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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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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东西
叙述者档案
姓名:牛翠柏
是否党团员:不是
性别:男
身高:1.67米
体重:70公斤
血型:b
特长:能喝
文化程度:大专
业作余爱好:猜谜
最喜欢的食物:辣椒
最喜欢的运动:引体向上
最喜欢的书:《毛泽东选集》
最喜欢的歌:《红旗下的蛋》
第一章(1)
从现在开始,我倒退着行走,用后脑勺充当眼睛。那些象征时间的树木,和树木下纷乱的杂草,一一扑入我的后脑勺,擦过我的双肩,最后消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见时间的枝头,最先挂满冰雪,然后是秋天的红色叶片,然后是夏天的几堆绿色和春天的几簇鲜花。我马不停蹄地倒走着,累了就看看电视或倒在席梦思上睡觉,渴了就从冰箱里拿出易拉罐止渴。我沉醉在倒走的姿态里,走过20年漫长的路程。一顶发黄的蚊帐拦住我的退路,它像一帧褪色的照片,虽然陈旧但亲切无比。我钻进蚊帐,躺到一张温热的床里,想好好地放松一下自己。
我睡在20年前某个秋天的早晨,一阵哀乐声把我吵醒。我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枕头上空空荡荡。我叫了一声妈妈,没有人回答,只有低沉沙哑的哀乐,像一只冒昧闯入的蝙蝠,在蚊帐顶上盘旋。窗外不太明朗的光线,像是一个人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对面的床铺。我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两声哈欠,朝对面的床走去。父亲已不在床上,只有哥哥牛青松还睡在迷朦的光线里,鼾声从他的鼻孔里飞出来。
我对着门口喊牛正国,何碧雪,你们都哑巴了吗?牛正国是我父亲的名字,何碧雪是我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们的大名。屋外静悄悄的,他们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抓起床头的衬衣,匆忙地穿到身上,把第五颗纽扣塞到第四颗扣眼里,用第一颗扣眼套住了第三颗纽扣,胸前的衬衣乱得像一团麻,正如我乱七八糟的心情。呜呜地哭着,我走出卧室,看见母亲坐在一张矮凳上。她坐得很端正,双手伏着膝盖上,两只耳朵夸张地晃动,认真地聆听收音机里的声音。收音机像一只鸟悬在她的头顶,声音如雨点儿浸湿了她的头发和眼睫毛,仿佛有一层薄薄的烟灰慢慢地爬上她的脸蛋,她的脸愈来愈难看愈来愈严肃。她轻轻地对我说:毛主席逝世了。
说这话时,她并不看我,试图从凳子上站起来,但她的身子晃了几晃,几乎又跌到凳子上。等她终于站稳,我发觉她的双腿像风中的铁丝一样不停地颤抖。我突然感到全身发冷,对母亲说爸爸不见了。母亲的目光扑闪一下,说他可能去学校了吧,但他从来没走得这么早。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夜色在我凝望的瞬间匆匆逃走,白天的光线铺满街道,窗口下那团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依然黑沉沉的,像是夜晚脱下的一堆衣裳。
中午,朝阳广场上聚满了悼念毛主席的人群,我跟随母亲坐在兴宁国营棉纺织厂的队列里。太阳像一个快要爆炸的火球,烤干了木器厂的粉末,烧烂了路旁废弃的单车轮胎。许多人把书本和报纸盖在头上,他们的脸膛一半明亮一半阴暗,撕报纸的声音和放屁的声音混淆在一起。悼念大会还没有正式开始,我站在母亲的肩膀上,看见整个广场被黑压压的人头淹没,妇女们结着辫子,男人们留着小平头,偶尔有几个光脑袋夹杂在人群中,像是浮出水面的匏瓜。会场的右角,静静地裂开一道口子,杨美一丝不挂地朝会场中央走来,用一张破烂的报纸蒙住双眼,身上的污垢像鱼的鳞片闪亮。在朝阳路、长青巷,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得这个从不说话从不穿衣服脑子里有毛病的杨美。没有人阻挡他,他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闪开。眼看着他要走进棉纺厂女工的队列了,几个未婚的女工发出尖叫。这时,一位肥胖的公安从人群中闪出,像一座山堵在杨美的面前。杨美撞到公安的身上,就像撞到一只吹胀的气球上,被弹了回去。杨美撞了几次,没有把面前的气球撞倒,便扭过身子准备改变路线。
公安用他宽大的手掌扯下杨美脸上的报纸,问他为什么蒙住眼睛?杨美的两颗眼珠望着天空,眼眶的下半部填满了白眼仁。一群小孩围住杨美喊:聋子、哑巴、坏蛋、神经病。公安说你也懂得害羞,懂得害羞就赶快回家去穿裤子。公安推了一下杨美。杨美突然蹲下身子,大声地哭起来。杨美的哭声中,飘出一串清晰的语言:主席不只是你们的主席,他也是我的主席。你们可以悼念他,我为什么不可以悼念他?你们可以叫我坏蛋、神经病、流氓,不可以不让我开追悼会。公安伸手去拉杨美,杨美的胳膊拐了几拐。公安说我不是不让你开追悼会,只是你这样太不雅观。如果你真要悼念毛主席,那么请你先穿上裤子。杨美抬起头,望了公安一眼,说真的?公安说真的。杨美抬手抹泪,从地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去穿,我这就去穿裤子。
公安护送杨美走出会场。杨美用手掌盖住他的鸟仔,他的双脚已经跨出去几大步,但他的眼睛还留在女工的队列里;他的嘴角飞出几声傻笑,双手举起来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我偷偷发笑,被母亲扇了一巴掌。我用双手捂住左脸,疼痛在我的掌心跳来跳去。这时,我看见兴宁小学校长刘大选,朝着我们走来。
刘大选站在我母亲面前,双手背在身后。他说牛大嫂,牛老师呢?母亲说他不是到学校去了吗?刘大选说没有,学校里根本没有牛老师的踪影。全校的老师都到齐了,只差他一个。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参加呢?母亲低下头,说也许他病了,他到医院看病去了。刘大选说是真病还是假病?母亲说真病,一大早他就上医院去了。说不定这一刻,他正站在病人的队列里,和大家一起开追悼会哩。刘大选说这样就好。说完,他转身走开,可是我的左脸还在火辣辣地痛。
第一章(2)
追悼会的最后一个仪式,每个人都要走过毛主席像前,向他老人家三鞠躬。白色的头,花白的头、黑色的头、没有头发的头低下去又昂起来,他们脸上挂着泪水,慢慢地离开毛主席,爬上单位的货车。货车弹了几下,伤心地离开广场。母亲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她用手帕怎么也抹不干。我对母亲说,你的眼泪把你的脸都洗干净了。母亲说你是小孩,懂什么,你的外婆她死得好惨啊。
回家的路上,江爱菊伯妈不停地用衣襟抹泪。她说我怎么哭也哭不过何碧雪,因为我只有一双眼睛,而她和她的儿子共有四只眼睛,你想想两只眼睛怎么哭得过四只眼睛呢?母亲突然破涕为笑,说老江呀,我们家老牛不见了,我真害怕出什么事。江爱菊说不会的,好好的太平世界,怎么会出事呢?母亲说好人都在这一年死了,1月8日死了周总理,7月6日死了朱德,现在毛泽东也死了。他们都死了,我们可怎么办?江爱菊说怎么办?我们可不能跟着他们死,何碧雪,你可别想不开啊。母亲说怎么会呢。
我们并没有把父亲牛正国的失踪当一回事,我们包括我的姐姐牛红梅,我的哥哥牛青松。我们想品行端正言行一致胆小如鼠的牛正国,绝对失踪不了,他那么热爱这个世界,何况他的妻子何碧雪风韵犹存,那么美丽动人,更何况他的三个孩子,也就是我们,那么出类拔萃。这样想过之后,我们决定杀一盘军棋。我们在餐桌上摊开塑料棋盘,然后为谁执红子谁执白子发生了争吵。那时候我们十分崇拜红军,连做梦都想当一次红军。我从牛青松手里抢过红色的军旗、司令和军长,牛青松说拿去吧,你把红的都拿去吧,红军也有吃败仗的时候。牛青松很快就把那些棋子树起来,每一颗棋子都荷枪实弹充满杀气。摆着架式正准备厮杀的时候,我们才发觉没有公证。我们对着牛红梅的卧室喊牛大姐,快来给我们做一盘公证。牛大姐并不答应我们,她原先开着的卧室的门,在我们的叫喊声中嘭地一声关闭,那一扇咖啡色的门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晃了几晃,冷冰冰的,像9月里的一根冰棒。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挤到门板前,从裂开的门缝朝里张望。为了争抢门缝,我们彼此动用了胳膊肘子和嘴巴。牛青松骂了一声我肏你妈。我骂他野仔。骂过之后,我们又相视一笑。我们说她在换裙子。她在打扮。她又要去会她的男朋友了。
我们同时从门板边退回来,然后同时用肩膀撞过去。我们嘴里喊着一二三,肩膀便撞到门板上,沉闷的撞击声擦过我们的耳朵。门板一动不动。我们说再来。我们于是又喊一二三,又把肩膀撞向门板。门板还是一丝不动。我们便站在门前,齐声对着门里喊:牛红梅,请你给我们做一盘公证,仅仅一盘,我们求你了。我们已经摆好了棋子,现在我们斗志昂扬,开弓没有回头箭,拉开了架式就得杀。希望你认清当前的形势,为我们做一盘公证。我们现在是请你,等会儿我们会强迫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给我们做一盘公证。牛红梅,你听到了吗?
门哗地一声拉开,牛红梅像一只母狮子从卧室里冲出来,吓了我们一个倒退。牛红梅说听到了听到了我听到了,你们要拿我怎样?她把手里的木梳子当作武器,在我们眼前劈来劈去,然后劈到她的头发上,开始认真地梳头,把我们给彻底地忘记了。她突然变得温驯起来,一边梳头一边说,我没有时间给你们当什么公证,我还得出门办事。我们说办什么事?你一定又是去会那个男人。牛红梅笑了笑,脸上的两个酒窝像两个句号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她说会男人又怎么样?你们长大了还不是要会女人?这时,我们才发现牛红梅已经换上了一套裙子。淡蓝色的裙子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白点。我们说你打扮得像一只花母鸡。牛红梅把头一甩,长长的头发飘起来又落下去。她丢下梳子走出家门。我们对着她的背影喊牛红梅牛红梅。她根本不理我们。在我们的呼喊中,她显得很得意,屁股一扭一扭地,就像现在舞台上的那些时装模特儿,一扭一扭地走向大街。
母亲突然从我们的身后钻出来,对着走向大街的牛红梅喊道,你给我回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去约会。牛红梅转过身,眯着眼睛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我们发觉那一刻的阳光全部落在她的脸上,我们已经看不到她的脸蛋了。几秒钟之后,她的脸蛋才又从阳光里露出来。她说不就是下午4点吗?为什么不能约会。母亲说不能约会就不能约会,你给我回来!
牛红梅穿着那身漂亮的裙子走回家中。我们对她做了一个鬼脸,说给我们做一盘公证吧。她说去你妈的。说完,她把我们餐桌上的棋子全部掀翻。我们只好跨出家门,跑到巷子里打架。牛青松鼓足气,先让我在他的肚皮上打一拳,然后我再鼓足气,让他在我的肚皮上打一拳。我们像两位气功大师,你一拳我一拳地打着。母亲的声音从家里飘出来,她在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肚皮下的气一下子就漏光了,像泄气的单车轮胎,懒洋洋地滚回家里。母亲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打架。我们说不就是4点半吗,为什么不能打架?我们想下军棋,但又没有人给我们当公证。我们不打架我们干什么?母亲说你们就知道打打打,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爸爸失踪了?
母亲的脸上布满了乌黑的阴云,她刚刚哭过毛主席的眼睛,现在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牛红梅突然大笑起来,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说完,她用手拍了拍裙子,准备继续去会她的男朋友。母亲说你给我好好地呆着,这不是大事什么才算大事?母亲只说了半截话,眼泪便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我说爸爸没有失踪,他的单车还放在车棚里。我的发现像一丁点儿火星,照亮了母亲的脸膛,她双目圆瞪,问我真的吗?我说真的。母亲说真的就好。母亲一边说着真的就好,一边跑出家门扑向车棚,我们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第一章(3)
父亲的那辆旧单车乖乖地站在车棚里,单车的坐套已经掉了一半,车头的铃铛锈迹斑斑。很难想象就在昨天,我们的父亲还骑着它穿街过巷,到兴宁小学去上班。我用手接了一下铃铛,铃铛被铁锈紧紧卡住,没有发出声音。我用脚踢了一下单车的前轮,前轮一动不动,像是焊牢在铁架上似的。牛青松返回家里,从父亲的书桌上找来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插进车锁里,扭了好久都没把车锁打开。我们每个人都试着扭了一次,车锁像一口咬紧的铁牙纹丝不动。我们的手上全都沾满了铁锈。
牛青松说再扭不开,我就把锁头砸了。他的话音未落,锁头嗒地一声自动弹开,我们都大吃一惊。牛青松想把单车推出车棚,但单车的轮子根本不能转动,车刹、泥巴、铁锈已经把车轮粘死,看上去,它就像一辆几年没有人动过的单车,它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老了,显得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可是就在昨天下午,我分明看见父亲踩着它回家,清脆的铃声犹在耳畔。
母亲像一个受骗上当的人突然醒悟,说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单车不能证明你们的爸爸没有失踪。牛青松把单车丢回车棚。然后,我们跟在母亲的身后,她走我们也走,她停我们也跟着停。但是我们没有跟着她哭。她搬过一张板凳拦在门口,像一位英雄坐在板凳的中央,说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离开家门半步。我们呆在各自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候父亲归来。
我认真看着每个从我家门前走过的行人,他们的面孔有的陌生有的并不陌生。夕阳已经从高楼的另一面落下去了,世界寂静得可以。我的胸口像一只老鼠在蹦蹦跳跳,生怕天突然塌下来,地突然陷落下去,害怕高楼被风刮倒,汽车撞死行人,害怕冬天打雷,夏天落雪。那一刻我像被雨淋湿的病孩子,胆战心惊浑身发抖地守望我家的大门。母亲一声不吭,牛红梅和牛青松也一言不发。他们不时地朝大门之外望一眼,什么也不说心中有团火。渐渐地我有些困倦了,像一只猫伏在母亲的膝盖上睡去,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全部丢到了后脑勺子的后面。
睁开眼,天已经全黑。我想怎么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呢?天黑了,我的父亲就不会回来了。忽然,母亲推了我一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声地喊道,快来看,你们的爸爸他回来了。我们全都挤到门口,朝漆黑如墨的巷道张望。我们看见父亲正从巷道的那一头走来,昏暗的路灯轻轻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他时而明亮时而阴暗地走向我们,我们已经听到他那亲切而又熟悉的脚步声。我甚至提前享受了一下父亲迈进家门时的喜悦心情。
母亲急不可待地扑出家门,把头偏向左边又偏向右边,她好像要仔细地看一看,来人是不是父亲。看了一会儿,她便迈开大步咚咚地迎上去。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冲出家门,紧跟在她的身后。远远地,我朝着那个人叫爸爸。那个人没有回答,越走越近,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他说谁叫我爸爸?然后友善地低下头,伸出他的右手扣在我的头顶。母亲说你不是他们的爸爸。他们的爸爸今早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们等了他一天,他还没有回来。我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他的儿女。我们没有跟他吵架,也没有跟他过不去。他工作积极,身体健康,尽管家庭收入一般,但日子还过得下去。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失踪了。我想了一天都想不明白。母亲一边哭着一边跟那个陌生的男人倾诉。我们都觉得她说得太多了,但没有人阻拦她。那个人说问题也许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也许他到亲戚家办事去了,也许他喝醉了酒,正躺在朋友家睡大觉。母亲说不会的,他从来不喝酒。那人说可惜我不是他们的爸爸,我得先走了。
那个人从我们的身边离开,愈走愈远,快要走到小巷尽头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朝我们挥了挥手。这时的小巷空无一人,路灯依旧昏黄着,风吹扫着地上的废纸和几块白色的塑料布。母亲不停地揉着她的眼睛,说我怎么就看花了眼呢?我分明看清楚了,他是你们的爸爸,可是走近一看,他不是。我们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不停地揉我们的眼睛。我们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所有的激情从我们的脚板底溜走了。牛青松说睡觉吧,也许睡一觉起来,爸爸就回来了。
牛青松合衣倒到床上,只一分钟便鼾声四起。母亲在他的床板上拍了几巴掌,说起来起来,你怎么能够这样。你们想一想,你们的爸爸有没有不回家的时候?我们说没有?爸爸从来没有不回家的。母亲说现在他不回家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爸爸死了。牛青松从床上弹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不会的,人又不是蚂蚁,说死就死。母亲说怎么不会?你起来。你们都给我坐好了。
我们严肃认真地坐在母亲的面前。她严肃认真地扫了我们一眼,说现在你们三个人,加我一起共四个,我们一起来举手表决,看你们的爸爸死了没有。你们认为你们的爸爸死了,就把手举起来。你们认为他还没有死,就不用举手。大家都沉默着,眼珠子转来转去。牛红梅东瞧瞧西望望,双手突然掩住嘴巴想笑。母亲说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如果你爸爸真的死了,你还笑得起来。母亲说着,把她的右手缓慢而又庄严地举过头顶。母亲像举一把沉重的铁锤,脸上的五官全部扭曲,仿佛铁锤的重量全部压在她的脸上。没有人跟着她举手,母亲很失望。她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说牛翠柏,我算是白白疼你了。你爸爸对你好不好?我点点头说好。我对你好不好?我继续点头说好。那你为什么不举手?我说爸爸也许还没有死。母亲说现在不是他死不死的问题,而是你的立场问题。你是站在牛红梅一边呢?还是站在我这一边。我说我站在你这一边。我把我的右手呼地举起来。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但是牛红梅和牛青松仍然没有举手的意思。母亲举着手臂对他们说,这是你们应该享有的权力,举或不举你们自己考虑。我和母亲举着手臂等待他们的手臂,他们的手臂一动不动。母亲说两票对两票,打平。母亲准备收回她的手臂,我忙举起我的左手。我说三比二。牛青松说不算,一个人只能算一票,你把两只手举起来,好像是向我们投降。我说我双手赞成妈妈,我百分之两百地相信爸爸已经死了。牛青松说我弃权。母亲说既然你弃权,那就是两票对一票。现在我们再来表决一次,看去不去找你们的爸爸?同意现在去找你们爸爸的,把手举起来。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举起了手臂。牛青松从凳子上站起来,准备溜走。母亲说你要干什么?牛青松说我弃权。母亲说弃权并不意味着放弃责任,你得跟我们一同出去找你爸爸。牛青松朝门外望了一眼,说黑不溜秋的,我们去哪里找他?母亲说牛红梅先到省医院,去问问那个医师,那个医师叫冯什么?我说叫冯奇才,在内科门诊。母亲说对,你就去找冯奇才,然后到各大医院查一查,看你们的爸爸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事故住院了。牛红梅,你明白了吗?
第一章(4)
牛红梅从凳子上站起来,双腿一并,说明白。母亲说牛青松,你到兴宁派出所报案,把你爸爸失踪的情况跟他们说清楚。牛青松说好的。母亲最后指着我说,你好好地呆在家里,不让任何人踏进家门,除非是你爸爸。我要到你舅舅家姑姑家以及所有的亲戚家和你爸爸的朋友家去,听明白了吗?我说明白了,但我有点害怕。母亲说怕什么?我摇着头说不知道,反正我有点害怕。母亲用手在我头上摸了摸,说坚强一点儿,邱少云被火烧了还一动不动,黄继光敢拿自己的胸口去堵敌人的枪眼,董存瑞敢手举炸药包炸敌人的桥,你守一下家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你真的害怕了,就不停地念毛主席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在毛主席语录的鼓舞下,我向母亲坚强地点了点头。我说人在阵地在,我在家在,妈妈你放心。母亲说好样的。
他们都出去了,我像一只孤单的羊在家里走来走去。我的头顶上悬着一只15w的灯泡,灯光像西下的夕阳,照亮我家的客厅。有许多细小的虫子,围着夕阳翩翩起舞。窗外是黑咕隆咚的窗外,路灯仿佛在一瞬间熄灭。我决定找一把刀捏在手里。刀在何方?刀在厨房里。我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菜刀泛着寒光冰凉着我的手掌。一阵敲门声传来。我说谁?是我,江爱菊伯妈说,是你妈叫我来的,你妈说就你一个人在家,要我来给你做伴。我说我妈说了,除了我爸爸,谁也不能踏进我家半步。江伯妈说那你一个人怕不怕?我说不怕,我有菜刀。江伯妈说牛翠柏乖乖,把门儿开开。我说不开不开,爸爸没回来。
江伯妈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了。我突然记起我父亲有一把匕首,那把匕首长年锁在父亲书桌的左边抽屉,它和父亲的日记、备课本以及考试题锁在一起。走进卧室,我碰了碰书桌的锁头,锁头无声地弹开了。父亲没有把锁头锁好,这是极不正常的现象。拉开抽屉,我看见父亲珍藏的那把匕首和匕首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条,它们像两把铁锤,锤向我的眼球。一瞬间,那白纸上的黑字,全变成了匕首,戳向我:
碧雪、红梅
青松、翠柏:
永别了!希望你们好好生活,珍惜家庭。青松、翠柏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红梅要学会自强自立。碧雪,这个家全靠你啦。我爱你们!
牛正国
1976年9月9日
直到这一刻,我才完全彻底地相信,父亲永远地离我们而去。我把纸条揣进怀里,把匕首捏在手里,像一只被遗弃的狗崽,静静地蜷缩在门角,等候母亲归来。那只15w的灯泡,在我的头顶嗞嗞地燃烧着,像一只明亮的眼睛穿透黑暗,窥视我的内心。我决定把灯关掉。叭地一声,屋内一片漆黑,路灯突然变得明亮,它们的光线透过玻璃和门缝,到达我的脚边。好长好长的时间过去了,我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我对着门外喊,你是谁?门外说是我。我说我是谁?门外说我是你老子。我从门角站起来,握着匕首的掌心已冒出细汗。门外说你开不开?不开我就砸门了。我说除了我爸爸,谁也不能踏进我家半步。但是爸爸已经死了,你们谁也别想进来。
我是牛青松,门外一声怒吼。我说才不管你是牛青松或是马青松。我是你哥哥,门外又说。我说我哥哥已经出去了。门外说现在他又回来了,他就站在你的门外边,请你开门。我说妈妈说过,谁也不能进来。沉默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外面的人开始搬石头砸门,他一边砸一边说开不开?我说不开。又一声巨响传来,我家的门板快被砸破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另外几个人的声音。他们说牛翠柏,你快开门,我们是派出所的。你可以从门缝看一看,看我们是不是派出所的,我们有帽徽有手枪,你仔细看一看。我把眼睛凑到门缝上,看见牛青松和三个公安站在门外。我拉开大门,说终于把你们盼来啦。
他们把屋内所有的电灯拉亮,然后认真地看我递给他们的纸条。他们说这很明显,你们的爸爸自杀了,你们等着收尸吧。牛青松问他们去哪里收尸?他们说不是跳楼就是跳河,当然也可以触电可以吃安眠药,发现尸体我们会及时告诉你们。他们还说小朋友,不要悲伤,爸爸死了妈妈还可以帮你们找一个。他们说着笑着,在我们的卧室里翻箱倒柜,像是翻他们自己的东西。他们翻了半个小时,才走出我们的卧室,手里拿着父亲的三本日记。他们说我们要把这些带走,还有这个这个。他们说这个这个的时候,从我的手上抢过纸条和匕首。
他们终于走了。牛青松说把卧室的灯关掉。我说你自己去关。牛青松坐在木沙发里跷着二郎腿,眯着眼睛看我。他说你关不关?我说不关。他从沙发上跳起来,举起右掌准备扇我,但右掌只举到一半便收了回去。他说今天是非常时期,否则我必扇你半死。关了卧室的灯,他又坐到沙发里,把两只臭脚丫架在一张小板凳上,用手拍拍沙发,说牛翠柏,给我倒一杯开水来。我站在原地不理睬他。他的眼珠像吹胀的气球,突然向外一瞪,又用手又拍拍沙发,比第一次拍得响亮。他说老子这么辛苦,需要休息休息,你给我倒一杯水来,我口渴了。我为他倒了一杯水。他说这才像我的弟弟。
第一章(5)
我说爸爸已经死了,妈妈和牛红梅还不知道,我们得想办法通知她们。牛青松说怎么通知他们?反正人已经死了,她们晚知道一两个小时,希望就多延长一两个小时。闭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出妈妈和牛红梅焦急的模样。让她们焦急去吧。我说你真卑鄙。他说卑鄙是卑鄙者的证件,高尚是高尚者的招牌。我说你说什么我不懂,我只懂得应该尽快把爸爸的消息告诉妈妈。他说要告诉你自己去告诉,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里坐立不安,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家门,朝静悄悄的巷口张望。我对着巷口喊,妈妈——你在哪里?我对着大海喊,妈妈——你在哪里?我对着森林喊,妈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在心里这么默默地喊着,突然想这喊声很像诗,这喊声一定能写一首诗,如果我是诗人的话。
深夜11点27分,母亲迎着我期待的目光走回家门。母亲蓬头垢面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地站在我们面前,好像是刚刚经受了沉重的打击,仿佛被人强奸或者遭人打劫。大姑牛慧站在母亲的身后,她淡红色的连衣裙一尘不染。她用未婚女青年特有的喜悦的目光,望着我们,似乎是希望我们给她一个较为完满的答案。但是我们并不幼稚,我们争先恐后地对牛慧说,爸爸死了,他留下一张遗嘱,被派出所的拿走了,他们还拿走了爸爸的三本日记。
母亲的目光突然一直,好像一截木棍打到我的脸上,但仅仅一秒钟,她的目光便松软下来,像一滩水散开。母亲先是弯下腰,弯到一定的程度后,想重新站起来,但她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然后像一只垂死的虾米倒在地上。一声锐利的尖叫从她的嘴里吐出来,那声音锐利了好久,才变成淅淅沥沥的哭声。大姑牛慧的眼里,象征性地掉了几颗眼泪。大姑的眼泪,就像鳄鱼的眼泪。
最后一个回家的是牛红梅。她回来时已是凌晨3点了,我们全都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拉亮电灯,把水龙头开得哗啦哗啦的,她的凉鞋响亮地落在地板上,一张板凳从她脚边飞起来,然后痛苦地栽到门角。她默默无语地做着这一切,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带回来什么,甚至连父亲永别的消息,我们也没有告诉她。晚安,牛红梅,我在心底里默默地为她祝福。
第二天早晨,我蹲在母亲的身边,同她一起洗脸。昨天发生的事,好像大风已吹过头顶,现在母亲的脸显得风平浪静。母亲在脸盆里浸湿毛巾,然后用毛巾抹我的脸。我的鼻子、眼睛被她那藏在毛巾后面的手捏得生痛。我余痛未消,母亲已把毛巾移到她的脸上。当毛巾从她的脸上滑落到盆里的时候,她的泪水便像雨点儿一样跌落下来。在我的印象中,那简直是一场倾盆大雨。雨水注满脸盆,溢出盆沿流向地板。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只搪瓷剥落的脸盆,盆底印着毛主席的头像。
洗完脸,母亲把我们叫到她面前。我们的队伍里少了牛红梅。牛青松说她早早地便出门了,说是去找工作。母亲说,你爸爸对你们好不好?我们说好。母亲说你爸爸死得可怜不可怜?我们说可怜。母亲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哭?你们好像一点都不悲伤。母亲这么一说,我的鼻子就一阵酸,泪水从眼眶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来,眼前一片迷蒙,客厅和屋外细雨纷飞。
母亲去了一趟派出所,把父亲的三本日记和遗书取了回来。她在上班之余,开始认真研读父亲的日记。许多个傍晚,我泪眼朦胧地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手捧父亲的日记自言自语。她说如果不看这些日记,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有这么善良。如果你们抽空看看,就知道爸爸多么爱你们。母亲把我拉到她身边,说翠柏,你看一看这段,说你的。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说我看不见。母亲说为什么看不见?我说泪水一刻也没有停过,它总是流。母亲说在你刚满一岁的时候,我又怀上了一个弟弟或妹妹,我叫你爸爸跟我去医院做手术。他死活都不愿去,说怀上了就把他(她)生下来。我说不能再生小孩了,我们养不活他(她)。你爸爸说要去你自己去,妇产科里有好多医生是我的学生,我总不能在学生面前炫耀自己的播种能力。我说我们可以换一个医院。你爸爸说换医院也不去,他要在家带你。他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业,何必夫妻双双进医院。
那天早晨,我自己去了医院,你爸爸请假在家带你。也许是他的心情烦躁,也许是你要妈妈的哭声惹火了他。他一气之下在你稚嫩的脸上扇了几巴掌。你的哭声愈来愈大,最后你把吃下肚里的三个小笼包全部吐了出来。看着你双目圆瞪,口吐白沫,你爸爸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为什么在欢乐的时刻,忘记了隐患。我是个不懂得爱妻子疼孩子的畜生。我是流氓我是地痞,应该千刀万剐,天该诛我,地应灭我……母亲读到这里,又伤心地哭起来。看着母亲难受的模样,我真恨不得替她难受。
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笑脸,听到母亲的笑声了,我们决定要让母亲笑起来,哪怕是象征性地笑一笑。牛青松用毛笔在他的嘴角画了几撒胡须,满以为母亲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但是他想错了,母亲看见他的胡须非但没笑,反而想哭。母亲痛斥他不好好学习,不但糟踏了自己的脸蛋,还浪费了墨水。我对愤怒的母亲说,妈妈,我为你表演一个魔术。母亲说什么魔术?我钻进卧室,找出一顶帽子戴在头上,把左手捏成拳头,用拳头堵住嘴巴。我说只要对着拳头吹气,我头上的帽子便自动膨胀并且慢慢升高。母亲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我憋足劲朝我的拳头吹了一口气,腮帮子鼓凸起来,头上的帽子也慢慢膨胀,慢慢地往上升。母亲说把你的右手放到前面来。我说我喜欢把右手背在身后。母亲说这种把戏骗不了我,你的右手里捏着一根棍子,吹气的时候,你就用棍子顶你的帽子。母亲识破我的秘密,我把右手和棍子伸到她面前。母亲没有笑。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母亲仍然没有笑。
第一章(6)
这时,牛青松已洗干净他的胡须,重新站到母亲的面前。牛青松说妈妈,我给你说一个笑话。母亲不置可否。牛青松说有一天早晨,我们的语文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作文,教室里突然弥漫一股臭气。大家都知道有人放屁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放的,因为没有发出响声。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用书本在他的鼻尖前扇了几扇,然后望着台下的同学们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母亲挥了挥手,把牛青松的笑话轻轻地赶跑了。
我们发誓一定要让母亲笑起来。牛青松向我递了一个眼色。我们同时扑向母亲。我抓住母亲的左手,牛青松抓住母亲的右手。在母亲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们用手指去挠她的胳肢窝。母亲大概是痒痒了,嘴里终于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她的笑声没有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们继续挠她。她终于忍无可忍大笑不止。在我们的夹击下,母亲缩成一团,一边笑着一边说别挠了别挠了,我快笑死了。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在母亲的求饶声中,松开手。母亲终于笑了,父亲刚死,母亲怎么能够开怀大笑呢?
星期天,母亲买了几张红纸。她把那些红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在纸条上写了如下几条标语:
珍惜家庭!
青松翠柏要好好学习!
红梅要学会自强自立!
母亲把第一张标语贴到我家客厅的窗口边,只要我们坐到餐桌前吃饭,准会看到“珍惜家庭”这几个醒目的大字。母亲把第二张标语贴到我和她的卧室里,具体地说,是贴到我的床头。第三张标语,母亲想把它贴进牛红梅的卧室,但牛红梅不在家,她总是不在家,把卧室锁上了。母亲只好把标语贴到她卧室的门板上。
我们知道,这些标语是从父亲的日记上抄下来的,它们像父亲遗留下来的声音,绕梁三日不绝。趁母亲进厨房做午饭的时机,我们把她刚刚贴上的标语全部撕掉。母亲好像预感到了我们的恶作剧,她提着一把菜刀从厨房里冲出来。当看到她精心制作的标语不翼而飞之后,她把菜刀举过头顶,开始追杀我们。她说你们这些败家仔,忘恩负义的家伙,专门跟老娘作对。你们的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想翻天了。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老娘不想看见你们。我们在卧室、客厅窜进窜出,一会爬上饭桌,一会儿钻到床底。母亲追了一阵,怎么也追不上我们,她把手里的菜刀摔到地上,说你们都滚出去,老娘不想追你们了。
我们从她的面前溜出家门,跑到巷口,把我们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我们从口袋里翻出9分钱。拿着9分钱,我们昂首阔步跑到书摊去看小人书。街道上的阳光垂直地照着树木,我们的肚子里发出几串响声。估计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我们一边舔着舌头一边往家走,快到家门时,闻到了从窗口飘出来的饭菜焦味。推开门,我们看见母亲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掉在地上的菜刀仍然掉在地上。母亲说我不会给你们做饭的,饿了,你们自己做。抽了抽鼻子,饭菜的焦味不见了,我们看见十几条崭新的标语,贴满了家庭的四壁,除了原先的内容以外,还多了一条内容,那就是:
向牛正国同志学习!
这条标语贴在厨房的门口,贴在沙发的右上方,贴在我和母亲卧室的门板上。我们举起双手,对母亲说,妈妈,我们向你投降。母亲好像要验证我们投降的真诚度,用愤怒的目光审查我们。我们赶紧把手举得更高。母亲弯腰从脚边拾起菜刀,说知错就好,今后你们不许再乱说乱动。我们说明白。
母亲提着菜刀走进厨房,一个动荡不安的星期天上午就这么结束了。但是这仅仅是表面现象,我们为了吃到母亲做的午饭,不得不向她投降,然而骨子里并没有放弃对那些标语的破坏。我们首先撕掉标语的主语,比如撕掉青松、翠柏、红梅等,于是,墙壁上只剩下“要好好学习!”“学会自强自立!”等字样。要做好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我们必须避开母亲的目光,用小刀慢慢地在墙壁和门板上刮。由于我们刮得小心谨慎,母亲没有发现标语有什么异样。然后,我们开始从事改变标语的工作,把“要好好学习!”改成“不能不学习!”,把“学会自强自立!”改成“不能软弱无能!”这样的纂改,并没有引起母亲的异议。
我们把修改“向牛正国同志学习!”这条标语,作为重点工作,留到最后来改。那大概是母亲贴出标语之后的两个星期,我们先把“正”字改成“振”字。母亲没说什么,或许是没有发现。一天之后,我们又把“牛”字改成“何”字。依然没有阻止我们行动的信号,第三天,我们把“振”字改成“碧”字。第四天,我们把“国”字改成“雪”字。把“国”字改成“雪”字的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那天艳阳高照,空气中流动着醉人的芬芳,大马路和小巷道上车来车往。母亲出门买菜去了,她的那双胶皮拖鞋和黑不溜秋的篮子,此刻正晃动在飞凤菜市里。我们焦急的目光钻出家门,跑到巷口,迎接母亲。
母亲右手提着菜篮,左手抱着西瓜,兴冲冲地往家走。我们敞开家门欢迎她。当母亲一迈进门槛,我们便指着标语请母亲看。母亲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还没有适应室内的光线。适应了几秒钟,母亲的嘴角裂开两道皱纹,皱纹沿着她的两颊往上爬,爬到一定高度时,母亲的嘴巴完全彻底地张开,一串发自心底的笑声从她的嘴里流出来。母亲说我有什么好学习的呢?那是母亲最真诚的笑。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么美丽的笑容,听到那么优秀的笑声。
第一章(7)
但是,母亲的嘴巴还未合拢,笑容还未从她脸上消失,一个重要的事件介入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听到一连串嘈杂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像洪水猛兽淹没了巷道,正大踏步地涌来。我们从客厅跳到窗口边,看见漂亮的姐姐牛红梅头戴纸做的尖尖帽,双手反剪,被二十几个人挟持着朝我家走来。一些淫秽的字眼,像挥之不去的蚊虫,从小孩们的嘴里飞出,在牛红梅的头顶盘旋,恶臭顿时弥漫街巷。
被同时推入我家大门的,是牛红梅的男朋友冯奇才。开始,他们试图拒绝进入,但他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抬了进来。我家的客厅里一下子站满了陌生的人群。有人指着牛红梅的鼻尖说,你把你的事情当着大家的面,向你的母亲说一说。牛红梅说我已经说过了。那人说再说一遍,让你母亲听听。牛红梅低下头,纸做的尖尖帽子掉到了地上。母亲抢先一步捡起那顶帽子并把它撕碎,然后把纸屑砸到牛红梅的头上,说不要脸!母亲说完转身欲走,被人群拉住,要她留下来做牛红梅的听众。
冯奇才与牛红梅并排站着。正当母亲被人群拦住的时刻,冯奇才向前迈了一小步,说还是让我交待吧。不行!几个声音同时喝令。他犹豫了一会,终于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有两只粗糙的手抓住牛红梅的头发。有人问牛红梅,你到底说还是不说?牛红梅的头发像是被扯痛了,她的嘴巴往两边咧开,发出一声尖叫。那两只糙手更加用力地往上一提。牛红梅说只要你们放手,我就说。头发上的两只手慢慢松开,牛红梅的头回到正常位置,她咧开的嘴皮全部回位。她说我是妓女我是娼妇,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我不应该今天早上去找冯奇才,我更不应该跟他那个。那两只手再次聚拢,拉扯牛红梅的头发。他们要求牛红梅交待得更详细一点。牛红梅说今天早上9点,我的胃痛。胃痛总得找医生吧?于是我去找冯奇才看病。因为是星期天,门诊部只有冯奇才一个人值班。他问我哪里痛?我说胃痛。他把我叫到门诊部的里间,拉上了门帘,用手按着我的腹部,问是这里痛吗?我摇摇头说不是。他的手在我腹部移动了一下,说是这里痛吗?我说不是。他好像急了,说这儿也不痛那儿也不痛,到底是哪里痛?我说你再往下按一按。他的手开始慢慢地往下移动,我说再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他的手在我的指导下,按到了他不应该按的地方。
后来呢?人群里发出了质问。牛红梅说后来就那个了。你们是怎么那个的?又有人问。牛红梅说那个就那个了,就像你爸和你妈那样那个。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母亲趁乱溜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大义凛然地站在牛红梅身边。所有的人都懵了,他们不知道母亲手里的菜刀,是拿来砍牛红梅的或是砍他们的?母亲说牛红梅,现在我来问你,你跟他……母亲用手指了一下冯奇才,你跟他那个,是你自愿的还是他强迫的?牛红梅说自愿的。周围响起一片笑声。他们说牛红梅,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你母亲着想,为你的弟弟们着想,你把牛家的脸丢尽了。牛红梅说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母亲走到冯奇才面前,说那你呢?你是牛红梅强迫的,还是自愿的?冯奇才说自愿的。周围再次响起笑声。母亲在笑声中举起菜刀,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样转过身,说他们都是自愿的,没有犯法。你们谁再捉弄他们,我就跟谁拼命。母亲向前迈一步,围观的人群就往门外退一步。母亲说滚!有几个人从门口滚了出去。双手抓住牛红梅头发的那个人,双手依然抓住牛红梅的头发。他说他们犯法了!母亲说他们犯什么法?那个人的眼珠转了几转,很自豪地说中央有文件,主席逝世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活动。母亲说主席都已经逝世一个多月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母亲提着菜刀走向那人。那人从牛红梅的头发里把手抽出来,然后捡起屋角的一张小板凳,准备和母亲一决高低。母亲说你不滚开,我就砍死你。那人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砍死我?
母亲的菜刀像一道闪电劈过去,我们都发出了惊叫。好在那人眼明手快,用凳子一挡,菜刀劈到了凳子上。冯奇才和牛红梅拉住母亲。母亲说你们不要拉我,他们已经把屎拉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再不反抗和自卫,今后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母亲挣脱冯奇才和牛红梅,往前一扑,菜刀准确地落到那人的左臂上。凳子从那人手里滑落,那人的右手捂到左臂的伤口处,鲜血渗出他的指缝。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你等着瞧,你等着瞧。
是我最先打破客厅的沉默,说妈妈真勇敢,像贺龙元帅一把菜刀闹革命。我不仅看到了血,还听到了刀子切肉的噗噗声。没有人附和我,也没有人反对我,客厅里依然沉默着。我看见冯奇才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抖动。好不容易从他抖动的嘴唇里冒出一句话:我们惹祸了。细汗不停地从冯奇才的脸上冒出来,母亲用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说不用惊慌,天塌下来老娘顶着。冯奇才说被砍的这个人叫金大印,是省医院住院部的门卫。他有一大帮朋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在冯奇才的指挥下,我们用书柜顶死大门,然后每人手里拿一样武器。母亲仍然拿着那把带血的菜刀,站在书柜的后面。她说如果大门被他们攻破,我就是一扇怎么也攻不破的门板。他们进来一个我就劈一个,进来十个我就劈五双。我们被母亲的大无畏精神逗乐了。但是我们在战略上虽然藐视金大印,在战术上却十分重视他。手执木棒的牛红梅和手捧砖头的牛青松守卫左边的窗口,我和冯奇才守卫后门。冯奇才一手执棍一手提刀,我的手里捏着两个酒瓶。
第一章(8)
左等右等,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们还看不到金大印的影子。许多大货车、自行车、吉普车从街巷驰过,车上也没有跳下金大印。我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是不敢放松警惕,生怕金大印耍什么阴谋诡计。我看见两个掏粪工人推着粪车,戴着草帽朝我家走来。太阳很强烈,他们的草帽压得很低。我想他们会不会是金大印?我刚刚这么一想,他们就推着空空荡荡的粪车走过我家的窗口,一股粪便的臭味从门缝里灌进来。我突然感到饥饿。在大家一致推荐下,冯奇才成了炊事员。
先是闻到一股饭香,然后是肉香,再后是一股焦味。冯奇才第一次在我家烧饭,就把饭烧焦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我吃着烧焦的饭,对着窗外喊金大印,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来?大家于是就笑。只有冯奇才严肃着面孔,说他会来的,他是个无赖。牛青松说要来就来快一点,我等得手都痒了。当时,我觉得金大印是扬起来的巴掌,我们是等待他扇耳光的脸蛋。我们的脸蛋已经准备好了,他的耳光却没有扇下来。他让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等到晚上,金大印还是没有出现。当我们把菜刀、棍子、酒瓶和砖头堆到门角的时候,星期天就这么无聊地滑走了,时间就这么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溜掉了,从我们的指缝,从我们的眼皮底下。为了以防不测,冯奇才被我母亲留下来。母亲在客厅里铺床,我们包括牛红梅都偷偷地发笑。半夜,我被一种奇怪地声音惊醒,仔细一听,奇怪的声音来自牛红梅的卧室。我问姐姐你在干什么?牛红梅说不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为什么有声音?牛红梅说那是我在说梦话。我溜下床跑出卧室,看见客厅里的床上没有冯奇才。我沿着吱吱呀呀的声音,走到牛红梅卧室的门前,说姐,我听出来了,这声音是你的床铺制造出来的。牛红梅没有回答,她的床板愈来愈响。牛青松偷偷钻到我的前面,从门缝往里看,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们了,你们真流氓。牛红梅说我们已经结婚了。牛青松说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牛红梅说今天,现在。牛青松说你们再不起来,我就把门板砸烂。牛青松开始拍门,他的拍门声和屋内的床板声成正比,把卧室里的母亲吵醒。母亲并不阻拦我们,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冯奇才在我们的干扰下,拉开卧室的门,对着我们吼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们说流氓,你流氓。我们在他面前吐了无数的口水,口水沾满他的衬衣和裤子,几乎要把他整个淹没。他一跺脚,带着我们的咒骂拉开大门走出去。牛红梅提着裤子紧跟其后。
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母亲在家休息的那个下午,金大印终于出现在我家的窗外。他没有带上他的狐朋狗友,只身一人来到窗前,左手臂绑着纱布,白衬衣的袖子空空荡荡地吊着。炽热的阳光下,他站在自己的影子上,对着我家喊何碧雪,有种你就出来,老子今天跟你算总账。他在屋外叫阵,母亲躲在屋内大气都不敢出。母亲当时很奇怪,金大印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并且知道她在家休息?母亲下定决心不出声,想金大印叫骂一阵之后,发现屋里没人,就会自动撤退。
但是,母亲想错了。金大印不仅没有撤退,反而越骂越凶。一些过往的行人停下来听他骂街,听了一会儿,发觉他在骂空荡荡的房屋,根本没有对手,于是把他当作疯子,匆匆地闪开。然而,他并不根据听众的多寡来决定他的斗志。母亲后来对我们说,金大印始终斗志昂扬。他说借债还钱,杀人偿命,何碧雪,你砍了我一刀,流了那么多血,你拿什么补偿我?何碧雪,我知道你刚死了丈夫,你是一个寡妇,你的女儿牛红梅又丢尽了牛家的脸……但是,你可怜你悲伤,你就能够随便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吗?我38岁还没有结婚,只是一个临时工,没有人看得起我,没有人愿意嫁给我,我就不可怜吗?就不值得同情吗?大家都是工人,你是正式工,我是临时工,你不仅不同情我,不仅不给我介绍对象,反而举刀相向,你是何居心?
骂到这里,我家的窗口突然裂开一条缝,一顶草帽从窗缝里飞出,正好落在金大印的脚下。金大印眯着双眼,看看天上的太阳,用右手抓抓头皮,捡起草帽戴到头上。金大印戴上草帽之后继续开骂,何碧雪,你的草帽就像是糖衣炮弹,它只能给我挡太阳,但堵不住我的嘴巴,你的这点虚情假意,掩盖不了你故意伤害他人的罪恶。你聪明,但我也不是傻瓜。你40我38,你还可以嫁人,我也可以娶妻,不存在谁同情谁的问题。我们公事公办,决不会因为你的小恩小惠,丧失我的原则和立场。
我家的窗口再次裂开一条缝,窗缝愈开愈大,母亲的手在窗缝晃动,一只苹果从她的手里飞出。金大印用他没有受伤的右手接住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把他的嘴堵住,大约有两分钟时间,他没能开口说话。
吃完苹果,金大印仍然没有停止对我家的攻击,他似乎越来越得意了。他说医药费我不要你出,精神损失费我也不要你出,我惟一的要求是,在我嗓子发痒的时候,就到这里来臭骂你,不管我怎么臭骂,你都不要还口,否则我也用菜刀砍你一下……我骂了半天,口也渴了,腿也麻了,何碧雪,你能不能让我到你家坐一坐,喝一杯水?
第一章(9)
我家的门无声地打开,金大印走进去。他看见我家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三杯凉开水。他自言自语我只需要一杯,你却给我准备了三杯。他放开肚皮,喝了两杯之后,觉得再也喝不下另一杯凉开水了,但他揉了揉肚皮,一咬牙,还是把第三杯凉开水灌了下去。一串咕咕咕的响声从他的肚皮里冒出来,他抹了一把嘴皮,很知足地走出我家客厅。
一天中午,我的姐姐牛红梅走过朝阳中学校门的时候,遭到了她的四个女同学围攻。她们是陆丽萍、唐茹、东荣和王美月。因为没有拿到高中毕业证,她们仍然在朝阳中学补习。和往常一样,她们经常在校门口打发午休时光。那天,当她们看见牛红梅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兴奋得像发现了外星人似的。牛红梅被她们围住。她们说牛红梅你真流氓,刚一毕业就和男人睡上了。牛红梅说这是迟早的问题,你们都得这样。呸!我们才不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陆丽萍说,其余的人附和。牛红梅觉得跟她们说这事,简直是对牛弹琴,她哼了一声,表示对她们不屑一顾。她们朝牛红梅逼近。牛红梅试图从她们的包围中突围,但她们的手已拉成了一个圆圈,牛红梅怎么也跑不出去。牛红梅说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她们说我们要收拾你,要听你这个贱货说说怎么跟男人睡觉。牛红梅说我今天没时间,改日再说。她们说不行,你不说清楚,休想从我们面前通过。牛红梅说你们这些流氓、地痞、恶霸,你们想拿我怎样?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打!
陆丽萍抓住牛红梅的头发,唐茹抱住牛红梅的腰部,东荣拉住牛红梅的双腿,王美月捏住牛红梅的奶子。她们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一下就把牛红梅摔到地上。牛红梅刚一抬头,她们的脚尖像雨点一样落到牛红梅的脸部和腿部。打斗中,双方开始对骂。但是牛红梅寡不敌众,她的一张嘴骂不过四张嘴,她的一双手打不过四双手。在1比4的情况下,牛红梅终于屈服了,趴在地上任凭她们摆布。王美月说她的奶子成熟了。唐茹说她的屁股结实了。陆丽萍说她的脸蛋尽管漂亮,但现在不像脸蛋了。她们每人又在牛红梅的脸蛋上掐了一下,牛红梅的脸更加赤橙黄绿青蓝紫,上面不仅印满了脚印,还有两条蚯蚓一样的血从鼻孔里滑出来。四个女同学的脚尖沾满牛红梅的鲜血,她们被眼前的景象吓怕了,四人朝四个方向跑开。
牛红梅在地上躺了10分钟,才找到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人们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她伸手往脸上一抹,手上全是血。这时,她才知道伤得不轻,脸上一定很难看。在往家里奔跑的过程中,她从一闪而过的橱窗上证实了自己的想法,看到了那张流血而难看的脸。
我是在晚上放学之后,才看到牛红梅那张难看的脸。当时她正在跟母亲叙述她挨打的经过,但她没有说明挨打的原因。母亲鼓励牛红梅到学校去告状,说可惜你把脸上的血洗掉了。牛红梅顿时感到茫然失措。不过,我有补救的办法,母亲说,为了让学校看到你受伤的严重程度,我必须在你的脸上动一动手脚。母亲从厨房端来一碗水,然后把她的食指和中指浸泡在水里,用手指夹住牛红梅脸上的皮肉,用力拉扯。如此扯了几次,牛红梅的脸上又多出几块乌点。母亲看着布满乌点的牛红梅的脸蛋,满意地点点头,说现在,你可以去告状了。
牛红梅在同学们上晚自习的时候,走进校长叶玉生的办公室。叶玉生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牛红梅以为她挨打的事,校长已经知道了,所以她可怜兮兮地坐在办公室的角落。叶玉生朝她招手,说你坐过来一点,你把事情的经过跟我说一说。牛红梅往前挪动几步。叶玉生把他的右手按到牛红梅的腹部,说他是不是这样,当时就这样用手按住你的腹部,然后问你是这里疼吗?你摇摇头,说再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叶玉生的手跟随他的语言往下走,牛红梅感到叶校长的手快要移到冯奇才摸过的地方了,便朝叶校长的手打了一巴掌。叶玉生从椅子上跳开,说别忘了我是你的校长,姓冯的摸得,我为什么摸不得?牛红梅转身走出校长办公室,说我要去告你。叶玉生追出来,说告我什么?牛红梅说告你的学生打我,告你调戏少女。叶玉生说你给我回来,谁打你了?牛红梅说陆丽萍、唐茹、东荣、王美月。叶玉生说我会处分她们的。
告状归来,我们看见牛红梅的衬衣上贴着一小块白纸,白纸上画着一只乌龟。因为小纸片贴在牛红梅的背部,所以她自己并没有发现。我和牛青松看着她背部的乌龟,总忍不住发笑。她问我们笑什么?我们说不笑什么。到脱衣服洗澡的时候,她才发现那只乌龟。她的这个发现,使她对我们产生了深深的失望。她说别人欺负我,我还可以忍受,但我不能容忍你们对我的欺负。她认为我和母亲以及牛青松,合谋看她的笑话,她甚至怀疑那只乌龟是我们贴到她背上的。
第二天晚上,牛红梅又从她的裤子上发现一只乌龟。从此以后,她每次回家,都要在门口认真地检查她的衣服和裤子,但是她防不胜防。我们从她的头发上、胳肢窝发现那些小纸片,纸片上画满乌龟和毒蛇。面对纸片,牛红梅愁眉锁眼,要我们跟她一同分析,是谁在捉弄她?认真地对比纸片之后,我们认为这不是一个人的恶作剧,而是一种集体的行为。纸片上有的画毒蛇,有的画乌龟;有的用圆珠笔画,有的用毛笔画;有的技法娴熟,有的用笔生硬,这绝不是一个人所为。我们说姐姐,有许多人讨厌你。牛红梅说真的吗?他们讨厌我什么?我们说他们讨厌你跟男人睡觉。牛红梅说这有什么可讨厌的,他们不是也睡吗?我们说他们也睡,但他们没有被当场抓获,而你被别人当场抓住了,被抓获与不被抓获是完全不一样的。牛红梅说啊,原来如此。
第一章(10)
叶玉生校长带着牛红梅的四位同学到我家向牛红梅道歉,他们带来一盒饼干三包糖果。我看见牛红梅的四位同学个个长得腰圆背阔,她们的鼻梁很塌,她们的鼻孔很大,她们的嘴巴很宽,她们基本没有下巴。在她们的道歉声中,牛红梅原谅了她们。但她们刚一离开我家,就骂牛红梅是婊子、娼妇。
有一天,牛红梅收到唐茹写来的一封信。牛红梅像宣读文件一样,把唐茹的信读给我们听。唐茹说她过去是多么多么地羡慕和嫉妒牛红梅,那时她很自卑,生怕找不到男朋友。现在好啦,她终于找到男朋友了。她说男人是女人的灯塔,她现在已拥有一座灯塔,东荣和王美月也分别拥有了灯塔,只有陆丽萍,还在夜色茫茫的海上漂流,在没有航标的河流等待。她希望牛红梅给陆丽萍送去一座灯塔,最好是牛青松。牛红梅终于找到复仇的机会,把唐茹的来信贴到朝阳中学的黑板报上。唐茹、王美月、东荣和陆丽萍一夜成名,被校方开除。走出校门的那一天,她们每人从自己的手腕割出几滴鲜血,滴到白酒里。她们举起酒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杀掉牛红梅,解开心中的恨。
有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穿着花花绿绿的服装,静静地站在兴宁小学的校门口,等我放学。我被她的这种行为感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不吱声,只顾低头看她的裙子和皮凉鞋。在长长的兴宁路上,我们手拉手什么也不说。5路公共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我们也不去坐它,宁可步行。一拐进我们居住的长青巷,姐姐变得有些紧张,她用力捏住我的小手,东瞧瞧西望望。我说你是不是怕你的同学找你算帐?她摇摇头,说不是。但她的目光仍然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在我们走过的两旁楼上楼下,窗户依次第打开,终年不见阳光的居民好奇地伸出他们的脑袋和手臂,对我们品头评足指指点点。他们大都是退休的老头和老奶,皮肤像老树蔸上的树皮,手臂像古树的干枝。有人向我们扔破鞋、塑料瓶和废旧的电池。牛红梅说他们总是这样,自从我被抓挨打以后,他们总是这样。现在我像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现在我不想回家不敢回家,我真恨。
四五个小孩紧跟在我们身后,他们齐声喊道:流氓的爸爸流氓的妻,流氓的姐姐流氓的弟。他们的声音十分嘹亮高亢,仿佛是一列奔驶而来的火车,快要把我们压扁了。我下定决心对他们进行反击。我挣脱姐姐的手,弯腰从地上捡起半截砖头,准备冲向他们。但是姐姐尖叫了一声,死死地把我抱住。我被姐姐拖回家里。
那时,牛红梅已在省医院制药厂找到一份清洗药瓶的工作。每天早晨上班,她总是拉着我的手,小心地穿越近300米长的小巷。每天下午下班,她便站在兴宁小学的门口等我。那段时间,她买了许多鲜艳的服装,几乎每天换一套新衣服。我们问她哪来那么多钱?她说是冯奇才,也就是我未来的姐夫给的。与她同行的那段时间里,她像一位新娘不离我的左右,而我则始终捏着那半块砖头,保护她。晚上我把砖头放在我家的门角,早晨我把砖放到兴宁路与长青巷的交叉路口。跟随我们的人愈来愈少,我们可以从容地过长青巷了。更多的人开始注意牛红梅的服装,她们用手小心地摸着牛红梅的衬衣或裙子,试探性地问她是什么布料?多少钱一尺?在什么地方买的?在哪家裁缝店做的?牛红梅对她们的询问一一回答。而我手里的那块砖头,则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看着两旁明亮的窗户,我很想把砖头砸过去,然后像欣赏音乐一样欣赏玻璃的碎响。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这样的做过。我喜欢看玻璃上不规则的破洞以及裂缝,我喜欢听玻璃的碎响。如果你现在问我,我最想干什么?我会说我想砸玻璃。
读高中之后,我才知道雄孔雀开屏是为了向雌孔雀示爱。身着艳丽服装的牛红梅,那时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吸引了许多男士的目光。一丝不挂的杨美,常常跟在牛红梅的身后叽里咕噜地叫喊。早晨他跟着姐姐走到兴宁路口,下午,他跟着姐姐从兴宁路口走回来。他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重复着这项工作。
当姐姐的身边没有什么威胁的时候,她开始疏远我。她说从明天开始,我不去学校等你了。我的心里突然像缺少了点什么。姐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别对别人讲。我问她是什么秘密。她说你猜猜看,我最爱谁?我说冯奇才。她很失望地摇头,然后轻轻地对我说毛泽东,我最爱毛泽东,他是中国最男子汉的男子汉,我把我的初恋全部献给了他,只可惜他死了。
姐姐这么一说,我的脑海里填满了毛主席的画像和像章。在我姐姐的卧室里,到处都有毛主席的身影。她的蚊帐上挂满了各种类型的像章,蚊帐顶上,还贴了一张巨大的毛泽东头像,那是毛泽东在延安时,由美国记者、作家斯诺摄影的。毛泽东头戴八角帽,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姐姐像现在的追星族一样,追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姐姐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冯奇才好吗?我说不知道。姐姐说因为他下巴上有一颗痣,他的那颗痣和毛泽东下巴上的那颗几乎一模一样。姐姐这么一说,我就恨不得下巴上也长出一颗痣来。我为我没有那么一颗痣痛恨我的父母、亲属,同时感到自卑。
我看见姑姑牛慧和母亲坐在客厅里,她们只象征性地瞟我一眼,便继续她们的谈话。牛慧说你应该恨她。母亲说在这几个孩子当中,只有红梅长得像她爸爸,我想恨她但怎么也恨不起来。我不仅不恨她,为了她我还砍伤了别人的手臂。牛慧说你这就不对了,严是爱,松是害,不管不教要变坏。她才18岁,你对她如此放任自流,将来怎么收拾?你不为你着想,也得为我死去的哥哥着想。母亲说那你教一教我,怎么样恨她。
第一章(11)
牛慧说大嫂,到门外去,我给你剪剪头发,你的头发也不短了。母亲和牛慧提着椅子,拿着镜子和剪刀以及毛巾走出客厅,她们在门外找了一块地方剪发。牛慧是一位剪发能手,我们家所有人的头发,都由她负责。她一捏住剪刀和头发,就无比兴奋。她常常说我把你们的头发剪漂亮了,可是我的头发反而要到理发店去剪,理发店的技艺远不如我。我们都知道,牛慧在烦躁的时候,特别喜欢帮别人理发。有一次,她跟同事吵架,下班之后直奔我家。她说她要给我父亲理发。父亲说他的头发刚理两天。她转而要给我和牛青松理,我们说我们已在学校理过了。她站在客厅里,拿着剪刀和理发剪暴跳如雷,说难道牛家上下,就没有一个人需要理发吗?母亲听到她的喊叫,乖乖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用手拢了拢头发,说妹子,你就给我理吧,尽管我的头发刚理几天,但你想理你就理吧。姑姑牛慧一边给母亲理发,一边诉说她的委屈。
我看见母亲的头发纷纷扬扬地掉下来,原先乌黑的青丝里夹杂一根根白发。牛慧说像牛红梅这样的年龄,根本还不到谈恋爱的年龄,你想想我都年近30了还没谈恋爱,她着什么急?母亲说你还没谈啊?牛慧说没有。母亲说你也该谈了。牛慧说姑姑我都还没有谈恋爱,她怎么先谈了?哥哥刚死不久,她竟然跟别人那个了。跟别人那个不要紧,她还被人捉住了。被人捉住不要紧,她还把事情的经过全说出来了。你说她该恨不该恨?哥哥尸骨未寒,她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和牛青松牛翠柏的生活负担,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作为长女,她不仅不为你排忧解难,反而给你添那么多乱子。你说她该恨不该恨?母亲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该恨。牛慧说你别激动,你坐好,来,我先给你理完发。
牛红梅正好在这时从巷子那边走过来,她一看见姑姑牛慧,眼角眉梢全都裂开。她问姑姑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姑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头。牛红梅说你的名字真好?牛慧,牛慧,为什么不叫杨开慧?牛红梅就这么自我陶醉着走进家门,一头钻进她的卧室。
母亲和姑姑站在客厅里,对着牛红梅的卧室很严肃地喊道:牛红梅,你给我出来。牛红梅双手抱到胸前,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她对着喊她的人说出来干什么?母亲望了一眼姑姑。姑姑想了想,说你把你的事情跟我详细地说一说。牛红梅说我都说了差不多一千遍。姑姑说可是你没有对我说过。牛红梅整理一下嗓子,仿佛整理她的发言稿。她说那么,你听好了。那是一个星期天,我的胃痛,我到门诊部去看病。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门诊部里。他问我哪里痛?我说胃痛。他把我叫到里间,并拉上了门帘。他叫我躺到床上,然后用手按住我的腹部,问我是不是这里疼?我说下边一点,再下边一点。然后,他的手摸到了他不该摸的地方,然后我们就那个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牛红梅说完返身走进卧室,喀嚓一声锁上卧室的门。她像背语录或者公文那样,把她的那件事一字不漏地背诵完毕,之后,任凭姑姑和母亲怎样叫门,她始终沉默。母亲说牛红梅,我恨你。牛红梅,你不知道我多么地恨你,恨得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牛红梅……母亲突然转过身来,对姑姑说我想理发。
从此以后,我很少听到姐姐说话。大部分时间,她在医院里清洗药瓶、床单和跟冯奇才谈恋爱。晚上,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许多次,我发现她脱光衣服,呆呆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她的乳房像两座肥沃的山峰,高高地挺着。从镜子里,我看到了女人的全部秘密。姐姐用一支圆珠笔,在她洁白的身上写下流氓、娼妇、妓女、婊子等等字眼,然后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等我们都上床睡觉了,她才到卫生间去,把她身上那些污秽的字迹冲洗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家卫生间里会传出长时间的水龙头的哗哗声。姐姐一洗就是半个小时,母亲常常在睡梦的间隙里,骂她不知道节约用水。姐姐把别人强加给她的那些称号加以强调,然后用大水冲洗,然后全部遗忘。
昨天下午,母亲买了两担煤。母亲早早地叫醒我们,要我们跟她一起打煤球。她说今天是星期天,你们谁也别偷懒,跟我一起劳动。
牛红梅说她是临时工,没有星期天,少一天不上班就少领一天工资。母亲拿着铲子站在煤堆边,望着牛红梅远去的背影,说你的工资在哪里?为什么不交给我?牛红梅说我自己都还不够用。母亲说那我怎么办?你们3个人吃我一个人的工资。平时里我连一根雪条都舍不得吃,你却买了那么多好衣服。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在棉纺厂工作,衣服还没有你多。没有工资,没有工资你别回家来。我恨死你了。母亲自言自语,牛红梅早已走得无踪无影。母亲根本就不是说给牛红梅听,而是说给她自己。
紧接着我和牛青松也走出家门。我们的肩上挎着书包。母亲已在煤堆里搀杂少量的泥巴和水。看到我们的装扮,她说怎么,你们也要出去。牛青松说今天学校补习。母亲说那么,你呢?我说我们学校跟七星小学搞乒乓球比赛,我是乒乓球队队员,要为我们学校争光。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球拍,拿到母亲的面前晃了晃,说这是学校发的。母亲说可是,你们谁为我争光?
母亲开始用铲子搅拌煤堆,她一边搅一边用手抹汗,她的脸上沾满煤渣。我们从煤堆边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怕煤渣弄脏我们的裤子和凉鞋。看着母亲弯腰铲煤的身影,我的脚步犹豫了,站在原地不动。牛青松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母亲正好抬头,看着我们说,你们怎么还不走,迟到了怎么办?牛青松拉着我往兴宁路走去,书包在我的屁股上一起一落。我的脚不停地往前走,头不停地往后看。突然,我们听到母亲呵斥:回来,你们都给我回来!母亲的呵斥像一阵风,从后面追赶我们。我们看见母亲举着铲子,朝我们奔过来。牛青松说快跑,她识破我们的诡计了。我们撒开腿拼命地往前跑,书包高高地飞起来,又重重地打在我们的屁股上。母亲被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在“妈哟”声中跌倒了,手中的铲子摔出去好远。母亲在地上挣扎着,怎么也爬不起来。我问牛青松是不是回去扶她一把?牛青松说你一回去,就得跟她打煤球。我不想打煤球,所以我没有往回走。我听到母亲趴在地上说,你们合谋骗我,你们学校不可能补课,也不可能有球赛。你们全都跑了,我一个人怎么能把煤球打完,明天我们拿什么烧饭?跑吧,你们跑吧,你们永远别回来。
第一章(12)
我们去了一趟西郊动物园,用我们身上仅有的5角钱,买了一包劣质花生,然后把花生一颗一颗地丢给猴子吃。我偷偷地剥了一颗花生塞进嘴里。牛青松伸手捏住我的两颊,命令我吐出来。他说你把花生吃完了,等会儿我们用什么跟猴子玩。我说已经吞下去了。他不相信我的话,把手指伸进我的嘴里,抠出那颗香甜可口的花生,丢给猴子。猴子们看见牛青松的右手一挥,全都跑动起来。牛青松的手挥到哪里,猴子们便跑到哪里。牛青松把一颗花生丢到假山上,说你们上山下乡去吧。猴子们全都爬到假山上争抢。抢到花生的那只猴子跑到偏远的地方,独自享用。牛青松把一颗花生丢进水洼里,说你们下海去吧。猴子们便纷纷扑到水里。我突然觉得牛青松很伟大,他挥手的时刻很像美国元首。
花生丢完了,我们去看老虎。我们坐在铁栏杆上和老虎对视。我问牛青松长大以后想干什么?牛青松说不想干什么,只要不洗衣服,不打煤球,不考试就行。我说长大了我想当作家,写一部像《艳阳天》或《金光大道》那样的小说。牛青松对我的想法不感兴趣,他只关心老虎的一举一动。我说老虎现在想干什么?牛青松说它想如果没有笼子,就把我们吃掉。
我们在动物园呆到中午,突然感到肚子饥饿。我们已没有钱乘坐公共汽车,只好步行回家。我们一路走一路骂,我说都怪你,把钱拿去喂猴子了。牛青松说是你叫我买的花生。我们无聊地争论着,穿过大街小巷。看着街道上穿梭的车辆,牛青松说长大了我想当官,当了官就有吉普车坐了。我们在憧憬中大约走了40分钟才走到长青巷口。牛青松害怕母亲的惩罚,把我推到前面,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把我当作他的挡箭牌。我们小步小步地往家走,生怕前面埋着地雷。渐渐地我看见我家了,家门口的阳台上,摆满煤球,铲子和打煤机依然躺在煤堆上,这两种工具墨染一样的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我突然发软,对牛青松说走不动了。牛青松骂我没出息,说要走给我看。他刚一挺胸,我家的门打开了,先是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那个男人走到煤堆边,抓起铲子搅煤。我们觉得他很面熟,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他叫金大印,省医院住院部的门卫,就是他当场抓获了牛红梅和冯奇才,是他被母亲砍了一刀。紧接着母亲也走出家门,她的手里捏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十几个馒头。她对正在打煤球的金大印说,我去学校找一找他们,他们不敢回家,一定饿坏了。母亲说的他们,正是我和牛青松。
我们躲在屋角,看着母亲走过来。母亲碰到的第一个人,是我们的邻居江爱菊。母亲说江伯妈,你看见青松和翠柏了吗?他们一大早跑出去,现在还没回来吃午饭。江爱菊说没看见。母亲拦住第二个行人问:你看见青松和翠柏了吗?那个行人说没有。母亲继续往前走,碰到了第三个行人。第三个行人名叫李昌宪,母亲问他看没看见我们?他说没有。母亲说知道你们都没看见,我就不问你们了。母亲继续往前走,碰到了第四个行人夏宗苏。母亲问他看见青松和翠柏了吗?夏宗苏往我们的方向一指,说他们不就在那里吗。手提馒头的母亲朝我们大步走来。我们低着头,不敢看她。她扬起手,说你们,我想打你们。我的脸已做好了挨打的充分准备。等了好久,母亲的巴掌没有打下来。我看见她的手虽然收了回去,但还不停地颤抖着。我那准备挨打而又没挨打的脸,一阵又一阵地发痒。
在这个我家阳台摆满煤球的傍晚,金大印坐在我父亲的遗像旁边。他已为我们劳动了一天,现在很疲惫地坐在那里。父亲的遗像前摆着4个杯子,它分别代表母亲、牛红梅、牛青松和我。每天吃晚饭前,我们各自在代表自己的杯子里添一点酒,以此纪念父亲。金大印在等待吃晚饭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许感到无聊了,便闭上眼睛打盹。他一闭上眼睛,我们便大胆地观察他。他的头发粗壮乌黑,皮肤上还沾着零零星星的没有洗去的煤渣。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手指有笛子那么粗。他的鼻翼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扇动了两下,眼皮弹开了。他闻到了我父亲遗像前的酒味,趁我们不注意,把那4小杯酒全都灌进嘴里。
几口淡酒下肚,金大印的脸膛微微泛着红光,他也似乎恢复了元气,很想跟我们攀谈,但我和牛青松极力回避他的目光。准备开饭的时候,牛红梅回来了。牛红梅看见金大印坐在客厅里,先是惊讶转而愤怒。牛红梅踏着响亮的脚步从金大印面前走过,一直走进卧室,她目不斜视,身后烟尘滚滚。金大印对着她的背影说回来啦。牛红梅用关门声回答。
母亲把饭菜端到桌上,然后命令我们吃饭。金大印也坐到餐桌旁。母亲说你们得感谢金叔叔,是他为我们打了那么多煤球。我们朝金大印冷冷地望一眼,丝毫没有感谢他的意思。母亲发觉气氛不对,便偷偷地恨我们。我们夹上菜端着饭碗离开餐桌,餐桌边只剩下母亲和金大印。母亲对着卧室喊,牛红梅,你该出来吃饭了。牛红梅的卧室里寂静无声。母亲说难道我错了吗?我打煤球错了或是我烧饭侍候你们错了?母亲抓起一个酒杯摔在地上,酒杯的碎片在地板上弹了几弹,飞到我们的脚边。牛青松说你百分之百地正确,谁说你错了?母亲仿佛被牛青松的回答激怒了,又抓起一个酒杯,朝着牛青松的头部砸过来。牛青松稍一偏头,酒杯碰到墙壁,瓷片四处飞扬。母亲说我算是白养你们了,劳动的时候,你们一个接一个走开,吃饭的时候,你们一个又一个地回来。我就是钢筋铁骨的身子,也会累垮。我就是宰相肚子,也难撑你们这三只船。母亲控诉着,仿佛字字血声声泪,又抓起一个酒杯,砸到牛红梅卧室的门板上,门板上像开了一朵花,然后迅速凋谢坠落。父亲遗像前的酒杯,已经被摔碎三个。我想牛红梅破碎了,牛青松破碎了,何碧雪破碎了,现在母亲捏在手里的那只杯子,代表牛翠柏,千万再别破碎。我还没有想完,母亲已把酒杯摔到她的脚前。到此,父亲遗像前的四个酒杯,已经完全彻底地被母亲摔碎。母亲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气。
第一章(13)
关键时刻,金大印出来说话了。金大印说何嫂,还是我走吧。母亲说老金你不能走,你学习雷锋并没有错,吃饱了再走吧。金大印说我哪里吃得下饭。金大印起身拉门,从门缝里闪出去。母亲说牛红梅,现在我正式把这个家交给你,我可要跟老金去啦。母亲也从门缝里闪出去。
我们跑到窗前,看见金大印在前面走,母亲在后面跟。金大印向母亲挥了挥手,说嫂子,你回去吧。母亲说你走到哪我跟到哪。金大印说孩子呢?你还有孩子呢。母亲说他们都长大了,我不能管他们一辈子。金大印说回去吧,别孩子气了。母亲说谁孩子气了?我这是当真的。金大印好像不太相信母亲的话是真的,转身继续往前走,母亲继续紧跟他的步伐。金大印停,母亲也停。金大印走,母亲也走。金大印摇摇头,再不管身后的母亲。我们看着母亲的背影愈走愈远。我对牛红梅说,姐,妈妈真的走了。牛红梅的卧室依然沉默着。牛红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牛青松说不好啦,我们快去拦住妈妈。我们飞出家门,追赶母亲的背影。我们堵在母亲的面前,说妈妈我们错了。母亲没有理睬我们,从我们的缝隙走过去,就像水一样流过去。我们向前跑了几步,再次堵到母亲的面前,整齐地跪到地上。母亲还是不理睬我们,从我们的肩膀上跨过去。
我们只好跟踪她,她走一步我们走一步,她往哪我们往哪。金大印再次停下来阻止我们,但我们就像革命的洪流不可阻挡。我们从金大印的身边走过,金大印像一个革命的落伍者,从前面一下掉到了最后。
母亲停在邕江边。我们生怕她跳到江里去。我想如果母亲跳下去,她的身后就会有一大批人跟着跳下去。此刻的邕江上,有几只汽艇正顺流而下,天边最后的一抹夕阳,落在汽艇的顶端。惊涛拍岸,夕阳戏水,我突然觉得邕江是那么的可爱,世界是如此的美好。我说妈妈,你千万别跳。牛青松说妈妈,你别想不开。金大印说何嫂,跳不得呀。母亲转过身来,对我们说,谁说跳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跳下去。青松翠柏,你们要我回家,就得把牛红梅叫来。如果她来叫我,我就回去。如果她不来叫我,说不定我真的一咬牙一闭眼,就从这里跳下去。
我们把母亲交给金大印看管,然后飞快地跑回去叫牛红梅。推开门,我们看见牛红梅正坐在餐桌边独自享用晚餐。她对我们说,别去追她,如果她真的走了,我养活你们。牛红梅说这话时,打了一个饱嗝。我们问她拿什么养活我们?我们还要读书,还要结婚。牛红梅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们可以去偷去抢,还可以去投机倒把。我们说我们可不干这些坏事,如果你真要让我们活着,就请你抬一抬腿,去把母亲叫回来。牛红梅说她自个会回来的。牛红梅说完,又把自己关到卧室里。
我们每人吃了一碗饭,再赶到江边,母亲和金大印均不在原来的地方。我们在江边坐了一会儿,看着夜色从天空一点一点地落下来,像雨愈落愈厚。牛青松拍拍屁股,说回家吧。我说回家吧。我们于是回家。回家途中,我们路过星湖电影院,买了两张票,钻到电影院去看电影。我记得那晚的电影叫《地道战》。
第二天早晨,我们醒来的时候,母亲已为我们做好早餐。昨天傍晚的那一幕,仿佛是一场电影,在我们一眨眼之间,很虚幻地从我们眼前晃过。我们追问母亲昨天晚上的行踪。母亲说老金请我到饭店吃了一餐饭,还请我看了一场电影,我已有好几个月没看电影了。我们问她在什么地方看什么电影?母亲说在星湖电影院,看《地道战》。我们说我们也看了,也是在星湖电影院。母亲张开血盆大嘴,露出惊讶的神情,说你们没有看见我们吧。我们说没有。母亲说这个老金,真是好玩。你们根本想不到,他有多好玩。母亲还没把话说完,便用手捂住肚子哈哈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里夹杂着说话声,她说你们哈哈根本哈哈哈不知道哈哈哈哈他有哈哈哈多好玩哈哈哈……
笑过一阵之后,母亲发觉我们都没有笑,她的嗓子里像有一块骨头,突然把笑声堵住。我很惊讶母亲的克制能力,她怎么一下子就把快速奔跑的笑声刹住了?一个快速奔跑的人,是不可能一下子收住自己的脚步的。而母亲,却出色地把她的笑声堵住了。母亲望一望我们,咳了两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
老金是十足的乡巴佬,母亲这样评价金大印,昨天傍晚,你们回家叫牛红梅的时候,老金邀我进馆子吃饭。我说你帮我打了一天的煤球,怎么能让你破费呢?他说他肚子饿了,他还说我的肚子也一定饿了,既然大家都饿了,何不进馆子里去填填肚子呢?至于破费,谈不上,那是我自己愿意的。他这样一说,我就跟着他走,那时我也感到特别饿。我说老金呀,我们就到路边的小摊上随便吃一点什么吧,馆子就不用进了。我还在学生时代,跟同学进过馆子,跟你们的爸一结婚后,我就再也没进饭馆吃过饭。昨天晚上,算是我结婚以后,头一次正式进饭馆吃饭。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还得感谢老金呢。
我跟着他走过中山路又走过桃源路,中山饭店、桃源饭店、红星饭店、邕江饭店从我们眼前一一晃过,我知道这些饭店我们都不敢进去。我们走呀走,走过了春天到冬天,终于在七星路口找到一家大众餐馆。我们郑重其事地走进去,在角落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服务员过来点菜,服务员是一位女的。老金问她,你的肝多少钱一盘?服务员说不是我的肝,是猪肝,三块钱一盘。老金的嘴巴有点不干净,他每说一句话之后,总爱附带说一句鸟毛,在老金的嘴里,鸟毛两个字就像他的标点符号。比如应该说猪肝多少钱一盘时?他不这样说,他说猪肝,鸟毛,多少钱一盘?服务员问老金还要什么菜?老金说鸟毛,炒韭菜。服务员说我们这里只有鸡蛋炒韭菜。老金说那就要鸡蛋炒韭菜,鸟毛。服务员瞪着眼睛看老金,瞪了一会儿,服务员自个也笑起来了。
第一章(14)
老金点了很多菜,有排骨、羊肉、鸡蛋炒韭菜等。起先老金不敢放开肚子吃,他害怕菜不够,但等我宣布已经吃饱以后,他把盘子里的菜全部扫进他的嘴巴,他说不能浪费,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当桌子上的东西一点也不剩的时候,老金已经饱嗝连天了。我看见他试着站了三次,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站起来不为别的,就为松裤带。他的裤带刚一松开,我听到他放了一个响亮的屁,所有的吃客都看着我和老金。当时,我恨不得找一个缝钻到地里去,老金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又坐下来。你们想想,在那种场合,况且跟一个女同志在一起,怎么能够放屁呢?稍微理智一点的人,怎么样也会把那个屁憋回去。
不仅如此,老金在看电影时还向我求爱了。老金的求爱也很特别,你们猜猜看他怎么向我求爱?我和牛青松摇着头说不知道。母亲说老金对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愿做你的仆人。这话我一听起来就特别别扭,那么俗气的老金,怎么突然变得文绉绉起来了?何况这文绉绉的话,好像是从哪部外国电影照搬过来的,老金绝对想不出来。老金见我不回答,又说今晚你就不用回去了。我说不回去,去哪里?老金说去我那里。我想人又不是牲畜,刚吃一餐饭就要去他那里,这怎么能行呢?我刚这么一想,老金接着说你睡床上,我睡沙发。我说别痴心妄想了,老金,我还有孩子,我爱他们,这一辈子我永远不会结婚了。有一位伟人说结婚是人生的坟墓,我才不会再进坟墓呢。青松翠柏,请你们相信,我绝对不会爱上金大印,我从心底里瞧不起他。
母亲的誓言还在我的耳边回响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三的下午,我因打乒乓球扭伤了胳膊,所以提前回家。我知道这天下午母亲轮休。打开我家的大门,我看见有一条褪色的军裤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军裤的裤裆裂开了一道口子,有一根针连着线,别在裤裆处,似乎是要把那道口子缝起来,但缝口子的工作只进行到一半,针和线的主人不见了。我站在客厅里叫妈妈。我看见妈妈从卧室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金大印,他只穿着裤衩。我想他们一定干什么坏事了。我说你们真流氓。金大印捡起那条旧军裤,连针带线套到腿上,然后跑出我家。母亲说翠柏,你看见什么了。我说我看见军裤、针和线。母亲说我在给金叔叔缝裤子,但我忘记拿剪刀了,我们是在屋里找剪刀。我说你不是说瞧不起他吗?母亲说我什么时候瞧得起他了?我根本瞧不起他。他算什么东西。翠柏,你答应妈,今天你看见的,不要对任何人说。我对母亲说,你背叛了爸爸,你把他彻底地遗忘了。母亲说没有。
我和母亲从此以后拥有了一个秘密,我下定决心不出卖母亲。但是我认为的所谓的秘密,在第二天就传遍了长青巷和兴宁路。他们说昨天下午,金大印来找何碧雪聊天。聊着聊着,金大印的裤裆莫名其妙地破裂了。何碧雪说老金呀,你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金大印说现在?何碧雪说现在。金大印于是脱下裤子,让何碧雪缝裤裆。缝着缝着,金大印的裤衩又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何碧雪和金大印再也坐不住了。何碧雪说老金,还是到卧室里去,我先给你缝裤衩吧。金大印说嫂子这样热情,那我就不客气了。金大印和何碧雪就这样,双双走进卧室。
牛红梅把这个故事说给牛青松听,牛青松把这个故事传给我。牛青松特别强调,这个故事是金大印自己说出来的,绝对真实可信,没有半点虚构。
牛红梅有一根粗黑乌亮的发辫,在阳光不太强烈的日子里,她喜欢用温水和劣质的洗发水漂洗她的头发,然后背对阳光,把她的头发铺在阳台上晾晒。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从阳台上飞流直下,差不多垂到了地面。从长青巷走过的男人或女人,无不被她的头发吸引。
在我们看来,牛红梅的头发好像一望无边的大森林。她挺拔的鼻梁像祖国版图上的某座山脉。她那两只明亮的眼珠是西湖和青海湖,或被称作清水湾淡水湾。她的乳房像珠穆朗玛峰。她的臀部是华东平原或华北平原。而频繁出人我家的冯奇才,好像是日本鬼子。
第二章(1)
一辆救护车停在我家窗前,我们被深夜里的引擎声惊醒。隔着玻璃窗,我看见金大印走出车门面窗而立。母亲挽着一个鼓胀的帆布包,站在客厅里欲去不去,她的头一会儿扭向门外一会儿扭向我们。牛青松说你非得这样吗?母亲点点头,说我已经等了半年多时间,可是你们始终不愿意老金走进这个家庭,既然你们不愿意,我只好跟他走。我说你不是说老金是土包子吗?你不是说你看不起他吗?母亲低下头,看着帆布包,说那是过去,跟老金接触半年多,我觉得他不错。
牛青松说是不是他逼你这样做的?如果是,我马上把他赶走。母亲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不能怪老金,生活费我会按时送给你们。说完,母样抬手抹一把眼窝,然后迈开革命的大步走了。我们推开窗,对着救护车喊,我们还不满18岁,我们要控告你们,你既然生下我们,为什么不把我们养大?为什么抛下我们不管?
金大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母亲,母亲犹豫的身体转向我们。金大印伸手推推母亲,犹豫的母亲不再犹豫。母亲像头一次回家的新娘,小心翼翼地走回来,把一个信封放到餐桌上。母亲说我只是到那边去住住,两边都是我的家,欢迎你们跟我过去。我过去并不是不管你们,而是为了更好地管你们。不仅我要负责你们,老金也帮忙负责你们,你们又有了一个爸爸。你们不要控告我,这是老金给你们的一千元钱,你们拿着吧。牛青松抓过信封,把钱撒在地上,说谁要你的臭钱!
母亲一跺脚,嘹亮的哭声跑出她的嘴巴,填满整个客厅和夜晚。牛红梅从卧室走出来,蹲在地板上捡钱,把那些散落的钱一张一张地叠在手心。那些钱面值不等,有十元一张的,也有五元一张的,甚至还有五角二角一张的。母亲说红梅我走啦。牛红梅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仍然在捡那些零星钞票。母亲背着我们的目光走出去。
那么说你同意她走啦?姐姐,牛青松问牛红梅。牛红梅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你们看,这些钱来之不易。我们看见牛红梅的手上捏满钞票,钞票仿佛是她手上冒出的花骨朵。
牛红梅有一根粗黑乌亮的发辫,在阳光不太强烈的日子里,她喜欢用温水和劣质的洗发水漂洗她的头发,然后背对阳光,把她的头发铺在阳台上晾晒。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从阳台上飞流直下,差不多垂到了地面。从长青巷走过的男人或女人,无不被她的头发吸引。
在我们看来,牛红梅的头发好像一望无边的大森林。她挺拔的鼻梁像祖国版图上的某座山脉。她那两只明亮的眼珠是西湖和青海湖,或被称作清水湾淡水湾。她的乳房像珠穆朗玛峰。她的臀部是华东平原或华北平原。而频繁出人我家的冯奇才,好像是日本鬼子。
牛青松对冯奇才说,你要跟我的姐姐恋爱,就必须为我们家报仇。家仇未报,怎言恋爱!冯奇才说你有什么家仇?牛青松说金大印抢走了我们的妈妈。冯奇才说不是金大印抢走了你们的妈妈,而是妈妈为你们找了一个爸爸。牛青松说我不需要什么爸爸,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共赴家难,收拾金大印?冯奇才说我不干,我是国家干部。牛青松说不干拉倒,今后你别让我看见你。
牛青松开始去找他的狐朋狗党,尽管他只满14岁,但他已经是一位出色的活动家。他在江山家楼前吹了一串口哨,江山从楼道里走出来。江山显得十分肥胖,他像一只母鸭晃动着从楼道里走出来时,手里捏着一根铁棍。他对牛青松说,今晚的目标是哪里?牛青松说金大印。江山倒抽一口冷气,说要收拾金大印,必须叫上刘小奇。他们朝兴宁小学走去。
刘小奇靠在他家的窗前,张望学校里空荡荡的操场。他的父亲刘大选,也就是兴宁小学校长,此刻正端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拉二胡。牛青松朝刘小奇招手,刘小奇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像是怕他的父亲。江山举起铁棍不停地舞动着,刘小奇再也按捺不住,朝牛青松他们跑来。刘大选被跑步声惊动,从曲子里抬起头,对着刘小奇喊,你去哪里?你给我回来,你永远别回来。刘小奇愈跑愈远,刘大选手提二胡,在后面紧追不舍。
刘小奇说金大印是省医院的门卫,他的皮带上挂着枪。牛青松说那不是手枪,是防暴枪,没有五四手枪厉害。刘小奇说防暴枪也是枪,真要收拾他,还得叫上一个人。牛青松说谁?刘小奇说宁门牙。牛青松和江山说我们不认识宁门牙。刘小奇一拍胸口,说我认识,他原来是我爸的学生,读完小学后就专门帮别人打架,已经打了六七年,现在他很可能在人民电影院门口倒电影票。
牛青松、江山、刘小奇三人来到电影院门口,他们看见宁门牙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宁门牙已经17岁,高出他们半个脑袋。刘小奇把他从人堆里引出来,他那两颗特别宽大特别焦黄的门牙,暴露在牛青松他们的眼里。刘小奇说大哥,有人找你打架。宁门牙眼皮一抬,摊开右手手掌,说钱呢?刘小奇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没有钱。宁门牙说烟呢?刘小奇说烟也没有。宁门牙说连烟也没有,怎么打架?刘小奇说尽管我们现在没有烟,但将来我们一定会有烟,面包会有的,烟也会有的。宁门牙说那就等你们有了面包,我再跟你们去打架,现在我要倒票。刘小奇说牛青松的姐姐很漂亮。宁门牙说真的很漂亮?刘小奇说真的很漂亮。宁门牙说我不是问你,我在问他。牛青松往宁门牙身边靠了一步,说真的很漂亮,如果你帮我打架,我让她跟你谈恋爱。宁门牙说谁会要一个丑八怪。牛青松说你才是丑八怪。
第二章(2)
宁门牙用左手托起牛青松的下巴,说哟,你小子还敢跟我顶嘴。说完,他右手的巴掌叭地印到牛青松的左脸上,宁门牙的五根手指在牛青松的脸上慢慢鲜亮。牛青松转身离开电影院,他感到有两把火在他的身上燃烧,一把火烧着他的左脸,一把火烧着他的胸口。他说这架老子不打了。
走过人民电影院的宣传橱窗,走过华艺摄像馆,江山他们追上来。刘小奇拍拍牛青松的肩膀,说宁大哥是跟你闹着玩的,他现在同意跟我们去打架了。牛青松说老子说过,这架不打了。宁门牙堵在牛青松面前,说我偏要打。牛青松说我偏不打。刘小奇说那你不报仇啦?牛青松说不报了。刘小奇说牛青松,现在不打架干什么?我们的手已经发痒,难道你的手就不发痒吗?你抬头看一看钟楼,现在才八点钟,如果不打架,今夜我们怎么消磨时光?牛青松不停地搓动他的手掌,说架可以打,但你们不许说我姐姐是丑八怪。宁门牙说丑八怪,丑八怪,猪八戒的肚皮,孙悟空的脑袋,这个人呀,她丑得实在可爱。他们四人的嘴巴,像爆炸的气球,一个接一个地漏出笑声。
宁门牙他们跟随牛青松走进我家时,姐姐牛红梅正在裁裙子,绿的花布堆满餐桌,牛红梅的双手埋在布堆里。江山在餐桌上响响地拍一巴掌,牛红梅吓得上身肌肉颤动,拿着剪刀的手从布堆里抽出来,戳向江山。牛红梅说你想死呀,你。江山嘿嘿地笑两声,径直走进我们的卧室,去寻找小说和连环画。他把我们家的每个抽屉都拉开,像间谍一样放肆地搜查着。
刘小奇则站在牛红梅的身后,抚摸牛红梅那条粗黑乌亮的辫子。刘小奇用手掂着辫子说,宁门牙,你说这条辫子漂不漂亮?比李铁梅的那条还要粗。宁门牙的目光一个闪亮,但立即又收回去,放到他的脚尖上。刘小奇说宁门牙,你看我们的姐姐是不是很漂亮?宁门牙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啦?你低着头是怎么回事?像是害羞的样子,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温驯过。你打了那么多架,抱过那么多姑娘,难道你还怕我们的红梅姐姐?你是不是爱上她了?宁门牙说闭上你的臭嘴,否则我就……宁门牙扬起他的铁拳,朝刘小奇晃动。牛红梅说你们要打架呀,你们可别在屋里打架。牛红梅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布料,手里的剪刀正以每秒一寸的速度向前推进。
刘小奇从我家的餐柜里找出半瓶白酒和两个杯子,邀宁门牙坐在沙发上开始喝酒。我并不知道餐柜里有半瓶白酒,但是刘小奇知道。刘小奇和江山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我父亲失踪,知道我姐姐漂亮,知道我母亲改嫁,知道我家的抽屉里塞满连环画、避孕套,知道餐柜里有酒、床底下有一只偷来的皮球。他们知道的,有时我还不知道。
金大印和母亲何碧雪踏进门来,母亲手里提着几个香甜可口的面包。看到满屋子的人,母亲略略有些惊讶。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向所有陌生的面孔点了点头。母亲解开手里的塑料袋,面包的香气破袋而出,整个客厅里的空气快要燃烧和爆炸了。我感到那些香气不是来自母亲的口袋,而是来自四面的墙壁。我咂着嘴,拼命地吞食香气。母亲掰开半个面包递给我,说我们不知道有这么多客人,只买了三个面包,你们每人吃半个,我们已经吃过了。
除了金大印和母亲,我们每人拿着半个面包。面包香气扑鼻。母亲和金大印的目光在我们的手上滑来滑去,从他们的眼珠里我看到了他们的思想。他们舔着嘴唇的舌头告诉我,他们没有吃过面包。
没有人跟金大印说话。金大印说我先走一步。母亲说你先走吧,等会我自己回去。金大印健康的身体晃了出去。刘小奇的身影晃了出去。牛青松、宁门牙和江山也先后晃了出去。我紧跟他们的步伐。客厅里只剩下母亲和牛红梅,他们像谈论天气一样,开始谈论餐桌上的布料。
江山抡起铁棍横扫金大印的双脚。金大印一声惨叫扑倒在地,像一条被火烧着的虫子,身体慢慢地弯曲,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哟,妈哟……他年纪那么大了,还念念不忘他的妈妈。宁门牙冲到马路中间,像踢足球一样踢金大印,说你们都快过来踢球。我跟随牛青松他们围上去,每人在金大印的身上踢了一脚。
金大印双手抱头,在马路上滚动着。他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宁门牙把脚踏在他的胸口上,说老子是宁大爷,从今晚起,不许你再去勾引女人。金大印说你是哪家的宁大爷,我怎么不认识你?宁门牙的脚往金大印的胸口跺下去,金大印再次发出妈哟的喊声。喊叫中,金大印双手抓住宁门牙的一只脚,眨眼之间,宁门牙被掀翻,金大印站立起来。宁门牙说你敢打老子!金大印说让你尝尝金大爷的厉害。宁门牙翻身站立,双脚尚未踏稳,脸上便接住金大印重重的一拳。宁门牙口吐血沫,一颗明亮的硬物从嘴里飞去。宁门牙说你们站着看什么?老子的门牙被他打掉了。我们一哄而上,像饥饿的人争夺面包,金大印的头发扑进我的手掌,牛青松俘虏他的双脚,江山抱住他的腰杆,刘小奇抓住他的手臂,每个人都生怕自己的双手落空。我们把他抬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如此反复数次,就像扔一只装满水泥的纸袋。纸袋发出尖利的声音:妈哟,我的骨头断了。妈哟,我的头快裂开了。妈哟,你们杀了我吧,妈哟妈哟妈哟……
第二章(3)
宁门牙指挥大家抬着金大印往共和路走。金大印的喉咙不停地发出哼哼声。宁门牙从路边的墙壁上撕下一团标语,塞住金大印的嘴巴,金大印的声音被堵住,手脚却不断地挣扎着。拐过几个弯儿,在宁门牙的领导下,我们把金大印抬到一座无人看管的小礼堂。小礼堂的门没有上锁,宁门牙脚起处,两扇门彬彬有礼地分开。金大印像一头猪被扔到地上。宁门牙打开礼堂的电灯,我们发觉礼堂空空荡荡。宁门牙说这里过去曾斗争过许许多多的坏人,现在我们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打掉我门牙的兔崽子。
牛青松说我们怎样教训他?宁门牙说把你们在批斗大会上学到的本领,全部拿出来。江山说首先要给他戴一个纸做的尖尖帽,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金大印”或“大流氓金大印”,“金大印”三个字要用红笔画上一个×。刘小奇说让他晒太阳,让他面向电灯躺在地上,双脚和双手必须离开地板,向上高高举起来,也就是四脚朝天。我说让他像小狗一样在地上爬。牛青松说让他坐飞机,你们知道什么叫坐飞机吗?就是用绳子把他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然后把他吊在横梁上。宁门牙站在舞台上四下张望,说工具都堆在舞台后面,你们到化妆室把它们搬出来。
我们朝舞台后面奔去,在断腿的桌椅之间和蛛网之间,认真地搜寻着。很快,我们便找出了绳子、棍子、帽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刀。那顶尖尖帽上布满灰尘,“女流氓艾静”五个字依稀可辨。由此可以断定,几年以前,一个名叫艾静的女流氓,曾经在这个舞台上接受人民的批斗。
我们把金大印推上舞台。宁门牙举着锈迹斑斑的剃刀说先剃阴阳头。江山和刘小奇每人扭住金大印的一只胳膊,宁门牙左手抓住金大印的头发,右手拿着剃刀。宁门牙的剃刀刚碰到金大印的头皮,金大印便喊道痛死我了,妈哟痛死我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杀了我吧。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强奸民女,你们为什么这样收拾我。金大印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尖利,头顶上的瓦片仿佛被他的声音震破。金大印摆动着手臂,扭动着腰杆,双脚从地板上撑起来,然后像一架纸飞机扑下舞台。江山、刘小奇和宁门牙被他牵拉纷纷落马。金大印被他们三人压在地下。
宁门牙说你想死呀。金大印说让我自己死吧,免得你们动手。宁门牙说没那么容易,我们不会让你死,我们只要你痛。宁门牙的手轻轻往上一提,金大印的头部昂起来。我看见一缕鲜血从金大印的额头汩汩涌出,鲜血上沾满尘土。
宁门牙坚持要给金大印剃阴阳头,但他手里的剃刀已不锋利。他对着我们喊尿,你们谁在这头发上撒一泡尿。没有人回答他,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说牛翠柏,你站到舞台上去,对着这颗头撒一泡尿。我的腿杆子开始颤动。他扬起手里的剃刀威胁我,说你怕什么,你不撒老子宰了你。我走上舞台,看着跪在舞台下那堆沾满鲜血乱如衰草的头发,心里一阵阵矛盾。我的腿抖得十分厉害,我扯开嗓门哇地一声,泪水涌出来,汗水流出来。我说我撒不出尿。宁门牙示意牛青松,说你上去撒吧。牛青松站到我的旁边,从裤裆里撒出一线热尿,热尿淅淅沥沥仿佛落下悬崖深谷,最后淋到那一蓬乱草。风吹草动,千山万水长流,斜阳燕子暮色苍茫。我听到乱草下发出狮子般的吼叫:你们这些牲畜,你们不得好死。“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你们还想发动第二次吗?你们有没有爸妈?你们是不是肉长的?你们……金大印在“你们”声中,缓慢地倒下。
倒下的金大印安静了,礼堂里突然没有声音。金大印的头发丝冒着牛青松的热气。宁门牙开始为金大印剃头发。剃刀在金大印的头皮上艰难地滑行,金大印睁开眼皮。牛青松问他,你还愿不愿意做我们的爸爸?金大印无力地摇头,说不愿了。牛青松说你还勾不勾引我们的妈妈?金大印怒目圆瞪,说那不叫勾引,叫恋爱,我爱你妈妈。牛青松的脚尖落到金大印的脸上。牛青松说我叫你爱。金大印把目光转向我,说翠柏,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亲戚,没有人能救我,你快去把你妈妈叫来,你快去呀!你告诉她我金大印即使被他们整死了,也仍然爱她,快去呀。金大印再次昏迷。
牛青松说宁大哥,还是不剃阴阳头了吧,他好像死了。宁门牙伸手在金大印鼻孔试探一下,说放心吧,他这种人生命力特别强。他打掉我一颗门牙,我剃他半边头发,这样谁也不欠谁的。我们围坐在宁门牙身边,看金大印粗壮的头发一片片地掉落到地上。宁门牙像在完成一件杰作,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激情,最后他把剃刀摔到舞台上,说我们走吧。我们全都走出礼堂,只留下金大印一个人在礼堂里呻吟,他的一半边头皮上寸草不生,而另一半边的头发却像疯长的茅草。
姐姐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对我们说,你们快来看,妈妈给你们来信了。自从我们殴打金大印之后,母亲彻底地离开了我们。
撕开信封,我看见一页信笺和五十元钱。母亲在信笺上对我们说:你们是我生下来的禽兽不如的孩子,我永远也不想看见你们。老金的身心倍受你们摧残。你们的行为给我,也就是给一个热爱老金的人添了许许多多的麻烦。你们或许不知道,老金是爬回家里的,他的双手和双膝都爬烂了。当我从他留下的半边头发里,闻到我儿子的尿骚味的时候,你们不知道我有多痛心。我对老金发誓再也不理你们了,但老金说你们是小孩,你们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听听这话,你们就知道老金有多善良。对比一下你们自己的行为,你们难道不羞愧吗?从这件事情来看,我认为老金完全配做你们的爸爸,而你们根本不配做他的儿子。五十元钱是你们的生活费,你们吃饱喝足后,可别再干出什么损人的事来。我不想见你们,我恨你们。
第二章(4)
牛青松看信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好像母亲说的事与他无关。他把信笺顺手仍到沙发上,然后坐到牛红梅的身边,用手掌轻轻玩弄牛红梅的辫,说宁门牙很喜欢姐姐的这根辫子,希望姐姐能够剪下来送给他。牛红梅说这怎么可能,他算老几?牛青松说他不算老几,但他是流氓地痞,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公安局的都不敢惹他。我问牛青松答应送宁门牙辫子了没有?牛青松说没有答应,不过世上没有宁门牙办不成的事,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
几天之后,牛青松又对牛红梅说,宁门牙想要你的辫子,我快招架不住了。宁门牙说如果我不把辫子剪给他,他就要自己上门来剪。我说姐姐,你还不如把辫子剪下来卖掉。她说那卖不了多少钱。我说与其送给宁门牙,还不如卖掉。牛青松说那绝对不行。牛红梅说还有没有其它办法?牛青松说有什么办法?冯奇才又打不过他,而公安局的又不敢管他。他没有单位没有领导,他又不是党员,你拿他根本没有办法。现在,他不强奸你就算阿弥陀佛了,你还在乎一条辫子。牛红梅说我就不相信,这个世上没有王法。
就在我们争论不休的夜晚,牛青松潜入牛红梅的卧室,悄悄地剪断了牛红梅的辫子。
宁门牙拿着牛红梅的辫子去找冯奇才。冯奇才问宁门牙,你是谁?你找我有什么事?宁门牙像甩动马鞭一样,甩动着牛红梅的辫子,说认得这辫子吗?冯奇才说什么意思?宁门牙说没什么意思,这是牛红梅的辫子,她把它送给我了。冯奇才说你是谁?宁门牙说别问我是谁,我来找你,主要是想告诉你,今后你不要再去缠牛红梅,她不爱你,她爱我。冯奇才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宁门牙说我的意思也是她的意思。
冯奇才的脸一下子惨白起来。他对宁门牙说你滚吧,我需要安静。宁门牙吹着口哨,甩着辫子走出门诊室。看着宁门牙远走,冯奇才泪往心里流,他突然想做出一点强烈的反应。他吃下一粒镇静片,折断一支圆珠笔,打碎三只空瓶子,然后向医院制药厂跑步前进。在牛红梅平时洗药瓶的地方,他没有看到牛红梅的身影。有人对他说牛红梅今天不上班。他从制药厂跑出来。他跑步的时候,上身绷直挺胸收腹,双手握拳提至腰间,双目直视前方,两脚匀速地向医院方向运动。内科部主任陈一强叫他,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好像没有听见。护士姜春拿着一张处方喊他,他仍然没有停下来。姜春说冯医生,你开的这个药,药房里没有,你给我另开一张。姜春一边喊着一边在身后追赶他。追了一阵,姜春说你跑这么快,你这是在练习跑步呀。冯奇才仿佛哑巴了,没有回答,他跑出医院的大门,跑上桃源路、教育路、古城路、兴宁路,正一步步向我家靠近。路上的行人都睁大眼睛看他,并且纷纷为他让道。
冲进我家全身透湿的冯奇才,像一位疲惫的马拉松运动员。当他看见牛红梅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的嘴巴开始磨动,他的嘴角堆满白色的泡沫。他说水水水,他只说了三个水字,便栽倒在牛红梅面前。
被水灌醒的冯奇才问牛红梅,你的辫子哪里去了?牛红梅说卖掉了。冯奇才说真的卖了?牛红梅说真的卖了。冯奇才说可是,我看见你的辫子,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捏着,他说是你送给他的。牛红梅双手拢了拢头发,说我可没有把辫子送给别人,我的头发是牛青松剪掉的,他没有告诉我送给什么人,只说要把头发拿去卖,需要钱买作业本。冯奇才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商量?牛红梅说他是趁我熟睡的时候偷偷剪掉的,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冯奇才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牛红梅,你真的爱我吗?牛红梅说我不知道,应该说我是爱你的。冯奇才说用什么证明你是爱我的。牛红梅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看着冯奇才,她的嘴里爆发出几声冷笑,说用什么证明?你说要用什么来证明?我把最宝贵的东西都献给了你,这还需要证明吗?冯奇才说我是希望你永远爱我,我害怕别人把你抢走,因为我已经闻到了不祥的气味,感到危机四伏。我恨不得现在就跟你结婚。
牛红梅把冯奇才拉到一张毛泽东同志的像前,庄严地举起右手,说现在,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爱冯奇才。冯奇才的眼皮频频闪动,一些湿润的东西填满眼眶,他庄严地举起右手,说我也向毛主席保证,我爱牛红梅。宣誓完毕,他们相视一笑,像两只皮球一样滚到一起。正当他们准备甩开膀子大干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牛红梅打开门,看见宁门牙拿着她的辫子站在门外。牛红梅一阵恶心,觉得宁门牙那双肮脏的手,不是捏着她的辫子,而是抠着她的喉咙。她说你找谁?宁门牙说找你。牛红梅说我现在没空。宁门牙嘿嘿一笑,露出漏风的门牙,说不管你有空没空,我都得进去。宁门牙用力推动门板,从门缝里强行挤进去。
宁门牙像一位经常出入我家的常客,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他的眼睛瞪着冯奇才的眼睛,说你比我还快,我骑自行车还跑不过你的双腿。冯奇才说红梅,他是谁?为什么拿着你的辫子?牛红梅说他是牛青松的朋友,叫宁门牙,有名的流氓烂仔头。宁门牙并不因为牛红梅叫他流氓烂仔头而感到不快,他对这样的称呼甚至满意。他说红梅姐,今天你在冯奇才和我之间必须作出选择。牛红梅拍拍宁门牙的脑袋,说选择什么?你还不懂得什么叫恋爱,你还是去打架吧。宁门牙说怎么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发誓要跟你结婚。牛红梅说这不是恋爱,恋爱要有基础,要有共同的理想和爱好,要有共同的语言。恋爱需要时间,需要互相了解。你了解我什么?宁门牙说我虽然不了解你的业余爱好,你的理想、你的血型、你喜欢的格言、你爱读的书、你偏爱的食物,但我知道你漂亮,我喜欢一见钟情。牛红梅说这是典型的流氓习气,平时你在街上横行霸道,爱谁是谁,轻易就把女孩子弄到手,根本没有投入感情,赢得感情,你还不懂得什么是爱。宁门牙说爱就是喜欢,我喜欢你,我想得到你,这就是爱。红梅姐,我求你了。牛红梅说求我什么?宁门牙说求你爱我。
第二章(5)
牛红梅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喷嚏夹杂着笑声。
牛红梅说爱又不是什么东西,你求我,我就能给你。你求我给你辫子,我可以剪下来给你。你求我要一件衣裳,我可以脱下来给你。可是爱情,我不爱你我怎么能给你呢?爱情在我胸口里,我不可能单独把它掏出来送人。宁门牙从沙发上滚到地板上,面朝牛红梅跪下,然后用膝盖充当脚板,一摇一晃地走到牛红梅面前,说我求你爱我,不管你爱不爱我,你都得爱我。冯奇才冲到宁门牙的身后,对准宁门牙的屁股稳准狠地踢了一脚,说你这个典型的流氓加无赖,滚出去。宁门牙像弹簧一样从地板上弹起来,说你敢踢我?冯奇才说我怎么不敢踢你?宁门牙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宁门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刀面寒光闪闪。冯奇才说你想打架吗?宁门牙说不!今天我不想跟你打架。
宁门牙把他的左手放到餐桌上,然后扬起他捏刀的右手,说红梅姐,如果你不爱我,我就用这把小刀扎穿我的手掌。牛红梅说千万别这样!你先放下刀,我们再商量商量。宁门牙说没有商量的余地。牛红梅说假如我爱你呢?宁门牙放下刀,说这样就有商量的余地。牛红梅说不是我不爱你,只是我已经爱上了他。宁门牙说我哪一点不如他?牛红梅说你没有工作,没有工资,你拿什么来养家糊口?宁门牙说你想要什么,我马上就给你要来,我不需要工资。牛红梅说我需要你有一份工作。宁门牙再次举起小刀,说我不跟你商量这个。说完,他的小刀扎进他左手的手背,一股暗红的血从刀尖的四周缓慢地冒出。他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牛红梅,说爱不爱我?你到底爱不爱我?牛红梅说爱、爱、爱你。宁门牙把小刀抽出来。牛红梅说是不可能的。宁门牙又把小刀扎进肉里。牛红梅和冯奇才都感到束手无策,他们对视一下,彼此发出苦笑。
宁门牙的血沿着餐桌的边沿往下滴。牛红梅用双手捂住脸,准备大哭一场。冯奇才从抽屉里翻出纱布、棉花,然后坐在一旁吸烟。冯奇才说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你什么时候抽出刀子,我就什么时候给你包扎,但我不能医治你的内伤,你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孩子。
不许你叫我孩子!宁门牙大吼一声,终于把刀抽了出来。冯奇才走过去为他包扎伤口,说天下那么多女人,你为什么独爱他?宁门牙说不知道,自从我见她以后,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时时刻刻想跟她在一起。冯奇才说但是她不爱你。宁门牙说这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她不说爱我,我就不离开这里。伤口你不用包扎,休息一会,我还要用刀子刺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冯奇才说你这是何苦呢?宁门牙说不为别的,只为爱情。
我和牛青松破门而入,牛红梅仿佛看到救星。她说你们都过来。我们犹豫着,目光在他们之间穿梭。当看到宁门牙那一只受伤的手时,我们都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牛红梅说青松和翠柏,你们都知道,我跟冯奇才已经恋爱好长一段时间了,现在,宁门牙又要我爱他。尽管他扎破了自己的手,我对他还是毫无好感,但是我同情他,同情并不等于爱情,你们劝一劝宁门牙吧。在我们关切的目光中,宁门牙摇风摆柳地站起来,抓起带血的小刀,用衣袖把血迹擦干净。我不需要同情!宁门牙的喊声像一把刀划破了窗口的一块玻璃。
两天之后的傍晚,牛青松和宁门牙带着一个姑娘找到冯奇才。宁门牙说冯奇才,你看这个姑娘可以打多少分?冯奇才的目光像一道闪电,划过姑娘的脸膛,说你们又准备糟踏谁家的姑娘?宁门牙说她叫蒋红,朝阳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她说她喜欢医生,所以我们把她带来和你认识一下。蒋红说认识你很高兴。
冯奇才预感到这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他对蒋红不感兴趣。宁门牙攀住冯奇才的肩膀,说你好好看一看,她的鼻子比牛红梅的挺拔,她的皮肤比牛红梅的细嫩,她的嘴巴比牛红梅的小巧,她才17岁,还是一个处女,你现在就可以和她谈恋爱。冯奇才说人又不是牲畜,你怎么可以这样?恋爱怎么能够随便?恋爱不是交易。宁门牙说如果不是给牛青松一个面子,我根本不会考虑你的什么狗屁恋爱。我做事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善良过,谈不谈是你的事,反正我已经被我的举止感动。你想一想,除了我还有谁舍得把这么好的姑娘让给别人。
宁门牙不想听冯奇才争辩,把自己的耳朵用手堵住,一边向冯奇才和蒋红点头哈腰,一边朝门外退去。退到门外,他和牛青松在冯奇才的门扣挂了一把新锁。冯奇才像一位囚犯在屋子里咆哮,你们这是陷害。宁门牙说你们就好好谈谈吧。蒋红扑到窗前,眼泪吧哒吧哒地流。蒋红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宁门牙吹出一声口哨,把挑着钥匙的食指递到窗口边。蒋红伸手抓钥匙,宁门牙迅速缩回手指。宁门牙说走喽。宁门牙和牛青松揣着钥匙一步一回头,告别了冯奇才和蒋红。
牛家大门今夜为宁门牙而开。下半夜,宁门牙用牛青松偷配的钥匙,轻意地打开牛红梅卧室的暗锁。当我听到牛红梅的惊叫准备翻身下床的时候,我被牛青松死死地按在床上。我想呼喊,但牛青松的手堵住了我的嘴巴。那边的卧室里,牛红梅的喊声也被堵住了。我听到脚后跟敲击床板的声音,镜子破碎的声音,电灯绳拉断的声音,手掌堵住嘴巴发出的咕嘟咕嘟声,仿佛有一场细雨落在瓦片上,细心聆听,才知道那是牛红梅抽泣中夹杂的呻吟。牛红梅身下的床板,像一根不堪重负的扁担,嘎吱嘎吱地歌唱。我挣脱牛青松的手掌,使出全身的气力,叫喊一声姐姐。这是一声迟到的叫喊,姐姐牛红梅已无可挽救地被宁门牙糟踏了,而牛青松则是宁门牙不折不扣的帮凶。
第二章(6)
宁门牙走出牛红梅的卧室,牛青松为他拉亮客厅的电灯。灯光落在宁门牙的额头,他的眼皮不停地眨动,看见我们在客厅里窥视,他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一层红色。他说青松,我们出去喝两杯,庆贺我们的胜利。牛青松像一只狗跟着他走出去。我跑进牛红梅的卧室。
打开台灯,我看见牛红梅被零乱的蚊帐覆盖,地上遍布玻璃碎碴。她出乎我的想象,显得十分平静。我叫她,她没有回答,剥掉裹着的蚊帐,把身体暴露在我眼前。她的身体到处是牙齿咬过的血印。每一个血印上都缺少一颗门牙。我说姐,你痛不痛?她摇头,把我揽进怀里。我听到她胸口之下急迫的心跳声。她说翠柏,你给我拿个主意,我到底嫁给谁?我说不知道。她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六神无主。知道什么叫六神无主吗?这是一个成语,老师曾经考过我。六神无主,形容惊慌或着急而没有主意(六神:道教指心、肺、肝、肾、脾、胆六脏之神)。我说我们可以去问问妈妈。牛红梅说我都18岁的人了,怎么连一点主意都没有?主意就像一根头发,不知不觉地从我的头上脱落了。
我们没有把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冯奇才,冯奇才依然频繁地出入我家。许多时候,他会和宁门牙同时出现在我家的客厅里。宁门牙常常当着冯奇才的面,用手摸我姐姐的头发甚至于奶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女朋友,冯奇才痛下决心,准备跟宁门牙决斗。
姐姐被冯奇才的这个决定吓破了胆,她在冯奇才和宁门牙之间奔走游说。但没有人听她的劝告,他们像丢破烂似地把她的话置于脑后。他们忙着准备武器,招兵买马,随时准备战斗。
姐姐逢人便说怎么办?他们要打起来了。别人问她谁要打起来了。她就把冯奇才和宁门牙要打起来的前因后果,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详详细细地说一遍。好心的人劝她去找公安局。她去找公安局,公安局的说你去找派出所。她去找派出所,派出所的说现在人手很紧,管不了那么多,过去关错的人现在要给他们平反,要一个一个地放出来,我们要为他们搞平反材料。这几年,打架的事情太多,我们也没办法。姐姐拖着疲惫的步伐,找到了母亲何碧雪。母亲说老金的伤刚好,他也帮不上你的忙。我是一位妇女,打架的事更是一窍不通。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自己想办法吧。母亲拒姐姐于千里之外。
决斗前夜,牛红梅再次踏进冯奇才的宿舍。她在这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屋里,差不多昏倒过去。牛红梅说只要你不去决斗,现在我就跟你去领结婚证。冯奇才说不用着急,先决斗后结婚。牛红梅说你打不过他,他是流氓地痞。冯奇才说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牛红梅说你们两人,只要谁先放弃决斗,我就跟谁结婚。牛红梅双腿一软,跪到冯奇才的面前,说我求你了,求你还不行吗?冯奇才开始磨刀。在嚯嚯的磨刀声中,冯奇才义正词严地说不行,你这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牛红梅艰难地站起来,身子一晃,几乎跌到地上。牛红梅说我只好去找他了。冯奇才说你去找他吧,反正你已经跟他那个了。牛红梅说那是强迫的,我根本不爱他。冯奇才说一样的,强迫和不强迫实质是一码事。牛红梅说他强迫我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晃动的全是你的身影。冯奇才说这只有鬼才知道。牛红梅说你会后悔的。冯奇才说我做事从不后悔。
牛红梅叫牛青松把宁门牙找来,劝他别跟冯奇才决斗,谁被打伤都不好。宁门牙说要停止决斗可以,但你必须跟我结婚。牛红梅说你还不到结婚的年龄。宁门牙说不结婚也可以,你必须跟冯奇才一刀两断,永远不要来往。跟你往来的男人不能姓冯,也不能姓赵、钱、孙、李,他只能姓宁。牛红梅说我答应。宁门牙说真的?牛红梅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宁门牙说那我不决斗了。
宁门牙堂而皇之地进入我家,他和我美丽漂亮善良的姐姐厮混。但是他们只厮混两天,便到了决斗的日期。宁门牙背着姐姐,带上20名他的弟兄,于晚上8时到达朝阳路拖拉机厂的废旧仓库。冯奇才的20名弟兄在仓库里等候多时,他们的手里刀光闪闪。宁门牙的身后,20名兄弟同样满脸横像,抬胳膊捶胸膛。双方在不断地靠近。
谁也想不到,队伍会在这时发生哗变。人群中有人喊道:弟兄们,我们不要受骗上当,不要去为他们两人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厮杀。如果真打起来,得益的是他俩,伤亡的将是大家。许多的声音附和一个声音。有人说我们跟日本鬼子打了8年,国民党和共产党又打了那么多年,文化大革命我们文攻武斗10年,我们还打得不够吗?教训是深刻的,我们不能再打了。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凶器。有人建议让宁门牙和冯奇才徒手搏斗,让他们最终解决恩恩怨怨。一片喊声中,他们两人被围到中央。
很快他们扭成一团,宁门牙抓住冯奇才的头发,冯奇才抓住宁门牙的耳朵。宁门牙卡住冯奇才的喉咙,冯奇才捶伤了宁门牙的下巴。他们像两只疯狗在地板上滚动、撒野,尘土和油污沾满他们的头发、手臂和大腿。有人问他们为什么要开打?有人说为一个女人。参加决斗的人大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战,他们只知道朋友遇到了麻烦,需要帮忙。于是,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朋友的朋友也赶来。当得知双方是为一个女人而发生战斗时,他们顿时有了一种受骗的情绪。他们像一群夜鸟从仓库的窗口飞走。仓库里只剩下宁门牙、冯奇才和牛青松。
第二章(7)
30分钟后,牛青松宣布决斗结束。宁门牙手捧发肿的下巴,像捧着一尊金灿灿的奖杯。冯奇才吊着扭伤的胳膊,像吊着一枚发亮的金牌。仓库里一望无际空空荡荡,他们像失去权力的将军,显得十分可怜。休息一会儿,他们朝着两扇不同方向的门走出去。门外的风很冷,夜色灰暗,路灯昏黄。
牛红梅对我说翠柏,我怀孕了。我睁大眼睛表示怀疑。牛红梅察觉到我的疑惑,拉过我的手按在她的腹部,说你不相信,你摸摸,我仿佛听到他(她)在叫我妈妈。我粗糙肮脏的小手抚摸着她细腻光滑的皮肤,就好像在抚摸一件精美的瓷器,我似乎听到瓷器被我手掌割痛的喊叫。牛红梅轻轻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眼睫毛勾引我的欲望。我很想亲她一口,但我忍住了。
凡是我和牛红梅单独在一起的时刻,她总这样轻轻地闭上眼睛,把她怀孕的腹部交给我,让我随意玩弄。这样的时刻,她仿佛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静静地享受幸福。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你好好地摸摸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孩子没有父亲。我说孩子的父亲不是冯奇才吗?牛红梅说冯奇才他不认帐,他说是宁门牙的。我说你可以去找宁门牙。牛红梅说宁门牙也不认帐,他说是冯奇才的。他们都不认帐,好像这孩子是自个儿长出来似的。三岁的孩童都明白,没有种子长不出庄稼。
我向学校请假之后,便跟着牛红梅上医院。牛红梅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感到她的手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看到妇产科三个猩红的大字,她开始犹豫并且停步不前。她要我先到妇产科看看,看有没有她的朋友、邻居和认识的人。对妇产科进行一番观察后,我跑回来告诉她,没有发现敌情。听了我的报告,她仍然木头一样站着。我拉她的手,她把手飞快地抽回去。她的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说我还是没有勇气,我想再问他一次。
我们调过头去门诊部找冯奇才。牛红梅对冯奇才说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像这样把孩子打掉,太残酷,他(她)也是一条生命。冯奇才说没有什么可考虑的,我跟你那么久,从没出过事,一直都采取措施。只有宁门牙跟了你以后,才出现这种情况。牛红梅说有几次,你并没有采取措施。冯奇才说那是安全期。牛红梅说安全期有时不安全。冯奇才说你嚷嚷什么?你千万别污蔑我,你给我滚远一点。委屈的眼泪从牛红梅深深的眼窝滚出,她拉上我默默地走开。她说翠柏,你要记住这个糟踏你姐姐长达一年之久的人,长大之后你要为我报仇。我不停地点头,泪水哗哗地直往下掉。
为了陪牛红梅上医院,我向班主任请了三次假。但是每一次走到妇产科门前,牛红梅都改变主意,像逃避瘟疫一样从医院逃出来。而每一次逃出来,她嘴里总是不停地说我再也不来了,我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她开始在家里缝制小孩的衣裳,似乎是铁了心肠要把这个小孩生下来。她问我,你说小孩生下来以后,给他取个什么名字?我说你不能把她生下来,除非你给他找个父亲。她说我已经决定了,无论是男孩或女孩,我都给他(她)取名牛爱,你说牛爱好不好?我说好是好,但你必须结婚,必须给孩子找一个父亲。牛红梅满脸惊讶,结婚?谁会跟我结婚?我说你可以试着找一找,你的长相是你的优势。牛红梅说你这个主意不错,现在我们分头出去找一找,看谁愿跟我结婚?谁愿做你的姐夫。我说到哪里找去?她说你到你的学校找去,我到街上去找一找。
我挎上书包,往学校去。我认真观察兴宁小学的每一位单身老师,对他们进行仔细地筛选和考核,发觉只有体育教师杨春光配得上我的姐姐。他身高1.7米,体重75公斤,五官端正,头发自然卷曲,喜欢打篮球。我对他突然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好感,决定放学之后,把杨春光的情况向牛红梅作详细的汇报。
放学回到家,牛红梅还没有下班,牛青松也没有回来,我像一个孤儿站在门口,等待亲人。我看见夕阳微弱的光线打在我家的门板上,薄薄的尘土笼罩着骑自行车的人们。一根水泥电杆横卧在马路边,前面不远处,工人们正在拆一座旧楼房,喊声和哨子声此起彼伏。终于我看见牛红梅提着一网兜蔬菜朝家里走来,她的旁边跟着一位身穿绿衣裤的小伙儿,一看就知道是一位邮递员。邮递员推着一辆自行车,他跟牛红梅不停地说着话,不时还仰头大笑。我想牛红梅一定为我找到姐夫了。
临近家门,我才发现邮递员长得十分丑陋。他的鼻子出奇地大,像一片肥肉向两边展开,而他的眼睛却像黄豆那么小。他的额头上有巴掌那么大一块没长头发,看上去充满智慧。牛红梅说这是曹辉,我的同学。这是我弟弟,牛翠柏。曹辉支起自行车,点头向我问好,还在我的头上拍了两下。
牛红梅叫我跟曹辉聊天,她要下厨房做饭。曹辉说红梅,你的弟弟长得好漂亮,你们牛家的人个个长得像演员。牛红梅说是吗?曹辉说你知道吗,高一的时候,我们班有一半的男生都想跟你谈恋爱。牛红梅得意的笑声响彻厨房、客厅。牛红梅说可是现在,却落得个红颜薄命。曹辉说我就属于想跟你谈恋爱的那一类。牛红梅说那现在就谈吧,你说怎么个谈法?曹辉跌跌撞撞地跑进厨房,说我来给你打下手。
第二章(8)
曹辉洗菜,牛红梅掌勺,厨房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填满。他们的语言像一种气体,冲击厨房的墙壁,厨房像一只鼓胀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爆炸。但只一会儿工夫,气体开始泄漏,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松散。他们在争论一个问题。曹辉说如果不打掉这个孩子,肯定会影响将来的生活,甚至会影响我们的感情。牛红梅说你说得多么轻巧,他(她)毕竟也是一条生命,因为你看不见他(她),所以你说得那么轻巧。曹辉说你一定要坚持你的观点,我们就没法谈下去了。牛红梅说曹辉,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一照,如果不是因为我怀上孩子,我会跟你结婚吗?曹辉气急败坏,从厨房冲出来,他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淡墨,眼睛里冒着火。他说外表美不算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这是我们的班主任冯绍康说的。牛红梅手拿勺子,靠在厨房的门框上,说曹辉,真的生气啦。曹辉气冲冲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牛红梅追了出去。牛红梅说你吃完饭再走吧,曹辉,我求你吃一顿饭,行不?曹辉说我还有点急事。牛红梅说老同学,吃一顿饭算不了什么,又不是非要跟你结婚不可。牛红梅拉住曹辉的自行车后架,不让他走。曹辉把牛红梅的纤纤十指一根一根地从自行车后架上掰开,然后骑上自行车义无返顾地走了。我和姐姐牛红梅目送着这个丑陋的小气的热爱心灵美的差一点成为我姐夫的人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他自行车的铃铛声像街上甜饼的气味,敲打着我的鼻子。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牛青松,预感到他正在脱离我们,猜想他已和宁门牙打成一片,其它情况不详。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塞进我家门缝的一张纸条,才知道他被学校开除了。我拿着朝阳中学发给他的通知,到他可能出现的场合去找他。最后我发现他和江山、刘小奇在宁门牙家打麻将。我把纸条递给他,他的目光在纸条上轻轻滑动一下,双手便按捺不住愤怒,把纸条撕得稀巴烂。他说我早就不想读了。我问他不读书干什么?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说干什么?打麻将、打架、谈恋爱什么不可以干。翠柏,别浪费时间了,跟我们一起干吧。只要你跟着我干,你至少可以提前十年享受美好的生活。宁门牙说这叫提前登上历史舞台,康熙八岁做了皇帝老子,我们比他差远啦。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我转身欲走,突然听到卧室里有人叫我小鬼。宁门牙说老爷子要拉屎,你去给他打点一下。我走进卧室,看见一位老人躺在床上,他的身子覆盖着一床薄薄的军用棉被。他说小鬼,不用害怕,到我身边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为红军送鸡毛信了。他从被窝里伸出他干枯的手臂,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说爸爸呢?我说死了。他说怪不得没人管教他们,我猜想跟宁门牙打麻将的这群孩子,肯定是不缺爸就是缺妈的孩子,是没有人管教的孩子。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管一管他们?他说我的腿残废了,不能走路了,拉屎和撒尿都依靠他们,我的话就像他们的耳边风。你知道吗?他们成天赌博,钱全是偷来的。你去派出所告他们,让公安把他们全抓进笼子里去。我说我不敢。他说小鬼,勇敢一点,不要害怕,如果我能行走,他们早挨抓了。我说你可以叫阿姨去报案。他说你阿姨生怕她的宝贝儿子挨抓,她把孩子宠坏了。我告辞老人,说我害怕。他恨铁不成钢地闭上眼睛。宁门牙看见我走出卧室,说老爷子拉屎啦。我说拉啦。宁门牙说你打点好啦?我说好了。宁门牙说回去告诉你姐,等我一到结婚年龄,就跟她结婚。我说好的。
我怀揣着三张姐姐的照片上学,想在适当的时候把它们介绍给杨春光。我知道杨春光的宿舍里贴着许多演员的巨幅照片,床底下有三只皮篮球,抽屉里有一本大相册。一副哑铃躺在他的门角,挂在窗口边的那把长剑发出寒光。我怀揣姐姐的三张照片走进他的宿舍。他说牛翠柏,篮球在床底下,你自己拿。我说我不是拿篮球的,我想跟你玩个游戏。他说什么游戏?我说你从你的相册里选出三张姑娘的照片,然后我们比一比,看谁手上的姑娘漂亮?他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哟嗬声,手在相册里搜寻着。他说这张怎么样?他先丢出一张照片。我说不怎么样。我把姐姐的一张全身照片压在那张照片上。他的眼睛发出嗖嗖的响声。他似乎是不甘心失败,双手快速地翻动相册,又拉出一张女孩子的照片,说这张绝对压过你的那张。我又丢出一张姐姐的半身像,姐姐含情脉脉,一条粗壮的辫子从她胸前划过,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杨春光的嘴里发出啧啧声,问我这是谁的照片,口袋里还有没有?他把手强行伸入我的口袋,掏出姐姐的那张大特写,姐姐迷人的酒窝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沉默,目光死了一般,僵硬在照片上,一丝口水从他的嘴角缓慢地流出,灌溉他的下巴。他说是谁?她是谁?我说她是我姐姐。他说结婚没有?我说没有。他双手开始抓挠他的脑袋,仿佛要从脑袋里抓出点馊主意来。他征求我,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我说姐姐要先看你的照片。
我用姐姐的三张照片换取三张杨春光的照片。姐姐看到杨春光的相片时,眉头打结,捏在她手里的茶杯当啷落地,她像遭遇木棒突然打击,右手捂着额头,身子前后晃动,而她的左手不停地在空气中抚摸着,终于摸到一张椅子。她站稳了,模糊的眼睛渐渐地明亮。她告诉我她感到头重脚轻,怀孕的人都有这样的反应。但很快就发现姐姐不能自圆其说,往洗衣盆里放洗衣粉时,她把一包满满的洗衣粉都洒进盆里,而且在洗衣粉洒完之后,她的手仍然捏着空袋子发呆。我说姐姐,你怎么了?她仿佛大梦初醒,停在半空中的手臂和紧闭的嘴巴像有一根线的拉动,开始找回失去的动作。她说我该怎么办?是打掉孩子呢还是把孩子留下来?我说如果你想跟杨老师结婚,就得打掉孩子。她的眉毛往上跳动,面带惊讶,说你怎么这么残酷,你才11岁,怎么这么残酷?我说我是为你考虑。
第二章(9)
姐姐在孩子和杨春光之间犹豫着。她带着杨春光的相片敲开了江爱菊伯妈的门。江爱菊说傻姑娘,你没有结婚养什么孩子?你知道没有爸爸的孩子将来会多艰难,赶快去帮我把孩子打掉。江爱菊几乎是在命令牛红梅。而在牛红梅征求意见的时间里,杨春光每一天都把我叫进他的宿舍。我发现牛红梅的照片被他整齐地压在书桌的玻璃下。杨春光说你姐姐愿不愿见我?我说她需要一段时间。杨春光说我几乎天天都在拿放大镜看这些相片,发现你姐姐的皮肤十分细腻,脸上找不出一颗斑点,但在她左边耳垂下有一个极为细小的凹坑,大约有针尖那么大。
我撩开牛红梅的头发,把她的左脸摆到灯光下。我说姐姐,你的左耳垂下是不是有一个针尖大小的凹坑?牛红梅说没有,谁告诉你的?我的脸上没有什么凹坑。我说是杨老师告诉我的,他每天拿着放大镜看你的相片。像有一堆火在牛红梅的脸上燃烧,甚至燎原到我抚摸着她左脸的五根指头上。我说姐姐,真的有一个小凹坑,在这,我终于找到了。牛红梅双手捂着她发烫的左脸,走到穿衣镜前,说这算什么凹坑?只针尖那么小,我天天在镜子里观察我的脸蛋,观察了十几年,都没有发现它。我说还是杨老师看得仔细。牛红梅说杨老师他怎样,想不想见我?我说想。牛红梅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吧。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牛红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她拉着我的手站在十字街口,眼睛扫瞄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似乎下定决心要在人流中找到一个答案。但是人流匆匆,没有谁舍得把目光落到我们身上,他们的目光十分有限,他们没有富余的目光。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终于发现一位昔日的朋友,她举起右手朝马路的那一边不停地挥动,嘴里叫着小谢小谢。小谢横过马路,拉着牛红梅的双手,说哎呀呀哎呀呀,牛红梅你这个死鬼,我还以为你出国了呢。我们差不多三年没见面了,你都忙了些什么呀?有没有工作?在什么地方上班?怎么?这是你弟弟,读几年级了?长得真不错。哎呀呀哎呀呀,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牛红梅说小谢,我怀孕了。小谢脸一沉,嘴巴张得有乒乓球那么大。小谢说你结婚了?牛红梅说没有。小谢说那就赶快结婚。牛红梅说跟谁结?小谢说孩子的父亲呀。牛红梅说孩子没有父亲,他们都不承认,都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小谢说那就赶紧处理掉。牛红梅说小谢,感谢你给我出主意,你先走吧,我还得问其他人。小谢摆摆手,说那我走啦。
我跟牛红梅在十字街口站了大约一个小时,她先后拦住小谢、张秋天、李天兰、王小妮征求意见。她不断地向她们诉说她的遭遇,她们表示同情,并象征性地掉泪。我说姐姐,回去吧。牛红梅说她们的意见几乎一致,都说要把孩子处理掉,看来,我只好如此。翠柏,她们的意见怎么那么一致呢?好像她们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说她们是在为你的将来着想。牛红梅说那好吧,明天你陪我去医院,但这事不能让杨春光知道。
妇产科医生黄显军为牛红梅检查完毕,拍了拍牛红梅的腹部,说你最后一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牛红梅说出一个日期。黄医生说恐怕你得住院。牛红梅从床上坐起来,说为什么?黄医生说因为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现在不能刮宫,要引产。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这种事情不能超过三个月。
牛红梅看见黄医生手里的针头渐渐地变长,她的身体正在长高,手臂也在变粗。牛红梅看见的物体全都放大了两倍。那根长长的针头刺入牛红梅的子宫,牛红梅发出一声惊叫。她想刽子手的屠刀已经举向她的孩子。她感到子宫里一阵拳打脚踢,钻心的痛由子宫波及全身。她像一个临产的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说我错了,我再也不跟男人睡觉了。
当牛红梅醒过来时,她看到守候床头的我。牛红梅说翠柏,牛爱长得漂亮吗?我说不知道。牛红梅说也许他(她)还没有脸蛋,还没有手脚,但他(她)已经懂得动弹了。牛红梅嘴角一撇,双目紧闭,泪水和哭声同时产生。她用双手捂着日渐消瘦的面孔,肩膀不停地抽动着,说牛爱啊牛爱,我亲亲的牛爱!
每天,牛红梅只给我一元钱。我要把这一元钱掰成几瓣来使用,要用它来买菜,用它来乘公共汽车。我很想买一只鸡,给牛红梅补补身子,但是我没有钱。一天中午,我撬开了牛红梅装钱的抽屉,怀揣几张崭新的钞票,到市场买了一只公鸡。我用半个小时杀死公鸡,一个小时扒光鸡毛,四十分钟炖出一锅鸡汤。当我把鸡汤送到牛红梅床头时,牛红梅的鼻子抽了两下,说这么香的鸡汤,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说不是的。她似乎不相信,便用她的右手指掐她的左手臂,掐着掐着她的眉头舒展了,说真的,是真的。她从我手上抢过鸡汤,往嘴里灌,喉咙发出嚄嚄的响声,鸡汤溢出嘴角。突然,她的所有动作都凝固了。她把头从饭盒里昂起来,说你哪来的钱?我说从你抽屉里拿的。她把饭盒掼到床头柜上,兴奋的脸变成愤怒的脸。她说你是小偷,你怎么和牛青松一样,那么让我失望。你把钱乱花了,这个月拿什么生活?我说我想让你补补身子。她说我的身子不要紧,过几天就恢复,可是钱一花掉,怎么也要不回来,你呀你……这鸡汤我不喝了,一想起那些钱,我就喝不下去。你喝吧。我说我好好的身体,喝什么鸡汤。
第二章(10)
我们都沉默着,看饭盒里的热气袅袅地升腾,它们带着清香带着营养爬上窗台,飘出窗外。沉默好长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说你也能杀鸡?我说我杀了几刀,它都不死。它轻伤不下火线,带着鲜血在厨房里扑腾,到处留下它的脚印。我关上厨房的门,想让它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再拔它的毛。但是它的生命力特别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等我打开门它又从地上飞起来。最后我不得不举起刀,咔嚓一下,把它的头砍了。牛红梅捧起饭盒,喝了一口鸡汤,然后哈哈大笑。她把饭盒递给我,说你也喝一口吧,钱算什么东西,喝!我喝了一口,又把饭盒推过去。就这样,我和牛红梅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发出笑声。同室的产妇说,红梅呀,你的弟弟真好。
我捧着那个喝空的饭盒往家走。夜色已彻底地征服了城市,长青巷散落恹恹欲睡的灯光。自行车的铃铛发出凄凉的声响,从远远的那边传过来,又从我的耳边擦过。这样的夜晚,我的脚步像被一件重物拖着,害怕回家。我想父亲已睡在土里,母亲正陪着金大印,牛红梅躺在医院,牛青松不知在哪里。他们像长满羽毛的鸟,纷纷飞离旧巢,而我,今夜却要独自睡在巢里。我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一个硕大而且重量级的巴掌突然落到我的右肩上,仿佛从天而降的夜鸟。我惊叫着从门边跳开,看见杨春光站在我的身后,他的两只眼珠一闪一闪,像深夜里猫的眼睛。
杨春光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你上哪里去了?你姐姐呢?我说她病了。他马上变得焦急不安,抓住我的手臂,命令我带他去见牛红梅。我说不是她病,是妈妈病了,她在医院看护。他说别骗我了,牛翠柏,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出你在撒谎。我有一种预感,一定是她病了,快告诉我,她生了什么病?我说我没撒谎。他在客厅里踱着方步,双手不停地搓动,十根指头六神无主。突然,他用手掐住我的耳朵,一股疼痛闪电似地流窜我的全身。他说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她住在哪个医院?我必须见到她。我咬紧牙关,说不知道。他的手稍微往上一提,我的耳朵快被他扯裂了。他板着面孔再次逼问姐姐的下落。我想我不能告诉他姐姐引产的事,如果他知道,就不会对姐姐感兴趣了。我用痴呆的目光盯着他的目光。他说你还充当好汉,我看你招不招?他的手又往上提了一点,我的耳朵再次被拉长。我踮起脚跟,全身的重量系于一只耳朵,汗珠豆子一下子从我的额头滚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看着他开合的嘴唇,像看一部无声的电影。我的耳朵暂时失去听力,牙关愈咬愈紧,几滴生动的眼泪滚出我的眼眶,无数革命的先烈和英雄闪过我的脑海。
杨春光从我的嘴里得不到什么口供,终于松开手,我的耳朵又慢慢地缩回我的耳根。他说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找到她。我把本市的医院找遍,就不相信找不到牛红梅。他拉开门冲进黑夜。
第二天中午,我捧着盛满饭菜的热气腾腾的饭盒,去医院给牛红梅送午饭。推开病房的门,我看见杨春光坐在牛红梅的床头,他正在喂牛红梅喝汤。
杨春光告诉我,昨天晚上我离开你后,就直奔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从一楼找到四楼,护士们都说病房里没有姓牛的病人。当时我看了看手表,才九点钟。我不想这么早回去,渴望见到你姐姐,发誓今夜一定要找到她。出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径直往西走。你知道,西边是省医院。我从内科病房问到外科病房,始终没有牛红梅的消息。可以想象,那时我有多么灰心。我分析,牛红梅住省医院的可能性极大,因为她是省医院制药厂的职工。可是整幢住院楼我都问遍了,值班的护士们不是对我摇头,就是对我翻白眼。
我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走出住院大楼,想今夜要见牛红梅是不太可能了。这么伤心地想着,我回过头万般留恋地望一眼楼房,楼房里灯火通明。我对着楼房喊牛红梅,喊到第三声时,二楼的一扇窗子推开了,一个女人伸出头来说谁在喊牛红梅?我说是我。她说你是谁?我说是牛红梅的朋友。她说你上来吧,她就住这里。我像一位短跑运动员朝着目标冲刺,很快就发觉跑进了妇产科,这是我在寻找牛红梅的时候,惟一没有询问的科室。我没有想到,她会住进妇产科。
当我走进她住的病房的时候,她的目光先是一亮,然后像一盏熄灭的蜡烛慢慢变弱。她说你是,你是杨春光。我朝她点头。她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是自己找来的。她说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见面。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这样我找到了你姐姐。
经牛红梅批准,杨春光从我手上获得一把牛家的钥匙,从此他可以自由出入牛家。为了照顾牛红梅,杨春光耽误了许多课程。校长刘大选问他,杨春光呀杨春光,你是要事业还是要爱情?杨春光说生命诚可贵,事业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晚上,杨春光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整夜地失眠,向我打听牛红梅的轶闻趣事,问牛红梅最喜欢吃的食物。深更半夜,他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要我协助他装扮我家的客厅和门楣。他反复强调不要告诉牛红梅,等她出院的时候,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为了这些让牛红梅意外惊喜的工作,我的双手沾满油漆和浆糊,杨春光则多次从两张重叠的椅子上摔下来,把膝盖都摔破了。
第二章(11)
终于等到牛红梅出院的日子,杨春光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他当车夫,我和牛红梅坐在靠椅上,三轮车徐徐驰向街道。他的肩膀无比宽阔而厚实,像遥远的地平线,在我们的眼前晃动、起伏。他把三轮车踩得飞快,铃铛声像一串欢快的音乐滑过街道。许许多多的行人侧目仰望我们,我们像幸福的王子和公主。车速渐渐地减慢,杨春光回头望我们一眼,咧开嘴角送给我们一个笑容,然后又拼命地蹬车子再次飞起来。他的汗珠子像金色的黄豆,洒落到马路上,衣服被汗水湿透。
车子停在我家的门口,牛红梅首先看到油漆一新的门板,然后是门板两边的标语。左边写着:热烈祝贺牛红梅出院!右边写道:欢迎牛红梅凯旋!跨进大门,牛红梅的头部碰出叮当叮当声,她看到门媚上吊着一串风铃。客厅的四壁,贴满了大幅的电影宣传画,李玉和、李铁梅、杨子荣、沙奶奶、小常宝全都睁大眼睛,从墙壁上俯视牛红梅。牛红梅在众目睽睽之下,搂住杨春光,在他湿漉漉的脖子飞快地咬了一口。笑声像清脆的鞭炮,噼噼叭叭地炸响。杨春光用手捂着刚被牛红梅咬过的地方,心潮起伏浮想联翩。
几天之后的傍晚,一位肥胖的女人走进我家。她坐在椅子上喘了好长时间的气,才开口说话。她说杨春光在不在你们家?牛红梅说不在。你是谁?找他干什么?她说我是杨春光的妈,知道你们家目前困难,这是一千块钱,你收下吧。牛红梅说我干吗要收你的钱?她说请你不要毁了杨春光的前途,他现在不宜谈恋爱,国家已经恢复高考,杨春光还要考大学,现在不能谈恋爱。牛红梅说谈恋爱并不影响高考,有的人结婚了还可以读大学。杨春光的母亲拍了拍钞票,又开始喘大气。她说我的心脏不太好,你们不要惹我生气,不管怎样,我不赞成你们结合。你们门不当户不对,何况在这之前,你还有过两个男朋友。牛红梅说你把钱拿走,如果杨春光同意,我马上和他分手。肥胖的女人从椅子上艰难地站起来,她身上的那些肉像灌了水一样左右晃动,整个身子像一个大大的水袋。她抓起桌上的钱,塞回衣兜,说这样就好,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牛红梅和杨春光并没有因此而中断往来,他们像浇上汽油的干柴,熊熊燃烧着他们的激情。有好几次,他们被杨春光的母亲堵在杨春光的宿舍里。杨春光的母亲对着上晚自习的学生们喊,同学们,你们快来看,这就是你们的老师杨春光,他不学无术,不求进步,年纪轻轻却谈上恋爱了。他哪是我的儿子,他是地痞流氓!现在被狐狸精缠上了,连他老娘的话都不听了。当杨春光母亲的骂声响彻校园的时候,杨春光和牛红梅就像两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宿舍的角落。他们既不开门,也不反抗,等外面的人骂累了,从学校撤退之后,他们才悄悄地溜出来。久而久之,骂声成为他们恋爱的背景音乐,他们在音乐声中那个。他们甚至觉得这样更刺激,更富有挑战性。杨春光说现在如果没有我妈的骂声,我会感到索然无味。
一天下午,杨春光的母亲撬开了杨春光的宿舍,砸烂杨春光的几面镜子,并从他的抽屉里搜出一沓相片。那天下午,兴宁小学的全校老师正在会议室里开会。杨春光的母亲高举着一沓相片闯入会场,把正在讲话的校长刘大选推开,然后站在主席台上。她扫视全体教师,清理一下嗓音,说我来说几句。刘大选返回主席台,拉住她的手,说田波同志,你不能这样,我们现在正在开会,你出去吧。田波同志把手一甩,说老师们,你们大家看,这是杨春光和牛红梅拍的相片。这是些什么相片呀?简直是黄色录像。他们拥抱、接吻,甚至穿三点式。作为人民的教师,杨春光怎么能够这样?而作为杨春光的领导,刘校长,你为什么不管教他,为什么不阻止他们恋爱?刘大选说恋爱自由,自由恋爱。田波同志,请别干扰我们开会。
兴宁小学全体教师看见田波同志把那些相片一张一张地举起来,杨春光和牛红梅的幸福瞬间从他们的眼前一一晃过。健美的大腿、丰满的乳房、发达的肌肉、疯狂的拥抱和接吻,像磁铁一样吸引众人的目光。田波同志举起最后一张相片时,像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脸色突然由红变青,身子变成虾状。她用双手捂住胸口,在主席台上挣扎着,最终倒到地板上,那些相片像风中的落叶覆盖她的身体。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座,田波死于主席台。
四位身强力壮的老师把田波抬上救护车。杨春光已不知去向,他在他母亲发言到一半的时候,就低头溜出了会场。等他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他母亲已躺到太平房里。牛红梅陪着杨春光守灵。夜半三更,他们都感觉到冷,于是,他们在太平房里拥抱。他们突然觉得他们的拥抱枯燥无味,像是缺少了一项重要的内容,想来想去,他们才想起缺少的是杨春光母亲的咒骂声。
刘大选把那些散落的相片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装到他的衣兜里。闲着没事的时刻,他就从衣兜摸出相片来仔细地欣赏。一张相片有时他能够看上一个小时。刘大选基本上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他不抽烟、喝酒、打牌,现在他把看牛红梅的相片,当作惟一的业余爱好。有时,他和杨春光在校园里相遇,他想把相片还给杨春光,但犹豫了一下,他仍是舍不得奉还。他让相片躺在他的衣兜,感到无比充实。直到有一天,杨春光向他索取相片,他才依依不舍地从衣兜里掏出来,递给杨春光。他说有一张我留下了。杨春光说哪一张?他说三点式那张。杨春光说你留下它干什么?他说时不时看一下。杨春光说她又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干吗看他?你真流氓。他说美是全人类的,你看真的,我看假的,嘿嘿。刘大选满脸淫荡之色。
第二章(12)
后来,牛红梅在清理相片时,发现少了一张。在她再三追问下,杨春光才告诉她实情。牛红梅说现在,我怀疑你是否真心爱我,一个爱我的人是绝不会允许我的三点式落入别人之手。杨春光说他是校长,是我的领导,我拿他没办法。牛红梅说那我去跟他讨回来。杨春光说千万别这样,为了爱你,我已经失去了一位亲人,难道你还要我失去工作吗?牛红梅没有把自己的观点坚持到底,她的那张相片流落校园。
牛红梅是一只受过惊吓的鸟,她对目前所获得的爱情常常表示怀疑。在她的梦中,杨春光多次背叛她,和别的女人混在一起。每一次做到这样的梦,她就会惊叫着从床上坐起来,向我重述梦境。她说那是一条清得不能再清的小河,河滩上有牛和拖拉机还有大客车,许多人都下到河里去洗澡,我也下去了。河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赤身裸体,他们的体形千姿百态。但是洗着洗着,我发现杨春光不在人群里。我从河里走到岸上,对着树林里喊杨春光。树林里没有杨春光的踪影。我爬上大客车,客车的座位都空着,只有最后一排的长凳上有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男的是杨春光,女的是我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人。翠柏,你猜那个女的是谁?我说是你的同学?牛红梅摇头。我说是小谢?牛红梅说不是,她不是我们身边的女人,是电影《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他们看见我,忙从凳子上爬起来。他们不仅不感到羞耻,反而笑我没穿衣服。你给评评理,这是怎么一回事?
牛红梅愈说愈愤怒,她牙齿紧咬,双拳紧握,仿佛要跟谁拼命。我说这不过是一场梦,它不是真的。牛红梅说它分明是真的,甚至是彩色的。我担心杨春光不是爱我,而是同情我。明天,我要考一考他。
第二天晚上,牛红梅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张考卷,发给杨春光,并要求杨春光在半个小时把试题做完。考卷内容如下:
爱情测试
①当你的母亲和恋入同时跌入河中,你先救谁?
答案:a.母亲() b.恋人() c.同时救两人()
②当你和恋人在密林里约会时,有一持刀歹徒朝你们走来,你该怎么办?
答案:a.逃跑() b.搏斗() c.投降()
③当你的恋人移情别恋时,你希望你的情敌长相如何?
答案:a.一般() b.英俊() c.丑陋()
④你希望恋人的经济状况怎样?
答案:a.好() b.无所谓() c.差()
⑤当你有好消息需要告诉恋人,而你此刻又不能离开办公室时,你选择什么方式传递消息?
答案:a.写字条托人转交() b.等下班后告诉() c.打电话()
⑥你希望你的恋人政治面貌怎样?
答案:a.团员() b.党员() c.非党团员()
⑦你希望你的恋人美在何处?
答案:a.相貌美() b.心灵美() c.语言美()
⑧你喜不喜欢你的恋人有异性朋友?
答案:a.喜欢() b.不喜欢() c.无所谓()
⑨你崇拜谁?
答案:a.商人() b.艺术家() c.政治家()
⑩你喜欢什么人种?
答案:a.黑色() b.黄色() c.白色()
不到十分钟,杨春光便做完了考卷。他把考卷交给牛红梅,牛红梅拿着它躲到卧室里去评分。杨春光忐忑不安地坐在客厅里,等待最后的结果。随着一声惊叫,牛红梅破门而出,她左手拿着试卷,右手拿着杂志说,书上说选择10个b“最爱”,7至9个b是“爱”,5至6个b是“一般的爱”,1至4个b是“不爱”。春光你一连勾了10个b,这说明你最爱我。春光,如果我和你母亲同时跌入河中,你真的会先救我吗?杨春光说我母亲刚死,她不可能跟你同时跌入河中,永远不会。牛红梅说今夜,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