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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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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眼泪-从维熙
第一章
这儿是苇乡,遍地是铁秆芦苇。
时正初秋,芦苇绿转青黄,密不透风、厚如墙垣的芦苇塘,到处飞舞着灰白色的芦花。它比春天的柳絮片儿要大,比天上匆匆行走的云片要小,灰蒙蒙地在芦苇塘的上空飘来荡去,似在宣告着绿色的夏天已经过去,萧瑟的秋天已经来临。
前几天,苇乡下了场秋雨,由于芦苇遮天蔽日,虽经秋阳几日酷晒,芦花荡里的盘肠古道仍然是泥水汤浆。车辙里江着积水,蛤蟆从积水中伸出尖尖嘴巴,瞪着圆圆眼珠,嘎嘎地叫个不停。驴、骡、牛、马的粪团,被路面洼田里的泥水洇开,像是被撕碎了的粗纸,又像宴席上盘中的口蘑,零零落落地浮在水面上。绿头苍蝇、黑脚蚊子、黄斑牛蛙如同高质量的空降伞兵,准确无误地落在这些粪团上,拼命吸吮着里边的什么东西。偶尔萧瑟的秋风从苇塘的间隙扫进来,粪团被风吹得微微蠕动,那些食客就像是舟上的乘客,一高一低地起起伏伏,任粪团把它们载到任何地方。
靠近道边的地方,泥多于水。泥浆里横七竖八地露出枯黄的苇叶,如同猪圈的稀泥塘里掺进去的谷草。这是劳改队出收工踩出来的道路,地边的苇子被折断,像森林的倒木一样,伸向四面八方。泥浆里留下各式各样的脚印:水靴底印在上边的一道道波纹——那是劳改队长走过这里;胶鞋底印在上边的星星——那是荷枪的警卫走过这里。但留在这条泥泞路上最多的,是赤着脚板走过的脚趾骨印儿;如果一切古老的工艺品都比现在的东西要值钱的话,这些脚印则价值连城,因为这些脚骨的印记,更像老祖宗类人猿捕猎时留下的天足印迹。有的是平足大象脚,有的脚形弯如弓,有的趾骨印儿抱成一团,形若春兰吐蕾,有的细长的趾骨印伸展开来像秋菊的花瓣。但这些东西都不因其原始,而比穿鞋人留下的印迹更值钱——因为这是被打入另册的中国公民留下来的。
这天,秋阳高照,盘肠古道上走出来一个赤足人。稍仁立了三两秒钟,从芦花荡里又出现了一个荷枪的士兵。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枯黄的大苇塘里只闻鸟啼,却听不见人语。好像这两个人一个患了喉炎,一个生来就是哑巴,偶尔听见 “叭”地一声,那是黄斑牛虻吸吮人血时,行者巴掌拍击在腿上或脖颈上发出的单调声响。
秋阳已然爬起老高,盘肠的泥泞路上才刚刚漏进去一缕阳光。两个幽灵似的影子在阳光下开始露出清晰的轮廓。前边这个赤足人,身量瘦高瘦高的,他穿着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浅灰制服,上衣五个纽扣有三个解开着,露出来溅着泥点的紫红色绒衣;下身灰裤挽过了膝盖,膝盖以下的小腿,裹满一层稀泥巴。乍一看,如同民国年号士兵缠着的黄布绑腿。这倒也好,省着牛虹往腿上落了。走近了细看上去,这小子脸庞长得还够秀气的,白净净的脸上鼻梁隆起,两眼眯眯地带着笑意。大概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走在这条泥泞路上还挺开心。那神气,就好像是这一带苇乡的后生,过银钟河去相亲似的,喜眉笑目中带着凝思——谁知道他有什么可喜的呢?!
“快点走!”他身后那个武大三粗的士兵一声吆喝,打碎了芦花荡里的沉寂。
“是!”
像饭锅上的热气,没过上三分钟,他的脚步又慢下来了。他顺手揪了片苇叶嚼了嚼,想从里边吸吮点水分润润喉咙,苇叶干涩得如同木屑,他把苇叶扔进了泥塘。
后边的士兵同样干渴,他喉头上下蠕动了两下,把枪从左肩倒到右肩上,继续催促着赤足人:“索泓一,俺叫你快点走!你耳朵里长老茧了?”
“这家伙不是个河南兵,就是个山东兵。”索泓一从那个“俺”字上揣摸着相送他的士兵。他又扯下一片苇叶,用手捏成一个小小口笛,开始“嘀嘀哒哒”地吹奏起来。他先吹《雨打巴蕉》,又吹《彩云追月》,引得苇塘里的苇扎子鸟,叽叽嘎嘎地叫唤起来。索泓一换了口气,吹了一阵豫剧《三上殿》的牌曲,又转换成了山东吕剧《姐妹易嫁》的锣鼓调。
那头戴五角星军帽的士兵,不再催他快走了。
“班长(劳教成员和解除劳教的就业人员,一律称呼警卫为班长)!你是河南人还是山东人?”索泓一顺水推舟地和那士兵攀亲,“我老家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方的人,班长你无论是山东人,还是河南人!都是我的老乡。”
士兵拒绝回答,以显示穿鞋人和赤足者中间的距离。
“班长!聊聊天么!到银钟河对岸的金盏乡,路还要走好一阵子呢!”索泓一回头看了士兵一眼。
绿色帽檐遮住了士兵的眼睛,索泓一没有看到士兵的表情;但他明显地感到士兵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俩都累了。正好苇塘边上有个馒头形的土岗,索泓一没有得到士兵的许可,便稀里哗啦地揪了一把苇叶,铺在坟坡上:“班长,坐一会儿吧!”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把铺着苇叶的地方留给了士兵。
身材魁梧的士兵没坐在铺苇叶的地方,却坐在了土岗的另一侧。他卸下肩上背着的步枪,把枪抱在怀里;摘下军帽,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擦额头上的汗。索泓一跷起屁股,挪到士兵身边,自我释疑地说:“我不能坐在土岗那边,这土岗像座珠穆朗玛峰,班长看不见我,我要主动接受班长监督。”
士兵本能地把步枪从怀里挪开,放在索泓一伸手够不到的坟坡上。
“班长警惕性真高。”
士兵把皱巴巴的手绢塞进裤兜里。
“班长入伍几年了?”
士兵戴上军帽没有回答。
“班长!你看过我的演出吗?”索泓一喋喋不休地说,“春节,‘五一’,我在场部台子上演出过魔术(大变活人),你们连长还把我请到连队,让我给你们专门演出过戏法(仙人脱衣)。”
“那是警惕劳教分子,从五花大绑的绳套中逃走!”士兵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指出警卫连看他变戏法的严肃意义,“其实,你那一套玩艺都是假的;就是有人真能逃脱法绳,他跑得像一蹦三条拢的兔子,也快不过子弹。俺们手中步枪,哪杆也不吃素。”
“请放心,我不会脚下抹油溜号的!”
“你跑俺也不怕!”士兵神色庄重地看看坟坡上的步枪。
“班长!你别吓唬我。”索泓一诡秘地笑了笑,“我要是真想跑太容易了,只要往大苇塘里一钻就没影了。你的子弹往哪儿去瞄准?熬到天黑,我游泳游过银钟河,那边就是自由世界了!”
士兵的脸马上涨红了,连脸上一颗颗粉刺苞儿都像是充了血,他扭过粗壮的脖子,认真地打量了索泓一半天,瓮声瓮气地说:“你别调歪,对付不老实的牲口,俺口袋装着嚼子哩!”士兵从腰间拉出一条盘好的细麻绳,在手里掂了两下。
“班长,你……您误会了。”索泓一连忙摆手说,“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汪汪叫的狗不咬人,我要是真想溜号,还会事先向班长挂号?”
士兵半信半疑地瞥了索泓一一眼,心中余悸尚未消除。
“班长!您可千万不能捆上我走。我是农场右派队第一个解除教养摘掉右派帽子的人,我到河对岸金盏乡,为明年春天第五届普选去画墙头宣传画的,您背着枪跟着我走,就够扎眼的了,要是再捆上胳膊……”
“那你就规矩一点!”士兵训斥着他,并把那捆细麻绳重新夹在他的腰带上, “走!”
酷夏似乎不愿意让位给秋天,在这两个行者身上,施展着火热的余威。士兵把那顶军帽已经推到后脑勺上了,汗珠还是从他粗硬的短发里渗出来;索泓一把那两颗尚未解开的纽扣解开,后来干脆把灰白色褂子脱下来搭在胳膊弯里,只穿着那件紫色的薄绒衣。溅满泥巴的前胸后背上,隐隐约约地露出来一个字:奖。
“你还受过奖?”这个字使士兵对他的热度略略回升。
“怪吗?”
“在哪儿!”
“居庸关外的一个铁矿。”
“居庸关在哪儿?”
“长城脚下。”
“那也是个劳改点?”
“反正也有你这样的班长,给我们站岗!”
“你在那儿下井开矿?”
“不,我在井上烧石灰窑。”
“俺没入伍前,也烧过石灰,一天下来,个个都成了白脸曹操!”那士兵此刻似乎忘记了穿鞋者和赤足人中间的鸿沟,有滋有味地说,“先拿撬棍把石灰石从俺家乡伏牛山山坡上撬下来,大石头滚下山坡,举起十八磅的大油锤把大石头破开,然后像蚂蚁搬山一样,把破碎了的石头码进灰窑,点火开烧。”
“噢!”
“冬天干那活茬倒不错。把玉面饼子往窑顶上一扔,不须一袋烟的光景,上边就烤出一层焦黄的嘎渣儿!”士兵咽了一口口水,神往地说,“俺们河南伏牛山一带,年轻后生和扎辫子的妞儿,十个里有五个会干这营生!”
“噢!”
“你欢喜干这营生吗?”士兵问道。
“喜欢。”
“俺想,你不喜欢这活儿,劳改队也不会奖给你这件绒衣了!”士兵为索泓一的回答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而有些得意。他快走了两步,沿着苇墙另侧和索泓一走成一条平行线。两个人的队列变格了,士兵不再只能看到索泓一的后背,而把他的目光投向了索泓一的脸。
在士兵眼里,这是一张使他怪异的脸。他上县城高小时,美术教师教他画脸谱速写有两点秘诀:表现人的高兴时,只要画他嘴角上翘,眉梢也随着嘴角上翘而微微上挑,这就是喜兴的脸谱。表现人的沮丧时,嘴角下沉,眉梢也随着嘴角而弯弯下垂,这就画出来倒霉人的脸谱。眼前索泓一这张脸上,综合了沮丧和喜兴两种特征;你说他是神情沮丧,他嘴角分明向上翘着,似乎在笑;你说他真是那么高兴,他那双眉梢又向下弯曲着,好像在哭。那位老师讲的勾画脸谱的秘诀,在索泓一脸上完全失灵,好像他又高兴又苦恼,又似哭,又似笑。这位士兵傻了眼了,他琢磨不透他押送去画宣传画的对象,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更使这个河南士兵吃惊的是,索泓一那两只眼睛亮度也不尽相同。他左眼似乎挂着雾蒙蒙的水珠,右眼则干净,透明,晶亮,让他想起在岗楼上站岗时,常常看到天上的那颗启明星。难道他在哭?哭也只能两眼同时落泪,哪有一只眼泪汪汪,另只眼不带一点水星的?士兵和索泓一攀谈的兴味,完全被诧异代替了。他圆睁着两只大眼睛,眼神在索泓一脸上滚来滚去——他想解开这个谜。
索泓一完全没有觉察到士兵窥视的目光。不,他连这个士兵什么时候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来的也毫无察觉。刚才他勉为其难地和士兵搭讪,完全是出于应付,他脑子里反复地琢磨着他解除劳教的心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六一年的五月二十五日[注],右派队集合在一个只有铁箍而无篮网的废弃球场上,听候训令。
柳树脖子上挂着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响了好一阵子,老右们才明白了今天的会议主题:由矿山管教科长郑昆山代表劳改局,宣布每个右派的劳动教养期限。郑昆山是个干巴瘦的中年干部,直条条地站在操场上,活像一条蒸干了水分的鲟鱼干儿。由于他的脸色比得上褐铁矿石,以致使他那两条眉毛和一双眸子,都失去了应有的亮色。他个头不高,即使是老婆为此煞费了心机,让他总穿着一双加厚了鞋底的大头鞋,对他的身高来说仍然无济于事。他在矿山所有干部中个头第末,但管教科长这个职务却为这些干部之首;此时,宣布老右教养期限的事儿,理所当然地由他执行。因为这件事情,和每个老右利害相关,几百个人的会场,竟然静得像没有人迹的沙漠。
索泓一也在屏住呼吸静听。郑昆山首先宣布劳教一年的右派,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劳教两年、三年的右派中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他心跳得如同一阵乱鼓,他正想写张纸条问问郑昆山,是不是漏掉了他的时候,被老右们暗地里称为“鱼干” 的郑科长,突然嘴对着扩大器宣布了一个震惊会场的消息:索泓一从即日起解除劳教,同时摘掉右派帽子。
索泓一由于过度的惊喜,而愣住了。会场上的老右也像索泓一的表情一样,无不感到愕然。要知道,这是对所有劳教分子宣布教养期的大会,而他居然羊群里跑骆驼,几秒钟之内,成了鸡群之鹤。愕然之后接着是一片哗然,老右们开始窃窃私语。尽管郑昆山列举了索泓一的多项认罪表现事例,比如:说他劳动之余宣传工作出色,活跃劳教队文化生活有成绩云云,其中特别着重地提到索泓一在抢救将要被大风吹走的石灰堆时,被石灰迷了左眼,他蒙上一层纱布重返灰窑的改造事迹,但老右们仍然觉得他讨了便宜。索泓一从飘飘然中清醒过来,脸涨红得像猪肝,他把头一下埋进了怀里。
“喂!你走了红运!”
“能不能向我传授点改造经!”
“命运!这是命运!”
“你小子是个幸运儿!”
索泓一不知道这些话是“同窗”的耳语声,还是他自己那根心弦上蹦跳出来的声响。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许多架蚊式轰炸机在他心上盘旋,起飞,降落。有一霎间,他甚至认为是自己耳膜发惊,听错了郑昆山的话;但当他把头从怀里缓缓抬起来时,那些同窗的目光,都在朝这儿张望。
“幸运儿——”
“幸运儿——”
每一双目光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声的潜台词。祝贺,羡慕,忌妒,讥讽,无不囊括其中。索泓一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沾沾自喜,他暗自琢磨自己,确实算得上一个幸运儿。他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这个结论,因为“鱼干”对他的印象一直不佳:记得那是他和“五毒”中的其他四毒——地、富、反、坏,从康庄火车站倒乘拉矿石的卡车,抵达铁矿的当天,他们第一个劳动项目就是在岗楼下,编织一圈围起他们监舍的铁丝网。索泓一一边蹬着铁锹挖着支撑铁丝网的立柱柱窝,一边感叹地自语:“哎!这是地地道道的‘作茧自缚’!”
“鱼干”郑昆山像从天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拄着一根在矿井下用来敲帮问顶的长把铁榔头,京话里掺杂着塞外土话问道:“你刚才磨叨个啥?”
索泓一直起身腰,手拿着铁锨语塞了。
“你再磨叨一遍!”
索泓一看了看这个小瘦猴儿般的郑昆山,心想这个长城外的乡巴佬,或许根本听不懂“作茧自缚”四个字的意思,便胡乱地向郑昆山支吾道:“报告科长,我没说什么反动话,我只是说……
说……蚕在茧里正好冬眠,冬眠……就是睡个大觉的意思。”
郑昆山凹进去的双腮,蠕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叫索泓一?”
索泓一有些奇怪,他只在来矿山的火车上点过一次名,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
“我问你话呐,你听见没有?”
“是。”索泓一心情不那么轻松了。刚才叉开站着的双脚,赶忙地合拢在一起,像个士兵“立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郑昆山面前。
“对你说老实话吧,在火车上我就看着你不老实。别的‘右派’都耷拉着脑袋反省过错,你干啥来着?给那些流氓、小偷用手绢变戏法,逗得他们朝你挤眉弄眼的。你知道你是干啥来的不?不是到长城外边来逛景,也不是上铁矿来演出魔术,你是来洗资产阶级的肠胃来了。你可能把我们这些本地的土干部都看成乡巴佬了吧!告诉你,你刚才是把你们比作自个给自个织网的蚕,发泄不满情绪,是反改造情绪的大暴露。”
索泓一哑了,乖乖地垂下了头。
“这笔债先给你记上帐!”郑昆山倒背着双手,用他那双黑炭块一样的眼睛,狠盯了他几眼说,“你如果再二再三,劳教队和劳改队只隔着一堵墙。你看见没有?” 他指了指劳教队的邻居——那儿矗立着丈八高的大墙。
“看……看见了。”索泓一嗫嚅地回答。
郑昆山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道。直到在他身旁用铅丝编网的 “老右”说了声“鱼干走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从这时起,索泓一算是对郑昆山了解了一点点,别看他又矮又黑,其貌不扬,看上去完全像山沟沟里的土老橄,还不是好糊弄的呢!没过上两天,从队长嘴里听说,郑昆山只上过本地的初中,年过三十了,依然是孤身一人,连山乡的女娃都嫌他长得太丑,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了。正因为他没有一点家庭牵赘,他白天、黑夜都对这些劳改分子睁着眼睛 ——索泓一是他向反动“右派”打响的“第一枪”,索泓一在老右中第一个当了靶牌。
为了挽回他留给郑昆山的不好印象,索泓一收敛他爱发感慨的习惯。他每天收工像个“白无常”似的从窑上回来,强迫自己多干些工作。伙伴们聚在一块因饥饿而“精神会餐”,他拖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去写黑板报;每逢节日到来,他一次次地登台表演那些以假乱真的魔术。这些玩艺儿,虽使许多干部为他鼓掌,但他从郑昆山那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睛里,从来没找到一点反应。那神情就好像看牛拉套,马犁田,毛驴转磨盘一样,不要说为他的表演鼓掌,那张黑铁板一样的脸上,就没露出过一丝笑纹。好像因为他说了“作茧自缚”那句话,就难以再改变郑昆山对他的印象,他真要像一只作茧的蚕一样,吐尽了丝便在自己织的网里长眠了。
现在,包围着他的茧突然有了空隙——他被宣布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思前想后,忽然间闭塞的脑子好像一下开了窍:噢!这幸运的渊源都是因为眼睛——那只左边的眼睛……
第二章
士兵终干受好奇心的驱使,向索泓一提出了问题:
“喂!俺想问你一下,你那两只眼睛咋会是两个模样哩?”
索泓一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时他才发觉士兵已然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上来了。他沉吟了片刻,回答说:“我的左眼有病。”
“啥病?”
“遇着风吹就流泪。”
“噢!俺老家那边,管这个叫‘风泪眼’!”士兵说。
“那就把这只眼也叫‘风泪眼’吧!”
“咋得的?”士兵刨根问底。
“娘胎里带来的!”索泓一胡诌地回答。
“你咋不治治?”
“不治之症。”索泓一急于想中断士兵的盘问,继续想他那只眼睛的事情,便含蓄地说,“秋天风多,我只好让它像烛油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了。”
士兵单纯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把枪往肩上背了背,独自低声哼哼开河南梆子:
一支红浊万滴泪,
一更流到五更天
…………
……士兵的梆子调哼哼过后,芦苇塘重新回复了刚才的寂静。索泓一非常需要这种沉寂,好把眼睛——幸运儿的过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个唯物论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门。这要追溯到六○年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六级的大风,索泓一龟缩在石灰窑的火墙上值班看窑,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啸,那凄厉的声音一会儿像饥饿狼群的嘶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千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进破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门上抹着泥巴的墙上靠了靠,想在这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了。其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几块刚刚从封冻的土地里抠出来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边,他摸来摸去就是舍不得吃。“我不饿!我不饿!”索泓一经常使用阿q抑制肚饥法,现在又使用了出来,他伸手摸摸已经烫手的窝窝头,又把它放下,“嘎渣儿还没烤焦哩!再等一会儿吃更香!”
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开始想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有那么一天,几个老右在宣传室外向阳的墙根下“精神会餐”。甲说:
“全聚德的烤鸭香得流油。”
乙答:“又一顺的也够味儿!”
丙插嘴说:“别忘了,还有一家烤鸭店是便宜坊!”
丁君眉飞色舞地喊道:“我愿意用我的行李卷,换一只烤鸭;不,哪怕是只换一条鸭腿,我也认了。”
当时,索泓一正在这间屋内画劳教队的墙报报头:一个身强力壮的矿工,头顶上举着一块超过自己体积的矿石。他听见窗根下同伙们正在精神会餐,他陡然起了个开玩笑的念头。他用画笔醮着调好了的颜色,在一块白纸上画了一只浑身油亮的烤鸭,又用一截短线头拴好,从窗棂慢慢地下坠到他们面前。像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这几个老右先是愣愣了一阵,短短的寂静过后,甲乙丙丁中的两位,摇摇头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贪婪地一笑;而剩下那两位戴眼镜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张画饼充饥的烤鸭。那个起誓要用行李卷换一只烤鸭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鸭头把纸上的烤鸭狼吞虎咽地咽下肚子。大概是因为颜料气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喷泉一样,从他喉头一下把一团团乱纸吐了出来……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地为他捶打后背。没想到丁君反而感谢他说:“你变的戏法不错,偏方治了我的饿病,这回我一下午都不会饿了,谢谢!”
这幕饥饿世界的真实童话,索泓一深深地记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只冒着油光的烤鸭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打着盹,流着口水,两只手本能地各抓着一个窝窝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兴许是寻食的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来和我争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然惊醒了,他掏出值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他用电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向前飞跑。
“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班的同伙,在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测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喊道:
“喂!我看见你了!”
黑影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跑。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脚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棒的光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背上的棉袄咧着嘴,袒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摆动着。
“站住!”
“你给我站住!”
“我开枪了!”索泓一拿着那根拨火棍比试着,他想让他停下脚步。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直地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后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步枪。这儿一字排开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窑旁边还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烂席头盖着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对这位不义食客的追寻,增加了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 —这不需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在窑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滋味够了,再把他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教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度,明知是画饼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他一挪动身子,腹内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响时,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过来看下边的眼儿大小,第三道工序才是检验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检验程序是看手中的窝窝头周身,是不是在那儿被粘掉了一块皮……这天,索泓一这四道工序统统检查完毕以后,他思想斗争才有了结果:把它带到窑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热量。于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汤盆对满了水,咕噜噜地喝了个水饱肚儿圆,便揣起窝头到石灰窑来了。哪知,他靠着窑门火墙打盹时,竟然冒出来一个“三只手”,索泓一怎么能善罢甘休呢?!
他用电筒苦苦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猫腰和他转大窑的人影。电筒是新换的电池,光圈很亮,这使他能看到这个“三只手”的一切动作。使他心悸的是,那个人好像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填着什么。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边追一边向这个人展开了宣传攻势:
“喂!放下窝头、鬼子姜,我不开枪!”
“你的嘴怎么还在蠕动,我可要开枪了!”
“你别跑了!我把那几块鬼子姜送给你吃了!”
“你可得把那两个窝头给我扔下。”
怎奈那个人好像也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边跑边吃。索泓一忍无可忍,把裤带往里紧了一扣疯了般地朝那个人扑了过去。他身体因腹内缺食就够虚的,那位“三只手”似乎比他还要虚弱,因而在360度的圆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个人距离在不断地缩短。眼看,索泓一扬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够得上那个人了;那个 “三只手”突然弓下身子,从石头压着的烂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顺风扬沙地向他脸上一洒。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
他双手捂住了疼痛的眼睛。
他的饥饿被眼痛所代替……
索泓一一屁股坐倒在石灰窑旁。
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场梦。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好像是被一个人背在了身上。去哪儿,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他没有工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痛,直到他又能重新睁开一条眼缝。
这个地方是距离灰窑不远的一条不封冻山泉,他躺倒在沟沟里一块长长的青石板上。暮冬之夜的月亮外边虽然绕着一个大风圈,但皎洁的光亮仍像一盏天灯!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半跪在青石板前,一捧一捧地把冷冷的泉水浇在他的眼上。他从那顶棉帽上茸拉着的耳扇辨出:这就是和他争食的人。
“告诉俺能看见月亮了吗?”是个外乡女人的声音。
索泓一蠕动了几下下巴颏。
“可吓死俺了,俺以为你手里是杆枪,真要开枪打死俺呢!”她语音里流露出惊喜,两手不断抚摸着索泓一的眼皮说,“我捡起你掉在地上的电棒照了照,原来是根烧火棍!你要是不用枪吓唬俺,俺也不会去抓石灰!”
眼睛没瞎,使索泓一的怒气消了一半。他睁开烧伤较轻、已完全复明的右眼,看了看这个满脸污垢的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盲流!”
“哪儿的人?”
“河南兰考大沙窝的!”
“怎么到了这儿!”
“俺饿!”
索泓一的心像被钳子夹了一下,一挺身腰从青石板上坐起来:“饿?”
“你知道俺河南饿死多少人吗?……”
“别说了。”索泓一不愿听见这些,“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只身跑到这儿来了?”
“俺是成群逃荒出来的,进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给抓散了。俺溜进了车站,坐上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火车。俺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兰考,哪怕俺就是到边关去抱瓢讨饭,也比饿死在大沙窝强。俺可没想到,火车上查票查得那么紧,要是被铁路警察抓了去,还得送俺回兰考。趁路警不注意的当儿,俺在康庄车站溜下了车,又趴在一辆往啥矿拉煤的卡车,看见这儿有灰窑,俺想暖暖身子,便趁着卡车爬坡慢行的当儿,俺滚下车来。俺在一座窑门火墙根下睡了一觉了,醒来嗅到一股烤玉面饼子味儿,俺挨着几口灰窑找这气味,找到了你歪斜身子打盹的那口窑门,俺……俺就……”女盲流坦然地向索泓一谈着她的来历,毫无难为情的样子——索泓一凭直感判断,她对风餐露宿的盲流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种人类同情不幸的本能,迅速抓住了索泓一的心。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逃荒的女人,她脸上沾满煤粉,黑得就像来自地球的另一角落——非洲,这使索泓一无法判断她的年龄;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向下移动,那开花棉袄也像她的脸蛋一样,像是在煤堆上打过滚似的一抹乌黑。这个女盲流,似乎发现索泓一在凝视她,她立刻蹲在山泉边哗啦哗啦地撩水洗脸,然后从一个草黄色的破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净脸上的水迹,重新坐回到青石板上,把棉帽子往石板上一扔,仰脸看着他。
索泓一马上闭合了眼睛。因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没有皱纹的脸。索泓一心想,她顶多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离乡背井独身流浪到这个山洼里来了,他心上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你咋合上眼了?”
“我眼痛。”
“俺再给你洗洗!”
这次她不叫索泓一躺在青石板上洗眼睛了,而是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拽到山泉边,强令他仰起头来,翻开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水顺着他的面颊流进脖子,便把她擦脸的那块毛巾,围在索泓一的脖子周遭。索泓一几次想挣扎着坐直身子,不再让她洗眼睛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口,而是让那盲流姑娘的湿手掌,不断揉擦着他的双眼。
“俺想知道你叫啥名儿!”她说。
“我叫索泓一。”他答。
“俺叫李翠翠。”她自动报名。又问,“你是公社烧灰窑的?”
“……是烧灰窑的。”他虚掉了他的从属单位。
“索师傅,你顶多不过二十八九吧?”她问得非常唐突,但口气十分自然,就好像唠家常话。
“你估少了两岁,我今年已经三十一。”
“你家在哪儿?”
“……”索泓一只好虚指了一下东南。
“家里都有啥人?”
“……”索泓一模糊地感到这姑娘好像有点什么心思。
“你咋不言语?”
“我眼睛好像不那么疼了!”索泓一的脸移动了一下位置,躲开了盲流姑娘的手。这一霎间,他的理智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命运就够苦的了,不能这样对待这个比我更不幸的逃荒姑娘。
“生俺抢吃窝头的气了?”她很敏感地瞅了索泓一一眼,“原谅俺吧;俺太饿了。俺上过村里小学,知道人有脸,树有皮,可是俺再不吃食,就快饿晕了。从上了火车,只吃了一个面包,那是乘客看我这个盲流可怜,施舍给我的。”
“没有生气,只是那两个窝头太少了。”索泓一低垂下头。
“那……是抱怨俺向你脸上撒石灰?”她神色沮丧地自问自答说,“俺怕你拿枪打死俺,俺娘生下俺来,活到二十三也不容易!要死死在兰考,干啥跑到这山旮旯来吃枪子儿?俺出来就是为了有吃,活下来。俺今天碰上你,你就救救俺吧!”
“李翠翠,我……”索泓一低垂着的头仰起来。“我的命运……”
“你的命在天上,俺的命在地下。”那姑娘好像怕这只救生圈随水飘走了似的,急不可耐地截断了他的话,“你有窝窝头吃,俺是讨饭的叫花子。”就着,泪儿从眼角夺眶而出,滚下脸腮。
索泓一乱了阵脚,他几次翕动着嘴唇,想告诉她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她好,然后,再说点空头的安慰话,让这凄楚的盲流姑娘另奔他乡。可是这些话,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口来;他不是怕暴露自己卑贱的身分,而是怕在她苦涩的心田里再浇上黄连。深更半夜的高山大峒,你叫她往哪儿走?盲流姑娘一掉眼泪,索泓一就更没了主意,他把想说的话,一下锁在了舌尖上。
“俺知道你的心思了!”盲流姑娘用袖口沾沾脸腮上的泪痕,“你是怕俺进你的家,只会吃你喝你,是吧?地里的镰刀,炕上的剪子,俺样样抄得起来。五五年互助组合并为农业社的时候,俺还当过两年社劳模哩!俺现在不需要别的,就需要一个能吃饭的窝!”
索泓一眼窝酸涨了,他避开姑娘求救的目光。他装作去洗那只被石灰烧痛的眼睛,蹲在咕嘟嘟冒水花的山泉旁边,貌似洗眼,实则是用泉水冲刷眼泪。冷水浇在他赤热的脸腮下,他紊乱的心思似乎冷却了一点,经过缜密的思考,他觉得无力拯救这个姑娘,便把温手在棉袄上蹭蹭,从内衣小褂口袋里掏出白天刚发下的劳动工资——二十四块钱,他把四块钱自己留下,把两张拾元一张的票子,转身递给这个盲流姑娘:“喏!给你。明天天亮,你到康庄车站,是南归是北上,你看着办。翠翠姑娘,我就这么大的能力,帮不了你别的忙了!因为我的身分比你盲流还不如。就这么办吧!”
盲流姑娘没有伸手接钱,睁大两眼直溜溜地看着他。
“拿着吧!都是天涯沦落人,用不着不好意思。”
盲流姑娘一动不动,大眼睛里再一次盈出泪光。
“你怎么了?”索泓一诧异地问。
“俺不要。”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为什么?”
“俺领你的情了。可是二十块钱只能买三十个高价窝窝头。俺把三十个窝窝头吃光了,还是没俺一个窝呀!一个女孩儿家,东逃西窜的到哪儿才是俺的归宿?” 盲流姑娘颓然地坐倒在青石板上,又霍地从青石板上站起来,“索师傅,俺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不信俺李翠翠是个正经八百的好女子,不敢往家里领!俺该怎么向你表白呢!”她低下头看了看她那双咧嘴的棉鞋,突然像旋风一样靠近了索泓一,索泓一还没纳过问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她塞进了她的棉袄襟,同时嘴里喃喃地说:“你摸摸……它还是硬的,俺是真正的黄花闺女,索师傅,你就收下俺吧!俺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的光棍汉,岁数又和俺差不多,俺愿意跟你吃糠咽菜…… 你要是还不信俺是个好女子,俺可以在这儿把身子给你,让你试试……”她边说边哆嗦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颤嗦嗦的声音像发抖的孩子,“俺……俺……再不当盲流了,收留下俺吧!俺这就把身子……身子……”
索泓一万万没有料到盲流姑娘的唐突举动。最初的几十秒钟,他有些晕眩。那只被李翠翠紧紧按在胸上的手,引起了他极度的冲动,他甚至在姑娘的圆硬的奶子上抚摸了几下,当他的嘴唇,本能地贴近姑娘的嘴唇时,他嗅到了泪水的苦涩气味 ——她在为寻找落脚的枝头而哭!“你站的那根树枝能允许翠翠落脚吗?那是男性劳教分子睡的大炕!你要真干出来那件事,等于是乘人之危!”索泓一猛然惊醒,继而有力地把盲流姑娘从身边推开,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青石板上,双手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李翠翠不再哭了,冷冷地骂道:“俺把你真当成汉子哩!怨俺瞎了眼!”
“翠翠,我在这儿没有家,我是个劳教分子!”索泓一怕她听不懂劳教分子这个词汇,咬文嚼字地告诉她,“用俗话说,就是专政对象。”
“甭骗俺,被专政的反革命能这么自在?”李翠翠怒冲冲地瞪着他。
“谁说瞎话让天上下来的雹子把他砸死。”索泓一难以找到让她信任的东西,对盲流姑娘起着天誓,“让我这两只揉进石灰的眼睛都变成瞎子!”
起誓比解释的作用略大一些,那盲流李翠翠审慎地盯了他几眼说:“俺告诉你,俺要在这山沟沟盲流几天,要是发现你骗俺,俺要撞到你家炕头上,像粘糕一样粘上你,你吃,我也吃;你喝,俺也喝。俺逃荒在外没学会别的,学会了二皮脸。这年头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还怕不要脸的哩!为了饱肚皮,俺学会不要脸了!”
“翠翠!”索泓一重新掏出那二十块钱递给她,诚心诚意地说,“留着你上路用吧!这儿不是落脚的地方!”
“俺偏不!”李翠翠手一拨,把票子拨在了山石上,“俺在这儿要寻个汉子,让他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气死你这烧灰鬼!”
索泓一猫腰拣钱的当儿,女盲流抓起青石板上的帽子,在身上狠狠拍了拍,套在头上独自去了。她沿着水沟沟走了一段路,停步回头对索泓一说:“俺谢谢你那两个玉米面窝窝和那几块鬼子姜,只要俺在这儿落住脚,俺还要偿还给你的。”
索泓一愣愣地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直到她那黑憧憧的身影消失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他若有所失地垂下头,把刚才的事情琢磨了好久,直到风声中传来下半夜接他班的老右呼唤他的声音,他才转身往灰窑走来。
围着风圈的月亮掉进大山背后去了。就如同火炉突然灭了一样,索泓一本能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勾起了他的肚饥,肚饥使他双腿打颤。他掏出手电筒,用那一星光亮照路,向阳的石缝里刚刚钻出尖尖的野蒜,被他抠出来在棉袄上蹭蹭泥土,顺手塞进嘴里咀嚼着。好不容易爬上沟坡,夜风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他忽然觉得左眼麻酥酥的,用手抚摸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泪,他用手掌把它抹掉;但没上几步,那泪疙瘩又蒙住了他的左眼。索泓一终于明白了:这个女盲流赏赐给他一只迎风流泪的“风泪眼”。
第三章
天地突然开阔了。泥泞道路两旁的苇墙,让位给了蓝天、白云、远树。
“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说。
“你说个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开阔,激起了说点话的兴致。
“你看两边的苇根留得多齐!”索泓一着三不着四地说。
“俺也能割得这么齐!”士兵搭讪说,“俺镰刀活儿不错。”
“你知道这片苇子是谁砍的吗?”索泓一兴冲冲地问道。
“俺说不清。”
“那时候,你或许正在别的劳改队值勤呢!”索泓一说,“有一天晚上,场里和金盏乡的贫下中农开联欢会,我当然是必须要登台去献丑的了。大汽灯在空场上点着了,农场里的各个中队的成员,像托儿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队长阿姨’的指挥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盏村的老乡来得很少,只从拖拉机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跳下来几个半大后生。别看人少,他们可是代表贫下中农来的,所以节目照常开演。哎!劳教队的节目演得倒挺带劲,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趁全场的人都聚在这儿看节目的时候,他们大车、小辆地开进了这片苇子地,几个时辰就把这片铁杆苇子砍了个精光。简直是一手绝活儿!比我的戏法变得还精彩。”
士兵的脸涨红了:“俺听说过这件事,那是地主富农干的!”
“我在银钟河边看过芦苇,打鱼的老乡告诉过我,他们这个村里倒是有一户地主,可是,他早就死了!”
“他还有崽子哩!”
“他是个绝户。”
士兵脸上的青春痣都鼓了起来:“反正俺不允许你满嘴跑舌头,胡诌八扯!”
“班长!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到金盏村去问问。”
“俺的任务就是押着你去画画,俺不管那些闲事!”士兵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说,“你们的郑科长也真是怪了,干啥要给你这号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 他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班长!我是不配摘帽,我……”
“少说废话,目标正前方。”
“是。”索泓一无可奈何地应声。
刚才平行走着的队列,又改回到原来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后。不过,士兵不再专注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了,因为这儿驿道两侧的芦苇,被老乡用大扇镰(安着长长木棒的镰刀)给割光了,他可以不必担心索泓一会钻进芦花荡。索泓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往前迈着两只泥巴脚。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云朵,又看着一丛丛的远树,突然他两眼盯在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那黑点越来越大,索泓一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顺渤海湾飞来的鸥鸟。尖尖的嘴巴,洁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鸣着,自由自在地飞掠过他的头顶。秋风从开阔地带横卷过来,索泓一赶忙低下头掏出手绢——他那只风泪眼又流泪了。
眼睛——他又想起了这只眼睛给他带来的一切。
那天后半夜,他瘪着肚子靠在石灰窑的火墙旁边,囫囵个儿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地点、人物杂乱无章:一会儿好像在河沟下的青石板,一会儿是垂落着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索泓一眼前没有观众,有一片眨着眼睛的小星星,那些颗璀璨的星儿,像万花筒一样突然变成一双双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双凝眸逐渐扩大,他辨认了出来,是她。
“苏雪——”他喊。
“你在台上叫喊什么?”她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这儿是劳教队!”他说。
“不,这儿是演戏的舞台,你正在表演两面人哩!”
“道具呢!快点拿来!不然要露馅儿了。”
苏雪递给他一个牛头、马面的脸谱。
他走上河沟那块青石板。
他像五角大师卓别林那样,变幻着脸谱。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牛头、马面……
笑声。
掌声。
拳头声……
口号声……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来就是两面人。人是你的画皮,牛头、马面才是你的本色!”声音震耳欲聋。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着头。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头。
观众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蹈蹈而行。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门口停步,想叩门又停下手。他离开小院,又折身回来,轻轻地叩打门扉:
“苏雪——”
“苏雪——”
“苏雪——”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苏雪好像正在九霄云外唱一只歌,歌声缥缈得像一缕游丝:
家门口 朝南开
牛头马面莫进来
“我要去劳动改造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门眶当一声开了,门口站着李翠翠。
“你?”
“是俺!”
“你不是盲流吗?”
“俺找着落脚的码头了!进来吧!俺给你包饺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冻得醒了过来。他没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雪。他和她原来在一个文工团搞舞台美术设计,后来索泓一以他一专多能的才艺,走上前台当了魔术演员,苏雪就好像围着恒星转动的一颗行星,向团里主动要求在前台给索泓一当演出助手。她卑纯透明,心地无邪,虽然每天台上台下围着他转,但没有向索泓一说过一句越界的话。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劳教收养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几年的美工室留恋地张望时,才发现她的头正探出窗口,泪眼汪汪地朝他看着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头,迈步登上了吉普车。索泓一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石灰窑洞里做了这样一个梦,过去她在他身旁活泼得像个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现在,他蜷缩在灰窑的火墙上,倒真有点思念她了。想来想去他觉得他错过了命运曾经赐给他的第一次爱情;但他同时又有点为苏雪庆幸,如果……她不是会和他同样的不幸吗?!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这个从河南兰考来的盲流姑娘,深夜沿着河沟走向哪儿去了?如果真能像他梦里梦见的那样,她找到了一个站脚的码头,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在这大山沟哪儿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天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艰难地登上窑顶,居高临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前山峦重叠,一条条盘山公路曲曲弯弯,拉运矿石的汽车,像一个个小火柴盒一样在山间蠕动。“但愿她又扒上矿车,去往火车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愿,“这里是劳改单位,没有她这只野鸽子落脚的树枝!”晨风顺着山嘴吹了进来,他感到左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窑往劳教队走去。他边走边擦着一滴滴涌出的泪水,只好先奔向铁丝网外的医务所求医。
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针头,他借机向医生专门用来检查眼睛的放大镜里看了看,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红得像八月的红枣,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周围肿胀得像是一个圆圆的红石榴。他有点怨恨起那个女盲流来了:窝窝头让她抢走吃了,还给他脸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红石榴,这只野鸽子此时也许飞到了火车站了,却让他这个发了善心的人在这儿受罪。
“你这是怎么搞的?”大夫发现了他的眼伤。
“石灰迷的。”
“迷眼也不会这么严重啊!”大夫半信半疑。
“夜里风大,刮开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盖苫布,不小心被压苫布的石头绊倒了,一头扎在石灰堆里。”索泓一闭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张扬出去,队里追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看灰窑。劳改干部又都多疑,干脆不如编造瞎话。
“大风刮走了灰堆,你们可以再烧几窑,何必——”
“报告好心肠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说,“您可以这么说,我可是来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几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个空空的大海碗,变出水和鱼来的那个变魔术的?”大夫认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一。
“就是!就是!”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绷带。然后把索泓一的左右眼用药水洗了洗,给他眼里挤进去一些药膏,用绷带把他的左眼蒙上了:“本来该把你右眼也蒙上,但是妨碍你走路,你对付着先用右眼看路吧!我给你开一周的工伤假条!”说着,嚓地一声撕下一张假条。
索泓一把假条放回到小桌上:“谢谢大夫,我……我不想休息。”
医生严肃地告诫着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体中最娇嫩的视觉器官吗?它可不像你在台子上变魔术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的东西可以变出来。眼睛如果瞎了一只,你可变不出另一只眼睛来!”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早日蜕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公民。”索泓一向大夫表示心愿,“我的工作是夜班看守石灰窑,有一只能用的眼睛也就够了。”
“没进来以前,是党员?”大夫对他有了兴趣。
“不是。
“团员?”
“文工团团员。”
“大学毕业?”
“美院附中毕业。”
“……”大夫沉吟无语,他似乎在想什么。
“我走了!”索泓一转身推门。
“慢——”大夫先走到玻璃窗户旁,向外望了望,然后回身到一个上着锁的药柜前,捅开小锁,从药间里拿出一包软囊囊的东西,迅速地塞在他的手里,并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一包葡萄糖粉,专给干部中的特殊病号预备的。你拿去吃了它,多少可以增加一点你的热力。快走吧!”
索泓一接过这袋葡萄糖粉,向大夫鞠了个九十度大躬。平日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此时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没说出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用那只露在绷带外面红红的眼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谢意,便推开房门。
大夫在后边叮嘱他:“别叫干部看见!”
“嗯!”他迅速地把那纸口袋揣进怀里。
“还要注意‘三只手’,别叫他们给扒走!”
“嗯!”索泓一的绷带被泪水涸湿了,“请问大夫,您……”
“我姓柴,柴禾棍的柴,我很欣赏你的才艺。”大夫关切地说,“你眼睛受伤的事情,我是要向你们郑科长汇报的。走吧!”
索泓一记得非常清楚,当他回到铁丝网内的劳教大院后,屋里的“同类”都出工了,空荡荡的房子静无一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颤颤惊惊地从怀里掏出那袋葡萄糖粉,用牙齿咬开纸袋的角角,像耗子吃食那样,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补品。凭心说,他从昨天晚上到天亮,还一直没进一口食儿,极需热能的支持,但饥荒年代对食物的珍视感情,还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这间屋子里,放在哪儿比较保险呢?塞进炕洞怕老鼠——饥荒年间的老鼠无所不吃,就连‘老右’的皮箱都被它们咬噬得像漏筛一样,四面都是洞眼;挂在铺位前的梁柱上?那更不行,高明的扒窃比“三盗九龙怀”的杨香武还有能耐,他们不需要进屋来偷,只需把一根竹竿头上绑上铁丝,就能从窗外把它钩走。索泓一在屋内转悠了老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塞进棉絮里,这袋葡萄糖粉也是软的,放在棉絮当中间不容易被人发觉。他开始用剪刀拆被头,一根白线已经被他挑开了,忽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是傻瓜,这年月,人的嗅觉能力赛过觅食的狐狸,万一被人发现了呢?小偷为这包糖把我的棉被也给抱走,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左思右想,觉得偌大的空间里,似乎放不下他这袋滋补品,还是把它装在贴身小褂的口袋里,是一切保卫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时能打,小偷来偷能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优点,睡觉时把头半缩在棉被里,可以嗅到那袋东西的淡淡香味,这气味能从精神上抵制肚饥…… 索泓一就这么睡着了。
根据索泓一不十分精确的统计,这袋半斤装的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白天对自己进行严密的控制,只能闻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窑,才拿出它来和烤热了的窝头一块进肚。他吃这袋滋补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热窝头沾着吃;而是用手指捏那么一小撮,放在窝头的圆眼睛里,直到窝头吃得只剩尖尖了,他才让这口糖粉和那窝头尖尖一块咽下食道——仿佛这样可以产生更多 “卡路里”的热量似的。
索泓一不会记错,那是从食用这包滋补品的第八个晚上,他把包糖的纸袋翻过来,舔净糖渣之后,先去几个窑门检查了一下火力,然后照例地靠在窑门火墙上打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几天在石灰窑值班时,他时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从理智上判断出她已经走了,可是从心窝深处又希望她去而复返。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她又来石灰窑讨吃,他宁可饥肠饿肚,也要分点窝头和糖粉给她吃。为什么对她会这么大度?他不知道也说不清。反正在河沟山泉旁他心神颤栗的霎间,久久使他难以忘却;他只要一闭合上睫毛,就失去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场景:她的手指,她的眼睛,她的……因为这在他生命中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记忆总是深邃而又使人难忘的。由此,他又联想起在前两天夜里,他还碰到了另一个“盲流”的事儿:他靠着火墙闭目养神时,听到窑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立刻把头探出窑门,朝着有响动的地方望了望,来的不是两条腿的人,而是一只四条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它不是狗,而是一只野山羊——它在一钩弯月洒下来的幽光下,从容而安详地啃着石缝间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后悔自己没有带出来那根烧火棍,要是带着那根棍子搂头盖顶地给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炭窑过年了。他匆匆忙忙跑回窑门,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那只野物已经不知去向,只留在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光。
他拄着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许久,自己问着自己:“你是不是饿疯了?怎么见什么想吃什么?如果那只野山羊,白天吃饱了食儿,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嚼夜草?”正在他反躬自问之际,忽然它又出现了:它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边闪出身子,跳了几跳,到另一个山石缝儿去啃青。它似乎望见他了,歪着脑袋朝他瞅了瞅,就把嘴伸进了石缝。索泓一刚才的自问,此时一扫而光,贴着脊梁的瘪肚皮,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声屏气而进,由于那块岩石遮挡住了野山羊的眼,它不知道有个“万物之灵”正在接近它;它依然用嘴巴拱着活石头,想把石头拱开连根嚼掉那丛石缝中的小草。
索泓一已然把木棍举在了半空,但当棍子往下落时,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进了脑海:她是个讨吃的盲流,它也是个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结队而行,为什么它孤单单地一个窜到这儿来吃草?他的胳膊软了下来,棍子眶嘟一声摔在石头上。野山羊被这声音惊吓得一跃而起,三跳两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时,索泓一舔净了糖纸,意识到今后是没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闭着眼睛,暗自责骂自己,那天夜里不该放走那只野物;不然的话,他可以把那只野山羊肉,藏在灰窑旁边的岩洞里,再把洞口用石板堵严:今天夜里吃羊腿,明天夜里吃羊头……最后,用他那只缺了耳朵的破铝锅,在窑上熬羊下水杨喝;再把那张剥下来的山羊皮,在窑门烤干,带回去铺在褥子下防潮。晚了!完了!那只侥幸躲过棍棒之灾的小家伙,是不会再光临这儿了。他失望地垂下头,嘴角流出了口水……
嚓——嚓——嚓——
这轻微的声响,马上在索泓一的心里产生了条件反射的功能,他本能地抓起棍子就跑出窑门。使他失望的是,这次向石灰窑移动着的黑影,不是四条腿的动物,而是两条腿的人了;但失望中又蓦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还不到点,谁到这儿来呢!莫不是李翠翠她当真没离开这大山沟?他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差一点嘴里就呼喊出 “翠翠”的名字;可是迎面射来的一道银白的手电亮光,使索泓一的梦顿时破碎了;他用手中的电筒回敬了一下照射他的人。心里格登一跳,来的人竟然是郑昆山。
索泓一赶忙闭上电筒,喊了一声:
“郑科长,是您……”
“是我!”
“您是来查窑?”
“……”郑昆山没有作答。
索泓一看见他没有回声,马上缄默不语了。从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茧自缚”,索泓一见他如同耗子见猫,偶尔,他和“鱼干”走在对头时,他总是绕路走;每次,郑昆山在台上训话时,索泓一无一例外地总是把头扎在两膝之间。他当过演员,见过大世面,面对着大剧场的几千双观众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球对视在一起,他立刻手足无措,心随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规律。 “一物降一物,盐卤点豆腐”,他承认他在郑昆山面前,就是那软软的豆腐。因此,当郑昆山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时,他也赶快闭上了嘴巴。
相对无言大约有半分钟,郑昆山答话了,“我是来查窑。顺便看看你那双眼睛。”
“您知道我的眼睛……”
“柴医生向我汇报了。”郑昆山麻利地回答。
“噢!”索泓一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应该干的。”
“你应该歇几天工伤么!”郑昆山说话的口气,似在对索泓一进行表扬,“咋样?现在眼睛还疼吗?”
“不疼了!”索泓一有点喜出望外。
“会留下啥后遗症吗?”
“风泪眼”三个字已经蹦到他的唇边,他舌头猛然拐了个弯:“不会。谢谢您的关心!”
“叫我看看!”郑昆山手里的电筒亮了。接着,一束强光直直地照在他的双眼之上。索泓一在强光下本能地闭上双目,郑昆山用手在翻开他的眼皮,瞅了几秒钟,松开手说,“兴许没啥问题了。你是咋个搞的?”
索泓一心想:既然柴医生已经向你汇报了,你又何必来问我呢?!他心里虽觉得诧异,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支吾医生的话,对郑昆山重新说了一遍: “那天夜里风大,我怕大风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头去压灰堆上的苫布,结果被石头绊了个跟头,脑袋扎在石灰堆里,被石灰迷了眼睛。”在郑昆山面前,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惟恐露出一点马脚,使郑昆山生疑。
“当时就你一个人值夜班看石灰窑吗?”
“是的。”
“你的眼睛被烧伤之后……”郑昆山似在寻找准确的提问字眼,“你……你…… 你们同屋的右派,问过你负伤的情况吗?”
“问过。
“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和刚才对您说的一样。”
“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现,比前一段大有进步。怕大风吹跑了国家财产,眼睛因而负伤;负伤后拒拿工伤假条,照常来这儿看石灰窑。我作为管教科长,一定记住你的这些表现。”
索泓一虽然连连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鱼干”今天的情绪有点反常。因为全矿上下,从劳教干部到下等贱民,都知道他是一个武断跋扈的人。他通常是用点头和摇头,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见,在井下或井上的劳动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劳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激励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行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十八磅大油锤;他到了“装窑组”,登着颤悠悠的跳板往窑壁上码着石灰石,既充当没有嘴的师傅,又充当没有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一个班组只要往那儿一站,那儿的喧笑声顿时下跌,劳动干劲马上暴涨;即使是因为耍胳膊根儿而进了劳教大院的“龙”“虎”们,只要睨见他的影子,“龙”立刻卷起“龙须”,“虎”马上夹起尾巴。索泓一记得,那是五九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个老右为“鱼干”打赌,谁要是能使郑昆山到灰窑工地上不干活,再说上三句半话,可以赢得另外两个老右的晚饭窝头。打赌的甲先走上去:
“郑科长!您把油锤给我吧!我这把锤子把儿折了。”
郑昆山直起身腰,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让甲马上去找他换锤把儿。
“郑科长!去那儿往返要走十分钟,还是您——”
郑昆山把自个儿使用的大油锤扔给他,没有去拿那个折断了把儿的铁锤,顺手拿起鸭嘴撬棍,顺着大块石灰石的裂缝,把“鸭嘴”伸进石缝里撬开了石头。
甲还想再说什么,但“鱼干”面色如铁,他只好扛上大油锤,乖乖地走了回来。过了一会儿乙走到郑昆山面前,他悄声说:“郑科长,太阳这么毒,送开水的还没来,大伙要是中暑,可是影响装窑进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窑上烧灰用的水桶涮测,到山沟挑一担泉水上来?”
郑昆山喉头蠕动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向远处眺望了两眼,点了点头。他刚抄起撬棍要干活时,乙又向他表示说:“郑科长,这儿有桶没有扁担。我看您就歇会儿吧!我用撬棍当扁担,硬点也凑合了!”
郑昆山二话没说,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烧死的小杨树。“嘎叭”一声,那根小杨树被他从根部折断,又用脚一蹬,折断了树梢,把光溜溜的树干往乙面前一掷。乙傻眼了,正想多磨蹭一会儿,再想点别的新道道时,郑昆山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球,已然冒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树干,扭身就走。
丙嗫嚅了,仅仅是两份窝窝头的诱惑,已使他失去见郑昆山的勇气,因他确实有事要找郑昆山,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待郑昆山锤声一住,他马上说:“报告郑科长!我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郑昆山手按着撬棍儿喘着粗气,等待着听雨的汇报。
“是这么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一封信,伸手递给郑昆山, “我当了右派来劳教以后,老婆和我闹离婚。我想也别耽误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吧。可是……您看信上写着限我七天以内请假赶回北京,否则她把属于我应分的那份财产也要装汽车拉走。郑科长,这几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常碰不见您,今天您来灰窑了,我跟您谈谈我的请假问题!”
郑昆山把叠着的信笺,又叠着递还给他。用下巴颏向岗楼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谈这个问题。丙误解了郑昆山的意思,以为郑昆山同意和他一块去管教科谈问题,便面露喜色地夹起汗衫,等待郑昆山和他一块返回大院。 “叭”地一声,郑昆山的撬棍击在了石头上,同时他铁铁地喊道:
“先去干活——”
甲乙丙的不仅仅为了窝窝头的一场智斗,以毫无所获而宣告收场。
太阳下山了,山环里响起大院敲击半截铁轨的当当声响——这是收工的钟声。右派们列队站好,准备“打道回府”时,瘦骨嶙峋的郑昆山,赤着脊梁走了过来。他往一块石头上一站,面色铁青地开了腔:“你们这群‘右派’是啥鸡巴东西?泥涅的?草捆的?纸糊的?活没干多少,事儿倒有几车皮。工具坏了吧!渴了吧!请假吧!天生的好逸恶劳!我要阉掉你们这些骚蛋病!”他激动地挥着短瘦的手臂,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动得滚落下来,“没别的说的,你们不是渴吗?现在开水。凉水桶都放在这儿了,喝足了水再干上一个钟头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们,我郑昆山也留在这儿,陪着你们一块干!解放——往灰窑旁边搬石头!”
从这件事件后,“鱼干”这个绰号里被老右充填了新的内容:
“拿破仑!”
“沙威!”
“穿透铁!”
“登倒山!”
当然,这些依附于“鱼干”绰号之外的性格符号,仅仅是“右派”们的窃窃私语,其中,褒意贬意皆而有之。但在索泓一看来,郑昆山的很多行为,无异于一个机器人,或许因为他是个光棍汉的原因,每天早晨敲击铁轨的起床声刚响,准能听见为这“钟”声伴奏的咋咋声——这是郑昆山穿着那双被当地老乡称之为铁掌大头鞋,进铁丝网包围的大院检查懒汉来了;到了晚上,他脚下响起的咔咔声,却不再与铁轨声为伍,熄灯之后,他还要穿斋过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头脑里,常常闪过一个问号:都说世界上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郑昆山就可能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吧?!正因为他对郑昆山的畏惧心理大大超过了对他的尊敬,他才越发觉得 “鱼干”夜间巡窑对他眼睛热情的询问,有点异乎寻常。
“你在想啥事?”郑昆山发现了他两眼发呆。
“没……没想什么。
“是不是肚饥了?”郑昆山居然也会笑。
“没有!我饭量小,天天吃得挺饱。”
“是真的吗?”
“对领导我不说假话!”
郑昆山在原地背着手转着圈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心事。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转完之后,回到垂手而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进棉衣兜,像在掏着什么东西。索泓一立刻紧张起来,他仔细掂量着刚才和“鱼干”的每句对话,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不然他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兜里,兴许是在掏手铐呢!
郑昆山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一块毛巾包着几个鼓囊囊的东西。他把这个小包包往旁边一块石头上一放:“吃了它吧!”转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天他才去解开那个小包包,里边包着的竟然是四个白面馒头。索泓一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用手电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约莫过了有一个星期,矿山干部们为郑昆山操持了一桩喜事——“鱼干”娶媳妇了。传出来的消息说:干巴瘦小的管教科长,娶了一个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名儿叫什么……什么李翠翠。
第四章
扑通一声,索泓一脚板踩在水窝里,他身子打了个趔趄。总算幸运,凭借人体内部保持平衡的本能,他身体歪斜了两下,没有摔成泥猴儿。
回忆顿时中断了——在索泓一最不愿意中断记忆的时刻。
“看着点脚下的路么!”士兵说。
“……”索泓一想把中断的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俺跟你说话哩!你聋啦?”
“没有。”
“那你为啥不找干道走,硬往水坑里迈呢!”
“那只眼总往下掉泪,挡住了我的视力。”索泓一回答。
“你右眼不是好好的吗?”士兵追问。
“报告班长,右眼看路是要犯错误的。”
士兵没有听出索泓一的话里有话,但他谈话的兴趣却被索泓一给撩逗起来。他说:“小时候,俺给伏牛山下的一户地主放牛。那时候俺也就有十岁,由于俺姓褚,个头长得又高,村里的娃子都喊俺褚大个子。有一天在河坡上,娃子们对俺说: ‘褚大个子,你敢不敢倒骑牛?’俺说:‘那有啥难的!’说着纵身一跳就倒坐在牛背上。俺哪知道这些娃子安心捉弄俺,他们趁俺不注意的当儿,把牛的右眼给用大麻叶捂了起来,牛只用一只左眼看路,这家伙越走越偏离车道,等俺发现它的时候,这牲畜已经把俺给驮到河湾子。那儿水大浪急,还没容俺跳下牛背,它一条腿已经迈下去了;那家伙不怕水,在河湾子洗了个澡,‘哞儿——哞儿——’地叫着爬上河坡;俺褚大个子是只旱鸭子,在河湾子里喝了个肚儿圆!”
索泓一被逗笑了,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那个士兵。
那个叫褚大个儿的士兵,咧着宽厚的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俺从那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是用一只左眼或一只右眼看路,都会像驮俺的那头牛一样,把倒骑牛的人给扔进河湾里去,让他挨淹!”
“褚班长,你说得真好!”索泓一由衷地称赞着。
“干啥事,你跟着车辙就没事,车辙是前车轧出来的。”他说。
“要是没车辙的地方呢?”索泓一问。
“俺还没有想过。”
“比如:西北戈壁的大沙漠,咱们旁边的渤海港!”
“俺是河南伏牛山的后生,没到过那些地方。”
“伏牛山离兰考县远吗?”索泓一忽然想起了她。
“你去过兰考?”士兵反问道。
“俺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索泓一再次把“我”吐成了“俺”,“俺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段的人。”
“兰考有你的亲戚!”
“……就算是亲戚吧!”
“啥个样的亲戚?”士兵显得十分认真。
索泓一脱口而出:“拐八道弯的姑表妹!”
“那儿离俺们伏牛山说不上远,可也说不上近。”士兵说,“对了,咱们农场郑科长的媳妇就是兰考人。她叫李翠翠,你可以朝她打听打听你那亲戚家的情况。你见过她吗?鸭蛋脸,大眼睛。”
“没……没见过,”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俺该怎么对你说呐!就是在干部家属中,那个最能耐、最俊气的媳妇。”
索泓一微微有些醋意地“嗯”了一声。
“俺们是老乡,这媳妇里里外外没有不夸她好的。”士兵满有兴味地说,“俺看她就有一点不咋的,没啥阶级观点。”
“未必吧!她可是管教科长的家里人。”索泓一“将”军说。
“逢年过节的,她常把俺请去唠家常,俺了解她。俺看她常指点着郑科长的脑瓜门,说他比死人多口气儿,还说他对劳教分子太横了。有一次,俺和她在台子底下看戏,正好你出台来变戏法,她居然对俺说:‘这群老右里边也有好人!’俺当时就封堵她的嘴说:‘别胡诌八扯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她跟俺耍起女人性子来了,教训俺说:‘俺就在兰考看过灰羽毛的老鸹!告诉你一句实底吧!俺盲流到长城外边一座劳改矿山时,一个落难老右赏给俺两个窝窝头和几块鬼子姜,才饱了俺的肚皮。’俺反驳她说:‘俺不信有那号右派,报纸上咋说右派的:他们都是反革命!心眼歹毒得很哩!’她搬起板凳就走了。俺以为她一气回家了呢!过了会儿俺一看,她把板凳搬到前排去了,她很稀罕你变的戏法。这妮子,就这一点叫俺看不上。”
“你的看法俺拥护。”索泓一用手擦着左眼垂下来的泪滴说,“那个‘右派’ 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对她没安好心。”
“俺根本就不信有那号‘右派’。”士兵把“不信”两个字吐得格外响亮。
“俺也根本不信。”索泓一那只左眼又落泪了。
士兵说:“俺也想过,你在‘右派’里头第一个变成‘摘帽右派’总不是没有原因的。你对‘右派’是啥玩艺儿,认识得就很清楚。可是刚才你攻击金盏老乡的话,说明你还要加强思想改造!”
“褚班长,我记住了。”索泓一温驯地说。
“渴了吗?”
“嗓子冒烟了!”
“那就走快点吧!到银钟河可以喝个饱。”
“是。”索泓一表面上加快了脚步,但步与步的距离在变小。
苇塘的开阔地带已经留在了他俩身后,他俩又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苇墙。秋风被苇墙隔断了,索泓一虽然感到气闷,但那只眼睛恢复了原有的亮度:晶黑、深邃而俊秀。尽管这儿看不见那只白色鸥鸟的身影了,可是耳朵里响起了另一种音响:那是银钟河上的小轮船“呜呜呜”有节奏的鸣笛声,这声音沉重。缓慢而悠长。索泓一听见这种声音敏感地想起大西北喇嘛寺庙中吹响的喇叭声,单调而缺少变化的旋律,使人感到镂骨的悲凉……
这沉闷的声音,顿时又使他想起了他的那只眼睛。到底它给他带来什么吗?是幸运?是痛苦?是……
那天夜里,他虽然觉得四个馒头来得蹊跷,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但他还是狼吞虎咽地把它吞下了肚子;直到矿山传出郑昆山娶了个河南来的俊姑娘之后,他才恍恍惚惚觉察出,送那四个馒头来绝非郑昆山的本意,而是受“内当家” 的驱使。这个明晰的结论如同一声炸雷,在他心坎里炸开,他一连几天坐卧不安。最初,他心情被莫名其妙的喜悦所占有,因为有那位“内当家”的伴随着郑昆山,等于有形无形地在他头顶上支撑起一把保护伞,四个白面馒头已经给他送来了第一个信号;后来他的这种喜悦逐渐被忧虑驱除了,因为他不敢担保李翠翠对这位黑脸的沙威有驾驭能力,尽管心理学家们对两性关系作出过这样的分析:丑男美女的结合,家庭势必带着许多女权的特征而存在。郑昆山和李翠翠又属于老夫少妻的类型,按世俗推论李翠翠必将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宰,但索泓一仍然担心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郑昆山,一旦挣脱翠翠感情的丝缰,他会成为郑昆山第一个射猎的对象。道理很简单:“鱼干”过去对他印象极坏,他和李翠翠又是深更半夜的在灰窑相遇的,索泓一虽然相信李翠翠不会把她和他在河沟时的一切细节都告诉他,特别是那短短的几十秒钟的孟浪行径,她将永远锁在心扉;但索泓一仍怕她一时失口,让郑昆山的妒火突发,那么他在这座矿山的末日也就到了:“右派加流氓”的一项罪名,就能把他掷进和铁丝网为邻的“大墙”。考虑再三,他最好的办法是调离灰窑,到火车站的装卸队去卸煤装矿石——那儿是郑昆山很少涉猎的地方,或者请求劳教队发给他一盏矿灯,送到地壳下的井下作业队去采矿。
那天夜里,他斜靠在窑壁上用手电筒当灯,拿块木板铺在膝头当桌子,全神贯注地用铅笔头在一张白纸上写着请调报告。他刚刚写上“××队长转呈管教科长郑昆山”的字样,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一下把他这张纸给揉了,扔向了窑门外。索泓一抬头一看,李翠翠穿着一件花褂子,笑嘻嘻地出现在窑洞门口,他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的木板眼嘟一声掉在地上。
“咋的,不认识俺了?”
索泓一后退一步:“认识!你是李翠翠。”
“你给俺们那口子打哪门子报告,有事和俺说吧!”李翠翠用手背捂着嘴,吃吃地笑着说,“是不是告俺那天夜里让你挨了身子,嗯?”
“没……没有的事,那天我只是主动送给你窝头吃,别的什么都没有。”索泓一颤颤惊惊地重复着,“别的什么也没有,真没有——”
“瞅把你吓得那个样儿,魂儿都飞了吧?!”李翠翠撇撇嘴。
“李翠翠,我求求你,”索泓一央求着,“你走吧!”
“俺们那口子去县里开会了。”李翠翠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会要连着开上三天哩!”
“你该清楚我的身分,我……”
“你确实是没骗俺,”她说,“俺就是敬重你的老实,才来这儿看看你。”
“我挺好。”索泓一慌乱地说,“你就甭多操心了!”
“操心不操心是俺的事,俺们那口子都管不了,你就能管得了俺?前些天,你吃到的白面……”
“谢谢。”索泓一立刻截断了她的话,“你把窝窝头的情也还了,往后……”
“俺的情还没有还清哩,听俺那口子说,你的眼红肿了好多天,一只眼还留下了毛病!”
“我的眼早就好了!”索泓一急忙解释。
“真?”
“真!”
“俺瞅瞅!”李翠翠用手电筒照着亮儿,仰起了下巴颏,凝神地向上看着。
这一霎间,索泓一鼻子嗅到了一股香皂气息,他不敢睁眼去看李翠翠那张脸,本能地把双眼紧紧闭合起来。他感到李翠翠似乎在分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噗”地向里吹了一口气,充满孩气地笑着说:“俺一吹气儿,你的眼就好了!睁开眼吧!”
索泓一睁开眼睛。借着电棒光圈,他迅速看见李翠翠的脸上,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污垢,椭圆形的脸蛋两侧,还梳起了两根小辫,他忙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低下头说:“我要去看看那几口窑。”
“好!俺跟你去。”
索泓一走了几步,发现李翠翠果然尾随在身后、便把自己身子,隐藏在灰窑的暗影里严肃地说:“我说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你是科长的爱人,我可是个劳教分子。你这么跟我转来转去,不但是给我添佐料,也是给你自己挖陷坑!”
“俺当盲流的时候,见过世面了,俺啥也不怕。”
“你不怕,我可怕呀!”索泓一说。
“窝囊废!”她冷冷地说,“你两只脚是干啥用的?给他来个鞋底子抹油—— 溜号!”
“你说什么?”索泓一心悸地问道,“跑?我想都没有想过。”
“你要是走,俺给你带路。”她像男子汉似的拍拍胸脯,“中国地盘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你何必在这儿干受!”
“我可不是盲流,我是……”
“咋了?盲流哪点对不起你了?”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双手叉腰地说,“让俺们那口子给你送白馍,俺又亲自来看望你,你要是不认识俺,你们科长半夜三更地来送夜饭?呸!你去做你的饿死鬼的梦去吧!”
“翠翠,小点声……”
“俺扒惯了火车了,嗓门是跟火车拉笛学来的!”她不以为然地说,“实话对你说吧!俺是打听到你们科长是个光棍汉,我三更半夜间到他屋里去的。俺就不信他姓‘铁’,多铁的暴戾性子,俺也叫他成了棉花团团。俺也不用瞒你,俺进他屋去就是为了吃,可是俺肚子吃饱了以后,就想俺个人的心事了。俺盲流盲了一年多,流到哪儿哪儿是白眼,只有在大山沟沟碰见了烧石灰的你,俺动了真心!”
“快别说这些了,翠翠!”索泓一耷拉下脑袋。
“俺不说,怕闯出病来,你让俺痛快痛快吧!”她叹了口气,“俺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要面子,不会跟俺东流西窜,可是俺真心……真心……”她声音低落下来,像树叶飘落地面,“这些天,俺在全矿到处溜达,矿井口,狱墙外,报牌里,俺看见你一张一张的画儿,画得跟真的一样。俺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索泓一是俺的救命恩人,又有那么大的能耐,往后冲着我你也得照顾他一点,中吗?’他说: ‘他能耐是不小,在台子上变戏法还能大变活人哩!告诉你吧,这些“右派”个个都不是囊包,专门会藏起骨头给你看露着的肉,对他们不能信任。至于一个索泓一,小泥鳅也掀不起啥浪头来,只要他不去乱说那天夜里的事,嘴上有根顶门棍,啥事都好办!’我趁热打铁道:‘你也知道,他那眼睛是俺冲他扬石灰造的孽,可人家一直一口咬定,是他摔了跟头,脑袋埋进石灰堆里迷的,你还要叫人家咋样?’俺那口子连连点头说:‘他嘴上倒有把门的,我郑昆山会记住他对你的好处的’。”
“他没再问你什么别的?”索泓一仍然担心那件事。
李翠翠略略想了想:“问了,他问俺你跟俺规矩不?”
“你是怎么回答的?”索泓一稍稍松弛一点的心弦又绷紧了。
“俺说,‘俺就是再借给他一点胆子,他也不敢碰俺一根汗毛!’”李翠翠响响地回答说,“‘别看俺是个盲流,比他那右派反革命身分还高上几层台阶哩!’”
“他能信实吗?”索泓一对郑昆山这个人“谈虎色变”,他又追问道。
“信实。因为俺离兰考时,身上就揣着证明。上写:俺李翠翠是几辈贫农。” 李翠翠说,“要是没有这张路条,我也不敢往他屋里闯。”
“按照政策,盲流是要押送还乡的!”索泓一说。
“要是送走俺,那老黑上哪儿去找俺这样的媳妇去?!”李翠翠噗哧一笑, “他可舍不得让俺走。俺来了不几天,就给他那双‘登倒山’的铁掌鞋,加上了厚底子,好让他站在那儿,跟俺高矮差得别太显眼;俺还给他缝了两件贴身小褂,把他身上那件穿得打了铁的褂子,撕开洗净当了擦桌子布。不瞒你说,干部们都说他穿穿戴戴也像个人了,说话也不像丧门神哩!俺跟你说到底吧,只要俺一天不离开这儿,他改造你们,俺改造他!”
索泓一听她说话的口气,大得吓人,忙说:“三星都偏西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俺不会赖在你这冷窑门里不走的,俺是怕你夜里看灰窑饿,给你送解饥的东西来了。”她从怀里掏出几块熟红薯干儿,递在索泓一手里,埋怨着自个儿说: “俺本想来了就交给你,俺看着你吃了它;眼下这几块红薯都凉了,你拿到窑门上去烤烤吃了它,骡马还要吃夜草哩!”说罢,对索泓一盯看了几眼,咧嘴一笑,拔腿走了。她走了几步,又打愣地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事儿来了似的,转身独自奔向了窑门,俯身捡起刚才她揉了的纸团,用电棒照着亮儿,看了两眼,向索泓一招手道:“你过来!”
蒙泓一不情愿地走回到窑门,焦急地说:“你回去吧。”
“俺问你,你这是写的啥报告。”
“我想调离开石灰窑!”
“往哪儿调?”
“我要下井!”
“俺不同意。”她以他命运主宰者的口气,高声地对他说,“那儿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哪块石头掉下来,都可以把你拍成肉饼。我到你们铁矿井口去看过,上来的人一个个都成了红头发、红眉毛、红胡子的红脸鬼!你还是在这个灰窑当 ‘白无常’吧!”
索泓一不好向她摊牌,说明自己请求调离的原因,便寻找借口说:“翠翠,我请求下井,是因为下井干活粮食定量高。”
“那好办。”她说,“俺三天两头地给你送点吃的就行了!”
“不,不用。我……”
“别啰嗦了。虽说俺老黑的口粮也不富裕,俺有办法,让你饱肚子。俺走了。”
“翠翠……”索泓一急于想告诫她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她听也不听,把两根黑黑的辫子向后一甩,迈开像风摆柳一样小碎步,转过了石灰窑,就消失在山弯里。
她来时像一团雾。
她走时像一阵风。
索泓一重新蜷缩在窑门火墙根下,虽然他对刚才发生的事儿揪心后怕,但是饥饿抑制了他的惊恐,他鼻子闻着烤红薯干儿的香味,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开圈了:这个盲流李翠翠,还真是个人物,别看脸庞水灵秀气,心却像吞吃了豹子胆。居然动员我从劳教队逃跑,还要给我当逃跑的向导。郑昆山娶了这么个野山猫进宅,既是个福也是个祸。她顺心了,跟你耍乖地咪咪叫;撒起野来,可也会伸出爪子来跟你挠脸抓胸。他记得他读过描写吉卜赛人的小说,中国虽大难以找到和吉卜赛人的血缘关系,但是一场饥荒,却也能造就出许许多多没有吉卜赛血统的吉卜赛人—— 李翠翠就像是其中的一个。她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每个地方,都当成她可以做巢的树杈。人生,真是数学中的未知数,自己做梦也没想到过,在这鬼地方会碰上她,而且正从陌生走向相知、熟悉、知己。他仔细想想,自己和她几乎没有任何相同点。她祖辈贫农,而他出身于破落的官宦阶层。到了爸爸主持家政的年代,家里已经变成了清贫如洗的教书匠。爸爸性情孤傲清高,极富有正义感。记得,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他作人最忌弓曲。那年,他刚满十岁,爸爸拉着他的手,去参观徐悲鸿先生的私人画展。爸爸在一幅幅油画前缓步而行,但到了那幅(田横五百士)面前,便肃然止步。从这天起,索泓一才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个气贯长虹的田横。他觉得从那天起他的个儿一下子长高了好多。这当然是田横的故事,使他萌生的快快长大成人的一种向往。他还觉得爸爸——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中学美术教师,如果生在两千多年前,一定会是田横的身旁的壮士和田横一块引颈自刎。
索泓一所以这样看待爸爸,当然不仅仅由于这幅油画。他祖籍奉天(沈阳),爷爷是博仪时代伪满洲国司掌财政的幕僚,从索泓一有记忆那天起,看见的就是穿长袍、马褂的食客在他家的厅堂里进进出出。演反串的男旦,唱大鼓的艺人,颈上滚叉的“江湖”,看阴阳风水的巫师……在这些有雅有俗的玩艺中,爷爷偏爱魔术,尽管他只会给魔术师鼓掌,自己一招儿不灵,但由于他豢养的魔术团在奉天很有声威,万国魔术团居然赏了老爷子一个会员席位。索泓一是老爷子的长孙,常坐在爷爷怀里一边揪着他的胡子,一边看那些使他眼花缭乱的戏法,耳儒目染久了,激起了他孩提时代的好奇之心。先跟着艺人学手绢下藏鸡蛋,后学无底箱下挂白鹅。先变给老爷子看,博老翁一笑;后来乍着胆子跟包上了戏院戏台,赢得观众的满堂彩声。小小的索泓一名字上了广告,海报的人头像印在城门楼,贴在电线杆上。艺号:奉天魔法神童。如果不是当时留学在日本东京“帝大”的父母亲,因东北局势而弃学归国,索泓一的道路,也许被老爷子给塑造成了邀游四海的艺人。父母亲进家第二天,就把他卧室里摆着的魔术道具,扔给了捡破烂的。老爷子为此勃然大怒,指鼻子划脸的大骂儿子儿媳低毁民粹,儿子则反唇相讥:“如果不思国家兴亡,天天让那些戏子唱《龙凤呈祥》,全国就该到处挂上太阳旗了。”父子因争执不下而翻脸,索泓一的父母乘火车南下,把索泓一强行带到了北平。老爷子后来当了日本土肥原贤二手下的汉奸,但因他的台班唱了一出《岳飞》,有煽动抗日之嫌,被日本秘密处决。这些恍恍惚惚而又非常逼真的记忆,使索泓一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纷乱庞杂,年纪逐渐大了些,他认识到父亲所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一代精英。他发奋读书,努力跟父亲学画。一九五○年他在美院附中毕业时,激于义愤而投笔从戎,在志愿军里他很快被选进了文工团,在火线上他学会了简易的吹拉弹唱,没想到这个行当成了他的固定职业。当历史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时,他正在大西北克拉玛依油田演出。本来“右派”并没他的份儿,返京后他才知道他最崇敬的父亲和深爱他的母亲,分别被他们所在的学校划成了右派。亲友们告诉他,父亲性情刚烈,在批斗现场上坠楼自尽。临终前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曾想过,当初如果我不从日本回国,就碰不上这次挨整挨斗;但我不后悔我的行为,因为我深爱养育过我的北方青纱帐,我眷恋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我难割舍在中国大地上流淌着的黄河长江。现在,我以生命为我的所爱殉葬,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言罢,突然推开他身旁的楼窗,跃身而下。母亲生性绵软柔顺,尽管她连连写了几张和爸爸划清界限的大字报,但最终劫数难逃,他们以一张床上睡不下两种人的推论,以“兔死必然狐悲”为罪名还是把右派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索泓一还没归来时,她就随着下放干部去了河北农村。索泓一回到空荡荡的家,心情悲忿至极,咬开一瓶白酒喝得半醉时,提笔画了一幅漫画: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干部,嘴巴紧紧地闭着,腮边垂挂着一把比嘴还要大的铁锁。画完了画,他又继续借酒浇愁,之后,他踉踉跄跄地把这张漫画贴到了门口,还没等到他从醉酒中醒来,他就被戴上了一副“铁手镯”。经过单位大会小会的“疲劳轰炸”,把他送往劳教收容所,又从收容所押到居庸关外这个劳教支队——两年之后的饥饿年代,在这儿他碰到了盲流李翠翠。
索泓一望着苍苍星海感慨万分。他想:他和李翠翠如同天上的两颗小星,本来浩瀚的天空各有各的星座,彼此距离数亿光年,可是当它们都变成流星时却陨落到一个山谷来了。他本来很怜惜她,反而带来她对自己的怜惜。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目光流盼,虽然显得比城市女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粗俗直露,但这一切却是她真实的心声。有那么短短的霎间,他曾觉得他比她要高雅脱俗,但仔细琢磨一下,觉得他又比她卑贱。她想笑就可以放声大笑,她想哭可以放声大哭,她想走立刻拔腿,世界无论对她多么严酷,但她总是赢得对世界的自由。而他呢?此时弓曲在窑门的火墙边,活像一只在墙缝里穴居的蜗牛,几乎每每爬行一步,都要先用触角去探探深浅。他今年才过了三十岁,在“而立”的年纪他已经开始学习歇顶老人才具有的世故……想着想着,他倒可怜起自己来了:“唉!”
接着,一个使他心灵颤栗的念头,像奔马一样闯进他的脑海:要么真去效仿翠翠?至于奔向哪儿,用不着去过多考虑,翠翠说得好,“中国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当然,在逃离这个劳教支队时,无须真的叫翠翠来当向导——在文工团的日子,自己走遍了全国大、中城市,脑子里深深地刻着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活地图。他为这个念头的诞生,激动得不能自制,一下从窑门火墙旁站起身来,“当” 地一声,他的头沉重地撞在了矮矮的拱形的窑壁上。这下,他顿时清醒了:法绳、手铐,大墙,牢房……像过电影一样,从他面前飞掠而过,他顿时惊愣地靠在了窑壁上。
像暮春之夜刮过的一阵凉风,把他的逃跑奢想给吹了个精光。他有些后怕!万一刚才李翠翠来灰窑的事儿,被什么人看见该怎么办呢?而且李翠翠声言还要再来这儿,一旦被人发觉后果简直是难以设想。索泓一想到这儿,心里那一点点罗漫蒂克,立刻烟飞灰灭。为了躲避这场可能发生的劫难,他从兜里重新拿出来两张白纸,把木板铺在膝头,神情专注地写开了请调报告。当他把写好的报告揣在兜里时,才发现火门旁烤着的红薯少了两块。最初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数了;不,对食物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翠翠拿来六块,这儿还应当剩下四块,难道真有第二个盲流光临石灰窑了,他左看右看,突然发现一个尾巴朝天的小家伙,正贴着窑壁悄悄溜了过来——这是一只小松鼠。还用问吗,这是烤红薯干儿的香气把它召唤来的,他在写清调报告时,它对他来了个乘虚而入。索泓一无名火起,把铺在膝头当桌子用的木板,狠狠向它掷去,这小家伙“滋溜”跑了,还没等索泓一回过头来,它又探头探脑地溜了过来。索泓一这张一向没开口骂过人的嘴,此时居然失去了常态,一边追击着这个小动物,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跟我他妈的抢什么食儿,简直是小浑蛋——”这小家伙倒没像李翠翠那样跟他转大窑,跳蹦着直线往窑边石缝里跑。索泓一决心捣毁它的老巢,说不定不仅能把它搬运回去的红薯干给翻弄出来,还可能搜出它储存下的粮食粒呢!他追到石缝前用电棒照着洞口,想把手伸进去给它端窝,很遗憾,他的指骨略略大了一轮,直到把手背磨出血迹来,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他摇撼一下洞口的石头,石头巍然不动;他转身捡起一根指头粗的树枝,顺着洞口向里捅着,怎奈松鼠穴居的地巢弯弯曲曲,树枝刚捅进去不到半尺,就嘎叭一声折断了。索泓一晦气地把露在洞外的半截树枝一抛,无力地坐在洞口石头上。
他为自己的精神沉沦感到悲哀,如果在他演出的乡镇,偶然碰到这个小松鼠,他会把它逮住当作魔术道具;而现在他对小动物的慈悲和怜悯之心却消失了——仅仅为了它用尖而圆的嘴巴,叼走了他的两块红薯。他垂下头颅,想从人的良知上去忏悔自己;但这时肚子却和他的脑袋起了矛盾,他只好踽踽而行走回石灰窑。刚进窑门,他顿时头脑“嗡”地轰鸣了一声:刚才剩下的四块红薯,眼下只剩下一块了,他没有愚蠢地再去追赶小松鼠,神经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那块小松鼠没有搬走的红薯干儿拿起来。他突然感到红薯的体积也变小了,用电棒照了照,才知道因窑火太旺之故,这块红薯已经被烤成了老牛筋。“这倒也不错,老牛筋嚼起来还经时间呢!” 他虽然拿出阿q精神来安慰自己,但心里却倍感悲凉:“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个小东西,一准是顺着地道的另一个洞口爬出来,把红薯给噙走了,我索泓一上了‘地道战’的当,中了它的调虎离山计,这真是地老鼠欺侮家猫的精彩表演。”
这只和人争食物的小松鼠,完全破坏了索泓一的情绪。他忿忿地掏出写好的请调报告,双手一绞就撕成了碎片,像天女散花似的顺手一扬,绞尽脑汁写下密麻麻的铅笔字立刻化为乌有。他靠着火墙坐下,掏出“老牛筋”用劲咬着嚼着,逃离这儿的念头突然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第五章
那“咯吱咯吱”像嚼老牛筋似的声音,终于把索泓一的思绪带回到这片芦花荡。他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望,士兵褚大个子,手里拿着一根芦根,像吹横笛似的边走边嚼。
干渴迅速传染到了索泓一,他笑笑说:“班长,我……”
“秋天的老阳还他娘的这么热,挖两根来嚼嚼吧!”
索泓一蹲下身子,先选择一根青多于黄的芦苇折断了,随后用力去抠苇根周围的土,他用力一拔,一截埋在泥土之下的芦根,就被他拔了出来。他抹抹苇根上粘着的泥土,像嚼甜甘蔗一样吸吮起它的水分来。
“还行吗?”士兵问道。
“还是班长有本事。”
“俺小时常挖芦根,当药引子使给娘配药!”
“你们那地方也有芦苇?”索泓一神不守舍地问道——他心里仍在咂摸着吃 “老牛筋”时的滋味,因为那块烤得抽缩了的红薯干儿,被他细嚼慢咽地吃到天亮。
“靠近水的地方就有芦苇。俺那地方也不例外。”士兵喜兴地说,“不过,到俺参军那年,公社填河汉子造田,芦苇给连根铲了,连苇塘里叫唤得又响又脆的 ‘苇扎子’也搬了家。”
“苇塘能打粮食吗?”索泓一觉得有点可笑。
“俺河南遍地深翻五尺,粮食每亩产万斤!”士兵顺口搭音,“俺去年回家探亲,党支部书记这么告诉俺。”
“你见到粮食囤了吗?”索泓一猜想那个松鼠的洞穴里,一定藏有粮食。那松鼠的两个鼓囊囊的腮帮,就像是两条口袋,也许大地上产的粮食,一口袋一口袋都被松鼠装走了;不然的话,到处山摇地动地放卫星,大报小报都报道万斤田,怎么会产生这个饥饿的年代呢?!
“反正俺信任俺支部书记的话。”士兵所答非所问。
“我就信任班长你的话。”索泓一带着一丝苦笑,“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说。”士兵回答得很铁。
“河南要是有那么多囤粮食,你们那位女老乡,干吗跑到那塞外山沟里,嫁给……” 他省略掉了郑昆山的名字。
士兵语塞地“嗯”“啊”了半天,没能回答索泓一的询问。
索泓一看他红头涨脸地憋得难受,马上找词儿为这个褚大个儿解了围:“这也难得,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班长,你们那位老乡,一定在前生就和郑科长有缘分!”
士兵听出来索泓一话里有话,把嚼得只剩下手指头长的芦根,往烂泥里一扔,两眼直直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动用了专政的语言喝道:“你放老实一点,不要想欺侮俺这半大老粗!”
“我可不敢。”
“那你问俺那话里啥意思?”
“没啥意思,随便聊聊天么!”索泓一说,“聊天可以解渴解饥!”
“俺不许你挖苦俺们河南人。那些干部家属院的娘儿们,就在背后挖苦过俺那老乡,说她家里家外虽说是把能手,偷鸡摸鸭的本事比治家的能耐还大。据她们说俺那老乡在矿山的时候,偷吃过她们的鸡鸭。郑科长最初并不相信这些谣言,可是舌头根子下面能压死人,老郑身为管教科长,深感自己的脸面无光。于是,他为这事情盘问开了俺那老乡。他说:‘你真饿得去吃人家鸡鸭哩?’俺那老乡回答说, ‘俺俩天天在一块堆儿吃饭,你看见过一根鸡毛没有?’郑科长说,‘无风不起浪,人家咋都怀疑你哩?’俺那老乡急了,说:‘她们看不起俺这外来户,有脏水就往俺脸上泼。当家的,你琢磨琢磨,俺有多大的肠胃,能吞下整只鸡整只鸭?分明是她们家的鸡鸭叫黄鼠狼和骚狐狸给叼走了,拿着俺来当替死鬼!’老郑虽说深信俺那老乡不是这号女人,可是,还有些长舌头的娘儿们往他耳朵里吹风。有一天,和他住隔壁的一个队长老婆丢了只鸡,又隔墙指桑骂槐地日鬼俺那老乡,老郑脸上挂不住劲了,硬逼着俺那老乡把她拉下的大便,送到医务室去化验。查来查去,只查出大便里净是地瓜和菜叶的丝丝,没有一丁点鸡啊鸭的肉食成分。俺那老乡火得不行,当场给老郑一记耳光,老郑打那天以后,更敬重俺那老乡了。他不去和那群长头发的斗气,而是把她们的男人都召集起来,怒冲冲地说:‘你们这些干部是干啥吃的?你们只会改造犯人和劳教分子不行,还要管好你们的老婆,别让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满嘴跑舌头,把家属院闹得乱哄哄的。我今天已经通知了铁工房里的犯人,叫犯人给每家都做上一把打黄鼠狼的夹子,往后咱们干部耳根子硬点,少听枕头风。就这,散会!’自从家家安上了黄鼠狼夹子以后,再也不嚷丢鸡少鸭的了。可是没安那家什以前,俺那河南老乡吃了不少哑巴亏,捡了不少娘儿们的骂!”士兵褚大个子以极浓的乡土之情,在索泓一面前表彰着李翠翠,用以来批判索泓一刚才的那番话。
“班长,这一点我心里清楚。”索泓一诚恳地说。
“你清楚个屁!”士兵不恭地训斥他。
“是。我不清楚!”索泓一回答。
“走,快点走!”
“我再挖一根芦根吧!嚼了一根更逗起干渴来了!”
“老阳都两竿高了,快赶路。”
“是!”
路实在太难走了,他左歪右斜地挪动身子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褚大个子对李翠翠的评价。
能说褚大个子的评价错吗?当然不错。但是并非丝丝入扣。那些干部家属养的鸡鸭,有的是被黄鼠狼给叼走了,有的确实让李翠翠给偷来了。家属们委屈了李翠翠的是,她并没有吃过一条鸡腿——她把这些东西悄悄地送往了石灰窑。当时,索泓一虽然知道这些“进口货”的来路是个问号,但人体极需补充热能的要求,湮没了他对食物来源了解的愿望——一九六○年夏天,索泓一先由腿腕浮肿,到入秋时连膝盖以上的部位,都一摁一个小坑。虽然逃离铁丝网的念头还时起时浮,可是那两条沉重的腿,成了他行动的羁绊;他要求调动工作的意念也越来越淡漠。到了远离石灰窑的地方,有谁能像李翠翠这么照顾他呢?!说她像他的妹妹,显得比这种关系更亲近;说她像他的妻子倒是绝对近似,但是索泓一对她是“楚河汉界”不敢越雷池一步。出于人的良知,也出于对后果的考虑,索泓一也曾理智地规劝过她到此止步,不要偷偷地再往石灰窑跑了。李翠翠充耳不闻,依然是我行我素。有时她把鸡蛋拿到灰窑,逼着索泓一当场吃下去,好像这样对她是一种安慰;有时她白天上山去割荆条,经常采摘些山杏、酸枣、野葡萄一类的玩艺儿,并把这些东西放在他和她都知道的地方。
盛夏的一天早晨,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他下了夜班,披着一个麻包片,弓着身腰,正向铁丝网的方向慢慢地移动着双腿,走到通往家属区和铁丝网的十字路口时,他靠着一棵老榆树歇腿喘气。突然他看见郑昆山和李翠翠,从树条编成的院门走出来。郑昆山穿一身干净的蓝布裤褂,肩上背着一个绿背包;李翠翠上身穿着一件淡藕色汗衫,头上撑着一把花伞;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这交叉路口走来。
索泓一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便把麻包片从头上往下拉了拉,拉到遮盖住眉毛的地方,并把脸扭到和他俩相背的方向,那姿势既好像是在看雨雾朦胧的远山,又好像是眺望他刚刚离开的石灰窑。自从李翠翠闯入了他的生活圆周,他很怕见到郑昆山,尽管他并没有做一件有愧于他的事情,他仍然觉得忐忑不安。此时此地,在蒙蒙细雨中竟然和他们两个人不期而遇,索泓一心里立刻乱成一团。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索泓一把头低垂到了胸脯。大约离索泓一有五六米远的样,郑昆山那双打着铁掌的大头鞋突然不再“咋咋”地出声了。索泓一虽然背对着他俩,仍然感到自己的脊背发冷,索泓一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睛,一定在锋利地注视着他。
“那是行路的。”李翠翠的声音很轻。
“不是。”
“俺看你有神经病!”
“麻包片角角上的记号,我认识!”
“真是鹰鹞眼。”李翠翠嘟哝着。
“职业需要。”郑昆山似在磨砺牙齿,“犯人中的亡命徒和劳教分子专门选择雨天雾天逃跑。”
索泓一一抖麻包片,回过头来赶忙声明:“报告郑科长,是我。我……我才从灰窑下夜班!”
郑昆山还没说话,李翠翠就尖叫开了:“这不是……不是……给俺窝头充饥的那位索……”
“你嗓门低点。”郑昆山插断了她的话,并向李翠翠使个眼色,“你前边走吧,我随后撵上你。”
“这是救俺一命的人,俺一直没忘记过。”李翠翠声音虽然低了下来,双脚却动也没动,“几个月没见这位……,怎么瘦成了这个模样?”
“翠翠!”郑昆山再次用目光制止她说下去。
“你要咋的,还不许俺跟他道个谢?”李翠翠话里有话地说,“没有他那好心眼,我早在山沟沟被狼撕碎了。没有我李翠翠,你就一个人守着灯影过吧!”
郑昆山脸色陡然变了:“你胡说些啥呀!岗楼的警卫正朝这里看呢!”
“看就让他看呗!俺又没有光屁股下河洗澡!”
“你少啰嗦。”郑昆山急了,用手指着矿山停车场说,“你到那儿去等我,我和他说几句话。”
“俺想听听。”
“这是公务!”郑昆山跺着脚,铁掌鞋踩在石头上,发出“嘎”地一声响。
“俺走!俺走!俺可要告诉你,你要是忘记了索师傅对俺的帮助,老天也会用劈雷殛死你。俺河南有句俗话:‘恩情当水流,下辈子准变狗。’”说着,她独自撑着雨伞走了,把郑昆山一个人给撂在了雨地里。
索泓一呆了傻了似的站在老榆树下,手足无措地看着叉路口上的一块大圆石头。这块石头有丈把高,传说是“二郎担山赶太阳”时,掉下来的一块小石渣。大圆石头上有醒目的几个大字:认罪守法,前途光明。那是索泓一初到矿山不久,奉命写在上边的。此时,他两眼直溜溜地望着那块石头,静等着黑皮肤的“拿破仑”的惩罚。随便拉上一条就能成立,比如说:你收工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有意逃跑?你在这老榆树底下作什么梦,是不是留恋过去当演员的轻松生活?你在这儿东张西望,分明打算去偷拿干部后墙上挂着的茄子干儿……
郑昆山向他走过来了。咔咔咔……
索泓一闭上了眼睛,数着量儿:一步、两步、三步……他估摸着“鱼干”会把火气撒在他的身上。可是咔咔咔的声音,响到了第九下突然哑了。
“你睁开眼。”郑昆山命令说。
索泓一睁开眼,但仍然半低着头。
“抬起头来。”
索泓一抬起了头,他看到了郑昆山的那双眼睛。那真像是黑炭块被烧着了,瞳眸里跳动着亮亮的火星。
“你的眼睛不流泪了么?”他流露出少见的和蔼。
“这儿没风。”索泓一心里暗暗地想,嘴上却完全是另个答话,“报告郑科长,眼睛已完全好了。”
“我这记性不太好使了,你的眼睛是怎么出毛病的?”郑昆山用手叩了叩脑门,似在回忆。
索泓一马上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报告郑科长,我是被压灰堆的石头绊倒了,脑袋栽进了石灰堆里给迷的。”
“没有记错吗?”
“没有。
“对。关于你因公忘私烧伤眼睛的事,材料已经过我的签字上报了,你的处境也许会有点改变。”
“我改造得还很不够,初来那天编铁丝网的时候……”
“事物都是运动变化着的嘛,我们看人不是看一时一事,而是看总体表现。” 郑昆山指了指大石头上的标语,“‘认罪守法,前途光明’这几个字是你写上去的,你也正在这么做着。”
“恳请郑科长多对我进行监督改造。”索泓一神态十分诚挚。
“很好,很好。今天你怎么站在这儿不动?”
“我……您看!”索泓一弯下身腰,用手指摁了摁腿。
“几级浮肿?”
“二级。走路觉得腿上像坠着石头!”
郑昆山皱眉想了想:“这么办吧,今后你别去石灰窑干活了,你会写会画,当个脱产的宣传员吧!”
“不!我值夜班看窑只是劳神,并不费力!”
“发挥每个人的专长嘛!”郑昆山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说道,“就这么定了,我进县城回来,立刻告诉主管你们的队长。”
索泓一连忙表示:“郑科长,我不需要照顾!”
“往火车站拉矿石的卡车快开了,我们进城去买点东西不能再和你多谈。你放心,你不去看灰窑,也不会给你吃病号的粮食定量,你还按看灰窑的活儿吃口粮,我可以去通知伙房司务长。”郑昆山匆匆地走了——他紧倒登着两条短短的细腿,向那顶花伞追去——李翠翠正站在一个石岗上,向这儿眺望哩!
索泓一无力地靠到树干上,看着微雨中渐渐远去的花伞,李翠翠对“鱼干”、 “拿破仑”、“恨透铁”、“登倒山”……能产生这么大的摇撼力量,是他所没有料到的。过去,在索泓一的眼里,郑昆山除了不具备“沙威”的体魄和脸型,以及欧洲人的白皮肤外,他就是沙威在中国的投影。不但对犯人和劳教分子来说,他是一块铁,就是对他手下的干部,也绝无宽恕之心。曾经有一个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年轻的劳教队长,他领着一个“流氓队”上山开石的时候,擅离了职守,去山崖崖上摘灯笼红的小酸枣;他一边吃一边往兜里装。突然,在草丛下的石缝里钻出来一条蛇,它蠕动着并不灵活的身子,爬上了这棵酸枣树。接着,一个他从没看见过的奇迹发生了:这条蛇的头伏在树杈上一动不动,之后顺着蛇尾的腹下,爬出来一条状如蚯蚓的黑色小蛇,稍歇几秒钟,第二条小蛇也出世了,第三条……当他数到第十二条落生的小蛇时,他捺不住了怪异之情,便呼喊了一声:“快来看呀!”不一会儿,三十几号劳教分子都围着这棵酸枣树,来观看“西洋景”。
“他妈的,好大的生殖能力啊!”
“这叫高产密植,你懂吗?”
“真他妈的邪了门了,蛇不是只有卵生的吗?”
“大蛇生小蛇,真算开了眼啦!”
“瞧啊!第十八条小蛇了,又钻出来了!”
“一共生了十九条!”
就在这时,一只大头鞋突然踩在那些弓着身子往树下爬的小蛇身上——郑昆山出现了。那头母蛇发觉它的儿女遭到不幸,立刻一反刚才生养时的安闲神态,先是仰起它那三角形的扁头,后是半截身子离开树杈,最后吐出了一条像红绒线般的细长舌头。那些筋骨或脸颊上带着刀痕的“氓爷”,本能地向后退去,郑昆山身不动,膀不摇,就像跑江湖玩蛇的艺人那样,一张手就掐住了蛇的“七寸”部位,另只手提起蛇尾,把这母蛇头朝下地从树上拉扯下来,如同过节的孩子们抖“空竹”一样,把蛇抖来抖去。说时迟,那时快,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这条母蛇的美丽外皮,已经被他剥了下来;他又顺手掰了酸枣树上的一只蒺藜针,沿着它的喉部向下一划,锋利得如刀子般的蒺藜针,立刻剖开了母蛇的腹部。那些“龙”“虎”们正惊愣地看着郑昆山的绝技表演时,郑昆山已经用手挤出蛇胆,一扬手将蛇胆扔进嘴里,吞下了肚子。从他在山崖上出现,到他挥手把这条死蛇掷下山崖,总共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这窝蛇的家族统统报销。不但“龙”“虎”们呆了傻了,就连带队的那位队长,也像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似的,直直地看着郑科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郑昆山一声吆喝:“还瞅个啥,现在是劳动时间。”
那些“氓爷”们像恶鬼碰上钟馗一样,没有一个敢吱声的,乖乖地溜回了开山工地。那位带队的队长,自觉脸上无光,尾随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也想尽快离开这位“黑脸门神”,可是被郑昆山叫住了。
“你先别走!”
“郑科长,你有事?”
“劳动时间,你满山摘酸枣,算啥鸡巴队长?!”郑昆山粗野地骂道,“见了这条产崽的蛇,给它一石头送它归西就完了,还吆呼那些劳教分子来看稀罕!”
“郑科长,这真是一件稀罕事。我只看见过一嘟噜一串的蛇蛋,产在石头缝下的草棵子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大蛇生小蛇,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胎生的蛇呢!”那位队长解释着。
“遍地都是,怨你眼瞎!”
“在哪儿?”
郑昆山向山坡上的劳教分子们一指:“这还少吗?”
那位队长脸色陡然红了:“我……是……是说真的蛇!”
“我说的也不是假的嘛,他们不是牛鬼蛇神中的‘蛇’吗?”郑昆山教训那位队长说,“你对产崽的毒蛇都不知道给他一石头,还能管好这些‘五毒’吗?”
那位队长无言而答地垂下了头。
“把酸枣给我掏出来!”郑昆山像训斥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那位队长把酸枣掏了出来。
“把它给我扔掉!”
那位队长向山崖下扔着酸枣。
“现在你可以走了!”
“去哪儿?”
“大院伙房。”郑昆山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说,“像你这号干部,只配去捏窝头!这些能出气的活人,你哪一个也摆弄不了。去吧!”
年轻的队长懵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像山崖崖上的一根树丫。郑昆山扭头走了,到了劳动工地他拿起那位队长用的大油锤,这只锤带起了一片开山的锤声,‘当当当”的音响在高山大峒荡起沙沙的回声……
从这天起,郑昆山在劳教队的铁丝网大院里被神化了,那些“氓爷”窃窃私语说:“喂!你们知道郑科长,那两只眼睛为什么那么毒吗?这家伙常常吃蛇胆。蛇胆是清目的,吃多了就能炼就一双火眼金睛。”于是,“流氓队”里郑昆山又被称之为“蛇胆”。“钟馗”、“门神”;这些“氓爷”馈赠给郑昆山这些绰号,比 “老右”给予他的“鱼干”“拿破仑”“沙威”“恨透铁”“登倒山”的绰号虽然多了一些粗俗的神话色彩,但也不乏它的独特的艺术个性。这就是说,他们比“老右”们对他更加敬畏,因而在“人”的身上增加了“神”的灵光。可是在此时此地,在细雨霏霏的山路上,笼罩在郑昆山头上的灵光不见了,“沙威”式的铁的面靥也抛到九霄云外,郑昆山像另一个世界的郑昆山似的,对索泓一说了正常人对正常人该说的话,引起了索泓一思绪万千。当初,他去石灰窑给他送馒头的事情,索泓一还不敢承认这是李翠翠的作用,因为她充其量不过是个盲流姑娘,高热也难以熔化金刚。今天他才有点相信,李翠翠旋风般地闯进了郑昆山那间屋子后,郑昆山逐渐显露出人的底色——原来他也并非一具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器,而是一个血肉之躯。要说他和那些干部存在着不同的话,并非人和机器的差别,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他比他们律己更严,他比他们更爱劳动。他比他们行动更果断;但是果断超过了极限,就成了武断专横、飞扬跋扈的同义语——这才是郑昆山的一幅标准的肖像画呢!
索泓一抖了抖麻包片上的雨水,离开岔路口重新上路。他反复权衡着这次工作调动,对他说来是忧喜各半。因为他不再去夜班看窑,就会失去赖以生存的许多物质;而在这个饥饿年代,活下去就是胜利。李翠翠就是性子再野,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铁丝网去给他送食物,那就只有靠几个小窝窝头,来支撑肚饥了。反过来想想,却也祸中有福,有铁丝网束缚着她那双脚,等于变相结束了他和她的接触,虽然生活的安全系数变小,法律的安全系数增大,也许他能撑过饥饿的威胁而赢得永生。他边走边回头看看那一座座冒着烟龙的石灰窑,既有点欣喜之情,也有点惜别之意。他情不自禁地在雨中喃喃:
“再见了,大坟头!”
“再见了,李翠翠!”
“抢我食吃的小松鼠,我不该去掀你的窝!”
“那只盲流野山羊,这时候追上你的家族了吧!”
索泓一的喃喃自语声,使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许多。他马上直起身腰,好像这样可以使他的形像更年轻一点似的。“本来我才刚刚三十出头么,距离进那大坟头的时间还远得很哩!”他想。蒙蒙细雨还在落着,他感到眼窝有些潮湿,他用袖口擦了擦,自我安慰着:“这是雨珠,不是眼泪,真该流泪的时候再流吧!”
否极泰来,像一声被科学家们称之为“球雷”的闪电,滚过了塞外的劳改矿山,他一下成了“老右”中的第一个“人民”,在百十号“老右”里中了头名状元。他把行李搬出了铁丝网,看天,天是蓝的;看村,树是绿的;就连平日使他厌烦的家雀噪叫声,今天他听起来都是悦耳的音乐。可是,在通过铁丝网门口的岗楼时,值勤的士兵,突然向他呐喊了一声:
“你干什么去?”
“我解除教养,摘帽子了!”他抬头向岗楼上的战士启唇而笑。
“你在对谁说话?”
“对你呀!”索泓一觉得诧异。
士兵走下岗楼,严厉地说:“拿证明来。”
“给。
士兵看了看解除劳教的通知书,并没有分享他的一点喜悦,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
“那你怎么不首先喊‘报告班长’!”
索泓一暗暗纳闷,离开铁丝网,就意味着身分已经改变了,为什么还要先喊 ‘报告班长’,然后再谈正事呢!好在这几年已经养成了服从的本能,便连连点头说:“我今后注意,我今后注意!”
“今后注意不行。”值勤的战士说,“你重来一遍。”
索泓一无奈,只好重新立正站直站好,喊道:“报告班长,我叫索泓一,今天我已经被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证明,希望班长验证放行!”
“记住,今后你只要通过岗楼,一定要先喊‘报告班长’!”
“我的处分已经撤消了,为什么还要履行这个……”
“这是劳教队的规矩。”士兵沿着小木梯向岗楼上走去。
“摘了帽子就说明我归还人民队伍了呀!”
“别啰嗦了,出大院吧!”士兵从岗楼的小窗口探出头来,用下巴颏向他示意了一下该去的地方。
索泓一的喜气被打消了一半,他不无憎恶地看了那值勤的士兵一眼,直奔山脚下的几排红砖房而去。一路上坡十分费力,他不断把行李和网兜放在路旁的石头上喘气歇脚,大约只有三百多米的路程,他走了足有半个小时。到了他的新居面前,他欢快之情略有回升,因为劳教队住泥板房,这儿住的是一排排新砖房;他隔着玻璃向里望了望,回升的热度又有点降低,原来房子只是外表上区别于劳改队,里边的大炕以及大炕对面的脸盆阁子,和劳改队并无任何差别。特别让他感到头疼的是,炕上那些横倒竖卧的成员,索泓一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却很熟悉他们的面孔。其中有流氓、小偷、江湖骗子,奸尸医生……在铁丝网内由于按照案情编队,只是每天在打饭时见面,可以老死不相来往;出了铁丝网,反而要和这些人物在同一个屋顶下生活了。
“喂!进来吧,魔术师!”有人隔着窗户发现了他。
索泓一的两只脚,一只踏进了门坎里,另一只踏在了门坎之外,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往里迈步。
“这回有教咱们变戏法儿的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算是别开生面的欢迎词。
“还犯哪门子傻,进来呀!”
“瞧,墙上贴着你的名字,你就住在这儿!”
“这家伙变戏法变出神精病来了吧,看他那副呆样儿!”
“穷酸,你他妈的不愿意和我们成为左邻右舍,我们这些‘内矛’(内部矛盾),还不喜欢你这‘敌矛’(敌我矛盾),来污染我们这间屋子呢!”
“再不进来,我们可要关门了。”
索泓一皱皱眉头,暗自苦笑了一声,只好走了进去,把行李卷掷在炕上。索泓一立刻发现,那些早已摊开的行李,各占有一米多宽的炕面,给他留下的只有六七十厘米宽的生存空间。索泓一虽知这是对他的虐待,但他不敢流露愤怒之意,唯唯诺诺地打开行李,把褥子双叠起来铺在了炕席上,以避免自己的褥子压住了别人的褥子,而引起邻里间的纠纷。
“露一手给咱们看看吧!”事态并没完结。有人挑头地喊。
“教教咱‘仙人脱衣’的戏法!咱们好能应付‘雷子’!”
“怎么回事,你是哑巴爹妈生下的小哑巴?”
索泓一向屋里的成员,带有歉意地表示说:“别逗我好不好,让我先歇歇腿,我是二级浮肿,爬这段路就胡噜噜地拉开了风箱。”说着,他囫囵个儿地往炕上一躺,就闭合上了睫毛。
“瞧这小子这股酸劲儿!”一个身大力不亏的头人,挑唆地说,“他妈的,他上台变戏法给领导们时活灵活现的,却对咱们这帮哥儿们这么不仗义!”
“夹磨夹磨这条哈巴狗!”
“教训教训这个小兔崽子!”
索泓一自知不妙,忙支撑起身子,想表示一下自己愿意变个戏法,给他们解闷。晚了——太晚了,他的头已经被一条棉被蒙上,接着是一顿拳打腿踢,索泓一在棉被里想喊,喊不出声,想叫,叫不出来,只好用双手抱住头,承受这群“氓爷”的惩罚。突然,嘻笑声,怒骂声戛然而止,索泓一像从喧嚣的闹市走进了空山幽谷一样,他不知道究竟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颤惊地撩开了棉被子向外看去。呈现在他眼前的首先是一件浅藕色的衣襟,他向上看了看,炕前站着的竟是李翠翠。很显然,她是为了庆祝他“摘帽”而来的,乌黑的鬓角上,别出心裁地插着一束白色的玉簪花。花是白的,脸是红的,这红白相衬的色彩,立刻使索泓一手足无措。
他觉得她的行动接近于荒唐,一个女人家竟然跑到刚新生的囚徒和劳教分子中间来,只会给那些流氓当成话柄。尽管这儿不受铁丝网的约束了,但毕竟是清一色的男儿国——而且是混浊的男儿国。李翠翠似乎全然不理会这些,她正双手叉腰,胸脯起伏地骂着那群流氓:“瞅瞅你们这群臭流氓的德性样儿,一个个像牲口似的咬群欺生。多亏俺去供销社会打酱油,路过这儿时隔窗户看见了,要不你们还不把人家给打成残废?这叫欺负老实人,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俺看你们真是缺德缺到家了。今天你们郑科长不在矿,俺就替他训训你们这群儿马蛋子!都谁上手打人了,说!”
索泓一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因为她向“男儿国”解释了她走进这间屋的原因。尽管索泓一知道这绝非实话,但足以涤荡那群流氓头脑中可能产生的疑云了。真也怪了,她一非管教干部,二非值勤警卫——仅仅因为她是郑昆山的“内当家”,在这间屋子里竟爆发了强大的威慑力量!他们像听郑昆山训话时一样,个挨个地低下了头。
“谁打人了,自动站成一排!”她蛾眉紧皱地说。
挑头的肇事者——那个一米八高的大个子,首先站了出来。接着,这支打人队伍列队站好了,不多不少整十个。剩下几个年纪较大的成员,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从他们的眼色中,可以看出他们也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因而脸上流露出胆怯的快意。只有那个犯奸尸罪的成员,眼神色迷迷地盯着李翠翠那张桃花脸。
“你参与打人了吗?”李翠翠发觉了那淫邪的目光,撇开那些“氓爷”,首先向他走去。
“没有。”他从桃花梦里醒了,直眉瞪眼地说。
“没打,俺也得教训教训你!”说着,李翠翠抡圆胳膊,狠狠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嘴里气囊囊地说,“你瞅着女人往内里盯,俺肯定你是个下流坯!”
由于李翠翠用力过猛,她头发上那朵白色的玉簪花被震落到了地上。那个被打得趔趔趄趄的性变态狂,没先擦鼻孔流出来的血,却忙不迭地去拾那朵玉簪花,那李翠翠用脚狠狠一踩,同时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俺踩碎你这坏骨头!”那人“哎唷——”地叫了一声,从李翠翠脚下抽出手来。他再不敢望李翠翠一眼,把脸对着墙角,独自去擦鼻翼两旁的血迹。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此干净利落,不但索泓一深为震惊,那群“氓爷”也为之面面相觑。当李翠翠这出杀鸡儆猴的戏完结,重新站到十人的队伍之前时,没等她多说话,那个“头人”首先开始了自我惩罚。他就像昔日的国民党军官,惩罚三等兵似的,先把他手下的九个下属,分别臭捧一顿,然后从炕洞里掏出一块半头砖,递给李翠翠,请求李翠翠对他施行最严厉的处治。他说:“我们这些在社会上耍胳膊根进劳教队的,三天不打一回架,心里痒痒得慌!”说着,把脖子一伸,等待着李翠翠下手。
李翠翠显然没有经过这样的阵势,手中那块砖头“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那 “头人”弯腰把砖头拾起来,再次递到她的手中说:“我没别的请求,只求您别把今天的事儿告诉郑科长。在全矿我们最敬重科长的铁劲儿,他往东指,我们往东打;他往西指,我们向西攻。今天这事儿,您就锁在心里生了虫儿,也别让郑科长知道,我们不愿意让郑科长为我们的事儿皱眉生气。”
李翠翠恶治了那个性变态狂,麻利得像阵旋风,可对眼前这个局面没了主意。她把那半块砖放在炕沿上,目光流露出惶惶的神色。她向索泓一看了一眼,像是向他讨办法。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向她点点头,意思是叫她顺坡下驴,到此为止。可是,这一霎间李翠翠看见了他那双红肿的眼睛——特别是她扬石灰的那只眼睛,从窄缝里往外涌着泪滴,立刻火燎心怀,把放在炕沿上的那块砖重新拿在手上。她把那半头砖在手上掂了掂,骂道:“给你这畜生留点记号吧!省得你往后还骑在老实人头上拉屎撒尿!”说着她把手里的半块砖向那“头人”身上砸去。就在这一霎间,索泓一从炕上跳下来,用力推了李翠翠胳膊一下,那半截砖没砸着“头人”,叭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李翠翠再去捡那块砖头的当儿索泓一抢先把砖头掷向了院子。他忙不迭地对李翠翠说:“这事儿也怨我不通情理。本来,今天是大伙‘新生’的喜庆日子,大伙让我变两个戏法乐和一下,我照办也就是了。可我……可我……缺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硬是开顶风船。李翠……李代科长,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把这页日历翻过去算了,我今后还要和这些小兄弟长期在一起打交道呢!”
李翠翠啐了他一口,狠狠地说:“废物!”
索泓一何尝不知道这是自己最懦弱的表现,但在这个场合里他最好的办法是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错误,自己编造点错误也就是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原告,当成被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一句话,他还要在这儿和他们共同生活,要学会忍耐。
李翠翠双眸中燃烧着的火星熄灭了,她怜悯地望着索泓一,眼圈突然红涨了。她俯下身去装作去拾那朵落在地面上玉簪花的样子,以逃避那些目光的追踪,她把那朵沾着灰尘的花瓣,用嘴吹了又吹,把它重新插上发鬓。当她重新站起身来时,把脊梁甩给了那些等待她发落的成员,双手用力绞着衣襟,语音微微颤抖地说: “索泓一,你跟俺去医务所去检查一下眼睛,如果你的眼睛被打坏了,这场官司不能算完。”
索泓一避嫌地回答:“我呆一会自己去医务所!”
“俺是人证,呆会儿谁给你这屈死鬼当证明?”
李翠翠阐明了她带他去医务所的理由,索泓一只好顺水推舟地应了一声。尾随着她走出屋门。刚刚绕过几栋房子,李翠翠看看四周无人,停步回头,以机关枪快射的速度对他说:“俺是给你送消息来的。俺那口子去县里开会,是研究县里武警在沿途布阵,以防有人逃跑——上边下令,工业下马,矿山停办,全矿要连窝端了。”
“去哪儿?”
“挪到渤海边的一个劳改农场。”
“挪窝就挪窝吧!树挪窝死,人挪窝活!”索泓一全然不在意地说,“只要能离开这群畜牲就行。”
“别做梦了,那儿是个方圆几十里地的农场,释放出来的流氓比这儿还多。”
“哎!幸运儿……”索泓一喃喃自语。
“别怨天怨地了,俺和俺那口子也是一番好意。俺看你没有别的出路了,只有远走高飞!”李翠翠说,“俺这孤身女娃,身无一技之长,还敢闯南走北的;你会写会画会吹会唱,还会变戏法儿,还愁找不到饭碗?!”李翠翠目光焦急地凝视着他,“矿山调动,一准是乱哄哄的,借这个机会溜丫子吧!到那儿逃跑可就难了。本来,俺说过愿意当你的向导,眼下,俺……俺……不配了,俺已经双身子了。那小玩艺在肚子里一动弹,好像勒住了俺的野性。俺想: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人也得随着它了!这是俺的命!”她低垂下头来沉吟了一会儿,又把头昂了起来:“你到底是咋个打算?”
“我……我怕万—……”
“你啥都怕,就是不怕不像个男人!”
“我”
索泓一刚吐出一个字,李翠翠突然“嘘”了一声。房子附近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她猛然拔下她头上那朵洁白的玉簪花,往他手里一塞:“走吧!俺不会给你空桥踩的!”说罢,转过房山匆匆而去。
索泓一刚把这朵花装在兜里,一队红头发、红脸蛋、红眉毛的井下“矿工”经过了这里,他无法分辨这些浑身沾着矿粉的人究竟是谁,但是他们却先向他吆呼了:
“喂!幸运儿!站在这儿发什么愣?”
“你的眼睛又怎么了?”
“怎么肿得像颗红桃子?”
“是哭的吧!你那么幸运,应该笑嘛!”
索泓一尴尬地笑了笑。他目送着队伍走进铁丝网后,他茫然若失地暗自哭了。
没过上三天,矿山下达了开拔令。前有警卫卡车开路,警车上平放了一张桌子,一挺机枪对准后边的车队;断后的也有一辆警车,机枪支在卡车的篷顶上,瞄着前边的一辆辆卡车。夹在前后警车中间的是穿着国衣的囚徒和穿各色服装的劳教分子。在“断后”的警车后边,还有几辆尾巴车,卡车上坐着矿山干部,家属,笼屉,木桌,鸡笼,铁锅——他们是自由公民和没有阶级属性的各种杂什,可以免受火力的监督。
索泓一乘坐的那辆卡车,编号第十三。是“断后”警车的前边一辆。不知为什么,他的两眼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那挺车篷上支着的机枪。警卫们把机枪保养得很好,枪口在太阳光下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个士兵严阵以待,目光炯炯地盯着前车以防野兽跳车出笼。
“他妈的,我们怎么还被专政?”殴打过他的那个“头人”,低声驾着,“我们是解除教养的‘内矛’(内部矛盾),还把我们当‘敌矛’对待!”
“该把我们这辆车,排在干部家属的车队里。”
“这他妈的合理吗?”
“跳车!”有人在低语。
“小兄弟,你才多大年纪?”说话的是那个释放了的奸尸犯,“一朵花苞刚开,还没挨过女人呢!古话说:‘宁在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么滚下车去,吃机枪子儿,可是太不值了!”
“嘻嘻……”
“哈哈……”
颠颠簸簸的卡车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那“跳车”的低语声,居然停止了。接着是一段淫秽的对话:
“喂!老帽,你为什么要×死女人呢?又脏又臭!”
“用冰镇着,用福尔马林药水消毒!”
“身上还有弹性吗?”
那奸尸犯砸砸嘴。
索泓一坐在车板上,把头埋在两个胳膊中间。他不敢直接去用手堵上耳朵,以防那些“氓爷”指责他“假清高”。在那场“蒙头会”后,那群殴打他的流氓,倒是向他表示出和解的姿态,那“头人”还亲自给他把被褥铺到和他们一样的宽度,并给他伤肿的眼睛换药。惟独那个奸尸犯,却始终用淫邪心理,向索泓一寻衅: “我说魔术师,我看那位郑夫人,对你眉来眼去挺有情意的,这个农村妞儿奶子大,屁股圆,那双水汪汪的眼珠,能把男人们魂给勾走,我要是你呀,哼!”
“我警告你少在这儿放屁!”索泓一对待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倒还充满自信。
“怎么?你不爱听了?”
“淫棍!”索泓一喝道。
“猫还能让耗子吓着,”奸尸犯挑战似地盯着他,“你别看我是劳改释放犯,你是解除劳教的。告诉你,就是我再奸上十个活尸,我犯罪的性质也是‘内矛’,你再装得清高,天天喊‘社会主义好’,也是‘敌矛’,‘内矛’管‘敌矛’你是耗子我是猫!管你是天经地义!”说着,他晃晃摇摇地向索泓一的铺位走来,走到铺位前噗地在他褥子上吐了口痰。
“你给我擦掉。”索泓一从炕上站到了地上。
“你自己用舌头去舔吧!”那奸尸犯毫不在意地说,“你看过《金瓶梅》里潘金莲的口淫吗?想必那玩艺很有味道,我叫你尝尝鲜!”
索泓一终于被激起了泥人的泥性,他冷不防一拳向这家伙脸上打去。奸尸犯毫无防备晃晃身子,一屁股倒在地上。索泓一一不做,二不休,跃身骑上这头“畜牲”,用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五六个耳光,直到打得他自己没了力气,才收住手掌。当他气喘吁吁地从这头畜牲身上站起来,感到头晕目眩,但为了防止那畜牲反扑,他强打精神地站在那儿准备再战。那奸尸犯老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像疯狗一样扑了两扑,索泓一都闪开了,那奸尸犯自己摔倒在地上。
“—……二……三……”那群氓爷在炕上充当着拳头裁判的角色,数着数儿, “七……八……九……”
“完了!花爷,你认输吧!”
“索泓一还真有两下!”
“我是二级浮肿!”索泓一扌到着气说。
“我跟你一样,也是二级浮肿。”那奸尸犯扶着炕站起来,色厉内茬地自我解嘲,“不然的话,我非咬掉你那玩艺儿不可,让你这右派断子绝孙!”
屋子里滚过一阵笑浪,“头人”开了腔:“得了,不打不成交,往后还要在一起受苦呢!在这个年头,谈涮羊肉可以解饿;谈男女之间那些事情,可以解忧。”
沉沦。
堕落。
索泓一深感自己周围一片混沌,就像卡车轮子下扬起的道道黄尘一样。他对自己进行了反躬自问,觉得自己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饥饿给他带来了心理变形,他吃饱了也觉着饿,他和老右们在一块也开过“精神餐馆”,彼此咽着口水地谈论过解饥食品,从高档的水晶肘、古老肉、清蒸鱼,一直到低档的窝头,蒸饼,白菜汤…… 来到那间“公民”的屋子后,自己虽然狠狠揍了那无耻的奸尸犯一顿,但在当天夜里,他莫名其妙地梦见了那条河沟的青石板,他和盲流李翠翠……如果这一道精神防线再被生活摧毁,他意识到那就是他向动物退化的开始。想到这里,索泓一深为自己的变异而悲哀。
卡车开始爬山了,爬的是气势雄浑的燕山山脉。那些同伙聊兴已过,此时随着卡车的摇摆而昏昏欲睡。听不到污秽语言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眺望着绵亘的群山。山,是厚重而久远的,谁也估算不出它从地下降起的年代以及它的悠久年龄;山,又是巍峨而苍劲的,它把绿色集于一身,以显示它生命的永恒。那白白的小斑点,是山坡草地上蠕动着的羊群;那色彩斑斓的小块块,是开放在大山脚下的簇簇野花;那一亮一亮的丝带,是大山献给饥渴行者的溪水;那一个个小得如同儿童积木一样的东西,是山谷里零散的农家。索泓一心里蓦然一跳,他看见蜿蜒在山峦之巅的古老长城了,它醉卧青山,头顶流云,曲曲弯弯地走向无限远的天际。看见大自然的博大壮丽,索泓一倍感自己的渺小和形秽。
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曾带着他登过长城。爸爸一路上向他讲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妈妈则拉着他的手捕捉山坡上的野蝈蝈;爸爸采摘了一束殷红的红叶,妈妈掐了一把野菊花。
爸爸问他:“你喜欢红叶?还是野菊?”
“我都喜欢。”他说,“但我更爱听蝈蝈叫!”
爸妈都笑了。爸爸说:“抛开蝈蝈不说,你爱什么?”
妈妈争抢着说:“泓一一定喜欢野菊花。”
爸爸毫不示弱地对儿子进行争夺:“不,血性男儿应当爱红叶!”
索泓一的回答,使爸妈为之一惊。他说“我爱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
爸爸当即把他抱起来抛向空中,又接在怀里。妈妈也觉得儿子的回答,超越了他的年龄(当时他十一岁),在归途上路过“栗子王”商店时,给儿子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作为父母亲对儿子的嘉奖。
长城,依旧是他童年时攀登过的长城,但是当年登长城的家庭却破裂了。爸爸坠楼,妈妈发配到河北农村去烧砖。三颗普通的中国之魂,在恶性循环中,都成了一窝黑。
“妈妈,您好吗?”索泓一喃喃着。
“我好。”声音像整个燕山在轰鸣。
“您的儿子像塞外的一颗沙粒,将被风卷到新的地方。”
“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我现在当了‘幸运儿’了,想去看看您。”
“你不要来,妈妈很好,妈妈都能一次背十二块砖坯上害了,十二块砖坯有六十斤重,你也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您没有得浮肿病吗?”
“没有。泓一你呢?”
“我健壮得像头牛。”
“那妈妈就放心了!”
“我最担心您的血压。妈妈!”
“反而降低了,劳动能治百病!”
“真的?”
“妈妈从没说过谎话。”
不,妈妈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谎话——当索泓一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时,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在劳改矿山,他和母亲断续地通过几封信,妈妈的回答是“好”“好极了”“一切都好”。她把发配去改造的那些砖窑,形容成了天国的“伊甸园”。儿子明白:她越是在信里说那儿好,那儿的实际情况越糟,就像爸爸坠楼自尽后,妈妈写下的划清界限的决裂声明一样,在激昂的言词下,深藏着她那颗伤痛的心,可以说是一篇彻头彻尾的谎言。妈妈现在的谎话升格了,学会了郑重而庄严地说谎,岂不知那天国的“伊甸园”,在天堂和人间都不存在——那是艺匠绘制出来的宗教神话。
“砰”地一声枪响,索泓一的思绪被打得粉碎。卡车上打盹的成员,也都被这声枪响召唤醒了:
“准是跑了人了。”“头人”判断着。
“怎么没有停下车去追捕逃犯?”有人疑惑。
“放的是单枪。跑了人早就该用机枪扫了!”
“大概是枪走火了!”
队员们正在探头探脑地捕捉着鸣枪的原因时,前边的卡车上传来准确消息:这是郑科长用警卫连长的手枪,在打野山羊。一场虚惊过后,使沉闷的车厢,顿时活跃起来。那奸尸犯的老营生重新开业,索泓一只好挪动了一下屁股,把脸转到迎风的方向,这样虽然可以让那些淫秽的声音准不进自己的耳鼓,但他那只迎风落泪的眼睛,却不断滴嗒滴嗒地落下泪来。
卡车缓慢地在山间s形公路上奔驰着,索泓一一边用手绢不断擦着右眼,一边神往地向大山眺望。忽然,他发现那只被枪击伤的野山羊了,他在山石缝间蹦跳着,它蜷缩着那只被子弹打伤了的前腿,用岩石当作为天然掩护,逃向大山的峡谷。他真担心后边的警卫车上的战士发现它,再赏给他一梭子,可是手握机枪的战士,神神专注地盯着车上的“野兽”——阿弥陀佛,那只野山羊逃走了,索泓一一直目送着它跳过一条溪水,消失在山坡上一片乱树棵子之中……
索泓一擦擦眼泪闭合上眼睛,他头脑里记起了《鹿回头》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小时候妈妈对他讲过的。妈妈是海南岛琼山县人,寄宿在北平亲友家求学时,结识了从北方来北平上学的父亲。爸爸常常风趣地把他们之间的结合,称之为南极和北极之恋。爸爸身材高大,长着一副典型北方人的奇伟体魄;妈妈娇小玲拢,面孔黧黑,是不是小时候吃椰子多了的缘故,索泓一无从考察,但从他有记忆时起妈妈的皮肤就闪烁着一层椰油的光亮。她对他说:从前有个猎人,追踪一只美丽的小鹿,这只鹿夺路惊恐而逃,猎人紧追不舍。小鹿跑过草地,他追过草地;小鹿蹦过山泉,猎人也跳过山泉。小鹿被追得无路可走时,攀上了一座高山的崖顶,当猎人举枪射击时,那小鹿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村姑。猎人动情地放下了猎枪,领这位村姑回家成了眷属。
索泓一对这个神话,听得有滋有味。但是爸爸对这个神话的收尾提出意见。他说:“这小鹿也太没有自尊心了!”
“这是神话。”妈妈说。
“神话也是隐喻人生的。”爸爸说,“我听到《鹿回头》的传说,尾巴跟你讲的不一样。当那猎人举枪瞄准小鹿要射击时,那小鹿并没变成什么漂亮村姑。它还是那只鹿,但站在悬崖之顶,回过头来留恋地看着养育它的那片青青的草原……”
妈妈打断他的话说:“这神话出在海南岛!”
“北满草原也知道这个神话呀!”爸爸争辩着说,“我不赞美小鹿和猎人的浪漫蒂克,我赞美小鹿眷恋故土上草地的情怀。它对着它啃过青的草地囗叫了三声,没等猎人勾动猎枪扳机,它纵身跳下了百丈悬崖!”
索泓一的心马上沉入了谷底——因为在反右的批斗现场上,爸爸就扮演了这头小鹿的角色。当然,他当时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加上日本人一进北京,他就蓄须铭志,拒绝了日本人用厚禄聘请他当翻译,他步入中年时就已然像个老叟。爸爸重气节,妈妈重感情;爸爸性子硬得如同山坡上疙疙瘩瘩的枣树,妈妈生性柔顺,若同是依附于树干下的小草。一场“雷殛木”,枣树嘎叭一声被击断了,孤零零的小草,没了遮阴的树冠,也只好去承受命运中风霜雨雪的严酷洗礼。
“妈妈——”他突然懵懵怔怔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醒了他自己。看看周围,山,依然巍然而立,草,依然滴翠含青。那些脸上蒙上一层塞外尘沙的同车人,还在嘻嘻哈哈笑着。车轮奔驰的声音太响了,人世间的万物没有一个人听见他梦吃般地叫了一声妈妈。
孤独咬蚀着他。
忧伤折磨着他。
愁楚占有了他。
他在这一霎间,真盼望警车上手扣着机枪扳机的士兵,因卡车的急剧颠簸而失手走火。那样一来,他这个坐在车尾上的摘帽右派,帽子和灵魂可以一块飞上九天,那儿有举着双手迎接他的爸爸——那儿是一个深爱中国、直面人生的中国知识分子地下之家。有这么一刹那,索泓一真的起了跳车的欲念,让后边的卡车来不及刹车,车轮就从他身上辗过去,把一个中国男儿的血肉之躯留给雄浑的长城。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在作怪,他总感觉紧握机枪的士兵在盯着他,坐在司机楼里的大胡子司机也在盯着他——他失去了勇气,因为死并不像世俗所说,是弱者的行为,而是勇敢者的果断行动——在遗传学的范畴中,他觉得更多的接受了妈妈的遗传基因。他很懦弱。
他那只风泪眼像融化的冰推,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滴,他那块擦泪的手绢很快就湿透了,当他把手探出槽帮去拧干那块手绢时,目光有意地再次往司机驾驶室里看了看,眼睛顿时像触了电一样不动:原来大胡子司机身旁坐着的那个人,正是给他带来“幸运儿”绰号的李翠翠。
是天意?是巧合?还是李翠翠的有意选择?一个双身子的妇女(又是郑科长的老婆),当然有资格坐在司机楼里,以避免因山路的颠簸而流产;但浩浩荡荡的车队有十五六辆,她为什么偏偏坐在这个司机楼里?
她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却很快避开了她追踪的目光。
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抱怨她的情绪:一只“风泪眼”换掉了头上的一顶帽子,只有他和她以及她的男人知道这件事。摘了右派大帽子,又箍上了“摘帽右派”的小帽子,貌似成了公民,实则还是在原地踏步,机关枪的监督,严正地告诉了他这一点。可是他为此变成了风泪眼,一生都要迎风流泪,直到他的泪腺枯竭为止,这都是李翠翠的恩赐。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往司机楼里瞪了一眼。
隔着挡风玻璃,李翠翠似乎和他发生了心电感应。她忧郁地皱着眉心,好像完全接受索泓一目光的批判。他把目光马上收拢回来,他发觉他没有权利谴责那个盲流姑娘。那天夜里她拿了他的窝窝头和鬼子姜,也是为了延续生命,和他在矿山梯田上捣田鼠窝,把它们的存粮放进铝锅里煮沸成粥以饱自己的肚子,同出于生存竞争的本能。至于这只“风泪眼”,也怨不得李翠翠,谁叫你去追踪她呢?追踪她时又为什么把木棍当枪比划?如果仅仅是一条木棍,李翠翠也许不会顺风撒灰,而自己崇拜枪的神威,结果反而承受到了力的反馈作用。活该!谁让你以枪吓唬一颗饥饿的灵魂呢?!
反躬自省以后,笼罩在他心上的怨云一扫而光,他朝李翠翠抱歉地笑笑。
李翠翠马上有了反应,她用手绢擦擦自己的脸。这是示意索泓一成了土人,该用手绢擦擦脸上的尘土了。正好,他这条手绢是水淋淋的,用泪水擦脸同样起到净水洗脸的作用。他擦了擦,立刻感到精神了许多。
李翠翠微笑地点点头,像老师夸奖完成了作业的学生。
索泓一从口袋掏出干粮。这是矿山拔营起寨时蒸的土面馒头。尽管看上去和窝窝头颜色绝对近似,但它是清扫库底的白面做的,索泓一一直没舍得吃。现在,他把它掏出来,虽然极想把它吞下去,但演哑剧给李翠翠看的兴趣,暂时抑制了他的饥饿。他用那块泪手绢蒙上它,当他掀开手绢时那黄馒头不见了;他向外一挥手,那馒头又从袖口滚出来。
李翠翠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索泓一不敢笑,他怕被车篷顶上持枪的士兵看出破绽。
李翠翠身子背向司机,指了指嘴。
索泓一当真嚼开了黄馒头——他早就饿了。
李翠翠隔着车窗,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西红柿,作了一个要向窗外抛的姿势。这个动作太显眼了,引得身旁的大胡子司机歪头看了看她,李翠翠解疑地把手收拢回来,把西红柿放在嘴边闻了闻,又放回到书包里去。然后,持开袖口看看她手腕上那块手表。
索泓一猜测着这手势的含义:这西红柿是留给他的,只要一有时机,她马上想办法递到他的手里。索泓一向她点点头,表示谢意。点头之后,他又摇头,示意他不要她的馈赠。
李翠翠失望地噘起嘴。
索泓一连忙把摇头改变为点头。
李翠翠咧嘴笑了,那笑靥就像司机挂在挡风玻璃上的那束喇叭花。那束花是淡紫色的,映在李翠翠浅藕色的褂子上,色彩非常别致。如果不是在像摇煤球一样的卡车上,他真想用彩笔给李翠翠和那束喇叭花,画一幅水粉画。那将是一幅质朴无华的村姑肖像。她有村姑的泼辣粗野,又有村姑的纤细甜润;她的生命真像野篱笆上朝天开放的喇叭花,像春天的鸟群自由飞翔,像天空的云朵悠然飘荡……
落雨了,凉凉的雨丝撕碎了他的心中的梦。天上滚落下来的不是毛毛小雨,而是铜钱大的雨点。索泓一仰头看看天,谁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拥抱在一起的,反正云彩像抬着大海一样涌过来了。没有雷鸣,只闻雨声,从燕山山谷呼啸而来。片刻时间,风卷着滂论大雨,在这条环山公路上破天而落。树不见了,山不见了,就连近在咫尺的警车,都变成一团水雾中的憧影。没有人下令,长长的车队都停了下来,干部家属的卡车上迅速支开了防雨苫布,士兵穿起了一面胶的雨衣,其它几辆卡车上的贱民,被鞭子雨抽打得嗷嗷乱叫,有人从网兜里找出脸盆顶在头上,有的扒下上衣顶在头上,还有的像鸵鸟一样把头紧缩在两膝之间,让暴雨发威地惩罚他的背脊。索泓一最初把打饭的铝盆顶在头上,这家什分量太轻了,一阵疾风卷过,他那个打饭的家什就叽哩眶嘟地被吹落到了地上。索泓一不敢下车去捡它,怕士兵误认他要逃跑而对他射击。大雨刚落时,开路的头车已经鸣枪示警。枪响过后,郑昆山就用大喇叭喊话了:
“不许下车——”
“原地待命——”
“谁若下车——”
“按逃跑论处,格杀勿论——”
在暴雨声中尽管他的声音显得非常微弱,但对索泓一的耳朵来说仍然如同一声声雷鸣,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风卷着那个铝盆,向大山沟里滚去。他埋下头,弓起背,把脊背当成蜗牛的壳,保护着他的脑袋;他冷得牙磕牙,浑身筛糠,他真怀疑自己要被这场大雨给浸死了。这时,有个人狠狠拉了他胳膊一下,同时向他耳语着: “靠紧我一点!我们将来还要看你变魔术哩!”索泓一听出了这是“头人”的声音,便把身子向他靠拢了过去,身子挨着身子,果然产生了一点微温。“头人”是自己真的不怕冷呢,还是耍光棍的横劲呢?索泓一说不清楚,他直挺肩膀,唱着他自编的歌儿:
雄赳赳
气昂昂
工业下马农业上
去种菜
去种粮
反正要比开矿强
有人笑。
有人叫。
索泓一却把背弓得更高了。“雄赳赳,气昂昂”这两句词儿大刺耳了,这不是志愿军战士都会唱的歌儿吗?记得,那是一个下着毛毛雨的秋夜,他们这支文工队冒雨穿过清川江。他们手拉手地在一座摇动的浮桥上走,后边有敌人追赶,头上有敌机轰炸。文工队正走到江心时,敌机投在江心炸弹激起的水浪,一下子把文工队年纪最小的小姑娘,掀到了江心。那时,他是何等鹰鹞,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考虑,就一个大雁展翅跳下了冰冷的清川江。借着敌人照明弹的闪亮,他一手揪着这个小姑娘的辫子,一手托起她的身子,硬是泅水把她拖到了江滩。那时的清川江水冷得扎骨头,可是他喝了几口白酒暖暖身子,背着小姑娘赶上了部队。后来,军首长追悼相声大师“小蘑菇”(入朝的著名曲艺演员,牺牲在朝鲜战场)的大会上,向索泓一颁发了荣立三等功的军功证书。想起昔日的风华岁月,索泓一本能地抬起头来,企图挺直胸膛和鞭子雨对抗一阵,那“头人”像老母鸡保护幼雏那样,一下又把他的脖子强按下去,骂道:“你活腻歪了?天在下小刀子,它能宰了你!”索泓一只好又把头埋回到怀里,让暴雨在他拱起的脊梁上暴施淫威。
哗……哗……哗……
天地之间只有滂沱大雨敲打大地的声响。
呜……呜……呜……
山洪顺山沟倾泻下来了,像一千头牛狂叫。
整个车队像一条惊恐的巨蟒,不安地蠕动起来,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似的,装载家属的卡车首先反应:孩子哇哇大哭,妇女扯着嗓子尖叫,竹笼里的鸡、鸭像被黄鼠狼咬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凄厉的嘶鸣。装运囚徒和劳教分子的卡车,倒是一片死寂,除了人头钻动,脊背像羊群出栏一样乱拱之外,没有一点声音。他们饱经生活砺石的磨砺,忍耐已经潜入骨髓,形成了一种本能;就是大雨转化成冰雹,他们也只能在车上默默地干受。
还算幸运,暴雨耍了一阵威风以后,太阳又从云层缝里钻了出来。铜钱大的雨点,变成了时断时续的细细雨丝。山从云雾中露出轮廓,树也从水雾中显出身影,这时人们才看见在这条公路的一块岩石上,站着面孔黧色的郑昆山。他没穿雨衣,没戴雨帽,手里紧握着一支手枪,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四周。显然,他从落雨时就站在这个制高点上了。他浑身滚落着水珠,就像是大雨洗涤过的一尊石雕。
索泓一向他望着。
囚徒们向他望着。
家属们向他望着。
士兵也向他行注目礼。
在这大雨乍停的公路上,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的音响:
“恨透铁——”
“活钟馗——”
“拿破仑——”
“黑老包——”
他穿着那双湿淋淋的大头鞋,慢慢地向车队走过来,就像常胜将军检阅辎重车队。一个劳改干部跑上去给他送去一条干毛巾,他用手扒拉开,就从第一辆囚车,一直走到索泓一乘坐的这辆卡车,清点人数的结果是:无人跳车,无人逃跑,只是在老右那辆卡车上,发现一个被大雨浸死的右派。
“姓名?”他挑着嗓子问道。
“丁琳——”
索泓一蓦地低垂下头——这是吞噬他画的那张挂炉烤鸭的人。当时,丁君画饼充饥,此刻,他永远不会感到饥饿了。索泓一深感自己不该戏弄这个伙伴,他低声地抽泣了……
第六章
“船桅——”褚大个儿兴冲冲地叫喊:“索泓一你看看,在苇尖上晃动的是船桅吗?”
索泓一头也不抬地回答:“是。”
“你抬头看么!地上又没有银子!”
索泓一难以割断他对了君的忏悔之情,忧怨地说:“地下没有银子,可是地下埋着金子。”索泓一记得,丁君是地质学院勘探专业的大三学生。划右的原因十分滑稽。系支部书记规定斗争右派分子时,举拳头呼口号必须用左手,而丁君举了右手。丁君说:“我吃饭用右手拿筷子,写字用右手拿钢笔,去野外实习时用右手拿榔头,我不习惯举左手。”支部书记指出丁君思想意识有问题,丁君反唇相讥道: “请问,你发言时怎么不把右半边的嘴唇用胶布粘起来,用左半边的嘴发言,既然一张嘴分不出左和右,左胳膊和右胳膊对人的躯体来说,也是一个整体。我用右手用惯了,这也犯忌?”够了,丁君被戴上极右帽子,送来劳教。索泓一之所以对他如此熟悉,不仅因为他戴帽的原因荒谬绝伦,还因为他是广东人,和索泓一的妈妈是同乡。在索泓一的记忆中,他有着非常机敏的大脑,右派队中有少数几个能背对背下“盲棋”的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在饥荒年月,他的细密的数学脑瓜,和他体躯内二百零六节南骨,埋在了北国的芦花荡。
“你总往荷塘里看个啥?”士兵纳闷地问。
“找那座埋有金子的坟!”
“这野地方还有古墓?”
“有。
“你咋就知道?”
“我参加了挖穴坑,后来又给坟头添土!”
“那咋会是古墓呢?”
“对后人而言。”索泓一说,“当我们的后几代子孙,研究这具干尸时,会发现他的肠胃里没有食物纤维。”
士兵终于明白了,板起脸来教训索泓一道:“你……你……你又犯你右派的老毛病了!”
“没有。他是在转场时被大雨浸死在半路上的。那儿既不是劳改矿山,也不是劳改农场,那儿是一条盘山公路,责任在于老天爷不该刮那场扫帚风,下那场鞭子雨。”索泓一解释说。
“为啥没埋在半路上?”士兵好生不解。
“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怎么能埋在半路上呢!”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噢!”
泥泞路上,出现了暂时的安静。索泓一边走边往左侧的苇塘里眺望着。他清楚地记得了君就长眠在附近的一个土岗旁。由于这儿都是盐碱地,苇塘里极少树木,丁君墓地的土岗上,倒是长着一棵曲曲弯弯的矬子柳。从树身的枝杈去看,这棵树已经有了不短的树龄,但因土质不好,树长得畸形怪状,它站在因饥饿而精神扭曲的丁琳坟前,和死者倒真像一对孪生兄弟。
这儿除了有矬子柳遮荫之外,风水还算不错。在静夜里能看见银钟河絮语的波涛,能听到鸥鸟的啼鸣;春天听苇尖拔节上长的声响,秋天听苇叶沙沙和苇花落地时的轻柔叹息。丁君所以能埋葬在这儿,绝不是郑昆山想叫丁琳在地下寻找诗情— —他对专政对象永远是块难以熔化的合金钢,浑身上下没有一颗浪漫主义细胞。实因当时正是盛夏,丁君的躯体在过银钟河轮渡时,已发出呛鼻的恶臭,因而劳改队的脚尖刚刚踏上劳改农场的管界,郑昆山就下达了安葬丁琳的命令。任务交给谁呢?理所当然地落在这群刚刚解除劳教和刑满释放成员的身上。
大队人马旅旅行行地奔向了驻地,这儿只留下索泓一等十几个人进行挖坑埋土工作,郑昆山亲自留下来督阵。有脸色黑黑的“门神”往这儿一站,那群“氓爷” 干活格外卖劲。索泓一负责清点丁琳的衣物,凡是带有笔迹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小纸片也要上缴郑昆山过目。就在这时,李翠翠突然出现在这个墓地旁边了,她把手里那小提兜往柳树上一挂,惊讶地叫了一声:“哎呀!也不弄口棺木?”
“你不跟大队走,到这儿干啥来?”郑昆山首先起了反感。
“瞅你问的,俺到农场知道进哪间房子?”李翠翠擦擦头上的汗说,“俺是你的家里人,得跟你走哇!”
郑昆山白瞪了她一眼:“到场子去等我,这儿……”
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俺走累了,歇歇脚还不许?”
“到那边歇歇去!”郑昆山指了指苇塘间的小路。
“俺偏要在这儿歇脚。这儿有这棵歪脖树,还有块荫凉!”说着双腿一盘,坐在了土坡上。
“我在工作。”郑昆山气急败坏地提醒她。
“俺在歇脚。”她连眉毛也不抬,两眼盯着越挖越深的穴坑,并且继续发表议论说,“老郑,这也太难为人了!就这样把死人往湿土里一扔,俺兰考埋个死牲口还要铺上点木屑和干草呢!”
“翠翠——”郑昆山脸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你……你给我走,你给我马上就走。”
“走!”她拍拍裤子上的尘土,钻进了苇塘,不一会儿,苇子窸窸窣窣地一阵响,李翠翠怀里抱着一捆隔年的枯干苇子走了回来。还没容郑昆山说话,便把那捆干苇子扔进穴坑,对挖坑的“头人”说:“把它摊开,再把被窝铺上,多少可以隔几天潮,让他全须全尾地躺几天,再喂地蛆!这饿死鬼实在太可怜了!”
“翠翠——”郑昆山两步跨过来,用手一拉她的袖口说,“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你给我走。走——”
李翠翠一甩衣袖,挣脱开郑昆山的手,两眼瞪得溜溜回,挑着尖嗓门答道: “俺不走,俺就是不走。俺挨过饿,见着饿死鬼就心里难受。俺爷爷就是肚子没食饿死的,俺看见他想到了俺那好心肠的爷爷!”
“头人”手拿着那捆干苇子,站在齐腰深的穴坑里直愣愣地盯着郑昆山,他不知是该听科长的命令,还是该听“娘娘”的指示。其他几个人手拿铁锨,也大眼瞪小眼地愣在那儿,彼此面面相觑。索泓一装作对这个局面视而不见的样子,双手哆哆嗦嗦地掏着丁君的破棉袄口袋,但他眼角的余光,本能地投向了郑昆山——他担心郑昆山会暴跳起来,一巴掌把李翠翠给扇进穴坑。
郑昆山果然向穴坑旁奔去,他边走边把两手握成了拳头。
“头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那几个“氓爷”露出惊恐的神色。
索泓一失态地站了起来,紧张地屏住气张望着。
只有那个吃过李翠翠耳光的奸尸犯,很琐的目光中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气。他把那捆干苇子,从“头人”手里拿过去,扔出穴坑,挑唆地说:“右派就是反革命,是地道的‘敌矛’,对反革命哪能施仁政?!”他用一双卑琐的眼睛,看着郑昆山,期待着事态的进一步扩展。
郑昆山和李翠翠距离在缩短。李翠翠没吐出一个字,只是高挺着胸脯,两只圆圆的杏子眼,一眨不眨地盯视着郑昆山铁青的脸。真也怪了,那双他常年累月穿着的大头鞋,就像鞋底抹着万能胶一样,移动得越来越缓慢;那紧握着的双拳,也随着脚步节奏的慢板,而痉挛地松开。当他步到李翠翠面前,突然把视线转向那捆干干的芦苇,脚上凝集了全部的愤怒,狠狠把芦苇捆踢回到穴坑里,朝那奸尸犯怒目而视道:“还发哪门子愣,把苇子快点摊开。对于‘敌矛’,我们也讲人道主义!”
云开了。
火熄了。
一场虚惊过后,人们似乎都发现了还有降服捉鬼钟馗的人——这就是李翠翠。李翠翠为了给丈夫圆上脸面,滴水不漏地说:“郑科长也是一片好心,想快点埋葬死人,省得在这儿招一群群苍蝇和牛蛇!索泓一,行李检查完了吗?”
“完了!”
“铺上它下葬吧!”郑昆山接上话茬说。
“郑科长,在被窝卷里发现了一个用线封口的塑料纸包,摸着像钱。”
“当众打开。”郑昆山下令,“把钱点清楚。”
索泓一用牙齿咬断线头,小小塑料纸包里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几张叠放着的纸。索泓一摊开一看,立刻把它呈到郑昆山面前:“郑科长,这是一份入党申请书!”
李翠翠手疾眼快,一把抓到手里,她不征询郑昆山的意见,就磕磕绊绊地念叨起来。
党支部:
今天是五七年的五四青年节,我请求参加党。
我是广东省顺德县一个贫农的儿子。解放前,我父
早……早死(逝),母亲给有钱人家当……当……啥
(佣)人……
“别念了。”郑昆山把死者留下的入党申请书夺过来。“下葬!”
“你让俺看完么!”李翠翠请示着,“俺也是贫农出身!”
郑昆山无奈,把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又交还给李翠翠:“去,你到一边看去!”
李翠翠躲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面,独自默念着死者的遗书。索泓一心如火焚,他抬着丁君那条早已僵直的腿,徐徐送下穴坑时,仿佛埋葬的是自己。他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想起他曾用纸画的挂炉烤鸭,戏弄过这颗饥饿的灵魂,真想扑在圆鼓鼓的土坟上,喃喃地向丁君忏悔自己的过失。可是在郑昆山面前,在这群“氓爷”面前,这么做的后果只会招起许多疑惑;没有办法,他只好竭尽全力用铁锨往坟上加土。万万料想不到的是,李翠翠看完这张“入党申请书”,竟然两眼掉下了泪瓣儿,这无声的眼泪,一下把索泓一的郁闷勾动起来,刷地一下子,泪水顺着他的眼窝淌下脸腮。
郑昆山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对李翠翠的眼泪视而不见,却对索泓一发了脾气: “眼泪是有阶级性的,你这摘了右派帽子的摘帽右派,对着坟头流泪是啥意思?”
索泓一口是心非地说:“郑科长,我没哭,您也知道我这只眼迎风落泪……”
李翠翠打断索泓一的话说:“俺看你这科长,管得也太宽了!连哭啊笑的你也管。你看这封申请书里都写些啥?上边写着他娘给人家当过奶妈儿,他生下来本该吃他娘的奶,可是因为穷,奶水不得不去喂人家的孩子,他是从小要饭花子变成大学生的。你看看!你看看!”李翠翠把那张入党申请书,硬是塞在了郑昆山手里, “他上大学那年,他娘跳着脚喊共产党万岁,咋就成了右派反革命呢!”
郑昆山看也不看,把那张纸一揉,扔向苇塘,对李翠翠怒目而视地说:“那是虚情假意,你倒当成真的?”
“假的为啥要缝在小包包里?俺知道缝在包包里的东西,都是珍贵的稀罕东西。土改时俺爷爷就叫俺奶奶把‘土地证’缝在贴身的小褂褂里,俺奶奶去世早,算她命薄;俺爷爷倒是命硬,去年活活挺倒在他分的那块土地上。入社时,俺爷爷说 ‘土地证’丢了,死后才发现那张快磨烂了的‘土地证’,还缝在他那补丁落补丁的棉袄袖子里。他是两手抓着泥土冻死的……”李翠翠的话像大河决了口子一样,奔涌而出。她的眼泪瓣儿被眼里跳跃着悲愤的火星烧干了,颓然地坐倒在坟坡上。
郑昆山脸上虽然还像挂着一层冷霜,可是口气明显地和缓下来:“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
“劳改单位咋的,里边关押的不也是两条腿的人么!”李翠翠昂起头来。
“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这儿是执行机构。我的任务是严格地按章程办事。至干死者丁琳是黑的、还是红的,与我无关。只要是送到这里边来的,我就要对他执行专政任务!”郑昆山像耐心的教师,开导着调皮学生一样说服着李翠翠,“本来,埋葬丁琳是该弄口棺木的,可是你往四周看看,除了芦苇还是芦苇,上哪儿去找木头!再说,丁琳被大雨浸死在路上,你刚才不是也说再停放下去,要招苍蝇和牛虻吗?”
李翠翠似乎察觉到她的行动太过分了,朝周围几个拿着铁锨号脉的“公民”看了看说:“俺是想起俺爷爷来了,就让俺在这儿祭悼一下荒年所有的饿死鬼吧!” 她站起来,拿过“头人”手里的铁锨,在丁君坟前先挖了个窝窝,又从矬子柳的树杈上摘下小挎包,口袋朝下地朝土窝窝里一倒——索泓一隔着卡车挡风玻璃看见过的白馒头和西红柿,就像饺子下锅一样,叽哩咕噜地滚进了她挖好的土窝窝里。她又用铁锨往这些供品上盖了一层湿土,长出了一口气,算是完成了生者对死者的祭奠。
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
郑昆山阴沉着脸哑口无言。
当她把铁锨往坟头上一插,目光在索泓一脸上停留了短短的霎间,似在用眼睛向索泓一征询:把留给你的“进口货”,献给了死鬼,你不会埋怨俺吧?!索泓一忙低垂下头,在果敢而任性的李翠翠面前,他感到自己怯懦得像只蝼蚁。自愧之余,他也感到了一点欣慰。昔日他献给丁君的是一张画饼,李翠翠把应当属于他的食物献给了亡灵,等于替他偿还了良心债务,丁君在九泉之下可以饱餐一顿,闭上他那双在下葬时还未曾闭合的眼皮了……
此刻,索泓一从灰白色的芦花尖尖上,终于又看见土岗旁那棵矬子柳了。他骤然地停下脚步,致使他身后的土兵差点撞到他的身上。
“咋的了?”士兵被吓了一跳。
“你看那树。坟就在树下。”
“哪口坟?”士兵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他和索泓一的对话。
“埋金子的坟呐!”索泓一说,“班长,你看这儿都能看见海鸥了,再走不了多远就能过河。能不能叫我去看一眼?”
士兵抬头看了看水鸟,又看看苇尖上移动着的船桅,点点头说,“俺就在路边等你,你可得快点出来。”等索泓一迈步进苇塘时,士兵突然改口了,说道:“不,还是让俺跟你一块去吧!”
索泓一用手向左右分着芦苇往前走,士兵在后边紧紧地跟随着他。索泓一隐约地听见士兵扳动枪栓的声响。他估摸着士兵此时的一只手正钩着扳机,索泓一全然不顾这些,直奔丁君这座上坟而来。才仅仅一年多的光景,这座孤坟的底座似乎缩小了许多,坟坡的下半截留下一圈圈的水纹,那是银钟河水暴涨,漫进大苇塘时冲刷的痕迹。坟墓的上半部分野草丛生,秋虫叽叽而鸣,既像哀鸣冬天即将光临,又像为丁君哼唱着一支安魂曲。
是的,丁君确实需要这大自然的安魂。那天埋葬了丁君,农场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把郑昆山和李翠翠接往农场,车子刚离去,丁君的亡灵再一次受到了惊扰。 “头人”正挥动着铁锨,削着那棵矬子柳上的树皮,以便叫索泓一用小刀,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刻下了琳君之墓的字样,哪知那群饿狼,不知是哪个挑头,悄悄地扒开了李翠翠埋在坟前的供品,把沾着湿土的馒头和西红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索泓一首先听见了猫舔粥碗的声音,回头一看,他悲愤得不能自制,不禁大喊了一声:
“狗——简直是狗——”
“头人”放下铁锨就扑了过去。索泓一满以为他是去处罚这些讨吃鬼的,哪知 “头人”一见这罕见的充饥食物,竟然也动了贪心。他三胳膊两腿地把那群人赶走,一手抓吃着沾着泥土的馒头,一手招呼索泓一道:“喂,快点过来,不然就没你的份了。”
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着“头人”。
“别犯傻了!埋在这儿也是喂了地蛆!”“头人”说,“还是来点实际的吧!”
索泓一依然不动。
“接着,”“头人”叭地一声,扔给他一个西红柿,“解解渴吧!”
索泓一不知是哪儿来的力量,他把“头人”递过来的西红柿,猛然向“头人” 脸上掷去。这个汉子,只顾往嘴里填馒头,西红柿在他脸上开了花。索泓一闭上眼睛,等待着惩罚。他知道只要“头人”一声呼喊,那群饿狼就扑上来,他很可能落个和丁君去作伴的下场;但此时从心底升腾起的道义力量,支撑着他已将一切置之度外。
似乎有人在喊:“碎了这小子!”索泓一恍惚地分辨得出来:那是奸尸犯的声音。但是这喊话声,并没唤起任何回响,索泓一仿佛感到自己正往下沉,从高耸的峰峦沉向了万籁无声的幽谷,这儿有花,有草,有各色的河卵石,惟独听不见人的声音……
索泓一终于睁开眼睛了:这儿是芦苇塘。“头人”脸上的西红柿浆已然擦去,他站在索泓一的对面,正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那神情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座山,一尊佛。
“难道你不饿吗?”
“我饿!”
“那为什么……”
“要是活到从死人嘴里抢食儿,”索泓一有气无力地回答,“人就完全返祖成了狼。你要知道坟里的人,是肚子缺食才被大雨浸死的!”
“头人”神色黯然地耷拉下脑袋。接着,他旋风般地跑到坟前,把手里抓着的那半个馒头,扔回到坟前的土窝窝里,然后,他向周围的讨吃鬼扫了一眼,那些氓爷手中残破不全的西红柿和馒头,雹子般地掷回到土窝窝里。
眼前,这个土窝窝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茅草,没有留下一点道义和饥饿抗争的痕迹。坟头的尖顶上,还开放了一束鹅黄色的野菊花。索泓一伸手想摘一朵,留作纪念,可是他的手马上又缩回来了,他想到丁君是需要花的,说不定这束花就是他精灵的化身呢!
那棵矬子柳依然活着,虽然秋风凋蔽了它枝条上的每片树叶,使它变得像个歇顶秃头的弓背老人,但它依然活着。那歪七扭八的枝干,鸡爪般地伸向茫茫苍穹,像在向蓝天询问什么问题,又像对空旷的原野讲述什么往事似的,神态激动而感伤。索泓一沿着树冠往下看,终于发现了剥去了皮的树干上那行刀刻小字:丁琳君之墓。那天,他已然没有了用那只削铅笔的小刀,往树干上刻下这几个字的力气了,他用刀尖划出字形,是“头人”代替他刻下来的。归途上,“头人”像一匹马一样背着他,从银钟河岸,一直把他背到铁丝网外的红砖房——这儿是索泓一和另几个成员的新窝。半路上,索泓一知道了他叫刘鹏,原是某市郊区菜乡的一个车把式,他被送来劳改的罪名是“无理取闹”。有一次,他拉着满车的黄瓜、架豆送往市内菜站,出干疏忽,忘记了在马屁股后边拴系粪兜。偏巧,这匹造孽的雪青马在通过交通路口时,僻哩叭啦地拉了一泡牲口粪。刘鹏忙抽出车厢板下的一把大铲锹,把粪团往道沟里扔。交通警察上前阻拦,并摘下他头上戴着的草帽,叫他用草帽把粪团史走。刘鹏年轻气盛,和警察争吵了几句,抡开了大红樱皮鞭,抽了警察三鞭子赶车便跑。在归途上,他不敢再从原路走,等他绕路回到队里,已经有人在那儿等候他了。在拘留所,审讯员询问案情时,他手里已经没有了鞭子,但还有硬硬的脑袋,他像公羊顶架一样撞了审讯员一铁头。三鞭子加上一铁头被判处劳动教养一年半,“解放” 后当了“新生”班班长——被称为“头人”。
索泓一用手摸了摸树干上的那几个字,看看士兵脸上已流露出明显的怒意,不待士兵催促,仿佛是和这土疙瘩永别了似的,向那座土坟弯腰鞠了一躬,踅身便走。
苇塘的那条窄路,开始变得宽阔起来。从那稀稀落落的苇子间隙,已能睨见银钟河上像蝴蝶翅膀一样的灰色船篷。士兵好像被银钟河涛语和蓬帆迷醉了,他迈着快步超过了前边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朝那一张张船篷眺望。索泓一没有去追踪那片片帆影,他仰头观看着天空几只叽叽而鸣的白色海鸥。那几只海鸟像是白雪塑成的,比那风帆和云片洁白,比漫天飞舞的团团芦花更有活力。哪儿是这些候鸟的家?是天空?是陆地?是大海?是沼泽?它们似乎没有家,又似乎哪儿都是它们的家。这倒真有点像昔日的李翠翠呢,在中国的国土上任意游荡;不过,现在她的翅膀被折断了——她走上了生活的圆周。
索泓一曾不只一次地碰到过她。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挎着篮儿在西荒地挖着野菜。不只是她一个人在挖,那些队长的家属们,为了叫丈夫们不在荒年躺倒,胳膊弯里都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儿。记得,那是刚到农场的第三天,索泓一奉命去老残队墙垣上去刷写标语,在岔路口上,他碰到了一群去打草籽充饥的妇女。她们肩上都扛着一个苇坯编成的小篓子,朝他迎面走来。
“魔术师!”
“变戏法的!”
“……演员”
矿山来的家属们窃窃私语着。
索泓一很怕和这些妇女的目光相撞,他已经习惯于低头走路仰脸看天。
“他好像在哭。”有一个妇女说。
“那叫风泪眼。”有的妇女回答。
“啥叫风泪眼?”
“见风就流泪!”
索泓一鼓起勇气来睨视了妇女们一眼。这目光不是回敬娘儿们的议论,而是在这群妇女中寻找李翠翠。他很失望,这儿什么花儿都有:窝瓜花,狗尾花,惟独没有挂在卡车挡风玻璃背后的那朵喇叭花。他低垂下头来,静待这群乱咕咕的家鸽子,从他身旁走过去。
究竟是来农场的路上,索泓一和李翠翠流盼交织的目光使他的童心复归了呢?还是在坟场上,李翠翠霹雳闪电般的行动,震撼了索泓一的心呢?反正从躺在农场上的大炕时起,李翠翠的影子就开始在他面前晃动,她似乎粗野难驯,但在粗野的背后深藏着人类极为可贵的礼仪;她身上带着几分乡土妞子的土腥气,但却又比有些满肚子文化水儿的知识分子深明大义。当丁君的尸体,刚从轮渡上抬到这块土地时,有几个昔日和他下过“盲棋”的同窗友好,因其尸体发臭掩鼻而过;而这个与丁君素昧平生毫不相关的李翠翠,竟然像流星赶月一样来到坟场,在这冷漠的土地上,演出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热剧。索泓一深感自己灵魂卑微之余,心里萌生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他想也许在石灰窑的那个夜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但他错过去了;他如果真是个男子汉,说不定此时正和李翠翠不知在那个角落里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呢!当然,一个盲流和一个逃犯的结合,道路是充满艰辛的,也许他们脚下永远没有鲜花,只有蒺藜;但他相信她对他的绝对真诚,和在困境中不可动摇的坚贞。现在,一切如同黄鹤一去不返复了,在难能得到爱情的沙漠,他失去了一次可以得到它的契机。想到这些,索泓一那双浮肿的腿,仿佛又增加了千斤分量;他靠在一棵被盐碱夺去了枝叶的枯树干上,回头眺望那群渐渐远去的妇女背影喘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芦苇丛的小道上传来。片刻之间,一个赤着脚板的女人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索泓一猜想这女人着急地赶路,一定是去追赶那群干部家属的;可是他的眼睛马上瞪大了,追赶她们的竟然是李翠翠。他的脊梁像电打了似的,顿时离开了他靠着的枯树干,失常地向她轻呼了一声:
“翠翠——”
李翠翠在离他有十米左右的地方,骤然止步。当她看清了呼喊她的是索泓一,像一股旋风似地跑上前来,跑到离他有两米远的距离,又突然收住了脚步。
“翠翠,你这是……”
李翠翠把肩上扛着的小篓子,放在了地上,低下面颊回答说:“碰到草厚的地方打草籽,碰到水塘捞鱼虾。”
索泓一机械地点点头:“这儿比矿山还苦!”
“……”李翠翠没有应声,头仍然低垂着。
“你怎么了?”索泓一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情绪,“是不是不愿意再看到我?”
她摇摇头。
索泓一发现她的头发蓬乱如草——过去,她梳理得十分自然的发鬓上,曾插着过一朵白色的玉管花。眼前,由于她头低垂得挨进了胸脯,索泓一看见了她短发后边扎系的绿头绳。他不无感伤地往前迈了一步,再次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了?”
她突然仰起头来,直视着索泓一的眼睛说:“俺被俺那口子揍了一顿,就为那天埋葬丁琳的事儿。”
索泓一这才看见她眼圈红肿,额角上还残留着一个隐约可见的青包。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有生以来他还没有安慰过一个女人哩!
“俺只嫌他打俺打得太轻了,要是下手重一点,把俺肚子里那块肉疙瘩给打下来,俺就自由了。”李翠翠眼里闪出一星泪光,“可是那肉疙瘩也真结实,俺咋折腾他都不掉下来。”
“别那么想,孩子是你们的骨肉……”索泓一实在欠缺安慰别人的本领,懵懵怔怔地说,“那天,你……你……让郑科长下不了台了,做得过火了一点。”
“他一边捶俺一边说:‘你在哪儿显能不好,关起门来可以由你去疯,你咋偏同着那伙人,往俺的脸上贴膏药?’他又说:‘农场是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人到分场政委杨绪那儿去告我一头,说俺对坏人仁慈,给阶级敌人吊孝,俺几年换来“狠透铁”的名声,就会变成河里的水泡。你明白吗?’俺细想想,他的话也不能说不对,所以他骂俺,俺不还嘴;他打俺,俺不还手;俺只骂俺自己,那天不该在石灰窑跳车,在那个山旮旯落脚!”
“不,怨我当天不像个男人!”索泓一说。
“俺没听懂你的话。”她凝视着他。
“要是从石窑一块……”索泓一害怕地闭住了嘴巴。
“现在你想通了?”她眼神闪亮了一霎,但顿时就熄灭了,“晚了,就是俺真把肚里的娃子弄下来,俺也不配跟你一块了;过去俺身子是干净的,眼下,俺…… 俺……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俺就是打掉娃子,也是孤雁单飞,不会给你搭帮拉套了!”
“我还不想走。”索泓一呐呐地说。
“为啥?”
“中央政策明确规定,对摘了右派帽子的人,一律不予右派看待。也好,这条会在我身上兑现呢!”索泓一说。
“枪口对着你到是兑现了。”她眉梢挑得老高,“你忘了,在转场时卡车上的那挺机枪?实话告诉你说吧!俺当时都有点为你心麻,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干啥要受这个?就是抱着瓢去化缘要饭,也比这个松心。俺那些干粮和西红柿,就是想给你溜号时吃的,结果喂了那个死鬼!”
“依你说,对我们就总是这样了?”
“俺看不出啥好兆头。”
“那为什么还总是叫我在墙上刷写‘前途光明’的大标语呢?”索泓一指指腋下的板刷,“我就是为这四个字,才拖着浮肿的双腿,在各分场来回跑的。”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跟俺想的不一样。”李翠翠说,“俺爱看实际,“你们爱幻想。走不走由你,反正俺李翠翠话是说透了。”
“再容我想想。”
“那俺要去打草籽了,掺到红薯面里顶粮食吃!”李翠翠把小篓子扛在肩上。
“等等。”
李翠翠停下移动的脚板,但小篓子仍然扛在肩上。
“……”索泓一低声说,“你瘦了!”
“你还会讲人话?!”李翠翠抱怨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人哩!”
“翠翠,我心里常常想着你……”
“别说了。”李翠翠嘴唇翁动着,“俺怕听这话。”
“为什么?”
“俺都快当娃子的娘了。”
“我不嫌弃这一点。”
“俺自个儿嫌弃自个儿。”
“翠翠。”索泓一往前迈了半步,乍着胆子拉起了翠翠的一只手。他腋下夹着的板刷,“叭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翠翠眼睛顿时湿润了。她抑起头来,像仰望天上的一轮朗月那样,凝视着索泓一的脸。索泓一惊恐地向四周望望,周围苇叶婆娑,知了嘶鸣。他把李翠翠拉近了自己,用手抚摸了一下她头上那个青包,俯下头来用嘴亲吻着她的额头。
李翠翠哆嗦着身子低声哭了。在这短短瞬间,她平日的野气消失了,像孩子一样依偎在索泓一怀里,泪瓣儿无声地淌下眼边。索泓一吻着她的泪脸,吻着她的鼻窝,但当他和她的嘴唇将要碰撞的一刹,李翠翠突然用力地推开了他,她粗声喘着气说:“不!俺不!”
“翠翠……”索泓一冲动地再次拉着她的手,“你……”
她甩开了他的手:“俺不能……不能……”说着,她咬咬嘴唇,扛着小篓子匆匆跑了。跑了几步,她又踅转回来,对痴呆发愣的索泓一说:“你要真不嫌弃俺,今后你就把俺当成你的亲妹妹看吧!”她不等索泓一作出反应,就跑进苇塘弯曲的小路。
事后,索泓一不止一次反省自己的莽撞。如果他在苇塘里的行动被人发觉,等于把他头上这把难火,烧到李翠翠头上。不管怎么说,李翠翠毕竟是只有巢的鸟了,而且即将哺育幼雏,这把难火蔓延开来,将会焚毁了她的巢穴,那就意味着把一个公民,也拉向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索泓一发誓,绝不能再重复这样的行为。在否定自己盲动感情的同时,另一种意念却跟踪而来,他沉入心底的逃跑念头,常常像潮涌一样翻卷上来,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席卷他的身心。
农场,农场,按着名词解释它该是生产粮食的地方,但偏偏在这儿,比矿山吃粮还少。农场比矿山不但定量下降了十多斤,而且“进口货”的质量也下跌了不少。在矿山的时候,尽管也难以填饱肚子,还吃的是净米净面;到这儿以后,难以再见那黄灿灿的窝头。看起来这儿的窝窝头比矿山的要富于色彩,它是红薯面掺高粱面粘合而成,颜色紫红紫红的;这家什经看不经饱,像棉花糖一样松软,噙在嘴里没等腮帮子蠕动,牙齿咀嚼,它就溶化到你的喉头,流进你的肠胃。如果仅仅是饥饿,索泓一倒也能忍耐,使他最感痛苦的是,他常常被拽到各分场去表演魔术。这种用精神抑制饥饿的办法,虽然能使台下的囚徒们一时忘却痛苦,但却无法医治索泓一自己的痛苦。因为他迈着浮肿的腿上台后,还要装得像健康人一样强开笑颜,以招徐观众,完成演出任务。
有一次,他奉命去总场演出,全场的干部和家属都来看他的表演。总场场长点名叫他演出“大变活人”。他在这一霎间,忽然想起来丁琳,如果当真能把丁琳这个死鬼变活,他宁愿从天黑演到天亮。他之所以不愿意演出这个节目,还有除了丁琳之死的第二种因素:来农场后,他经常在天擦黑时,看见马车上拉着一口漆木斑剥的棺木,奔往被称之为五八○的乱坟岗子。最初看到它时,他心灵虽然为之震颤,但还深感农场对死亡囚徒的人道待遇;后来,他屡次看见这口棺木,却听不见木工打制棺木的声音,不禁疑窦顿生。后来在马号喂马的刘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 那是一口无底的活灵柩,它既姓张,又姓王,既装赵钱孙李,也装周吴郑玉;到了坟场只要把棺罩一摘,一扬车把,人就顺到穴坑里去了。而大变活人的舞台道具— —一个活底的大木箱,就酷似那只无底棺材。索泓一想起它,就引起心理上的条件反射。他谎称演出大变活人的道具坏了,总算躲过了这个节目的演出。
魔术是什么?不管它手法如何翻新,也不管它怎么使台下观众眼花缭乱,说穿了就是以假乱真。而生活却展示着它全部的严酷的真实,这常常使索泓一陷入不能自拔的矛盾之中。夜晚,他躺在大炕上,面对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久久难以成眠,他发现自己正像魔术师蒙哄观众一样,欺骗着自己的灵魂。不同的是变魔术主要靠两只手表演弄假成真,而他欺骗自己则常靠头脑里编织出来的琼楼玉阁——实际上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来以假当真。有一天夜里,他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便披上一件褂子,悄悄走出屋子,到院子里来排解忧闷。
时正秋初,天气已然很凉。在这静静的秋夜,喧闹的世界像是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房舍附近的马棚,响着马儿安闲的咀嚼草料之声。他漫无目的地向马棚走去,借着棚柱上的桅灯,他一匹一匹地打量着槽头的马儿,它们仿佛没有忧愁,也没有欢乐,白天拉车,夜里歇息,在车把式的鞭子下,走着它们自己也无法知道的漫漫路程。他觉得他的生活也像是其中任何一匹马,乱蓬蓬像柴草一样的头发,是它们的颈上鬃毛;两只浮肿的腿,是它们奔波的蹄子;不,他还不如它们,因为它们没有痛苦,而他则越来越感到精神在塌方,说不定什么时候,精神伴随着肉体一块埋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他走到马槽的东头,神往地看着那匹老马,他骑着它到距离远的分场去画过宣传画,它已然有八岁口了,此时它静静地站在槽头前,不吃草,不尬蹄,闭目养神,像一尊已然成了古化石的雕塑。而他——索泓一刚三十岁出头,正是“而立”的年纪,也真要像这匹老马一样,静待踏上“西天正路” 吗?
草料棚里咋叭咋叭的声响,使索泓一的思绪中断。他朝草料棚里走去。去干什么?他没有任何明确的意识,他只是感到他需要声音,需要和声音对话,以驱赶他头脑里那团乱丝。隔着板墙的空隙,他看见草料间里闪着灯光。他推开虚掩着的木门看了看,是“头人”刘鹏正掰开喂马的豆饼,一块块往嘴里填。他狼吞虎咽地嚼着,竟连索泓一的开门声,他都没能发觉;直到桅灯下出现索泓一的人头影儿了,他才骤然地回过头来。当他发现来的不是巡夜的队长,而是索泓一,便向他招手说: “来!快来——”
索泓一被他那圆鼓鼓的腮帮,逗起了一点快意说:“我说你总没掉膘呢?!原来是如此这般!”
“这年头各有各活下去的高招儿,你搞宣传,喝高粱面茶汤(糨糊);我喂骡马,我吃马料。”刘鹏蠕动着双腮,伸了一下脖子,把满嘴的豆饼渣咽了下去。并拿了块豆饼,在柱子上磕了两下又把它用手一搓,搓成豆饼渣子,塞在索泓一手里, “吃吧!比吃棉花糖(指红薯面窝头),还能抗肚饥呢!不信你试试?”
索泓一吃了一口,除了有点豆腥气还挺香。他又连连塞了几大口,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豆料食物在他肠胃里发出了热能,他当真觉得精神了一点。
“这得要感谢那位‘门神爷’,在这儿盖了间草料棚。”“头人”说。
“是不是水过地皮湿,他也往家里搬豆饼?”索泓一问道。
“你别往他脸上抹黑。”“头人”刘鹏对郑昆山充满信任地伸出了大拇指, “说心里话吧!我真算服了他的‘铁’劲。有一天,我放马回来,听着草料间里有响动,以为有人撬开铁锁偷豆饼哩!隔着墙缝儿往里一看,吓得我一伸舌头,是他娘的丫〕神爷’。我心想:这家伙也许是到这儿来找食儿来了吧,便不眨眼皮地盯着他。因为咱们农场有些干部,有的还支使老婆去水田偷生稻穗哩,听说了吗?长着窝瓜脸的政委老婆,就去持过稻穗。谁敢管她?前有车,后有辙,门神爷尽管清廉,这年头弄点豆饼走,也不算啥问题。告诉你,门神爷真动了贪心,他把几块碎豆饼装在制服兜里,围棚子转了一圈后,又一块一块地掏了出来,然后翻过兜来,连豆饼渣子都倒在了豆饼堆上。好像他是惩罚自己这种行为似的,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背一口,就走出了草料间。”
“真?”索泓一像听童话一样新奇。
“谁满嘴跑舌头,让他下辈子脱生个蹲着撒尿的!”
“后来呢!”
“我急忙闪身,但到底还是叫他给发现了。他当然不知道我看见了刚才的事情,使铁青着脸对我说:‘刘鹏,人往上走难着哩,往下溜可容易得很。人活在世上最可贵的就是有一点骨气,要是连它也不要了,人就变成了动物!’
“我佯作没听懂话的样子,问道:‘郑科长,我最近没犯什么错误!您这是……’
“‘没有说你。’
“‘那是说谁?’
“‘我在骂那些想偷嘴吃的牲口!’说完,他就抬脚咔咔地离开了马棚。”
“他是在骂自己?”索泓一问道。
“那没错儿,门神爷对人对己都够‘铁’的!我信服这样的劳改干部。”“头人”刘鹏一边往嘴里填着豆饼渣子,一边鼓着腮帮子说:“可是这世上的事,也就是怪。有龙,就有擒龙汉;有虎就有打虎郎。那天,咱们那位科长夫人,居然把门神爷给‘镇’住了;看起来,英雄能过关斩将,也难保不在美人关下马失前蹄。”
索泓一眼前浮现出李翠翠那双红肿的眼睛,他苦笑地摇了摇头。为了思绪从李翠翠的影子里跳出来,他说:“照郑科长的话去推算,你我不都成偷嘴吃的牲口了吗?”
“管他牲口不牲口呢!保命要紧。”他说,“跟你掏心窝子吧!要是分配我去干大田活,让我没食吃,我早他娘的鞋底子抹油——溜了!”
“往哪儿溜?”
“天南地北。”
“去当盲流?”
“不。去闯关东。”
“没那么容易吧?”索泓一问道。
“我堂叔在东北小兴安岭伐木。他们那儿净是黑户,只要是能拉大肚子锯,又有力气,能在那儿混口饭吃。”刘鹏抹了抹嘴上的豆饼渣子,忽然惊异地反问道: “你怎么问起我这些事儿来了,是不是你也想……”
“……”索泓一回答不出。
“说么,我和你可没有隔心。”刘鹏说,“那天你砸在我脸上的西红柿,使我们成了朋友。”
“我只是看不见希望。没有希望的生活是痛苦的。”
“如果我有你那一身手艺,早就到社会上混去了。”刘鹏说,“社会上就是再缺吃的,也不至于啃豆饼。”
“要是抓回来呢?”索泓一忧心地问。
“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随便往那个城市一钻,他们上哪儿去抓你?退一步说,就是真赶上你倒霉,抓回来不就是进严管队么!”
“容我再想想。”索泓一把一口豆饼咽了下去,“我还拿不定主意!”
“我说老索,你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半大老粗,我跟你一块走。咱们到外面弄点简单的道具,串乡走镇,你变戏法,我给你打锣。”刘鹏认起真来了,他站起身来,把桅灯的火亮捻下去。
草料棚顿时幽暗下来,索泓一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忐忑不安地望着刘鹏脸上两个大颧骨,不知该怎么回答刘鹏的询问。
“怎么样?”
“你背着我从银钟河到农场,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
“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刘鹏欢喜嘎蹦利落脆。你拍板吧!”
索泓一犹豫不决地说:“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政策!”
“嗐!我说老索,我们‘内矛’还受着管制,你们‘敌矛’就甭作天上掉馅饼的好梦。”刘鹏坦率地表白自己的看法,“反右派以后不是又闹腾一阵子反右倾吗?凡是沾‘右’字号的,都不会有香饽饽吃。”
“再等等看!”索泓一明知刘鹏的话在理,但他无法挣脱自我羁绊。他往口袋里装了几小块豆饼,有点内疚地对刘鹏说,“耽误你夜班喂马了,关于那事……你千万别对咱屋里人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什么时候饿了,夜里你就上我这儿来吧!”
“真谢谢你了!”索泓一推开棚门,像出洞的老鼠一样,向左右看看;当他确信周围没有人迹时,佝偻着身腰从马棚的暗影跑回了屋子。
从这时起,刘鹏和刘鹏掌管的草料棚,成了他的亲密伙伴,几乎每当夜深人静,屋里大炕上呼噜演奏会开始后,他都悄悄地去马号给瘪瘪的肚子去“加钢”。夏天很快过去了,落叶带来了一个萧瑟的秋天。苇尖黄了,芦花落了,秋风卷过这片荒漠的土地,草尖发出咝咝的哨语声。首先让索泓一感伤的是驮着他去各分场画画写标语的那匹老马死了。几个月的时间,他和那匹走路也打盹的老马,有了很深的感情。它拉了一辈子车,驾了一辈子辕,转了一辈子盘道,最后没得到葬埋的礼遇;它被弄到干部伙房宰了吃肉,为表示对这伙“公民”的照顾,给“新生班”打来一桶下水汤。索泓一那个大海碗里,被勺子捞进来一只马耳朵。索泓一看见它眼窝就红涨起来,在方圆几十公里纵横交错的古道上,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和它悄声说话 ——尽管它从不对索泓一的话作出任何反应。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端着这碗下水汤,走到马棚,洒在这匹老马站立的槽头。还没等他转身走开,跑来一条瘦狗,叼起那只马耳朵就跑了。
第二件引起他忧虑的是:李翠翠不足月的女娃子早产了。他怀疑她是有意用超负荷的劳动,使这娃子过早地降落到人世间来的,她或许幻想那肉疙瘩是个死胎。可是这个不足月的女娃子,却像她爹那么铁,居然成活下来,活得还挺结实。这是一天他到干部住区给分场政委杨绪家的山墙去画猪,长着坑坑洼洼窝瓜脸的政委老婆,嗑着转日莲籽儿对一群围观他画画的妇女们咬耳朵时说的。索泓一不知是出于女人们之间的忌妒,还是政委和科长之间有什么磨擦,反正从这个女人嘴里吐出来的词儿,使索泓一耳鼓发麻:
“她养了个小黑丫头片子!”
“也许是别的男人的野种儿呢!”
“当爹的缺德,当娘的准做小月子!”
“她爹咋缺德了?我告诉你,那个黑鬼上总场去告老杨,说他媳妇下稻田去捋稻穗子。我就不信那黑鬼不偷青。不偷吃,他那双登山倒的大头鞋,咋会咔咔地迈得那么有劲?!”
“我就不信他是黑老包。”
“这个黑杂种日的,不知怎么会娶上那么个花狐狸!”
“…………”
这些肮脏的语言,出自政委夫人之口,使索泓一深深吃惊。那些妇女不知是她的丈夫官比政委小,还是害怕这个窝瓜娘娘的泼劲儿,都木然地听着,木然地站着,静听着窝瓜娘娘一个人说单口相声。索泓一听了这段海骂,两条腿窸窸窣窣地直打颤,他为郑昆山不平,更为李翠翠担忧。原来不仅囚徒们在饥饿面前鸡吵鹅斗,连这些管理囚徒的干部家属区,也并非太平世界。她们偷拿还不算,还像牲口一样咬群欺生。矿山来的家属对比原来就在农场的干部家属来说,理所当然地是“外来户”,所以挨咬挨踢的必然是新入棚的“牲口”。那么,李翠翠拉扯着一个小黑丫头,未来的日子充满艰辛哩!
初冬,天上飞落下来第一场小雪,索泓一遇到第三件透心凉的事情——刘鹏偷吃豆饼的事儿,被郑昆山发觉了。郑昆山来到农场后,依然不改他在矿山之雄风,每夜在大墙内外巡查,刘鹏摸透了他的巡视时间规律,倒是没在他巡视马棚时漏馅。说来也巧,那天郑昆山夜半奉召去总场部开会,来马棚牵马时,正碰上刘鹏大摇大摆地在嚼食豆饼。由于他两腮正鼓得像松鼠,刘鹏无任何诡辩的理由,只好伸长脖子,把豆饼渣子一口咽下去,在郑昆山面前低下了头。
“我说马群那么瘦呢!原来你在夺食儿!”郑昆山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指点着刘鹏,“我告诉过你没有,人应该活得有点骨气?”
“告诉过。”
“那为啥……”
“我个头太大,总觉得肚子不饱。”
“还有谁来这儿偷吃过马料?”
此时索泓一正龟缩在草料棚的角角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正想迈步出棚去自首,只听刘鹏回答说:“队长让我看马号,没人敢来偷吃。”索泓一忙收住了脚。
“就是为这一点,才让你喂马的!”郑昆山训斥道。
“我知道。”
“该怎么处理你?”
“送严管班。”
郑昆山用马缰绳抽打着自己的手心,半天没作出裁决。索泓一猜想,他很可能用马缰绳狠狠抽打刘鹏的脸,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抖动了一会儿马缰绳,突然一跃身子蹦上了马背,接着他抖开缰绳,朝农场总部奔驰而去。
刘鹏惊愕地望着索泓一。
索泓一痴呆地望着刘鹏。
“太怪了!”刘鹏困惑不解地自语。
“也不怪!”
“咋不怪?他刚才分明想用马缰绳抽我!”
“是起了那样的念头。”
“怎么又不抽了呢?”
“他一定是记起了他往兜里揣豆饼的事情,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感到没有理由处罚你。”索泓一判断着,“也许,他现在骑在马上,正在自己抽打自己呢!”
“我从现在起,绝不再吞一口豆饼。”刘鹏激动地说,“为了不因眼馋而犯忌,我要求下大田。”
“不必要!”
“这么作是为了敬重‘门神爷’!”
就这样,他请求不在马号喂马,郑昆山不情愿地批准了。但他到大田班不久,刘鹏就忍受不住了大地的饥寒。索泓一曾劝他重返马号,甚至表示为他去找郑昆山请示。刘鹏以“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口头禅,回拒了索泓一。在一个飘着小雪花的黄昏,同屋的人都急忙地奔向食堂,索取那两个红薯面窝窝头,他把索泓一叫到了房后,一把攥住了索泓一的双手:“老索,我要走了!”
索泓一知道这个“走”字的含义,默不作声。
“咱们混在一堆的几个月,我办过对不住你的事。你刚刚新生,我就组织了个 ‘蒙头会’……”
“那事我早忘了,可是记住了你对我的照顾。”
“我知道你还下不了决心,这也难怪。你在农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肚子虽说瘪点,倒底还能雁过留声。我这半大老粗,不能和你相比……”
“你去哪儿?”索泓一眼睛潮湿了。
“闯关东去,找我林场的堂叔。”
“三面是海,一面是河,你出得去吗?”
“我从小在窑坑里浮水,银钟河拦不住我。”
“当我完全失望的时候,我也许会去找你。”
“多保重吧!”刘鹏紧紧摇了摇索泓一枯瘦的双肩,扭头就钻进苇塘间的小路。索泓一不敢远送,只是爬上一个土岗,看黄昏时的北国落雪,渐渐淹没了“头人” 的身影……
老马死了。
朋友走了。
在这块土地上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仿佛被掏空了一半。剩下的除去那些生活在铁丝网内的“同窗”和李翠翠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东西。偏偏那些“老右”对他的处境缺乏理解,当他们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出工,偶然间和胳肢窝下夹着板刷的索泓一在路上碰在一起时,总要表示一下他们的祝贺:
“喂!幸运儿,够自由的!”
“我们去挖渠抬大筐儿,你多轻松!”
“在河那边找个妞儿结婚算了!”
“我们还要在铁丝网里苦熬苦受!”
每每听见“同窗”们的贺词,索泓一总是立刻低下头去。他怕伙伴们看见他那只迎风落泪的眼睛,更怕他们看清他黄瘦的面颊。直到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走得远远的时候,他才扭过脖颈,深情地望着这些“同窗”的背影,并喃喃地低语着: “幸运儿!幸运儿……”
他很少能碰到李翠翠。他猜得出:自从女娃子出世,她的那双脚一定是被娃子、尿布、锅台给捆了个结结实实。有一天,他奉命给分场政委杨绪要娶亲的儿子去油漆箱子,他突然发现在这个饥饿的农场,也存在着并不饥饿的角落。窝瓜娘娘的院里,鸭鹅叫,鸡上墙,连那只狮子猫都是肥囊囊的,身上的肉一蹦一颤。窝瓜娘娘为了答谢这个不索取任何报酬的义务油漆工,特意留在她家里吃了顿饱饭。索泓一永生不会忘记娘娘的这次招待:大米饭,蒸鲢鱼,连鸡蛋汤里都冒着一层香油花儿;那一闪一闪的香油亮光,非常像索泓一饿得走不动路时,两眼冒出的点点金星。吃饭之际,政委杨绪下班回家,他把马往院内槽头一拴,就和索泓一坐到一个桌子上来。他一边吃一边不断往索泓一碗里夹菜。
“政委……”索泓一受宠若惊。
“吃吧!我知道你饿!”政委用他那只胖而短的手指,还给他斟上一杯高粱酒, “喝点暖暖肚子!”
“我不冷!”
“喝吧!”他带着三分醉意地说,“共产党里的劳改干部,是有人情的。并不个个都像你们说的那位‘门神爷’。”
“……”索泓一不知所答。
“我这个人是个爱才如命的人,你一专多能,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哎!当初你画那张漫画干什么,真是个书呆子!”杨绪似乎为索泓一的命运而惋惜,仰脖又喝了一杯,“不过既然你已经折进来了,就安心在这儿干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画驴,总场场长很喜欢黄胄画的新疆毛驴!”
“……”索泓一话没回答出来,筷子倒失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把筷子捡起来,头“咚”一声碰在桌角上。
“用不着紧张。”杨绪安慰他说,“以后,你可以常到我家来吧!我给你预备下纸笔砚墨。如果场长喜欢你画的画,会把你调到总场部去,叫你挑班搞一个文化组,把监狱和劳教队的能人都抽出来,又画又演。到那时生活上不用你再考虑肚饥,政治上的问题么,也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谢谢政委的关心!”索泓一被那杯苦酒呛得连连咳嗽,“我……我……我真不会画毛驴。”
“会画马吗?”杨绪把胖胖的脸转向院子拴着的马。
“也不会。我原是在文工团搞美术设计的,只会画点背景什么的。”索泓一诚实地回答。
“可是你在我山墙上画的猪,就活灵活现么!”杨绪把烟卷举在了手上,两眼直盯着索泓一,似在审查他的诚实,“当然,也有毛病,你把它画得瘦了一点!”
“政委,我……我吃饱了!”
“你再吃点!”杨绪关切地说。
“不了!”索泓一点头哈腰,表示着对政委给他这顿饱餐的谢意。
“还有一只箱子没有描凤!”窝瓜娘娘终干发言了,“是不是请……”
“我明天准时来您家。”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回答。
政委杨绪站起身,把桌子上半盒“熊猫牌”香烟,塞进他的口袋。索泓一本想告诉政委他不会吸烟,但唯恐又引出别的话来,便再次向杨绪表示了谢意,匆匆出门。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索泓一很不愿意多在政委家停留,是对分场头号人物的本能恐惧?当然不能排除这个因素;但在索泓一心里更觉得不能适应的,是杨绪对他过分的宠爱。他甚至恍惚感到这个白白胖胖、小腹微微外凸的政委,不仅仅是让他画驴,而是把他真当作驴骑,去到上司面前用“驴”上供。索泓一回头看了一眼,他留在政委家山墙上的那口猪,觉得那形象倒正如他的一幅自画像,他不敢多看那壁画儿,埋下头来快步离开杨绪的家。
在他路过家属区边沿的那栋红砖房时,他情不自禁地朝那苇子夹成的篱笆院望了望——这儿是郑昆山和李翠翠的家。篱笆院里静悄无人,只有挂在房檐下成串的干白菜头和几个耀眼的小红辣椒,在风里晃动着。他在篱笆跟前停下脚步,想听到一声女娃啼哭,或者是母亲哄逗女娃时的笑语,那将是对索泓一的巨大安慰——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索泓一用最快的速度,算计了一下那女娃的月份,秋天到初冬,女娃不过才出生了三个月左右,李翠翠又不会抱孩子走娘家,这母女俩此时肯定在这三间红砖房里。可是这儿竟听不见人声,就连一缕炊烟也没看到。本来,索泓一心里就像吞噬了蒺藜,现在更增加了心中的沉郁。
西沉的太阳落到苇梢后边去了,苍茫的田野顿时抹了一层灰褐的颜色;唯独索泓一脚下踩着的一层微雪,在茫茫暮色中闪着银色的冷光。往常,他走完这段路,不知要歇上多少回。这次由干在窝瓜娘娘家吃了肚儿溜回,他当真脚下有了些力气。路过那棵大槐树时,他没停步;路过那棵雷殛木时,他也没有停步;当他钻出苇丛之间的小路后,他却蓦地定在了那儿。在一片昔日开阔的红薯地里,飘动着一块樱红色的头巾。一个妇女,正举着镐一下接一下地刨着什么。原野四处皆白,因而那妇女的影子,能看得特别清楚;她腰肢一弯一直的动作,她慢慢往前移的脚步的姿势,迅速告诉了他——她就是李翠翠。
索泓一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走去。田野是空旷的。苇尖是枯黄的。在白皑皑雪地上刨食的乌鸦,扇动着黑色的羽翅,呱呱地鸣叫着飞向树巢。天穹下只有她一个人,把身子不断弯成弓,并用镐头叩向大地,这形象一下绞碎了索泓一的心。
首先顺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是索泓一没有找到那个女娃。直到他走近了李翠翠,才看清她把婴儿用夹被缚在了脊梁上,女娃在她脊梁上不断哇哇地哭,她在不断地刨。这块荒漠的土地上除了母亲和女儿以外,还有一只会出气的动物——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半大猪崽,也被李翠翠用麻绳捆在腰上。它哼哼叽叽地叫着,在李翠翠身前身后转来转去。
索泓一最初以为,这是李翠翠到野地来放猪崽。过了会儿,他才完全明白了:用麻绳拴在她腰上的那只猎崽,被她用来当作为“探测器”,那猪崽凭着敏锐的嗅觉,能不断地发现“地雷”。只要是猪嘴往哪儿拱,李翠翠一脚踢开它,就在那儿下镐。刚刚上冻的土层被铁镐刨开后,准能从那儿刨出一块半块的红薯。
本来这是很能逗人发笑的场面,但是索泓一那只坏眼和好眼一块儿涌出泪水,因为这幅画面太严酷了,严酷到几乎使他失去走近李翠翠的勇气。他看看她身后被镐刨得坑坑洼洼的土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创出来的红薯,便悄悄地走上去,将这些零乱的红薯堆在一块儿,好使她带回家时方便一些。就在这时,李翠翠为哄逗哭着的女娃,直起身腰,一边叨叨着“好丫丫不哭,娘给你刨红薯”,一边回过头来。
孩子倒是停止了哭声,可是孩子娘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
“你……你……啥时候来的?”
“刚到。”
“咋不言语一声?吓了俺一大跳!”她消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索泓一透过蒙蒙泪光凝视着她。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她就像红薯地旁那片苇林一样,由葱绿变成枯黄。眉眼虽然还是过去的李翠翠,两腮却凹陷下去了,如同一颗挂在枝头的水蜜桃,突然受了雹伤,不但失去了圆润的外形,而且失去了鲜美的光泽。
“咋的了?”她发觉了他的怜悯目光。
“你太苦了!”
“生了个娃,俺家多了个张嘴吃食的,又有啥法儿呢!”她把头巾往上撩了撩,一绺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出现在她眼角旁的细碎皱纹。
“我听说了。”
“瞅瞅她吧!俺背上驮着的小狗儿!”她歪斜过身子,把这苦娃的脸甩给了他, “生下这娃以后,俺奶水不足,喂些高粱面茶汤,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这女娃也真皮实,除了不吃柴禾棍子,啥都能吃。”
索泓一用手指逗逗那“小狗儿”,小小的女娃像通灵性似的,朝索泓一咧咧嫩红嘴圈,露出鼓鼓的牙床——她还没露一颗牙尖哩!索泓一掏掏口袋,这边的装着政委送他的半盒“熊猫”烟,那只口袋里装着窝瓜娘娘塞给他的一把糖块,他捡出几块软糖来,递给李翠翠:“留给孩子吃吧!”
李翠翠接过糖块,像看什么稀罕玩艺似的,喜中有惊地问:“哪来的?”
“杨绪儿子要结婚,他老婆给我的喜糖。”
“为啥给你?”她刚刚绽开的嘴角并合了。
“嗐!拉我去给他儿子的家具涂油漆。”
“你是油漆匠?”
“干东不干西,反正我只有两只手。”
“给你啥好处了?”
“给领导干活,都是尽义务!”
“谢谢,俺娃不吃!”李翠翠麻利地把糖块塞回索泓一手中。她把那绺垂下来的头发,往头巾里一塞,一抖绳子,把小猪又在上找上哄赶起来。
“翠翠……这是……这是……”
“俺娃不吃当奴隶换来的食儿!”她说,“哪怕就是燕窝鱼翅。别看俺娃嘴上沾着高粱面。她和她爹一样,还嫌这糖块脏呢!”
索泓一木然地愣住了。
李翠翠一边刨着土垅,一边气囊囊地说:“俺那口子别看脸黑嘴黑,心可不黑。那些婊子娘们儿,整口袋整口袋地从库里往外偷粮食,那些干部装看不见,俺那口子饿得夜里在地下来回走遛儿,也不拿姓‘公’的一粒粮食。俺也骂过俺那口子是傻瓜,是木头人,也用你们的嘴骂过他,说他是‘拿……啥……破仑’,‘活门神’,和他在一块滚的时间长了,倒觉得俺那口子,真还有他的长处哩!我敢打保票,在农场几百个会出气的干部里头,就属他手脚最干净。”
索泓一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俺理解你骨头软,但是俺可看不起你去卖身。”
“卖身?”
“咋不是卖身?你就是真正的罪犯,也是给国家干活,谁叫你给人家去当长工了?”李翠翠直起身腰,歪头瞪着索泓一说,“当然啦,人家办喜事时,你给人家吹喇叭,抬花轿;人家死了人,你给人家糊纸幡,摔罐子,人家会赏你口吃的,或在你们那伙人中给你个芝麻豆粒大的官儿当当;可是,你的良心呢?一个喝过墨水的人干这份差事,俺都替你害臊!”
索泓一脸猛地红涨了一片:“杨政委亲自去找我的。”
“你就不会顶回他去。”
“我不敢。”索泓一心悸地回答。
“去几天了?”
“今天是第三天,明天还要去一天。”
“算了,明儿个你去银钟河岸看苇子。”索泓一背后有人开了腔。
索泓一回头一看,郑昆山汗流浃背地站在他的背后。他什么时候来的,索泓一全然不知,但他看见了田边的小路上,停放着满满一辆小平车芦苇,——索泓一猜得出来,他是去拉过冬烧柴,路过这儿停步的。索泓一偷眼看了郑昆山一眼,他脸色阴沉得像黑锅底,两道扫帚眉紧皱着,好像这座火山会立刻喷发出烈焰似的。他赶紧向郑昆山应了两声“是!是!”回身便走。
“你站一下。”郑昆山呼喊道。
“您是不是叫我把柴禾给您拉到家去?”
“我自个儿会干。”
“那……”。
“我告诉你,河滩上堆满砍倒的芦苇,这是咱们农场今冬明春的烧柴,谁叫你你也不能离开那儿。少了一垛芦苇,我可找你算帐!”郑昆山下着硬性命令,“关于改变你工作的事,待会我去通知你们队长!”
“政委要是骑马去喊我呢?”索泓一颤颤惊惊地问。
“毬毛!我对你说过了,谁叫也不行。”郑昆山加重了“谁”这个字眼的分量, “你听懂了吗?”
“懂了!”索泓一身子挺得笔直。
郑昆山一摆手:“走吧!”
“别走!”喊他的是李翠翠。她把堆放在土埂上的红薯,递给索泓一几块,声音也俨然像是下达命令:“拿着!”
“我不饿!”索泓一推拒着。
“给人家当长工吃了顿饱饭,可饱不了一辈子!”在她抱怨的口吻中,明显地掺杂着嘲讽。
“拿着吧!”郑昆山的口气,倒显得比李翠翠和蔼,“回屋里用锅煮煮,能顶顿饭吃!”
索泓一的手掌已经伸出去了,但是他那只手像触了电一样抽缩了回来。他没有勇气去接那几块红薯,就踏着田野上的积雪踉踉跄跄地跑了。按体力,一个患二级浮肿病的人,是没有奔跑能力的,但是内疚和羞愧像两把剪刀,剪得他心疼。这种从内心升腾起来的净化力量,竟然支持他一口气跑出田野,跑上小路。
天渐渐昏黑下来,索泓一在一片枯黄的芦苇后面停步喘息。透过那摇摇晃晃的苇尖,他跷足眺望白皑皑田野,郑昆山和李翠翠的身影,虽然显得模模糊糊,但依然能把他和她分辨清楚。矮矮的郑昆山举起镐头,继续在田野上寻找着食物,李翠翠背着娃、牵着猪崽,充当着她男人的向导。由于母亲直着身腰走路,女娃不再哭了;那猪崽似乎感到了有失公平,嗞哇嗞哇的叫声时断时续。
索泓一的头像成熟了的葫芦,从他细细的脖颈上垂落下来:“到银钟河看守芦苇也好,那儿清静,可以静静心思。当然,在那儿难以见到李翠翠了,可是那儿能看到穿梭般的白帆,和对岸的自由世界。”
第七章
银钟河终于走到了。
日影西斜。
鸥鸟低飞。
一股浓浓的水草气息迎面扑来,两个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边,用手捧起河水咕嘟嘟地喝了个够。当他们抬起头来,同时遥望对岸时,发现了那只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曲柳上,竟然没有摆渡人。秋风吹皱一河碧水,那小船随着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着秋千。
河面很宽,拖轮和风帆穿梭往返,每条船的后尾,都翻起一道长长的水花,像犁铧耕过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条条土垅。河滩上草尖已经开始发黄,但是那枚串红却开得艳红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黄、乳白色的花冠交辉,银钟河岸仍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
“喊摆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议说。
“先歇会儿!”士兵把军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冲洗着他的板刷头,并问索泓一说,“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个字。顺势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马组成的一支巡逻队,沿着河坡呱哒呱哒地奔驰过来,褚大个儿遇到了同伍,便和他的伙伴聊天去了;河滩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顺手掐了朵野菊,放在鼻孔下边闻着;然后把这朵花掷进河心,看着这朵野菊随波逐流……
褚大个儿似在向战友们述说他过河的任务,“右派……戏法……画画”一类的字眼,不断被风送进索泓一的耳里。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边问边想着他自己的心事。
……他对这儿太熟悉了,看芦苇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这河滩上漫步。当时,河滩上有一间苇笆房,外面抹着一层黄泥,他身下铺着的是厚厚的干芦苇,压在棉被上防寒的也是干芦苇。在向阳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员给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锅灶,他每天在河坡上,用锅蒸煮他那份口粮。银钟河是条永不封冻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云,看水,不知为什么,这千篇一律的风景画,他总是看个不够。尤其使他惬意的是,河里有鱼虾可捞。偶尔有船工把船靠到岸边,借他的锅灶煮鱼蒸饭时,总是慷慨地给他留下一些吃的。这里,既有答谢使用他的锅灶之意,也有对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怜悯之情。一冬过来,他的浮肿逐渐消退,体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这些仅仅理解为“因祸得福”,仔细想想,却也包涵着郑昆山的苦心安排。一场席卷大地的饥饿,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变着人际关系。李翠翠和郑昆山的距离本来很远——尽管他们在一盘炕上睡觉——远得就像天河两岸的织女和牛郎星,但在饥饿面前,他们的心贴近了。表面上看,是郑昆山正在驯服着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渗透和影响着郑昆山,使“拿破仑”人性回归;实际上饥饿以其无可估量的蛮力,改变着人的结构组合。在索泓一心里,永远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红薯地上,郑昆山和李翠翠相德以沫的画面。那是悲恸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猪。一对土里寻食的苦难夫妻。不要说李翠翠,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郑昆山身上蕴藏着一种可贵的东西,他经历了对他的惧怕之后,竟然觉得他真有些可爱之处呢!
那天,他心里火烧火燎地回到屋子里,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块,抛给他的同伙;接着,他把政委杨绪给他的半包“熊猫”牌香烟,分赠给屋里的所有成员。几块糖,半包烟就使得这间屋子,像是过了年节。
“这些宝贝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首先说话的是只剩下半口气的性变态狂。专政的威力没能医治了的奸尸犯,被大自然赐予的饥饿征服了。这个长着一张吹火嘴的多事之徒,最近很少谈到女人。他的浮肿已经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惩罚那个“爱溜缰的牲口”似的,连那家什也变得虚泡囊肿。他终于发现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质——那就是粮食。没有它一切都会枯萎,因而他首先倒着那半口气,表述对索泓一的谢意。
“是家里人送来的?”第二个成员向索泓一提问。
“…………”
“没看见你家里来人呀!”
“…………”
“……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卖身钱!”索泓一被追问得无路可走,愤然地往炕上一躺。
“卖身?”
“你被人鸡奸了?”
索泓一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他把棉被拉开,往脸上一蒙,任凭同伙再问些什么,他都如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声不吭。第二天早上,队里有马车去河滩装运芦苇,他把行李卷往上一扔,把吃饭用的盆碗装进网兜往手上一提,就来到了银钟河。
他看河,河很清。
他看天,天很蓝。
这蓝蓝的天和清清的河,突然让他想起了爸爸。爸爸有蓝天的深远,有大河的清澈。不,爸爸不仅仅具有这些,还有大河发威时的滚滚涛声。索泓一深感自己沾满污秽,无脸以对大河蓝天。他坐在河坡上,下意识地咬着一片桔黄的草叶,又琢磨起郑昆山这个人来了,职业赋予他一个“门神爷”的绰号,也许正是他的光荣。尽管这位“拿破仑”,有着许许多多为知识分子所不能接受的陋习;可是他是个真正的人。是个挺着腰板,咔咔咔地迈着重步向前走路的人。他不仅对改造对象来说是块“铁”,对杨绪这样的顶头上司也同样顶得上是块钢;也许正是他身上这些不规则的基因组合,李翠翠的生命重心才开始向这个“黑鬼”身上倾斜。难道不是吗?!
第二天早晨,索泓一正在河坡上燃着了芦苇熬高粱面糊糊,河岸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以为这是沿河巡逻的马队过来了,因而并没在意,直到马蹄声突然在他头上消失,他才停下手里搅动着面糊糊用的那节粗粗的芦苇,不无好奇地向河堤上仰视。棕色的蒙古马已经被主人松开了缰绳,在河堤上垂着头寻找草根;索泓一迅速从马鞍上垂下来的那双锃亮的马镫分辨出来——政委杨绪来了。
他很魁梧,身材比得上河坡上的老杨树;他面孔白皙滚圆,就像刚出笼屉的白白的暄馒头。他穿着一身区别于一般农场干部的猎装,双筒猎枪枪口上挑着两只死兔子,似乎他是在猎归时经过这里,而非故意到这儿来找索泓一的。因而,他的两眼并没有注意索泓一,但是那双高腰马靴,却缓缓地向河坡下这口锅灶走来。
“杨政委!”索泓一虽然不想主动叫他,但受本能的驱使还是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好像他刚刚发现索泓一的存在。
“我在熬糊糊。”索泓一看看苇子要烧完了,往灶膛又续了一把芦苇。他尽量不去看杨绪的脸,专注地盯着灶膛里升腾的火苗。
“吃得饱吗?”
“能吃饱。”
“是实话?”
“实话。”
哗啦一声,杨绪枪口上的两只死兔子,被他甩下来一只,扔在了索泓一的苇堆上:“留你过个节吧!”
索泓一生怕这只兔子,成为他重新去杨绪家的桥,便马上把兔子,双手捧给政委:“我不……不饿!”
“撒谎!”杨绪顺舌尖扔出来重重的两个字。
“我嫌它有腥膻味儿!”索泓一说,“我从小就不吃膻,吃了浑身出疙瘩。”
杨绪笑笑:“还有这个讲究?”
“嗯!”
“这么说,古人说的‘饥不择食’这句话,就该作废了?!”
“杨政委,也许是我肚里不缺食儿!”
“好了,那就叫它去喂鱼吧!”杨绪用靴子尖儿挑起那只死兔,一扬腿就把死兔子甩进了银钟河。他脸上没有一丝怒意,看了看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高粱面糊糊说:“高粱面经煮,要煮熟它得烧旺火!”
索泓一觉察杨绪的弦外有音。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还无法捕捉清楚,只好含混地应承着说:“是的,它比玉米面。白面都吃火候!”
“这儿的成员也是一样,有的像一熬就熟的玉米面,有的像煮不烂的牛蹄筋。” 杨绪缓缓地围着灶台踱了几步,依然面带微笑地说,“专政单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施,只有靠加强火力,提高铁锅里的水温。”
索泓一搅动糊糊的苇棍,一失手掉进了糊糊锅里。
“谁叫你来这儿看堆儿的?”序幕已经过去,正戏开始了。
“郑科长!”
“你对他说过你另有任务吗?”
“没说。”
“为什么不说?”
“我的身分是服从。”索泓一回答,“再说,那事儿……那事儿……我觉得难以出口。”
沉默。
索泓一等待着杨绪的电闪雷鸣。
“其实,我之所以叫你去干‘那事儿’,并不怀有什么私心。”杨绪并没有对索泓一大发雷霆,他依然缓缓地说,“我在农场爱才是出了名的,叫你到我那儿去 ‘描金画凤’,不外看你大消瘦了,想使你饱饱肚子壮壮身体。作为一个分场的政委,我懂得什么是国家,什么是个人,既然这个意思被你误解了,那就把那张日历翻过去吧!”
“杨政委,我感谢您的关心。”索泓一喃喃地说。
“不必了。”杨绪微笑地摇摇头,“郑科长完全有权利把你分配到这儿来,我尊重他的意见!”言罢,他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转身走向河堤。他站在大堤上,一手牵起马恒,扭头又对索泓一叮嘱了几句:“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快煮你那锅高粱面糊糊吧,它吃火经熬!”
棕色的蒙古马哒哒地远去了,索泓一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那儿,他反复琢磨着政委这几句“叮咛”,似在用难煮的高粱面,影射要对他点火加温。他后悔刚才对政委态度有失热度,说不定为这件事要承受什么新的灾难呢!望着马蹄在大堤上留下的一股尖烟,他嗅到了一股焦糊气味。低头一看,那锅高粱面糊糊,因为火大已被熬干了,变成了一锅褐红色的糊锅巴。“也许这锅粥就是我未来命运的象征。”他想。可是那惩罚的讯号,一直没有传来。直到逼近年节时给他运送口粮和咸菜疙瘩的马车夫,却给他送来了另一个信息:长着吹火嘴的那个性变态狂,到天国去报到了。他的浮肿过了肚脐,浑身上下“胖”得像退掉了皮的大马哈鱼,死前他把棉絮都撕着吃了,梦吃般地说着他看见了菩萨娘娘脱光身子,在蟠桃宫旁的天池里洗澡,她正向他招手呢!
“最近见到郑科长了吗?”他一边帮着马车夫往车上装芦苇,一边询问马车夫。
“见了,这家伙最近背兴。”马车夫说,“不知道为了个啥,都喊他郑队长了!”
“什么?”
“被降职了呗!”马车夫用绳子勒着满满一车芦苇,嘻嘻哈哈地说,“活该,谁叫他整们整得那么狠。这是报应!”
“不是报应,是报复!”索泓一忿忿地纠正马车夫的语失。
“变戏法的,他可是门神爷,谁能报复得了他?是你,是我,还是哪个不怕死的小鬼?笑话!”
“大鬼!”
“谁是大鬼?”
索泓一不再和马车夫磨香根,他待马车走后,取出铅笔,摹拟着郑昆山的脸型,画了一幅想象中‘门神爷”的肖像画。画面上郑昆山头戴唐朝时道人的方巾帽,他眉须竖立、双目瞪圆,堂堂一副捉鬼的神态。画上角,他写上“当代钟馗”字样,下边信笔由来地胡诌了两句打油诗:
钟馗虽会捉死鬼
活鬼也能戏钟馗
他把这幅抒发对杨绪忿忿之情的画,先是保存在褥子底下,后来想起《嘴上挂锁的人》那幅漫画的悲剧性命运,他把这幅画从褥子底下拿出来,在蒸高粱面窝窝头时,当作燃着芦苇的引柴烧了。尽管如此,他头脑里总盘旋着那幅化为灰烬的漫画。他猜不出杨绪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把关老爷给贬为关平、周仓的。关于这个干部之间的秘密,他询问过好几个来拉运芦苇的车把式,个个都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索泓一只好把这个疑问闷在心里了。
到了来年的春末夏初,干芦苇被拉光了,一层嫩嫩的苇笋,在这片土地上织成一片新绿的时候,他才解开了这个谜。那天,天刚麻麻亮,索泓一照例地爬上河堤,看银钟河里第一只帆,看河里的第一朵霞。然后,他沿着宽宽的河堤慢慢跑步。近半年时间,过往河上的渔人,给了他搓板一样的胸膛以肌肉,银钟河的鱼虾,补充了他血管里循环的血浆。一度枯萎了的生命细胞,像充了电的马达一样,使他在艰苦的环境中,重新萌生了跃跃欲试的动力。
他刚在大堤上小跑几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郑昆山。他马上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郑科长!”
“今后,叫我郑队长吧!”他的脸板得铁青。
“……”索泓一语塞地转口说,“您是来安排我工作的?干芦苇已经拉完了!”
“你先回你的苇棚一趟,有人在等你!”郑昆山神色显得十分急躁。
“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向了滔滔的银钟河。
一种不安的感觉,立刻钳住了索泓一的心。这是谁呢?难道是李翠翠?这么一大早,到银钟河来干什么?每次李翠翠和他见面,都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郑昆山的,这次郑昆山能充当向导,把她带到这儿来吗?索泓一心神不定地往河坡下走着,两眼直直地盯着那间看守芦苇的小屋。
“瞅你走路像怕踩死蚂蚁似的!快点!”屋门里端坐着的李翠翠向他急急地招着手。
“你?”
索泓一刚进屋,李翠翠就把苇帘门放下来了:“坐这儿,听着!”
“这……不太合适吧!”索泓一指指屋外,又指指苇帘门。
“俺们那口子批准了,你放心吧!”李翠翠朝他撇撇嘴,“瞅你这股子酸劲儿,真是一辈子也难改了。”
索泓一稍稍安定下来,这时他才看见李翠翠肩上背着一个印花小包袱,马上警觉起来:“你……这是……”
“俺回兰考!掌柜的说了,允许我跟你来辞个行。”
“回兰考?”
“哎!这也是杨绪两口子逼的!”李翠翠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老郑挨整了吗?就打那天他把你调离宣传工作到河滩上来,那一对儿就给老郑小鞋穿。”
“谁不知道郑科长是双铁脚,这小鞋怎么个穿法?”索泓一半信半疑。
“杨绪拿俺开老郑的刀,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俺原来是河南兰考县的盲流。一个公安干部,收留盲流,并成家立业,杨绪说他严重违反了政策纪律。”李翠翠 “呸”地吐口唾沫,“这不是一天结成的冰疙瘩,老郑逮着过他老婆偷稻穗,给他往总场汇报过,这两口子早就憋着收拾老郑了。可俺没想到……没想到……老郑吃了我的挂落!”
“难道盲流就不能有个家?一辈子盲流不更增加社会负担吗?”索泓一愤然地站起来。
李翠翠一扯索泓一的袖子,把索泓一拉坐到地铺上,低声地说:“俺想俺真是苦黄连籽凡脱生的,命太苦了。那些天,天天开会整俺的老郑,俺心急火燎,因为是俺在那天夜里闯进老郑屋里去的,他是为俺挨整。偏偏就在那几天,天冷得吐口唾沫就成冰,俺不是不会偷——俺在矿山给你弄过鸡鸭啥的;俺也不是不会扛,农场仓库的稻谷麻包,俺能扛起来就走。俺和老郑相处这段日子确实觉着他这个黑脸汉子,还是个男人,俺不愿给他黑脸蛋子上抹白,所以俺规规矩矩地跟他过日子。可是……可是……就在那几天,俺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的黑丫头,断奶断炊,吃了俺给她煮的苣荬菜汤,就伸腿瞪眼!”
索泓一眼圈突然湿了:“翠翠……”
“把眼泪擦了,你听俺说下去。”李翠翠掏出她的一块沾满污渍的手绢,扔给索泓一,“要不,整老郑的会,不知要开到猴年马月,俺抱着黑丫僵直的身子闯进了他们的会议室。把黑丫往杨绪桌前一放,大声喊道:‘开吧!再开下去俺马上去跳井!告诉你,俺是祖宗三代正经八百的贫农,你家里能开粮店了,却饿死俺这黑丫头,这个是啥问题?’老郑的会不但让我给搅了,事儿还惊动了总场,总场下来人,把杨绪这老小子一下降到了我们老郑的爵位上,杨政委变成了杨科长!真开心!真解气!”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索泓一激动地问。
“俺往哪儿走?俺在这儿待定了,俺和老郑要跟那两口子干到底!俺这是去原地政府补办一个同意结婚手续。”李翠翠说。
“何必呢!”索泓一诧异地说,“你们早就是夫妻了!”
“老郑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虽说补盖那个公章没啥意思了,他还是坚持要俺跑一趟,这就永远封住那个娘儿们的嘴了。”李翠翠说,“再说俺从当盲流离开兰考,已经两年多了,老家还有俺的叔叔、婶子,看看他们是活着,还是也逃了荒了!”
“噢!”
“俺回去还想给俺早死的奶奶和俺饿死的爷爷上上坟。”她的眉梢弯垂下去,样子显得非常忧伤。
“你爸爸、妈妈呢?”
“俺没有爹、妈。据奶奶告诉俺,是爷爷清早背着粪箕子去拾粪,在二郎庙后头把俺给捡回来的,爷爷奶奶就是俺的爹。妈。”李翠翠话音哆嗦着。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儿!”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哩!也许就是因为俺没受过亲爹亲妈的疼爱,俺从小就懂得刚强。”眼泪在她眼皮里打了打滚,顺着脸腮淌了下来,“爷爷、奶奶都很疼俺,特别是俺奶奶在世的时候,给俺讲过一个‘雁娘织布’的传说,俺一直记得很清楚。据说,古时候兰考县就是一块兔子不拉屎的荒凉地方,有一年冬天,一个去树棵子里砍柴的穷后生,砍柴回来走在半路上,忽然发现了雪地上躺着一只冻死的芦花雁。这个后生心眼善良,便解开棉袄把这只大雁揣在心窝悟着。当他睡到半夜时,觉得身子旁边有什么东西在蹭他,点灯一看,被窝里躺着一个漂亮的大闺女。长话短说吧,他俩很快成了家。有一天穷后生对他媳妇说:‘天底下要是有人能治穷就好了!’ 媳妇说,‘俺治不了天下的穷,能治咱家的穷!我能织布,你摆布摊,咋样?’穷后生笑笑说,‘俺买不起织布的校机,布咋个织法儿?’媳妇答道:‘这你就甭管了,俺只求你在俺晚上织布时,你不能偷偷地看俺。’打这往后,这穷后生真地摆开了布摊,雁娘织出的布非常好看,布丝里带着古铜色的花纹!这些布很快就被买光了,这穷后生家境当真好了起来。有一天,这后生终于耐不住好奇,在雁娘织布的时候隔着门缝偷偷往里看了一眼,立刻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雁娘是只大雁变的,她正在拔着一根根带血的羽毛,用这些羽毛,编织着一块块的布。她的羽毛已然快拨光了,枯瘦的身子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伤痕。这后生闯进屋去,心疼地说: ‘你快把羽毛安到身上去,俺甘愿受穷了!’雁娘说:“拔下来的羽毛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插不上去了!’后生埋怨她说:‘你为啥这么干?’雁娘回答说:‘没有你,俺早就冻死在雪地上了’……”
“别说了,我不愿意听这些。”索泓一说,“你给我那个窝头几块鬼子姜的回报,已经太多了!”
“可俺总觉着不够。”李翠翠用索泓一擦过眼泪的那条手绢,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对你回报得太少,对老郑回报得也不多。你那窝头解了俺的饥,老郑把俺收留下来,结束了俺的盲流生活,可惜俺不是那只芦花雁,不能拔净俺浑身的翎毛,为你编一把挡风挡雨的伞,为老郑编一双穿不烂的鞋。俺只是个乡下丫头;不,不是丫头了,是个死了丫头的娘——一个没任何能耐的乡下女人。”
索泓一刚想安慰她几句,大堤上传来了郑昆山的喊话声:
“喂!渡船过来了——”
李翠翠蓦地站起身,掂了掂肩上的印花小包袱说:“俺那口子喊俺了!俺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李翠翠夹着眼皮,咬着下嘴唇想了想:“俺希望这是和你最后一次见面!”
“这是为什么?”索泓一怔了。
“铁丝笼里只能圈家雀子,你不该赖在这儿自轻自贱。”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索泓一一眼,挑开苇帘,向大堤上快步而去。
索泓一很想跑上大堤,用目光送李翠翠一程,他看见郑昆山站在渡口,只好拐弯跑到附近一个高土岗上,手扶着一棵老榆树树干,向那飘飘摇摇的小船眺望。
李翠翠站在船尾,连连向郑昆山叮咛着:
“黑丫她爹,心放宽点,俺不几天就回来!”
“黑丫她爹,那点土粮食你先用水淘淘,再去磨磨,省得牙碜!”
“黑丫她爹,去给黑丫的坟头多培点土,苇塘里有专扒死人吃的野狐狸!”
“里丫他爹……”
黑丫早就死了,她为什么总喊“黑丫她爹”,而不喊他老郑呢?索泓一从她这几句叮咛中终干悟到,郑昆山和她的生命已经溶合在一起了。衔接他们之间的彩带不仅仅是饥荒,也不仅仅是苦难,更为重要的是这个黑脸汉子的一身铁骨,以及他身上闪烁出来的坚韧和不屈。风顺着宽阔的河面吹过来,索泓一那只风泪眼,叭哒叭哒地滚落下泪滴;他的那只好眼也好像受了那只坏眼的感染,大滴滴的眼泪滚了下来。透过蒙蒙泪光,他眺望着李翠翠的背影遐想,她应当是属干一个真正男子汉的,而郑昆山在这一点上受之无愧。
小船飘远了,飘远了……
索泓一用袖口抹掉泪花,再也看不见那条船。只见大河东流,碧波闪闪……
“他娘的,撑船的是喝醉酒了吧!”士兵褚大个子手搭凉棚,向河对岸望着。
“班长,先吃干粮吧!”索泓一从兜里掏出了红薯面蒸的窝窝头,啃着嚼着。
士兵也感到饿了,他拿出玉米面蒸的黄窝窝头,看着索泓一狼吞虎咽的样子,扔给他一个黄的说:“换个红的吧!”
“谢谢班长!”索泓一把一个红窝窝头扔过去,“这个交换你可吃亏!红薯面的可不抗饿!”
“尝尝新鲜。”
“你心眼真好!”
士兵回头看看,见河坡上静无一人,低声说:“俺挨过饿,知道饥饿是啥滋味。俺知道入伍吃粮多,就坚决要求参了军。”
“想家吗?”索泓一问道。
“这年头粮食就是亲爹娘,吃饱肚子就不想家了。说实话吧,俺那儿也和俺那老乡的家——兰考差不多,饿死——”士兵突然警觉地把后半截话贴在唇尖上,没让它滚出嘴唇。
索泓一并不想追问这些,他只关心对岸那条船。对这个渡口,他十分熟悉,如果这岸的过河人,不挑着嗓子喊那摆渡人,那只船就会永远地横在河边。道理非常简单:这边是劳改农场,那边是自由世界,平日过往的行人就很少,值此秋忙时节,说不定那摆渡人为儿子娶媳妇去脱坯盖房子呢!不过,这正投合了索泓一的心意,他想多看看这芦花荡,也许将来他再也难以看到这么多的芦苇,这么清澈的大河了呢!不,就连这士兵也可能是最后一面,因为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另作选择……
士兵无聊地用窝头渣儿,挑逗着河边的小鱼,他每撒下一把渣渣,就看见一群白条子鱼喋水吐泡,那嫩红的嘴圈一张一合,争抢地吞噬着士兵的赏赐。索泓一看见大河的边边上,飘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它至少有半斤重。看样子它是网下逃生的,很可能在它钻网时,被鱼网刮掉了一些鳞片,因而它的躯体上斑剥地露出鳞片下的肌肉。它在求生,身子不断地蠕动,尾巴不断地拨水,硬是游动不起来了。索泓一折了根苇棍儿,帮它拨正了身子,想叫这条鱼顺水游动几下,潜入属于它的世界;可是他白费了心思,只要那苇棍子一离开它,它身子又翻转过来。索泓一突然感到,这条鱼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影子,李翠翠几次催促他离开这儿,他硬是不愿意离开这块苦难的土地。他等待再等待,可是等待到了什么呢?他最后才下决心,当一条钻网的鱼……
干芦苇被马车拉光了,他看守芦苇的活儿也随之宣告结束。这天,他谢绝了马车夫拉他回场的好意,从河边折断了一根小柳树,剃掉树干上的枝枝杈杈,一头挑起行李,一头挑着锅碗瓢勺,返回离开了近半年的农场。这些日子他用铅笔画了几十张风景画,画大河飞雪,画长天落雁,画旭日东升,画渔船夜泊。大自然以其无穷尽的魅力,还原着人的各种知能。这次他肩挑行囊杂什回场,有意用长途跋涉对自己的体力进行一次认真的考核——他不想再用板刷干涂涂抹抹的工作了,他想到大田去干重活,以汗水慰藉自己,以摘掉“幸运儿”这顶带着花环的桂冠。
走走停停,几十里路他几乎走了整整一天。但无论如何,他是个意志上的胜利者,匆匆走过了家属区以后,离他住的那排宿舍已经不远了。在他路过李翠翠刨过的那块红薯地时,他再次把肩上那根滚圆的“扁担”放下肩来,一边歇脚,一边缅怀发生在严冬的往事。那时,这片地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初雪,李翠翠背上背着那条“小狗儿”,腰里挂系着绳儿,绳儿捆着那口当向导的瘦猪。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大地虽然更换了颜色,但那个令人心灵震颤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他坐在柳木棍子上,顺着一行行土城望着,土埂上新栽种的一茬红薯秧,已舒展开绿色的叶蔓,在目光所及的绿色尽头,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土丘,他立刻联想到,那一定是“小狗儿”的坟。
他先是站起身来,而后毅然迈步沿着土垅向这个土“馒头”走来。他和那回土丘里的小东西沾亲吗?不沾;带故吗?不带!可是索泓一硬是收不住自己的双脚,蹒蹒跚跚向那土疙瘩走了过来。走近了一点,他才看见坟尖上还插着一根安魂的白幡,由于风吹雨淋,白幡的杆杆已经倾斜,白幡上的纸已经七零八落。索泓一暗自判断:这安魂幡或许是李翠翠回故里探亲前亲手插上的,不,也许是郑昆山在清明节时来扫墓插上的;不管是她的爹还是她的娘插上的,那随风飞舞的纸片都像一把把利刃,在剜割他的心。他几乎丧失了走到这坟墓前的勇气,几次停步,又几次迈步,这个小小土丘像磁石吸铁一样把他给吸了过来。
当他屏气走到土丘前时,一件使他意想不到的场面突然闯进他的眼帘。土坟的背后,一个头戴着破沿草帽的人,在一把把地拔着坟坡上的杂草。尽管草帽遮住了拔草人的脸,索泓一还是从那干瘦矮小的身躯上迅速地辨认出来:这人是郑昆山。索泓一第一个闪电般的意念,就是转身走开,匆匆离开这儿,闪到绿苇丛中去;但是另一个念头马上征服了第一个意念,为什么要躲避他呢,他不也是在承受着他的不幸吗?当然,他像拿破仑一样检阅劳教队的队列时,职业给了他以权威的荣耀,但是此时当他萎缩着身腰,在这儿拔着坟坡上的青草时,他变成了一个和自己生命价值近似的人。也许在这个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不幸,一场雷暴滚过天际,无论是高山大峒,还是参天大树,都要和小草一样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也许由于它们比小草身高,承受巨风摇撼所能产生的不幸,比小草还要大得多呢?!
索泓一满怀同情地望着他。他并没发现索泓一的存在,只是默然地拔着,拔着,绿草的草汁染黑了他那双手;间或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像风箱吐出箱内封闭许久的幽门之气似的。此时他想起了什么呢?想起了杨绪主持的批斗会?抑或是记起了李翠翠抱着僵直的黑丫咆哮会场的情景呢?不,也许他感到愧对了坟墓里的那个小东西吧?他的手稍稍伸得长一点,在这荒漠的土地上也会变得应有尽有——就像杨绪家丰盛的家宴一样。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丛中的蒺藜狗儿,手臂猛然一抖,接着他站起身来,用嘴吮着被扎破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他和他的目光碎然相遇,索泓一惊异地发现,郑昆山的脸上,挂着几颗豆粒大的水珠,迎着西沉的太阳,那几滴水珠在他黧黑的脸上,像璀璨的琥珀,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职业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过脸去,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归队了,路过这儿。”
“苇子拉完了?”
“完了。”
“…………”
“郑队长,我请求下大田干活。”
“…………”
“我身体恢复得不错了!”
“…………”
“银钟河的鱼汤治好了我的浮肿!”索泓一为了表示这不是假凤虚凰,弯腰摁了摁腿腕;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马上恢复原状,不再出现一个个酒盅似的浮坑。
郑昆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动作,可是木然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索泓一突然感到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好尴尬地转身走开。他走出去约有二三十米远了,身后忽然传来郑昆山闷声闷气的喊话声:“你去找杨科长报到去吧!”
“我愿意留在你的队里。”索泓一停步回首。
郑昆山抓了把黄土,擦着手上黑绿色的草浆,看了一眼土坟,大步朝索泓一走了过来。他把破草帽从头上摘下来,扇着汗迹斑斑的黧黑脸腮。那双深陷进眼眶的眼球,直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沉了会儿,他双手卷着那顶破草帽,低声说道: “索泓一,在你身上我真正犯了个错误。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吗?”
索泓一犹豫了一下:“我心里清楚。”
“这……也许是害了你!”郑昆山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一直在感谢您。”
郑昆山歪头看了看落日,摇摇头说:“你拯救过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儿以后,我叫你拿着板刷搞宣传,这活儿轻松点,可以让你恢复一下体力。可是……可是…… 你曾经在家属区画过壁画吧?”
“画过,在杨科长的山墙上画过一口猪。”
“你为啥去画它?”
“杨科长叫我画的。”
“你画的是公猪还是母猪?”
索泓一想了想:“肥猪。”
“就为了这口猪,你不能再归还我这个中队了!”
索泓一惊愕地问道:“为什么?”
“你把它画瘦了!”郑昆山朝四处望望,声音沙哑地说,“杨科长早就叫我把你从银钟河边叫回来,我事忙没办;你眼下归场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画?”
“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郑昆山吃惊地问道:“为个啥?”
“这是他对我的报复。”
“我看过那幅画,你确实画瘦了点。”郑昆山表明自己的态度。
“比翠翠捡红薯时,腰里拴的那口猪还瘦吗?”索泓一激动地反问道,“那口猪瘦得皮包骨头,郑队长你不会忘记吧!”
郑昆山脸色阴沉下来:“他圈里的猪是肥的!”
“我没拿他圈里的猪当模特儿。”
“你应该去改画一下。”郑昆山的口吻里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会花费你多大工夫!”
“郑队长,在银钟河我一个人反省了在劳教队的几年生活,我什么苦活都愿意去干,可绝不再干出卖眼睛的活儿!”索泓一一反常态地高声说道,“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这么教育过我;郑队长,您使我懂得了人活着应当廉正。”
“索泓一……”郑昆山嘴唇哆嗦了。
“您慢慢说。”
“我命令你去修改那幅画!”
“我确信,这不是您的实心话。”
“……”郑昆山虽然脸色冷得伯人,但没能说出半句话。他双手用劲把破草帽一绞,那顶草辫子编成的玩艺,被他绞得变了形。散了架;他一挥手,那顶草帽成了一条条的草节,摊在了绿绿的红薯秧上。他没有再多看索泓一一眼,像自我惩罚似地咬了手背一口(在草料棚他也曾咬过自己的手),转身向家属区走去。
落日终于沉到远山背后去了。
索泓一的心也随着落日一齐下沉。是忧虑自己?还是怜悯郑昆山?也许是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了,使他久久地在原地站立。短短的片刻之间,他像是经历了滑铁卢战役的惠灵顿将军,一举击败了铁面铁甲的“拿破仑”。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火枪火炮,而是用真理——这把锋利的长矛揭开了“门神爷”的心。到现在,索泓一似乎才真正认识了郑昆山这个人。当然,索泓一更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为把那口猪画瘦了的问题,等待他的也许是十级风暴。管它呢!反正他战胜了自己的卑躬与懦弱,向人的坐标迈了第一步,就像爸爸讲述的“鹿回头”故事中的小鹿,勇敢地奔上了陡峭的悬崖。
之后,是使他时而晕眩、时而清醒的批斗会。
“你丑化了社会主义的猪!”
“难道我们养的猪是那样皮包骨吗?”
“你睁眼看看,杨科长圈里的猪头头滚瓜溜回!”
“你为什么把猪画得那么瘦?”
“这是右派立场不改!”
“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相异的面孔。
相同的语言。
这些都不使索泓一感到惊奇,在五七年的批斗会上他早尝受过了。使他惊异的是,这个批斗会本来该由郑昆山主持,因为他画这口猪的壁画时,是属于“门神爷” 手下的“兵”,可是这个铜铸铁浇从不生病的汉子,据说得了重感冒,杨绪只好披甲上阵,亲自主持了对索泓一的批斗。批斗的方式也逐步升格,先是呼喊口号命令他低头弯腰,当重炮一样的轰鸣声失去效能时,他脖子被坠上了几块砖头;当那细细的铁丝勒进他的脖颈里,他真有点承受不住了,他几次想表态:杨科长,我承认错误,我一定去改画那口猪。可是每到这个时刻,他像抽疯发吃症一样,眼前总是看见翠翠背着“小狗儿”捡红薯时,腰间绳子上拴系着的那口猪。是眼发离了?还是闹鬼?那口瘦猪摇身一变变成了往山崖之巅奔驰的小鹿,他立刻把求饶的话一下憋回到舌根下边去……
疲劳轰炸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就业人员在食堂门口排队打饭时,发现了一张批判稿,个个伸长脖子观看。全文如下:
稿题:索泓一,你为什么不老实?!
稿曰:索泓一,你这个摘了帽子的摘帽右派,简直反动透顶。你的眼睛怎么长的?杨科长圈里的猪明明个顶个儿长得肥头大耳,你为什么偏偏画别人猪圈里的猪?
众人看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再看看后尾的署名,个个目瞪口呆。原来质问索泓一的不是别人,正是索泓一自己。食堂门口顿时哗然:
“这小子把魔术变到食堂墙上来了!”
“这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魔术!”
“他是吃了豹子胆啦?”
“快去报告杨科长。”
不一会儿,这张小字报被沾着水的扫帚刷掉了。索泓一手里捧着的那碗稀粥还没喝完,就被专政的铁扫帚扫进了严管班。严管班设在远离场部的狱墙脚下,白天岗楼上有值勤的哨兵,夜晚高墙上的示警红灯眨着眼睛。被送到这儿来的成员,除了他这坚持反动立场的摘帽右派之外,几乎清一色是“二进宫”“三进宫”……的亡命之徒。这二十几块“特殊材料”,不属于任何中队,直属管教科管理;这些亡命徒,嘻笑颜开地称呼这个集体为杨绪的“嫡系部队”。
内炼筋骨、外练皮肉——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开始了:炎阳似火的盛夏,索泓一和这些成员,在没有一棵树遮荫的荒原上,挖掘着排灌大渠。有一天,天气奇热,由于沟渠里热得如同蒸笼,所有成员一律脱得一丝不挂。索泓一最初还以一条短裤保持自己的体面,后来索性入境随俗,也光起身子干活。这天,正好碰上杨绪来工地视察,别人光腚干活,他似乎视而不见,只把索泓一一个人叫到堤岸上来——那儿有一个专为干部和警卫搭起的遮荫凉棚。
“你怎么也光着身子干活?”杨绪问道。
“热。”
“你该知道你是有文化知识的人,他们……”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被严管的反改造分子!”索泓一赤条条地站在那儿,毫不脸红地说。
“你背过身去和我讲话。”
“我不理解!”
“它脏。”
“赤裸出来的东西都不脏,只有隐藏在心底的东西才脏哩!”索泓一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便您怎么理解。”
“你可不要后悔!”杨绪侧过脸去,目光从他光条条的身上移开。
“我早就不吃后悔药了!”
“真?”
“真!”
“你这是侮辱管教干部,来人——”杨绪解下随身带的小细麻绳并把它扔给了跑上堤岸的严管班班长。
于是,在挖渠工地上,出现了一场光腚人捆绑光腚人的表演。索泓一被捆在支撑凉棚的一根木杆上,让太阳暴晒。收工的时间到了,捆他的那个班长,来给萦泓一解绳子。细细的麻绳已经被汗水洇透。杨绪走上来,拦着这个班长说“他不是愿意光腚干活吗?让他在这儿光上一夜!”
“杨科长,这……这……”捆他的班长为索泓一求情说,“苇塘里的黑蚊子会把他叮烂了!刚才我们不也光着身子干活了吗,您……”
“他和你们不一样!”
“是!是!”
严管班的队列,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叫着一、二、三、四的响亮口号回窝了。在水渠工地上,只留下索泓一和他的影子。索泓一微微闭着眼睛,静待着夜幕降临后花脚蚊子的惩罚。他不后悔刚才的行为,却有点害怕妇女从这儿经过。这儿虽然比较荒凉,但堤下不远就是一条小路。如果他赤身露体地站在沟渠之内,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在;而他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制高点,小路上只要有过往行者,都会看见他这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原始动物。他忽然想到,进化的人类总是谪贬原始社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有现代的物质文明,却远比现代人纯真,就像他现在这样袒露着生命的一切似的。后来,出于御寒的目的,更出于怕丑的心理,老祖宗腰间开始围上兽皮,又进化成各种时装,不但遮盖了人的本来面目,而且矫饰了心灵……
第八章
堤下的小路上,当真有人走了过来。他完全能估计到,别人发现他时的惊讶表情,最好的办法不去看来者——不管他是干部还是就业人员,或者是囚徒以及劳教分子;只要女劳教队不从这儿经过就阿弥陀佛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就像饺子下锅,显得零乱而无章法。在劳改农场生活久了的人,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右派队走过来了。他很想睁开眼,看看昔日和他同窗的那些好友。还没容他启开眼帘,堤下的声音就飞到了堤上:
“喂!快看,那不是‘幸运儿’吗?”
“他为啥光着身子站在那儿?”
“是在表现男性的曲线美吧!”
“哎——伟大的公民你怎么不说话?”
“幸运儿”“伟大的公民”这两个称呼,像针尖麦芒戳进他的耳鼓,他心里一阵酸痛,两只紧闭着的眼睛立刻涌溢泪水。他不想让伙伴们看见眼泪,蠕动了一下手背想抹掉它,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手是无法动弹的。他扭动着脖颈,用肩头蹭着脸腮上淌下来的泪水,同时自己对自己下着严格的命令:索泓一,你不能哭,要是在这时候流眼泪,当初何必冒充男子汉呢!
好奇心重的伙伴,顺着大堤的斜坡跑了上来,直到距离他二三米远的光景,才发现他不是向大自然展示一个男性的曲线——他是被麻绳捆在棚柱上的。
“你……”
“你们不要解绳子,那是一根法绳!”索泓一向伙伴们示警。
“为什么?”
“别问了,给我揪几把茅草来,塞在我必须遮挡的部位就行了。”索泓一请求。
茅草没有送来。有人到沟渠里拿来索泓一的衣裤,小褂斜披在他肩上,裤子蒙在他的腰胯之间,再把两条裤脚管打个结系在凉棚的木柱上。这就算是对索泓一最诚挚的帮助了,至于那根绳子,无一个右派敢于问津。多亏了这块遮羞布,因为右派的队伍过去之后,一群光着脚板的妇女就走过来了,她们是去稻田施肥的,有人提着化肥袋子,有的手里拿着脸盆;不知哪个眼尖的妇女,发现了他,一声尖叫过后,有人用手遮住眼睛,有的用脸盆挡住了自己的脸。
“缺德鬼!”
“臭流氓!”
“好像是那个变戏法的。”
“别看了,谁看谁长眼疒丁!”
在妇女的叫骂声中,索泓一只是像死人一样地听着,等女工班的脚步渐渐远去,他才睁开他那双眼睛。他定睛搜索着这群妇女的背影,生怕其中有李翠翠在内,他宁愿那群娘儿们把他看成畜牲,却不愿李翠翠眼皮子里沾上一粒灰尘。索泓一失望到了极点,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藕色小褂的人——那正是她。她走在人群最后,虽然没有回首张望,但显得步履蹒跚,显然她是看到他了。此地,此景,她如同又喝了一杯意想不到的精神苦酒吧?!
索泓一记得,他初进严管班那几天,在出工的半路上,他曾遇到过她一次。她站在十字路口,貌似在等后边的女伴,实则专为在等候他,因为她有意扬了扬手中的草帽,草帽上用红墨水写着一个偌大的“走”字。当时队列中的同伙,只认为这个俊俏妇女在用草帽扇风,只有索泓一知道,她是在示意他离开这块受难的土地。他微微晃了晃头,李翠翠顿时蛾眉高挑,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脚。那些色迷瞪眼的成员,以为她是“呸”他们的,顿时收敛了轻佻的目光。索泓一却难过地垂下了头。
索泓一盼着落日早点下山,夜幕降临后他就会变成乌有,但苦于盛夏昼长夜短,那太阳迟迟不肯谢别天幕。好容易熬到天色昏黑,蚊子开始搔扰他这充满汗腥气味的身体,他手脚不能动弹,只能任凭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吮血。为了转移浑身的骚痒,他尽量想些有意思的事情,用精神来抑制痒痛,想来想去,有意思的事情不多。童年的摇篮虽然令人回味,但距离自己十分遥远;抗美援朝时跳进江水抢救那个女文工队员的往事,固然激起他的兴奋,但在他整个生命中只像一道流星之光;对了,在市内在文工团里,苏雪这个姑娘值得回忆,她透明得像白雪凝成的冰,但因为她太透明了,留给索泓一咀嚼的东西反而显得很少;只有当他想到了在石灰窑的那个晚上,他的思绪才掀起狂澜:“雁娘”不就是她自己的投影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许只有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才把它信奉为生活罗盘。塞外的狂风吼叫之夜,他不情愿地奉献给她两个窝头几块鬼子姜,至使她蔡绕于怀至今念念不忘……
夏夜的热风吹了过来,索泓一那只眼睛盈出了泪滴。他喜欢这阵风,风可以驱散聚拢在他周围的蚊子。风声中传来电铃的声响,那是大墙里的犯人开始学习的讯号;风声中传来了堤下行人的脚步声,他不再害怕这种声音,因为没有人会看到他的存在。他是一株衰草,他是一块淤泥,他是荒原上一株不吐花的芦苇,他是被砍掉了枝条的一根树桩。没有人会注意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注意,只有一钩弯月和满天星斗对他眨着眼睛。它们像对待人世间的万物一样,给予他应占有的一线柔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索泓一终于分辨出来:这不是个过路的夜行者,而是沿着渠堤的斜坡,弓身向凉棚走来的人。是杨绪?他的行动总是伴随着马蹄声的,他不奢望杨绪对他施舍善心;是夜班沿着渠堤去稻田放水的人员?可是来者肩上没扛改畦口的铁锨。忽然,一个念头闯入心扉,难道是她来了?索泓一顿时睁大了眼睛。
正是她。
在离凉棚几米远的堤捻上,她停住了脚步。
“你回去。”索泓一难为情地低头看了看遮羞布。
“…………”
“你不该来这儿!”索泓一再次提醒她。
她依然沉默无声。
“我在赤着身子!”索泓一急切地告诫她。
“俺是过来人了,俺不怕!”李翠翠嘴上这么说,可是并没有移动脚步。她显得有些踌躇,站在堤上对他说:“俺原来不想来,刚才场部有线广播喇叭广播,说你侮辱了干部。俺一想,一定是那个姓杨的给你小鞋穿了,俺猜想不会让你一个人在河堤上罚站,一定是给你上绳了!”
“郑队长知道你来这儿吗?”
“他去东北伊春接逃号去了。你记得有个喂马的‘头人’叫刘鹏的吗?”
索泓一心里蓦地一跳:“他被抓住了?”
“他在林区当了几个月的黑户伐木工,被当地公安机关查获了!”
“他已经是解教释放的就业人员了!怎么……”
“你不也是解除教养摘了右派帽儿的人了吗?”
索泓一哑了。
李翠翠两步迈过来,绕到索泓一的背后,动手解着木柱上的绳扣。她边解边说: “老郑对那‘头人’印象不坏,可这是他的职业,你要当真跑了,他也要下令抓你!”
“你别解?!”
“为啥?”
“我愿意在这儿接受惩罚!”
“你愿意俺可不愿意,俺看着心里难受。”
“眼不见为净。你还是走吧!”
李翠翠把解开的麻绳往地下一扔,背过身去说道:“抖落抖落胳膊踢踢腿,省得哪儿淤着血。把裤子快蹬上,俺嫌你这样太寒碜。”
多亏那个带班班长积德,绳套捆得不算太紧,索泓一稍稍活动一下,胳膊大腿就恢复了知觉。他匆忙地穿上那条汗渍斑斑的短裤后,才感到浑身痒痛难耐。他蹲下身子,拼命挠着自己的双腿。李翠翠从背后助阵,用尖尖的指甲抓挠着他的后背说:“要是还不解痒,你就像卸了车的骡马那样,躺在堤坡上打个滚吧。浑身裹上泥巴,蚊子就难下嘴再叮你了!”说着,她从兜里掏手电筒,朝地上照了照。“这儿地挺平,没有草裸子蒺藜狗扎你。”
“我不痒了。”
“浑身这么多大包,咋会不痒哩!”
“我不习惯!”索泓一袒露了心声。
“俺看你们这些喝多了墨水的人,就是有一股子酸气。”李翠翠说,“真驴儿都当了好几年了,还怕当一会子假驴儿?”
“我干不来!”
“俺真想骂你几句,可那管个啥用,又把你骂不出农场去。”她叹了口气,狠狠地在索泓一后背挠了一阵,直到挠破了皮肉才罢手。她走到堤边,提过来一个柳条篮子,往索泓一眼前一放,“饿死鬼,吃吧!”
索泓一借着她手电筒的光亮看了看,篮儿里有几张玉米面贴饼子,两块咸菜疙瘩和一个空碗。李翠翠说:“俺在篮里装了一碗鸡蛋汤,夜路难走,撒了个净光,要渴我给你去灌渠舀碗水去!”
“用不着!用不着!”索泓一边说边抓起饼子往嘴里填。他饿急了,挖土方的活儿最容易饥人,特别是和这群剃着光葫芦头的亡命徒干活,索泓一全力以赴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从渠心往大堤上挑的泥兜,装泥人用锨拍了又拍,直到拍成一个小山头,才允许他挑走。杨绪对这些光葫芦头有过关照:索泓一是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臭知识分子,要给他肩膀上增加分量,才能叫他脱胎换骨。因此,索泓一一个下午就挑折了两条扁担,两个肩膀连同后脖梗子,被磨得血迹斑斑。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趟趟从渠心把泥兜挑到堤上,冲闯着劳动上的鬼门关。此刻,他肩上解除了沉重的负荷,身上剥掉了捆绑的绳索,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李翠翠送来的食物,不禁潸然泪落……
李翠翠看到这般情景,声音也变了调儿:
“别……别……哭!”
“没哭。”
“俺看见你泪花都掉在饼子上了。哎!这事儿想前想后都怨俺。”李翠翠机械地摇晃着索泓一的小褂,为他轰着嗡嗡叫的蚊子,叹着气说,“当初,俺要是不在石灰窑跳车,碰不上你这‘白无常’,也许不会在矿山落脚。俺要是役在矿山落脚,你那顶右派帽儿也被风吹不掉,也许这时候还顶在你脑瓜上和右派们一块生活哩!俺和老郑是一片苦心,倒结了个苦果子!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索泓一再也咽不下去玉米饼子了,他说:“这怎么能怨你们呢,都怨我手里的画笔。当初,戴上帽子送劳教怨它,现在遭罪还是怨它。我要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就免灾免祸了!”
“你要是那号人,俺就是拿这篮饼子去喂猪,也不会给你挎到这儿来。”李翠翠抱怨地说,“这儿的猪多的是,只会吃喝拉撒睡。”
“难保我几年后不会退化成一只四肢发达的猪。”索泓一悲悯地自语着。
“俺早就对你说过了:离开这儿!”李翠翠高声地说。
“走?”索泓一仰起了头。只有在今天,这个怕人的字眼,才唤起了他内心的回声,“往哪儿走!”
“俺早就对你说过,哪儿的黄土都埋人!”
“刘鹏不是又被押送回来了吗?”索泓一犹豫地问道。
“该他倒霉”。
“…………”
“别三心二意的了,你要是胆子小,俺送你到银钟河。”
索泓一站了起来,匆匆穿上褂子,李翠翠把篮里剩下的玉面饼子,塞进他的衣兜,打开电棒,寻找下堤的小路。索泓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说:“翠翠,我……我…… 我……我不想走了!”
李翠翠厉声问道:“咋了?”
“我想再等一段时间,对摘帽右派的政策也许会落实下来的!”索泓一惶惑地低声说。
李翠翠咬牙切齿地说:“好!那俺再把你捆上!”她不由分说地把索泓一拉到凉棚立柱旁,用绳子在他身上绕了三圈,突然把麻绳一扔,怨声怨声地骂道:“你自个捆自个儿吧!俺不愿意再碰你身子一下!”说着,她气忿地把柳篮用力一掷,柳篮飞进了堤下芦苇塘,扭身朝堤下走去。走到堤下,她又折身回来,掏出索泓一口袋里的饼子,抛进了沟心的烂泥中。她把手哆哆嗦嗦地伸进自己小褂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个纸包来;她打开纸包,抖出几张钞票,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说:“瞅,这是俺苦苦地攒下的三十八块钱,给你装来打车票用的,你倒缩了脖儿了。要是骨头这么软,何必跟那姓杨的装好汉?!”
“我是个矛盾体。总是陷入矛盾之中,你骂我吧!”索泓一木然地说。
“走不走在你了。在矿山那条河沟子里,你曾经想塞给俺打车票的钱,叫我到别处去盲流;今天俺把这钱留给你,算俺最后的一点心意。今后,俺俩在农场,是两旁路人。你就在这儿挨蚊子叮吧!叮死你,也没人给你来收尸!”李翠翠一边诅咒索泓一,一边抹眼泪,说到后来她竟然哽咽起来,把钱塞进索泓一的口袋,就向堤下跑去。
“翠翠!”索泓一喊着。
她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身影儿就被夜幕遮盖住了。
索泓一茫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该怎么处理眼前的问题,绳子已解掉了,衣裳穿在了身上,自己走回严管班,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继续留在这儿?那还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抬头看看那镰弯月,弯月如同钩在天上一动不动;他抬头看看星星,星星也好像睡着了。他坐在凉棚角角上,后背靠着立柱想平静一下自己狂乱的心情,心神和肉体的疲惫一齐向他袭来——困魔迅速征服了他,他流着口水睡去了。
据生物学家论证:人之所以称为万物之灵,梦是它的显著特征之一;而索泓一度过的这个夜晚,是个没有梦的夜晚。他像个没有精神反馈作用的低级动物,蜷缩在大堤上大睡了一夜。黎明时分,尖嘴巴的花斑蚊子隔着衣衫把他咬醒了。他没有用手去挠痒,真地像驴儿那样在堤坡上打了个滚,草叶上沾着夜露润湿了他的衣裳,一阵凉意穿透他的胸背——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首先想到的是准备应付杨绪的提问。
上午,严管班的光葫芦头们照旧干着挖渠的活儿。索泓一就地接受审讯:
“谁给你解下的绳子?”
“我自己挣开的。”
“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你曾看见过我演出的‘仙人脱衣’!”
“你是光着身子被捆上的,无衣可脱。”
“这涉及到魔术的秘密,我无可奉告!”
“绳子呢?”
索泓一低头一看,绳子确实不见了。便信口胡诌说:“可能是叫他们拿去剪断拴泥兜用去了!”
杨绪对这根绳子的丢失十分认真,他甩下索泓一,亲自到泥水汤浆的渠底,仔细检查抬筐和泥兜上的绳索,没有发现劳动工具上挂系着他用的细麻绳,狐疑地走回凉棚,立刻开始第二轮的追查:“有人到过这儿?”
“是的。”
“谁?”
“过路人。”
“我问你他的身分!”
索泓一玩世不恭地回答:“普通的老就(就业人员)敢为我解开法绳吗?那个人的身分反正比你显贵!”
杨绪微笑中流露出一丝怯意:“你首先侮辱了干部。我不过是用绳子煞然你的傲性!做得并不过头。”
“我如实向那位干部禀报了。”索泓一索性假话真说。
“他说些什么?”
“为我解开绳子,就是他的发言。”
“为什么他不叫你当夜返回严管班?”杨绪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指甲盖上磕着一只烟卷。
“出于人道和安全的考虑,他怕我深夜回去,被岗楼上的哨兵误认为是逃跑的犯人,开枪击毙!”索泓一回答得天衣无缝。
“他姓什么?”
“我人微言轻,不便于询问总场领导姓氏!”
杨绪失态地划着火柴,却没有去点燃他手中的烟卷:“你怎么知道他是总场的干部?”
“我去那儿变过魔术。”
“你不是在对我变魔术吧?”杨绪扔掉那根燃尽了的火柴,嘴角闪露着不安的笑意,“要是核实出来你在蒙哄干部,咱们严管班可紧挨着‘大墙’!”
“凭你发落。”索泓一孤注一掷地说。
“那么说,绳子是他拿走了?”
“此话不假。”
“好。那你去干活吧!”杨绪挥了挥肥胖的手掌。
“我不能去干活,牛马干完活还要吃草料呢,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饭!” 索泓一原地不动,不卑不亢地说,“我不要求你什么恩赐,只要求人的待遇!”
杨绪略略沉思了一下:“好!满足你这个要求。”
索泓一徒步而行。杨绪骑在马上。一个低头走路,一个仰面青天,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奔狱墙的岗楼走来。索泓一嘴角闪过一丝苦笑:真有意思,魔术演到生活里来了,我居然演得惟妙惟肖。这固然是我索泓一堕落了,但并非我自觉自愿,而是命运逼着我踩这根钢丝。至于后果……他妈的听天由命好了。他不记得是哪个大哲人说过这样一个信条:遇见狼最好你也学狼叫。他学了,学得还有几分像,而且发生了效果;不然的话,杨绪怎么能痛痛快快地让他来喝早粥呢——没那么便宜。
喝罢早粥,杨绪对他施行了第二次宽大,叫他在家睡觉。索泓一觉得蹊跷,门口值班的“老就”,偷偷地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就在他喝早粥的时候,总场部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是有人提着麻绳去总场告状了,告杨绪把一个摘帽右派捆在工地的梁柱上过夜。值班室和办公室只隔一道泥巴墙,这个老就听见杨绪一边挨克,一边向总场解释。真是鬼使神差,索泓一拉大旗作虎皮的胡诌,居然歪打正着地应验了 ——他顿时想到干这个营生的不会是别人,一准是李翠翠。很可能是在他睡着以后,她又返回大堤,没有叫醒他就把那条麻绳捡走了,并连夜赶到十五里以外的总场部,向总场提供了杨绪捆人的物证。值班的老就规劝他说:“这地方关押的能人有的是,无论你有多大能耐,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光着身子和杨科长讲话,等于是骂他;他捆了你一绳子,让你挨一夜蚊子叮。半斤八两,你还没算吃大亏。今后,你这有能耐的人,可不能和那群光葫芦头卖一个价钱。”
索泓一连连点头。对这位好心人表示了谢意。他仰面朝天躺在土炕上反躬自问,觉得自己虽然以自轻自贱的方法向杨绪展示了人的尊严,但也给他未来的生活,增加了危险系数。过了初一,还有十五;过了十五,还有三十,生命的车轮究竟那天才能转到“平安里”呢?也许李翠翠的告诫是对的,真到了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
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低头看了看他裸露着的胸脯,那条麻绳的痕迹还没有消失,那一条条盘胸而过的烙印,就像一条条蛇咬噬着他的心。他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在两面炕之间的狭窄空间来来回回地踱步,像关在回笼里的野兽,寻找着出笼的缺口。他看一眼绳痕,增加了一分活力,他脱掉小褂对着惟一的一块破玻璃照照自己,经过近两个月的严管磨练,他的胸膛显示出强健的肌肉——他有条件去当个流浪汉了。
临近中午,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的思绪统统地打乱了——“头人”刘鹏被送进严管班。他是戴着手铐走进这间屋子的,当他发现索泓一也在这儿,并没流露出过多的惊奇,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索泓一却无法遏制自己的惊喜,连忙握住他那双被套在铁镯子中的大手:
“我已听说你从伊春被接回来了!”
“我也听说你进了严管班了!”
索泓一感到奇怪:“你听谁说?”
“‘门神爷’。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索泓一避开李翠翠的名字,转口说,“这儿都这么谈论。”
刘鹏毫不在意地笑笑:“说起来也怨我。本来,我在林区一个伐木队已经当上了小头头,还戴上了先进生产者的光荣花。只因为一个星期天,在伊春的小酒馆里多贪了几杯白干,酒后吐了真言。在酒馆里有个穿便衣的雷子(警察),我便被带进了派出所。我一不会抢劫,二不会偷窃,就这么简单。看样子,命里注定我是吃这碗劳改饭的了!”
索泓一毫无一丝笑意,动情地望着刘鹏的脸。他似乎消瘦了一些,颧骨显得比昔日要高耸一点。他的眉毛、鼻窝……都蒙着一层尘土汗渍,显然是刚刚归场,就马不停蹄地被送到了这儿。索泓一拉下吊竿上的毛巾,给他擦脸,又给他倒上一缸子凉开水,送到他的掌心:“喝吧!”
在刘鹏双手捧杯喝水的当儿,索泓一心里得到一点安慰,尽管刘鹏戴着“铁镯子”,两只手腕的肉皮却完好无损。在严管班他多次见过押送回来的逃号,个个手腕子上血迹模糊;更有甚者,腕子上翻起一圈内酱。刘鹏察觉到索泓一的目光,解疑地晃动了两下“铁镯子”说:“感谢‘门神爷’,过了银钟河渡口,才给我戴上这家什。”
“在押解途中没给你戴上它?”
“没有。”
“也许‘恨透铁’被熔化了!”
“没那么容易。他虽说没给我戴刑具,我上厕所,他跟着;我躺着睡觉,他坐着看书。我也不知道这个‘鱼干’,是什么玩艺铸造的,他好像不知道劳累。”刘鹏侃侃而谈,“只有当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火车的靠椅上时,这只黑老虎才打盹;可是我看见,他一只手总摸着别在他腰里的手枪。”
“几千里的旅程,你们没说过话?”
刘鹏略略想了想:“只说过一回。”
“说什么?”索泓一对郑昆山很有兴趣。
“他说:‘你是“内矛”,办了“敌矛”的事。你在马棚偷吃马料,我批评你几句,可并没一个劲地克你,后来你咋会跑了呢?’我说:‘到了大田队,我感到肚饥。’‘饿?’‘饿!’他阴沉着脸自语说:‘那天,我要不去马棚牵马就好了,偏偏场部半夜开会……’从打这次对话以后,在沿途上他再没张开过他那两片黑紫的嘴唇,可是每到打尖吃饭的时候,都给我多买馒头。对了,在天津火车站,他给我买了三兜包子递给我,我说:‘郑队长,我肚子再大,也塞不下!’他问声闷气地回答道:‘吃不了带上,你还记得有一个变戏法姓索的人吗?他也在严管班!’ 我琢磨着他这两句话,好像是叫我把包子带来给你,可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便问:‘您是说把这些包子留给……’他却阴沉着脸闭口无言,真他妈的是个怪物!” 刘鹏说完这番话,就示意索泓一帮他把肩上的背包取下来。
包子是用纸袋包着的,斑斑油渍透过纸背,索泓一毫不客气地拿出一个包子。
“吃吧!开开荤!”刘鹏催促着。
索泓一刚咬了一口,就皱起双眉:“真糟糕!包子馊了!”
“怨我手上戴着这玩艺。”刘鹏带有歉意地说,“没法儿让它通风!”
“馊的也没关系,告诉你吧,去年我浮肿的时候,还吃过死耗子呢!”索泓一边吃边说,“一场饥荒,造就了多少人的铁胃,在医学上,简直难以找到解释。”
“我在东北,一顿能吃一头野狍子。信吗?”
索泓一突然停止了嘴巴的蠕动,两眼专注地盯着包着包子的纸袋。
“吃呀!都把它吞下去。”
索泓一急切地把沾着油渍的纸袋拿到眼前,神往地望着。
“怎么了?”
索泓一把嘴里的食儿咽下去,眉眼中露出喜色:“老刘,你真是颗吉星,不但给我带来解馋的包子,还给我带来喜讯,你看——”索泓一指点着纸袋上密麻麻的铅字。
“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是一张今年六月底的旧报。”索泓一从报纸的角角上查到了日期。喜形于色地说,“看!xxx,xxx的名字,在报纸上露面了。这两位大人物曾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沉了底儿,现在又飘上来了!”
“嗐!那不是大人物吗?”刘鹏摇头笑了笑,“我是大老粗,可也懂得两句俗话:混龙闹海,鱼虾遭殃。你趁早别做梦娶媳妇,天底下没那宗便宜事儿!你甭看别人,就看我这‘内矛’手上的‘铁镯子’就行了!”
索泓一神不守舍地凝思着。
“你愿意想就想吧,想好事能解心烦!我一路上太累了!”他打了哈欠,囫囵个儿倒在索泓一的铺位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他的呼噜声。
索泓一望望带着手铐就入睡了的刘鹏!心里飘飘摇摇地打开了秋千。走?那也许意味着刘鹏的命运,后果可能不是进严管班,而是被掷进大墙的铁门。他又拿起报纸仔细看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都平了反了,对右派能不能也开个天窗?手铐和那张旧报纸,动摇了他早晨下定的决心——他陷入了惶惑之中。
苦夏匆匆走过去了,芦苇吐穗开花报告了萧瑟秋天的来临。刘鹏手上的铁镯子早就摘去,他的心却戴上了沉重的镣铐。一天,他肩上扛着铁锨,在“一二一”的行进队伍里,继续干他那永无休止修理地球的活儿。在路过家属区的时候,他在墙壁上看见一张写着歪七扭八字体的批判标语,上写:李翠翠为摘帽右派鸣冤叫屈,去场部提绳告状欲意何为……他顿时想到这一定是窝瓜娘娘在妇女群中,对李翠翠发起的围剿。索泓一的脑袋顿时轰鸣了一声,身子踉跄地靠在挨着他走路的刘鹏身上。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刘鹏扭脸看见了那幅标语,忿忿地低声骂着:“他妈个x,这年头到处鸡吵鹅斗,连娘们圈里也不得安宁。”
“别说了。”索泓一制止他说下去。
“她包庇你了?”
“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右派队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摘了帽子的‘幸运儿’吗?”
索泓一顿时语塞。到了挖渠工地,刘鹏看看只有警卫在远处放哨,没有队长看管,便对索泓一说:“你挖的四米活段我给你包了,你就坐在河坡上休息。你要是看得起我这个赶大车的把式,就对我抖落抖落心里的乱麻刀,省得心里难受。”
索泓一实无心思干活,但又不敢坐在堤坡上休息,便一边拿着铁锨慢蹭蹭地挖土,一边向刘鹏简要地陈述了他和李翠翠相识的经过。刘鹏听得直眉瞪眼,索泓一话音一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表态:“我说索老弟,你这人确实少了点男人气,还犹豫个什么,趁早远走高飞。”
“往哪儿飞?”
“你有一身手艺,在哪儿都能活。”
“政策真是不能拐弯了?”
“你是个什么人?报纸上印得清清楚楚:右派就是反革命。也许有那么一天,天下会掉下馅饼来,依我看那要你熬到白了头发。”刘鹏赤裸裸地发表看法,“一句话,我百分之百地赞成李翠翠说的,就看你拿主意了。”
“咱们俩一块走吧!”索泓一突然说。
“我是逃号,眼珠子都盯着我,没人想到你会逃跑。”刘鹏显得很有经验,给索泓一出招儿说,“你要争取一个人出外干活的机会。
这天索泓一借着歇歇儿的工夫,到堤边折了一把干芦苇,晚上开始用苇秆和苇坯插一个小玩艺。三天以后,这件小小的工艺品完成了——这是一挂全部用苇子插成的小风车。只要风一吹,苇坯编成的小轮子就哗啦啦地唱歌。刘鹏感到诧异,责怪他说:“你还有这闲心?”
“我拜托你办一件事!”
“说。”
“我不能再给李翠翠一家人找麻烦了,等你离开严管班后,记住把这个小风车插到黑丫的坟头!”索泓一感伤地说,“那块红薯地紧靠家属区,我去那儿叫娘儿们看见不合适。让我以祭悼那条‘小狗儿’的形式,表达对这家人的谢意吧!”
“你下定决心了!”刘鹏转了转小风车,把它插到窗棂上。
“跳河一闭眼,决不再动摇。”
第二天晚上,杨绪在队列前训话以后,索泓一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规规矩矩地站好,向杨绪报告说:
“杨科长,我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你对自己有什么认识?”
“我反动立场未改,导致了一系列错误!”
“高粱面经熬,还是能煮成粥泥吧?”
“杨科长的话完全正确,我请求去重画那头猪,由于我思想上有了转变,我一定能够把社会主义的猪画好!”
“不必了!”
索泓一心里凉了半截:“为什么?”
“几场大雨过后,山墙上那口被你丑画了的猪,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不过— —”杨绪认真地看了看垂手而立的索泓一,似在审查着他的诚实,“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任务,想交给你去做!”
“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
“这才像个摘帽右派的样儿。”杨绪欣然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向索泓一布置任务,“明年是一九六三年,三四月间全国要进行第五届普选,金盏乡大队要画一幅迎接普选的街头宣传画,他们点名要你去画。我一直没答应,现在……”
“我不会辜负杨科长的希望。”索泓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庄重地回答。
“好。明天早上你就去。”
“我可以走了吗?”索泓一谦恭地请示。
“一定把这幅墙头画画好,不能叫贫下中农挑出毛病来。如果你圆满完成这件任务,我们准备结束你的看管。”杨绪眼球转了两转,试探地问道,“你看,把你安排在哪儿好呢?我想……我想叫你还回到郑队长那个队去。”
“不。我请求留在您手下搞宣传。”索泓一看透了杨绪的心思。
“好吧。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早晨上路。”杨绪微笑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
“再见——”索泓一含蓄而礼貌地道别。
回屋之后,他就把已然入睡的刘鹏叫到了厕所的墙根。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走了。”
“上次你送我,这次我送你。”刘鹏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
“这儿不能多站,省得光葫芦头起疑。”
“是不是先到我叔叔那儿去?那儿是大森林!”
“还没想好。反正我要想办法去看看我妈妈。”
“杨绪会派人去那儿掏你的,你不能大意。”刘鹏低声叮咛着。
“学习狡兔三窟吧,这是生活向我出的课题。”索泓一神色黯然地回答,“当然,也有可能像你那样被铐回农场!”
“你一定要戒酒。”
“我记下了。”索泓一点点头。
“跟什么人都不能说实话。”
“我记下了。”他鼻子有些发酸。
“还有……还有……你要多穿点衣裳走。当个流浪汉难保要蹲车站,站码头,住小店,入秋了容易着凉!”
索泓一眼泪终于坠落下来:“谢谢了!”
“对了,遇见什么困难也不能哭!”
索泓一突然哭出了声。
刘鹏用手捂上他的嘴,又帮他擦掉眼泪,“睡去吧!”刘鹏硬是把他推离墙根 ——他们分手了。
早晨,索泓一套上绒衣,外穿一身干净裤褂,离开严管班。刚刚出门,他就被吓了一跳,一个荷枪的高大魁梧士兵在等待他,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只好使自己尽量装得欢快一些,以免士兵途中生疑,好在苦中作乐对他并不困难,他每次登台演出魔术时,不是经常逗得干部们捧腹大笑吗?
“你早!”索泓一笑眯眯地向他问好。
“走!”士兵头蠕动了一下,示意他少啰嗦。
第九章
那只渡船终于飘飘摇摇地摆过来了。
士兵微笑地望着渡船。
他悲悯地望着身后的芦花荡。
回过头来,他有点怜悯起褚大个儿来了。他憨厚、诚实,还有那么一丁点幽默;虽然他也带着潜入骨髓的时代病,但来银钟河的路上,他俩从无言到有言,从不识到相识,从不知到相知。索泓一不排除在他逃跑时,士兵赏他一颗子弹的可能,经过几秒钟撕裂心肝的痉挛之后,他将解除一切忧愁和烦恼,他将永远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间。但冷峻的现实的问题是:他确信自己能像变魔术一样,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那么等待这个河南士兵的该是什么呢?
他俩双双登船了。
摆船的船老大一眼就认出他来:“这不是在河边看过芦苇的索泓一吗?”
“您还认识我?”
“还跟着一个保镖的?”船老大瞧瞧褚大个子。
士兵顿时涨红了脸:“俺……俺……”
“我画猪画瘦了在被严管,走出场界理应受到班长监督。”索泓一为褚大个子解围说,“怕槽头的牲口溜缓,这是他的责任!”
船老大鄙夷地撇撇嘴:“他看芦苇那几个月,我这条船就把他摆过好几回,上供销社打个醋,买个盐啥的。他要有溜号的心,早就溜了,何必等到眼下。”
士兵脸上的壮疙瘩,都因充血而变得圆鼓鼓的。他结结巴巴地说:“俺也知道…… 知道……他不会逃跑,他都成了……‘摘帽右派’了,比‘戴帽右派’都高一截子了,还跑个啥?可是上级给我的任务,我要执行。”
士兵的自白,使索泓一陷入困惑。“摘帽右派”这个字眼,又使索泓一清醒。做事自古两难全,为了活得像个人,他真要作出愧对这个士兵的行为来了。他几次来金盏,他知道村子背后有一片比农场略小一些的芦花荡,他只要钻进去,那是无法搜寻的。除非点上一把火,燃着了芦苇;要搜寻一个“摘帽右派”,老乡是舍不得掏这个血本的。
船在河水里摇晃着,颠簸着……
索泓一的心随小木船一块跳荡。
他神色肃静地眺望着他即将诀别的那块土地。那上面刻着他的屈辱,涵着他的汗滴,留着他的脚印,埋下他一个美好但早已破碎了的梦。就在对岸河坡那间苇芭房里,她对他讲起过雁娘拔毛的故事;不,她不仅是对他讲过这个故事,而且拔下过她自己的瓴羽,为他遮挡风雨;可是这根领羽太轻了,无法抵挡住时代的雷暴……
想着想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士兵发现了他在流泪,惊异地问:“刚才在路上你还高高兴兴,到了船上咋变得……?”
索泓一含着泪花笑道:“班长,你忘了吗?我是‘风泪眼’。”言毕,他怕士兵生疑,赶忙抹掉眼泪。
士兵并没多想——因为河面上的风确实很大。
船靠岸了。船老大执意要留他俩在摆渡房喝碗枣叶茶,以解路途上的饥渴。褚大个子坐在炕沿上,和船老大拉抓起来,好像一过那条楚河汉界的银钟河,他也解除了什么压力似的,捧着大碗喝起茶来了。索泓一只喝了两口,就背着装有颜料等家什的背包,出门去了。
画墙头画的地点,离渡口旁不远。士兵隔着后窗玻璃,能看个一清二楚。他第一次向那儿看去时,索泓一已开始用扫帚扫着墙上的纸屑和尘土;第二次向那儿看去时,索泓一身旁已围满一群看索泓一画画的妇女和娃子;第三次看去时,那群围观的妇女和娃娃仍在,但索泓一本人不见了。士兵并没因此着急,因为他看见索泓一的画具背包还挂在墙头的柳树杈上。他背着枪,戴上军帽,谢过船老大的招待,慢步向街头的人群中走来。
“那个画画的哪?”他问。
一个抱娃的妇女说:“他说去大队部找个涮笔的水碗!”
士兵刚坐在树根上,又立刻站起来:“你们大队部在哪儿?”
“那儿!”娃子们指着村子的尽头——那儿有一棵古槐。
士兵神色有些紧张,他匆匆地迈着大步向那棵古槐走去。
围观画画的妇女和娃子渐渐散去了。街头巷尾传来褚大个子的喊声:
“索泓一!”
“索泓一!”
他声音焦急而尖利。像在这平静村庄拉响了警笛。
他头上冒出了大汗,转身跑回大队部,抓起墙上的老式播棒电话,拚命地摇着。接着,他气急败坏地向河北岸的农场报告:“俺……俺……上了他的当,这狗娘养的……养的……跑了……”
过了个把月,一封地址不详的来信,摊开在农场总场政委的桌子上。上写:
场领导:
我矛盾了很长时间,才下决心离场。
原因非常简单:我看不见前途。我曾被同类看成是幸运儿,但实际上并非幸运;因为摘掉右派帽子以后,第二顶帽子又来了——“摘帽右派”。这样尾巴咬尾巴地变幻帽子,即使帽子摞成昆仑山那么高,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公民百姓了。
几经考虑,我离场的行为只是手续欠周,并不违反对右派的处理条例。在对右派处理的第三条上清楚地写明:允许离职自谋生活。现在,我用这封书面材料,补上我欠缺的手续。至于你们怎么看待我的离场,我现在已无暇顾及。
我在全国各地谋生的日子,绝不去偷窃——因为我认为那是无耻行为。我要靠我的双手,寻找我的生活出路。人世问善良的人多于恶者。我坚信这一点。
此外,我力争每到一个谋生码头,都给你们来一封信,以示我的生命犹存;但鉴于人所共知的原因,恕我不能奉告详细地址。
流浪汉 索泓一
×月×日
1985年12月18日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