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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二舅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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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二舅你是谁-孙春平
第一章
霍小宝是在村外的河里找到的。有在河边一起玩耍的孩子,突然发现少了小宝,便疯了般跑回村里喊大人。那个时候,晚霞铺在河面上,鲜红的颜色,像浓浓的血,不声不响地缓缓流动,荡起细碎的波浪,仿佛一个孩子的死亡与它毫无关联。人们闻讯赶到河边,从河里捞出了小宝。小宝的妈妈王咏梅抱着那个湿淋淋的小身子哭天抢地,一只手在河滩上死命地抓挠,抓得手指都出了血。小宝的爸爸霍林舟蹲在一旁,脑袋埋在裆里,用两手薅着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泪水无声地滴落,把脚下的河滩都弄湿了一窝。归栏的羊儿顺着河滩走过来,咩咩地叫,那声音像极了向母亲撒娇的孩子。王咏梅闻声,哭得更加哀绝,说小宝小宝,你也喊声妈呀,你咋就不喊了,你给妈喊一声呀。听得人们心里都酸酸的,痛痛的。
霍小宝才十一岁,死因一目了然,孩子的脸蛋憋得青紫,一手抓着把草,另一只手里还死攥着两个蛤蜊。把小宝从水里摸上来的小伙子对人们说,河边水不深,可往里走不远,陡地就出了一道沟,一人多深,沟里是泥底,那道沟从水面上看不易被发现。小宝肯定是下河摸蛤蜊,一脚滑进沟,又被淤泥陷住了。人们欷欺感叹,陪着抹眼泪,有入托起孩子的尸体,女人们便搀扶着王咏梅回村里去了。
先是村人们跑来安慰,村里的干部和小学校的校长老师们都来了,后来赶来的便是王咏梅娘家的亲友,外乡外村的,离得远,有人还塞给王咏梅一两张票子,骂河里的妖怪,馋,比那养汉老婆还馋,隔两三年总要吃上一个人;又说好在霍林舟两口子都还年轻,天不灭曹,抓紧再生一个,还来得及。晚风中传来二人转的演唱和人们的哄笑,那是村里有人在给老人过八十大寿,与霍家屋子里的哀绝与痛楚极不协调。霍林舟去把窗子掩上了,王咏梅歇斯底里地骂:“打开,打开,王八蛋,让他们乐,让他们乐,乐得他们一口气上不来,正好给我的小宝作陪葬!”
乡间的习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不管男女,都不停灵举丧,也不设祭发送,宛若死了一条猫狗。因为人未成年还算不得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不过是个匆匆来去的过客。旧时,有钱人家打口薄皮棺材,送出去一埋了事。穷人则找领破旧席子,把死孩子草草一裹,送到乱葬岗子,狼掏鹰啄全随天意。现在没有乱葬岗子了,尸体也不可随意掩埋,便统统送到火葬场,家属多不要骨灰,或弃之河淖,或扬之荒野,任其随风而去。
清晨,听着鸡叫了两遍,霍林舟将穿戴一新的死孩子往小被子里一裹,在妻子骤起的哭号声中,冷下心抹把泪挟起来就出了房门,妻子王咏梅有她嫡亲姐姐陪着呢,不用管。院子里早停着一辆三轮农用车,村里邻家的,昨晚就借下了,只借车,没想再麻烦驾车人,霍林舟自己会摆弄。
汽车的前灯亮了,发动机轰轰地响起来,缓缓地驶向院门。灯光里突然站定一个人,手里还扶着自行车,打着手势让车停下来,那手势很坚决,不容置疑。
霍林舟跳下车,问:“姐夫,啥意思?”
拦车人叫赵斌,霍林舟的一担挑,连襟,昨天夜里就和媳妇赶来了,坐了一阵,让媳妇留下来陪妹妹,他就回去了。赵斌此时对着农用车做手势,意思是退回去,他对霍林舟说:“不能就这么拉倒,好歹得讨个说法。”
霍林舟说:“孩子是自己淹死的,跟谁讨说法?”
赵斌把霍林舟往旁边拉了拉,声音低下来:“你讨不来说法,却有人能帮你讨。但人家有条件,赔偿款下来后,不能少于一勾儿。”
勾儿是民间的说法,都懂,一分为三,算术上叫三分之一,相当于算盘上的三一三十一。霍林舟想了想说:“这抽头儿,也太大了点儿吧?”抽头儿是乡间的说法,相当于提成。
赵斌说:“可不让人家抽,咱家的孩子就白死了,你的两个空爪子只能挠墙去。”
霍林舟叹了口气:“那就抽吧。没说能给讨来多少?”
“人家给的保底数是这些。”赵斌攥了一下拳头,又叉开五个指头。
“一万五?”
“多还是少?”
“不少不少,落到咱手里也是一沓票子呢。就算家里着了天火,往外逃命时却捡了个钱包。”
赵斌冷笑:“这年月,死了个人,一万五还叫个钱?你再乘上十。”
霍林舟吓了一跳:“一个孩子,又是自己淹死的,十五万,能吗?”
“猪八戒不能,沙和尚也不能,可孙猴子能。但人家还有条件,为防意外,必须是上打租,钱到手,才担事。不过也不用担心,如果赔偿款没替咱争下来,一分不少,如数奉还。”赵斌说。
霍林舟刚刚有点儿热乎起来的心,又陡地掉进了冰窟窿。他苦着脸说:“人家的意思咱懂,这是怕咱们日后反悔不认账。可我家的情况瞒得了别人还瞒
得过你?为翻盖这房子,没少拉饥荒,从你手里拿的两万还不知啥时能还上呢,让我上哪儿再去找那五万元钱?要是三百二百的小钱儿,我就一狠心先把圈里的那口半大克郎猪卖了。”
赵斌说:“我家要是还有现钱,这五万我也就替你垫上了。你看这样中不中,我在中间当个保人,把我家在城里的那处房子的房证押在人家手里,事后你别叫我坐蜡就成。”
霍林舟拉住了赵斌的手:“中,姐夫,这咋不中。你放心,我就再是个耍赖不守信用的人,也不敢在姐和姐夫面前放挺打横儿吧,那还是个人吗?”
“那你把孩子再放回屋里去,还是开这个车,立马跟我进城,去见见那个人。”
“到底是谁呀?”
“二舅。”
第二章
“你妈那辈不是没哥们儿吗?”
“我还不兴有叔伯舅和表舅啊?你就别打听那么多了,抓紧跟我走吧。,”
请愿的人群是上午九点多钟拥进乡政府院子的,呼啦啦足有近百人。霍小宝的尸体放在一块门板上,上面盖着白布,由两人抬着。霍小宝的妈妈王咏梅由姐姐扶着,一路啼号进了院子。一些人立刻忙着搭灵棚,棚布和木杆都是随身带来的,放在那辆农用车上,车上还带着几个花圈和录音机,录音机一直放着哀乐。乡政府的人慌了,乡派出所的警察忙着堵住了院门口,阻拦如潮而来的看热闹的人。先是一位副乡长出面,问谁是死者家属,咱们到屋里谈谈好不好?赵斌黑着脸说,不好。我知道你是摇旗吆喝的,说了不算,我们只跟乡里的了把手书记说话。副乡长只好跑回楼里去,乡长很快露了面,说我姓林,武书记去外地招商引资了;不在家,乡里的事就由我暂时主持。你们派三位代表,跟我到办公室谈吧。霍林舟扭头问赵斌和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姐夫,三姨,那就咱们三个人?”
三人跟在林乡长后面,进了办公室,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落座。有秘书跟过来沏茶,林乡长则不失时机地从桌上抓起一盒烟,挨个递上。烟是好烟,粉红色的硬盒子,没抽过,但认识,是玉溪。软中华,硬玉溪,这样的干部很牛×。林乡长很客气,递过烟,还按起打火机给几人点。但那位三姨没等点到她,自己已摸出了打火机。霍林舟看在眼里,心里不由一沉。原来三姨是残疾人,她是左手按打火机,右手却齐刷刷地缺了拇指、食指和中指,那支烟是夹在无名指和小指之间的,让人触目惊心。
林乡长也看到了三姨的巴掌,故作吃惊地说:“哟,这位大姐,受过磨难,不容易呀。”
三姨冷冷地说:“别扯闲的,说正事吧。”
林乡长说:“家里死了人,我深表同情。在没谈事情之前,我有个要求,政府是办公机关,不适合办丧事,先安排亲友们去个地方休息,再把灵棚拆了好不好?”
三姨把嘴里的烟雾浓浓地吐出来,抢先说:“虽说死的是个孩子,可那也是一条人命,人的魂灵还在天上飘着呢,不能再让他没个着落吧。你要不让在这里搭灵棚,那我们马上就走,去县政府搭,去市政府搭。现在上上下下都在喊以民为本,执政为民,老百姓的这点儿最基本的感情诉求,你们当领导的,总得体谅吧?”
民说官话,官说民话,连以民为本执政为民的话都整出来了,这也是时下访民中司空见惯的现象。林乡长笑了笑,抓起电话打出去,“你这就到我屋里来,有些情况你也听一听。”
推门而进的是派出所所长,一身警服,威风凛凛,腰带上挂着手枪,还挂着手铐和警棍。霍林舟看得心慌,不由望了三姨一眼。三姨却故意大声说:“哟,警察同志来了,更好啊。警察代表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警民本是一家人,人民警察爱人民,有警察保护我们最基本的公民权利,这事就更好办了。不过,我也先给这位警察同志提个意见,你来执行公务,穿着警服足够了,把那个铐啊棍啊什么的摘去多好,沉甸甸稀里哗啦地有用吗?我跟你保证,我们来的这帮人中,绝对没有打砸抢分子,你用不着吓唬耗子,你也不是猫,警察和人民群众更不是猫鼠关系,对吧?”
所长看了乡长一眼,林乡长说:“这位大姐也是好意,爱护你,你就轻松轻松好了。”见所长果然将手铐和警棍都放到了办公桌上,林乡长才又对三人说:“有什么话,你们说吧。”
霍林舟看了三姨和赵斌一眼,说:“我是河东村的村民,叫霍林舟,是被河水淹死的孩子霍小宝的父亲。我的孩子是昨天淹死的,具体时间肯定是午后,因为中午时他还在学校上课,他妈妈给他留的午饭焐在锅里,他回家时也吃了。据我所知,我们河东村的村委会主任昨天给他老爹过八十大寿,他跟校长借操场,说过了晌就要搭棚造厨,然后在操场上摆席设宴招待亲朋,晚上还要唱二人转。所以校长就点头了,让老师们把后晌的课都放在晌午上完,放孩子们回家时都过晌了,一点多了。昨天可是礼拜二啊,又不是放了寒假暑假,如果不是学校突然把孩子们都开了圈门放了羊,我家小宝能跑到河里去吗?我要问的就是,孩子的死,责任是不是就在学校?”
霍林舟说得很顺畅,把事情的缘由和责任都说清楚了,也没显得过于激动和愤怒。这番话,在来乡政府的路上,那位三姨已教他说了好几遍了。
派出所所长问:“昨天下午,你和孩子的妈妈在干什么?”
霍林舟说:“我在山上选矿厂打工啊,他妈妈在乡里织袜厂干活呀,都是日头快压山的时候才回的家,进了村才知出了大事。这都有人证明,你们去问问好了。”
所长又问:“孩子没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吗,或者叔姑姨舅什么的?”
第三章
赵斌把手上的烟头远远地甩到一边去,又把一口唾沫啐到地上,说:“领导这么问话可就没意思了。我就是孩子的姨父,正宗的,亲的,我和他姨在县城家里守着一个水果铺,都没出门。可你们有谁通知过我们昨天午后学校突然停课了?是校长还是老师亲手把孩子交到家里亲戚朋友手里了?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就算都硬朗,也未必就会知道学校突然把学生放了羊吧?领导要是这么打太极拳,舞舞扎扎的,只知把责任往外推,那我们现在就走,不信这世界上还没个说理的地方了呢。”
林乡长急起身,用双手按住赵斌的肩膀,让他坐:“这位兄弟,怎么还是炮仗脾气,沾火就要炸呢。我知道,谁家里死了人,心里都不好受,我理解,理解。有话好好说嘛,坐下,快坐下,来,抽烟,再点上。”
三姨说:“怎么叫有话好好说?这位挎枪的同志就有话好好说啦?以法律为依据,以事实为准绳,执法的人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他不过是问问,还没裁断嘛。再说,依我看,这种事,最好不用他们司法部门裁决,咱们还是争取心平气和,平等对话,妥善调解为好,建立和谐社会嘛。他呢,刚才问的那些话,不过是了解一下情况,你们也别想得太多。”林乡长又对所长说,“基本情况就是这些了,那你这就去跟主管教育的副乡长跑一趟,去河东村,找校长,找村支书和村主任,再问问村民和老师,抓紧把情况核实后向我报告。”林乡长说这话的时候,还悄悄动了一下大拇指,那个动作很隐蔽,不太容易让人察觉。
派出所所长起身去了。乡长拉了把椅子,坐到几人对面来,那情景不像是领导和上访群众对话,更像几个亲友在拉家常。林乡长问霍林舟和媳妇都多大年龄了,身体怎样,做过绝育手术没有,又问孩子的爷爷姥姥们是否已知道了这件事,还问孩子的学习好不好,平时是否淘气。林乡长还说,事情既已发生,也不能长久地沉浸在悲伤之中,凡事都要从长计议,保证活着的人身心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等过了这一阵,趁你们两口子还年轻,抓紧再生一个,兴许生个龙凤胎呢。我负责告诉乡里管这摊工作的同志,一定一路给你们开绿灯。现在我越来越信命了,也许小宝那孩子本来就不该是你们的孩子,而是观音菩萨身边的金童。金童也还是个孩子嘛,背着菩萨跑人世间玩几天,被菩萨发现,就喊回去了。菩萨大慈大悲,不会眼看着让你们悲伤,肯定还会再赐给你们孩子,而且会更聪明更健康,那才是你们两口子老来的依靠呢—一
林乡长说这些话时,手机响过一次。乡长接了,嗯呀啊的,也不知手机里是谁在说话,都说了些什么,估计肯定是跟眼下的事情有关。收了手机,乡长又跟几人扯了几句闲话,说去方便,便出去了。趁这工夫,霍林舟问三姨和赵斌:“刚才乡长偷偷给所长挑了一下大拇指,啥意思?”
三姨不屑地撇嘴一笑:“那还不懂,是叫他出去后抓紧向大老板报告讨主意呗。在乡里,乡长是老二,书记才是老大。”
霍林舟又问:“这么大的事,说了算的书记咋不露面?”
赵斌说:“二舅不是也没露面吗?”
三姨用白眼仁翻了赵斌一眼,没说什么。
一直到现在,霍林舟还没见过那位二舅呢,他姐夫赵斌也没见过。
清晨,汽车快开进县城时,赵斌给他的一个朋友打去手机,说我和我妹夫这就进城了,是直接去二舅的家,还是另找什么地方?朋友说,去文化广场吧,二舅说在西北角上等你们。赵斌收了手机,霍林舟问:“二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还不知姓个啥呢。”赵斌说:“别说你不知,我也不知,我只是听说县里有这么一个人,特别好打抱不平,好给人撑口袋(辨是非,争利益),而且有办法有路子,出手多是赢。昨天夜里,我从你家回来,刚进家门,就接了我这个朋友的电话,说听说过二舅吧?二舅听说你一担挑的孩子淹死了,觉得死得挺冤屈,问还想不想争个是非里表。后来就说了帮忙的条件,还说前有车,后有辙,提成一勾儿不议价,办事过程中的人吃马嚼都在那一勾儿里,什么都不用咱们管,以前不管帮谁的忙,都是这规矩。说这话的时候都过半夜了,我在家里连衣服都没敢脱,打了一个盹儿,急着又跑回村里去了。要是再差上那么一点点,你就把孩子送走了,多悬!”
赵斌以前也在村里撸锄杠,后来闺女考上了县高中,两口子把乡下的房子卖了,把责任田也租了出去,跟进县城租房子,一边侍候闺女读书,一边用那卖房子的钱做底垫,倒卖青菜和水果,没想几年下来,不光把孩子侍候得考上了大学,自己在城里也有了楼房。霍林舟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连襟,人家不光敢想敢干,广交朋友,脑筋也活络。可想想眼下的事,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托底,便犹犹豫豫地说:“孩子——走也就走了,咱犟不过阎王爷,我只怕——咱又让别人耍了。”赵斌心里有些不悦,说:“他耍咱啥?咱光腚的还怕他穿衣的呀?争来赔偿,给他一勾儿,争不来,顶多搭上一个瞎忙活,那个二舅不也瞎子点灯白费蜡吗?”霍林舟说:“我是怕——你家的房子。”赵斌冷笑:“房子咋?事情办不成,我和你姐不在售房协议书上签字按手印,那房证就是一张废纸。我不信号称最讲究的二舅还敢为这种事跟我对簿公堂!他不怕砸了吃饭的家什儿呀?”
汽车到了广场西北角,眼前空旷旷的哪里有二舅的身影。广场上,好几拨老头儿老太太在晨练,有穿一身白亮亮的衣裤在打太极拳的,有披挂得大红大绿跳大秧歌的,也有跳迪斯科和颠儿颠儿跑步的。还有人在遛鸟放风筝,那风筝也不知安设了什么机关,竟在半空中嗡嗡地唱。他妈的城里人,日子过得真舒坦,吃得五饱六饱的,跑这地方来消食儿,咱哪辈子才能过上这种日子呀?
两人抽了足有三支烟,一辆出租车才开过来,车上钻出一位胖嘟嘟的妇女,直奔二人而来,开口就问:“谁是赵斌?”赵斌望着绝尘远去的出租车问:“二舅没来呀?”女人说:“他病了,躺着呢。有我,一样。”赵斌看了霍林舟一眼,目光里流露出的是失望和不信任。这个女人,中等身材,半百上下,上穿杏黄t恤衫,下着青色牛仔裤,脸有横肉,目光冷峻,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赵斌问女人,怎么称呼?女人说:“我姓叶,你们就喊我三姨吧。我都五十出头了,也没占你们什么便宜。”霍林舟问:“二舅是你哥还是你弟?”三姨说:“这有用吗?想让我帮忙,就先说说你们应下的条件。”事已至此,确实再说什么都没用,赵斌将一勾儿和以房抵押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三姨再问:“东西带来了吗?”赵斌从怀里摸出房产证,里面还夹着身份证。到底是城里人了,事情算计得周到,早都备下了。三姨接过几个证件看了看,塞进自己的仿皮挎包,说那就这样,你们抓紧回去,多找点儿亲亲友友,在家里等着,我随后就到。
霍林舟掉转车头往回开。路上,赵斌也没闲着,打手机呼唤七姑八姨兄弟姐妹,要求立马都到霍家院里聚齐,还要求是亲戚都帮着打声招呼。一担挑,连襟嘛,至爱亲朋多都连带,折了骨头连着筋,喊上一个,就等于通知了一帮。果然,两人到家不久,一些人陆续到了,再等了一会儿,三姨也到了。让霍林舟和赵斌很是吃惊的,三姨来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轰轰地开来两辆车,一辆是中巴客车,另一辆是拉货的小型卡车。中巴上呼啦啦下来一大帮人,有女人,也有汉子,还有拄着拐杖的老头儿老太太,有的像城里人,也有的与乡间土老帽儿无异。赵斌问:“来了这么多人,都是谁呀?”三姨说:“你家不冒烟,没人来救火,都是来帮忙的,眼下都是你们的亲戚。”霍林舟说:“我也不认识啊。”三姨说:“先忙正事,慢慢地就都认识了。你们看着叫,叫伯叫舅,叫姨叫姐,都行。”三姨又问:“你们这里离乡上多远?”霍林舟说:“六里多路吧。”三姨转身向人们招呼:“时候不早了,这就走吧。路不远,不坐车了,两辆车回去,岁数大腿脚不利索的坐霍家的那辆三轮车。大伙儿的手都别闲着,把车上的东西都带着,大件的就放到三轮车上去。”
原来卡车上还带着东西呢,有搭灵棚的帆布,还有粗粗细细的木杆,帆布下还压着几个花圈,竟然还有灵桌,连祭祀用的香烛、碟盘、水果、糕点都备上了。算计预备得这般细致周到,了不得!三姨还对王咏梅说:“带上你家孩子的照片,有大点儿的更好,小一点儿也行。”
几十人的队伍向着乡政府开进,前面有人抬着霍小宝的尸体,哀乐一路低回,引得村民和路人惊诧。霍林舟心里没底,这是不是没病找病,作呀?他看赵斌,赵斌低声说:“没有金刚钻,人家也不会揽这瓷器活儿,由着人家弄吧。”霍林舟不无忧虑地说:“还有那么多的人呢,又不是亲戚,哪个会白来?”赵斌说:“管他多少人,都从那一勾儿里出,这个章程,咱学纪晓岚,铁嘴钢牙,咬住,到啥时也不能松口。”三姨使眼色,赵斌和霍林舟放慢了脚步,跟在队伍后。三姨说:“到了乡政府,领导必是要咱们出代表跟他们对话,咱出三个人,孩子亲爹不能缺了席位,再两个人就是我和赵斌,你主唱,我们两个帮腔。唱主角的一定要叼住理,说村官跟学校借操场,再说学校突然把学生们放了半天假,家里大人都不在家,缺了对孩子的看管。”霍林舟心里愈发吃惊。头两天村主任确实打发人来家说过请赴席祝寿的事,昨儿一晚只知哭天抹泪了,哪会想到还与小宝的死有着如此的因果关联。他说:“我们河东村的事,原来三姨知道得比我还清楚。”三姨说:“打仗还讲究个知己知彼先侦察呢,不知盐为啥咸,醋为啥酸,我敢让你把死孩子往乡里的衙门抬?放心吧,这个官司你准打准儿地赢。到了谈赔偿那一步,你就咬住三十万,不见我的眼色别点头。”霍林舟心里除了对三姨的叹服,又加上了惊疑,三十万?小豆鼠子啃老牛,这个胃口也太大了吧,可能吗?这都是那个没露面的二舅的主意吗?
第四章
乡政府大院的铁门被关上了,还挂上了锁,老大的铁锁,生铁铸的。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几个工作人员和派出所的警察站在铁门边,阻止里外的人出入和通话。有人搬出两箱矿泉水,放在院心,随便喝。临近中午,又有人喊人们进食堂吃饭,大米饭,牛肉炖萝卜,还有凉拌海带丝和拍黄瓜,管够造。那时候,乡政府里的人都瞅着,眼巴巴的。炊事员笑哈哈地说:“你们吃你们的,吃饱了让他们捡剩儿。”有吃相不好的人噎得直挺脖儿,问:“我们都是大肚子,吃没了呢?”炊事员说:“那就让他们少吃一顿,也该减减肥啦。”
这期间,大门打开过一次,人们看到有人从外面搬进来两个大纸壳箱子,也不知装的啥物件。很快,大家的手机都打不出去了,也不能接发短信。有明白的人说,这是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机器,人家这是给屏蔽了,怕咱们跟外面联系。可吃公饷的人办公室里还有座机,人家可啥也不耽误。不懂的人问:“啥叫屏蔽?”答说:“好比有人放了个臭屁,你不想闻,是不是你就要用手捂住鼻子?那你的手就是对你的鼻子实行了屏蔽。”乡下人这才知道,高科技真是厉害,原来手机还能屏蔽,并不是到哪儿都能畅通无阻。感慨之后,人们心里便有些发慌,嘀咕说这大门给关上了,手机也给屏蔽了,咱们这不是牛马进棚猪进圈,被变相软禁了吗?心一慌,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想寻衅找事,让警察把大门打开,说有急事要出去办。警察说,你们要想好,出去可以,我马上开门,但再想进来,就绝对不行了,我们已经接到了领导的命令。想整事的人都是霍林舟和赵斌的正宗亲戚,跟三姨来的那些人却不急不躁,泰然处之,有人还靠在阴凉处打起了盹儿,看来是久经战阵,见怪不怪。三姨看在眼里,对赵斌说:“告诉他们,杨三姐打官司的年月还没手机呢,人家也把官司打赢了,让大家都消停消停吧。”赵斌把话传过去,人们很快就安静了。
从乡政府的食堂出来后,三姨对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说:“你们回去吧,别再把你们折腾出病来。”两位老人似还犹豫,三姨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嘀咕了一阵,两人都点头了。霍林舟看在眼里,心里说,这么大岁数了,本就不应该叫他们来。但看大铁门打开了,还是要送一送,非亲非故的,站脚助威也好,摇旗呐喊也罢,人家还不是来帮咱家的忙?老太太临出大门前问:“那我们就不回来了?”三姨紧点头,说:“别回来别回来,回家好好歇歇,这边的事就放心吧。”又叮嘱说:“出去不远就有出租车,别舍不得钱,打车走啊。”
正是秋老虎逞凶的时节,大太阳仍很毒辣,火球子般高悬在天空,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在不停歇的哀乐声中,吃过午饭的人们散坐在院子四处的荫凉里,有人恹恹欲睡,也有人在说着悄悄话。霍家的亲友很快就和三姨带来的那些人混熟了,俨然真的成了姑舅叔姨或兄弟姐妹,彼此敬着烟,谈说着家长里短。霍林舟心里生出一些焦躁,对坐在树荫下的三姨和赵斌说:“吃了饭,咋还谁都不理咱们了呢?”三姨冷笑说:“还不让领导们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对策呀。一会儿就可能有人找咱们谈了,这回要一个一个地轮着来。你们记住,不答应条件,说出天花来,也不能点头。还有,要谈就在这院里谈,不管他们说是什么事,都不能出去。”赵斌问:“可能会问到我们和你的关系,怎么答?”三姨说:“咱们不都攀过亲了嘛,我是你妈表哥老丈母娘的闺女,他们有兴趣,就去查。”也是,一个县,几十万口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真要这么攀起来,三拐五绕的,几乎都能搭上点儿亲戚的边。
果然,这边的话刚落地,林乡长就亲自跑了出来,对霍林舟说:“我刚接到的电话,县领导听说了你家小宝的事,已经亲自带着教育局局长和河东小学的校长到你家慰问去了,我这就派车,送你和你媳妇快回去。”
霍林舟看了三姨一眼,臭硬石头一样地说:“我家小宝都死了,死了还上什么学?教育局局长和校长一百竿子也打不着了,我不回去。”
林乡长赔笑说:“自古以来官都不打送礼的,他们总不能空着手去你家慰问,你咋比当官的架子还大?有什么要求,你们两口子正好可以跟他们谈嘛,他们谁都比我小乡官说了算。”
赵斌接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他们想谈,直接到这里来嘛,领导都有轱辘,转一转就到了。乡政府大院就不能慰问和商量事了?”
林乡长无奈,只好又跑回楼里去。三姨点头赞许,说回得好,只要林舟和媳妇一离开这个院,怕就难回来了,他们有百样的招法缠住你。你们皇上和娘娘撤了朝,我们小太监们还在这里闹腾个什么劲儿。这种时候,千万不能上了他们的道儿。
过了一会儿,又有工作人员跑下来,说乡领导要单独和霍林舟谈话。这回进的是乡党委书记办公室,一见面,乡党委武书记就上前紧紧握住霍林舟的手,说自己正在外地和客商谈招商引资,听说这个事,就急赶了回来,刚进屋。又说,我的年龄肯定比你大,那我就是哥,你是弟,当哥的说话轻了重了些,都是为你好,兄弟可得多担待。霍林舟知道乡里当家主事的是武书记,年龄比林乡长大,在乡里干的时间也比林乡长长,以前没少去村里,又是宣讲又是动员的,早就面熟。只是奇怪,刚才也没见有人开大门,他既是刚回来,怎么进的院子呢?
武书记又说:“乡长上午跟你们谈话的情况,他都跟我汇报了。家里死了人,心情肯定不好。人啊,越是在心里空虚无助的情况下,越容易被人蛊惑。蛊惑是啥?话说得好听,就是让你一时分不清啥是黑啥是白,啥是大啥是小,顺着他给你指的道儿,迷迷瞪瞪地往前走。过去世面上有一种说法,叫拍花,尤其是给年轻的女人拍,让她去哪儿就去哪儿,让她脱衣就脱衣。眼下有人破解,说是拍花人施了迷魂药。拍花人为啥让你顺着他的道儿走呢,因为他们包藏着祸心,想从你身上获取好处。再好比传说中的黄仙狐仙迷人,它们迷惑人的目的就是吸人的精,喝人的血,它好成仙得道。我先要提醒兄弟的就是,千万不要受人蛊惑,上了别人的当,咱们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过,自己的章程还得自己拿。”
霍林舟知道武书记说的是什么意思,指向很明确,可人家蛊惑我j起码能给我两勾儿好处,我要是听了你的,那就得把死孩子送到火葬场去,变成灰拉倒。账如果这么算,还不一定是谁蛊惑我呢。他说:“我不傻不茶,家不趁钱,我又不是黄花大姑娘,谁费心巴力地蛊惑我干什么?今儿陪我来的人,都是我家亲戚。家里死了人,要是连亲戚都不管不问的,那我霍林舟可活成了什么样的人啦?”
“那你说说看,那位所谓的什么三姨,是你什么亲戚?”武书记不绕了,枪口直指了靶心。
“她是我连襟的姨,他喊三姨,我也跟着喊三姨。”
“你们以前见过面吗?”
“当然见过。我姐夫家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比如红白喜事,他家买楼,送闺女上大学,我去了,她也去了,我看她挺能张罗事的,所以这回我也求她帮助张罗张罗。”早防着有人这么问,回答是早准备好的。武书记冷笑了:“张罗?据我所知,这位三姨可是在公安局里早挂了号的人物,姓叶,叫叶奉华,满族,五十一岁,年轻时在县农机厂当过工人。后来农机厂黄了,她去南方打工,右手掌被机器轧去了三个指头。老板黑心,说她操作违章,后果自负。但有人帮她打官司,听说还是个律师,替她争到手二十万补偿金。她回到县里后,就开始学帮过她的律师,翻过不少书,却一直考不下律师证,所以就四处整事,不管是谁家的,也不管跟她是不是真的沾亲挂拐,她都出面张罗,当了原告当被告。她的张罗可不是白张罗,都有抽头儿,文词儿就叫提成。她先生原先也是农机厂的,当过班组长,跟她一起从南方回来后,在道边摆过修车摊,前两年病了,脑血栓,在家躺着呢。她还有个闺女,结婚了,在外地,日子过得也挺艰难。她的日子全靠她的提成撑着呢。你给我说说看,她从你手里要的提成是多少?”
霍林舟心里吃惊,原来领导什么都知道,而且远比自己详细具体。但他知道不能在这样的话题上跟领导绕下去,一句话说秃噜了嘴,被当官的抓住,那就崴泥坏菜,再挺不起腰张不开嘴啦。当官的有当官的打击目标,咱老百姓也有自个儿的靶心,同样爹娘给的一根舌头两片唇,何苦非让你牵着走?他故意倔哼哼地说:“老母猪下不出羔子你抽驴,整那个没用。你就说吧,俺家小宝死得冤不冤?你们官家有没有责任?”
武书记说:“刚才县领导和县教育局局长不是要去你家慰问嘛,可你又端着架子不回去。那我就当回二传手,把他们的处理意见转达给你,本着人道主义的关怀,他们准备慰问家属五万元钱。钱到手后,你必须马上把孩子的尸体送到火葬场去。”
领导存心避着责任二字,只说慰问而不提赔偿,可没责任你掏钱干什么?老百姓过苦日子的多了,你们咋不慰问慰问别人去。三姨的招法果然不错,叼住理啦!霍林舟学着领导的样子冷笑:“书记大哥,你也有孩子吧?我家小宝十一了,还是周岁,你说从他妈十月怀胎算起,再去县医院把孩子生下来,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再今儿这个费明天那个费地供他上学,我就不跟你说精神损失不损失的啦,你说五万元钱够不够?”
武书记沉吟片刻,说:“教育部门是清水衙门,让他们再多拿也是勉为其难。那就这样,乡里另拿五万,这就十万了。你知道,咱们乡也不富裕,农业税取消了,工业项目虽有几个,也都不大,作为最基层一级的人民政府,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霍林舟说:“你们真要仁至义尽,那就拿三十万,钱到手,我和这些亲友立马走人。”
武书记黑下了脸,不再说客气话:“霍林舟,我提醒你,不要得寸进尺!这里不是农贸市场,你再胡闹下去,就涉嫌讹诈,你是不是以为国家的法律就没有办法惩治你啦!”
霍林舟也挺身而起,还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大声说:“你也别搬起块大石头吓唬俺们小蚂蚁,那石头落下来未必砸得着蚂蚁,倒是你们当官的臭脚丫子要注意!”
正在这时候,乡里的一个秘书推门走进来,手里还拿着几张纸片片,有些慌急地说:“武书记,《关东嘹望》报社传真发来了报纸清样,说请乡领导抓紧审定核实,一个小时不回话,他们就要发稿付印了。”武书记怔了一下:“什么事?”
秘书看了霍林舟一眼,说:“就是——他们的这个事,不知怎么让报社的人知道了——”
武书记勃然大怒:“我说你还有没有个脑子?知道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出去,出去!”
第五章
霍林舟又回到了大院里,跟三姨和赵斌原原本本地讲了乡党委武书记和他谈话的过程,还讲了武书记已经答应给十万元。赵斌说:“原来大掌舵的在家里呀?”三姨嘿嘿一笑,说:“你们还以为他真没在呀。他去外地招商引资,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咱们到这儿的时候,正带人开党委会呢。”赵斌又问:“咱们这算不算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三姨说:“还得看看再说。乡里两个头儿的姓也真巧了,一个姓武,一个姓林,合在一块,也没看出是什么武林高手。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他们背后的人多着呢。不光咱们这儿不能松嘴,还得看外边给他们什么样的压力。尤其是看上边大头头的意思。”霍林舟蓦地想起报社发来传真的事,说了,还说武书记龙颜大怒。三姨的眼睛亮起来,却责怪霍林舟:“你只记得人家答应给了多少钱,这个事咋忘了说?”霍林舟嘟哝说:“我以为这事跟咱们没关系呢。”三姨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关系大着呢。如果这时候,再有人给他们的大领导
施加施加压力,那作用就更大了。等着吧,天黑前,武林里的人一定还得找你商量赔偿的事。”
趁着三姨去厕所的工夫,赵斌对霍林舟悄声说:“领导一会儿再找你,你也别傻了巴叽地死撑着,别让咱自己亏了就行。”霍林舟一时懵懂,问啥意思。赵斌眼睛溜着院子角落的厕所,说诸葛亮再高明,也只能坐在大营帐中摇羽毛扇,他还能亲自陪五虎将上阵冲杀呀?这种事,就得随机应变,临场发挥,你自己琢磨吧。
入秋后的太阳一落山,天气很快变得凉爽起来。乡里的工作人员再跑出来,这回是领导请霍林舟和媳妇进楼谈话。赵斌对三姨说:“不让咱俩当代表啦?”三姨对霍林舟说:“该说的话我们都说过了,大主意你自己拿吧。”
霍林舟和媳妇王咏梅坐进了会议室,对面坐着武书记和林乡长,中间有亮光光一尘不染的会议桌隔着。环境决定气氛,这样一来,就颇有电视里常见的平等会谈的味道了。工作人员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水,见武书记往外摆手,便退出去,还紧紧地掩上了门。
武书记说:“在乡里,书记和乡长就相当于一个家庭的两口子,你们也是两口子,咱们是平等商谈,争取尽快把事情定下来,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好,是不是?”
林乡长说:“我和武书记又认真研究了一番,考虑到你们家里的具体困难,听说盖房子还留下不少债务,还考虑到失去孩子的悲伤,乡里决定再追加五万慰问金。这是最高限额了,你们也得理解我们当领导的难处。这笔钱支出去,可能下个月乡里干部的工资都不能按时开了。如果你们没什么意见,咱们马上签协议。”
果然是十五万,早晨时赵斌传二舅的许诺,说的就是十五万,那个二舅知天知地,快成神仙了,了不得!霍林舟看了媳妇一眼,狠狠心,还是从嘴巴里往外砸石头:“我听说,前一阵山上拉矿石的大卡车下山时,一颠,滚下来一块石头,正好把路边一个老爷子砸死了。那老爷子都八十来岁了,还赔了二十多万呢。我家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小命就不比一个老棺材瓤子值钱呀?不行,三十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林乡长笑了:“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嘛。真就一点儿没商量了?”
霍林舟说:“没商量。”
林乡长说:“那我先替你们算算这笔账、就算乡里答应了三十万,真正能落到你们手里的,估计顶多也就二十万吧。这种事,我懂,蒙不住我,更蒙不住武书记。有些人无利不起早,不会白帮你们上蹿下跳地闹腾。我们当领导的如果不是讲政治,一切从大局出发,从社会的稳定考虑,那他们就闹腾,看闹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一直没吭声的王咏梅嘟哝说:“好歹俺们能到手二十万,总比你们答应的十五万还多五万呢。俺们不傻,这个小账,不用掰手指头,也算得过来。”
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这话说得不甚高明,有点儿像用放过了年头的面粉包饺子,没了面筋,露馅了。林乡长笑了,说:“好,那我们就首先保证霍家的利益不受损失,让你们拿到手二十万。不过呢,付款的方式要有点儿变通。官凭文书私凭印,咱们先签下一个十五万的协议,这样呢,我估计你们两口子总能拿到手十万。另外的十万呢,不往协议里写,你们也不要再向任何人透露,等孩子火化了,亲友们也散去了,一切四平八稳了,你们两口子再单独来乡里找我。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你们拿了多少钱也不在协议上,这笔账不难算,你们还是拿到手了二十万不是?”
原来当领导的也会玩这套,跟农贸市场上那些中介人似的,鬼眼魔障,翻云覆雨。这样变通,我霍林舟确是一分钱没亏,可官家却得了便宜,少掏五万,亏的是二舅三姨他们那些人。这事日后真要叫二舅三姨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有麻烦?霍林舟想着刚才姐夫赵斌关于随机应变的叮嘱,思忖着,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就觉媳妇在桌子底下踢他,还用手在他腿上重重地掐,那是催他点头呢。正这时,秘书又推门进来,这回学乖了,不再直门亮嗓了,而是俯在武书记的耳边说悄悄话,武书记则对秘书说:“替我报告市领导,一个小时之内,保证顺利结束。”
霍林舟狠了狠心,说:“领导这么算账,还是把好处都留给了自己。我那样拿二十万,心里踏实,亲友们也都乐呵,半夜敲’丁jb不惊。可照你们领导说的办法,虽说也是二十万,却是雪地里埋孩子,就是埋得再结实,永远不露,也让俺们两口子提心吊胆。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好过,也不值,就好比你们当官的收了别人的钱,那能跟拿在手里的工资一样吗?我们两口子宁可大大方方地明着拿,也不学做贼养汉那一套。”
武书记说:“那我就不跟林乡长商量,自己拍板了。按林乡长说的办法,再给你们加一万,这可就是十一万了。”
霍林舟说:“两万,加两万我就签字走人。”
武书记站起身,指点着霍林舟的鼻子笑:“我说你这位老弟呀,真是一点儿亏都不肯吃。我算彻底服你了,好,不争了,那就两万。”
霍林舟瞻了媳妇一眼,眼神里满是得意,怎么样,你爷们儿不过多说了几句话,就又争来了两万,咱两口子苦挣苦拽干一年,也未必能挣到家两万呀,连乡里大掌包的都亲口说服了俺。可那种得意不能流露出来,人到啥时候都得装,都得把尾巴夹紧。霍林舟稳住骤然而起的狂烈心跳,继续苦着脸说:“那就谢谢领导对小民的体谅了。可俺们小老百姓就怕——等哪天来了,领导不认账,变了卦—一”
林乡长如拨浓雾见了青天般地哈哈笑起来:“公家的事,我犯得着吗。好,那我就以个人的名义,给你们打欠条,我要真是那种赖账不还的小混混儿王八蛋,你们就拿着欠条去法院告我,中了吧?”
第六章
暮色落下来的时候,乡政府的院子又一次乱了一阵。乡里的干部们从楼里冲出来,忙着拆灵棚,往农用三轮车上扔花圈。跟霍林舟来的那些真假亲友们上前拦阻,干部们说,签字了签字了,你们还想在沙家浜扎下来呀?人们问,赔了多少呀?答说,不知道,一会儿你们问死孩子他爹他妈。说话间,人们怀里的手机都响起了嘀嘀的提示音,各般曲调,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就好像进了夏夜里的荒野地,无数的蛐蛐蝈蝈在唱那种求欢的歌。有明白的人说,这是把屏蔽关了,憋了一天的信息都挤进来了。人们掏出手机看,果然,除了短信,还有小秘书台发的来电提醒。有性子急的,便忙着躲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霍林舟两口子在武书记和林乡长的陪同下,走出楼门,站在台阶上,在已亮起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志得意满,气定神闲。霍林舟向赵斌和三姨招手,两人赶过去。霍林舟说:“领导问,钱是带现金,还是划进卡里?”赵斌抓住霍林舟的胳膊,往旁边扯了扯,小声问:“多少?”霍林舟则有意让三姨也听到,大声说:“十五万。”赵斌拧眉说:“你就点头啦?”霍林舟扭头剜了身旁的媳妇王咏梅一眼说:“有个败家的娘们儿在旁边忙着点头,我还能说个啥?就她那双耗子眼,又见过啥?以为老母猪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动物啦。”王咏梅挺配合,接话说:“我看天说黑就黑了,这么多亲戚朋友陪着呢,谁家没老人孩子大事小情的,大家不说,我心里也急得慌。再说,我看领导们也是尽心尽意了,以前那条河,还少死人啦,又有几家得了赔偿?还不是人死了就烧了埋了。领导要是冷下心不闻不问,咱小老百姓还能大闹天官呀?咱们还是感谢眼下的领导以人为本吧。”武书记点头赞许,指点着赵斌笑说:“我看你小姨子就比你有见识有胸怀,知情达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纯爷们儿就跟着好好学去吧。”
霍林舟一直留意着三姨的神色。听着几个人这般说,三姨面无表情,只是不易察觉地微微叹了口气,说:“死人出了门,总不能再往家里拉,连夜往火葬场送吧。天黑了,又有漫荒野地的山路,十五万也不是能塞进腰包的小钱儿,还是打进卡里吧,免得六指抠鼻子,再出别的岔儿。”
霍林舟说:“我哪有什么卡。”
三姨说:“我带着呢。明儿咱们一块儿去银行。”
霍林舟又说:“都这种时候了,乡里储蓄所还办公啊?”
林乡长说:“我已经告诉信用社留人了,火葬场那边也留人,你们的事不利索,他们谁也不许回家。你们呢,刻不容缓,必须立即把孩子尸体送到火葬场去。”
霍林舟心里怦怦地跳了跳,原来这女人什么都想在前面,也备在前面了。可钱进了她的卡,就等于钱包揣进她怀里,明天她还能按事先应下的话,吐出两勾儿吗?天下女人都好打赖叽,给她时千般好,朝她要时万般难,这位三姨不会也是那种人吧?
林乡长说:“还是这位大姨考虑得周全。不然,出了这个门,我可就都不管啦。”
霍林舟再去看自己的偶像姐夫,赵斌读懂了他目光里的顾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狼吃看不见,狗吃撵个死,你自己琢磨吧。”
霍林舟自然琢磨得出这句话里的责怪,姐夫还是在怪自己不该只应下官家给的十五万,嫌少了。他把乡里领导比作狼,吞下去的是整头猪羊,而三姨只能算是一条狗,叼去的充其量是两块没有多少肉的骨头棒子。可姐夫哪知道,其实还有比狼胃口大的活物呢,真正的老虎就站在他身旁,眼都不眨地已经整整吞下十二万,那可相当于肥肥壮壮的一头牛啦!是亲三分向,在小宝这件事上,姐夫跑前跑后的,又动脑子又出力,着急上火一点儿不比自己差,有些私房话,只能另找机会单独跟他说了。等钱到了手,也不能被窝里放屁,自个儿独吞,多少也得分给姐夫一些,接不接是他的事,可那份心意是一定要有所表示的。风吹云散,喧闹了一天的政府大院瞬间清静。就在人们向院外和农用三轮车走去的时候,武书记又扭头喊:“哎,派出所谁在这儿呢,你们派辆车,跟上两个人,一块去。”
三姨说:“这就免了吧。一个早咽了气的死孩子,你们还派公差押解上路呀?我们保证尽快送到还不行啊?”
武书记说:“看看,又误解了不是。这哪是押解,而是护送。好好好,既有大姐这句话,派出所的同志忙了一天,也就不受这份累了。”
第七章
还是霍林舟开车,奔上了去县城郊区火葬场的道路,旁边坐着三姨和赵斌,车后厢里则放着小宝的尸体。车开出乡政府大院前,霍林舟让媳妇带其他人,去了乡政府附近的饭店,跟着站脚助威吆喝一天了,又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总不能让大家瘪着肚子回去。王咏梅说:“好几十号人呢,我身上哪带那么多钱?你能不能先跟乡里借点儿?”霍林舟看三姨正在旁边望着自己,再去找乡长借钱,怕跟乡里做下的猫腻露馅,便说:“能赊就赊,不答应赊就让他们跟你回家取钱,这个月的工资不还在家里放着嘛,正好没来得及还饥荒。”有人喊三姨一块儿去吃饭,三姨说:“我正好坐车顺路,也不饿,回家再说吧。”霍林舟知道她这是怕身上的卡出闪失,十五万呢,不到家谁的心里都不落底。三姨又将王咏梅拉到人少的地方,塞过去一张百元票子,低声叮嘱:“当着领导的面,有些话我不好说。一会儿吃完饭,你务必叫上两辆出租车,把那几位岁数大腿脚不好的送回家去。”王咏梅点头说:“三姨放心,要是我身上有钱,这钱哪能让你出?”
汽车开出乡里,就是蜿蜒的山路。天已经黑透了,有点儿假阴天,夜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时闪时没,天地间就更黑得有点儿邪乎。车灯的档次又低,只在前方投射出不能不让人格外小心的光亮。三姨靠窗坐着,掏出手机摆弄,说:“别都闲坐着,我给你们念几条短信,都是手机被屏蔽时发进来的。头一条,‘我们已兵分两路,分别到了县政府和市政府。我们这一路是常务副市长亲自出面接待,答应天黑前一定给答复,并要求我们立刻撤兵。”’
霍林舟蓦地想起吃过晌午饭时,三姨催促两位老头儿老太太回家歇息,那可能只是个幌子,实质是让两位不惹人眼目的老人带出她的指令,调兵遣将,另出两路兵马佯攻;又想起傍黑前乡领导找他谈话,武书记让秘书报告市领导一个小时内顺利结束的话,原来一切尽在三姨的掌控之中。你们有手机屏蔽的高科技,三姨有送出鸡毛信的土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等生孩子,人家早已先备下了猫月子的鸡蛋,而且一大筐,不少呢。
三姨又念:“又一条,‘报纸清样已电传发出,县委宣传郡的人已约去一家咖啡馆面议。一切只可相机而动。”’
赵斌说:“哟,连媒体都参与进来了!”
三姨说:“没有大领导在上边压,媒体在旁边挤,乡里的这块豆饼能这么快滴出油来?当然了,也不光是那一块豆饼出油。听听这一条,‘县长刚刚开过紧急办公会议,已定拨款二十万,资助乡里尽快平息事态。’再听下一条,还是午饭前发过来的呢,‘派出所所长到了局里,局领导已派人再查三姨背景与相关情况,务请小心。”’
赵斌吃惊地说:“了不得,连公安局,三姨都有人啊!”
霍林舟只觉心里越发紧上来,说:“有人也得小心。”
三姨冷笑:“我早小心了。犯法的事情不做,毒人的东西不吃。人家画了圈儿,咱们就只在国家法律准许的范围内行使民主权利,不过界,不犯规,不然,我叶奉华早他妈的坐进大牢里去了。”
说话间,汽车已到了一处盘山道,一侧是黑黝黝的山岭,另一侧则是不知深浅的山涧。山涧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像水怪的狞笑。唉,水出山就平缓了,小宝就是在这条河里淹死的。突然,灯光照处,只见三条汉子并立山路中心,手里都杵着锹镐之类的家什儿,两辆摩托车则停在道路两旁。霍林舟情知大事不好,急踩刹车。三姨倒还沉稳,吩咐说:“你们别慌,都少说话,一切由我应对。”
汽车停在了汉子们面前。灯光下,原来拦路者脸上还都束着黑布或围巾,只留了眼睛在外面,让人恐惧。三姨开门下车,平平静静地说:“兄弟们有事呀?”
一个高个儿汉子因围巾堵嘴,瓮声瓮气地喊:“都下来。”
三姨说:“车后还有一个死孩子,也抱下来?”
汉子说:“少废话,别拿死孩子吓唬人,他成不了精!”
那个时候,霍林舟和赵斌还坐在车上。霍林舟心中陡地闪出一个不祥的感觉,他小声对赵斌说,会不会这也是三姨事先安排好的,不然她为啥不让派出所的人送咱们来?赵斌说,这种时候,活命第一。说话间,见三姨回身招手,两人都下了车。
三姨说:“孩子叫河水淹死了。这位是孩子的爹,那位是孩子的姨父,都是土里刨食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活人不挡死人道,这是自古以来的讲究,几位兄弟不会不懂吧?”
另一位细瘦汉子说:“借着死孩子,你们也算发了一笔小财。你们吃肉,总得让我们也喝上一口汤吧?”
三姨说:“这位兄弟说得有点儿不近情理。请问,又不是买彩票捡钱包,这种财谁愿发?你们会盼着家里的闺女儿子也去死吗?”
一把镐头呼地抡过来,打在三姨的大腿上,抡镐把的是那个一直没吭声的人,粗壮而敦实,还恶声恶语地骂:“×你妈,你才盼着你的闺女儿子死呢。快把钱拿出来!”
三姨哎哟一声跌坐地上,疼得嘴里吸溜冷气。霍林舟和赵斌急去扶,三姨却往旁边推二人,对打她的人说:“要命一条,尽管拿。但现金没有,钱都在卡上,想要卡,你们也拿去。密码我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而来,想去银行提款,那你们去找二舅。”
高个子问:“二舅是谁?”
三姨说:“连二舅是谁都不知道,你们还在这条道儿上混个什么劲儿?”
敦实人又高高地扬起镐把,恶狠狠地说:“我这一镐头下去,叫你脑袋瓜子立马开瓢儿,这你信吧?”
三姨仍坐在地上,举起那只缺了三个手指的巴掌,说:“那咋不信,人的脑壳,比山上的核桃也结实不了多少,一敲就碎。你们看我这个巴掌,我可是在鬼门关转过一回的人啦。人死了比活着容易,我早有体会。你们可以一镐头打死我,还可以把这两位兄弟一人一镐头都砸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你们得到了什么?我身后这辆破农用车你们肯定看不上眼,
开走了也未必好处理。我们身上还有三部手机,都是过了时的低档货。可出了人命,就是大案,哪个国家的警方都不能不管,二舅也不会袖手旁观,那你们日后要遭的罪可就比我挨了一镐头厉害多啦。依我的意见,你们就此罢手,我可以把今晚这个事看作是三位兄弟酒后犯蒙,一时取乐,保证不报案,还保证我的这两位老弟也守口如瓶。如果你们信得着我,还可以给我留下银行卡号或通信地址,五日内我会把一千元钱给你们打过去,算作三位兄弟今晚出来的车油钱。”
细瘦汉子说:“我知道大家都喊你三姨,姓叶,还知道死了孩子的那位叫霍林舟,家住河东村。”
三姨说:“知道了好,明人都别做暗事,我更不想跟谁坐仇结梁子。”
三个汉子对了一下目光,细瘦汉子一甩头,率先奔了摩托,另两个持着家什儿,倒退着,也到了摩托车边。在摩托的轰鸣声中,细瘦汉子留下话:“三姨,对不起啦,给二舅带好!”
两辆摩托逆着汽车来时的方向迅速驶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坐在地上的三姨撑不住了,突然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呻吟起来。霍林舟和赵斌急上前去扶,三姨越发喊疼,说别碰我的腿,可能是把骨头打折了。赵斌掏出手机,说我这就报警,路上还留着摩托车印,跑不了他们兔崽子。三姨说:“这几个人像是初犯,还算听人劝,没恶到家呢,做人要言而有信,也别给咱们自己日后找麻烦,得饶人处且饶人,拉倒吧。”霍林舟说:“那就抓紧送三姨去医院。”
两人把三姨抬上了汽车。三姨不能再坐着了,只能趴在副驾驶的双人座上,赵斌便跳上了车后厢。还是霍林舟开车,心里急,却不敢快开,怕颠疼了受伤的三姨。霍林舟问:“要不要再告诉什么人先去医院等着。”三姨说不用,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伤病。霍林舟说,我和我姐夫身上都没带钱,医院要交押金的。三姨说:“我身上不是带着那个卡吗,就先从那个卡上划,行吧?”霍林舟说:“那个卡你不是不知密码吗?”三姨苦笑道:“我蒙歹人的,你怎么也信?”
想想刚才对三姨的猜疑,再想想三姨面对高扬的镐头脸不变色的从容与镇静,霍林舟心里好生惭愧,好一阵说不出话。三姨侧伏在车窗上,手在脚下的挎包里摸了又摸,问:“还有烟吗?”
霍林舟说:“带一包都抽了,还有老旱烟,得自己卷了,”
三姨说:“那也给我。抽上,兴许不再那么疼。”
三姨接过烟口袋,在汽车的颠簸中伏在那里卷烟,一个巴掌外加两个指头竟上下翻飞,卷得很熟练。她的烟瘾很重,坐在乡政府的院子里,手上几乎没离过,扔下一支又一支,估计一天两包都不够,但档次并不比卖力气的人强多少,是五块钱一包的硬红河。霍林舟说:“三姨,想想这一整天的事,你还不都是为了我们家,真得谢谢啦。”
三姨说:“也不光是为了你们家,我不是还要了你的一勾儿嘛。你放心,我只拿五万,多一分都不要,去医院看病的钱,也从那五万里出。”
霍林舟忙说:“那可不行三姨。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五万,最后到了你手上的,不会剩下多少,那么多人跟着忙了一天,露了面的,还有不露面的,你都得有所表示,这个钱哪能再由你出?那我不太食亲黑财了嘛。”
三姨叹息一声说:“你心里有数就行啦。但这个事,你别再跟我争,这不符合我给自己定下的做人做事的原则。为人办事,应到哪儿,就得办到哪儿,哪能见财起意,半道变桄子。那往后谁还能让我插手人家的事情。再说,你到手的这笔钱,不比那些办动迁争产权的,没了正招人喜欢的孩子,你和你媳妇心里够懊糟的了,我哪能再让你们心里不舒坦。”
霍林舟心里越发感动,只觉脸上灼烫起来,突然之间,他心里涌动了把那猫腻十二万元的事说出来的冲动:“三姨——你听我说——”
没想,半趴在座位上抽烟的三姨打断了他的话:“大黑夜的,路不好,好好开你的车,别说了,啥都别说了。其实,有些事,何必说出来,你不说谁心里就没个小九九?这样的事,我经的见的多了。”
第八章
霍林舟和赵斌将三姨送进了县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对大夫和护士只说是被车上甩下来的石头砸的。在护士忙着量体温测血压做手术前准备的时候,三姨催促两人快去火葬场,霍林舟不动,说天亮再去也不迟,车后厢上盖着被子,谁知是什么。三姨说:“你不急,火葬场的人却急,你们对我不放心,去了再回来。”
火葬场在县郊,不远。夜已很深,火葬场却仍是灯火通明,大门洞开。听到汽车响,经理亲自跑出来,酸着脸埋怨说:“怎么这时候才来?”赵斌说:“饿了一天,不许我们先喂喂瘪肚子呀。这种事忙什么?”经理说:“天黑前,市县两级维稳办和民政局的领导就来过电话,叮嘱留人值班,不许关炉,尸体一到,立即火化,还要求领导必须在岗。这一晚,都来过好几次电话询查情况了,你们再不来,我们就报警啦!”
在火化炉前,面对即将被推进烈焰化为灰烬的儿子的小小遗体,霍林舟突然怔了。恍惚间,小宝的眼睛似在眨,嘴唇也在动,似还咧嘴笑了笑,可那是孩子的冷笑。忙了一天,闹腾了一天,钩心斗角的,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争那笔赔偿金,怎么就几乎把刚刚死去一天的宝贝儿子彻底忘了?忘了孩子躺在那里一天没吃没喝,忘了小宝活着时的千般乖巧,也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悲伤,连昨晚还要寻死觅活的媳妇在将乡长亲笔写的欠条抓在手里时,脸上都有了掩饰不住的笑意,票子真比我的小宝更重要吗?这么一想,霍林舟的心酸上来,疼上来,忍不住放声大哭,鼻涕一把泪一把,如狼丢了羔子一样哀号,哭失去的儿子,也哭不义的自己。火葬工递上一张纸,还递过一支笔,说早死早托生,哭两声就中了。骨灰要是不留,就请家属在上面签字。霍林舟接笔在手,笔尖落纸,抖抖颤颤,好一阵,又把笔递回去,说骨灰留下,我隔两天来取。赵斌劝慰说:“伤心归伤心,你也别糊涂。刚十岁的孩子,还算不上你们霍家的男丁呢,留那东西干什么?你媳妇也不是不能生了,早忘心里早安静。”霍林舟说:“埋进我家责任田的地边上,压块石头做记号,留个念想吧。不光是念想小宝这孩子,我还要念想这个事呀。”
在返回医院的路上,霍林舟把另有十二万元钱的事跟赵斌说了,还说了在汽车上跟三姨的那番对话。赵斌也好生感慨,说三姨虽说是个女人,可活得比咱们还像个爷们儿。
霍林舟问:“那二舅到底是谁呀?”
赵斌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也只是听说有这么个人。”
“娘亲舅大,既叫舅,总该有点儿说道。”
“咱中国人不是有这么个讲究嘛,谁家有点儿掰扯不开摆不平的事情,总是找娘家舅去当裁判做中间人,萝卜不济长埂上,辈分在那儿呢,又不牵扯他的个人利益,两不偏向。要讲说道,是不是就在这儿。要不,咋不叫二伯或二叔?”
“会不会——根本就没那个人,是三姨虚——哦,编派出来的一个人呀?”霍林舟想说的是虚拟,电视科技频道里常说这个词儿,但太文,他也不甚了解,话到嘴边,就变成了编派。
赵斌说:“她瞎编这个干什么?”
霍林舟说:“你看过《三国演义》吧,诸葛亮借东风,本来是早算计到的,到了时辰必有东南风刮过来,他还设坛烧香,舞舞扎扎地故意装神弄鬼呢。”
赵斌想了想说:“也许是吧——”
原刊责编杨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