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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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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珍珠-老舍
第一幕
时间 一九四八年春天。
地点 北京——那时候的北平——某胡同的小院里,方家的客厅。
人物 方老板——男,四十七岁,艺名破风筝,唱鼓书为业。他很精明,而能不失厚道;他很客气,也能来硬的。平时,他不讲究穿戴;作艺时则衣冠齐楚。
方大凤——二十二岁,他的亲女儿。勤苦耐劳,心地厚道。她不作艺。
方珍珠——十九岁,方家的养女,也唱大鼓。不很美丽,而天真可爱。聪明,略识字,很愿自立自强,而知识不够,不知如何是好。
方太太——四十岁,方老板的妻。好吃懒作,好酒使气。她娘家也是作艺的,看惯了买卖人口,虐待养女,故不知不觉的显出厉害。
白花蛇——男,三十七八岁。本名白二立,艺名白花蛇,说相声的。他很外场,也怪狡猾。他可善可恶,不过既走江湖,时受压迫,故无法不常常掏坏。
向三元——男,三十岁。国民党的特务。愚而诈,欺软怕硬,没有人味。
孟小樵——男,六十岁。颇会写佳人才子式的鼓词,专吃艺人,而自居名士。
〔幕启:两间一通连的屋子,准备作为客厅。屋里的桌椅还没布置好;网篮,雨伞,箱子,痰盂,凉席,盆子罐子,还都乱七八糟的放着,象刚刚搬来的样子。墙角立着带套的三弦,和鼓架子。方大凤穿着短衣,系着围裙,头上罩一块花帕子,独自收拾屋子;一边设计,一边挪动东西。破风筝方老板掩着怀,拖着破鞋,走进来。
他刚漱洗完,口角还带着牙粉。
破风筝 (笑着)大姑娘!
方大凤 (没看他)嗯?
破风筝 快点,一会儿就得有人来看我。这玩艺,咱虽然是个唱大鼓的,名气可不算小。对不对?大姑娘!(大凤始终不搭理他,他转着圈向她说)十年了,十年了,没回来过;一回来呀,看什么都顺眼。对啦,大姑娘,你歇会儿,就这么乱七八糟也够味儿!(大凤仍照常工作,不理他)北平真带劲!一到前门车站,我心里就象吃了个凉柿子,甭提多么舒服了!(想了想,噗哧一笑)真,十年倒横是住了五年的旅馆,现在(看屋中)这儿还象旅馆!大姑娘,不用忙了;有人来又怎样呢?在旅馆里,咱们还不是照样的招待客人?(见大凤不理他,搭讪着拿起弦子来)老朋友!(吻了弦子一下)你跟我走了多少万里,现在又跟我回到了北平!多么不容易呀!(看了看大凤,觉得有点无聊,仍对三弦说)走,到我屋里去!别在这儿蹲着,万一教人家给碰坏了!(象搂着个小娃娃似的搂着三弦,往外走)
方大凤 爸!
破风筝 (象勒马似的)“吁”——(转身,淘气的笑)大姑娘,有何吩咐?
方大凤 爸!过去这十年,我对得起您吧?
破风筝 哟!我一回也没说过你对不起我呀!
方大凤 十年,今天在这儿,明天上那儿。打行李是我,解行李是我。作饭是我,洗衣裳是我,跑东到西也是我!
破风筝 我能不知道?我又不是瞎子!
方大凤 我也没抱怨过!您跟妹妹去挣钱,妈妈又没用,又赶上兵荒马乱,我要不给你们作饭洗衣裳,这一家子就吃不上穿不上。
破风筝 一点不错!
方大凤 现在,咱们都回到北平。日本鬼子跑净,天下太平了,您挣钱也容易了,我不能再当奴隶!
破风筝 大姑娘,这可说远啦!没人拿你当奴隶!呕,我明白啦!哼,莫不是想婆家啦?
方大凤 别瞎扯,说正经的!你跟妈老口口声声的说,我是你们的亲女儿,所以不许我学玩艺儿卖艺去。你们这点“善心”就把我拴在家里,变成奴隶。您跟妹妹夜里一点钟回来,我得热菜热饭的等到一点;两点回来,我得等到两点。你们谁也不说一个“谢”字儿!
破风筝 大凤儿,大姑娘,难道你是忌妒你妹妹,珍珠?
方大凤 我干吗忌妒她?她比我还更可怜!妈妈一动气就对她说:“卖了你个小臭丫头!”
破风筝 甭听你妈妈的。她说卖了珍珠,我可不能那么办!她六岁来到咱家,十岁就随着我作艺,给咱们挣钱,爸爸是个有良心的人!
方大凤 您有良心,别人呢?遇上三个没良心的人一逼您,您那点良心有个屁用!
破风筝 甭管怎么说吧,反正我有良心。我不能卖了珍珠,也不能错待了你,放心!(想了想)你等着,大姑娘,只要我一成上班子,钞票就得刷刷的往里流。(眉飞色舞)好吗,十年的工夫,我跑过汉口,重庆,成都,昆明,桂林,到处唱抗战的新词,谁不知道破风筝!一成上班子,我跟你妹妹一唱新词,就凭北平的老角儿们,能跟我们比吗?才怪!我跟你妹妹一红,大把的进钞票,我必定找人来帮忙,不能再教你吃苦受累!好姑娘,爸爸不说瞎话。(回头叫)珠子!珍珠!来帮帮姐姐来!
方大凤 甭叫她,她光会给我添乱!
破风筝 教她跟你学学,她聪明!
〔珍珠已打扮好,可并不妖艳,慢慢的走进来。
方珍珠 爸早!姐早!
破风筝 帮姐姐快收拾屋子,待一会儿就得有人来。这两天咱们都得开快车,好成上班子挣钱哪!珠子,卖卖力气!(开玩笑的)敬礼!(几乎把弦子摔了)我的妈呀!(下)
方珍珠 姐,我干什么?
方大凤 你歇着吧!你帮不上忙,再砸两样东西,那才热闹呢!
方珍珠 我擦桌子总可以了吧?要不然我坐在这儿擦铜痰盂,省得来回乱转,裹乱你。
方大凤 (一边作事一边说)好吧,你安安顿顿的坐下。哼,咱们家里有一口猪,一条驴!
方珍珠 (擦着铜器)谁是猪?
方大凤 你!我是驴!
方珍珠 我明白你的话!妈妈老不许我作事,学活计。我一动手,就挨一顿骂。猪什么本事也没有,专等吃肥了,去挨一刀,卖肉!
方大凤 我是驴,一天到晚拉磨,在屋里转圆圈!
方珍珠 (停住擦,出神的)宝红在汉口作了三姨太太。在重庆,小琴作了暗门子,连佩兰大姐也陪人家住旅馆!姐,我的心老在嗓子眼这溜儿。我怕!怕!我常常作梦,梦见教家里卖出去!
方大凤 你还值得卖哟,看我,白送给人家,爸爸还得赔上点嫁妆!
方珍珠 我真盼着挨顿揍,罚跪,象四喜子似的。挨揍身上疼!我不挨揍,可是心里疼!看人家那些男女学生,拉着手去逛公园,看电影,自自由由的,说说笑笑的。他们是人,咱们也是人,咱们怎这么倒霉呢?姐,(猛的立起来,把铜器摔在桌子上)姐,咱俩逃出去,跑!
方大凤 你算了吧!怎么跑?往哪儿跑?咱俩跑出去三天,准保饿回来一对儿!
方珍珠 (叹气,坐下)唉!王老师也不是怎么还不来!只有他能给我出好主意!连妈妈都不敢惹他!
方大凤 将来也不是哪个有造化的女人,能嫁给王老师!
方珍珠(欲言又止)唉!
方大凤 真奇怪,别人一张罗教你认字,妈妈就横栏着;王老师教你认字,妈妈就不哼声。
方珍珠 我真想去上学!
方大凤 羊群里出骆驼,哪个学校收你?〔白花蛇没叫街门,也没叫屋门,轻轻的走进来。
方珍珠 (一楞)找谁?
白花蛇 找谁?找你!
方大凤 (赶紧过来,老大姐似的保护珍珠)我们的门上有门环子,怎么随便往里蹓跶呢?
白花蛇 到这儿我用不着拍门,两个小丫头片子,忘了白二叔!我是白二立,白花蛇!
方大凤
方珍珠 是二叔啊?
白花蛇 错了管打来回!喝,你们都长这么大啦?好家伙,要在街上遇见,我要不说你们是一对电影明星才怪!你爸爸呢?
方珍珠 我叫他去,您请坐!(下)
白花蛇 就手儿沏壶茶来,要好茶叶,听见没有?二姑娘!
(转向凤)大姑娘,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哇?
方大凤 (又去干活)多年不见了,见面您就是这一套!
白花蛇 别忘了,大姑娘,我白老二是说相声的呀。〔院中有咳嗽声,白听出那是方老板的,急往外迎。方老板换了件半旧的袍子,匆匆的进来。破风筝 哎哟哎哟哎哟……。我的白老二!十年了,我要是没天天想你,我是个兔子!(亲热的握手)
白花蛇 我要是没天天想您,我是个兔蛋!(擦擦眼,好象有泪似的)
破风筝 坐下!坐下!(白坐)大姑娘,看开水去。
方大凤 珍珠去啦!
破风筝 她不行!弄不好,还许把手烫了!〔珠在外面嚷:“姐,茶叶呢?”
破风筝 看,是不是?快去!
〔凤匆匆出去。
白花蛇 大哥,怎么发财呀?
破风筝 发财?没教日本人给炸死,也没饿死,就算不错!你呢,老二?
白花蛇 破鞋,甭提啦!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混咱们这个行当的,有几个死了能有棺材?
破风筝 地面上怎样?
白花蛇 还不永远是那一套。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一句话说错了,玩完!一个包袱递不到,抓了走!得罪一位“大哥”,一个特务,不死也得脱层皮!赶到国……来到,事情比以前更进步了:“半”句话说错,玩完!得罪“半”个……甭细说了,反正咱们作艺的是平地抠饼……
破风筝 凭本事吃饭,不平地抠饼!咱们没下过工夫,能说能唱?不卖力气,能说得好唱得好?
〔大凤端来茶,给他们倒上。
白花蛇 磕头!磕头!给你添麻烦,大姑娘!
破风筝 大姑娘,看有什么吃的,给你二叔弄点。
白花蛇 大哥,大哥,您回来,我应当先给您接风;我兜儿里现在要是有钱,我要不拉您出去吃点什么,我不姓白!
方大凤 我看你们二位就两便吧!(下)
白花蛇 大姑娘真把咱们嘬抹(琢磨)透了!大哥,你先别害怕,都有我呢!地面上咱们有人。
破风筝 还这个样,不是白打败了日本,白胜利了吗?
白花蛇 那您别问我呀!这么办得啦,您跟珍珠先搭我的班。您虽然是老北平,可是多年没回来……
破风筝 (抢话)我先不忙着搭班,我……
白花蛇 (抢话)我那儿正缺您这么个角儿……破风筝(抢话)我这几年在外边闯练的也长了点见识……
白花蛇 (抢话)您搭我的班儿,准保什么都顺序……
破风筝 (抢话)你那儿的女角都是谁,我的珍珠可不能……白花蛇 (抢话)那没问题,人家干人家的,咱们干咱们的……
破风筝 在外头这几年,没落着别的,只落了个好名声。好劲,要是回到老家,反教珍珠学坏了,闹出点笑话,那才合不着!
白花蛇 大哥,您总得捧兄弟这一场。好,大哥回来了,不理我,可搭了别人的班儿,人家笑话我!
破风筝 我不一定搭班!
白花蛇 要自己成班,是不是?
破风筝 我还求你,老弟,多多帮忙!
白花蛇 那用不着您托咐,多年的弟兄!可就怕我武大郎捉奸,有心无力,帮不上您的忙!我有我自己的班子!
破风筝 那,咱们是江水不犯河水。
白花蛇 也许是同行是冤家!
破风筝 放心,我决不拉你的角儿,拆你的台!
白花蛇 拉走我的座儿我就受不了!
〔方太太叼着烟卷,走进来。
方太太 谁呀?大早起的就山喜鹊似的在这儿乱叫?
白花蛇 (忙立起)师姐!我!
方太太 我猜也不能是什么好人!
白花蛇 (忙给她搬椅子)师姐!您越长越漂亮啦!
方太太 别扯淡!你是不是又在这儿欺负他(指筝)呢?
白花蛇 您是怎么说话呢?师姐!我再长出一个脑袋来,敢欺负他?
破风筝 我们这儿闲谈,你不用管!
方太太 我不用管?一物降一物,非我管教不了他!二立,你有天大的本事,是我爸爸教给你的不是?
白花蛇 那还能有错吗?
方太太 我爸爸“过去”以后,你对师姐尽过什么孝心?我吃过你一个糖豆没有?说!
白花蛇 我这不是听说您回来,马上来看您吗?
方太太 你来看我?那才怪!
破风筝 他倒真是来看你的!
方太太 你护着他干吗?二立,听我告诉你!
白花蛇 您说吧,师姐!
方太太 他(指筝)要是成班,你要是捣乱,我就揍你!
白花蛇 我不是捣乱的人!
方太太 他要是约你来帮忙,你不来,我就揍你!
白花蛇 是,师姐!
方太太 爸爸死啦,这一门就属我大,我要叫你来陪着我打牌,你不来,我就揍你!
白花蛇 看样子,早晚揍扁了算!(看方瞪眼,忙改嘴)是,师姐!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您一个人!谁叫您是师姐呢!不论我怎么没出息,我也不能忘了老师的恩!师姐,我改天来看您,还得先去办点事。
方太太 你先等等,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呢。到了这儿,我说你不忙,你就不忙!
破风筝 (不由的笑出声来)哈哈……
方太太 你笑什么?!等我管教完他,再管教你!(向外叫)大凤儿!去打酒,作薄饼!(向白)走,到我屋里去说。
白花蛇 真吃薄饼?
方太太 这你横是不忙了吧?!你跟我呛着,我就揍你!顺着,给你薄饼吃!走!(下)
白花蛇 大哥,您可留点神,别搞糟了!为保险,您还是先搭我的班子好!
破风筝 不怕师姐揍你?
白花蛇 您要真成班,跟我打对台,我敢拚命,挨揍算什么呢?
破风筝 老二,你这是吓噱我,啊?
白花蛇 咱们走着瞧吧!(下)
〔大凤在院中:“爸,有人找!”筝刚到屋门,孟小樵与向三元已经进来。孟提着个鸟笼,向的牙上插着根牙签。
破风筝 喝!我的老爷子!我还没给您请安去,您倒先看我来,我真该死!(接过鸟笼,笼上有布罩,看不见鸟)是靛颏,还是自自黑儿?(没等回答)这位是……孟小焦 向三元,顶好的人!顶有本事的人!
破风筝 (一手提笼,一手搀孟)向先生,久仰!
向三元 喳!(不管别人,先坐下。把呢帽向后推,腿伸出去,手插在裤袋里,嘴里耍着那根牙签)
破风筝 (搀孟坐下,放好鸟笼,忙倒茶)老爷子您还这么硬朗!
孟小樵 去年冬天差点吹了灯,这一开春,我算又活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 喳!
孟小樵 (看看屋中)你混得不错呀!
破风筝 这些还都是十年前存在北平的桌椅。现在谁买得起!
孟小樵 听说你很弄了几个钱,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 喳!早知道!养着姑娘的,日进斗金!
破风筝 没饿死,我就得念祖师爷的恩典!挣得多,花得多,左手进来,右手出去!
向三元 (自言自语)出来见见哪!
孟小樵 你都到过哪儿呀?
破风筝 武汉,重庆,成都,昆明,桂林,倒真开了眼!
向三元 (自言自语)出来见见哪!
破风筝 向先生,您喝茶。(转向孟,而是说给向听)到处咱们人缘还不错,老有贵人照应,我很认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孟小樵 又有了什么新词儿?
破风筝 很有几段,都是宣传抗日的。
孟小樵 谁给你写的?
破风筝 一位姓王的,年纪不大,笔底下可高!
孟小樵 啊!
破风筝 自然他比您差得多了!差得多!
孟小樵 我不行喽!老了,干不过人家年轻的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 喳!
孟小樵 你用他的文章,姓王的怎么跟你分账?
破风筝 白给我写,不取分文。
孟小樵 哎哟,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呀!方老板,你留神吧!他不要钱,就必另有所图;留神,你可有两位姑娘啊!
向三元 (自言自语)姑娘们出来见见啊!
破风筝 向先生,您吃烟!
孟小樵 我就不那样,我给你写词专为拿钱,正大光明,别无所图。三元了解我,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 喳!
孟小樵 你走了十年,是不是?
破风筝 一晃儿!真快!
孟小樵 到处,也唱我给你编的词儿喽?
破风筝 当然。
孟小樵 十年,不算闰月,你欠我多少钱?
破风筝 我实在太缺礼,没孝敬您!可是,那时候连信都不通,甭说汇钱了!
孟小樵 现在你可回来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 喳!人回来,钱也就回来!
孟小樵 三元比谁都明白,可爱!细算账恐怕不容易,你看着办吧。十年,不算闰月,一共唱过多少回我的词儿,你心中大概有个数目。咱们就还按二八分账,我不多要,你自然也不会灭着良心办事!
破风筝 孟老师!您给我写东西,我感恩不尽!当初,我跟您二八分账,原是我一点孝心,并没有字据合同。
孟小樵 没有我的词儿,你会红起来?才子佳人的段子,人人爱听;我专编才子佳人的段子。
破风筝 抗战里,我到处顶着炸弹,去混饭吃。光说重庆的园子就挨过三次轰炸,每一次都把我的东西炸个精光。您看我容易不容易?而今,我赤手空拳的回来了,没死在外边就算万幸。您跟我算旧账,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孟小樵 总而言之,你不肯出钱?
破风筝 不是“不肯”,是“不能”。您别忙,等我一成上班,有了进项,我必定忘不了您的好处!
孟小樵 远水解不了近渴呀!三元,是不是?
向三元 喳!顶好有钱先拿出点来!
孟小樵 这么办也行,当着三元——他是地面上的能人——咱们把话说清楚了。你成班,他,三元,作前台老板,我作后台经理。这样,地面上你打不通的,三元能有办法,警察局,财政局,市政府,市党部,他都打得通!你欠我的钱呢,我暂时不提。三元,你看是不是?
向三元 喳!(立起来)看看姑娘们去!(要往外走)
破风筝 (压住怒气,拦住向)您坐着不舒服,我给您换把椅子!(扶向坐下)对不起呀,屋里没有沙发!
孟小樵 让他看看有什么关系呢?
破风筝 (再难控制自己)孟老师,咱们是多年的朋友,您知道我不开窑子!
孟小樵 言重了!文雅点,说妓院,小班;什么窑子窑子的!〔院内,白花蛇叫:“大哥,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破风筝 等等!我跟你说两句话。(往外走,到门口)大凤儿的妈!你来陪陪,孟老师在这儿呢。(回头)孟老师,我就回来。(下)
向三元 这小子还怪硬!
孟小樵 硬的比软的更好收拾!硬的多半是还没成熟的。〔方上。
方太太 咦!孟老师,您可好哇?
孟小樵 托福!托福!(对向)见见,方太太。
向三元 喳!方太太。
孟小樵 向三元,能人!
方太太 您多照应!
孟小樵 三元,你多知多懂,可是你未必知道方太太的父亲。那真算得起个作艺的,功夫好,卖相好,心眼好,跟我是莫逆之交!
方太太 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
孟小樵 当初,你父亲每逢想买个小丫头儿呀,或是卖出个姑娘去呀,永远请我作参谋,了不起的人,你父亲!三元,你听着哪?
向三元 喳!说你的,别老叫魂似的!
孟小樵 在昆明,重庆,你们没有买两个小孩儿呀?
方太太 (摇头)没有!
孟小樵 为什么呢?兵荒马乱的时候,孩子们便宜呀!
方太太 甭提啦,孟老师!这几年呀,大凤的爸爸简直的变了样儿啦。我一教他买两个小孩儿,顺手儿调教着,他就说什么年月改了,不能再作缺德的事!
孟小樵 这是什么话呢!
方太太 就是说呀!他好象忘了他是生意人!
孟小樵 珍珠呢?
向三元 珍珠呢?出来见见!
方太太 (假装没理会向的话)更别提啦!一提她,我就气个倒仰!孟老师,您给我想想,她都十九岁啦!
孟小樵 姑娘过了十四,不搓出去就蘑菇!
方太太 这不结了吗!在四川,在云南,什么军长啊,银行经理啊,土财主啊,黄登登的金条,白花花的现洋,客客气气的来……
孟小樵 ……交涉。
向三元 交涉。
方太太 您猜怎么着?破风筝这小子,见着财主就摇头!人家急了,要揍他,他会去给人家跪下磕头,就是不放手珍珠!珍珠不是他的养女,倒仿佛是他的亲娘!孟小樵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张天师教鬼给迷住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 喳!简直不知好歹!
方太太 珍珠越长越大,心眼越多,胆子越大,破风筝是越来越宠着她。喝,她也打扮得象个女学生似的,偷偷的去看电影,新戏!家里来了客人,我教她招待招待,你看她那个劲啦味啦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看出来了,破风筝是没安着好心!早晚,他们俩一跑,把我甩了,死没良心的!我,(要哭)我,豪横了一辈子呀,闹来闹去,会教个小臭窑姐儿给我气受!(拭泪)
孟小樵 甭伤心!在外边,你孤掌难鸣,斗不过他们。现在,你回到北平来了,我,三元,都会帮助你,不能再教你受委屈!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 喳!谁欺负你,我揍他!
方太太 唉!那敢情好!
孟小樵 记住,我是你父亲的好朋友,看你受委屈,我心里疼!(也要哭)三元!我难过!
向三元 喳!我听着都难过!
方太太 孟老师,向先生,您二位要肯帮忙,我可就有了主心骨儿喽!
孟小樵 你全交给我吧!我说,方老板这几年到底弄了多少钱哪?他可是欠着我十年的账呢!
方太太 他呀,还不是进一个花一个,吃豆儿攒屁!他要是聪明的,由珍珠身上打主意,不早就有了房子,有了地吗?
向三元 现在也还不迟!
孟小樵 好在他欠我的,早还点晚还点都没有关系。咱们是谁跟谁!
方太太 您太讲交情了,孟老师!您把事给我办好了,掏出我这块心病去,我总有份儿孝心!
孟小樵 三元!
向三元 喳!
孟小樵 咱们走吧!
方太太 您二位不能走,不喝两盅儿再走,我过意不去!
孟小樵 改天,改天。我还有别的事呢。
方太太 (向外叫)珍珠!珠子!
向三元 (鲤鱼打挺的立起来,往屋门走)嘿!可有点盼望了!
方太太 珍珠,你这儿来!
孟小樵 (对向)三元,这边来,别吓住她!
向三元 (向外边探探头,狂喜的)胡说,姑娘们都喜欢我!(回来)
〔珠上。
方太太 师爷爷来了,你都不过来行个礼,白活这么大!
方珍珠 (鞠躬)师爷爷!
方太太 见见向先生。
方珍珠 向先生!
向三元 (无所措手足)喳!好,好,有根!
孟小樵 珍珠可真象珍珠了,出息得多么好哇!来,我细看看你,我的眼睛差事了,来!
方珍珠 (大大方方的过去,教孟看。向也跟着从头到脚的看,而且要拉她的手,她退了一步)你要干吗?
向三元 (对孟)她问我要干吗。
孟小樵 小姑娘还真有了心眼,好!好!向三元呀喜欢你,没有别的意思。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 喳!(眼还盯着她)珍珠,我们都喜欢你!
方太太 去吧,告诉大凤儿多作点菜!
孟小樵 (见珠要走)等等!不用,我改天来。〔珠下,向随之。
孟小樵 三元,你上哪儿去?
向三元 (不高兴的回身)真过瘾!真过瘾!
方太太 看怎样?孟老师!
孟小樵 行!行!有出路,有出路!既象个女学生,又象个卖唱的,二者兼而有之,准保有大行市!都交给我办吧,我是个热心的人!
方太太 那么我就都托咐给您啦!我告诉您,她一天不走,我没法吃顿消停饭!
孟小樵 放心吧,都有我呢!三元!
向三元 干吗?
孟小樵 不是我批评你,你太……
向三元 我太怎样?
方太太 我看向先生作得正好!那个小臭东西,都教破风筝给惯坏了,就该给她个硬插杠儿,教小兔崽子明白明白!我说的对不对?
向三元 (得意)这才象话!对!对!对!
孟小樵 也有理!好吧,我的心路,三元的硬插杠儿,方太太我先给你道喜,你的心病不久,不久,就可以掏出去了!
(去提鸟笼)
方太太 我谢谢你们二位!
孟小樵
向三元 不谢!不谢!哈哈哈!
(幕)
第二幕
时间 前幕半月后,下午。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前幕见过的有:
破风筝 
方珍珠 
方大凤 
方太太 孟小樵
向三元 白花蛇
应该介绍一下的有:
王力——男,三十岁,文艺作家。他愿深入民间,写出大众文艺,故肯与艺人来往。心地光明,身体也不错,富有常识。
李胖子——男,四十多岁,勾结反动官僚与特务,包办走私,囤积居奇,手眼阔,肚子大,是华北商界中一霸。他有两个钱庄,一个地产公司,可是不知为何,人都称他为李将军。
宪兵班长。
丁副官。
〔幕启:景同前幕,唯屋中已安置好,不象先前那样乱七八糟了。花瓶插着芍药花。桌上有孟小樵的鸟笼。方太太手里拿着两张扑克牌,脸红脖子粗的跑进来,把门一摔,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方太太 妈拉个臭的!什么玩艺儿!
向三元 (紧跟着跑来)你怎么个碴儿?输不起,跑啦?
方太太 你也算个男子汉!看!(指牌)大牌都教你作上记号!作巧妙点也好哇,就这么楞窝硬折,我输了钱窝囊!这不是赌,是明火路劫!
向三元 那,那,看明白,珍珠的事没我可作不成!
方太太 那是另一回事,赌钱是赌钱,要赌就公公道道的,怕输钱,别来!
向三元 我怕输钱?我怕不赢!
方太太 你还不如我这梳头擦粉的老娘们!
向三元 骂人哪?我可会揍你!我才不管什么男的女的,说翻了都揍。
方太太 你揍揍老太太看!
向三元 看我不敢哪?(一把抓住她的腕子,逐渐用力)哽!哽!哽!
方太太 (喊)哎哟!救命哟!
向三元 救命?我要你的命!
孟小樵 (赶来)三元,放手!
向三元 (用力握了一下才撒手)哽!
方太太 哎哟!好!老娘也不是好惹的,你等着我的吧!
向三元 (又伸手向前)再来!
孟小樵 三元!你怎么啦?疯啦?事情还没作成,你们怎先起内哄呢?
向三元 孟老头子你少说话!要不然,连你也揍!他妈的,我一拳揍扁了你们俩!
孟小樵 这是怎么说话呢?你能到这儿骗吃骗喝,是凭我的面子呀,你怎么过河拆桥?
向三元 屁!你带我来的,对!一混熟了,我可就得作头子了!我是国家的官员,有头有脸的特务。你们俩算什么东西?打这儿起,谁不听话我揍谁!急了,这儿(拍)还有枪呢!
李胖子 (进来)你他妈的揍谁呀?赏给你脸,教你跟我平起平坐的玩玩牌,你他妈的就嘬不住粪啦,什么东西!又特务嘹,我是特务的祖宗!滚出去!
向三元 喳!(并没出去,垂首侍立)
李胖子 (对方)甭跟他生气,他混天地黑,跟畜生一样!方太太 将军,看看我的手!
李胖子 我看见了!你当然也看见了我怎么惩治三元!他厉害,我比他又厉害十倍百倍!三元!
向三元 喳!
李胖子 你敢再自动的欺负她,留神你的脑袋!
向三元 喳!
李胖子 我叫你去惩罚谁,你不听话,也留神你的脑袋!
向三元 喳!
孟小樵 将军!三元要是跟我撒野呢?
李胖子 你是什么东西?
孟小樵 您问的好。
李胖子 方太太,你看明白没有?这俩,一个小特务,一个老混蛋,都是孙子!可是他们还比你们作艺的高点!这么一说,你就晓得你的身分了。我要珍珠是赏你的脸,帮你的忙;我高兴,也许赏给你十条金子。
方太太 那敢情好!
李胖子 不高兴,也许一个铜板不给!
方太太 那……
李胖子 不要打岔!
孟小樵 别打岔!
李胖子 你看,我给蒋委员长作事,委员长高兴,也许赏给我一车金条;不高兴,也许抄了我的家!我对你也是那样,证明我是委员长的忠实信徒!
方太太 那么……
孟小樵 别打岔!
李胖子 你放心,我决不把珍珠硬抢了走,那不文明!不是我的政策!在蒋委员长领导之下,一切都得进步,有计划。我们娶小老婆也得改良,不抢不劫,而要先交朋友,一块儿玩熟了,有了感情,再同居。以后,我派汽车来接珍珠,你得负责教她哪时传哪时到,还不许她哭丧着脸!三元!
向三元 喳!
李胖子 招呼司机的!你也跟我走!
向三元 喳!(下)
李胖子 还有,你刚才玩牌的时候说,珍珠愿意上学,可以教她去!如今事事都要文明;我自己很文明,我的小老婆也得文明!(随说随往外走)不送!我最讨厌官僚气!(下)
方太太 (楞磕磕的送到门口)再见!
孟小樵 (在她身后,行九十度鞠躬礼)再见!再见!(她已转身,他还弯着腰)再见!将军!
方太太 (归坐)好,这是你办的好事!看样儿,姓李的是要硬炸酱呀!
孟小樵 (也落坐)你原本说珍珠是块心病,只要出脱了她,你就高兴!
方太太 我那么说来着?我要不看你上了岁数,就啐你几口!我这不是要落个人财两空吗?好吧,别人我斗不了,反正我饶不了你个老梆子!
孟小樵 别急!别急!我是一片好心,并没想到向三元会这么翻脸不认人,也没想到李将军那么不拉人屎!我告诉你说吧,我心里比你还难过!好吗,我在袁世凯的时候,曹锟的时候,甚至于日本鬼子在这儿的时候,都没见过这样邪门的事!就是张宗昌,至多也不过叫我声屌,那是闹着玩的呀;今天,他当面叫我孙子!真文明!我看哪,咱们得另打主意了,这俩家伙靠不住!(去提鸟笼)
方太太 你有什么主意呀?
孟小樵 你等我慢慢的去想,别催我,有道是忙中有错!(往外走)
方太太 你回来!
孟小樵 我得找个清静地方,好好的想想去。(悲哀的走出去)
方太太 (狠狠的撕碎那两张牌)多他妈的文明啊!〔王力上。
王力 怎么啦!大嫂!前天我来,你出门儿了;大哥还说,你近来精神很好。这是怎么啦?又跟谁闹了脾气?
方太太 王先生!王先生!你来得好!有人要抢走珍珠!
王 力 抢珍珠?谁?
方太太 一个又是钱庄老板,又是什么公司的经理,又是将军的,他姓李!
王力 大哥知道不知道?
方太太 他还不知道。
王力 赶紧告诉他呀!
方太太 不,不,不能告诉他!
王力 不能告诉他?(想了想)大嫂,你没对我说实话!
方太太 (打自己一个嘴巴子)我……没法说!
王 力 我能猜到。你又跟珍珠犯了别扭,想卖了她,可是遇见了恶霸流氓,你上了当,是不是?
方太太 我跟她闹别扭?才没那么大工夫呢!她跟我闹别扭,她早晚是跟破风筝跑了,把我甩下!!
王 力 你看大哥是那样的人吗?
方太太 他……
王力 他最大的毛病是争强好胜,容易得罪人,这,我对你说过不止一回,教你常劝劝他。
方太太 他听我的话才怪!
王力 你根本不劝告他,他怎能听你的话呢?大嫂,你太任性!在你的朋友里,只有我一个人肯说出你的毛病,所以你又怕我,又恨我。多喒你不怕我,也不恨我啦,们就由好朋友变成真朋友了!
方太太 你是真朋友!你不骗吃骗喝,你白给破风筝写词儿,你说话不转文,不扯谎,你是好人!我并不糊涂!
王 力 可是,我每逢一劝你给珍珠个好脸儿,你就马上一撇嘴不理我啦!
方太太 你是念书的人,不懂我们的事。珍珠是卖唱的,天生来的下贱。你不理会,我可看得清楚,她的骨头缝儿里都下贱。
王力 就算大嫂你的眼睛尖,能看到她的骨头缝儿里去,现在这年月也不作兴买卖人口呀!
方太太 那是你那么说!不信咱们打个赌,我现在出去一吆喝:有卖孩子的没有?马上就能买回一打来!再说,我们把孩子拉扯大了,就为卖出去赚几个钱,连我们的祖师爷都不见怪!
〔珍珠自外面唱着进来,手中拿着毛笔,纸本,书。
王 力 (向方摆手)待会儿再说。
方珍珠 妈!哟,王老师!(要和他握手,中途而止)
方太太 又上哪儿疯去啦?大凤儿呢?
方珍珠 她在后边呢,就回来。王老师,看!(示以书)
王 力 (使眼色)先教妈妈看。
方珍珠 妈!您看,书,纸本,毛笔。再看,(拉衣襟)这件蓝布衫,小平底鞋。我象个女学生不象?
方太太 象女学生又怎么样呢?
方珍珠 妈!王老师给我找了个补习学校,我念半天的书,耽误不了上园子挣钱!妈!没您的话,我可不敢去!您点点头!我认多了字,念新词不是更容易了吗?再说,念点书,我心里越来越清楚,也少招您生气呀!
王 力 (哄孩子似的)给妈妈敬个礼!
方珍珠 敬礼!
王力 大嫂,教她去试试!她要是耽误了上场,就不用再去上学。您看她越念书越淘气,也不用再去。好不好?
方太太 好吧!
方珍珠 (狂喜)妈!妈!您答应了?好妈妈!好妈妈!您真比我亲妈妈还好!(上去要拥抱妈妈,看妈妈冷淡,只扶了她的肩膀一下)
方太太 (用手拂珍珠扶按之处,好象珍珠手上有粪)躲我远远的!你念书也不会念出好处来。(忽然想起李将军的话)多文明呀!(大笑)哈哈哈!
方珍珠 怎么啦?妈?
王力 大嫂,有什么可笑的?
方太太 可笑!太可笑!(立起来往外走)买金的遇见卖金的!文明!(又想起李将军的霸道,板起脸来)他娘的皮的!(下)
方珍珠 怎回事呢?
王力 谁知道!珍珠!(欲言又止,看她那么欢喜,不忍以恶消息告之)
方珍珠 什么!
王力 我,我说,你该到学校去报到。
方珍珠 等爸爸回来我就去,让他看看我拿着书,纸本,由这儿出去,不是去卖艺,是去上学!
王力 (不由的叹气)唉!
方珍珠 王老师,你怎么啦?看我上学去,倒不高兴了?
王 力 怎能呢!
方珍珠 我念了书,明了理,就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了,是不是?
王力 先别提那个!妈妈刚放了你,你可别招她生气!
方珍珠 不是您告诉我的?年轻的人应当自由恋爱,自由结婚?
王力 是!是!现在你可先别想那些事!
方珍珠 我十九岁了!
王力 我知道!先把书念好了,再说别的。〔白花蛇在院中叫:“方大哥!方大哥!”
方珍珠 二叔啊?进来!
白花蛇 (进来)喝!这是怎回事?小蓝布衫,象个小女学生?
方珍珠 二叔,这是王先生。
白花蛇 王先生,您多照应!我姓白,白花蛇,说相声的。在乐春园伺候您,有工夫请赏光!
王力 一定去领教!
方珍珠 二叔,看!书,纸本,笔!我真是女学生了!
白花蛇 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你妈妈许你去吗?
方珍珠 妈妈刚才点了头。
白花蛇 两个太阳一齐由西边出来!我问你,二姑娘,你爸爸租到了天顺园,他一个人作前后台老板,是真的?
方珍珠 大概是。他这两天催我温词儿,也许快开张了。
白花蛇 他都约了谁?
〔筝轻轻开了门。
破风筝 我正要去约你!
白花蛇 好大哥,会在门外头偷听话儿!
破风筝 王老师,有了茶吗?二姑娘,怎样?真要上学去?
方珍珠 我净等着您哪!看,(用手帕包起书笔,夹在腋下)走喽,上学喽!王老师,白二叔,爸!(一一的鞠了躬,得意的走出去)
白花蛇 真行,大哥,你凡事都走在前面,硬教唱书的姑娘去上学,行!
破风筝 都是王先生的指教!(指门外)我们那位知道吗?
王 力 同意了!
破风筝 您也真行!得,这我才觉得对得住她了!好好的念点书,再帮我三年二载的,正经八摆的结了婚,也不枉她从这么大(用手比)就帮我挣钱!
白花蛇 您的角儿都约齐啦?大哥。
破风筝 差不多啦,就差相声。你有人没有?
白花蛇 怎么没有呢?北平别的不好找,说相声的可有的是。
破风筝 那么怎会我约谁谁摇头呢?
白花蛇 那不是因为您不肯跟我合作吗?
破风筝 噢,多年的朋友了,你成心撅我?
白花蛇 是您成心撅我!这玩艺,您故意的租下天顺园,离我的地方不远,不是有意跟我打对仗,拆我的台吗?
破风筝 我既没故意的要挨着你,也没意思跟你打对仗!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咱们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白花蛇 好吧!您不用想约到相声啦!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有我的吩咐,北平的说相声的谁也不敢搭班!
破风筝 你是一霸?
白花蛇 在我本行里,差不多!
破风筝 哈!
白花蛇 只要您一开张,我就减价,减价,再减价,看谁能把谁拉趴下!
王力 白先生,我是外行人,本来不该多嘴。不过,大家既都是朋友,我不愿意看着你们这么誓不两立的斗争。据我看——
破风筝 王老师,您不用管!我们有我们的办法!白老二承认了他是一霸,我倒要斗斗他!
白花蛇 王先生,您不明白我的心意。方大嫂是我的师姐,按说我应当管方大哥叫姐夫,我还能故意跟他捣蛋吗?不过是,方大哥老处处拔尖。
王力 他是要强。
白花蛇 不管怎么说吧,他的主意多,心眼快,事事维新,我们受不了!
王力 怎么?
白花蛇 就拿珍珠说吧。一个卖唱的姑娘,读哪门子书?大哥这里又有文章。近来,你们爷儿俩到处唱义务,轰动了九城,天天小报上有您的消息,还有珍珠的像片。好家伙,珍珠这一上学,小报上又那么一登,就比登什么广告都强啊。喝,谁不想来看看又是女学生,又是唱玩艺的姑娘!
破风筝 (无可如何的笑起来)哈哈!
白花蛇 大哥你不用笑,听主儿要都去看女学生,谁还来照顾我?
王力 白先生,我看您这都是多虑,听主儿有爱看珍珠的,也有爱看怪里怪气的姑娘们的,不是吗?
白花蛇 您想的也对,王先生。不过,这只是一件事,方大哥的新招儿还多着呢!我们没法防备他,没法跟他比赛!他敢干,他不怕破坏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
王 力 (讥讽的)祖师爷都定下了什么规矩?
白花蛇 (板起脸)王先生,您可别拿我们祖师爷开玩笑!
王 力 我错啦!白先生!我错啦!您到底要怎么办呢?您也不能教他挨饿不是?
白花蛇 他顶好搭我的班儿!
破风筝 过去的十年,我老作老板!
白花蛇 您非成班不可呢,得算我一份儿!
破风筝 拿胳臂钱?
白花蛇 您怎么啦,大哥?我是实心实意的帮助您,怎么说我拿胳臂钱呢?
破风筝 咱们请你师姐来评评理,好不好?
白花蛇 那倒不必,咱俩的事,咱俩办!〔宪兵班长上。
宪兵班长 方老板!
破风筝 哎哟,刘班长!欢迎!
宪兵班长 白老板也在这儿哪?
白花蛇 刘班长,今天怎这么闲在?
破风筝 来!来!坐会儿!
宪兵班长 我不坐,抓着空儿来给你道喜,听说你已经租好了园子,快开张啦。
破风筝 不敢当,班长!以后地面上您多帮忙!来,坐一坐,这是王先生,文学好,好得很!
〔兵、王一点头。
宪兵班长 还是不坐!来求你点事。
破风筝 有事您自管吩咐,怎么说求呢?以后,我求您的事多之呢!
宪兵班长 有张小支票,明天才到期,我现在等着用钱,老板给我兑一兑。(递支票)
破风筝 班长,可真不凑巧!我半个多月没作生意,现在又租园子——
宪兵班长 拿回来!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甭磨烦!
破风筝 我要是方便,可连这点小事都不给您作,我是兔子!
宪兵班长 别再说了!拿支票来!
破风筝 这么办,把支票留在这儿,我看看家里有个金镏子什么的没有,待会儿把钱给您送去。
宪兵班长 有镏子就要镏子,我自己会去变卖!我急等用钱!
破风筝 是,是!我看看去!老二,你替我招待着刘班长。(下)
白花蛇 他假装穷,永远抠门儿!
王力 白先生,干您这行的!也还有点同行的义气吧?
白花蛇 怎么没有呢?我是没带着现钱,要不然我替班长换那张支票!
宪兵班长 那太好了,我这儿还有一张呢!(又掏出一张来)
白花蛇 班长,班长,我改天孝敬您!我不是刚说过,我没带着现钱。
宪兵班长 你手上带着什么?
白花蛇 班长,这是我结婚的戒指!不信您到我家里看看去,我要是还有第二件黄登登的东西,您就抄了我的家!
宪兵班长 我知道你没有第二件,所以才要这一件!摘下来!
白花蛇 (无可如何的摘下戒指)班长……
宪兵班长 这张支票可不假!改天见,我找破风筝去。(下)
白花蛇 (把支票撕碎)他妈的,银行已经关闭了半年!王先生,您说我们不讲义气,我们怎么讲得起呢?看见没有,无缘无故硬敲走个金戒指。这种事,大小不拘,差不多天天有,一摇头准蘑菇,不是砸园子,就是抓走人。您说我们同行的狗咬狗,连这样我们还混不上饭吃呢!
王力 白先生,你们挣钱不容易,所以没法再讲同行的义气;我看明白了。可是,为什么大家不齐心站在一条线上,跟恶霸流氓们干呢?心齐就是力量,谁也不敷衍他们,他们还敢欺负你们吗?
白花蛇 您到底是念书的,不明白我们的事。谁敢出来挑头说,咱们都齐心跟他们干?谁挑头谁先玩完!我们能罢工?连工人罢工还成群的枪毙呢,何况是我们说玩艺儿的!
破风筝 (上)他妈的,给中华民国丢人!
白花蛇 走啦?
破风筝 不走还死在这儿!
〔大凤儿提着菜筐上,筐内有小萝卜,韭菜什么的。
方大凤 王先生!啊,白二叔真在这儿哪?外面有位丁副官找你!
白花蛇 丁副官?(顺手揪个小萝卜,吃着)妈的,反正我没第二个戒指!(迎出去)
方大凤 王先生,别走,我给您作烩萝卜吃!
王 力 我不走,可别多弄菜!
〔凤下,白同丁上。
白花蛇 (介绍)丁副官,方老板,王先生。
丁副官 方老板,听说你拴了班子,快开张啦?
破风筝 您多照应!
丁副官 可得给我红票噢!
破风筝 那没错!您哪时到,哪时有您的座儿!
丁副官 不光我自己,我算算啊:我姥姥,三舅妈,四婶子,街坊小刘夫妇,这就是五张;连我自己,六张。干脆就说十张吧!
破风筝 不多!您看,小园子上满了座,也上二百多人呢!
丁副官 这是什么话!你当是我老粗听不出来呢?我不能象刘占元那么缺德,要来红票自己不用,暗地里卖出去!
白花蛇 副官吃烟!(献烟)方老板准给您十张红票!
丁副官 (看烟)咦!还是他妈的三炮台呢!你小子发财呀!
白花蛇 (拿出烟盒,打开)您自己看吧。这边,只有两根炮台的,专为敬您这样的贵人;这边,全是哈德门,我自己用!
丁副官 真有你的!好啦,先留会儿这根,再给我枝哈德门!
白花蛇 (递烟)副官,您这么不客气,叫我太高兴了!
丁副官 甭他妈的说俏皮话儿,我懂!没有我,你就弄得上总司令府上的堂会啦!
白花蛇 什么话呢,没您的栽培,我们穷小子们还不得喝西北风!怎样,司令又要传堂会吗?
丁副官 我特意来提醒你一声儿。别忘了,下月初九是四姨太太的生日!
白花蛇 走,丁副官!咱们菜馆里说去!
破风筝 老二,放心,我不抢你的买卖!
丁副官 这倒不在乎谁抢不抢,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没有我,谁也不能作上这号生意!
白花蛇 是,我都听您的!
丁副官 (对筝)上次我约他走堂会,这小子跟我耍熊!
白花蛇 我哪敢!
丁副官 约去的姑娘,穿得都花狸狐哨的,可连一个胖呼呼的也没有!我们的司令还专爱胖呼呼的姑娘!
白花蛇 老吃窝窝头吗,胖的了?我以为司令喜欢瘦溜的呢!丁副官 你少说话呀!还有两个姑娘居然不听副官们的话,摸摸也不行,要个嘴儿也不行……
白花蛇 我反正没教给她们那么作!是她们自己不聪明!这一回,您再试试我,我准保办得教您满意!走,我带您看看去,先尝后买,管打管换!走!(拉丁)丁副官方老板,你也打点着点,这回堂会我用投标的办法,谁好我用谁!
破风筝 好吧!丁副官!改天我给您请安去!
丁副官 别忘了送票子去!(看筝要送)不送,有客人。(同白下)
破风筝 看见没有,王老师?
王力 看见了!在这儿一会儿,我明白了多少多少事,都是书本上没有的!
破风筝 您一来,我就高兴;能跟个文墨人谈谈,我心里透亮!可是,我又怕您在这儿;遇上白花蛇什么的,我怕您耻笑我们!
王力 我并不小看他!他的毛病不是天生带来的,是教社会给逼出来的!
破风筝 我不大明白您的话!我只盼望我自己能规规矩矩的作生意,盼望珍珠别出了毛病!我不明白什么社会不社会!
〔珍珠气冲冲的走进来,布衫上洒着各色墨水,连脸上也有墨点子,手中紧握着书包;进来,一语不发,呆呆的看着父亲与王先生。
破风筝
王力 怎么啦?怎么啦?
方珍珠 …………
破风筝 说话呀!怎么啦?谁欺负了你?
方珍珠 (说不出话来)……
王 力 珍珠!你不是上学了吗?
方珍珠 (狂怒的)你们教我去上学,这(看布衫)你们心里就舒服了!
破风筝 不要冤枉人,你自己不是也要上学吗?
王 力 珍珠,好好的告诉我,到底是怎回事!
方珍珠 我全明白了!以前,我当是只在家里我不算人!
破风筝 我,大凤儿,都没错待过你!
方珍珠 为什么不提妈妈?(冷笑)嘁!以前,我当是只在园子里我不算人!
破风筝 谁也没欺负过你!
方珍珠 没有?那些怪声叫好的,到后台来看“姑娘”的,在园子门口等着我的……
王 力 所以你才要上学,你父亲跟我也愿意教你上学!
方珍珠 现在,我知道了,我到哪儿去也不算人!妈常说,我的骨头缝儿里都下贱!对!你们都错了,只有妈妈对!
破风筝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方珍珠 (腿一软,坐下,卷弄着书包,半天无语。忽然打开手帕,狠命的撕书,纸本;而后把笔头扯下;折笔管,折不动,放在脚下跺)不算人!不算人!不算人!
王力 珍珠,同学们说了闲话,是吧?
方珍珠 闲话?(立起来)她们拿墨水泼我!啐我!我一进门,她们就嘀咕:方珍珠!方珍珠!然后,声儿越来越大:唱大鼓的,小窑姐,暗门子,臭……,她们质问老师,这是补习学校,还是落子馆?不等老师说话,她们就……看,我的身上,脸上,头发上……我明白了,我在重庆,昆明,桂林,不算人;回到北平来,还不算人;到哪儿也不算人!
王 力 珍珠,我看你是人!
方珍珠 你?你也没安好心!天下没有一个好人!
破风筝 珍珠!珍珠!
〔向三元上。
向三元 姑娘在家哪?李将军派汽车来接!打扮打扮,快!(幕)
第三幕
第一场
时间 前幕数日后,晚间。
地点 天顺园后台。
人物 已见前幕者:
破风筝 
方太太 
孟小樵 
白花蛇 向三元丁副官
另外有:
周巡长 检场的老赵 男女艺人数人〔幕启:后台相当的大,可是设备简陋。墙上新贴上了红纸的祖师神位——“周庄王之神位”。神位前有香案,置红烛一对。板凳椅子之外,杂列各种乐器。一张破方桌上放着化妆镜子一面,几个茶杯,一把大茶壶。检场的老赵正在检点桌围子等。破风筝穿得十分整齐,匆匆的走来。
破风筝 (向祖师一揖,而后对赵)喝!这一天,我的脚都走破了!(坐下,脱鞋揉脚)
老赵 老板,您歇会儿。我给您沏壶茶来!
破风筝 要真热的!
老赵 是了,老板。(往外走)
孟小樵 (上,遇赵)老板在这儿?
老赵 在!(下)
破风筝 孟老师,您多担待,我简直的站不起来了!
孟小樵 别动!别动!我这么早来,为是跟你说两句话儿。今天一定开锣呀?
破风筝 我跑了这么多日子,好容易盼到这天,怎么不开锣?
孟小樵 也许我是多虑,可是凭咱们的交情,我不能不……
破风筝 您听见了什么风声?
孟小樵 倒没有。我可是不放心!那天你不是得罪了李将军?
破风筝 孟老师,您想,他用汽车来接珍珠,我能点头吗?
孟小樵 那可就得罪了李将军,他不是好惹的呀!
破风筝 孟老师,别怪我说直话,不是您把李将军带到我家里去的吗?!
孟小樵 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是那么坏。及至我发现了他不是好人,我就马上站到你这边来;什么话呢,咱们是老朋友!
破风筝 我谢谢您的好意!
孟小樵 前几天哪,我跟你太太商议过,她也答应了,我给你作后台经理。
破风筝 家里的事她管,外边的事我管;这个,您知道!
孟小樵 知道!所以我才又来跟你商量。我是说,万一李将军真跟你捣捣乱,有我替你负一部分责任,也许有个闪展腾挪,不至于教你一个人蛤蟆垫桌腿儿,死挨!是不是?
破风筝 孟老师,我在江湖上也混了这么多年,风里雨里我都见识过;有危险我独自出马,连累上您倒不大好!
孟小樵 也对!那么,你欠我的钱呢?
破风筝 只要生意好,我决不能没点孝心!
孟小樵 方老板,你太厉害了!好吧,你今天要是出了毛病,可别怨我!(怒,要走)
破风筝 孟老师,您不能这么走出去,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不能闹翻了脸!
孟小樵 你看着办吧!(还往外走)
老赵 (提着茶壶上,几乎碰上孟)热茶来了,您不喝碗?
孟小樵 哼!(下)
破风筝 老赵,给孟先生雇车去!
老赵 是啦!(下)
破风筝 吃里爬外,什么东西!
白花蛇 (拿着对联上)谁?什么东西?
破风筝 我简直不懂,我这么低三下四的对付人,怎么还换不出人家的好心来呢!
白花蛇 要不怎么说来说去,还得说同行的弟兄呀,别人都靠不住!大哥,(献对联)我来给您道喜!
破风筝 你这是何苦呢?多年的弟兄还要客套?我这儿谢谢!白花蛇 这是千里送鹅毛!红呼呼的取个吉利!
破风筝 (喊)老赵!老赵!(把对联递至门口)挂到前面去。
白花蛇 大哥!我有点为难的事,您给我出个主意!
破风筝 怎么啦?
白花蛇 甭提啦,邪门!金香翠陪着人在旅馆里抽烟,教宪兵抓下去啦!
破风筝 赶紧托人弄出来呀!
白花蛇 今天无论如何不成了!从一清早我溜溜的跑了一天,放是可以放,可得慢慢的办手续;公事呀。要不然我早就过来给您帮忙来了!
破风筝 既然能放出来,就好办喽。
白花蛇 不行啊!她唱倒第三,有好多人专来捧她,她今天要是不露,得,一个人一喊退票,大伙儿准跟着起哄,至少也得把茶壶茶碗都摔了!我受得了吗?
破风筝 挂出牌去,说她请病假还不行?
白花蛇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台下准有人知道了她的事,因为他们知道底细,他们才更要撅我哟!要我的好看哟!我这儿先给您作个揖,您教珍珠小姐去帮我一场。
破风筝 那……
白花蛇 时间不冲突!回头我亲自来接她,再亲自送回来。只要有她去唱一场,我今天才不至于出漏子!只有她去,别人不行!她既是个角儿,玩艺儿又好,您说是不是?
破风筝 老二,咱们把事情搞清楚了……
白花蛇 珍珠小姐这一场,您要多少钱,我给多少!
破风筝 老二你怎么啦?咱们俩的事,我能提要钱?
白花蛇 那就更好了!
破风筝 老二,你大概不会忘了:前几天你拆我的台,教我约不到相声;又要白拿一份儿钱,你多么够朋友啊!
白花蛇 那么今天您要看我的哈哈笑,教我栽跟头!破风筝 你又想错了!珍珠准去帮你一场,你接你送,一个钱不要!可是,你得先认错儿,说你以前对不起我,以后不准再跟我捣鬼!怎么样?
白花蛇 大哥,您真有一套!得了,我认错儿,我这儿给您请安了!赶到十点半,我来接她!大哥,可不许变卦呀!
破风筝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忙你的去吧!
白花蛇 待会儿见!大哥!
〔一位弹弦的,甲;两个小姑娘,乙,丙;走进来,都先向祖师行礼。
白花蛇 (对众)辛苦!辛苦!(下)
众方老板!
破风筝 辛苦!今天咱们头一天哪,都卖点力气!
众 是啦,没错!(甲试弦,乙、丙坐)〔丁副官同巡长上。
破风筝 丁副官,您赏光!票子都拿到啦?巡长,没什么说的,您多分心帮忙!请坐!
丁副官 (坐在乙、丙之间)拿到了。小孩的干爹干妈忽然由城外来了,你还得给我两张!
破风筝 巡长,您也请坐!
周巡长 我刚才看过了,厕所不干净!请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吧!(坐)
破风筝 回头,我连夜收抬,不能教您为难!
周巡长 那么今天呢?
丁副官 方老板,先给巡长几张红票!
破风筝 我早送过去两张了!
丁副官 你看,我十张还不够,他两张怎行呢?
破风筝 丁副官,巡长,红票可真不富余了!这怎办,明天我请两位吃小馆!喝点酒!一定!
周巡长 我一天到晚老忙,哪有工夫下饭馆?
丁副官 干脆折干儿好了!你们作艺的比我们混官面的来项大的多!是不是?巡长!
破风筝 大家都不容易!
丁副官 好啦,待会儿再说,反正你跑不了!(立)
周巡长 方老板,跟我到派出所去,要不然我没法交代!
破风筝 那还不是全凭您一句话?(塞给他钞票)改天,改天我请吃饭!
周巡长 地面上的事,我自己作不了主;官事!要不然……
破风筝 (为结束这一场,硬领他们往外走)我晓得!让您受屈啦!真对不起!(送二位到门口)
〔变戏法的与助手,戊、己,上。戊背着大碗,己拿道具与毯子等。
破风筝 辛苦!今天掏大海碗?
艺人戊 头一天,准得露脸!
〔前台人声渐重,乙对镜扑粉。
破风筝 (喊)老赵!准时候开场啊!
老 赵 (匆匆进来,与大家打招呼,而后提鼓架上台)
向三元 (提着个鲜花篮上)珍珠在这儿吗?
破风筝 向先生,请坐!珍珠在家哪,就快来到。
向三元 她没在家,我去过了。
破风筝 也许上街买东西去啦,您坐!
向三元 李将军的命令,见着珍珠才放下这个花篮。〔前台有鼓掌声,催促开场。
破风筝 您放下,她一定来!
向三元 你把她藏在哪儿啦?
破风筝 我藏起她来?
向三元 喳!要不怎么家里没有,这儿也没有她?
破风筝 她也许正在路上。(对甲乙)上!
向三元 (拦住他们)等等!
破风筝 到时候了,您能不许我们开场吗?
向三元 喳!不许!李将军的命令,教我见着珍珠,给她这个花篮。等她下场,我同她到将军府上,李将军给她贺喜!你把她找来,我才准你开场!
破风筝 向先生,我是个穷作艺的,干吗跟我过不去呢?向三元 我没跟你过不去,李将军的命令!〔前台掌声加紧,也有打呼哨的。
破风筝 您高抬贵手,先教我们开场;等珍珠来到,咱们再商量。
向三元 没有珍珠,你开不了场!我知道她藏在哪儿呢?
破风筝 她是我的台柱子,能够藏起去吗?
向三元 怎会家里没有,这儿也没有呢?
破风筝 老赵!接二小姐去!快!(赵跑下。对向)您教我先开台好不好?前台已经要乱了!
向三元 珍珠来到,你开台!
破风筝 前台快压不住了!我今儿头天开张,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向三元 是要你的命!你得罪了李将军,还想开台挣钱?算盘打的太好了!你当是前几天李将军一声不出,就诸事大吉了?哼,李将军专等着今天呢!告诉你吧,今天珍珠不到,你开不了台!珍珠下场,不跟我去见李将军,我教你连一个茶碗也剩不下!破风筝 向先生,贵人不记小人错,(愤极)我给您磕一个行不行?(跪,磕了个响头,立)我今天开不开台,从此就不用在北平混了!
众 向先生,您抬抬手吧!
向三元 在北平混?得罪了李将军,在全中国哪儿你也不用混!李将军要珍珠,不要你,政策!
〔前台嚷“退票!退票!”
破风筝 (怒不可遏)姓向的,我跟你没仇没恨,你就这么欺负人;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磕了头还不行?好,我跟你拚啦!(欲往前撞,被众拉住)
〔方太太惊慌的跑进来。
方太太 珍珠!珍珠!珍珠没在这儿?上哪去啦?
向三元 怎样?
破风筝 你应当看着,怎么来问我呢?
方太太 明白了!明白了!她一定是跟那个姓王的跑嘹!你交的好朋友!拐走你的女儿!
向三元 那个姓王的必定是革命党!想想你的罪名吧,老方!得,珍珠是跑了,我得执行李将军的命令!(跑到台口,喊)刘四!张五!砸!(上台去)〔前台一阵摔砸,孩子哭,大人嚷。警笛声,叫骂声。
破风筝 (见甲要跑)别出去!有什么事我一个人顶着!(拉住乙丙)不怕!不怕!(手颤而故作镇定)
艺人戊 这是哪儿的事呢!穷人还怎么混呢!
破风筝 天桥去下地,也照样的吃饭!看谁走得长远!
方太太 (拉住己)这可怎么好噢!怎么好噢!
破风筝 闭上你的嘴!
(幕)
第二场
时间 冬,解放军已至北平城外。午前十一时左右。
地 点 方老板家中。
人物 
破风筝 
方太太 
方珍珠 
方大凤 王力
孟小樵 
白花蛇 向三元〔幕启:方老板的家里。屋里已不象样子,表示出方老板的穷困。方老板与珍珠围炉取暖,大凤儿拿着一小碟浆糊与一些碎纸补糊门窗的窟窿。时有炮声,震得窗纸刷刷的响。一声大炮,大凤儿往后退了两步。珍珠用手捂上两耳。方老板安然不动。方太太惊慌的跑进来。
方太太 (对筝)你倒是想想主意呀!净等着都教炮打死吗?
破风筝 这是城里往外打呢!八路军不会乱轰城里头。
方太太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想主意躲一躲!你看,人家张家黄家都搬了走,你就不打个主意,倒好象你爱听大炮!珠子,把手放下去!(刚说完,又一声炮,她自己也捂上耳朵)
破风筝 往哪儿躲?我不动,我在这儿等着八路军!李将军,向三元,丁副官们的气,我受够了!谁怎么坏,也不能比他们再坏!(越说越怒)好吗,要抢走我的女儿,砸了我的园子,逼得我没地方去作艺!我一辈子招过谁,惹过谁?我的心眼哪点不好?他妈的到而今教我混成这个样!
方太太 你胡涂!当初你要是肯把珠子给了李将军……
方珍珠 (立起要走)妈!
方太太 别动!我的话不入耳是不是!你要是有人心的,就早该替我们想想!从这么大(比)我把你拉扯起来,你就忘恩负义,不听我的话;没事儿跟那个姓王的在一块儿……
方大凤 妈,你别诬赖好人!那回砸园子,要不是王先生早听到风声,把妹妹救了走,妹妹不是白教他们抢了去?
方太太 对!你也吃里爬外,向着别人!甭你们美,等共产党来到,都把你们共了,你们就高兴了!珠子把戒指摘下来给我!
方珍珠 这是个假的!
方太太 真的呢?倒贴给谁啦?
方珍珠 真的我给了爸爸,卖点钱过日子!
方太太 你的心眼还怪不错呢!拿来,我看看!
方珍珠 给您!
方太太 (看,扔出)呸!真的藏在哪儿啦?
方大凤 妈!妹妹没说假话!连我的一点首饰也给了爸爸,要不然,这程子咱们吃什么?
方太太 嗯!你们就不告诉我一声!
方珍珠 我们怕您着急生气呀!
方太太 闭上你的浪嘴!
破风筝 孩子们比你强,你的那点体己大概穿在肋条上了!
方太太 我是有,是穿在了肋条上!(掏)看,我还有一对金镯子,可不是你们方家的!这是我娘家的陪送,我死了也得带到棺材里去!
破风筝 好,你收着吧!我们都惹不起你!
方太太 我收着?等共产党来抢了去,我才不那么傻!大凤,把这给我埋起去!
方大凤 您自己为什么不……
方太太 我自己去埋?那我一天得去刨出三遍来,准露了楦儿!给你!想起来了,顶好藏到棚上去!(递镯子)
方大凤 (接)放在棚上,万一叫耗子拉去呢?
方太太 那……
〔又一声炮,外面拍门甚急。
方大凤 开着炮,还有人来?(要出去看)
方太太 你!
破风筝 我去!(下)
方太太 凤儿,快去藏镯子!可得记住了地方,还别教别人看出来!快!
方大凤 您放心吧!(下)
〔筝同孟小樵,白花蛇上。
白花蛇 师姐!二小姐!
〔珍珠给他们行礼。
方太太 你还没教炮打死哪?
白花蛇 师姐!什么时候,您还开玩笑!我都快急死啦!
方珍珠 (搬椅凳至炉旁)二叔坐!(没理孟)
方太太 孟先生,炮弹有眼睛,你留点神!我看透了你,你不是好人!
破风筝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孟小樵 她说得对!我已经遭了报!家里住满了兵,把我的狮子猫,哈吧狗,连金鱼,全给吃了。(坐)
方太太 该!该!
白花蛇 师姐!我给您作个揖!您教我们安安静静的说会儿话,行不行?
方珍珠 (首先往外走)二叔,您坐着!(下)
方太太 哼,凭你们三块料,要能想出好主意才怪!(下)
白花蛇 (坐)大哥,我刚才听孟先生说了,八路军一进城,咱们唱大鼓的,说相声的,全得玩完!咱们得想个主意,不能干等死呀!
破风筝 孟老师,您又从哪儿听来的呢?
孟小樵 我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哪!据我看哪,咱们得离开北平!
破风筝 上哪儿?怎么走?
孟小樵 那都不成问题!只要你肯点头,我们就都有办法!
白花蛇 所以我们来跟您商议,不能在这儿等死!
破风筝 我?我都快饿死了,还有那么大的作用!孟小樵你有!都在珍珠身上!
破风筝 孟先生,你要再提珍珠,就马上请出!
白花蛇 大哥,大哥!听孟先生说完了!
孟小樵 先这么说吧,金香翠可是跟着个阔人上了香港,小红芬鳔上了一位大官上了上海,坐飞机走的!现在,只有有钱的,有势力的,跟歌女舞女们,走得出去!白花蛇 大哥,你想想看!我就想,你全家借着珍珠小姐的光,我们再借着你的光,都逃出去,不比这么受罪强吗?
孟小樵 还有一层,在这荒乱的年月,一个作官的要是又臭又硬,马上会丢官罢职,去拉洋车;一个变戏法的要能随机应变,巴结上高官,也许升官发财!炮响得越凶,这种事儿越多;咱们别错过了机会。你就说小红芬吧,她跟上了一位大官,马上她父亲也作了警察大队长!别看他一字不识,现在也是个官儿!
白花蛇 还有,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反成仇。不是我爱拉老婆的舌头,自从二小姐上学没上成,我常看见她一个人在街上乱串。师姐喝两盅酒,就睡大觉,哪能看得住二小姐?万一二小姐真闹出点事儿,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吗?
破风筝 你们二位,到底是什么意思?打开鼻子说亮话好不好?
孟小樵 李将军不是早晚得走吗?
破风筝 他走不走跟我有什么相干?他越走得远越好!
孟小樵 不是这么说呀!你要去递个嬉和儿,珍珠就有了下场,你也有了饭吃,我们也能借你的光,有个办法!〔珍珠忽然推门而入。
方珍珠 (对白说,表示不屑于理孟)二叔,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说实话,在我上学没上成以后,我的确要往下坡路走!爸爸对我好,大凤姐对我不错,可是妈妈始终不拿我当人。家里家外我既都不是人,我想去玩玩乐乐,跟那些女学生似的。我没有她们的知识,我可要跟她们一样的吃喝玩乐。我不能等着教人家把我抢走,也不能等着妈妈把我卖了。我想抓住个年轻的男人,先斩后奏,偷偷结了婚再说。可是,爸爸待我好,我不肯伤了他的心;现在,他又穷又闷气,我更不能只顾自己,招他生气。干脆的说,炮是一劲儿咕咚,要死,我跟爸爸死在一处!他不肯卖我,我应当水里火里跟他一块去闯。你,跟那个老头子,别再打我的算盘;招急了我,我也会撒村撒野!告诉你们吧,就是我要卖身,也是为了养活我爸爸,也得由我自己作主!二叔,你要是再来乱嘀咕,我会一头跟你碰死!
破风筝 珠子!过来!好珠子,咱们爷儿俩站在一块,看谁再敢来欺负咱们!以前,咱们受够了欺负;以后,谁来硬的,咱们就一齐拚命!刚才孟先生不是说李将军要滚蛋了吗?好,他走了,咱们就踏实了!
方珍珠 (对孟)告诉你,外边打炮呢,不定谁死谁活,我全不怕啦!你有坏主意,尽管使去,我等着你的!
孟小樵 年轻轻的,别说话不留口德!我没有坏主意,我是见机而为,该怎么作怎么作。
方珍珠 这回,是不是李将军派你来的?
孟小樵 绝不是!我是来给你们父女出好主意,你们有的是活路,不去走,太可惜!李将军没给我什么好处,我不给他办事。我是说,你们要是按着我的主意去作,你们混好了,我也跟着得点好处。
白花蛇 二姑娘,你别误会。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你二叔可不是成心往火坑里推你!我不过今天听孟先生跟我一说,想想也有道理,就跟他来了。你干吗跟我生这么大气呀?
〔门外拍门甚急。
破风筝 又是谁?(跑出去)
方珍珠 二叔,请你不必为我担忧吧!我的命苦,就是孟先生给我出了好主意也甜不了!
〔筝与王跑进来,王跑得直喘。
方珍珠 怎么啦?王先生!
王力 街上抓兵呢,差点把我抓了去!我快躲一躲!
方珍珠 到我屋里去!有人进来,您跳后墙。
王 力 对!(下)
〔门外又拍门。
方珍珠 坏了,追上来了!
白花蛇 我怎么办?进来也许抓走我!
破风筝 找你师姐去!看着点,要是抓兵的,你跟王先生跳后墙出去!(门外拍门更急)来了!来了!(跑出去)
孟小樵 我说怎样?要是咱们有个阔朋友,谁敢上这儿来抓人?年纪轻呀,没有经验,没有见识,唉!〔筝同向三元进来。
孟小樵 三元,你可好啊?老想看你去,总是匀不出工夫来!
向三元 (背朝门,对珠)珍珠!李将军马上上飞机,教我来接你,一同走!东西都不用带,到地方一律作新的!走啊!
孟小樵 我想到的,李将军也想得到,英雄所见略同!三元,你给我说说,请将军也带着我!
向三元 你就是个娘们也没人要你!谁要六十多岁的老梆子?珍珠,走!快!
孟小樵 我替方老板说一句,珍珠跟了去,方老板夫妇呢?
向三元 李将军只娶珍珠,不娶别人!
孟小樵 那么,也多少得给他们一点钱,维持生活呀!
向三元 我不知道!珍珠乖乖的跟着走,破风筝总会有点好处。
孟小樵 (对筝)我说怎样?你说话呀,先要个官儿作!你作官,我作秘书,准保停停妥妥!
向三元 别磨烦,走!
破风筝 珍珠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带了走!
向三元 别给脸不要脸!
方珍珠 我不能去!
向三元 真的?
破风筝
方珍珠 真的!
向三元 我今儿个弄走不了你,我不姓向!
破风筝 你带着枪呢,是不是?掏出来,打!(指胸)
向三元 打死你还费事吗?(掏枪)
方珍珠 (抢上一步)先打我!打!
孟小樵 你们怎这么不知好歹呢?有这么好的事不去,你们都饿胡涂啦?
破风筝 向三元,开枪!
向三元 (一把抓住珠的腕子,一手用枪比着筝,对珠说)走!(对筝说)你敢动!
〔王急入,用东西顶住向的背。
王力 放下枪,举起手来!
〔向放下枪,王向筝一招手,筝拿起枪递给王,王将手中扫床的笤帚扔下,用真枪顶住向的背。
王 力 走!(看向走至椅前)坐下!(向坐)我问你,孟先生知道这回事不知道?
向三元 不知道。
孟小樵 我真不知道!可是我会揣摩。自从那天砸了园子,我就知道准有今天这一招,所以我来劝方老板,教他自动的把珍珠献上去。
方珍珠 呸!
孟小樵 甭呸我!你,珍珠,得玩完;你,方老板,得玩完;你,王先生,得玩完;共产党一到,你们都玩完!
破风筝 你呢?
孟小樵 我完不了!向三元也完不了。以前,他在侦缉队里,后来他当特务,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他也当特务,国民党回来他还是特务;以后,共产党来到,他说不定还要再升一步呢!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 喳!
孟小樵 所以呀,王先生,方老板,你们顶好别跟他为仇作对,他是万年青,永远是绿的!
王力 你说完了?
孟小樵 完了,净等吃饭了!
王力 三元,李将军走,带着你吗?
向三元 (摇头)不!
王力 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帮助他呢?
向三元 告诉你吧!我喜欢,我应当,打击人,李将军走后,我独自个还是欺负你们!万一李将军弄不到珍珠,还有我在这儿,早晚她得归了我!
王力 你不怕八路军进来?
向三元 八路军?九路军也不能把我怎样了!我会杀人,会杀人的永远有用处!
〔又一声大炮。
向三元 听!我们的大炮!八路军?二八一十六路军也进不来!
王力 那是你那么想。李将军什么时候走?
向三元 十二点。
王力 好,你乖乖的在这儿等到十二点!(幕)
第四幕
时间 北京解放后四个月左右,下午五时。
地 点 方老板家中。
人物 
破风筝 
方太太 
方大凤 
方珍珠 白花蛇
孟小樵 
王 力 
向三元 公安部队同志二人——简称甲,乙
〔幕启:屋中相当的乱,但乱成另个样子。在凌乱的器物中有了报纸,书,杂志什么的。墙上有了毛主席与朱总司令的像,还有由杂志上裁下的窗花与图画。
〔方太太独自在屋中,拿起茶壶倒倒,没有茶!听见门外秧歌的锣鼓,想出去看,又不屑。〔大凤穿短衣,夹着书,提着筐,筐中有青菜等,匆匆的走进来。
方大凤 妈!(随门外的锣鼓声,扭了两步)
方太太 出去!出去扭!我看不惯这个!
方大凤 妈!人家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扭呢!
方太太 她们都疯了,我还没疯!看,这里盆朝天碗朝地,没人管。火灭了,开水没有一点,我连碗热茶都喝不到嘴!
方大凤 妈,您自己没长着手吗?
方太太 哈哈!你敢跟我顶嘴?告诉你吧,我长着手是为揍你的!
方大凤 我也告诉您吧,妈!我不能耽误了念书。我去念书,您就得自己动动手,沏茶灌水的。
方太太 啊——!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反倒变成老妈子了!
方大凤 作老妈子也不寒碜哪!如今晚儿,人人得动手作活,人人平等。
方太太 难道你跟我也平等?你简直要造反吗!
方大凤 这是造反的年头!妈,别生气,今天我买了半斤肉,爸爸请客!
方太太 半斤肉还他妈的请客?丢人!请谁?
方大凤 王先生。他明天入学去学习,所以爸爸请请他。我去预备饭,您收拾收拾屋子好不好?
方太太 收拾屋子?我?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收拾屋子?我告诉你,我讨厌那个姓王的!
方大凤 哟!您不是挺喜欢他吗?
方太太 日久见人心。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什么好人!
方大凤 怎么?
方太太 你不用管,等他来到,我跟他算账!
方大凤 算账?
方太太 你不用管!大凤儿,你过来,妈跟你说几句知心的话!来!
方大凤 好,我一边摘韭菜一边听。
方太太 你好好听着啊!你这一程子可长了脾气,时常顶撞我,不听我的话。
方大凤 您说的对,我就听;不对,我就不听!
方太太 是呀!你是我的亲女儿,就是顶撞了我,我也不往心里去。珍珠可就不同了,她是我买来的。我什么委屈都能受,就是不能受她个小妖精的气!
方大凤 她敢给您气受?
方太太 你看她的样儿呀!喝,成天际高扬着脸,把屁股扭出一丈多远去,跟我打牙逗嘴的,我受得了吗?
方大凤 女人都翻了身,怎不高扬着脸呢?
方太太 她翻身,我可头朝下了呢!当初,我随时都可以卖了她,而今她也敢跟我平起平坐,大模大样的,我受不了!
方大凤 您打算怎么办呢?
方太太 是呀,所以我跟你商量一下呀!只要咱们俩编成一条藤,跟她干,她就不敢再气我!咱们俩一齐心,处处找她的毛病,老给她小鞋穿,她就不敢再美了!咱们挫磨她,掰开揉碎的挫磨她,看她怎样!
方大凤 您想那么办对吗?
方太太 怎么不对?我现在没法子卖出她去,可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儿反哪!她要自由,随便的跟个小白脸儿跑了,休想!她挣的钱,她打算自己拿着!休想!
方大凤 她的钱一五一十的都交给爸爸,爸爸再交给您;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方太太 不对!以前,我天天有酒有肉;现在,我连烟卷都得省着吃。她必定没把钱都交出来。
方大凤 听我说啊,妈!现在,园子里不时行“点”玩艺儿,又没有堂会,谁也不象先前挣的那么多了。大家挣的少,心里可痛快,因为女角儿不必再低三下四的挣钱了。
方太太 心里痛快当得了吃酱肘子?女角儿不低三下四?她们天生的就是下贱货!
方大凤 妈!您要是这么说话呀,我可也不客气了!我不单不能帮助您欺负珍珠,倒得帮助她……
方太太 欺负我?好,好,好!你是我的亲女儿,就,就……方大凤这个年头儿呀,妈,亲妈也大不过真理去!〔珍珠穿着短衣,夹着书,拿着几封信,还提着一手巾的烧饼,从外面唱着新歌走进来;淘气的向她们举手敬礼。
方珍珠 妈!(妈扭头不理)姐!姐,你上课去了吗?
方大凤 刚回来。
方珍珠 给你,(递手巾包儿)爸爸怕饭不够吃,教我买了几个烧饼。姐,今儿个我上场,又有人怪声叫好。幸亏爸爸过去劝了劝,他才不那么叫了。他一叫,我心里轰的一下,差点把词儿忘了!昨天我还告诉你,从此不会有人起哄了,谁知道……方大凤 慢慢来,慢慢来,十个手指头哪能一边齐呢。有的人学好很快,有的很慢。
方太太 他妈的,不要脸!有人叫好儿还不好,莫非教人家砸了园子好?
方珍珠 妈!
方太太 少叫我妈!我不会生养你这样的混蛋!
方珍珠 妈,您这是怎么啦?
方大凤 妹,少说话!
方太太 说!说!今天咱们把事情说明白了倒好,存在心里是块病!
方大凤 妹妹要上学,要学新词,要去开会,要上园子,一天也够累的了,您为什么还不给她个好气呢?
方太太 你吃里爬外,帮助外人欺负你妈!哼,你们以为共产党来了,我就怕你们了,新新!
方珍珠 如今晚儿,谁也用不着怕谁,谁可也不许欺负谁!
方太太 我就要欺负欺负你!以前,我不肯揍你,为是把你全头全尾的卖出去!现在,你打算自由,哼,我会把你撕烂了,走不动道儿,见不得人;教你美,美!
方大凤 妈,这是何苦呢?北京好容易解放了,大家伙儿都有了盼望,您干吗这么闹脾气呢?
方太太 你们有盼望,我没有!我吃不着,喝不着,没人跟我打牌,我就得闹!
方珍珠 (纳住气)妈,您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苦孩子,我愿意拿您当作我的亲妈!以前,我是众人脚底下踩着的人;现在,我象个人了,您应当替我喜欢!方太太我疯了,替你喜欢!
方大凤 妈,让咱们都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不好吗?
方太太 你少搭碴儿!珍珠,你今天拿的份儿呢?
方珍珠 爸爸拿着呢。
方太太 那才怪!你跟那老不要脸的串通一气,进一千,硬说五百!解开衣裳,我看看!
方珍珠 爸爸就给了我买烧饼的钱。刚才我走着回来的,连车都没雇!
方太太 不雇车,好一边走,一边吊膀子呀!我的钱不够花,我不能任着你的性儿,去倒贴野汉子!你得多去给我挣钱!你能多挣钱,可是成心不那么干!
方珍珠 妈,你要看清楚,我现在不再是你的摇钱树,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解钮子)教你看,我私藏着钱没有!教你看,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是我自己的,谁也不能动!(解开了钮子,落下两个糖烧饼来)这是我给你买来的,知道你爱吃糖烧饼。藏在我的怀里,为是出其不意,招你笑一笑!你,你,你就这样待我……(不能成声)
方大凤 (拾起烧饼)走,妹,帮我作饭去!
方太太 你……(没找到话)
〔王提着一小瓶酒,欢欢喜喜的进来。
方大凤 王先生!
王力 大嫂!先谢谢您,请我吃饭!咱们喝两杯,入了学,除了星期,我就不容易出来了。(把酒瓶递给凤)
方太太 (扭过身去)……
方珍珠 王先生……(呜咽)
王力 都怎么啦?
方珍珠 告诉我,大家伙说的翻身哪,解放呀,到底是真的吗?是长远的事吗?还是说说就算了呢?
王 力 怎能说说就算了呢?革命不是闹着玩的事!
方珍珠 那么,我为什么还受气?为什么老有人提醒我,我当初是买来的孩子,是唱鼓书的贱货,教我永远忘不了过去的卑贱,痛苦!这是揭咯吱儿(痂);长疮就够疼的了,揭咯吱更疼!
王力 方大嫂!方大嫂!
方太太 你少叫我大嫂!你要知趣,请出;别等我把你骂了出去!
方大凤 妈!王先生是咱们的恩人!他救过妹妹两次!您怎可以这么对待他呢?
方太太 恩人?都是他把你们教坏了的!没事儿弄点花生米,白干,来哄我;大嫂长,大嫂短,叫得震心。其实呀,一肚子都是坏。我现在看明白了,不再上你的当!不是你,我早把那个小丫头片子出脱了,何至于留到现在,吃饱了气我!
王力 大嫂,您没想对!
方太太 你对!你会用糖儿豆儿的到这里捡便宜!你要是个男子汉,拍出钱来,买了她去!老这么白揩油算怎么回事呢?说个价儿,贱卖!
方大凤 妈,您说的象话吗?
方太太 不象话又怎样?有本事去调一师八路军来,我斗斗他们!
方大凤 (提筐,拿瓶)王先生,珍珠,走!教她一个人在这儿闹!
〔孟穿着短衣,戴列宁帽,进来。先向大家敬礼,而后顺手儿把酒瓶拿过去,置于袋中。
方大凤 酒是王先生拿来的!
孟小樵 共点产!共点产!
方大凤 缺德!(下)
孟小樵 王同志,我各处找你,找不到。刚才遇见白花蛇,才知道你在这里。特来请教!我写了点鼓词,求你指正!
方太太 真有鼻子尖的!闻见肉味就来,苍蝇似的!
孟小樵 方同志,我真写了新词!
方太太 用你的词儿,你好分账!
孟小樵 不分账,瞧着给!我这个人的好处就是心眼儿灵便,老随着时代走!刚才,我在街上走,凭这身服装打扮,招得蹬三轮的直叫我老干部!你放心,方同志,从此我必能跟方老板合作,得到胜利。来,大家都来,看看我的新词儿,提供意见。
方太太 我有那么大工夫,听你瞎扯!(立)
孟小樵 那么,你就歇会儿去。回头,我陪你喝了这瓶酒。刚才我看见筐子里青菜不少,肉可不十分多,是不是再补充一点呢?
方太太 补充个屁!看,我这里就有二百块钱!照这样下去,我非死不可!
孟小樵 别说死!别说死!咱们都是京油子;咱们要是找不出办法,那还怎成为京油子呢?
方太太 你把神仙说出来,我也不再信你的话!(下)
孟小樵 (指方背)思想没搞通,没搞通!王同志,珍珠,来听听我的词儿!
方珍珠 我老实告诉您,我不喜欢您的为人,也不喜欢您的词儿。(要走)
孟小樵 坦白的很!
王力 等等,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孟小樵 王同志,要不然我怎么佩服您呢!听着,这头两句改过十几遍,太棒了。听着:真龙天子出在延安,解放北京坐金銮。
方珍珠 (笑起来)哈……
孟小樵 怎么啦,珍珠?这两句还不够劲儿吗?方珍珠 孟先生!从前您欺负过我的父亲,帮助过妈妈往外卖我,您也说过:共产党一到,我们都玩完。我要是爱记仇的话,我满可以去告你,告你陷害我!可是,我看您这么大岁数了,不愿那么办。以后,咱们作为素不相识,您不用再上这儿来!
王 力 孟先生,您有聪明,会写点东西,只要您肯认真,不取巧,不敷衍,您在今天还能有用处。孟小樵 那么,我写的词儿不对?
王力 “写”的不对,因为您根本没有“想”对!
孟小樵 我穿的戴的也都不对?
王力 您的错误就在改穿戴,而不改思想!
孟小樵 噢!我明白了!你们年轻,心眼快,大概已经入了党,好升官发财。我写的词儿好,你们硬说不好;我穿的衣裳象样,你们硬说不象样;你们排挤我,生怕我也入了党,压下你们去!
王力 我明天去入学,去学习。入党不是说着玩的事。共产党不象国民党那么拍拍脑袋算一个,连鸡毛蒜皮都可以作党员!
孟小樵 甭说了,你们有你们的心路,我有我的。你们既不愿跟我合作,别怪我也不客气!(要走)
王 力 站住!你敢怎么不客气呢?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悔过,还那么有奶就是娘,去勾结反动派,我可真去告发你!
孟小樵 咱们走着瞧!王先生,这瓶酒我带着,谢谢呀!(下)
王力 你看,咱们应当放走他吗?
方珍珠 (凑近他)王……
王 力 什么?
方珍珠 你救救我!救救我!
王力 怎么啦?
方珍珠 我,我……
王力 痛痛快快的说!
方珍珠 你已经救过我的命,何不再教救我呢?
王 力 你现在并没有危险。
方珍珠 听我说!解放前的事,你都知道。解放以后,我以为我可以自由,快活了。可是,你看,家里还是这样,教我活不下去!我要是跺脚一走,对不起父亲;不走,我没法快活。可怜可怜我!你,在我眼里,是唯一的明白人。
王力 我?我要真明白,何必去入学学习?我有许多缺点,我知道!
方珍珠 你说一句话,我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妈妈拦不住我跟你走,父亲也必乐意,我可以安心的去念书,去唱,唱你作的词儿!
王力 珍珠,别那么想!你看,以前你是个玩物,这,你知道?
方珍珠 (点头)……
王 力 现在,你是个艺人,是属于社会的。你看,这有多大的分别?简直是由地上飞到天上!你去唱新词,宣传新的生活,新的道理,你的嘴就是一张活报纸。要看清这一点!在你的同行里,有几个象你的,能认识些字,肯用功学新词的?不多!你是今天社会的宝贝!
方珍珠 我是社会的宝贝,可是我得在家里受气!
王 力 别急!别急!妈妈胡涂,要慢慢的劝告;是劝告,不是吵架。
方珍珠 怎能不吵呢?她和窑子里的领家一样可恶,可是没人叫她领家的。她这种人挡着我们的去路,逼着我们去干坏事!
王力 你说得对,珍珠!可是,她们吃惯了,喝惯了,懒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我们也不能把她们都杀了呀!你要负起改造她的责任!你别再以为自己只是个唱玩艺的姑娘,而要想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新女子!对不对,珍珠?
方珍珠 哼,也许,也许你不喜欢我!
王 力 我喜欢你!我是老大哥,你是小妹妹,以后,我每星期天来看你,你把困难说给我,我把学来的讲给你。你还年轻,有朝一日,你会找到个比我胜强十倍的好青年。今天,你这么明明白白说出来,很好。以后,咱们见面倒省得不好意思了。
方珍珠 唉!
王力 珍珠,挺起胸来干!一时的困难是免不了的。过个三年五载,咱们就必能看到幸福,我不会骗你!再说,你还比别人强呀,父亲,姐姐,都对你很好!有的姑娘,你是知道的,不是受一家子人的气吗?
方珍珠 别说了,我想哭一大场!
王力 不必!眼泪,在今天,已经没了用处。我们要笑,要唱,要跳,要咬上牙干!
方珍珠 大概是街门响,爸爸回来了。甭跟他说我的事,他的事情够多的了,我不愿再嘈嘈他。(擦擦眼)〔筝在院中喊。
破风筝 珠子!王先生来了没有哇?
方珍珠 来啦!来了半天啦!
〔筝上。
破风筝 王先生!(握手)对不起,对不起!教您久等!坐!喝茶了吗?珠子,客人来了这么半天,就不倒茶呀?
方珍珠 姐姐跟我都刚回来!
破风筝 好家伙,咱们是够忙的!
方珍珠 (递信)好,我去看看有开水没有。(下)
破风筝 王先生,我先看看信。
王力 请便。
破风筝 (匆匆的看信)这一封,开会,这儿!(放在左袋里)又一封,开会,这儿!(放在左袋里)这一封,私信,这儿,(放右袋里)待会儿细瞧。这一封,稿费,(吻了信一下)这儿!(放左上袋里)哈哈,王先生,我居然也有了稿费,太阳由西边出来的事!我得分给您一半!要不是您给我修改,就能登出去,才怪!
王力 这不是请我吃饭了吗,就别分稿费啦!
破风筝 哼,今儿的饭,跟我的稿子差不多,光是豆腐青菜,找不到几块肉!好在,没有外人,我只约了您跟白老二!白老二这家伙,还跟从前一样,老跟我捣蛋,我今天特意约他来,当着您的面儿,跟他谈一谈!
王 力 好哇!可是,我并不比你们二位知的多,见的广啊!
破风筝 您客气!自从对日本抗战起,我就受您的栽培。没有您,我不会有今天!
王力 没有新政府,您不会有今天!
破风筝 我的心愿大了去啦:我愿意办个曲艺学校,您当校长,我来打杂儿跑腿。我恨不能教所有的同行的,北京的跟全国的,都马上改了样子,都唱新玩艺儿。喝,我要作的事太多了,太多了!多得教我不知打哪儿作好,怎么作好!我高兴,又着急;痛快,又闷气。我简直不知怎样才好!
〔白上。
破风筝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讲究你呢!
白花蛇 王先生!大哥!
王力 白先生,生意怎么样?
白花蛇 托福!托福!没挨了饿,就真得感激新政府!解放军围城的时候,我真着了慌!现在,人家居然留着我们,还准我们说相声,我没有想到!
破风筝 可是,你一段新玩艺也没有,还抱着老套子啃!
白花蛇 得,您又来了!您跟珍珠叮啷当嘟的唱新词,你们爷俩识字呀。别人呢?您没管!您有朋友给写新词,我们俩眼黑大糊,找不着人哪!您只跟那几个会唱新词的鳔在一块儿,简直不大理我们这群睁眼瞎子。我告诉您,大哥,照这么下去,咱们没法不分成两股儿,新的一股,旧的一股,那好吗?久而久之,您说我们混蛋,不要强,好,我们就不要强。我们会拿旧玩艺儿跟您的新东西拚一拚,看谁拚得过谁!
破风筝 啊!闹了半天,我仿佛倒对不起人!
白花蛇 您是对不起人!以前,您说我不讲义气,爱抢生意;现在,您倒抢上生意了!
破风筝 老二,你是不是有点毛病呀?我抢生意?我破风筝一辈子不作那种下贱事!
白花蛇 您时常有堂会。
破风筝 现在,阔官们都滚了蛋,没有堂会!
白花蛇 我管什么晚会,表演会,都叫堂会。
破风筝 我到城外给种地的唱,下工厂给工人唱,也算堂会?
白花蛇 也叫堂会。您和珍珠去,连告诉我们一声都不告诉!
破风筝 我告诉你们干什么?那些事都是苦事,挣不着钱;有时候,还得赔上车钱!
白花蛇 就那么说吧,您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痛快点呀!您怎么知道我们就不肯去呢?
破风筝 你们又不会新玩艺,去了干什么?
白花蛇 难道旧东西里就没有一两段好的?为什么不两掺着,教大家都有个机会?
破风筝 那……
白花蛇 大哥!我们也入了讲习班,也多少明白了点新道理,您别太小看了我们!
破风筝 哼!你的班里,去了不到一半人;我的人没有一个偷懒的!
白花蛇 您可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骂您?
破风筝 骂我?就是我有错处,也不至于挨骂呀!
白花蛇 您一天忙到晚,忙得连您自己的人都不大见面。您只知道教大伙儿去学习,可忘了他们有车钱没有。
破风筝 我自己就走来走去!不雇车!
白花蛇 唱快书的老姚呢?弹弦的宋二呢?都快七十了,难道也得每天多走十几里路?他们只好雇车。可是,雇五百块钱的车,就少买五百块钱的棒子面!女角呢,身上不方便的时候,更非雇车不可!您知道吗?
破风筝 老二,我太忙了!我太忙了!
白花蛇 您不会把事情分给别人点?
破风筝 分给谁?
白花蛇 比如说,分给我点!
破风筝 你?
白花蛇 您看不起我,是不是?您还以为我还象先前那么坏,是不是?
破风筝 就拿你班里的女角说,她们不是还有不大正经的吗?你不坏,为什么不管她们?
白花蛇 她们挣得少,家里白吃饭的人多,我有什么法子呢?马上开刀,不要她们,她们还不是马上都变成暗门子?拿珍珠打个比方,她要是没有您这样的一个爸爸,她得变成什么样子?
王力 她已经……
破风筝 什么?王先生!
王力 没什么!白先生,说!
白花蛇 以前,我是坏;不掏坏,挣不来钱呀。现在,谁不要强,谁没饭吃。我连这点聪明还没有?连这点事还看不清楚?您要把事情分给我点,我敢不好好的去作吗?王先生,没您不圣明的,您给批评批评!
王 力 那,二位可别怪我直话直说呀。破风筝 您就是骂我,我也好好听着!
白花蛇 您说,我要多心,我是儿子!
王 力 先说您吧,白先生。
白花蛇 好!
王力 白先生,您长进了,有了进步!
白花蛇 我?您这是捧我呢!
王力 我向来不乱捧人。您现在知道了实话实说,知道了学习有好处,也知道了新政府好。这就不容易!可是,您也有错处。
白花蛇 您说!
王力 您只责备方大哥,而不责备自己。是,方大哥确是太忙,没有照顾到大家;可是,您只等着他来招呼您,而不自己先去表现一下;您把错处全推到大哥身上,而不先自己想想办法。还有,您不早来对他说,而心中憋着劲,跟他闹别扭,这不对!白花蛇 大哥实在走得太快,我们追不上!大哥一天到晚跟文学家们,官儿们,在一块,不是开会,就是搞新词,我们又不敢来巴结!也巴结不上!
王 力 您这是酸溜溜的话。现在,文学家也是工人,作艺的也是文艺工作者,没有高低上下。更提不到巴结作官的,作官的并不小看咱们!
破风筝 老二,咱们就要成立公会,你是入会呢?还是在一旁看着呢?
白花蛇 我当然入会!我对您有意见,对大家的事可不能不管!怕只怕,有了公会,象您这有头有脸的人还是不许别人作事,说话!
王力 白先生,即使方大哥作了公会会长,即使他独断独行,你为什么不劝告他,不矫正他呢?难道你为闹意见,而希望把公会搞垮了吗?
白花蛇 那……
王力 方大哥有错误,可不是故意的犯错儿!他本心是要作模范,可无意之中脱离了群众。
破风筝 对,王先生,您不必再说,我知道了我的毛病!老二,我认错儿;来,拉拉手!
白花蛇 大哥!(握手)
破风筝 我错了!我以为只有我自己能在讲习班得点好处,毕业的时候得特等奖,没想到你也得到了好处。这一句话抄百总,我不用再多说了!以后,我怎么作,你看着吧!你信我的话不信?你还跟我闹别扭不闹?
白花蛇 只要您教别人过得去,丫头养的才闹别扭!大哥,我知道您聪明,可没想到您这么聪明!说实话吧,今天您要是不认错儿,我已经准备好了,拆您的班子!您天天跑九城,连您班里的事都不大知道了,我使点坏,您准垮台!
王力 拆朋友的台未免太厉害了吧?
白花蛇 别人厉害,我就厉害!别人公道,我也公道!
王 力 别人的厉害要是无意的,您也有意的去报复,是不是?
白花蛇 王先生,您的话才厉害呢,刺(扎)心窝子!
破风筝 我告诉您,王先生,我是乐胡涂了!想想看,想想看,噢,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好!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个唱玩艺的能够受人尊敬,我太高兴了,所以弄出错儿来。我,我找不到话了。来,老二,咱哥儿俩扭它一回。呛呛起呛起……〔凤上。
方大凤 别扭喽,吃饭啦!(下)
破风筝 王先生,请!老二,走!
〔方上。
白花蛇 师姐!您好哇?也会扭秧歌啦吧?
方太太 滚!吃你的饭去,别招我生气!
白花蛇 您不吃吗?
方太太 不吃!我愿意饿死!
王力 大嫂!走!没您,我们怎好吃?
破风筝 走吧!
方太太 告诉你不吃,就是不吃!
破风筝 好,咱们先去,她待会儿再来,大概又犯了肝气。(同他们下)
方太太 他妈的!(气哼哼的坐下)
〔孟轻轻的进来。
方太太 你怎么又回来了?
孟小樵 轻点声!我来告诉你个喜信!
方太太 你还有什么喜信?
孟小樵 我碰见了向三元!
方太太 他又怎样呢?
孟小樵 他说:共产党长远不了,国民党就快打回来,千真万确。他们一打回来,咱们不又得吃得喝,天天打牌,爱怎着就怎着吗?
方太太 真的?
孟小樵 向三元的话还能有假的?他还提到珍珠。
方太太 他怎么说?
孟小樵 他就来,亲自跟你说。
方太太 只要他能处治了那个小妖精,怎么办都行!
孟小樵 比如说,向三元自己要了珍珠?
方太太 那也行,只要他给钱!
孟小樵 他有钱!我知道,他拿着大笔的款子!你敢见他吗?
方太太 怎么不敢!他敢来吗?
孟小樵 你晓得他的胆子!
〔凤在院中叫。
方大凤 妈!妈!吃饭来呀!
方太太 你们吃你们的,甭管我!
〔院外枪声数响。
孟小樵 坏了!坏了!三元大概跟公安部队干上了!我往哪儿跑?(手足失措)
方太太 我怎么办?
方大凤 (仍在院中)爸爸,门外头放枪哪!
向三元 (右手握着左臂,受伤,闯进屋中)哎——哟!(倒于地上)
甲 (和乙紧紧追来,见向卧地,对乙说)快去打电话,要车子!
乙 是啦!(又匆匆跑去)
甲 (对孟)这个人你认识?
孟小樵 我——不认识!
〔大凤和爸爸,珍珠,王力,白花蛇,一齐进来。
破风筝 哟!这不是向三元吗?
甲 他是向三元?
众 是!
孟小樵 我出去会儿!(要走)
甲 等等!(拦住孟)这个人(指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方大凤 孟先生,你必知情!
孟小樵 我什么也不知道!
甲 我们从很久就要逮捕这个人。今天,我们看见了他要进这里来,没等我们张嘴盘问,他就开了枪。我们也还了枪。诸位,请都不要动,我要跟诸位谈一谈。
〔向挣扎着起来,要跑。
破风筝 (揪住向)往哪儿跑!
〔门外汽车笛子连响,乙跑进来。
甲 先拉走他!
〔乙和筝拖向往外走。
孟小樵 (又要往外跑)
甲 不准动!
(幕)
第五幕
时间 前幕后四个月,午前。民间曲艺社已成立了两个多月。
地点 民间曲艺社的后台。
人物 
破风筝 
方太太 
方大凤 
方珍珠 白花蛇
王 力 周巡长(解放后,“巡长”称呼已不存在;在对话中宜称“同志”) 
孟小樵 老赵(检场的) 众:弹弦的,男女艺人,若干人,可多可少。简称甲,乙,丙……
〔幕启:相当大的一座后台,有二门,一通前台,一通外面。正面墙上有毛主席及朱总司令像,代替了祖师的牌位。像旁,一大水牌,上贴红纸条,为本日演唱节目,上写“破风筝:大生产”……。室中有一大长桌,围置椅凳。桌上有花瓶,镜子,茶具等;并有临时用的纸,刀,浆糊碗,棕刷,锦旗等。大凤立桌旁裁纸。老赵手持红绿的标语,往壁上贴。破风筝立八仙桌上,撕揭后窗上的旧纸。他一边干活,一边信口开河的唱太平歌词。
破风筝 (唱)有一位姑娘本姓方,帮助她爸爸糊后窗。有朝一日她出了嫁,谁肯来帮爸爸的忙!(笑)哈哈哈。
方大凤 (也唱)有一位姑娘本姓方,爱她的爸爸也爱她娘。她妈妈一点一点的有了进步,她爸爸精明又要强!
破风筝 大姑娘,嗓子不坏呀,还真够味儿!
方大凤 (得意的)我长着耳朵为干什么的?这么多年了,您跟妹妹一天到晚的唱,还拦得住我偷偷的学吗?
破风筝 (跳下来)老赵,这里的贴完了?把前台的贴到前台去。让老宋帮你的忙,我已经跟他商议过怎么贴了。
老 赵 那,熟事,准保贴的是地方。(拿标语,下)
方大凤 待会儿,弄壶茶来哟!
破风筝 你真会?来,试吧试吧,唱两句鼓词!
方大凤 哪段儿?您说!多了不会,会十来段!
破风筝 十来段?有板有眼?
方大凤 没板没眼还算唱吗?
破风筝 来两句,我听听!
方大凤 先糊窗户,待会儿再唱。
破风筝 (上桌子)刚才你唱的那两句数板呀,可不坏!你的嗓子还没蹓开;好好调一调啊,比珍珠的强。她有尖儿,可没膛音儿,你有!
方大凤 这是您说的?我可也要作艺去了!现在,艺人的地位已经提高,我又不甘心在家里白吃饭;您许我作艺去好不好?
破风筝 (糊纸)得,齐不齐,一把泥!(跳下来)可是,你妈肯让你去吗?我会猜,她得说什么:(学方的口吻)怎么着?我的亲女儿跟珍珠一样的去卖艺?呸!得,准得给你个满脸花!
方大凤 也许不能。妈不象从前那么不讲理了,对妹妹好了点,家里的事也动手帮助点。我要是也能挣钱,多让她吃口好的,她不会不乐意!
破风筝 也有你这么一说!椅子也全擦呀!有你这么一说!可是,你真会唱吗?
方大凤 还能冤您?在补习学校,我天天唱!
破风筝 天天唱?
方大凤 下了班,同学们拉住我不放,拚命鼓掌。方大凤同志,大家嚷,你爸爸,妹妹,都会唱,你能不会?唱一个!唱一个!
破风筝 你就唱起活儿来?
方大凤 一天一段,把我会的都唱过了。
破风筝 我还得听听你入弦儿不入。光有嗓子,不入弦,还不是猴儿拿虱子,瞎掰?
方大凤 我想,错不了;我是谁的女儿啊,能不入弦?就这么办了,从明天起,我就调嗓子。然后,我就走遍了各处,给工人唱,给老百姓唱;乡下人一年也未必听到一回玩艺儿。我有我的老主意,我才不跟你们在大城里头挤热羊呢!
破风筝 你由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套?
方大凤 哪儿学来的?我跟妹妹常讨论这种问题!
破风筝 有什么爸爸,有什么女儿;带劲!我这些日子也常这么琢磨!等待会儿咱们开会,我想对大家谈谈。方大凤真的?好!您要走,可带着我!〔周巡长上。
周巡长 方同志!大凤姑娘!
破风筝
方大凤 周同志,早啊!
周巡长 行啊,您真象个新时代的经理了,自己动手收拾后台!
破风筝 建立劳动观点!怎样,今天有工夫吧?来听听我们的玩艺儿?
周巡长 不会有工夫,也没钱打票!
破风筝 您不怪我们不送红票?
周巡长 哼,想起当初我怎么对待你们,今儿个要红票,明儿个要包袱,我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破风筝 可是,那并不是您一个人那样儿啊。那时候,您也跟我们一样受上头的剥削,压迫呀!那叫作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现在,可好喽,连蛤蟆骨朵(蝌蚪)都可以晃摇着小尾巴活着了!
周巡长 真是那样!我说,昨天咱们不是谈向三元跟孟小樵来着吗?
破风筝 是呀,他们俩怎样了?
周巡长 向三元已经交军法处。起码是十年,我猜。孟小樵呢,只要有人保,马上能出来。
破风筝 真的?
周巡长 已经圈了三个多月,并没有作特务的证据。
破风筝 他爱取巧,贪小便宜;至于杀人放火,他没有那个胆子。
周巡长 就是。您肯保他吗?省得他多费政府的小米儿。
破风筝 我肯!我想班儿里用得着他!
方大凤 爸!又独断独行!这不是件小事,怎么不跟白二叔商量一下呢?
破风筝 对!对!周同志,我先跟白老二说说,再给您个准话儿。
周巡长 听您的话儿啦,回头见。(要走)
破风筝 (赶上去)周同志,您前后都看过啦?给我们点意见!
周巡长 我看了一遍,都不错。只有一点小意见;好不好把“不得怪声叫好”,改成“请勿怪声叫好”呢?
破风筝 马上改,谢谢您哪!
方大凤 周同志,老赵沏茶去了,您喝碗再走吧?
周巡长 不了!我们当巡警的,现在是茶水自备!哈哈!〔白匆匆上。
白花蛇 周同志,您早!我还没给您送红票去!(抽自己的嘴)缺德!我那么说惯了!说惯了的嘴,跑惯了的腿!没留神,我说走了嘴!您可别见怪!
周巡长 您要真送给我红票,我才真见怪呢!再见!
破风筝
白花蛇 再见,周同志!
方大凤 看,二叔,窗户,桌椅,标语,全弄好了,只差扫地;来,您的事儿。(递笤帚)
白花蛇 大姑娘,帮忙到底;我今儿个闹情绪!
破风筝 老二,来的这么晚,还闹情绪,象话吗?
白花蛇 大哥,您要是我呀,就也得闹情绪!
破风筝 怎么啦?
白花蛇 还不是金喜的妈,缠了我这么一大早上;要不然,我早就来了!
破风筝 她又出了什么典故?
白花蛇 麻烦透了!要不看她是个堂客!我真揍她一顿好的。
破风筝 这年月,老二,女人可揍不得!〔珠拿着一束鲜花,上。
方珍珠 谁要揍女人呀?是不是白二叔?
白花蛇 是我,我要揍那个不守团体纪律的小女人!(掏出小本来)糊窗户,有预算;贴标语,有预算;买笤帚,也有;可谁说过买鲜花呢?前后台统由我们自己管,不再受剥削,够多么好哇!架不住有人浪费,自己乱出主意呀!
方珍珠 (假装也掏出小本来)糊窗户,有预算;鲜花,由前进的女艺人自动捐献!得了吧,二叔!我自己的钱买来的!今天开会,有点鲜花,看着痛快!
白花蛇 小丫头片子!有本事再自动的献给我一双新鞋!
破风筝 够了!够了!该说正经的啦!〔三四小姑娘,二三青年男人,一同说笑着进来。
众方老板!白老板!大凤!珍珠!
破风筝 辛苦!嗨,大凤,你的买卖来了。
方大凤 识字小组到前台去,我擦擦手就来。
众走啊!待会儿见,方老板,白……(同凤下)
破风筝 老二,说你的!
白花蛇 金喜的妈说:第一,金喜的份儿太小。
破风筝 那是公议的,而且并不小!
白花蛇 她不听那套!第二,金喜得在珍珠后边唱。
破风筝 咱们不分牌位。金喜不会新玩艺,当然得在珍珠前面唱,这也是公议的。
白花蛇 她也不听那套。第三,她不准金喜学新词,上识字班,也不准她来开会,怕耽误工夫。她说家中人口多,都仗着金喜一个人挣钱,所以金喜得赶三个园子。
破风筝 这简直是破坏团体!
白花蛇 她才管那个!她一急了,还许逼着金喜卖身呢!
破风筝 我真想报告公安局,抓她!
白花蛇 我的傻大哥,就凭现在的警察们那股和气劲儿,准保去了就教她给骂出来!
方珍珠 你们光说金喜的妈,怎么不提金喜呢?去跟金喜谈一谈,我们帮助她斗争她妈!
白花蛇 哼,说着容易!金喜她妈说了,她要找你妈去,一齐跟咱们干!你连自己的妈还不敢惹,说什么斗争别人的妈?
方珍珠 二叔,别那么说,我妈近来可对我不错!
破风筝 可不是,她近来有点进步。
白花蛇 师姐能有进步?我看中国是真要太平了!金喜的事,你们想主意吧,我还有好几件事得去办呢。
破风筝 别忙!刚才周同志来,说咱们可以保出孟小樵来。白花蛇 保他?
破风筝 你听着呀!他当初给我写过词儿,我总不忘他的好处。他有多少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可不愿意记仇儿!
白花蛇 他可没帮忙过我!
破风筝 他什么都能写,咱们要是待他好,他就许能给你写几段相声!再说,咱们缺个会写字的,何不教他来帮帮忙?
白花蛇 咱们养得起他吗?
破风筝 咱们跟公会两拼着用他,给他凑点小米,还不行?
方珍珠 爸爸唯恐饿死个老不要脸的!真!
破风筝 就是说,咱们要是能帮忙,何必饿死一个人呢?老二,你看呢?
白花蛇 好,我看看去。他要是有了进步,我就替您保出他来;没有进步呢,拉倒;好不好?
破风筝 我相信,圈了三个多月,他必定有点进步!这年月,连条驴也会进步!老二,你去一趟吧。快快回来,王先生十一点钟来。
白花蛇 好,我快去快来!(下)
破风筝 今儿个有三个会,珍珠,咱们商量商量都教谁去。
方珍珠 等大伙儿到齐,商量一下吧。
破风筝 我不放心!我不反对民主,我可怕推选出的人不对劲,把事作砸了!
方珍珠 可是,您不给大伙儿出去创练的机会,大伙儿就永远不会进步,不是吗?
破风筝 我到底还是不放心!我知道我自己能办事,有经验,愿意多受累!
方珍珠 是呀,我知道您行!可是,您要老不放心别人,不给别人机会,别人就不信任您;说您包办,说您独断独行;您受了累,还落个劳而无功!
破风筝 那么,大伙儿一起哄,真推选出十三岁的小红,或是一个炸弹炸不出屁的老孙,怎办呢?方珍珠您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白二叔是干什么的?咱们不会去组织组织呀?先组织好,就不会选出顶不中用的人来。即使选出不大中用的人,教他们练习练习去,不就慢慢的成为有用的人了吗?
破风筝 喝,珠子,再过一年半载的,你要不作经理,我要不作检场的,才怪!
方珍珠 哼,有那么一天,我会领个班子,给您看看!那时候呀,我要有个三十多件乐器的乐队,给我伴奏;我的鼓键子就是指挥棍儿。看,我一轻敲鼓,音乐就落下去,十来把提琴,跟两三把三弦,慢慢的,轻轻的,似断似不断的,拉着弹着;我一高举鼓键子,嘴里使上劲,浑身全使上劲,乐队的鼓响起来,喇叭响起来,象一阵暴雨似的!暴雨里可立着一朵白莲花,就是我!我!
〔三五老男女艺人进来,要向筝打招呼。
破风筝 哧——(指珠,暗示大家不要作声)
方珍珠 那时候,我唱的是大鼓,又不是大鼓;是,是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新东西。唱完了,台下跳起来,欢呼,鼓掌。我鞠躬,再鞠躬。我进去,又出来谢幕。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十几次!末后,有人献上鲜花来。我抱着花,向大家敬礼。
众 (鼓掌)好!好!
方珍珠 (转身)哟,你们都来啦?爸,你们说说,我看看姐姐去。
(下)
众 珍珠是怎回事?
破风筝 作梦呢,作梦呢!可也别说,过几年,她的梦也许就变成事实。你看,解放才几个月,咱们已经由唱玩艺的变成民间艺术家;谁知道,再过三年五载,我们的地位得又高起多少去呢!
方珍珠 (在前台门叫)同志们,识字小组开会,你们也来呀!
众好,来啦!(下)
〔方提着菜筐上。
方太太 大凤!珍珠!俩丫头片子都哪儿去啦?(对筝)跟你说呀,刚才金喜的妈找我去了,跟我叨唠了半天。
破风筝 叨唠什么来着?
方太太 还不是为了金喜的事。我可就告诉她,眼下呀,年头儿大改良,就别再一把儿死拿;死脑筋吃不开啦!得忍气就忍气,胳臂反正扭不过大腿去……
破风筝 她怎么样?
方太太 她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我白费了唾沫。她比我可差多了!你总算有造化,有我这么个会改良的太太!
〔王夹着些书,上。
王力 方大嫂,老没见,您好哇?
方太太 哟,王先生,怎么老不上我们那儿去了?这是学习完了,出来了吧?
破风筝 王先生,您好?看我的爱人进步了没有?亲自挎着小筐儿去上街买菜,不含糊!
方太太 唉!
〔白上。
白花蛇 哟,师姐,您也参加义务劳动?
方太太 去!躲开我!
白花蛇 王先生,给您道喜,您毕了业!(对筝)大哥,刚才我去了,那位负责的同志说,孟小樵真有了进步,我就把他带来了,在门口儿呢。
破风筝 快教他进来呀!
白花蛇 我叫他去!(下)
方太太 王先生,您坐着,我看看那两个丫头去!(对筝)对孟小樵,你可得留点神,别再上了他的当!(下)〔白与孟上。
白花蛇 大哥,孟先生来了。
破风筝 孟先生,您倒好哇?
孟小樵 唉,我谢谢你,我以为我不会再出来了,谁知道政府这么大仁大义,放了我!没有哇,一个人来保我,只有你和白经理宽宏大量,还没忘了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讲义气,作艺的人讲义气!我没有别的可说,只求你们给我点小事儿作;无论作什么,我保证都要作得好!
王力 孟先生,现在您明白了新政府是怎回事啦吧?
孟小樵 我明白了!圈了我三个多月呀,人家没骂过我一声,没打过我一下,人家只一劲儿劝告我。在一块儿圈着的,不叫犯人,叫同学。同学们还举我作了小组长,因为我识字,有文化。同学里,有小偷儿,有鸦片烟鬼,有强盗;他们经人家一感化,都认了错儿,改邪归正;我也跟着认了错儿。现在,我心里清楚了,象吃过了一剂泻药!
破风筝 孟老师,我跟白老二都愿帮您的忙,想请您给我们编编写写的。可是,我们的班子是讲民主的,非大家同意,我们俩不敢独断独行!
孟小樵 先别决定什么,让大家先试一试我,看我能作不能作,肯好好作不肯。我作的好呢,大家留下我;不好呢,我,我……唉,我,也快六十岁了,没儿没女的!
破风筝 您先别伤心,只要您肯好好干,我跟白老二不能看着您饿死!是不是?老二!
白花蛇 那没错儿!
孟小樵 唉!你们多分心吧!好,我先回家看看去!方经理,白经理,王先生,都多为我分分心吧!(下)〔老赵提大水壶上,给大家倒茶。凤上。
方大凤 王先生,给您道喜!
王力 谢谢!你好哇,大姑娘?
方大凤 爸!我们又有了新办法。以后,谁不来上识字班,扣谁的钱!
破风筝 我的大姑娘,不能扣钱,绝对不能!
方大凤 大家提的意见,大家表决的,怎么不能?
破风筝 好家伙,这要传到金喜的妈耳朵里去,又得给我造一片谣言,说我是专制魔王!不行,赶紧从新商议!
方大凤 对,也有您这么一说!
破风筝 咱们开会吧?(叫)珠子,开会喽!〔珠领众上。
方珍珠 王先生!(握手)
白花蛇 大家坐下,茶自己倒哇。
方珍珠 王先生,您拿的什么书?
王力 给你带来的。不见怪吧,上边有我写的字,乱七八糟的。
方珍珠 只要是书就好!
破风筝 该开会了吧?老二,今天轮到你作主席。
白花蛇 现在开会。(掏出小本来)今天没有多少可报告的。前后台的标语都换上了新的。窗户也糊好。桌上的花儿是珍珠自己的钱买的,我们该谢谢她。
众(鼓掌)
白花蛇 今天晚上胜利工厂的小晚会,人家指定要李四宝、邱德禄两场,用不着讨论了吧?
众 用不着。
白花蛇 好。请他们两位注意,时间是晚八点半,千万别误了。明天晚上的文艺座谈会,应该谁去参加?请反感意见。
方珍珠 反映,不是反感!二叔!
白花蛇 啊,反映!反感反映,我始终闹不清楚谁是谁!
方珍珠 我想请二叔去,他能说会道,不至于丢人。
白花蛇 我反感。
众 (笑)
方大凤 我也赞成二叔去。
白花蛇 好,我反映。还用表决吗?
众 不用了!(鼓掌)
白花蛇 今天还有个音乐观摩会。应该请谁去参加? 甲还是方经理去好。我们耳朵里没活,去了也是在那儿坐着。
破风筝 坐着听听就长知识。
乙 您看谁好,就派谁去吧。
白花蛇 不是这么说。大家看谁去合适,就请谁去。
老 赵 抓阄好啦。抓着谁,谁倒霉。
破风筝 倒霉?哪儿的话呢!这个班子是咱们自己的,谁都得作点事儿!
方珍珠 请米大哥去吧,他的耳朵好,也许能记下点新调子来。
白花蛇 诸位看珍珠的意见怎样?
众 我们没意见!
方珍珠 我就不信!只要您一想,您就会有意见;有意见就该说!
甲 这么点小事值不得想!
方珍珠 一丁点的小事都值得想!谁要不替我们自己的事用心,谁就不肯为自己的事出力!
破风筝 珠子说得对!我们就请老米去,好不好?
众好!(鼓掌)
破风筝 主席,没别的事了吧?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位朋友。这是王力先生。他是咱们的真朋友,常给咱们写新词儿。现在,他在革命大学毕了业。他请求组织上允许他到这儿来工作。
众 欢迎!请王先生讲话!
王力 朋友们,我不是来讲话;我来,是为拜师,拜老师!
方珍珠 拜谁为师?
王力 在座的诸位,从此都是我的先生!
众不敢当!不敢当!
王力 以前,我跟方先生,珍珠,学了点腔调,给他们写过些鼓词。那时候,我不过是要帮忙他们;我觉得我的学问,文化,都比他们高,我是老师,他们是学生。
破风筝 一点也不假吗!
王力 现在,我学习过了,我明白了。我并不比他们和你们高。我应当变成你们里的一个!我要切实的向你们学习,老跟你们在一起。你们愿意要我这么个徒弟吗?
白花蛇 王先生,您这是开玩笑呢?还是真话呢?以我自己说,我连反感跟反映都弄不清,还作您的老师?
王 力 就拿你说吧,白先生,你的天才,你的本事,你的经验,你的进取心,你的工作,我赶得上吗?
破风筝 我有个建议,我们请王先生作我们的名誉经理好不好?
众 (鼓掌)赞成!赞成!欢迎!
王 力 依着我的意思,至多我应当是名誉社员!
众主席!王先生太谦虚了,不许他再推辞,停止讨论!
白花蛇 好!我们不再讨论这个。方大哥,说说您的意见。
破风筝 朋友们,我的意见还没有成熟,随便说说吧。自从咱们大家合作,组织了这个班子,咱们总算搞得不错。在思想上,行为上,学习上,民主作风上,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了进步,生意也还不算坏。这,对吧?
众 对!
破风筝 可是,前几天我跟政府里,党里的领导我们的人,和文艺界的朋友,去讨教,他们给了我很宝贵的意见。那就是我们应当往前再多迈一步。
白花蛇 上哪儿?
破风筝 到工人那里去,到农民里去,到文化低的地方去。你们看,咱们都在北京这儿挤着,而乡下成年的连个打铁的响声都听不到,咱们不是只为挣钱,没尽了为人民服务的责任吗?
王力 (鼓掌,凤,珠,随着)
白花蛇 大哥你要是走开,我们怎么办呢?
破风筝 不是我个人走不走的问题,是大家怎么组织一下儿的问题。出外要是有好处,我不应当独自去占便宜;出外有苦处,我也不独自去逞能。这是大家的事,我不能独断独行!
方珍珠 比如说,把班里的人分成两半儿,一半儿在这儿安营扎寨,一半儿去打游击,两三个月一换班儿,成不成?爸!
破风筝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不能一刀两断,整整齐齐的切成两半儿。年纪过六十的,不满十六的,不去。家中有特别困难的,不去。身体钉不住的,不去。不愿意去的,绝不勉强。
甲 我不能去,家里都指着我吃饭。
方大凤 你家里没困难,你也不肯去!白花蛇 大凤儿!
方大凤 他不去,我补他的缺!
众 你?你去干吗?
方大凤 去唱!听着:(唱)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
众 好!好!
破风筝 大凤儿,你真能唱?
方大凤 会十几段呢!只要您说走,我就跟去!
方珍珠 我也去!
王力 我也去!我不会唱,我会给你们组织;我干脆作秘书好了!诸位朋友们,曲艺是从民间来的,教咱们把它再带回民间去。
乙 我愿意去,可是我不会唱新词儿!
破风筝 唱旧的也好,而且可以随时学新的!
白花蛇 看这样,咱们的班子非马上垮一半不可!干脆大家散伙不好吗?
破风筝 这不过是个建议,大家认为可以作呢,咱们要花很多时间去准备。我们这个摊子必须留着,这儿是大本营。谁走,怎么走,往哪儿走,问题还多之呢。我们得详细讨论,向领导机关请示,跟各方面取得联络,我们这不是件小事。
王力 不小!诸位,再让我说几句吧!方经理不会冒而咕咚的就走,请放心!说不定,头一次出去,也许是由白经理领队呢!
白花蛇 我?
方珍珠 二叔是解放前的女孩子呀,不敢出门儿!
白花蛇 甭使激将法!大家真教我走,我,我……
方珍珠 就反感?
白花蛇 我就走!小丫头片子!
王力 朋友们,我们应当轮流着走。大家是北京首都的艺人,我们一动,全国的曲艺艺人都得动。大家都动了,民间才有了歌声,有了音乐。等年头好了,我们给人民歌唱,人民供给我们吃喝;那时候,咱们才真成了民间的艺人。咱们到处去唱,同时采取各处的故事,各处的腔调,咱们才能有真好的歌词,崭新的腔调。咱们在这儿能有什么出路?能有多大的作用?咱们走哇,走!
方大凤
方珍珠 (高呼)走!到群众里去!
众 (有几位)走!我们也去!
破风筝 主席,我看,今天咱们不必表决什么;刚才这点表示已经教我高兴极了……咱们还得多讨论;讨论够了,咱们再走!
王力 我也真高兴!北京解放才不很久,可是我们已经由卖唱儿的改成了艺术家。紧跟着,我们的思想解放了,由封建的变成民主的。然后,我们的业务解放了,由受压迫剥削变成了公议和团结。现在,我们的责任也解放了,由养家吃饭改为去给群众服务。这是多么大的变动,多么大的进步!
破风筝 主席,(拿起桌上的锦旗)这是昨天我们在救济灾民大会上得来的,教大家看看,好不好?(展开锦旗)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指旗)“从民间来,到民间公!”
众 从民间来,到民间去!(鼓掌)(幕·全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