胜利不知所以然地睁大眼。汪伦用他那很高的高度俯瞰着马胜利,说:“就你一个人去看,摸一摸他们的活思想。”
马胜利脱离了视察的大队人马,被人领着来到一排孤立的红砖房前。还在路上,他已经开始想对付这两个人的策略。按说,他和他们都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风云人物,只是由于他识时务地投靠了军宣队,才不至落入他们的下场。眼下,他并不愿意见到这两个人,但为了执行任务又不得不见。他不会得罪他们,免得他们疯狗一样乱咬,给他带来新的麻烦。
天已经大黑了,滚烫的土地蒸发着闷人的热气。这排红砖房都是只有小小的一孔方窗,上边拉着铁栏杆,一根有些弯曲的高木柱上挂着一盏路灯,歪头歪脑地照着这排平房。在房子后面,有一个临时盖就的水塔,大喇叭一样朝天立着。再后面是一排铁丝网,透过铁丝网能够看见稀疏的小树和隐约的稻田。陪同马胜利来的是一个面孔黧黑、眼窝下陷的福建籍军人,姓周,大伙称他老周,他指着这排房子说道:“重点隔离审查对象都关在这里了。”
老周打开其中一间房门上的大铁锁,推开包着铁皮的房门,马胜利走了进去。屋里黑洞洞的,老周这时才说道:“忘了给他们开灯了。”他退到门外,拉了一下设在门外的电灯拉线,屋里亮起一盏15瓦的昏黄灯泡。空荡荡的牢房靠墙角铺着一条褥子,上面抱着双膝坐着头发零乱面目憔悴的武克勤。武克勤垂着眼不看来人,老周便说:“武克勤,你今天态度好一点。”武克勤仍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老周对马胜利使了一下眼色,拉门退了出去,守候在外面。马胜利放轻了步子,将自己宽大的身躯挪到武克勤面前。他背着手俯瞰着这个曾经是自己顶头上司的风云人物,两三年没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
马胜利咳嗽了一声,问道:“武克勤,你现在有什么认识呀?”武克勤还是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出了马胜利熟悉的嗓音,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那张脸像母山羊的脸一样惨白而衰老。马胜利稍有些不自在,他躲开她的目光,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又在武克勤面前站住,说道:“我这次跟汪队长一起来干校视察,汪队长派我来了解你的情况,你有什么话就说说吧。”他知道这样讲话,外面老周即使听见也是无懈可击的。武克勤看了马胜利好一会儿,垂下眼说道:“我希望早日获得自由。”马胜利说:“这不是你提的要求,你应该认识自己的罪行。”武克勤抱着双膝活动着脚趾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我要求改善我的生活条件,房子里应该能够通风,另外,允许我把蚊帐拿来。”房子里确实十分闷热,一天的太阳早已把四墙和房顶晒得滚烫。马胜利看了看,房子只在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小窗。后墙上也有一眼高高的小窗,但被砖和水泥砌死了。马胜利自言自语地说道:“那眼窗倒是可以开开。”武克勤说:“原来是开着的,呼昌盛扭断铁栏杆跳窗跑了,爬上水塔自杀,后来就都封上了。”马胜利勉为其难地踱了两步,说道:“那就不好办。”武克勤说:“我并不想自杀呀。”马胜利赔笑了一下,说道:“你也搞过审查和专案,你应该明白采取这样的措施是可以理解的。”武克勤不说话了。马胜利说:“你原来有蚊帐吗?”武克勤说:“有。”马胜利说:“那我可以给你反映一下。”武克勤说:“白反映。怕我们把蚊帐做成上吊绳,连皮带、腰带都收走了。”
马胜利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往下进行了,他说:“你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武克勤依然抱膝而坐,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该交待的问题我也都交待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马胜利说:“你还有什么活思想?也可以说一说。我不做记录,只算随便说说。”武克勤凝视着眼前停了好一会儿,抬眼瞟了一眼马胜利,说:“你混得不错嘛。”马胜利浑身一下冒起热汗,背上如落芒刺一片燥痒。武克勤说:“北清大学的人都小看了你,到头来还是你最聪明。”马胜利小心地看了一眼房门,脚步很重地踱了几步,站住说道:“你现在应该进一步理解党的政策,认清自己的罪行。”武克勤贫乏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容像一潭污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铺展开,她坐在地铺上,像卧在污水潭中一只硕大无比的青蛙,抬起眼直愣愣地盯着马胜利。马胜利顿时觉得蛇的信子嗖嗖嗖地吐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武克勤那张山羊一样衰老的面孔微微摇晃着,发出干哑的冷笑,说道:“你不要害怕这个话题。”马胜利看了看房门,很雄武地背起双手大声说道:“这不是你今天该讲的话题。”武克勤垂下头,目光恍惚地点了点头,说:“你这话说得好,我现在的讲话权利在你手里。”马胜利又回头看了看房门,走到武克勤面前站住,压低声音说道:“你应该说一点对你自己处境有用的话。”接着,他后退几步,用较高的声音说道:“你一定要认清形势。”
武克勤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显得十分疲倦地说道:“那就希望你给我添点好话,就说我态度很老实,愿意彻底交待自己的问题,希望早日得到从宽处理。”马胜利这才感到内心的紧张过去了,他公事公办地、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你这样讲是对的。”武克勤小心地看了看房门,马胜利随着她的目光扭过头,隔着没有关紧的门缝,看见老周正在门口的路灯下来回走着。武克勤朝马胜利轻轻招了招手,马胜利踌躇着往前走了几步。武克勤问:“你知道不知道陆文琳和江小才现在的情况?”马胜利想了想,觉得不好回答。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前年被分配到一个军队农场,听说后来在那里被搞成了“5。16”反革命分子,现在情况如何不清楚,江小才就在这个干校,情况也不太清楚,他只能摇摇头。
武克勤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如果你能帮上忙,你就带个话给文琳,说我想她,也祝他们以后幸福。”马胜利说:“行,你还有什么话?”
武克勤说:“请你对军宣队讲一下,我想给毛主席写封信,希望他们能够给我笔和纸,并且帮我交上去。”
马胜利说:“还有别的话吗?”武克勤眯缝着眼有些愣神,说:“还是帮我弄个蚊帐吧,蚊子太多了,没法睡觉。”说着,她用手在脖颈上拍打了一下,又在胳膊上拍打了一下。马胜利这才注意到,自从进入这个灯光昏暗的牢房,自己也一直下意识地拍打着脸上、脖颈上、手臂上叮咬的蚊子。武克勤又说:“我保证不会自杀,真想上吊,做上吊绳不用蚊帐,把衣服扯成布条也能行。”马胜利觉得蚊子愈发多了起来,裸露在外面的身体都在挨着叮咬,他跺着脚抖动着,同时看到武克勤瘦弱的手臂和赤着脚的脚脖上都是蚊虫叮咬的红包和搔破的血痕。他扭头看了看那方隔着铁栏杆的小窗,说道:“实在不行,争取在这个小窗上给你钉个纱窗吧,这样蚊子就少多了。”武克勤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道:“那就谢谢你了。”
马胜利出了牢房,军宣队老周正背着手站在门口,这时走上来拿起大铁锁将门锁住,两个人一起朝前走,老周一边走一边将每间牢房外边的灯绳都拉一下,一间间黑暗的牢房里都亮起了昏暗的灯光。拉到最后一间牢房时,老周又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铁锁,与马胜利一同走了进去。呼昌盛正靠墙坐在地铺上,地铺是一层草席上铺着凉席,呼昌盛像蜷曲的大虾抱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绑着石膏、纱布,平放在席子上。他抬起那张颧骨凸出的瘦脸看了看走进来的马胜利,表情木木的。因为没了眼镜,他的深度近视眼对眼前的景物一定十分模糊。马胜利看惯了戴眼镜的呼昌盛,此刻差点没认出来。老周半严厉半宽大地说道:“呼昌盛,北清大学领导来看你,你的态度要老实。”说着,他迈出牢门,将门虚掩上了。
呼昌盛眯起眼辨认着马胜利,马胜利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尽量宽和地说道:“呼昌盛,我奉汪队长的指示来看你,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呼昌盛这才从视觉上、又从听觉上确认了眼前站立的是马胜利,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将下巴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马胜利这次一下注意到了他短裤下裸露的小腿与膝盖上满是蚊子叮咬的红包,挠破的血迹像地形图,手臂脖子也是一片溃烂,大概只有那条从大腿根到脚脖都缠满了绷带的腿可以遮挡蚊子的叮咬。马胜利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方同样的铁窗,对呼昌盛说道:“我准备和干校军宣队反映一下,给你们窗上钉一层窗纱,这样能少挨点蚊子咬。”呼昌盛下巴贴在膝盖上,像只冻僵的狐狸一动不动。马胜利抬头看到房子后墙上的小窗已经被砌死,15瓦的灯泡从高高的房顶照下来,想要摸电自杀,也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呼昌盛那天是怎么逃出来的,为什么不是逃跑,而是跑到水塔上跳塔自杀?便干脆把问题提了出来:“你为什么畏罪自杀?”
呼昌盛目光像糨糊一样粘稠地眯在眼前,以戳在膝盖上的下巴为支点麻木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畏罪自杀,我是不想活了。”马胜利问:“为什么不想活了?”呼昌盛的目光粘粘糊糊地也就射出来几寸长,让人想到“鼠目寸光”,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人要是觉得活不下去了,就不想活了。”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你来试试,也会觉得活不下去的。”马胜利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既是调整说话的僵局,也是躲避蚊虫的围攻,这样慢慢走路还无法赶走疯狂的蚊虫,还需要不时抖动一下身体,像是一匹马在抖动着浑身的肌肉躲避蚊蝇的叮咬一样,呼昌盛已然在蚊虫的叮咬中麻木了,他只是偶尔用手摸一下后脖颈,一直往下撸着,用手指头捏搓着什么,那肯定是蚊子肥硕的尸体。
马胜利说:“有什么新认识?有什么活思想?说说吧。”呼昌盛将两只手相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短浅地看着眼前,像只懵懂的瞎狗一样说道:“我要求给毛主席写封信。”马胜利站住了,呼昌盛提出的是与武克勤同样的要求,他不置可否地说道:“还有什么话?”呼昌盛说:“我希望每天增加放风的次数。”马胜利问:“现在每天放几次风?”呼昌盛说:“一天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时间也就够上个厕所的。”马胜利又抖着肩膀在屋里踱起来,他说:“这个我可以反映,还有什么?”他更频繁地抖动着肩膀和下巴,同时用两只手在自己的手臂、脖子和脸颊上拍打着蚊子。呼昌盛说:“希望能够给我配副眼镜,我是700度的近视,另外给我一份报纸看看。”马胜利说:“可以。还有呢?”呼昌盛说:“屋里太闷热了,还是把后窗给我开开吧,我不会再跑了,再说也跑不动了。”他拍了拍那条绑着石膏的直直的腿。马胜利说:“这是你自己造成的,这一条大概很难做到,你自己扭断铁栏杆跳窗逃跑,才使所有隔离审查的房间都堵死了后窗。”
马胜利此刻更觉出屋中的闷热,呼昌盛这间房靠边,外墙朝西,用手摸着烘热,一下午的日晒还留在上面,看见呼昌盛瘦削的脸上挂着一串串汗水,马胜利也便觉出自己的前胸后背早已湿透。他现在惟一的想法是赶快结束这个谈话,跑到外面吹吹风,然而,他必须在这里得到一个可以汇报的成绩,便又问道:“谈一点你的新认识,不要老提条件。”呼昌盛眯起眼看着马胜利,竭力使自己的目光射得远一点,达到马胜利的面孔。他说:“我的新认识就是自杀不对,我要坚持活下去,有什么罪认什么罪。”马胜利问:“你还有哪些问题没有交待?”呼昌盛垂下眼说道:“我能说的都说了。”马胜利追问了一句:“不能说的呢?”
呼昌盛说:“不能说的就是没有了。”马胜利看了看门外,提高嗓门说道:“你一定要坦白,要把一切能说不能说的全说出来。”呼昌盛说道:“我总不能瞎编吧?”马胜利说:“谁让你瞎编?让你一是一二是二地老实交待。”呼昌盛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道:“我再说,说什么?再说下去,全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了,这样的材料他们敢上报吗?他们连问都不敢问。文化大革命哪件事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指挥我们干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马胜利看了看房门,立刻打断这个危险的话题,他说:“无产阶级司令部可没让你开枪打死工宣队吧?”呼昌盛瞪起眼说道:“‘文攻武卫’不是江青提出来的?”马胜利立刻挥了一下手,说:“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呼昌盛一下泄了气,说道:“我要能学成你这个样子就好了。”马胜利问:“你还有什么新认识?我这就要走了,还有其他事。”呼昌盛眯起眼,一片鬼火憧憧地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还是感谢你来看我的。”马胜利说:“往下说。”呼昌盛说:“听说胡萍在他父母的干校自杀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马胜利朝后看了一下,低声说道:“不知道,可能吧。”他其实早已知道胡萍自杀的确切消息,这在北京早已不是新闻。呼昌盛叹了口气,说:“我还活着,被我牵连的人倒已经死了。”马胜利说:“被你牵连的人不光是胡萍一个人,所以你一定要尽早坦白从宽。”呼昌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坦白是从严,坦白也不会宽大,这我早就明白。”
马胜利和呼昌盛谈完后退了出来,军宣队老周又用大铁锁将门锁住。当他们走到包围这排小平房的铁丝网门口时,两个执勤的军人向老周举手敬礼。老周对马胜利说:“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和他们交待一下工作。”马胜利点点头。走了一段路,他放慢脚步,应该先在脑子里整理出汇报的内容,好让汪伦感到满意,也应该证明自己不仅坚定,而且有用。他回头看了看那排隔离审查的牢房,在暗蓝色的夜空下,那盏孤零零的路灯很亮地照下来,灯光照亮的恰恰是铁丝网转圈围起来的地方。路灯是个几百瓦的大灯泡,在夜空中像个无比光亮的和尚头,那一排红砖平房像儿童搭出的积木,傻傻地排在那里。在铁丝网圈起的一圈光明中,老周正和那两个军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放眼铁丝网周边的地方是越来越深的黑暗,更远处是浓黑的田野,隐约可见极远处农村稀疏的灯光。
他朝前走去,前面就是干校大片的宿舍区,一条直直的土路稀寥地亮着几盏昏暗的路灯,路两边是一排排土房,也都亮着朦胧的灯光。远远望去,一抹矮山在田野上乌云一样卧着。刚出牢房觉得凉快一些,没走几步,又觉出十分炎热。白日里晒得大地无从躲藏,夜晚,大地把炎热发泄出来,这个世界没有耐劳耐怨的事物。他正走着,迎面有两个人散着步走过来,一个矮胖的老太太,一个脸像葵花子一样尖瘦的年轻人,走近了,居然是茹珍和江小才。看到马胜利,两个人站住了,马胜利想起江小才曾是茹珍丈夫李浩然的研究生,便不觉得奇怪了,他也站住了,知道这场谈话是不能逃避的。
茹珍仰着一张浮肿而多皱的面孔直愣愣地看着马胜利,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来,说到工宣队,说到北京,说到干校,说到劳动收获,说到清理阶级队伍的互相揭发,也说到李黛玉。马胜利早在北京就听说茹珍在干校有些精神失常,便急于结束这个谈话,然而,茹珍却不时伸手抓着他的衣服说:“你们要看我的表现,我的表现在天天进步,我努力,我进步,我要见汪队长。我和李浩然天天划清界限,我热爱劳动,热爱斗批改,我要冲锋陷阵。
我要求回北京参加教育革命,我要活到老,学到老,干到老,要立新功,我向你汇报。你和李黛玉要携手并进,长江后浪推前浪,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你别急,你听我说,我要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马胜利连连伸手打断她的话,她却熟视无睹,一直没完没了地说着。江小才拍了拍茹珍的肩膀,说道:”咱们听马胜利说说。“茹珍这才嘎然停住。
马胜利对江小才说道:“你最近怎么样?”江小才扶了扶眼镜,有些讨好地笑着说:“我还能怎么样?争取回校呗。”马胜利连忙说:“这个军宣队在统筹安排。”江小才早已忘了曾经和马胜利势不两立的派别对立,这时显得亲热地说道:“知道你去审问武克勤、呼昌盛,所以一直在这边转悠着等你,希望你能帮我说几句好话。”马胜利立刻露出一脸的为难,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江小才看了看四周,对马胜利说:“你看着机会办,在不为难的情况下,有时候只要话说得巧妙,一句话就决定一个人的去留了。回不了北京,我不怨你;能回北京,我就感谢你。”马胜利也四下看了看,说道:“我尽力而为吧。”这个哲学系的研究生前两年分配时居然留了校,后又下到干校一呆就是三年,肯定是熬不住了。
茹珍又直愣愣地看着马胜利,说道:“我也要回北京。”江小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便张口结舌地停在那里。江小才问马胜利:“武克勤怎么样?”马胜利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被铁丝网包围的那盏孤灯,说道:“她还问到你和陆文琳。”江小才垂下眼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马胜利立刻警惕地问:“怎么,她也想自杀?”江小才摇了摇头,说:“那倒不是。我是说,人到了这一步,就没有恶了。”茹珍又直愣愣地想起什么,伸手触摸了一下马胜利,问道:“黛玉现在怎么样?”马胜利一时感到十分难堪,他避而不答地看着江小才说道:“就这样吧,我还要赶着去向汪队长汇报。”说罢,踏着大步匆匆走了。
第九卷 第八十一章
1971年9月12日13点,毛泽东乘坐的南巡专列停在了北京丰台车站,他在专列上召见了北京军区的几位负责人之后,专列于下午16点5分到达北京车站。当他走下火车乘坐汽车回中南海时,看着窗外掠过的长安街、天安门广场,一种极度的疲劳充溢了他的身心。这次南巡是8月15日从北京出发的,先到武汉,又到长沙,再到南昌,9月8日抵达杭州,每到一处,他都将周围数省的党政军主要负责人召集过来开会。这次“周游列国”的讲话主要是针对去年九届二中全会以来的党内斗争。
1970年在庐山召开的九届二中全会,暴露出了林彪、陈伯达一伙人的政治野心,毛泽东一贯对政治十分敏感,熟谙古今中外的复杂政治斗争历史,感到庐山会议上林彪一伙人的表演实属非常。他们的纲领是设国家主席,他们的理论是所谓天才论,暴露出了林彪急于当国家主席、抢班夺权的意图。对于这个几年来一直表现恭顺的接班人,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警惕。自从他执掌权力以来,他从未放松过对军权的控制,当林彪手中掌握了相当的军权而又露出图谋不轨的迹象时,他必须采取一系列防患于未然的部署。林彪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担任着共产党的副主席,要在整个党政军的上层削弱林彪的政治威信和权力,只能由他亲自出面,其他的政治部署都可以派人去做,惟有对林彪这个已在党章上写明是自己接班人的任何新说法,没有人可以取代他。他一路上讲了很多话,要搞马列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他严厉批评了林彪手下的一伙人:叶群、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对陈伯达,更是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对林彪本人,他只提出了较为含蓄的批评,说林彪对九届二中全会上的阴谋分裂潮流也有责任,这样做是为了稳住林彪,稳住整个形势。
他还未完全看清楚林彪的全部真实面貌,他目前的行动进可攻、退可守。对林彪的力量予以一定的削弱抑制,林彪今后又安分守己,那么,中国的政局无疑会更稳定;如果林彪确实图谋不轨,那么,这一系列部署也为最后打掉他做了准备。最初,毛泽东并没有将事态看得过分严重,临离开北京时,还曾对陪同南巡的人员说道:“陈伯达在华北走了几十天,到处游说,我也向陈伯达学习,来个周游列国,游说各路诸侯。”在武汉、长沙及南昌,他一批又一批地召见各省市的党政军首脑,他那时还是以号令天下的从容大度侃侃而谈。然而,9月8日到达杭州后,他嗅到了不安全的气氛,9月10日到达上海,他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甚至嗅到了一丝军事政变的气味。他立刻十分警觉,亲自部署行车路线及停车地点,出其不意地提前离开上海,经南京、蚌埠、徐州、济南、德州一路到达丰台。刚才接见北京军区的几位司令、政委,也是他路经德州时才做出的决定,政治斗争的经验使他以最警觉的方式对中国的政治、军事格局做了纵横捭阖的安排。现在,看到北京街头的和平景象,笼罩在归途上的危险阴云似乎已经散去,在汽车的轻微颠动中,他感到的是78岁老人的极度疲劳。
从杭州到北京这三四天以来,他没有睡过一小时安稳觉,就像猛虎穿越丛林时感到周围有许多冷箭和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现在,回到自己的窝了,似乎可以放松身躯与大脑了。回到中南海自己的住宅后,一派陈旧而熟悉的老格局、老物品、老气氛使他尤其觉得疲倦。护士李秀芝搀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他仰靠在沙发上伸展双腿,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垮了一样,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两条手臂沉甸甸的,卧在沙发上的脊背、臀部沉甸甸的,伸展的两条腿也是沉甸甸的,好像自己缺乏力量将它们启动。快到傍晚了,屋里有些昏暗,李秀芝小声问:“要不要开灯?”他闭着眼头靠在沙发背上微微摇了摇头。他要在自己熟悉的幽暗气氛中静静休息一会儿。
一直陪同自己南巡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走了进来,俯身向他汇报道:“刚才我在专列上和周总理通过电话,报告您已经到了丰台,马上就要进北京,周总理当时很惊讶,他没想到您这么快回来,问为什么改变了计划?”毛泽东闭着眼揶揄地微笑着摇了摇头。汪东兴又接着说:“我对总理说有情况,所以改变了计划,详情见面再谈。总理说,您一到就报告给他,需要他过来,他马上就过来。”毛泽东依然仰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时微微抬手摆了摆,汪东兴说:“那您就休息一会儿吧,我报告总理,说您休息了。”汪东兴走了,毛泽东觉得自己像搁浅在沙滩上的一条大鲸鱼,又像搁浅在海滩上的一艘航空母舰,一动不动地躺着,也像一块硕大的浮云,在黄昏的天空中懒懒地浮荡着。人在心力交瘁的疲惫中很难想象自己在趾高气扬时做的事情,好在一切都安排妥了,多少可以放心了,他可以暂时搁浅在这里歇着。他知道,在极度的疲劳过去后,人的情绪又会变化过来,到那时,就又能理解自己趾高气扬时的作为了。
房间里正在渐渐暗下来,飘飘渺渺中觉得这所老房子十分舒服,想起自己湖南韶山的老家,那所老屋子至今还常常像梦中的小舟一样在身边浮荡。房子是木头的,在小小的山坡上,说山坡也不是山坡,是在村中的一块高地,房前房后有些竹子,再远处有些池塘,池塘外面有些路,有些田。房子三面环抱着一块小小的空地,房子很阴暗,泥地,很少光线,小时候在房子里跑来跑去时,觉得它像一个迷宫,可以在里面躲躲藏藏,是猫和老鼠捉迷藏的世界。在那所老房子里睡觉时,夜晚可以听见老鼠的叫声,蛇爬房梁的声音,也有猫夜行的声音,远处还有狗叫,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池塘、稻田和树木的气味飘进来,织成一个说不上来的梦境。现在,他依然记得那所老房子的气味,很重很重的泥土的气味,很重很重的木头的气味,还有院子里堆积的稻草被雨水沤湿腐烂的气味。轮到阴雨天气,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倚着门柱往外看,雨雾茫茫,竹子歪斜,远处戴着蓑笠帽的人牵着牛向田里走,或者往村里走,几间小房在雨雾中晃动,一两个烟囱冒起炊烟。自己就是从这所老房子中走出来闹各种新潮,上了井岗山,又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一路革命到了北京。
如今,中南海里的这所房子又成了他久住的老房子了,这里也飘散着他熟悉的气味。这里原是清朝的皇家园林,被他住久了,被他召集共产党的首脑会议熏染了,被周围的护士、警卫来回踏遍了,也被他堆积的书陶冶了,有了一股毛泽东的气味。他在这种气味中得到抚慰。
朦胧中,有人在他脚边放下了水盆,接着,他的脚一只一只被抬了起来,鞋子被脱掉了,袜子被脱掉了,被浸到了温热的水中。在晃晃悠悠的困倦中,他依然知道配合着用脚尝试水温,将两只肥大而又疲惫的脚沉入热水中,在那里一沉到底,听任一双柔韧的手在水中搓洗着它们,按摩着它们。从红军时期行军打仗开始,他就养成了每晚烫脚的习惯,现在,这种洗烫与按摩成了他修身养性不可或缺的科目。两只脚像两条潜水艇在水中安卧着,又像两条吃饱了没事干的大鲨鱼在水中沉睡着,一股舒适的感觉带着暖意从脚心传上来,它在逼退全身的疲劳,又在加重着全身的疲劳,搁浅的航空母舰更疲软地躺在沙滩上,在空中浮荡的乌云更沉醉地飘浮着。隐隐约约听见李秀芝在问:“主席,想不想吃点东西?”
他微微摇了摇头,知道在这样的昏暗中李秀芝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而是通过身体的传递在脚上感到了回答。李秀芝说过,对他的脚料理时间长了,有了感情,此刻,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中接受洗浴和按摩,他觉出自己对那双柔韧的手也有了感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成为越来越需要照料的人,一生征战,英雄良久,到头来躺下了,不过是一个可怜人。
脚被洗烫按摩了很长时间,和二万五千里长征及这次南巡差不多长久,脚被安抚完了,穿上了一双干燥的干净袜子,穿上了一双软拖鞋,又被沉沉地放在了地上。那双柔韧的小手抬起自己的头,在后脖颈下垫了一个软软的小枕头,他便更加飘飘荡荡地放松了全身。
这一觉,他睡得天昏地暗,口角流出了涎水,那双柔韧的小手用毛巾轻轻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就在朦朦胧胧要从飘浮的恍惚中醒过来时,他觉出屋里开了灯,光线虽然不是很强,但也提醒着他要对他做出新的安排。果然,耳边响起了李秀芝小心翼翼的声音:“周总理和汪主任来了,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紧急汇报。”毛泽东慢慢睁开了眼,看了看房间里宽宽荡荡的格局,一切都和南巡前一模一样,昏黄的灯光下,沙发、窗帘、桌子、椅子还有紫红色的木门都一见如故地恭候着他。李秀芝正像一道彩虹弯腰站在自己身边。他在她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子,李秀芝将小枕头从他的脖颈下抽出来,垫到他的腰上,小声请示道:“我去请他们进来?”毛泽东眨眨眼醒着自己,点了点头。李秀芝用一块湿毛巾给他将嘴角、眼睛轻轻擦拭了一下,他干脆自己拿过毛巾将脸整个抹了一把,连湿带凉算是醒了过来,而后伸出手去,李秀芝抽出一支烟放到他手里,给他划着了火柴,一口烟喷吐出来。
他摆了摆手,李秀芝匆匆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周恩来神情严肃沉重地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神情敦厚雄壮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两人一左一右在沙发上坐下了。周恩来的第一句话是:“刚刚接到报告,林彪乘飞机从山海关跑掉了,同机的还有叶群、林立果。”毛泽东一下警醒了,这是一个极为令人震惊的消息,他沉思了几秒钟,抽着烟问了一句:“情况属实吗?”周恩来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肯定地说:“情况属实。林彪、叶群、林立果乘一架三叉戟飞机从山海关机场零点32分起飞,起飞时很仓促,油没有加够就强行起飞了,领航员、副驾驶员都没有来得及登机,林彪的帽子和叶群的围巾都掉在停机坪上了。”毛泽东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看来是仓皇出逃了。”周恩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是,飞机正在向北飞,现在可能已经进入内蒙古了。”毛泽东看了看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是9月13日凌晨1点整了。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报告:“周总理、汪主任,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的电话。”汪东兴站起来说:“我去接。”汪东兴跑出去了,毛泽东的电话在另一个房间里,离这里有几十米,听见汪东兴沉重而急促的跑步声。周恩来说:“我派人陪吴法宪一起去西郊机场的,让他控制全国领空,同时也是对他的一个监视。”毛泽东眯着眼看着眼前,点了点头。再大的事情到了眼前也就平常了,一切要看事态的发展。
汪东兴跑回来了,说道:“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电话,说林彪的专机已经起飞三十多分钟了,正在向北飞行,即将从张家口一带飞出河北,进入内蒙古。吴法宪请示,要不要派强击机拦截?我已经告诉吴法宪,立即请示毛主席,让他不要离开。”周恩来和汪东兴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毛泽东想了一下,摆了摆手,说道:“林彪还是我们党中央的副主席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要阻拦,由他去吧。”汪东兴马上说道:“我去传达给吴法宪,告诉他不要派飞机拦截。”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汪东兴回来了,对毛泽东报告说:“飞机已经飞出了国界。”毛泽东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周恩来也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是9月13日凌晨1点15分,毛泽东的困意顿无,他和周恩来、汪东兴立刻进入了紧急的商讨。毛泽东对周恩来简单讲述了南巡到杭州以后的情况,讲了自己临时改变计划突然提前回京的部署,周恩来连连点头,说:“主席英明,主席敏锐,要不,就可能惨遭他们的毒手,林彪的出逃说明他们是要搞反革命政变的。”
毛泽东微微点了点头,他的一生中有过多次危险的时刻,但每一次都鬼使神差般地使他避免了危难,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是有神灵保佑的。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十分急迫的,林彪肯定是飞往苏联了,社会帝国主义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因此,一系列紧急安排是必须的:封锁全国领空,全军进入一级紧急战备状态,立刻召开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调兵遣将,对林彪一伙的解放军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解放军总后勤部长邱会作及一系列爪牙实行监控。凌晨3点多,空军司令部又打来电话,报告北京沙河机场一架直升机飞走,机上有林立果的爪牙周宇驰等人。当汪东兴从值班室跑回来报告之后,毛泽东和周恩来几乎同时说道:“下命令,要空军派飞机拦截。”
这一夜就在不眠的紧张气氛中度过了。
第二天,9月14日上午,中央政治局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召集紧急会议,周恩来主持会议,将林彪出逃的重要情况通报大家,并商讨了一系列重要决策。毛泽东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休息,随时准备应付最紧急的情况,全国的军队都已进入戒备状态。中午,汪东兴气喘吁吁地走进北京厅,向毛泽东汇报道:“周总理让我向您报告,刚才,12点20分,中国驻蒙古大使报告中国外交部,有一架中国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毛泽东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睁大了眼睛问:“还有什么情况?”汪东兴回答:“今天上午8点30分在乌兰巴托,蒙古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打电话通知中国大使馆,他们的外长要约见我们的大使,通报一架中国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的情况。”毛泽东显然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他问:“这个消息可靠不可靠?为什么一定要在空地上坠下来,是不是没有油了,还是把飞机场看错了?”汪东兴对毛泽东说:“飞机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还不清楚,我们的大使准备去实地勘察,目前还不知道飞机是什么原因坠落下来的。”毛泽东又关心地问:“飞机上有没有活着的人?”汪东兴说:“大概不会有,不过目前这些情况都不清楚,还要待报。”
毛泽东松了一口气,他在沙发上坐好,点了点头,汪东兴退出了。情况显然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了,既然林彪、叶群摔死了,这伙人想立刻联合苏联对中国实行军事打击的危险性暂时就不存在了,首先要将林彪出逃的消息严密封锁起来,这样就有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对国内的政治、军事权力结构做出调整,将林彪的余党全部肃清,将隐患全部排除。
等一切都稳当了,即使向全世界公布了林彪出逃的事件,任何外部势力也无机可乘了。对于往下的一系列政治、军事安排,毛泽东倒觉得比较从容。他知道周恩来会很好地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也知道会议一结束周恩来就会向他请示,对于中国下一轮的政治斗争,他早已成竹在胸。当最严重的事态过去之后,极度的疲劳再一次袭击了他,他沉重地坐在沙发上,思绪有些朦胧。当周恩来等人在忙于紧急处理政治事态时,他想到的是,自己一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在搞了五年多之后,却出现了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结果。
门开了,是周恩来领着康生、江青、张春桥进来了,毛泽东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刚刚开完,周恩来向他做着简洁的汇报,他听着,不时微微点点头。
周恩来很干练,对大小事宜的处理都十分得当,对这一切他有足够的放心。听完周恩来的汇报,他又加了两条指示:“给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十天时间,看他们十天,叫他们坦白交待,争取从宽处理。老同志允许犯错误,允许改正错误,交待好了就行。”周恩来点头做了记录,毛泽东又环视着在场的人说道:“要迅速整理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证材料,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做出交待。”周恩来立刻点头,康生、张春桥、江青也都身体前倾地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毛泽东在他们的神情中看到了忠诚,也看出了一丝激昂兴奋的战斗情绪:九届二中全会以来,他们一直是和林彪、叶群对着干的,现在林彪垮台了,这是他们要弹冠相庆的一件好事。想到这一点,毛泽东心中涌起一股厌烦的情绪:好像孩子们还想打架,家长却已经累了;他们也不过是在为自己战斗,谁也没有真正替他着想。当林彪的三叉戟飞机坠毁在蒙古人民共和国时,大概惟有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文化大革命是他亲手发动的,接班人也是他亲自指定的,他的理论,他的英明,他的判断力,他在历史上的所做所为,由于林彪的叛逃都会投上浓重的阴影。当这几个人斗志昂扬准备冲杀时,他感到的却是自己的年迈与疲惫。
周恩来、康生、江青、张春桥等人汇报完毕后起身告辞时,他也准备站起身,然而,他两手撑着沙发却没有站起来。周恩来发现了,赶忙伸出手搀扶着他,一边四下张望道:“小李呢?”李秀芝跑进来将毛泽东搀扶起来。当他迟缓地站起来以后,又摇晃了一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露出了龙钟老态。周恩来和江青都发现了,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周恩来对毛泽东说道:“主席,您该好好休息了,不要送了。”毛泽东原地站在那里点点头。
江青走上来,插到周恩来前面说:“主席,你是该好好休息了,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毛泽东十分疲倦地点点头,同时再一次体验到了厌烦的情绪。
第九卷 第八十二章
火车快到了,站在站台上的沈丽感到了心理的支出。今天,她和卢小龙的一群同学到北京站迎接卢小龙回京,刚刚入冬的北京已经显得十分萧条和寒冷,一群人在站台上颠着脚等待时,像路边的一簇荒草在风中晃来晃去。
黄海的父亲曾经因为反林彪的罪行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迫害致死,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后,他十分兴奋,终于和在山西、陕西两省农村流浪的卢小龙联系上了,并将政局的变化通知了卢小龙,让他回来参加一场新的大革命。为此,黄海特意召集了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十几个人来车站隆重迎接,他还特意通知了沈丽。沈丽接到了通知,既很意外,也感到亲切,带着一种复杂的矛盾情绪和他们一起来到北京火车站。她的心像是一锅夹生饭,又像掺杂着很多沙石的大米饭,有一股类似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支配着她。站台上十分冷清,没有太多的人接站,肮脏的风吹过站台,几片破碎的白纸在地上随随便便地滚动着,一个穿着像蒸笼屉布一样灰白色羊皮大衣的男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像刚从太平间里出来的死人。
风刮着刮着更冷了,是一种不均匀的冷,像一缕缕冷热不同的空气编成的风的队伍。往火车来的方向望去,水泥站台中断的地方就是铁轨继续延伸的方向,很快就被一堵破墙遮住,没有什么遥远的视野。
临来前,父亲曾很在意地问了一句:“你去接谁?卢小龙?他现在还活着?”织着毛衣的母亲一边熟练地倒着针,一边瞟了她一眼,说道:“你们的关系也可以淡一点了。”她对父母的态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也是麻木的反应,她没有觉得父母有什么不对,只是不愿意他们干涉自己。当她和黄海等人在车站汇合时,这群人客气地把她作为迎接卢小龙的必要成员,她除了觉出他们对自己的友谊,也感到一种毫无道理的约束。
和卢小龙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曾经有过的一切,像一个遥远而又凄凉的故事。五年前最初认识的情景,已经像少年时代的回忆了。一起去崇明岛,一起去白洋淀,都好像是从书上读到的民间故事。一年来,流浪中的卢小龙不时寄来厚厚的信件,日记一样记载着他的经历,她常常从那些纸张中闻到炕头的气味,油灯的气味,还有旱烟袋的气味。坐在写字台的灯光下,她会恍恍惚惚地想着一个叫做卢小龙的男孩在穷困潦倒的农村跑来跑去。
身处京都,她有时会失去对这种故事的理解,它可歌可泣,又遥远稀薄。像看一些颜色古朴的木刻与剪纸,那只是与自己生活空间无关的装饰,虽然是令人赞叹的艺术,然而只是贴在墙上,无法存在于生活中。
黄海比两年前见到时明亮了一些,脸上的晦气少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颠着脚回避着贴地的寒风,与田小黎长长短短地说着话。田小黎更俊气了,丰满的小脸白里透红,眼睛水波汪亮,一身军装更显得生机盎然。华军过去就显老,现在也没有多大变化,她一身军装站在那里,一左一右地倒着脚,似乎在躲避寒冷,其实不过是使自己在人群中更加充实自然。沈丽虽然还知道自己的美丽,站台上时而走过一两个男人,总免不了将目光投向她,然而,在过了二十五岁,向三十岁逼近的年龄段,她显然对这一切更处之泰然。
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呢子大衣,当她挺拔修长地站在那里时,能够觉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成熟了,就像一块土地,原来毛茸茸的更年幼,现在湿润润的更丰腴。也许体重没有增加,但自我感觉腰部、臀部及大腿被油脂润泽得更光滑了,两肋的皮肤似乎比过去松弛了一些,面孔依然容光焕发,只不过现在的容光不像二十岁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浪费了,该收敛了,青春要节约着使用。
黄海突然嚷道:“火车来了。”站台上的广播喇叭也报告着:“火车即将进站。”车头远远地出现了,左右摆动着,在很窄的角度上隐隐看见后面拖着的长长列车,最后,列车终于气势饱满地开了过来,给空空荡荡的站台带来迎来送往的充实。站台上等候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一列列车厢、一个个窗户在面前经过。黄海等人扫视着一节节车厢、一个个窗口,一群人有的奔向车头,有的奔向车尾,跑来跑去地搜寻着。沈丽矜持地站在原地没动,看见火车稳稳当当停在面前,她左右望了一望,觉得火车像一条长围脖,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在等待故事自然而然地发展。看见黄海等人兴奋地跑来跑去,她觉出了心头的踌躇。她对将要出现的男主人公不是没有期待,然而,她内心似乎又有一种不敢正视的回避情绪,她把握不稳自己现在的态度。当黄海们还在一个一个车厢前跑动扫描时,她觉得这些人像喷泉里的水四面张开,而她还站在喷泉口上犹豫不决。
天下总有一些巧合的缘分,她不跑不动,却看见迎面车厢里走下来卢小龙。他下了车,左右张望着。沈丽一眼就发现,卢小龙变得又黑又瘦,穿着一身肮脏破旧的蓝衣服,罩着鼓鼓囊囊的黑棉袄,眼睛虽然还有光,神情却显得有些衰败。看见沈丽,他惊喜地眨了眨眼,大步走了过来。当他张嘴一笑的时候,干裂的嘴唇中间开着口,沈丽十分触目地看到他少了两颗大门牙。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太邋遢,人有些佝偻,个子似乎更显矮了。两人面对面很近地站在那里,看到他的头发长短不齐地乍起着,显然已经几个月没有理发,第一次发现他的脸颊上长出了轻微的络腮胡。沈丽这时觉得自己穿一件呢子大衣来这里太奢侈了,也觉得自己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干净挺拔地站在这里太生硬了,她显得亲热地一笑,指着正往这边跑的人们说:“看,这么多人都来接你了。”卢小龙笑了笑,再次露出缺少门牙的黑洞,他说:“是黄海把你们找来的吧?他还真能兴师动众。”沈丽说:“欢迎受难英雄胜利归来嘛。”卢小龙捋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带,提了提手中的破旅行袋,刚要说话,黄海等人扑了过来,三下两下把他的东西接过去,一伙人又是捶又是打地围住了他,亲热了一阵,这才热热闹闹地朝站外走。
卢小龙一边和黄海等人亲热的说笑着,一边不时看一眼沈丽。那眼睛倒和过去一样年轻,目光有时坦白得仍像个自以为是的儿童,皮肤黑了,额头的形状还是那样凸起。沈丽惊异地发现,卢小龙的头上已经出现了少许的白发,眯着眼想起他在穷乡僻壤里的奔波,风里来雨里去,也便觉得好理解。一群人像被车站的肛门拉出去的粪便一样,从出站口呼噜噜地拥到了站前的广场上,这里一年四季都人满为患,到处是拥挤的旅客,对面马路上的商店倒是灯光靡靡。黄海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地聚聚,吃一顿,也算是给卢小龙接风。”
所有的人才意识到现在已是傍晚时分。沈丽随着久别重逢的人群进了车站前的一个小饭店,围着白围裙的跑堂亮着油晃晃的面孔将他们摆布在两张油污的方桌旁。一伙人说说笑笑地入座了,点了一些菜,要了几瓶啤酒,闹闹嚷嚷地往杯子里倒着,白色的泡沫淤满了杯口,人们纷纷站起来碰杯,觉得分成两桌说话很不方便,又热热闹闹地将两个方桌并到一起,长条桌围坐了二十来个人,卢小龙便在众人的簇拥中享受着流浪归来的光荣。
小饭店里没有其他什么人,当跑堂的到厨房里张罗时,一群人便聊了起来,话题都围绕着政治局势。林彪摔死在外蒙古,使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了剧烈的震荡,这一震荡逐层扩大,已经传达到全党、全军、全国。用黄海的话讲:“卢小龙,现在该是咱们再干一把的时候了。”卢小龙脑子里审视着形势的变化,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又进入了“铤而走险”的构思,他显然对今天局势的变化很满意,对受到的这种欢迎也十分满意。在听完人们的一番议论之后,他说:“咱们需要用新的眼光看待文化大革命,要敢于怀疑一切。”说完,便接着啃一块鸡骨头,缺了门牙的嘴唇翻起着,显得十分忠厚。
沈丽被照顾地安排在了卢小龙身旁,她多少觉得自己和这桌酒菜以及围着这桌酒菜的人有些隔阂,像一只鸭子跑到了鸡群里,也像一只天鹅跑到了猫群里。她依然对自己读到的故事有兴趣,然而这故事只像黄土断崖旁看到的酸枣刺和野花漫开的地形,离自己较远。
卢小龙身上洋溢着农村土炕上滚过的气息,可能是吃得热了,他解开了外面的灰蓝布褂子,又解开了里面农民穿的黑棉袄,露出一件污脏皱巴的白衬衫,领扣和领子下面的两三个扣子都已脱落,闪闪烁烁地裸露着贫瘠的胸脯,一股浓烈的体味从解开的衣服中冒出来,让她想到中学时一次去农村劳动,看到烟火从刚刚用湿泥巴砌好的烟囱里冒出来时蒸发出的气味,湿泥巴烟囱在散发这种气味和蒸气的过程中逐步被烘干了。现在,这股气味源源不断地熏着她,使她浮想联翩地回忆起卢小龙信中写到的山村里的故事。
卢小龙现在很安稳也很有点人物感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做决定中国命运的决策,目光穿过饭桌上的烟雾洞察着一切。沈丽不断扫描到他贫瘠的胸脯和因为风吹雨打显得皮肉松弛的脖颈,想到自己光洁丰腴的身体曾经和这个身体有过的接触与结合,在生理上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好像一件很润泽的羊毛衫被坑凹不平的粗糙烙铁熨了一遍,隐隐留下受伤的记忆。小饭店屋顶不高,靠街都是窗户,看见流流荡荡的行人,马路上的自行车、汽车也不少,斜着望过去,北京站的钟楼隐约可见。黄海一边奋勇地夹着菜,一边指手画脚地讲着,圆圆的小脑袋像拨浪鼓一样灵活,眼镜片闪闪发光,他说得兴起,一只脚踏在凳子上,颇有一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派。田小黎坐在黄海对面,笑眯眯地看着黄海,偶尔将目光甩过来看看卢小龙。卢小龙一直若有所思地听着众人高谈阔论,最后,才像主持会议的首长一样,很沉稳地讲了几句,他说:“咱们要抓紧研究中国社会。最近要想办法将北京有思想的同代人都召集到一起,开各种讨论会,大家要分头去收集有关资料,收集一些有关苏联的、东欧的书,收集世界上各种对社会主义评价的书,再找几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要读点书,要做出中国今天的社会各阶级分析。”
一群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斗情绪,让沈丽想到他们五年多前发起成立红卫兵的历史。最后,摩拳擦掌地吃完饭了,黄海将袖子一直撸到大臂,挥手对卢小龙说:“现在该你再一次出来挑头做学生领袖了。”田小黎指着卢小龙急切地说道:“又该咱们干了,你赶紧拿出个战略方针。林立果会搞‘571工程’,咱们也编一个什么工程。”华军一直仰着通红的脸看着卢小龙,这时很认真地对卢小龙说道:“历史又需要你站出来了。”田小黎说:“一听说林彪摔死了,黄海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你。”黄海依然一脚踏在凳子上,挥着撸起袖子的手臂说道:“我找到你,还是通过沈丽呢。”卢小龙转过头,沈丽垂着眼睛,在脸上堆出微笑,算是对大家目光的迎接。
当一群人系着扣子擦着汗气氛浓烈地拥出小饭馆后,冷风一吹,情绪便平和了一些,再浓烈的气氛一旦分摊到较大的空间里,自然会被稀释。人们闹闹嚷嚷地来到长安街上,有往西去的,有往东去的。黄海、田小黎、华军与卢小龙、沈丽都是要往西去的,黄海非常周全地对卢小龙和沈丽说:“你们俩就这么溜着往天安门方向走吧,我们骑车走,到天安门等你们,然后,再看你们俩的意思。”卢小龙说:“什么叫看我们俩的意思?”黄海说:“沈丽要能安排你住下,我们就撒丫子不管了,如果沈丽不好安排,你就到我家去。这会儿先给你们一点时间说说话。”沈丽顺其自然地笑笑,没说什么,卢小龙说:“那好,我们俩先溜溜。”黄海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的旅行袋和车把上挂的帆布挎包,对卢小龙说:“你的东西我替你拿着呢,我们就在天安门纪念碑前等你们。”田小黎说:“三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送你们下乡的。”卢小龙笑着说:“故地重游。”
黄海几个人骑上自行车,披着长安街的灯光走了,沈丽和卢小龙沿着长安街的便道缓缓走着。刚入冬的风微寒地掠地而过,沈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款款地走着,听见自己的塑料底布鞋在街面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她发现卢小龙似乎已不太会在大马路上散步了,他虽然极力放慢脚步,还是走不出一步一步款款的节奏,也许是裤腿太皱,一双球鞋又太软,走在路上显得腿短。她竭力使自己从这些不舒服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也不愿意这些不舒服的感觉引起自我谴责,她问:“你还准备回农村吗?”卢小龙则竭力适应着北京街头散步的旋律,将小腿一下一下踢出去,轻轻振动着膝盖,使每一步逐渐走出从容而分明的节奏来。
他回答道:“不回去了,农村的生活到此结束,往下我将重返政治。”沈丽思索地问道:“那就长住北京了?”卢小龙说:“长远没有想好,这一两年肯定要在北京,这里是政治中心,在这里活动才有意义。”
卢小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的信都收到了吧?”沈丽点点头,说:“好像只有一封信没有收到。”从流浪生活的第一天起,卢小龙就把寄给沈丽的信都按顺序标上了号码: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一直延续下去,沈丽收到的信只缺过一封。卢小龙问:“那些信你觉得有意思吗?”沈丽说:“当然有意思。”卢小龙说:“我是不会写小说,要不,这一年的生活真可以写一部最好的长篇小说。”沈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卢小龙又说:“还记得我在信里写到的郭家岭那个小姑娘二妮吗?”沈丽说:“记得。”卢小龙感叹道:“我这辈子大概很难有机会再回去看她了,可能只是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沈丽说:“在小姑娘那里,也算是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曾经有你这样一个人爱惜过她。”卢小龙继续感叹道:“以后真有机会了,再去看她,可能她也不在了。”沈丽说:“那有可能。就像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你被工作组关起来时的那个小白猫一样。”卢小龙说:“是。我后来专门跑到仓库一带找过它,却怎么也没有发现过。”卢小龙又讲起了鲁敏敏的遭遇,沈丽问:“她现在怎么样?”卢小龙说:“这一年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敢和刘堡有任何联系。”沈丽不说话了,不知为什么,这些故事让她想到自己和卢小龙的关系。
过了一会儿,卢小龙问:“你还在政协上班?”沈丽点点头。卢小龙又问:“每天还弹琴吗?”沈丽说:“有时弹,有时不弹。”卢小龙又问:“你那个堂哥沈夏还经常来吗?”
沈丽扭头看了卢小龙一眼,转过目光说:“有时候来。”卢小龙又重复地问:“经常吗?”
沈丽想了一下,说:“不多不少吧。”两人都沉默了,听到卢小龙球鞋落地的柔软的磨擦声,也听到沈丽塑料底布鞋的清脆声响。卢小龙问:“你爸爸妈妈好吗?”沈丽说:“还好,不过年纪大了,行动不像过去那么方便了。”卢小龙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这两年你对他们说起过我吗?”沈丽说:“当然说起过。”卢小龙问:“经常吗?”沈丽说:“不算经常。”卢小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他们知道我这一年一直在外面流浪吗?”沈丽说:“知道一点。”
卢小龙说:“他们常问起我吗?”沈丽选择着回答的字眼,说:“是我和他们说的。”卢小龙沉默了,沈丽也沉默了。
这样走了一段路,两人又谈起别的话题。卢小龙问:“这两年你想我吗?”沈丽说:“还是想吧。”卢小龙问:“怎么想?”沈丽说:“想你的处境,想你在干什么。”卢小龙看了沈丽一眼,问:“在感情上想吗?”沈丽眯着眼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抖了一下头发,似乎抖掉了踌躇,很坦白地说道:“不要这样问我好吗?我不愿意别人像审问我一样问我话。”卢小龙一下站住了,沈丽也随着站住了,卢小龙看着沈丽,说:“我一直很想念你,你知道吗?”
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垂下目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多少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谈话,她说:“你还是不要这样和我谈话,我喜欢你那种让我感到轻松的谈话。”卢小龙说:“好吧,我宣布不这么谈话了。流浪了一年,我发现自己连溜马路都不会了。”说着,他挠挠后脖颈笑了,沈丽也赔着笑了。
前面就是天安门广场了,卢小龙的眼界开阔起来,他对沈丽说:“我发现你是一个最惹不起的女孩。”沈丽浮着礼貌的笑意问道:“什么意思?”卢小龙说:“你个性强呗,一点都不肯接受强加于你的东西。”沈丽说:“那有可能。”卢小龙说:“我保证不会再问那样的话了,那样问很蠢。”沈丽没有说话,卢小龙挥了挥手,说:“头一轮故事我已经让你看完了,往下,我要让你看一轮更精彩的故事。”沈丽注意地看了一眼卢小龙,说:“比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故事还精彩吗?”卢小龙信心百倍地看着灯火阑珊的天安门广场,回答道:“那肯定。”他突然又想到什么,问:“他们在北京找你外调过吗──关于咱俩一起去北航参加的反林彪的会议?”沈丽说:“他们去机关找过我一回,问了两句就走了,并没怎么当真。”
卢小龙脸上含着一丝朦胧的笑意,他不会告诉沈丽,为了守住她与自己一起去的秘密,他曾多挨了不少打。
卢小龙多少觉出了今天与沈丽见面的失望,然而,政治上的自信又让他生出盎然生机,他对沈丽说:“中国会发生一场更大的革命。”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天安门广场中心的英雄纪念碑前,黄海、田小黎和华军正背靠着各自的自行车等在那里。黄海笑着问道:“谈好了没有?”卢小龙显得十分愉快地回答:“谈好了。”田小黎瞟了沈丽一眼,也故做幽默地问道:“谈够了没有?”卢小龙回头看了沈丽一眼,风趣地说:“怎么叫谈够?还差得可多了。”
沈丽十分配合地微笑着。黄海用力拍了一下自行车座,看着沈丽说道:“具体问题,卢小龙今天晚上住哪儿?”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对黄海说:“我还是去你那里住吧。”黄海等人将沈丽送上公共汽车,便骑上车,驮上卢小龙朝前飞行,当沈丽坐的公共汽车追上他们时,他们扬起手冲贴窗而坐的沈丽招手,沈丽也向他们招手。
沈丽回到家中,沈夏正在和父母说话,一副正要告辞的样子。看到她回来了,父亲立刻招呼道:“沈夏晚饭前就来了,现在刚好要走,你送他出西苑吧。”沈丽倦倦地说道:“我有些累了。”然后对沈夏说:“今天不送你了。”母亲说:“沈夏早就想走,是我们留他多等一会儿,和你见一见。”沈夏温和地一笑,说道:“我没有别的什么事,就是把你要的柴可夫斯基交响乐的曲谱拿来了。”他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曲谱:“我这就走了。”沈丽将沈夏送出家门,关上门,有些疲倦地走了回来。父母都很在意地看着她,父亲问道:“卢小龙怎么样?”沈丽垂下眼想了一下,说道:“挺好的。”然后,就倦怠地一步一步上楼去了。
第九卷 第八十三章
卢小龙趴在写字台上奋笔疾书,写字台顶着墙,靠墙像书架一样排满了各种书籍。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吮吸与喷烟吐雾给他的思想和写作以一个安稳的气氛,窗户从左边将冬日里惨白的光明照进来,小屋里缭绕着熏人的烟雾。这是黄海他们为他在动物园附近的外贸部大院里找到的一间空房,四室一厅的房间里还住着另外两户人,三家合用一间厨房、一间厕所。能有这个居住的窝,他便十分满足了。他趴在纸堆与书堆里,像是穿山甲在掘进一个新的山洞,他要钻得深,把整个身体连同尾巴都放进去,再向前掘,直到掘出大山,在山的那一面钻出来重见新的天地。
听到大门有门把转动的轻微响声,他停住笔谛听着,门已经比较旧了,打开以后,底边就磨擦到了水泥地,接着就发出了较大的声响。听到进来的人将门抬起,尽量小心地将门关上,接着,就有脚步声向自己的房门走来,他知道是沈丽。果然,门推开了,沈丽撩起遮住门中段的小布门帘歪着头蹭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些食品菜蔬,顺手放到靠门的一张小方桌上,回身将门关上,说道:“今天邻居们在吗?”卢小龙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沈丽说:“我先去厨房洗洗手。”她拿起桌上的肥皂盒去厨房了。门开着,只有小布门帘遮挡着房间,满屋的浓烟越过小布帘涌向黑洞洞的门厅里,听见沈丽哗哗哗洗手的声音,又听到她关上水龙头甩手的声音,听到她拿起肥皂盒轻捷的脚步声,看到她在门外站住,门帘下露着她的腿和脚。她一掀门帘进来了,放下肥皂盒,拿起门背后的毛巾擦了擦手,将门关上,说道:“邻居好像不在,那我今天就能稍微放开点,给你做顿中午饭。”卢小龙点点头,接着写自己的东西。沈丽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将两盒“大前门”香烟放在桌子上。他说了一声:“万分感谢。”便继续蹙起眉,思索着。他知道沈丽在身后的小床上坐下了,正在静静的打量他。他任她打量,继续表现着自己在稿纸上的耕耘。
回北京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绝不再对沈丽提感情方面的问题,也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要求,他甚至没有吻过沈丽。他只是云山雾罩地召集着一个又一个座谈会,将北京大中学生中有思想的人都卷在一起,他不时让沈丽参加一些他出面组织的座谈。在烟雾腾腾中的众多人物挥着手势激昂慷慨的谈论,无疑摆出了一幅新的风云图画,那时,他就依然勇敢地表现自己的行动意识、组织意识,沈丽用一种既感兴趣又有些懵懂的表情观察和参与着这些活动,这多少有一点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带着沈丽去北航参加那次只有一盏台灯照亮一屋人面孔的会议的情景。从黄海家搬到这里以后,他去过沈丽家一两次,显得很大方,很平常,对沈丽的父母也很尊重,每次时间都不长,就很客气地告别。他完全埋头在自己穿山甲掘洞一样的行动中。渐渐,沈丽开始关心起他的生活,偶尔也会过来看看他,顺便扮演今天这样照料他一下的角色。这时,两人之间就有了一些被油盐酱醋搅拌起来的亲近感。
他伏案干了好长时间,才转过身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问沈丽:“外面冷吗?”沈丽早已将蓝色的棉大衣脱下,露着一件灰黑色的毛衣,这时看着窗外呼啸的西北风说道:“挺冷的。”卢小龙说:“看你的脸都吹红了,这么半天还没缓过来。”沈丽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白里透着红,有着诱人的润泽,头发被撩起后,耳轮尤其秀丽动人。卢小龙站起来,用手轻轻试了试沈丽脸上的温度,说道:“冷气没有了。”沈丽笑了笑,说:“再冷的温度也不能在我脸上存那么长时间呀。”卢小龙手上留下了沈丽脸颊的润泽,沈丽整个身体和头发的气息也都蒸了上来,他明显感到自己的冲动;然而,他克制住了,只是表示爱抚地摸了一下沈丽的头发,便在小小的房间里踱了起来。他注意到自己的触摸并没有惊动沈丽,沈丽接受了,然而,他绝不可再打出界球。他走了走,背靠窗台站住了,回头看着窗外。窗玻璃隔断了外面的寒冷,但没有隔断冬天的猖獗画面,风卷着一股股稀薄的黄尘像卷毛狮子一样从空中一次次扑下来,马路上的行人跌跌撞撞,五颜六色的碎纸在街上像五线谱一样滑过。阳光挺亮,远远的西山淡淡一抹在天边发着亮,一片片的楼房都在冬天的阳光下安居乐业着。
他回过头对沈丽说:“你还真是能上能下。”沈丽有点目光朦胧地看着眼前,这时稍微醒了一下,问:“什么意思?”卢小龙说:“你上次给我做饭吃,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可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沈丽掠了一下耳旁的头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那有什么?我自己也要吃。”卢小龙知道这个话题到此就可以了,现在最好是回到案头工作,,便振起双臂伸了一个有力的懒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沈丽的头,好像一个无暇顾及小孩的家长一样,又在写字台前坐下了。他将铺了一桌子的稿纸重新摆来摆去,不断地翻看着。沈丽知道他在写一份关于重新认识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分析报告,用他对沈丽的话讲,这将是决定中国未来命运的一个纲领。在这个纲领中,他概括了对农村100多个大队的调查,也集中了他对这个社会问题的全部理论性思考。他一开始工作的样子,多少有做给沈丽看的成分,也一直感受着沈丽背后的目光,做着做着就真正进入了全神贯注的工作状态了。听到沈丽在背后站了起来,拿起小方桌上她带来的菜蔬食物,拉开门去厨房了。他为自己享受的待遇感到满意,这多少让他想到“男耕女织”这个词。
听见厨房里隐隐约约传来洗菜的声音,又听见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接着便听到点燃煤气炉的声音,听到菜下油锅时爆响的哗哗声,很快,炒菜的香味透过虚掩的房门钻了进来。他停住笔,扭头看了看房门,想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来到厨房,看见沈丽正在炒菜。三家合用一个厨房,各有各的液化煤气灶,一灶两个火,一个火上正用铝锅焖着米饭,冒着白色的蒸气,一个蓝火冒得冲冲的舔着铁锅。他走到沈丽背后,沈丽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义不容辞的微笑,就又忙着翻炒了。正在炒的是肉丝白菜,案板上还有一堆青椒丝,碗里已经打了几个鸡蛋,没一会儿,白菜肉丝起锅了,盛在一个大盘里。沈丽递给卢小龙说:“端回去。”卢小龙很乐意地接了过来,把它端回了房间,厨房、门厅都是饭菜的气味。他回到厨房,沈丽已经在铁锅里又倒上了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几个鸡蛋。油热了,鸡蛋倒入锅中,一阵哗哗响,蛋香扑满厨房,沈丽将鸡蛋摊开铲碎,将青椒下锅一阵翻炒,下盐放味精,然后盛到盘子里递给卢小龙。沈丽又拿起铁锅到水龙头接了小半锅水,炖到火上,将一个西红柿切成碎片下到汤里。等卢小龙再回到厨房时,西红柿鸡蛋汤已经开锅了,沈丽将切碎的葱花用刀撮起来下到汤里,加上盐和味精,将汤盛到一个大碗里,又随手将两个煤气灶都关掉,关上煤气总门,端着饭锅与卢小龙一起走出厨房。在门厅里遇到隔壁邻居的主妇,一个贼胖的女人,用十分不友好的目光打量着两个年轻人。
卢小龙和沈丽回到房间,在小方桌上摆开了两菜一汤的午饭,卢小龙一边吃一边赞叹着沈丽的灵巧。沈丽却像一个做惯了饭又多少有些麻木不仁的主妇一样说道:“你这儿要什么没什么,我根本就没发挥出水平。”卢小龙笑了,说:“这更是勉为其难嘛,以后一定创造条件,让你超水平发挥。”沈丽一边凑合着吃饭,一边算是应酬了一个笑容,说道:“我可不等那一天。”卢小龙说道:“你做的饭真是比我们知青灶上的饭强多了,比我流浪的一年更是天上地下。”沈丽挑挑拣拣地吃着,说道:“你这个人挺能凑合的。”卢小龙说:“事业求上进,生活不求上进。”他觉得这句话太寡淡,又笑着说道:“这是我第二次吃你做的饭了,能吃上你做的饭,这辈子也就不冤了。”沈丽扑哧一声笑了,瞟了卢小龙一眼,说道:“我总要给你做几顿饭,你知道为什么吗?”卢小龙说:“表达阁下对我的关心呗。”沈丽说:“不对。”卢小龙又说:“表现阁下的仁慈呗。”沈丽舀了一勺汤喂到嘴里,说道:“说得都不对。”卢小龙问:“那是为什么?”沈丽迟疑了几秒钟,说道:“这是我应尽的一点义务。”卢小龙说:“这话说得挺幽默。”沈丽却很平淡地说道:“我确实有一种义务感。”她一边嚼着嘴里的白菜,一边目光朦胧地想起什么来。
在这种时候,卢小龙就有了小心翼翼的心情,生怕搅碎了一个挺温馨的气氛。就像生怕惊醒憨睡的婴儿一样,他和沈丽的关系正在一种很难说清的模糊状态中。饭吃完了,沈丽利利索索地将碗筷收拾到一起。卢小龙说:“我去洗吧。”沈丽说:“你坐着休息一会儿,我一下就洗出来。”她将碗筷放到空饭锅里,端着去厨房了,听见她和邻居在水龙头边的一两句应酬,大概是她占用了水龙头,锅碗叮叮当当地响着。过了一会儿,沈丽伸着一双水淋淋的手撩开门帘进来,她用胳膊肘将门关上,拿起门后的毛巾将手擦干,向后抖了抖头发,问道:“你这儿有抹脸油吗?”卢小龙指了一下小书架,说:“还是你上次带来的。”沈丽打开油盒,挑了一点油脂在手上搓开,抹了抹手,在床边坐下,对卢小龙说:“你不休息会儿吗?”卢小龙说:“你在这儿呢,我别休息了。”沈丽说:“你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坐在旁边随便翻翻书。”
卢小龙说:“也好,我就干躺一会儿吧,昨天晚上写到三点才睡。”他插上门,和衣在小床上躺下。沈丽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褐色毛衣,问:“你不盖点东西?会着凉的。”卢小龙说:“其实也不睡着,就这样和你说会儿话。”沈丽起身将自己撂在床上的棉大衣展开,盖在卢小龙身上,顺手给他背后掖了掖,挨在床边面对面坐下。卢小龙闻到了沈丽大衣的气味,一时有些如醉如痴,小房子显得十分温馨美满,他看着沈丽那双因为做饭洗碗而更显润泽的手,说道:“沈丽,你真是令人赞叹不绝。”沈丽轻轻抚摸着盖在卢小龙身上的大衣袖子,目光朦胧地说道:“有什么可赞叹的?”卢小龙说:“你做饭,让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沈丽有些倦怠地问道:“我过去是哪一面?另一面又是哪一面?”卢小龙说:“过去你只让我感到你的骄傲,是一个弹钢琴的贵族小姐,现在是贤惠的一面,是个能下厨房的主妇。”沈丽目光朦胧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是在尽我的义务。”卢小龙盯着沈丽看了好一会儿,他从沈丽两次重复的“义务”的说法中隐隐约约觉到了一种灰色的气氛,它说不清道不明,却很浓重地笼罩在两人的关系上。
沈丽从朦胧中抬起眼,迎了一下卢小龙的目光,说道:“你闭上眼睡一会儿吧。”说着,她伸出手将大衣给卢小龙在脖颈下掖好。卢小龙看着沈丽满腹心事的神情,止不住从大衣下面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沈丽将手停在那里没有动,卢小龙将这只手拿过来轻轻吻了一下,沈丽就势拍了拍他的脸颊,把手抽了回去,说道:“你的眼睛全是血丝,睡一会儿吧。我守在你旁边看会儿书,我还不走。”卢小龙说:“你在的时候我睡觉,我觉得挺浪费时间的。”沈丽说:“休息一下晚上就有精神了,怎么能算浪费时间?”卢小龙说:“我很珍惜你在我身边的时间,我舍不得用它来睡觉。”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又垂下眼说道:“我今天一天都陪你吧。”卢小龙像小孩一样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慢慢闭上了眼。懵懵懂懂地瞌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看见沈丽坐在床边用挺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也凝视着沈丽,心事重重地笑着。沈丽俯身将他的枕头摆得舒服了一点,说道:“怎么不睡了?”卢小龙摇了摇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沈丽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你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卢小龙说:“我可不想当你的弟弟。”沈丽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大衣的袖子,说道:“那你想当什么?”卢小龙说:“我要当你的保护神。”
沈丽打量着大衣覆盖的上上下下,有事没事地又将大衣给卢小龙掖了掖,说道:“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卢小龙又止不住去抓沈丽的手,沈丽轻轻地抽回来,说:“你不休息了?”
卢小龙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沈丽看了看窗外,不置可否。卢小龙说:“咱们去看电影吧。”
沈丽说:“行,随你吧。”她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书和稿纸,问:“不耽误你的事情?”
卢小龙说:“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
两个人散着步来到不远的北京展览馆电影厅,看了一场《列宁在一九一八》。散场后随着人流往外走时,遇到了朱立红,她比过去更胖了,穿着一身长大的军装。看到卢小龙和沈丽,朱立红的脸一下涨红了,囊肿的金鱼眼目光闪烁着。卢小龙略微讽刺地一笑,问:“你还在空军司令部呢?”朱立红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卢小龙又问:“林立果完了吧?”
朱立红有些难堪地回头看着,前面人流中走着她的父母,这时停住步正回过头来等着朱立红。卢小龙说:“行了,今天不多说了,后会有期。”他和沈丽放慢脚步,在人流的冲击中与朱立红一家人拉开了距离。
正当他和沈丽说着有关朱立红的事情时,有人在旁边很亲热地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头一看,是米娜,几年不见,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差不多消失了,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痕迹。米娜看了看卢小龙身边的沈丽,对卢小龙说:“听说你这几年在农村很不容易。”卢小龙有些拘谨地一笑,米娜又接着说:“听说你被整成‘5。16’反革命分子,在农村流浪了一年。”卢小龙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沈丽介绍道:“这是我们北清中学的米老师。”
沈丽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这个五年多前将她和卢小龙第一次联系起来的悲惨人物。米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你有时间可以回学校去看看。”卢小龙点点头,说:“你现在挺好吧?”
米娜说:“我的情况从去年开始就比较好了。”米娜又看了沈丽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的、辨别的神情。她忽然有些回忆起来,对沈丽说道:“那年在喷水池旁边,你们帮助过我,想把我拉上来,是你们吧?”沈丽点了点头。米娜指了指沈丽,又指了指卢小龙,说道:“你们都是好人。”卢小龙笑道:“是,咱们都是好人。”米娜又凑近卢小龙,稍微压低一点声音说道:“那个马胜利是坏人,现在在北清大学还在整人呢,贾昆就是他打死的,早晚要和他算账。”三个人站住聊了几句,米娜便和他们分手了,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说道:“还有人等我。”卢小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是原来军宣队的范排长,他还穿着军装,这时冲卢小龙点了点头。
卢小龙和沈丽随着散场的人流走上大街后,两个人都多少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与感慨中。
走过一段繁闹的街道,到了动物园门口,沈丽说:“咱们去里边走一走吧。”两人便买票进了动物园,他们无心看动物,散散漫漫地浏览过铁笼子里的飞禽走兽,在一片结了冰的湖边漫步着。天气寒冷,动物园里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人在园子中游走,像水中的影子一样抖动飘渺。卢小龙从朱立红想到一年多前在农村被刘仁鑫捆绑吊打的情景,从米娜想到与沈丽五年半前的第一次相逢,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年龄都已经增加了。他们随着自己散漫的步子来到了猴山,居高临下地看着深深的大水泥池中在假山上蹿下跳的猴群,两人都有一种冬日里的萧条心情。因为没有游人,也因为寒冷,假山上的猴子也显得冷清寂寞,有的母猴抱着小猴挠痒痒,有的猴子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还有的猴子在铁锁桥上懒洋洋地晃着爬来爬去。有一只老猴子撅着红屁股蹒蹒跚跚地走着,从地上捡起一个烟头,放在嘴边做了一个模仿抽烟的姿势,就把烟头无聊地扔到一边,又沿着假山的石坡走到池底,在那里四脚着地爬来爬去,最后,在卢小龙和沈丽的俯瞰下,它干脆坐在那里仰面观察起这两个稀罕的游人。
正在接近傍晚,冬日里惨淡的阳光逐渐稀薄起来,灰色的风把树木萧条的公园涂抹得更加凋零。卢小龙看着百无聊赖的猴群,不禁感慨道:“它们活得太没意思了。”沈丽说:“它们自己可能还觉得挺有意思。”卢小龙说:“如果在山里还好一些,在这儿就这么一块地方,太无聊了。”这时,两只猴子在假山上飞快地追逐嬉闹起来。沈丽说:“你看,它们不是挺起劲吗?”
他们在动物园内遛够了之后,卢小龙送沈丽来到回家的公共汽车站旁,沈丽脸上浮现出与冬日黄昏一样寂寞的忧郁来。公共汽车开过来了,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呆了一天,临分手时,她还是觉出了对眼前这个男孩的一丝恋恋不舍。她转头看着卢小龙问道:“你现在情绪好吗?”卢小龙认真地看着她,说:“挺好的,我现在充满信心。”沈丽看了卢小龙一眼,又看了看进站的汽车,替卢小龙将敞开的领扣系好,说道:“我还是挺希望你一切都好的。”
她挥挥手,朝刚刚打开的车门跑去。
寒冷的站台上,只剩下卢小龙一个人。
第九卷 第八十四章
卢小龙趴在写字台上奋笔疾书,写字台顶着墙,靠墙像书架一样排满了各种书籍。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吮吸与喷烟吐雾给他的思想和写作以一个安稳的气氛,窗户从左边将冬日里惨白的光明照进来,小屋里缭绕着熏人的烟雾。这是黄海他们为他在动物园附近的外贸部大院里找到的一间空房,四室一厅的房间里还住着另外两户人,三家合用一间厨房、一间厕所。能有这个居住的窝,他便十分满足了。他趴在纸堆与书堆里,像是穿山甲在掘进一个新的山洞,他要钻得深,把整个身体连同尾巴都放进去,再向前掘,直到掘出大山,在山的那一面钻出来重见新的天地。
听到大门有门把转动的轻微响声,他停住笔谛听着,门已经比较旧了,打开以后,底边就磨擦到了水泥地,接着就发出了较大的声响。听到进来的人将门抬起,尽量小心地将门关上,接着,就有脚步声向自己的房门走来,他知道是沈丽。果然,门推开了,沈丽撩起遮住门中段的小布门帘歪着头蹭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些食品菜蔬,顺手放到靠门的一张小方桌上,回身将门关上,说道:"今天邻居们在吗?"卢小龙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沈丽说:"我先去厨房洗洗手。"她拿起桌上的肥皂盒去厨房了。门开着,只有小布门帘遮挡着房间,满屋的浓烟越过小布帘涌向黑洞洞的门厅里,听见沈丽哗哗哗洗手的声音,又听到她关上水龙头甩手的声音,听到她拿起肥皂盒轻捷的脚步声,看到她在门外站住,门帘下露着她的腿和脚。她一掀门帘进来了,放下肥皂盒,拿起门背后的毛巾擦了擦手,将门关上,说道:"邻居好像不在,那我今天就能稍微放开点,给你做顿中午饭。"卢小龙点点头,接着写自己的东西。沈丽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将两盒"大前门"香烟放在桌子上。他说了一声:"万分感谢。"便继续蹙起眉,思索着。他知道沈丽在身后的小床上坐下了,正在静静的打量他。他任她打量,继续表现着自己在稿纸上的耕耘。
回北京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绝不再对沈丽提感情方面的问题,也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要求,他甚至没有吻过沈丽。他只是云山雾罩地召集着一个又一个座谈会,将北京大中学生中有思想的人都卷在一起,他不时让沈丽参加一些他出面组织的座谈。在烟雾腾腾中的众多人物挥着手势激昂慷慨的谈论,无疑摆出了一幅新的风云图画,那时,他就依然勇敢地表现自己的行动意识、组织意识,沈丽用一种既感兴趣又有些懵懂的表情观察和参与着这些活动,这多少有一点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带着沈丽去北航参加那次只有一盏台灯照亮一屋人面孔的会议的情景。从黄海家搬到这里以后,他去过沈丽家一两次,显得很大方,很平常,对沈丽的父母也很尊重,每次时间都不长,就很客气地告别。他完全埋头在自己穿山甲掘洞一样的行动中。渐渐,沈丽开始关心起他的生活,偶尔也会过来看看他,顺便扮演今天这样照料他一下的角色。这时,两人之间就有了一些被油盐酱醋搅拌起来的亲近感。
他伏案干了好长时间,才转过身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问沈丽:"外面冷吗?"沈丽早已将蓝色的棉大衣脱下,露着一件灰黑色的毛衣,这时看着窗外呼啸的西北风说道:"挺冷的。"卢小龙说:"看你的脸都吹红了,这么半天还没缓过来。"沈丽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白里透着红,有着诱人的润泽,头发被撩起后,耳轮尤其秀丽动人。卢小龙站起来,用手轻轻试了试沈丽脸上的温度,说道:"冷气没有了。"沈丽笑了笑,说:"再冷的温度也不能在我脸上存那么长时间呀。"卢小龙手上留下了沈丽脸颊的润泽,沈丽整个身体和头发的气息也都蒸了上来,他明显感到自己的冲动;然而,他克制住了,只是表示爱抚地摸了一下沈丽的头发,便在小小的房间里踱了起来。他注意到自己的触摸并没有惊动沈丽,沈丽接受了,然而,他绝不可再打出界球。他走了走,背靠窗台站住了,回头看着窗外。窗玻璃隔断了外面的寒冷,但没有隔断冬天的猖獗画面,风卷着一股股稀薄的黄尘像卷毛狮子一样从空中一次次扑下来,马路上的行人跌跌撞撞,五颜六色的碎纸在街上像五线谱一样滑过。阳光挺亮,远远的西山淡淡一抹在天边发着亮,一片片的楼房都在冬天的阳光下安居乐业着。
他回过头对沈丽说:"你还真是能上能下。"沈丽有点目光朦胧地看着眼前,这时稍微醒了一下,问:"什么意思?"卢小龙说:"你上次给我做饭吃,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可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沈丽掠了一下耳旁的头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那有什么?我自己也要吃。"卢小龙知道这个话题到此就可以了,现在最好是回到案头工作,,便振起双臂伸了一个有力的懒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沈丽的头,好像一个无暇顾及小孩的家长一样,又在写字台前坐下了。他将铺了一桌子的稿纸重新摆来摆去,不断地翻看着。沈丽知道他在写一份关于重新认识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分析报告,用他对沈丽的话讲,这将是决定中国未来命运的一个纲领。在这个纲领中,他概括了对农村100多个大队的调查,也集中了他对这个社会问题的全部理论性思考。他一开始工作的样子,多少有做给沈丽看的成分,也一直感受着沈丽背后的目光,做着做着就真正进入了全神贯注的工作状态了。听到沈丽在背后站了起来,拿起小方桌上她带来的菜蔬食物,拉开门去厨房了。他为自己享受的待遇感到满意,这多少让他想到"男耕女织"这个词。
听见厨房里隐隐约约传来洗菜的声音,又听见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接着便听到点燃煤气炉的声音,听到菜下油锅时爆响的哗哗声,很快,炒菜的香味透过虚掩的房门钻了进来。他停住笔,扭头看了看房门,想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来到厨房,看见沈丽正在炒菜。三家合用一个厨房,各有各的液化煤气灶,一灶两个火,一个火上正用铝锅焖着米饭,冒着白色的蒸气,一个蓝火冒得冲冲的舔着铁锅。他走到沈丽背后,沈丽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义不容辞的微笑,就又忙着翻炒了。正在炒的是肉丝白菜,案板上还有一堆青椒丝,碗里已经打了几个鸡蛋,没一会儿,白菜肉丝起锅了,盛在一个大盘里。沈丽递给卢小龙说:"端回去。"卢小龙很乐意地接了过来,把它端回了房间,厨房、门厅都是饭菜的气味。他回到厨房,沈丽已经在铁锅里又倒上了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几个鸡蛋。油热了,鸡蛋倒入锅中,一阵哗哗响,蛋香扑满厨房,沈丽将鸡蛋摊开铲碎,将青椒下锅一阵翻炒,下盐放味精,然后盛到盘子里递给卢小龙。沈丽又拿起铁锅到水龙头接了小半锅水,炖到火上,将一个西红柿切成碎片下到汤里。等卢小龙再回到厨房时,西红柿鸡蛋汤已经开锅了,沈丽将切碎的葱花用刀撮起来下到汤里,加上盐和味精,将汤盛到一个大碗里,又随手将两个煤气灶都关掉,关上煤气总门,端着饭锅与卢小龙一起走出厨房。在门厅里遇到隔壁邻居的主妇,一个贼胖的女人,用十分不友好的目光打量着两个年轻人。
卢小龙和沈丽回到房间,在小方桌上摆开了两菜一汤的午饭,卢小龙一边吃一边赞叹着沈丽的灵巧。沈丽却像一个做惯了饭又多少有些麻木不仁的主妇一样说道:"你这儿要什么没什么,我根本就没发挥出水平。"卢小龙笑了,说:"这更是勉为其难嘛,以后一定创造条件,让你超水平发挥。"沈丽一边凑合着吃饭,一边算是应酬了一个笑容,说道:"我可不等那一天。"卢小龙说道:"你做的饭真是比我们知青灶上的饭强多了,比我流浪的一年更是天上地下。"沈丽挑挑拣拣地吃着,说道:"你这个人挺能凑合的。"卢小龙说:"事业求上进,生活不求上进。"他觉得这句话太寡淡,又笑着说道:"这是我第二次吃你做的饭了,能吃上你做的饭,这辈子也就不冤了。"沈丽扑哧一声笑了,瞟了卢小龙一眼,说道:"我总要给你做几顿饭,你知道为什么吗?"卢小龙说:"表达阁下对我的关心呗。"沈丽说:"不对。"卢小龙又说:"表现阁下的仁慈呗。"沈丽舀了一勺汤喂到嘴里,说道:"说得都不对。"卢小龙问:"那是为什么?"沈丽迟疑了几秒钟,说道:"这是我应尽的一点义务。"卢小龙说:"这话说得挺幽默。"沈丽却很平淡地说道:"我确实有一种义务感。"她一边嚼着嘴里的白菜,一边目光朦胧地想起什么来。
在这种时候,卢小龙就有了小心翼翼的心情,生怕搅碎了一个挺温馨的气氛。就像生怕惊醒憨睡的婴儿一样,他和沈丽的关系正在一种很难说清的模糊状态中。饭吃完了,沈丽利利索索地将碗筷收拾到一起。卢小龙说:"我去洗吧。"沈丽说:"你坐着休息一会儿,我一下就洗出来。"她将碗筷放到空饭锅里,端着去厨房了,听见她和邻居在水龙头边的一两句应酬,大概是她占用了水龙头,锅碗叮叮当当地响着。过了一会儿,沈丽伸着一双水淋淋的手撩开门帘进来,她用胳膊肘将门关上,拿起门后的毛巾将手擦干,向后抖了抖头发,问道:"你这儿有抹脸油吗?"卢小龙指了一下小书架,说:"还是你上次带来的。"沈丽打开油盒,挑了一点油脂在手上搓开,抹了抹手,在床边坐下,对卢小龙说:"你不休息会儿吗?"卢小龙说:"你在这儿呢,我别休息了。"沈丽说:"你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坐在旁边随便翻翻书。"
卢小龙说:"也好,我就干躺一会儿吧,昨天晚上写到三点才睡。"他插上门,和衣在小床上躺下。沈丽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褐色毛衣,问:"你不盖点东西?会着凉的。"卢小龙说:"其实也不睡着,就这样和你说会儿话。"沈丽起身将自己撂在床上的棉大衣展开,盖在卢小龙身上,顺手给他背后掖了掖,挨在床边面对面坐下。卢小龙闻到了沈丽大衣的气味,一时有些如醉如痴,小房子显得十分温馨美满,他看着沈丽那双因为做饭洗碗而更显润泽的手,说道:"沈丽,你真是令人赞叹不绝。"沈丽轻轻抚摸着盖在卢小龙身上的大衣袖子,目光朦胧地说道:"有什么可赞叹的?"卢小龙说:"你做饭,让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沈丽有些倦怠地问道:"我过去是哪一面?另一面又是哪一面?"卢小龙说:"过去你只让我感到你的骄傲,是一个弹钢琴的贵族小姐,现在是贤惠的一面,是个能下厨房的主妇。"沈丽目光朦胧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是在尽我的义务。"卢小龙盯着沈丽看了好一会儿,他从沈丽两次重复的"义务"的说法中隐隐约约觉到了一种灰色的气氛,它说不清道不明,却很浓重地笼罩在两人的关系上。
沈丽从朦胧中抬起眼,迎了一下卢小龙的目光,说道:"你闭上眼睡一会儿吧。"说着,她伸出手将大衣给卢小龙在脖颈下掖好。卢小龙看着沈丽满腹心事的神情,止不住从大衣下面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沈丽将手停在那里没有动,卢小龙将这只手拿过来轻轻吻了一下,沈丽就势拍了拍他的脸颊,把手抽了回去,说道:"你的眼睛全是血丝,睡一会儿吧。我守在你旁边看会儿书,我还不走。"卢小龙说:"你在的时候我睡觉,我觉得挺浪费时间的。"沈丽说:"休息一下晚上就有精神了,怎么能算浪费时间?"卢小龙说:"我很珍惜你在我身边的时间,我舍不得用它来睡觉。"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又垂下眼说道:"我今天一天都陪你吧。"卢小龙像小孩一样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慢慢闭上了眼。懵懵懂懂地瞌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看见沈丽坐在床边用挺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也凝视着沈丽,心事重重地笑着。沈丽俯身将他的枕头摆得舒服了一点,说道:"怎么不睡了?"卢小龙摇了摇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沈丽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你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卢小龙说:"我可不想当你的弟弟。"沈丽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大衣的袖子,说道:"那你想当什么?"卢小龙说:"我要当你的保护神。"
沈丽打量着大衣覆盖的上上下下,有事没事地又将大衣给卢小龙掖了掖,说道:"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卢小龙又止不住去抓沈丽的手,沈丽轻轻地抽回来,说:"你不休息了?"卢小龙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沈丽看了看窗外,不置可否。卢小龙说:"咱们去看电影吧。"沈丽说:"行,随你吧。"她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书和稿纸,问:"不耽误你的事情?"卢小龙说:"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
两个人散着步来到不远的北京展览馆电影厅,看了一场《列宁在一九一八》。散场后随着人流往外走时,遇到了朱立红,她比过去更胖了,穿着一身长大的军装。看到卢小龙和沈丽,朱立红的脸一下涨红了,囊肿的金鱼眼目光闪烁着。卢小龙略微讽刺地一笑,问:"你还在空军司令部呢?"朱立红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卢小龙又问:"林立果完了吧?"朱立红有些难堪地回头看着,前面人流中走着她的父母,这时停住步正回过头来等着朱立红。卢小龙说:"行了,今天不多说了,后会有期。"他和沈丽放慢脚步,在人流的冲击中与朱立红一家人拉开了距离。
正当他和沈丽说着有关朱立红的事情时,有人在旁边很亲热地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头一看,是米娜,几年不见,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差不多消失了,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痕迹。米娜看了看卢小龙身边的沈丽,对卢小龙说:"听说你这几年在农村很不容易。"卢小龙有些拘谨地一笑,米娜又接着说:"听说你被整成-5·16-反革命分子,在农村流浪了一年。"卢小龙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沈丽介绍道:"这是我们北清中学的米老师。"沈丽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这个五年多前将她和卢小龙第一次联系起来的悲惨人物。米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你有时间可以回学校去看看。"卢小龙点点头,说:"你现在挺好吧?"米娜说:"我的情况从去年开始就比较好了。"米娜又看了沈丽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的、辨别的神情。她忽然有些回忆起来,对沈丽说道:"那年在喷水池旁边,你们帮助过我,想把我拉上来,是你们吧?"沈丽点了点头。米娜指了指沈丽,又指了指卢小龙,说道:"你们都是好人。"卢小龙笑道:"是,咱们都是好人。"米娜又凑近卢小龙,稍微压低一点声音说道:"那个马胜利是坏人,现在在北清大学还在整人呢,贾昆就是他打死的,早晚要和他算账。"三个人站住聊了几句,米娜便和他们分手了,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说道:"还有人等我。"卢小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是原来军宣队的范排长,他还穿着军装,这时冲卢小龙点了点头。
卢小龙和沈丽随着散场的人流走上大街后,两个人都多少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与感慨中。走过一段繁闹的街道,到了动物园门口,沈丽说:"咱们去里边走一走吧。"两人便买票进了动物园,他们无心看动物,散散漫漫地浏览过铁笼子里的飞禽走兽,在一片结了冰的湖边漫步着。天气寒冷,动物园里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人在园子中游走,像水中的影子一样抖动飘渺。卢小龙从朱立红想到一年多前在农村被刘仁鑫捆绑吊打的情景,从米娜想到与沈丽五年半前的第一次相逢,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年龄都已经增加了。他们随着自己散漫的步子来到了猴山,居高临下地看着深深的大水泥池中在假山上蹿下跳的猴群,两人都有一种冬日里的萧条心情。因为没有游人,也因为寒冷,假山上的猴子也显得冷清寂寞,有的母猴抱着小猴挠痒痒,有的猴子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还有的猴子在铁锁桥上懒洋洋地晃着爬来爬去。有一只老猴子撅着红屁股蹒蹒跚跚地走着,从地上捡起一个烟头,放在嘴边做了一个模仿抽烟的姿势,就把烟头无聊地扔到一边,又沿着假山的石坡走到池底,在那里四脚着地爬来爬去,最后,在卢小龙和沈丽的俯瞰下,它干脆坐在那里仰面观察起这两个稀罕的游人。
正在接近傍晚,冬日里惨淡的阳光逐渐稀薄起来,灰色的风把树木萧条的公园涂抹得更加凋零。卢小龙看着百无聊赖的猴群,不禁感慨道:"它们活得太没意思了。"沈丽说:"它们自己可能还觉得挺有意思。"卢小龙说:"如果在山里还好一些,在这儿就这么一块地方,太无聊了。"这时,两只猴子在假山上飞快地追逐嬉闹起来。沈丽说:"你看,它们不是挺起劲吗?"
他们在动物园内遛够了之后,卢小龙送沈丽来到回家的公共汽车站旁,沈丽脸上浮现出与冬日黄昏一样寂寞的忧郁来。公共汽车开过来了,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呆了一天,临分手时,她还是觉出了对眼前这个男孩的一丝恋恋不舍。她转头看着卢小龙问道:"你现在情绪好吗?"卢小龙认真地看着她,说:"挺好的,我现在充满信心。"沈丽看了卢小龙一眼,又看了看进站的汽车,替卢小龙将敞开的领扣系好,说道:"我还是挺希望你一切都好的。"她挥挥手,朝刚刚打开的车门跑去。
寒冷的站台上,只剩下卢小龙一个人。
第九卷 第八十五章
1972年的秋天,米娜和范排长一起回到范排长的老家河南介修农村,两个人已经准备登记结婚,婚前到老家看一看。他们在老家住了几天,村里村外走了走,爸爸妈妈叫了叫,三姑六舅九姨也都一一磕头拜到,听说农林牧业部干校就在附近,范排长的老上级仇政委在这里当军宣队负责人,他要去看一看。米娜猜想卢铁汉也一定还在干校,便和范排长一起来到农林牧业部的干校。
干校在大柳村旁,河南的秋天还很暖热,穿过一段柳树林,又走了一段河滩路,踏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两个人一蹦一跳地走着。本来有大路,他们想走捷径,鹅卵石大的像牛屁股,小点的像人屁股,再小点的像鹅蛋、鸡蛋、围棋子,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像徽章,猪肝色的,白色的,青色的,铺满了河床,一路踏过去哗哗作响。米娜觉得这段河滩真不错,一股水在鹅卵石铺就的河滩里随随便便地流淌着,一折一折地落着坡,像是小孩撒尿,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在水底下徽章一样折射着阳光。她拉起范排长的手,两个人像中学生一样高兴地跑了一阵,范排长指指点点地告诉她,这条河和他们家村后那条河相连,他小时候就沿着这条河一直跑到过大柳村。两个人说笑着来到了干校大门口,干校有一抹矮矮的山做背景,立着两个大门柱子,围墙拉了铁丝网,一条宽宽的土路像蟒蛇一样左摇右摆地游了进去,看见里面一排排红砖平房。
一踏进大门,就发现一群人跑来跑去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刚才河滩里调情的秋光在这里完全不见了,整个干校都在闹嚷,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起伏。他们互相看了看,松开拉着的手,疑惑地朝里走。红色的土路慢慢变直了,两边出现了一根根晾衣服的铁丝,被水泥柱子撑着。一群一群的人正在往一个方向跑,好像湖水中出现了一个无底洞,四面八方的水都向那儿涌去,形成旋转不已的大漩涡,他们也跟着狂奔的人流朝漩涡涌去。离漩涡越近,人越密集,嘈嚷声也越喧响。米娜止不住神经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拉住范排长的手,似乎这样能够得到保护。米娜说:“咱们别去那儿看了吧?”她浑身止不住发出一阵抖动。范排长说:“怕什么?一起去看看。”米娜越往前走越感到紧张,身体的抖动一阵一阵传导着,范排长也觉出来了,他拍着米娜的肩膀说:“不要怕,这和你没关系,这里的事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你怕什么?”米娜这才有些安心。
密集的人流射向一个中心,像是千百只箭射向一个靶心,所有的箭都密密集集地立在那里,没有一只箭愿意从靶心被拔出来,他们便化为两只最强劲的箭,挤进了人群。上千人包围的是一场对峙,一边是一辆解放牌卡车,上面装满了桌子、柜子、箱子及包裹,像在搬家,车里坐着司机,车上站着几个押车的人,都是年轻的军人,车下站着一个长脸黑面孔的中年军人,正叉着手气呼呼地说着什么。范排长一眼就认出来了,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要看的仇政委。”在他的周围,簇拥着并不多的二三十个人。在他们对面站的是多得多的一大群人,正在激烈地喊嚷着,在这群人最前面的中心位置,高高地站着卢铁汉。米娜立刻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范排长,看了看左右,用手指了指卢铁汉说道:“那个就是他。”范排长随着她的指点瞄了过去,卢铁汉挺魁梧又挺苍老地站在那里,凸起的额头在阳光下发着肉黄的光,两颊下陷的脸上布着浓密的络腮胡。他抱着双肘目光笔直地看着对面的仇政委,周围簇拥的人都在指手画脚地冲仇政委和卡车吵嚷着。
两个人很快听明白了争吵的原因,干校即将移交地方,干校绝大部分干部都将分配到华北几省,仇政委也将调离干校,当他今天预先用卡车将自己的东西拉走,运往自己在河北石家庄的家时,遭到了干校一群人的拦阻与包围。一个面孔白瘦的年轻干部仰着下巴激烈地挥着手说道:“你昨天就拉走了两车东西,今天又是两车,你哪儿来这么多东西?”仇政委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搬家,还要向你交账吗?”年轻干部大声说道:“不是向我交账,要向干校交账。”仇政委说:“我就代表干校。”年轻干部说:“这是农林牧业部的干校,不是你一个人的干校。”他周围更多的男男女女挥着手臂嚷道:“你三年前来的时候,是空着手来的。”一个中年女干部指着仇政委嚷道:“不准发国难财。”仇政委严厉地说道:“现在是大好形势,什么叫国难?这是反动言论。”他向上挥了挥手,叫道:“开车。”汽车发动了马达缓缓启动,人群立刻拥挡在车前,汽车便只能原地响着马达,开车的是一个脸红红的年轻战士,这时从车窗里回过头来看看仇政委,不知如何是好。
米娜和范排长看着这场冲突彼来此往地进行着,四边闹嚷的人群像成堆的玉米杆一样热烘烘地堆在身后,又像是争食的牛群在槽边拱动。天下什么战争都有打够的时候,争吵了一个时辰后,两方都气喘吁吁地有些累了。仇政委将撸起的军装袖子放下,将叉腰的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打算干什么?”这边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卢铁汉咳嗽了一声,张嘴说道:“大家静一静。”人群静下来。米娜目不转睛地看过去,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听卢铁汉在公众场合讲话。卢铁汉的额头上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纹,长大的面孔比过去憔悴多了,却还有威严,他用混浊的声音讲道:“我们要求一视同仁。你们可以搬家,也要允许我们搬家。”卢铁汉指了指左右及身后的人说道:“原来准备在干校安家立业,呆一辈子,大家从北京来的时候,就把家具都带来了,现在,被分配到各地去工作,应该允许将自己原来带的家具带走。”仇政委说:“你们的家具原来就都是公家的,不是属于你们个人的,这次我们都移交河南地方了。”人群中又一片吵嚷,卢铁汉用他混浊的声音压平了嘈闹的吵嚷,继续讲道:“我们的人也是公家的,公家的家具跟着公家的人,没有错误。我们到各地,还是给公家工作,为什么不让我们带走?就是说移交,我们也应该移交回北京农林牧业部,而不是移交在这里。”人群又一片吵嚷,仇政委扭头冲驾驶室和卡车上的人挥了挥手,说:“熄火,下车,锁车门,把车撂在这里,随他们怎么办。”说着,便领着簇拥他的人挤过拥挤的人群走了。
闹嚷的人群顿时松懈下来,看着一车用粗绳子左右上下扎好的家具物品空无一人地撂在这里,他们又都不知所措了。有人愤然嚷道:“上车把东西搬下来,检查一遍,有好多就是咱们农林牧业部的家具。”然而,人们看着这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像看着一头睡老虎一样,没有人敢动。慢慢就听见各种方案,人群也像失去了漩涡出口的潮水一样慢慢向四面分散。范排长拉了拉米娜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咱们先去看望一下仇政委。”两个人穿过稠密而涣散的人群朝外走着,那辆大卡车倒像是在监视这片人群一样,虎视眈眈地趴在那里。两个人穿过路边的一畦畦蔬菜,见到一个穿军装的年轻战士,范排长向他打听了一下,随着战士的指示,他们东一拐西一拐地进到了一排很宽敞的房子里。门口走来走去地聚着一些军人和地方干部,范排长同米娜走进去,仇政委正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气呼呼地抽着烟,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什么。屋子挺大,挺空荡,水泥地有点阴潮,四壁的白墙都留下曾经背靠家具的痕迹,一股潮湿的尘土气息像绿豆糕一样稠密地充满了房屋,窗开着,看见窗外种着的丝瓜还爬着没有黄透的绿藤,黄绿相间的藤蔓与叶子遮出一个凉棚,几根已经少绿多黄的老丝瓜直直弯弯地垂吊着,让人想到种马的生殖器,也让人想到熟食铺里挂的香肠。
范排长向仇政委敬了个礼,仇政委眨着眼反应着,范排长报告道:“我是小范呀。”仇政委在一脸疲惫中露出一丝勉强的亲热,他招呼范排长坐下。范排长又将米娜做了介绍:“她叫米娜,在北京教中学,我这次是同她一起回老家的,顺便看看首长。”仇政委瞄了一眼米娜,脸色和缓下来,呵呵地笑了:“是不是准备请我吃喜糖啊?”范排长脸一红,挠了挠后脖颈说道:“有这个意思。”仇政委兴致显然好了一些,让人再搬个椅子来,叫米娜坐下。
门窗始终大敞开着,他看着里里外外走动的人说道:“干校就要移交地方了,我也马上要离开这里了。”范排长小心翼翼地说道:“看干校里挺乱的嘛!”仇政委挥了挥手:“可不是,干校一解散,人分到四面八方,肯定是人心浮动啊。”
范排长和仇政委谈着过去部队里的一些人事,说到干校现在的情况时,范排长说:“刚才看到干校里一大群人闹嚷嚷地,不知是干什么?”仇政委说:“我搬家,他们拦着车不让走。”范排长明知故问:“为什么?”仇政委说:“无理取闹呗。”停了一会儿,仇政委说:“干校把他们管了几年,他们早就不满意了,这次带头闹事的不光有年轻干部,还有年纪比较大的干部。几年前都服服帖帖的,现在一看干校编制要取消,他们又都分配了新工作,尾巴就翘起来了。里边有一个副部长叫卢铁汉,一个部级领导,也在里边闹事。”范排长问:“他为什么闹?”仇政委说:“还不是有牢骚,有不满,借题发挥呗。前不久,他老婆得破伤风死了,他肯定有想法,把责任加在干校头上。”范排长和米娜互相看了一下,范排长又问:“卢铁汉现在就一个人在干校?”仇政委说:“他还有个女儿跟着他。”这时,有五六个人快步走进来,有事向仇政委请示,仇政委看了一下手表,说道:“你们先在干校转一转,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米娜跟着范排长走了出来,范排长说:“你去看他吧。”米娜想了想,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吧。”范排长说:“也好,我送你过去。”两个人走在阳光饱满的干校里,一派红土地懒洋洋地冒着热气,半黄半绿的杂草在路边修饰着水沟,一畦一畦的菜地里大白菜十分肥硕,像一排排憨傻的小胖子,萝卜缨子绿中已经泛黄,萝卜头露出泥土,白光光地招人现眼。走着问着,他们来到一排红砖房前,又问了问,便找对了一个门。米娜用手轻轻敲了敲半开的房门,房间低矮阴暗,听见里面有人说:“请进。”那混浊的声音确实是卢铁汉。
她把门推大了一点,阳光直筒筒地从门口跌到屋里,卢铁汉正在一张背靠墙的椅子上面对大门坐着,光亮照在他的脸上,额头发出腊黄的光,他疑惑地看着米娜。米娜知道自己在逆光的幽暗中,她先看清了卢铁汉身上的深蓝色衬衫,外边套着一件咖啡色的开身毛衣。
卢铁汉没有辨认出米娜来,他眨着凸起的大眼睛,似乎在等待对方开口。米娜听见身后范排长说:“你进去吧,敞开谈,时间还早。”听到范排长穿着解放球鞋的脚步很轻捷地离开了。
她迈过门槛,落在了比外面低一截的房间地面上,说道:“卢部长,是我。”卢铁汉先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接着也辨清了她的面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米娜说:“我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有别的事,顺便来看看你。”听到米娜平和的声音,卢铁汉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左右看着,不知该如何接待米娜,还是想到伸出手,米娜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卢铁汉的手还是那样粗大,也还暖烘,更加粗糙生硬了,多少有点磨疼了她的手。卢铁汉放开她的手,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请她坐。两个人坐下了,在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用破包装箱板钉起来的简陋茶几,上面铺了几张白纸,还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盘,搪瓷盘里倒扣着几个瓷茶杯。卢铁汉问:“喝水吗?”米娜摇了摇头。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好像坐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就这样静了几秒钟,卢铁汉问:“你这几年都挺好吗?”声音很沙哑地震动着过来。米娜说:“后来,情况慢慢好起来了。”卢铁汉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的脸看不出来了。”米娜知道他是指自己脸上的伤痕,她微微一笑,隐隐觉得两横三竖的伤痕还在脸上挂着,几年过去了,在如此阴暗的屋子里,的确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了。
她觉得应该关心一下卢铁汉了,便问:“你挺好吗?”卢铁汉叹了口气,说:“也好,也不好。”米娜问:“具体点说呢?”卢铁汉拿出香烟来,叼上划着了火柴,慢慢摇灭火柴吐出烟来,说道:“夏天去北京检查了一次身体,有了点毛病。”米娜问:“什么毛病?”
卢铁汉说:“心脏。”米娜说:“还是要注意身体。其他情况呢?”卢铁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家庭也出了一点问题。”米娜已经知道底细,她放平了声音问道:“怎么了?”卢铁汉说:“小龙的妈妈今年夏天在干校劳动被铁钉扎伤了脚,破伤风死了。”米娜没有再说话,等着卢铁汉往下说。卢铁汉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说道:“干校算是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分配到山西去工作。”米娜问:“干什么?”卢铁汉说:“到一个地区管农业。”米娜说:“那还是你的本行嘛。”卢铁汉点点头说:“是。”米娜说:“这还是挺好的情况嘛。”卢铁汉想了一下,明确地点了点头,说:“是。”米娜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卢铁汉满腹心事地一下一下抽着烟,在烟熏火燎中,米娜已经很难想象她和卢铁汉之间曾经有过的故事了,卢铁汉明显地衰老了,像头粗皮多皱的老牛一样慢腾腾地在田里走着。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这个谈话,便说道:“我这次是准备结婚的。”卢铁汉抬起眼吃惊地看着她。米娜说:“我是和他一起来的,他是我们学校原来军宣队的队长,姓范,老家在河南介修,这次是回他老家住了几天。”卢铁汉明白了,说:“那应该祝贺你。”米娜说:“谢谢。”卢铁汉问:“他人呢?”米娜说:“去看他的老首长了,他的老首长就是你们这儿军宣队的仇政委。”
卢铁汉想了一下,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而后,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在屋里左右张望着,说道:“你结婚,我应该有点表示。”米娜说:“不用了,你的心意就是表示。”卢铁汉说:“精神有时要通过物质来表现。你等一下。”说着,他走到了里间屋。米娜这才注意到,这是里外两间屋,外间屋放着一张方桌,一张长条桌,一个两屉两门的小柜子,还有一张单人床,里间屋更暗一些,看不清有什么家具。过了一会儿,卢铁汉摸摸索索地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折叠地塞到米娜手中,说:“这个给你。”米娜说:“这是什么?”卢铁汉说:“一点钱。”米娜推挡地说:“我不能要。”卢铁汉说:“拿着吧,买个台灯,买对暖壶,买个毛毯,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米娜还要拒绝,卢铁汉脸色沉郁地摆了摆手,说:“还是收下好,要让我有一个表示,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一点。”米娜不再推挡,将卷成一卷的信封塞到口袋里,卢铁汉还是抽着烟。米娜又说:“我在北京见过卢小龙。”卢铁汉说:“我去北京检查身体时见到他了。”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米娜看着卢铁汉抽烟,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一到干校,就看见你们一大群人吵闹来的。”卢铁汉说:“哦?”米娜说:“我看见你和仇政委争论了。”卢铁汉浮出一丝讽刺的微笑,问道:“你们去看过仇政委了?”米娜说:“看过了,他现在有事,待会儿中午请我们吃饭。”卢铁汉点了点头,问:“他和你们说起过今天早晨的事吗?”
米娜说:“我们问起过。”卢铁汉说:“他怎么说?”米娜一笑,说:“他当然说你们是无理取闹,说你是借题发挥。”卢铁汉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吸了吸鼻子,说道:“说无理取闹说得不对,说我借题发挥,那倒可能。大家在干校关了几年,关得有火了,是要借题发挥一下。”米娜说:“那最后你们放不放他的卡车走哇?”卢铁汉说:“有什么放不放的?我们人都回家了,他走不走,还不是他的自由?”说着,卢铁汉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踱,屋子很矮,他很高大地立在黑暗中。当他走过从房门倾泻进来的阳光时,身影还是像石柱一样高而沉。地上铺着砖,有些砖没铺实,在上面走动,一些砖头带着响声活动着。
走了一会儿,外边有一声叫:“爸爸。”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进来了。卢铁汉显得很从容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小慧。”他又对女儿介绍道:“这是米娜,你哥哥学校的老师。”
米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面对卢铁汉的女儿,她感到紧张不安。
卢小慧在黑暗中很明亮地微笑着,她看着米娜,友好地说:“我听哥哥说起过你,知道你文化大革命中挺惨的。”米娜说:“是,惨了好几年。”卢小慧这才想起惊讶,她看看米娜,又看看父亲,问:“你怎么来这儿了?”卢铁汉马上显得很愉快地介绍道:“米老师要结婚了,她和爱人回河南介修老家,他爱人的老首长就是咱们仇政委,所以他们来干校,一个看仇政委,一个看我。”卢小慧心里当然很明白,笑着说道:“真够巧的,今天正好赶上我爸爸和仇政委吵了一架。”米娜点头说道:“我们刚来就赶上了。”三个人在这片挺实际的说笑中将气氛融洽起来,每个人都有一种要使气氛融洽的义务,共同的努力很快奏效了。卢小慧说:“那你爱人呢?”米娜觉得脸热了,她说:“他送我到这儿就走了,可能去仇政委那儿了。”卢小慧说:“你今天就在这儿吃饭吧,我来给你们做饭吃。”米娜说:“不用了,仇政委刚才说好了,要请我们吃饭。”卢小慧说:“那你再多坐一会儿,跟我爸爸再聊聊。”
米娜说:“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们聊过了。”卢铁汉也笑呵呵地说道:“我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卢小慧说:“你在干校里看了看没有?”米娜说:“就这么走了一下,没仔细看。”
卢小慧说:“那我领你转一圈吧,你要去仇政委那里,我送你过去。”
卢铁汉说:“也好,米娜就和小慧去转一转吧。”米娜点点头,卢小慧轻轻扶住米娜的胳膊走到了屋外。卢铁汉也走出门口和她告别。阳光晃眼地照下来,和卢铁汉这样面对面很近地站着,她突然闻到了卢铁汉身上那熟悉的气味,想到自己曾经保留过他的信件,那些信件上的气味曾经一夜又一夜让她激动。现在,六七年的时间将这一切都隔过去了。刚才在屋里说话时感到沉闷,此刻要分手时,却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强烈地涌了上来。卢铁汉似乎也有了相似的心理活动,他看着米娜,目光中流露出离别的惆怅。米娜说:“你以后要注意身体。”卢铁汉显得十分乐观地说道:“以后有了工作,情绪好了,身体会好起来。”
米娜还想说什么,却感到身边卢铁汉女儿对自己的压力,她一瞬间觉出了对卢小慧的嫉妒,也觉出了对这个长一辈的高大男人深刻的依恋心理,她十分想在这个胸脯上趴一下,阳光晒在这个胸脯上一定很热。然而,她只能这样笑笑,挥着手和卢铁汉告别了。
走出一排排红砖平房,出了一个铁丝网门,就看见一块块成熟的稻田,金黄色的水稻精神饱满地在阳光下昂着头,几只青蛙在稻田旁拖拖拉拉地蹦跳着。卢小慧指着远远近近的稻田说道:“这都是干校种的。”米娜问:“那你们走了,就不收割了?”卢小慧说:“都移交地方了。”两个人在稻田边的小路上走着,小路的泥土不干不湿,零零散散嵌着一些鹅卵石,踏在脚下就翻起一块,偶尔停住,又四处指点一下,看望一下,米娜对这景象并不感兴趣,她更多地是在听卢小慧讲话。卢小慧显然对米娜很善意,她讲了爸爸这些年的经历,还特意讲到听说米娜悲惨的遭遇时,卢铁汉如何心情沉重。米娜止不住扭过头看了卢小慧一眼,显然,卢小龙兄妹俩早已知道自己和卢铁汉的关系,兄妹俩对自己的友善让她感动,同时又很不安,这是与卢铁汉的女儿在一起的不安。
两个人闲闲荡荡地走了一圈,跨过几道干枯的水渠,绕过一片养猪场,几个大猪还在呼噜呼噜地拱着围墙叫唤,像是要蹿出来一样。又走过一片农具修理车间,就绕到了干校的宿舍区。卢小慧站住了,指着前面说道:“那就是仇政委办公的地方,你自己过去吧。”
米娜点点头,她也不想让仇政委知道她来看望卢铁汉。卢小慧说:“不送你了,我们过几天就去山西,有机会来山西再见面吧。”
米娜突然觉得这可能是和卢铁汉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再跟你爸爸告个别。”卢小慧说:“行。”两个人又绕着来到卢铁汉家门口,一看见米娜,卢铁汉立刻迎出来,米娜伸出手说:“卢部长,我马上就要回北京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您。”卢铁汉伸出手和她相握,米娜又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她松开手,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道:“您以后要注意身体,最好少抽点烟。”卢铁汉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好了。”米娜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那我走了。”卢铁汉说:“祝你们幸福。”米娜低下头扭身快步走了。
第九卷 第八十六章
1972年冬天,李黛玉的母亲茹珍随着北清大学在江西干校的大批教职员工一起回到了北京。当母亲多皱的面孔出现在门口时,李黛玉顿时感到这个家从此就十分堵人了,就像不得不咽下一个咽不下去的东西一样。她虽然曾经和母亲划清过界限,然而,母亲既然回校,就必然会回到这个家中,这个家在名义上是属于母亲的。况且父母的问题即将得到解决,这也使她过去“划清界限”的声明自然而然消亡了。当母亲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时,她知道,母亲心目中从没有过女儿和她“划清界限”一事,她照例是唠唠叨叨,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唠叨到了烦呱不止的程度。
母亲的身体更加僵化了,像是满腾的麻袋装了两条短腿、两条胳膊及一个脑袋,在房间里移来移去。一想到从今天起就要和母亲在一个屋顶下生活,还要在一个饭锅里吃饭,还要照顾她生活的种种,李黛玉不禁不寒而栗。她一个人自由惯了,现在要背上这个大包袱,真像蜗牛背着自己的房子爬行一样不堪重负。惟一让她感到有利的是,母亲将她那份工资带来了,这给她几年来窘困的生活带来了实惠。李黛玉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她的天空立刻变狭窄了,每天早晨一起来,就要面对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这时,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草草对付了早饭,而后跑出家门。严寒的冬天并没有多少好去处,转来转去还要回到这个窝里,每当这时,她就觉得房子是生活的重要条件。好在她们住的是四居室,倘若母女俩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那就无法呼吸了。她不久前刚从插队的北京郊区办了“病退”回城,在附近的一所小学校教二年级,白天去上课,这是惟一正经的去处,回到家里,已将多半时间度过了,往下想的就是如何关上自己的房门独自待一会儿,早点睡觉。要是母亲现在突然死去,她大概不会有任何悲伤,只会感到如释重负。一想到自己会如此恶毒,她就有些害怕,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让母女俩发生冲突的,是件很具体的事情。北清大学校党委准备给李黛玉的父亲李浩然落实政策,过去所谓隐藏宋美龄的照片、等待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反革命罪行似乎要被推翻了。李黛玉自然是兴奋的,这样,她就能丢掉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了。然而,母亲却怎样劝说都拒不改口,她对学校落实政策办公室的来人唠唠叨叨地说:“李浩然就是反革命。”
这让来人十分尴尬,对方是个长着一脸麻子的中年干部,这时挠着后脖颈说道:“这你可要考虑好,要对李浩然负责,也对你负责,还对你们的子女负责。”茹珍抬着那张苍白浮肿的面孔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说道:“李浩然就是反革命,我就是要和他划清界限,永不翻案。”
麻子脸看着李黛玉为难地笑笑,李黛玉赶忙解释,父亲当年自杀前除了一份认罪书和一封给母亲的信之外,还给母亲写过一个条子,那条子能够说明他当时的全部认罪是迫不得已的,可惜那张条子当时被母女俩销毁了。
茹珍摇着头说:“你不要相信他写的那个条子,那是反革命烟雾弹。”李黛玉又急又气,说道:“你怎么还乱上纲上线?”茹珍睁大眼说:“我就是要上纲上线。”李黛玉只能对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几个来人说:“我妈妈现在精神有点不正常,找时间我和你们谈吧。”茹珍说:“我怎么不正常?你才不正常。”她又转头看着麻子脸说道:“我很正常,我在干校表现最好。”她等着对方的理解和赞扬,对方敷衍道:“你是表现最好。”并对李黛玉使了一个眼色,而后对茹珍说:“今天就谈到这里,以后有时间再谈。”茹珍懵懵懂懂地将来人送到门口,李黛玉则一直送下楼去,走到院门口,麻子脸摆了摆手,说道:“你母亲的情况我们清楚,她在干校就精神失常了,你爸爸的事情,我们会找你联系。”李黛玉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走了。回头往楼上看,母亲正在阳台上直愣愣地望着远去的人,那张脸大大地悬在半空中,让李黛玉感到毛骨悚然。
李黛玉心事重重地在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家,又抬了一下头,发现母亲正在阳台上死死地盯着她,那直愣愣的目光使得李黛玉头皮发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好像一只小老鼠正无忧无虑地活动着,一抬头看见猫头鹰正在俯瞰自己,浑身吓得透凉。她不敢抬头地进了楼门,上到二楼。正要推开虚掩的房门,发现母亲在走廊里迎面堵着她,那浮肿多皱的面孔和直愣愣的眼睛都让她感到一阵毛发悚然。她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家门,将门在身后关上。母亲还是堵在走廊里一动不动,李黛玉不得不说:“您早点休息吧。”茹珍这才转动了一下眼睛,唠叨道:“我就是坚持和李浩然划清界限,永不翻案。”李黛玉连连说道:“好,好,好。”丢下母亲,侧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闭住插上了。
没过一会儿,母亲过来敲门,李黛玉在屋里强忍着不出声,听见母亲说:“你怎么不开门?我要和你讲话。”她坚持着不回答。这样敲打唠叨了一阵以后,听见脚步声蹭着地到别的房间去了,李黛玉这才在写字台前坐下。房间里有些阴暗,傍晚已经莫名其妙地来临,冬天总是黑得早,她打开台灯,手托着脸陷入沉思。把父亲定成反革命分子的重要材料之一,是母亲写的揭发,现在要给父亲平反,母亲必须撤消原来的揭发材料,并写出新的说明材料;然而,对于这个精神失常的母亲,你很难和她讲清楚这件事,那么,往下应该怎么办?她有些踌躇了。正在苦思苦想,听见大门被敲响了,她谛听了一会儿,站起来拉开房门,问了一声:“谁?”听见一个熟悉的回答:“我,江小才。”她将门打开,江小才聪明而敦厚地站在面前,一双眼睛在玻璃杯底一样厚的镜片后面眨动着。李黛玉连忙将对方让进来,母亲也闻声走出房门,江小才冲茹珍亲热地招呼了一声,便跟着李黛玉进了她的房间。茹珍想要跟进来,李黛玉抓住门挡在那里,对母亲说道:“我们商量点事。”茹珍又唠叨开了:“商量什么事要瞒着我呀?我和你们一起商量。”李黛玉非常坚决地将母亲一点点推挡地关在门外,母亲又在门口唠叨了一阵,才拖着步子回到她的房间。
江小才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李黛玉也在自己的床上坐下。江小才很关心地问:“李教授的平反问题怎么样了?”李黛玉说:“落实政策办公室来过人了,现在就是我母亲老是和人家说不翻案,她已经糊涂了。”江小才说:“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就是逐步让你母亲清醒,然后让她写出新的材料,说明当时是在逼供信情况下违心写的揭发;还有一个办法,就只有让医院出证明,说明你母亲现在已经精神失常。”李黛玉说:“这件事做起来是不是挺复杂的?”她现在十分倚仗这个父亲过去的研究生,江小才点头说道:“复杂也要去做呀。”两个人开始商量怎样做,商量到一定程度,也便商量不下去了,聊起了别的话题。李黛玉问:“陆文琳怎么样了?”江小才叹了口气,白瘦的面孔上有种听之任之的平静。李黛玉问:“她现在还算是‘5。16’分子吗?”江小才说:“搞不清楚,好像就搁在那儿了。现在她得了卵巢囊肿,十二指肠溃疡,要准备住医院做手术。”李黛玉问:“那她能回北京来吗?”江小才说:“她是已经分配了的,怎么回得来?只有看能不能请假回北京来看个病。”江小才说这话时,表情麻木而又温顺,声音绵细地像是在叙述一个乡间的传说。
李黛玉又问:“你们今后打算怎么样?”江小才说:“看情况吧。我现在是回校教课了,不知道她母亲的情况对她有多大牵连?不过,现在什么事都不用多想,慢慢看着办吧。”突然,听到窗外很响亮又很节制的三声击掌,江小才扭转头,朝黑暗的窗外望了一望。李黛玉立刻有些局促不安,自从母亲回来以后,马胜利不便于直接上楼来,常常用击掌三声作为呼唤她的联络暗号。他们还商定好了,如果白天李黛玉在家,就拉开窗帘,不在家,就拉上窗帘;晚上在家,就打开屋里的灯,不在,就关上灯。现在,屋里开着灯,自然是报告她在房间里。按照通常的程序,她应该跑到窗户那儿亮一下相,然后做一个手势:两臂平行表示她立刻下去;两臂丁字形交叉表示她等一会儿下去;两臂十字交叉表示她不能下去;两臂高举在头做一个V型表示马胜利可以上来。然而,她现在不能有任何反应,她装做无动于衷地继续和江小才说着话。楼下又传来三声足够清楚又足够节制的击掌声,江小才又扭头朝窗外看了看,李黛玉也不由自主地向窗户那儿看了一下,这样蹊跷的掌声在楼下重复出现是容易让人起疑的,她决定不理睬,继续和江小才说话。江小才却眯着眼笑了笑,说道:“是不是马胜利在和你联络呢?”李黛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江小才说:“你们的事连我这个刚回北京的人也早都听说了。”
李黛玉顿时觉得有点无地自容,江小才息事宁人地说:“你快去回暗号吧,要不他还会接着拍,倒弄得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李黛玉赶忙跑到窗口两臂丁字形交叉,做了一个等一会儿下去的联络暗号。楼下黑暗中响起单独的一声击掌,表明马胜利已经看到她的回答。
李黛玉回到床边坐下,江小才凝视着眼前一笑,说道:“这个马胜利坏是坏,对你倒还行。”
李黛玉扭头看了看窗外,问:“他坏在哪儿?”江小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说:“我这不过是随便一说。”李黛玉说:“没事,你说说嘛。”江小才说:“我和他过去是对立派,肯定觉得他不好,你不必听我的。”李黛玉问:“不管对立派不对立派,现在也都不存在了,你客观地说一说,马胜利这个人怎么样?”江小才说:“不好说,你还是自己判断吧。”李黛玉若有所思地沉吟着。江小才说:“你刚才给他做了一个什么联络暗号?”李黛玉说:“告诉他我过一会儿下去。”江小才说:“那就这样吧,李教授的事咱们改天再商量。”说着,江小才起身告辞。
听见动静,茹珍又出现在她的房间门口,江小才客气地点点头,对茹珍说:“茹教授,我先走了。”大概很少有人再称呼茹珍“茹教授”,茹珍听了两眼睁圆了,竭力思索着这个新概念,露出一脸谄媚的微笑,说:“你有时间再来。”
李黛玉耐着性子听着母亲的唠叨,觉得和江小才拉开了时间了,便关了屋里的台灯,向马胜利发出她下楼的信号。而后,她甩脱母亲,在黑暗中下了楼梯。等她走到院门外时,左右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人,又朝前走了一段,从黑暗的树荫下走出了宽阔的马胜利。两个人拣着一条小路往北清大学最幽静的地方走着。冬夜的校园里像冰窖一样干冷,一阵阵小漩涡般的寒风在地面上卷着碎纸片刮过。黑暗中偶尔有一个人灰头灰脑地掠过,有如丧家犬一样无暇左顾右盼。出了教职员工宿舍区,就到了一片池塘旁边,池塘美其名曰“鸳鸯湖”,其实不过是两片蓝球场大小的水面,歪歪斜斜的岸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围拢着荒芜一片的杂树,杂树外面有一条环形的小松林,将鸳鸯湖团团包围起来。两个人一先一后走到这里,左右看一看,才开始并肩走。马胜利的第一句话就是:“江小才去你们家干什么了?”李黛玉在黑暗中扭头看了一下马胜利,说:“你看见了?”马胜利说:“可不是看见了,你半天没回信号,我就觉得不对。后来,你回了信号,我就绕到你们家前面来,盯着院门。”李黛玉说:“你倒挺会监视的嘛!”马胜利说:“你不想想我现在是干什么的?”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有点垂头丧气。马胜利这一阵在北清大学有点不得势了,原来让他管后勤,现在这个大权被收去了,让他管学校的联防巡逻队,算是保卫部下面的一摊事。马胜利在学校的感觉马上就不一样了。
李黛玉说:“江小才挺关心我爸爸平反的事情。”马胜利阴沉地说道:“用得着他关心吗?”李黛玉说:“他不关心,还有谁关心?你现在关心得了吗?看你这躲躲藏藏的,能帮着干什么事?”马胜利有些着恼,说道:“我怎么躲躲藏藏了?你妈妈精神失常,我敢到你们家招惹她吗?”李黛玉说:“有什么不敢?江小才不就敢吗?还是你做贼心虚。”马胜利更恼了,他握紧双拳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做贼心虚了?”他的眼睛冒火,像是要打人。
李黛玉也站住了,瞟了他一眼,说:“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呢,江小才刚回来一个月都知道了。”马胜利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问道:“他说什么?”李黛玉没好气地又瞟了他一眼,看了看四周的小松林,说道:“你在楼下一拍手,江小才就说是不是你在和我联系?”马胜利怔愣着,而后双拳紧握,在原地倒着步子,似乎想对谁发作一番。李黛玉冷冷地看着他,等他像个陀螺在原地转完了,才说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能学校里其他人早就知道了。”马胜利用力捶了一下大腿,说:“我这次下台可能也和这事有关。”
李黛玉平静地看着他,像是打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一样,等着笼子关出他的耐性,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别不敢承担责任。”马胜利阴着目光问道:“江小才还说我什么了?”
李黛玉想了一下说道:“他说你这个人坏,对我还行。”马胜利又握紧了双拳,虎视眈眈地看着李黛玉。李黛玉瞟了他一眼,说:“人家说你坏,你还意外呀?人家说你好,我倒要意外了。”马胜利想了一下,也便没了话。
两个人在小松林的黑影中转圈走着,在这条黑影的包围下,鸳鸯湖像毛玻璃一样反射着星月的光亮,湖水结了冰,湖周围的一块块大白石突突兀兀地蹲着或者立着,一条灰白色石头路像带子一样毛茸茸地围在湖边。他们不敢走到这片光明中,只在小松林的环形暗影中踢着小石子慢慢走着。走多了,两人就背靠着树,你一棵我一棵面对面在黑影中站住。
看到马胜利唉声叹气,李黛玉问道:“有什么情况?”马胜利说:“北清中学的事又麻烦上我了。”李黛玉问:“是不是贾昆的事?”马胜利说:“是。”李黛玉说:“谁在整你?”马胜利说:“主要就是米娜,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学生,早已分到天南海北了,再说,那天是好多人一起动手打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动的手,现在米娜死咬住我,说我带的头。”李黛玉说:“贾昆是流氓,打死算什么问题?”马胜利说:“他是不是流氓现在很难说,就他那些问题,可能算不成流氓。”李黛玉说:“那怎么办?”马胜利目光阴沉地说道:“我不怕,文化大革命初期这种事多了,没有拿这些事算帐的,在全国,也没有看到这样翻文化大革命案的,要是这样翻起案来,整个文化大革命从一开始到后来的事都得大翻案,不可能。只是米娜这个人太坏,什么事只要一个人死咬住你,也挺麻烦的。”
马胜利不说话了,李黛玉也沉默了,她此刻有了对米娜的切齿之恨。她说:“米娜怎么这么坏?”马胜利抓住松枝用力一揪,啪地折断了,他说:“当时真该抽死她,不该给她留这口气。”背衬着鸳鸯湖的光亮,马胜利和周围的松树都成了黑色的剪影,像是一幅怪诞的版画浮在眼前。“那你打算怎么办?”李黛玉问。马胜利说:“顶过去呗。问题不大,我有办法。”他在黑暗中看着李黛玉,说:“你爸爸如果能够翻过案来,咱们的压力也就减轻了。”
说这话时,马胜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特别是那两块很大的眼白发着光,像是猛兽的眼睛在黑夜中出现一样。马胜利接着说道:“我还要想办法找到朱立红,和她联系一下,当时在你们学校用皮带抽贾昆和米娜,是她第一个动的手,所以,真要这事抖出来成为问题,她也跑不了,我要和她商量一个统一口径。”李黛玉说:“她在空军好像日子也不太好过。”
马胜利说:“我知道,她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不算林立果的死党,只是跟着跑了一阵。”
李黛玉有些寒冷地倒着脚,双手在胸前抱紧自己,陷入片刻沉默:她现在一是关心眼前这个马胜利,二是关心父亲的平反,三是关心自己。她从去年流产以来身体一直不好,月经淋淋漓漓地总是没完没了,用马胜利的话讲:“只见连阴,不见晴天。”吃了几付中药也不见成效,在镜子里一天天看着自己黄瘦起来,脖子越来越细,可怜兮兮的像个褪了毛的鸡。李黛玉的沉默使马胜利联想到了什么,他有心无力地问了一句:“你这两天身体感觉好点吗?”她叹了口气,说:“就那样。”说这话时,她觉出自己的瘦弱,一身骨骼憔悴地撑着瘦弱松弛的肌体。想到一回家,又要面对像猫头鹰一样盯着她唠叨不已的母亲,她就更加觉得浑身冰冷,一阵寒噤掠过全身。马胜利问:“你冷吗?”她点点头,上下牙的的的地敲响着。马胜利看了看四周,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两个人躲在黑暗中背靠着一棵树说话。
李黛玉看着白光光的鸳鸯湖,她虽然觉出马胜利的体温隔着棉袄暖着她,然而还是觉得冷,觉得冤屈,便无声地流开了眼泪。马胜利一边用手抹去她脸上的眼泪,一边哄道:“你爸爸快要平反了,只要能够平反,咱俩的关系慢慢就可以公开了。”李黛玉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平反也不是你帮的忙,你说了这么多年好话哄我。”马胜利说:“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全凭大的形势。你爸爸一平反,你的出身问题没有了,你就不背黑锅了。”
李黛玉止住眼泪,恍惚地看着眼前,说:“我爸爸的问题没了,可别你的问题又开始了。”
马胜利伸出一只手握紧拳头,用力曲了一下臂,似乎在显示他发达的肌肉,说道:“我一点问题都不会出,你放心,主要是校党委、校革委会这阵换了几个人,新来的人重用他们的人,我受了一点排挤,这里没有政治原因,过一阵就能翻过来。米娜的事伤不着我一根汗毛。”李黛玉问:“汪伦对你还信任吗?”马胜利说:“还挺信任,而且,他的第一把手是倒不了的,他是中央文革的人。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又掌大权了。”
李黛玉很得安慰地安静下来,马胜利捉住她的手捏着,又扳过她的脸亲吻起来。正当两个人开始有点热乎时,耳边一声大喝:“什么人?干什么呢?”两个人吓了一跳,不远处站着三四个戴着红臂章的人。马胜利松开搂着李黛玉的手,咳嗽了一声,说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对方说道:“我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倒问开我们了?”一道手电光直直地照过来,晃得马胜利睁不开眼。手电光很快就灭了,听见他们说:“是您?”马胜利抖了一下硕大的头,背着手走出黑暗,那几个人后退了一步,将光明也让给了他。马胜利又咳嗽了几声,打量着那几个人,都是他属下的联防队员,他问:“今天你们几个人一班?”几个人连忙回答:“是。”马胜利又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就你们这几个人?”对方回答:“我们分了三拨,分开巡逻着呢。”马胜利背着手原地走了两步,说:“好,你们接着巡逻吧。”几个人点头哈腰地走了。
马胜利背着手目送巡逻队走远,又一步迈进黑影中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说道:“真背气,叫他们撞见。”李黛玉沉默着,她觉出了自己的屈辱。马胜利恼怒了一阵,便上来哄慰李黛玉,说:“别理他们,他们什么都不敢说,这帮人都是我手下的喽罗。”李黛玉垂下眼,朦朦胧胧地呆了好一会儿,而后扬起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马胜利,她决心要活出一个人样来。
第九卷 第八十七章
1973年的春天十分料峭地开始了。卢小龙和沈丽在游人稀少的颐和园里走着,今天是沈丽的生日,天气阴霾,两个人没有游出一点好兴致。卢小龙觉得眼前的春天不阴不阳,令人心情沉闷,他看着还没有解冻的昆明湖,心中生出莫名的烦闷。他们沿着清静的东湖岸向南走,渐渐到了十七孔桥。站在桥上倚着石栏杆,吹着寒风,看着惨淡的冰湖,寻找着话题。
回北京整整一年多了,没有任何大革命能让卢小龙参与,报纸上又出现了巩固文化大革命成果的声音,他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北京在他眼里成了无影无踪的城市,所有的人都装在各自的格子里,他像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没有去处。去年冬天曾经活跃过一阵的政治沙龙早已烟消云散,人人都在接受着既成事实,一切高谈阔论都成为奢侈。他身边的人群也越来越少,甚至可以用“寥若晨星”来形容,卢小龙发现,他已是一个没头苍蝇了,开始感受到百无聊赖的苦闷。现在,他只能靠父亲每个月寄钱过活,有时甚至还要接受沈丽的施舍。在没有了事业之后,他像无家可归的老鼠一样有些慌张了,然而,他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慌张,总相信自己能在平庸中发现有声有色的作为来,他说:“这一年过得真快。”
沈丽转过头看了看他,说:“是,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卢小龙问:“过去你觉得过得慢吗?”
沈丽说:“六六年、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头两年就觉得过得很慢。”卢小龙勾起了几年前的往事,思路有些恍惚。这样的谈话气氛有点度日如年,便振作地说道:“我对每一年都不后悔。”
沈丽问:“对这两年呢?”卢小龙说:“七一年我流浪了一年,搞了社会调查。七二年一年我缩在北京没干成什么事,但我读了不少书。”沈丽说:“不过,你后来也读不下去了。”
卢小龙觉得这话说到了自己的痛处,稍有点恼,他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沈丽将身体转过来,侧靠着白石栏杆,正对着卢小龙说道:“别这样漂着了,还是想办法安排一下自己吧。”卢小龙说:“安排什么?”沈丽说:“知青不都回城了吗?你也想办法回城,找个工作再说。”卢小龙说:“我不喜欢别人催我。”沈丽说:“不是催你,是劝你,人还是务实一些好。”卢小龙说:“我从来就是一个务实的人。”沈丽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那你现在更应该务实一点。”卢小龙声音高了起来,说:“我务实,只是和有些人务得不一样。”
沈丽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么脆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卢小龙挥着手说道:“你总不能让我和你们那位沈夏一样务实吧。”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沈夏那样务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卢小龙激烈地说道:“我永远不会那样务实,太庸俗了。”沈丽垂下眼,自嘲地淡淡一笑,说:“你犯不着这样激动,我这是为你着想。今天是给我过生日,你不该对我这样盛气凌人。”卢小龙看着沈丽一时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放平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是比较脆弱,所以对你刚才的话反应过激。”沈丽捋了一下头发,说道:“过激一点我无所谓,可是你不能天天这样。”卢小龙说:“我怎么天天这样了?”沈丽又怕刺激了对方,尽量委婉地说:“你现在经常是这样,你自己不觉得。”卢小龙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愿意光混饭吃。”沈丽说:“这我知道,可你也得实际点,现在的社会已经不需要你折腾了。”卢小龙眯起眼看着远处万寿山的长廊,说:“也不见得。”沈丽说:“不谈这个话题了。”
早春的昆明湖大多还结着冰,有些地方绿水荡漾,不过是因为流水的原因,贴着岸边,还是大块大块的冰层覆盖着,冰块划着深刻的裂缝,勾画出奇怪的几何图形,寒气一阵阵逼上来,提醒着游人春天只是名义上开始了,冬天还在统治着一切。两个人沿着十七孔桥往前走,一个很平缓的拱形桥像长虹一样将他们送到了湖中小岛上,寒冷的包围中,小岛显得十分冷落,大大小小的房子,曲曲折折的石阶路,被他们散漫地走过着。卢小龙极力使自己表现出游兴,东张西望着,不时做点评论:“说这是龙王庙,也看不出龙王庙的规模来。”沈丽也有着共同维持好气氛的责任,她用明快一些的面孔看着一个个小院落,把过去与父亲一起来时听到过的建筑学的评价重复了几句。卢小龙显得高兴地说道:“你这是不是从旅游图上背下来的?”沈丽淡淡地一笑,说:“这是从我父亲那儿听来的。”卢小龙随口问道:“你跟你父亲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沈丽说:“前几年就来过,就是你下乡头一年。”
卢小龙说:“从公园门口走到这里也不近哪,你父亲腿又不好,走这么远。”沈丽说:“我们是划船过来的,把船停在岛边了,然后上来转了一圈。”卢小龙疑惑地看看沈丽,说:“那谁搀着你父亲上岛哇?”沈丽说:“我呀。”卢小龙又问:“谁看着船呀?”沈丽一下有些脸红了,眼前浮现出那年春天划船的情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沈夏。”卢小龙脸色一下有些阴暗,勉强撑起来的游兴又受到破坏。
当心情不好时,冷落的小岛尤其显得寡淡无味了。两个人都在竭力维持一个还算亲热的气氛,但实际上,他们在时起时伏的台阶路上缭绕时,已经觉出今天的游览是失败的。
他们在岛边站住了,湖对岸就是松柏簇拥起来的万寿山佛香阁。卢小龙看了一会儿,说道:“颐和园是个十分庸俗无聊的地方。”沈丽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卢小龙又挥手指了一下,说:“挖出一个湖,堆出一个山,盖几个亭子,中国古代就会弄这一套,然后,供慈禧太后坐着轿子在里边转一圈,把建造海军要用的银子全扔在这儿了。”沈丽仍然一言不发。
卢小龙转眼看着一条白石栏杆护送的石台阶路贴着岸边陡陡地伸向水面,他说:“你们是从这儿登岸的吧?”沈丽瞄了一眼石台阶路,说:“可能是吧。”卢小龙满心不自在地想着沈夏如何将一家三口逐个搀上岸的情景,但他没再说什么,对着开阔的湖面,拣起别的话题说道:“我真要找个班上,还要先回刘堡,我的户口还在那里,要离开农村去城市、去工厂,还要通过大队公社的推荐和批准,这让我比较犯难,你知道我和那儿的关系,他们绝不会善待我的,推荐谁也不会推荐我,放谁走也不会放我走。”沈丽说:“你父亲不是到山西了吗?你不会托他帮帮忙?”卢小龙说:“我最不愿意走我父亲的后门。”沈丽没再说话,卢小龙看了一下沈丽,说:“你不要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沈丽为难地笑了一下,说:“什么样的目光?”卢小龙说:“同情的目光。”沈丽说:“你怎么又敏感呢?”卢小龙说:“我没有敏感。”沈丽说:“你这样弄得我胆战心惊的,话也不敢说,也不敢看你,你不该这么脆弱。”卢小龙说:“我一点都不脆弱。”沈丽叹了口气,说:“咱们回去吧,这样太难受了。”
卢小龙固执地站住不动,说道:“要走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一会儿。”沈丽看着卢小龙,他穿着短棉袄,外面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蓝中山装,领子歪皱着。她伸手将领子抚平,说道:“走吧,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你不应该动不动就不高兴。”卢小龙端出一股与寒冷天气相适应的固执,说:“我没生气,我只想一个人好好想点事。”沈丽又伸手理了一下卢小龙的衣领,说:“你如果不走,我可要走了。”卢小龙说:“你本来就想走。”
沈丽说:“你怎么这样说话?真让人受不了。”卢小龙一下转过脸,冲沈丽大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你趁早躲开,你不要在我这儿尽义务,你痛痛快快地离开,用不着有什么不安。”沈丽气得脸有些变色,她垂下眼忍了一会儿,说道:“我没有什么不安的,我只是不愿意看你这样。”卢小龙说:“你不愿看,滚远一点。”沈丽看着卢小龙清白凸起的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怜悯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那你一个人呆着吧,我走了。”她裹了裹呢子大衣,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了。卢小龙看着沈丽匆匆而去的背影,有些歇斯底里地嚷道:“你走你走,你快点走。”沈丽扭回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加快步子朝十七孔桥上走去。
卢小龙见沈丽匆匆走过弧形的十七孔桥,拐过来,沿着湖岸向北朝大门走去。他站在这个角度,沈丽只要扭过头就能看见,他便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沈丽,只要沈丽朝他这儿看,他就扭过头来,装作目视前方。然而,沈丽始终没有回头,消失在颐和园大门方向的楼阁亭院中。他一下觉得寂寞无聊,气也泄了,龙王岛像个儿童积木搭出来的呆板玩艺摆在这里,荒凉的气息在四面浮荡,风从湖面吹来,带来冰的寒气和腥味。他对自己叹了口气,拍了拍岛边冰冷的白石栏杆,除了手的疼痛,并无别的意义。自己像百孔千疮的动物在荒岛上徘徊,最终只能无趣地离开小岛,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高,又沿着十七孔桥的弧度越走越低,最后来到湖岸。
他背对着公园大门的方向继续朝前走,偶尔遇见一两个游人,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背着手哼着小调在前面溜达,回过头,一对圆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一个人闲逛的资格似的,加快了步子。走了很远,一弯就到了昆明湖的南岸,又逶逶迤迤地绕了一大圈,到了昆明湖的西岸,这里就是所谓的“苏堤”,模仿苏堤而建,一座座小石桥,一个个小亭子。苏堤一边护着昆明湖,另一边有一片没什么游人的湖面,这里荒凉一些,湖边长着一丛丛干枯的芦苇和杂草,小树林疏密无当地笼罩着湖边的土地。沿着苏堤一直往前走,远远就能走到颐和园著名的石舫。
他不想走这条光明大道,便向西偏离,走到杂草芦苇铺垫着湖边的荒凉去处。远远的西山在阴霾的天空下有点像老年人的额头,地平线被它霸占了,也显出一派苍凉。脚底下的土干而硬,遇到松的地方便蓬起粉末一样的黄土,一股股寒风从小树林吹过来,粉尘一样的黄土轻柔地在地面上推进着,加快步子就能躲开它,而后看着它扑到芦苇丛生的湖中,最后犹犹豫豫地跌落,弥漫消失在冰层覆盖的湖面上。他独自溜溜达达地闲转,像无心觅食的小田鼠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在湖边找了一棵横着长的柳树坐下了。柳树贴着湖面水平长了一截,再翘起来向上长,他坐在水平的根部看着脚下一丛丛枯黄的芦苇在解释去年秋天以来的历史。他心不在焉地揪着一根根芦苇,芦苇在冰面的夹持中一根根折断了,想到村里人用麦草编织草帽的活计,便来了心不在焉的兴致。他揪了更多的芦苇,将芦苇捏裂劈开,成为瘪瘪的一条条苇片,他坐在那里编织起来。太阳从阴霾中探出一点头,像个灯泡油头亮脑地照着他,他像个流落荒岛的孤人一样,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的劳动。当他眯起眼打量着手中的活计时,发现自己编成了一个粗糙的没有收边的草帽,边缘还都探着苇条。他拿在手中端详着,在头上戴了戴,又倒过来托在手中,像一个临时装水果的小兜子。他苦笑了一下,站起来踢着粉面一样的黄土,在身后留下风卷黄土的阵势,溜溜达达朝前走。
他又沿着原路回到了昆明湖东岸,再往前,就该快走出大门了。他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三下两下喂到肚子里,又看到有卖纸花的,红的、粉的,铁丝花茎上缠着绿纸。他想了想,买了几朵,插在了草帽上,又端详了一番,觉得这是送给沈丽的很别致的生日礼物,便自嘲地一笑,原谅了自己上午的情绪过激。
出了公园,骑上车往沈丽家去,为了使草帽不变形,一路上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将草帽捂在胸前,沿途不时有人扫描一下他奇怪的骑车姿势,他却越骑越有劲了。他要好好保护自己精心制作的礼物,他为自己能够从狭隘的意气中挣脱出来感到满意。已经是中午一点半多了,想必沈丽一家已经吃过午饭,这样兴致勃勃地走进她家,一定会使沈丽觉得有趣。至于沈丽父母对自己是亲热还是冷淡,那都无关紧要,他最近去得不多,彼此之间的客气始终维持着,他永远不会做一个让人讨厌的人。
凭着出色的骑车技术,他很顺利地护送着自己的礼物进了西苑。停下车,他又抖了一下头,使自己的面孔漾出有生气的笑意,而后热气腾腾地踏上台阶,这几步走出了男子汉的勇敢和胸怀,他又一次对自己感到满意。推开房门,进入客厅,客厅中央摆上了一张圆桌,六七个人正在举酒碰杯。最先看见卢小龙的是沈丽,她正对大门坐着,接着,沈丽的父母也都转过脸来,沈夏挨着沈丽,沈夏旁边还坐着几个卢小龙不认识的男女,一看就是沈丽家的亲戚。沈丽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对卢小龙招呼道:“你吃饭了吗?”沈昊这才想到应该有的礼节,扭头看着卢小龙问:“你吃了没有?没吃就一起加入。”他的表情中含着并不情愿的不自然。看着这桌光明丰盛的酒席,卢小龙感到了局外人的冷落。他原来像和尚托着金钵一样兴致勃勃地托着草帽,现在垂下手,草帽贴在了腿上。
沈丽绕过饭桌一边擦着嘴一边走了过来,她问:“你到底吃了没有?”卢小龙说:“吃了。”
沈丽说:“那就再喝点汤吧。”卢小龙说:“不用了。”听见沈丽背后一桌人在谈论沈丽今天的生日,还在谈论有关沈夏和沈丽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故事。沈丽扭头看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沈夏的父母今天一起来了。”卢小龙越过沈丽的肩膀瞄了一眼吉庆有余的酒席,再一次觉得那里光明一片,沈丽说:“到我的琴房里坐一会儿吧,我吃完饭上去。”卢小龙觉出了自己的寒伧,他说:“你们吃饭吧,我先走了。”沈丽不安地看着他,目光落到卢小龙手中草草编就的草帽上,看到上面插的纸花,她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伸手说道:“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卢小龙端在手中看了看,此刻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粗糙拙劣的编织物,苇片参差不齐地穿插着,到处是三角形的、梯形的空洞,那两朵纸花也都不伦不类。他摇了摇头,说道:“瞎编着玩的。”沈丽还想对他说什么,那边沈昊大声说道:“丽丽,请小龙一起入座,他吃了没有?”沈丽回头看了看饭桌,对卢小龙说:“你待一会儿吧。”卢小龙微微一笑,说道:“不了,我走了。”说着,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沈老,我走了。”随后听到沈昊洪亮而又舒畅的告别声,沈丽送到门外,他跨上车,将草帽随随便便捏扁在手里,又看了沈丽一眼,蹬上车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骑行,不知不觉又沿着刚才的路到了北清中学门口。从校园里骑车出来几个人,似乎是熟悉的老师,其中有一个头发蓬起、面孔黑长的男老师就是过去教过他的化学老师,他立刻低下头一拐弯从他们面前掠过,迎面的街道杂乱无章地流过来,他下意识地朝颐和园的方向骑着,回头看看那几个老师,正在后面不远一边骑一边说着话。
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耳边一阵风响,距离肯定是拉开了,杂乱无章的街道也很快掠过了,面前又是颐和园的大牌坊。过了牌坊,一个弧形的弯道,就又到了颐和园大门口。此刻他似乎没有任何去处,像和颐和园结了仇,还要来这里践踏一番。存了车,买了票,他捏着粗糙扎手的破草帽第二次踏进了颐和园高高的大门槛。他还是沿着昆明湖东岸的大路走,没走几步,就到了知春亭,一个像小小半岛伸向湖水中的大亭子,中学春游时来这里,常常挤满了吃面包的学生,那时,一群群的学生们嚷着叫着,喧闹成一片,现在,这里冷冷清清。亭里一片阴暗,外面则是白光惨淡的冰湖,右前方是呆板的万寿山佛香阁,正面远远的是飘渺的苏堤,阳光惨淡地照下来,抖动着如烟如雾的光亮,左前方就是龙王岛,十七孔桥将它与这边的湖岸相连。看见岸边一块块与湖岸脱离接触的白花花的厚冰,又感到这里寒气逼人。
他在连接亭子的长条红木围凳上坐下,将手中的草帽一把一把扯开,两朵纸花先被撕碎,扬扬撒撒地扔了出去,拆散的苇片便纷纷扬扬地扔出了亭子,不紧不慢的风吹着它们,零乱地飘落在湖边。想到自己一路上捂着胸口将草帽当做生日礼物的情景,他冷笑了一声,讽刺了自己,而后,在十分凄冷的心境中很荒唐地想:沈丽会不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用四处张望的目光寻找他,及至发现他,便又高兴又不安地跑过来。他随即又冷冷地笑了一下,再一次讽刺了自己。沈丽不会来找他,沈丽也想不到他会再来颐和园,沈丽正和沈夏两家人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吃着生日饭,吃完饭后,还会没完没了地喝茶聊天。然后,沈丽和沈夏还会到琴房里,一个弹钢琴,一个拉小提琴,没完没了地吹拉弹唱。然后,两家的父母还会没完没了地聊着沈丽和沈夏小时候的青梅竹马,这样聊着就到了吃晚饭时候,两家人会一块儿下厨房,一块儿烹调,再一块儿有说有笑地围着光明碰杯。然后,沈丽会把沈夏一家三口送到西苑门口,亲热地和他们挥手告别。然后,沈丽会一个人慢慢在西苑走着,回到家中,她或许会想到他卢小龙,神情忧郁一下。然后,她便上楼坐到自己房间里想事情,具体想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此刻让他感到清醒的,是脚冷。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球鞋,大脚趾处已经有了破洞。他活动了一下脚趾,看见大脚趾顶着袜子也露出了破洞。今天在颐和园溜达时,沈丽看了看他的球鞋,说道:“你该换双鞋了。”卢小龙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鞋破一点没关系,我从来是穿烂了才换的。”这是他多少年引以为豪迈的风格,他就是用这样不修边幅的革命气派赢得了他在同辈中的威信,然而,此刻他多少觉出了这样破着大洞有些难看。他靠在木柱上,两腿在长凳上上下相叠地伸直,在无所归宿的心情中,想到自己在农村流浪时写给沈丽的一封又一封信。说不定沈丽会猜到他又回了颐和园,有可能在撂下午饭后跑回来找他。明知这种可能性不大,他还是止不住回头向大门口的方向张望,冷冷清清的道路上,只有三三两两不着边际的游人,差不多都是神情陌生的外地人。他出声地冷笑了一声,讽刺自己,然而一抬眼,他却激动了,那匆匆而来的明明是沈丽,他立刻站起来,加快步子走出知春亭,将自己暴露在岸边的明亮处,然后转过身等待沈丽的发现。脚步却匆匆地从身后过去了,他扭过头,看见一个女性穿着和沈丽差不多的呢子大衣朝前奔丧一样地赶着,那憔悴的乱发完全不像沈丽,然而,他还是要排除百分之一的可能,便加快步子从后面赶了过去。等追过那个女子,他装作随意地扭头看了一下,却是一张风餐露宿的丑脸。他一拐弯下到湖岸边,装作试踏冰层,将那个女人放过去之后,又溜溜达达爬上岸来,回到知春亭继续熬时光。
太阳西斜了,人也快冻透了,他还是止不住梦一样的幻想:沈丽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会看到他宁死不屈地坐在这里,会哄慰着他离开。他越来越觉得这是痴心妄想,然而,他还是等待着。他想象沈丽有可能去他住的地方找他,找不到就可能想到颐和园,她就会再来颐和园找他,他在她的劝说下离开,才是一个完整的结局。太阳更偏西了,就快挨近西山了,更加冷清的公园终于埋葬了他可笑的妄想,他擤了擤直流清鼻涕的鼻子,走下了知春亭,开始失败地撤退。一下午的痴心妄想荒唐之极,他却陷在其中不可自拔,人有时就要破罐破摔糊涂一阵,谁也不能总那么清醒。
迎面溜溜达达走来一个人,一身蓝棉袄,一个小平头,很像和自己一起去刘堡插队的同学唐北生。他麻木不仁地一笑,自己今天的错觉太多,一下午接连看到好几个女子像沈丽,现在,又把一个男人看成老同学。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走近,他吃了一惊,对方太像唐北生了:不高的个子,布满青春疙瘩的长圆脸,对方也惊愕地看着他。正是双方的惊愕表情,使他确认了这果然是唐北生,对方也在同时认出了他,并叫出了他的名字,两个人互相抓住胳膊,亲热而感慨。
自从卢小龙七O年秋末离开刘堡村流浪以来,两年多过去了,今天在这里重逢,真有些百感交集。卢小龙问:“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唐北生说:“我上个月回来的。”卢小龙问:“你离开刘堡多长时间了?”唐北生说:“好几个月了,先去四川看我一个叔叔,在那儿住了一阵,又回的北京。”卢小龙问:“村里还有谁?”唐北生回答:“走了有一半了,剩下的人也都准备走,可能这几个月又走了不少。”卢小龙问:“大个子还在吗?”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卢小龙问:“其他人呢?鲁敏敏现在谁管着呢?”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托给大个子了。”“鲁继敏和贾若曦怎么样?”卢小龙问。唐北生说:“不知道。听说她们两个想上工农兵大学,好像也没走成。贾若曦被刘仁鑫搞得流了两回产,弄得周围几个村都知道了。”停了一会儿,唐北生接着说:“我一到北京就想找你,你今天怎么一个人跑到颐和园来了?”卢小龙说:“闷了。你呢?”唐北生说:“我也是。中午去我爸爸单位找落实政策办公室,碰了一鼻子灰。”唐北生的父亲原来是个局长,文化大革命第一年就被批斗死了。卢小龙又问:“你烦,怎么往这儿跑?”唐北生说:“我爸爸他们机关就在颐和园后门外。”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唐北生说:“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旁边就有一家公园里的餐馆,两个人进去了,空荡荡的餐馆里没有一个吃饭的,傍晚残存的一点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十几张油晃晃的餐桌都板着面孔一动不动。服务员是一个系着白围裙的胖姑娘,听说他俩要吃饭,她大大咧咧地说:“只有饼子了。”唐北生问:“还有什么菜?”
胖姑娘双手插在白围兜中间的口袋里,说道:“菜是凉的。”“凉不凉没关系。”唐北生说。从大盆里舀了一盘肉片炖扁豆,又舀了一盘肉片炒白菜,要了两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两个人就摆开摊子吃起来。胖姑娘一边扫着地一边说道:“你们快点吃,再过十分钟我们就下班了。”两个人风卷残云地将两盘菜对付着一瓶酒干完了,又买了一份熏鱼,用纸一包,连同四个烧饼和喝剩的一瓶葡萄酒提着出了餐馆。卢小龙看了看正在落山的太阳,说:“咱们是不是该往出走了?该静园了。”唐北生说:“没事,咱们往里走,溜一溜,不行了我带你出去,这块我熟,有几个缺口,一跳就出去。”
两个人沿着卢小龙中午一个人走的路线绕湖半周来到了苏堤。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开始暗下来,唐北生说:“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接着吃完。”一个小桥洞下面干干地没有水,长着枯黄的杂草,坐落着几块大青石。唐北生说:“咱们下去。”两个人踩着高高低低的石头跑下了桥洞。这地方果然避风,两个人把半人多高的枯草趟开压平,垫在屁股下面,把一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一包熏鱼放在石板上。唐北生又把酒瓶磕开,递给卢小龙说:“咱们就着瓶子喝吧。”卢小龙醉眼惺忪地摇了摇头,说:“我从来不喝酒,刚才陪着你喝了一瓶葡萄酒,已经有点醉八仙了。”唐北生说:“没事,醉了,咱们就在这草里滚一夜。你还记得你离开刘堡前那天晚上咱们在山凹凹里开的秘密会吗?”卢小龙说:“当然记得。”唐北生说:“真没想到,两年一晃就过来了。”唐北生将一包熏鱼也摊开,两个人将烧饼掰开,夹着熏鱼一边吃一边喝开了葡萄酒。烧饼、熏鱼吃完了,酒还剩下半瓶,天已经完全黑了,桥洞外的湖面、芦苇都影影绰绰,只看见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两个人都有点晕头晕脑,但还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对着瓶口喝着。唐北生一边喝一边说:“借着酒劲,咱们在这儿待一晚上也顶得住了。”
这样喝着聊着,卢小龙觉得酒劲像两边的枯草一样蓬蓬勃勃地往上蹿着,很多往事都在眼前打转:先是六六年发起成立红卫兵,然后是上山下乡,最后是挨整散伙,各找出路走后门回城混饭。唐北生咕咚喝了一口葡萄酒,说道:“我这回要不还是出不来,专门托人从北京买了几盒维生素B12注射液,送给新调来的公社书记,才算是给我盖了章。”卢小龙问:“刘仁鑫现在干什么呢?”唐北生说:“还是公社副书记,实权派。”唐北生又咕咚喝了一口酒,把葡萄酒瓶放到石头上,说道:“咱们这代人纯粹是当炮灰了。我在农村睡了几年凉炕,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咱们刘堡的知识青年有好几个人都是风湿性关节炎,现在想起来真是傻瓜蛋。”卢小龙抓过酒瓶子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说:“甭说后悔话。”唐北生说:“这不是后悔话,是气话。”卢小龙说:“也甭说气话。”唐北生抓过酒瓶,将最后一点酒都仰脖灌了下去,撂下酒瓶说道:“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憋着屁不敢放。”卢小龙说:“我没什么不敢。”唐北生说:“我说这话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你不要这么过敏。”卢小龙说:“我怎么过敏了?”唐北生醉醺醺地晃着头,看着卢小龙说:“你组织大家步行去农村,领着大伙干,你当然不愿意否定自己。都到今天这一步了,没必要这么过敏。”卢小龙说:“过敏过敏,你们都说我过敏,你们才过敏。”唐北生说:“‘你们’是谁?你是不是喝多了?”
卢小龙说:“‘你们’就是混蛋。”唐北生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打了一个酒嗝,低着头说道:“你骂我是混蛋,我说咱们都是混蛋。你也是混蛋。”
卢小龙搪开他的手,唐北生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同时把脸贴在自己胳膊上晃着,继续嘟嘟囔囔地说:“你应该承认,你也是混蛋。”卢小龙又搪开对方的手,说道:“我不承认我是混蛋。”这下用劲大了,拳头打着了唐北生的下巴。唐北生眯着眼左摇右晃着,又腾出手一下抓住卢小龙的领口,说道:“你要敢于放下架子,承认咱们都是混蛋。”
卢小龙又去搪对方的手,唐北生却伸过又一只手,两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口,同时把自己的脸埋在自己的两臂中晃着。卢小龙奋力一推,唐北生一下仰倒在地,头很响地磕在了石头上,听见他“哎哟”呻吟了一下,吃力地撑着爬了起来,摸着后脑勺说:“你把我的头磕破了,流血了。”说着,他将一把湿糊糊的液体一下抹在卢小龙的脸上,说:“你看看,这是不是血?”卢小龙在醉意朦胧中也闻到了血腥味,这多少使他有些清醒,他捉住唐北生的手说:“咱俩别闹了。”唐北生依然摇来晃去地要抓住卢小龙,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要有勇气承认咱们是混蛋。”卢小龙说:“我不承认。”唐北生说:“不承认,就不行!”卢小龙说:“你的头都磕破了,别再闹了。”唐北生往前一扑,将卢小龙扑倒在毛扎扎的枯草上,翻身压在卢小龙的身上,继续说着:“咱们就是混蛋。”
正在这时,桥上传来喝问声:“谁在下面呢?出来!”接着,两道手电光从桥洞两边照下来。两个人多少清醒了一些,卢小龙用力推着唐北生,唐北生也松了手,两个人挣扎着起来。看见手电光绕来绕去跑到了桥头,从那边湖岸的坡上跑下来。两个人用手遮挡着光亮,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那几个显然是公园巡逻的人,说道:“你们在干什么?”唐北生说:“你们为什么照人脸?这是污辱人。”听见对方冷笑一声,说:“污辱人?公园早就静园了,你们躲在这里,是想搞破坏呀。”说着,手电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唐北生大概是酒醒过来了,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了过去,碎石子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及手电筒上,一支手电被打灭了。巡夜的四个人都带着棍棒,立刻被激恼了,逼了上来。卢小龙抓起酒瓶子,唐北生又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四个拿着棍棒的人将两个人团团围住。唐北生大喊着举起石头,一根粗木棍击中他的手腕,唐北生喊了一声,石头落了地,手臂像鞭子一样落了下来。卢小龙发疯一样举起酒瓶朝对方抡去,酒瓶砸碎在头顶的桥洞上,听见对面有人“哎哟”了一声,碎玻璃渣溅落在那个人的脸上,接着,四个人的木棍凶狠地殴打起两个赤手空拳的人,直到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反扭着双臂押出了桥洞。
黑夜里,沿着苏堤往前走,寒冷的风带着冰湖的气味吹来,卢小龙完全清醒了,但他已经难以逃避这个狼狈的局面。他们被押到了公园派出所,分别被手铐背铐在了圆木柱上。
过了好一会儿,来了一个值班民警,是个眉毛长得像黑毛刷的老警察,他在六七个手拿棍棒的联防队员的簇拥下对卢小龙和唐北生进行了审问。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两个人回答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警察登时显得通情达理。又问两个人在哪儿插队?他们又如实说了。一听在这么远的外省山区插队,老警察的表情又平顺了一些。问他们插队前是哪个学校的?两个人想了想说:“是北清中学。”北清中学离颐和园不远,老警察显然又放松了一些表情。又问两个人叫什么名字?唐北生先报了一个假名字,卢小龙想了一下,也报了一个假名字。老警察记完了,吩咐道:“铐他们一晚上。明天早晨和北清中学联系一下,是他们的人,让他们领回去,如果是假冒的,就将他们送分局。”人都走空了,两个人被继续背铐在院子的走廊上,后半夜天越来越冷,两个人只能双臂在背后倒搂着木柱,倒着脚,实在困得不行了,就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木柱打一个盹,一个闪失醒过来,两臂已经连冻带铐完全麻木了。唐北生说:“这滋味太难受了。那年你被刘仁鑫吊在公社,是不是更难受?”
卢小龙说:“是。”唐北生又说:“你还不承认咱们是炮灰,是混蛋?”卢小龙没有说话。
一直熬到天亮,小院里有了进进出出的人,都用半好奇半冷漠的目光扫视着他们。唐北生发现了卢小龙脸上的伤痕与血迹,说道:“你这脸上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卢小龙也看到了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惨样,两个人尽量紧靠着木柱,好使自己被铐的手臂少一点疼痛。
唐北生说:“这时候的感觉真是任人宰割。”天更亮了,听见一群人说话的声音,走进了院门,那个昨夜审讯的老警察背着一手抬着一手,指着铐在柱子上的卢小龙和唐北生问道:“这是你们学校的吗?”卢小龙抬头一看,进来几个北清中学的老师,其中有米娜。米娜看见卢小龙和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样子,十分惊讶。她走到卢小龙面前,不敢相信地说:“怎么会是你?”而后,转头对那个老警察说:“他们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后来去外地插队了,这个叫卢小龙,那个叫唐北生。”老警察及周围几个联防队员一听说卢小龙的名字,都睁大了眼睛,说:“这就是卢小龙啊?久闻大名嘛。”卢小龙闭上了眼,听见老警察说:“他们俩昨天晚上报的是假名字。”又听见米娜说情的声音。接着,有人上来替他们下了手铐。当卢小龙和唐北生随着北清中学的几个老师往外走时,老警察走过来拍拍卢小龙的肩膀,说:“你就是卢小龙啊,怎么落到这一步?”卢小龙闭了一下眼,什么也没说。
他们出了颐和园,米娜和几个老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先走了。唐北生又和卢小龙互留了联络地址,也分手了。卢小龙推上车走了几步,看见路边有一个水龙头,他停住车,捧着自来水洗了洗脸上的血迹,掏出手绢轻轻擦干了脸,又一次觉出脸上伤痕的疼痛,然后,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上懵懵懂懂地骑着车。北清中学的校门过去了,西苑的大门也到了,他当然不会再走进去。一拐弯进了日月坛公园的西门,骑着车到了公园中心的喷水池,他把车支在一边,在喷水池边呆呆地坐下。近七年前,北清中学的学生曾在这里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一个叫贾昆的老师被打死了,一个叫米娜的老师后来被他从喷水池中拉了出来。
喷水池冬天没有水,干枯着,好像这些年重修过,显得比六七年前更新一些了。公园里冷冷的,没有什么游人,他眯着眼,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叹了口气,推上车离开了。
就在同一天早晨,在江西一个冷清的院子里,一个68岁的矮个子老人一大早就醒来了,他就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第二号走资派”的邓小平。1969年秋,他被流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三年多过去了,今天他将依照中共中央的通知返回北京。一早起来,发现取暖的火炉已经冰凉,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他决定再生一次火,暖一暖全家。
三年来,冬天的劈柴、敲煤、生火已成了他承包的家务之一。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夫人和坐在轮椅上残疾的儿子以及站在一旁的女儿,又看了看满屋已经打好包裹的行李,开始有条不紊地生火。漏尽炉灰,在炉底铺上几层炉渣,将废纸团成团,扔在炉膛里,点着以后,再放上几层薄劈柴,薄劈柴燃着以后,又放大块劈柴,等火熊熊旺燃之后,倒上一簸箕均匀的小煤块。浓烟冒过之后,煤火燃着了,再倒上一簸箕较大的煤块,用铁钩将煤块在火中铺匀,盖上炉盖,看着窗外浓烟滚滚。又过了一会儿,浓烟过去了,炉火已经烧旺,他搓搓手,满意地看着自己操作的成果,与一家人等待着启程。他忽然看到挂着的窗帘,问道:“这是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吧?”夫人点头说:“是。”他指着说道:“我们把它摘下来带走。”
在卢小龙推车离开日月坛公园的同一时间,邓小平一家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第十卷 第八十八章
这一年秋天,卢小龙带着铁路局的招工指标回到插队的县里迁户口办手续,招工指标是已在临近一个地区当地委副书记的父亲托关系帮他搞的。当他来到县城时,多少有一点重返故土的感觉。在刘堡近两年的插队生活中,县城他不多不少来过几次,赶集,给队里、给知青点买东西,偶尔也到县知青办公室看一看,刘堡村离县城不过十里路,站在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远远就能看见刘堡村的一片山。隔着秋天黄褐色的空气望过去,卢小龙心里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这一片山的气息还是亲切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将刘堡村的气味吸到了肺腑里,他看了看土里土气又熙熙攘攘的小县城,他先要去县城办事。
因为对招工的手续一点不摸门路,他先到了县委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任姓尚,是一个精神很饱满的中年干部,据说过去曾是农村小学的语文老师,见面先露出七分亲热。尚主任过去见过卢小龙,也曾赏识过卢小龙在刘堡村的作为,至于那时为什么没能保护卢小龙,他摊了一下手,笑着解释道:“那时北京来了材料,我们也不了解情况,你们和大队、公社关系又搞得糟了一点,所以让你吃了苦头,不过,也算是锻炼嘛。”知道卢小龙这次回来是招工迁户口的,他显出义不容辞的热情,立刻拿起电话给县计委主任打了电话,然后对卢小龙说:“你一会儿过去办就是了,没有任何问题。”放下电话,他又亲热地给卢小龙倒茶,大有留他聊一会儿的意思。一盒专门招待贵宾的中华烟也从他的抽屉里拿了出来,递到卢小龙手中。卢小龙点着了烟,坐在那里说起话来。没有几句,尚主任就讲到了卢小龙的父亲,他说:“你爸爸差点就到咱们地区来当地委副书记,现在他那个地区和咱们地区紧挨着,管着十几个县,今年夏天去省里开农业会议,我还见到你爸爸了,我向他说起你在我们县插队,你爸爸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干部,很有水平。”
卢小龙在和满脸红光的尚主任的谈话中明显感到,作为卢铁汉的儿子,他在县委办公室如何受到了尊重,这既让他不舒服也不服气,又使他有一种很舒服、很暖烘的感觉。从这开始,他知道这次回县里办招工手续将远不像预先想得那么麻烦。尚主任的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让人想到“风流”二字,稀疏的头发薄薄地铺在头顶,很高的发际露出饱满的额头。他将卢小龙几年前在刘堡村的作为大大赞扬了一番,说笑着将卢小龙送出了县委办公室,又送出了小院,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说道:“县计委在那个院子里。”卢小龙刚要称谢道别,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卢小龙的肩背上,说道:“走,我送你过去。”这一瞬间,卢小龙有种坐上轿子的舒适感,尚主任热烘烘的身体像孵小鸡的老母鸡一样烘暖着他。大概是有经常洗换衣裳的卫生习惯,尚主任的衣服发出挺浓的肥皂味,稀疏的花白头发下脖颈的皮肉已经松弛囊肿,一颗肥大的黑痣在脖颈上兀立着。
县计委也是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边一排青砖房半忙碌半悠闲地坐落着,有两三个干部在忙碌,也有两三个干部在闲谈,暖壶在往茶杯里倒水,茶杯里在冒水汽,香烟在每个人的嘴里抽着,烟雾则在公有的空间里弥漫。计委主任姓计,这是一个大家一说就哈哈大笑的话题。与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露着青筋,腊黄的脸上刻着山谷一样的皱纹,头发却很茂密,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夹着香烟的手指熏得焦黄。看见尚主任进来,站起来亲热相迎。尚主任将卢小龙介绍给计主任,计主任伸出鸡爪般的手和卢小龙相握,那双手又湿又热,握在手中十分不舒服。计主任对卢小龙也十分亲热,尚主任还十分风趣地对他说道:“卢小龙可是我们县的一个人才,那几年受了点冤屈,我刚才还和他说呢,如果不走,我们留在县里要好好安排安排。”计主任说:“让他到计委来就行,先干个副主任,过两年我这身体不行了,他就干个主任。”尚主任坐在那里腼出胸腹说道:“真要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这里了,最理想的是放在我这县委办公室当个副主任,再在底下兼个公社书记,连基层带上层一块儿锻炼。”
卢小龙又有了一种太阳底下坐轿子的感觉,轿子晒得暖烘烘的,自己像烤炉里的面包一样松软皮脆。计主任眨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道:“什么时候你再回刘堡,一定来县里看看,那时请你爸爸也来转转。”尚主任笑着一挥手,说:“他爸爸差点就来咱们地区。”
计主任点点头说:“我知道,咱们这个地区小,他去的那个地区大。”三个人说来说去,才说到卢小龙要办的手续上。他拿出了随身带来的招工指标及一系列相关的报表材料,计主任叫来一个长方脸的干事,吩咐道:“小童,你把这些去办了,该盖什么章就盖什么章。”小童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牛皮纸大信封拿去办了,没过一会儿,小童便将一摞报表材料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卢小龙手中,说道:“计委的章都给你盖了,你再去县知青办公室把档案取出来,就可以去公社迁户口了。”卢小龙问:“这儿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说:“是。”
又将一页一页已经盖了章的报表材料翻给卢小龙看,最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插到牛皮纸大信封里,说道:“别丢了,全在里面。”卢小龙又陪着几个人说了会儿话,尚主任和计主任说说笑笑地将他送出了计委小院。
卢小龙与一胖一瘦两个主任挥手告别,走过一段砖墙相夹的砖路,进了一个老旧的院门,门坎几乎有膝盖高,黑木门糟糟地散发着几十年的陈味,迎面一块破影壁挡在那里。
绕过影壁,院中一棵黑苍苍的老树将浓重的树荫罩在整个院子上,四面的房子都很旧,墙角堆着几个破筐和一个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确认了这就是过去的知青办,记得过去知青办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门一扇窗,门开着,里边黑洞洞地似乎没有人。他刚要张嘴打听,就听到屋里其实有说话的声音。他踏上房前的石阶,扶着糟旧的木门框探进头去,问:“这是知青办吗?”里边有人回答:“是,你有什么事?”晦暗的房间里办公桌上趴着一个正在写字的干部,旁边还坐着三四个影影绰绰的男女。听见这几个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着什么,听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识青年。
卢小龙又迈过一个高到半截小腿的门坎,跌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写字的干部抬起架着黑框眼镜的长方脸问卢小龙:“你有什么事?”卢小龙往前挪了几步,站在几个北京知识青年的背后说道:“我办招工。”几个知识青年立刻扭过头来看他,其中一个男知青长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一个女知青长着一张丰满的椭圆脸。那个干部低下头冷冷地说道:“去找计委。”卢小龙说:“我找过计委了。”那个干部说:“你找计委就是了,这儿不管。”卢小龙说:“计委的手续我全办好了,计主任让我来这里拿档案。”对方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卢小龙,那几个知青也都又仰起脸看着卢小龙。卢小龙站在黑暗中觉出一点戏剧效果。
他将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对方接过信封问:“你是哪个村的?”卢小龙说:“刘堡。”对方又问:“你叫什么?”卢小龙说:“卢小龙。”那个干部还没有抽出信封里的材料,便吃惊地扬起了脸。那几个知识青年也都站了起来,刚才他们看卢小龙的目光中还充满着嫉妒和敌意,现在浮出一脸眼巴巴的奉承。
那个干部扶了一下眼镜,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卢小龙啊,来来来,坐下,坐下。”说着,隔着桌子就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和他握了一下,对方拉着他在办公桌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了。刚才这个凳子上坐着那个面孔白皙的男知青,现在三四个知青都站在桌子一侧看他俩面对面说话。那个干部说:“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好了,我是去年调来负责知青办的。”
卢小龙礼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认识,他随口问了一句,“原来的贺主任呢?”金主任立刻摆了摆手,嗤之以鼻地说道:“别提他了,被判刑了。”卢小龙问:“什么问题?”金主任扶了扶眼镜,似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而后摆了一下手说道:“流氓犯,迫害女知识青年。”
卢小龙一下就明白了,为了圆过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也为了和金主任套个近乎,他拘谨地笑笑,说道:“真是没想到,看他的样子倒挺老实的。”金主任一拍桌子说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他对卢小龙说:“你怎么一去两年多也不回村了?”卢小龙说:“整我,受不了,跑了呗。”金主任摇了摇头,说:“唉,那些人真没水平,话说回来,也是贵人多磨难嘛!这回你招工去哪儿呀?”卢小龙说:“铁路局。”
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抽出来哗哗哗地翻看了一遍,又折叠好插回信封,说道:“既然这样,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问:“你是直接去的县计委?”卢小龙如实说:“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县委办公室尚主任,他领着我到县计委找的计主任。”金主任连连点着头,卢小龙觉出自己的叙述在金主任这里引起的尊重,在身边这几个知识青年中引起的比羡慕更复杂得多的反应,他为这样的特权感到不安,便转过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友好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他们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各说各的事。”卢小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也坐吧。”他们依然站着说:“你和金主任先说话吧。”他们背靠墙站在黑暗中。卢小龙与金主任面对面占着窗户投进来的仅有的一方朦胧光明,他越来越感到不安。金主任显然忘记了周围的这几个知识青年,像在冷落中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话题,冒出滔滔不绝的谈兴。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要来咱们地区当地委副书记?”卢小龙感到身侧几个同类的目光,局促不安地回答:“没有。听尚主任说,原来要来咱们地区。”金主任恍然大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噢,我知道了,是到了其它地区了,我知道,我知道。”又问:“那年你离开刘堡跑哪儿去了?”卢小龙说:“流浪去了。”
金主任用手梳了梳头发,精神饱满地哈哈笑了,一股子烟味和大蒜味臭烘烘地扑过来。
卢小龙耐心熬着不可避免的一番谈话,金主任却谈来谈去总也谈不够,他觉出了卢小龙的等待,便站起来,用钥匙打开身后一个摇摇晃晃的四门文件柜,在里面翻寻了一番,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看说:“刘堡村卢小龙,就是它。”他从里面抽出几张铅印的表格和材料,逐页翻了翻,说道:“你的档案都在这里头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笑着看着卢小龙,说:“你不想看看吗?”卢小龙摇摇头,他知道这个规矩,照理说档案都是不允许个人携带的。金主任一边将那些表格材料插回档案袋里一边说:“就那么回事。”他撕了一张白纸,抹上胶水,将档案袋严严地封住,贴好以后,又拿起县知青办公室的公章在封条上盖了几个章,递给卢小龙:“你在县里的手续就办完了,然后去公社把户口迁出来,再去粮站把粮油关系也办出来。”卢小龙拿起档案袋站了起来,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安,他对那几个知识青年亲热地告别,说道:“我先走了。”几个人眼巴巴地说道:“再见。”金主任绕过办公桌走过来,扶住卢小龙的肩膀说道:“我送你几步。”
两个人还没有走出门口,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回头,对方问道:“你这个指标怎么要来的?铁路局还要人吗?”卢小龙为难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是我要来的。”金主任一边用手推着卢小龙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说道:“你问他,他也不会知道。”他和卢小龙跨出高门槛,走出了老树阴暗的院子,金主任显得十分亲近地对卢小龙说:“原来那个姓贺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个女知识青年吗?”卢小龙等着他往下说,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卢小龙先伸手比划了一个1,又伸手比划了一个8,说道:“18个,其中两个定性为强奸,所以被判了死刑。”卢小龙悚然一惊,知青办原来那个贺主任矮矮的个子、病恹恹的腊黄脸,像一个谨小慎微的小职员,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模模糊糊中他回忆起一个镜头,有一回他到知青办,同是这个黑屋子里,看见一个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从贺主任的手中泥鳅一样滑脱出来。那是一个非常仓促的镜头,正是这个镜头,现在将不可思议的事情做了一点注释。
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了一堆话,希望他到铁路局上班后来封信,建立联系。
已经走出了县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了,卢小龙站住和金主任告别,说道:“我这就赶着去公社了。”金主任仰着那张黑红的长方脸说道:“你还去刘堡村看看吗?”卢小龙说:“想去看看。”金主任点点头,说:“应该去看看,到底在那儿干了两年,有感情的。”卢小龙说:“金主任,你回吧,他们还等着你呢。”金主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说道:“他们那些事找我没用。”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和档案袋都装到挎包里,回头看见金主任还在县革委大门口冲他招手,他也又招了招手,便朝前走去。
正赶上县里有集市,不宽的街两边摆满了摊:卖枣的、卖柿子的、卖扫帚的、卖烤红薯的、卖羊杂碎汤的、卖辣椒的、卖蒜的。辣椒是一串串红红地挂在那里,蒜是一辫辫长长地搭在那里,羊杂碎汤在大铁锅里滚着,一只胖手拿着大铁勺在汤面上转圈舀着,喝羊汤的将冷馍馍、冷窝窝头一块块掰碎泡在羊汤里,连吃带喝着。卢小龙一边在热烘烘的集市中穿行,一边为今天办事顺利感到意气风发,他今天第一次领会了社会上刚刚时兴的一个名词“走后门。”他发现“走后门”是很让人舒服的事情,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坐在一顶暖烘烘的轿子里。
刚刚走出这条闹街,就听见后面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气喘吁吁的叫唤:“卢小龙。”他转过身,看见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她在卢小龙面前站住,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卢小龙,我是王村的,我叫李慧姝。”因为气喘和局促,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卢小龙有些拘谨地笑着,等着她说话。她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回头望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卢小龙,我想求你帮帮我,不管是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去。”她说得十分急切,卢小龙只能尴尬地一笑。李慧姝又说:“你去刘堡,我陪你去吧。”卢小龙连忙摇头,说:“不用。”李慧姝解释道:“我骑着车呢,可以驮上你,我现在推车去。”卢小龙说:“真的不用。一路去刘堡,上坡下坡,骑车也不方便。”李慧姝看着卢小龙,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卢小龙想到了被判死刑的贺主任,他既同情又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给我留个地址吧,我以后要是有办法,就跟你联系。”对方马上从肩上的书包里掏出钢笔,又掏出一个小日记本,撕纸来写上了地址、姓名,塞到卢小龙手中。
卢小龙在对方眼巴巴的目光下尽可能显得郑重地将这一页纸折叠好收了起来,放在了口袋里。他搭了一辆顺路的马车,马车叮铃哐啷地上坡下坡,卢小龙看着两边已经收完秋庄稼的土地,用在行的眼光估量了一下今年的收成,和赶车的把式,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壮年农民扯着闲天,中午时分就到了公社。
冤家路窄,原公社副书记刘仁鑫已被提升为公社书记,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训人。他穿着一身浅黑色的中山装,留着小分头,一边训人一边原地倒着脚步,一张老鼠脸配着矮小的身材,依然给人贪婪而诡诈的感觉。他一眼就认出了卢小龙,眼中射出惊疑的目光,随即堆出不自然的微笑,三年没见面,颧骨显得更高了。卢小龙立刻把来意简单说明了,刘仁鑫紧张的表情一下松弛下来,脸上堆出的笑就自然多了。知道卢小龙已经在县计委盖过章,在县知青办拿了档案,便很有气派地一挥手,说:“剩下的事就都是咱们公社的了,我帮你安排。”他吆喝了一声,从靠门口的电话室中跑出来一个姑娘,刘仁鑫很权威地抖了一下手腕,说道:“去把管章的给我叫来。”姑娘扭着挺肉感的身躯跑出了院子,刘仁鑫又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五个人训斥道:“你们一天到晚就是胡来,回去以后好好反省反省,明天再来找我。”四五个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为首的一个穿着一件蓝褂子,高高地立在那里,头发剃得像个马桶盖,四周白森森,头顶一片黑,眨着眼嗫嚅地解释着什么,似乎是有关供销社的事情,而后,便领着一伙人走出了院子。
刘仁鑫依然想背着手和卢小龙说话,显然有点背不出气派了,他一边踢着脚下的几块石子,一边故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早就想找到你,叫你早点回刘堡,大队、公社这几年调整了几次领导班子,我一直想安排你。”卢小龙没那么健忘,他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应酬着这篇鬼话,刘仁鑫却好像越来越坦然,他说:“那年整‘5。16’,我顶了很大的压力,我就是说你来刘堡这两年表现好,上边逼我、压我、催我,为你的事我受了不少批评。”这时,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匆匆忙忙跑进公社大院。刘仁鑫立刻得了活力,伸出一只手来对卢小龙说:“把手续拿来吧。”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从挎包里拿出来,刘仁鑫接过来递给那个年轻人,说道:“该盖什么章盖什么章,该办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利索点。”年轻人点着头进到一旁的办公室了。
刘仁鑫继续踏着脚和卢小龙说话,他说:“今年县委办公室尚主任见到我,还打听你的情况。”卢小龙说:“我上午在县委见尚主任了。”刘仁鑫马上说道:“去年年底,传说你爸爸要来咱们地区当副书记,我一听特别高兴,想着那样你就可能跟你爸爸一起过来,回刘堡看看。”卢小龙又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听着这一切,闻见一股老鼠洞穴的气味从刘仁鑫那里一丝丝冒过来,他转头看了看院角那个曾经关押过自己的黑房子,黑房子开着门,里边黑洞洞的。他问:“那个房子现在干什么用呢?”刘仁鑫朝那边看了一眼,赔着笑说:“还空着呢。”卢小龙走过去,刘仁鑫只好跟过来,说:“这对你也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两个人站在了门口,里边很暗,门洞里淌进去的光明被两个人的身影遮住了一多半。一股湿闷的味道从里面溢出,好像面对一个潮湿的垃圾堆。他背着手踏了进去,屋里的地面比外面低,一脚跌进去,立刻觉出这真是个囚禁人的好地方。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四面的墙壁依然抹着黄土,空荡荡的,墙角铺着一些麦草,上边还有一块破烂的布门帘,不久前还像关过人的样子。
他走出了黑房,那个年轻人拿着卢小龙信封里掏出来的一摞材料从办公室走出来,说道:“刘书记,都办好了。”刘仁鑫说:“好好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遗漏。”年轻人一页一页翻看了一遍,说:“全了。”刘仁鑫指了一下卢小龙,说:“让小龙自己再检查一遍。”卢小龙接过来看了一遍,又看了给自己迁出的户口,反反复复检查完了,将这些材料又都收在了牛皮纸信封里,放进挎包。刘仁鑫一眼就看见挎包里的档案袋了,笑着说:“把档案也带上了?”卢小龙点点头。刘仁鑫又说:“没吃饭吧?在这儿吃饭吧。”说着,就吆喝道:“崔老头。”公社管做饭的崔老头穿着一身黑衣服高高瘦瘦地走了出来,那步伐像踩着高跷,有点僵硬地挪着,边走边在黑乎乎的围裙上擦着手,刘仁鑫说:“加两个菜,招待客人。”卢小龙忙说:“我已经吃过了。”刘仁鑫表示不信地打量着卢小龙,卢小龙说:“我真是吃过了。”
刘仁鑫点点头,说:“那你不回刘堡看看?”卢小龙说:“回去看看吧。”刘仁鑫说:“也好,我就不送你了,我下午这边还有个会。”
从公社大门出来,一路缓坡走着,走了好大一截,转过头去,刘仁鑫还站在公社大门口,居高临下地挥着手。卢小龙又走了一截,看到公社卫生院了,想起挨整的那一年,那天晚上被从公社大院放出来摸黑回村的情景,就是在卫生院门口遇到了鲁继敏和贾若曦。
他又回头看了看,刘仁鑫已经不见了,便眯着眼想了一下,拐弯进了卫生院。院里还算整洁,前后有几间房,一间房子里似乎正在开会,卢小龙溜过窗户朝里看了看。里面像是小学生听课一样,坐了一些农村妇女,讲台上坐着两个人,都有些面熟。想必是自己一露头就被注意了,那两个坐在讲台上的人看着窗外交头接耳了一下,就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卢小龙一看,正是贾若曦。
一见卢小龙,贾若曦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比过去胖多了,原来挺好看的小脸现在变得十分肥大,臀部像绑着面袋一样隆起着,卢小龙想到唐北生告诉他贾若曦曾经被刘仁鑫搞得两次流产。贾若曦不自然地笑着,走上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迁户口来了?”
卢小龙点点头说:“是。”贾若曦问:“去哪儿?”卢小龙说:“去铁路局。”贾若曦问:“都办好了吗?”卢小龙说:“都办好了。”贾若曦脸上露出似羡慕又不是羡慕的感慨神情,说道:“鲁继敏也在屋里呢。”卢小龙问:“你们干什么呢?”贾若曦说:“我们给各大队妇联主任开会讲计划生育呢。”卢小龙问:“你们俩现在还都在卫生院?”贾若曦说:“我在卫生院,鲁继敏现在是公社妇联主任。”贾若曦依然表情复杂地看着卢小龙,有些内疚地说:“那年整你,我……”卢小龙说:“不提往事了吧。”贾若曦有些求救地朝后看了看,屋里传出鲁继敏挺大的嗓门:“大伙先用脑子记一记,过一会儿我出题考大家。”
门开了,鲁继敏走出来,脸还是那样黑,眼睛还是黑得那样深,和贾若曦同样的变化是,也胖多了,本来不高的个子,胖得十分显眼。她走过来时,在不自然中准备着充分的亲热。聊了几句,卢小龙问:“今后怎么打算?”贾若曦说:“我还没想好,你问鲁继敏。”
鲁继敏说:“我爸爸死了。”卢小龙点点头,她的父亲鲁湘岭是著名作家。鲁继敏又说:“我三妹在陕西插队,办困退回北京了,照顾我妈妈。”卢小龙又点点头。鲁继敏说:“我现在想上工农兵大学,今年又没走成。”卢小龙问:“鲁敏敏呢?”鲁继敏说:“还在村里,放在来旺家了。”卢小龙皱了皱眉头,鲁继敏解释道:“家里本打算把她按病退办回去,可是我妈身体不好,鲁敏敏精神病,没人照顾她。”说这话时,鲁继敏眼中露出不安,卢小龙不再说什么。贾若曦问:“你吃饭了吗?”卢小龙点了点头,贾若曦又问:“还回刘堡看看吗?”
卢小龙说:“我这就去。”
三个人似乎没有更多的话了,贾若曦看看鲁继敏,鲁继敏看看贾若曦,两个人又都看看卢小龙。卢小龙说:“好吧,我就去村里了。”两个人跟着送到卫生院大门口,朝公社大院的大门看了看,没有人,就又送出来一截,这才分手。
路过镇里的小饭铺,卢小龙掏钱买了两个饼子,沿着山脚下的大路边走边吃。黄黄的土地与黄黄的山坡在阳光下和煦地摆放着,一片片村庄高高低低,窑洞、土坯房、砖瓦房懒懒的一片。土路时高时低地起伏着,两边的小树也都黄茸茸地蒙着尘土。走着走着,地面更开阔一些,远远就看见刘堡村的堡墙了,那是几百年前干打垒起来的又高又厚的土墙,墙头已经长出了杂草和小树。山上的梯田里,有人赶着牛在犁地,翻起一道一道土浪,将半尺来高的玉米茬连根翻起掩埋在土中。有人赶着牛踩在耙上耙地,那是需要掌握平衡的活计,耙子两米来宽,布满了钉齿,人踩在上面要左右倒着脚,控制着均匀的压力,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一趟耙过去,犁过的地就见了平,隔一会儿,就将耙出的玉米根扔到地边。这是在准备抢种冬小麦。一个在坡地上犁地的农民扶住犁,高高地打量着卢小龙,露出疑惑的表情。卢小龙认出这是刘堡村一队的农民,朝他挥了挥手,对方也认出他来了,忠厚的一笑,卢小龙曾经当过他们的生产队长,他吆喝了一声:“回来了?”卢小龙高声回答:“回来了。”对方又问:“是不是到公社迁户口了?”卢小龙说:“是。”对方说:“有空去家里坐。”卢小龙说:“行。”
一路走过去,村边的场上正在摊晒老玉米棒子,男男女女正在干活。卢小龙知道,大多数玉米棒子一收下来就分到了各户,这是队里留下来做饲料、做种子的。金黄的玉米棒子摊了一场,晒干了,就要用碾子压,压脱了粒,就装麻袋过秤入库。他走到场上,农民们早就停下手中的家伙,远远打量着他,村里人对任何外来的人都关心,每一户来了城里的亲戚,都会立时传遍全村。有人先认出了卢小龙,高兴地喊了一声,而后所有的人都认了出来,露出了笑容。卢小龙三步两步跳过路边的庄稼,来到了场上。人们对他都十分亲热,问长问短,卢小龙把回来干什么讲明白了,这才问起生产队三年来的情况,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知是卢小龙离开的时间太长了,还是因为他很快要走了,大家的亲热中有了一点生疏的客气,好像他是一个从上边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阳光金晃晃地照在场上,玉米棒子蒸发着香气,场四周是夏天才垛起来的新麦草。卢小龙走过去,拍着一个个麦草垛,麦草垛得很实,又抓起玉米棒子用手抠了抠,水分还在,晒干还要一些天,他用木锨翻了几下玉米棒子,大伙都笑起来,说道:“再回来给我们当队长吧!”卢小龙也笑了,又有人说:“再回来就该当大队长了。”人们说笑成一片。
卢小龙随手从挎包里拿出两盒海河烟,看了看场上,说道:“可惜这儿不能抽。”几个爷们都说:“没事,我们到下风抽。”说着,便都搓着手踩着玉米棒子来到场外,在土沟旁蹲下。
卢小龙发了一圈烟,和大伙坐在一起抽了起来。看着对面山坡下刘堡村的窑洞高高低低地排在那里,卢小龙想,这回离开刘堡大概很难再回来了,多少对这个土气洋洋的小山村生出一股眷恋之情。就是一条狗在这儿卧过两年,大概也不会忘记这地方。烟抽过了,该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卢小龙发现,自己和农民已经没有更多聊天的热情了,他急于离开农村。自己的事业不在刘堡了,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告别。
村里的知识青年都已走完,他惟一需要看一看的是鲁敏敏。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和人们告别,说要去看看鲁敏敏。大伙告诉他:“在来旺家。”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他贴着堡墙进了村,村里还是老样子,不时遇见一两个熟悉的人,都停下来和他拉着手说话,他掏出烟来一个一个说明着自己回村来干什么。农民们对他回来是亲热的,那亲热也很平常,就像遇到去城里上班的人回村一样,倒是一支香烟带出来的笑容更殷勤,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想着毕竟是自己干过两年的地方,以后又很难再回来,他把村里大概走了走。
机磨房、油坊还在哐啷哐啷地响着,冒着白面的气味、玉米面的气味和棉籽油的湿热气味。养猪场自然早已关闭了,豆腐房也早没了烟火,只是做豆腐的土房子还在,旁边的猪圈也还在。推开破木板门,里边黑洞洞的,借着透进来的光亮看了看,那盘磨还立在房子中央,没了锅的灶台还黑乎乎地蹲在墙角。三年过去了,一丝豆腐的气味都没有了,听说点豆腐的丁老头去年死了。他麻木地拉门走了出来,小木门碰响的声音让他想到在告别什么。这儿也有一个场院,也在翻晒玉米棒子,他和干活的人也是招呼着说笑了一阵,已经没有坐下来聊天的热情了,这伙人也都用又亲热又有点生疏的笑容目送他离开。下了坡,便看到生产队原来的饲养棚,远远看见饲养员田老头在饲养棚门口挪来挪去。田老头辨认了一阵,疑惑地打招呼,卢小龙走上去递了一支烟,说笑着聊了几句,低下头钻进了饲养棚。牛马都出去干活了,只有一匹马在里边嚼草,田老头进来说:“这是赶集回来刚卸了车的。”饲养棚里挺深,那盘大炕还在,过去点上一盏油灯,就是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会的地方。卢小龙想起当年自己盘腿坐在炕上,面对着一片黑乎乎面孔的开会情景。他拍了拍门边的水缸,伸手探了探,缸里水是满的,他捧起水洗了一把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脸,清爽地抖了抖头,走出饲养棚和田老头告别。
他几上几下地走着坡路,最后来到知识青年过去住的院子。土崖上三孔窑洞现在都被大队占了,挂着生锈的铁锁,邻居大娘见他回来,亲热地招呼着,他也回了招呼,照例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回来,而后趴在门缝中将三个窑洞都看了看,里边黑洞洞的,看不见什么,听说大通炕都拆掉了,里面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右边那间曾经做知青厨房的小房倒是敞着门,往里一看,堆着破缸破锅,邻居大娘走过来说:“前年麦收,在这儿开过一次集体灶,给收麦的人送蒸馍,后来麦收没再开过。”卢小龙看着小屋里布满的蛛网退了出来,和大娘告别后一路小跑上了一段陡坡,来到来旺家的窑洞前。
这里差不多算是村里最高处的窑洞了,几孔窑洞掏在一壁土崖上,住着三户人,土崖前一块平地,放着一盘石碾子,下面是水平的圆形碾盘,上面是围着碾盘中心滚动的石碾,碾盘上铺着一层刚刚开碾的玉米粒。推碾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碾子旁边坐着一个纳鞋底的妇女,正是鲁敏敏,还是胖胖壮壮的样子。对卢小龙的到来,她似乎毫不觉察,仍旧聚精会神地纳着鞋底,先用锥子将厚厚的布鞋底扎一个眼,将长长的针穿过去,拉着长长的细麻绳一直穿过,最后将麻绳勒紧;而后又拿起锥子扎一个眼,将针穿回来,一把一把将麻绳拉过又勒紧。鞋底的两面都是白布,已经纳了一半,针脚密密的。卢小龙走到她身边,她没有什么反应,还是一针一针地纳着,偶尔还将锥子在头发上磨一下,使锥子被头油润得更光滑,看她干活的样子很利索,像是健全的人,可是看她对外界麻木的反应,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卢小龙想了想,推起碾子围着碾盘转了起来。碾子靠外粗,靠里面细,这样正好在碾盘上转起圈来,碾盘上的玉米在碾子的滚压下哗啦啦地响着,逐渐破碎。看着碾盘周围的石槽中有一溜碾碎的玉米碴,他就知道,主人是要把玉米都碾成这样的玉米碴,好熬粥喝。
鲁敏敏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纳鞋底,他推了几圈扶着推棍站住了,叫道:“鲁敏敏,就你一个人在吗?”鲁敏敏慢慢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没有什么反应,又低头全神贯注地用锥子扎着鞋底。卢小龙又叫了一声:“鲁敏敏,我是卢小龙。”鲁敏敏过了好一会儿抬起眼,没有什么特别神情地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说:“鲁敏敏,你现在好吗?”鲁敏敏直愣愣地看了卢小龙一会儿,朝窑洞门口转过头去,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怔愣的眼睛中露出痴呆的疑惑来。卢小龙又推着碾子转了两圈,看着金黄的玉米粒在磨盘的碾动下微微起伏着,像是轧路机在轧马路。
这时,从窑洞里端着大簸箕走出来一个高高的小伙子,是来旺。他先是惊讶了一下,很快放下簸箕,高兴地走过来,说道:“是你回来了?”卢小龙赶忙递过烟去,来旺一见海河烟,先冒出一句话:“嗬,大海河。”喜滋滋地叼上,美美地抽了起来。他拉过一个小板凳让卢小龙坐下,自己则蹲在一边,看着一直在纳鞋底的鲁敏敏,对卢小龙解释道:“你们大个子走了以后,就把鲁敏敏交给我了,没有人管她,我就让她住到我这儿了。”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好像偷了女儿的人遇到女儿的父亲一样。卢小龙平静地一笑,说:“她现在好点吗?”来旺摇了摇头,说:“她就这样,不见好,也不见坏,不认识人,也不说话。可是,你比划着教她干点什么,她就跟着干。让她纳鞋底,她就从早到晚坐在这里一针一针地纳。”
说着,来旺又站起来走回窑洞,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笸箩过来,说道:“你看看。”卢小龙一看,里面已经放着一二十双纳好的鞋底,大大小小各不相同。卢小龙问:“纳那么多有用吗?”来旺说:“拿到集上换东西呗。”他把笸箩放下,又坐下和卢小龙说话。说了一会儿,看看山头已经没有太阳,远处的河滩地也都黄昏了,来旺说:“做饭吃吧,吃了就在我这儿住一晚上。”他跑到窑洞里点火做饭,锅碗瓢盆叮当响地忙碌着。卢小龙站起来又推开了碾子,推几圈,就将粗大的玉米粒往碾盘中间扫一扫,将下面的碎碴用小扫帚扫到四面的石槽里,再将聚在中心的粗大颗粒铺匀碾压。来旺屋里屋外地忙活着,冲卢小龙嚷道:“你放在那里,一会儿我推。”卢小龙说:“我推吧,以后想推怕是也推不上了。”
玉米粒碾成了碎碴,卢小龙将碾盘上的碎碴扫到四周的石槽里,又拿过簸箕来,将石槽里的玉米碴转圈从一个漏口扫到簸箕中,最后,再一次将碾盘上的玉米面打扫干净,磕打一下小扫帚,放到簸箕上。这件农家活就算做完了。来旺已经把饭做好了,现擀的面条,盛了几大碗端出来,在碾旁放了一个小方桌,叫卢小龙坐下,又拍一拍鲁敏敏的脊背,鲁敏敏停住手里的活计,抬起眼怔愣地看着来旺。来旺拿下她手中的鞋底、锥子和针,将一双筷子塞到她手里,又拍着她的肩膀连扶带推地让她站起来,走到小方桌旁坐下,然后将一大碗面放到她手中,他自己也端起一碗,对卢小龙说:“吃吧。”他把一小碗切碎的辣椒、一小碗盐还有一小碗醋推到卢小龙面前,说:“你自己加。”卢小龙一看这大碗的白面条,就知道来旺今天是盛情招待了。他也着实饿了,不再客气,端起一大海碗面条,加上调料拌和了一下,很香地吃了起来。鲁敏敏慢条斯理地吃着,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桌子,好像在回忆往事。来旺对卢小龙说:“你吃你的,她吃得慢。”
一大海碗面条填到肚里,卢小龙觉得十成饱了,不在村里干活,饭量早已不行了。来旺伸手要拿碗给他添,卢小龙摇了摇手,说:“吃饱了。”来旺说:“那再来碗面汤。”卢小龙说:“我自己来吧,你照顾鲁敏敏。”他端着碗进了窑洞,灶台在炕头,掀开锅盖,拿起铁勺舀了半碗面汤,又盖上锅盖。扫了一眼,窑洞里边穷得叮当响,除了炕,贴墙放着一张紫色的长条桌、两个板凳,窑洞深处放着几个缸,卢小龙知道有的是水缸,有的是米缸,窑洞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几辫蒜。土炕上放着两床被子,有一床一看就是鲁敏敏的城里人的被子。卢小龙看明白了,端着碗又出了窑洞,在小方桌旁坐下,喝起滚烫的面汤来。
来旺也起身盛了一碗面汤,过来陪着喝。卢小龙问:“你吃好了?”来旺说:“那还不吃好?”窑洞前越来越暗了,下面的村子里也暗了,远处河滩地也都暗了,来旺说:“今天你就在我这儿睡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我送你进县城。”卢小龙摇了摇头,他要连夜赶回县城去。来旺说:“急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卢小龙说:“明天一早我就得离开县城,办招工的事一天也不等人。”来旺又端上空碗回窑洞添面汤去了。卢小龙却想着要是再让他住窑洞,他会担心窑洞塌方,很难想象在插队的两年中能够一天一天睡在窑洞里,这死沉沉的窑洞一旦塌下来,还不把人闷死。那两年在刘堡,知识青年全被跳蚤咬得浑身起大包,他看了一下鲁敏敏粗糙的手腕和裤腿下露出的脚脖,刚才天还明时,就看见到处是被搔破的红肿疙瘩,看来,鲁敏敏至今也没有服跳蚤这一“水土”。
来旺端上大碗又出来了,说道:“你今晚当真要赶回县城去呀?”卢小龙说:“可不,要不就误了招工的日期了。”来旺说:“那我借辆自行车送你。”卢小龙说:“不用,这路上坡下坡也不好走。”来旺说:“不要紧,下坡和平路我驮着你,上坡你就下来,咱们推着车走。”卢小龙还想谢绝,来旺说:“就这样定了,我去借车。”他将面汤喝完,带着一头汗气跑到下面村里去了。周围的两户人都是鳏夫,这时才黑着从外面回来,认出卢小龙,打过招呼后,都问:“不在村里住了?”卢小龙说:“不住了,以后来时再住吧。”说话间来旺推着自行车上来了,见鲁敏敏已经把饭吃完,就给她盛了一碗面汤,等着她把面汤喝完,将碗收到屋里,又拍了拍鲁敏敏的脊背,扶着她站起来。鲁敏敏驯服地跟着他,挪着步子进了窑洞,卢小龙也跟了过去。来旺点着了油灯,卢小龙问:“村里不早都通了电灯吗?”来旺说:“那是你在那年通的电,这两年不知有什么费没交,又给咱们停了。”来旺扶着鲁敏敏在炕上坐下,将那只没纳完的鞋底连同锥子、针线塞到她手里,鲁敏敏又开始用锥子扎起鞋底来。
来旺问卢小龙:“你还坐会儿吗?”卢小龙说:“不坐了。”来旺说:“那咱们就走。”
来旺骑上车,卢小龙跳上了后座,一路下坡出了村,坡起坡落地朝县城骑去。遇到两个大坡,他们便下来走,走着走着,月亮已经明明地挂在头顶。他们又上了车,一路下坡地飞快骑着,很快到了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卢小龙说:“你回吧,我进城了。”来旺扶着车,擦着额头的汗,说道:“你以后有时间再来村里看看。”卢小龙抬头远远看着刘堡方向的山脉在月光下黑苍苍的,心中升起一股挺复杂的情感,他说:“有时间我一定再回来,鲁敏敏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来旺点点头说:“你放心。”
自行车颠响着越走越远,卢小龙站在那里目送着,来旺远远地又向这边招了招手,便拐下大路上了小路,隐没在一片土坡后面了。卢小龙遥望着刘堡村方向的山脉,那里连隐隐的灯光也没有,只有记忆告诉自己曾在那里生活过两年。他扭转身朝县城走去,他打算到县委招待所住一夜,天一亮,就到县粮站把粮食关系办好,然后立刻离开这里。
第十卷 第八十九章
1974年春天的江青可谓春风得意,得意之即,她突发奇想要骑骑马,几匹剽悍而驯良的高头大马被牵进了北海公园。自文化大革命以来,北海公园就停止对外开放,成了江青一伙人的游玩之地。为了助兴,她特意打电话将王洪文请来。去年召开的中共十大,王洪文当上了中共中央副主席,表面的地位高于江青,实际却并非如此,所以,江青一请便到。
马是从军马场牵来的,一人一匹骑上,几个军人牵着马缓缓而行。王洪文自己拿过缰绳来,说:“我不用人牵,我自己来。”他一夹马肚子,让马小跑起来。江青也要自己操纵缰绳,一群簇拥的人纷纷劝道:“不要莽撞,还是让人牵着好。”江青说:“好吧,那我们也跑起来。”牵马的军人牵着马跑起来,王洪文在前面勒住马等待,两个人很快跑到平行。青年京剧演员赵康也被叫来一起骑马,这时也尝试着自己驾驭缰绳,从后面策马追了上来。
三匹马在北海湖边的水泥路上缓缓地跑着,江青居中一左一右被簇拥着,感觉很舒服。牵马的年轻战士一边奋勇地跑着,一边不时回过头观察一下三匹马跑动的状况,后面还有几个管马的军人尾随着,随时准备救急。北海公园中间是一座小山,山上立着一座尼泊尔风格的白塔,小山周围环绕着湖水。几个人绕着山下的路跑了一圈多,江青觉得自己出了汗,便在搀扶下踏着马蹬子下了马。王洪文和赵康还都余兴不已地勒着马在原地转圈,江青说:“你们愿意跑再跑一会儿吧。”王洪文一松缰绳,骑着马又绕着山脚下的路跑了起来。赵康骑在马上原地转了几圈,看了看江青,还是决定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管马的军人,说:“我也不骑了。”
江青在一群人的陪同下沿着湖边漫步,几匹马被人牵着跟在后面,马不时打着响鼻,抖动着剽悍的肌肉,显出随时准备奔腾的活跃来。赵康笑着说:“这些马都好骑,肯定挑选的是比较驯服的马。”江青回头看了看抖着鬃毛昂首漫步的马,说道:“再野的马,我也有办法驯服它。”赵康说:“这可不能那么绝对,驯马是一项专门技术。”江青说:“你知道武则天驯马的故事吗?”赵康挠了一下后脑勺,很有喜剧色彩地笑着说:“不知道。”江青瞟了一眼肌肉发达的赵康,将他归为与马相同的人,说道:“武则天曾经对一个很有能力又桀骜不驯的大臣讲到她驯马的办法,她是这样说的:”昔太宗有马,肥逸无能制者。朕为宫女,进言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三匕首。鞭之不服则其首,之不服则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你听懂了吗?”赵康的长方脸上堆满了肥壮的笑容,说:“听懂了,先拿铁鞭抽,再拿铁打,不行了拿匕首扎。”江青笑了,说:“天下没有制服不了的烈马。”
他们在湖边站住了,沿湖的长廊下,早已备好了一排椅子,赵康等江青坐下后,自己也挨着她坐下了。江青朝后摆了摆手,说:“马不骑了。”马便被牵走了。刚才两腿夹着肥壮大马的感觉还留在两腿内侧,马高大而肥硕,冒着腾腾的热气,有种颠簸不已的活力,现在还让她像坐在船上一样有摇晃的感觉。
王洪文又骑了两圈,也翻身下马,将缰绳撂下,接过服务人员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也在江青身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同江青一起观赏起湖面的春光来。对面是北海有名的五龙亭,五个亭子相连在湖边的水中,柳树已在对岸绿茸茸地随风蠕动。江青坐在一个专门为她准备的藤椅上,两手放在藤椅扶手上,用非常饱满而从容的政治胸怀扭头对王洪文说:“刚才我还和赵康讲了武则天驯马的典故。”王洪文笑着点头说道:“我知道这个典故,听你讲过:一铁鞭,二铁,三匕首,非常有气魄。”自从担任副主席以来,王洪文尤其显得英姿勃发,他今天穿着一身很得体的军装,坐在那里显得既谦虚又自信,有一种指挥千军万马的仪表与姿态。江青看了看周围侍立的人群,从从容容地讲道:“武则天是了不起的政治家,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真正的女皇,过去对她的评价是不公正的,她其实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大政治家。”王洪文右胳膊靠在椅背上,两手相握,很潇洒地颠着二郎腿说道:“历史上很多评价都要重新翻案。”
江青看了赵康一眼,他因为王洪文在场显得有些窝囊。江青又接着说:“中国自古以来都是男尊女卑的传统,武则天能够在这种传统的包围下掌握政权、巩固政权,而且励精图治,要比一个男人当皇帝难得多。历史上有人说她残暴、杀人多,是不公正的,她不是无缘无故杀人,因为反对她的势力太猖狂,她没有合法的正统地位,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就不得不实行坚决镇压的政策。只要消灭了有威胁的政敌,她还是能够放宽政策就放宽的。”
王洪文配合地说道:“是,就和我们现在一样。打倒了反革命逆流,我们就能够落实政策。”
江青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武则天的业绩。王洪文和赵康一左一右地边听边频频点头。江青用手环指了一下北海公园,说道:“现在看来,慈禧太后修颐和园也还能理解。”王洪文和赵康都侧转头看着她,听她讲起中国又一位掌权的太后。江青说:“她每日处理那么多国家大事,总要有一个休闲之地,要不她去哪儿?北京现在这么多公园,有一两个像北海这样关起门来不开放也是应该的,这样咱们才有个地方转一转,在这个问题上也不能搞绝对平均主义。”赵康总算笑着赔了一句话:“就是,总不能把中南海的大门也都打开,谁想进去谁就进去呀。”江青笑了,说:“是,那主席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周围全是老百姓高呼万岁,他怎么受得了!”停了停,她又说:“中南海是中海、南海,再加上北海是三海。现在,中海、南海是主席的地方,北海就是我的地方,我替主席挡住北方寒流。”说着,三个人都开怀地笑了。
有人端来了水果点心,王洪文吃了两块,接过毛巾擦了擦嘴,站起来说道:“我还要去中央军委参加一个会议,布置一下在军队继续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的事情。”江青说:“那你代我向大家问好。”王洪文点头说:“一定带到。”江青接着说:“有关‘批林批孔’的更多的材料,我还会准备一些送给部队。现在在全军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是特别重要的,这是全国‘批林批孔’运动的重要领域之一。”王洪文点头道:“是,江青同志的这个意思我也会转达给大家。”
王洪文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匆匆走了。江青吃了几片苹果,一块蛋糕,转头看着正在一旁大肆咀嚼的赵康说道:“你吃完也走吧,我要一个人休息一会儿。”赵康把最后一块蛋糕丢到嘴里,很饱满地嚼着咽着点点头,同时站起身,接过递上来的湿毛巾将嘴和手仔细擦过,笑呵呵地摆着手走了。江青依然坐在藤椅上没动,有人在她身后俯下身轻声问道:“江青同志,要不要回去休息?”江青摇了摇头,说:“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看会儿书,思考点问题,把我带的书拿来。”一摞书和文件材料放在了她旁边的椅子上,正是刚才赵康坐的那把椅子,江青伸手去拿书时,觉出了赵康在椅子上留下的烘热体温。她朦朦胧胧一笑,挥去各种杂念,开始看书。
她现在处处向毛泽东学习,毛泽东喜欢读《资治通鉴》,她便读《资治通鉴》,毛泽东喜欢读中国历史,她便读中国历史,毛泽东喜欢读鲁迅,她便读鲁迅。在读《资治通鉴》、读历史时,发现自己最感兴趣的就是唐朝武则天的历史。她翻开书,看到了唐高宗以太宗才人武氏为昭仪的简练记载:“初,萧淑妃有宠,王后疾之。上之为太子也,入侍太宗,见才人武氏而悦之。太宗崩,武氏出为尼。忌日,上诣寺行香,见之,泣。后闻之,阴令长发,纳之后宫,欲以间淑妃之宠。武氏巧慧,多权数,初入宫,屈体事后;后数称其美,未几大幸,拜为昭仪,后及淑妃宠皆衰,更相与谮之,上皆不纳。”江青读到这段文字,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武则天原是唐太宗的才女,被唐太宗的儿子唐高宗看中,唐高宗的王皇后嫉妒萧淑妃,想用她离间萧淑妃之宠。武则天有权术,先取得皇后的信任,而后在唐高宗那里获独宠,将皇后、萧淑妃都排斥在后。仅仅这一段简练的文字,就让她想到武则天作为女人的机智,自己无需经历武则天这样曲折的开端,但武则天的聪明巧慧却是她心领神会的。
她又随意一翻,看到武则天如何达到废除王皇后的惊心动魄的手段:“王皇后、萧淑妃与武昭仪更相谮诉,后宠虽衰,然上未有意废也。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上至,昭仪阳欢笑,发被视之,女已死矣,即惊啼。问左右,左右皆曰:”皇后适来此。‘上大怒曰:“后杀我女!’昭仪因泣数其罪。后无以自明,上由是有废立之志。”
武则天为了打倒她的拦路虎,不惜亲手扼杀自己的亲生女儿以诬陷王皇后,终于将王皇后废除了。江青自然没有王皇后这样的拦路虎,她也不需要扼杀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战胜什么,她无需这样残忍,然而,事物要看本质,学武则天也要学本质,那就是为了大的政治目标要不惜一切手段,要有足够的杀伐决断,也需要足够的残忍。她眯起眼体会着武则天既聪慧又果敢狠毒的性格,正是扼杀亲生女儿这一必要而且有力的行为,为她最终登上皇后宝座扫清了最主要的障碍。武则天一定是个苗条而丰满的女性,她袅娜多姿,乖觉异常,她扼杀亲生女儿的那双手一定是秀丽而柔韧的,她以一个非常美丽的动作掐死了自己的女儿。
正是凭着这双秀丽而柔韧的小手,她一步步走向独掌国家大权的皇位。武则天在高宗面前的哭诉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面前,那真是巧夺天工,光彩夺目。
她又随手一翻,读到武则天如何“宜将剩勇追穷寇”,完全消灭已被自己打败的竞争对手王皇后和萧淑妃:“冬十月,废皇后王氏为庶人,立昭仪武氏为皇后。百官朝后于肃仪门。
故后王氏、淑妃萧氏,并囚于别院,上尝念之,间行至其所,呼之。王后泣对曰:“至尊若念畴昔,使得再见日月,幸甚。‘上曰:”朕即有处置。’武后闻之,大怒,遣人断去手足,投酒瓮中,曰:“令二妪骨醉!‘数日而死,又斩之。后数见王、萧为祟,如死时状,故多在洛阳,不敢归长安。”武则天的残忍是令人发指的,然而,面对唐高宗这个优柔寡断的君王,这又是武则天保护自己地位必须采取的措施,正是凭着一步又一步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的果敢步骤,武则天才最终登上了皇权宝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尚有不及武则天之处,武则天该软则软,该媚则媚,该果断则果断,该残忍则残忍,这是像武则天这样的女政治家登上历史舞台所必须的全才。
又随手一翻,就看到武则天如何开始帮助唐高宗处理国家大事了:“上初苦风眩,不能视百司奏事,或使皇后决之。后性明敏,涉猎文史,处事皆称旨。由是始委以政事,权与人主侔矣。”江青眼中漾出朦胧的微笑。“后性明敏,涉猎文史,处事皆称旨”,这颇让她联系到自己。她也是一个聪明敏锐之人,她也多年来注意涉猎文史,现在处事也大都让毛泽东称心。而“上初苦风眩,不能视百司奏事”,则让她联想到毛泽东越来越衰老多病的身体。
毛泽东今年已经81岁了,对于国内外大事常常露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自己今年刚刚60岁,这20岁的差异正好是两代人的差异,她现在正处在有可能接毛泽东班的历史地位上。刘少奇曾经作为毛泽东的接班人,后来倒了。林彪又作为毛泽东的接班人,后来又倒了。立下的接班人都未站住,潜在的接班人却可能正在逐步形成,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文化大革命进行到第八个年头,她觉得自己完全成熟了,她已经不是从在毛泽东面前邀功请赏的角色来看问题了,而是从中国领袖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她越来越这样要求自己,从各个方面学习毛泽东处理党务、政务、军务及国务的艺术,她在为“接班”准备全面的基础和能力。
从政治上领导这个国家的革命,她似乎已经不生疏了,今年以来在全国开展的“批林批孔”运动就是她协助毛泽东发动的。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垮台了,清查林彪反党集团、批判林彪反革命政变的阴谋活动是比较顺理成章的,然而,如何将这一斗争赋予更广阔、更深刻的革命意义,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她的努力。是她派遣一批人彻底清查林彪的毛家湾住宅,从中找到了林彪与孔孟之道的联系。林彪和叶群曾经多次互相书赠同一内容的条幅:“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而孔子则在《论语。颜渊》中说道:“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将林彪的条幅与孔子的《论语》这一对照,就把林彪和孔孟之道联系在了一起。林彪曾经讲:“要设国家主席,不设国家主席,国家没有一个头,名不正言不顺。”而《论语。子路》中曾讲:“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相互对应。因为她指派一批人精心清理林彪、叶群的遗物,并和孔孟之道进行对照研究,才有了今天这个轰轰烈烈、席卷全国的“批林批孔”运动。毛泽东一贯肯定秦始皇、否定孔子,她的这一发现也算是“皆称旨”了,因此,她在毛泽东的肯定支持下获得了更大的政治发言权。毛泽东领导政治运动向来是抓典型,这一重大的指挥艺术她已经完全掌握,文化大革命以来的所有重大战略部署,都是她配合毛泽东抓住典型做出的。现在,“批林批孔”运动再一次证明了她的才能。
她将书放在腿上,沉思地凝望着北海湖水。如果她能够接班,有三个条件:第一,是政治基础;第二,是组织基础;第三,是能力。关于政治基础,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当仁不让。林彪垮台了,还有谁能和她竞争?在一贯革命的名单里,只有她、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和康生,康生年迈多病,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姚文元纯粹是个书生,王洪文也头脑简单,无孚众望,张春桥远没有她的号召力。她是毛泽东的妻子,是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毛泽东之后的中国,由她继承毛泽东的遗志大概是最合理不过的。粉碎林彪反党集团之后,公布了毛泽东在1966年7月8日给她的一封信,这封写于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信件给了她很大的政治资本,充分说明毛泽东对她的信任,毛泽东在革命的重要关头惟对她倾诉肺腑,在这方面没有人能和她竞争。关于组织基础,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这样的人都是自己的干部基础,从现在开始,她还要注意对其他领域的建设。政治上的优势可以转化为组织上的优势,“批林批孔”运动以来,她特别注意关心军队,一再给全军指战员写信,给部队送“批林批孔”的材料,亲自发现、培养和表彰部队“批林批孔”的典型,这些都是她自觉的行为。毛泽东在短时间内还不会离开这个世界,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携天子以令诸侯”,稳步扩大自己的政治优势乃至组织优势。至于能力,她已经足够了,多年在毛泽东身边,她已经把毛泽东这一套都学到手,未来,她会做得更加生气勃勃,有声有色。
她眼中又露出朦胧而憧憬的微笑,因为跃跃欲试的激动,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
稍一冷静,她就想得更多了,现在最关键的是在毛泽东在世的这些年中,她必须始终取得毛泽东的信任,将毛泽东的政治遗产逐步继承过来。一想到党内斗争的具体状况,各种面孔就都浮现在眼前,她的眼里露出武则天一样残忍的微笑,她知道一定会有人去毛泽东那里破坏她的形象,而与这些阴谋活动做斗争则关系到她的生死存亡。她很熟悉地将书一翻,就翻到了她要读的这一页,在这里,史书记录了武则天封后之后,曾经如何战胜了被废的危机:“初武后屈身忍辱,奉顺上意,故上排众议而立之;及得志,专作威福,上动为所制,不胜其忿。会宦者王伏胜,发其使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为厌祷事,上密召上官仪议之,仪因言:”后专恣,请废之。‘上即命草诏。左右奔告于后,后遽诣上自诉。上羞缩不忍,乃曰:“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仪先与伏胜俱事故太子忠,后于是使许敬宗诬奏仪、伏胜与忠谋大逆。仪下狱,及伏胜皆死,赐忠死于流所。右相刘祥道坐与仪善,罢,朝士流贬者甚众。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廉于后,政无大小,皆预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
江青合上书,朦朦胧胧地想着,有人到唐高宗那里挑拨离间,唐高宗决定废除武则天,武则天及时发现,及时反击,结果扭危为安,并从此“政无大小,皆预闻之。”自己和毛泽东的关系绝非武则天与唐高宗的关系,毛泽东也绝非唐高宗那样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然而,历史常常在某些本质的意义上有相似之处,如何防止有人在毛泽东那里诬告自己、破坏自己,如何在毛泽东那里及时“自诉”,则是完全一样的。因此,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就是,如何与毛泽东身边的人更好地沟通关系。自己不能经常到毛泽东的住所,然而,自己应该耳聪目明,一有情况就能“左右奔告”于己,这是非常具体又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恍恍惚惚中,她把有关的人事细节又细细想了一遍。武则天不容易,武则天能够最后登上女皇的宝座,历尽千难万险。历史到了今天,她要在新的水平上再版武则天女政治家的业绩。
想到这里,她有些兴奋,双手十指交叉兜在后脑勺上,后仰着身体靠在藤椅背上,目光开阔地向着湖面,开始罗列起她比武则天登上权力顶峰更优越的条件:第一,武则天毕竟处在封建社会,那时绝对的“男尊女卑”传统观念压制和阻挡女人掌握国家政权;自己处在现代社会,虽然“男尊女卑”的思想依然存在,却比封建社会要小得多,在这方面,她比武则天的阻力小,机会多。第二,武则天作为封建王朝的皇后,只能在宫廷内活动;而她则可以在党内外、全国上下各个领域广泛活动,她的视野要比武则天开阔得多,活动范围也远非武则天所能比,这是她大大优越于武则天的地方。第三,武则天虽则垂帘听政,却很难有公开的业绩;而她在文化大革命以来已经建立了很多公开的业绩,在全国树立了自己的政治形象。第四,她比武则天有更丰富的阅历和经验,武则天不过是从宫廷到宫廷,她却历经中国几十年革命的风风雨雨。五,武则天涉猎文史;而她具备更广泛的知识,她甚至懂艺术,懂戏剧,懂摄影,懂地理,懂外交……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的有利条件十分可观了。武则天能做到的,她能做到;武则天不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她将成为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政治家。
她眯着眼朦胧憧憬了一会儿,顿感精神振奋,她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扭头问道:“马呢?”
在后面较远处伺候的一群人都走过来说:“您让牵走了。”江青挥了挥手,说:“再把它们牵回来。我这次要独立骑马。”
第十卷 第九十章
在秋风萧瑟的时节,卢铁汉病倒了,好像田野里的秋庄稼一样,原来还挺立着,镰刀齐根一割,它们便直挺挺躺下,再也起不来了。他这次病得不轻,心脏病、脑血栓和肝硬化一起来了,大有夺去性命之势。他先被送到地区医院,又被送到省高干医院,医院在太原市离汾河大桥不远的地方。当他心力交瘁地躺在病床上时,只有女儿卢小慧陪伴在身边。
想到来山西刚刚干了不到两年,就要撂下挑子,他真有些感慨。看着病房外秋风吹落着一排杨树的树叶,他就想到人也和草木一样,该绿则绿,该黄则黄,一岁一枯荣是不饶人的。他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卢小慧坐在旁边,给他掖了一下雪白的被子,说道:“爸爸,你别想那么多,好好休养。”他微微摇了摇头,朦胧的目光是在回忆和否定自己两年来的作为。在干校关了三年,一到工作岗位就有点像放虎归山,撒欢地跑起来,在地区分管农业期间,他跑遍了地区所属的十几个县,然而,他没有料到地方上的政治如此险恶。山西省虽然早早就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但文化大革命中形成的两大派却一直在此起彼伏地斗争着,而且从省到地区、到县乃至到公社渗透到每一个干部身上。他小心谨慎地不卷入两派斗争,好像害怕溺水的人躲避洪流一样,然而,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他像个过独木桥的老头,小心翼翼地掌握着在两派中间的左右平衡,但具体的工作关系、人事关系还是像漩涡一样逐渐把他吸了下去。今年“批林批孔”运动一展开,全省上下爆发的就是两大派的全面权力之争,打得不可开交时,江青、张春桥就在北京直接发号施令了。他们的手一伸过来,两派斗争更加烽火连天,他也难于幸免,隔三岔五地受到一派造反派的冲击。文化大革命初期绷紧的神经这两年已经松弛下来,再遇冲击脆弱多了,精神上的紧张很快在生理上反应出来,一听到窗外有滚滚的脚步声就心惊肉跳、呼吸急促,风里来雨里去地受摆布,几下就像大浪拍击的破船一样支离破碎了。自己来山西工作,本该什么都不管不问,请上病假关起门来休息,那样或许好些。现在想起自己曾勉为其难地在两派政治势力中委屈周旋,开拓自己掌管农业的工作空间,真是可笑不自量。
看着守在身边的卢小慧,当初把女儿从河南干校带到了山西,并且给她安排在工业局当了打字员。现在想来,这倒是非常必要的务实,自己真要躺下起不来了,总算对儿女做了一点安排。由女儿他又想到了两个儿子,露出了说话的意思。卢小慧觉察了,小心地问道:“爸爸,你想说什么?”卢铁汉说:“也不知小龙最近怎么样了?”卢小慧问:“要不,把哥哥们叫来吧。”卢铁汉摇了摇头,自己还没有到要咽气的时候,他不想随便惊动儿子,大儿子刚刚工作不到一年,他有他的事业。他目光朦胧起来,想到为卢小龙找招工指标的事情。三个孩子中,二儿子卢小刚是从陕西插队的地方“病退”回了北京,卢小慧是带到山西来了,只有大儿子卢小龙还四处漂着。他知道卢小龙的自尊心很强,经过再三踌躇,还是托关系在铁路系统为他找了一个招工指标,让卢小慧写信给他,就说现在铁路局招工,问他愿意不愿意去?如果愿意去,就来山西一趟。信写完了,他又看了两遍,做了修改,让卢小慧誊写了一遍,话讲得非常委婉,好像是完全听凭卢小龙选择的一件事,招工指标则是公事公办地摆在铁路局,并不是他托过关系费力要来的。接下来,便不催不急地耐心等待着卢小龙的回信。
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卢小龙才从北京回信,说他可能会抽时间来山西一趟。又过了一些天,眼看着招工指标就要过期了,卢小龙才神情黯淡地出现在家门口。卢铁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和儿子、女儿一起吃饭,一起说说笑笑地聊着他来地区管农业的见闻,只字没提招工的事情。当天晚上,卢小慧将招工有关的文件材料交给了卢小龙。听卢小慧后来说,卢小龙将招工的文件材料从牛皮纸信封里抽出来翻看了一遍,问卢小慧:“这招工指标好像还有期限嘛,过期就作废了是吗?”卢小慧点点头说:“是。你再晚来两天,招工指标就没用了。”卢小龙凝神想了一会儿,又问:“这指标好搞吗?”卢小慧显得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一批一批的,赶上了就好搞,赶不上就没有。”卢小龙若有所思地将文件材料慢慢塞进大信封里,说道:“你说我去吗?”卢小慧知道这个招工指标来之不易,对于父亲这样做事谨慎的人尤其有些破例,但她只能显得很随意地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呗。想去就去,不想去也别勉强自己。”卢小龙沉思了一会儿,从桌上拉过自己的挎包,将牛皮纸信封慢慢放了进去。
当天晚上吃饭时,卢小龙说第二天一早就回县里去,卢铁汉装作有些疑惑地看着儿子。
卢小龙说:“小慧把招工指标给我了,我决定回去把户口从县里迁出来。”卢铁汉似乎恍然大悟地想了起来,说道:“那招工指标容易搞,主要是回县里办手续难,能不能办成,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他竭力保护着儿子的自尊心。当儿子从县里办好招工手续,要去太原铁路局上班前又来家中看望他时,他对儿子说:“这只算你战略转移的跳板吧,以后觉得这个工作不合适,自己还可以想办法慢慢调动。”儿子看着他,没有多说话。果然没过多久,儿子就自己想办法从太原铁路局调到了徐州铁路局。听说了这个消息,卢铁汉对女儿说:“他是想独自闯天下。”儿子不想在父亲的庇护和影响下生活,儿子离开山西后,很少和他们联系。他看着守在身边的女儿,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前后娶了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的死,使他对两个儿子有所欠疚,第二个妻子范立贞前年死于干校,他又有了对女儿的欠疚。卢小慧问:“爸爸,你怎么又叹气呢?”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晚上,秘书小章来了,这是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他在卢铁汉床边坐下,看看卢铁汉,又看看站在床头的卢小慧,稍有些神思不定地问道:“卢书记现在身体不要紧吧?”卢铁汉躺在垫高的枕头上平静地摇了摇头,说:“不要紧,过去了。”小章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件事还是得告诉您一下。”卢铁汉问:“出了什么事?”小章抬起头看了看依然站在床头的卢小慧,想了想,又问:“您现在身体真的好点了?”卢铁汉点了点头,说:“什么事?你说吧。”小章用手理着床单又犹豫了一下,说:“前几天,他们将您的办公室抄了。”卢铁汉显然没有精神准备,眼睛直盯着小章问:“他们是谁?”小章说:“就是那一派呗。”卢铁汉问:“他们凭什么理由抄我的办公室?”小章说:“没有什么理由。”卢铁汉又问:“我家抄了没有?”小章神色不安地摇了摇头,说:“家倒没抄,办公室也就是抄了一下。”卢铁汉问:“他们要抄什么?他们抄走了什么?”小章说:“本来是想抄您在省委扩大会议上的有关笔记,倒没抄到什么,后来,把一份材料抄走了。”卢铁汉问:“什么材料?”小章看了卢铁汉一眼,说:“这份材料的题目是《关于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分析》。”
卢铁汉一下愣住了,那是卢小龙在县里办完招工手续后,临去铁路局上班前交给他的。
当时卢小龙说:“这是我七一年在农村流浪时对100多个大队的调查研究,其中的观点现在肯定不能用,里边的情况和分析供您参考吧。”他曾反复看了这份材料,观点很危险,概括的事实及进行的分析却是十分深入的,有很多启发他的东西。他一边看一边在上面做了很多批注,把它视为自己单独阅读的一份“参考资料”。这份材料他一直锁在抽屉里,一旦叫人抓住必将贻害无穷。他觉出自己心跳过速,浑身上下一片汗湿潮热。他问:“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小章看了看卢铁汉,又抬头看了看卢小慧,卢小慧正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谈话,这时伸手摁了摁枕在卢铁汉头下的枕头,说道:“爸爸,先不管这些事了吧。”
卢铁汉却指着小章说:“你把情况讲完。”小章问:“那个材料是谁搞的?”卢铁汉说:“这个你不要问,你往下讲情况。”小章说:“他们将那份材料整个抄成大字报,贴在了地委大院里,把您对那份材料的批注也都原封不动地抄在了上面,现在地委大院里到处都是批判您的大字报,说您搞了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纲领。”
卢铁汉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小章,小章干脆把话说完:“他们还把材料报到了中央,听说江青都有了批示,说要严厉追查。”卢铁汉的手沉重地落在被子上,他知道事情严重了,深悔当初没有将这份材料销毁。小章又说:“他们除了把那份材料抄成大字报,还影印了一份,将影印件贴了出来,我看了,批注确实是您的笔迹,材料不是您的笔迹。现在关键是那个材料是谁搞的?”卢铁汉直盯盯地看着小章一言不发,小章接着说:“谁搞的材料还是让谁承担责任,卢书记,您没必要替他承担责任。我看了,主要问题是材料本身,您的批语大多数是中性用语,怎么解释都可以。比如,您有一段批语是:”这个事例很重要,令人警醒。‘’警醒‘从两个方面都可以理解。您还有一段批示我记得特别清楚:“此种情况实属典型。’这也可以从两方面理解,有的典型我们要采用,有的典型我们要批判。现在,他们当然把您这些批语和材料联系在一起,我们却可以把批语做另外的解释。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材料是谁搞的?”
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黯淡下来。停了一会儿,小章说道:“卢书记,您确实没有必要替别人承担责任,这个责任您也承担不起。”卢铁汉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低弱地说道:“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什么情况?”小章回头看了看病房门口,说:“这就是全部情况了。”
卢铁汉觉得呼吸吃力起来,眯着眼在枕头上微微蠕动着自己的头,似乎这样能够舒服一些。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从波涛的颠簸中清醒过来一样,问道:“今年各县秋收怎么样?”小章说:“还可以吧,我没有太注意。”卢铁汉声音低弱地说:“你为什么不关心?”小章说:“现在没有人关心。”卢铁汉问:“那关心什么?”小章说:“‘批林批孔’要联系山西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实际呗,现在联系的就是从您这里抄出的这份材料。”卢铁汉眯缝着眼不说话了。
通报完必要的情况,小章站起身准备走了,临走又嗫嚅了一阵,张嘴说道:“卢书记,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来过您这儿,我是来太原办别的事的。”卢铁汉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年轻人的考虑。小章走了,卢铁汉觉得胸口愈加憋闷,他很不舒服地活动着自己,拽着被子。卢小慧俯身问:“您想干什么?”他觉得被子压得胸口喘不过气来,卢小慧把被子掀开了一点。他依然觉得难受,觉得衬衫勒住了他,卢小慧又为他解开衬衫的扣子。他还是觉得胸口被勒住,卢小慧扶起他的身体,把汗衫给他往上揪松。然而,胸口的憋闷却一点没有缓解,但他不能把自己的皮肉再揪松了,他明白是自己身体的难受,便听天由命地闭上眼。卢小慧连忙跑了出去,一会儿,医生护士都来了,对他做了一些抢救,他又缓过来。
窗外开始暗下来,一天似乎就要过去了,卢小慧坐在床边守着他,问:“要不要让哥哥们来看看你?”卢铁汉安安静静地躺着体会了一下,今天小章带来的消息又给了他衰弱的身体以一个打击,然而,他觉得自己似乎还能够熬过去,也可能过几天就出院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说:“不用吧。”这一晚,他什么也不想吃,输着液、输着氧昏昏沉沉地躺着,到第二天上午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多了。窗外虽然秋风萧瑟,阳光却挺明快,这也使他的心情好一些。病房里还有两张空床,卢小慧就在空床上合衣躺了一夜,因为通宵的监护料理,一双大大的眼睛早已熬得布满血丝。卢铁汉有些感慨地对卢小慧说:“这还是比文化大革命初期好多了。”卢小慧打来洗脸水,拧着毛巾,给他擦脸,他左右转着头,配合着女儿将脸和脖颈擦了一遍。卢小慧问他要不要再擦一下身上,他摇了摇头。不管地委大院里现在怎样大字报铺天盖地,他毕竟还可以躺在病房里,躲一天算一天,总不至于让造反派冲进来,揪他上批斗大会吧。政治上的事有时候要靠拖,这件事或许拖拖便过去了。这样一想,觉得生病住院还是一个好方法。
病房门开了,护士陪着一个面孔熟悉的干部进来了,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一头花白的头发,卢铁汉认出来了,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顾翔。对方神情关切而严肃地走到病床边。
卢铁汉做出要欠起身的意思,对方伸出两手,温和地将他按住,就有护士拉来了椅子,顾翔在床边坐下,扶了扶眼镜,先是平和地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卢铁汉说:“不要紧吧,大概能闯过这一关。”顾翔的方脸上布着苍老而又为难的踌躇神情,他很温和地将一篇探视病人必说的话说过之后,稍有些神色严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有一个情况还是要通知你。”
卢铁汉想到昨天小章通报的事情,顾翔左右看了看,护士拉门退出了。顾翔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卢小慧,卢铁汉说:“这是我女儿。”顾翔点了点头,陷入述说正题的情绪中,他说:“你是不是让人搞过一个材料?题目是《关于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分析》。”卢铁汉目不转睛地看着顾翔,等着他把话说下去。顾翔瞄了他一眼,显得很敦厚地说道:“这个材料的事情现在闹得比较大,说是从你的办公室里抄出来的,你们地委大院里已经贴满了大字报,材料也被他们报到了中央,江青同志亲自做了批示,要省委严厉查处。那个材料的影印件我看了,我对照了你过去给我写信的笔迹,那份材料不是你写的,可是上面的批注确实是你的。”
顾翔说话时不看卢铁汉的脸,面对着卢铁汉身上盖的白被子,说到这里,他才转过眼光看了一下卢铁汉,说:“对这件事情要有一个交待。”卢铁汉没有说话,顾翔叹了口气,拍了拍床,说:“这个材料不是你组织人搞的吧?”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顾翔便说:“那是谁搞的?你怎么看到的?你应该说清楚。”卢铁汉说:“这是我偶尔看到的一个材料,我也不过是参考着看一看,又没有将它公布。”顾翔摆了一下手,说:“你没公布,但是有人把它公布了。”他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老卢,我仔细看了一下,你在这份材料上的批注,一共是22条批语,我看那些批语怎么理解都可以,既可以理解为赞同这个材料,也可以理解为对这个材料有警戒。你在材料上还划了15个惊叹号,7个问号,划了很多横杠,这些也都可以做不同解释。我整个替你考虑了一下,觉得勉勉强强还能解释过去,有个别地方牵强一点,只要上边马虎一点,也还能应付过去。可是这个材料本身是很反动的,到底是谁写的,你必须有一个说明。”
卢铁汉眯着眼不说话,顾翔又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看材料后边有半页被撕掉了,估计就是作者签名的地方,是作者本人撕掉的,还是你撕掉的?”卢铁汉眼珠转了转,没有说话。那半页是他撕掉的,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只是在看了第一遍后,觉得这个材料虽然危险但很有价值,保留不妥,销毁可惜,便把后面写有卢小龙名字的半页撕掉了;现在看来,那点谨慎显然太不够了。顾翔又看了卢铁汉一眼,摇了摇头,说:“你不愿说,组织上也不能逼你,只是希望你能够解脱自己。”卢铁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瘦削的长脸像一副憔悴的木雕。顾翔又转头看着卢小慧,随便关心了两句卢铁汉的医疗与生活状况,便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卢铁汉的手,说道:“想通了,让你姑娘打个电话告诉我,现在省里已经把这件事当做一个重大的反革命案件来追查。”他转身要走,又站住,对卢铁汉说:“这个材料确实很反动,很有煽动力,说它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一点都不过分,这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能够搞出来的,你不应该包庇他。”卢铁汉觉出顾翔的目光审视地落在自己脸上,他便用病恹恹的呆滞神情应付这一切。顾翔背起手在床头又站了一会儿,最后说道:“好好想想吧。省里已经做了安排,对你们整个地委、地革委的机关干部从上到下都普查笔迹,一定要把这个人追查出来。可能这还不是一个人,这个材料涉及山西、陕西很多地方农村的情况。”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走了,卢小慧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抓住父亲的手问道:“怎么办?”卢铁汉轻轻捏着女儿的手说道:“没办法。小龙已经当不起第三次反革命了。”
父女俩陷入沉默。儿子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一旦被揪出来,后果不堪设想。这和反工作组不一样,和在农村时被关押批斗了一阵也不一样,这是一个经江青批示已经定性的重大反革命案件。卢小慧说:“爸爸,您就说这是您收到的一份邮局寄来的匿名材料。”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他知道这种幼稚的说法是无济于事的。现在他只有两种选择:不是将儿子交出去,就是自己承担一切。如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或许会让儿子自己去承担责任;八年过去了,儿子在他眼里显得更小、更嫩弱了,他绝对承受不了这顶反革命帽子了,许多罪行轻得多的人都被枪毙,何况这份如此“反动”的材料!自己毕竟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牺牲自己保全儿子还是值得的。正是从这个念头闪过开始,他真正觉出自己已经不行了。他在恍惚中看着卢小慧说:“告诉哥哥,他身边如果还有这份材料的复写稿,一定销毁。”卢小慧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告诉他,一定不要冲出来认账。”卢小慧又点了点头。卢铁汉闭上眼说道:“叫小龙和小刚来吧。”卢小慧凝视着他,泪水夺眶而出,她一定听出了这里含义,但她控制住自己,擦着眼泪跑出去打电报。
想到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为儿子做这件事,卢铁汉感到十分安慰。他看着窗外的一排杨树在秋风萧瑟中抖擞着,便想,自己如果能成为一棵大树,让儿女们在下面得到庇护,一定很幸福。
当卢小慧打完电报从邮电局跑回来时,卢铁汉已经昏迷了。
第二天,卢小刚从外地匆匆赶来,风尘仆仆地扑进病房。看到卢铁汉鼻子上插着输氧管、手臂上插着静脉输液管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他一下跪在床头,连连叫着“爸爸”。卢铁汉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卢小刚将头埋在父亲手臂上哭了一阵,抬起头问卢小慧:“哥哥呢?”卢小慧说:“我拍电报了,还没到。”卢小刚在难过中多少有些为自己先到一步感到安慰,他开始关心和负责起医疗抢救的事情。他把主治大夫找来了,将医院院长也找来了,希望他们再想想办法,制定新的抢救方案。无论他态度如何急切而强烈,院长和大夫们都为难而耐心地告诉他:一切能够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卢小刚说:“那能不能送北京去抢救?”院长和大夫们回答:“你只要稍微挪动一下,他就可能断气。”卢小刚像是困兽犹斗,站一站又走一走,走一走又站一站。院长和大夫们都走了,他用手背使劲擦了擦额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撑在大腿上,身子前倾地看着输液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滴着。卢小慧在一旁默默地坐着。卢小刚问:“哥哥怎么还不来?”
卢小慧说:“不知道,我拍的都是加急电报。”卢小刚看到父亲双手被用绳子绑在床上,问道:“为什么绑着?”卢小慧说:“他其实不动,怕万一动了,把输液针头碰掉了。”
兄妹俩从上午守到下午,隔一会儿就趴在父亲耳边呼叫一阵,卢铁汉却始终昏迷不醒。
到了晚上,卢小刚说:“哥哥怎么还没来?”卢小慧看了看他,说:“我又打过一次电报了。”
兄妹俩在病房里守了一夜,第二天又守了一天,无论如何呼唤,父亲都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只是从医生护士们的检测中知道,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兄妹俩面对面坐在床边,守着被一根根管子供养着最后生命的父亲,隔上一会儿,便不存任何希望地呼唤一阵,都没有引起父亲的任何反应。第二天又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病房门被冲开了,卢小龙扑了进来。卢小慧站了起来,卢小刚坐在那里抬眼看了看哥哥。卢小龙简单听完卢小慧的介绍,来到父亲床头。他看了看输氧管、输液管,又轻轻摁了摁父亲裸露的手臂,俯下身对着父亲的耳边叫道:“爸爸,我是小龙。”
卢小刚在一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让卢小刚和卢小慧吃惊的是,父亲对这一声呼唤有了反应,他慢慢睁开了眼,一双凸起的眼珠有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卢小龙凑过脸去,说道:“爸爸,是我,小龙。”卢铁汉盯着卢小龙辨认了一会儿,露出一丝隐隐的微笑,他似乎想说什么,卢小刚和卢小慧也都俯身凑了过去。卢铁汉盯着卢小龙,又慢慢转动着眼珠看了看卢小刚和卢小慧,最后,目光又直愣愣地落在卢小龙脸上。卢小龙说:“爸爸,我是小龙,您要说什么?”
卢铁汉挣动着被捆住的手,卢小龙连忙解开他的一只手。卢铁汉伸手去拔另一只手上的输液管,这个动作还没有做完,整个身体一下松下来,手臂落在了床上,合上了眼。
他死而暝目了。
第十卷 第九十一章
1975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邓小平主持完军委的一个会议后,乘车从西郊回中南海见毛泽东。看着车窗外白热的盛夏中严肃而又紧张的街道,他觉得中国正在变得有了秩序。
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大字报海洋、红卫兵浪潮自然早已不见了,“批林批孔”运动的锣鼓也不那么高昂了,现在是“全面整顿”的声音。
他翻了一下放在车座位上的几张《人民日报》,这些报纸虽然还在张春桥、姚文元的控制下,却也不得不经常出现“三项指示为纲”的大标题。毛泽东做过关于学习理论问题的指示,又做了要安定团结的指示,也做了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指示,他将毛泽东这三个指示合在一起,叫做“三项指示为纲”。在这面旗帜下,今年以来,他在全国范围内大张旗鼓地整顿工业,整顿农业,整顿交通,整顿军队,整顿科技和教育。铁路秩序的混乱是影响整个国民经济的关键问题,他选择铁路运输作为突破口,召开了全国会议,发布了重要文件,对几个“老大难”的铁路局采取了坚决的措施,将坏人抓了起来,将软弱的干部调离,召开万人乃至十万人大会,落实“整顿”的战略,全国铁路由半瘫痪状态焕然一新。此后,他又将铁路整顿的经验和威风移师各个领域,真有些摧枯拉朽、攻无不克的感觉。他对自己感到满意。
每当他率领中央领导成员走进一个又一个全国性会议,接见参加会议的各省市领导干部时,他照例是在热烈的掌声中也简单地鼓鼓掌,表示接受了大家的欢迎,随后当仁不让地在主席台上就座,目光炯炯地看着台下,挥手做出声色俱厉的讲话。他绝不高谈阔论,也绝不温文尔雅。他的风格用毛泽东的话讲就是“钢铁公司”。多少年在军队,部下们就惧怕他的严厉,现在整顿纲纪以“严”为本,他更是毫不留情。他不要阿谀奉迎的面孔,他要说一不二地执行命令。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容含糊,都是果断的结论,不容商讨的指示。
当他看着会场中一张张被震慑的面孔时,惟嫌他们的反应还不够强烈。他知道自己正携带着一个势力重返中国政治舞台,有一种千军万马跟着他浩浩荡荡前进的感觉。做事就要有势,有气势,有阵势,有态势,才可能扭转局势。他的个子矮,每当在高个子的簇拥下走进一个个会场时,所有的人都会给他空开足够的宽度。他以严厉的表情、坚定的声音和说一不二的手势将高个子们笼罩在自己的权威之下,就像这白热化的夏日阳光一样,毫不留情地照亮广大空间。
自古以来慈不掌兵,赏罚分明方能令行禁止,令行禁止才有权威,有了权威便可以更加令行禁止。因为个子矮,反而从小造成了他不服天不服地的好强性格,他就是要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将中国整顿出一个样子,给全党看,给全军看,给全国看,也给毛泽东看。一个国家看着很大,千头万绪很难弄,其实,只要大权在手,抓住关键,以坚强手段去处置,立刻会牵一动百,扭转全局。撤掉一个软弱无能的干部,他常常眼都不眨一下。对一个强有力的干部委以重任,他又一分钟都不迟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将尚方宝剑交给他们,让他们全力去干,然后静待捷报,论功行赏。
汽车开到中南海新华门了,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早一些,便让车往前开到天安门,绕一圈再回来。小轿车环绕天安门广场行驶着,先过人民大会堂,又过前门箭楼,弯过来再过历史博物馆,最后过天安门城楼。看到宽阔而整肃的天安门广场,他同样体会到在今年以来展开的全国性整顿造成的一统天下的气氛,天安门广场同样也在这种气氛之中。想到外电评价1975年的中国是“邓小平年”,他面无表情,眼睛都不眨动。外电评价他“东山再起,创造了政治奇迹”,他也不过转动了一下头部而已。他从来不为这些谰言动心,他就是那种所谓“软硬不吃”的人。作为一个政治家,他只知道审时度势,理智行事。他是1973年2月20日从江西结束了三年零四个月的流放生活回到北京的,同年3月10日,他被恢复了党的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同年8月的中共十大上,他被选为中央委员,同年12月,就担任了中共政治局委员和中共中央军委委员。从1975年1月开始,他又担任了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在1月召开的四届人大会议上,他又担任了国务院第一副总理。周恩来已患重病,现在党政军的日常工作都由他主持,毛泽东是把整个国家交给他了。他不会巧言弄舌,他要干出个样子,放在毛泽东面前。
毛泽东在他这次复出过程中一再对他的赞誉给了他很大的鼓舞,这是他现在励精图治的动力之一。作为一个政治家,自己已经71岁了,也还需要得到称赞。想到这里,他眼睛里露出了一丝顽童般的笑意。毛泽东夸他“政治思想强”,夸他“人才难得”,当着各大军区司令说:“我给你们请来一个军师,这个军师就是你们过去的老上司,邓小平。”这些话让他心中十分受用。毛泽东作为领袖还是英明的,1971年9月13日林彪垮台之后,自己于当年及1972年曾两次写信给毛泽东,现在看来是非常及时和必要的。这两封信终于得到了毛泽东的批示,自己的政治处境从最初的松动到今天,变化之大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但回过头来,事情又十分清楚:毛泽东需要人才,他又是一个人才,当他向毛泽东恳切表达了要求再工作的愿望之后,这个“东山再起”的过程就开始了。一个影响中国格局的重大政治事实就是从那两封信开始的,他对自己几年前的决策感到满意。
车就要进入中南海了,他拿起身旁的一份材料又翻看了一下,这是江青最近写给中央政治局和毛泽东的检查。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江青在这份检查中写到:“‘第十一次路线斗争’的问题是我个人讲错了话,对不起恩来、剑英同志;批林批孔批走后门,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扩大了打击面,造成了不安定团结;关于个人自做主张到处送材料的问题,是无组织、无纪律、破坏党的一元化领导;关于目前主要危险是经验主义的问题,这一提法是主观片面的,会造成思想上的混乱,扩大打击面,严重地造成不安定团结。”让江青做出这样的检查,不是一件易事。邓小平继续翻看着这份材料,看到这样的字句:“‘四人帮’是个客观存在”,“有发展成分裂党中央的宗派主义的可能。”邓小平将材料又放回到座位上,这是今年4月、5月、6月以来自己主持政治局会议,多次对江青、张春桥等人进行批评斗争之后,迫使江青写出的书面检查,当然这和毛泽东对他的支持分不开。早在去年11月12日,毛泽东针对江青在四届人大前夕组阁的活动做了批示:“不要多露面,不要批文件,不要由你组阁(当后台老板)。你积怨甚多,要团结多数,至嘱。”“人贵有自知之明,又及。”也就是同一天,自己飞抵长沙,向毛泽东汇报工作,当时在坐的还有王海容和唐闻生。记得毛泽东一开头就风趣地对自己说:“你开了一个钢铁公司。”他自然知道毛泽东的所指,在此之前不久,自己曾在政治局会议上顶回了江青的挑衅攻击。他说:“主席也知道了?”毛泽东很高兴地说:“好,顶得好。”自己当时说:“我实在忍不住了,不止一次了。”毛泽东说:“我赞成你。”自己又汇报道:“江青在政治局搞了七八次了。”
毛泽东说:“强加于人哪,我也是不高兴的。”毛泽东又手指王、唐二人说道:“她们都不高兴。”当时自己说:“我主要是感觉政治局生活不正常,最后我到她那儿去了一下,钢铁公司对钢铁公司。”毛泽东很高兴,说:“这个好。”
今年,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人又借着“批经验主义”把矛头指向了周恩来和自己。
4月18日,自己陪同毛主席会见来访的金日成,毛泽东对金日成说:“我不谈政治,由他来跟你谈,此人叫邓小平。邓小平会打仗,还会反对修正主义,他被红卫兵打倒了好几年,现在没事了,又起来,我们需要他。”毛泽东这番话照例给了他很大的温暖和鼓舞。会见结束后,他趁机以请教的方式向毛泽东报告了江青等人大批经验主义的情况,并坦言了自己的看法。毛泽东当即引起了注意,并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之后不久,毛泽东亲自召集在京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开会,批评了江青等人。这个批评是十分严厉的:毛泽东批评江青等人只恨经验主义,不恨教条主义,讲到教条主义在党的历史上的危害,批评江青等人搞“四人帮”,批评江青就是一个小小的经验主义者,还批评江青以个人名义和以毛泽东的名义乱送材料。正是有了毛泽东的讲话,才有了后来一系列对江青等人进行批评斗争的政治局会议,也才有了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的检查。他深知这一回合斗争的胜利是攸关重大的,它远比自己整顿了一个铁路、整顿了一个钢铁更重要。铁路好整顿,钢铁好整顿,军队好整顿,教育好整顿;政治局最难整顿。毛泽东在自己和江青的斗争中给予自己的支持让他颇感欣慰,他深知这件事情的重大意义,只要毛泽东保持对自己的信任,他就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从头收拾旧山河”。
车进了中南海,在毛泽东游泳池旁的住所里停了下来,邓小平下车朝大门走去时,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是毛泽东的贴身护士李秀芝。她一见邓小平就说:“主席正在等你。”邓小平加快步伐,带着夏日里的炎热走进了毛泽东的会客室。毛泽东正仰坐在沙发上,旁边坐着他的侄子毛远新。看到他进来,毛泽东便要坐起身,然而,他的身体显得疲惫而沉重,毛远新在背后扶着毛泽东的脊背坐了起来。毛泽东伸出手,邓小平连忙走过去双手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您不要起来了。”毛泽东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李秀芝搬了一把椅子,紧贴着毛泽东的沙发一侧坐下。邓小平说:“主席身体好吧?”
毛泽东听懂了他的话,指着自己说了一番话,邓小平听不清楚,李秀芝在一旁将毛泽东的话翻译给邓小平:“我的身体走下坡路了,不是一天天好起来,是一天天坏下去,不过,我最近眼睛可以看东西了,这就好得多了。”邓小平连连点头,他知道毛泽东前几个月苦于白内障无法看文件,无法看书,这对毛泽东是很大的苦恼,最近刚刚做了一只眼睛的白内障拨离术,手术很成功,所以才有了接见自己的兴致。毛泽东又比划着自己的眼睛说:“不能看文件,就容易犯官僚主义。今年姚文元的文章只批经验主义不批教条主义,也怪我,当时眼睛不能看文章,只是听了一遍,就把这个问题漏过去了,让你为难了一段时间,这是我的错误。”毛泽东由于被多种疾病折磨着,说话含混不清,他听李秀芝把这段话翻译完,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邓小平。邓小平笑着点点头,说:“主席后来指示得非常及时,政治局接连召开了几次会议,落实主席的指示。”毛泽东仰着脸听他讲完,又挥着手讲道:“我看有成绩,把问题摆开了。”邓小平听着李秀芝的翻译,频频点着头,边听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坐在毛泽东一旁的毛远新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哈尔滨军工学院的毕业生,也在一边做着记录。
邓小平又听到毛泽东声音含混地讲了一番话,李秀芝如实翻译过来。毛泽东又讲到江青等人:“他们过去有功劳,现在不行了,反总理,反邓小平,反叶帅,在政治局风向快要转了。”听李秀芝把这段话翻译完,毛泽东摆着手高兴地笑了。邓小平说:“政治局的同志们对他们气很大,我说不要把话都说完,散了。”毛泽东听完以后,连连点头,说:“这个办法好,留有余地,大家清楚就行了。我准备找王洪文谈,叫他找你,听你的话,他威望不高。”邓小平在毛泽东含混不清地讲话中始终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当李秀芝翻译时,他立刻点着头记录。毛泽东由于身体越来越衰弱,行走不便,说话困难,一般情况是不接见人了,他现在和政治局的联系更多地是通过毛远新进行,毛远新现在是毛泽东和政治局之间的联络员。毛远新列席政治局会议,政治局的开会情况都是通过毛远新汇报给毛泽东,而毛泽东的指示也通过毛远新传达给政治局。毛远新一直神情严肃地坐在一旁做着记录,当停住记录时,便很严谨地看着邓小平和毛泽东的谈话。邓小平知道直接面见毛泽东的机会越来越少,今天也属机会难得,他要尽可能对毛泽东多汇报一些事情。他讲了这段时间政治局的情况,也讲了全国各领域整顿的情况,而且尽可能言简意赅。毛泽东连连点着头鼓励道:“你要把工作干起来。”邓小平立刻明确表示:“这方面我还有决心就是了。”毛泽东高兴地说:“那好。”这句话没用李秀芝翻译,邓小平也听明白了。邓小平又讲道:“反对的人肯定会有的。”毛泽东摇着头笑了,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当李秀芝将这句话翻译过来时,邓小平会意地笑了。他知道毛泽东引用的是三国魏李康说的名句:“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注意到毛远新在记录这句话时也毫不生疏。
他说:“主席是把我放在刀尖上了。”毛泽东说:“这是叶帅提议的,我赞成的。”邓小平点点头,自己此次重返政坛主持党政军日常工作,周恩来和叶剑英起了关键的作用。
他一边与毛泽东谈着话,一边却在思索中国政治面对的最重要现实,那就是毛泽东身体的日渐衰弱。毛泽东此刻仰坐在沙发上,高大的身躯疲乏无力地陷在其中,他的手抬起来时,止不住地颤抖着,说话时,嘴和舌头显出了力不从心的困难,当他转动头部看着左右时,动作迟缓而吃力,有些浮肿的脸显得憔悴而黯然,大多数时候面无表情。他已失去了往日谈笑风声的领袖风采,即使是高兴的笑,脸上的笑容也显得迟钝困难。当毛泽东以年迈之躯独自接见他时,他感到自己肩上的重任。毛泽东比他年长11岁,今天,看到毛泽东的身体已如此衰弱时,他觉得自己像在长辈面前接受任务的年轻人。他有机会面见毛泽东,最重要的是巩固自己同江青等人斗争的成果,使毛泽东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更了解,更理解,更信任,更支持。只要毛泽东不风云突变,他对于治理中国没有一丝畏难。在重返政坛的这两年时间中,他最感棘手的就是和江青、张春桥、王洪文等人的斗争,如果毛泽东始终耳聪目明,了解详情,正确决断,他一定可以做到“横扫千军如卷席”。
毛泽东的房间里原本就比较阴暗,黄昏的来临更使阴暗浓重。开了灯,外面不黑,里面不亮,像是在面对毛泽东的晚年光景。毛泽东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头仰靠在沙发背上,似乎还在坚持和他谈话,然而,他从李秀芝打量自己和打量毛泽东的目光里看出自己该告退了。他把最后的几句话讲了,然后说道:“主席,我就继续这样干下去,我走了,您休息吧。”毛泽东微微点了点头,这次并不长的谈话显然已经使他十分疲惫。当邓小平站起身时,毛泽东又一次要从沙发上坐起来,李秀芝和毛远新一左一右扶住毛泽东,使他坐起了身子。
毛泽东伸出有些颤抖的手,邓小平上前用两手紧紧握住,说道:“主席,您放心,您保重。”
毛泽东的手宽松而无力。邓小平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向毛泽东挥了挥手,毛泽东已经仰靠在沙发背上,也微微抬了抬手。毛远新走过来,送邓小平走出房门。临分手时,毛远新机敏而谦谨地问道:“今天您和主席的谈话,我要不要把我的记录整一份给您?”邓小平点了点头,说:“可以。我也做了记录,合在一起就没有遗漏了。”
他径直走向在门外等候的红旗小轿车,警卫拉开了车门,他上了车,警卫关好车门,上了前面副驾驶员的位置。这时,邓小平看到毛远新还十分严谨地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车开走。他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毛远新以后就是毛泽东的眼睛和耳朵,毛泽东的态度,中国政治的形势大概在很大程度上要受这个似乎并不惹人注意的年轻人的影响。想到其中的前因后果,他的眼前出现了浓重的阴影。司机问:“现在去哪儿?”他挥了一下手:“去医院看望总理。”
周恩来患癌症病倒在医院中,前几天去看望他时,已经骨瘦如柴,毛泽东又是风烛残年,他确实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起来。过去,他总爱说一句幽默的话:“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现在,两个高个子一个躺下了,一个坐下了,他能顶住不让天塌下来吗?
第十卷 第九十二章
天刚亮,卢小龙就来到了徐州铁路局工程处的工地。这是新建的徐州火车站工程的一部分,已经到了扫尾阶段,卢小龙对一支几百人的施工队伍今天要做的活进行分派,大队人马才可以行动。新车站基本完工,今天是集中力量砌一道几百米长的围墙,下午铁道部领导来徐州铁路局视察,要抢在他们来之前将围墙砌好。
夏末秋初,天还十分热,尤其要赶在一大早就开工,作为施工队队长的卢小龙先为施工队的班组长们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明确了任务,提出了要求,整个工地就生龙活虎地干了起来。水泥沙浆搅拌机隆隆地转起来,墙基已经挖好,用蛤蟆夯略夯一遍,上百把泥瓦刀就干起来了,一块块红砖带着水泥沙浆飞落到地基沟里,砖墙的基础很快就成形了,两边运砖、运水泥沙浆的小工们也都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卢小龙看了看等一会儿围墙砌高了需要搭脚手架的木板的准备情况,知道今天的活计都安排好了。他又看了看长龙一样施工的现场,泥瓦工们一个个弯着腰动作迅速地挥舞着泥铲、泥瓦刀,将一块块红砖齐齐地铺码着,他估算了一下进度,便放心地离开工地,去铁路局工程处了。
太阳还没出来,草帽背在背上,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灰蓝劳动布裤都溅着泥浆,一双解放鞋也是斑驳的泥浆斑点,再加上被晒得黧黑的面孔和手臂,都挺形象地说明了他现在领着施工队搞基建的身份。在徐州上班已经一年多,一开始跟着技术员学工程预算,凭着上高中时数学基础好,很快把预算、决算基本技术掌握到手,很多不大的工程项目他居然能够独挡一面地做出预决算,这让处长和技术员们都惊叹不已。他除了在处里搞预决算,还经常在工地上忙碌时带领施工队施工。文化大革命中训练出来的组织号召能力,很快使他成为难得的施工队队长。他又像在农村插队一样,一边领着干,一边学着干,拿起泥铲、瓦刀码砖活,用工人们的话讲,不够八级工,也够三四级工了。干施工队队长跟干生产队队长一个道理,要带头干,要会干,要会派活,要赏罚分明。他善于笼络人心,每天到得早,走得晚,几百人的施工队伍被他管得井井有条,成了徐州铁路局基建处的一个先进典型。
他到了基建处,因为今天要迎接部里的领导视察,整个铁路局都提前上了班,基建处里早已各就各位,蒋处长正和几个人围着办公桌说话,看到卢小龙进来,他在办公桌前抬起了有些秃顶的长圆脸,问道:“工地都安排好了?”卢小龙说:“安排好了,已经干了一阵了。”蒋处长满意地点点头。他是一个资格老文化低的老干部,动辄喜欢训人,卢小龙早已摸准了他的脾气,该乖觉则乖觉,该服从则服从,该苦干则苦干。刚来处里,对他这个全国有名的造反派头头,蒋处长白眼相看。后来,得知卢小龙的父亲是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便有了几分亲切,因为蒋处长自己也是一个“三七式”。又听说他的父亲文化大革命以来历经迫害而死,又对卢小龙有了两分同情。卢小龙不露声色地和他调整着关系,下班时间去他家坐一坐,偶尔送两瓶酒,时而在他家吃顿晚饭,干起工作来埋头拚命,少说多干。他的这套做法很快赢得了蒋处长的青睐。当他一夜一夜在办公室开着灯加班,赶做工程预算、决算时,不止一次被夜晚来办公室拿东西、打电话的蒋处长撞见,蒋处长总是随便地问一句:“还加班搞呢?”他有意头也不抬地回答:“抓紧一点,提前搞出来主动点。”
继续埋在满桌数字表格中,摇着计算器忙碌着,绝不多看蒋处长一眼。这时,蒋处长往往会在办公室坐一坐,沏上一杯茶,喝上几口水,说道:“早点休息。”便背着手走了。他仍旧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着自己的案头工作。
他的这套风格果然使蒋处长越来越对他另眼相待,大会小会表扬他;他则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偶尔拘谨地笑一笑。他知道自己这样独树一帜会引起处里其他人的嫉妒,所以,除了工作,他对一切人事关系都保持麻木不仁的态度,对任何有关名誉和利益的事都不争不抢。在办公室摆放办公桌时,先是把他摆在了一个角落,他毫无怨言地缩在角落里,光线暗,白天就开着台灯干。后来把他调整到窗前,和一个姓温的技术员面对面坐,他也处之泰然。温技术员就在处里管预算概算,卢小龙拜他为师,小心谨慎地学习,称对方为“温师傅”。轮着打水扫地的活,他总是提前十分钟上班,抢先干了;轮着预算决算工作受表扬时,他总是让温技术员去出头露面,他像一个不会飞的苍蝇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后来,基建处里又来了新的干部,他主动提出将自己办公桌调到靠门口的地方,将光线充足的地方让给他人,自己则和一个同样是刚分配来的女学生面对面坐着。对方是本地的中专毕业生,插过几年队,也是招工来的,叫李彦,长着一张白皙清瘦的小面孔,眉毛淡淡的,眼睛细细的,说话声音绵绵的。卢小龙依然老老实实地表现着。对方一听说他的名字,立刻惊讶地张开小嘴:“你就是那个卢小龙?真想不到。”卢小龙憨厚地笑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知道,对于处里惟一的年轻女性,他绝不可多占风光,那同样也会惹人嫉妒。他伏案工作,加倍表现自己的窝囊和迟钝。当处长、副处长还有几个在处里称王称霸的工程师、技术员对李彦调笑时,他便麻木不仁地趴在桌上算他的账,无论周围的调笑如何惊天动地,他都无动于衷。偶尔有人将屁股靠在他的办公桌上指手画脚地聊天,挡住他的光线,他只是将桌上的报表材料稍微挪一挪。人们聊得热闹,不经意地将茶杯里的水碰溢出来,他连忙拿起抹布擦,对方发现后连连道歉,也忙不迭地要帮着收拾时,他便不嗔不恼地说:“没关系,我一个人收拾就行了。”
他这个曾经“头上长角、身上有刺”的造反派头头已经变得土豆一样滚圆,不惹人注意,这使得他在蒋处长的各种表彰中安全地成长,当船上的帆无声无息地升起来时,船便无声无息地向前行驶了。
基建处下属的几个施工队总是管理不善,蒋处长常常像喝了酒一样血红地瞪着眼,在全处干部会上大发雷霆。几个施工队长都是泥瓦工出身,低着头嗫嚅地嘟囔道:“现在的很多小工都是铁路局的子弟,不服管,泥瓦工站在脚手架上吆喝下面上泥上砖,他们就在那儿打打闹闹,半天上不来,训少了没用,训多了他和你吵,这些人的家长都是铁路局的职工,哪个你都得罪不起。”蒋处长拍着桌子嚷道:“那就没法管了吗?”他扫视着办公室的几十个干部,其中包括一些技术员,问道:“你们谁下去带个施工队?管出个样子来。”大伙都知道这活不好干,没有人吭气。卢小龙抬起眼看着蒋处长,他不能得罪大家,然而,他又要在蒋处长遇到问题时站出来。他的这一动作恰到好处,蒋处长注意到了卢小龙扬起的面孔,问道:“卢小龙,你敢不敢去?”卢小龙低调说道:“要让我去,我就去。”蒋处长急于为自己的雷霆大怒找一个令行禁止的结果,他当即决定,派卢小龙下去领导一个施工队。
在全体哑场的情况下,卢小龙站了出来,蒋处长从此把卢小龙看成了自己的亲信。会议一完,卢小龙就和几个施工队队长张师傅长、李师傅短地套了近乎,谦谦虚虚地向他们请教,最后又为以后不刺激他们做了铺垫。他说:“我不懂施工,可我是新来的,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和局里的职工都不认识,所以我不怕得罪人,我来试着管管。”
他一上班,就露出了手段。八点上班,他提前一刻钟到了工地。耍泥瓦刀的技术工人俗称大工,大多数到时间都来了,那些拌水泥沙浆、运砖运料当下手的劳力工,俗称小工,却没有几个准时来,他们都是一群十七八岁的职工子弟,新近招来的,个个不服管。卢小龙一到点,就对大工们说:“开干吧。”大工们拿着泥铲瓦刀一摊双手,说:“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干?”卢小龙说:“咱们自己给自己当小工,运砖运料。”大工们面面相觑,没有这个规矩。卢小龙明白他们的心思,说道:“咱们能干多少干多少,总不能停工。”说着,他大致分派了一下,自己抄起一个小推车运料。看着当队长的干开了,这些多少有点年纪的工人们也都互相看了看,陆陆续续动起手来。半个多钟头过去了,那些小工们才骑着自行车相互驮着哼着小调吃着零食先先后后到了工地。看到师傅们下手干开了小工的活,他们放下车,吊儿郎当地说:“我们干什么?”卢小龙指着搬砖运料的大工们说:“你们一个一个把他们顶下来。”年轻人们散散漫漫地蹭到干活的师傅旁边,做着怪脸,一个一个将他们手中的推车、铁锹接了过来,懒懒散散地干起来,一边干一边不时停住,四面张望着,后面还有他们的人骑着车陆续迟到着。卢小龙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逐个分配着每个人的活。
有个小年轻阴阳怪气地对卢小龙说:“您这位师傅是干什么的?”旁边就有小年轻停住手中的铁锹,吹着口哨吆喝道:“这是新来的队长。”一群年轻男女哄堂大笑,在脚手架上干活的大工们也都扭过头看着卢小龙。卢小龙只当没这回事,还在闷头推他的小推车。哄笑声也便过去,年轻男女们互相吐吐舌头,做做怪脸,又不紧不慢地干起手中的活来。到了休息的时间,卢小龙将大工、小工全体聚集到一堆,坐在地上开了个会。卢小龙说:“今天老师傅们绝大多数都不错,八点一到都来了,只有三个老师傅迟到了。”他把三个老师傅的名报了出来,平静而严肃地说道:“一百多个老师傅都准时到了,这是觉悟。你们三个没准时到,要检讨。”说着,他背着手停在那里,沉默片刻。老工人们都鸦雀无声地坐在那里,三个迟到的工人年纪也都不很年轻,这时自觉丢人地低着头。卢小龙一指坐在一旁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说道:“你们当师傅的就应该给徒弟们做榜样,你们自己有人迟到,怎么还能够埋怨徒弟们?都说施工队年轻人不好管,我们自己没有做出榜样,有什么权力说三道四?”他的这一策略果然十分奏效,当他站在那里对二三百人严肃讲话时,一左一右两个群体都鸦雀无声。年轻人们刚才还在交头接耳,互相推搡着逗笑,这会儿都抱膝而坐,不喧不闹了。卢小龙又看了一眼年轻人们,说道:“我没来之前,都说施工队的小工大多是本厂职工子弟,干活吊儿郎当,八点上班九点到,可是,今天一到八点,我看了一下,就有11个人准时到达。”
卢小龙扫视着这群年轻人,凭着他的记忆,开始一个一个点着按时到达的人。他先点了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说:“你站起来一下。”小伙子在周围小声的哄笑中扭扭歪歪地站了起来。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对方说:“王福林。”卢小龙背着手说:“这是今天小工里第一个到的,提前五分钟就到了。”小伙子站在人群中始终歪着肩膀,不自在地倒着脚。卢小龙又点了一个胖乎乎的姑娘,说道:“你站起来。”胖姑娘红着一张圆脸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仰看她的姑娘及小伙子们又都低声笑着。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孙小菲。”说罢,低着头脸涨得更红了。卢小龙说:“这是小工里第二个到的。”接着,他把准时上班的十一个人毫无遗漏地指了出来,让他们站在人群中,他说:“什么叫八点上班九点到?这话落在他们头上,就是对他们的污蔑。”随后,他非常严厉地说道:“不能随随便便污蔑我们的年轻人,不能给他们抹黑,希望大家给这十一个年轻人鼓鼓掌。”大工小工纷纷鼓起了掌,年轻人中还有一两声起哄的口哨声,十一个人都扭扭捏捏地站在人群中。掌声过去了,卢小龙让十一个人坐下,指着一个膀粗腰圆的小伙子说道:“你站起来。”对方又粗又高,略驼着背,像头骆驼一样拱着站了起来,立刻引得全场又哄笑起来。卢小龙问:“你叫什么?”对方说:“我叫张大柱。”这名字一报,又是全场哄笑。小伙子个儿很大,神情却十分腼腆,方方的胖脸像个傻乎乎的大娃娃,因为不好意思,满脸流开了汗。
卢小龙说:“这个张大柱我看了,今天虽然迟到了25分钟,但是后来干活特别卖劲,别人两人推一辆车,他一个人推一辆车。就凭他这么干活,就可以当标兵。”张大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年轻人又是一阵拍手哄笑。卢小龙等哄笑声过去以后,说道:“大家正经给张大柱鼓鼓掌。”年轻人们高兴地鼓起掌来,那些大工们也都笑呵呵地鼓起掌来。张大柱肥胖的脸涨得通红,不断地摸着后脑勺。卢小龙对他说:“你今天可能是家里有事耽误了,明天要争取准时到。”张大柱听从地点点头,坐下了。卢小龙又背着手对大家说:“基建处开了会,蒋处长也发了脾气,都说施工队不好管,我就来试试。”然后,他声音不高但却严肃地看着年轻人说道:“我已经讲过,我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在这个局里谁也不认识,所以我不怕得罪人。好的就表扬,坏的就批评,三次不接受批评的,我就要让他回家。”接下来,他将年轻人重新分了班组,又选了班组长。会开完了,他又带头推起车和大伙一起干起来,工地上顿时有了精神。没过几天,他就把一个施工队整顿得像模像样了。蒋处长领着几个副处长在工地转了一圈,大工、小工们忙得热气腾腾,蒋处长背着手站在那里万分满意,卢小龙领出的施工队立刻成了基建处整顿的成果之一。处里很快又派他去整顿第二个施工队。
当他离开第一个施工队时,大工小工们都围在一起有点舍不得他走。他笑呵呵地从挎包里拿出自己掏钱买的一条烟分给大伙,老师傅们大多都抽烟,小伙子们也有不少人抽烟,他发了个遍,有几个不抽烟的小伙子也都凑热闹地接过一根点着了火。卢小龙坐在人群中和大伙随随便便地聊闲天,还讲一点自己文化大革命中的故事,年轻人们都又开心又佩服地盯着他。他到了第二个施工队,没几天又整出来一个样子。现在,他在铁路局不管到哪儿走动,都经常有老工人或年轻人亲亲热热地称他“卢师傅”,然而,一回到处里,他就夹起尾巴,对处长、副处长和每一个工程师、技术员都老老实实称“师傅”。这会儿,他就规规矩矩地站在蒋处长面前。蒋处长既笑眯眯又严肃地摆了一个处长的样子,对他说道:“今天正好发工资,你把工资领了再去工地。”又问:“围墙到中午能不能起来?”卢小龙点点头说:“问题不大吧,我再到工地督着点。”蒋处长摆摆手说:“先去把工资领了,还有,自己干活也不要太卖命,不许你请病假。”
卢小龙知道这是蒋处长在表现关心部下的首长风格,便毫不添枝加叶地唉了一声,转身来到李彦面前。李彦管着整个基建处的内务,发工资、发劳保、管公章都是她的事。这会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工资袋,递到卢小龙手中:“你自己点一点。”卢小龙抽出工资袋里的钞票,钞票上还拦腰捆着手指宽的一个纸条,那是工资条,上边写明他这个月的实发工资是多少。卢小龙点也不点就放到了口袋里。李彦瞟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不点点?”
卢小龙说:“三十九块二,肯定没错,不用点。”李彦说:“错了我可不管了。”卢小龙笑着说:“多了我就不再找你了,少了我再来找你。”李彦晃了一下白皙清瘦的小脸,嗔道:“那我就等着你。”卢小龙转身要走,李彦又拉开旁边一个木柜子的柜门说道:“还有你的劳保。”
一双帆布手套、一条肥皂和一个口罩一起撂到了桌上。卢小龙摸出钥匙,打开与李彦面对面并放在一起的自己的办公桌,将劳保用品撂进抽屉,又关上锁好,说道:“那我就去工地了。”李彦看了看他被钞票撑起来的衬衣口袋,说道:“小心别丢了,丢了你可找不着我。”
卢小龙忠厚地嘿嘿一笑,看了李彦一眼,两个人目光瞬间对视中有点特殊的意思。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在众人不知不觉的过程中,他已经和这个基建处惟一的年轻姑娘建立了稍有些与众不同的亲近感。
他冲李彦摆摆手,准备离开人声嘈杂的办公室去工地,李彦又叫住他,说:“哎,你领了工资和劳保还没给我签字呢。”卢小龙说:“谁赖你的账,我也不会赖你的账啊。”李彦把工资本翻到卢小龙这一页,推到卢小龙面前说:“那不行,你不赖账,我还交不了账呢。”
卢小龙拿起钢笔,用仿宋字体签了“卢小龙”三个字。李彦拿过工资本看了一眼,说:“你怎么连签名也老像做预算表似的写仿宋字呀?”卢小龙笑笑,说:“我过去的字太难看,所以就干脆都用仿宋字了。”李彦抬起细细的眼睛瞟了他一下,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卢小龙笑笑,走了。
父亲一年前在山西去世了,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关口牺牲自己,掩护了他,父亲临死前直盯盯凝视他的目光和想要用手拔去输液管的动作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父亲一样,他心中充满了自疚与悔恨。卢小慧转告了父亲临死前对他的嘱咐:“不要冲出来认账。”他也知道没必要把自己再送进监狱,将父亲火化之后,就悄悄离开了太原。在父亲的火化单上签字时,他就开始用仿宋体取代了原来的笔迹,并且嘱托卢小慧回到家中,将有他笔迹的东西全部销毁。他那一手潇洒的钢笔字从此就消失了。到了徐州铁路局基建处,又正好搞预算,有时也帮着描图,需要一手工整的仿宋字,他便以此作为自己日常的笔迹了。即使这样,他也依然胆战心惊,想到在此之前的一年多铁路局工作中留下了这样或那样的笔迹,他甚至还想到自己的档案袋中也有自己填写过的履历表,那也会露出自己过去的笔迹,倘若山西方面想到他这个卢铁汉的儿子,并且来查对笔迹的话,他肯定跑不了。他像一个被猎人和猎犬追踪的狐狸一样东躲西藏,又像田鼠一样昼伏夜出,小心谨慎,这也是他缩起头来埋头苦干的原因之一。也许是父亲一死,山西省便将案件都归到了父亲头上,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将近一年过去了,他似乎渡过了危险期。
太阳早已暴暴地晒下来,他将草帽从背后拉到头上戴好,匆匆来到工地。几百个人正上上下下地忙活着,围墙已经砌到过膝高了,一见他出现,正在砌墙的大工们手里的活更快了,两边递砖送泥浆的小工们也干得更起劲了。他先在小工堆里干了一阵,推车、搬砖、送泥浆,而后也拿起一把泥铲,弯腰干起了砌砖的活。一铲泥浆铺下去,将中间抹空,拿起一块砖在边角上刮一点泥浆,码上去对齐一压,再用小泥铲的木柄轻轻敲打一下,让这块砖和这一层砌过来的砖找平,然后用泥铲将砖缝中被挤出来的多余的泥浆一刮,一块砖就算砌好了,砌着砌着快起来,这一系列动作就不假思索流水一般出来了。就像当年在农村扬场一样,他腰也不直一口气地干着。太阳将他的脊背晒得烫疼,两条裸露的手臂也烧烤一样热辣,他全然顾不得,一块砖一块砖地往前砌着,泥铲在手中耍来耍去,敲敲打打地整理着每一块码在泥浆上的红砖。正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绵细女声随着一阵跑过来的脚步声叫唤着他。他抬头一看,是李彦。卢小龙直起腰看着她,李彦说:“部里的视察团一会儿就到,他们提前到了。”卢小龙问:“那怎么办?”李彦说:“蒋处长说了,他们是来视察全局工作的,也要看新车站,整个车站都建好了,只有这一道围墙还没有建好,就让他们看一下施工现场,也表现一下咱们的干劲。”
卢小龙点了点头,用手做成喇叭筒对整个工地吆喝道:“一会儿部领导来视察,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停下手中的活,另外,大伙顺手把自己周围收拾一下,保持施工现场的整齐。”工地上活干得更紧凑起来,没多一会儿,就看见一大群人蠕蠕动动地在那边刚刚建成的新车站广场上出现,阳光白花花地照下来,一群人走走看看。卢小龙抬头眺望了一下,大致看明白了阵势,部里来的人有几十个,陪同他们参观的徐州铁路局的人也有几十个。
卢小龙又看了一下长龙一样砌围墙的工地,指东划西地做了一些吆喝,又弯下腰砌开了砖。
干了好一会儿,视察团的人群蠕蠕动动地朝这里走来,卢小龙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他知道整个施工队也都在视察团的巡视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听到一群人缓缓的脚步声走近,也听到人群中传来这样和那样的说话声,那大多是有关整个铁路局情况和新车站情况的一些话,眼前这个小小的工程尾巴并不能成为视察团的话题。突然,卢小龙听到了有关自己的谈话。
那分明是蒋处长那有些嗡嗡的声音,大概是说,眼前这个施工队是个先进典型,接着就听到一两句关于自己的介绍,听到蒋处长洪亮的声音:“卢小龙。”卢小龙直起腰,看见人群中蒋处长向他招招手。他将草帽稍微往后脑勺推一点,放下泥铲走了过来。先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干部笑着对他说:“你就是卢小龙?”卢小龙笑了笑,他知道这是铁路局的霍副局长。霍副局长打量了他一眼,说道:“蒋处长刚才介绍你了。”蒋处长正满脸笑容地陪在霍副局长旁边,霍副局长又转过头,用手指了一下他正陪同的人群中为首的一个高胖的老干部说道:“这是钱副部长。”卢小龙拘谨地站在那里点点头,他特别怕自己的名字引来对自己不利的议论,因此尤其显得窘促,像是被阳光晒蔫的一根萝卜条一样软软地站在那里。钱副部长倒是没对“卢小龙”这个名字有什么反应,他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地走过,很随便地说了一句:“年轻人好好干。”便把目光和注意力移向了前面。整个视察团对这个小小的围墙工地没有任何注意,只不过是巡视的路线经过这里。当人群说说笑笑地在卢小龙面前走过时,他不过像个不惹人注意的邮筒。那边霍副局长、蒋处长也忘记了他,在这个人群中,处长们是陪着局长的,局长是陪着部长的,卢小龙自然知道自己的渺小。
他正准备转身去干活,却听见视察团稀稀寥寥的尾巴中有人叫了一声:“卢小龙。”他一看,有些愣了,是沈夏。沈夏高高大大地走了过来,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灰裤子,一双凉鞋,干干净净站在他面前。卢小龙觉出自己个儿矮了,也觉出自己阳光下晒成的黑瘦,沈夏的国字脸还是那样聪明而白净。沈夏说:“听说你在徐州铁路局,没想到真能在这儿碰见你。”卢小龙淡淡地笑了笑,他没有摘下自己的草帽,同时看见自己浑身上下的泥浆和砖沫。沈夏又解释道:“这个新车站是请我们北京设计院设计的,所以我们一起过来看看。”
卢小龙又觉出自己的寒伧,沈夏是这么大一个新车站的设计者,而他只是领着小小的施工队在做一点扫尾工程。沈夏看了看卢小龙身后的围墙工地,说道:“沈丽也来了,你去看看她吧。”卢小龙稍有点惊疑地看着沈夏,沈夏有些局促地解释道:“沈丽没有去过泰山,所以她跟着我一起到徐州来了,等这儿视察完了,我就陪她去泰安爬泰山。她现在就在招待所呢,你去看看她吧。”卢小龙扭头看了一下工地,说:“我一时离不开。”沈夏看着渐渐走远的视察团,拔出钢笔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白纸,匆匆写上一行字,折好塞到卢小龙手中,说:“这是招待所的地址、房间号码,你现在去不了,下了班去吧。”说着,沈夏匆匆去赶队伍了。
傍晚,卢小龙还是敲响了招待所的房间门。门拉开了,沈丽穿着一身白底红花连衣裙出现在面前,看见卢小龙,她稍微愣了一下,马上笑着说道:“进来吧,沈夏说他遇见你了。”
卢小龙站在门口停了一下,还没有在地平线落尽的太阳将光亮从沈丽身后照过来,她的脖颈和肩膀闪闪发亮,显得干净、芬芳而美丽。自己虽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也丢下了草帽,但他知道自己如何黑瘦,特别是两个月前推过一次光头,正在长起的头发短短的尤其使他像个黑猴,他从沈丽的眼中也读出了这样的反应。沈丽说:“进来吧。”他才似乎是下了决心,迈进了门口。
房间里两个单人床一左一右贴墙放着,中间是窗,窗前放着一张两屉桌,还有两把椅子。他在椅子上坐下了,沈丽坐在一张床上,含着一丝微笑凝视着他,他显得随意地一笑,问:“沈夏呢?”沈丽说:“可能在他的房间呢。”卢小龙转头看了看两张床,问:“他不在这儿住?”沈丽说:“我又没和他结婚,他怎么能和我一起住?”卢小龙看了沈丽一眼,沈丽竭力活跃着气氛,说:“现在又不像文化大革命大串连,男男女女可以挤在一起。”卢小龙垂下眼,想到两人一起去崇明岛的情景了。沈丽问:“你想什么呢?”卢小龙说:“想起一点小事。”沈丽看了看窗外,说:“你是不是想起崇明岛了?”卢小龙说:“没什么可想的。”
沈丽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一笑,说:“你有两年时间没回北京了吧?”卢小龙点了点头。
沈丽说:“你也不给我来封信。”卢小龙说:“我不想惹人讨厌。”沈丽看了看他黑瘦的脸和黑瘦的胳膊,问:“你这两年都干什么了?”卢小龙伸出自己铁一样黑的手臂说道:“那还看不出来?当劳动人民呗。”
沈丽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让它遮严膝盖。卢小龙注意到她的手臂和小腿白而丰满,人似乎比过去胖了一些,还是那样漂亮,眼角却已经出现了隐隐约约的鱼尾纹。沈丽大概注意到了卢小龙的目光,双手向后捋了捋头发,说道:“我们都大了。”卢小龙垂着眼没有说话,从六六年到现在,九年多过去了,他们从20岁到了30岁,真让人有些感慨。他问:“我可以抽烟吗?”沈丽说:“可以,不过我这儿没烟。”卢小龙说:“我随身带着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掏出火柴点着,将烟盒和火柴盒都放在桌上。沈丽看了看他的烟盒,笑着说道:“你还是爱抽大前门。”卢小龙吐出烟来,说道:“一人挣钱一人花,都够了。”他想起几年前在北京沈丽给他买烟的情景。沈丽问:“你这两年怎么样?给我说说。”卢小龙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说道:“先保住命呗。”沈丽问:“什么意思?”卢小龙简简单单将父亲临死前的情况讲了一遍,最后说:“说穿了,我现在还算是一个漏网的反革命分子呢。”
沈丽关切地凝视着他,卢小龙说:“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讲,传开来我就没命了。”沈丽点点头,说:“这我知道,我绝不会和任何人讲。”卢小龙听出这“任何人”
也包括她的父母和沈夏,便对沈丽说:“为了逃命,我现在连笔迹都改了,以后哪天你收到我的信,千万不要奇怪一手的仿宋字。”沈丽看着他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说:“你把自己所有的文字都销毁了吗?”卢小龙点点头,说:“是。我所有的日记、笔记,还有我写给家里的信,一个字都没有保留,现在大概只有你那儿还有一些我过去写的信,它们还都在吗?”
沈丽垂下眼帘,说:“还都在,你要我销毁吗?”卢小龙看了看她,问:“有人看过它吗?”
沈丽摇了摇头,说:“你写给我的,我为什么要给别人看?”卢小龙说:“那就随你的便吧,你愿意保留就保留,愿意销毁就销毁,只要不叫别人看见就可以。”沈丽眯起眼说:“那我还是舍不得把它们销毁。”她目光朦胧地露出回想往事的淡淡微笑。
过了一会儿,沈丽又问:“你现在怎么样?”卢小龙回答:“干活处世,在基建处混个好人缘,讨处长的欢心。”沈丽又问:“还有呢?”卢小龙说:“下了班,能洗澡就洗澡,然后去食堂打饭。食堂饭不好,就花钱去买个鱼罐头、肉罐头,再不行了,就跟周围农村老乡买两斤鸡蛋,回宿舍用煤油炉下挂面。”沈丽问:“你住什么地方?”卢小龙说:“集体宿舍,三个人一间。”沈丽又问:“那个鲁敏敏呢?”卢小龙说:“完全傻了,还在农村呢,和一个老乡在一起过。”“鲁继敏呢?”沈丽又问。卢小龙说:“原来在公社当妇联主任,现在不知道。”沈丽又问:“田小黎呢?”卢小龙回答:“我都不知道,我这两年和北京没联系。”
沈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现在还认识什么人吗?”卢小龙反问道:“你具体问的什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沈丽看了看卢小龙,说:“当然是女的。”卢小龙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夹着尾巴做人,还没顾过来。”沈丽站起来给卢小龙倒了一杯白水,放到桌上,又坐下说道:“顾得上来的时候,还是顾一顾吧。”卢小龙把烟摁灭在沈丽刚刚给他拿过来的烟灰缸里,说道:“放心吧,我现在完全是一个俗人,只要有了机会,打情骂俏的事我都会干。”
沈丽看了他一眼,问:“你要不要擦把脸?”卢小龙摇了摇头,说:“不用。”沈丽说:“是我自己的毛巾,不是招待所的,我给你搓一把吧。”说着,她站了起来。卢小龙摆了一下手说:“不用了。”沈丽已经在门后墙角的脸盆中将毛巾搓了一把,拧干递了过来,说道:“擦一把吧,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自己的毛巾。”卢小龙想了想,接过毛巾抖开,擦着脸和脖子,一边擦一边说:“我现在可没有那么讲究。”他看了看毛巾被自己擦脏,又翻叠过来擦了一把,递给沈丽说:“你看,我一擦就脏了,你再用肥皂好好洗洗吧。”沈丽将毛巾挂到脸盆架上,又回到床边坐下,两人互相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沈丽问:“你怎么不争取上工农兵大学呀?北清大学已经招了好几届工农兵学员了。”卢小龙哼了一声,说:“上工农兵大学要有基层单位推荐,谁推荐我?”沈丽说:“你现在不是在这儿干得挺好吗?他们不能推荐你吗?”卢小龙说:“就算基层单位推荐了我,北京哪个学校敢要我?你想想,像北清大学这样的学校敢要卢小龙吗?”沈丽说“你不是和江青挺熟的吗?江青不是还给你留过地址和电话吗?你不会把你的情况向她反映一下?”卢小龙冷冷地说道:“没有她,我爸爸还死不了呢。”沈丽看了看他,问:“你现在恨江青吗?”卢小龙眯着眼狠狠地将挺长的一截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沈丽站起来拉亮了灯。卢小龙问:“沈夏怎么不回来?”沈丽走到床边坐下,说:“他们视察团一起去吃饭了吧。”卢小龙问:“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沈丽说:“我不和他们一块行动,我又不是视察团的,我刚才自己随便吃了点面包和榨菜。”卢小龙问:“你们今天晚上干什么?”沈丽说:“沈夏要和人一起去徐州市里转一转,他没来过徐州。”卢小龙问:“你来过吗?”沈丽说:“我也没来过。”卢小龙说:“你为什么不去转?”沈丽想了一下:“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卢小龙问:“怎么了?是中暑了吗?”沈丽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来例假了。”两个人又相互凝视着。
沈丽能够这样说话,无疑表明他们曾经有过极为特殊的关系。想到沈丽曾经是多么矜持和骄傲的女性,现在仍这样随和地和他坐着说话,给他拧自己的毛巾,确实是件很不平常的事情。正是从这一刻起,他觉出屋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两年来的隔膜与生疏似乎消融了许多,他的隐隐有些敌意的矜持也在渐渐消融。对方是一个自己曾十分熟悉的女子,他甚至能够用比较坦然的目光打量对方的身体。透过这条裙子,他凭着记忆想象出了整个身体的形状与质地,这不能不给他带来一种男人的刺激。沈丽刚才说起来例假的那种声音,让他感到她是一个曾经被自己照顾过的女孩。不过,这一切都还不能使他从自尊的矜持中完全摆脱出来,他还是比较生硬地坐在沈丽对面。他虽然知道从相貌上看沈丽显得比自己年轻,然而,他却拿不出一个大男人的样子来对待沈丽,他没有力量表示对沈丽的关心和爱抚。
又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卢小龙以为是沈夏回来了,便做好了撤退的准备。脚步声从门前走过了,不是沈夏,然而,他还是准备走了。沈丽没有硬留他,站起来送他,一直走到招待所一楼的大门。卢小龙让她留步,她却又将卢小龙送出了院子。已经到了马路上了,卢小龙说:“你回去吧。”沈丽却说:“我想走两步。”卢小龙看着她,她也看着卢小龙,两个人就在街上缓缓地走了一段。稀薄的路灯照着单调的马路,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在身边走过,他们却如走在无人的路上。终于,卢小龙站住了,说道:“我还是送你回招待所吧。”沈丽说:“那样送来送去,就没完了。”卢小龙说:“把你送回去,我才放心。”
沈丽在朦胧的路灯中看了他一眼,没有争辩,顺从地转回身来,两个人又款款地往回走。
眼看招待所院门口就在前面不远了,两个人走得尤其慢了。明明他们的事情可以由他们随心所欲而定,然而他们却都知道,再走回到招待所门口,就是他们必然要分手的时刻,无论他们怎样想再多说一会儿话,都没有理由了。这段路再有弹性,也很难拉得更长了,他们终于走完了。沈丽站在院门口,卢小龙站在她面前。沈丽说:“你什么时候回北京,一定要来找我。”卢小龙点点头,说:“好。”沈丽凄凉地一笑,目光有些恍惚,她说:“你会来找我吗?”卢小龙说:“不知道。”沈丽扬起了脸,泪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卢小龙说:“咱们会有机会见面的,今天不就见了吗?”沈丽听任眼泪在脸上流淌着,摇了摇头,说:“你走吧,我不送你了。”卢小龙站在那里说:“你上楼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你上去。”沈丽闭着眼摇了摇头,说:“你快走。”卢小龙固执地站在那里,看着沈丽,说:“我要看着你上楼。”
眼泪更加连贯地从沈丽的眼里溢出,她闭紧眼睛晃了一下头,抖落眼泪,扭转身快步走上楼门前的台阶。卢小龙失声喊道:“沈丽!”沈丽头也不回地进了楼门,跑上了楼梯。
第十卷 第九十三章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1月11日上午,北清大学依然按原计划召开了“反击右倾翻案风”「1」的万人大会。大会一散,马胜利臂上戴着大会纠察的红袖章,抡着胳膊在校园里大步走着。在1月的寒冬里,北清大学似乎重新焕发出了革命的青春,满校园都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字报大标语,批判的矛头直指那个“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邓小平。政治上的风云突变给北清大学带来了战斗气氛,也给马胜利带来了生气。
散会的人群吵吵嚷嚷,议论的都是与大会无关的话题,马胜利像狼犬一样在人群中穿行着,捕捉到又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他绝不左顾右盼,却对周围高高低低的议论都十分注意,寒冷的西北风在校园里游游荡荡,没有贴严的大字报纸哗哗作响,人们都在议论一件与大字报无关的事情。他来到校党委办公室,汪伦依然一身军装,十分魁梧地坐在宽大的办公室沙发上,他现在以北清大学校党委书记的身份领导着这个全国文化大革命运动一轮又一轮新高潮的策源地。汪伦身边来往和簇拥着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一一分派着工作。
马胜利一推门,汪伦就注意到了他,然而,汪伦却继续忙着和左右的人说话,指点着向他请示的文件。人们像走马灯一样轮番凑到他跟前,俯下身汇报着情况,他肥大舒展地伸长两条腿,做出一条条三言两语的指示。有人俯身站在他身边请示的回合多了一些,他便向空中一摆手,说:“原则我已经讲了,具体细则你们自己去把握。”肥大的手又落在沙发上,敲得弹簧嘣嘣响。当唯唯诺诺的请示者还没有问明白,继续俯身凑在那里时,他便不耐烦地说道:“不光是你这一件事,还有其他事,去吧。”当这个请示者疑疑惑惑地弯腰退下来时,早有人又挨了上去。汪伦仰靠在沙发上,两臂八字张开,仰着宽广的面孔,对一个新的汇报者蹙着眉略听一二,便三言两语地下了指示。对方哈着腰再求甚解时,他照例是向空中摆一下手,手随即肥重地落在弹簧饱满的沙发上,算是做完了指示。
马胜利站在人群后面耐心等待着,旧的人逐渐去了,新的人又围了上来,办公室的门不停地开关着,进进出出的人流都疾步匆匆。马胜利在一张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下,终于等到人稀少了,汪伦对他招了一下手,他走过去,汪伦又将身边三四个请示工作的人打发完,扫视了一下已经空荡的办公室,对站在面前的马胜利说:“你文化大革命初期做过什么事情?”马胜利一听问话的口气,便全身神经绷紧了。他问:“汪书记,您具体问的什么?”
汪伦用两手撑了撑高大肥壮的身躯,在沙发上仰坐得更舒服,然后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马胜利,说:“你自己不知道?”马胜利诚惶诚恐地回答:“不知道。”汪伦转过目光,拿起身边的报纸翻看了两下,又撂下,显得不耐烦地说道:“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你是不是去北清中学打人了?”马胜利立刻知道了事由,他早就听说北清中学米娜等教师提出要追究打死贾昆的凶手,他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说法拿了出来。他说:“文化大革命初期,北清中学的学生游斗一个有流氓作风的男老师,叫贾昆,学生们可能动手打了他,我正好路过母校,顺便看了看。中学生把那个叫贾昆的流氓老师游街游到日月坛公园批斗,我帮他们维持了一下秩序,后来因为下大雨,人们就都跑散了,跑散之前那个贾昆还好好的,后来听说死在喷水池里了。中学生打那几下肯定打不死一个人,估计是他自己趴在喷水池的水里自杀的。”
马胜利字斟句酌地讲述完了,汪伦早已摊开一张报纸随随便便地浏览着,两条腿八字张开,显得旁若无人,马胜利站在那里等待着继续问话。汪伦又接连翻看了几张报纸,抬起眼瞄了一下马胜利,说:“这事你自己要讲清楚,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你。”马胜利唯唯诺诺地说道:“我很清楚。”汪伦似乎早已在想别的事,很潦草马虎地翻看着一张又一张报纸,随口问了一句:“那个老师是什么流氓行为呀?”马胜利想了一下,说道:“跟男的胡搞。”
汪伦稍有些惊讶地仰起脸看了一下马胜利,嗤之以鼻地摇了摇头,将手中摊开的报纸合拢撂在一边,又拿起一张新的报纸,草草地扫描着,头也不抬地对马胜利说:“就这件事,你自己要有个思想准备,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负责,我们不能替你负责。”马胜利弯腰赔笑道:“这我知道。”汪伦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向空中摆了摆手,马胜利赶快抓紧机会说道:“最近北清大学有重要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汪伦将报纸放在身边,两腿更加舒服地八字伸开,整个身体滑下来,近乎仰躺在大沙发上。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新动向啊?”说着,他张开双臂打了一个哈欠。马胜利立刻汇报道:“学校里有很多人对目前‘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不满。”汪伦揉了一下眼,眨了眨,双手左右撑在沙发上,问:“怎么不满?”马胜利说:“今天大会一完,联防队员们向我汇报,很多人说这个批判大会强奸民意。”
汪伦注意地看着马胜利,马胜利接着说:“他们说,现在全国都在哀痛总理逝世,开这样的大会是逆人心而动。”汪伦立刻抡起肥大的手掌拍了一下摊在身边的报纸,恶狠狠地说:“就要逆他们这个人心而动,现在革命的大方向就是批判右倾翻案风,谁也休想拿死人压活人。”马胜利看出汪伦虽然气愤,但还没有足够重视他的汇报,便立刻将情况具体化。
他说:“我刚才特意在散会的人群中注意收听了一下各种议论,现在有一个具体的动向。”汪伦正视着马胜利,问:“什么动向?”马胜利说:“今天是最后一天向周总理遗体告别,可能下午就要送八宝山火化,听说北京有很多机关单位和大学要去长安街夹道送灵车。”
“哦?”汪伦这次是真正重视了。马胜利停了一下,他说的这番话完全是出于自己的估计,然而,他相信自己狗一样敏锐的嗅觉,便继续汇报道:“北清大学就有很多人要去。”“是吗?”
汪伦更注意了,他在沙发上坐起一些身子,蹙着眉想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马胜利,问:“情况可靠吗?”马胜利皱着眉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在校园里听到的议论,知道自己这一判断有六七成把握,便孤注一掷地说道:“绝对可靠。我对周围几个大学的情况这两天也做了调查,和各校的保卫联防交流了情报,今天下午肯定会出现夹道送灵车的局面。”
屋里寂静了一会儿,汪伦在思索,马胜利在为自己虚拟出的情报紧张。汪伦用手摸了一下嘴,转着眼珠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准备发一个通知,全校师生一律不许去。”马胜利说:“这样不妥,去送灵车不犯法,你不能公开反对,而且你一发通知,本来不知道的人反而知道了,等于替他们做了宣传。”汪伦又蹙着眉想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方案?”马胜利说:“我已经做了一点安排,准备组织一些人跟到现场,调查统计一下咱们学校都有哪些人参加了这个活动?等到他们暴露更充分的时候,我们可以把这些活动当做右倾翻案风的问题开展大批判。”汪伦站起来往办公桌走去,他一边拨电话一边对马胜利说:“那你就去安排这个行动,如果有可能,不光对北清大学,对其他大学类似的动态也做一点调查,立刻汇报给我。”马胜利点头恭恭敬敬地退出办公室,他拉上房门,听到里边汪伦洪亮而恭敬的声音:“江青同志,我是小汪啊,有一个重要情况向中央紧急汇报一下……”马胜利听到楼梯那里传来脚步声,便昂首阔步地走了。他现在倒担心下午没有多少人去给周恩来的灵车送行。
一走到校园里,他又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遇到三三两两擦肩而过的人,话语中都夹杂着“周总理”这几个字,也都在传说今天下午向周恩来遗体告别仪式举行之后,遗体就要由北京医院送往八宝山火化。当他走到大食堂门口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嘈闹的人拿着空饭盒走进去,差不多都在议论下午周恩来灵车去八宝山的事情。他知道自己这次把宝押对了,他一定要紧跟革命形势,想要不被革命抛弃,就要永远做对革命有用的人,他现在需要立刻采取行动了。他先将几十个联防队员召集在一起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向大家布置了任务:要将北清大学下午送灵车的人都调查出来。联防队员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说:“这太难办了,学校这么多人我们都不认识,到了现场,也不一定能认出几个。”马胜利说:“你们能认识几个,就记住几个。”一个圆脑袋的胖小伙子提议道:“应该把你们过去管牛鬼蛇神的人找几个出来,他们对学校的老师差不多都认识。”马胜利想了想,当时监管牛鬼蛇神的学生早已分配走了,倒是还有一些学校的工人,好在他都熟悉,立刻派人把他们都找来。
三四十个工人坐在了面前,过去,他们都跟着马胜利干过文化大革命,这两年早就烧锅炉的又烧锅炉、在校办工厂的又去校办工厂了,一个个都灰头土脸,添了一把年纪。马胜利将新的革命任务交给他们,他们既困惑生疏,又有一丝重新受到重用的兴奋。有一个在校办工厂当钳工的工人瘪着嘴说道:“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那声音显得迟钝呆滞。其他的人也都眼睁睁地看着马胜利,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革命形势对他们的新委任,而后,便都搓着手商量起怎么干来。马胜利说:“这个学校的老师有一半过去都当过牛鬼蛇神,这些牛鬼蛇神今天下午尤其可能去,你们记住一个是一个。”有人挠了挠头说道:“这么多年了,有些人可能看着面熟,知道是哪个系的,不一定能够记得住名字。”马胜利说:“记不住名字记长相,记得是哪个系的也可以,能记多少是多少。”又有人说:“现在的学生我们都不认得。”马胜利说:“这不用你们管,我另做安排。”一伙人紧接着就商量起来,临时分了几个组,选了组长,为了行动方便,有车的回家推车去了,没车的想办法借车去了,因为骑自行车才便于活动。他们问:“什么时候出发?”马胜利说:“现在就出发。”
这拨人派走了,联防队也派走了,马胜利又找来几个自己熟悉的工农兵学员,这几个都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骨干,由他们又带来一群学生,他以“校党委下达的任务”,对一群男女学生布置着任务。他的话讲得非常清楚:“汪书记讲了,要警惕阶级敌人用死人压活人,要警惕各种形式的右倾翻案思潮。”一群年轻人领了任务,决定现在就分布到校园中,跟踪了解要去长安街的人群,有的则准备在校门口做观察记录,最后再都骑车上长安街做现场调查。马胜利觉得时间不早了,就给在北清大学财务室上班的李黛玉打了个电话,两个人在寒风凛冽的校园中见了面。
李黛玉去年年底在父亲的问题平反后,被安排在了北清大学财务室上班,接到电话就匆匆赶了过来。她问:“什么事?”马胜利说:“你赶紧去找辆自行车,骑车跟着去天安门、长安街一带。”李黛玉疑惑地问:“干什么?”马胜利说:“下午可能会有很多人去长安街夹道送灵车。”李黛玉问:“咱们也去?”马胜利说:“咱们不是去送灵车,是要把那些送灵车的人登记下来。”李黛玉说:“大家悼念周总理,这又不犯法。”马胜利说:“这是政治斗争。”
李黛玉说:“这我不想去。”马胜利晃着双拳对李黛玉说:“不去也得去。”李黛玉不说话。
马胜利说:“他们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对反击右倾翻案风不满。”李黛玉的棉祆外面罩了一件天蓝色的罩衣,戴着一副蓝布套袖,她一边拉着自己的套袖,一边说道:“我去有什么用啊?”马胜利说:“你在北清大学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多。你看见谁,就把谁的名字记下来,带支笔,带个小本。”李黛玉说:“那么远,我骑车骑不动。”马胜利说:“大白天的,我骑车不好带你,你加把劲就骑过去了。”李黛玉说:“长安街这么长,去哪儿呀?”马胜利说:“沿途看呗。”李黛玉找自行车去了,马胜利还在组织力量。
迎面碰见江小才,一张瘦长的脸顶着一副眼镜,马胜利迎住他,说道:“你这么急准备去干什么?”江小才腿短身长地立在那里,翻起忠厚的嘴唇说道:“去长安街看看,下午总理灵车可能要去八宝山。”马胜利一听,发现这不是自己调查的人手,而是要调查的对象。
他问:“都有谁去呀?”江小才说:“去的人挺多的。”马胜利装作很随意地说道:“你们哲学系去的人多吗?”江小才说:“除了两三个年纪太大的走不动外,差不多都要去。”马胜利又装作很随意地说:“老师们肯定都去,学生们去的少。”江小才说:“哲学系的学生也差不多都去。”说着,江小才摆了摆手,说:“我要走了。”马胜利看着江小才匆匆向一群人走去,他们说着话奔向校门。看来,不是一个一个地去,而是一群一群地去,自己今天对汪伦的汇报真是有先见之明。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好完成了,只要一个系一个系找熟人了解一下,情况就差不多都掌握了。想到汪伦在听完他汇报之后给江青打的电话,他不禁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已经是中午了,还没顾上吃饭,但也顾不得了,他骑上一辆自行车,便出了校门。
正是北京最冷的时节,天上布着阴云,寒风割着脸,马路上灰溜溜的,裹着大衣缩着脑袋的行人像成群的袋鼠一样拥来拥去,街道被路边的枯树枝划得面目全非。他一阵狂骑,超过着一群又一群骑车的人,看他们的样子,便怀疑这些人都是去长安街送灵车的。一想到有这么多人聚向一件事,又有一些人反对这件事,人类社会真是斗来斗去的社会。他骑过动物园,又一拐弯笔直向南,一口气骑到木樨地,眼前就是长安街了。已是下午时分,让他感到震惊和兴奋的是,长安街两边聚满了人,好多人胸前别着雪白的小纸花。往西看,通往八宝山方向的街道两边都站着肃穆的人群,寒风吹着沙土在街道上扫过,夹道的人群裹着棉大衣躲避着扫荡过来的风沙,远远望过去,街道两边的人没有尽头。转头向东面望去,远远的是天安门方向,街道两边也站满了人,寒风中很多人将头缩在竖起的棉大衣领子中,倒着脚,看来他们已经站立很久了。
马胜利想了想,决定向天安门方向骑去,灵车队将从王府井大街的北京医院出发,他要从源头看起。当他一路骑过去时,扫描着路边的人群,发现在这里寻找北清大学的人是不切实际的。看着马路两边源源不尽的人群,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他骑过了复兴门,骑过了西单电报大楼,骑过了天安门广场,到了王府井大街,这里的人群更加密集了,一拐弯再骑不远,就是北京医院了。医院门口早已堆满了人,寒风在人们头顶上打着漩涡,几张白纸在风中飞舞,人们都在寒风中默默地等待着,偶尔朝医院大门看一下,没有动静,便又颠着脚熬着寒冷。
马胜利下了车,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不知道往下要干什么。懵懂了一阵,才想到自己的任务,他问旁边一个戴着毛线帽的中年人:“您是哪个单位的?”对方瞥了他一眼,说:“中科院的。”马胜利显得挺随和地问道:“你们来的人多吗?”对方双手插在棉大衣口袋里,一边颠着脚一边回答:“不少吧。”马胜利又问:“有一半没有?”对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说:“谁还统计这个?”马胜利赔笑点了点头,推着车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走着。走了一阵,又扶着车停住,问一个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灵车什么时候出来呀?”
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是今天出来,去八宝山。”马胜利又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老太太回答:“我是仪表厂的。”马胜利故作惊讶地说:“你们在东郊呀,挺远的呢。”老太太说:“远也得来呀,我们厂来了好几百号呢。”马胜利点点头,他知道真正的调查开始了,他现在不是光调查北清大学,而是想调查一下全北京的情况:哪些单位来的人最多?各来了多少?他要搞出一个报告来。这个报告送给汪伦都有点可惜,应该想办法直接送到江青、张春桥手里才好,他扶着车把的手心因为兴奋冒开了汗。这样推着车走走,不时搭讪地询问一下身边的人,问完了,便点点头继续推车走,没一会儿,他的脑袋里已经记住了十几个单位。他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掏出小本,做了简单的记录,把本塞到口袋里,又推车到人群中调查。为了不引起怀疑,他问过一个人,就挪开足够的距离,绝不在同一个人的视野中重复出现。
推车在人群中又走了一段,他在一个胖胖的男人面前站住了。他显得很无意地说道:“今天人来得真不少。”对方看也没看他,便嗯了一声。他又搭讪地问道:“你们哪个单位的?”对方转过一张肥肥的四方脸,翻着厚嘴唇说道:“北清大学的。”马胜利一惊,随口问道:“哪个系的?”对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问这干什么?”说着,将马胜利打量了一眼,说:“你不就是北清大学的吗?”马胜利一下尴尬了,对方说:“你不是北清大学保卫部的吗?你是搞黑调查来了?”这时,有一个戴着呢子帽的中年知识分子出现在马胜利背后,说道:“我刚才就对他有点怀疑,在人群里这儿问问,那儿问问,这是来整黑材料的。”
那个四方脸的胖子指着马胜利说:“他叫马胜利,是我们北清大学的打手,汪伦的狗腿子。”
人群中一下拥上来一二十个人,揪住了马胜利,有人在后面举起拳头喊了一声:“揍这个狗密探!”一群人的胳膊腿就朝马胜利捣过来,马胜利低头弯腰推着车拼命往外拱,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后脑勺和脊背上,有几拳很重地落在他的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光。
这时,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出来了。”揪打马胜利的胳膊腿顿时停住了,人们纷纷扭头朝医院门口望去。马胜利趁机像头被群狼咬住的大公猪一样,推车逃了出去。挤出密集的人群,他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二百米。扭过头,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朝医院门口望去,灵车并没有出来,又是一场虚惊,长时间等候的人群想必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虚惊过了。
逃离危险区之后,马胜利用比刚才更自然的方式开始调查。他隔上几十米停一停,找一个像是国家干部或者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聊一聊,就掌握了一条情报。对那些懵懵懂懂的市民、老头老太太,他便置之不理。一路走过来,又有十几个单位的情况记在了他的小本上。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阴霾的天气更暗淡了,他突然发现几个北清大学联防队的人也在那里骑着车东张西望,他叫住他们,指示道:“不用去认北清大学的面孔了。”那些人如释重负地指着长安街说:“这么多人根本没法认。”他给他们下达了新的调查任务,像他一样,看都有哪些机关、厂矿和学校成群地来人。他指着他们说道:“一般的市民不要理他们,要调查国家干部、知识分子和学生,特别要调查那些成群结伙的人。”他把自己刚才调查的方法复述了一两个例子,又说:“调查上十个八个,你们就赶紧找个地方在小本上记下来。
要拉开点距离,有人在这一块,有人去天安门,有人去西单,有人去复兴门,有人去木樨地,赶紧调查,还有人再往西去军事博物馆、八宝山,不同的地段马路两边的人肯定不一样,各机关、各单位大多数都是就近在路边等候,我们一定要对全北京今天上街的情况做一个全面调查。“五六个人连连点着头,他又指示道:”碰见咱们的人,也让他们这样干。“
几个人骑上车去执行任务了,马胜利非常满意,今天的这个全面调查大概连公安部也没有想到要做,他要抓紧做,他要搞出一份很重要的内部情况报告。这个报告直接交给汪伦有点可惜,他可以做两个情况报告,关于北清大学的交给汪伦,关于整个北京市的直接交给江青、张春桥。想到这里,他十分兴奋,骑上车嗖嗖地跑了一段,又停住车在路边推行。看见一个合适的调查对象,就溜溜达达地停住,搭讪问话。他发现,自己只要表示与对方同样的哀悼心情,就能够获得信任,谈话也很容易投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流露一两句对现在运动的不满,那样效果更佳。遇到成群结伙的人,他尤其要调查一下,不过这种调查要特别谨慎,因为一群人注意你往往比较危险,一个集体中总会有一两个特别警惕的人。
他有足够的狡猾,他魁梧的身躯、庞大的面孔很像钢铁厂的工人,愣头愣脑地不容易引人怀疑。
当他一路调查到天安门时,已然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天空更加阴暗,寒风吹过长安街,密集的人群都木呆呆地站立着。这时,灵车队从后面过来了,马胜利扶着车在路边站住,夹道送灵车的人也都昂起了面孔。
灵车四周挂着黄黑两色的挽幛,上面披着大白花,肃穆地开了过来,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车队后面尾随着骑自行车的人群,他也翻身上车疯狂地跟了上去。灵车队开得并不很快,马胜利用疯狂的速度紧紧尾随着。当车队过了西单,到了复兴门时,一路跟过来的自行车基本上都被甩掉了,只有马胜利及几个像自行车运动员一样俯身快骑的人还在紧跟着。灵车队过了木樨地,军事博物馆,一直向西开去。天已经快黑了,人群中有人抛开了纸花。马胜利像狂奔的野兽一样骑着车,他是灵车队的尾巴,他要跟到底。看到道路两边的人一个个脱帽向灵车致敬,看到有人在嚎啕大哭,也看到有人捶胸顿足,瘫倒在别人的搀挽之中,他则以疯狂的高速一直跟着灵车队到了八宝山公墓大门口。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门口人山人海,有的人要求再看一眼周总理,有的人提出保留总理遗体不要火化,在一片骚动中,哭声四起。灵车队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了进去。人们拥进去,马胜利也推着车跟着拥进去,大门内人群汹涌。又到了一道大门,所有拥进来的人群全部被拦住,人群在那里聚集着,有人哭喊着,马胜利推着车一直冲到最前面。当被一排军人拦住去路时,他推着自行车发疯一样往前拱着,几只穿军装的手臂拦住了他。他放下车,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着,发疯地嚷着:“我要见周总理。我一定要跟到底。”
注:
「1」反击右倾翻案风“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的邓小平复出后,于1975年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开展对全国的全面整顿,最终与“文化大革命”的路线发生根本冲突,同年11月,毛泽东发动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
第十卷 第九十四章
1976年4月5日傍晚,天安门广场上聚集着十多万愤怒骚动的人群。黄海像一头被火焰烧着毛发的野狼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能再有什么目标可供他冲击、焚烧。4月4日是清明节,天安门聚集了近二百万悼念周恩来的群众,数以万计的花圈将纪念碑四周堆放得像一座花山,将整个广场摆成了花的海洋。黄海昨天就在天安门广场的人山人海中疯狂了一天,站在纪念碑的高台上对下面汹涌的人群朗诵自己的诗篇,在狂潮一样的掌声中做了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演讲。他被上百万人的情绪所鼓舞,像是挣脱铁链的猛兽一样狂暴撕咬着。
昨天晚上,当天安门广场人群稀少之后,他和一群留在纪念碑周围仍旧余兴未已的人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警察抓了起来,扭送到中山公园内,审问了一番,于半夜被释放。今天一大早,他们又来到天安门广场,令他们愤怒的是,昨天堆满纪念碑周围整个广场的一望无际的花圈被一扫而光,广场上空空荡荡。当他们与陆续来到天安门的人群聚集向广场中心的英雄纪念碑时,纪念碑已被几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警戒封锁了起来。他们大声喊嚷着“还我花圈”的口号,从这时起,广场内的冲突就逐渐升温。当更多的人流从四面八方聚满天安门广场时,他们面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警察,还有工人民兵。几十万骚动的人群在天安门广场拥来拥去,他们举着花圈冲击着封锁线送往纪念碑下。送花圈的人群和封锁纪念碑的士兵、警察及工人民兵发生了冲突,有不少群众当场被抓了起来,在一片“还我花圈”的口号声中,又响起了“还我战友”的口号声。愤怒的人群包围了天安门广场南侧一栋三层的小灰楼,这是卫戍区、公安局和工人民兵三联合指挥部,是它在指挥对天安门广场的扫荡和封锁。
人群将停在楼前的汽车放火焚烧了,将小楼也放火焚烧了。黄海先将小灰楼里的稻草点着,当大火熊熊燃起来时,他和一大群人冲进小灰楼,将桌椅、板凳、收音机、书籍和报纸统统抱出来扔在火堆上,他像飞蛾一样在火光四面扑来扑去。火焰从一楼冲上二楼,又冲上三楼,滚滚浓烟从二层、三层的窗户里冒出来,看见躲藏在三层楼的指挥部头头们从楼背后的窗户里爬出来,丧家犬一样逃跑,他像野狼一样嗷叫起来,发泄着心中的狂暴。整个小灰楼被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炬,浓烟冲上天空,像在火堆中自焚的巫师的长发,垂直向上飘扬。
人群中不时也会出现一两个与官方同样调子的演说者,立刻遭到愤怒人群的围攻。一个自称是北清大学工农兵学员的年轻人在人群中高声讲道:“中央很快就要表态,周恩来就是最大的走资派。”立刻被雨点一样的拳头打得死去活来。黄海扑过去揪住那个年轻人,把他摁倒在纪念碑前,让他对着花圈低头认罪。愤怒的人群扑向任何一个和他们唱反调的人。
有几个人讲了一番批判周恩来和邓小平的话,在群众的围追下逃进了人民大会堂。数十万人潮水一般冲向人民大会堂,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及全副武装的军人警察一道道拦在人民大会堂门前的台阶上。黄海在人群中像疯牛一样朝前冲撞着,不管前面抵挡他的是手挽手的人墙,还是气势汹汹的棍棒。当冲突呈现僵持状态时,便出现谈判,要求“还我花圈,还我战友”。谈判未成,广场上的人群又进入歇斯底里的骚动中。
到了傍晚时分,天安门广场似乎被骚动的人群践踏得疲倦了,然而,六点三十分,气氛却陡然有了变化,广场上所有的广播喇叭突然同时打开,开始播放起北京市委书记吴德的讲话。广场上的人群都竖起耳朵,听见吴德讲:“同志们!近几天来,正当我们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重要指示,反击右倾翻案风,抓革命促生产之际,极少数别有用心的坏人利用清明节,蓄意制造政治事件,把矛头直接指向毛主席,指向党中央,妄图扭转批判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的修正主义路线,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方向。我们要认清这一政治事件的反动性,戳穿他们的阴谋诡计,提高革命警惕,不要上当。”听到这里,黄海同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振臂喊道:“放屁,放屁,放屁。”喊声淹没了广播喇叭里的讲话,人群更加狂怒地骚动起来。听见吴德最后的讲话说:“今天,在天安门广场有坏人进行破坏捣乱,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革命群众应立即离开广场,不要受他们的蒙蔽。”吴德的讲话一遍又一遍在广播中重复播放着。
正值下班时间,天安门广场上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广场上的灯光早已亮了,越来越密的人群在纪念碑四周漫动,时而拥向人民大会堂,时而拥回纪念碑周围,广场上呈现出夏日般的燥热。广播喇叭里播放的吴德讲话成了麻木不仁的声音背景,数十万人在广场上茫无目的地蠕动着。路过东西长安街及天安门的人流还在向广场汇集,然而,昨天堆满广场的花圈被扫荡以后,人们难以形成哀悼的气氛,在这里浮动的全是暴躁。有的人像黄海这样不断在人群中挥着手臂做煽动的讲演;有的人被愤怒反复发泄之后的疲惫所笼罩,随波逐流地荡来荡去;傍晚才加入的新鲜人流显得生气勃勃,他们聚集在每一个讲演者的四周,踮起脚谛听着;还有许多年轻人左奔右突地跑着,鼓动着新的热潮。
八点钟了,广场上传来消息,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第二十八中学已经聚集了很多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据说还有源源不断的工人民兵正从市郊工厂用卡车运往天安门。愤怒的人群更加愤怒,胆怯的人却开始逐渐撤退。天更黑了,广场上的人潮显得稀薄了,大概还有几万人在广场周围浮动着。黄海已经喊累了,嗓子也哑了,他像被烧光皮毛的一头秃狼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
迎面碰见田小黎,“黄海,我刚才听见你讲演了。”田小黎热情地说道。黄海晃了晃圆圆的小脑袋,扶了扶眼镜,声音喑哑地对田小黎说:“你怎么没穿军装?”田小黎说:“省得那么扎眼。”田小黎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衣服,一头茂密的短发十分精神,秀气的瓜子脸明媚地闪亮着,她对黄海说:“听说卫戍区调了几个营的部队过来,首都工人民兵调来了七八万,今天晚上说不定要镇压呢。”黄海红着眼说:“要镇压就镇压吧,老子豁出去了,昨天晚上已经被抓过一回了。”田小黎跟上了他。黄海说:“你别在这儿了,快离开吧。”田小黎说:“我不怕,我还想再看一看。”两个人正在人群中说着走着,迎面碰见沈丽和沈夏手拉手走在密集的人群中。沈丽一下认出了黄海,叫道:“黄海。”黄海和田小黎站住了,沈丽冲田小黎笑了笑。沈丽说:“我们刚才听见你讲演了。”黄海搔了搔后脖颈,声音喑哑地说道:“我已经把嗓子讲哑了,讲不了了。”沈丽看着广场上的人群说道:“昨天广场上这么多花圈怎么都没有了?”黄海说:“昨天夜里被他们清除了呗。”沈丽说:“昨天我们也来了。”
广场上的人群又发生了骚动,似乎是有人讲了几句挑衅的话,说“这样对抗中央指示是反革命行为。”一群人冲上去围打,更多的人像潮水一样漫过去围观。在另外几个人群密集的地方,还有人在登高讲演。天越来越黑,广场上的气氛显出令人不安的骚乱来。沈丽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抓人了?”黄海说:“是,昨天半夜把我们给抓起来了。你们现在就撤退吧,说不定待会儿就会抓人。”沈夏与沈丽互相看了看,沈夏说:“那我们走吧。”沈丽说:“没关系,再待一会儿。”黄海突然想起来,问:“卢小龙现在是不是在徐州铁路局?”
沈丽说:“是。”黄海又问:“你有他的地址吗?”沈丽与沈夏相视了一下,迟疑地说道:“我要回去找一下。”黄海挥了挥手,指着广场说:“他应该来这儿。”这时,纪念碑周围又起了一阵激烈的骚动,广场上的人流都涌向那里,黄海对沈丽说:“今天晚上有可能出事,你们早一点回去吧。”沈丽微微点了点头。黄海便拉着田小黎一起朝纪念碑跑去。
又有几百名工人送来一个巨大的铁做的花圈,高有四米,靠在了纪念碑下,一个熊腰虎背的工人站在高台上挥着拳头做着激烈的演讲,人群向他欢呼着。黄海也站到了纪念碑的高台上,下面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个在广场讲演一天的英雄,向他欢呼鼓掌。他声音喑哑地只能用手势加强自己的声音,但全场人也都通过手势大致领会了他讲的意思,并抱以热烈鼓掌。有人振臂喊着:“好样的!”黄海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米娜。
他用哑得几乎说不出来的声音叫了一声:“米老师”。米娜非常亲热地给他递过来一瓶汽水,说道:“给你,看你嗓子都哑了。”黄海接过来,用牙咬掉汽水瓶盖,仰起脖咕咚咚一口气喝干了,抹了一下嘴说:“这嗓子跟火烧一样。”米娜说:“昨天我在广场就听见你的讲演了,听说他们昨天晚上抓人了,是吧?”黄海点了点头,说:“昨天晚上就把我们抓了,审问了一晚上才放出来。”米娜说:“我昨天看见好几个咱们北清中学的学生呢。”黄海一指田小黎,说:“这不就是一个?”米娜看着田小黎,说:“还有好多呢。”田小黎稍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米老师”,十年前她曾亲手对这些老师剃过“阴阳头”。米娜又问:“卢小龙在北京吗?”黄海说:“不在,听说在徐州铁路局。”米娜又说:“如果他在北京,可能早就来了。”
又有人叫“黄海”,是宋发挤了过来,浓眉下一双眼睛还是那样发黑,整个人却显得老多了,穿着一身工作服,露着一股干活混饭吃的劳动气。他神色严重地说道:“今天晚上要镇压,光我们厂的工人民兵就来了一千人,全北京调集的工人民兵至少有五六万,听说现在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里已经屯满了工人民兵。黄海,你先撤吧,你目标大。”黄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说:“我不走,我这回豁出去了。”宋发对米娜和田小黎说:“黄海昨天就被人盯上了,今天目标更大。”他接着对黄海说:“我这两天都来了,你的讲演我都听了。”黄海说:“反正我也跑不了了,有多大罪算多大罪,你们赶紧撤吧。”田小黎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说:“已经九点多了。”宋发俯瞰着广场上的人群,又比刚才稀薄了不少,大多数人都在陆续离开。宋发说:“米老师,你先走吧。”米娜说:“我和你们一起走。”
这时,广场上的气氛突然严峻起来,广播喇叭里除了不停播放吴德的讲话外,又播放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黄海等人四面张望着周边的形势,感觉不祥之兆正在笼罩下来。
广场上的灯突然一下全灭了,周围一片漆黑,气氛十分恐怖。黄海说:“快撤,他们要动手了。”他一手拉着田小黎,一手拉着米娜,从纪念碑高台上跑下来。纪念碑周围的人群也都觉出情况不妙,他们向东西长安街方向四散逃去。在一片混乱中,黄海又觉得情况不对,便站住了,他要判断一下周边形势。往北看,天安门城楼还被灯光照亮着,东西长安街也亮着;往西看,人民大会堂也被灯光照亮着;往东看,历史博物馆也被灯光照亮着;往南看,前门大街方向也有灯光;只有广场被四面的光亮包围在一片黑暗中。在黑暗中,隐隐约约有凶猛的脚步声向纪念碑扑过来,接着,广场上的灯光一下又都亮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一片通明。成群的警察抡着皮带棍棒突然出现在纪念碑四周,聚集在纪念碑四周的人群开始四散逃跑。一个警察扭住了田小黎,黄海发疯一样冲过去,用头使劲往警察的后背上撞,将警察撞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黄海抓住田小黎扭头就跑,他们往广场西北角中山公园方向跑去,迎面黑压压的工人民兵队伍手拿棍棒围了过来。黄海又拉着田小黎转身向广场东北角劳动人民文化宫方向奔去,那边也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工人民兵队伍,如林的棍棒在一片吆喝声中包围了过来,广场上四散逃窜的人群被截住,棍棒齐下,纷纷打倒在地。黄海拉着田小黎折转身又往广场南面跑,包围纪念碑的数百个警察正在拿手铐抓捕群众,他们绕过纪念碑,朝广场东南角方向跑去,迎面却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军人一排排包围了过来。他们转身又往西南角方向跑去,那边同样出现了包围过来的军队。当他们又退回来时,发现广场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起来,他们想了想,决定还是从北边工人民兵的包围中冲出去,因为工人民兵虽然人数多,阵势却显得混乱,又都是便装,或许能够冲过去。他们又向北冲去,原来整齐的工人民兵队伍在围追殴打逃窜人群的过程中乱了阵线,他们就躲避着棍棒,发疯似的在工人民兵队伍中窜来窜去往外逃。忽然,看到刚才与他们逃散的米娜被几个工人民兵扭住,黄海放下田小黎,转身扑过去,趁那几个工人民兵不注意,撞倒了一个反扭着米娜胳膊的工人民兵,拉着米娜就往外跑。眼看着将工人民兵的包围圈冲过了,从前面中山公园门口又有更密集的工人民兵队伍手拿着棍棒围了过来,这次工人民兵的队伍排成了密集整齐的横列,举着棍棒逼了过来。黄海回头看了看混乱的天安门广场,只有步步后退。面前的工人民兵队伍铁桶一般合围过来,没有任何缝隙可以穿插过去,他们步步后退着。纪念碑周围飞舞着警察的皮带和工人民兵的大棒,他们左右张望着越来越缩小的包围圈,又调转头朝正西方向冲过去,北边是工人民兵,南边是军队,中间有一个缝隙,刚刚穿过缝隙,迎面就又出现了军人,喝令他们回到纪念碑前。他们转身再跑,又一群工人民兵持着棍棒挡住他们的去路。一个身材壮阔的家伙指着米娜说:“把这个反革命抓起来。”一群工人民兵拿着棍棒扑向米娜,米娜转身而逃。那个身材壮阔的家伙举着一根粗木棒横着拦截过来,迎面一棒打在米娜的胸口上,米娜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那个家伙又举起棍棒狠狠地打在米娜的脊背上,听见米娜又一声惨叫,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黄海认出这个身材壮阔的家伙是马胜利,他冲上去,一下子夺过马胜利的棍棒,朝马胜利抡去,一棒打在马胜利的肩膀上。马胜利扭歪了脖子,叫了一声。上来几个工人民兵举起棍棒围攻黄海,黄海转身拉着田小黎又跑向纪念碑。包围圈越来越小了,没能逃离广场的骚乱人群全被包围在纪念碑四周。黄海拉着田小黎在混乱中奔来奔去,不知从哪里突围好,最后,他们只能站住不动了。几个警察戴着大檐帽抡着皮带扑了上来,黄海将田小黎挡在身后,皮带棍棒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和身上,又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鼻角、嘴角全都流出了鲜血。他踉踉跄跄地护着田小黎往纪念碑下退,想着军队或许不像警察这样野蛮,便向包围圈南面退去。这里卫戍区的士兵一个挨一个向前逼近着,黄海拉着田小黎迎面冲过去,用他喑哑的嗓子指着田小黎喊着:“她也是当兵的,让她走吧。”军人的队伍毫不留情地向前推进着。黄海还想喊嚷,一队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在士兵的包围圈内跑了过来,殴打着企图突围的人群。黄海被一棍打倒在地,田小黎伸手去拉他,也被一棍打倒在地,又有更多的人被棍棒打倒在地。黄海一条胳膊被打断了,他硬撑着站起来,又拉着田小黎站了起来,棍棒更密集地打过来,他们再一次被打倒在地,爬着退到纪念碑的台阶下。
数万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与警察军人合在一起将没有逃离的人群全部包围在纪念碑四周,在通明的灯光下,密集的棍棒落下来,一片惨叫声。黄海和田小黎已经没有力量站起来了,他们后退着一级级往纪念碑台阶上爬着,看不清面孔的工人民兵、警察用棍棒戳着他们的胸脯,用脚踢着他们的身体。黄海的一只眼睛被血蒙住,什么也看不见了,眼镜也早已打飞了,他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始终没有忘记照顾身边的田小黎。
马胜利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直指着黄海的面孔,像是一门大炮对着他一样。马胜利的面孔显得狰狞而庞大,听见他说:“你们这些反革命还能跑到哪儿去?”
接着,木棒一下戳在黄海的嘴上,像是一个铁锤猛砸下来一样。黄海眼前一片金光四射,爆炸般的疼痛使他觉得失去了嘴和下巴,随后,在一片近似麻木的胀痛中,他知道自己的上下门牙全被打落了,像一堆松散的螺丝钉落满了一嘴,上下嘴唇都已碎烂,下巴似乎也已经脱落,腮帮子的麻木肿胀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河马。马胜利又举起棍棒,一下打在黄海的膝盖上。像是一刀砍断了他的腿一样,黄海听见自己膝盖骨被打碎的声音,顿时疼得昏了过去。在昏迷中,他听到田小黎在身边惨叫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田小黎像被重创的蚯蚓一样,在台阶上挣扎蠕动着。黄海滚向她,伸出惟一一只未被打断的手搂护住田小黎。马胜利又狞笑着一棍子抡下来,打在田小黎的臀部,听见田小黎骨骼被打碎的声音。
田小黎痛苦万状地伸着脖子,痉挛地扭动着全身。黄海举起胳膊指着马胜利,他的嘴已经说不出声音了。马胜利冷冷地盯着他,纪念碑的周围棍棒像茂盛的草莽一样飞舞着,密集的惨叫声逐渐变成了呻吟声。黄海还用手指着马胜利,马胜利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再一次举起了大棒。一道彩虹般的闪电在黄海眼前掠过,他眼前一黑,头一沉,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逐渐有了知觉,觉得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脸。他血肉模糊地睁开了一只还有视线的眼睛,看见田小黎的面孔就在眼前,因为离得近,面孔显得很大,眼睛也显得很大,像是占满银幕的大特写。他渐渐看清了他们躺在一个空空大大的黑屋子里,周围还呻吟地躺着一些人,一方窗户照进来一片月光,挺优惠地照在他和田小黎的身上。
黄海这时才发现,田小黎的身体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他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这是把咱们关在哪儿了?”田小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也是刚刚醒来。”黄海又转动了一下身体,知道很多地方被打坏了,左臂被打断了,右腿被打断了,嘴巴被打烂了,内脏有好几处也一定是被打坏了,疼痛和麻木塞满了胸腔和腹腔,里边一定乱了套,各种液体和血液都搅和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能够通达的身体部位已经很有限了,它在那儿勉为其难地跳动着。他看着田小黎问:“你都哪儿被打坏了?”田小黎说:“不知道,我觉得我快死了。”黄海说:“我是可能要死了,你不会死的。”
田小黎用手轻轻摸着黄海鲜血淋漓的面孔,说道:“我想起十年前咱俩那次自杀了。”
黄海视线模糊地说道:“那次没死,这次是真要死了。”田小黎说:“看来命里是要陪你一起牺牲了。”黄海说:“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特别难看?”田小黎看了看他血肉模糊的嘴巴和被打瞎的一只眼睛,摇了摇头说:“不,你挺好看的。”黄海伸出手轻轻搂住田小黎的身体,说道:“这么死也值了。”田小黎说:“怎么值了?”黄海说:“有你陪着。”田小黎用手轻轻摁着黄海那只被打瞎的血肉模糊的眼睛,说道:“没想到,弄来弄去,最后还是和你弄到一起。”黄海闭上眼,懵懵懂懂地飘浮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看着月光照亮的田小黎的清秀面孔,说道:“你不后悔吗?”田小黎用非常清澈的目光看着他说:“不后悔。”黄海眯着眼问:“你困吗?我现在特别困。”田小黎说:“我也特别困。”黄海说:“那咱们睡一会儿吧。”
田小黎说:“睡着了还醒得来吗?”黄海说:“能醒过来吧。”田小黎说:“那咱俩就这么搂着睡一会儿。”
两个人面对面搂着睡着了。在黑暗的隧道里漂游了很长时间,黄海又模模糊糊地醒过来,觉得自己正搂着一只小船在水中漂着,一只冰凉的船浆贴在了他的脸上。他还隐隐约约做了一个梦,一条大鱼和他一起游泳,大鱼很美丽,游着游着就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大鱼的身体润滑而冰凉。当鱼的梦在水光荡漾中消失后,他觉出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记起是和田小黎一起搂着睡着的。他睁开视觉模糊的眼睛,看见田小黎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怀里,安静得冰凉。他去拿那只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却发现那只手不仅冰凉,而且手臂已经有些僵硬。他挣扎着撑起点身体,用手轻轻拍着田小黎冰凉的面孔,用喑哑微弱的声音呼唤着她,田小黎没有任何反应。他用力摇撼着她的身体,那身体也已失去生命,任其摇撼,没有任何反应。当他用力推一下时,那身体就顺从地平躺下去。
窗外的天空已是一片淡青色的黎明,冷冷清清的光线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照进来,空大的屋子里还是一片黑暗。潮湿的泥地上躺着几十个人,不知道他们是睡着了,还是醒不来。
他再一次艰难地俯下身去,拍着田小黎冰凉的面孔呼唤着她。终于明白她不会醒来了,便把她的身体又侧过来,自己也躺下,依然面对面搂着她。他把她那只冰凉的手又放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尽可能紧地搂住她的肩背,又睡着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第十卷 第九十五章
1976年夏天,毛泽东的生命已经非常衰弱了,他受肺心病等多种疾病的困扰,已经长期卧床不起了。当他呼吸着氧气躺在宽大而阴暗的房间里时,觉得自己像一盏黑夜中的航标灯,在汹涌的海涛中寂寞地颠簸着。大海十分宽阔,海浪无边无际,他的颠簸也是无尽的。护士李秀芝在床边守护着。侄子毛远新移动着挺拔的身体神情严谨地轻轻走了进来,他俯在毛泽东耳边说道:“他们一个小时以后都到。”毛泽东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今天趁精神比较爽快,他要将中央在京的重要领导成员召集到身边做一点安排。
屋子里光线十分晦暗,空气也显得寂闷,李秀芝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听一段戏吧。”
他合了合眼,表示点了头。李秀芝又说:“听《白蛇传》吧。”他又合了合眼,表示同意。
李秀芝挑选出一张唱片放到唱机里,熟悉的戏曲立刻在耳边响起。粤剧名角郎筠玉演唱的《白蛇传》凄清婉转,毛泽东悠悠扬扬地听着,这是一个他每看每听必流泪的戏曲,每次看戏,到了许仙和白娘子生死离别的痛苦场面,毛泽东就会满脸泪水。有一回在上海看《白蛇传》,当演到法海将白娘子收在钵中,镇压在雷峰塔下时,他抑捺不住自己的愤怒,一拍沙发扶手,在戏院第一排站了起来:“不革命行吗?不造反行吗?”这成为身边工作人员的一个趣闻。此刻,眼泪又从眼角流了出来,顺着脸颊向下淌着。李秀芝拿过湿毛巾,轻轻为他擦去眼泪,轻声问道:“换一个听吧。”毛泽东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要听下去。
《白蛇传》听了几段,毛泽东闭上了眼。李秀芝用毛巾将他眼角的泪水擦干,俯在他耳边说道:“换一段高兴的?”毛泽东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李秀芝问:“你要听什么?”
毛泽东张了张嘴,含糊地说了一个“霸”字。李秀芝一下听出来了,说道:“听《霸王别姬》?”
毛泽东睁开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肯定。李秀芝拿出《霸王别姬》的录音带,这是用日本近代树脂株式会社的磁气录音带录制的,由梅兰芳剧团乐队演奏。当梅兰芳演唱的《霸王别姬》在毛泽东耳边响起时,他眼睛眯缝着,朦胧看着光线幽暗的房间。梅兰芳唱的《霸王别姬》凄越悲凉,将楚霸王项羽失败前的悲壮苍凉气氛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出来。秋风万里萧瑟,沙场横尸遍野,落日孤寂,长空旷大,千年历史风云瓜瓜葛葛爬满墙,一声牛角划破月空,一轮孤月空照古城。毛泽东听了一会儿,又咕噜咕噜地说了几个字,李秀芝俯下身听了出来,问道:“换《满江红》?”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这是文化部录制的岳飞的《满江红》,由上海昆曲演员、岳飞第二十七代孙岳美缇演唱:“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满江红》的曲子高亢激越地响了起来,毛泽东朦胧地听着,这也是他百听不厌的一首曲子,像一江流水滚滚滔滔地托着他颠簸起伏,太阳沉入大江,满江红了,红到天边,千古壮观。他闭上眼,李秀芝俯在他耳边问道:“不听了吧?”他眨动了一下眼皮,做了回答。唱机便关上了。
“念书吗?”李秀芝轻声问。毛泽东睁开眼,又合了一下眼,表示了回答。李秀芝又问:“念《鲁迅全集》?”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念《资治通鉴》?”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念《诗经》?”毛泽东还是面无表情。“念《离骚》?念《红楼梦》?”这些都是毛泽东最常看的书,毛泽东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报”字。李秀芝问:“念报纸?”
毛泽东合了一下眼。“念今天的报纸?”毛泽东用眼睛的摇动做了否定。他又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李秀芝听明白了,便去书房翻找。过了一会儿,她拿来一张今年四月初的报纸,上边有一篇“中国吉林省下了陨石雨”的新华社通讯。李秀芝问:“就念这段通讯吧?吉林陨石雨。”毛泽东合了一下眼,静静地等待着。李秀芝念了起来:“1976年3月8日,在中国吉林省吉林市降落了中国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罕见的陨石雨。15时1分59秒,一颗陨星在吉林市金珠乡上空发生爆炸。陨星爆炸后,以辐射状向四面散落,大量碎小的陨石散落在吉林市郊区大屯乡李家村和永吉县江密峰乡一带;而最大的三块陨石沿着原来飞行的方向继续向偏南方向飞行,先后落在吉林市郊区九站乡三台子村、孤店子乡大荒地村和永吉县桦皮厂乡靠山村,最后一块陨石在15时2分36秒坠地时,穿破1。7米厚的冻土层,陷入地下6。5米深处,在地面造成一个深3米、直径2米多的大坑,坠地时震起的土浪高达数十米,土块飞溅到百米以外,陨石雨降落的过程中,可观察到火球,并伴随爆裂的巨响。至4月22日,收集到陨石100多块,总重量为2600公斤。其中最小的重量在0。5公斤以下,有3块重量分别超过100公斤的陨石,最大的一块陨石重量为1770公斤,大大超过了美国收藏的、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陨石重量(1078公斤)。”
报纸念完了,毛泽东陷入安静的遐想。今年四月初看到这篇新华社通讯后,他颇受触动,沉思良久。在后来的很多天内,这颗巨大的陨石坠落的情景一直在眼前浮现。他能够感到陨石落地的震动,也能够感到陨石沉重的分量,那和自己身体的沉重是一样的,在天上呆不住了,就要落到地上,落到地上安稳。他的心脏有如一块土地,陨石便落在这块土地上。天安门“四。五”事件过去了,听毛远新汇报,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兴高采烈地举着酒杯庆祝胜利,然而,他在孤寂的房间中却更加心事重重,革命的天幕在他眼前比过去黯淡多了。李秀芝放下报纸,轻声问:“还念吗?”他摇了摇头。他在朦胧中经常想到的是:自己身后的中国将是什么样子?一个人到气力衰竭时,就对天下万事没有推动之心,而是听凭自己在天下的事情上浮动。
李秀芝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匆匆走到门口,毛远新又在门口出现,和李秀芝轻声说了几句话。李秀芝轻捷地走到毛泽东身边,俯身说道:“他们来了。”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朝门口的毛远新招招手,毛远新出去了。过一会儿,先走进了高大魁梧的华国锋,这是在天安门“四。五”事件之后,在免去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同时,任命的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他最初的职务是毛泽东老家湖南湘潭地委书记。在他的身后,出现了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和汪东兴等人,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毛泽东的床前。毛泽东抬了一下手,让他们坐下,李秀芝将毛泽东的意思翻译给大家,大家便轻轻端过椅子来坐在床边。华国锋庄重拘谨地坐在离毛泽东最近的床头,他的一左一右坐着江青和王洪文,其他人也都左右相挨着坐下。毛泽东觉出自己要嘱托后事了,他说:“今天叫你们来,要把以后的事说一说。”李秀芝坐在床的另一边,将毛泽东的话逐句翻译给众人。华国锋连连说:“主席会恢复健康的。”江青也觉得有表示的必要,她说:“主席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我们相信主席的生命力。”毛泽东摇了摇头,说:“我自己知道,我快去向马克思报到了,有些话应该和你们说一说。”
毛远新在李秀芝身旁坐下,拿出了记录本,众人也都在膝头摊开了自己的记录本。毛泽东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多岁了,人老总想后事。中国有句古话叫盖棺论定,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了吧!”李秀芝将毛泽东含糊不清的话语重复给大家。毛泽东看着一张张面孔,等李秀芝翻译完了,又接着说道:“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去了,抗战八年,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李秀芝将他的话一句一句如实翻译着,毛泽东看着人们记录。
等李秀芝翻译完了,他又接着讲道:“对这些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几个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无非是让我及早收回那几个海岛罢了。”他停了停,等待李秀芝把话翻译完,又慨叹地说道:“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他又等待李秀芝的翻译和众人的记录,而后接着说道:“这两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功就动荡中交,搞得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毛泽东把最主要的话讲完了,转过眼来安详而疲惫地看着众人。
屋子里开了灯,昏黄地照耀着。华国锋敦厚地说道:“主席多保重。”王洪文看着毛泽东,像排长向连长汇报一样眨着眼说:“我们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永远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江青也觉得不能落后,对毛泽东说:“革命的遗产我们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要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像是一个行将离开世界的家长一样,看着守护在自己床边的子女们。他们似乎处在凝重的气氛中,然而,他们其实对未来的世界没有做好真正的思想准备。谁知道他们今后会怎样继承遗产?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瓜分遗产而争斗起来?在中国这个大的政治舞台上,只有他才深刻了解这里的力量对比。当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庆祝镇压天安门事件的胜利时,他就不无慨叹地摇过头。
他们以为他们取得了胜利,但只有他知道,中国的政治大局是靠他躺在这里维持的。只要他一息尚存,他的影响和威望就可以镇服整个国家;然而,一旦他沉重的身躯失去生命,中国完全有可能出现大的动荡。自己现在躺在一块看来安静、其实骚动不已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他的重量,各种压抑不住的骚乱随时可能发生。然而,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安排一切;当他死了,这个世界并不由他安排,只能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苍凉的感叹。自己的身体空大而虚弱地躺在这里,他的思想与这个身体若即若离,他现在的精神已经无法达到身躯的各个部位,也管不了自己的手和脚,它只聚集在自己的大脑、额头、眼睛和面孔这样有限的部位。他想起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此刻,他在意识到“自我”时,其实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在这个表情上聚集的思想。这个部位是明亮的,而整个身躯从脖颈以下都已黑暗虚无,与“自我”脱离。他恍恍惚惚地说起自己一生革命的经历,那是断断续续的言语,当他咕咕噜噜将这些话自言自语地说出来时,听见李秀芝在一旁翻译给众人。他回忆起最初如何走出韶山冲的小房子,又回忆起如何到北京找到李大钊,又回忆起秋收起义、井岗山会师,后来是几次反围剿,又后来是遵义会议,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就算是一个新阶段,接下来是八年抗战,然后是几年内战,最后进了北京,进了紫禁城;然后是解放后的事情,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慨叹地说:“湘江游不了了,长江也游不了了,海也游不了了。”听见江青的声音说:“主席恢复了健康,还是可以游的。”他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恐怕是连游泳池也永远游不了了。”他又咕噜咕噜说了几句话,李秀芝听明白了,转身拿起放在一边的那张登有“吉林陨石雨”消息的报纸,递给了众人。华国锋看了看,江青又接过去看了看,其他人又依次转圈接过去看了看。毛泽东睁开眼,目光安静地说道:“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你们不能不让陨石掉下来。”报纸最后传到姚文元手里,他那胖胖的圆脸看完报纸后抬了起来。毛泽东安安静静地将身旁的人慢慢扫视了一遍,说道:“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一屋子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规规矩矩地坐着,谁也不敢多说话。毛泽东任自己的思想慢悠悠地浮荡着,继续自言自语式地断断续续讲着,他像在叙述一个梦,一边回忆,一边用语言追踪着。梦讲完了,空气中昏黄的灯光像梦的余音一样安详地弥漫着。他觉得累了,便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以后你们都好自为之。”一屋子人相互看了看,华国锋率先站了起来,说道:“主席安心休息。”其他人也都小心地站立起来,并小声说了类似的话。他们像是怕惊扰了安稳的空气一样,每个人拿起坐的椅子轻轻放到原来的位置,而后又一次团聚在毛泽东的床边。毛泽东抬起沉重的手说道:“地球离了谁都会转的,离了毛泽东,也一样转。”
华国锋俯身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保重。”众人也都说道:“主席保重。”
毛泽东点了点头。众人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撤退了,临离开房门时,又都回过头来看一看。
毛泽东目送着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彼此都知道这样的见面谈话不会很多了。毛远新俯身问道:“您还有什么指示?”毛泽东摆了摆手,让毛远新也离开了。
人走屋空,只剩下李秀芝还陪着他。这么多年过去,李秀芝已经由年轻姑娘变成成年女子了。看着她一脸贤淑辛劳的样子,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这是对自己一个隐隐思绪的否定。李秀芝步履轻盈地在屋子里走动着,将众人坐过的椅子放得更妥贴一些,又将毛泽东头下的枕头整理得更舒服一点,而后,就在床头留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掀开盖在毛泽东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问:“要不要给您揉一揉腿?”毛泽东看了看李秀芝,没有什么表示。长期卧床不起,他两腿的肌肉已经萎缩,膝盖也变得僵直,他对自己生命力在身躯上的衰退也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了。李秀芝说:“还是揉一揉吧,让血液流通一下。”毛泽东说:“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力更生,自力不行了,有多少外援也救不了。”李秀芝说:“主席讲的,内因为主,外因为辅,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所以,外因也是需要的呀。”说着,她又将被单掀了起来。毛泽东穿着一条宽裤腰宽裤腿的薄棉毛裤,李秀芝隔着棉毛裤按摩起毛泽东的腿来,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按摩一次又一次经过膝盖,毛泽东安安静静地躺着,那两条腿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在麻木不仁中有着些微的酸痛感觉。当一个人的生命力无法到达身体的某个部位时,它对那个部位不仅失去了驱动力,也失去了完整的感觉。他现在思维还是敏捷的,身躯却已经是笨重的了,两条沉重而麻木的腿摆在床上,让他想到“尾大不掉”这个成语。想到十年前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还畅游长江,那时风光万里;现在,他却只能在幽静空洞的房子里安卧了。
李秀芝又着重按摩起他的两只脚来,那对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疆域。过去按摩脚时,酸痛麻胀感总是鲜明地传达过来,现在则显得麻木不仁,若有若无。自己的身躯就是自己的国土,当它对大脑这个首都的指挥显得如此消极淡漠时,大脑的权力正在消亡。想到李秀芝曾经说过,她料理这双脚已经料理出了感情,毛泽东有些感慨。曾经肥胖的脚现在干瘦多了,像两只奄奄一息的鸭子停在那里。按摩了一会儿,毕竟有了更多的感觉,两条腿又变得麻木了。
看到李秀芝已经满脸大汗,毛泽东说道:“停一停吧,你休息休息。”李秀芝又从下往上按摩起腿来,将两条腿上下按摩几遍,这才拉上布单将毛泽东盖住,抬起短袖衬衫外裸露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和脸上的汗,在旁边坐下。毛泽东看了看她,说道:“去把汗擦一下。”
李秀芝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擦了擦手臂上的汗,问毛泽东:“您要擦擦吗?我拧一把热水毛巾。”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走到一旁的脸盆架旁,拿起暖壶倒上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走过来将毛巾展开,轻轻擦拭起毛泽东的面孔来。那动作十分细致轻巧,像是给自己擦脸一样,将眼角、鼻沟、耳朵都十分舒服地擦到,又将脖颈下面擦了一遍,又去脸盆架旁搓了一把毛巾,走回来轻轻地将毛泽东的面孔再擦一遍,还将毛泽东的手擦了一遍。最后,她又到脸盆架旁将毛巾搓了一把,挂好,走回来,又在床头坐下来,轻轻拿过毛泽东的手,给他按摩着。
毛泽东无力而安详地握住李秀芝的手,说道:“你将来怎么办,也天知道。”李秀芝一边按摩一边说:“我这小小老百姓,不用您多操心。”毛泽东叹息地说道:“小小老百姓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大老百姓,可载舟,也可覆舟。”李秀芝说:“广大人民群众都是要紧跟主席思想走到底的。”毛泽东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李秀芝又说:“您的思想和您的著作一直会流传下去。”毛泽东摇了摇头,说:“那不一定,有的可能流传下去,有的就不一定了。”
李秀芝问:“您写的著作里,什么可以流传下去?”毛泽东伸出两个手指。李秀芝问:“两论:《矛盾论》,《实践论》?”毛泽东摇了摇头:“是两首词:《沁园春》。”李秀芝问:“《沁园春。长沙》?”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说:“我给您背一遍吧。”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表示同意。李秀芝一边从毛泽东的手往上按摩整个手臂,一边背诵着《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李秀芝背完了,毛泽东的目光陷入朦胧遐想之中。李秀芝问:“还有一首呢,也是《沁园春》吗?”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问:“《雪》?”毛泽东合了一下眼。李秀芝说:“那我再给您背诵一遍吧。”她将毛泽东疏松的手臂翻过来按摩着,同时背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娇,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毛泽东听着李秀芝的背诵,又陷入朦胧遐想。
李秀芝将这只手臂按摩完了,又搬过椅子,坐到床的另一边,抓住毛泽东另一只手臂按摩着。毛泽东说:“可惜我现在写不了字了,要不,我会把这两首词抄下来送给你。”李秀芝摇了摇头,说道:“主席会恢复健康的,您不要没信心。您不是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吗?
您今年才八十三岁,还有一百一十七年。“毛泽东说:”说那话是一口气,现在这口气已经没有了。“李秀芝又宽慰道:”人不舒服的时候就容易悲观,等身体好了,就又乐观了。“
毛泽东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这是他这一两年经常体会到的规律,莫非他的身体真会好起来吗?他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李秀芝看了他一眼,问:“后浪会是谁呀?”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天知道。”
第十卷 第九十六章
秋雨在夜晚的王府井大街上摇曳拂动着朦胧的灯光,车辆稀少,行人更是寥落,一个再嘈闹的大染缸到了夜深人静的大雨中也都空旷了。卢小龙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滑过。一辆无轨电车从身边驰过,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坐着两三个人,带着一车寂寞的光亮远远消失在漆黑锃亮的夜雨中。卢小龙觉出自己夜行的阴险,像把牛耳尖刀插进酥油中,左右润滑随它行走。前后看了看,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自行车,也没有一辆汽车,他停住车,来到路边一个避雨的门檐下。
他从遮蔽严密的军用雨衣里掏出一瓶胶水,又抽出一张传单,抹了抹,贴在了墙上。
他看了看传单上工工整整的仿宋字标题:《警惕江青、张春桥篡党夺权》,又看了看周围寂静的街道,得意地笑了,而后迅速骑上车,在夜雨的掩护下朝前骑去。迎面又过来一辆吉普车,他有些惊心动魄地低着头朝前骑着,担心来者不善;及至扭头看见吉普车没有任何巡逻的意思,一路高速地溅着水浪驰向远处,他便放心了。又找了一个雨水淋不到的店铺门檐,左右看了看,鬼一样的黑暗和寂静,便将又一张同样的传单贴在了王府井大街上,而后高速骑离危险区。他沿着长安街向西骑,摸了摸怀里,还有几张同样的传单,看了看空荡的街道,准备好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就将传单扔在大雨倾浇的马路上。长安街同样车辆稀少,偶尔有几个像他这样穿着雨衣骑车的人,也都匆匆逃窜着。他又觉出一种“铤而走险”的快感。
9月9日毛泽东一逝世,他就出现在北京,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他知道中国的政局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看准了要做一个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后的惊人之举。4月4日清明节,他在徐州听北京回来的人讲述了天安门前上百万人送花圈的情况,第二天,他以出差之名来到北京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到达天安门广场后,看到了几万工人民兵和警察、士兵将纪念碑四周团团包围的情景。他站在长安街上远远看着这个画面,没动声色,迎面碰到三三两两逃窜过来的人,一看他们头破血流的样子,也就十分明白。几天以后,他在北京见到了宋发,知道黄海、田小黎和米娜都死在棍棒下,他在追查“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恐怖气氛中悄悄离开北京,回到徐州。这次毛泽东逝世,他知道中国的政局肯定要发生大的动荡,藏头护尾了几年,他又像机警的野兽从洞穴中探出了头。为了活动方便,他想方设法到了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开始做一个“全国最大的反革命。”
几天前,他在王府井贴了几张传单,弄得人仰马翻,差点把王府井大街戒严起来,没隔一两天,他又在西单贴出同样的传单,听说惹得江青、王洪文暴跳如雷,严令限期破案,当大规模的调查集中在王府井和西单时,他又在前门大街贴出了同样的传单。现在,整个北京都传遍了这个“特大的反革命案件”的消息,就连他在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也能听到周围的人对他绘声绘色讲起北京这个特大新闻。为了掩护自己,他在日常生活中又恢复了过去的笔迹,仿宋字体成为他炮制“反革命传单”专用的了。因为官方大规模的追查活动,使他张贴的“反革命传单”在北京的影响遍及城乡,一个人搞乱了北京,他感到得意。销声匿迹了几天,今天晚上趁着大雨再一次出动。传单怕雨淋,然而,谁也想不到每条街道上都有许多雨淋不到的地方,雨天出来贴传单,出其不意。自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王府井到西单、到前门,公安局肯定想不到他又会重新在王府井露头,这又是一个出其不意。
想到雨过天晴,明天的王府井街道上一张张传单前围满的人,他就冷冷一笑。接着,就会有大批的公安人员闻讯赶来,包围现场,他又是冷冷一笑。
就要骑过天安门了,为了预防万一,他将怀中的传单裹住胶水瓶卷成一团,倘若有人在前面拦阻他,他就会在雨衣的掩护下将传单及胶水瓶从自行车后面溜到大雨瓢泼的街上。
然而,大雨笼罩的天安门广场还是那样旷寂,虽然有灯光,还是显得阴暗。刚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毛泽东的追悼大会,天安门上悬挂的毛泽东巨幅画像还镶着黑绸,卢小龙隔着灯光和大雨扭头看了看毛泽东的画像,径直骑过了天安门。这里街道更幽暗一些,他加快速度骑到西单,一拐进了西单大街。在前后没人没车时,他迅速停下车,在雨水淋不着的房檐下或者门檐下贴上传单。有一张传单就直接贴在了商店的玻璃橱窗上,想到明天商店会被公安局盘问许久,他无奈地笑了笑,反正他们能够洗清自己,谁也不会在自己家门口贴反革命传单。
传单贴在光光的玻璃上十分熨贴,让他回忆起在文化大革命中张贴大字报的舒服感觉。
突然,听到商店里有动静,接着,一盏日光灯闪了闪,一下在橱窗里亮开了,他被照在光明中。隔着玻璃,看见里面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矮个小伙子,他的头又方又大,像是戴了假面具的大头娃娃,红扑扑的面孔,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盯着他,他也盯着对方。小伙子将脸贴过来,似乎想看清卢小龙,卢小龙拉下雨帽。小伙子又指了一下卢小龙贴的传单,张嘴问着什么。卢小龙瞟了他一眼,转身逃离,跨上车朝前猛骑,骑出一截,他扭头望去,看见那个大头娃娃正站在橱窗外辨认着传单上的字,那一方灯光在黑暗的夜雨中十分显赫。
卢小龙回想着刚才自己的相貌是否留下了危险的痕迹,这身雨衣则是今后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了。他一口气骑到了新街口,一拐弯骑到了西直门,这里离办事处不远了,他可以收兵回营了,然而,他又突发奇想,趁着下雨,应该想办法到北清大学贴一贴,那里是敏感中心,传单在那儿出现,更是爆炸性的。
他俯下身顶风冒雨一口气骑到了北清大学,看了一下手表,已然是半夜十二点钟。北清大学在黑夜的秋雨中静静谧谧地坐落着,南校门灯光朦胧,卢小龙开始犹豫了,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今天太晚了,现在进校门有些显眼。他慢慢骑着,在雨中犹豫着。门柱上的两个大圆灯像两个朦胧的月亮放着光晕,两个铁栅栏大门已经关闭,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门开着,小门旁边是亮着小灯的传达室。他犹豫着,南校门就过去了。这段街道缺乏路灯,显得黑暗,花岗岩的围墙围着北清大学,像是沉默的花皮巨蟒一样趴伏在那里,拐过弯来向北骑,依然是花岗岩的围墙,这段路更黑一些,像浓墨倾注在水中一样洇开着,他像墨斗鱼一样在黑暗中穿行。秋雨落在两边的小树上哗哗作响,落在流满雨水的马路上,则让你看到一道黑暗中的河流,自行车的轱辘在水中压出一道哗哗的声音轨迹。他觉得自己在“铤而走险”地前进。
前面出现了北清大学的西校门,那是一个宫门般的红漆大木门,一个个巨大的门钉在灯光下金晃晃地闪亮着,大木门上开着一个小木门,小木门没有关紧,在风雨中嘎吱嘎吱晃动着。卢小龙知道这里也可以进去,然而他有些踌躇,北清大学在黑夜中像是张着嘴的猛兽,钻进去或许就很难出来。就这样,被灯光照亮的红彤彤的大门又落在了身后。前边就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左边是西苑的大门,拐进去就能到沈丽家;右边是日月坛公园的门,那是一年四季日夜敞开的。苍松翠柏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西苑,他隔着围墙看了看沈丽家那栋小楼,又向右一拐,进了日月坛公园。半夜的雨哗哗哗地浇落着,他左拐右弯地骑着,又到了喷水池旁。看了看喷水池中像大喇叭一样朝天张着嘴的莲花,喷水池中汪着水,雨落在上面形成特殊的回响。他推着车绕过喷水池,从日月坛公园的南门出来了。
迎面就是北清大学的北门,也是一对铁栅栏大门,水泥门柱上也亮着两盏月亮一样圆乎乎的大黄灯,铁栅栏门关着,旁边也虚掩着一条窄门。他觉得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了,便推着车推开小门走了进去。旁边的传达室中亮着极昏暗的灯光,一只手拉开一方小窗,探出一张瘦削多皱的尖下巴脸,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眨着,问道:“你是哪儿的?”卢小龙顺口说道:“北园26楼的。”他对北清大学很熟悉,说的声音又显得从容随意,小玻璃窗拉住了,老鼠眼不见了。他从容地将身后的小铁门又虚掩上,推上车走了几步,便骑了起来。这一片是教职员工宿舍,显得阴暗幽静,青灰色的砖墙时断时续地在路边掠过着,一栋栋青灰色的小楼只有极个别的灯窗亮着。他一边骑一边在想,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很快,教职员工宿舍区过去了,经过一片湖,又经过一片小树林,过了几栋楼,教学区和学生宿舍区就展开了。他想了想,将自行车推入浓重的树荫下靠了起来,裹紧雨衣朝前走。朦胧的路灯将一条条道路描绘了出来,一栋栋楼影影绰绰地立在周围,文化大革命中,这里曾经是大字报的海洋,现在静多了,他好像走在一个梦境里,多少忘记了自己危险的使命。马路两边还有一些大字报栏,多多少少地贴着衰败的大字报。
一片较亮的灯光在一块较宽阔的地方出现了,他心中怦然而动,这正是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大字报的中心区。他在一块宣传栏下站住了,这是他十年前贴反工作组大字报的地方。这一块太明亮,随时可能碰见巡逻的队伍,然而,“铤而走险”的激动诱使他在这里冒险。第一次他匆匆走过了,因为觉得黑夜中似乎有他人的脚步声,等他走到一个楼的阴影中站住后,看见路灯照亮的道路上并没有人。这样的大雨,大概巡逻的人也都缩在窝里不出来了。他裹紧大衣,又像夜出的狼一样在危险的光明中踽踽独行。在那个引人注目的宣传栏下,他站住了。宣传栏有很好的顶蓬,淋不着雨,他前后左右迅速看了看,立刻拿出一张传单,传单已经揉得有一些皱,他迅速抹上胶水,贴在了宣传栏上,又匆匆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他知道传单虽然小,明天却会引起爆炸式的反应,在这个文化大革命的中心出现了在北京猖狂了好几天的反革命传单,肯定会叫上上下下的人暴跳如雷,一定会以为反革命的黑手就在北清大学校园内,一定会把北清大学翻个底朝天。这样一想,他感到一种快感。
风迎面吹来,军用雨衣像喇叭花一样被风兜开,突然,一只手在后面抓住了他,他猛然一惊,扭头一看,是军用雨衣被树杈挂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雨衣从树杈上摘下来,裹紧,匆匆朝前走去。来到刚才藏车的树荫里将车推了出来,这次他不敢再耽搁了,万一那张传单被发现就来不及脱身了。好在雨还是哗哗地下个不停,他骑上车就走,刚才是从北校门进来的,这次换一个校门,准备从西校门出去。刚拐过一栋楼,迎面撞上几个穿着雨衣巡逻的,几只手电晃来晃去地照着他,让他停下。他下了车,几张黑乎乎的面孔缩在雨帽中不阴不阳地看着他问:“你是哪儿的?干什么?”他随口答道:“我是北园5楼的,我妈半夜胃疼,我去给她买点药。”对方恶言恶气地问:“校医院在那边,你为什么要往这边走?”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校医院我去了,今天药房的人压根就没来值班,敲了半天窗户也敲不开,我去黄村医院买点药。”几个人哼了一声,夹着雨衣像群移动的死尸一样走了。卢小龙觉出自己身上出了汗,他又翻身上了车,几个猛蹬就加快了速度,雨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连拐几个弯,就要出西校门了,忽然看见路边一排青灰色的平房有一扇大门旁挂着白底黑字的大木牌“北清大学保卫部”,还有一个牌子是“北京工人民兵北清大学分部”。他心中一下生出邪恶的念头,知道这两块牌子后面都躲着同一个马胜利,黄海、田小黎和米娜的死和马胜利都有很大关系。一想到马胜利那张丑恶的大脸,他就恨不得撕碎它。现在,这排平房每一个窗都黑着,只有大门门檐下一盏灯照亮着门前的这块地。他前后看了看没有人,往前看了看,西校门的红大门已经不远,一瞬间,他感到了内心的冲突,明知这样很危险,然而,“铤面走险”的冲动却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再一次看了看前后左右,稀疏的路灯照着这段路,路边的树阴阴蒙蒙地笼罩着,雨均匀地落下来,给每一棵树淋浴着。远处几栋楼房像荒无人烟的峭壁一样,西校门的红大门像是《红楼梦》的故事坐落在雨中。扭头再看这排平房,一个个窗户都黑着。他把车停下了,迅速来到门前。这是两扇对开的木门,涂着铅灰色的油漆,他迅速摸出一张传单,掏出胶水往门上贴,想到明天在这里出现传单的戏剧性效果,他的手激动得有些打抖。门有些活动,当他往上贴传单时,微微有些响动,然而,他的动作很轻柔,和风吹过来的响动不会有什么差别。传单贴好了,与人的视线一样高低,明天一来人就能看见,这一定会让马胜利及整个北清大学的头脑们暴跳如雷。他得意地露出微笑。看到传单一角还没有贴严,便又伸手轻轻给着压力,将它贴好。正在这时,门在他手的压力下突然被推了进去,他好像一失足落到深渊里一样吓了一跳。接着让他吃惊的是,门是从里边被拉开的,对方显然也没想到门口站着一个人,也像惊叹号一样睁大了眼。门檐上的灯光照亮了对方,他吃惊地发现,对方是李黛玉。李黛玉也在惊吓万分中认出了卢小龙,两个人互相直盯盯地看着,都怀疑自己掉在了梦中。
李黛玉转眼看到门上刚刚贴上的传单,她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传单,声音畸形地歪曲着:“是你?”卢小龙冷静地凝视着对方回答:“是我。”李黛玉再一次扭头看了看门上的传单,转过头看着卢小龙,问:“这都是你干的?”卢小龙冷静地看着对方,说:“是我干的。”李黛玉的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她显得比过去衰老了很多,憔悴的皱纹爬满了脸颊。
卢小龙说:“你看怎么办吧。”李黛玉下巴开始奇怪地搐动着,好像喉咙被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在努力把它吐出来。卢小龙又看了看李黛玉,说:“那我走了。”李黛玉垂下眼想了想,说道:“你等一等。”卢小龙站住了,李黛玉扭头向里面黑洞洞的走廊看了看,又转过头来上下看了看卢小龙,那张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像是高天滚滚的乌云在蠕动变化着图形一样。突然,她转过头朝黑暗的走廊里喊道:“马胜利你快出来,这儿有人贴反革命传单。”
卢小龙转身就走,李黛玉扑过来抓住他的雨衣。卢小龙回转身,一脚将李黛玉踹倒在地,转身就跑。马胜利从黑暗中冲了出来,看了一眼坐倒在地的李黛玉,又看了一眼门上贴的传单,看见卢小龙已从对面的路边推出自行车,他立刻吹响了哨子,卢小龙发疯一样往红大门骑去。
马胜利转身回到门里,摁响了联防警铃。卢小龙刚到西大门,门口的警铃已经响成一片,传达室里懵懵懂懂地钻出来好几个人,挡在了大门上半开半掩的小门前。卢小龙回头看见马胜利从保卫部里扑了出来,便调转身骑车往校园里窜去。当他发疯一样骑到刚才进来的北校门时,北校门的警卫铃声也在一阵阵响着,门口也懵懵懂懂地站着几个揉着眼的人,那个长了一双老鼠脸的尖瘦脸正在东张西望。卢小龙硬着头皮骑了过去,对方拦住他说:“去哪里?”卢小龙下了车,说:“我妈得了盲肠炎,我去叫医生。”对方说:“叫医生你怎么走这里?”他说:“校医院没人,我去黄村医院。”对方说:“黄村医院你应该从南门走,怎么走北门?”卢小龙知道自己说不清楚了,他突然推车向对方撞去,对方一下捂着裆蹲了下来,其他几个人扑了上来,他丢下车转身就跑。当他在雨中狂奔时,一伙又一伙人亮着手电从校园中包围过来。雨下得更大了,晃动的手电让人想到夏日里成群的萤火虫,最后,萤火虫围拢向一个中心,他无处可逃了,几十支手电指向他,将他放在了明亮的中心点上。他在耀眼的光照下睁不开眼,便垂下眼静静地站在那里。听见马胜利冷冷地说道:“原来是你呀,卢小龙!”
几天以后,卢小龙的反革命罪行以最快速度审理完毕,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件上报中央,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先后做了批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对卢小龙执行死刑的命令于1976年10月5日正式下达。当天,卢小龙就被从一般的牢房转到了死囚牢房,并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还将两个刑事犯与他关在了一起。
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卢小龙形容枯槁地坐在死囚牢房的水泥地上。这是一间没有炕、没有床、没有一样东西的四壁空空的水泥牢房,只在房角放着一个木尿桶,牢门紧闭,门上有一拳头大的孔洞,从外面可以打开铁盖往里监视,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铁窗,将笔直的光线放进来,阴冷空洞的死囚牢房便在这柱光线的照耀下有了清楚的光亮。午饭送来了,居然是油香喷喷的猪油渣炖土豆,卢小龙戴着脚镣手铐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他知道这是对死刑犯的特殊照顾。一左一右陪着他的两个刑事犯赔着笑对他说:“吃吧。”
卢小龙垂着眼说道:“你们帮我把看守叫来。”两个人相互看了看,站起了一个,走过去用力拍打牢门,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牢门上的孔洞打开了,看见一个胡萝卜样的大鼻子,听见问:“干什么?”卢小龙坐在地上,垂着眼一动不动地说:“我要见所长。”大鼻子眨了好一会儿眼,盖上监视孔走了。
过了一会儿,牢门打开了,随着淌进来的光明,走进了胖胖的看守所所长,后面跟着大鼻子等两三个看守。所长背着手站到卢小龙面前,看了一眼卢小龙面前的饭菜,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卢小龙垂着眼看着所长穿着蓝布裤子的双腿,问:“是不是明天就送我上刑场?”所长挪了一下步子,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你安安心心等着处理就是了。”卢小龙哼地冷笑了一声,说:“我要求给我下掉手铐、脚镣。”所长背着手腆着肚子,似乎有些为难地挪着步子说:“这个难做到,你有其他什么要求,可以说。”卢小龙稍微抬起一点眼,平视着眼前说道:“你们是怕我跑吗?”所长说:“那倒不是,你也跑不了。”卢小龙说:“那就是怕我死,对吧?”所长嘿嘿地笑着,要解释什么。卢小龙说:“给我戴上手铐、脚镣,派两个人看着我,不过是怕我自杀。我真想自杀,你们也看不住。”说着,他猛然举起锁住双腕的手铐往额头上一磕,听见很响的声音,额头随即淋淋漓漓地流开了鲜血。所长及看守们全愣在那里。卢小龙说:“你们是想把我活生生的交给行刑队,我也想到刑场上一枪死个痛快。你们要想让我活到上刑场,就给我下掉手铐、脚镣。”胖所长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卢小龙说:“我要点水洗一洗,换身衣裳。”所长点点头,说:“还有什么要求?”卢小龙说:“我要支笔,要几张信纸,给家人写信。”所长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卢小龙说:“弟弟、妹妹。”所长想了想,又扭头看了看身边几个看守,吩咐道:“把手铐、脚镣给他下了,给他搞点水,拿支笔,多拿点信纸,还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
手铐、脚镣下掉了,卢小龙洗了脸,擦了身上,换上一身干净的内衣,又穿好外衣,盘腿在地上坐稳。饭他不想吃,说了一声:“你们吃吧。”两个陪同犯人便风卷残云地吃光了。晚饭又不想吃,两个陪同犯人又帮着他扫荡了。作为特大的反革命犯,卢小龙在整个看守所无人不知,这也为他赢得了在这两个陪同犯人心目中的威望。谁的罪大,谁的份大。
想到临死还在看守所挣来一份出人头地的地位,卢小龙心中掠过一丝自嘲的微笑。被捕这些天来,每次被从牢房中提审带出,穿过院子时,两边牢房的铁窗上都扒满了观看他的面孔。
已经半夜了,死囚牢中亮着长明灯,一左一右两个陪同的犯人困倦地打着哈欠。他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写信,好像有很多话要写,写来写去又没有什么话。刚刚写上“小刚、小慧:你们好”,就想到自己这样给弟弟妹妹写信,是不是会连累他们?本来单位的人还不一定知道他们的哥哥是反革命,一写信便都知道了。继而一想,自己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犯,肯定会通告全国,无人不晓,于是,他又拿起笔接着往下写。写了几行,又写不下去了,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需要嘱托弟弟妹妹的,也没有什么财富可以留给弟弟妹妹,也没有什么需要弟弟妹妹去帮助做的。特别是这封信要通过暴露无余的审查才有可能送达弟弟妹妹手中,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他也尝试着写了几行有所含义的话,随即也便觉得多余。有几句话是这样写的:“将我的判决结果通告我的同学和朋友们,告诉他们,我怀念着与他们曾经有过的友谊,我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值得记忆的印象,就听任他们及早忘却,希望往事的记忆不给他们未来的生活带来任何阴影,忘却是必要的。”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他不过是希望妹妹能去转告沈丽什么话,然而这显然是矫揉造作、自作多情的。撕了,又重写,依然写不成样子,撕碎的纸屑扔到尿桶里。
死囚牢房的四壁空荡荡的,门上的监视孔几次被打开,露出监视的眼睛,他写了很久,最终写下了一页:“小刚、小慧:你们好!我走了,没有什么话能对你们说。相信你们能够认识清楚我的罪行,也相信你们会对我做出深刻的批判。我的今天是我以往的必然结果,罪有应得,无须解释。我对不起爸爸,你们该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需要纪念爸爸的时候,你们纪念一下。我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书,如果你们能够找到,觉得有用,就留下来。不知道我过去的熟人中谁那里还有我的书,你们感兴趣就去问问,不感兴趣也就算了。现在是1976年10月5日深夜,应该说是1976年10月6日凌晨了。”写到这里,他停住了,刚才的话里又有一层隐含的意思,让妹妹去看望一下沈丽。沈丽那里还保存有自己写给她的很多信件,倘若沈丽愿意保存下去,便听任她保存下去,如果她不愿保存下去,或许会交给妹妹,不知道小慧能否读懂这层含义?他放下信纸和笔,眯着眼想了想,觉得这些话也没有太大意义。他过去写给沈丽的那些信算什么呢?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其实留不下任何东西,留下的只是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他把最后写成的一页信也都慢慢撕成粉末,扔到墙角的尿桶里。
当窗外露出铁青的黎明时,远远的看守所大门传来一阵声响,有汽车的声音,铁门栓拔动的声音,还有一群人运动的声音,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两个睡眼惺忪的陪同犯人都激灵起来,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谛听着。过了一会儿,就有凶猛的脚步声来到死囚牢门口,大铁锁被打开了,铁门栓被拔开了,牢门哐啷一声被推开,听见有人高喝:“卢小龙,出来!”
卢小龙站了起来,两个陪同犯人也一左一右站了起来,夹持着他走到牢房门口。有人给卢小龙戴上手铐,又裹挟着他穿过暗黑的看守所院子,几经拐弯来到看守所大门内的一片空地上,胖所长背手站在那里,一片昏黄的灯光照着影影绰绰的人群。所长挥了挥手,有人把他的手铐摘下来,接着上来几个军人,抖开一条麻绳,将卢小龙双臂反剪在后,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一边捆一边使劲勒着。卢小龙被勒得呲牙咧嘴。听见所长轻声说了一句:“捆上七分紧就可以了。”最后,卢小龙被捆成一团,蜷缩地站在那里。所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好好去吧。”他被丢到一辆卡车上,接着又有两三个被捆成一团的犯人被丢了上来,而后上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押送他们。卡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掠过北京郊区的村庄、树林及田地,路两边的树木鬼影憧憧地掠过,风冷而坚挺,卢小龙觉得黑暗中的天地很清爽。他想到了十年前的一个像这样暗黑的黎明,他和六七个人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开过一个会议,那天,他们还看到了一对跑上跑下的小松鼠。
天亮了,他们被拉到一片荒凉的河滩地,周围有一道铁丝网散散漫漫地包围着。卢小龙被推下车,其他几个犯人也被推下车,他在等待最后的仪式,那肯定是被推到一个地方,然后响起枪声。然而,在一片嘈闹中,始终没有进入程序,听见全副武装的人员在那里说着、嚷着,还要等另外一辆车从另外一个监狱里拉来执行死刑的犯人,一同进行。在琐碎庸俗的等待中,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这片当做刑场的河滩地显出毫无刑场肃杀气氛的浅薄和平常来。熬了越来越长的时间,行刑的队伍显出焦躁和不耐烦来,更将死刑的严肃性破坏了,最后,他们干脆将卢小龙等几个死刑犯又推到车上,然后在车子四边的树荫下或站或坐等了起来。很长的时间过去了,太阳已经移过了头顶。又过了很长时间,当整个河滩地都被秋天的太阳晒得有些蔫软时,那边又一辆军用卡车拖着滚滚尘土急驰而来,又一批全副武装的人员推下几个捆成一团的死刑犯,这一下,萎靡不振的河滩地出现了有声有色的杀气。
卢小龙与六七个死刑犯被摁着跪立成一排,望着前面干枯的河滩和远处不成体统的山脉,他知道后面远远地已经有一排军人端起了行刑的步枪,他静静地等待着。后脑勺似乎被人揪住了头发,一阵嗡嗡作响的发麻,又像是长起了一堆草莽,扎得他后脖颈疼痛。
他永远无法知道,就在今天,在北京城内,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人被捕。
就历史而言,“文化大革命”到此已算结束。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想点什么,就像每次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想最后看一眼试卷一样,然而,在什么都来不及想的空白中,他接受了落在后脑勺上的沉重一击,眼前一片血红,接着便听到枪声。
他的身体轻轻一飘,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此告终。
1999年1月15日一稿北京
1999年5月5日二稿北京
1999年6月12日三稿北京
后记

作为老三届的一个普通成员,我曾亲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又由于一份思想的执着,在“文化大革命”中曾努力地做过各种社会调查。近年来,有关这一阶段历史的更多资料、素材被逐渐披露、整理和出版,也有了更多的对“文化大革命”的讨论与研究,我对此也做了尽可能详尽的收集。
近二十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写一部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小说。为此,我在艺术上尝试并探索过多种风格与手法,在思想上也做了相应的准备,曾经写下一份几十万字的“文化大革命大事剖析”的理论札记。现在,多年的夙愿总算实现了,我写下了这部《芙蓉国》。
对于这段历史,应该有文字记录下它们。

描写“文化大革命”的长篇小说,有几个难点:一,这段历史太近,全社会都经历过它,任何一部作品必须经得住阅读和检验,任何虚假敷衍的描写都将显得做作可笑。
二,这段历史素材浩瀚,不仅有数以亿计的人亲历,还有无数文字资料。如何在作品中艺术地概括这段浩瀚的历史,自然颇费琢磨。
三,这段历史又是错综复杂的。当一个作家试图去描写它时,如何不受各种表面现象的迷惑,需要思想的犀利与感觉的敏锐。
四,面对这段政治色彩很浓的历史,各种理念都可能纠缠作家的创作。艺术家自然要从艺术上概括历史,然而又不可能抛弃理念。如何理清纷至沓来的理念,并达到超越,最终解放出活生生的艺术感觉,在尽可能自由驰骋的艺术创作状态中写作,是需要训练的。

在这部作品的写作过程中,经常感到两种相逆的思维程序:一个,是艺术的、文学的思维程序。那就是从人物丰富的感觉、心理活动的全过程出发,进而是人物行为构成的情节与故事,再进而,这些故事汇成的历史。在这里,历史成为人物活动舞台的背景。
反之,是历史学的、哲学的思维程序。最先考虑的是整个历史背景,进而考虑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发生的形形色色的行为、情节与故事,再进而去个别地探究某些人物的心理与感觉。
希望《芙蓉国》这部书是艺术的、文学的,是从人物丰富的心理感觉出发去展开故事、勾勒历史的,一切都在人物的心理感受中展现和表现;同时,作为一部反映“文化大革命”
全过程的作品,又希望它能够对这段历史做出概括,有关“文革”十年的重大事件都不该被忽略,不该被遗漏。

关于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关系,是这部作品必须解决的问题。
第一,在《芙蓉国》这部书中,所有的历史背景、历史事件都是真实的;而故事情节则是虚构的。
第二,大的空间环境如北京、上海、河北、江西、河南、山西、长江、黄河、赣江是真实的;而小环境如燕京区、北清大学、北清中学、日月坛公园、西苑等是虚构的。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一个虚拟的燕京区,缩影和凝聚了“文化大革命”的方方面面。
第三,作品中的历史人物是真实的,除此以外的众多社会各阶层人物都是虚构的。

在写作蕴酿过程中,作者一直面对着一个问题,就是作品与生活的距离感。观察和描写的眼光既不可离生活太远,也不可太近。特别要避免太近的倾向。因为一个亲历过那段历史的人,很容易被自己的经历所迷惑。
读者一定会注意到,这部作品在描写“文革”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时,对那些在当时看来弥漫时空的“革命”口号、政治“理想”做了相当有距离感的节制的描写。作者无意连篇累犊地重复和渲染那些淹没一切的表面的革命狂热,而是力图表现那些“绝对革命”的口号与行为下掩盖的切身利益与人格心理。
历史没有给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中国提供一个超越商品经济发展的乌托邦理想王国的存在基础,当时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调动起来的不过是各种现实的社会矛盾与情绪。就历史而言,它是一个逆经济发展的倒退;就活生生的人物而言,我们看到的是那个时代各种人性的暴露。
在所谓的革命洪流下面,揭示和表现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饮食男女,才是有文学意义的。

正是在“文革”的废墟上,诞生出了中国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改革运动。
作者认为,面对这段历史,艺术家的艺术创造与历史责任感应该是能够统一的,艺术家对艺术的绝对追求和对民族的责任心是可以统一的。我是中国的作家,我热爱中华民族,我深信自己的民族有勇气正视自己经历过的全部苦难,并从中磨练出开创光明未来的必要的觉醒。
我用艺术家的真诚写下这段历史。
我用艺术家的良知写下这段历史。
我希望为这个饱经沧桑又奋力前进的民族写下它不该忘记的历史的一页。
希望这部书能够随着时光的流逝,多少经得住阅读的检验。
这部书写给共同经历过“文革”十年的中国几代人。
这部书写给我的可以称之为“老三届”和“知青”的同代人。
这部书也写给现在的年轻人──千万不要以为那种可以大串连的“文化大革命”是一段很好玩的岁月。希望我们的孩子及更遥远的后代在真正想了解二十世纪中国曾经发生过的“文化大革命”历史时,能够有这样一些书可读。
当然,这部书也写给那些希望真正了解中国当代历史的世界友人。
就在写作“后记”的时候,我还曾翻看到书稿中有关刘少奇的描写,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主席,在那时都无法借助宪法保护自己最起码的公民权益。他的令人深切同情的悲惨命运,大概是中国那一段可以称之为“浩劫”的历史缩影。
但愿这段历史永不被人忘记,永远不要重演。
作者 199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