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锻炼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锻炼-茅盾
锻炼一
三叉路口突然挤住了。八成新的一辆“奥斯汀”,困在人力车和塌车的一群内,司机先生拚命揿喇叭,歪戴着鸭舌帽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睁圆了的一对眼睛望着后面,嘴里嚷着:“喂,喂,你这赤老……眼睛瞎了么?”“奥斯汀”本来自南而北,现在它想“打倒车”,折而向西。紧挨着“奥斯汀”的屁股的,是两架人力车,苏子培坐着左首的一架,罗求知在他的右边。一架塌车满堆着衣包、箱笼、不成套的家具,锅子、水桶、瓦罐,甚至旧式的蓝花瓷便壶,——堆的那么高,显然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财产,像一座小山;这“小山”的尖顶是一只网篮,摇摇欲坠,威胁着那高贵的“奥斯汀”。司机先生的大发脾气,一半为了他的“奥斯汀”竟也不能不和人力车之类同样受挤,一半也是为了那网篮。但是,他的喝骂,在这纷乱嚣闹的场合,发挥不出预想的威力。满头满脸油汗的两个塌车夫不慌不忙地揩着汗,他们差不多就站在司机先生的鼻子跟前,可是连正眼也没朝他看一眼。
塌车遮断了视线,苏子培看不见他的朋友陈克明教授。他望一下旁边的罗求知,随口问道:“看见陈先生么?”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端坐在车上,两眼瞅着天空的白云,正在出神,猛听得苏子培的声音,就很有礼貌的把他那可爱的红得发亮的嘴唇微微扭动一下。苏子培当然听不清他的回答是什么,事实上罗求知不但没有听清他这位姨丈的问话,他根本就没有作答。
抓住了罗求知整个心神的,还是他那姨妹从昨天下午起所遭遇到的“不愉快事件”。这一句表面上颇为“得体”,但实在使得受者啼笑皆非的外交词令,一小时前从某某司令部某某处的王科长嘴里出来以后,就给罗求知一个很不寻常的印象。去年学生爱国运动中他得到的经验:官方的词令愈好听,行动就愈恶毒。他很同意陈克明教授的看法:这五个大字,“不愉快事件”,暗示着苏小姐辛佳的案件内容复杂,也许凶多吉少。
苏小姐昨晚没有回家。今天早上,苏子培从伤兵医院回来,接到苏小姐的同学严洁修的电话来找她,这才着了慌。上海战争爆发后,公共租界每晚十一点就戒严;苏小姐赶不及回来实用主义者刘易斯所提出的理论。接受了康德的先验论,把,而在严公馆借宿的事,也有过不止一次了。昨晚她既不在严公馆,到哪儿去了呢?苏夫人担心的,是女儿屡次说起要和什么慰劳队上前线去看看,也许昨晚上她竟偷偷地这么做了,而且遇到了危险。但苏子培却联想到别的一些可怕的事。他安慰了夫人几句,便找到了陈克明研究对付的办法。他们两个,后来又加上罗求知,奔波了大半天,到一打以上的机关都问过了,终于是某某司令部的“优待室”承认有这个人。
三十多分钟的不得要领的谈话中,他们却听到王科长称之为“不愉快事件”至少有七八次。
罗求知从第一次听到这五个字起,就在研究那可能的最好与最坏的涵义。现在,他端坐在车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还在吟味这五个字。
苏子培却不把这五个字看得怎样神秘而重要。不得要领的三十多分钟引起的忿懑之心,现在也渐渐平下去了。甚至他要求和女儿见一面而也被“有礼貌”地拒绝,现在他也无暇计较了。此时他唯一的愿望是立刻到家,立刻把苏小姐的衣服、被窝、牙刷、牙膏、面巾等等,送去“优待室”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编入《毛泽东选集》第3卷。,——
这是三十多分钟谈话后所得的唯一结果。
然而,真不凑巧,偏偏在这三叉路口挤住了。
纷乱和嚷骂的潮头此时略见低落。反正大家都不能动,吵也没有用啊。“奥斯汀”的那位司机先生也不再狂揿他那只喇叭。刹那间,这挤住了的三叉路口几乎可以说是异常肃静。远处来的炮声也隐隐然听得清了。白云悠然浮动。路角高楼上有一面“星条旗”死洋洋地缩成一堆。三叉路的行人道上站着许多人,都望着路北,一边望而为恶。情以适“中”为要。收入《昌黎先生集》。,一边在交头接耳谈论。一个巡捕来了,他帮同原有的巡捕,拦住了从西面来的一群难民,这都是些挑担子,背包裹,扶老携幼的乡下人,他们来自上海附近的乡村,昨夜敌人的炮火把他们的家毁了。另外一个巡捕挥着棍子,催促那北面来的车辆赶快走。这是卡车、人力车,乃至牛头车,混合的破破烂烂的一群。当这一群过来的时候,人丛中突然又起来了嘈杂的惊呼声。“血啊!”这二字像一支尖针,直刺入苏子培的神经。这时一架人力车正从那“奥斯汀”旁边缓缓而过,像一束枯萎的花覆在车上的,是看不见面部的一个绯红旗袍的少妇,旗袍上一大滩血渍,还没有干。苏子培正在惊骇,又看见紧跟在那架人力车后面的,却是一部卡车,车上横七竖八,男、女、老、小,长袍短褂的、赤脚草鞋的,约莫有十来个;苏子培那有经验的医生的眼睛仅那么一瞥,就知道这一车的都已经断了气了。
这时候,“奥斯汀”动了,“奥斯汀”旁边的那座小山似的塌车也动了,苏子培坐的人力车自然也跟着在动了;可是苏子培都不觉得。他的眼望住了那继续鱼贯而来的载着受伤者的各式车子;他屏息默数受伤者的数目,然而使他惊骇万分的,却不是伤者数目之多而是其中妇女和小孩子特别多,并且他们十分之八九显然都是受人践踏而致伤,也有被车轮辗伤的。
苏子培惘然望着,心头沉甸甸地越来越难过;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终于成为漆黑一团。他下意识地举手向眼上一按,扑索索地随手掉下了几滴眼泪。
“子培,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子培定神一看,陈克明教授的车子已经在他旁边,后面是罗求知。原来他们离开那纷乱可怖的三叉路口已经相当远了。
苏子培摇了摇头,随口答一句“谁知道呢”,眉头便皱起来了。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会儿以后,那挂在春明里口的“苏子培医寓”的搪瓷牌子已经望得见了。苏子培扭转身,对后面车上的罗求知说道:“阿求,回头姨妈问起辛佳的情形,还是拣她喜欢的话骗骗她罢。”
“嗯,可是我们要给辛妹送衣服去呢,姨妈见了问这是干什么,可怎么回答?”
“不要让她看见啊。我叫阿金悄悄地收拾,不让她看见。”
苏子培说着又朝陈克明看了一眼。陈克明点着头微笑。他知道苏太太疼爱这女儿,并且苏太太也受不得刺激,她的心脏不太健康。
他们在一对黑油的铁门前下了车,罗求知抢前一步,去按电铃。开门的正是女仆阿金,老当差根宝却躲躲闪闪缩在后边。
阿金满脸惊慌,劈面就叫道:“啊哟,老爷,大小姐没回来么?太太又打坏了,打伤了……”她觉得老根宝在后面拉她的衣襟,就把话头缩住,侧着身子让苏子培他们进去。
苏子培他们三人都呆住了。
老根宝吞吞吐吐说:“严仲平严老爷来的电话。……太太是开了午饭出去的。严老爷说,已经送太太进了医院……”
“哎!”苏子培只喊了这一声,就跑进大门去了。
进了大门是一个小院子,正面两间,一间是苏子培的诊病室,一间是客厅(也作为病人候诊室用的),这两间的向着院子的门儿通常都关闭,另走右首的通客厅的侧门。今天不知为什么,客厅的向着院子的半截玻璃门开得直挺挺的,然而苏子培好像没有看见,依然绕道走侧门;在侧门前的台阶上,他还绊了一跤。
陈克明和罗求知进了客厅,便听得苏子培在后面楼梯头打电话,“喂,喂,”的呼声有些发抖。这不幸的袭击太突然了,陈克明也觉得心里乱糟糟。罗求知一会儿走出客厅去听苏子培打电话,一会儿又走回来,站在窗前仰头遥望。
端进茶来的时候,阿金便成了质询的对象。
阿金不像刚才那样慌慌张张了,但她也不知道这不幸事件的前因后果。她只说:“严老爷自己也差一点儿吃着了炸弹。
太太运气好,刚刚碰到了严老爷。”
罗求知松了一口气,似乎放了心了,他很有把握似的对陈克明说:“苏太太呢,大概没事,”语气一顿,忽然转换了话题,而且两眼灼灼带有试探的意思,“可是,辛佳,有点儿麻烦罢。”
“哦。”陈克明漫应着,不置可否。半天来,他对于这位年轻人的太热心于苏辛佳小姐的事,早已感到不耐了;这位漂亮的年轻人在两小时中出了十几个主意,都叫人听了作呕。
然而罗求知不因陈克明之冷淡而失却勇气,他郑重地凑近陈克明身边,低声又说:“不过,也许很快就可以解决,关键在辛佳的态度。那个王科长私下里跟我说……”
“哦!”陈克明突然扬声,便把罗求知的话打断了。陈克明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自顾自走向窗前,心里却又想起刚才他们在那边跟王科长办交涉的时候,罗求知的表现简直有点卑鄙。
罗求知也觉得没趣,还想替自己辩白,可是这当儿,苏子培进来了。他颓丧地在沙发里一坐,不发一言,整个客厅只有苏子培喘息的声音。
“怎样?”陈克明打破了沉寂,转过身来打量着苏子培的神色。
“仲平不在家。问过几家医院,都说没有。”苏子培苦着脸,有气没力地回答。歇了一口气,忽然兴奋起来。“大世界门前马路上掉下了两颗炸弹,死伤可不少。还是自己的飞机呢,出了毛病,闯下这场大祸。荒谬绝伦!”
“啊,出了毛病!”罗求知抢着说,“什么毛病?炸了自己地方,真是笑话。可到底是什么毛病呢?人出了毛病还是飞机?”
苏子培无心议论这件“笑话”,他转眼看着陈克明,叹了口气道:
“现在只有等候仲平再来电话了。倒是辛儿的衣服被盖,得早点儿送去。”
一听这话,罗求知马上自告奋勇,他站起来就一连声唤“阿金”,却又自言自语道:“不,她不知道需要些什么,还得我去收拾。”说着他就离开了客厅。
苏子培又对陈克明说:
“严伯谦今天上午从南京来了。刚才我找仲平,是他接的电话,辛佳的事,我想托他去设法。”
陈克明沉吟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他也无能为力么?”
“不是无能为力,怕的是他不肯!”
“为什么他不肯呢,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
“可是伯谦这人就把这些事情看得比什么都严重!他的三弟季真,去年在北平出了那件事,别人都出来说话营救,他却一声不哼。”
“现在比去年该不同了罢?”
“啊,不同?”陈克明淡淡一笑,亲热地拍着苏子培的肩膀,“你看有哪些不同?要是当真不同了,辛佳为什么要住优待室,而且你要见一面也不许可?”
“可是我以为伯谦本人或许有点不同。”
“未必。”陈克明又沉吟半晌然后说了这两个字,但是也许为了不忍叫苏子培太失望,他又转口道:“不妨托他,且看他怎样表示。”
苏子培又叹口气,焦灼地绕着室内的小圆桌走。边走,边说:“刚才那一会儿,克明,我真有家破人亡之感。当然,这年头儿,家破人亡的多了,加上我苏子培,算得什么?不过,万一太太有了不测,到底为什么呢?辛儿要是不能出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站定了冷冷地笑了笑,“克明,我们今天还要去奔走营救,看人家的嘴脸,趣想越不服气!克明,我真想置之不理,看他们敢把辛儿怎样?看他们坏到怎样一步田地!”
陈克明凝神听着,知道苏子培今天受的刺激实在太多又太重了,应该让他安静;他不和苏子培多说,只点着头道:“对,置之不理。”笑了一笑又加着说:“你不理,我来理。我还你一个辛佳就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子培突然想起罗求知和阿金收拾苏小姐的衣物不知道收拾得怎样了,便转身走到客厅门前,可巧罗求知开门进来了,阿金跟在后边,捧着一个小小的衣包。
苏子培从阿金手里取过衣包来打开一看,就生气地问道:
“怎么只带了一床毛毯?绒线衣也只有一件!该把她的驼绒袍子也带去呀!”
“罗少爷说天气也还暖和,这也就够了。”阿金回答。“不够!”苏子培又把那几件衣服翻了一遍,“西北风一起,这怎么够?”
“姨夫是想得悲观一点,”罗求知赶忙陪笑解释,“不会拖得那么久吧。”
苏子培摇着头,把衣服往阿金身上一推。
罗求知踌躇了一下,然后走近苏子培身边,小声说:“本来,辛妹今天就可以出来的,可是她不肯写……”
“写什么?”苏子培诧异地睁大了眼。
“刚才在那边,王科长私下里对我说过,”罗求知的声音更低了,还偷偷地朝那边坐在窗前的陈克明望了一眼,“只要辛妹写一张悔过书……”
“什么!”苏子培突然大声喝着,脸也青了。“悔什么过?辛佳有什么过要悔啊?去年今天,爱国有罪,现在平津也丢了,敌机遍炸全国各大城市,上海也打了几天了,政府明令全国抗战,还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为什么辛佳干一点抗战工作就犯了罪呢?那么,我在伤兵医院看病也算是犯了罪了!”
苏子培生这样大的气,是从来没有的。阿金和罗求知都望着他发怔。陈克明也觉得意外,他走过来挽住了苏子培的手,拉他去沙发坐下。苏子培怒气未消,嘴唇有点发抖。“悔过?”他大声斥骂,“有过该悔的,是他们,不是辛佳!侵犯了人身自由,还想侮辱人的灵魂,野兽也没有这样凶恶下作的!”
“他们该悔的过,才多得很呢!”苏子培继续说,“祸国殃民,过去的暂且不该,光谈现在,光谈我亲眼目睹的:他们办的是什么伤兵医院……”
苏子培突然顿住,同时站了起来。他听得院子里有人连声叫着“苏老伯,苏老伯,”这声音是耳熟的。接着就进来一位皮肤晒成健美色的女郎,身材不高不低,一对大眼睛,机警中带点天真,使人感到可亲而又使人觉得不可侮。
她一进门就觉出了客厅里的严重气氛,脸上的笑容马上一敛,但立即又笑了笑说道:“我来给苏老伯报个好消息,苏伯母没事,不过小腿上有一点擦伤。”
这位女郎就是严仲平的大女儿洁修,苏小姐的同学;苏小姐近来在严公馆借宿就是和洁修共榻的。
当下严洁修就被包围了。各人都抢着问她,连阿金也不例外。陈克明拍着洁修的肩膀说:“你来得刚好。”罗求知平时有点怕她,也恨她,但现在也亲热地叫她。罗求知心里高兴的,与其说是洁修带来的好消息,倒不如说因为洁修这一来,给他解了围了。
苏子培抓住了洁修的手,激动得声音有点发抖,好像洁修就是辛佳。苏子培一连串问了好些话,最后的一问是:苏太太进的医院是哪一家?
“那我也不知道,”严洁修笑着回答,眼光却溜着阿金抱着的那一包衣物。“反正苏伯母就要回家来了。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苏伯母不愿意住医院,她想家。可不是,家就是医院,再好的医生也赶不上苏老伯。你们这儿的电话也许是坏了,父亲打了两次都没接上。”她一边说,一边钉住了阿金手里的东西看,终于忍不住走过去翻开那包袱,发现了是苏小姐的衣服,就着急的问道:“这是干么?”
苏子培正要回答,严小姐却又望住了陈克明说:“辛佳姊还没出来么?陈先生,你说这是不是‘误会’?季真叔下午打电话找党部质问,好,他们赖得精光!那不是又来耍一套‘自行失踪’了!”
“现在算是有一个地方承认了,”苏子培叹口气说。
“也准许送东西进去了。”罗求知接着说。
“好!就是这一包罢?我给你们送去!”严洁修一边说,一边便伸手去拿阿金怀里的东西。“苏老伯,让我送去,包您妥当!您告诉我地方。”
苏子培还在犹豫,陈克明却已把地址告诉了严洁修。罗求知不以为然,可是也不好说什么。严洁修抢过了那小小的包袱,说声“再会”,就一溜烟走了。
这一切,都来的那么快,苏子培想拦也拦不及。他埋怨陈克明道:
“洁修虽然能干,到底是个女孩子;那些地方,不去为宜。”
陈克明不答,只是微笑。
忽然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直叫到大门外戛然而止。
陈克明拍着苏子培的肩膀说:“子培,太太回来了。这是仲平的车子!我听得出它那喇叭的声音。”
接着便又听见了严洁修的朗朗的笑声。
苏子培和陈克明刚走下客厅的台阶,看见严洁修已经跳到院子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高声唤着:“阿金!阿金!
来扶太太。我们两个人就行!”
然而,已到了发“福”年代的苏太太,况又伤足,两个人是扶她不动的,加上了子培和罗求知,这才把她抬到客厅里来了。
苏太太的脸色灰白,精神倒还不差。靠在长沙发上,她惨然微笑道:“差一点儿就不能和你们见面了!”转脸又看看背窗而坐的严仲平,“这一回,全仗严先生!”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眼光向四面搜索,提高了嗓子叫:“辛儿呢?”
苏子培一怔,还没开口,不料站在旁边的严小姐拍着她手里的衣包说:“我正要去看她。”
苏太太的眼睛异样地一睁,一伸手就拉住了洁修。陈克明忙说:“辛佳还在严公馆。”但是苏太太已经猜到一些什么,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声音颤抖,怒喊道:“不要骗我!”忽然她身子一歪,就倒在沙发上了,脸色更灰白,眼睛也闭上了。这一下,大家都着了慌。严小姐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急得要哭。苏子培却很镇静,他抓住了太太的手,按了一会脉息,慢慢抬头对大家说: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
严小姐看见没有出乱子,便悄悄地走了。
锻炼二
“优待室”是狭长的一小间,有一对窗;窗外是不满方丈的小院子,——这在苏辛佳的家乡是称为“天井”的,辛佳刚进来时看见这“斗方”院子四面都是几丈高的风火墙,活像一口“井”,便悟到“天井”二字状物之妙,曾经有好半晌回忆着暑期前的学校生活,那时候,她还是一位不问外事,埋头读书的“好学生”。
如果说苏小姐还有这样悠闲的心情,那是因为“事件”纵然“不愉快”,她却有“新奇”之感,特别因为她自问光明磊落,理直自然气壮。苏小姐是在天快黑的时候被“请”进此间的,到现在,也快满二十四小时了。
时间对于人们心情所起的作用,苏小姐这一回算是得到了体验。自从失去自由约莫三十小时之间,苏小姐的情绪有过三次的变换。最初的五六小时,她像一头激怒的狮子。在一个什么“长”的办公室内,她曾经被反复盘问,那时她的回答,就没有一句不是带刺的。后来被移到会客室模样的一间房,人家对待她的方式也有了改变。轮流来和她“说话”的人总有七八个之多,似乎唯恐冷落了她似的。然而苏小姐的反感更甚,对于每一个走近她而且企图从她身上刺探些什么的家伙,她都一律报以恶声。这样忿忿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被“请”进这“优待室”。那时候,她的心境突然恬静了。理解到自己这“事件”不可能迅速解决,而必须作“长期抵抗”的准备,她对于这“狭长的笼”说不出有什么反感。心理上的坚毅和镇定,反使她对这掮着好听名义的囚室发生了兴趣。她对于那一榻一椅的简陋设备,感到整齐和朴素,对于那小得出奇的“天井”觉得好玩,甚至推敲到“天井”两字命名之确切与典雅,而最后,对于那显然是新装不久的窗上的木栅也认为并不难堪。只有当临睡的时候,她的手指,后来是肌肤,碰到那条薄棉被,颇有潮而且腻的感觉,又且总还有些不惯的异样气味,这才使她的“兴趣”受一挫折;自有记忆以来,她从没用过别人的被窝,而况也许是任何人都用过的被窝。但一会儿以后,她又泰然处之,而且马上睡着了。
情绪转换的第三阶段是从上午开始的。更确切地说,发端于所谓早餐。那时候大约有九点钟了,她正靠在那腻得很的薄棉被上回忆夜来所得的梦,忽然端进来了早餐。她觉得她是被打扰了,就不高兴。早餐也是“优待”餐充满矛盾,而矛盾是背理的,因而非实在。实在是一个知觉,没有可供指摘之处。最初她不愿吃,昨晚上她是拒绝了他们特地弄来的鸡丝面的,可是后来终于吃了一点。这以后,她就坐立不安起来,好像那早餐里下得有一种毒药,其名为“不安”。她一会儿站在窗前,把脸嵌进窗上那木栅,朝那“斗方”天井发呆;一会儿她在这“狭长的笼”中走来走去,刚坐上那唯一的接过腿的木椅,便又霍地站了起来,想到那三尺宽的床上(这是病院里摆在三等病房那一类的货色)横一横,可是身体刚接触那所谓床,她又宁愿把脸嵌进窗上的木栅,看一看那小“天井”墙脚的绿苔。
她想:能够睡一觉也好。可是那薄棉被的腻得得的程度以及它那附带的怪气味,好像跟着时间的积累而增加了强度。她把这薄棉被远远抛在屋角,然而腻得得和那怪气味早已留在床上了,说不定床本身也具备这两个特点。
她想:能够有一本书,——即使最无聊的书,有一张报纸——即使是陈年旧报纸,那也好罢。然而这种不可能的想望只有加深她的焦躁。
她也企图让自己沉入往事的回忆。可是刚起了个头,便又中断,好像回忆这东西,根本就不曾带进这“优待室”。
她试试哼几支歌曲,然而一支还没有哼完,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怪不自然,越听越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想骂,没有对手。想笑,笑不出。想哭,不甘。最后,猛然发现:这是由于“寂寞”之故。她忽起忽坐,这也不好,那也不对,都是在和“寂寞”斗争。
然而既经发见以后,她倒停止斗争了。苏小姐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一向过的是花团锦簇的生活。虽然也曾在亲人的病榻前流过眼泪,也曾在女伴中受过委屈,在母亲怀里撒过娇,也曾为了一门功课的没有考上甲等而闭门赌气,而最近一年来又曾为了追逐她的男性太多而感到困惑与厌烦,但生活的“全席”中还有“寂寞”这一色,她确是不知道的。和“寂寞”斗争,她没有一点经验。
现在,有如发见了新的敌人而尚未摸清它的性格因而不可冒昧挑战,苏小姐略为能够安静下来了。她能够冷静地思索了。她比较昨天和今天,发现一个基本的不同。昨天她在那个什么“长”的办公室时固然被反复盘问,后来在那会客室模样的房里整整五小时也不断有人来“纠缠”,用恐吓,用哄骗,攀同乡,讲世谊,红面孔,黑面孔,鼻尖上搽一撮白粉的小丑面孔,色色俱全,周而不绝,简直是“车轮战”,然而今天则不同。今天送过早餐与午餐,但送饭的与其说他是活人,毋宁说他是一个影子。今天是光光的四壁和一榻一椅在和苏小姐打“哑仗”。
昨天苏小姐讨厌那些周而不绝在她跟前出现的各式面孔;昨天她感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好像她是火星里掉下来的一个怪物,而他们这些负有使命的“专家”轮流来加以“赏识”或“鉴定”。现在,苏小姐倒盼望他们来了。他们如果来了,苏小姐准备把他们当作地狱最下层的恶鬼,也来一次“赏识”或“鉴定”,——至少,她要骂时也有个对象。
有所“期待”,是消除“寂寞”的一种武器,即使还不是最有效的武器。苏小姐从午后三时左右就应用了这一武器。她期待着,她留心着门上的可能最轻微的响声。……
小“天井”里的天渐渐暗下去了,房里渐渐不辨皂白了。横坐在接过腿的木椅上的苏小姐,曲着左臂靠在椅背,把半个脸埋在肘弯里,心里空荡荡地,若有思虑,若无思虑。忽然,头顶上那盏电灯亮了,苏小姐身子微微一震,而和电灯发亮差不多同时,房门上来了嚓的一声。苏小姐霍地跳起身来,转脸急看,房门开了,一个人影一闪;苏小姐全身都抖起来了,脚步不自觉地往后一挫,然后,蓦地她叫了一声,就飞也似的扑向那进来的人。
“哎,——是你!”
不给那人开口的机会,苏小姐两臂一落,就把那电烫过的飞机头压在自己胸口,一连串地叫着:“洁修,洁修,我的洁修!”一边叫,一边不自觉地淌着眼泪。
待到严洁修从苏小姐的拥抱中挣出头来,她俩半走半拖地已经到了床的那一边。苏小姐立刻把那张接过腿的木椅子贡献给她的朋友,按她坐下了,自己却跨开双腿骑立在洁修膝前,两手捧住了她的面孔,眼里还在掉泪,嘴里却吃吃地笑个不休。
两个人对笑着,对看着,许久许久。
终于是严洁修先开口:“辛佳,你吓了我一跳,你好像在做戏。”
苏小姐一连在洁修的脸上额上吻着,然后说:
“你不知道这一天我憋的多么难受啊!”
“他们打你?”
“没有。”
“骂你?”
“也没有。倒是我痛痛快快骂了他们一顿呢!”
洁修笑了:“刚才我也给了他们一顿骂。”
“你骂的是哪一个?猫儿脸的?”
“好像不是。”
“是头目呢,还是蟹脚?”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不让我进来,又要讨名片,又要我的地址;我就骂他们了。”
“他们也要我开姓名、履历、地址;我都不开。我骂他们是根据哪一条法律?我又不是犯人!”
洁修又笑了:“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骂他们不生眼睛,连我严小姐也不认识,还当什么差!”
“啊!”苏小姐忍不住笑了。“洁修,你有一手。”
“还有呢!我骂开了门,就要人。”
苏小姐睁大了眼睛,一时解不来这句话。
“就是要人。要保释苏辛佳!我问他们:简任官成么?要是不成,找个把特任官也很便当。”
苏小姐换了站立的姿势,把半个屁股挨在严洁修的膝头,左臂挽住了洁修的腰。
“他们望住我半天,这才说,科长走了,他们不能作主。我要他们找科长,有一个家伙抢出来说,即使科长来了,他也不能做主。”
“对啦,”苏小姐轻轻叹口气,“有一个猫儿脸的,也许他能作主。”
“我可不管猫儿狗儿的,我一股劲儿逼着闹。”
“可是,洁修,如果他们当真向你要简任官呢?”“当然我有准备啊,”洁修顽皮地笑了,“我的大伯今天刚到来了,他就是个简任官儿。”
“你和大伯说了没有呢?”
“还没有。可是我有办法。我会拉祖母出来,用祖母的大帽子去压他的。”
“要是简任官不成呢?你有特任官没有?”
“现在还谈不到。辛——你别忙,听我说呀。我闹了一阵,看看那些家伙真是作不来主,我就改变方针,我要看人。好,那些家伙又该挨骂了。我骂他们:你们这班饭桶!刚才严中委——辛,你看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大伯封了一个‘中委’——刚才严中委给你们科长打过电话了,难道科长没有交代给你们?好,科长公馆的电话呢?我亲自跟他讲去。”
“电话终于没有打罢?”苏小姐赶紧插嘴问。
“没有。”洁修笑了笑,“可是,我这一顿骂,又把你的门也骂开了。”说着,她就在苏小姐脸上亲了一口。
“啊,好洁修!”苏小姐突然跳起来,又抱住了洁修,“真有一手!我的妹妹!”
“辛——别忙!”严小姐脱出了苏小姐的拥抱,却反手去勾住了苏小姐的颈子,“你看!这是什么?”
苏小姐一看,这才发见严小姐脚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袱。她伸手就去拾。可是洁修一把抢了去,一跳到了床前,解开包袱的一角把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一边掏,一边唱:“这是穿的,这是盖的,这是换洗的,这又是穿的,这是用的!”
洁修唱一声,苏小姐就笑一阵。突然她抢过那羊毛毯来,向自己胸前一抱,叹口气道:“啊哟,我的好毯子,你来的真好啊!”
苏小姐又去检看那些用的,一面检,一面问道:“洁修,有没有带一面镜子来呢?”
“恐怕没有。”
苏小姐有点失望,转身面对着洁修说:“修——你给我看看,我脸上有没有什么疤疤斑斑的?”
“啊哟,糟糕!”洁修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这是怎么的?
可惜!”
苏小姐着急起来,拉住了洁修一叠声追问:“到底有些什么?红的呢还是紫的?——昨晚上半睡半醒的,老觉得有什么小东西在满身爬,今儿早上,两边脸儿老觉得紧绷绷痒些些,哎,果然……修,到底有些什么?你怎么不作声啊?”
洁修忍住了笑,手摸着苏小姐的面颊,老是啧啧地说道:“可惜,可惜,”却不回答。忽然又吃惊地叫道:“辛——呀,脱下衣服,让我看看。”
“不用看。身上没有。”苏小姐还是很着急。“赶快告诉我,脸上有些什么?”
“不,”洁修有点忍不住要笑了,“让我看看你的胸脯。”说着就强制地要解苏小姐的钮扣了。苏小姐这时也有点觉得洁修又来淘气了,挣脱了身,满面生嗔道:“人家着急,你开玩笑,不要你看!”
“那么,要不要我告诉你脸上是怎样的呢?”洁修终于喷出笑来了。
“随你的便!”苏小姐说着就别转了脸。
看见苏小姐当真生气了,洁修这才说真话道:“没有。辛——脸上光光的,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苏小姐背着脸不作声。
“你不信么?”洁修把苏小姐的面孔扳过来对着自己,“好,明儿给你带一面镜子来,要是有什么不对,我赔还你一张俊俏的瓜子脸。”
苏小姐勉强笑了一笑,仍旧不作声。
洁修放开手,转身到床前又去掏那包袱,突然双手一举,捧着一个牛皮纸包在空中挥着,高兴地叫道:“辛——你猜,这是什么?”看见苏小姐还是爱理不爱理的,就只好把纸包塞在苏小姐的手里,同时又用了歌唱的调子说:“这是——这是吃的!”
苏小姐打开那纸包,就快活地笑出声来。这里有糖果、牛肉干、陈皮梅,全是她喜欢的零食。她拣取一颗巧克力,剥去锡纸,伸手就向洁修嘴里一塞,一面又自言自语道:“啊,妈妈真想得周到啊!”
“这不是伯母给你准备的。”洁修一面嚼着巧克力,一面说,“这是我买来慰劳你的。”她把“慰劳”两字特别说的用力。
苏小姐望着洁修做了个鬼脸,似乎说:别吹,你又来哄人了。
“你不信么?”洁修认真地说,“伯母今天在大世界受了伤,我们还没敢告诉她你被捕了呢!”
“什么?”苏小姐吃惊地跳起来,糖果撒了一地。“修,你这话是真的?妈妈到大世界干么?大世界收容了难民了,难道妈妈去做慰劳工作?而且怎么会受了伤啊,没有的事!”
“说来话长,总而言之,不相干,腿上擦伤了一点。”
洁修说时,态度非常正经,苏小姐不能不相信了,但她一面拾糖果,一面还想问详情。这当儿,房门一响,又开了,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昂然而入,这人的脸正是一张猫儿脸。
苏小姐看得清楚,就扯了洁修一把,自己却板起面孔,把背脊朝着那猫脸人的方向。
猫脸人在两位小姐跟前站住了,微微的笑着。
洁修挨着苏小姐也在床上坐了,却指着那张接过腿的木椅子对猫脸人说:“请!有什么事呢?坐下来好说啊!”
猫脸人却不坐。洁修那种老练而又大模大样的口气,似乎很出他的意外。他一双眼骨碌碌地钉住了洁修看,好半晌,这才淡淡地一笑问道:“你是严小姐罢?”
洁修点了一下头。
“令尊就是国华机器制造厂的总经理仲平先生?”
洁修又点了一下头。
“苏小姐是您的同学?”
洁修第三次点头,心里想道:这可转到题上来了,看他有些什么说的。
“而且你们两位又都是加入了‘民先’①的?”——
①“民先”是一九三五年北平学生“一二九”运动后组织起来的,全名为“民族解放先锋队”。——作者原注。
洁修猛不防猫脸人有这一句,微微一怔,可是,苏小姐已经抢着回答道:“昨天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民先’或者国先!”
“陈克明教授呢?”猫脸人又问,眼光钉住了两位小姐。
“不认识罢?”
“不!”苏小姐刚吐出这一字,洁修就偷偷地捏了她一把,苏小姐便把下面两个字缩住了。洁修却接着高声说:
“怎么不认识!陈教授是家严的朋友,也是家伯父的朋友。”
猫脸人笑了笑:“哦,严小姐,令尊我也相识。我们是老世交了,可以无话不谈。”
洁修不答理,却反问道:“你尊姓?”
“我姓胡。我是胡秘书。”
“那么,胡秘书,苏小姐做错了什么,你们逮捕她?”
“这不是逮捕,”猫脸人一笑,这笑叫人看了像看见毒蛇吐信一样,“逮捕了会有这样的‘自由’么?这是请苏小姐来谈谈,可惜她始终不了解。”
“可是,胡秘书,请您注意,苏小姐在这儿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如果她不把话说清楚,恐怕还得多委屈她几天。”猫脸人冷冷地回答。
“我没有话可说,随你们的便罢!”苏小姐毫不示弱。“政府天天叫人民守法,可是,无缘无故把人家扣留起来,这就是政府的守法么?”洁修抢着说。
“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猫脸人突然把脸色一沉。“不用我说,苏小姐自己心里就明白。政府为的是爱护青年,不忍就拿法律来制裁,所以请苏小姐来谈谈。可惜苏小姐昨天一进来就没有说过一句坦白的话。”
“怎么叫做不坦白?”苏小姐锐声叫。“你们说我做抗战工作有背景,有作用,你们可又拿不出证据来。嘿!我这才知道:谁要是不肯胡乱承认你们所说的话,你们就加他一个罪名:不坦白!”
“胡秘书,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洁修又抢着说,而且顽皮地笑着,“我们做抗战工作,是有背景的,也有作用……”“哈哈!”猫脸人似乎猜到洁修下边的话一定是挖苦他的,就高声一笑赶快把它打断,“喂,严小姐,你是聪明人,会说话,不过今天我不是来和你们开辩论会,——”
“是来审问我们的?”严小姐又顽皮地插一句。
“倒也不是。”猫脸人笑了笑,态度突然变得温和可亲起来,“今天我以私人资格和你们谈谈。严小姐,我和令尊,令伯父,都相识。苏小姐,你是苏医生子培先生的令媛,我们也知道。你们两位,聪明,能干,热心,纯洁,政府爱护之唯恐不及。你们自愿抛弃了安逸享乐的生活,来做抗战工作,政府正是求之不得。政府领导抗战,青年干部只嫌太少,不嫌其多。在政府领导之下,你们要做什么工作就可以做什么工作;你们的前程远大。”
猫脸人把“前程”二字说的特别响,然后,话头一转,态度也转而为严厉:
“政府决心抗战,也有决心领导一切抗战工作;服从政府领导,才是真心拥护抗战。不服从政府领导,别有企图的团体,政府一定要加以制裁。苏小姐,你热心做抗战工作,可是你参加的那个团体,就是别有企图的!”
猫脸人这套官腔,两位小姐听得正不耐烦,不料他最后一句又钉到老题目上来了,两位都微微一怔,还没开口,猫脸人却又接着说:
“政府爱护青年不遗余力,可是对于误入歧途的青年们,政府也不能不负纠正之责!政府的苦心,你们也得了解。好了,你们考虑考虑罢!”
说完,猫脸人转身就走了。
好像被逼着看完一个丑角的表演,两位小姐都松了一口气。严洁修突然抱住了苏小姐,放声狂笑。苏小姐也笑着,拣一颗糖果放在嘴里,自言自语道:“什么领导,领导就是包而不办!”
严小姐还在笑,直到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郑重地把两张纸交给了苏小姐,很有礼貌地说道:“请两位小姐填一填这份表格,这是胡秘书交下来的。”
严洁修抢过那表格来一看,抬头要唤那人,可是那人已经走了。严洁修生气地把那表格撕得粉碎。
“撕它干么?”苏小姐说,拾起那些碎片,“到底也看一看又是什么玩意儿呀!”
“用不着!这是一个官办的团体,要我们进去受领导的。可是这团体的领导人一双手上,却涂满了血!一二九运动的同学们的血!”
严洁修说着就站了起来,定睛朝苏小姐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辛——我该回去了,明天再来!”
苏小姐沉默地送严小姐到房门口,又沉默地走回床前,惘然看着严小姐带来的衣服、羊毛毯、糖果,温柔地抚摩着每一件东西,然后又拾起那撕碎的表格来。刚把那碎片拼起了一半,猛听得房门外有人争吵,声音像是洁修。接着,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进来的果然是洁修,脸上怒气还没有消散。
“怎么?”苏小姐小步跑到洁修身边,就拉住了她的手。
洁修不作声,半晌,这才笑了起来,抱住了苏小姐道:
“想想,舍不得你,又回来了。”
“还开玩笑呢!——你也被扣留了,是么?”
“这不是扣留,”洁修忽然学着猫脸人的口音,“扣留了会有这样的‘自由’么?”蓦地她大笑一声,然后用自己的口音很快地接着说:“守卫不让我走。说,进来了这里的人没有字条就不能出去,我找猫儿脸,可是他躲起来了。又是给我来耍老法门:没有人作主。好,不能走我就不走!想想你一个人冷清清的,我也舍不得走!”
“不能这样就甘休,”苏小姐异常忿激,“凭什么又扣留了你呢?我们俩一同去闹去!”
“何必呢!”洁修笑嘻嘻劝住了苏小姐,“我俩谈谈笑笑不好么?值得生气!”她拉着苏小姐在床上坐下,又说:“我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是妈妈接的。一会儿,爸爸会自己来接我们出去。”
不大敢相信,却又不得不姑且这样相信,苏小姐点了一下头,温柔地偎在洁修的身上。好半晌,两个都没有开口,房里静得很,苏小姐听得两颗心的跳动,一起一落,和谐而又匀整。房外似乎有人走动,悉悉索索,像是老鼠在商量偷东西。远远的传来了呻吟的声音,渐渐转为惨呼,忽然又低沉下去了,接着是一片阴森彻骨的寂静。
“啊,忘记了给你看一封信,”洁修忽然小声说:“赵克久你记得么?——一二九运动,上海各大学同学上南京请愿救国的时候,同学们自己开火车的那一组中就有他的一份,那时候他也‘失’过‘踪’。你看他现在做的多么美满的梦!”
苏小姐看过了信,默然半晌,这才叹口气道:“乡下消息太不灵通。赵克久光看报纸,还以为我们这里当真是一声抗战,就万象更新,人人有了救国的自由,巴不得立刻赶来和我们一起工作。他如果来了,也许可以和我们一起;可不是工作,而是又到监牢里重温他的旧梦罢哩!”
远处那呻吟的声音又隐约听得见了。这一次是忽高忽低,时断时续,好像是一个受尽折磨的生命,虽已仅存一息,还不肯向暴力低头,而呻吟就是他的反抗。
“真不知道昨晚上你怎样挨过来的,”洁修自言自语低声说,“现在我和你是两个,可是我已经觉得难受。”
苏小姐却不说话,她轻轻地抱住了洁修,把自己的面颊温柔地贴着洁修的面颊。两颗心都跳得急促些了,浑然成为一个声音。
锻炼三
苏太太从楼下客厅移到楼上卧室的时候,便有点昏昏欲睡的神态。
两三分钟以前,她还是像一个健康人似的“闹”着要去探视她的女儿辛佳。
严洁修那句不小心的话,曾经给苏子培他们招来了不小的麻烦。那时候,苏太太因为骤然一惊,刺激太强,昏了过去,但是一会儿她的意识回复过来了,便追问着辛佳的下落。她的神经异常紧张,额角暴起了青筋,睁大着眼睛,一叠声叫道:“你们不用骗我,不用骗我!……还骗我干么?我早已知道,辛佳是——”她的呼吸急促,说不下去了,而且眼泪也到了眼眶边。
究竟苏太太猜想辛佳是怎样了呢?她猜想辛佳是瞒着他们到前线去慰劳而中了流弹——或者炸弹。她这猜想,自从早上发现了昨夜辛佳并没有在严公馆过宿,就在她脑子里生了根了。她之所以等不及苏子培回来就独自出去,也就是要到什么慰劳总会去探听确实的消息,却不料消息没有探到级专政的性质及其任务;批判和继承的关系;群众、阶级、政,她自己却差一点儿送了性命。
明白了苏太太焦急的原因了,苏子培他们就极力否认辛佳曾到前线。但也说不出辛佳这整整一天在干些什么。他们随口编造些故事,编的也不大高明,当然骗不了苏太太。甚至严仲平也觉得子培和克明的话闪闪烁烁,十分可疑;严仲平也还不知道辛佳的“不愉快事件”。
僵持了两三分钟,陈克明觉得还是老实告诉她好些,就直捷了当说:“大嫂,信不信由你,辛佳是被捕了,我和子培去看了她刚回来。”
陈克明的话还没完,苏太太就两眼发直,口角抽搐,似乎想说话而又说不出。苏子培心里抱怨着陈克明不该再给苏太太这样一个刺激,严仲平也吃惊地拉了陈克明一把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了中国近代历史和世界历史的根,想问他详细情形,可是苏太太开口了,她颤声叫道:“还是骗我!辛佳为什么会被捕?谁捕了她?……我知道她已经死了,连尸首也找不到了……你们捏造她被——捕,想叫我断了念……”
“当真是被捕了,”苏子培拉住太太的手,低声说;音调之诚恳而凄凉,叫人听了落泪。“可是在里边也还受优待。不然,严小姐怎么能送衣服去?”
苏太太不作声,睁大着眼睛,钉住了苏子培看。似乎她已经相信了,陈克明和严仲平都松了口气。但是苏太太忽然又要求马上去“探监”。显然她还是不大相信,特别不信所谓“也还受优待”。她说的话不多,声音也越来越低了,可是坚持她的要求,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马上去看看!”有时只说着两个字——“去呀!”弄得苏子培束手无策。
陈克明却估量着苏太太已经理智些了,便引述了自己的亲身经验以及他的许多学生的经验,反复证明被捕而又受“优待”确是事实。他并且大胆预言:严伯谦明天去一保,辛佳一定就出来。
苏太太似信非信的看着陈克明,又看看严仲平,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她终于不再坚持她的要求了。也许是陈克明已经说服了她,但事实上,受了伤流过血的她在极度兴奋以后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她此时最大的需要是休息。苏子培趁这机会,就把她移到楼上。
然而,到了卧室,躺在床上了,她仍然不能安息。小腿上的弹片伤正在作痛,半条腿的肌肉都像在抽搐。她合上眼,一些可怖的幻象便纷至沓来。一会儿是在旷野上看见那么大一颗炸弹从天而降,无数的人应声倒地,其中就有她的女儿辛佳,而她自己则抱住了自己的伤腿一跳一跳想把辛佳从死人堆中拉出来;一会儿又看见辛佳躺在阴暗的监牢里,糟踏得不像个人样,而一条狼狗还在咬她……
她辗转呻吟,不时念着两个字,——听来似乎就是“辛佳”。
苏子培看这情形,便决定首先应使太太获得数小时的安眠。他留下罗求知和阿金看护着病人,自己便到医室里忙着准备针药。
这时候,楼下客厅内,陈克明和严仲平正在柔和的灯光下轻轻谈着苏小姐的“不愉快事件”。但在短短十来分钟内,严公馆来了两次电话,催促仲平回去。第二次的电话是总工程师周为新亲自出马,这位颇有点儿脾气的“专家”的电话里只说了这么三句话:“伯谦有饭局,我也不能久候,赶快来!”
仲平料想又是厂里的事待他去作决定,答应了陈克明苏小姐的事情他一定设法帮忙,连向主人告辞也来不及,就匆匆走了。
到了家,仲平便进自己的书房。伯谦却不在,总工程师周为新臂弯里挂着大衣,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皮垫的长沙发前面看墙头的字画;显然他是等的很不耐烦了。
“伯谦呢?”
“换衣服去了,”周为新说着,就用他那捏着帽子的手朝楼上指一下;接着他把臂弯里的大衣往沙发上一扔,三言两语就像他所使唤的机器一样快速而准确,说明了那立待严仲平解决的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国华机器制造厂的拆卸工作,已经进行了三天了,幸赖周为新和其他员工们的努力,这三天的工作抵得人家的七天;性急而又好胜心颇强的周为新便要趁早弄好了迁移这些机件往内地去的交通工具。然而姓周的在火里,人家却在水里。不但交通工具茫无头绪,甚至起运机器的一应必要手续,例如逢关过卡免验的特许证,沿途通过各部队防区所必不可少的通行证,也都连影子也望不见呢!厂里的总庶务蔡永良两天内跑遍了办理这些手续的有关机关十多个,可是甲推乙,乙推丙,丙又推丁,……这样一直推下去,最后一个圈子打回来,还是推到了甲,那时候,甲又说最近命令有变更,他那里根本不管了。
“今天听说伯谦来了,”周为新结束了他的报告,“我特地来找他想办法,可是他不置可否,说要和你谈了再作决定。”
严仲平点点头。两人又随便说了几句工厂拆卸的情形,严伯谦也进来了。这位“心广体胖”的简任官不慌不忙点着了一枝雪茄,仰脸喷出一口烟,这才开口道:
“周工程师迫不及待的要找好交通工具,要办妥一切起运的手续,其实是何必那么急呢!周工程师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雪茄又叼在嘴角了,严仲平和周为新都望着这位简任官,等待他说下去,可是严伯谦双手挽在背后,挺出一个大肚子,眼望着壁炉架上一轴仇十洲的仕女画,忽然伸手拿下雪茄,带喷烟带说:“嗳,仲平,这一轴仇十洲,看来看去到底是假的。”
这一句“冷门”,爆的真正叫人啼笑皆非。周为新本来已经被那接连两下官派十足的“周工程师”的称呼引起了不小的反感,这时候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便是深知乃兄为人的仲平也觉得这样的“好整以暇”未免过了点分。他先轻轻咳了一声,用意显在提醒伯谦,接着就问:
“那么,依你看,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趁早转让出去啊!”伯谦说着踱了一步,但随即如有所悟,淡淡一笑,又说,“哦!你问的是那一桩么?哦——”他在仲平和周为新面前站定,胖胖的脸上的长眉毛挺了一下,拉长了调子说:“目今当务之急,倒是要在安全地带找定一所房子。”
“先要找房子?”仲平随口顺一句,却又对周为新看了一眼,似乎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可不是!厂在南市,敌机天天去轰炸,南市不安全,所以厂得搬走;然而,搬出的机器,总不能老搁在露天,总得有房子来安顿,而且这所房子最好是可以改作厂房,将来必要时就可以开工。”
“这不是今天能够解决的问题,”周为新说,“在迁厂程序中,这是第三步。现在我们连第二步还没有眉目呢,先得解决第二步。”
“第三步当然也得事先筹划,”严仲平觉得周为新的语气太尖锐了,便来作一个缓和。“找厂址,找房子,我已经托了淑芬妹,妹夫在汉口有工厂,人头地面都熟。我还托了大华的总经理罗任甫,他五天前到汉口去了,前天志新妹夫来过一个电报,说的是:各事都有门路,不日定见分晓。”
“什么?汉口?”伯谦那胖脸上的细鼻子一皱,双手拍了一下。“仲平,我不是讲汉口!到汉口去准备厂址,可说是迂阔不通时务。”
“那么,重庆怎样?”周为新似乎也熬出一点耐性来了,他把手里的帽子放在沙发的背脊上。
“当然也不是重庆!”现在倒是严伯谦表示着不耐烦起来。“就在上海两租界。”又用力重复一句:“两租界的安全地带。”
周为新皱着眉头,又把帽子拿在手里了。
严伯谦的意思现在仲平和周为新都已经弄明白了。严伯谦这主张,倒也未见“新奇”。三四天前,“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议决了迁移各厂到内地的具体办法,当时大家并无异议,但后来人言藉藉,都说有些意存观望的厂家想出了一条“将计就计”的对策:先向政府领了津贴,把他们在南市、闸北、杨树浦各该危险地带的机器、原料,乃至成品、半成品,都迁到两租界,找房子保藏起来,然后再“看风行船”。那时候,严仲平也和其他工业界进步人士指责过这种意图,认为这是破坏了政府的“工业动员计划”。
“那是不妥的,”仲平说,“我不能以今日之我反对昨日之我。”
“什么今日昨日,”伯谦看了仲平一眼,冷冷地回驳,“也得看看明日。也得估量事实。啊,周工程师,拆卸工作能够如期完成么?”
“这个,我有把握,我负责!”
“对,你负责,你有把握。”严伯谦又淡淡地一笑,踱了一步,仰起他那胖脸,又问道:“然而,周工程师,你有没有把握说,在你自定的限期以前,苏州河这条水路不会发生阻碍?”
周为新的忍耐差不多到了顶点了,特别是严伯谦的官僚态度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也傲慢地回答道:
“苏州河如果不通了,那就改变路线。”
“哦,改变路线!”严伯谦沉吟一下,态度倒客气些了。“但是,交通工具永远是不够的,何时可有,谁也不敢担保。如果交通工具还没弄好,第二条路线可又断了,那时候又怎么办?”
“因此我们不能浪费时间。”周为新捺住了火性回答。“交通工具无论如何是得赶快设法。现在交通工具已经归政府统制了,政府不能不负责。”
严伯谦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却不作声。
“可是,”仲平突然问,“上海的战事究竟能支持多久呢?”“这又是谁也不敢负责回答的!”伯谦大声说,两手一摊。“然而,外交上有个消息,——”他机密地把眼睛一睒,“也许急转直下,来个惊人的变化。那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今天的一些计划自然都成了陈迹。”
“是不是英美法三国要联合采取强硬的措置了?”仲平急忙追问。
伯谦笑而不答,踱了一步,看一看手里的雪茄,擦一根火柴再把它点着,慢慢喷出一口青烟,然后把他那肥大的屁股埋进了壁炉前的沙发里,一板三眼地发起议论来了:
“抗战抗战,人人会喊,然而喊是喊了,却不想想这样一件大事,头绪纷繁。我们自己只顾喊的高兴,外国人却替我们捏一把冷汗。现代战争是立体战争,现代战争是比赛工业,比赛技术;我们有什么跟人家比赛?……”猛吸了一口雪茄,肥脑袋一晃,语气便一转,“不过,既然打开了,事成骑虎,只有干!然而,知彼知己,也应当明白蛮打决不是办法。一句话,军事所以济外交之穷,然而大炮炸弹的声音也未始不能掩护外交,偷渡陈仓,开一瓶新新鲜鲜东亚酿造的香槟啊!”
这一番微妙的话,可难为了周为新的“工程”头脑,然而严仲平频频颔首,显然是多少领略了其中的奥妙的。
“尽说一些废话,我可不能奉陪了。”周为新肚子里这样想,拿起大衣便又搭在臂弯里了。
然而严伯谦又把话头转到本题上:
“所以,仲平,迁厂云云,亦复如此。我们自己喊得高兴,外国人也在替我们捏一把冷汗。路远迢迢几千里,敌机到处轰炸,沿途如何能保安全?”
仲平不作声,却点着头。
“即使幸而运到了,是一个厂呀,总不能随便往那里一塞。水陆交通,原料供应,是不是都方便?动力够不够?哪一样不能不先盘算盘算?”
仲平连连点头,看了周为新一眼。
“再说,现代战争消耗之大,中国这一点工业生产够打几天?我说一句老实话,没有外援,这仗是打不下去的,然而有了外援时,我们这点破碎支离的工业真不值一笑!”
仲平叹了口气,但是仍然点头。
“要是打不下去了,那时你把你搁浅在崎岖蜀道的厂怎么办?要是有了外援了,那时你这厂恐怕也没有人来领教了。”
仲平默然,手摸着下巴,又轻轻叹了口气。
周为新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那么,政府明令迁移工业,岂不是失策了么?”“这又不然!”伯谦立即回答,态度异常庄严。“政府迁移工业,自有通盘的筹划。而我们现在是就事论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如果是国防上确有需要的工业,那么,政府花了津贴,而我们冒险出力,两面都有交代。如果不然的话,还不如为国库节省一点公帑,而我们相机应变,岂不依然公私两全?”
“嗯,公私两全,……”仲平点头,又向周为新看了一眼。“得了,得了,”周为新忽然笑起来,但脸色很难看。“那么,从今天起,拆卸的工作就搁起来罢?工人们在轰炸之下冒险工作,也不是好玩的!”
仲平沉吟未答,伯谦却冷冷地笑道:
“拆卸工作还得继续。先保全了机器,而后可以相机应变。”
“要是不打算迁到内地去呢,何必……”
“迁不迁还得看那时的情形,”仲平赶快抢着来解释,“此刻不能就决定啊!也许那时路都断了,也许交通工具依然成问题,也许大局有了变化。为新兄,你就负责拆卸好了,以后如何,我们再从长计议罢。”
周为新睁大了眼朝仲平和伯谦看了好一会,然后点一下头,只说了声“好罢”,就大踏步走了。
仲平照例送周为新到书房外的走廊上,就转身回来。伯谦绕着那书房正中的红木方桌,在踱方步,忽然笑了笑说:
“周为新这人,亏你容忍到现在。不听使唤。”
仲平也苦笑一下,却问道:
“你所谓柳暗花明,偷渡陈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事出有因,然而还没有到明朗化的阶段。”伯谦微笑着回答,仍在踱步。
“是不是三国出面调停呢?”
“这也是其中之一端,在这方面,拉拢策动者,也大有人在。”
“其中之一端?”仲平有点惊异了。“难道还不止一端么?”
“当然还有呀!”伯谦站定了,神秘地睒着眼,声音低一些了。“一面在打,一面仍有往来。”
“哦!”仲平忍不住叫了声,脸色颇不自然。
伯谦却面不改色,慢吞吞地又说道:“直接的固然有,可是值得注意的,不在直接,而在直接之外还有间接。”
“有人牵线么?那又是谁呢?”
伯谦笑而不答。
“是不是‘茄门’①方面的?”——
①“茄门”上海土白,指德国人,英语german的译音。——作者原注。
“有此一说。”伯谦依然闪烁其词,又踱了一步,忽然把嗓子提高了,“所以,你们嚷着迁厂迁厂,而且见诸事实,那就未免性急了一点。”
仲平点头。两兄弟都绕着那红木方桌踱起方步来了。半晌的沉默。然后是仲平自言自语地说:
“周为新,脾气是倔强一点,可是有经验,有能力,诚实,刻苦,负责。”
“尽管他有经验,有能力,诚实,刻苦,负责,然而不听使唤总是最大的缺点!”
伯谦这样下了断语,抬头看墙上那一架古色古香的大挂钟,忽然记起他还有一个饭局,时间早已到了。他走到壁炉架前,向沙发里一坐,伸手按着电铃,正想唤当差的备车,仲平夫人却悄悄地进来了。这位夫人,论年纪已近中年,论姿容性情则尚属少艾,一向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现在竟悄然掩入,而且眉尖微蹙,似乎有几分忿怒,也有几分忧悒,她小步跑到仲平身旁。低低说了几句,仲平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岂有此理!”仲平转脸向着伯谦说,“洁修去探望苏子培的小姐,给她送衣服去,可就被他们扣留了。”
“什么?谁扣留了洁修?苏子培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伯谦说着就站了起来。
“苏小姐是昨天下午,”仲平夫人回答,“在伤兵医院演说,就被带了去的,今天下午,季真弟还在到处打听,总没打听到苏小姐的下落,可不知道洁修怎么会打听到了,一个人就给送东西去。”
仲平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那纯钢的写字台边,奋然拿起了电话筒,但是另一只手刚放到键盘上,突然又缩了回去,同时拍的一声电话筒也放下了,他转身去拉着伯谦道:“我们马上走一趟,保她们出来!”
“何必那么着急呢,”伯谦不慌不忙,胖脸上毫无表情,一边劝着仲平,一边吩咐那站在书房门外等候命令的当差高福准备车子,回过头去,又皮笑肉不笑地对仲平夫人说:“洁修这孩子也太爱管闲事了。可是不用着急。今晚上那饭局,席间大概也有党部方面的人,问明白了情形,总不会没有办法的。”
十多分钟以后,严伯谦在“今天天气——哈哈”的笑声中,和一群高贵的人士周旋着;这一群中,党、政、军、买办、金融、实业、“社会名流”,各色俱全。入席之前,严伯谦和党政军各有关人士,少不得有一番交头接耳;但也许因为人多不便,洁修的事,严伯谦竟一字不提。而在入席以后,觥筹交错之际,酒多话多,从社会琐闻谈到国家大事的当儿,严伯谦带着五分酒意,发表了两次卓见。一次是论到民众运动之不可不有统一的“领导”,归结到“上海是民气最为蓬勃的地方,然而民众团体的成分也最为庞杂,因而统一领导,尤宜加强”。又一次他竟沉痛地呼吁工业界人士应当牺牲小我,拥护政府的“工业总动员计划”,他毫不客气地指责那些意存观望、“将计就计”的厂家为破坏政府的工业“迁建”国策,因而也就破坏了抗战大业,论罪应与汉奸同科。
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议论,配合他那道貌岸然的尊容,确实赢得了几下掌声。接着是干杯,宾主尽欢,雍容而退。
锻炼四
工场里所有的窗上都加钉了防止光线外露的厚木板。临时装置的汽油灯都戴着圆锥形的马口铁大帽子,五盏汽油灯的强光落在地面就这样成为五个光圈,远看去像一朵其大无比的梅花,——这是曾经被高贵的绅士们所选中而称之为上海的市花的。
“市花”形的光圈下,工作紧张到差不多要爆裂的程度。油污的脸,布满着红丝但炯炯有光的眼,栗子肉鼓起得高高的臂膊,铁爪似的大手,滴在冰冷的钢铁上的热汗。马达的声音没有了,纵横交错的皮带也早已卷起,做一堆儿缩在“市花”形的光圈以外。这里轰轰地响成一片的,是锤子、锥子、锯子的合奏;而车床、刨床,以及其他的复合的工作母机,正在受着肢解。
靠近工场大门那光圈的边缘,出现了瘦长的周为新的身形,帽子戴在头上,臂弯里依然搭着他那件大衣。今晚上他破例迟到了二十分钟,而且戴着帽子的头低低垂着,看样子十分疲倦。他站在那光圈的边缘大约有一二分钟,沉默地不发一言,也不像往常似的举目扫视工场的全景,看见哪里的工作最紧张就往哪里走;他像一个影子似的站在那里一会儿,却沿着光圈的边缘慢慢地走。
他走过木工装箱组。赤裸着上身的木匠们砰砰地钉着板箱的声音,使他的脚步更加趑趄不前,他觉得木匠的锤子一下一下都像敲在他心头似的。木工装箱组的毗邻就是标记编号组。年轻的助理技师唐济成,穿一件翻领衬衫,衣袖卷到肘弯上张直觉冥想,绝圣弃智;抨击时政,主张无为而治,知足不,正在聚精会神对付着一堆堆的零件。往常,周为新望见这位满身是劲,眉目间英气勃勃的青年技师,即使并没什么事情,也总是要走过去和他招呼一两句的;可是今晚上周为新却别转了头,赶快就想逃开。今晚上他像做了一件亏心事,怕见人,也怕被人家发见。
可是他已经被发见了。“周先生——”一个清脆的呼声从左边送来。
周为新一惊,突然站住了。光圈之下,靠近那标记编号组,整整齐齐排列着若干药品、绷带、纱布、脱脂棉的粗木长桌旁边,一位白衣的女护士轻盈地站了起来,微笑地在对周为新看。这是卫生急救组的张巧玲,唐济成的小同乡,刚进来担任临时急救工作,才不过几天。
“周先生,”张巧玲袅着细腰,小步跑到周为新跟前,轻声说。“止痛止血的针药,昨天就跟总庶务蔡永良说过真正的实在,具体事物只是“理念”的摹本;辩证法就是从,可是今天他还没有办来。”
“哦。”周为新只这么应了一声,然后又带着苦笑,点一下头,就走开了。
张巧玲失望地目送着周为新的慢慢踱去的背影,心里在纳罕:怎么总工程师今天这样没精打采?
现在周为新索性退出了光圈的边缘,而是沿着光圈的外围在走了。他的脚步也加快,似乎生怕有人拦住他,或者从后面拉住他。
工作最紧张的中心在那“市花”的左侧两瓣,恰当两个光圈交错的地点。全厂有名的大个子萧长林缩成一团,仰面躺在一架复合式工作母机的钢架下,两手忙着在扭旋一个什么零件,可是他的右手昨天工作时受了伤还绑着绷带,运用不大灵活;短小精悍的周阿梅却爬伏在机器上边,对着下面的萧长林高声在嚷,一边嚷,一边他那拿着工具的手频频做着手势。另外两三个工人,手里是锤子和老虎钳,站在那机器周围,指手划脚在说话。
很显然,他们在解决一个难题;萧长林和周阿梅都是头挑的技工,向来是哪里的工作最困难,他们就在哪里出现。
站在光圈以外的周为新望着这紧张的场面忽然打了一个冷噤,两种力在他心里交战。一种是习惯力,催促他立即跑到那紧张工作的中心,把臂弯的大衣一扔,就投入那“难题”,帮助萧长林和周阿梅将它解决。另一种力可叫不出名目了,而且也是周为新身上向来没有的;这一种古怪力,却正在那里恶意地压迫周为新离开那紧张热烈的光圈愈远愈好,正在那里压迫他屈服于一个他向来不知道的东西,——这东西名为“心灰意懒”。
周为新这样惘然站在那里,足有两三分钟之久。满工场的轰轰烈烈的声音,震撼他的心,使之怒胀;可是严伯谦的自私而卑鄙的主张,还有自己的忿懑而正义的抗辩,却是一起一落,老在他耳朵里回旋。满工场的兴奋、勇敢、坚决而发光的面孔,像一些小太阳,燃烧了他的血液;可是严仲平的动摇而暧昧的嘴脸,却也清晰地挂在他眼前。而在严仲平这脸的背后,他还看到了另一张脸,——这是他自己的脸,但又不是他向来所有的脸,这脸上消失了倔强昂藏的气概,却换上了懦怯和迟疑,没有决心反对严伯谦的鬼计,也没有勇气对满工场拚命流汗的工人们宣布:你们被出卖了!严氏兄弟出卖了你们了!
周为新忽然独自狞笑起来。他自己这狞笑声将他从幻象带回到了现实。
光圈下的情形也有了变动。成为“难题”的工作母机周围的两三个工人回到他们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萧长林现在爬伏在机器上边了,而周阿梅却靠在机器旁,一面抹着脸上的汗,一面伸长了脖子望着那“市花”的中心——五个光圈的汇合点。在那边,拆卸了一半的两部车床一部刨床的四周,聚拢了一大堆工人,众口嘈杂,似乎发生了争执。一会儿,这人堆里钻出个满脸麻花的矮胖子,他一边走,一边频频回过头去,还是骂不绝口。这是工头李金才。这是一位自称“最肯负责”,因而也最热心于打人骂人的大人物。
当下李金才离开了那人堆,犹自怒气未消,恰好一眼就瞥见了靠在机器旁边的周阿梅。他三脚两步跳到周阿梅跟前,虎起脸,冷冷地讥诮道:
“啊,辛苦了罢?怎么不躺下来歇一歇?”
周阿梅不理睬,噗的一声,却吐了口唾沫。
这可把李金才气的满脸的麻粒都通红了。他正要发作,周为新却突然到了面前,臂弯里依然搭着他那件大衣,帽子却已经拿在手里。
周为新伸手招着机器上的萧长林,和善地说了两个字:
“下来。”
萧长林一跳就下来了,叉着手,等候总工程师的吩咐。他想:总工程师又该亲自动手了。他用着亲热而敬重的眼光望着周为新。
但是出乎意外,周为新却摆着手,苦笑一下,清清楚楚一字一字地说道:
“歇一下罢,不忙,回头再拆。”
“怎么?”李金才惊讶地叫起来,“照规定,这架机器明晚上就要装箱的!”
周为新不答,只对李金才淡淡地笑了笑,好像在说:你既然那么热心,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这当儿,突然有人急迫地大声喊道:“敌机来了!”
喊声是从工场左后方的楼梯上来的,同时有两个人滚瓜似的下了楼梯,奔进了工场;前面的一个就是总庶务蔡永良,后面那一个却是官方派来办工会而在厂里挂名为事务员拿着干薪的姚绍光。这两位每晚都来厂里应个景儿,躲在楼上的办公室内,安逸地喝茶、嗑西瓜子、抽香烟,约莫半小时就回家去了。他们这样的“工作”,美其名曰:“防空瞭望”;可是敌人的飞机真也不给他们做脸,前几夜都在两位回家以后才来,今晚上是第一次让这两位的“工作”开了记录。
“敌机来了!”这呼声惊动了紧张地工作的人们。工场内突然肃静。耳朵尖的已经听到了敌机的吼声,而且愈来愈近。蔡永良和姚绍光证实了敌机确已来到,而且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便像已经立了大功,昂起头向四面看看,大模大样喊道:“各人负责的零件都得留心啊,不要忙中有错弄丢了!”说着,又示威地朝周为新瞥了一眼,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工场,准备钻进本厂特设的防空洞去了。
看见蔡永良和姚绍光那种自大而又胆小的情形,工人们一边冷笑,一边又照旧继续各人的工作。敌机来了也不过照例盲目投弹,工人们照例是不睬它的。然而“最肯负责”的李金才却忽然也不见了。
周为新站在那里,木然不动。往常,敌机的声音发现以后,他一定要巡视全场,让工人们都看见,“总工程师他还没进防空洞呢,大家可以安心工作”;但今天,矛盾的心理使他痛苦而颓唐,他只是站在那里毫无动作。然后,他咬一下嘴唇,下了决心,大步走到那五个光圈的中心点,一手挥着手里的帽子,大声宣告道:
“大家都歇一歇罢!防空洞里闷一点,堆放材料的地下库房宽敞一点,论保险可差不多,大家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不过,翻砂部可不要去,那边不保险!”
这样的宣告,也是照例的,但今晚上这宣告,是不必要的提早了,那例是例外。唐济成抬头遥望着周为新,觉得今晚上的周为新很有点异样,他那冷冷的脸上有几分憎恨的意味,也有几分颓唐的色彩。
现在敌机的吼声到了头顶了。而且是在头顶盘旋了。工人们三三两两都疏散出去了。刹那间,工场里一片肃静,汽油灯嗤嗤的叫声也可以听见。整个工场只剩下三个人。“市花”形的光圈下,周为新斜倚着一架拆到一半的车床,低头看着地下。唐济成若无其事地仍在标记那些零件。张巧玲手托着下巴,安静地坐在她那些急救用的药品和工具的旁边。
工场右后壁,黑暗的墙角,蹲着萧长林,在他身旁,一字儿排着那五盏汽油灯的油箱。
“长林,小鬼的飞机今天来的早了。”
说话的是翻砂工人歪面孔石全生,现在却编入装箱组。装箱是重活。一二百斤重的木箱,压在背上,弯着腰,一步一杭育,要走百多步,才到卡车边,把木箱弄上车。他又是名副其实的“防空瞭望哨”,每逢敌机到了头上,他就自动的在工场后身右边的小角门外,很留心地观察敌机的动向。
“来了几架?”
这是萧长林的声音了,他挪动他那高大的躯干,也到了小角门上。
“也不过一架二架,”歪面孔的声音,“看不清楚。……啊,怎么,东南方有一片红光!……啊,什么地方失火了!”
萧长林小心地低着头,把上半身探出那小角门,朝四面一看,果然,东南方有一片红光,而且渐渐在扩大。红光前面,两三枝大烟囱和一簇厂房的轮廓也逐渐显现出来了。萧长林认识这就是罗任甫的大华制造厂,相距着二三里之远,中间还隔着一个小浜。除这以外,满天是阴沉沉的,星月无光。
敌机的吼声还是不离头顶,但吼声的确是渐渐小了。
工场内,周为新依然斜靠着那拆了一半的车床。敌机在头顶盘旋,他听到;敌机似乎远了,他也听到。跟着敌机的声音,他的思潮也忽起忽落。一些从来没有来过的胡思乱想,忽然来纠缠他了。向来是责任心极强的他,现在对于“责任”的界限竟越想越糊涂。“保全这些机器,”他苦恼地想,“当然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是总工程师;可是,帮着严仲平欺骗工人,却不是我的责任。然而现在要保全机器,就不能不鼓励工人们冒险在敌机轰炸之下工作,要鼓励工人就不得不帮着严仲平撒谎,搬弄一番为抗战而抢救工业的大道理。那么,我的责任的范围就连不属于工程的事也都包括进去了;那么,我的职务不仅是总工程师,而且还兼做了蔡永良和姚绍光的事,可是这两个,一个属于官方,一个属于资方,工人们说他们同样是走狗!”
想到这里,周为新的自尊心大受损伤。周为新志愿远大,尚不甘终身以“技术人员”自居;如果做了资本家,被骂为吸血鬼,他听了也许要生气,但未必觉得这就辱没了自己;可是,降而为资本家的走狗,那他就觉得太对不起自己。
他叹一口气,抬头看看工场的四周。光圈之下,拆了一半的,开始在拆的,以及还没动手拆卸的各式机器,都好像是些歪咧的大嘴巴,在对他冷笑。他的目光移到了装箱组的地位,这里是木箱、木板、稻草、麻丝,堆得满满的,有些木板染有血迹,周为新记得这是前天晚上运木板来的卡车在半途遭到敌机扫射,重伤了一个工人的血。从那些血污的木板,周为新的目光就扫到了唐济成和张巧玲。唐济成仍旧在埋头工作。张巧玲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架起的一条腿却在轻轻摇摆。
周为新突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女郎可爱而又可怜。张巧玲本来在法租界的一个私立医院当护士,可是唐济成却把她鼓动起来,她丢了那安稳的职务,情愿到这里来冒险,这一份精神,多么可爱!“她在那边一个月拿二十块钱,”周为新惘然想,“这里也是二十块,她不是为了钱才来的,她以为这里是当真为了抗战而抢救工业设备,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值得。可怜,她是受了骗了!”
这样想着,周为新忍不住脱口叫到:
“密司张,你应该到防空洞去!”
张巧玲一惊,抬起头来,望着周为新,不明白这位总工程师为什么要下这样吓人的警告。埋头在工作中的唐济成也停了笔。
敌机的声音,很清楚地可以听到,然而并不近。
“我以为你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周为新加以说明。“那么,”张巧玲不以为然地反问,“周先生,你呢?你有这必要罢?”
“我么?我是负有——”
周为新突然一顿,就把下面的“责任”二字缩回去了。他苦笑着摇一摇头,心里却在对自己说:我也没有这必要了!什么责任?拚一条命却替严氏兄弟保全财产?
敌机的声音忽然又愈来愈近,萧长林急忙地跑进来了,远远地就向周为新报告:
“外边有人放火箭!”
“离本厂近呢,还是远的?周为新问,态度依然很镇静。
萧长林还没回答,那位自愿的“防空瞭望哨”歪面孔也到了跟前,他紧张地叫道:
“汉奸,有汉奸!放火箭。就在那边!”
唐济成这时也站起来了。张巧玲有点慌,随手拿起一个药包,想往外跑,唐济成却唤住她。
敌机的声音已在头顶。一片惨厉而尖锐的啸声破空而下,愈近愈响。这声音是非常可怕,叫人听了血都发冷。这是敌机在俯冲!这是敌机已经看中了目标。
“快走!牺牲了真不值得啊!”
周为新出人意外地下了这样的命令,自己也就转身向外跑,唐济成拦他不及,却拦住了张巧玲。
“不要动!外边不如这里!”
唐济成这话刚出口,轰轰的两下接连着来了。整个厂房似乎一跳,那五盏汽油灯流星似的飞向同一方向,发着刺目的强光,却突然一齐熄灭了。有什么笨重的东西碰着了唐济成的脑袋,唐济成忍不住喊一声“糟了!”就感到一阵晕眩,可是还能听到豁琅琅的一片响声(后来才知道这是楼上办公室窗上的玻璃全部震碎了,中间又夹着张巧玲的惊惶的呼喊,接着他又看见一道白光在工场里扫来扫去,终于这白光落在自己脸上,又听得一个声音问道:
“怎样了,唐先生?”
这是萧长林,这当儿,第三下的轰炸又来了,威力比前两下更大,唐济成觉得好像有人在他耳朵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当他又听得见的时候,首先是嗡嗡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空中盘旋的敌机呢,还是自己的耳鸣。离他不远,在翻倒的木箱和杂乱的木板旁边,一小圈的白光下,蹲着白衣的张巧玲和另一个人。唐济成听得一个声音忿恨地说:
“都是汉奸干的!”
这又是萧长林的声音。唐济成走到跟前,看见歪面孔躺在地上,张巧玲忙着给他敷药。伤在腰部,大概也是厂房被震得那么一跳时受到什么硬家伙的碰撞。萧长林把手电筒的光移到唐济成脸上,吃惊地叫道:
“唐先生,您的头上,一大块青肿!”
唐济成只苦笑一下,便又走开,摸索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摸着椅子便坐下了。这时候,他开始感得左额角发痛,热辣辣地像针刺一般。
锻炼五
汽油灯又点亮了。梅花形的光圈下,三三两两一堆一堆的工人们都在议论刚才的轰炸,都在咒骂放火箭的汉奸。
张巧玲在给周阿梅包扎腿部,这是今晚上她所治疗的第十一位负伤者。淫淫大汗湿透了她的护士衫,挂在眉边的一绺秀发也被汗水粘住了,脸也涨红,腰也酸了,然而她的两手的动作还是又敏捷又准确。
最后从防空洞出来的两位是姚绍光和蔡永良。这两位,一路辩论着走进了工场。
“不成,不成!”姚绍光汹汹然嚷着,故意想让满场的工人们都听到。“我代表工会,代表工友们的利益,反对今晚上再继续工作!你看——”他举臂向空中一挥论马克思主义历史发展中的几个特点列宁著。1910年发,画一个半圆,“你看——一个,两个,三个,……吓,十多个。喂,总庶务先生,受伤的工友们有十多个呢!怎么能工作?你站在资方,不顾工友们的利益,可是,我代表工会,代表劳方,不容许的!再说,拆卸工厂,政府还给了津贴,老板自己又没有掏腰包!”
“算了,算了,少说几句漂亮话罢!”蔡永良只是冷冷地反攻。“昨天老板加了你十块钱已经花光了罢?再通融你五块,我作主。怎样?”
“你这,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姚绍光恶狠狠地叫着,脖子也都涨粗了。
“那么,八块钱如何?这不算侮辱了罢?”蔡永良轻蔑地笑着说。他是看准了这一个“肉馒头”即使还没见实物也会把对方的狺狺然的嘴巴一下就塞住的。
果然,姚绍光不作声了。
蔡永良冷冷地笑了一声,撇开姚绍光,就向周为新走去。
周为新坐在标记编号组的办公桌旁,低着头,正在纳闷。他觉得今晚上意外地伤了十来个人,应该由他负责。地下库房那些材料,堆叠不得其法,因而会被震塌,打伤了人,——为什么他先没有注意到呢?而且,这些材料也早该运出去了,为什么他竟忘了呢?诚然,“出事”的时候,他自己也在地下库房,而且他也挨到了轻伤的,可是他良心上总觉得不安。
姚绍光装出很坦然的神气,悠闲地移动着脚步,一只眼睁大着,遥遥“监视”蔡永良的行动,另一只眼半闭着,笑眯眯地“欣赏”那忙得团团转的张巧玲。这位年轻的女护士第一天出现在工场的时候,就给姚绍光一个不寻常的印象;可是今晚上,因为兴奋,又因为紧张的工作,她那圆脸儿红得放光,她那苗条的身段更显得轻盈婀娜,——这都叫姚绍光吃惊不小。
蔡永良这时站在周为新的面前了。姚绍光远远望见,心里便想:“这老乌龟又要在姓周的跟前捣鬼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捣谁的鬼。”然而真不凑巧,或许竟是有意,蔡永良是背向着姚绍光的,而不断地来往走动的人们又时时遮断了姚绍光的视线。
姚绍光还是装出坦然的神气,脚步慢慢往前移,然而有意无意地挨着张巧玲这一边。
第十三个负伤者刚巧治疗完毕。这是最后的一个。张巧玲挺直腰松一口气,撩起衣襟当作扇子搧着,露出了粉红色的短裤的一角。
“呀,密司张,辛苦了!”
姚绍光挨到张巧玲身边,笑眯眯地说,眼睛瞅着那粉红色的一角。
张巧玲也回答了微微的一笑,却没有开口。
“呀!绷带快用完了么?红药水,碘酒,也都不够?喂,密司张,我说,这些都是蔡永良应当负责的!”姚绍光用了夸张的音调说,脸上甚至于显出一股不胜义愤的神气;同时他的耳朵却在注意蔡永良和周为新的谈话。
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还有……装箱组也太浪费,……麻丝,稻草……怎么一下子又不够了呢?……”“哦,戏文来了!”姚绍光一面听着一面在想,“且看姓蔡的怎样唱下去。”同时他的眼光却又瞥到了工场的另一角,——在那边,工人们三三两两的正围拢在那架复合式工作母机旁边,一场争论也正在那里爆发,中心人物似乎就是那“最肯负责”的李金才。
但是张巧玲开口了,这使得姚绍光的注意又集中起来。
“昨天总工程师已经答应了,该配的药都得配。”
“呀,总工程师么——”姚绍光笑了笑说,他的态度几乎是近于诚恳的,“他答应了也未必中用罢!工会一定要出面。工会代您争。这是和工友们的福利有关系……工会一定要争的!密司张,……我代表工会,嗳,密司张,……一定要给您工作上的一切便利。……”
那边蔡永良的声音忽然提高一点了,而且又加入了唐济成。唐济成反攻蔡永良,说他采办来的东西质量太差,而且又不足数。
“哦,哦——哦,你呀,唐先生,”蔡永良奸猾地冷笑着回答,“你说说倒容易;又是质量差了,又是数量儿也不够。嘿!这年头,当总庶务才不是人干的。兵荒马乱,买得到一点就算你运气,你光晓得麻丝稻草是不值钱的东西,哼,你才不知道现在的行市呢!一块钱一斤稻草,还买不到手呢!”
唐济成有点脸红了。他虽然明知道蔡永良买东西向来有弊,可实在不知道战事发生以后麻丝或者稻草的行市。他吃了蔡永良一顿抢白,竟找不到话来对付。
蔡永良看准这机会,马上就逼进一步:“所以,不要浪费!
用完了又买不到,可怎么办呢?……”
周为新听得不耐烦了,别转脸,用铅笔轻轻敲着桌子,但还是容忍蔡永良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这时候,姚绍光一边在对张巧玲大吹“工会”如何如何,一边却把蔡永良的话大部都听在耳朵里,他忍不住斜过眼去望一下那发窘的唐济成,心里却在暗笑:“一块多一斤稻草,骗谁?”他很想立刻走过去给蔡永良一点“颜色”看,但刚才那个“肉馒头”虽然不过是一句诺言而已,效力却还没减退,他宁愿保持中立;而况他也不肯放弃在张巧玲面前多吹几句的机会。他装得很正经地说:
“嗳,密司张,蔡永良是什么都要克扣的。您不是听他在攻击人家浪费么?他也会攻击到您身上。不过,您不用理他,工会一定要出面支持你。我代表工会——嗳,密司张,您的工作精神真是了不起,您真是白衣天使。哎,有您在这里,我要是受了伤,这才感到光荣和愉快呢!”
这最后的两句话,太不伦不类了,张巧玲望住了姚绍光只是发怔。姚绍光把头颈一缩,异样地笑了笑,正想到几句更精彩的话,而且还准备着更大胆的试探,不料周为新突然走过来了。
“密司张,您不是说过,止痛止血的针药还没买来么?”
周为新一面走着,一面问。可是,不等张巧玲回答,他突然又转身对蔡永良说:“怎么?也是跟稻草麻丝一样,乡下人不担进上海来么?”
蔡永良微微一笑,抢前一步,正待开口辩解,周为新又板起脸接着说道:
“这里一切都有精密的计算!稻草、麻丝、木板、钉子,该用多少,就是多少,没有什么浪费,也不能节省!买得到买不到,是你的事,你去跟总经理说罢!”
周为新说完,又一转身,便大踏步走回标记编号组去了。
蔡永良望着周为新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冷冷地一笑,自言自语的说:“得啦,我当然要报告总经理呀。”他就匆匆忙忙跑出了工场。
这短促而紧张的一幕,自始至终,姚绍光是以“欣赏”的态度在旁观的。现在看见蔡永良走了,姚绍光这才记起蔡永良许给他的“肉馒头”还没到口,心里一急,便连早已准备好的精彩节目也来不及在张巧玲面前表演了,立刻拔起脚追出了工场的大门,一面叫道:“喂,老蔡,不要逃。开了支票不兑现是不成的!”
当蔡永良讨得一场没趣的时候,在工场的另一端,另一纠纷也在扩大,而且使得“最肯负责”的李金才几乎有不能“负责”之势。纠纷的原因是:伤了腿部的周阿梅要求休息而李金才不允许。其他的工人帮着周阿梅说话,讥笑李金才道:“你开口抗战,闭口爱国,动不动就抬出大帽子来压人;可是为什么你自己不动手?你又没有受伤!总工程师他还爬在机器上边亲自动手呢!你是什么东西?”
“你尽管去休息你的,”萧长林对周阿梅说,转脸又看着李金才,好意劝他道:“和气不蚀本,有话大家好商量。大家都为了打日本鬼子,才拚了命赶工,炸弹也不当它一回事呢!阿梅受了伤,应该让他休息。这架母机,交给我好了。叫阿寿来做我的下手,将就对付着也就成了,担保误不了事。”
阿寿是周阿梅的兄弟,这时也挤在人堆里反对李金才的横暴,听得萧长林这样说,不表示意见,只嘻开了嘴巴傻笑。
萧长林这番好意,李金才依然不接受。现在他所关心的,并不是那架机器的拆卸能否如期完成,而是他个人的威信。他虎起脸,扫视着四周的人们,便摆起“负责”人的架子说道:
“阿寿有阿寿的工作,不能随便由你调来调去!机器你负责,那很好。阿梅旷工,照章程要扣工资!”
想不到李金才这样不讲理,工人们愕然相顾,无话可说。
周阿寿睁圆了眼睛,提起拳头正待上前一步,萧长林连忙把他拉住。萧长林知道同伴们的沉默不是畏怯,而是要用行动来表示意志,萧长林是不赞成在这时期把事情闹得更僵的。
李金才当然也感到事态严重了,有点发慌,但是在这紧张的沉默的刹那间,周阿梅开口了:
“旷工?照章程要扣工资?老子在炸弹下边给姓严的赶工,当真是为了几块钱工资?老子不希罕这点工资!不干就不干!
放明白点儿,走狗的走狗!呸!”
噗的一声,一大口唾沫飞上了李金才的麻脸。李金才踉跄地退后一步,眼睛里闪射着凶光,脸上的横肉都绷紧了,牙齿咬得格格响,可是心里却在发抖。他还没有决定应付的方法,工人们忽然往四下里散开,边走边骂:
“阿梅说的对,不干了!老子们为了几块钱来卖命么?”
“走狗!不要发昏,看清点时势!”
“要不是为了打小鬼,工资再多些看有谁肯干这危险的活儿!”
这一下,李金才当真着慌了,然而他的嘴巴还是很硬;他跳着脚大肆咆哮:“你们敢要挟?国难当头,罢工就是犯法!
你们敢要挟?”
他期待着姚绍光的援助,两道眼光急忙地在满工场找。然而正在这时候姚绍光追踪蔡永良讨索他的“肉馒头”去了。唐济成却来了。唐济成的四周立即围拢了一群工人,萧长林也在内,众口嘈杂地诉说李金才的蛮横无理。一会儿工夫,整个工场骚动起来了,不平的呼声,浪潮似的一阵紧一阵。有人站在高处大声号召:
“滚他妈的走狗!打小鬼,我们牺牲了性命也是情愿的。可不要那些走狗骑在我们头上假公济私,作福作威!滚他妈的那些走狗!李金才是走狗的走狗!”
这呼声惊动了伏案沉思的周为新。他皱着眉头,站起来朝四面看。隔着许多机器和攒动着的人头,他望见了那聚在唐济成四周的一群。可是人声嘈杂,他听不到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人堆中还有唐济成。他却听到了从身后来的说话的声音:
“李金才,你认识么?那麻皮。跳来跳去,神气活现,他有份;拍马屁,钻狗洞,他有份;管东管西,呼幺喝六,他有份;小鬼的飞机还没到人就不见了,也有他的份!做事情,单单做事情,那可没有他的份!”
周为新回头一看,原来是受了伤的装箱组的歪面孔在和张巧玲谈话。另外两个伤势较重的工人蹲在一块,都点头微笑。
现在那闹哄哄的人堆忽然分开,周为新看见唐济成了,可是李金才气咻咻地也到了面前了。他慌慌张张对周为新说:
“他们要罢工,要暴过,非请军队来镇压不可!”
周为新忍不住笑了笑,然后板起脸冷冷地说道:
“敌机又该来了,你不如早一点进防空洞去吧!”于是他就大踏步走到一架拆卸了一半的车床跟前,一下就跳了上去,举起双手,大声叫道:
“大家镇静一点!五分钟以后,问题就可以解决;五分钟以后,宣布办法!”
嘈杂的声音渐渐平静了。全场的目光都注射在周为新身上,光圈之下,周为新直挺挺地站着,然而他的脸色很苍白,他的眼光也不如平日那样精神饱满,却有失去了自信的厌倦的神态。
一阵掌声忽然从人丛中起来了,倾刻间全场的每个角落也都有人应和着。周为新似乎全身一震,脸上掠过一个苦笑。他明白这掌声的意义,然而正因为他明白,他心里难受。他轻轻地转动着身体,轻轻点着头,他想对全场的人说,“我感谢大家对于我的信任,”可是突然他又打了个冷噤,就一言不发,悄悄地跳下了那机器。
不到三分钟,唐济成把纠纷的原因和经过都告诉了周为新,并且附加他自己的意见道:“萧长林提出的办法很妥当。
周阿梅的工资当然不能扣。”
周为新不置可否,用铅笔数着受伤者的名单,自言自语道:“哦,十二个。”又数了一遍,抬眼看着唐济成道:“名单上没有你?我瞧你额角那一块青肿也不轻呢!你应当休息!”
唐济成摇摇头,却又说:“可是你也负伤啊,你也没有休息。”
“我么?”周为新忽然叹口气,脸色变得十分黯淡。“可不是今天。”顿了一下,苦笑着又加一句道:“明天或者后天。”
“啊,什么?”唐济成吃惊地问,“明天或者后天——”
“可是五分钟快到了!”周为新立即打断了唐济成的话。“我们要宣布办法。哎,十三位受了伤,真是不幸的意外。但不幸中之大幸,伤势都不严重;照密司张看来,一两天都可以照常工作;那么,受伤的十三位统统休息两天罢!”
唐济成静默地听着,而且睁大了眼看着周为新,好像他的听觉不够灵敏,得用视觉来帮忙。
“当然,”周为新想了想,又说,“自愿继续工作的,也随他的便;他的工资,可以照双工计算。——就这样办罢!济成,你代我宣布一下。”
说完,周为新转身又对悻悻然抱着双臂站在那边的李金才招了招手,冷冷地吩咐他道:
“周阿梅,我给他两天的休息。他的工作,就派你代替!”
“啊!”李金才吃惊地叫了一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派我——”
周为新摇手,不让李金才往下说,又淡淡一笑,反问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本厂向无此例?——不错,向无此例!你是工头,你的职务是动嘴管人,不是动手管机器。这是本厂向来的规章。可是,我要对你说,现在是抗战时期,现在是国难时期,老规章已经不适用了!你天天叫别人抗战,今天我给你一个机会认你也抗两天试试!去罢,回头我还要来检查你的工作的!”
这一番话,唐济成在旁听了,不禁暗暗点头赞美。
李金才脸上的麻粒全部涨得通红,倔强地站在那里,显然并无服从的意思。
周为新突然生气了,怒声喝道:
“去!今晚上我还是这里负总责的呢!”
李金才料想无可挽回了,哭丧着脸,气冲冲地走到工场的一角,指桑骂槐地找工具。
这里,唐济成宣布了刚才决定的办法。从工场的每一角落又送来了表示满意的掌声。
梅花形的光圈下,工作又开始了。一簇一簇的人堆里响出了各种工具碰击着钢铁和水泥的声音。这是清脆的,那是重浊的,错落而又和谐,构成了美妙的旋律。有时,装箱组也来加入它所特有的音乐:大锯和木板的合唱刹拉刹拉像一阵骤雨,轰隆轰隆又像远处的一串闷雷。有时这两组音乐偶然不约而同来了个间歇,那时候,就可以听到此起彼落的另一种神圣伟大的节奏:
——粗重的喘息,
——短促而喜悦的一声:“啊,对了!”
——迸射着生命力的雄壮的吆喝:“顶住,可不能松手!”——多么粗野然而又多么亲切的叫唤:“操你的,傻小子,别动蛮劲!”
半夜餐来了,照例是每人两个咸鸭蛋,一个大饼。可是大家暂时顾不得吃,还在拚命工作。
周为新双手捧着头,双目半闭,好像这一切的神圣、雄壮、美妙的音乐使他沉醉了,又好像他根本不曾听到这一切,他的心灵正徜徉在另一世界。他面前摊着唐济成所起草的“迁移实施计划”,包括了:一、起运以前应准备各事项,二、迁移途中应注意各事项,三、到达目的地后急应办理各事项——这三大类。
周为新睁开眼,无目的地凝神看着地下。近旁有带着血迹的一团麻丝。当这殷红的东西和周为新的眼光接触的时候,周为新突然全身一震。他盯住这东西看了好半天,然后下了决心似的霍地站起来,扬声叫道:“济成!济成!”
从工作中抬起头来的唐济成似乎一惊,但随即用了轻快的步子走过来了,他头上那块青肿更大也更突出,亮晶晶像半只生的苹果。
“好好地收藏起来罢。”周为新轻声说,把那份“迁移实施计划”塞在唐济成手里。接着他叹了口气,诚恳地又说:
“你这计划很切实,可惜这件事越看越远了!”
“哦?”唐济成惊愕地叫了一声,定睛看着周为新,等待他更多的说明。但是周为新的脸色、眼神,乃至一举一动,都比他那句话更能使唐济成发生更大的疑惊,而且直觉到前途的困难一定意外地严重,——多余的说明似乎已经不必要了。
“一切都叫人灰心!”终于又说了这样一句,周为新便颓然坐下。
“可是,一切的困难也早在意料之中,”唐济成打叠起精神,委婉地说。“官方办事之贪污无能,社会组织的不健全,我们也不是不知道。……”
周为新摇手打断了唐济成的话。“现在叫我灰心的,倒不是官方办事的敷衍荒唐,”周为新忽然兴奋地说,“现在的问题在资方!”
“资方怎样?”唐济成急忙问。
周为新的兴奋又消逝了,他苦笑着用了他平常很少见的半游戏半讥讽的腔调说道:“怎样?也并不怎样!你说他不这样了,他又还是这样。你说他要那样了,他可又还没有那样!嘿嘿,济成,你说,碰到这样的人和事,你能把它怎样?”
唐济成一声不出,只是听着。周为新的精神上的变态,却引起了唐济成的错觉:他以为这不过是疲倦过度而又钉子碰得太多的结果,让他尽量发泄一通,也就完了。
然而周为新把脸色一沉,回复到他平常说话的腔调,干脆而简单地只说了五个字:“严仲平变了!”
唐济成惊讶地看了周为新一眼,依然不作声。
现在周为新又兴奋起来了。他简单地把经过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是忿然的这样几句:“我们受了他的欺骗,这且不说;最可恨的,我们还得代他欺骗别人!”
唐济成还是不说话,他的眼光异样地闪动,他的脸色却很平静。唐济成现在明白了周为新今天晚上时而颓唐时而又兴奋的原因了,但还摸不准周为新对严仲平他们的鬼计究竟抱了怎样的态度。
大锯的隆隆声忽然掩盖了工场内各种其他的声音。零件业已全部拆卸,赤裸裸地仅剩整副钢骨的一架机器,正在十多人的合力之下,抬离水泥的座子。杭育杭育的合唱,这时又淹没了大锯的隆隆之声。
这是拆卸工作全部完成的第一架机器!杭育杭育的合唱中包含着血汗的回忆,也放射着胜利的喜悦。这不但是国华厂拆卸过程中首先完成工作的第一架,也许在上海所有的各迁移工厂中这也是第一架呢!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这是全厂员工期待已久的一瞬,而且,正如周为新在前天所说,“这是终点里边的起点,一架机器的拆卸工作大功告成了,这是终点,工业迁建的大计划上打下了第一桩了,这是起点。”周为新曾以极兴奋的情绪期待这历史意义到临的一瞬间。这一瞬间现在毕竟到了!
欢呼声爆发了,代替了杭育的合唱。满头大汗,耀着胜利的喜悦的人们,站在那被征服的阵地——空空如也的水泥座子上,用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宣告自己的劳力的成果,并且鼓励全场的同伴。然而在这纪念性的场合中,周为新却没有出现。他双手捧着头,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唐济成也卷入了这欢呼的浪潮了,虽然他的内心是有点沉重的。他走进人丛中,用手指敲着那架机器的钢骨,在欢笑声中,他说道:“不怕你多么顽强,只怕我们没有决心;工友们,还有更大的顽强,等待我们去克服!”
机座的钢架下立刻衬进了碗口粗的木梢,人们推着它到装箱组的一角。在那边,它将穿上稻草的外衣,然后等待那运它走的卡车。
唐济成回到周为新面前,兴奋地说:
“第一架拆卸完成了,按照预定的期限。可是我们一定不能让它躲进租界的货仓!”
周为新苦闷地用铅笔在桌面胡乱画着,不说话。
唐济成也坐下了,迟疑地问道:
“那么,您打算怎样?”
“怎样?”周为新把手里的铅笔一丢,声调很激动。“我打算不干了!”
这一句话,唐济成早就有几分料到。
“我不能代他撒谎!”周为新忿忿地接着说。“而且我也不是随便可以欺骗的人。不干了,一定不干;这是我对于他的欺骗的答复!”
“可是你不能消极,”唐济成的态度却很冷静,“除了消极,也还有别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周为新颓然摇着头。“没有办法了。他是老板,你拿他怎样?他今天嘴巴上还是说迁厂迁厂,遵奉国策,你拿他怎样?将来机器都拆完了,他那时嘴巴上一定也还是迁厂迁厂,而事实上机器藏在租界里不动,你又拿他怎样?济成,没有办法了。我劝你也不要干了!冒险挨炸弹,犯不着!”
“不然,有办法!”唐济成坚决地说,挥臂指着工场。“办法在他们手上,也在你和我手上!”
这一番话,周为新好像也早就有几分料到。但是他没有信心。他看了唐济成一眼,淡淡一笑。
唐济成也明白周为新的心理,可是他不失望;他的态度突然转为热烈而紧张,他急促地说:
“我们有决心,就有办法。一年前,政府还是不抵抗的,为什么现在又抵抗了?全国人民的力量扭转了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人民的力量能够逼迫政府不得不抗战,难道我们的力量就不能逼迫一个严仲平不得不把厂迁到内地去么?全厂的工友们不容许严仲平自私自利。你不能消极,你要和全厂工友们一致,打消严伯谦的阴谋!”
周为新不作声,低头沉吟,慢慢地拿起那枝铅笔,又慢慢地在桌上划着圆圈。然后,他又慢慢抬起头来,定睛看着唐济成,似乎说,“话是对的,然而……”他突然转脸向着工场中心,眼光从工场的这一角扫到那一角,好像要找出他所需要的东西来。但是他又听得唐济成的坚决的声音这样说:
“我们马上就对工友们宣布,严仲平欺骗了我们了!”
周为新全身一跳,刚说了两个字:“且慢,”唐济成已经站了起来。周为新也站起来了,他的眼光闪动,他的脸孔绷得紧紧地。可是这当儿,两个人突然到了面前,这是萧长林和周阿梅。
“总工程师,”萧长林说,“李金才的工作,我跟他联不起来。我一个人就行了,不要他倒好些。”
周为新怔了一下,还没开口,周阿梅已经接上来说:“我也不要休息了。我们受伤的十三个,他们都没有休息。可是我也不要加双工。打小鬼,我们连命也不要了,刚才我要休息,我是气不过专摆臭架子的李金才!”
“啊!”周为新只喊了这一声,双手一起,就落在周阿梅的肩膀上,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他又说了一句:“好罢,就这么办。”
他突然转身,又抓住了唐济成的手。他的脸色开朗了,他的眼光凝定而坚决了,可是唐济成却觉得他的手微微有点抖。
锻炼六
罗求知的家,在所谓法新租界,三开间两层的半西式楼房,坐落在一个长颈瓶形的弄堂①的底部。这“颈子”差不多有百米之长,它那水泥的甬道,一向就被小孩子们当作溜冰场用的,但今晚的情形显有不同。罗求知通过这里的时候,昏黄的路灯光下却只看见几个拱肩缩颈的难民——
①弄堂 上海的住宅点,类似北京的胡同。——作者原注。
平常时候,罗求知总讨厌这条弄堂既长而且吵闹;今晚上意外地冷清清了,他却又感到阴森可怕。并且他又对于那几个难民起了怀疑。“这里从没来过难民……弄堂口的管门巡捕做事很认真,……怎么今晚上忽然来了,而且像要在弄堂里过夜?”他心里这样猜想,脚下不知不觉增加了速度。等到一堵墙壁挡住了去路,他这才知道奔过了头了。
折回到自己门前的时候,罗求知又看见一个人正在附近张望。这人的下身是一条破旧的西装裤,上身却是中式对襟短衫,一顶铜盆帽遮住了半个脸,身材不高不矮。罗求知记不清刚才看见的难民们中间是不是也有这汉子,但有或没有都不相干,此人之形迹可疑却是确定可信的了。罗求知立刻联想到这几天来街头巷尾谈论的什么汉奸,便偷偷斜眼去看一下。那汉子这时斜倚在相距不远的墙角,侧着头也在偷看罗求知的动作。
罗求知这可着了慌了。他不敢再看那汉子,但又确信那汉子随时会一个箭步扑过来;他巴不得马上就逃进自家的大门,但刚伸手想按电铃立刻又把手缩回,一个新的猜想忽然闯进了他的慌张的脑筋:“那莫不是特务?”
本来,今天下午他和苏子培他们去探视了苏辛佳以后,心里就老是惴惴不安。他老觉得那王科长单独对他说的那些话不但暗示了苏辛佳的事件意外地“麻烦”,而且他自己也在被“注意”之列。而现在他果然已经生了尾巴,这鬼鬼祟祟的汉子果然跟踪他直到家里来了。
这样估量了那汉子的身分,罗求知的第一念是赶快摆脱这可怕的尾巴。他想到如何利用汽车在马路上多兜几个圈子。他待要回身走了,突然福至心灵他又起了第二念:既然已经被这家伙跟到了家了,进不进去还不是一样?而且在王科长那里,不但写下了地址,也告诉了他们,我的父亲就是大华制造厂的罗任甫。躲是躲不掉的,躲也没有意思。
罗求知毅然按了大门上的电铃。他偷眼再看那汉子,那汉子仍在老地方,不过现在是低垂着头了。“这是故意,”罗求知心里想,第二次按电铃,他偷眼再看。啊!那汉子不但又在看他,而且改变了斜倚的姿势为直立,好像马上要有所动作了。罗求知心也跳了,捏着把汗第三次按电铃,他按住了不放,直到大门慢慢地荡开。门还没开得够大,罗求知的身体已经塞了进去。他最后大胆地回头再望一眼,那汉子却不见了。
“证实了这是我的家,自然可以回去了。”罗求知匆匆忙忙走过大门内那走廊的时候,心里又这样想。现在他确定他是被跟踪了,他发现他被“注意”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
这使他陷于绝望的恐怖。
走廊两边是小小的空地,种些花木。罗求知觉得那些黑魆魆的树影下都有一双监视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样的神经过敏是可笑的,然而他禁不住自己不这样感觉。
他慌慌张张跑进了灯光最明亮,笑语声最热闹的一间房,这才稍稍觉得那恐怖的东西离得远些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
“啊哟,大少爷,再不回来,老太太要派人去敲小锣了!”
罗求知定神一看,接住他的眼光的,是一对水汪汪的眼睛,两片涂得血红的薄嘴唇,一张厚搽脂粉,白的地方太白,红的地方太红的蟹壳面孔。他认得这是他母亲的牌友,居孀不久的殷美林。对面就是他的母亲,手里拿着一张牌,欲打未打,正在动脑筋。母亲的上下家是两位盛装的不大认识的中年妇人。
罗求知忸怩地笑了笑,神情恍惚地说道:
“妈等得心焦了罢?哦——我记得打过一个电话。”
罗太太手里的牌终于打出来了,抬头望着她儿子,慢吞吞说:
“电话是来过。那时我们刚入局,现在是八圈也快完了。
怎么,姨妈没事罢?”
“没事。”罗求知回答,就打算走开。
殷美林笑了笑,忽然说:“大少爷,请你代一副。”这时正轮到她摸牌,她起了一张,指尖儿随便在牌面捺了一下,就翘起兰花指头把那张牌送到下家面前。下家那方脸细眼的中年妇人说声“要”,就把牌摊下来了。
殷美林又吃吃地笑着,站起身,对上下家飞了一眼,嘴里说着“对不起”,便用了跳舞的步子走到门边,却又转身向那伺候台面的小大姐招招手,向罗求知飞了个媚眼,然后轻灵的身段一扭,就不见了。
罗求知站在殷美林空出来的椅子边,手扶着椅背,惘然微笑。殷美林找他代牌,这不是第一次;但今天,他毫无兴趣。方脸细眼睛的中年妇人连声催促着,上家那一位也随声附和。这两家的面前,筹码都堆得很多。
现在是轮到殷美林的庄。刚开始了不多一会儿,上下家带吃连碰,都已斐然可观,而且两家都已摆明了都有大牌。罗求知一看自己面前的筹码寥寥可数,又是做庄,又逢到上下两家都来势不小,便感到责任的重大。他打叠起精神,准备过这一关。可是,他的注意力偏偏不能集中。牌声劈劈拍拍响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也劈劈拍拍忽来忽往,对他进行闪击战:一张二筒,便会引起了手铐的联想;不知谁随便说的一声“钉得牢”,又马上使他想起大门外那个汉子,到底真走了呢还是假走;特别是那位方脸细眼睛的下家,不知怎的越来越像那个王科长。罗求知在心里命令自己“不要去看她”,然而他的眼睛偏偏要去看她,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落在她的脸上。
这一副牌,时间特别长(当然是罗求知主观的感觉),结果是上家和,并没像预料那么大。罗求知松一口气,准备交卸,然而殷美林没有来。
罗求知现在比较的镇定些了。他觉得他那位下家到底不像王科长。他时时警惕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又时时劝告自己:代完了这一副,不管她来不来,我一定不再代下去了。
他自己觉得并没有打错牌,而且居然有“听叫”的希望。
一阵香风分散了罗求知的百分之几的注意。接着是热蓬蓬的口气,在他颈后刺拨;他知道殷美林来了,而且坐在他背后。殷美林显然已经重新化过妆了,浓郁的脂粉气勾动了罗求知的烦恼。他是常常要设法逃避这种殷美林的触角的,然而殷美林的头发却又拂着他的耳朵了。殷美林在看罗求知面前的牌。牌是整整齐齐的站成一行,什么都完备了,然而缺少一张。殷美林再看,发见那仅存的三四根筹码旁边还有平覆着的一张,显然这是在“吊头”了。这当儿,正轮到罗求知摸牌,他郑重地起了来,眼睛只一瞥,眉头就皱了,随手撩在桌上。这是曾经使他联想到手铐的“二筒”!对家忙说“来了”,就把牌摊倒。
殷美林伸手把那张平覆着的牌揭起来一看,猛然叫了一声“哦”,就吃吃地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差不多要倒在罗求知怀里,偷偷地又捏了罗求知一把,罗求知惘惘然也把平覆着的那张牌抓起来一看,脸立刻红了,急忙地把它向散牌堆里一搅,推开了殷美林,站起身来就走了。
原来这一张也是“二筒”,一上来就有它。因为是孤张,罗求知又讨厌它那形状,便搁在一边,不料就忘掉了,他始终误记它是一张“二索”。
罗求知逃进自己房里,那“二筒”的形象还在他眼前晃。带一点自暴自弃的心理,他往床上一躺,就任凭那些最怪诞而可怖的幻象不住地来摆布他。
渐渐儿,他在那些杂乱的幻象中间抓住了一个——恐怖性最小的一个,他打算靠这一个来打退其他的恐怖性较大的幻象。带几分恶意,又带几分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的心情,他回想着殷美林的笑、媚眼,一切富于挑逗性的动作,乃至她身上那一股浓郁到使人窒息的混合着特种气味的脂粉香。他脸上浮着鄙夷的神色,想到殷美林屡次的使人作呕的卖弄风骚,乃至大胆的使人害怕的攻势,……然后,好像想得倦了,他脑海里暂时呈现了一片空白。
然而,一片空白内渐渐又浮现出另一幻象。这是苏辛佳,半年前不问外事而且和他相当亲近的苏辛佳。这虽然是相当遥远的了,但时间并不使罗求知的回忆褪色。他一边想着,一边望着对面壁炉架上那一帧苏子培合家欢照片里的苏辛佳。
他凝眸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烧。
可是,回忆中的苏辛佳忽然从半年前一跃而至现在,特别是她被捕的前一天,——这天下午,本来约好,苏辛佳和她母亲一同去看望罗太太,但是,当罗求知特地到苏公馆去接,临时却又来了严季真和洁修,于是辛佳就同严季真他们一块儿走了。那时候,苏辛佳的先踌躇而后决然的神情,现在罗求知还记得清清楚楚;而这记忆,使他痛苦。但更其意外的,骚扰了半天而暂时潜伏的那些恐怖的幻象,这时又卷土重来了,而且其势极猛。
罗求知从床上跳了起来,想道:“那还不如去看她们打牌,或者可以忘掉了这些讨厌的事情。”他侧着耳听,牌声从楼下来,劈劈拍拍的十分紧张,中间夹着殷美林的笑声。这笑声倒是正常的,罗求知记起殷美林对他笑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声音。他恍惚又闻到了殷美林那可怕的浓郁的香气,又看见了那更可怕的水汪汪的眼睛。他当真是怕她,因为他自知他不是怎样有抵抗力的人。
他惘然踱着,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想到他偶然听来的关于这位居孀不久的年轻女人的一些家庭情形。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对自己说:“哎,你看!走投无路,着急得要命,总以为弄堂里那怪人是来监视你的,却不知道他的目标倒是殷美林!”
他松了一口大气,相信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了。他甚至想跑出大门去看看那怪人到底走了没有。但是猛一转念,又觉得自己的猜度未必完全中肯。“殷美林的公公胡清泉固然有可疑之处,”他想,“但是殷美林本人不过是一个风流寡妇,利用她自己是无拘无束,风骚而又年轻,时时想玩弄她所中意的男人。胡清泉现在的太太,人家讲她是杂种,胡清泉本人是‘日本通’,日本朋友多得很,注意他是应该的,注意他的太太也是应该的,可是何必巴巴地派人钉住殷美林?况且这样一个女人也不是会干那些事的。人家说她虽然爱胡调,却又胆小,所以专看上了像我这样老实的人。”罗求知越想越觉得有理,同时便觉得自己的危险程度越来越加深。
这一次,那恐怖的黑影紧紧地追着他,不让他有躲闪之余地。然而他也能够镇静地想一想了。“王科长那些话,显然给我一个暗示,辛佳有某种关系,而且他们得到了证据。”罗求知像一个第三者似的从头分析起那“事件”来了。“那么,辛佳究竟有没有某种关系呢?”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摸不清楚。半年前,或者更推远些,一年前的辛佳,如果他用最保留的态度也敢说理解她百分之八十,那么,对于现在的辛佳,即使让他大胆说一句,也不敢自信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他走到壁炉架前,钉住了那合家欢中的苏辛佳看了好半天,终于叹口气道:“辛佳近来是一天天变得神秘了!”
他下了这样的断言,立刻又想到前天严季真和洁修把辛佳拉在一边咬了几句耳朵,辛佳就连预定的拜访尊长的约会也就不顾了,——“这不是神秘么?”罗求知简直有点忿慨了,于是他的第三者态度也保不住了,他以“追究”的心情回忆那天的经过。
是在苏太太和辛佳什么都已准备好,正待出门的当儿,严季真和洁修突然来了。他们看见苏太太穿了出门的衣服,而辛佳和罗求知手里都拿着冠生园的纸盒,当然猜得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他们还是把辛佳拉在一边,唧唧哝哝说了好几分钟。辛佳最初低头不语,后来跑到苏太太跟前低声说了一句,苏太太就说:“时光还早呢,等你回来,我们一同再去罢。”那时候,罗求知抓空问辛佳有什么事,辛佳“神秘”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你去不去?你也去罢!去了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罗求知没有去。他和苏太太等了一小时,还不见辛佳回来,也就不等她了。
所有这一切琐屑不足道的情节,现在经过了罗求知的极不正常,害着疟疾似的脑筋回忆起来,都放大了几千倍,而且闪闪地都放射着神秘的光。罗求知一面在“追究”,一面在后悔那时为什么不跟着他们去“看”一看;——那时他之所以不去,固然是为的要对严季真他们来一个无言的抗议,但确实也想乘此机会给辛佳一个暗示:他不喜欢严季真及其侄女,他不愿意辛佳老和严季真在一处,他虽然还不能禁止辛佳这样做,但他为自己保留了不合作的权利,凡是有严季真在内的任何场合,他一定不参与。
现在罗求知断定了苏辛佳是有某种关系的了。他踱到窗前,俯首望着黑魆魆的树木,——仅仅半小时以前,他曾经幻想某棵树背后都有一双监视他的眼睛的,现在他可镇静得多了,他很懊恼地想道:“可不是,如果那天同他们去看看,多么好呢?有什么秘密,是什么关系,不就都可以知道了么?”
他抬头望着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东南方,远远的,有一片红光,而且似乎还有黑黑的浓烟。左边,那是相距很近的了,一座高大的公寓大厦把它那层层叠叠无数窗洞里的闪闪烁烁鬼眼似的灯光,为这阴惨惨的天空更增添了凶险的气氛。一阵不大亦不太小的西风横扫过窗前。风带来了炮声。风过后,窗下那些树木还在惊讶不置,苏苏地絮语。而当然,更其“现实”的,却是楼下的劈劈拍拍的牌声,以及时断时续的笑语,这中间也有殷美林的。
这一切,在罗求知的神经上都没有反应。他的思想,忙于跟踪一些人——严洁修、严季真、陈克明。他和陈克明的相识,地点在苏公馆,时间亦不过在一个月以前,他和陈克明可以说是无恩无怨,——虽然他早就感到他和这位教授合不来。严洁修,这是罗求知所惧怕的一个人,而这惧怕的程度是和苏辛佳对于严洁修的亲密一同进展的。最后,罗求知的思想追踪着严季真了。正确地说来,他和严季真不过是彼此认得,彼此知道姓名而已,殷美林也有资格自傲她和罗求知的“友谊”远过于姓严的。然而罗求知对于这个仅仅认识的人,却抱着恶感,因为第一、严季真是留学过法国的,第二、又是学医的——虽然并未毕业,大概是为了政治关系,第三、又是为了政治关系,半年前从北平到了上海,第四、罗求知有种种理由断定苏辛佳近来的“突变”,严季真应当负责任。
谁在院子里开了一盏电灯了,树枝把灯光摇晃成一闪一闪的。罗求知看着这闪闪的光,他突然暴躁起来,他的思想闪动的幅度也愈快而愈短。
“辛佳是完全着了魔了,”罗求知想,“我可以打赌,她是盲目跟着他们跑,她实在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猛然把双手在窗栏上拍了一下,罗求知又想:“然而,即使她知道了他们是干什么的,她也不会明白他们背后的某种关系。”
“怎么她会明白呢?”罗求知定睛看着那从树叶中间摇晃出来的闪光,好像是对它说,“辛佳本来就完全不懂什么叫做政治,她就是埋头读书,受不得一点委屈,都是姨妈把她娇养惯了的。”
“王科长说的对!辛佳是误入歧途!”罗求知叹口气,觉得严季真更其可恨了,而且相信自己之恨严季真毫无私人方面的不光明的成份。
“然而辛佳的脾气就是不服输。王科长他们逼她说,她就一定不说。”罗求知低着头想。一会儿以后,他又突然自己笑起来,很得意地想道:“要是我知道了严季真的背后关系,找个机会对辛佳拆穿了,那她是会明白过来的。”
于是罗求知的思想绕过一个圈子又回到半晌以前的地点。他以真挚的感情悔恨前天不曾“跟”了辛佳一同去“看看”。
他这悔恨的时间并不长久,牌声和殷美林的笑声把他从惘然自失的状态中惊觉过来。他念头一转,更其“现实”地又想道:“可是,羊肉不吃惹身骚,要是那天我也去看看,那我也成为有了某种关系的了,大概今晚上也不能在家里过宿了。”
轻轻的剥啄声从门上来了,罗求知不曾听到。门慢慢开了,女仆顾妈端着一个茶盘走了进来,茶盘里有两碟点心。“大少爷,”顾妈放下了点心,轻声叫着。“太太说,还有四圈牌,打完了再开饭。大少爷要是肚子饿,先吃些点心罢。”
罗求知转过身来,看见那两碟点心都是油炸的面食。他取了一件,却又看见碟子底下压着几封信,他就放下那点心,先看信。
最上面的一封是土气十足的中式信封。罗求知皱着眉头,心想“这是哪里来的,”拿起来一下撕开了封皮,却不料里头的信笺倒是很漂亮的洋纸,银色的直栏,四角又都印了粉红色花朵。一共是三张。罗求知看了一两句,便翻到最后一张看那署名,又侧着头想道:“赵克久。这是谁呀?”他再回过去看第一张,看到一半,又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哎,哎,废话!又是一个着了魔的!抗战,抗战,你为什么不上前线?”他翻过了第一张,眼光就像跑马似的溜过了第二张,一边看,一边惊讶道:“哦!原来还是严洁修的同学呢?哦,也和辛佳认识?这可怪了,怎么认识我呀!”第三张他看的更快了,忽然伸手拍自己的脑袋,叫道:“哦,哦!是他!怎么叫我记得!才不过一面之识。在那样乱糟糟的场合,而且又是隔开了那么多的日子!”
罗求知把信尾的署名又看了一眼,放下信,便吃点心。他慢慢地回想着他有生以来最紧张热烈也被他父亲骂为“最荒唐”的一幕:当争取爱国自由的各大学学生坚决要到南京去请愿,在布满军警,临时戒严的北火车站到处找寻“司机”的时候,不知是哪个促狭鬼替罗求知代报了名,于是在许多同学的推推拉拉鼓掌喝采声中,罗求知被拥上了那嗤啵嗤啵叹着气的火车头,而且和另外三位不相识的大学生忙了半夜,其中一位就是土头土脑的赵克久——同济工科二年生。
“哎!真是胡闹!”罗求知想着,伸手就拿第二封信。刚看了信封上的字,他就禁不住叫道:“哦,这是弟弟的字呀!”他拆开封皮,抽出小小一张纸,匆匆看了,满脸喜气洋洋,立刻站起身来,又在茶盘中抓了余下的最后一封信,便跑出房去。
原来他的弟弟求实,妹妹求是,从北平出来,终于绕道到了汉口,而且已经会到了正在那里忙于工厂迁建事务的父亲了。
这是一个喜讯,罗求知急于要告诉母亲。他一边走,一边又拆开手里的第三封信。当他展开那印有机关名称颇为堂皇的夹贡信笺时,他正走到了楼梯头,这里光线暗淡,只看到那么大的信笺上只有寥寥两行小字,下面有扁而且阔的宋体字的长形硃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封套上原来也是印得有机关名称的。他一面下楼梯,一面忖量道:“这大概又是什么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给父亲的公事。”楼梯下宽阔的甬道内有衣架,右面那房间内“竹战”正紧张到顶点,除了劈劈拍拍的牌响,连一点笑声都没有。小大姐和顾妈穿梭似的往来,端进去香茗和点心,端出来香烟蒂、瓜子壳和水果皮。罗求知放慢脚步,就灯光下是,那寥寥的两行明明是这样的几个字:
奉王科长面谕苏辛佳涉有某种嫌疑一事望于明日上午十一时来本科谈话特此通知
罗求知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两行字,捏着信笺的手不住地发抖。这样有一分钟之久,然后他转身又上楼梯,到了自己房里,把信一扔,叹口气道:“完了!”
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乱哄哄,一会儿觉得“谈话”亦不过谈话而已,大概不会旁生枝节;一会儿却觉得并不这样简单,“谈话”而不“融洽”,往往要弄到“自行失踪”的。
“有什么话要找我去问呢?”他低着头想,又着急又发愁。“也许要我劝劝辛佳写了悔过书就算了?也许还是那句话,辛佳的背后关系。啊哟,真害死人了!我说不知道罢,他们一定怀疑我是替辛佳包庇,怀疑我也是她的同党;说知道罢,可我又实在不知道,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还是不满意。”
想到这里,他又痛切地懊悔那天没有跟辛佳去“看看”,同时他也恨起辛佳来了。“要做,就不要赖,”他望着壁炉架上的苏子培合家欢照片中的苏辛佳,恨恨地说,“做是做了,承认又不肯,连累别人受罪!”于是,在既已确定了苏辛佳是咎由自取,而他自己是无过被累,罗求知就准备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心里倒安定些了。
不幸这安定不能长久。他暴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反复念着一句话:“总得有点准备,总得有点准备。”他觉得“谈话”之命不能不遵,而“谈话”后的吉凶又实在无从揣测,那么,唯一的办法,是准备万一他们“不谅解”时,他如何而不至于太吃亏。
他在桌子边一坐,打算起草一个电报给他的父亲,“虽然父亲远在汉口,可是他会打电报回来托人说情的,”他想得很称心。
电报的内容还没想得妥当,桌子角上那封赵克久的信忽然触动了他的灵感。他把笔放下,拉开抽屉,在旧信和杂纸堆里一阵乱翻,终于找出一本“同学录”来了。他急急忙忙翻着那“同学录”,终于在许多人名中间找着他的目的物了。
这是学校的一个职员的住址。这是一位“有任务”的人物,同学们骂他是“狗”,然而罗求知得过他的“帮忙”。原来就是和赵克久相识那一次,罗求知虽然确是被硬拉进“火车头”的,但事后,“麻烦”也就到了他头上;那时形势之对他不利,有甚于今日,曾在那火车头中忙过半夜的人至少有两位业已“自行失踪”,但那时帮忙罗求知终于获得“谅解”
的,就是这一位“有任务”的分子。
“他可以证明我是安分守己的,”罗求知想,现在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气了,“至少他可以帮忙我想办法。”
罗求知看一看钱包内还有三五十元,就举着轻快的步子走下楼去。在甬道中遇见大司务老张,罗求知吩咐他道:“告诉太太,我有应酬。”
在院子里的走廊上,车夫阿四迎面而来,笑着叫道:“大少爷,上哪儿去?要不要车子?”
罗求知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回答了“不要”。
弄堂里的灯光还是那么昏黄,百米长的那条甬道还是那么冷清清,但现在罗求知并不感觉得什么异样了。当他走过弄堂中段那只很大的水泥垃圾箱的时候,他瞥见那几个难民就蹲在垃圾箱旁边,其中一个仿佛就是那可疑的汉子,铜盆帽依然盖住了半个面孔。
“到底是什么路数呢?”罗求知有恃无恐地回过头去朝那汉子看了一眼,心里这样想;但马上又微微一笑,对自己说:
“随他去!”
锻炼七
赵克芬看看水面的自己的影子,顽皮地摇一下她那垂在脸旁的两根小辫,嘴里说:“哥哥,怎么又不讲下去了?”
没有回答。一朵白云像一片小白帆徐徐驶过明蓝的天空,仰卧在草地上的赵克久目送那白云,他的心也跟着那白云飞到了他所日夜想望的地方。
白云掠过镜子一样的水面,先吻一下那倒挂的树影,然后又去拥抱了那边像一只元宝似的躺在水心的小石桥。赵克芬望着这水面的白云,忽然也想起暑假前在杭州和同学们游湖的乐事,心里也不免有点怅惘;但是,刚过了十六初度的她,不会让这些感伤的情绪久留在心上,她看着水面的自己的红喷喷的腮巴,做一个鬼脸,就朗爽地笑起来了。
这笑声惊破了赵克久的梦想。他转脸去看他的妹子,恰巧妹子也转脸来望他,嘴唇上还留着笑意。
“笑什么呀?小鬼头!”赵克久说,故意装出“你不用捣鬼,我什么都知道”的神气。
赵克芬把一根小辫子的发梢放进嘴里咬着,乌溜溜的眼睛钉在她哥哥脸上,忽然噗的一声吐掉了发梢,抗议似的说道:
“哥哥,我不赞成你一件事光想着不做,老这样没精打采!”
“呀,小鬼头,你倒教训起我来了!”赵克久知道他妹子抗议的是什么事,使用开玩笑的口吻打算把它岔开。
“要是我呀,想去上海就立刻去了;不像你天天写一封信给朋友,却天天都没有真走的意思。”
“呀,说做就做,真是了不起!”赵克久依然避免和克芬正面谈,他也知道克芬用的是激将法,激他行动起来了就不怕没有她自己的份。然而克芬正也说着了克久的毛病。在这位初中还没毕业“人小鬼大”的妹子面前,克久是要维持他那大学生的气概的。
他搭讪地笑了笑,闭着眼不作声了。不到一分钟,他忽然睁眼惊愕地叫道:
“克芬!听!这轰隆轰隆的,好像是飞机的声音,敌人要来下蛋了罢?”
天空还是那么蓝的透明,刚才那朵白云早已驶到了东北角,停在一簇房屋的上空,混入了那袅袅四起的炊烟,这一簇房屋沿河自东而西,约有一里长,赵克久他们的家也就在那里。差不多和房屋的末梢相衔接,从小小车站背后展开了一大片桑林,“二叶”早已剪净,灰白的枒杈带一点夕阳的残晖。车站前,那两条铁轨亮得出奇。一只野狗躺在月台上,离它不远,一位荷枪的路警走来走去。
一切都是安宁而明朗,但空气中确实隐隐约约有些轰轰隆隆的声音。赵克芬从河边那块大石头上站起身来,仰脸四望,又跳着跑上了右首的小石桥,向东定眼看了一会儿,便高兴地喊道:
“有火车来了,外扬旗已经下去!”
“呀呀,芬小姐,居然是内行了,”赵克久又逗着他妹子,“外羊旗里牛旗的。”
“难道不是么?”
赵克芬得意地说,眼睛却瞧着这小河上游不远之处两个在挖石蟹的小孩子。
这时候,空隆空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赵克久跳了起来,也跑到小石桥上,悄悄地踅到那凝神远眺的克芬背后,双手一伸就掩住了她的眼睛。
赵克芬吓了一跳。“哥哥!”她扭转身投给克久一个白眼,却又打趣他道:“这是到上海去的列车呢,跳上了这班车就去罢?去不去?”
“你去我也去。”赵克久讪讪地笑着回答。
“呸!”赵克芬对她哥哥做个鬼脸,就跳跳蹦蹦下了石桥。
汽笛声破空而来,拖了个长尾巴。接着,这宁静的田野就充满了闹声。列车的头在东方那个大坟园的青森森的松柏旁边冒出来了,转眼间便到了面前,飞快地扑向车站,威风凛凛她一声长鸣,就停下来了。
立刻有几个人下车,在月台上指手划脚和站长说话。赵克久在石桥上远远望去,看见这几个人仿佛都穿的是军装。一会儿隐隐听得哨子响,接着就看见许多人纷纷下车,把那不算太小的月台挤得满满地。现在赵克久看得很明白,这些都是兵。
“哥哥,他们下来干吗?”
赵克芬又跳上桥来了,很兴奋,眼睛睁得很大。
“我哪里知道呢!”
“我想他们下来是做饭。你看,不是挑了几担东西都放在月台上么?”
“也许是做饭。”
赵克久随口回答,依然不转眼地望着。但是那列车啵的叫了一声,忽然又退回来了。退得不多,忽然又停住,恰恰挡住了赵克久他们的视线。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回家去罢。”
赵克久说着,就由桥的那一边走下去了。赵克芬不作声,跟在她哥哥后边,但还是好几次恋恋不舍回头去看,希望那列车又移动了地位。
桥下是一条小路,沿着河滩,一直钻进了一大片桑林,桑林后边就是镇上市街的西端。路左是稻田,绿油油一望无边,偶然有田里的青蛙阁阁地叫一两声。
两兄妹现在是并肩走着。小河上游,那两个挖石蟹的小孩子从后边赶上来了,一边走,一边咒骂着今天的收获不多。
一转眼,这两个孩子又蹲在河滩搜寻他们的目的物了。“这两个都是难民,”赵克芬轻声在她哥哥的耳边说。“就是五六天前来到镇上的那一伙,都住在土地庙的。”
赵克久不作声,低着头只顾走。忽然他站住了,拉了克芬一把,说:“妹妹,还早呢,玩一会儿再回去。”“嗳,好呀!”克芬却不依,“刚才要回去的是你;现在又不回去了,也是你!”
但是赵克久已经坐在河滩的草地上了,背向着河,只是嘻开嘴笑着,却不说话。克芬无奈,也就在克久身边坐下,她却脸对着河。
两个都不作声,似乎都在等候对方先开口。终于是克芬耐不住了,她带点抱怨的腔调说:“真滑稽!每天我们闲得没有事做。”
赵克久两手捧着头,依然不开口。
“哦,想起来了。哥哥,你再把你们那次的运动讲下去。”“从哪儿讲起呢?”赵克久闷闷地说,双手依然捧住了头。
“刚才你讲到你们自己开火车,走的不远,看见前面路轨断了。”
“哦哦,前面路断了。可怎么办呢?这是政府命令路局拆断的,这是不让我们去。怎么办呢?好在我们人多,有办法。
车停了,立刻开一个临时紧急会议……”
“开会?”赵克芬高声笑了起来。“我不相信,开开会就有铁轨开出来的!”
“傻子!开会是要拿出决心来。有了决心就有办法。”
“不开会就没有决心了么?”
“哎,你打诨,我就不讲了!”
“你讲,你讲,我封了口!”克芬连忙讨饶,却把手握着嘴,忍住了笑。
“开过了紧急会议,立刻派出两股纠察队,分头去找去。
……”
“还不是去找么!”克芬忍不住笑了。
克久却不理她,继续说:“一股朝南,一股朝北,都是去找路工的。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一位路工却自己跑到车上来报告我们:铁轨是扔在路旁的小河里,他愿意帮忙去找。我们征求义勇队下水捞铁轨,一下子就有了十多位,全是游泳的好手!那路工带路,十几枝火把多威风!一二三!他们跑步一直跑向那小河。车上的同学们组织啦啦队加油。到了河边,四个人一组的卷高了裤管先下水去。可是,他们四个都一齐大喊糟糕,把岸上的都吓了一大跳!”
“啊哟!”克芬也叫了起来,扭腰看着克久,抢着问道:
“是不是河水深得很?”
“不深!尺把二尺的水!可是结了层薄冰。那四个冒失鬼,裤管卷得高高的,一脚踩下去,冰是破了,他们的腿肚子可也挂了彩了!”
“嗳!”克芬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着那镜子一样的河水。等了一会儿,却不听见克久作声,她就用自己的肩膀碰一碰克久的肩膀,轻声说:“哥哥,讲下去啊!后来怎样呢?”“后来么?”克久惘然看着那两个挖石蟹的孩子愈走愈远,随口回答,“后来把铁轨捞起接好,车又开了。”于是像突然觉醒了,提高嗓子又说:“可是走了不多几里,前面查线的发出警告,路又断了!这一回,路工找不到,铁轨也不知道他们藏到哪里去了!怎么办呢?有办法!我们把车后的铁轨拆下来,填补前面的空档。这样走一段,拆一段,补一段,再走一段,再拆再补再走,挨到昆山站,天快亮了!昆山站上这时就有党、政、军大批人马在那里等候。他们做好做歹,想把我们弄回上海去,可是我们一概不理。我们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又开车了!可奇怪!一路顺利,我们到了苏州下来的一个小站。我们会到了苏州派来的学生代表,救国会代表,各界代表。乡下的老百姓都赶来看。呵呵,这场面真伟大!可是,苏州站上已经有两列车的宪兵,这是南京派来的,这是要用强硬手段对付我们了!”
赵克久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转脸去看克芬。克芬定睛望着天空,脸色异常严肃,呼吸有点急促。
“后来我们到了苏州了,可是南京来的两团宪兵又把我们押回上海,轰轰烈烈一场运动,被枪杆子压下去了!”
几秒钟的沉默。车站那边传来了喈喈的哨子声。克芬扭着腰侧转脸靠到克久的肩上,她觉得她的哥哥受了欺侮了,需要她的慰藉。可是克久忽然冷冷地笑了笑,又大声说:
“我们那时谁也不能相信,国民党政府会用宪兵杀对付爱国的学生!许多女同学都气得哭了,许多男同学都咬牙切齿,磨拳擦掌。我们是一路痛哭,痛骂,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喊口号,悲壮热烈,回到了上海!”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那条小河渐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条带子。四周围的青蛙们的鼓噪,越来越起劲。从河边草丛里出来的蚊虫的游骑已经发现了这两兄妹,逐渐地向他们包围。坐在河滩的他俩沉默了半晌以后,终于是克芬跳了起来说:
“哥哥,回去!”
赵克久不作声,但也站了起来,拍一下衣服,挺起胸就走。他们沿河滩走了十来分钟,就转入了那森林。秋夜的星星都三三两两出来了。远远地望见镇上的灯光,像是地藏节晚上人家插在地上的一簇极大的棒香。
“没有那一次全国大规模的学生运动,国民党政府今天也还是不肯抗战的!”
走完了那桑林的时候,赵克久突然又这么说了一句。克芬却不开口,只是更紧地挨在她哥哥身旁。
锻炼八
赵克久兄妹俩一走进镇街,就吓了一跳,一切都和他们出来的时候不同了。满街闹哄哄地,人来人往,店铺都收了市,只开半扇门。老板和伙计都站在店门前,指手划脚发议论。沿街地上,坐满了难民,男女老小,哭的哭,骂的骂。
原来是:车站上那些兵都开进镇里,占住了国民小学,又把土地庙的难民全部轰出来了。
他们向前又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兵。万昌油盐杂货店门口就有两个,枪挂在肩头,随便站在那里,十分疲倦的样子。
赵克芬好奇地打量这两个兵的装束。突然一声吆喝,那两个必恭必敬来一个立正。赵克芬倒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一个矮胖子军官大摇大摆走过去了。后边不远,是十来个老百姓个统一的、进步的、有规律的发展过程,资本主义社会是充,都掮着稻草或木板。最后押着的也是一个兵,手里拿着一根青竹梢,一路舞着,呼呼作声。
再往前走,兵越来越多。几条狗躲在沿街小巷里拚命狂吠。昏暗的路灯光下只见人影憧憧,挑着行李和子弹箱,都是向着国民小学那条路去的。一条黄狗大胆地跳出巷口来,吠了两声,又夹着尾巴逃进巷里。
“哥哥!”赵克芬拉住了克久。他们这时正走到了他们家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赵克久不理,挺起胸仍旧向前走。这镇只有一条直街,国民小学就在直街的东头,而土地庙则离国民小学不过几十步路,可已经不在市街的范围以内。赵克久是想到这两处去看一看。
赵克久这时的情绪很激动。他心里乱纷纷,正和街上的情形差不多。他自己也说不出理由,为什么要到国民小学和土地庙去看看,他只觉得有一个东西热辣辣地在他心头爬抓。他渴望抗战,曾经为此吃过苦上《九畴》(即《尚书·洪范》)。东汉时出现许多制造预言的,而现在,开往前线去的部队驻在他镇上了,他不去看一看,今晚上就会睡不着觉的。
一群小孩子慌慌张张从对面跑来。夹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两条狗,兴奋非凡,在孩子群中钻进钻出,又时时跳到街旁,转身向后站定,昂头吠几声,好像是保护那一群孩子的。
赵克芬眼快,看见那孩子群中有她的小侄儿,就叫道:
“小良,小良!哪里去?”
“看黑尖(汉奸)呀!大兵捉到了黑尖了!姑姑,黑尖也是有眼睛鼻子的!”
小良一边回答,一边仍旧和他的同伴们跳跳蹦蹦向西而去。
孩子群中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回过头来说:
“芬姊,不要去!大兵要打人的!”
赵克芬便站住了。可是克久拉了她仍然往前走,克久一声不出,脚步却愈来愈快。
国民小学那座口字形的房子隐隐约约看得见了。这里街道上更冷静,也更黑暗;店铺和住家都把大门关得紧紧地,只有门缝透出来的一点亮光。赵克芬挽住她哥哥的右臂,跟着急走,有一些好像是瓶瓶罐罐的东西时常绊她的脚。忽然她一个踉跄,“嗳”了一声,身体便向前跌去,赵克久赶快把她抱住,可是他自己的脚也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两个人便同时跌倒了。
一道电光突然在他们身上晃了一晃。借这电光的一晃,赵克久瞥见地下全是些打烂了的瓶瓶罐罐,而绊他们一跤的,却是难民用的半张草荐。两兄妹互相搀扶着跳了起来,突然那电光又射到他们脸上,同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站住!”
全身武装的一个兵走到了距离他们两兄妹三四尺的地方,又打起手电筒,对准他们身上身下照了一回,就厉声盘问道:
“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来看看。”
赵克久回答,心里那股热望已经逐渐冷下去了。
电光又射在赵克久脸上。赵克久不耐烦地转过脸去。另一个兵,也是全身武装,这时跑上来喝道:
“搜一搜!站住,不许动!”
赵克芬吓得脸色也变了,躲到克久身后,忽然拉了他一下,撒腿就跑。第一个兵马上举起枪来。赵克久忙叫道:“克芬!不要跑!不用怕!”又向那两个兵解释:“她是我的妹妹。我姓赵,本镇人,听说你们部队来了,特地来瞻仰瞻仰。”
“你是镇上干什么的?”第二个兵又问。
“不干什么。我的家在这里。”
赵克芬又回来了,抢着说:“我们的父亲就是本镇的镇长赵朴斋。”
两个兵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又是那第二个兵说:“不管你们是什么,可不能随便放。走!带你们去见连长!”
赵克久兄妹于是被押进了国民小学,被放在本来是校役室的小房内。整个国民小学这时像一个戏园,人声杂乱,赵克久他们被禁的那小房外边也不断有人来往。然而赵克久好像都没有听到。这时候,他的心上只有一个感想:他抱着热忱要来瞻仰,他固然进来了,然而进来的方式却竟是这样!
赵克芬紧紧地挨在她哥哥身旁,一会儿摸着赵克久的手,捏了一把,一会儿又在他耳边低声唤着“哥哥”,似乎生怕她挨着的这个人突然换了一个陌生人。赵克久却只麻木地应着“嗯”,一句话也不说。
“哥哥,”赵克芬低声说,“他们就是这样的么?他们要拿我们怎样啊?”
“不管他!”赵克久不耐烦地回答,但又抱歉似的挽着克芬的肩膀,柔声安慰她道:“不要怕!用不到害怕!”
这样被冷搁着大约有半点钟,一个兵来带他们出去了。他们走过一个教室,看见里边火光熊熊,墙角一口大饭锅,两三个兵正把教室里的桌凳劈碎了当柴烧。他们又走过操场的一角,只见那秋千架已经倒在地下,跷跷板也不见了,操场上已经到处是一堆一堆的粪便了。最后,他们被带进了校长室。这恐怕是全校唯一的还没有十分走失原样的一间房。铺着白布的长方桌子上摆着一盏洋油灯;几个空酒瓶,还有些酒杯,围着这洋油灯,像是一座城和一群碉堡。
赵克久两兄妹进去不久,就听得托托的皮靴声,猛然又听得门外一声吆喝:“立正!”接着就看见中等身材的一个方脸军官走了进来。
那军官似乎有几分酒意,而这一点酒也使他心情愉快。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一对兄妹。赵克久穿的是白帆布西装裤,短袖大翻领衬衫,白帆布跑鞋;赵克芬是蓝地小白花的短袖绸旗袍,两根小辫子分垂在耳旁。两个都是团团的脸儿,不过那妹子的皮肤白嫩得多,而且她的一对眼睛也比哥哥的黑而且大。这两兄妹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学生。
那军官咳了一声,就对赵克久说:
“她是你的妹子?你们的老子是本镇的镇长?咳,可是你们该知道,军队驻扎的地方不准随便乱闯,我们不认识你们是谁。汉奸多得很哪!刚才我们还抓住了一个!……”
赵克久听他一开口就拉到汉奸,心头那股闷气就忍不住要发作,然而还没开口,却见那军官转脸朝门外喊着:“孙排长!”
门外应了声“有”,接着就进来一个浓眉圆眼大嘴巴的汉子,直挺挺地垂手立正在门边。
“带他们到本镇赵镇长家里,问赵镇长,这两个人是不是他家里的!”
那军官这样下了命令,也没再向赵克久兄妹看一眼,就托托地走出去了。
赵克久兄妹跟着那孙排长回家去,一路上三个人都闷声不响。快到赵家巷口的时候,那孙排长忽然问赵克久道:“是不是在上海念书的?什么大学?”
“是的。同济。”赵克久懒洋洋地回答。
“听说上海的老百姓很好,爱国。慰劳品天天往部队里送。
饼干呀,罐头呀,毛巾袜子呀,堆的山一样高!”“可是我们这里的老百姓也很好,”赵克芬抢着说。“你们却太不客气,动不动就给人一顶汉奸帽子戴!”
“哎,上级的命令哪!”孙排长不好意思地嘻开大嘴巴笑了笑。
“汉奸是有的,可惜你们抓不到,”赵克久接口说,还有点忿忿然。“而且乡下地方汉奸也很少来,汉奸住在大城市里,阔得很呢!”
“我们不知道,”孙排长收起了笑容说。“上级叫怎么办就怎么办。”
赵克久又问道:“你们在这里要住多少日子?”
“不知道。”
“你们是哪一个部队的?有多少人?”
孙排长迟疑了一下,这才说:“不能告诉你。军事秘密。
这是上级的命令。”
这当儿,他们已经到了赵府大门外。从黑暗中跳出来的一条花白狗摇着尾巴欢迎两位年轻主人,克芬伸手拍着那狗,连声唤着“阿花”,抢先就跑进了大门。
在大门口,赵克久站住了,对孙排长说:
“现在该可以放心了罢?要不要进去对一对呢?”“哎,连长的命令,”孙排长不好意思地回答。“总得进去见过赵镇长,回头我好报告。”
大门内是相当宽阔的一个院子。两株梧桐茂盛的枝叶差不多占领了整个空间。大厅上有灯光,而且人声嘈杂。赵克久和孙排长走上大厅前的三级石阶,那嘈杂的说话声突然停止。
赵朴斋在那一溜的落地长窗前迎住了孙排长,连连拱手道:“劳驾,劳驾!”
大厅内散散落落坐着四五个长袍短褂的人。有一个穿青色灰绸短衫的,三十来岁,尖下巴,一对老鼠眼睛,正在和旁边一个穿哔叽长袍的,咬耳朵说话。
孙排长有点不大自在,但还是把照例的话说一遍:
“奉连长命令,军队驻扎的地方,不准随便乱闯。老百姓不懂规矩。赵镇长,你得出个布告。完了。”
尖下巴老鼠眼睛的那一位,这时踅过来向孙排长敬了一枝香烟。孙排长接了烟,举手在帽檐一碰,转身就要走了。可是那尖下巴忙拦住他,说道:
“喂,这位官长,不要忙,请坐,喝茶,有一件事……”
“他是孙排长!”
站在屏门前的赵克芬突然插这一句,就跑进去了。
“哦,哦,孙排长——”那尖下巴接着说。“刚才你们不是捉了一个人去,说他是汉奸么?”反手指着那个穿哔叽长袍的,“他可以具结担保。”
“那得请示连长。”
“对,对,”赵朴斋接口说,“自然要请示连长啊!”
穿哔叽长袍的也走过来了,他拉了那尖下巴一下,说:
“王保长,多言无益,回头我们找他们连长就得啦!我们清清白白的,怕什么!”
“不过,先和这位孙排长谈谈也好。”这样说的时候,尖下巴王保长很热心地就拉着孙排长走到大厅的一边去了。
赵克久闷闷地看着,却也懒得问。他慢慢踱到厅外石阶上,仰天作了两次深呼吸,最后又走下石阶,到了大门口,想到街上去看看,却也觉得无聊,便又踅回,从大厅旁边的备弄一直走到后进的厢房,这是他们一家人平时聚集的地方,也是饭厅。
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老式的火油挂灯撒下了淡黄的柔光。一家人全在这里了,除了赵朴斋;一家人等他来了就开饭。朴斋太太坐在她常坐的太师椅里。她的大儿子克勤的老婆徐氏抱着半岁多的小英正在喂奶。小良跪在一只方凳上,爬在桌边,拿一双筷子当作鼓槌,使劲地敲着。
“做镇长有什么好处?赔工夫,赔小心,还得赔钱!”朴斋太太自言自语说,但好像又是说给克芬听。“军队来了,要什么都找镇长。稻草呀,床板呀,这样,那样,——镇长家里可没有聚宝盆呀!”
克芬坐在小良去年吃饭时常用的高脚椅内,俯着上半身,拿一个绒线球晃来晃去,逗着那小英。这小女孩刚吃饱了奶,伏在母亲怀里,乌溜溜的小眼睛望住那绒线球,看见它晃来了,就快活地笑着。
“阿芬!你又坐小良的高脚椅了!”朴斋太太的话头忽然转了方向。“两边的扶手也是你弄松了的,刚修好。你不好坐规规矩矩的椅子么,一定要坐它!”
“坐坏了也就算了,”克芬顽皮地回答,“小良大了,已经用不到了。”
“小良用不到,还有小英呢!明年这时候,小英就用得到了,这都要用几代的!”
“妈,你还想得那么远呀!”坐在一旁沉默了半天的赵克久忽然说。“人家已经在逃难了!镇上的难民可不是新龙华来的么?”
“你们逃难,我不逃!”朴斋太太生气了,她那严峻的眼光从克久脸上移到克芬脸上,然后又回到克久那边。“听说跟日本鬼子打仗了,你和克芬就快活得发了疯似的!打仗给你们什么好处?”
克久看见母亲生气,只笑了笑,不再说话。克芬仍旧逗着小英,只当没听见。
小女孩看那绒线球也看厌了,两只小手乱抓乱摸,一会儿揪着母亲的耳朵,一会儿又摸着母亲的小巧的红嘴巴。徐氏少奶唤着女仆,把小英交给她抱了去,掠一下鬓发,掩好了敞开的衣襟,这才轻轻叹口气说:“今天小良的爸爸来信,不是说杭州也有人逃难了么?他倒担心着我们,说这里到底离上海近呀。他很想回家来看看,可是请不出假。”
“对呀,我们搬到杭州去罢!”克芬从那高脚椅上跳了下来,很兴奋地说。“大哥在那边省政府做事,消息也灵通。我在那里有许多同学,我不怕没有地方住。”
对于这位小姑,徐氏少奶向来抱着三分客气七分疏远的态度,但现在克芬这番话却使她意外地感到亲热。她露出两行雪白牙齿笑了笑,转眼望着克芬,好像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她偷眼又看婆婆的脸,婆婆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她就马上收敛了笑容,头也慢慢的低下去了。她闷闷地看着自己脚上那双鹅黄色缎鞋尖上丝绣的大红茶花,猛然又听得克久干笑着说:
“要是这里靠不住,杭州就靠得住么?”
徐氏少奶心上一怔,无声的又叹一口气,抬起头来,恰好正看到婆婆的眼光射到自己身上。她勉强笑了笑,却又露着齿尖咬住了嘴唇。
朴斋太太的抑住着怒气的声音在众人惊愕的氛围中爆响了:
“小良!静一点!大厅上有些什么人呀?那简直是在打架了!”
小良放下了当作鼓槌的筷子,悄悄地爬下凳子,就走去靠在母亲身上。大厅上传来的嚷骂的声音很清晰地可以听到了,那声音是陌生的,显然是外路人,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在发威。
“又是弯舌头!”朴斋太太恨恨地说。“今天那些兵来了,就没有安静过。当这样的镇长,有什么味儿!”
女仆抱着小英进来了。小英在哭,那女仆一边拍着小英,嘴里念着“不怕,不怕”,一边却又抽空对朴斋太太说:“一个矮胖子!跟老爷发脾气,一口吞得下一个人似的!”
克久站起身来就向外走,却还听得朴斋太太冷冷地咒骂道:“发脾气有什么用呢!镇长家里可没有聚宝盆!”
大厅上这时只剩了赵朴斋和王保长,在抵挡那矮胖子军官的猛烈攻势。但是赵克久觉出大厅的那一排落地长窗外边至少有三四个人偷偷地站在那里。王保长仗着自己是本镇唯一的国民党员,而且曾到镇江受过训的特殊资格,在和矮胖子说“好话”。赵朴斋坐在他们对面,愁眉苦眼,不发一言,每逢那矮胖子的声音愈嚷愈凶猛的时候,他只伸手搔搔头皮。
“周副官!”王保长看见那矮胖子手里的香烟已经烧剩了大半枝,赶快又奉上一枝新的。“请息尊怒。我们不是说不想办法啊!我们哪里敢抗违命令!军事第一,嗳,周副官,兄弟忝为党员,这一点难道不晓得?可是……”
“少说废话!”周副官喝断了王保长的话,咆哮如雷,那胖脸上的油光更加亮得怕人了。“三百个伕子,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干脆一句话!”
“啊啊,是,是!”王保长拱着肩,笑的他那双老鼠眼睛成为一条缝。可是他又立刻收住了笑容,伸过脖子去,捏细了喉咙,用着像是商量又像是恳求的语气悦:“不过,周副官,三百个,是不是稍稍觉得多了一点?”
“谁同你讨价还价!”周副官这一声怒喊,响得出奇,连站在屏门那边抱臂旁观的赵克久也吓了一跳。落地长窗外那些偷听者有一个大概吓昏了,一头撞在窗上,砰的一声,倒连累那威风凛凛的周副官也愕然四顾,似乎那气焰顿时矮了一段。
王保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他不怎么着慌,只不过他那满脸的笑容稍稍有点不自然。
周副官蓦地站起身来,狞起眼,看一下王保长,又看一下赵朴斋,意外地换了嗓子,像有一块浓痰在咽喉里打滚,他几乎是一字一字的说:
“好,凭你们去办!可是,本人不能不预先下警告,明天团长来了,一瞧,嘿,贻误戎机,莫说你们两个吃不了兜着走,连我也担个不是呢!”
“一定想办法,误不了,误不了的!”王保长连声答应,也恭恭敬敬站了起来。
周副官就像没有听得,撒开八字步子,托托地就往外走,肥屁股上那把“不成功便成仁”的短剑,一摇一摆地敲打屁股上皮肉最厚的地方。
赵朴斋对王保长看一眼,站起来送客。
周副官走到落地长窗前,忽然回头问道:“一千斤稻草呢?”
“照办,照办!”赵朴斋惨笑着回答。
“五百副床板呢?”
“这个——嗯……”
“没有什么这个那个!”周副官的嗓子又是那么杀气腾腾了。“一份人家抽一副门板,那不就有了!”
“是,是,一定照办!”
赵朴斋双手拱在胸前,一边回答,一边“鞠躬如也”,心里却在想:这可再没有话来噜苏了罢?
然而大出意外,周副官索性站定了,双手往腰里一撑,侃侃而谈起来:
“本军开拔,路也走了几千,大城小镇,经过的也有几百,哪一个地方不是竭诚欢迎,努力慰劳?为什么?为的本军是卫国卫民,千里来赴抗战!现在全国老百姓,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起来爱国;可是贵镇老百姓太不爱国,殊堪痛惜!刚才还抓到了汉奸。可见奸宄潜伏,糟不堪言。嘿!赵镇长!你身为一镇之长,得留点儿心,得负责啊!完了!”
这一番训话,抑扬顿挫,韵调铿锵,大约是周副官的拿手戏之一;可惜当时在场诸人没有一位能够欣赏,即使那位唯一的国民党员而且到镇江受过训的王保长,也只是摆起个笑脸作形式的接受而已。
然而周副官终于走了。恭送如仪再回到大厅的时候,赵朴斋和王保长却看见大厅里满满地全是人了,都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都是听到了要三百伕子来探听消息的,周副官还没走的时候,他们早已埋伏在后堂和备弄里了。这许多人,赵朴斋有一大半认识,克久和克芬却只认识一小半。
徐氏少奶被一群拖男带女的大娘和大姑娘们团团围住,占据大厅的一角,独成一个世界。
赵朴斋和王保长成为又一世界的中心。人多口杂,赵朴斋简直无从回答。而且他亦无话可答,他只是频频叹气,不住的搔头皮。王保长却胸有成竹似的,对于任何人的询问一概冷冷地答道:
“你们不是都听见了么?军事第一,军令重似山,没办法也得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赵朴斋看着王保长,带点抱怨的意味说。“镇上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一共也不过两三千,哪里去弄三百个伕子来?”
王保长微微笑着,依然说:“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啊!”
人堆里忽然挤出一个方面大耳,戴一副玳瑁边眼镜,大约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拍着赵朴斋的肩膀说:
“朴翁,如何?前几天新龙华来的难民就说过军队过境,骚扰不堪,你老是不相信。如何?今天你看到了罢?”
赵朴斋回头看时,原来是万昌油盐杂货店的老板谢林甫,就叹口气答道:“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些做官的还不肯拿出一点良心来!”
“他们要三百伕子干什么?”有人这样问。
“说是挖战壕筑工事的!”人堆里又有人回答。
“啊,那不是糟了,打仗打到镇上来了?”
“笑话!”谢林甫伸一个中指抬一下他的玳瑁眼镜,鼻子里笑着说,“什么筑工事!那不过是出一个题目难难我们,想弄点好处罢了!”
王保长赶忙对谢林甫做了个眼色,又拉着赵朴斋的衣襟,将他的尖下巴凑到朴斋耳边,轻声说:
“办法不是没有。不过,这里人多口杂,说话可不大方便。
到后边去罢。”
赵朴斋迟疑着还没开口,王保长身子一溜,已经朝院子里走了。谢林甫拉了赵朴斋一把,也乘众人不防的时候,悄悄走出了大厅。
他们三个抄那条备弄,就到了大厅后进那三间厢房。他们不进那作为饭厅的一间,却进了左边的黑洞洞的一间。王保长拿出火柴,点亮了一盏火油灯,顺手敬了谢林甫一枝香烟,自己也点着一枝,狂抽起来。
这一间厢房现在作为赵克久的临时书房兼卧室。他们三个围着书桌而坐,那老式的书桌上堆满了原版的西文工程书籍和三角板圆规之类,玻璃板下压着赵克久自己的照片,也有克芬的照片,徐氏少奶和小良的合照,而且不伦不类又有一些从外国刊物上剪下来的电影女明星半裸体的“玉照”。书桌角上有些上海报纸,可是杂乱不全。
王保长把一枝烟猛吸到一半,然后用三个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弹着那块玻璃板,笑了笑说:
“林甫兄说的对!他们想弄点好处。我早已猜到了,可是,难就难在不知道他们要的数目多少啊!”
赵朴斋惊愕地看着王保长,又转眼看一下谢林甫,好像是说:有这样的事么?不会的罢?
谢林甫当然也懂得赵朴斋的眼色,他却不理赵朴斋,只对王保长伸了三个指头道:
“这一点,差不多罢?”
“三百么?”王保长沉吟一下,然后摇头,“只怕少了一点。”
“不是那姓周的说要三百伕子么?”谢林甫带喷烟带说。
王保长笑了笑,再猛吸了几口烟,将烟尾在玻璃板上弄熄了,淡淡地答道:
“姓周的还说明天有一个团长要来呢。一个团长,三百元是打不倒的。”
谢林甫点着头,伸一只手道:“那么,这可差不多了!”
王保长还没表示意见,赵朴斋却耐不住了,着急地问道:
“要是他不受,可怎么办?”
王保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赶快又点起一枝烟,空出左手来拍着赵朴斋的肩膀道:
“朴翁,朴翁,你真是……嗳,要是你一手送钱,嘴里却这么说:周副官,请你帮忙帮忙,这一点不成敬意。哼!那他岂但不受呢,还要打你一记耳光,办你个公然行贿的罪!”
王保长意外地打住了话头,衔着烟又狂吸起来。赵朴斋怔怔地望住他,心里却实在憎恶这尖下巴和老鼠眼;可是,谢林甫的声音却惊破了他的迷惘。
“自然不是一手交钱。我们只对他这么说:伕子得花钱去雇。而且雇伕子也得有人去办。镇公所办事人手不够,请他们自己雇罢:钱呢,镇公所自然想办法!”
“对,对!”谢林甫这番话还没完,王保长已经击节赞赏起来。他又加了补充道:“羊毛出在羊身上,五百元,商会想法摊派摊派。”
这一个三人会议就此圆满结束。大厅上的人这时也散了,小良早已闹着肚子饿了。赵朴斋留着王谢两位便饭,而且到镇上的馆子里叫了一斤花雕,两碟冷荤,两道热炒。
锻炼九
三百伕子,挖战壕,筑工事:从赵镇长大厅上传出来的这三句话,当王保长和商会巨头谢林甫还在赵镇长盛情招待之下低斟浅酌的当儿,就已经在街头巷尾产生了无数的奇形怪状的儿子孙子灰孙子。人们捧着一颗沉重的心爬上了各自的眠床,而在睡梦中,他们发泄了他们的忿怒、咒骂和号咷。
第二天清早,镇上的五六家茶馆,生意特别好。除了经常的茶客,还有些想听听消息的人们,自以为得了重要消息不宣布心里就不痛快的人们,都不约而同,选中了这五六家非正式的市民会场。
大街中段,名为“羽园”的老牌茶馆内,有人在“发表”惊人的“消息”,——其实这只可称为“猜想”或“议论”,但在绝无真实消息的时候,尤其在这小镇上,“猜想”常常被升格为“消息”,甚至连“议论”也会被它的发表者化装为“消息”而歆动听闻。现在“羽园”雅座上的这位英雄又是镇上的“闻人”之一,绰号“油煎猢狲”,因而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不管它是“猜想”或“议论”,都值得重视。
“油煎猢狲”断定这小镇将化为战场。他得到“可靠消息”,日本皇帝用了“军师”“近卫文”的锦囊妙计,算定八月中秋进上海,九月重阳进南京,那时候书局以此为底本,出版校勘标点本《二程集》。,两条铁路一带大城小镇都难免刀兵之灾。“日本鬼子先派飞机来炸”,睁大了铜铃似的眼睛,“油煎猢狲”扫顾着周围的听众,提高了嗓子,十足的声容并茂。“炸你一个昏头昏脑,随后便是铁甲车,隆隆隆,排山倒海!那铁甲车,上海到本镇,半点钟就到了。兵对兵,将对将,铁甲车也得用铁甲车来挡!几百兵,挖几条壕沟,那不是羊肉没吃惹身骚么?”
茶客们都听得毛骨悚然。有一个年纪轻轻的商人却偏偏问道:“铁甲车既然那样厉害,为什么上海打了这许多天了,转来转去,还是在什么蕴藻浜、八字桥呢?”
“油煎猢狲”赶快转眼找这胆敢表示异议的家伙,可是人多,怎么找得到?他只好鼻子里哼一声,对众人说道:“刚才就告诉你们,日本的军师算定了,八月中秋进上海,时辰一到,自然就来了!”
忽然又有一个圆润悦耳的声音,差不多就在“油煎猢狲”脑后,投来了这样几句:
“说的都是梦话!昨晚上他的魂飞到了日本东京,看见了什么军师,听到了什么八月中秋,九月重阳!”
“油煎猢狲”立刻变了脸色。这是谁呀,胆敢在大庭广众之间这样顶撞他。茶客们也都愕然相顾,胆小的赶快偷偷溜走。“油煎猢狲”狞起了铜铃眼,急转脸去看,在他身后,隔一根柱子,一张小小茶桌,对面坐着两位年轻人,其中一位方脸长眉,丰采飘逸,一双活灵的眼睛闪闪有神,挑衅似的望着“油煎猢狲”,明明是在说:“是我骂了你,怎样?”
“油煎猢狲”的脸色又变了,狞起的铜铃眼也顺下而且缩小了。他认识这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是本镇商会巨头谢林甫的二少爷谢吉生,在镇上的“少爷班”中,出名是不好惹的,又是活动分子。另一位和谢吉生一起的,“油煎猢狲”只知道他是赵镇长的少爷,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哎,小孩子不懂事。”这样自言自语聊以解嘲,“油煎猢狲”转过脸来,望着一条正在茶客们腿间乱钻乱拱的花白狗,猛然喝道:“畜生!钻什么!有你出头的日子还远得一点呢!”
那边桌上,赵克久勃然变了脸色,伸手把桌子拍了一下,马上就要发作。可是谢吉生却对他使个眼色,同时抬头向着众茶客们笑嘻嘻大声说道:
“可不是,日本鬼子算定了要到八月中秋来,汉奸走狗出头的日子当真还早了一点啊!”
“油煎猢狲”的脸色第三次又变了,这一次变得铁青,然而眼尖的人却也看出铁青之下有些尴尬。一场“好看”似乎不可避免了。幸而这关头,一个独占着一副座头的中年汉子拉长了调子也发起议论来了。
“荒年传乱话,各人都有一套消息。我看呢,日本鬼子不会来这小地方。军队来住几天,挖战壕,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好比跑江湖变戏法的,到一个码头,尽管是过路,也要闹闹场子,像煞有介事。……”
他笑了笑,转脸向四面看了一眼,又接着说:
“镇上挖壕沟也不是第一次啊!大家总还记得,去年夏天,也来过几十个兵,噱头可不小,火车站那边挖了三四条壕沟,镇上雪白的风火墙都涂上窑煤,还有,沿河还搭了竹棚,把河面遮掉一半,都叫种上南瓜和丝瓜。干什么呢?说是队伍坐了小船在瓜棚下边过,日本飞机就看不到哪!哈哈,明天也许又想起南瓜和丝瓜来了,竹棚搭一下还容易,南瓜和丝瓜可不是一两天长得起来的!”
茶客们也都哈哈笑了。“油煎猢狲”和谢吉生之间的紧张局面不知不觉也就松懈下去了。
但是,由于三百伕子和筑工事所引起的紧张的人心,以及各式各样离奇的谣言,却在上午十点钟以后方始慢慢平静。大街小巷,人们争相传布一个真正的消息:商会在开会了。人们又机密地睒着眼,悄悄地告诉他所认为最亲近的朋友:“什么筑工事!这就是他们的工事啊!”说着就把食指和拇指围成一个圆圈,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当真么?”对方张大了嘴巴问。
“怎么不真!万昌油盐杂货号传出来的。”
对方于是连连点头:“哦,哦,这就十分里有九分!”
十二点光景,人心几乎大定。镇上最活动的年轻婆娘们也从赵镇长家里探明了事件的内幕。当然这是徐氏少奶背着婆婆的面,一边抱着小英喂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透露出来的。朴斋太太却不是那么直爽,她翻来复去只说一句话:“镇长家里可没有聚宝盆!”
商会内部却又不像街上那样平静。参加讨论这件大事的人物约有十多位,等他们到齐,就花了一小时。商会设在关帝庙,和镇公所在一处。两张八仙桌拼成的“议事席”,临时铺了块白布。这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定下来的仪式,如果不把两张八仙桌拼起来再盖上一块白布,那会议就不够正式。一向做惯了主席的谢林甫这一次却再三谦逊,结果公推了赵镇长,这又花掉十多分钟。开会如仪,立刻爆发了争执,中心点是摊派方式。十多位人物在那铺着白布的所谓“议事席”前坐了七八分钟,辩论一番,便离座散开,三三两两作一堆咬着耳杂;约莫过十分钟,他们再坐到“议事席”上了,又争论不决,又散坐分组交头接耳;这样反复几次,终于是王保长的主张得到了全体一致的拥护:休会吃饭,午后再讨论。
两张八仙桌又分开了,变成了餐桌……东道主是镇公所,酒菜当然不便菲薄。两张八仙桌拼起来的时候不能解决的难题,现在分开了,而且没有白布蒙着的时候,却终于得到了解决。大家同意:款项由商会垫付,镇公所负责偿还,摊派问题取消。
谢林甫回到家里补睡了中觉。这其间,平静了的人心忽又发生波动。大约有两排兵居然在火车站附近挖开了丈把长、三尺深的两道壕沟,挖起来的泥土又堆在壕边,也有尺把高。当这消息到了谢林甫耳朵的时候,他想道:“难道上级真有命令要他们筑工事么?”他的心也开始有点保不住平静了。
夕阳西斜的时候,空中有隆隆的声音。人们看见了比蜻蜓还小的飞机,穿过薄薄的缸爿云,弄不清楚是几架,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可是“油煎猢狲”的徒弟秃五却一口咬定是敌机,——他说他听了那声音就认出来了。他在满街乱嚷。
这一个晚上,疑惧的黑影也侵入了镇上的几个深院大宅。赵朴斋家里也有一场小小的口舌,五个人有四种不同的主张;
结果是徐氏少奶含着一泡眼泪很早就去睡了。
在这样惶惑的空气中,人们又过了一天。这一天内,国民小学和土地庙两处毫无动静。车站附近新挖的两道壕沟也跟那一岁多的几道旧的一样,不再引人注意。镇上有两个警察(他们是从车站上的分所里派来的),这一天忽然换了簇新的单制服。下午也有飞机的声音自西而东掠过天空,据说确是敌机,但只是掠过而已,人们只把它当作谈话资料。前天被赶到街头来的难民,一大部分离开这小镇,继续他们的流亡,小部分有病的也暂时安插在歇业已久的一家米店的栈房。
只有队伍刚到的时候被作为汉奸抓了去的那个人却依然在押。
一切几乎回复了常态,沉闷重压之下的人心也几乎麻木了,但是突然又来了新鲜的刺激。
快要上灯的时候,面目清瘦的一个年轻人,带着两位也是不过二十来岁的,意外地出现在赵府的大厅上。一道公事塞在赵朴斋手里,那三位不速之客便在大厅上东张西望,指手划脚,唧唧哝哝说着人家不大明白的话。
赵朴斋看了公事,眉头便皱了起来;又看那年轻人,军装,斜皮带,俨然也是军官模样。
“当然没有问题罢?”那年轻人问。
赵朴斋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吞吞吐吐说:“舍下实在简慢,不大方便。”却又转口问道:“三位中间哪两位呢?阁下在不在内?”
“我是钱科长,”那年轻人自己介绍,又指着他的同伴说,“要来府上打扰的,是这两位女同志。”
赵朴斋仔细打量那两位,果然是女的。同样穿了军装,两只胸袋就鼓得很高,军帽下还露出一绺头发。
“哦,哦,”赵朴斋松一口气说,“遵命,照办!”
这一件新奇的事情很快又传遍了全镇。赵克久和克芬在谢吉生那里听到了,便赶回家来,两位女同志已经被安顿在厅楼上的一间后房。小小两个铺盖卷占了那架又高又宽还是克久他们的祖母用过的旧式木床。徐氏少奶指挥着女仆这样那样的在那里帮忙。
这间后房,原是堆放陈旧的破烂东西的。现在虽然打扫出那张大木床,以及床前狭长的一条,可也只够两三人促膝而坐。赵克久和克芬看见她们正忙着收拾,只在门口张了一张,也就走了。这两兄妹自从那晚上到国民小学碰了个大钉子以后,看见了穿军装的,就觉得有点隔膜。
但是徐氏少奶却很热心。照朴斋太太的意思,这样“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两个,应当安顿在空荡荡的大厅上;无奈那两个偏偏不愿意。朴斋太太宣言,她不管了,于是徐氏少奶想出了这间后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对于这两个“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人物,发生了兴趣。她觉得这两位年轻的姑娘,神秘而又平凡,世故而又天真。当然,还有使她兴奋的另一原因:自从十八岁她来赵家做媳妇,五六个年头,今天是第一次被放在主妇的地位露了脸了。她的才能,第一次得到施展的机会。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还舍不得离开那后房。两位客人起居上的琐屑事务,她都替她们想得很周到。她告诉她们:开了那大木床右边的窗,就叫得应睡在下房的女仆。她又小声笑着说:
“我们的阿花会欺侮陌生人。两位小姐明天早上要个洗脸水什么的,可不要自己下楼去;阿花就睡在楼梯脚,它乘你不防,会汪的一声,吓你一跳。两位小姐要什么,只管使唤那老妈子。可不要客气啊!”
“哦,谢谢你,”长挑身材,鹅蛋脸儿,年纪较大的一位客人说,也小声地笑着。“可是你也不要客气。你叫我小陶就得了。她是小陆。”
小陆正在整理她的零碎东西,冒冒失失问道:“阿花是谁?
是不是那小丫头?”
靠在徐氏少奶身上的小良哈哈笑了。徐氏少奶赶快接口道:“阿花是我们家里的一条狗。”
小陶也笑了,望着小良,又问道:“这位小弟弟是你的——”
“我的大孩子。”徐氏少奶轻声回答。
“哦!”小陶似乎感到意外。小陆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徐氏少奶跟前,孩子气地拉她的手,又相她的面孔,一股劲儿摇着头道:“我不相信!看你的样子,才不过十八九岁。你多么小巧玲珑,顶多二十公斤!”
徐氏少奶红了脸,露出两行雪白的牙齿,讪讪地笑了笑;却又叹口气低声说:“还说我嫩相么,见不得人了!”她慢慢站了起来,向两位告辞,挽着小良的手,走到门边,扭着腰回头又对小陶和小陆说道:“夜里有什么,敲两下这板壁就得了,我的房就在前边。”
回到自己房里,看一下睡得很甜蜜的小英,又打发小良也睡了,徐氏少奶换上一套短衣,独坐在妆台前,手支着头,出神了好半天。她想写信给丈夫,告诉他:镇上人心不安,……听说已经有人收拾细软,准备逃难,……可是家里各人意见不同,……现在是拖一天算一天。她心里的话太多了,简直无从下笔。她忽然又想到住在苏州的远房的哥哥,这是她娘家唯一的亲人。“可惜太远了,来也不便,”徐氏少奶想想,也觉得没有希望,“就是来了,和他也商量不出办法来。”她转脸看着床上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沉重地叹口气,便也用“听天由命”来安慰自己。
然而也许今天她意外地太兴奋了,躺在床上以后,久久方能入睡。
第二天上午,赵府的大厅上闹哄哄地人来人往,顿时把这总有半世纪之久没动过样子的大厅改变了面目。落地长窗都开得直挺挺的。两三张方桌靠窗排成一长列,朝外放了几把椅子。钱科长亲自领导着一位科员和两名勤务兵,再加上小陶和小陆,完成了这样的布置。钱科长办事很认真,他一会儿指挥勤务兵把红绿洋纸裁成小小的长条,一会儿又发见笔墨不够,大声地呼喝。原来他们要做一点“民众工作”了!按照预定计划,要写一百张标语,同样两份的壁报,还要发动镇上的居民对队伍致敬,来一番慰劳。慰劳当然最好是物品,但是“计划”中也包括“非物质”的一次“欢迎慰劳大会”。赵府的大厅便这样成为钱科长以下的政工人员临时办公处。
赵克久和克芬也被“动员”来帮忙。钱科长亲自拿起一枝斗笔,吃饱了墨汁,便霍霍地写下四条标语,交给大家照抄。这四条标语是:
军事第一
战时如平时
服从政府命令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赵克芬被指派和小陆一起,抄写壁报。钱科长又从口袋里摸出三篇文章的底稿,吩咐了几句,就带着那科员和一个勤务兵,急急忙忙地走了。
四道标语,每道得照抄二十五份。赵克久写到第二十三次的“战时如平时”,停了笔,看着小陶问道:
“光是这四条,不太少么?”
小陶笔不停挥,小声答道:“上头发下来只这四条。”
“我们自己添一条不行么?”
“恐怕不行。”
“简直是绝对不行的!”那边挥笔疾书的小陆插嘴说。
赵克芬已经写好了半张壁报,但钱科长交下来的文章已经用去三分之二,剩下那一篇可巧又很短,寥寥三四百字,无论如何填不满那半张纸。克芬主张重写,但是小陆很有经验地说道:“重写就耽误了时间。看有多少空白,把那四条标语一补,不就得了?”
大厅外,院子里的树影子渐转渐直,爬在高枝的两三只秋蝉此唱彼和,送来了婉转凄凉的歌声。大厅内,标语和壁报的工作也完成了最后的一笔。
赵克久愉快地伸个懒腰,两手插在裤袋里,抖擞着精神,念那张壁报。三篇文章当然都很冠冕堂皇,而且明白晓畅,——三篇文章合起来也有二千字光景,可是精彩所在,三句话就可以包括:政府一切都有办法,一切都有政府负责,人民应尽其一切服从命令。干脆得很,可也空洞得很,然而赵克久头脑也是惯于粗枝大叶的,他没有理由不满意。“羽园茶馆里,应该贴一张,”赵克久贡献了意见,“走罢,我帮忙你们去贴标语,有力出力!”
他们四个分拿着标语和壁报,勤务兵一手提着浆糊桶,一手拿着棕刷子,跟在后面。他们从那条直街的东头工作到西头,吸引了大批的小孩子,也吸引了若干关心战事的市民,但同时更吸引了大批的苍蝇。标语贴出去不过几分钟,苍蝇们便呼朋引友而来,爬在那红纸或绿纸的周围,吮吸着渗出在纸边的浆汁。
又到了那国民小学的附近了。照原定计划,壁报之一是要贴在一个巷口,斜对那两个哨兵的。还剩四张标语,也就一并“就地解决”。功德圆满,小陶、小陆、勤务兵就和赵氏兄妹分了手。那三位走向国民小学找钱科长报告任务完毕,赵氏兄妹往回走,一路欣赏那些镶上了苍蝇的黑边的红绿纸标语。
羽园门前,拥挤着一堆人。“嗨,壁报起了作用了!”赵克久这样想,心里很高兴。他拉着克芬也挤进那人堆,打算听听人们对于壁报的议论。壁报是高高地贴在墙上的,这下边人头攒动,说话的声音可不多,人们的眼光也不是射在壁报上,人们的眼光都射住了也是贴在墙上似的垂头丧气的一个乡下人。
“啊!这是孙排长!”克芬在她哥哥耳边小声说。
赵克久也看见了:乡下人前面,侧身相对而立的,一个是孙排长,另一个却是“油煎猢狲”。孙排长旁边还有两个兵。“可不是!”得意洋洋的“油煎猢狲”冷冷地说。“拿不出见证来,就是诬告。做汉奸,给抓住了,哼,倒又诬告好人,这是罪上加罪!而且一定有人指使!”他把脑袋伸到孙排长的耳朵旁边,又加了一句,“我看这家伙一定还是个共产党!”
孙排长的浓眉动了一下,圆眼睛溜过去看看那乡下人,又溜回来看看那“油煎猢狲”,阔嘴巴闭得紧紧地,不置可否。
那乡下人,背贴在墙上,不声不响,也毫无表情。
“怎么一回事?”赵克久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声。
孙排长转过脸来,一对圆眼睛在克久和克芬身上溜了一个圈子,还认得这是镇长的少爷和小姐,便答道:“一个有汉奸行为,当场被弟兄们抓住;一个有指使那个犯罪的嫌疑,可没有见证。”
“哦,什么汉奸行为?”赵克久又问。
“油煎猢狲”听得孙排长说有“指使的嫌疑”,便怒气冲冲叫道:“怎么?你相信他的屁话?”
孙排长不理“油煎猢狲”,却回答赵克久道:“昨天不是有敌机过境么?弟兄们发见河那边坟堆上有一块大白布。这不是给敌机指示目标是什么?今天我们查出来,白布是他放的,”孙排长返手指着那乡下人,“他亦不赖。可是他说,他怕敌机炸了他的祖坟,有人指点他,放一块白布,敌机就不会下蛋,他相信了,他上了当!”
孙排长说这番话的时候,“油煎猢狲”在一旁连声冷笑;等到孙排长的话说完了,“油煎猢狲”仰起脸放声大笑,而且像演说一般对在场看热闹的众人说道:
“各位听听,什么保护祖坟,有这样的傻瓜么?再说,我在镇里,他在乡下,河水犯不到井水,怎么一口咬定了是我指使,那不是白日见鬼么?”
“苍蝇不抱没缝的蛋,”孙排长不耐烦地说,“我是奉命办理。有你的事也罢,没你的事也罢,多少要请你到连部去一趟。废话少说,走罢!”
围绕着的人们纷纷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孙排长还对赵克久兄妹举手致敬,就带着“油煎猢狲”和那个乡下人走了。这当儿,人丛里却沸沸腾腾发出了各种的议论,有的说那乡下人太笨,但大多数人却看到“油煎猢狲”也被拉走而感到痛快。
赵克久也是感到痛快的一个。克芬却担心那乡下人最后还是要吃亏。他们两个谈谈说说,早到了万昌号,找着谢吉生,告诉他要开“慰劳大会”,请他帮忙;谢吉生一口便答应了。
下午三点钟光景,钱科长所发动的“民众工作”像是火车站附近石子路上的独轮小车,格楞格楞地在进行了。镇公所和商会所在地的关帝庙内,赵朴斋和谢林甫、王保长,以及镇上其他够资格的人物,足有两打之多,又坐在那两张八仙桌拼起来而铺着白布的“会议席”周围。赵朴斋宣布开会宗旨:慰劳抗战将士具体办法。他小心地把钱科长口授的一套话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十分卖力,不折不扣流了汗。
另一方面,在赵镇长的大厅上,“慰劳大会”的筹备会由钱科长亲自主持,也热烈地开始了。这里筹备的,主要是“精神慰劳”,属于“出力”这一类。钱科长表示:政训处工作人员本就不多,而来到这镇上的,连他“本人”在内,也不过四五位,因此慰劳会的节目,势必借重当地的热心积极分子。这一来,赵克久和谢吉生的责任便异常重大了,发言也就踊跃。然而,形式也不免随便些。徐氏少奶和小良也出现在这“庄严”的场合,作为旁听,而且徐氏少奶怀里还抱着个小英。
关帝庙内的会议照例是一阵松懈一阵紧张的。现在他们也进入了讨论的阶段了。他们所讨论的,主要是“物质慰劳”,用一位参加者的直捷了当的说法,就是要大家挖腰包;因而数目的多少颇费斟酌。所有出席的两打人物争着诉苦叹穷,把会场空气弄得十分凄惨。号称足智多谋的谢林甫既得想法为自己减轻负担,又得筹划如何顾全“同人”的利益,把最大部分(或几乎全部)的负担都转嫁到不够资格来关帝庙与闻这件大事的本镇居民;他不大开口,可是他的脑筋却没有一秒钟停止了转动。他也流了汗了。
赵府大厅上这时却也发生了数目字的问题,然而这里的情绪还是轻松而快乐。他们在讨论“慰劳会”该有多少游艺节目。原则上当然愈多愈好,谁也没有异议。赵克久是个大刀阔斧的脾气,主张至少是十个节目;克芬爱热闹,拥护了她哥哥的主张。办事比较实际的谢吉生却反对道:
“你也算算,有没有人担任呀?你们兄妹俩担任多少?”
关于“游艺”,赵克久确是什么也不会,除了足球;然而“慰劳会”中即使可以有足球表演,一个赵克久也太不够。不过他是不肯认输的,而且他也有他的“估计”。他说:
“两位女同志,每人来两个;剩下的六个,国民小学的教员和学生可以包办了去。”
“不行,不行,”小陆马上声明,“我和小陶合起来只能担任一个罢哩!”
“国民小学的实力,”谢吉生又不慌不忙说,“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些。五个女教员,三个是城里人,早已回家去了。剩下的两位,凑半个节目也是勉强的。那半个节目呢?当然是男教员们的责任。除了出名的驼公不算,男教员也实得两位。”
“可是也还有学生。”赵克久依然坚持他的主张。
“可是所谓节目者,总不好意思太敷衍。如果一个小学生上台唱一支歌也算一个节目,那不用说十个,一百个也容易!”
现在赵克久只好不作声了。使他失败的倒不是谢吉生的咄咄逼人的词锋,而是他自己实在一点也不明了国民小学的内情。高坐在主席地位的钱科长正想行使“最后决定的特权”,忽然那旁观的徐氏少奶忍不住开口了:
“芬妹可以来两个啊。一个是唱,又一个是舞。”“怎么,怎么?”克芬发窘地四顾,“我可不会跳什么舞!哦,大嫂,我倒忘记了你!”克芬笑着,一转身就把徐氏少奶硬拉到会议桌的前面,“谁不知道你是天赐庄唱诗班里的头儿尖儿!”
钱科长和两个女同志的眼光都转到徐氏少奶身上。谢吉生也望着她点头微笑。谢吉生也是在苏州的教会学校念过书的,他知道克芬那句话不是开玩笑。“可以答应罢?”他看着徐氏少奶轻声说。
徐氏少奶虽然猛不防被克芬捉住了,却并不慌张。她笑了答,落落大方地回答道:“五六年不唱了,怎么行呢?忘记得精打光了!”
钱科长觉得应当宣告讨论终止,把这“技术问题”赶快结束;他胸有成竹地决定了游艺项目是八个,大家都应当“尽其一切”,想法来凑足这个数目。
关帝庙内的一群,现在也从苦闷转而为快乐,大家有说有笑。他们不但一致决定了颇为得体的一个数目,并且也把筹集的方法弄得相当冠冕堂皇。赵朴斋的绸长衫背上湿透了一大块。谢林甫把一方手帕吸足了汗水,依然满头满脸布满了珍珠,其余各位,大家也都流了汗了。然而这汗全不是白流的,各位的钱袋因此保持了原状——至少是近乎原状。
这时候,国民小学内也不寂寞。刚从上海公毕回来的周副官正和刘梁两位连长谈论他晋见团长的结果。离他们谈话的房间不过十多步,在那本来是校役室的小房内,上了“油煎猢狲”一个大当的那个乡下佬,正在苦苦地哀求孙排长。
周副官眉飞色舞谈着上海的吃喝和玩耍。这位生长在西南山乡的家伙,倒也不是十足的土老儿,他在汉口住过,这一次又到了南京、无锡、苏州,然而他的眼力毕竟不错,他断定了上海是中国第一。
“光是那一点气魄,就叫你心里舒服,”周副官忽然庄严起来了,“慰劳品堆积如山,那不用说;面包、饼干、罐头、毛巾,什么都有。有一天,也不知是哪家报馆的记者访问师部,师长随便说了一句前线缺少脚踏车,那记者回去在报上把这句话一登,好呀,立刻有许多人抢着把脚踏车送来,堆满了一院子!”
“咳,咳,这就叫做民气!”中等身材方脸的刘连长说,显然他是受了感动了。
“打仗要这样才痛快!”梁连长也慨叹地说,眼睛看着周副官脸上那些沉甸甸下垂的浮肉,心里却想到:副官们当然更喜欢上海这样的地方了,油水大。他一面这样想,一面就开玩笑似的大声叫道:“周副官,你又胖了几公斤了!上海真是名不虚传,好地方!”
“哪里,哪里!”周副官并没听出这话里含着讥诮的意义,却满口谦虚起来。“喂,梁连长,上海的好处就在什么都有!现在为的是打仗,一般老百姓的娱乐场所都停了业,有许多大游戏场还改做难民收容所,可是,半秘密的玩玩的地方有的是呀!真开心,真……”他忘情地喷出了格格的狂笑,话也说不下去了,一条口涎挂在他那肥胖的嘴角,足有三寸长。
刘连长皱了眉头,似乎看不惯这样的怪相。
“喂,真有很漂亮的呢!”周副官勉强抑住了笑声,睒着眼,鬼头鬼脑,压低了嗓子,又接着说。“喂,刘连长,您要是见了,恐怕也顾不得夫人的恩爱了!比那次无锡县长请客的时候叫来的那两个漂亮到万倍呢!”
“这胖子又说疯话了!”梁连长笑着拍一下大腿,就站起来,回头看着周副官,又放声大笑。
“报告!”
从门口来的这一声,把三位都吓了一跳。
孙排长站在门槛外,挺胸立正,脸上有点尴尬相。梁连长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报告连长,上午抓来的那个乡下人,汉奸嫌疑犯,请示怎样处置。他说他可以找保。”
“哎!又是汉奸!”周副官摇头叹气说,“解到军法处就得了。”
“那倒不如就地枪毙了他!”刘连长冷冷地说。
梁连长朝他的同伴看了一眼,便想起刚才王保长来保释“油煎猢狲”的时候,刘连长是不主张释放的;刘连长那时曾经说:“要放,两个人一齐放。”就因为两位连长的意见不大一致,所以“油煎猢狲”虽然终于释放了,而那个乡下人也并没解到军法处,还在等候发落。
“押起来再办!”
梁连长朝门外的孙排长下了这样的命令,就又转脸笑了笑,似乎是表示他的公正,对刘连长和周副官说:“明明知道那乡下佬是糊涂虫,上了人家的当,可是他有真赃实据。那就只好关他几天再说了。”
刘连长转换了话题,问周副官道:“团长怎么说?我们这两个连在这里待命待到哪一天啊?”
周副官做了个鬼脸,用了浓重的鼻音回答:“团长也在待命啊!不过他是待在上海,那可跟我们不同了!”
锻炼十
一连三天,所有的上海报纸都用了夸张的笔调描述那所谓沪北血战。虽然各报的特写颇有出入,但是基本一点则相同:敌我争夺某某阵地,而且屡进屡出。另外一点是各报大同小异的,这便是强调了此一阵地的重要,几乎好像可以决定上海战局的变化似的。
四十八小时内,两租界所有公私广播电台都一致呼吁:大上海的市民啊,前线缺乏车辆,伤兵不能下来;车辆,车辆,大上海的市民啊,有钱出钱,有车的请出车罢!
全上海的人心紧张起来了。自动报效的各式车辆由各处集中到某一后勤机关了,然后又分散;居然也有十分之四五开上了西郊的煤屑路,再迂回而达沪北的前线。
然而就在这时候,各家报纸上又出现了差不多字句相同的报道:我军增援部队到达,予敌寇以重大杀伤完成任务后,业已遵照统帅部预定计划,转进新阵地无边无际的,而具体事物在空间上是有界限的。量度空间一,局势已见缓和云云。
事实上,“转进新阵地”是在大小报纸渲染这“屡进屡出”的血战如何有关全局的时候就完成了的。现在,西郊的煤屑路上躺着那孙排长,他属于“增援部队”,受伤在四十小时以前,大上海市民们自动报效的车子虽然把他和其他的伤兵从前线抢救下来,却不能送他们到上海租界内的伤兵医院。
半环月亮已经爬得相当高了。孙排长渐渐苏醒过来。他躺在路边,离他不远,有小小一个土堆,土堆四周歪歪斜斜有几株冬青树,——这大概是无主的坟墓。树下草丛中,秋虫在婉转长鸣,树上的络丝娘从容不迫地唱着劳动的歌曲。孙排长的手脚抽搐了一下。而且,和那些哼哼唧唧的虫声相应,他的喉头也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一群蚊子向他的脸部展开了齐头并进的攻势。突然,埋伏在那土堆后面的几只青蛙同时阁阁地噪起来了。这尖锐而强烈的声浪似乎刺激了孙排长的神经,他惨厉地叫了一声,身体转动,终于滑下了倾斜的路边,滚进了土堆下的草丛。
青蛙们还在使劲地鼓噪。这在孙排长的半昏迷的感觉上,宛然是机关枪射击的声音。一会儿以后,他更加清醒些了,睁开眼,看见半轮明月正躲进了一大块的乌云理的,而是中立的东西,世界上的一切都由它所构成。物理,原野、树木和公路的轮廓渐渐渗和,终于成为混沌一片不可分。然而近在身前两三尺,却有一汪白的东西,愈来愈明亮。他意识到这是水。而且这时他也渐渐记起自己受了伤,早已从火线下来,而现在这地方离前线也很远了。他把蚊子的轰轰然的闹声误以为敌机,然而他也辨明了那阁阁的声音只是青蛙叫。
一阵火热的刺痛从左边半个身子扩大到全身,孙排长咬着牙呻吟。可是比这创痛更难受的,是口渴。他本能地往前爬,然而两三尺以外的那一汪水却也在退走。最后,被他追上了,不过他又不能动弹了。
月亮又从那一团乌云里钻了出来。几簇矮树和残破的草房忽然也从一片苍茫中跳出来,而且好像都向着孙排长在移动。煤屑路上,这里那里,散在几个炸弹洞的四周,一些破烂的布片、皮鞋,压扁了的钢盔,甚至半副床架,也都争先恐后露了脸了。在清冷的月光下,所有这一切都很美丽,只有那些炸弹洞却是丑恶的,像是打掉了牙齿的大嘴巴。
孙排长吮干了那小小水泓中的最后一滴泥水。他撑起上半身,背靠那土堆坐着。络丝娘还在他头顶工作,青蛙也依然那么叫闹,可是孙排长却觉得很静;这是沁人心脾的很甜蜜的清静,他当然不是没有享受过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普通语义学力图通过辨别语词的所指,不过那是很久的事了。至少也有五六年了,那是在他入伍以前,在他多山的家乡。那时他的父母也还在堂。……但是,这久已失去了的宁静,孙排长也不能享受较长,沉重的隆隆的声音扰乱了这静穆,这声音愈来愈近,孙排长知道这是卡车。希望又在他心里燃起来了。然而,转眼之间,伴随这声音而来的一辆大卡车在眼前一闪就过去了,只有车尾那一点忽亮忽熄的红灯光还可以看见。再一会儿,连这点红光也消逝了。
这飞驰而过的卡车唤起了孙排长的回忆。这是大概半小时以前他和另外三位同伴所经历的一场恶梦,现在一点一滴地又显现在他昏眊的眼前了。
他和另外三位弟兄曾经哀求那押车的副官不要把他们丢在路旁。那时候,他们还肩挨肩的蹲在那从前线下来开往上海去的卡车上。三位弟兄中间有一位炸伤了下巴的,绷带松掉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半个脸,看了叫人发抖。可是他们的哀求,那押车的副官全然不理。他只顾吆喝着他手下的两个兵,把他自己那辆坏了机件的吨半卡车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全搬上孙排长他们那车子。这些东西是:十来箱的子弹,两架行军床,无数的洋酒、罐头、水果,还有两卷铺盖、一架留声机。当这一切都过了车,那副官便做个手势,命令他的两个部下把孙排长他们都撵下车去。那两个面面相觑,不肯动手,那副官对孙排长说:“你们从前线下来,我们要上前线去;留你们在车上,没有意思。这里离上海不过五六里地,来往的车多,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就有车来把你们带走!”说完,他就转脸吆喝那两个兵道:“还不动手,等什么!误了限期,回头师长枪毙你!”这样,孙排长他们就像四捆行李似的被扔在路旁了。孙排长是最后下来,抬扶他的那两个兵好像是为的减轻自己良心上的痛苦,也安慰孙排长道:“当真是在这里等一下好些。再带回前线,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有车子下来,那不是糟了糕么?”可就在这当儿,那个炸伤了下巴的忽然像发疯一般跳了起来,一转眼间,他已经攀住了司机室的车门,蚂蝗似的死钉住在那里。那押车副官立即拔出手枪,恶狠狠地扑过去,可是另一个伤兵又吊在车后的木板上了。孙排长那时忿火中烧,全然不想到为什么,也挣扎到车尾,也想往上爬;然而,卡车的马达突突地响了,车身猛可地往后一挫,孙排长便被跌出了丈外。他觉得身体好像已经断成两橛,可是耳朵还能听;他听得一声枪响,又一声惨呼,以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他妈的,没有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倒死在他手里!”孙排长忿恨地这样想,便转脸朝四面看。
月光泻在那煤屑路上,一片苍白。远远地,靠近路边,一棵小树之下,有长方形的一个东西,这大概就是那副官的坏了机件的车子。而在左侧,约莫相距丈许,黑魆魆地有个东西蜷成一团,这一定就是死在那副官枪下的那个伤兵,可是另外的两个却看不见了。
孙排长胸里像有一团火在烧,牙齿咬得格格地响。他的眼光又昏眩起来了,然而那押车副官的面貌,却宛然出现在眼前,那冷酷的脸愈来愈扩大,直到孙排长感到窒息而呻吟。
在呻吟中,他哼出了一个字:“狗!”
凄凄切切的虫声这时忽然停止了。只有一只青蛙还在叫:阁阁,阁阁。孙排长拾了一根粗而短的断枝,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步拖着走。他觉得那押车副官虽然比狗还不如,可是他那句“这里离上海不过五六里”,大概是真的,而且孙排长又相信他现在走的方向也不会错,因为这副官的坏了的车子是一个标记。
他走几步便歇一下,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大出意外,横在他前面的是一个三叉路口。这时候他最后一滴力气也都使完了,伤口又痛不可耐,便躺在路边,等候那毫无把握的所谓便车。
孙排长伤在左边的腿部和背部。这是手榴弹片的伤,本来不算怎样严重,可是给耽误了,弄到现在这步田地,孙排长想起来就觉得冤枉透顶。再说远点,他这次挂彩,也是冤枉的。他这一连和梁连,在那小镇上“待命”待了五六天,忽然一个命令,着即开拔。那时正当晚上九点钟,两个连的弟兄们正参加那“慰劳会”。第二天,怕敌机轰炸,挨到夕阳西下,这才登上火车。到上海已经是半夜,马上开进阵地。这时,孙排长所在的这一连又和梁连分手;上级给他们的任务是:配合左翼友军,坚守河浜阵地。
然而他们和这所谓友军取不到联系。工事里水有半尺深。他们最后的一顿饭还是在那小镇上吃的。连长的命令说,敌人就在浜那边,可是浜那边一无动静。连长的命令又说,敌人不进攻,不准开枪。敌人惯常在拂晓进攻,而且配合了空军。果然,挨到满天的星斗一个个隐没而黑暗突然转为浓重的时候,信号弹在天空出现了!可不是在正面的对河,而在左前方,接着,机关枪和迫击炮一齐打响了。孙排长和他的一排人抖擞精神在工事里等候命令,命令还没来,一颗炮弹已经在工事前开了花。请示连长,哪里知道连长也正在找上级请示而“接触不到”。这时,炮弹接连飞来。阵地里也就胡乱放枪。孙排长还记得左翼是友军,直到三辆战车冲到面前,这才知道是敌人。然而此时指挥系统完全紊乱,这一连人眼看要垮了!在敌人的猛烈炮火下,各排乱打乱跑,孙排长这一排人和另外一排,打得很勇敢,他们阻住了敌人侧面的攻杀,往后撤退,就在那时,孙排长受了伤。
后来,经过草率的包扎,步行了五六里,孙排长和别的一伙伤兵就到了一座大草棚;这草棚紧挨着一片竹林,里边早已挤得满满地,孙排长他们这一伙约有二十来个,只好将就在竹林内安顿一下,等候车辆,哪里知道这一等就是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在这期间,孙排长算是运气不坏,居然换到了一次药,抢到两碗稀饭和一斤发霉的大饼。终于来了三辆卡车。那时候,竹林后面刚刚透过半轮月亮,西北角传来了轰轰的炮声,天上的灰色流云被炮火的闪光映成了淡红。孙排长挤上了最后一辆车,同车的弟兄四十多,轻伤重伤全有,可没有和孙排长同连的弟兄。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簸了一小时左右,突然那卡车抛了锚,修理了二三十分钟,司机终于宣告:没有希望了。
这地点,四面都是稻田,绿油油的禾稼早已践踏得不成个样子。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炸弹洞,路旁也还有被炸后烧剩一副骨骼的车子,显然这是敌机经常来轰炸的地区。车上的四十多个,除了重伤的情愿冒险等死,三十多个轻伤者,孙排长也在内,都下来步行。可是走了不过三五里,敌机果然来了。照明弹的威胁之下,三十多人慌忙四散,孙排长仓皇中一跤跌倒,就昏晕过去了,醒来时,一看,同伴只剩三个,这三个也不能再走了。他们守在路旁足足半小时,眼看着七八次的机会从他们面前飞过,——这些来来往往的车子有满的,也有半空的,车头灯上都包着蓝布,都开足了速率,对于孙排长他们的叫喊,存心是不理的。
最后,又是侥天之幸,他们叫住了一辆回空的车子。而这还得感谢敌机,敌机在天空出现,迫使这车停住。
然而不幸又在据说是离上海只有五六里的地方碰到了那给什么师长送东西的吨半卡车出了毛病,于是他们又被扔在路旁;而且现在只剩下孙排长孤零零一个,游魂似的守在这三叉路口。
镶着白边的一块乌云慢慢移近了月亮。四野的秋虫叫的更急促、更凄凉。孙排长时时感到晕眩,口里像在火烧,舌头像一片木条。他并没想到死,而且他那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也没有什么连续的思想,他惟一的想望是喝一口水。
飞机的声音嗡嗡地从远处来了,刹那间就到了头顶而且在那里盘旋了。孙排长没有听到,但即使听到了,他此时也不会有什么惧怕。
突然他的左臂被什么东西重重擦了一下。左臂原是好好的,不曾受伤,可是那一擦却牵动了背部的创伤;一阵剧痛刺醒了他的昏昏沉沉的神经。他睁大了眼,看见离他二三尺远有一头其大无比的甲虫。然而同时,他又在模糊中对自己说:嘿,这不是一辆小轿车么?求生的意念突然把他鼓舞起来了!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他霍地站起,就扑到那小轿车的卸下了半截玻璃的车门上。
小轿车是因为上空有敌机盘旋而停下来的。车里的两个人猛不防看见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孙排长扑上车来,都吓得大声惊叫。这时候,一颗照明弹忽然出现在东方天空,孙排长看得清楚,车里的两个,一个年纪大些,猫儿脸,另一个是小白脸,年纪可轻得多。三对眼睛互相瞪视,都不作声。三对眼睛的神情可不同:猫儿脸的,鄙夷而冷酷;小白脸的,惶惑而畏怯;孙排长的,凄惨而带恳求。但是,一个冷笑又掠过了那张猫脸,孙排长见了浑身就抖索。
照明弹暗下去了,高空中飞机的声音也去远了。那猫脸人陡然喝道:“司机,开车!”
孙排长这时的意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些,他下死劲扳住那车门,嘴里荷荷地叫着,却听不清是说什么。那猫脸人推着身边的小白脸说道:“赏他一拳,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小白脸还在迟疑。司机回过头来,脚下一松,顺手关了引擎,刚在卜卜地叫的马达又不作声了。
猫脸人怒视着小白脸,厉声喝道:“听见了没有?”
小白脸机械地伸手向孙排长头上打去。司机叹了一口气。同时,猫脸人又喝着“开车!”马达又吼了,车子动了。孙排长双手一放,坐在了地上,他那两道浓眉陡然一挺,圆眼睛爆得火赤,阔嘴巴上逼出一个狞笑,他那木强的舌头挣扎着恨恨地骂道:
“狗!老子认得你!”
锻炼十一
小轿车开足了速率,不消一二分钟,早已把孙排长撇得毫无影踪了。月亮又从云中透出来,田野依然那么寂静,只有车子在煤屑路上飞驰而过,嘶嘶地傲慢地叫着。
车里那小白脸出了一身冷汗,他那只打过孙排长的手还有点发抖。猫脸人好像带爱人出来游春败了兴,嘴里不住地喃喃地骂道:
“这些伤兵!见了车就拦,简直是目无法纪!”
小轿车转了弯。现在,车外另是一番景象了。路面光滑整洁,车在上面走,简直没有什么声响。路旁大概有些菜畦,凉爽的夜气中飘来一阵阵的草香。
远处有几点灯光,忽然可以看见,忽然又看不见了。
小白脸像木偶似的缩在车厢的一角。似乎那猫脸人身上有一股放射力,把这小白脸压小压扁了。他觉得那猫脸人的凶恶的眼光不住地钉在自己身上。
路前的灯光渐渐繁密,猫脸人打破了沉默:“快到了。”小白脸突然浑身一跳。猫脸人这句话好像是宣布了他的死刑。
但是,小白脸的已经麻痹了的神经因这刺激而又波动起来了。他直瞪着两眼,嘴唇有点抖,“快到了”这三个字不停地在他脑子里旋转,终于转出了这样模糊的意思:前面是什么地方?去干么?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几天内自己所做的事了。
“罗同志,你把你要报告的事情再想一遍!”
猫脸人这句话像电流似的又使得罗求知全身一震,同时神经也就紧张起来。
“听懂了没有?”看见罗求知不作声,猫脸人很不耐烦,口音就变得很严厉。“回头见到主任,你的报告得有一字算一字,不能含糊!”
“是。”罗求知低声回答,手心慢慢沁出了冷汗。
“苏辛佳,现在担任什么工作?除了严洁修,谁还和她经常联系?都得明明白白老老实实报告。”
“嗯。”罗求知应着,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猫脸人不满意罗求知这一声“嗯”,突然咆哮道:“回头见了主任,你这样嗯嗯的可不成啊!”
“一定不含糊,”罗求知也提高了嗓子回答。猫脸人的咆哮反而逼出他一些“勇气”来了。他定神想了想,又加一句:
“我一定据实报告。”
“怎样据实报告呢?”
“苏辛佳的各种关系,我现在还没有全部弄明白;可是我愿意负责侦查。”
半晌后,这才听得猫脸人回答了四个字:“哦,那也行。”
猫脸人这四个字的调子是缓和的,然而也是冷冰冰的。罗求知虽然后不清猫脸人的脸孔,可是他猜想那脸色一定就同刚才对付那伤兵的一样。罗求知的心房又缩起来了。但是猫脸人那冷冷的声音也又来了:
“可是,还有严洁修,还有严季真呢?”
这却是罗求知早已料到的,他鼓起勇气回答:“也是同样情形。我可以负责侦查。”
“哈哈!”
猫脸人忽然高声笑了,这笑声却比咆哮更可怕。罗求知忍不住打了个冷噤。马上转口又说道:“那么,你愿意我怎样说,我就怎样说罢。”
“哈哈!”猫脸人又纵声笑,不过这一次的笑声比较不像第一次的那样刺耳了。笑声过后,接着的是一字一字咬得很准而又调子不快的两句话:
“怎样报告,当然由你。只要主任认为满意。”
罗求知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口里却不作声。他很想看看那猫脸人这时的脸色,但是车厢里很黑,什么也看不到。
过一会儿,猫脸人又问:“还有陈克明,你怎么说呢?”
“这是不成问题的,谁都知道陈克明思想左倾。”罗求知回答,勉强沉住了气。
“那周刊——《团结》,是他办的么?”
“是崔道生罢!”
“实际是陈克明,我们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崔道生不过顶个名。”
“哦!”罗求知漫应着,心里却在盘算,如果再有同样性质的问题,该怎样回答。
“崔道生,你不认识罢?”
这一问颇出意外,罗求知一怔。特别使他纳罕的,前天他向猫脸人报告自己的师友谁有政治倾向,其中就有崔道生,难道猫脸人就忘记了么?
“当然认识!”罗求知定了神回答。
“认识就很好。你应该找机会告诉他,不要做陈克明的工具!明白这意思么?”
“明白。”罗求知很爽快地答应了。
猫脸人也不再发问了。车厢里静得很。罗求知听得自己的心还在卜卜地跳得怪响。
这时候,汽车也到了那一簇灯光的前面,可是并不停止。越过那些漏出灯光的房屋,汽车却又转弯进入一岔道,继续走。这里,灯光又少了,只在左前方有两三个小红星,浮来浮去,像是极大的流萤。车轮滚过路面,不住嘶嘶地叫,似乎这里的路面又是煤屑铺的。
罗求知松一口气,偷偷地在衣服上揩去了两手的冷汗。紧张过度的神经现在又渐入麻痹状态,然而麻痹的神经偏偏又不肯休息。苏辛佳、严洁修、严季真、陈克明乃至崔道生,——这几个人的面孔,车轮似的一去一来,不住在罗求知眼前转动。
罗求知慌忙闭了眼,心又跳得快起来了。可是闭了眼,他仍然看见苏辛佳的面孔:一对发光的细眼睛睁得圆圆的,似乎在说:我还当你是一个人呢!
忽然那猫脸人推了罗求知一把说:
“这可到了!”
罗求知吃惊地睁开眼来,前面隐隐约约有一座房子,却不见灯光。汽车慢下来了。突然一道白光照准车头射来,打个转;同时听得远远地有人喝道:“口令!”
猫脸人把嘴巴凑在罗求知耳边,像从牙缝里嘶出来的声音说道:“差不多的人是见不到主任的。今天你是例外的例外!
你得放明白些呢,不要带连我也没有面子啊!”
罗求知还没有辨明白这番话的味道,猫脸人已经拉着他下了车。三四个全副武装的兵走近来,用手电筒照一下汽车,又照一下猫脸人,立即行了个敬礼。猫脸人大模大样走向一座黑魆魆的房子。罗求知跟在后面,偷眼朝四边看,心里想道:哦,这好像是龙华。
锻炼十二
东北风吹散了满天的浮云。过午以后,马路上的苦力和行人渐渐又感觉到太阳的威胁。
前线不利的消息,松一阵紧一阵,压的人们怔忡不定。几天前,曾经动员了全上海的大小广播电台,呼吁市民捐助卡车,慰劳品,药品,——现在却又增加了一项寒衣了。
法新租界的铁丝网外,一群难民已经在那里露宿了一夜;铁丝网内,安南巡捕来往走着,或者像木头一般站在沙袋旁。两个法国小军官跨上了摩托脚踏车,蒲蒲地响着,一前一后朝东北的方向去了。田野、厂房、空地、摩天大厦,然后又是厂房:像彩色画片,在他们眼前飞过。终于到了一个漂亮的住宅区,车停了,人也下去了。
路旁一座西班牙式二层小洋房,红瓦的屋顶和白垩的墙壁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架葡萄棚,花时已过,却不见累累的果实,只是那密层层的肥大的绿叶引起了墙外过路人的羡慕。一只玳瑁猫蹲在葡萄棚的木柱边风四大元素构成;一切生物也均由四大元素和合而成,死后,侧头望着那边一丛月季花上的一只淡红色的蜻蜓。罗汉松像那些走江湖变把戏的班子里常有的畸形儿:身子既短且粗,几乎看不见有腿,可是两条臂膊长得很,一边碰到那院子的石台阶。这石台阶共有五级,三尺来高的一对龙柏分立在左右。葡萄棚就是从这石台阶直跨到大门口。
马路上,骄阳下,车子和行人络绎不绝。行人之中,难民很多,拖着疲倦的脚步,看着路旁那些高贵的住宅;有的看一眼就走过去了,有的却缩手缩脚挨近那些油漆得碧绿或乌黑的花格子铁门,希望万一有人给他们什么吃的。这些难民,流浪在上海的租界内,时间最久的已有一个多月。
接连三辆,用竹枝伪装着的大卡车,隆隆然飞驰而过,引起了行人的注目。竹叶都已干枯,卷成小小的管子,一路索索地响。车厢里堆得满满的,大概是上海各界人民捐助的慰劳品,一个穿了童子军服装的年轻姑娘站在车尾,双手攀住了车沿的木板。
西班牙式小洋房的院子里,那只玳瑁猫,这时娇慵可掬地伸了个懒腰,把背脊靠着葡萄棚的木柱来回磨擦;一会儿,到底觉得不过瘾者说是我们感觉到的对象的某种性质以及对象之间的关系。,便绕过那枝罗汉松,跑到后面厨房和下房之间,车夫和女仆经常聚会的小院子,噗的一下就跳在一个俊俏的年轻女仆的膝头,咪呜咪呜叫着,柔媚地用背脊擦着那俊俏女仆的胸部,——这是恳求给它抓痒的表示,而且照例是可以得到满足的。
然而那俊俏女仆这时正和同伴们谈得起劲,伸手抓住了玳瑁猫的项皮,把它扔下地去。
“喔唷唷,少卖点关子好了!你也会不晓得?”
俊俏女仆这话是对车夫说的,同时却对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仆抛了个眼色。
玳瑁猫望着俊俏女仆,好像打算再跳上她的膝头,可是忽而转身,又看中了那胖厨子;胖厨子却很凶恶,提起脚来就把它赶走了。这时那车夫讪讪地说道:
“我又不钻在人家肚子里做蛔虫,晓得他干些什么!”
俊俏的女仆扁着嘴,看了那胖厨子一眼,似乎说:听听他这套鬼话,骗小孩子也骗不了!
“可是,老爷每天到些什么地方,你总应该知道啊!”年纪大些的女仆说;她的神气,与其说是帮着那两位,倒不如说她正在给车夫想个解围的方法。
但是车夫还没开口,那胖厨子早已冷冷地抢着说道:“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他每天出去都没有带眼睛去啊!”
“每天到些什么地方么?”车夫这时被激得有点生气了。“讲出来你们又要骂我扯谎。你们像审犯人似的,三个吃一个,我就不讲了。”可是顿一下以后,他又转口说,“还不是东南西北看朋友。挂了好几个牌子的写字间,汽车进进出出的大洋房,东亚旅馆,国际饭店:每天去的总有七八个地方,我也记不清那么多呀!”
这一番话,那三位当然不满足,可是倒也想不出怎么来追问反驳。
“全是些阔人啊。”现在那车夫自动地说起来了。“做生意的,洋行买办,银行经理;做官的,什么委员,什么部长;也有军官,可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
“有没有东洋小鬼呢?”俊俏女仆想出了一句最重要的问话。
车夫摇头,生气似的答道:“谁知道他有没有呀!他们脸上又没有刻字。反正鬼头鬼脑的,就不是好东西。”
胖厨子似乎不大相信,他忽然矮着身子,拐着腿,蹒跚地走了几步,伸出一个小指比了比,说:“看也看得出来的。
楼上那骚货,还说是杂种呢,也有点这种味儿。”
那三个都会意地笑了。俊俏女仆将嘴巴凑在那年纪大些的女仆的耳朵边,唧唧哝哝说了几句。车夫和胖厨子也都伸过头来听,随后这四个人又低声互相争辩。现在他们议论的对象已经不是男主人而是女主人了,而权威的发言者也不是那车夫而是俊俏的女仆。
这时候,楼上浴室内,一个矮胖的女人正从浴缸里出来,披着一方大毛巾,坐到一张藤椅里。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半天一动也不动。这是张团团的面孔,弯弯的浓眉毛,像要咬人的嘴巴,七分妖媚三分杀气的眼睛。如果那浓黑的眉毛不那么长而且弯,那眼睛的妖媚之态能减少这么几分,敢说没有人相信这脸儿不是个男性;正如她的年龄一样,皮相者也永远猜不准。忽然,镜子里那双眼睛一睁,凶光四射,好像马上会杀掉一个人,接着可又得意地笑了笑,这一笑却有点迷人;同时矮胖的身子也站起来了,撩开大毛巾,大模大样赤裸裸地站在那里足有一分钟,然后以惊人的矫捷,穿上一套苹果绿丝质的周身镶着寸把宽黑色花边的晨衣。
这妇人此时正忙着计划如何报复一个人,又如何征服另一个人。衣服穿好,她的计划也大半决定。
按照惯例,她还得花些工夫薄施脂粉,可是门外传来了一阵紧一阵的电话铃声。她生气地跑出浴室,抄过卧室外的甬道,走进书房模样一明一暗小小两个套间,望见了摆在红木方几上的电话机,这才知道那丁令令的声音是从外面楼梯下来的。原来不是电话,是呼唤仆人们的电铃。因为不是她期待中的电话,她更加生气了,她转身就走。不料刚退到那明一间的门口,里边那电话当真吃惊地叫起来了。她回身再进去,手刚碰着电话机,铃声突又停止。她拿起听筒,放在耳边,连声招呼,可是没有反应。她骂了一声,放下听筒,铃声却又应手而来,把她吓了一跳。铃声是那么急,然而她却赌气似的,不伸手,只是撅起嘴巴看着。约莫半分钟,觉得已经非难得对方够了,她这才尖着手指,好像捉一只疯狂地拍着翅膀的小鸟,一下擒住了那听筒。
听筒内还在悉悉地叫,刺的她耳朵很难受。可是她耐心地等着。通话了。她刚应了一声“哦”,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电话。“你是谁?”她捺住火气问,可是听明了对方的说话以后,她干脆说了三个字:“不知道,”就把听筒挂上。
她向卧室走去,心里猛然想到刚才不应该那样性急地拒绝了那个打电话的,应当问问他找姓陈的有什么事,应当利用这机会探听那姓陈的一些把戏。
在卧室门外,她看见那俊俏的女仆正从房里出来,手托着茶盘,脸上的神气似笑非笑。那女仆正要回手带上卧室的门,看见女主人来了,便侧身站住,而且好像故意回避女主人的锋利的眼光,低了头便扭身小步走了。卧室内这时有人在说话:
“迟早要想办法的。急不来呀!我没有忘记……”
“喔!哦?”那却是一个女的声音。
矮胖妇人的眼珠一转,刹那间满脸都是凶光;她轻轻提着脚尖,带几分掩捕到什么的喜悦和紧张,猛然跳进了卧房。
可是出乎她的意外,房里那两人的位置和神色,都很正常。她的丈夫坐在近窗的沙发内,整整齐齐,穿着出门的衣服,一份报纸摊开在膝头;而离那沙发五六步,小圆桌旁边的椅子上,他们的那位少奶奶也颇为端庄地坐着,——如果不免也还有可供指摘之处,这便是她身上穿的也是丝质的晨衣,色彩姣艳,而且把浑身的曲线都显露出来了。
少奶奶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这微笑当然很使作为“婆婆”的矮胖妇人不舒服。然而使她更加不舒服的,是这位少奶奶突然站起来,不发一言,就走了出去,而且随手把门带上,而这关门的动作,也不是轻轻悄悄有礼貌的。
矮胖妇人变了脸色,走前几步,站在她丈夫面前,双手叉在腰里,问道:“她来干么?讲些什么?”
丈夫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太太那一副凶恶的样子,不觉失声笑了笑,又低头看他的报,同时用了轻描淡写的口吻答道:“哦!你是问美林么?自然又是为了那一笔款子了。不过……”
报纸上一条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可是他也并没忘记太太还在等待他说下去,而且双手叉在腰里,一定也还在钉住他恶狠狠地瞅着。他眼看着新闻,嘴里说:“不过,没有什么……总该有办法。”
那条新闻的字数不多,然而好像那些字粒都会跳,因而像他这样一位素来自负能够“五官并用,一目十行”的角色,竟也要专心一下,这才把那些字句都捕捉到了。新闻的大意是这样:某有力的人民团体负责人向记者表示,本市汉奸,暗中异常活跃,而某某等数汉奸且伪装爱国,与党政军界人士过从甚密,希望各方注意,必要时将宣布其姓名,使其无所遁形。
“总该有办法,哼!”矮胖妇人冷笑着说,腾的一下,落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借出去的,——自己上的拆白党的圈套,怎么自己就没有本事去要回来了?”
丈夫将报纸轻轻撩开,自言自语,轻声说:“必要时宣布其姓名,嘿嘿,吓唬乡下人罢了!”
“我们那位少奶奶总得管教管教才好!”
“不错,拜托!”丈夫半真半假地回答。“可是,我的好太太,你也忙不过来吧?你在家的时候也太少,可怎么管束她?”
“你这是教训我么?”浓眉毛下一对眼睛闪出凶光来了。“说是教训也可以。”丈夫却面不改色,而且轻松地笑着。“可是我又并不存心要教训谁。我不过跟你说明一个道理:少奶奶太自由,不对,可是你要限制她的自由,那你就得看守她,那不是你自己的自由也受了损失么?所以我的办法是:宁可各人保持各人的自由。”
“呸!你这开眼乌龟!”矮胖太太小声骂着,眼睛里的凶光反倒收敛了一些;可是她立刻觉得这句话连自己也骂在里边了,便转口道:“你有这一套不要脸的想法,怪不得你要做汉奸呢!”
丈夫却笑了起来,得意地答道:“我的好太太,你记着,迟早总有这么一天,人们会觉得汉奸比现在当朝做官的好了这么一点儿呢!”顿了一下,他随手在身边的小茶几上拿起一张请客单,用手指弹着,又冷冷地笑道:“严伯谦,这是个从南京来上海公干的不大不小的官儿;可是他要跟我来往。你猜他这是干什么?”
“我不用猜,反正你们这些人不会干好事!”
“骂的痛快,我的好太太!”丈夫又轻松地笑了。“可是,改一个字那就更有意思:反正我们这些人不会干傻事!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难说得很。傻,或者不傻,一见就分明。千万莫做傻瓜!这一点秘门,我的好太太,你比我还高妙些。”
矮胖太太捂着嘴笑,然而也觉得丈夫的话中有话,——笑里也许藏刀。正如他们的年龄不相称一样,这一对儿经常互不信任。女的虽然也“不弱”,可是在这自称不如她的丈夫面前,却常常要把警觉心提得高些。
“啊哟哟,客气干么?”矮胖太太斜眼瞟着她丈夫说。“谁不知道你是……”
“我是什么?”丈夫忽然变得一脸严肃起来了。“我是第三号。如果拿眼前几个人来比较,住在我们家里的那位客人,我的老朋友陈先生,他是头号的傻瓜,那么,我们的少奶奶就是第二号;我比他们两个都强些,我是第三号。可是比起南京来的那个官儿严伯谦,我就差多了!他是什么?没有人敢说他是汉奸,然而事实上我得拜他做老师。可是背了汉奸的名儿的,是我,却不是他!你看报上这条新闻,多么气人啊!”
丈夫拿起那张报纸扔在他太太面前,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就在房里小步踱着。
“你以为他们要宣布的人名中间就有你么?”矮胖太太放下了报纸轻声问。
丈夫只冷冷地笑了笑,不回答。
“我看你那位老朋友陈先生一定在捣你的鬼。干么你要招呼他来家里住?你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罢?”
“怎么不知道!”丈夫站住了笑着说,脸色和声调都表示他颇有把握。“也许他倒未必明白我现在干的是什么,所以他是头号的傻瓜。”
“刚才还有人打电话给他。”
“我不要侦查他的秘密。”
“可是他不见得跟你客气。”
“那他一定是白忙!”丈夫大声笑着说,看看手腕上的表。“不早了,今天有三个约会。”走到房门口,他又回头说,“照严伯谦这班人看来,我们的仇敌就是痴心想和他们合作的那一伙抗日分子;所以我说那位陈先生才是头号的傻瓜呢!”
说着又哈哈大笑,飘飘然走了。
半小时以后,矮胖太太化妆已毕,便忙着打电话。在电话中,她和对方吵架,终于恨恨地摔下听筒。
少奶奶殷美林从房外走过,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婆婆”在电话中吵架的声音。这时殷美林自己心里也并不清闲,当然充耳无闻;等到她觉得不妨注意一听,那吵架已近尾声,仅仅捉到半句,那是“婆婆”说的:“——没有良心!”殷美林带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笑了笑,就走回自己房里。
多年以前,殷美林也许还相信人们中间有所谓“良心”,现在她可是不相信了,这都是她这位“婆婆”以身作则的效果。因此她忽然又听到“良心”二字出于这位“婆婆”之口,而且是向别人要求,她不能不感到意外。
说话的声音从楼下院子里传来。殷美林走到窗前张望,却看见那穿的花花绿绿的矮胖身材正在走出大门去,那怪样的蹒跚的姿势似乎还是怒气冲冲的。殷美林一边望着,一边猜想那被骂为“没有良心”的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忽然为这不相识的人担忧起来,——“说不定性命会送在她手里呢!”她想着,就伸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殷美林相信自己的心肠是软的,尽管有人辜负了她的一片情意,她还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既不恨人,亦不自怨。她是这样的好,可惜罗求知竟毫不觉得。
殷美林叹口气,好像有点灰心。然而一会儿以后,她又打叠起精神把自己装扮得十分浓艳,抱了“舍身”的菩萨心肠出去了。
现在,这西班牙式的小洋房内,就出现了每日一度照例的静寂状态。胖厨子宁愿睡觉,两个女仆都在后门口和邻家的同行交换彼此对主人们的意见。只有那只玳瑁猫寂寞地巡行全宅。
大门外的人行道上,由远而近,来了断断续续的胡琴声,一老一小慢慢地走过。老者拉着胡琴,手指不住地发抖,那琴声简直不成腔调,叫人听了会毛发直竖;那小的呢,穿一件褪色的茶绿衫子,两股小辫,看模样至多十三岁。这两个是难民,他们这职业是新近才学着干的。
高高地蹲在阳台栏杆上的玳瑁猫眯着眼睛看那一老一小走过去了;玳瑁猫的神气就好像是虽然瞧不起那两个卖唱的,但也懒得多管闲事。可是邻家院子里那条狼犬却提起一对前爪爬在铁门的花格子上,威风凛凛地朝外吠,直到那一老一小离开了它的“防地”。
玳瑁猫伸一个懒腰,又继续它的巡游。它卖弄本领,踏着那栏杆脊,颇有威仪地慢慢走向正屋的后部,忽而一跳,便落在一间厢房的窗台上。
厢房是狭长形的。对面窗。玳瑁猫侧着身子挨进那开了一条缝的窗,轻轻悄悄沿着一把椅子的高背下去,到了地板上。它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侵入家宅的“特权”,站在那里傲然四顾,半晌以后,这才开始它的“检查”。第一目标是缩在房角的那张床。一条毛巾被,一个枕头,一张席子,都很整齐而规矩,显然,这里是不可能隐藏着多少秘密的;富有经验的玳瑁猫的注意乃在床底。那里有些箱子,玳瑁猫挑中了其中一只,认真地张开利爪,在那箱子角上抓了一会儿,然后从床底出来,噗的一下跳上了对面的小书桌。这书桌可不像那张床了,书桌上的东西又多又不整齐。玳瑁猫轻轻地从书籍的一堆转到信札和报纸的一堆,又伸出前爪拨弄着一枝铅笔,像一个有经验的检查官,它不放过任何一片纸,然而一点痕迹也不留。最后,它满足了,就坐在一堆报纸上,眯眼看着斜对面的房门,似乎专心在守候那总得要回来的这房间的住客。
房外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变化。太阳光躲得无影无踪,风也转了方向,天色阴沉,宛如黄昏。一会儿,刹刹刹的雨声也来了。房里也有变化,那小书桌和那床,都消失在黑影中,只有房的中段,——对面窗的所在区域,保存了白茫茫的一小方。
玳瑁猫依然静静地守在那里。它的眼睛在阴暗中闪着绿光。忽然这两点绿光动了,门上锁孔内来了轻微的嚓的一响。玳瑁猫机警地一耸身,就到了地下。门开了。影绰绰地,有人进来。俄而电灯亮了。那人关了门转过身来,脱下帽子,灯光射在他脸上,原来他是陈克明。
锻炼十三
陈克明在日本留学时就和这一家的主人相识。近十年来,两人的交情是不即不离,陈克明知道他这位“老朋友”是一个善于自谋的聪明人,却不知道自己在这聪明人嘴里却是“头号的傻瓜”。
“八一三”响了第一炮,陈克明教书的学校立即被划为战区;仓皇从学校撤走,陈克明正找不到地方住,他这位“老朋友”就贡献了这间厢房。陈克明想不出有什么不该接受的理由,就住下来了。然而说来可笑,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和居停主人们至多见过三四次面;本来这一家的翁姑媳三位整天各人忙着各人的事,现在加上一位客人也是整天忙着自己的事,——陈克明也想不出理由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今天陈克明回来的例外早。他的神色,还是那么冷静;举止,还是那么凝重;不过他的眼圈上却有些疲劳的阴影,而他的颧角也还有忿激的红晕未曾褪尽。
陈克明把那开了一条缝的窗开得大些,就在窗前那高背椅里坐下来。好半天他一动不动,凝眸望着天花板。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靠不住……这家伙的头脑越来越靠不住了。”
他在回忆刚才和崔道生的一番辩论。那是在《团结》周刊的每周一次例行的编辑会议上,对于目前上海战局的分析,陈克明发见了崔道生的见解非但有错误,而且透露了很危险的倾向。但是最使陈克明忿激的,还是崔道生那种专横的作风。当辩论到理穷辞屈的时候,崔道生忽然负气地说:“除非我不当编辑人,不然,我的职权是不能侵犯的;我有权选择稿件,和我主张不合的文章我自然可以拒绝。”
陈克明冷冷地笑了笑,心里想道:“这是很恶劣的态度!”但随即他又痛苦地皱了眉头,自己责备自己道:“我也有错误,我看错了人了!当时只看到崔道生反日很坚决,却没有看出他的头脑是这样不民主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呢?”陈克明焦灼地站起来,拿了帽子,而且把电灯也关熄了,但突然一转念,又把帽子放下,走去歪在床上,再冷静地考虑最妥当的办法。
窗外的雨声现在加大了,但天色却比刚才开朗得多了。风又转了方向,风扑打那开着的玻璃窗猎猎地响,斜雨脚也飘进来了。陈克明起来关了这一扇窗,然后又去把对面的那一扇开了。他当窗而立,惘然望着天空。他所考虑的问题还没得到结论,可是他把崔道生的思想与为人却看得更清楚了。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陈克明的思索。他转身慢慢地把门开了,却看见那俊俏女仆似笑非笑递上一张小小的纸片。纸上的字迹十分潦草,可以想见那人写的时候既不耐烦而又慌张。陈克明仔细看了好半晌,这才认出是“严洁修”三个字。
“哦!”陈克明这一声也带几分惊讶,他转眼望住那俊俏的女仆,故意问道:“是一位小姐罢?”
“是的。在楼下客厅。”
陈克明略一沉吟,就说道:“好,请她上来罢。”
俊俏女仆抬眼朝陈克明看了一下,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掠过她那白净的脸庞;她一声不出,转身就走了。
雨声更大,窗外是一片迷茫。陈克明在房里走来走去,他有点猜不透为什么严洁修在这大雨天赶来,而且又那么慌张,似乎连那俊俏的女仆也都觉得奇怪。
陈克明正在这样想,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严洁修一跳进门来,手里提着还在滴水的雨衣,东张西望,不知放在哪里好,口里却在说:“啊,这么狭长的一条,对面窗,开在中间,啊,滑稽啊!”终于她在门背,找到衣钩,把雨衣挂好,就去坐在小书桌面前,一手抚着心口,却不说话。
“怎么?又是碰到了什么狗罢?”陈克明微笑着问,那态度就好像对一个受了惊的孩子说:小宝宝,不要怕!“狗也罢,狼也罢,我都不怕!”严洁修倔强地回答。“可是,陈先生,您屡次都以为是我的神经过敏,我可不能承认。”
“当然也不是说你每一次都是神经过敏。”陈克明仍旧微笑着说,在窗前的高背椅上坐下,凝眸看着严洁修,那眼光是十分慈和。
“我也不曾说过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有人钉我的梢!”严洁修辩论着,也笑了。“而且,陈先生,警告我和苏辛佳要留心看看背后的,是您;第一次发见我和辛佳都长了尾巴的,也是您呀……”
“算了,算了,”陈克明大笑着摇手。“洁修,你胜利了,我辩不过你。”
“我不是辩论,”严洁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了,而且把声音放低,“我有问题请教您。我和辛佳释放以后,辛佳的情形怎样暂且不说,至于我呢,最初十来天的确有人在钉我的梢,而且钉的很紧,我相信他们有三四个,轮流换班,专门对付我一个。——陈先生,上一次我告诉您,不是您还笑我神经过敏么?可是近来好像忽然放松了。陈先生,您不要笑,这不是我的神经过敏,当真是放松。但是,今天我发见了一桩怪事情!”
“刚才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发见的,是不是?”陈克明接口问,会意地笑了笑。他料想严洁修“发见的怪事情”大概是指他的“居停主人”。然而他猜错了!严洁修很气忿地说:
“我发见罗求知鬼鬼祟祟钉我的梢!”
严洁修的一对天真而又机警的大眼睛睁得圆圆地望住了陈克明,好像在问:这是你意想不到的罢?又好像在叹息:太复杂,太可怕,我简直弄糊涂了。
“哦!罗求知!”陈克明点着头轻声说,同时在回忆罗求知给自己的印象。“哦,你发见了?”
“刚才我到苏公馆的时候,罗求知也在;我出来的时候,雨下大了,雇不到车子,刚走到电车站,忽然看见罗求知;我招呼他,可是他往人堆里一钻,就不见了。电车来了,我一看车里挤得满满的,就没有上去,那时候,我又看到了罗求知,他躲躲闪闪,也许以为我还没有看到他,我就犯了疑,我不等电车了,冒雨步行,故意多绕弯子。这可证明了他是在钉我,的确是钉我!”
严洁修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停止,她那大眼睛亮晶晶地始终望住了陈克明。然而陈克明默默地听着,脸色跟平常一样冷静。
“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严洁修接着说,忽然高兴地笑了,“我就打算给他一点颜色看。我还是步行,一直朝这里走,离这儿不远的转角上,不是有一家糖果店么?我进去等着。他要是跟上来,我就要不客气了,——戳穿他的假面具。罗求知果然不知道我躲在那店里,他一路东张西望,想来他很着急,怎么我忽然不见了?一会儿工夫,他走到那店门前,走过去了,我就跳出来,正想大声叫他,先吓这家伙一跳,不料有一个女人已经当面拦住了他。两个拉拉扯扯,好像劝客,又好像吵架。末了还是那女人得胜了,拉着罗求知往回走。这可轮到我来钉他们了!很可惜,那时雨越来越大,他们两个雇了车子走了,我的计划没有成功。”
严洁修跑到房门边,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果,回到原处坐下,把糖果递给陈克明,笑了笑又说道:“要不是下雨,我一定可以探明那个女的是什么路数;可是马路上简直没有车子。我只看清了那女的是蟹壳面孔,打扮得妖里妖气。”
陈克明嚼着糖果只是沉吟,想着罗求知实在蠢,而严洁修也够淘气,他忍不住失声笑了。
这当儿,门上又有人轻轻叩着。严洁修看了陈克明一眼,神色又有点不定。
“进来!”陈克明大声叫着。
门开了,先探进来的是穿着绣花缎面软底鞋的一只脚,随后才是全身,托着一副茶盘,原来是那个俊俏女仆。她放下茶盘,有意无意地朝严洁修笑了笑。
“陈先生,”当那女仆走了以后,严洁修忽然问道,“是不是您关照过这里的佣人们,有客来看您,一概挡驾?”
陈克明惊愕地把眉毛一挺,摇了摇头。
“那么,是他们捣鬼。他们先说您不在家,后来又向我要名片,可巧我今天没有带……真噜苏,差点儿我发脾气骂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忽然这样谨慎周到。”陈克明微笑着冷冷地说,然后,口气一转,声音也提高了。“可是,洁修,大雨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事情么?一来呢,季真叔跟您打电话没有打通,我就讨了这份差使。二来呢,我闷得慌,……”严洁修一边说,一边交给陈克明一个字条儿,“憋着一肚子的气,一脑袋的问题;可是季真叔忙得很,两三天来,他都和厂里总工程师周先生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不敢打扰他。”
“好,那么把你的闷气和问题,都告诉我罢,……”陈克明眼看着严季真的字条,口里这样说。“不过,季真忙的是什么呢?”陈克明把字条搁下,抬起眼来,突然口气变得很郑重:“洁修,回头你对季真说,《团结》周刊的事,他在此时出面是很不适宜的,崔道生正想找一个借口,诿卸他的拆台的责任!”
“他怎样拆台?怎么季真叔一出面他便有了借口?”
“他以‘不干’为要挟。”
“不干就让他不干!反正他不过顶一个名。经济是季真叔负责的,拉文章是你负责,跑腿打杂是……”
严洁修正说得高兴,陈克明早已笑了起来。他用夸奖的目光,看着严洁修,但又用了嘲讽的口气说道:“洁修,你真干脆,痛快。可是,你忘记了什么责任都没有负起来的崔道生,他的算盘是打的很精明的;他为他个人打算,比你为《团结》打算,要精明得多而又多呢!他知道在这时候,我们要是干脆让他这挂名的角色不干了,那就是《团结》完蛋!而且他也知道,我们这些赔钱出力,实际负责的人,一定舍不得《团结》完蛋!”
“可是,陈先生,我就不懂,……”
“你不懂为什么当初要请他来当主编罢?”
“不是。我不懂为什么他不干了,《团结》就完蛋?”
“因为官方早就存心要封闭这刊物。你换了编辑人,他们正好借此来多方留难。”
“留难由他们留难,出版我们还是出版,我们是正大光明的!”严洁修两眼放光,很勇敢地说。
“哦,哦!好孩子!”陈克明忍不住又笑了,“如果大家都讲理,那你和苏辛佳也不会坐牢了!”突然他笑容一敛,凝眸看着严洁修。那眼光带几分慈和,但也带几分忿慨,像是苦闷,但又像是疲倦,同时又这样尖利,使得严洁修低了头不敢回看他。
一会儿以后,她听得陈克明的声调忽然变得悲凉而坚决,几乎是一字一字的说:
“洁修,你的年纪还小,你的处境又太好,有许多事情;你现在不会理解,也许将来你也不会理解。如果将来你能理解了,你就会知道,不但是我们这一代,恐怕甚至于连你们这一代,都是命定了要背十字架的!人家可以不讲理,我们却不能不处处讲理;我们这样无时无处讲理,人家还要明里压迫,暗里谋害。我们咬牙忍痛,连一声也不哼。洁修,你以为这是不是我们懦怯,我们不勇敢?你看我是不是怯懦的,你看你的季真叔是不是懦怯的?但是我们一切都忍耐了,我们宁愿背十字架!我们要对民族的敌人复仇,我们是顾全大局的。艰难困苦,我们来担当,高官厚禄,人家去享受;我们愿意。为什么?为了一致对外抗战!为了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能够做自由的人民,不再背我们今天背的十字架!洁修,我们要把我们的勇敢和憎恨都用来对外!”
陈克明说完,咬着嘴唇笑了笑,起身走了一步,却又坐下。严洁修抬起头来,她的两眼已经红红的了,看见陈克明注意地对她看着,她又把头低下。
“好孩子,洁修,”陈克明轻轻地抚着严洁修的肩膀,像一位慈母一样温和地说。“没有热烈的感情,我们不会去背十字架,但如果感情脆弱了,要背也背不起来。洁修,我也有女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年纪。我常常这样想:中国的问题应当在我们这一代的手里解决。因为我们是什么艰难困苦都经历过,我们是从血泊里过来的。你们这一代的血汗应当用在建设方面。可是,洁修,恐怕不幸我这想法还是太乐观!”
这时候,严洁修的眼泪已夺眶而出,但是她陡然用劲忍住了,仰脸说道:“陈先生,我告诉您,苏辛佳有一个计划。不过,您可不要告诉苏老伯啊,辛佳只悄悄地对我一个人说。
她想到北方去!”
“哦!”陈克明淡淡一笑,好像早已知道了苏辛佳这所谓计划,反问道:“去找八路军罢?”
“您是不赞成的?陈先生。”
陈克明摇了摇头,还没回答,严洁修又说:“您要批评她一时感情冲动?咳,季真叔也这样说。可是你们都不了解。辛佳不是冲动,她和我有过一次长谈。”
“几时呢?恐怕是前天罢?”
“那么,陈先生,她也告诉了您了?”
陈克明微笑点头,可没有表示意见。
严洁修迟疑地望着陈克明的面孔,似乎在等他开口,但又不耐烦,忽然叹了口气,她轻声地好像对自己说:“我们帮他们募捐,可是我们带了东西要到伤兵医院去慰劳,他们就不欢迎。爸爸说我募捐也是多事,大伯父说募捐只管募捐,捐到了钱应当交给政府。他这话,就跟那猫脸的什么秘书一鼻孔出气,可是我看准了那猫脸的是十足的坏蛋!本来我还问过自己:到伤兵医院慰劳一次,上难民收容所看一看,这有什么了不起?这就算是帮助了抗战?可是现在,既然他们不许我们做,我就觉得那些都是有意义的!”说到这里,她兴奋地跳起来,靠在陈克明肩头,对着他的耳朵,装作十分机密似的问道:
“季真叔不肯告诉我,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在干一件秘密,而且,陈先生,您是参加了的,您赞成不赞成我来帮忙呢?”
陈克明一怔,摸不着头绪,然而他立即省悟到,这也许是严洁修的神经攻势,——这女孩子比苏辛佳调皮。他笑了笑,答道:“你都知道了,还用我说!”
“那么您赞成了,我也算一个。”
“算什么?”
“嗳,嗳,反正您赞成了,我不管!”严洁修撒娇地说,抬头看窗外,转身似乎想走了,可又坐下,老气横秋地发议论道:“辛佳的想法,我也是反对的。要是有意思的话,到处都有意思;这里有看不顺眼的,到了北方也有的顺眼,有的不顺眼。陈先生,请您指教,我这意见对不对?”
陈克明不回答,望着严洁修只是微笑。
一个中年人的微笑常因对象不同而意义亦大有分别,然而对于年轻人,陈克明的微笑照例几乎只有一种意义,这是严洁修一向知道的,如果翻译成一句话,这就是“哦,简直像个有经验的大人了!”当然这里包含着夸奖的成分。但现在严洁修却不那么想,她立刻提出了抗议:
“陈先生,我不赞成您老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没有料到严洁修会发生反感,陈克明忍不住失声笑了;但也马上收住了笑容,郑重地回答:“不!洁修,你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你太像一个世故太深的大孩子!”
“我不承认!”严洁修撅起嘴唇摇了摇头。
“不承认就好了。可是,洁修,你说老实话,你还没到北方去过,你怎么就知道那边有顺眼的,也有不顺眼的?这恐怕是别人的意见,给你拾到了罢?”
严洁修脸上有点红了,她那意见确是拾来的。这是昨天她的父亲对罗任甫说的。这一位新近“看”过了汉口、郑州、西安三处的工业,而刚回上海来的大华厂的经理,昨晚在严府谈他的考察所得,很有些“惊人”的议论,而且和严氏昆仲发生了辩驳。最后收场,就是严仲平发表了他的“有顺眼,也有不顺眼”的警句。对于父亲的这一句话,严洁修觉得很对,因而就记住了;但现在被陈克明一下就点破,她倒不肯痛痛快快承认。
“不管是谁的意见,”严洁修故意顽皮地大声笑着,掩饰她的忸怩,“请您先批评一番,这是对呢不对?”
“这句话本身是对的。宇宙尚且有缺点,世界上并无全知全能的上帝。可是,把这句话应用到事实,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不顺眼的是些什么事呢?谁看了不顺眼呢?不顺眼的原因是什么呢?”
“那以,就让我忘记了这句话罢!”严洁修赶快接口说。显然,这并不是诚心诚意佩服。这不过是对于陈克明表示敬意,而且她也没有兴趣深入去讨论。
陈克明也懂得这意思,他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却望住了严洁修,又微微一笑。
“陈先生!”严洁修避开了陈克明的眼光,讪答答地轻声说,“您这样看我干么?”
“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儿来了。”
“啊!她来了么?”严洁修高兴得跳起来。但马上又觉到自己的冒失,便红了脸,噗嗤地笑了。
“可来了信了,”陈克明看着严洁修慢吞吞地说。“她们到了郑州。路上走了个把月,从北平。可是,这个把月,抵得整整一年,这孩子有了长进。”
“陈师母也在郑州么?”
“也在郑州。”顿了一下,陈克明突然站起来拍着严洁修的肩膀,大声说,“洁修,半个月前,子和写来的第一封信里,也有你刚才说过的顺眼不顺眼那样的意思,可是她又说这是一路上同伴的几位教授的议论。所以我猜想你也是拾的别人家的话,而别人家也许又是另外地方听来的。”
“那倒不是。”严洁修低声说。
“不过,这一次来的信,调子不同了。一路上的辛苦,铁一般的事实,教训了她。”一边说,陈克明拉开了抽屉,捡出一张照片递给严洁修。
“真滑稽,面熟得很呢,”严洁修捧着那照片吃吃地笑着说:“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陈克明笑着不说什么。
“我想我应该走了,”严洁修放下了照片,就转身找她的雨衣。陈克明走到房门边代她把雨衣取下来,说道:“告诉季真,晚上八点钟在家里等我。”
雨早就停止,天色开朗,一抹斜阳射在窗上。陈克明手里拿着那张照片,耳朵里听得严洁修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忽然又急急忙忙地回来了。陈克明放下照片,转脸朝房门看时,严洁修一跳进来,随手就把房门关上。
“忘记了一句要紧话!”严洁修靠着陈克明的耳朵说,气息还是很急促。“您得搬一个家。”
陈克明似乎一怔,沉吟着问道:“这也是季真……”严洁修性急地连连点头,又抢着说:“房主人有嫌疑,不,简直是汉奸呢!”
“没有别的纠葛么?”
“没有。”
“那么,这一点,我早已看出来了。”陈克明说着淡淡一笑。“可是我想不出理由,为什么我得搬走。”
“陈先生!怎么……”
“怎么我这样糊涂罢?”陈克明按着严洁修的肩膀,叫她镇静些。“其实也并不为奇。我们还和隐藏着的汉奸同一个机关办事,同站在一个讲台上大喊其抗战到底呢!”
“可是,陈先生!……”严洁修睁大了眼睛,几乎是在喊叫了。
“你听我说,”陈克明又一次摇手叫洁修静些,“房主人是汉奸,你觉得讨厌,那么,如果至亲骨肉是汉奸,你又怎么办呢?”
说着,陈克明就双手轻轻推着严洁修出去,又像取笑似的说:“孩子,你真是少见多怪。赶快回家去。八点钟我要来呢,别忘记!”
锻炼十四
天亮以后不久,炮声略稀,歪面孔石全生拖着一双疲倦的腿,在回“家”去的路上。
颇有几分寒意的湿风迎面而来,像冷水一般,浸到骨髓;歪面孔低着头,别转脸,浑身抖索,心里只想快走,可是那两条腿硬不听话,——不,即使腿还能勉强“加油”,无奈他的背脊骨只顾弯缩,不肯挺直了。似乎整夜的弯着腰背的工作已经把他的脊梁压断了。
街灯还没有熄。在铅板似的天宇下,这些街灯还在逞强,像一些芒角的星,叫人看了会感到不祥的预兆。
歪面孔缩紧了脖子,咬紧牙关,脸歪得更加难看。前面是海格路。五层楼的一座公寓雄踞在路角。歪面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望见了密茂的丛莽,踉踉跄跄奔到这大建筑的墙脚边,身子就倒下去了。这一条马路辩证法源出于希腊文dialektiketéchnē,意为进行谈话、,最近也跟其他的同类学样,一些大商店的玻璃窗上都钉了交叉的木板,好像漂亮的脸上贴着十字形的橡皮膏。歪面孔背靠着的,正是这么一个大窗,里边花花绿绿陈列得满满的,全是女人和孩子们用的冬季服装。
这时候,大小铺子都没开门,风扫着洋梧桐的落叶,在路中心旋转不休。三三两两的难民背着包裹箱笼,甚至破旧的锅壶碗盏,扶老携幼,像一条继继续续的虚线,从路南流向路北。他们大都是奔波了一整夜的了,脸色灰败,异常困顿,眼睛却都睁得大大的,定定的。
老的一对,还拖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似乎再也走不动了,也到歪面孔坐的地方来休息。歪面孔刚转过头去,朝这三个看了一眼,那孩子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老婆子一面把孩子拉到怀里,嘴唇扭动着,像是哄那孩子莫哭,可是没有声音,一面也望着那张灰白而带青,但两只眼睛却红得可怕的歪脸儿发怔;一刀刺通她儿媳的那个鬼子兵的凶相又浮现在她眼前。
“不怕,阿毛,他不是……”老头儿也有气没力地说。
歪面孔也有点觉到了,低了头,搭讪地问道:“哪里逃来的?”
“远得很呢!”老头儿吁口气回答,手指着南方。“昨天走了半天,昨夜又是大半夜,在那边铁丝网外边进不来,等天亮,……两天没有吃了。”
“这是你的孙子罢?”
“外甥。”老婆子回答。“就剩他一个。”
“儿子呢?”
“给军队挑子弹去了,”老头儿说时脸色忽然大变,像有个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的喉咙,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摇头。
嗡嗡的声音从天空来了,三架一队的飞机掠过那五层大厦,冉冉向西而去,可又折而向南,愈飞愈低。偎在老婆子怀中的孩子又惊叫起来。
歪面孔也本能地心房一缩,却又笑道:“不怕,这里是不怕的。”
孩子果然不怕了,却又嚷饿。老婆子不理他,自言自语道:“全是大铺子,全是高洋房,也没见个卖大饼的。”这话可提醒了歪面孔,他伸手到衣袋里摸出一块很厚的大饼,递给那老婆子道:“给他吃,小孩子是饿不起的。给他。”
这一角大饼,是夜来厂里发的“半夜餐”,——每人一斤大饼,两个咸蛋,开水随便喝多少;工人们都说严老板花的还要多些,可是蔡永良从中做了手脚。歪面孔总是多喝开水,少吃饼,咸蛋完全不动,带回“家”。昨晚周阿梅和萧长林又把他们吃不完的大饼都送给歪面孔,造成了抗战以来歪面孔在食粮方面最高的纪录。
“不要,你留着自己吃罢。”老头儿和老婆子同声谦让。可是看见那孩子的多么贪馋的样子,老婆便从那角大饼上拗下一块来,将其余的还给歪面孔,连声说,“够了,够了。”
歪面孔也不再客气,站起身来,两手插在衣袋里,便回“家”去了。
他沿着海格路走了一段,然后转进一条横路,横路走完,是一条嘈杂龌龊的小街,“第×难民收容所”就设在街尽头的一所废置的什么工厂里。
这里是被越界筑路四面包围起来的所谓“岛形”中国地界。在大上海,有不少这样的“岛”。中国警察在这样的“岛”内行使职权,然而进出这“岛”的时候,人与武装须得分开,而且还须办手续。
“第×难民收容所”位于这“岛”的中心部分。这废置的什么工厂也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厂房就是弄堂式的民房,不过大门倒很堂皇,而且装有铁栅。
最近个把月来,这小小的“岛”上居然也享受到一些“战时景气”了。从东战场的大城小镇乃至村庄,从江湾、吴淞、南市、闸北,贫富不等的难民,总有十之六七都往就近的而且好像是“保险”的两租界跑;终至这“岛”上也凭空添加了上千的三四等的逃难寓公,从他们的一天一天瘪下去的钱袋里贡献出他们的消费力,助成了这“岛”上的繁荣。
现在,秋季早晨的寒冷的湿风照样也吹过这里那些狭窄曲折而龌龊的街道,照样也使得那些挤在破旧而阴湿的平房和楼房里的人们索索发抖。但是各种摊子,各式各样的负贩,早已熙来攘往,将那几条狭窄而曲折的街道,塞得满满的了。“第×难民收容所”的大门前,因为街道宽了些,仿佛也能算是个“广场”,便麕集了全“岛”的精华。
这里叫卖的,有烤番薯、白糖粥、大饼油条,有点儿发霉的面包、偷宰的死牛肉、“花生大王”、五香豆腐干;居然还有个敞开着对襟排钮蓝布短衫的汉子,顶一个广漆镶铜的大托盘,盘里油亮晶晶的,是一些熏烤的猪肠、猪肚、猪心肝,还有素鸡、素火腿。
“第×难民收容所”大门铁栅两旁的阶沿上,又有几个卖旧货的地摊;这是逃难寓公们姑妄为之的穷办法,内中甚至也有住收容所的人们的一份儿。明明知道不会有主顾,然而总存着万一的希望。肚子不满足,比什么都严重。
歪面孔挤过了那些饮食摊贩的纵深阵地,各种食品的香味刺激起他的食欲,简直是难熬。想起自己和家里人已经多少日子不见油了,便望着那汉子的托盘只管发怔;特别是那弯弯的粗圆而晶亮的猪肠叫他连吞下几口馋涎。他心里咒骂蔡永良刻薄:为什么老是咸蛋,不换点花样,——比方说是猪肠?如果那顶托盘的汉子肯和他交换,那他就乐极了,而且他相信老婆也不会骂他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到了铁栅门前面。照例有不少黄瘦的脸儿嵌在铁栅的方格里,眼眶陷落的那些眼睛特别见得大,都贪婪地注视着栅门外那五光十色的饮食担。能够这么自由自在饱一会子“眼福”,在他们已经算是交了运了,因为那个常常骂他们是“馋鬼”的铁面稽查这时还在床上寻他的好梦,——但也许在梦中他正挥起皮鞭赶这批“馋鬼”们回到各自的铺位上去。
在那些贪婪饥饿的眼睛中间,歪面孔看见了他的十岁女儿阿银,小脸儿夹在两个大人的枯柴一样的胳膊中间。歪面孔下意识地将手摸进衣袋,抓住一块大饼,就进了铁栅门。阿银也眼尖,立刻就从人堆里挤出来,追着叫“爸爸!”
“哦!”歪脸上浮过一丝笑影,“拿去——吃!”
一小块的大饼放在阿银手里了。阿银接了,又跳回到铁栅门边,好像光是朝外边看看也能叫嘴里的大饼更加有味似的。
歪面孔走过了职员办公室外边的空场,穿进一条弄堂,前面又是个空场,场上有两三个大的垃圾堆,这是以前那工厂遗留下来的,有些小难民爬在那里掘着挖着,希望能够捡得什么值钱的。对着这空场,是一排五间的起码楼房,但内部的隔墙已经拆掉一些,变成了上下四大间。歪面孔走进了楼下第二间,靠窗有一张破席子,他的老婆坐在上面,摊开了他们唯一的奢侈品——质料尚好然而肮脏不堪的棉被,在捉臭虫和虱子。
这破席子所占的空间就是歪面孔的“家”。
歪面孔刚坐在席子上,就急急忙忙把两个口袋里的大饼和咸蛋挖出来,都放在老婆跟前。等到两个口袋都空了的时候,他吁一口长气,就仰身倒下,似乎他全身的精力到这时候当真完全榨干了。
咸蛋和大饼将房里其它难民的视线陆续吸引过来。从天亮到天黑,永不会停止的啼饥号寒,咒骂口角,怨天尤人,男女老小的声音,这当儿渐渐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几个发烧的病人还在喃喃不休地说昏话,还有,害了三天肚子泻的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女人虽然也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一对白得出奇的咸蛋,嘴里却还是“啊唷,啊唷”地叫着。但不到一分钟,诉说和咒诅的声音又高了起来,将病人们的呻吟和呓语都压下去了。
这一间狭长的房间,算面积不过10×25尺,中间一条十字走路,但“家”的单位却有十个,男女老小足有四十多。白天,一些精力还好,两条腿还撑得住身体的人,都不愿意闷在里头吞那又辣又臭的秽气,受着臭虫虱子不断的骚扰。但最近,再也撑不起来,而长日蜷伏在草席上的,已经陆续增加到一打之数。那几位昏昏沉沉发烧的,据同房间的一个干过洋行跑楼的小白脸说的俏皮话:“赛过一只二号气炉”,因此秽浊的空气内更增加了温度和湿度,使得人们心头烦躁,像喘不过气来,但只要还有力气说话,嘴巴便愈加唠叨。
苍蝇们呼朋引友,成群结队,在这十“家”之间,飞来飞去,它们的注意力,也被那几块新来的大饼吸引住了。嗡嗡地飞着打圈子,然后三三两两的俯冲下去。
和歪面孔他们做贴壁邻舍那一“家”的三岁的孩子,翘起了光赤裸裸的屁股,爬过来,慢慢伸手,偷偷地摸那光滑的咸蛋,那肮脏的小手指瘦的就跟鸟爪一般。歪面孔的老婆轻轻叹一口气,拗下大拇指那么一小块的大饼给了那“鸟爪”,就把其余的都收了起来,同时看着那没有血气的歪脸儿问道:“怎么今天多了些?”
没有回答。似睡非睡的歪面孔只动了动眼皮。
“机器拆完了么?”
歪面孔忽然一个喷嚏,赶走了舐他鼻孔的几个苍蝇,含糊回答了一句:“快完了,快了,妈的!”
“那么几时搬呢?”
“鬼知道!”
“那么,我们呢?”
“哼——”歪面孔实在太疲倦了,懒得多开口,只哼了一声,便闭了眼睛。
这当儿,老在那里说昏话的一个发烧的病人忽然放声大哭,又夹着些听不清楚的话,像是在和人争执,又像是诉苦求饶。
“哎,哎,可怜!”有人轻声说,“烧的那么厉害,给她喝口冷水罢。你瞧,她满嘴的昏话,全是说她遭的难,受的苦,太惨了!哎,莫医生该快来了罢?”
屋子里突然沉静。一个老婆子在念佛。苍蝇嗡嗡地飞鸣。
那病人也静些了。
一会儿以后,不知谁“家”的小孩子开始啼哭,于是满屋子的咒骂,怨命,对于敌人的憎恨,对于战事的胡乱猜测,又都起来了。
歪面孔的老婆呶呶不休地抱怨她的丈夫:“你就不能多长个心眼问一问?厂要搬,你不钉紧了,把你撇下了怎么办!我们是炸得精光的了,你没有嘴巴,不好问问他们?你打算在这里过一世么?哼!”
“哎,哎,哦——”歪面孔睁一下眼皮,立刻又闭上了。倦极了的他,双眼一合,矇眬中就只有轰轰砰砰拆机器的声音充满了耳朵,老婆的话,干脆就被淹没,起不了作用。
老婆却愈说愈有气了。
“这样猪窝似的地方,一天两顿稀饭吃又吃不饱,人家还说领不到米,再挨过十天八天就请你滚蛋,这里要关门了。你想一天两顿稀饭吃到你老死!”
这也不是新消息。这一个不上不下的收容所难以维持的风声,半个月前就有了,这已经不能刺激难民们麻痹了的神经,所以即使歪面孔并没睡着,他也不会吃惊,至多是叹口气而已。
但是歪面孔的鼾声却激恼了他的老婆。这一个她自己说出来的已经失却了刺激的消息,倒像是当头一棒,逼得她满身是火气。她正要再开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出现在门口了,突然间,满屋子的嘈杂声浪就此又低了下去。
难民们的眼光都射在门口的莫医生身上。千言万语的带血和泪的痛苦和希望都由他们那肃穆的而又真情的眼光中表白出来了。莫医生不是活神仙;十年海外的苦学和七年国内的临床经验,也奈何不得这样恶劣的环境。他一双空手变不出清洁的病房,也变不出药;大上海不是再也找不出比这好的地方给这些病人住,也不是除了阿司匹灵之类竟没有旁的特效药,然而这都不在他权力支配之下。如果他在这一个“第×难民收容所”的服务期间也曾医好过若干病症,那决不是他的医道高明,更不是药石有灵,而是他的亲切和热情先医活了病人的心,然后由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战胜了病魔。
但这样的事,只能算是偶然的“奇迹”。科学头脑的莫医生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精神自疗”。因此他每天到这里来便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莫医生!”患肚子泻的那女人撑起上半身,嘶声叫着。
“救——救救命啊!肠子都绞断了啊!”
顷刻之间,各种各样的诉苦求援的声浪,夹着呻吟和呓语,又都一齐爆发。
莫医生轻轻摇了摇手,只说得一句“大家安心”,便又咽住,眼眶里有点潮湿,温和的脸色突然转为庄严而肃穆。他走进房来,站在那“十字路”口。他戴着口罩,然而房里那股又辣又酸又臭的气味还是使他打了两个喷嚏。歪面孔的老婆爬前一步,扯着莫医生的衣角,指着那边的老在呓语的发烧的女人,说道:“昨天还是好的,今天——哎,莫医生,你千万想个法儿,救救她!”
“哦,放心罢。我——”但是莫医生的声音又咽住了。他努力作出一丝笑容,然后依着那“十字路”,慢慢走过。他按次序,一“家”一“家”都看过,病人和好人他都一样诊察。他一脸严肃,一点笑容也没有了,然而不论是病人和好人都觉得他这严肃比有些人的笑容更能给人安慰,更能引起人的信仰。
在他诊察的时候,各种的询问不断地从各方投到他身上。他只简单地回答,声调平静,就跟太太们谈家常时一样。有时简直不回答,只点一下头或者摇了摇头,有时连头也不动,只用眼光的柔和的一瞥来作回答。然而不论是病人或好人,得了他这样的回答以后,心头就松了一半,觉得自己是有了依靠。
他诊过了那几个发烧的,又诊了那两个肚子泻的。慢慢转身四顾,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全室的眼光都跟住了他。可是他又低了头,慢慢走到那“十字路”口,然后抬起头来说话。
就像谈家常似的,他告诉还没生病的人应当怎样留心传染,怎样小心喝的水,如果还不觉得太吃力的话,应当多到外边空场上,少耽在这屋子里;这当儿,他的眼光就转到躺在那边打鼾的歪面孔的身上了,沉吟一下,就接着说道:“你们自家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办法让还没生病的人都靠近窗口些。
提到病人的时候,除了再三叮嘱那两个肚子泻的千万要忍耐,不要随便到处拉屎,就放轻了脚步一边走出房去一边说:“发烧的病人呢,嗯,我去配了药,回头就叫他们送来。”“您看她不要紧么,莫医生?可是她刚才烧的发狂了呢!”
有人这么问。
莫医生站住了,沉吟一下,然后答道:“不要紧,等我去弄几枝针药来。”他这样说的时候,不觉浑身打了个冷战。明知道有十来双还没失掉希望的阴凄凄的眼睛钉在他背后,他也不敢回头再看一看,大踏步走到那空场上,摸出记事簿来写了几句,便又到楼上的那些房间继续诊察。
一小时以后,莫医生捧着头坐在职员办公室隔壁的小房间内。这是职员们的寝室,两排木板床,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板桌。莫医生脸色苍白,定睛看住了板桌上的一把缺嘴茶壶。隔壁办公室里,有人在悄悄说话,还有桌子凳子移动的声音。莫医生伸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从桌上拾起一枝铅笔,不耐烦地敲着桌边,转脸朝房外叫道:“喂,密司脱赵,我只能再等十分钟!”
“哦,哦,就来!”门外一个哑嗓子回答。但接着显然是对另一个人说:“你再去总会里切实交涉一下。明天还能勉强对付着,后天是一粒也不剩了,只好喝西北风!……”
于是有一位方脸,中等身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走进房来,隔着那板桌在莫医生对面的一张床铺上沉重地坐了下去,那副害痨病的铺板就格支格支叫响。
莫医生抬眼望住了赵干事的方脸,轻声问道:“怎么?领不到米么?”
赵干事点着头,不说话;方脸上那一对大眼睛却闪射着忿慨的光芒。
“当然,三十万的难民,不是一个小数目,”莫医生两眼看着板桌缝里蠕蠕而动的一个黑色小甲虫,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昨天我就看见堆在总会走廊里的几车子面包都发了霉了;干么会霉掉的呢?据说是这几天敌机炸的太厉害,卡车不能开上火线。哦,这当然也是事实。可是,干么又不发给难民收容所呢?据说那可不行。各公团或私人捐这些面包指定是慰劳军队的,要是随便移作别用,一旦部队来质问,谁负这责任?你瞧,凡是所谓干员,就是这样的干法!——不过,密司脱赵,后天要是还弄不到米,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呀?”赵干事的嘶哑的声音就像小刀刮在玻璃片上,叫人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总该有办法。譬如说:我已经买好了一束线香,我们全体职员六个人领着难民,每人手里一炷香,去跪在总会门口——但是,我希望用不到这一着。我但愿不至于逼得我们非走这一着不可!我不愿意叫外国人看了笑话。家丑不可外扬……”他突然暴躁起来,伸开五个指头,在乱蓬蓬的硬头发里插了几下,冷笑着又说,“有些收容所办事人手续不清楚,倒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赔钱出力,赤心为国,可是左一个钉子,右一个钉子,总之是歧视……”
“哎,哎,这是说不完的,”莫医生打断了赵的话。他摸出记事簿来,揭开瞥了一眼,又说道:“今天是天大的运气,这里只增加了一个半病人。不过,密司脱赵,真的没有法子把那些病人隔离起来么?”
赵干事苦笑着摇头:“房间不够,难民们也不愿意。譬如说:一家三口的病倒了一口,你要隔离他么,他们说,要死也死在一块!”
“可是照现在这样下去,当真会死在一块的呢!”莫医生忽然高声说,声音有点儿发抖。
几秒钟的沉默。方脸的额角上透出几粒冷汗,一排大而白的门牙紧咬着嘴唇;末了,赵吐一口长气说:“好,我们再努力。至少先办到重病的隔离。所有的房间,一天多洒几次臭药水。哦,老黄弄到些药品了,莫医生,你瞧一瞧——”说着,他就俯身在一个铺位下边拉出一个纸包来。
莫医生打开纸包,一面检点那些瓶子和盒子,一面老皱着眉头。他撕一张纸,用铅笔写了几行字,又从那堆药品中拣出几样,一并交给赵干事说:“回头你照单分给他们。”停一停,叹了口气,“只能这样敷衍一下,靠上帝保佑。还有几个重病的,那就不是这些普通现成的药片能够对付的了,我回去配了药,就叫人送来。”
说完,他就起身,隔着那板桌,握一握赵干事的手。但突然,莫医生的脸色变得很严肃,就跟他走进难民们的卧房的时候完全一样;他握住了赵的手不放,凝眸看住了赵的面孔。
赵干事的手,冷而潮腻,赵干事那广阔的额角上有几点汗珠,那凹陷下去的面颊却泛出一片红晕,特别是那一双有棱角的大眼睛放射着异样的光芒。
莫医生轻轻放下了赵的手,绕过板桌,站在他面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你的肺——觉得怎样,有过毛病没有?”
“也许,”——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回答,还微微一笑。
莫医生不大相信似的摇了摇头,轻轻伸手翻开赵干事的眼皮看了一下,嘴里自言自语的:“营养不良,工作过度。”然后他又朝这挤满了铺位的斗室打量了几眼,指着靠窗的一张铺位说道:“就在这里罢,让我听一听你的肺……”
赵干事笑了,还没开口,房外却有人叫道:
“成章兄!该开会了罢?”
“可以了!”赵干事高声回答,一面拉着莫医生的手,很坦白地说:“医病也得工夫。感谢你对我的关心。我自己也知道不怎么健康。肺——大概还没有什么。‘营养不良,工作过度,’——刚才你这话就很对。但是,即使检查出来当真……”
“那自然再想办法,”莫医生接口说。“好,那么,你有工夫的时候到我诊所里来罢,——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定一个时间。”
“这倒容易。不过——”
“至少你需要休息。”
“哦——”赵干事的大眼睛忽然一敛,方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倒也不指望……”他沉吟着,突又转口道:“莫医生,我看你近来的脸色也不好,你也需要休息。可是为什么你不休息呢?因为现在不是我们休息的时候。我还不需要休息。只要工作上少给些不必要的麻烦,这比休息还好!”
莫医生默然不语,低了头。他的手还拉着赵干事的手,他觉得这一只刚才是冷而腻湿的手现在却有点烫了。他忽然再也不能镇静,鼻子里发酸,热泪满眶,像有一股什么东西要在他胸中爆发。
“我们注定了要背十字架!”他喃喃地说,早年受过基督教的薰陶,这时像又在发酵了。“眼看着病症如此严重,明知道该怎么医治,可是又束手无策:这是我们做医生的最大的痛苦。我每次到这里来,走近难民们,我就像是个罪犯,——职业的责任心谴责我:你是杀人犯!我受不了这痛苦,我有时几乎麻木,几乎消极了,然而一个更宏大的声音在我心里召唤:背起十字架来!……”
莫医生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他觉得赵干事的手现在是火热的了,而且在用力握紧来。他顺过了一口气,抬头看定了赵干事又说道:“你还是到我诊所里来一次罢!光是你一个人,我想还不至于束手无策。”
点着头,却不作声,赵干事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这是兴奋和愉快,却不是感激,这是在艰苦的行程中获得了同志的喜悦,这是对于崇高的品质自然而然发生的敬意和亲热。
两个都不说话,走出了职员寝室。
锻炼十五
莫医生从“第×难民收容所”出来,心头异常沉重。收容所大门前那些饮食摊子这时正上早市,油腻的气味和叫卖的调子闹成一团,诱引得铁栅门后面的难民们千方百计唤着求着,希望那些生意兴隆的小贩会大发慈悲,白给一点残羹或皮骨。莫医生在这时候,往往要劝告难民们不要嘴馋,摊子上的东西太不卫生;但今天他竟像耳聋眼瞎了似的,低头走出那铁栅门,就进入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了。
他只顾低头急走,险些儿撞倒了一个蹲在地上喝白糖粥的干瘪老头子。一碗滚烫的糖粥泼翻了大半碗,淋了那老头儿两手,那老头儿顾不得手疼,一边紧捧住那半碗粥,一边就抓住了莫医生的衣角,破口就骂。
这才把莫医生从沉思中叫醒了来。他惘然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那老头儿却认得是莫医生,便放了手,忸怩地说道:“啊,莫——莫医生,是你呀!你老人家是忙……
啊,你是帮忙穷人的!”
莫医生苦着脸笑了笑,也没开口,又继续走。同时又继续他的苦闷的思索:“帮忙穷人……这老头儿是谁?得过我的帮忙没有?收容所里的难民也都当我是个好人,可是我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呢?……我,时间精神,都可以牺牲,这算是我的帮忙吧,然而没有药又中什么用呢?……那个发烧的女人,还有楼上两个满身浮肿的,都得打针……可是,楼上楼下,五六个得痢疾的,也得有特效药才行,……我没有开药房,……”突然他站住了,惘然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那老头儿还捧着粥碗在和旁人谈论些什么;于是像有人提醒了他一般,莫医生猛可地想起刚才自己仿佛碰翻了什么东西,而那老头儿是受了损失的。他觉得应该回去问问那老头儿,但是他的脚依然朝前走,而且中断了一刹那的思索又翻腾起新的浪花:“枝枝节节干,终不是办法,……我掏腰包呢,算来目前这一点也还赔得起,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渐渐地一丝笑意掠过他的嘴角,他的眼光明亮起来,好像在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条路。
这当儿,他已经突破了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一左一右两条湫隘的街道横在他面前,一些闲人在懒洋洋地巡游。莫医生信步走去,思潮奔腾汹涌,脚步也越来越快了;“看病是我的本分,可是仅仅守住我这本分,中什么用呢!我应当在看病之外再拿出我的时间精神来办一件事:替上海的万千难民统筹一笔药费!而且应当放在有良心的人手里。”
莫医生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许多具体的办法,——如何邀约志同者共同发起,如何进行筹募款项,该有怎样必要的步骤等等,都忽然凑集到他头脑里来了,好像这一切都是早就讨论过的,而且又是当然会成功,只要有一个人肯牺牲精神时间去奔走接洽。
满意地吐口气,他站住了,向街角找他的包车,这时他才知道走岔了路了。他急急退回,刚到了摊贩们阵地的边缘,看见两个年轻女子迎面走来,其中一位,神情略带点悒郁,然而闪闪的目光依然流露着豪迈的气概,这是他的好友苏子培的大小姐。
这位小姐抢前一步叫道:“啊,莫老伯,我们刚到您诊所里去过了。”
“哦——”莫医生应着,正想问有什么事,苏小姐的同伴早又上前来打招呼了。这一位比苏小姐略矮,绛色毛葛的旗袍,白丝围巾,非常刺目。她像一个熟朋友似的和莫医生寒暄,莫医生也觉得好生面善,口里含糊地应酬了一两句,心里却在纳罕。
这时苏小姐又说道:“昨晚上妈妈又……”
“啊!”莫医生吃惊地叫了一声,急口问道,“总不是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吧?”可又不等回答,便摇着头慢声自答道:
“不会的!我想是不会有的事!”
“没有什么意外的变化。”苏小姐轻声回答。“不过,昨晚上妈妈又睡不好了,可又跟那创口不相干。爸爸给她打了针,这才安静地睡着了。”
“哦——”莫医生慢慢地点着头,觉得宽了心;偶然睡不好,原也不算什么。
“莫医生,今天下午三点钟我来拜访,你有没有时间?”
莫医生抬眼看时,说这话的正是他觉得面熟的女郎;睁大了眼睛,很性急的样子。他还没有答复,那女郎笑着又说道:
“半个月前,我和辛佳姊姊拜访过莫医生的,请您尽义务帮助几个朋友;现在又是差不多的事情我又要来麻烦您了。我知道您是不会讨厌我的,可是我们心里倒觉得难过,我们自伙儿中间常常说:只怪我们太不中用了,关系这样少,除了苏老伯,老找您一个人打麻烦;也怪我们太懒,没有多做些发动的工作。”
现在莫医生终于记起这一位年纪虽小可是颇为老练的女郎,原来她是严家的大小姐洁修。莫医生顿了一下,就诚恳地答复对方的请求道:“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好了,用不到客气,——回头再谈。”说罢,他转身就走。
但是走了不多几步,他又回头望着苏小姐微笑说:“可是,辛佳,你也早点回家去吧,不要害的令堂又操心了。”
苏小姐点头,却不开口。在前面街角,莫医生找到了他的包车。苏小姐望着他上了车,然后低了头,若有所思。不多会儿工夫,她抬起头来,一手拉着她的同伴,叫道:“走吧,进去看看再回家,总还不迟的。”
她们挤进了那摊贩的林子,来到收容所的铁栅门前。
铁栅里边这时正搅起了一阵纷乱。一个瘦长的难民半条胳膊伸在铁栅外,手里抓住了不知哪个善心的人给他的半根油条,另一条胳膊却护住了头,阻挡那抽上来的皮鞭。黑簇簇的一堆难民为这可怜的同伴抱不平,叫骂着围住了那打人的稽查,中间还夹着那守门的,尽力想把那瘦长子拉在一边。那稽查撇下他的“胜利品”,扬起皮鞭转身来对付那群胆敢鸣不平的捣乱分子;可是赶走了这边的,那边又来了,骂的更凶,而且开始用碎砖泥块来对抗那呼呼飞舞的皮鞭了。
那瘦长子也已经从铁栅门的马眼格中抽回他的膈膊,将半根油条塞在嘴里,就地抓起了两把泥土。……
苏小姐她们在外边看了一会儿,就上来叫“开门”。
这时那条皮鞭的锐气已经消失,那稽查听得有人叫门,便趁势下台,却又装模作样对难民们喝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囚徒!还不滚进去么?成天挤在栅门前,花子似的,给人家看见,成个什么体统!”说着他回身朝外,一瞧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心里便老大的不自在,他挺起胸膛,斜着眼打量这两位来客,看见她们衣衫不俗,风度不凡,可又拿不稳她们是什么路数。
“小张!”那稽查歪一下嘴巴对那个守门人做个眼色,“问明白了再放她们进来。”
铁栅门外的两位有点不耐烦了,苏小姐对严洁修说:“瞧那鬼脸的稽查!又打人了,一见他的影子,就叫人生气!”
小张隔着铁栅叫道:“喂,你们——喂,两位小姐是哪一个机关的?有什么事?找什么人?”
“我们么,”苏小姐盛气回答,“不是什么机关的,我们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也不找什么人。我们是来参观这收容所!”
“那可——对不起。”小张讷讷地说。“现在不能参观了……上头有话交待下来:停止参观。”
“笑话!不叫人参观!有什么理由?”
洁修也接着说道:“停止参观,这是哪里下的命令,你拿公事来给我们看!”
小张瞪大了眼睛呆住了。刚才那一套公式的话是早就学好了的,既已用完,而且无效,他就不知所措了。本来人家给他的守门训练节目中还有最后一着:别转头懒懒地走开,给门外人一个不理睬。但是他也瞧得出当前这两位不速之客大概并非等闲之辈,他就不敢使出这最后的一手来。
幸而那稽查来赴援了。他理直气壮地对门外的两位说:“上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现在是一律停止参观,可不是我们这儿一处。”
苏小姐对洁修看了一眼,洁修就说:“参观不行,慰劳行不行?我们来慰劳难民!”
“慰劳?嗨!”那稽查露出两排大门牙怪样地笑了笑。“慰劳品呢?交给我就成!”
“干吗要交给你呢?我们要当面交给难民。”
那稽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别转脸去扬声讥诮道:“好!
先说是参观,又说是慰劳……”
“咄!你放明白些!”苏小姐突然大声喝着,脸色也变了。
“你这嘴脸做给我们看么?……”
洁修轻轻拉住了她同伴的手,说:“辛佳,犯不着生气。真理在我们这边,我们跟他们讲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那稽查得意洋洋地笑了,针对着洁修的话抢嘴说道:“可不是?得讲理!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参观,不行;慰劳么,慰劳品呢,在哪里?也问过你们要找什么人,又说不是找人!空口说要进,这里又不是城隍庙,怎么成?这不是来找麻烦么!
那真是——”
“什么叫做找麻烦?”苏小姐怒声喝断了那稽查的话头。她的眼光像两点突然旺了起来的炭火,光芒四射,逼的人不敢正视。“这里不是城隍庙,可也不是监狱,这里是难民收容所,为什么不让人进去?找人么?我们倒还认识你们这儿的负责人呢,可是我们不是找他来的,我们要找所有的被东洋鬼子害的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小同胞们!”
“你们不让人家来看望,是不是把难民当做了犯人?”这又是洁修的庄严而刺心的质问。
那稽查有点老羞成怒了。他那黑里泛紫的鬼脸扭动了一下,仓皇四顾,像一匹狼正待反噬。这当儿,他的身后早已麕集了一堆难民,他们记起了十多二十天前和其他一些人来对他们演说并且分给他们一人两个面包的,其中仿佛就有那眼睛像星星的和这位穿红的姑娘。他们听得她说“难民又不是犯人”,顿时觉得这句话正像从他们心头挖出来似的,立即响应起来:“对,我们又不是犯人!开门,开门!”但是猛可地一皮鞭横扫来了,难民们纷纷往后退一步,那稽查咆哮道:“妈的,吵什么!老子揭你们的皮!”同时他不假思索,转脸冲着门外的两位狞起眼叫道:“别噜苏了,有命令:防备汉奸,没有党部机关介绍,谁也不许进门!”
“什么话!”门外立刻来了凛然不可犯的反应,“你别瞎了眼睛!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何等样的人?”
那稽查业已计穷,便想拿出最后的一手来,给你个不理。可是那小张正被难民们逼住了,要他开门。小张逃到稽查身边,忿怒的浪潮也便卷过来了。
一场纷乱眼看就要爆发,幸而铁栅外传来了苏小姐的响亮而镇定的声音:“大家静一静,不忙。给他一分钟,让他的头脑醒一醒!”
歪面孔的小女儿阿银挤在人们的胯间,这时也认明了穿红衣的姑娘上次来过,而且她老子还对她诉说了苦经。忽然福至心灵,阿银觉得应当去通报她老子。有一两个怕事的难民瞧这事僵了,也就跑进去报告“先生们”。
一分钟也许过去了,稽查头脑一醒,果然得了个好主意;他猛然伸手从小张那里抓得了铁栅门上的钥匙,趁人不防,转身就往里边跑走。刚横过那小小的空场,到了职员办公室左近,迎面却碰着赵干事,同时一片声嚷骂的难民们也追到背后。
赵干事一眼瞧见苏小姐的侧面,就拉住了那稽查道:“请她们进来,是熟人!”
“可是她们……”
“有我负责!”赵干事冷冷地截断了稽查的噜苏,“你不管也行!”又对那些难民们说道:“大家也不要挤在这里了,都进去罢!”
苏小姐她们进来,那稽查狞起了鬼脸在一边示威地扬声说道:“赵先生!这是你的事了。不能讲演,——想来你自然明白!”
赵干事没有理睬他。苏小姐却止了步,似乎想发作几句,但那稽查一闪身跑到门外去了。苏小姐转脸对赵干事看了一眼,说:“怕人家讲演!哎!这许多难民,不去教育他们,不教他们做点生产工作,反倒把他们当作犯人似的,连人家来看看也不允许了么?”
“别听他瞎说。”赵干事苦笑着回答。
“想来是新办法,有点儿限制吧?”洁修接口说。“要是,密斯脱赵,给你添了麻烦的话,那我们也不坚持。”
赵干事还是苦着脸笑,一面请她们进去,一面说道:“本来没有关系。不过刚才你们一进来,那家伙就溜到外边去了,难免要去搬弄是非。——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如果那家伙引来了一两个,当场和你们一吵,那不是太叫你们下不去?”
苏小姐和洁修对看了一眼,苏小姐便带点负气的意味答道:“下不去又算得什么呢!我们不是没有经过严酷的考验的,皮鞭、木棍、水龙,——前几天他们还请我们住了拘留所!”“嗳嗳,密斯苏,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赵干事赶快解释,“那当然不会的,现在究竟跟从前不同了。但是——”突然他顿住了,皱着眉尖苦笑,好像他深信:他不用再说,对方也可以明白他的处境和用心,要是说呢,反倒会搅不清。
“我想你的意见大概是不错的,密斯脱赵!”
洁修笑了笑,意义双关地说,挽住了苏小姐的手,转身便朝外走。
“不忙,”赵干事赶快拦住,“正有一件事请你们指教。”他一边极力请她们到办公室去歇一歇,一边就说明全体职员正商议,怎样凑合几个节目举行一次晚会,“难民的情绪不好,别的我们无能为力,搞一个晚会来提高他们的情绪,也算是尽了我们的心了!”赵干事的方脸上泛起了虚火的红晕,大眼睛也格外有精神,他喜从中来似的笑着,请苏小姐她们给一些宝贵的意见,帮助他们使这一次“提高难民情绪”的突击工作得到胜利的成功。
两位客人没有表示。但显然赵干事的热心引起了她们的共鸣,她们一边听着,一边早已走向办公室了;只刚要进门的当儿,苏小姐忽然开玩笑似的说:“要我们说点意见么?那算不算讲演呢?”
一阵劈拍的声音,办公室里的四位职员和一位难民代表一齐用热烈的鼓掌欢迎这两位不速之客。
晚会的讨论,业已过去了一大半,差不多快到尽头了。然而为了对两位贵客表示敬意,赵干事特地把议程的转轮拉住,让负责计划这次晚会的杜英将讨论过的项目从头再报告一遍。
两位客人坐在上首,靠近主席。洁修一边听着杜英的带点儿兴奋但又不免矜持的报告,一边望着办公室外边空地上走来走去好奇地窥探的难民,心里却静不下来,有一个咬啮她心灵的鬼怪,半月来若隐若现带给了她难以形状的苦痛和忿懑,现在却像潜伏一时的老鼠又在跳梁跋扈,搅的她思想不能集中。她的眼光碰到哪里,她的心就想到哪里。一会儿看着门外徘徊窥探的难民,她就猜想他们此时的心事,猜想他们在这漫天烽火中可曾认识了什么,可曾感觉到自己实在是有力量的,可曾准备从屈辱卑贱狭小的生活中昂起头来长啸一声,为了整个民族也为了他们自己,在祖国的受难的大地上放射出空前的光芒?她又想到如果自己被一个突然的震击而落在他们群中,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人时,是否也还能没有怨尤,不掉眼泪,不落胆?是否准备默默地接受那一杯苦酒,还是奋然一掷,将那杯子砸碎?……一会儿她的眼光撞在杜英的脸上了,她又惘然想道:这一位现在营养不良,过去又曾在没有阳光没有新鲜空气也没有自由的窖洞中挨过了两年,将来也保不定如何的年轻人,还没从社会和国家得到他应得的温暖和爱惜,然而此时此地,只因他幸而有一机会可以对他所爱的祖国的诚朴而苦难的人民贡献他一点心血,——筹备一个晚会,你看他就激动到连嗓音都有点发颤!
于是突然间洁修的全身心起了一阵战栗,她感觉到胸口有个塞在那里的东西,不吐不快,或者,痛痛快快哭它出来。然而她没有眼泪,她的眼光反而喷出火来。杜英的报告,她竟不曾听进心去,虽然耳朵是在听的。咬啮她心灵的那个鬼怪,这时好像现形在她面前徘徊了,她觉得已经看清了它的嘴脸。这不是没有见过的东西,仿佛是那猫脸人,又仿佛正像刚才跟她打麻烦的——那稽查的丑脸!……然而这时杜英的嗓子猛可地响亮了起来,竟句句打进了洁修的心坎:“……这一个报告剧,是我们的‘万宝全书’包建时同志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编成的,兄弟也参加了些意见。我们这里有一位难友,扮鬼子,扮汉奸,都是一等一;虽然他已经病了两天,他还是答应归他演。……道具,有的想法去借,有的只好自己来做,谷风同志计算过,要用麻秸半斤,各色纸张八十多张,外加麻线浆糊,总共有十多块钱也够了,这笔款子,刚才已经决议,在我们五个人的伙食里节省下来……”
这时候,赵干事的沙哑的嗓子代替了杜英那兴奋得发颤的声音在说话了。赵干事的话很短,当洁修明白了是要先请客人发表意见然后继续讨论的时候,大家的眼光早已不约而同射在她脸上。洁修下意识地转眼看身旁,可是,座位空空的,这位旋风似的苏小姐不知旋到何处去了。洁修也不等再请,便笑了笑站起来说:
“搞个晚会什么的,本来辛佳是熟手,但是她倒离开了岗位,不知干什么去了。我有什么意见呢?不要白糟蹋了你们宝贵的时光!我就会给各位加油。要是需要我的话,也可以给各位跑腿。”
她停了一下,自觉得话太空洞,心里便有几分着急,想一想,继续说道:
“是的,给各位跑腿!现在是每一个人都不应当躲懒的时候。各位是苦中有苦,忙上加忙,各位是埋头苦干的。可是,我们忙了,也引起了人家的忙。他们忙着捣乱,忙着破坏!同是中国人,自己的力量这样对销,成什么话!我们使了十分力量只当五分用,其余的五分用作什么了呢,想来够心痛。朋友们,我这话对不对呢?……我们要对付敌人,也还要对付这些民族的罪人!……”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尖声喊出来的,她脸也红了,就突然坐下。全场屏息望着她,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眼光都很沉着;一会儿以后,知道她话已说完,这才劈劈拍拍鼓起掌来。洁修忽然觉得自己那些话都没说到本题,惶惑地笑了笑,好像赔罪,又好像怪别人找错了主顾,看着赵干事道:“我本来不会演讲,晚会什么的,又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只会看,不会计划。”
“可是你提高我们的警觉心,太好了!”赵干事庄严地回答,在场的各位又都鼓了一阵掌。
突然洁修提高嗓子说道:“我和苏辛佳打算捐点钱,帮助你们置办道具,盼望你们接受。”
赵干事望着大家,似乎征求他们对这件事的意见。沉默了片刻,终于杜英说话了:“置备道具的经费早已有了决议,我们谢谢你们的好意。”
“那就移用在别的地方罢,”洁修马上抢着说。“或者多加个节目。再不然,那就……”
话还没完,苏小姐进来了。跟在她后面的,却是歪面孔。“有人找你呢!”苏小姐对洁修这么说,就向会议席上瞥了一眼,很随便的坐了,不等邀请,先开口道:
“病人太多了,可怕!有没有什么办法呢?莫医生怎么说?……生病要有药,不错;可是也不这么简单吧?弄不到药的时候,也要想想其他的办法……”
赵干事和其他的职员注意地听,只有那位难民代表——干过洋行跑楼的尖下巴的小伙子,——很滑稽地嘟起嘴唇,不妨说是满意的表示,但同时也有点不大耐烦的意思。
“……提高他们的情绪是重要的。”苏小姐继续说,闪闪的眼光从会议桌的这一端扫到那一端。“然而同样重要的,是减轻他们肉体上的痛苦。我们要跟病魔斗争。生病的人,或是感觉到随时会病倒的人,即使有戏给他看,有歌唱给他听,他也不会安心。晚会的效力会等于零。那么,我们不要晚会了么?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不要一个普通的唱几支救亡歌曲,来一个打倒鬼子的独幕剧——这样老套的晚会……我们要一个针对此地目前的严重情况,提出问题,发挥特殊的教育作用的晚会!……”
“对,对!”赵干事点着头轻声说。
两三下卜卜的掌声突然从一角传来。那位难民代表两手撑住了桌沿,像要站起来的样子。杜英一脸严肃,手里的铅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移动。
那边,和歪面孔站在办公室门外的洁修听得鼓掌声,便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同时却回答歪面孔道:“我明白了,哦,原来你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家给鬼子飞机炸了,现在厂要搬到汉口,你愿意一起走。”
“大小姐这可明白了,”歪面孔一高兴,脸更歪的不成个样子。接着又唠唠叨叨讲起他家被炸后的痛苦的经历。但是办公室内忽然爆发了一阵笑声,又吸引了洁修的注意。只听得苏小姐的元气旺盛的声音:
“……我没有说错吧?现在搞个晚会什么的,大家总是大处落眼,如果没有一个戏打死几个鬼子,就觉得不过瘾似的。……那么我不赞成打死几个鬼子么?当然不是的……我想提出一个意见……”
洁修的心头好像爬过了无数蚂蚁。她打断了歪面孔的好像无穷无尽的诉说,着急地说:“你放心,工厂搬到汉口,你们工人都会跟去的。放心好了!有事,你可以去找总工程师周先生。”不管歪面孔满意了没有,洁修一转身就进了办公室。
这时,苏小姐的议论正发挥到了最高峰。满屋子只有她的愈说愈快愈响亮的声音,然而满屋子的兴奋而真挚的眼光却伴同着她的声音,造成了非常和谐热烈的气氛。
“……不错,你们也对他们解释过,痢疾、疟疾、流行性感冒,都是会传染的,你们要他们大家注意,防止传染;可是他们不听。既然口头的解释和劝告不生效力,我们换一个方法好不好呢?我提议:编一个剧本,同传染病来一个斗争,同他们的无知和固执来一次斗争!是不是绝对有效力呢?我不能武断说:绝对有。可是,坐在那里看这戏的他们,总不会比看大刀砍到东洋鬼子头上更缺少点兴趣吧?自然,他们是恨鬼子的,不过在今天,病魔也是他们可怕的敌人,难道他们不恨么?”
苏小姐说完以后,足有一分钟光景,满屋子没有声息。然后是狂风忽起似的,三四张嘴巴同时抢着说话了。
“好呀,我们来翻个新花样,”那难民代表格格的笑着,“跟他们讲不明白,就做给他们看!”
“小杜,今晚上就来个突击!”这是“万宝全书”的宏亮的声音,“你计划故事,我写台词。”
“本来,老是鬼子杀人,老百姓拚命,也搅厌了!”专办庶务的谷风脸朝着两位客人说。
杜英在苏小姐讲话的时候,老在一张纸上摘记要点,这时他抬起头来,两眼发亮,对苏小姐说道:“没有了么?你再说一点。”
苏小姐笑了笑,不作声。
那难民代表忽然站起来,满脸的正经,叫道:“我提议,我提议就请这位小姐替我们编这个戏!”
“这可难住我了!”苏小姐笑着回答。“我是只会出题目,不会做文章的。”
直到此时总在注意听取各人说话的赵干事,也就接口道:“对!文章我们自己来做,建时和小杜也不必包办,他们可以执笔。我们还得多请几位难友来参加意见。”
“可不是!”苏小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站了起来。“只要提个头,老赵的办法就比谁也多些。你们是‘自己的耳朵看不见’罢了,倒让我来充了好汉。我可要走了,洁修,你呢?”
这时洁修也已站了起来。
洁修一面对大家说“再见,少陪”,一面交给赵干事几张钞票道:“多一个节目,总得多花钱。”
锻炼十六
突然电灯灭了,把这小客厅内促膝而谈的两位吓了一跳,两位同时失惊地叫出一声:啊!但接着又是几乎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的那些树木都在东北风中簌簌发抖。装在树荫下的红绿电灯被动荡的树影簸弄着老是睒眼。大厅前那块草坪,本来给厅里来的灯光照得雪亮的,现在却看不见了。
杂乱的脚步声穿过那草坪,有向内的,也有向外的;从大厅里来的嘈杂的叫嚣中,还夹着女人的娇滴滴的笑声。
小客厅内的两位却安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好像他们的思路也跟着电流同时断了,现在他们正在重新找头绪,可是还没找到。
“嘿,这倒有点像南京了。拉过警报,电灯厂就把总门关上。”
这是严伯谦的声音,接着是香烟的火头一亮,他那胖脸上的细长眉毛便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可是也只一跳,就又看不见了。
“为什么要关总门?”另一位随口问着。“难道南京人家都没有掩蔽灯光的设备么?”
回答是冷冷的一声长笑。
有一点颤抖的烛光在窗外移过。
风,忽然停了,窗外那些树木静下来了。大厅里传来响亮的说话声,像是严仲平。忽然连续的炮声也清清楚楚可以听到;最后响成一片的,大概是敌机成群投弹。还是在西南角。
“怎么炮声这样近?”
仍旧是严伯谦的声音。
“也许是阵地有了转进。”
“这一带算不算租界呢?”
“这是越界筑路。前门算租界,后门就是华界了。”“哦!那么,战事有了变化的时候,这座房子也还有问题。”
“那倒不必过虑。谁都知道这花园洋房是陈部长的别墅,日本人也懂得公是公,私是私!”
“哈哈!公是公,私是私!”
“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效劳想点小办法。”
“哦?跟日本军部……”
“用不到这样小题大做。回头我拿几张现成印就的德国亨宝洋行的产权声明来,你们在前门后门一贴,再弄一面卍字旗挂起来,那不是什么都解决了么?”
“哦——这办法也通。不过,这件事,陈部长不曾委托我。他派得有一位副官在这里,专门负责这一所房子。回头让这位副官跟您……”
“那就不必了。既然不是老兄该管的事,那又当别论。”
“啊,承情,承情!那么,刚才拜托的事,想来一定没有问题了?”
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嚓,一根火柴燃亮了,严伯谦似乎一惊。他看见对方低着头聚精会神吸燃一根香烟,眼角的皱纹似乎有笑意,可是这笑意是好是歹,又不可捉摸。
“清泉兄!这虽然不是陈部长自己的东西,可也是——跟他关系极非泛泛的一个人!”
“啊!”
回答是这样简单的一声,严伯谦听不出什么意义,同时,火柴也熄了,也来不及看见脸上有什么表情。
严伯谦下意识地伸手摸火柴。电灯却突然亮了。这时看见胡清泉坐在对面,左手两个指头旋转着那张卷成管状的厚洋纸,两眼挺起,望着天花板。
严伯谦换一根香烟,等着胡清泉的回答。
“办不了!”胡清泉回眸望着严伯谦说。接着,又用手里那根纸管子敲着沙发的靠臂,庄严地说:“伯谦兄,犯不着为了这一点东西去看人家的嘴脸!”
“直接当然不行啊!”
“可是,我也看不到有间接的可能。”
“间接其实也就是直接,清泉兄!”严伯谦大声说,笑了一笑,又把音调放低放慢些,“反正您是驾轻就熟。”“哪里,哪里!”胡清泉也淡淡一笑,“可是,伯谦兄,您的吩咐,当然要——哦,我贡献一点意见罢!”
严伯谦眉毛一挺,笑着点头,心里却在想:咳,到底来了,无非是多要几个佣金。
“比方说,找一个有点手面的洋商,顶个名儿,再找浪人关系,跟那边也弄通,这都容易得很,早有不少人如法炮制了;可是,得回来的究竟有几成呢?那就碰运气了。您想,仓库在杨树浦,在炮火之下一个多月,尽管您知道仓库还是好好的,不曾烧掉,然而东西还在不在,还剩多少,也只有到那时方才分晓啊!而且,也有人碰到过这样的事,东西弄出来了,装箱照旧,打开一看,才知道十箱九空!当然这就是跟您弄通关系的浪人干的,可是您拿他有什么办法?所以我说,为了这点东西,犯不着!”
胡清泉一边说,一边又把那卷成管状的硬洋纸展开来,看了一眼,摇着头,自言自语道,“三百八十箱,光算运费,也就可观啦!”
严伯谦闭着眼装作静听的神气,可是心里却在暗暗吃惊;他没有料到胡清泉的胃口有这样大。听他的口气,简直是三百八十箱东西随他高兴,要是他留给你一个零头,你也拿他没有办法!严伯谦越听越生气,可是还不得不竭力忍耐着。等到胡清泉的话一完,严伯谦随手把香烟头往烟灰盘一扔,跳起来拍着手叫道:
“对呀,对呀!清泉兄,不愧是此中老手!就是为此,我不找别人,单找您老兄呀!亨宝洋行的华经理,嘿,嘿,见的世面可多呢,草包的‘康伯度’比也不用比!”
胡清泉却不动声色,看着严伯谦做作完了,然后把后颈骨往沙发靠背上一放,干干脆脆说:
“伯谦,哪怕您再捧出一两打高帽子来给我戴,您这差使我还是不敢应承下来!”
严伯谦不大相信似的微微一笑,还没答言,胡清泉又说道:“当然,我们心照不宣,即使弄出来的还不够种种使费,您也不会怪我,然而,我……”
“不,不!”严伯谦急忙抢着说,“如果不够开销也不怕,我还找您老兄干吗?清泉,不要再兜圈子了。胡清泉,再加上亨宝的大班,——自然,背后还有德国领事的面子,日本人总得卖账!”
“哦!您还没知道亨宝的大班正下不来台呢!”胡清泉依然仰脸看着天花板,没精打采地说。但是霍地他又站了起来,走近严伯谦一步,干笑着:“也好!既然您老兄这样看得起亨宝洋行,咱们来个交换条件。”
严伯谦料不到事情有这样一转,而且是用这样的方式提到他面前,他又摸不清姓胡的捣的是什么鬼,只能装着冷静,问道:“什么条件?”
胡清泉从衣袋里取出一册皮面烫金的记事册,翻了一会儿,捡出一张薄薄的淡青色洋纸,一言不发,递在严伯谦手里。
这纸上是德文,打字机打的十来行,每行都很短;可也有胡清泉注的中国字,说明“品名”、“数量”,有时还有价格。
“全是工业原料,哦!”严伯谦沉吟着说,抬眼看了胡清泉一眼。“嗯,这里是三种矿砂……哎?”
“这单子上的工业原料,亨宝经手,早已定出去了,不料发生了战事,货不能来——”
“而且有几样又禁止出口了!”严伯谦接口说,又瞥了胡清泉一眼。
“禁不禁反正都一样,总之是定货到期,亨宝交不出,下不来台。伯谦兄,您当然有办法!这是一笔好买卖,您瞧,注在那里的价格!”
胡清泉一边说,一边就去坐在严伯谦旁边。
“数量太多啊!”严伯谦摇着头低声说。
“要是少数,也不当它一回事了!”
严伯谦回避了胡清泉的眼光还在沉吟。
“怎么样?”胡清泉逼进一句,“明后天再谈罢?”说着,他就站了起来,意思是要走了。
这当儿,一个当差探头在门边,轻声说道:
“客人到的差不多了。二老爷叫我来请——”
“知道了!”严伯谦不耐烦地斥退了那当差,也站了起来,笑着对胡清泉说:“得啦,明天再谈。不过,清泉兄,杨树浦那仓库里的三百八十箱,昨天我们还有报告,确实是原封不动的啊!”
“放心!您的单子上不是说百分之九十九是娘儿们用的东西么?那就是保险的。”
胡清泉说着,呵呵大笑,就走出去了。
严伯谦拿着那张淡青洋纸站在房中那架巨型返光灯下看了又看,这才微微一笑,将这纸折好,放进了洋服上衣的内袋。
大厅内,客人分成三堆。围着一张大理石面紫檀圆桌的一堆,约有四五位,闹哄哄地议论着国家大事。靠近阶前,面向着厅外的草坪,并排立着,在低声絮语的,却是严仲平夫人和罗任甫太太。和那紫檀圆桌遥遥相对,隐蔽在一架湘绣屏风之后,品字形坐在沙发上的,却是罗任甫和一男一女。权代乃兄招呼着客人的严仲平正绕过那屏风踱向紫檀圆桌,瞥见胡清泉来了,就站住了招呼道:
“喂,清泉兄,这边坐。”
胡清泉笑了笑,在厅里扫了一眼,就和严仲平并肩慢慢走向阶前,可是紫檀圆桌那一堆人中一个激昂慷慨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就站住。
“伯谦呢?”严仲平低声问。
“他还有点儿事情末了罢?”胡清泉回答,眼睛却看定了圆桌堆中一位身材魁梧,方脸,头顶微秃的中年人。此人穿一身半旧西服,但因为本是上等料子,倒也不觉得寒酸相。他的嗓子很响亮,神情又颇为豪爽,左顾右盼在发表议论:“没有外援,中国实在不能对日作战。然而,天助自助者,如果中国自己不先对日作战,外援也就不会自动而来;此所以一年以前兄弟就反对一切的持重论调而主张赌国运于一掷!今天兄弟可以公开一个国民外交的小小秘密。当年十九路军在淞沪抗日作战,兄弟对几位英美朋友说:日本人公然在上海作战,这不是侵犯了英美的权益么?为什么英美政府的表示那样软弱?嘿嘿,各位猜猜,那英美朋友怎样回答?”
这当儿,一个年轻当差捧上一盘新泡的茶来,随手又把圆桌上那盘旧的换走。可是这位正发着大议论的贵客却将自己喝过的那盏茶从那当差手中取回,笑着对他的听众说:“龙井是要喝第二开的,这才够味。可是他们偏偏要收下去了!现在的钟鸣鼎食之家,豪华则豪华矣,对于饮食一道,实在还是半生不熟。”
“啊,崔博士对于茶经也是颇有研究的了!”
坐在靠近书架和多宝橱的一个客人说。
另一个当差此时也托着个小巧的福建漆茶盘,走到胡清泉和严仲平跟前,就恭恭敬敬站住。胡清泉端起茶盘里的百福图案的茶盅到嘴唇上试一下,觉得太烫,就又放回原处,轻声问严仲平道:
“此人是谁?”
“哦,他么?崔道生,大学教授。”
“啊,对了,想起来了;好像他是在办一个杂志。”
“大概有这么一回事。”
胡清泉伸手再想拿茶来喝,却发见那当差的已经走了,忍不住笑道:
“大学教授的牢骚,也发到‘茶道’上来了。可是他不知道钟鸣鼎食之家原也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各位猜一下,那时的英美朋友怎样回答我这句话的?”那边,崔道生教授又回到原题。“哎,他们的回答很妙,简直把兄弟弄得无话可说。他们反问:‘中国政府自己还在一面交涉一面抵抗,难道英美政府倒先来对日宣战么?’所以,要我们自己先打起来,然后外援可望。而作战必在上海,又是不容怀疑的!”
“崔博士,我就是不赞成你主张的上海要死守。”称赞过崔道生对于茶经颇有研究的那位客人说。
“华北失地千里,几乎没有抵抗,上海这一隅之地却每天牺牲上千上万的人,争夺十里八里的地。”又一位客人说,他就是苏子培,坐在崔道生的对面,近来瘦得多了,神情更见忧悒而严肃。“我们不懂军事的人看来,总觉得这笔账是不合算的。”
“哎哎,打仗是打仗,”崔道生教授睁大了眼睛有点生气的样子,“牺牲是不免的。而且怎样是合算,怎样是不合算,今天如何谈得到?算盘也有小有大。你打小算盘的时候觉得是吃亏了,干么你不换个大算盘来试试呢?小算盘上看来是吃亏的,一到大算盘上边,可就大赚而特赚了!”
“这叫做金盏银盘!”
在大厅阶前的罗任甫太太指着阶前的一排盆菊,对严仲平夫人说。三层石阶上,摆着好几种名贵的菊花,这两位太太各人的兴趣不同,罗任甫太太所喜欢的是那些名目上“富丽堂皇”的花儿,仲平夫人的兴趣可不是这样狭窄了。她抬起脚尖拨着那肥大白色花瓣中间有一簇黄色花蕊的名为“金盏银盘”的佳种,微微一笑,却扭头回去望了一下厅内那堆议论国家大事的客人,打趣似的轻声说:
“啊哟!崔博士又掮出他的大算盘来了!”
“大算盘?”罗太太一怔,以为仲平夫人把这菊花误称为大算盘了,幸而她随即领会这是讲的崔博士,便转口说:“崔博士这人真是少有的热心!嗳!前几天他听说任甫回来了,一连到我们家里三次,可巧那一天任甫应酬多,清早出去了,晚上十点还没回家。我看见崔博士空跑了三趟,着实过意勿去,问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把我们的电话号码告诉他,请他在十二点以后再打电话来罢。可是,他说电话里讲不明白,再三约定第二天早上他再来。嗳,第二天一早,任甫还没起身,他又来了。严太太,您猜他到底为了什么事着急到这样?”
“这位崔博士的事情可就难猜了,”仲平夫人回答。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问道:“是不是来跟罗先生募捐呀?”
“嗯,我们也这样猜度,”罗太太的声音更低,几乎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到。“他不是办了个小报叫做《团结》么?谁知道不是!他巴巴地赶来三趟,——不,连清早那一次是四趟了,倒是为了任甫。”
“哦!为了罗先生?”仲平夫人忽然一笑,还抬眼望了那边的崔道生一下。“那我可猜着了,他劝罗先生不要忙着迁厂?”
“您猜的对,他跟任甫大开谈判,倒好像厂是他的。他说任甫不懂大算盘。啊哟,可是这位崔博士的大算盘也太难懂了。不过,说句良心话,他人是热心的。我不管他是什么算盘,只要他不是铁算盘就得了!”
罗太太正说得溜嘴,却突然停住了。她看见严仲平和胡清泉正走向那座湘绣的屏风,而屏风背后,罗任甫霍地站了起来,严仲平斜伸着一臂,姿势极为优美,在让客,同时又给他们介绍。胡清泉伸手和罗任甫相握,然后,胡清泉又转过身来,很有礼貌又很洒脱地望着罗太太和仲平夫人微微鞠躬,又笑了笑。
仲平夫人拉着罗太太向胡清泉他们走去,凑着罗太太的耳朵说:“这位是亨宝洋行的胡经理。上海滩上,他那间洋行不见得怎样出名,可是这位经理却门路极多。”
她们走过那崔博士的旁边,看见他正像吵架似的钉住了一位穿一套簇新军服的三十来岁的少校秘书,逼他回答一个问题:要是沪西的阵地守不住了,我军往何处退?那圆桌周围的“听众”此时只剩得三位了,而且只有苏子培一人还是正襟危坐,毫无倦态。
“哎,哎,啊,这叫我怎么说呀!”少校秘书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差不多要发脾气了。“这是军事秘密,我拒绝回答。”
“不然!这与军事无关,这是政治!”
“那么,我们军人不谈政治。”
“当然退进租界!”崔道生只好自己作答。
“那就是缴械啦。”谁这样低声说。
但是崔道生摇着头接口道:“我认为我们不能缴械。日本人可以把租界的东区杨树浦强占为作战基地,为什么我们不能把租界西区作为基地?”
“那不是引起了外交么?”少校秘书惶惑地赶快反对。
“也许有交涉。不过,英美法的态度也不得不要明朗起来了!”
崔博士大声宣告,并且在桌上击了一拳,希图引起更大的注意。刚刚走了过去的仲平夫人听到这砰的一声,吃惊地回过头来,恰好接住了崔博士的霍霍四射的眼光,她便温和地笑了笑;罗太太却连头也不回。
“态度明朗化?嗯!”赞赏过崔博士的“茶经”的那位客人恍然大悟似的点着头说。这可鼓舞了崔道生,他用了重量更大的语调抢着叫道:
“对呀!人家的决心也要用我们的决心去逼出来的!”
他喝了口茶,似乎为调剂自己的爆发的情绪,抡开五个指头,抑扬顿挫地又说下去道:
“谁都明白,没有外援,我们这战争难以持久,然而,屈指可数的外援是哪几个国家呢?只有四个,英、美、法、苏联。这四个国家彼此的关系怎样?三个是睡在一条床上的。不管他们做的梦有没有分歧,这三个家伙到底还是同床的。剩下一个,苏联,它另睡一床,跟那三个,岂但面和心不和而已,勒起袖子骂一通山门,也是数见不鲜。所以,四个国家,实在是两派,你亲了这一边,那一边就要吃醋。不过讲到吃醋的话,我们倒不必怕那一人睡一床的,独怕那同睡一床的三个人不能对我谅解。”
“可是,道生兄,”一向在默坐静听的苏子培忽然又开口了,“如果苏联愿意来帮忙,那么,难道我们也要先看看那三位的脸色?如果那三位脸色不对,可是他们自己又不伸一伸手,那么,我们要不要苏联的帮忙呢?”
现在崔道生第一次显出气馁来了,他望住了苏子培,张大嘴巴干笑着,躲躲闪闪答道:
“啊啊,哎哎,不过,我们——也得看看苏联究竟能够,或是它愿意,帮助我们多少啊!羊肉没吃惹身骚,这也未必上算罢?”
“对啊,对啊!”那位少校秘书赶快附和,随即站起身来,表示他已听够,走到厅前草坪上去了。
可是苏子培却不肯罢休,他钉住了再问道:
“那么,道翁,您的意见,要是苏联给的帮助不够,那就干脆不要;您以为这样一来,另外那三位就会痛痛快快来帮助我们了,——您的意见是不是这样的?”
“倒也不然!”崔道生又恢复了他那种侃侃而谈,旁若无人的气概。“我并不这样想。我刚才不是说过,先得我们有决心,才能逼出人家的决心来。而我们的决心就是不惜牺牲,坚守——”
“坚守上海!”
从崔道生背后突然来了这一声,把崔道生吓了一跳。他扭回头去看,原来是罗任甫,站在他背后。
“道生兄,您的意见大部分我都赞成,可是,坚守上海,不惜任何牺牲,我就不赞成。那叫做蛮干,不是打仗。”
罗任甫说着就在那位少校秘书空出来的椅子里坐了,却又转脸对着湘绣屏风那边叫道:
“来,来,王参议!反正没有外人,您来表示一下您的高见罢!”
王参议大约四十多岁,穿一身很讲究的洋服,正向着这边走来,听得罗任甫要他发表意见,赶快摇手道:“免了罢,免了罢!”
“可是,”崔道生正色对罗任甫说,“我之所谓坚守上海,也不是蛮干。坚守并非目的而是手段。”
“我知道,”罗任甫大笑,但很友意地抓住了崔道生的手,“您的目的是逼迫英美法三国出面。然而,老崔,您毕竟是书生之见!王参议从可靠方面得到材料,知道那是办不到的,——时机尚未到来。”
王参议不作声,但也点了一下头。
“时机要用人的力量去促成的!”崔道生坚持着他的意见。“而自己表示决心也就是促成之道啊!所以,任甫,你们忙于迁厂到内地,我是不赞成的。应当在租界上找个空房子,临时搭草棚也行,把机器装好,立即开工。这也是表示决心之一道!”
“算了,算了!这是各有所见。”罗任甫笑着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崔道生,又说,“主人来催入席了。回头您再发议论罢。”
这当儿,严伯谦和仲平已然到了面前,鞠躬似焉,连声说“请”。王参议让崔道生先走,再要让罗任甫,可是罗任甫要跟严仲平说话,走在最末后。
他们通过了那大厅,将进餐厅那道门的时候,罗任甫猛然想了起来似的问严仲平道:
“怎么,你们的周总工程师不打算干下去了?”
“我还在挽留呢,可是他好像去志坚决。”
“今天早上,他到我家里。听他的口气,如果你的迁厂之议长此拖延不决,他是决计要走了。仲平,厂不能不迁,周为新也不能放走!你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材?”
严仲平点着头,只是苦笑,却不说话。
锻炼十七
午后那一阵暴雨下来的时候,周阿梅正为了“去不去”的问题又和老婆吵嘴。
同样是“去不去”三个字,从阿梅两夫妇嘴里说出来的,却各人有各人的意义。周阿梅的“去不去”,指的是他和同厂的伙伴是否终于让步而接受了老板的条件随厂到汉口去;可是他的老婆阿珍姐的“去不去”却是根据昨天那翻砂工人石全生的“一个好消息”:法租界的一家工厂正在扩充,添招熟练工人。
“人家歪面孔找到了工作没有?”周阿梅脸儿绷得紧紧地向阿珍姐吼。“你就相信他那没头没脑的谣言,天天吵得我烦死!”
“啊哟哟,你真是不识好人心。人家不要翻砂工人呀!石全生好意通知你,可是你倒……”
“我倒什么?”周阿梅正端起一杯茶,砰的一声放下了。“不肯找那姓姚的打听打听?我才不相信姚绍光放的狗屁!”
“管他是真是假,问问也不要紧。”
“不去!”
“你不肯去,我去!白问一声,又不伤脾胃。”
“你也不许去!”
周阿梅猛然跳起来,脸都涨红了,怒气冲冲睁大眼看住了阿珍姐,这可过分了一点。阿珍姐撅起嘴,连声说着“我偏要去”,就往外走。周阿梅一把拉住她,就往屋里一推。吵嘴要发展成为打架了。可就在这当儿,隔着一块灰色布后面的铺板上,睡着的小弟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这哭声就好比一瓢冷水,把这一对夫妇的火气浇灭了。
阿珍姐跑进了那作为帐幔的灰色布,立刻就惊叫起来。周阿梅拉开那片布,看见小弟就同水里捞起来似的抱在阿珍姐怀里,那铺板上全是水。最大的一股屋漏从那半坍的棚顶下来,打在铺板上,笃笃地响。
两夫妇也顾不到替小弟换去湿衣,忙着先抢救他们的东西。铺下,地面,已经积有寸把水。一个月前,冒着乱机的轰炸扫射,在他们的南市旧居内抢救出来的一口半旧的充皮箱,已浸了水。
“啊哟!这可完了!”
阿珍姐突然惊叫着奔向那有一对小窗的屋角。周阿梅也跟着跳过了那翻转的铺板。屋角像有一条瀑布,沿土壁而下,地上半口袋的米和一口袋的面粉适当其冲,从面粉袋边渗出来的水已经泛着乳白色。
落汤鸡一般的小弟坐在那张破板桌上只知道张开嘴哭。
幸而来了两人。这是萧长林和阿寿。他们帮着周阿梅夫妇把淹在水里的东西都安置好。阿珍姐也替小弟换了干燥的衣服,便抱着他,提一把壶到老虎灶上泡茶去了。
风声雨声好比高速开动的十架车床。三个男人品字形坐在那破板桌边,谁也不先开口。
阿珍姐提着茶壶回来,往桌上一放,就说道:
“长林哥!你来评评这个理。我劝他去问问姚绍光,那家工厂招工可是真的?他就像吃了生米饭一样,一句好口气也没有。原说厂里机器拆卸完了,大伙儿就到汉口去;可是现在老板假痴假呆,把我们阴干在这里。坐吃山空,不拘什么工作,有总比没有好些呀!”
周阿梅不作声,从衣袋里摸出半包香烟来,一看,不知何时也已经渍了水;他懒懒地把这水渍烟抛在桌上,嘴里咕噜地骂了一句。萧长林拿出自己的烟来,给了阿梅一枝,又自己动手斟了一杯茶,心平气和地说:
“嫂子,别着急!大家从长计较。”
“姚绍光那张嘴靠不住。”阿寿也帮着说。
“当真有工作的话,我也不去!”周阿梅喷了一口烟,大声说。“那天大伙儿讲得明明白白,要是严老板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告他到社会局去!我周阿梅是亲口发了誓的,我不能出卖工友,自己偷偷地去找工作!”
萧长林点着头,却不开口。
“啧啧啧,社会局?”阿珍姐抢着说。“社会局才不管呢!”
“大家一条心,不怕老板不答应!”阿寿又帮着阿梅说。
“阿珍姐,你别着急,还有三天,看颜色!”
“好,好,看颜色!厂已经拆了,又不等着开工,严老板才不着急呢!”
阿珍姐负气地说,把手里的孩子往阿梅身上一放,就去料理那些水渍的衣物。
阿珍姐这句话正触痛了周阿梅他们的心事。昨天唐济成告诉他们:蔡永良在找房子,准备保藏那些装了箱的机器。严老板本来不大愿意把厂迁到内地,现在他正好借口工人的要求太高,取消他的迁厂诺言。
工人们的要求是:厂方应津贴每人搬家费一百元,从上海动身后到将来正式开工之日,每人暂照原薪八折支领,余下的二成开工以后照补,又此次随厂赴内地的工人以后厂方不得无故开除。这三条要求是在拆卸工作快要完成的当儿提出来的。严老板延宕了三天不给答复。等到拆卸工作完成,蔡永良这才代表厂方只答应了最后一条。工人们大不满意,而且因为严老板又一次玩弄手段,更其忿慨,就坚持原来的要求,不肯让步。这样僵持着,也有四五天了。总工程师周为新,最初还担任调停,后来看见严仲平没有诚意而工人们又走极端,他就消极,向严仲平辞了职。
只有唐济成还在不辞劳怨,想使得严仲平、周为新、工人们这三方面仍旧合作。然而工人们中间的激烈派对他并不谅解。
阿珍姐一边在整理那些水渍了的衣服,一边在叽叽咕咕说:“社会局!哼!几曾有过一次社会局不帮老板们的?现在你们倒想求告社会局显显灵了?”
“只要大家齐心,不怕严老板不答应。”阿寿又重申他的意见。“今天早上,我还跟石全生吵了一架。他一见面就大叫大喊,有了好消息了!哼,什么好消息?还不是老调子?唐济成调停!不过,这一回他找的路子我听听就不对。他找上了严老板的亲兄弟!”
“哼,谁要他多管闲事!”周阿梅说。
“可是,唐先生人是好人,他是一番好心。”许久没有说话的萧长林开口了。显然他不是没有意见,而是正在寻找发表他那意见的适当机会。“这一次的事情我们上了姚绍光的当……”
“唐济成人是好人,可是他找三老板想办法这就不对。三老板还不是站在他哥哥一边么?”
阿寿抢着说,面红耳赤地又像准备吵一架。可是萧长林不接受他的挑战,只顾说他自己的话:
“姚绍光撺怂我们提要求,阿梅,那时你说这家伙不过想借此讨好大家,巩固他在工会里的地位,跟蔡永良争权夺利。对的,这家伙有这一手!可是,这一次,他和蔡永良是串通了干的,他受的严老板的指使。我们是上了当了!”“上当不上当,还说它干么?”周阿梅怒气冲冲回答。“难道我们不应该提要求?我们替严老板抢救机器,炸弹落在我们家里,严老板全厂的机器都抢出来了,可是我自己的东西呢?就剩了这一口箱子!天快冷了,冬衣还不知在哪里?我们不找严老板补贴,我们去找谁?总不能说,姚绍光想利用我们,严老板和他串通,我们就应该不声不响,光着身子跟着他到东到西?”
周阿梅越说越生气,忘记了怀里还抱着个小弟,提起拳头在桌子上打了一记。这孩子扒在桌边,正在玩弄着两个棋子大小的螺丝帽,阿梅那一拳把两个螺丝帽震得直跳起来,小弟吃了一惊,抬头又看见他爸爸那一脸怒容,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阿梅更生气,打他一掌。幸而阿珍姐这时把那几件水渍衣服都已安置好,就跑过来招呼那孩子。
“啊哟,长林哥,你是看见的,我们那一天吃着炸弹,逃得性命却丢了东西,住的地方也没有,阿梅还得上工。我抱着小弟找到这一间破棚,嗳,哪里像是人住的?我收拾了三天,才算像一间屋子了,可又连一条板凳也没有。再三求告着蔡永良,总算他发了善心,让我到厂里拣了他们当作垃圾的几块铺板跟这张破板桌,还说是借给我们的,当场写了借条呢!……”
“那时候我们太老实了!”阿寿忿忿地叫着,打断了阿珍姐的话头。“一心顾着老板的机器,还当老板是有良心的!”
“可不是!阿梅自己一声也不哼!倒是唐先生过意不去,对周总工程师说了,这才拿到严老板的二十块津贴。二十块够什么呀,买一床棉被也要……”
“算了,算了!”周阿梅暴躁地喝住了阿珍姐。“光翻旧话,有个屁用呀!”
“对,旧话也不用提了,”萧长林趁势接口说,“商量商量眼前的事。严老板的兄弟听说是明白道理的,他对唐先生说过,不能叫工友们太吃亏。不过,我们要是一点也不让步,事情就僵到底。”
周阿梅和阿寿都不作声。
“唐先生也和周总工程师商量过,”萧长林继续说,“周总工程师出了个主意。看别家工厂的办法是怎样的?我们不能比别家差些,可也不能高。唐先生说的明明白白,要是我们赞成了周总工程师的主意,那么,周总工程师就和我们站在一道……”
“到底是什么办法?”阿寿性急地问。
“从上海动身那一天算起,老板管吃管住。到了汉口,老板单管住,发半薪,有家小的,津贴一点伙食费。”
“这不成!差得太多了!”阿寿大声叫了起来。
但是周阿梅却冷冷地问道:“搬家费呢?”
“没有。可是你别着急,听我说呀。不是说到了汉口以后老板管住么?厂方给我们宿舍,也给我们床铺、桌子、板凳、灶头、锅子,——这些都不用我们自己花钱了。另外,还可以得一些津贴,那算是拆卸工作完了以后给的半薪,也是算到汉口为止的。”
“啊哟!”阿珍姐一手搀着那扶住板凳在学步的孩子,同时回过头来望住了萧长林说,“老板们的算盘真精!这也半薪,那也半薪,人家可不能只活半个人!”
周阿梅沉下了脸却不作声。
“早知道姓严的反复无常,”阿寿恨恨地说,“当初就不给他拆机器,一个炸弹完他妈的蛋……”
“不行,不行!”周阿梅突然跳起来大声说,“这样的条件不行!”
萧长林也站起来,脸也红了,高声叫道:“阿梅,严老板就巴不得我们说一声不行!”他转脸看定了阿寿。“当初我们为什么肯拚命替他抢救机器?为了他妈的几个钱么?还是巴望严老板记得我们的好处,白送我们几十块钱过冬么?”
“得了得了!你是气量大,不在乎!”
“我不是气量大,你和阿梅也不是气量小。我们当初都知道,替严仲平拆卸机器,不光是帮他保全了财产,还要督促他把机器搬到内地,开工造货,打东洋小鬼!现在严老板的机器保全下来了,是靠我们拚了命抢救出来的;几时迁到内地去开工呢?严老板早就推三挨四,面是心非。可是我们倒又送给他一个把柄,让他反咬一口,不是他不愿意迁厂,倒是我们讨价太高,他没法办。我们最初替他拚了命,现在又成全了他的鬼计,我们还担了责任;阿梅,阿寿,这是不是我们的气量太大了么?”
萧长林说这番话的时候,阿珍姐把小弟安置在屋角的一张破席子上,随手又拾取一把老虎钳给小弟当作玩具;可是她一心却在倾听萧长林的话语。她这几天来最耽心的,就是阿梅失业。她希望迁厂能成事实,也无非因为在上海找工作实在没有把握。当下她听了萧长林的议论,忍不住插嘴道:
“只怕我们把条件讲低了,严老板还是不答应。老板们向来是得步进步的。”
萧长林还没回答,周阿梅却接口说:
“牺牲,牺牲;只要不是白便宜了敌人。那天南车站一个炸弹,死的人有多少?我们总算还留得一条命。”
萧长林看见周阿梅终于明白过来,便又看着阿寿问道:
“阿寿!你怎么不说话?”
“照别家工厂的办法——大家赞成我也赞成。”“当然要开会,”萧长林说着就向外走,“不过我们先得跟大家把道理讲明白。阿梅,你是东西炸光了的,你去找人家讲道理,人家会服你。我还有事,晚上再来。”
这时,雨也停了,周阿梅望着萧长林那高大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话是不错的,机器搬到内地去开工,这才是比什么都重要。”高大的背影看不见了,周阿梅的眼睛还是定定地望着。忽然他在桌上拍了一下,站起来对阿寿说:“走!我们去找工友去!有的家伙是牛性子,得耐心来讲通他。”
阿梅和阿寿走了不久,阿珍姐背着孩子,坐在门口劈柴。淡淡的斜阳照着路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潭,路边略为干燥的地方早已摆满了地摊,——旧衣服、破烂家具、瓶瓶罐罐,什么都有,这是战争发生后新添加的一种行业,干这一行的大都是难民。
阿珍姐望着这些地摊的主人,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比他们好多了。她知道他们每人都有一段差不多相同的经历:炮火或是炸弹把他们从家里赶出来,于是失业,流浪在街头,眼前唯一的生活资料就是摆在地上的这一点破旧东西。他们中间也有进过难民收容所的。有一个比阿珍姐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就告诉过阿珍姐:宁可讨饭,千万不要进难民收容所。那是不把人当人的地方。这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进去,不到半个月,四岁大的一个孩子就害了急病,三天三夜发高热,没有医生来诊一下,活活地看着他烧死了。然而这样办理不善的收容所现在也快要断炊,现在是只准出,不准进。
阿珍姐叹一口气,眼圈有点红;她觉得自己现在虽然比他们过得好些,可是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弄到这个光景。她收拾了柴,走进屋子,把孩子放在铺板上,让他自己玩。空出了一双手,她就打开那袋面粉,把水渍的面粉用碗舀出来,竟有浅浅的一瓦盆;她想了想,分出一半,又走出屋去,在路那边的地摊上找到了那个死掉孩子的女人。
她端着空碗回来,一进门,却看见一个麻脸汉子双手举着小弟,哈哈笑着,故意摇摆,捉弄他。孩子快要哭了。
“阿梅呢?”那汉子放下小弟,粗声粗气问着。
阿珍姐认得他是厂里的工头李金才,就反问道:“找他干么?厂里有什么消息罢?”
李金才怪样地笑了笑,扑的坐在板凳上,自己动手拿起茶壶斟了一碗,却又不喝,望着阿珍姐说道:
“什么消息?还不是那两个字:完了!可是阿梅呢?大雨天他到哪里去了?”
阿珍姐听到“完了”两个字,心就发慌;小弟此时正挪动着不稳的脚步走到她跟前,她立即一把抱住他,搂在胸前,同时却着急地追问道:
“怎么完了?严老板不把厂搬到汉口去了?”
“他搬不搬,反正没有我的事。我不干了!”
“呀!你不干了?”阿珍姐吃惊地望着那麻子,可是那麻脸上油光晶亮,一点也没有倒楣的神气。
“可是,”李金才的脸色和口气突然变得都很郑重,“阿珍姐,你们打定主意跟着机器走了?”
阿珍姐点着头,却又追问道:“到底严老板打算怎样?搬不搬厂?”
李金才摇了摇头,鼻子里冷冷地笑了一声,这才答道:“大前天炸沉了三条船,昨天又炸沉了一条;连人连机器,都去朝见东海龙王去了!这一条水路,一天天难走,谁也不敢保险;严老板可不是傻子,他把机器在租界里一放,有什么不好?”
阿珍姐呆呆地望着李金才,不作声。
“可是,不管他怎样,我是不干了。犯不着赔上一条命!
有本事,到处一样挣钱;像阿梅,不怕找不到工作。”
“哦!”阿珍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个李麻子今天这样来表示好感?但是,失业的恐惧盖过了她的疑惑,阿珍姐直捷了当吐露了心事道:“阿梅人太老实。李大哥,您有什么机会,不要忘了给阿梅介绍介绍啊!”
李金才笑了笑,不置可否,滚动着一双爆眼睛,前前后后把这间破烂房子打量一番,忽然站起身来,很正经地对阿珍姐说道:“机会是有一个,不过,阿梅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一句话不对,人家的好心他都不管。”说着,他转身要走了。
这一句话,立刻在阿珍姐心上发生了极复杂的反应。她想追住李金才说句好话,吊住这“机会”,可是又不大敢相信真有这样好机会李金才肯送上门来。她正在迟疑不决,眼看着李金才摇摇摆摆已经走到门口了,她急忙中叫道:“李大哥,坐坐再走,阿梅也该回来了罢。”
李金才果然站住了,回过头来;阿珍姐趁势想再表示得诚恳一点,可是她怀中的小弟不知为什么忽然咿咿唔唔叫了起来,而且努力挣扎。阿珍姐心里一阵烦躁,骂了声“小鬼”,立刻把孩子放在地下。这时,却听得李金才说:
“哎,路远迢迢,带着小孩子,东洋鬼子的飞机又追着轰炸,阿珍姐,这不是好玩的!”
“可是,李大哥,你说有一个机会?”
“可是,阿梅要是不愿意,白说干么?阿梅那张嘴又直又快,他自己不去,却偏要到处去宣传,咱们厂里有的是驼腰曲背的老班底,要是这批宝贝听说我有门路,都来找我:喂,老大哥,帮衬,帮衬!可叫我李金才怎么办?”
李金才说着又转过身去,似乎又要走了。这当儿,小弟这孩子半爬半走也到了门边。阿珍姐借着招呼孩子也抢步到了门边,当门站定了,带着央求的意味对李金才说:
“我保险不叫你李大哥多惹麻烦。”
李金才朝阿珍姐看了一眼,这才下了决心似的说道:
“好,告诉你罢!那边的工钱,比起国华来,只会多,不会少;还有一个好处:阿珍姐,你也能找到工作。像你这样内外棉纱厂做过的老手;哪里会不吃香的!”
“啊啊,”阿珍姐忍不住满脸笑容,“当真再好没有。那叫做什么厂?在哪一头?大英地界呢?法兰西?”
李金才的脸色突然有点异样了,但还是用了郑重的口气答道:“不在上海,在天津!上海在打仗,哪里会有工作的机会!”
阿珍姐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褪了,她看着李金才迟疑地说:“哦,天津!也是千把里路罢?”
“有盘费呢,够用,还可以剩些。”
“天津不打仗么?”
“不打!中国兵早已统统滚蛋。保险也不会有轰炸。”
“那么,就是东洋人的世界了?”
“哎哎,天津也是大码头,也有租界。”
“可是,李大哥,你自己去不去?”
“我么?”李金才笑了笑,“代他们在这里招呼完了,也许要去。”
阿珍姐低着头不作声了。小弟爬在地上弄着碎木条。阿珍姐抱了他起来,侧着身靠在门框上。
“要是愿意,明天给我回音!”
李金才最后这样叮嘱,就走了。
阿珍姐靠在门口,望着路边那些地摊。现在她的心情完全平静了。她也不去研究李金才所说的“好机会”究竟是什么鬼把戏,她只知道十多天前她的“姊妹淘”里也有人这样被招了去——可不是天津而是宁波,然而一去就没有消息,天晓得究竟到了哪里!她现在唯一的盼望还是严老板不要穷凶极恶,不顾工人,单顾自己。
天渐渐黑下来了,可是阿梅还不见回家。风吹来了远远的炮声,一下一下越来越清晰。
锻炼十八
正如阿珍姐所说,老板们往往是得步进步的;然而这一次严仲平在大环境的压迫下居然适可而止。
严季真的努力曾使总工程师周为新打消了辞意,罗任甫的劝告也从侧面增加了严季真和周为新说话的力量,但是最后使得严仲平不得不改变态度而表示他在能力许可的范围之内“自当顾全大局,遵奉迁建国策”的,还是全厂技工的一封“最后通牒”。
这封信由唐济成领衔,写给作为“调人”的严季真和周为新的;这封信除了再度减低要求(迁移和再建期间,厂方管吃管住,另外酌给津贴),表明了工人们愿为抗战而忍痛牺牲,又严正地声明:如果资方仍无诚意解决此一“纠纷”,则惟有将事件经过宣布,请社会公评。这封信内又列举事实,证明严仲平自开始就企图利用迁移工业设备增强抗战实力的招牌,专为个人保全财产,人证物证,必要时也将宣布云云。
这封信,由周为新亲自带到严公馆的时候,正值严伯谦接到了南京来的一通急电,派他立即到杭州接洽“某项公事”。专用汽车已经在院子里伺候,为了防备万一路上遇到敌机扫射“证实原则”。承认传统哲学理论在人们适应环境过程中的意,这汽车顶上加了一块厚钢板,钢板上还画了一个绝大的红十字。严仲平正在开始看那封信,严伯谦从里面出来了,当差高福捧着一个公事皮包跟在背后。
“简直是目无法纪!”
严伯谦站在仲平身后,就仲平手中的那封信上瞥了一眼,就勃然大怒,这样骂了一句。接着他又冷冷地一笑,看着旁坐的周为新说道:
“嗯,周工程师,这种荒谬绝伦的信件,根本就应当退还他们!”
周为新不答,皱着眉头,把腰挺得更直些。
“那倒不是一退就能了事的,”严季真镇静地说,“要是他们把事情宣布出来,舆论是会拥护他们的。”
“唐济成?”严伯谦又指信尾说,“这为首的是谁?当然是这姓唐的在那里捣乱。咳,周工程师,这是您的部下,您当然认识。告诉他,安分一点罢!他们居然来要挟了!宣布!嘿嘿,笑话!”
严伯谦一边说,一边就上车走了。
周为新看着那特别装备的汽车缓缓地驶出了院子,冷冷地笑了一声,突然站起来,对季真说道:
“我代他们送这信来,当然我也不是安分的人了;可是,今天是最后一次!”
“那是我也有一份的。不过,我们再等三分钟。”严季真拉着周为新坐下,转脸又问仲平道:“究竟怎么办呢?大哥那一套,现在可行不通了!况且淑芬姐又从汉口来电报催你几次,说汉口形势极好,大有可为。”
沉吟了一会儿,严仲平终于表示可以商量。
严季真深知乃兄的性情,打铁如不趁热,廿四小时内也许又有变化,当下他便逼着仲平立刻作了三项决定:正式答复工人们的来信,请周为新即日动身到镇江接洽轮船吨位,派蔡永良限三天之内办好一切手续。严季真又自告奋勇讨了个差使,到汉口找房子预备安顿工人和机器。
对于最后这一项,严仲平踌躇了一下,这才说道:
“志新和淑芬就在汉口,罗任甫五六天以后又要到汉口去,不如拜托了他们罢。”
“那么,我就和任甫一路走。”严季真坚持他的意见。“反正我总要到汉口去,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事!”
“既然你本来要去,也好!”
不大乐意,但又无可如何,严仲平终于答应了。
这样,迁厂一举便成了铁案,无可再翻。甚至蔡永良想要怠工也不可能,严季真天天督促他,有时还带了他去周游各机关,催办各种证件。
那时候,成立了一个多月,专门负责办理工厂迁移事务的官方机关,有所谓“上海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由资源委员会、财政部、军政部、实业部会同组织。另外,厂商方面也成立了“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受官方监督指导,算是官方的迁移监督委员会和厂商中间的一个联系。个把月来,这两个委员会订制了若干规章,议决了若干议案,表面上何尝不是井井有序,然而事实上不是那么简单。
严季真和蔡永良一方面要自己设法找运输工具,另一方面又要找各机关办理通行凭证。后一件事几乎占去了整整两天时间方才有个眉目。一条苏州河沿途都有驻防军队,为了所谓清查汉奸,这些部队对于通过它们防区的船只都要检验“护照”或通行证;然而那时官方并无一个机关统一办理这项事情,“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的凭证,军队不买账,驻防各地段的各军各师都各自发它的“护照”或通行证。单是弄明白究竟有多少军队单位必须接洽,蔡永良就在一打以上的机关中团团转了一天。
然而,不花几个钱,“护照”或通行证还是不肯痛痛快快地发下来。当蔡永良把这情形向严仲平昆仲请示的时候,严季真听了就生气道:
“这简直是笑话!明天我自己去办交涉,看他们怎么说!”
蔡永良不作声,只看着严仲平的脸色。
“还是花几个钱罢!不然,种种留难、挑剔,我们就不用打算迁移了!”
严仲平倒是心平气和地说。既然被迫着不得不迁,严仲平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赶快动身,赶快通过危险地带,到达汉口。连日战事十分紧张,苏州河这一条水路的危险性一天一天大起来了,在这一方面的考虑,严仲平当然比他老弟周到。
锻炼十九
敌机已经不大看得见了,高空中还有嗡嗡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明蓝的天空只有几朵白云,发酵的面粉似的,每次看它都觉得它又涨得大些。河流弯弯地划过那黄褐色的田野,在夕阳光下,河水变成了金红色。
黄绿斑驳的小点子构成一条虚线,沿那河流的一个弯曲拖到一簇白头的芦苇。这虚线的最后一点,现在渐渐从那雪白的芦花中间钻出来了;这是一条大号木船,伪装着树枝。伪装之下,叠着两层的木箱,中间却留有三尺见方的空隙,有一架帆布床和一只凳子,这是姚绍光为他自己所准备的“防空室”,同船的人们却称之为老鼠洞。
在上海出发的时候,姚绍光极力主张只可夜间行船,以免敌机轰炸。然而蔡永良请示严仲平的结果,则是可行即行,不分日夜天人不相预唐柳宗元用语。指天与人互相不干涉。天地,早到早安全,极力争取时间。姚绍光无可奈何,只好在自己那条船上利用装机器的木箱构成那个“防空室”,同时也就是他的“办公房”,整个白天他都躲在那里。好在有帆布床,长日迢迢,他唯一的公事就是睡觉。
也是碰巧,动身以后,接连阴了两天,敌机并未出现。第三天是大好的晴天,从早上起,姚绍光心里就十分不安,他命令周阿寿和石全生轮流站在船尾,瞭望有无敌机,又再三嘱咐船家,如果发见了敌机,务必将船泊在岸旁的芦苇丛中,或大树之下。
整个上午平安过去了,大半个下午也平安过去的。姚绍光放下了一半心,从他那“防空室”内钻到舱面,左顾右盼,欣赏那田野的一片秋光,并且在筹划今晚上如何赏月喝酒了。
不料飞机的吼声突然来到,他慌慌张张钻进了他那“防空室”,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然而使他又吃惊又勃然怒不可遏的,却是在飞机的嗡嗡而外,仍然有篙橹打水的声音垂教。后龚自珍、章炳麟均主此论。,——船仍在行。
“混蛋!停下来啊!你们不要命?”
他伏在他那帆布床上,翘起头,对着两排大木箱中间的一道细缝,大声吼叫。从那条缝中,他明明看见艄棚上那船家的下半身,甚至还看见一张歪面孔(那是石全生),然而谁也不理他的命令。
他又不敢出去,赌气似的不再喊叫了,翻身仰卧着,自己宽慰道:“算了,随这些混蛋乱搞一通罢!反正我这‘防空室’很结实活动的结果,价值、意义不是由对象给予人的,而是由人的,敌机扫射也不怕。”出发以前,他请教过许多权威人士,他们一致同声都说敌机对于河里的船只“照例”不扔炸弹而只用机枪扫射。而他这“防空室”既以大木箱构成,大木箱装得满满的又是机器,那全是钢铁,机关枪弹之类当然是穿不透的。
他差不多完全放心了,可是忽然又想到:船身可没有铁甲保护呀,要是枪弹射穿了船壳,难道船不沉么?那时候,他可怎么办呢?这一个新的“发见”,几乎把他吓得半死。他随手拿起床边那张小木凳子,拼命地敲着那些木箱,抖着声音大喊道:
“停——下——来呀!停下来——呀!混蛋呀!”
这样又敲又喊,好一会儿,觉得实在累了,便屏着呼吸再注意听,篙橹拨水的声音比先前更响了应的是原子事实,即感觉材料,如“此花是红的”。,而且还有谈笑的声音,其中特别清脆的当然是张巧玲。“奇怪,他们倒在开心!大概没有敌机?”姚绍光一边忖量着,一边就翻身下床,躬着腰走到“洞”口,又侧耳听一下,然后慢慢把头探出“洞”外。强烈的光线使他立即闭了眼睛,同时却听得哄然一阵笑声,中间还夹着一个人说,“乌龟钻出头来了!”这大概是周阿寿。
姚绍光的上半身露出在舱面的时候,船尾正离开了最后一簇芦苇。雪白的芦花飘荡而下,舱面那些伪装的绿枝上像铺了一层雪。石全生的小女儿阿银蹲在左侧,睁大了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像窥伺什么奇怪的动物,看着姚绍光。离阿银不远,就是张巧玲、周阿寿、石全生的老婆,——他们看见姚绍光出来,就都把头别转去了。除了橹声和水声,舱面竟寂静无声。
“哦,很好!”姚绍光搭讪地说,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第一次碰到敌机,总算平安无事。”突然他眉头一皱,唤着周阿寿道:“喂,阿寿,怎么你不去瞭望?你保得定敌机不再回来么?”
“现在不是我的班!”
周阿寿冷冷地回答,依然别转脸看着那金红色的河水。“哦!不是你的班。”姚绍光讨了个没趣就赶快自己下台。他转身望着船尾,勉强笑了笑道,“现在是石全生的班了,很好。”他挪动身子,挨到张巧玲旁边坐下,松了一口长气,然后用最诚恳的态度对张巧玲说:
“密司张,下次再发见了敌机,我劝你还是躲一躲为妙。我那间‘办公房’,——哦,就是那‘防空室’,虽然小了一点,多一个人倒也很舒服。密司张,我十二万分诚意,欢迎您共同享有这安全的幸福!”
“谢谢。我喜欢舱面。”
张巧玲回答。她的话并不缺乏礼貌,调子却是冷冰冰的,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这一笑可把姚绍光头脑冲昏了。他着急地说:
“不然!舱面不安全呀!”
“同在一条船上,舱面如果不安全,您那老鼠——嗳,防空洞,也不见得安全罢?”
“不然,大大不然!哎,密司张,我用我的人格担保,舱面是不安全的。为什么呢?哎,你看,这一点竹叶和松柏枝,中个屁用,挡得住机关枪的子弹么?”
姚绍光指手画脚地说着,同时把身子再往张巧玲这边挪移。不防张巧玲突然站了起来,把姚绍光吓得一跳。
张巧玲不出声,只离开远一点,就又坐下了。
这时候,船到了河流弯曲的地方。走在前面的八九条船看去像是不动的,拉成了极长一根虚线,最后的一条离姚绍光他们约有半里路。极目望去,河流尽头出现了一簇房屋,那当然是村庄:好像是这村庄一下将这河流堵塞住了。一朵云影在水面飘浮,在船的前面。这朵云影好像在跟船赛跑,永远比船头前进这么十来步。
姚绍光朝这朵赛跑的云看了一会儿,忽然振起精神大声咳一下,严重地对舱面所有的人说道:
“大家注意!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一说。——喂,石全生,来呀!来听我说话。——刚才敌机来了,你们不把船停下,这是严重的错误。这是十二万分危险的。我不是早就警戒过你们,怎么又忘记了!”
“可是,”歪面孔恰好从后舱走来,听得姚绍光怪他们不听话,就懒洋洋地答辩道:“刚才那飞机高得很呢!唐先生也告诉过我们,船上有伪装,飞机上看下来目标不清楚,又那么高,不怕。”
“谁说不怕?飞机上有千里镜,你看它芝麻一点大,它看你呀,哼,连你这歪面孔也看得清清楚楚呢,怎么不怕!”
姚绍光理直气壮大声说。歪面孔他们都怔住了,一时倒无话可答。姚绍光大为得意,正待继续训他们一顿,忽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悄悄地说:
“停下来不动,那不是等它来炸么?”这是歪面孔的老婆,她是偷偷地对歪面孔说的。
姚绍光鄙夷地朝她看了一眼,摇着头说:“没有知识!哎,你们要注意!不动,当然是消极的办法;最好是积极。积极的办法就是快把船撑到芦苇堆里隐蔽起来。隐蔽起来,懂不懂呢?”
没有人作声。好像大家都没有听到。歪面孔的小女儿阿银却突然哭起来了。她的母亲慌慌张张跑过去,其他的人也都转脸看是什么事,阿银哭得更响了,而且大声嚷痛。忽然她举起手臂来,大家这才看见她的衣袖上有了血迹了。张巧玲拉着阿银看她的手臂,有一道带血的伤痕,大概是不小心被木箱的钉头划伤的,寸把长。
姚绍光完全被冷落了。他无可如何,赌气钻回他的“老鼠洞”去了。
张巧玲给阿银涂一点红药水,还给缠上绷带,便和阿银的母亲去准备晚饭。阳光已去,水的颜色变成了深紫。
等到水色又转成银灰的时候,半轮月亮已经升的相当高,姚绍光他们这条船和同伙的其它船只都停泊在一个村庄附近了。
大家都已经吃完夜饭,可是姚绍光还在独酌。
岸旁有两三棵乌桕树,经过了初霜的树叶有的已变成红,有的还只变黄,而最大部分却依旧碧绿。树那边有一个坟堆,再远又是一小块桑林。而那村庄又在桑林之后。
坟堆周围,一片衰草。在船上闷了一整天的人们都在这里舒展腿脚。唐济成却带着萧长林等七八人,绕过了那块桑林,打算找些新鲜的绿枝来修补船上的伪装,晒了整整一天的太阳,竹叶都卷成管子,松枝和柏枝虽然还保持着青翠,可已经不够分配。
姚绍光那条船正对着那两三棵乌桕树。前后左右全是“自己人”。这次国华厂的机器、原料、半成品,共装大小木船十四条之多,姚绍光坐的那一条是大型的,编号是第五。紧挨它旁边,有两三条小船,光装着木箱并没有搭人,此时静悄悄的船上只有一两个船家,躺在艄棚已经睡着了。
姚绍光自己船上也只有石全生和他老婆不曾上岸去。姚绍光很悠闲地呷着酒,和歪面孔夫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渐渐谈到了伙食,歪面孔老婆诉苦道:
“姚先生,明天你派别人弄饭菜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我弄不来呀!”
“怎么?弄不下?”姚绍光端起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可为难了!”
“当真,换个人试试罢。”歪面孔帮着他老婆说。“蔡先生的算盘打得精,这一份伙食不好办呀。”
姚绍光放下了酒杯,很认真地点着头,装出十分同情的嘴脸,低声答道:
“我也看着不像样。这三天工夫,大家都怨声载道。工友们不明白情形的,还以为是烧菜的人作了怪,这个我当然心里雪亮。不过,蔡永良,我们也只好原谅他。哎,你想,人家在上海一向是舒服惯的,今回严老板派他做押运员,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是他规规矩矩不弄点油水,他自己也觉得太对不住自己了。哈哈!”
“可是也太心狠一点。”歪面孔老婆忿忿地说。
“对,对!你倒算一算,他揩了多少?三成罢?”
“要是三成,那就叫做强盗发善心了!”歪面孔接口说,“米、油,这是他在上海整批买了来的,他怎么开账,我们也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菜蔬,大家亲眼看见,值几个钱呀?嘿嘿,单是这一项,他没有一半好处,我就不姓石。”
“哦!一半还不止!”
姚绍光沉吟着说,举杯匆匆地呷了一口。他想不到有这样多的“油水”给蔡永良独吞了。他又想起:出发之前,他曾经要求保留他每月向例厂方给的二十元津贴,可是严老板不答应;他疑心这都是蔡永良捣的鬼,至少蔡永良不曾帮忙说话。他放下了酒杯,望着乌桕树后边那坟堆附近走来走去的人们,心里却在计算:一人二角,五十七人就是十一元四角,半数是五元七角,一个月是一百七十一元。啊,一百七十一元!这个不小的数目使得姚绍光忿怒了!
“简直不成话!”姚绍光转眼看着歪面孔夫妇,道貌岸然,一字一字说。“这样昧着良心的事情,我就看不进眼!石全生,”他提起身边的酒瓶摇了一下,“你是知道的,这瓶酒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又指着舱板上的五香豆腐干和牛肉干,“这也是自己买的。我连公家菜也牺牲了!啊哟,蔡永良呀,简直是无良心!工友们也太好说话了,光着眼看他无法无天,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第二号船上,开过腔了——”
歪面孔迟疑地说,可是姚绍光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着急地问道:
“怎么?怎么我不知道?第二号船上是谁呀?”
“周阿梅两口子,唐先生,新请来的医生陆济人,还有……”
“不必报告人名了!”姚绍光又打断了歪面孔的话,“他们开了腔,后来怎样?蔡永良如何回答?”
“没有跟蔡永良开谈判。唐先生劝住了!”
“哦!”姚绍光一怔,但立即做个鬼脸笑了笑道,“唐济成劝住了!哦,怪不得哪!喂,石全生,你知道么,那个新来的陆医生就是唐济成的亲戚呀!船上要什么医生?还不是照顾私人!唐济成自然要帮忙蔡永良呀!他,多也没有,一成总可以分到。”
“唐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歪面孔老婆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说。
“唐先生劝周阿梅他们忍耐这一回,为的是在路上。”歪面孔也接口替唐济成洗刷。
“路上怎样?”姚绍光勃然义正词严地反驳,而且嗓子也提高些了。“路上就该大家不声不响听人剥削么?这可不是三天两天呀!路上,一个月,两个月,也不定呢;照这样的伙食,挨到了汉口,大家不弄出一场病来,这才怪呢!”
歪面孔夫妇都不作声了。姚绍光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了影响,便进一步拉着歪面孔,在他耳边悄悄地告诉他许多办法。末了又再三叮嘱道:
“关照大家,可不要让唐济成知道。他是蔡永良的同党!”
姚绍光提起他的酒瓶来,在月光下照了一照,瓶里的酒只剩小半了。他看了又看,摇晃了几下,终于在他那尖底的小酒盅内倒了三分之一,打算送给歪面孔喝,好比大元帅要部下出阵冲锋,例须赐酒三杯;他拿起酒盅,眼看着歪面孔,忽然又舍不得了,轻轻地放下了酒盅,又侧着头看看那两样下酒物,终于笑了笑,对歪面孔说道:
“可是也不要先提到我啊!到了紧要关头,我自己会出面给大家撑腰!”
他急忙拿起杯子,一仰脖喝干,又急急忙忙把那剩余的下酒物也一扫而光,乘着七分酒兴就势在舱板上一躺,哼着不成腔的花鼓调。
月亮已经挂上了乌桕树梢,出去采集绿枝的唐济成他们高高兴兴背着许多冬青枝回来,马上就分配给各船,漏夜修补那伪装。坟堆那边还有十来人在高声谈笑。另外有几个则蹲在乌桕树下吸着烟。
歪面孔慢慢地踱到岸上,他先找到最相好的两个翻砂工人,然后又一同到那坟堆近旁。伙食太坏,大家早已不满。歪面孔他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九条船上的人都联络好了。可是他们瞒过了张巧玲和萧长林。他们又推定了石全生的老婆负责打听沿途各镇的物价,等到得了真凭实据就和蔡永良算账。
第二天清早,十四条船先后出发了。蔡永良坐的是第七号,也是大船,装的是半成品,仅只半载,所以走的最快,照例它是领队。和姚绍光的作风不同,蔡永良并没给自己准备好一个“防空室”,可是他为自己留下了宽敞而舒服的中舱,又用厂里的钢板盖在他这中舱的顶上,钢板之上又是伪装。他这船内不搭工人,除了四个精壮的船夫,就是那缺嘴阿四,——在蔡永良手下熬满了四五年的老干部。各船的每天菜蔬就是缺嘴阿四奉命去采办的,蔡永良那一本糊涂账,当然这阿四肚里最明白。
河面飘着濛濛的细雨。这雨是拂晓的时候开始的,数小时来,不曾停过,可也没有变大。这雨像一层薄纱,罩住了树木和村庄。原野的鲜艳色彩好像受了潮湿,都有点漫漶起来了。
蔡永良盘腿坐在中舱,嘴唇上粘着一枝香烟,那烟灰足有半寸长,还没往下掉。他在计算路程,也在计算他可能增加的进项。大家都不满意他办的伙食,他也知道。可是他自己也并不满意。那一天,第二号船上,唐济成一方面劝住了周阿梅他们,一方面也叫唐太太找机会给蔡永良一个暗示。唐太太教过多年的小学,为人最温和,她不说船上伙食怎样,只描写了“兵荒马乱”的当儿菜蔬难买。可是蔡永良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很大方地说了这样的话:
“大家总以为这伙食里头我赚了不少,老实说罢,全部落腰包也不过十来块,我在上海搓搓小麻将,碰到手气不好,十来块还不够八圈牌。况且,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埠头,难道这十天八天的油水就够用一世么?老实说,这样一件事本来用不到我来管的,不过严老板吩咐下来,我不好不应承呀!谁要是愿意代替我掮这木梢,我是求之不得。”
蔡永良这一番话并非全部扯谎。天公地道,他并没存心在这每天每人二角钱的数目上打太大的主意,他弄钱是“大处落墨”的。这几天他自己吃的是“特别菜”,大家吃的怎样,他不大明白;可是他不相信缺嘴阿四手脚会干净。
“这缺嘴真是一条馋狗!”
蔡永良心里骂了一句,有点生气了。香烟的那段长灰掉在他盘坐着的大腿上。他随手拂了一下,这才觉得尾尻骨有点酸痛。这又是他和姚绍光作风不同的地方:他尊重习俗,在船上就睡舱板,不过垫得厚些罢了。
他把身子躺平,游目四顾。靠近右舷,一只矮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两只盘子,一是糖果,一是瓜子。他探起上半身抓了一把瓜子,嗑了几颗,觉得无聊,便又翻身到那矮茶几旁边,从舷旁的竹篷下面窥看船外的风景。
濛濛雨依然保持着过去的密度。作为伪装的树叶,现在吸饱了水分。斜挂在竹篷边的一束松枝,绿的耀眼,从松针尖上滴下了一颗一颗的水珠。忽然这一束松针颤抖起来了,接着,蔡永良觉得眼前一黑,又听得苏苏磨擦的声音。从后艄又传来了船家和来船打招呼的口号。蔡永良探头到竹篷下一看,只见一连串的木船正从对面驶来,擦肩而过。这些船也有伪装,而且都插着一面小旗。
“又是差船,装的不知是兵呢还是军火?”
蔡永良这样想,便唤:“阿四!”
没有应声。
他拉开那幅布帘向前舱看了看,没有人。阿四的一件灰布夹袄丢在舱板上,旁边还有半盒香烟。这竟不是阿四向来吸的“红金龙”,而是蔡永良吸的“三炮台”。
蔡永良不能不生气了,他厉声再唤:“阿四!”
这一回,应声来了,在后艄。蔡永良跳了起来,一伸手就掀开那隔离中舱和后舱的芦苇,他看见阿四也正慌慌张张跳了起来,艄板上散着几张纸牌,另外两个同在斗牌的船家似乎也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手捏着纸牌。
蔡永良没有说一句话,放下芦席,又盘腿坐着。
船上斗牌是极平常的事。不但阿四,大部分的工人也喜欢这一道。如果不是身分有关,蔡永良也何尝不想加入做个主角。再如果唐济成和他的太太不那么迂执,张巧玲不那么拘束,而姚绍光的赌品也稍稍好些,那么,蔡永良早就准备把他这宽敞的中舱贡献出来给“同人”们共乐了。但是,现在他却觉得缺嘴阿四不该赌。
听得前舱有了悉悉索索的轻响,蔡永良知道是阿四回来了。他身子一仰,背靠着那一叠棉被,半躺半坐着,心里想到刚才看见的“三炮台”香烟,便觉得自己的尊严受了侮辱。
缺嘴阿四爬到那布帘旁,轻轻咳了一声,表示他在听候发落。
等了好久,这才听到蔡永良拉长了调子,学着严仲平有时对蔡永良说话的腔调了,慢吞吞说:
“好啊,你这几天发了财了,阔起来了,嗨嗨!”
缺嘴阿四揭开那布帘,半蹲半跪,垂头对着蔡永良,低声应了几个“是”,却不说话。
突然蔡永良的口气转了,——不再是模仿严仲平的腔调,而是他自己的了:
“人家说你吃得太饱了,我在代你顶着名呀!”
缺嘴阿四一怔,骤然间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而,立即他解悟过来了,一颗心倒放下了,他不慌不忙回答:“回科长!缺嘴阿四哪敢放肆。那些人的话是白水里造桥。
我经手的银钱,都有账。”
蔡永良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缺嘴阿四摸着那连在皮裤带上的小皮包,拉开揿钮,捡出一张纸来,双手呈上。
蔡永良接过纸来刚看了一眼,脸色就有点变了。如果刚才他只是为了缺嘴阿四“真是一条馋狗”而生气,那么现在他的更其生气,却是为了这条狗不但馋而且胆敢自己表白它馋的还不过分。照这纸上的账目看来,每天十一元四角的菜蔬费中,光是蔡永良的“特别菜”就去了一元,“三炮台”香烟去了三元二角,水果、糕点、糖果、瓜子之类又去了一元,——而尤其可恶的,这账上还有宕着的二元,下边注明“茶点费”,还注着日期。
蔡永良把这张纸向缺嘴阿四劈面掷去,骂道:
“见你妈的茶点费!”
缺嘴阿四忙即说明道:“这是前天,科长在那个镇上跟镇长吃酒的当儿,叫来了一个唱的……”
“混账!”蔡永良咆哮起来了,“谁要你多嘴!见你妈的茶点费!”
缺嘴阿四不敢再作声了,垂头丧气准备受一顿痛骂。蔡永良愈想愈生气,指着缺嘴阿四的鼻子厉声问道:
“我一个人一天吃得了一块多的菜么?抽得了那么多的香烟么?全是你偷了去了!什么水果、瓜子、点心,也是一块钱一天,放屁,鬼话!你这笨贼!你连花账也还不会造呢,你还得去学学!”
“回科长!我是天天在跟科长学!”
这一下,可当真把蔡永良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僵了半天,蔡永良忽然拿起矮茶几上那一盘瓜子没头没脑往缺嘴阿四身上掷去,最后掷的那盘子,却被缺嘴阿四一手接住了。
“混蛋!你记着!”
蔡永良恨恨地说,就躺平了身体,不再开口。
当这一幕活剧在进行的时候,河面那一长串的差船早已过完,前面却又出现了另一群船只。这一群,极像大城市中出现的难民群,从装扮上,就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分不同,平常时候决不会混在一处,但现在却把这相当宽阔的河道都挤满了。这一群,相离尚远,看去好像是朝同一方向在前进,直到在它们前面又出现了黑簇簇的房屋,这才知道它们原来是不动的。然而它们却又一点一点大起来了。
半小时以后,这一群船只的面目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原来这是不折不扣的杂牌军:从华丽的花舫直到农民运载大粪的“赤膊船”;有的也做着伪装,有的连一张席篷也没有;然而大多数装满了人和东西。
而且它们也不是挤成一块,倒是联成了一条长线,头部接着那黑簇簇的房屋,——现在也看清了,这是一个市镇,尾部离蔡永良的坐船只有一箭之远。
嘈杂的人声也可以听到了。躺在芦席中哼着京戏的蔡永良翻身起来,推开舷旁的竹篷一看,船已经挤住。一大一小吃水很深的两条木船刚刚擦着右舷过去,船身晃了一晃,就停下来了。
缺嘴阿四把头探进布帘,低声说道:
“科长!这里是一个什么关呢,要检查了!”
锻炼二十
少校副官把那一叠文件大略翻一下,就推还给蔡永良道:
“这些都不是!那没有办法,公事公办,我们要检查!”
蔡永良本来就有七分不快,为的这位少校副官一跳上船来就呼幺喝六,简直把他姓蔡的当作一个毫无来历的小职员。现在看见少校副官把那些文件随便翻一翻,就断定了都不是,他忍不住冷冷一笑,答道:
“请你耐烦点,再看得仔细一点,好不好?”
“我说过‘都不是’,那就不会错!”
少校副官也盛气相向,斜着眼瞅了蔡永良几下。忽然也觉到蔡永良的派头不是个没有权力的人,便把口气放温和些,又说道:
“其实呢,我不用看就知道都不是了。我们是昨天上午刚来到这里接防的,根本还没有发过半张通行证呀!”“哦!原来是这样!”蔡永良的嘴脸也跟着变得驯顺些了。“可是,副官,您只要看看我们领过了这么多的护照,卫戍司令部的、各军部各师部的,全套齐备,光是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我们船上除了国华厂的机器、原料、半成品,绝对没有别的违品!敝厂奉命迁移,工程上有整个计划,路上有期限。我们不是有弊,怕检查,我们怕的是一检查就耽搁了时间啊!”
少校副官侧着头,似乎在听着蔡永良的话,一双眼睛却不住地转动,打量这中舱的陈设。等到蔡永良的话一完,少校副官像是客气又像是冒失,突然问道:
“您在国华厂担任什么职务?请教您贵姓?”
蔡永良笑了笑,正打算摸出名片来,不防那站在布帘外的缺嘴阿四却高声叫道:
“这是我们厂里的襄理!蔡襄理!”
蔡永良听得缺嘴阿四封他“襄理”,忍不住一怔,可是那个少校副官的一身骄气却被“襄理”这两个字冲去了一大半。他倒摸出日记本子,翻检了好半晌,这才找出他自己的名片来。
“啊,李少校,失敬!”蔡永良捧着那名片拱一拱手。“府上是武昌,哦哦!阿四,敬烟啊!”
少校副官在阿四手里接过一枝“三炮台”,看一眼那烟卷上印的牌子,嗤的一声,阿四擦燃了火柴。少校副官却还从容不迫笃笃地把烟卷的一端在大拇指甲上叩着。第二根火柴又嗤的响了。少校副官这才低头就阿四手里把烟卷吸燃。喷了一口烟,少校副官说:
“哎,蔡襄理,我这里呀,看您的面子,马马虎虎没有关系。可是,下去还有三四道卡子,也是我们的部队,他们依然要看公事;您没有公事,还不是照样有得麻烦?”
“那怎么办呢?”蔡永良当然已领会到少校副官的弦外之音,但依然装作不懂。
“总得办一张通行证!”少校副官只好直说。
“那就拜托!全仗大力!”
蔡永良依然装傻,心里却在考虑着钱的数目。
“您老兄是明白的!”少校副官第一次笑了,又喷了一口烟,“师长不在镇上,兄弟原可以作一半主,可是,可是,还有几位参议呀,秘书呀,撇开他们是不大好的!”
话已经说到这步田地,蔡永良可不便再装傻了,但他还想刁难一下,就故意坦然笑道:
“那很好。当然也得拜访拜访那几位。”
说着,他就伸手让客,又笑道:“李少校,还得请您美言几句,多多帮衬。”
两人一先一后走到岸上。濛濛雨早已停止了,不断来往的行人也早把路上的泥浆吸收得干干净净。离岸数步之远,夹在卖零食的小贩摊儿的中间,闹哄哄的人丛里,两个兵和七八个工人正在吵架。沿岸停泊的那些船上也都站满了人,一面在看,一面在纷纷议论。国华厂船上一些工人站在艄棚和“伪装”上,大声叫喊,给岸上的工人助威。那两个兵原是跟着少校副官来执行检查的,吵架是常事,少校副官装作不见,只顾走。可是斜刺里却来了一人,拉住了蔡永良问道:
“讲好了没有?他们要检查是不合法的!”
蔡永良一看是唐济成,便把经过的情形约略说几句,叹口气道:“今天他们在这里,他们便是皇帝,你要同他们讲法律,你就吃了眼前亏,”反手指着那相离丈把路的少校副官,又低声说,“已经抛了口风了,无非要几个钱而已!”
“打算给不给呢?”
“不给呢,我们当然也有办法。打电话回上海,请老板出马找他们的上司。不过,这样一办,十天八天之内我们休想走路了!”
唐济成点头,不说话。蔡永良又叹口气,好像十分委屈似的又接着说:
“跟这些有枪阶级办交涉,我实在办厌了,也办怕了!喂,济成兄,这一次,劳您的驾去一下,怎样?”
想不到蔡永良为什么忽然要来这么虚伪一番,唐济成只“哦”了一声,还没回答;蓦地有人在背后拍着蔡永良的肩膀,大声叫道:
“我去,我去!跟武装同志办交涉,我有的是经验。”
这是姚绍光,他躲在他们背后偷听了好久了。
唐济成望着姚绍光笑了笑,又望着蔡永良摇摇头,就走开了。
蔡永良转脸朝前面看,却见那李少校正站在街角的一家茶馆门前。
“哦!你去?”蔡永良转眼看着姚绍光,半真半假地说,“可是,回头严老板不认账,我是帮不了你的忙的!”
这是一瓢冷水,姚绍光便不像刚才那样兴致好了。然而,眼看着这样一个好机会白白放过,他觉得自己也对不住自己。
心里一急,只好老着脸说:
“喂,老蔡,帮帮忙罢!改天到了苏州,上馆子、玩姑娘,都算是我的!”
蔡永良并不回答,哈哈笑着,转身就走。
“那么,我帮你的忙,”姚绍光追着说,“我代守秘密。可是,老蔡,通融五十元罢!我照样请你上馆子。”
姚绍光这样一边追,一边嚷,惹得过路的人们都站住了朝他们看。蔡永良觉得太不像样了,霍地回身站住,板起脸问道:
“你打算怎样?我有什么秘密要你保守?你倒说个明白?”
姚绍光似乎忽然醒了,也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但为了面子,也为了还不肯断绝那“从中取利”的幻想,便又换了口气,涎脸笑着答道:
“老蔡,何必认真。咱们俩的交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哦哦,我正想告诉你,船上有人说你坏话。哎,岂有此理。还不是那一套,——什么伙食方面,你——嘿嘿,算了,不说,你也明白。总而言之,他们想捣你的蛋!我那条船上的石全生,昨天我就训了他一顿。不过,也还有别人。老蔡,你当然也有点晓得,就是唐济成。”
“多谢,多谢!”蔡永良看着姚绍光吞吞吐吐说完了,这才笑着回答,同时转身一直向那街角的茶馆走去。这一次,姚绍光也不再追了,他远远地望着那少校副官迎着蔡永良说了几句,两人便转过街角。
姚绍光没精打采回到河岸,在那些零食摊和菜摊中间听人家讨价还价。吵架的两个兵已经走了,岸旁和船上的人们却还在兴奋地谈论。
“开口就骂别人是汉奸,他自己是什么?扣住了这许多船,干么?还不是伸手要钱!给了钱,真汉奸也变成好人;不给钱呀,好人就是汉奸!他妈的,他们是什么?”
周阿梅在第二号船上,也在骂刚才那两个闹事的兵。
国华厂的十四条船现在是分散着停泊在这市镇的沿岸。“第二号”正对着那条从镇中心区直到河滩的正街,周阿梅坐在船头也可以望见蔡永良和少校副官在街角会合,也可以看到姚绍光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东张西望。然而周阿梅所注意的,却是这些穿了崭新的草绿色军服的士兵。从那条正街到河边,他们三五成群,来来往往;他们身上那鲜艳的草绿色在各式各样的长袍短褂的人丛中似乎特别打眼。
因为刚才那两个闹事的兵开口就骂别人是汉奸,周阿梅现在也觉得凡是穿草绿色制服的,和那两个都是“一路货”。
他这意见,立刻又得到邻船一个客人的证明。
“今天早上还动手打人呢!刚才那两个看见大家都抱不平,吵起来了,这才骂了几句就算完事。”
那客人捧着一枝水烟袋,一边呼噜呼噜吸着烟,一边说。看模样,他有五十多岁了,穿一件油污的蓝绸夹袍,满脸皱纹,一双温和而怕事的眼睛。他独坐一条小船,据他自己说,他是六十里外一个镇上的杂货店老板,姓王,为了进货和收账,每月总要来这市镇一次的。
“可是今回我白等了一天半了,还不能回去。”
杂货店老板叹着气说,用袖口抹那水烟袋嘴,然后双手举起那烟袋,隔着船对周阿梅拱手道:
“喂,朋友,呼一筒如何?”
周阿梅辞谢,却摸出自己的香烟来,说声“请”,丢了一枝给那杂货店老板。
两个人都吸着香烟,谈话就转到这市镇的情形和沿途各地近来的物价。
因为是在交通要道上,这市镇,最近一个月来,突然繁荣的不得了。靠近淞沪战区大乡小镇上的一些有钱人,雇了船,载着一家老小和细软,——有的竟连较好的家具也载上,不约而同,都把这小小的市镇当作暂时歇脚观望的站头。镇里的几间小客栈早已客满,来迟一步的人们索性就住在船上。“这也上算呀!”王老板热心地解释,“这船是包的,包一天的花费不会比住客栈贵。再说,要是消息不好,这里也住不安逸了,随时又可以走。你看,这多么方便!”
现在停泊在这里的大批船只,总有一半就是这些“土财主”的临时公馆。国华厂的十四条船夹在中间,数量虽小,可是颇具特色,它们那一式的“伪装”,好比大群的长袍短褂的市民中间夹着几个穿校服的小学生。
“这样多的船,成日成夜都挤在一块,不怕东洋飞机来轰炸么?”
周阿梅着急地问,同时也就想起,应当告诉唐济成,如果“通行证”弄不到手,今晚上最好移到冷静的地方去过夜。“对呀,”那王老板接口说,“就是为的防轰炸,闹出什么汉奸不汉奸来了!”
“啊!还有汉奸?”
“谁知道!”王老板把双手往袖筒里一拱,很生气地说。“船上都住了老老小小,晚上不点个火总不成吧?可是队伍上就说这是给东洋赤老打灯号了,说是要查有没有汉奸了,——哎,老兄,他们查汉奸可不查人,光查东西!少不了有些东西变成了汉奸。不过,花几个钱,又可以免检查。老兄,如果今晚上在这里过夜,这一点过门可不要忘了。”
“那么,到底晚上点不点灯呢?”
周阿梅着急地再问,同时站起来向四下里看,要找到唐济成。
“放心,你尽管点罢!”王老板不慌不忙回答,又弯着手指作成圆圈,“有这个就行!老兄,到了晚上,这河面才好看呢!真正是灯火辉煌!喏,那边正街上有一家同春楼,卖茶,也卖酒,生意要做到半夜十二点,几盏汽油灯,照的雪亮,卖唱的小姑娘穿来穿去,一块钱点四出戏。喂,老兄,这也是最近个把月内才行起来的。”
周阿梅无心再听了。他吃过敌机的苦头,他懂得灯火管制的意义;尤其因为昨天他们在路上遇见敌机沿河侦察飞行,他觉得这一个小镇也是在敌人注意的范围之内。然而这里的人们,甚至还有队伍,竟这样大意,那可不是玩的。
这时候快近中午,镇街上正在上市。靠近河边那些各式各样的船只也在忙忙碌碌准备午饭。沿河一带,这边的赶早市的零食摊贩们,直着嗓子还在拚命叫卖,那边卖菜蔬的却纷纷收拾箩筐正要收市了。周阿梅到了岸上,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用说唐济成影迹全无,就连自己人也看不见一个。他信步向大街走去,将近街角那个茶馆的时候,却看见缺嘴阿四肩上扛着他那“采办”菜蔬的大竹篮,满头大汗,一步懒一步的迎面而来。
这缺嘴阿四喷着满口的酒气,隔着老远就叫道:
“阿梅,阿梅!帮帮忙呀,重得很!”说着就把肩头那大竹篮噗的放在地下。
周阿梅上去一看,大半篮的东西,除了几把小白菜,十来方手掌大小的豆腐,薄薄一叠百叶,余下的就全是连叶带泥的萝卜。
“贵得很呀,逃难人大多,青菜豆腐全涨了价了!”
缺嘴阿四抹着脸上的油汗,气咻咻地说。
“看见唐先生么?”
缺嘴阿四不回答,仍然抱怨着菜蔬太贵,甚至赌咒说他赔了工夫力气还不算,也赔了钱。周阿梅懒得理他,掉头再挤进人丛去了。
路左一家客店,大门上的灯匾招牌三个大红字:“全福记”。两个打扮得花花柳柳的年轻女子站在这灯匾下娇声娇气和几个男人调笑,其中一个,穿草绿色军服,挂着三角皮带。
走过那“全福记”二三十步,便看见了那王老板说过的那座“同春楼”。声音带点沙哑的一架收音机正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楼下的茶座塞得满满地,人声嘈杂,跑堂的提着雪亮耀眼的铜壶,大声吆喝着,在密层层的茶客们中间挤来挤去。茶座左壁,当街一排四五副灶头,热气腾腾,也看不清有多少人在那里,只听得杓子敲着铁锅,达达达,放机关枪似的。
楼上大概是酒座了。端着菜盘的,捧着酒壶的,穿得整整齐齐的做买卖的,也有一身军服却不戴军帽也不挂三角皮带的,还有——“全福记”门前卖俏的那一流女子,都像走马灯似的上上落落挤过那一道既窄且老,咯支咯支叫苦连天的楼梯。
周阿梅朝茶座里望了一眼,心里想道:“唐先生不见得会上这里来罢?”可是他却看见了姚绍光,还有歪面孔和另一翻砂工人。好像摸了半天黑路,骤然看见自家人,周阿梅就叫着他们的名字,并且避过了迎面来的滚烫的一把大铜壶,居然挤了进去。
那三个正谈得对劲,猛然听得有人叫他们,都吃了一惊。等到看见是周阿梅,那姚绍光就对歪面孔使了个眼色。可是歪面孔不能理会,仍旧高高兴兴叫道:
“阿梅,来得正巧!坐下来一块儿商量罢。”
“我是找唐先生来的。”
周阿梅侧着身体站在姚绍光背后,并没看见姚绍光那鬼鬼祟祟的脸色。
“跟你讲过,不要让唐先生知道啊!”歪面孔着急地叫了起来。“哎,哎,坐下再谈。”
那翻砂工人让出一个凳角来,周阿梅坐了,诧异地问道:
“什么事跟我讲过的?”
“就是那伙食的事——”
一句话未完,姚绍光在桌子底下重重地踢了歪面孔一脚,又做了个眼色,歪面孔便把话缩住。
“啊,伙食么?我刚才看见了缺嘴阿四办来的好菜了。不过,你们看见唐先生没有?我担心东洋飞机会来轰炸。那么多的船挤在一块,目标不是大得很么?”
听到轰炸两字,姚绍光就有点不安,赶快问道:“出了太阳没有?”
周阿梅摇了摇头。姚绍光便松了口气,很有把握地说:
“只要是阴天,就不用怕。可是,阿梅,你看见了缺嘴阿四今天办来的好菜了?你打听过价钱么?”
周阿梅还没回答,那翻砂工人便抢着把歪面孔他们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了。按照昨晚定的计划,歪面孔和他老婆,今天早上就远远地跟住了缺嘴阿四,把每一样菜的实在价格都打听得明明白白。连缺嘴阿四偷空在小酒店里喝了一斤黄酒花多少钱,他们也知道了。只有一件事他们不曾注意,那就是缺嘴阿四买好了公家菜分发给各船以后,又到镇街上花了一块六七角给蔡永良买了特别菜和香烟。“凭据有了,”歪面孔接着说,“回头就要蔡永良的好看。
阿梅,你赞不赞成,姚先生来管伙食?”
姚绍光又在桌子底下用脚尖踢着歪面孔,但是他意外地听得周阿梅说:
“赞成!反正也不能再坏了!”
“哎,哎,我对于这些事务工作,实在不行!”姚绍光抑住了从心底里钻上来的喜气,故意板着脸说。“况且,也不能太扫了老蔡的面子。给他一次警告,让他改良改良罢!”
“不,不!”歪面孔和那翻砂工人这两位老实人同声叫了起来。“蔡永良改得了良么?不行,不行!”
姚绍光也不再谦让,心想大功既已告成,犯不着再坐在这里,回头付茶钱的时候倘不客气一番,也于体面有关,倒不如先抽身走罢。
“你们好好地商量,”姚绍光大模大样站了起来。“我要去研究研究今天的天气到底怎样。”
姚绍光得意地走了。又过了大约半小时,歪面孔和周阿梅他们也回到了船上。
姚绍光和歪面孔他们可是想也没有想到,当他们在那同春楼下的茶座中决定了“倒蔡”计划的时候,蔡永良却在楼上酒座中和那李姓的少校副官也很顺利地把交换条件弄好。歪面孔和周阿梅他们刚回到各自的船上,接着蔡永良也喜气冲冲回来了,并且宣布:立刻开船,通行证已经领到。
这对于姚绍光他们的计划,不能不说是一个打击。国华厂的十四条船分散停泊在那大群的杂牌船中,歪面孔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在短促的时间内和各条船上的人取得联系。预定要开的一个大会只好暂时搁起来了。
这时候,天上的阴云逐渐散开,太阳光时隐时现。天气要好转,已无疑问。姚绍光怕空袭,唐济成急于赶路,大部分的工人也觉得这个闹嚷嚷的市镇和它那些逃难来的“土财主”,骄气凌人的驻防军队,都没有足以留恋之处。
周阿梅刚跳上船,阿珍姐迎面就告诉他:小弟在发烧。又埋怨阿梅:“怎么也找你不到!”
“不要紧,”随船的医生陆济人安慰他们,“着了一点凉。好在我们带得有药,过了三个钟头再吃一服,明天就会好了。”
“我看那饭菜也不见得卫生。”唐济成靠着船舷,眼望着天空说。“小孩子抵抗力差,倒是少吃一点好!”
“蔡永良该死!”周阿梅没头没脑骂了一句,便和阿珍姐一同跑到后舱去看孩子。
陆医生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对唐济成说:
“工友们好像要来一点什么举动呢!本来呀,伙食难办,一人二角钱一天,小菜,带油盐酱,想吃鱼吃肉是不成的。可是,卫生应当顾到。营养够,青菜豆腐也不坏呀。不过,像前天的臭肉烂鱼,真不知道是哪里去访来的!”
“而且各船分开了各烧各的,也不是经济的办法。”唐太太说。
唐济成看了太太和陆医生一眼,点着头,表示同意,但仍旧说:“反正不多几天就到了镇江,那时再想法改良。”“可是工友们打算有所举动呢!”陆医生又说。“他们就瞒住你,他们说你袒护蔡永良。”
唐济成淡淡地笑了笑,还没开口,唐太太却抢着问道:
“陆医生,你怎么会知道?谁对你说的?”
陆医生微笑着举手指一下后舱。
“阿梅?”
“不是。那是阿珍姐。她还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济成兄;
工友们怀疑你济成兄是蔡永良的一党!”
唐济成忍不住笑了。
这当儿,一片锣声从水面传来。这是蔡永良船上发出来的开船的信号。同时,阿珍姐却在后舱高声问道:
“唐先生,陆先生,该开饭了罢?”
二十一
离开那闹哄哄的市镇,走了十多里,河流就分成两股。向南的一股河面较为窄狭,向西的一股宽阔些,右岸就是一条公路。江南太湖区域的水道原是四通八达的,不论向西或向南都同样到达目的地,然而向西可以少走六七十里,作为国华厂十四条船的领队的“第七号”取了向西的一路。
天已经晴了,万里长空,只有散散落落的几块白云,互相追逐似的迎面而来,不多时便到了国华厂那些船只的上空,好像是停在那里不动了。可是几分钟以后又觉得不动的似乎是那些船只,云朵则已向东而去,虽然说不上如何迅速,却始终毫无倦态,在赶它的路。
那十四条船,冲着风前进。风力并不怎样强,可是船家已经在叫苦。“第七号”是例外。摇船的它多了一倍,而载货它又最少。
“第七号”和它的伙伴们的距离愈来愈远,最后,倒赶上了前面的另外一帮船,成为它们的尾巴。
落在行列的末尾的,还是“第五号”,姚绍光的那一条。现在,后面追上来的七八条船也快要超过它了。这七八条船,有大有小,原是停泊在那闹哄哄的畸形繁荣的市镇的,它们闯进了国华厂的船只队伍,也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敌机毕竟光顾了那市镇!
大约是在国华厂的一群船开出后半小时,三架飞机出现在天空,品字形的向西南飞去,那时谁也不把它当一回事;可是,隔不了十分钟,一架飞机忽然折返,开始在市镇上空盘旋,而且愈飞愈低,连机翼下的太阳徽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镇上及河边都慌乱起来了。那些以船为家的“逃难人”这可当真要逃难了!有的上岸拚命躲在屋檐下,有的只在船头团团转,有的就冒险把船开动。
这七八条船是走得最远的。在敌机发射第一排机枪时,它们刚离开了埠头,舱板上有弹孔,幸而不曾伤人。虽然受了一场惊吓,可是船上人都很高兴,为的是他们借此也逃过了镇上军队的勒索。
然而这一个消息对于国华厂的人们颇有威胁性。他们认为这三架敌机不会是专诚来扫射那小小市镇的,这三架敌机大概是出来侦察,而这河道中的动态就是它们的目标。
这消息传到了唐济成的耳朵,这时他正在船头望着两岸的三五成群的农舍,水边的垂柳和芦苇,也望着前面那一帮船,虽然相距约一里,还能够看清楚那尾巴上的蔡永良坐的“第七号”。唐济成猜想那一帮船大概也是谁家工厂的,不然,就是属于什么队伍,因为它们也一律有伪装。
右岸的公路现在渐渐斜向南方,终于钻进了大片的灰绿色——这不是市镇就是很大的村庄;而在这大片的灰绿色的近旁,有一处,返光甚强,想来是池塘。公路旁的竹林内隐约可见大队的挑伕在休息。一二十辆的载重卡车,正驶过那竹林,转瞬间变成一簇黑点子了。
“敌机要侦察的,也许就是这条公路罢?”唐济成这样想。
他这猜想立刻得到了事实的证明。嗡嗡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一齐来了。唐济成最初还以为这是苍蝇的声音——自从在那小市镇停泊了数小时,船上的伪装便收留了大批的金头苍蝇,唐太太曾戏呼之为“重轰炸机”。但是再一细听,就知道那嗡嗡的声音一半是苍蝇,一半却不是苍蝇。
但这声音已经在公路上起了反应。那一簇黑点子现在散开来了,躲到公路两旁的田里;有几辆竟往回走,打算在竹林之内找隐蔽。
等到唐济成听清了飞机声音所来自的方向,他也看见了飞机本身,有老鹰那么大,仍然是三架,正掠过那遥远的村庄,沿公路来了。
断断续续的机关枪射击声也从空中落到水面。转瞬间那三架飞机到了河流上空,然后又大转弯,向原路飞回。
前面那一帮船起了骚动。唐济成看自己的一伙,也正纷纷各自找寻隐蔽。敌机仍在河流上空盘旋,有时飞的很低,那尖厉的啸声实在可怕。
“难道今天当真找到我们头上来了么?”唐济成这样想,返身回中舱去。中舱的空气很严重。唐太太和陆医生一脸惶惑,相对而坐。后舱传来小弟的惊恐的哭声。好像怕这孩子的哭声会被空中的敌机听到,阿珍姐压低了嗓子在威吓他:“再哭,就丢你到河里!”
在艄棚上,周阿梅正在帮着船家,只听得他连声喊道:
“那边,那边!那株柳树下靠一靠罢!”
敌机骚扰了差不多整个下午。国华厂那些船停停走走,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共也不过走了二十来里。
十四条船现在聚在一处,急待解决一个问题:就此停泊过夜呢,还是继续走。
整个下午都伏在他那“防空室”内受够了惊吓的姚绍光,主张以后要昼伏夜行,理由是“安全第一”。
蔡永良当然也不肯冒险,但他又顾到严老板给他的限期,而况如果就现地停泊下来,前不巴村,后不巴店,那正是他所最不以为然的;他主张赶到最近一个乡镇然后休息过夜,明天的事明天再议。
唐济成赞成了蔡永良的意见。
夕阳斜照中,他们匆匆吃了晚饭,又派好了帮着摇船的人,立刻又出发。姚绍光的“第五号”领着头,这是姚绍光自己要求的。
姚绍光本来认为中段被炸的可能性最大,而头尾两端最小,头与尾比较,则尾尤其“保险”。可是最近的实际经验不能不使他这“理论”有了修正。他认为“尾”不如“头”。这是他研究“空防”的又一独得之秘,绝对不传人的。
当下他得意洋洋抢先开船,而且竟不入“洞”,例外地赖在中舱,占了张巧玲的部位,说是“清凉的夜气”简直使他醉了。有一搭没一搭,他逗着张巧玲说话。
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星。田野都消失在黑暗中了,然而那河流却越来越亮,像一条银带。“第五号”的两舷挂着红绿灯,两枝橹的声音又急又匀称,阿寿和歪面孔都做了临时的学徒。紧跟着“第五号”的十三条船却连红绿灯也没有挂,每条相离丈把路,船家们时时高声打着招呼。
姚绍光说话的声音愈来愈模糊,终于停止;接着就大声地打着呼噜。
而这时候,河面也正在发生了变化。顺风飘来嘈杂喧嚣的声音。前面约百步之远,影影绰绰一大堆,几点红光和绿光移动不定,忽左忽右。银带子似的河道似乎愈缩愈短,河身也突然变窄了。不多工夫,“第五号”发现自己好像走进了断头的死港,左右前后全是船只。
周阿寿从后艄转到船头,横拿着一枝长竹篙。黑魆魆中他怎么也看不清是些什么船只阻塞了河道。四周都有人对他吼叫,他听得是“扳艄”二字,可是他不大懂得那两个字的意义,并且他还不大熟练,如何使用他手中的竹篙。
幸而这时月光从云阵中透出来了。阿寿瞥眼看见一只尖头阔肚子的乌篷船正在左侧迎面而来,似乎就要撞在自己的船腰。“第五号”的船家在艄棚高声对来船打着招呼,可是阿寿既不懂得那招呼的意义,动作上不能和他们配合,反而慌慌张张挺起竹篙在那乌篷船的右舷下劲一点。这可糟了。“第五号”的船身突然横过来了,它的船尾碰到了另一条船,而它的船头则撞在乌篷船的大肚皮上。
这一个小小的意外,顿时加重了那本来就存在的混乱。在粗暴的呼喝而外,又加上船和船磕碰的声音。
突然,尖厉的汽笛声破空而来,把周阿寿吓了一跳。他这才知道原来这混乱的一堆中还有一条小火轮。“第五号”的船家已经把船恢复了正常地位,可是还不能前进。
姚绍光被那一声汽笛吓醒,翻身起来就连爬带滚找他那“防空室”的入口。可就在这当儿,高空中爆出了一个大月亮,河面顿时罩满了强烈的白光。姚绍光一阵晕眩以后,再睁开眼来,却看不见河,只见挤作一团的全是伪装的或者没有伪装的大小船只。特别突出的,是那条小火轮,它拖着一条长尾巴,全是吃水很深的大船。
嘈杂喧嚣的声音一下都没有了,飞机的吼声震荡着河道和田野。
一段公路带一座竹林,从黑暗中跳了出来。正在公路上行进的两列队伍就像断了串的制钱纷纷滚到路旁的树荫下。轰轰!和这震响差不多同时,一阵火光在那竹林后边往上直冒。然后又是机关枪的吼声,由远而近,大约五六分钟,终于恢复了黑暗和寂静。
这五六分钟似乎比一年还长,可是河面的船只约齐了似的都不敢动。阿寿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出劲地使着那长竹篙,左勾右点,竟把“第五号”驶出了麻烦的区域。这当儿,躲在舱底的两个船家也爬起来了,看见阿寿还是使着竹篙乱撑,便赶快叫他停手。橹和篙的动作如不配合,船无法前进,而阿寿之尚不能配合,他自己也知道。并且也觉得累了,便放下竹篙,蹲在船头。
敌机还在天空盘旋,竹林后面那片火光此时突然变大了,还有毕毕剥剥的爆炸声。敌机的吼声又来了,更响,更可怕。接着又是轰轰两下,又是高冲半空的火柱。敌机显然把竹林后的几间茅房当作了军事目标了。
照明弹下来的时候,张巧玲和石全生的老婆,还有女孩阿银,她们都躲在头舱的掩蔽部。敌机第一次的轰炸把阿银吓得直哭,两个女人都索索地发抖。她们还看见姚绍光打算钻进他那“防空室”,但忽又吓昏了似的回头乱跑。
这以后,她们也完全丧失了清醒和理智。她们怕那照明弹的强光,不约而同,逃出那掩蔽部;但是机关枪的声音又逼她们回去。阿银跌倒了,发出惊怖的叫声,仿佛已经中了枪弹。石全生的老婆也跌倒了,连带着也拖倒了张巧玲。这时照明弹熄灭了,黑暗的第一后果是加倍的恐怖,接着,第二次的轰炸又来了,她们觉得有个沉重的东西落在她们身上;她们突然都跳了起来,暗中互相践踏,阿银的哭声和两个女人的惊叫声混成了一片。
然而“第五号”却在沉着地前进。在艄棚帮着摇船的石全生,在船头蹲着休息的阿寿,都不知道头舱发生的这些事。
前面的河道轻松得多了。零零落落七八条船迎面而来,好像只有“第五号”是去的。不过,在它背后三五丈远,黑簇簇的一群也跟着上来了,这中间也有国华厂其它的十三条,它们不曾被挤住,也不曾和人家夺路,而在敌机两次轰炸的时候它们也是照常走,它们的经历是平淡无奇的。
一切都已恢复常态。竹林后面的火光越来越小,快要看不见了。月亮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公路上那两列队伍也重复集合,重复行进。哨子的声音,很清越的时时可以听到。
“第五号”上的女人们也恢复常态了,谁也没有受伤。她们回忆那沉重地跌在她们身上的东西,大家都猜不出这是什么。但是有一种声音却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这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呻吟,又像是啼哭。有时觉得这从水面来,有时听去又分明是在船上。突然阿银惊惶地大叫起来,说舱板下有一只大老鼠。石全生老婆低头听了一会,猛然揭起了一块舱板,一看,大出众人的意外,下边有一个人,就是姚绍光。他还在索索抖,拚命摇手。
不知根据什么理由,姚绍光又认为这头舱的舱板之下,那尺许高,三尺长,两尺多宽的地方,比他特备的“防空室”更为可靠。
蹲在船头的阿寿却在挂念伙伴们。已经有几条船从后面赶上去了,但都不是国华厂的。阿寿屡次站起来回头望,那跟在“第五号”后面的黑压压一大片,还是不即不离,相距数丈之远,当然看不清这里头有没有国华厂的。
“一定不会出乱子,”阿寿自个儿想。“炸的是公路旁边那竹林后面的茅房,扫射的是公路上的队伍。公路离这条河至少也有四五里罢?”
他又看着那月亮。估量起来,这时候至多十点钟;可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他望着前面远远的有一团红光的地方,他以为这是一个热闹的市镇。
相当大的一座坟园出现在右岸。参天的松柏,风吹过呜呜地响。很整齐的冬青树,作为篱笆,围绕着坟园,沿河数百步,然后斜上,把一片空地,一个小池,都圈进去了。阿寿看着这冬青,又想到船上的伪装又该修补。意外地听得猫头鹰的呼啸,也有断续的虫鸣。
过了那坟园,河道又分为两股。“第五号”进了向西的一股,公路被抛在后面了,但先前所见的那一派红光都忽而在左侧出现,像是远些,又像是近些。
阿寿再朝船后瞭望,三五丈之外依然是那黑压压的一群,不过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多。阿寿断定了这一群就是自己人,至少一大半是自己人。
河里来往的船只渐渐多起来了。来船多半有伪装,艄棚上插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又是差船,”阿寿望着这鱼贯而来的伪装船,心里这样想,“运伤兵呢,还是军火?”根据这几天来的经验,阿寿断定了这是军人。伤兵船不会跟他走相反的路。
现在两岸全是桑园。那矮而粗的树干,密层层地望不到底。桑林过完,突然河身来了个九十度的弯曲。“第五号”船刚行到那弯曲的地方,阿寿看见了前面的景象,便吃了一惊。
河面上现在只有去的船没有来的船了。沿河两岸凡有可以停泊的地方差不多全已停满了船:披着伪装的平底大船,尖头大肚子的乌篷船,没有伪装而在傤件上铺着一层稻草的小船。种种式式的船好像都不是泊在那里过夜而是等候着什么将要出现的变化。船上的人都站在船头或艄棚上,朝前面瞭望。
阿寿也朝前面看。
可是前面不见有什么可以引起注意的东西。在“第五号”之前,不认识的几条船仍在奋勇地前进。“第五号”虽是双橹,也不能比它们再快。河是银灰色的,田野是黑魆魆的。再往前望,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片高大的树林挡住了视线。
“过不去了!在这里等一下罢!”
停泊着的船上,有人对行进中的船上人这样大声叫着。
没有谁理会这警告。
可是阿寿却听得自己船艄上石全生的声音问道:
“怎么说是过不去了?”
“谁知道!也许又有了麻烦。”
这是船家之一的懒洋洋的回答。
另一个却笑了,说道:“不怕!船到桥门自会直!”
可是河面的情形确是越来越紧张了。停泊在两旁的船只更加多了,——现在简直排了队似的一条接着一条,更不选择地点,而且也无从选择。这样一来,河道就窄了一半,幸而此时只有去的船,没有来的船。“过不去了!过不去了!”一片慌张的呼声,似乎不但来自停泊着的船上,也从那几条走在“第五号”之前的船上喊出来了。
阿寿看那走在前面的几条船上,也都有人高高地站在席篷上张皇地四顾,然而它们前进的速度并不减低。他转脸再看后面,三五丈外,依然有那黑压压的一群,看样子至少有二十多条船。
“怎么,挤住了么?”
前面船上有人大声问那些停泊着的船。
停泊着的只是不耐烦地叫道:
“不用走了!过不去呀,有危险!”
突然,挡住了视线的那一片高大的树林闪在一边了,河道上那个谜终于揭晓。最先闯入阿寿的眼睛的,是一派红光,随即又看见了跳跃着的火舌。一片巨大的半圆形的东西,黑魆魆地,高拱在一旁,好像离那些跳跃的火舌不过尺许宽。
再过一会儿,看的更清楚了,这是一座桥。桥前还有不少蠕动着的黑东西,那当然是船。
远远地就听得杂乱的叫喊声。走在“第五号”前面那些船这时方始明白一路来所受到的“过不去了”的警告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它们现在想掉头退回已不可能,——正像“第五号”现在要掉头,也已经不可能。紧跟在“第五号”后面的船现在也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大家都就地停下来,然而它们后面也还有船,却还在继续前进。本来不大宽阔的河道就此塞得紧紧地。
船和船互相磕撞,船上人互相抱怨,叫骂。
“怎么办呢?”歪面孔问着船头的阿寿。
没有回答。阿寿聚精会神在研究当前的情况。
挤在“第五号”前面的几条船忽然向旁边移动了。大概它们打算找个地点停泊。可是,两岸可泊之处早已被先来的船只占满了,它们只能紧靠着停在那些船的外档。河中居然出现一条狭窄的通路来了。阿寿立刻拿起竹篙,撑着船上去,同时大声招呼歪面孔:
“走一步,算一步呀!船家,来一个,帮忙使篙子呀!”
阿寿是急性人,他这主意也许不一定妥当,但是,素来不大拿主意的歪面孔也不会反对。那两个船家却摇着头,自顾蹲下去吸他的旱烟了。
船却在前进,磕磕撞撞地前进。在大大小小许多船的隙缝中前进。四面都骚动了,都咒骂这莽撞的冒失鬼。阿寿什么都不管,使出蛮劲来,左一篙,右一篙,居然渐渐得心应手。
但是到了离那座桥约百步之处,阿寿也不得不束手了。
桥旁岸上,一排茅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茅房后面一大片竹林,这就是阿寿他们遭遇敌机时所见的公路旁的竹林。火势现在正从茅房蔓延到竹林,但这不是问题的中心。茅房离桥还相当远,而且火势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可保不受波及,问题是在桥下。
这是三孔的一座大石桥。两旁的小孔只有极小的船可以通过,中间那大孔却被一条大号的乌篷船堵塞住了。四五条小船围绕在这乌篷船前面,叫唤和说话的声音乱作一团,岸上和河面似乎发生了争执。岸上的人们把一根粗索子掷到那些小船上,可是小船上的人们指手划脚嚷着,——不赞成岸上人的办法。
阿寿看那乌篷船吃水很深,横塞在桥洞中,而且前重后轻,尾巴翘得很高,岸上人想用纤索拖它出来,显然是空想。“应当把船里的货起出来,”阿寿想,“船脚轻了,就有办法。”
“现在当真糟了!”
有人在他脑后慌慌张张说。阿寿回头一看,却是石全生,正从船舷走到船头来。
“不要紧,”阿寿随口回答,“等这条乌篷船弄了出来,就没有事了。”
“你还没知道么?”
石全生吃惊地叫起来。
“怎么不知道!”阿寿的口气还是很随便。“他们把船里的货清出一半,船就会动了。”
“哎哎,阿寿!你知道那是些什么货呀?”
阿寿摇了摇头。
“那是些炸药,炮弹,炸弹!”
歪面孔的口气那么严重,阿寿被他唬住了,一时无言可答。歪面孔又接着说:
“我们走得太近了!那是满满一船的炸药和炮弹。你不见岸上那一排茅房还在烧么?要是一个火星掉在那船的席篷上,嘿嘿,那时候,大家还有命么?”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
“谣言?这一带船上的人都这么说呀!”
现在阿寿又明白了一件事,难怪这河道内许多船都停得远远的,难怪大家都作壁上观,不肯去帮忙把这乌篷船弄出来!可是阿寿仍然不服气,他摇着头说:
“隔得远呢!火星到不了船上的!”
他这话还没完,就听得一个气势汹汹然而又发抖的声音在前舱大嚷而特嚷。这是姚绍光。现在他也知道那一船炸药炮弹的事了,正在跳脚,而且命令船家赶快把船掉头退回去。
“退不回了!后路都挤得紧紧的。”
歪面孔失望地说。
阿寿却不作声。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但仍然不肯认输。他望着岸上这熊熊然的火光,想道:夜里看火光,总觉得很近。火已经烧了好些时候了,还没火星爆到船上。现在火也小些了,不怕!应当帮忙他们赶快把船上的货取下来。
姚绍光闹到船头来了。他的声音仍然发抖,然而他还能滔滔雄辩。他因为船家不服从他的命令而大为生气,更因为阿寿擅作主张,闯了这样大的祸而“震怒非凡”。但现在他觉得生气发威都无济于事,现在他有了更实际的考虑:唯一安全之道是离开这危险地带。他想说服歪面孔,帮助他,把他弄上岸。
石全生觉得姚绍光的主意很对。人上了岸,管它这里出不出乱子。怎样才能够上岸呢?那很简单。把“第五号”靠近任何一边,船过船就成了。
但这当儿,一条蒙着伪装的小船到了“第五号”旁边,三四个人从小船跳到“第五号”上,为首的蔡永良大模大样地说:
“大家不要慌,我亲自来查看,有没有危险。”
国华厂的船早已会齐,都停泊在“第五号”后面。姚绍光弃船上岸的主意立刻传到了唐济成的耳朵,并且引起了普遍的恐慌;因为“第五号”行列最前,当然也看的最真切,“第五号”主张上岸,那一定是真有危险。
唐济成因此拖着蔡永良来看实地情形,以便设法把人心稳定下来。
“当然是上岸,人上了岸,这才可以疏散。在船上是等着挨炮弹!”
姚绍光得意洋洋地回答,同时又催着歪面孔立即到后艄去帮着船家把船靠边。
“这不能各人各自行动,”唐济成接上来说,口气很镇静。
“该怎么办,大家要一致。”
“等你们商量好,哼,那火星可不见得等你们呀?那一船的炸药炮弹也不见得肯等你们的!”
“这是你胡说!”
唐济成突然板起脸,声音也颇严厉。顿了一下,他又钉着姚绍光的面孔,说道:
“这是扰乱人心,说话不能这样不负责!”
“算了,算了!都不要吵嘴了!决定怎么办罢!”
蔡永良调停着唐济成和姚绍光,同时他的口气颇有几分上级对下级的味儿。一般说来,蔡永良比姚绍光胆大些,但今天他这胆气实在是唐济成逼出来的。他也巴不得自己上岸躲一下,而将留船看守的责任给他心目中的所谓下级——例如唐济成,不过不好意思出口而已。
然而不料所得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和唐济成他们同来的萧长林,这时看清了实在情形了,他就提议:帮助这边小船上的人把乌篷船弄出桥洞,帮他们把货卸下来。他这话还没说完,阿寿就鼓掌,高兴得只是笑。周阿梅也觉得很对。不管蔡永良是不是赞成,阿寿就拿起竹篙,把“第五号”向前撑去,直到逼近了那些小船。
这一切,都来得那么快,蔡永良决不定该阻拦呢还是由着他们干。姚绍光索性不开口了,东张西望,打定主意自己设法上岸去。
现在那乌篷船上也在开始卸货了,席篷刚刚揭开,露出那些大小一律的弹药箱。一位中山装的押运员正愁人手不够,看见萧长林他们自愿出力,不觉兴奋起来,舞动着双臂,大声叫道:
“好极了!欢迎!各位,这不是帮我个人的忙,各位,这帮的是国家的忙!好极了!”
突然间,四面八方都腾起了雄壮的应声:
“对呀!这是帮国家的忙!这些炮弹是打东洋小鬼的!朋友们呀!大家一起来呀!”
国华厂各条船上立刻跳出来十多人,其中就有石全生,别的船上也出来了五六人。
中山装的押运员看见了这样的热烈情形,又高兴,又有点手足无措。自动出力的人们纷纷跳到了乌篷船旁边那四条小船上,肩挨肩的挤在一块,也觉得人多地盘小,动不来手脚。
萧长林和周阿梅这时已经跳在那乌篷船上了。周阿梅试一试那些弹药箱的斤两。萧长林眯着眼估计那四条小船:小船都是装了半船货的,吃水相当深,要是再加上弹药箱,那一定会出事。但如果把这四条小船连结起来,作为一道浮桥,直达那倾斜的河滩,那就有办法。
“喂,阿梅,”萧长林指着那河滩,“只好卸到那边去。人手多,得有一番布置才是。”
周阿梅扫视着那四条小船上乱纷纷的人堆,自言自语道,“十五,二十……”,忽然触动灵机,叫了起来,“啊,有了,有了!长林,箱子不怎么重,我看可以传递。”
萧长林也想到了,点着头答道:“对!对!”
这时候,已经有三四人掮着弹药箱下了小船,可不知道往哪里放,都叫着中山装的押运员,等他出主意。押运员急得团团转。有些自告奋勇的人们看见自己简直插不下手,已经掉头要走了。有些人仍站在小船上,七嘴八舌出主意,发议论。正在乱作一团,萧长林和周阿梅已经商量好了办法。他们一面劝大家莫闹,一面就找那押运员,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
接着就开始了人力的组织。四条小船连成了一道浮桥,乌篷船上留四个人,河滩上也是四个,余下来的人们排成一串,都站在那“浮桥”上。
这样的阵势摆好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船上、岸上,乃至桥上的袖手旁观者,都喝起采来了;甚至姚绍光也不是例外。
“朋友们!现在要动手了!”
乌篷船上的周阿梅一面叫着,一面就捧起一个弹药箱递给石全生,石全生接过,又递给肩下的另一个人。转瞬之间,第二箱又到了石全生手里。“活人”构成的轮带转运机滑润地进行工作了!但在喝采声中第一个到了河滩的,却不是一箱弹药,而是姚绍光。
弹药箱好比河流,通过了几十双手,从乌篷船到了河滩。
姚绍光却远离着河滩,坐在一株大树下抽烟。
那几间茅房快将化为灰烬,竹林的一角却在毕剥毕剥烧起来了。这火照亮了人们的工作,但这火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忧虑。
而同在这时候,竹林那一边的公路上,所谓机械化部队,也像一条河流似的在那火烧竹林的红光下,急速地向前走。无数的车轮卷起了漫天的尘土,隆隆的声音像是夏季的闷雷。在竹林这一边,河畔的人们也隐约听得这隆隆然的声音,可是谁也想不到这是地上来的。神经过敏的人老是忧虑地望着天空。
弹药箱卸去一半的时候,桥洞下的乌篷船终于恢复了自由。“浮桥”立时撤消,人们都复员了,那乌篷船的尖头伸在浅水的河滩上,似乎在喘息。
忽然有人喊道:“听呀!什么声音?这可是东洋小鬼的飞机罢?”
空气紧张起来了,人们却不惊惶。所有停泊在那里的船只现在都急急忙忙各奔前程。国华厂的大小船只先先后后都过了桥。大树下抽着烟的姚绍光在撤消“浮桥”之后三分钟跑到河滩,望着忙乱万状匆匆起椗的各式船只喊“救命”,双脚直跳。
他沿河滩跑了十多步,慌慌张张爬上一条不认识的大船,翻来复去只问一句话:“是不是国华?是不是国华?”
没有人理他。船却在开动。姚绍光转身想往中舱走,一个掌篙的忽然唤住他道:
“喂,往哪里跑?这不是你们的船么?”
蒙着伪装的一条大船正从后面上来,姚绍光认得这是“第二号”。然而,隔着二三尺宽的水面,姚绍光如何敢跳?那个指点他的掌篙的又只顾东撑西点,不肯把船停一下。“第二号”上却看见他了,唐济成叫船家把船更靠近些。当两船相并,中间的空隙缩小到尺把的时候,姚绍光慌慌张张一跳,就跌倒在“第二号”的舱板上。
“哎!侥幸!侥幸!”
姚绍光望着走到他身边的陆医生说,松了一口长气。
“第二号”是国华厂那些船只中间最后过桥的。敌机的声音此时到了河道的上空。确是敌机的吼声,不是苍蝇,也不是竹林那边公路上机械化部队的车声。
唐济成站在艄棚朝后看:桥那边,河面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几条没有伪装的小船缓缓驶来,倒在水中的桥影颇有节奏地在抖动。桥这边呢,无数的船只从容而坚定地走着同一方向。
岸上,火烧的竹林一角,落在后面,渐渐远了。火光并不怎样大,可是竹节爆炸的声音,拍拍地,听去更像机关枪。
二十二
看见街角有一个地摊,崔道生又站住了。
整整齐齐站着的两列,书脊上烫的金字或银字崭新发光;这是“大学丛书”,“商务”版,不全,可是每种有十来册;那是另一家的什么世界名著的译本,没有上卷。平装的杂书那就乱叠着放在两边,大小不一,但也全是崭新的。
近来,这样的书摊到处可见;有人说,这是虹口和闸北的书栈内的货,流氓偷了来,整车整箱卖出去,论斤称,比旧报纸还便宜。
崔道生似乎对于那些“大学丛书”发生了兴趣,伛着腰,细看那书脊上的仿宋字,可是偷偷地他又斜眼瞟着街角左首的人行道。
人行道上并无可疑的人物,打扮得很干净利落的一个年轻“阿妈”推着小儿睡车缓缓过去了,一副旧货担迎面而来,特别是崔道生认为“钉”他“梢”的那个汉子此时坐上一辆人力车直向路东去了。
崔道生松了口气,转眼看那地摊的主人。二十来岁,拱着肩,背风坐在墙角,还在发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又是个难民!”崔道生这样想,正要走了,不料这“难民”在“大学丛书”中捡起最厚的一册来,呈给崔道生:
“先生!这是经济学的名著,定价二元五角。现在只卖一块!”
崔道生无心看那书名,赶快摇了摇头,但心里有点歉然,暗自想道:“哎,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呢!”下意识地又伸手到那平放着的杂书堆里随便翻了一下,却翻到了一册第二期的《团结》。崔道生好像碰到了一块火热的红炭,赶快缩手,同时却听得那人很抱歉似的低声说:
“先生!这可不是卖的!”
“哦!”崔道生惊异地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在想:“那么,这是你在看的罢?”可是他没有说出口,轻轻叹着气,转身就走。
前面不远,就是吉祥里了。崔道生一颗心更觉忐忑不宁,脚下更加慢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怕有人钉梢呢?还是怕和严季真、陈克明“摊牌”。
“我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罗求知那些话,未必可靠罢?”崔道生自己问自己,同时又把几天前罗求知所说的那番话温习一遍。其实那天罗求知不过照“猫脸人”的吩咐警告了崔道生“不要受人利用”,并没说有人钉他的梢。这是崔道生自己神经过敏,自己发明的。
吉祥里就在十步以外。崔道生再一次偷眼看左近有无可疑的人物,然后故意挺胸昂首,大模大样,直向里门走去。他橐橐地走过那挂着“团结周刊社”小牌子的石库门,斜眼观察,觉得一切如旧,于是突然放轻了脚步,转入横弄,往回走,在一家半掩的后门外又止步四顾,然后一个箭步扑进门去。
看见严季真和陈克明已经坐在客厅里了,崔道生赶快把脸上的紧张表情打扫干净。
写字台前坐着陈克明,侧着头,似有所思,嘴边依然浮着他那和善的微笑。在他对面,隔着那写字台,严季真双臂抱在胸前,后颈枕着那转椅的靠背,一双脚搁在写字台的边沿,浓眉毛下两点闪闪有光的眼睛却在满屋子搜索,流露了不耐烦的心情。
“啊,来了!”
严季真先看见崔道生,叫着站了起来,伸出手去。
“来迟了,对不起,对不起。”
崔道生满面笑容地和严季真、陈克明都握了手,就坐在写字台一端朝外的一张藤椅里。他拿出向来那种豪爽的姿态来,朝严陈两位瞥了一眼,嘴里松口气说“好天气”,双手捧着面孔捋了一把,心里却想道:这两个,一刚一柔,今天摆好了阵势来跟我作战了,等他们先开口罢!
果然,陈克明用他的安详的口气先说话了,但不是崔道生意料中的话,而是一个霹雳似的消息。
“道生兄,恐怕你还不知道,社里的老刘今天早上失踪了!”
“老刘?”崔道生完全怔住了,“哪一个老刘?”
“专管发行的老刘。”严季真回答。
“怎么知道他是失了踪呢?”崔道生定了定神,回过一口气。
“这是从各种事实上推想出来的结论,”陈克明说。“现在也没有工夫细谈了,先商量怎么办罢。”
“怎么办?”崔道生双手一摊,眼睁得很大,接着就十分激昂似的叫道:“失踪的是失踪了,难道我们就此歇手不成?
我是要坚持到底的!”
严陈两位对看了一眼,还没作声,突然崔道生双手拍着桌面又大声说道:
“好,我们来谈谈编辑上的一些问题。克明兄,我们已经谈过两三次了,今天我要听听季真兄的意见。”
他把“季真兄”三字说的特别用力,同时,转脸看着季真,态度非常坚决严肃,好像是聚精会神准备倾听对方的意见,又好像是他的主意早已拿定,不过,对方的意见也应得听一听。
严季真笑了笑,伸一伸左腿,往椅臂上随便一架,和气而又冷静,轻声答道:
“我的意见,跟克明一样。今天我们都没有带新的意见来,道生兄,你说你的罢!”
崔道生看见严季真今天意外地冷静,一时间也猜不透他的原因,但本来想好了的一套“战术”却不得不加以修改了。他也笑了笑,收起了满脸的严肃而坚决的表情,十二分坦白似的说道:
“我也没有新的意见。崔道生还是崔道生。一切都是为了真理,绝对没有个人感情成分,没有意气之争。我们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当然——更说不上个人的利害得失了。”
他顿了一下,他的眼光从严季真脸上移到陈克明,严季真在用心听,两道浓眉轻轻在动,眼光内流露着兴奋。陈克明右手支着下巴,两眼却不转睛地望住了崔道生。这眼光不知怎的,却使崔道生打了个寒噤。他忽然记起罗求知转达的那个“警告”来了,忍不住苦笑一下,接着又说道:
“我不随便发表主张,也不肯轻易抛弃我的主张。即使有人说我受人利用,我还是我行我素。”
“可是,”严季真忙接口说,带点解释的意思,“道生兄,没有人会说您受人利用。我们对于上海战局的看法不同,那是各有所见。谁也不是受人利用。”
陈克明也开口了:
“季真和我都准备随时修正自己的主张,我们不妨在我们的刊物上,来一次公开讨论。”
“怎样公开讨论?”崔道生转脸看着陈克明,吃惊地问。
“比方说,把我们不同的意见分做三个问题,正反两面,同时都登出来,而且欢迎读者也加入讨论。”
“哦,那么,你打算分做哪三个问题呢?”
“第一是关于不惜任何牺牲坚守淞沪战线的问题——”严季真抢着说,态度十分兴奋。
陈克明纠正道:“还不是这样提的。第一是淞沪战争的得失和长期抗战之关系。”
“哦,那么,第二呢?”崔道生脸色有点不大自然了。
“第二是如何争取外援的问题——”
“第三呢?”崔道生的声音也有点异样了,却还勉强笑了笑。
“第三是自力更生的问题,”严季真说,炯炯的目光直射在崔道生的脸上。“也就是如何一面抗战,一面建设;也就是一方面努力争取外援,一方面不把外援看作唯一的希望。”
崔道生干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片刻的沉默。然后是陈克明心平气和地又发言了:“当然,还可以有第四第五个问题,这三个,不过是我和季真想到的。
道生兄,您的意见怎样?”
“很好!”
这简单的两个字背后充满了负气的味儿,陈克明立刻觉到了。他对严季真使了个眼色,严季真会意地点着头,便说道:
“道生兄,您说过,不是意气之争,没有个人感情的成分,您这态度我很佩服。我先把我对于这三个问题的意见说出来,请您批评。在刊物上公开讨论以前,我们先来一次私人间的讨论。如果我的理由不充分,我当然认错。”
这一番话却把崔道生从悻悻然的态度中扭转来了。他相信自己的主张无懈可击,也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驳倒对方。尤其他又认为这样辩论了一通以后,严季真和陈克明大概又会像上次那样让步了。
但是热烈的辩论只继续了十来分钟。严季真和陈克明反复指出崔道生的主张是违背了长期抗战的原则的,他们既不为崔道生所驳倒,并且也无意收回“公开讨论”的提议。末了,崔道生就用枯哑的音调慢条斯理说道:
“很好,很好;各有所见,各有自由。我不反对你们在刊物上发表你们的意见和主张。至于我呢,我的主张早已发表过许多次了,现在不想再跟你们唱对台戏。不过,《团结》的主编这个头衔,受之有愧,只好敬谢不敏了!”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看了严陈两人一眼,故意豪爽地笑了笑。
又是片刻的沉默。
严季真和陈克明也同时站了起来。他们的脸色有点紧张,可是并不惊慌。这却使得崔道生感到失望。他本来以为他这最后一张牌打将出去,对方是会手足失措的;可不是至少有过两次他仅仅将这张牌微露一角,陈克明就赶快转了口风么?
终于又是陈克明打破了这沉默的僵局。
“道生兄,希望您继续和我们合作!您要是不干了,外界对我们——对刊物的印象不好。”
崔道生看着陈克明一字一字的说出来,似乎对于陈克明的每一个字都在估计它的斤两。他又向严季真瞥了一眼,严季真低头在看他手腕上的表。“这就是他们摆好的阵势来跟我作战了,这是所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罢?”崔道生心里这样想,嘴上就逗出个苦笑,同时答道:
“不是我不希望合作,不愿意合作,而是我无法再继续合作。克明兄,难道你忘记了么?我的主张在刊物上发表的时候,一连两期,都是用主编的身份,用本社——《团结》周刊社的名义,向社会作的号召!现在要把主张全部改变过来,为了表明责任,我当然不能再干这主编的玩意了。并且为了使得社会上不生误会,我也不得不公开声明,从下期起,我脱离了《团结》的关系。”
说到最后那几句时,崔道生有点激动,挥着手臂,嗓子很高,而且面红耳赤。
“道生兄,这是您的过虑。主张有所变动,不会发生责任问题的。”严季真仍然很冷静地说。“况且,官方对我们这刊物正在找错儿,老刘今天失踪,而党方也在挑拨,说您作了我和克明的工具——道生兄,在这样情形下,您要是脱离了,外界不会相信您是为了表明责任,而说您是中了计!即使有人相信这与责任问题有关,可是他们的解释也会和您不同的。
他们认为您是要洗刷您作工具的嫌疑!”
严季真说这番话时,陈克明屡次想插嘴打断它。陈克明觉得这些话太刺激,太露骨,崔道生也许会老羞成怒。不料崔道生静静地听完,只淡淡地回答一句:
“人家的闲话哪管得了!”
“不过,道生兄,”陈克明赶快接口说,“总希望你三思。
今天不作最后决定。”
“多承关注,克明克,——我不但是三思,早已十思二十思。季真兄说党方正在挑拨,说我作了工具,嘿,恐怕还不止挑拨,也许还有恫吓——”
道生突然把话头顿住,脸上红了;他记得那天罗求知对自己转达那“警告”的当儿,自己确是心头一跳,而且好些日子都有点心神不安,虽然也屡次自己对自己说,“我崔道生岂是受恫吓的人”,可是现在,又觉得当真难以自解了。他伸手摸着热烘烘的面颊,勉强笑了笑,又接着说:
“至于人家看我如何,那也管不了那么多!”
突然豪爽地喊了一声“再会”,崔道生转身就走了。
这次,崔道生走的是前门,严季真和陈克明送到门口,陈克明又说:
“道生兄,希望明天我们再谈一次。”
崔道生一怔,扬眉看了陈克明一眼,似乎说“你还舍不得我这工具么?”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郑重地和严陈两位握了手,挺胸昂首地走了。
再经过那街角书摊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站住了,眼望着那些“大学丛书”,心里又想道:“好,借此结束了和他们的关系,名正言顺。不管罗求知那些话是否可靠,这一个月来,为了《团结》,我之已受注意,是不容怀疑的。趁此冷一冷,也好!”
心里一痛快,他居然花一块钱买了那本翻译的经济名著。拿了这并不需要的书,他浑身轻快,心安理得,跳上了一辆人力车,价钱也没有讲。
严季真和陈克明回到客堂内,好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两人心头都很沉重,都为了《团结》周刊的前途而很焦灼。他们知道官方正在找一个借口来压迫这刊物,而现在,“发行和编辑”的崔道生如果声明脱离,正好给官方一个借口!“他简直是存心拆台,”严季真很忿慨地说,“他一进门时,主意就打定了!”
陈克明点着头:
“大概是早已下了决心要和我们分手的。刚才你对他说,人家会认为他这样做无非想表白他不是我们的工具;那时我还觉得你这话太重了一点。可是现在看来,这话虽重,却实在刺中了他的心。从前我以为他不过是头脑不清楚,主观强,自负不凡而已,现在才认清了他简直是卑鄙,虚伪!”
“可是,如果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刊物弄垮,那他且莫笑得太早!”严季真双眉一挺,脸上的沉重之色忽然一扫而光。“克明,我们找人去打个招呼,刊物还是可以出版的。崔道生以为除了他去顶名,我们就一筹莫展,那简直是笑话!”
“办法当然不会没有。不过,你不是马上就要到汉口去么?”
“不要紧。总还来得及办好了再走。”严季真说着又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今天可没有工夫详细商量了,我和洁修约好了到惠民医院去看苏辛佳,现在已经迟了半个钟头。”
“那你就先走罢。我还得等候小李回来,看他有没有打听到老刘的下落。”
“哦!这一件事,我倒有些门路可以走走。几天前,为了迁厂,我跑过十多个衙门,而且洁修也可以帮着奔走,到机关什么的去办交涉,她有她那一手。再会,克明,今晚上再通电话,或者,请到我家里。”
严季真走后,陈克明托着下巴沉思了半晌,又在屋子里踱着方步,时时仰脸看天气;后来,他就坐在那写字台前,从抽屉里取出稿件看了几篇,却又在抽屉角落找到一束读者来信。他一边看信,一边惊讶地轻轻拍着桌子;这些来信大半是对于崔道生的“主张”表示怀疑的,可是崔道生一向就置之不理,甚至把这些信藏起来,从没让陈克明见过。
二十三
“想不到你走的那样快!前几天你还没有说要到汉口,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方针了?”
“这哪里是我变的?全是季叔呀!”
“那么,慰劳团这回事,压根儿就丢到东洋大海了?”“嗳嗳,看你那张嘴!多么厉害。几时学的,跟谁学的?”
“跟你学的啊!”带着吃吃的笑声。
“嗳,说正经话,你赞不赞成我到汉口?”
“不赞成!”声音里含着笑意。
“为什么不赞成?”
“哦!怎么又问我了?个把月前,你自己就说过:去汉口,不过是逃难罢哩!”
“嗳,可是,一个月过去,情形是有点不同了。”
“现在那边也有抗战工作了,是不是啊?”
“啊,好利嘴!这回定不饶你!”
高跟鞋清脆的阁阁的声音,一前一后从回廊那端的月洞门出来。前面跑的一位长身细腰,瓜子脸,雪白挺括的护士衣,露出枣红丝绒旗袍的下摆;后面追的一位身材比较矮些,可是矫捷伶俐,穿的一身玄色云霞缎的夹旗袍,颈上围着一条雪白的丝巾。
前面的是苏辛佳,后面的是严洁修。
两人边跑,边追,边笑,看看到了回廊尽头,苏辛佳突然转身,背靠在一道玻璃门上,一把抱住了追上来的严洁修,轻轻喘息,吃吃地笑着说:
“好了,洁妹,就饶了这一回罢!咱们说正经话儿。”
“呀,呀,倒好像是我在那里顽皮!”
“不管是你是我呀,玩笑一番,对于卫生是有益的。真该谢谢你,洁妹,好多天来,我没有这样笑得痛快了!”
苏辛佳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那玻璃门,拉着严洁修进去。这是护士小姐们换班时的休息室,现在静静地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在靠窗的一张藤的长沙发上坐了,手拉着手,脉脉相视,好久都不开口。
“上次听你讲起那个慰劳团,我兴奋的连吃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苏辛佳眼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我又替你高兴,又嫉妒你。爸爸看见我心魂不定,他也很难过,第二天早上他悄悄对我说:你也和洁修他们一块儿走罢,我是放心的。爸爸太爱我了,我那时高兴得落眼泪。可是我对爸爸说:我不去!爸爸放心我,我不放心爸爸,况且,还有妈妈呢!妈妈的伤还没收口,还不能起床,我不放心她,她也不会放心我的!可是后来你们的慰劳团又弄不成了,爸爸似乎卸下了一副千斤担子。他跟我开玩笑说:这倒是不了自了,省得你去又不是,留着又害相思病。”
“哎,别提了,叫人生气。季叔奔走了三天,还是得不到官方的许可。中国人没有慰劳中国军队的自由,怪不怪呢?陈先生早就料到这件事办不成功,为的我们是要到北方去慰劳‘非嫡系’部队。季叔先还不肯相信他们的气量那么小,后来碰了钉子,他不能不信了,可是他就对于上海的事情也冷淡了。刚巧我们的厂要搬汉口了,他不管爸爸还有点不大愿意,他定要去照料,骨子里还不是他自己想换换空气。可是,辛姊,为什么你不赞成我也去?这一向,我待在上海也闷的难受!”
“为什么不赞成呀?”苏辛佳柔媚地笑着说,“舍不得离开你呀!”
“嗳,嗳,说正经话,到底为什么呢?”
“为了你这里空气是越换越坏的!”
“哦!”严洁修睁圆了她的大眼睛。
“越换越坏,不骗你。”
“总不能比这里再坏些。”
“不信你去试试。”
“嗳,辛姊,别逗着玩了!你听谁说的?是不是陈先生呢?”
“不是。姨妈家的二哥和三妹来信说的。”
“也有人钉他们的梢么?”
“不是!这两个是埋头读书的好学生,这些麻烦他们还没有资格享受。他们信上说,汉口是一片太平景象,那种繁华享乐的空气连他们也有点受不住呢!”
“可是我们这里也何尝不是这样的?辛佳,这一向,你在医院里尽义务,你天天看见的是伤兵,可是,你到我家里住上两天看看,——嗳,前天大伯走了,这才稍稍好些。”
“不过上海总也还有人在做抗战工作,汉口呢,哎,茶馆酒楼热闹得很,墙上还贴着‘莫谈时事’的帖儿。上海深更夜静听到炮声和机关枪声,汉口呀,旅馆最多的那条街上就只能听到胡琴声、打牌声。有几家旅馆,堂而皇之开着烟灯,一间房七八枝枪,门外还有人在候补呢。九点钟一过,不论大小旅馆,拥进拥出的,全是妓女,客人点她们的戏,有《苏三起解》,也有《义勇军进行曲》;——洁妹,你想想,《义勇军进行曲》也给那些混账的男人当作寻开心的东西!”
苏辛佳的声音越说越低,终于垂头不语了,捏住了严洁修的那只手却重重用力捏着。严洁修也像喝了一杯苦水,蹙着眉尖,说不出话来。
桌上的一只闹钟滴搭滴搭地走响,外面传来了隐隐约约喧闹的声音。
“所以,洁妹呀,”苏辛佳拿起严洁修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不喜欢汉口,也不赞成你去汉口。你觉得上海那些抗战工作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你不如到这里来,咱俩天天在一处。这里有意思。这里收的全是伤兵,全是小兵,没有官。伺候小兵,这才有意思。爸爸也说过:要不是小兵,他也不来尽这义务了!”
“嗳,可惜我不是学医的。”
“那要什么紧?学着就会了。每次爸爸动手术,做他助手的总是我。”苏辛佳的长眉一扬,忍不住心里的一团高兴。“爸爸说再有三个月,就该我自己来动手了!洁妹,你想想,三个月就学会开刀,那多么容易呀!”
“可是,辛姊,你是大学医科读了三年的,我呀,我想想真糟,我在工科才读了半年,——有时我觉得真该再读书,然而,这样乱哄哄的……”
突然苏辛佳摇手打断了严洁修的话。外边传来的那嚷闹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海潮似的一片声中却跳出几个巨浪:“鬼话!骗谁呀?老子不受骗了!”接着又听不清了。
“啊,四点二十分钟了。”严洁修看着桌上那闹钟吃惊地说,“怎么还不见季叔来呢?”
苏辛佳点着头,似乎在回答严洁修,又好像叫她不要说话。她还在倾耳细听外边的闹声。
“那是什么?是不是伤兵们?”
“是的!”苏辛佳叹口气说,“大概又是和管理员发生了冲突了!这医院办的很糟,院长官僚气十足。爸爸只能管手术房和病房。他说:我贡献了我的技能,尽心而已。洁妹,什么事都不能给官僚去办。我看爸爸在这里,十分本事只当六分用,吃力不讨好。”
“可不是,前天我去看望伯母,她也说老伯白赔了辛苦还受气呢!自己的太太躺在床上,可是老伯忙着医院里的工作,有时候整天整夜都不回家,反倒打电话给同行朋友请他帮忙替自己的太太换药。”
“噢哦!是有这么一次。来了大批重伤的,忙了一天又半夜,连我也抽不出工夫回家给妈换药。妈这伤没有大妨碍,可就是她上了年纪,不容易收口。”
“这几天,伤兵来的多么?”
“不很多。”
“就要大批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有耳报神。”
苏辛佳扁着嘴,尖着手指在严洁修脸上划着羞她。严洁修一把捏住了苏辛佳的手:
“你不信么?告诉你罢。这耳报神你也认识的,就是那赵克久。”
“哪一个赵克久?”
“难道有两个么?不管怎的,我说的是现在干上了什么部队的政治工作的赵克久。他来看过我两次了,真神气,可惜那身军装不大称身些。”
“哦,哦,想起来了!是那个赵克久!”
“他也来看过你么?”
“没有。可是他去找过罗求知。”
“罗求知常来看你么?”严洁修的大眼睛忽然机警地闪了一下。
“差不多每星期总要到我家里一次。”
“他跟你谈些什么?问到我么?问到季叔和陈先生么?”
“有时问到。可是我也忙,在家的时间少。这里他是不大来的,偶然来一次,也不过在爸爸的办公室内坐一坐就走了。”
“他还问到别的人么?”
“也许。可是我记不起了。”
严洁修不再问了,她那一双机警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苏辛佳,她心里却在盘算,怎样开口把罗求知的不光明的行为告诉她?究竟要不要告诉她?还没盘算停当,忽然外边那吵闹的声音又激烈起来了,一片声喝“打!”
“我去看一看!”苏辛佳匆忙地站了起来,“洁,你坐一会,我就回来。”
外边的喧哗的浪潮比较低一点了,有人忿怒地大声说话;严洁修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你们什么都吃………从活人的血,直到死人的骨头……平时你们吃空额,吃弟兄们的服装,开拔的时候你们吃开拔费,吃伕子,吃老百姓,现在……你们还吃弟兄们的医药费,埋葬费!……你今天在老子面前摆臭架子,老子在火线上拚命的时候,你躺到哪里去了?”
这是谁呀?骂的真痛快!严洁修这样想,慢慢地走出门外,望着月洞门那一边。
刚刚下班的两位护士小姐一路说笑从月洞门来了。虽然不知道她们的姓名,可是见过多次了,很面熟;严洁修笑着对这两位点头,问道:“那边闹的是什么呀?”
“也不大明白呢!光景是他们部队里自己的事。”
“骂人的是谁?”
“噢,那是个姓孙的……”
“是个排长,”另一年纪小些的看护小姐说,“那种暴躁的脾气,嗳,天天跟管理员要吵一架的。人倒是十分直爽。”
“可是我就怕他。”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说,嘟起了一张搽着口红的小嘴。
“怎么?怕他发脾气罢?”严洁修笑了。
“可不是!”那位年轻的热心地抢着回答。“刚进院的时候,脾气还要坏。那时有一位来尽义务的小姐,娇生惯养,也太爱干净,一进病房就皱着眉头,香喷喷一块手帕儿老堵在嘴巴上;有一回,那姓孙的不知怎地看的不顺眼了,就——”
“就骂了她了?”
“倒也说得客客气气,可真叫人难受。他说:咳,小姐,受了罪了罢?咱们全是小兵,又脏又臭,真没有办法!照您这样身份,怎样不去伺候官长,倒上这儿来了?”
“不过他还是讲理的。见了苏医生,他就规规矩矩。”
“而且他爱抱不平。伤兵们全拥护他。”
这时候,喧哗的浪潮又高起来了。严洁修看着那位年纪大些的看护小姐,笑着问道:
“进去看看,可以么?”
“我带你去!”年轻的看护小姐抢着回答,很亲热地挽住了严洁修的手臂。
她们走进了一间大病房。一个半月以前,苏子培还没在这医院尽义务而且负起了专责的时候,严洁修也来慰劳过,但现在她刚走进这大间的病房,便觉得眼前一亮。现在这里是整齐而清洁。二十多张病床都铺着雪白的被单,地板也擦得很干净。因为这里全是轻的或者伤已好了大半不久即可出院的,苏子培特别置备了给他们消遣的东西:几副棋子和一架留声机。这都是他个人捐助的。
二十多张病床上都没有人。他们都拥在房间中央那预备装火炉的地点,围成一堆。声音嘈杂,听不清他们争论的是什么,只听清了他们屡次喊着一句话:“要去大家都去!”
从那些腿缝中间,严洁修看见了一双带着雪亮马刺的高统马靴,真个是漆黑油亮,照得见人的;也看见了苏辛佳的枣红旗袍的下摆,可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严洁修再走近些。人堆的核心还有一个穿西装的,脸色铁青,怒声在叱骂。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要去大家都去”的怒吼中,一句也听不清。西装男子旁边就是那个穿马靴的,满头大汗,脸色发白。苏辛佳站在一个伤兵面前,好像在劝他。这伤兵两道浓眉,嘴巴很大,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滚圆,老瞅着那西装男子。
现在苏辛佳也看见了严洁修了,她皱着眉头笑了笑。浓眉阔嘴的伤兵转脸和其他的伤兵说话了。苏辛佳挤出人圈子来。伤兵们攻击的目标转向那西装男子,此起彼落,一片叫骂声:“你不配来命令我们!你是什么!……你去照照镜子,你配么?”
严洁修迎住了苏辛佳轻声问道:
“怎么要去大家都去?”
“哎,他们要和孙排长一同去呀!全是那军官处理得不好。一句话顶住了他,嘿,他就老羞成怒,说,早就知道你不安分,聚众滋事,目无长官,带你上军法处!他说孙排长是聚众滋事。”
“可怎么闹了起来的?”
“还不是为了些军官贪污!听说有一笔中秋节的犒赏,始终没有发给他们。”
两人一边谈着,一边走到人堆的右边,值班护士背靠着一根柱子,看见苏辛佳走来,慌忙地问道:
“去请苏医生来罢?”
苏辛佳还没回答,却见那人堆已在移动。伤兵们乱嚷乱叫:“不能走,不让他们走!”人堆移动到门边,却又停住了。
“你们简直要造反了不成?”
西装男子在人堆里跳着脚大声叱骂。
“他又是什么人?”严洁修问。
“管理员,”苏辛佳轻声回答,“可是伤兵们的事情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理,阻拦学生们和伤兵接近就是他的职务。”
人堆又移到原来那地点了。那军官和管理员屡次想钻隙突围,都不成功。军官着了急,大声喝道:
“你们打算干么?这不成体统!”
这一喝,伤兵们固然静下来了,然而包围圈并没放松。忽然孙排长举起双手,大声叫道:
“弟兄们!我们推出代表来,去见长官,问一问——”
他下边的话就被鼓掌的声音盖住。接着是众口同声嚷着:“派代表!对!去招呼重伤病房和旁的病房也派代表去!”
正在不得开交,值班护士突然尖声叫道:
“啊,苏医生来了!”
整个病房顿时一片肃静。伤兵们都转脸望着门,包围圈自然而然放松了。
苏子培睁着似乎很疲乏的眼睛,看着伤兵们,慢条斯理说道:
“各位,病房里不能喧闹,你们犯了院规了。”
伤兵们不作声,大部分悄悄地爬上了自己的病床。
那军官和管理员却又威风凛凛起来了,正想开口,苏子培却向他们摇着手,用了严峻的声调说:
“对不起。我希望你们同样尊重医院的规章。伤员们还没有出院,是归医院负责管理的。我是主任医生,没有我签字许可,谁也不能逮一个伤员出去。”
说完,苏子培不理那军官和管理员的脸色多么难看,回头对值班的护士说道:
“黄医生就要来查看病房了,给他们检查体温罢。”
军官和那管理员咬耳朵说了一句,两人就一同出去了。伤兵们现在都已躺在床上,孙排长上半身靠着床栏,不好意思地匿声笑着,自言自语道:“这是他们自己惹上来的呀!谁叫他们的臭架子摆到这里来呀!”
苏子培向严洁修招着手道:“季真刚来,在我的办公室内。”
严洁修和苏辛佳绕过了手术室外边的走廊,又穿过小小一片草地,就看见严季真站在外科主任室的门外,出神地瞅着那廊前的几盆菊花。
“季叔,我们等了你半天了,”严洁修远远地叫着,“今回是你不守时间了!”
严季真笑了笑,却问苏辛佳道:“伤兵们的不满情绪爆发了罢?”
苏辛佳点着头,却不说话。
三人都站在廊前,望着几盆菊花,似乎要说的话太多,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说什么好。
还是严洁修先开口:
“季叔,刚才我和辛佳谈得很多。她告诉我,汉口的空气比这里都不如呢!”
严季真好像不大注意洁修的带几分惊奇意味的话,却转脸看着苏辛佳,轻轻点着头,似乎说:你也知道有这样的情形么?但是严洁修不耐烦地又问道:
“季叔,可是你没有对我说过。这都是真的么?”“真的。”严季真很严肃地回答。“不过我们去了以后,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朋友的朋友,都去了以后,空气就会不同起来了。早晚间,大家都要去的。上海这战局——”
他的话没有完,苏子培来了。看见他们都站在走廊上,苏子培就请他们进屋子去坐。
“还是这里好,”严季真笑着摇手,“你的办公室空气太严肃。”
苏辛佳和严洁修搬来了三张椅子,洁修拉着辛佳挤在一张椅子上。苏子培一面就座,一面笑着问洁修道:
“大小姐,看到了刚才的一场戏罢?上梁不正下梁歪,伤兵们固然做得过分一点,做官的可也不该把人家的犒赏也落了荷包。这是他们做官的先犯了罪了!”
苦笑了一下,苏子培转脸又对严季真说道:
“我在这里尽了一个月义务,得益可真不小!从前我实在孤陋寡闻。单举一桩事情来说说罢。前年学生大请愿,要求对外抵抗,那时政府中人不是指天誓日说他们何尝甘心屈服,只因为还没有准备好,暂时不得不忍辱退让。季真兄,那时我就不大相信他们这套话。我以为他们简直是不敢打。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准备不足这句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现在我就亲眼看到,没有一处,没有一件事,不是准备不足!看这医院就是标本。我进来以后,天天在争,哪里有点医院的味儿。医院如此,其他可知。你如果跟伤兵们谈谈,简直会骇一跳。他们哪里是在打仗?他们简直是糊里糊涂去送死呀!他们简直就用小兵们的性命做自己的广告。什么都没有准备,没有计划;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官场讲究的是造报销。我看那些师长、军长、总司令之流,就把小兵的性命给自己做报销!”
苏子培这样的忿慨是少见的,不但严季真听了颇为惊愕,便是洁修和辛佳也睁大了眼睛,似乎不信这样沉痛锋利的议论竟不是从季真口里出来的。
“可是,他们也有一件事情做得很认真,既不缺乏准备,而且也力戒报销,”季真突然狞笑着说,“这一件事就是压迫爱国青年,欺骗老百姓!”
“哎!所以有时也叫人又痛心又灰心!”苏子培的脸色变得异常痛苦而严肃。“季真兄,我在这里,精神上每天尝够了甜酸苦辣,连肉体的疲劳都不觉得了!什么是酸呢?伤兵来了,一看全是在前线耽误了急救,轻伤变成重症:这怎能叫人看了心里不悲痛?这便是酸!什么是苦呢?院里设备不全,药品不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便是苦!什么是甜呢?每个伤兵有他的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不说别的,单讲一桩:他们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打盲仗,明明看见弟兄们从火线上抬下来,缺乏急救,轻伤变重伤,重伤成不治,可是他们还是头也不回,上火线去了!哎……”
苏子培的声音低到听不见了,垂下头,双手捧住了脸孔;然后,猛可地抬起头来,看见严洁修和辛佳眼睛都红了,就大声说道:
“大小姐,第一次我也落眼泪呢,第二第三次我也忍不住还是落眼泪,然而,心里是甜的!”
一会儿的静默。严洁修忍住了眼泪强笑着问道:
“苏老伯,还有一样,什么是辣呢?”
苏子培还没回答,院役来报告:新到了一批伤兵,请他去料理。苏子培跳起来说声“少陪”,立刻就走。穿过草坪的当儿,却又返身扬手叫道:
“季真兄,后天您不见得就走罢?明天请到舍下便饭如何?
大小姐,你也来。苏伯母老想着你呢!”
“不敢打扰!”
严季真扬手微笑着回答了这一句的当儿,苏医生早到了草坪那边的长廊,几个白衣护士匆匆跑来迎住他,簇拥着一齐向手术室那边去了。
他们望着苏医生的背影,他们的眼前都出现了血肉模糊的受伤者的肉体,他们的耳朵里都还响着苏医生的“甜酸苦辣”的声音。
严季真转眼看着苏辛佳:
“有什么打算呢?暂时不动?”
苏辛佳点一下头。严洁修抢着说道:
“再有两三个月,她会开刀了!”
“你又替我宣传了,”苏辛佳瞟了洁修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可也难说。爸爸在这里恐怕不能长久呢!他们都讨厌他,妒嫉他,又怕他。现在是他赖着不肯走,他们想赶他还说不出口。爸爸是尽义务的,伤兵跟护士们都对他好。”
“如果挨不上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你打算怎样?”
苏辛佳摇着头,望着天空,寂寞地笑了笑。
两三个月以后怎样?她管得了那么多?即如现在她打算学会开刀,可是两个月前她想也不曾想到啊!自从那次被捕又放了出来,苏太太固然不愿意她再去“冒险”,她自己也从忿激中发生了高飞远走的念头。而终于又定下心来跟父亲学习,也还是听从了陈克明的劝告;陈克明有一句话曾使她反复思量了半夜:“你总不能对人家说,我来服务,而你实在还是半生不熟。”
这就是她性急地想在最短时间掌握技能的隐衷。
这一切,严季真也都知道。
“也许不至于像我们想的那样坏,”看见苏辛佳那种悒郁的神情,严季真转了口气安慰她。“况且,实习的机会也不是除了这个医院就没有了。”
“我到了汉口也代你打听。”严洁修很有把握地说,“辛姊,你这件事,放心好了。”
草坪上最后的一抹夕阳也已消逝。他们三位又随便谈了几句,都觉得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但心头沉沉地又好像堆集着无数的话。后来,严季真和洁修就起身告辞。
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一辆伪装的卡车刚在门口停下。严洁修朝车内望一眼,满满的又是伤兵。
二十四
陈克明低垂着头,两手负在背后,在他那狭长的卧室内踱着方步。他时时看表,但又似乎不大相信他的表,时时又抬头看天色。
有云,也有风,西斜的阳光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躲过了。
他在窗口站住,望着那些飘忽的灰白色的云朵。一会儿,他想起严季真和洁修已经走了快将一星期了,怎么还没有信来;一会儿,他又想到这几天内十分紧张的淞沪战争;最后,又忽然想起现在他所等待的那个约会究竟会给他带些什么来。
这是个讨厌的问题,陈克明不愿多去想它,可是它仍然不断地来打扰。对于这问题中的约会,陈克明本来就不热心——甚至还有点反感。严季真临走那天上午从电话中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说又日新。”《易传·系辞上》:“日新之谓盛德。”后世学者多以,王参议可以帮忙,但是王参议的长官希望和陈克明见一面;那时候,陈克明就有点不高兴。王参议是“旧同学”,他的长官却素不相识,王参议肯不肯帮忙那一点小事,怎么会和见见他的长官发生起连带关系?难道不见就不肯帮忙么?
不过为了刊物的前途,陈克明还是答应了。
但是,真正惹起陈克明的反感的,却是见面之期约了又约,现在是第三次了。
门上来了轻轻的两叩。
那俊俏的女仆蹑着脚进来,双手呈上一张名片。
陈克明心想:“这可来了。”拿起名片一看,不料却是胡清泉的,还写着两行字:
秋高蟹肥,宜快朵颐,弟得半日之闲,窃愿与兄共尝。洁樽以待,无任翘企。
陈克明笑了笑,就也取出自己的名片,正待拔笔,忽听得房外有人大声笑着,正是胡清泉,接着他就进来了,看见陈克明一手拿着名片,一手持笔,就猜到他的意思,先声明了一句“并无别人,就只我和你”,然后又笑着说:
“今天是三个难得的机会凑在一起了:买到了真正的阳澄湖大闸蟹,我居然会有半天工夫待在家里,你呢,克明兄,刚好也没有出去。”
“可是我还有个约会——”
“我知道你有约会,”胡清泉一面说,一面拉了陈克明就往房外走。“可是不相干,王参议什么时候来,你就什么时候走,误不了事的!”
陈克明一怔,心想胡清泉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但是他也不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嗯”。
小客厅里已经特别布置好了。柚木的小圆桌移在窗前,摆着杯筷和碟子。周围地上,大大小小五六盆菊花,高脚几上还有两盆纯白的。
胖厨子捧进一大盘热腾腾的大蟹。那俊俏女仆又端着一个赛银盘,站在旁边伺候,盘里是一瓶白兰地和一壶太雕。
“克明兄,你用黄的呢,还是白的?”
胡清泉端起细瓷酒杯照着陈克明。可是不等陈克明回答,那俊俏女仆就在陈克明面前的细瓷杯内斟了“太雕”,又在高脚玻璃杯内斟满了白兰地。
“来呀,克明兄,先干一杯,”胡清泉放下细瓷杯,举起一只高脚玻璃杯,俊俏女仆赶快给他斟上一半。胡清泉一仰脖就喝干了。
陈克明却在那细瓷杯内只呷了一口。
俊俏女仆站在桌旁很熟练地剥着蟹肉。
胡清泉又干了第二个半杯,催着陈克明干杯,陈克明只顾吃蟹,应酬地又呷了一口,忽然问道:
“清泉,近来常见王佐臣么?”
“没有。”不经意似的回答。但忽然两眼一翻,胡清泉大声笑起来,说:“克明,你有点猜不透罢,为什么我知道你今天有一个王佐臣的约会!”
“有一点儿。”
“并无特别秘密之处,”胡清泉笑着又喝了一口酒,“昨夜两点多钟他打电话来找你,是我接的。那时你已经睡了,我也不来叫你。今天你们这约会的时间,还是我代你提议的。”
“哦,”陈克明也笑了。“那就该罚你一杯!”
胡清泉不作声,举起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都喝干了。俊俏女仆给他们两个的杯子里都斟满了,又在各人面前摆好满满的一蟹壳。
“清泉,”陈克明端着杯子说,“你这房子很幽静,摆设呢,也还不落俗套。院子里那几棵松柏、葡萄棚,玲珑雅致,很有点儿什么风味。”
“日本风味罢?”胡清泉像看到了陈克明的心里似的故意问,眯细着眼睛。
“不是!”陈克明正色回答。“有点儿像瑞士的风味!”
“哦!瑞士,欧洲的风景区。”
“对啦。不但是风景好,瑞士也还有它的适合于各种冒险家的政治空气。”
胡清泉双眉一挺,随即放声大笑。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瑞士——”陈克明一面刮着蟹壳里的蟹黄,一边慢吞吞说,“这所谓中立地带,德国人和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在那里做买卖——军火的买卖,情报的买卖。战事开始不久,英法联军节节退败,连巴黎都吃紧了,可是法国的——嗯,协约国的工业巨头的代理人却正在瑞士把军事物资卖给德国。——清泉,你相信有这样的事么?”
“怎么不相信!”胡清泉大声回答,又喝了一大口酒。“眼前就有好例子。美国政府口口声声反对日本人侵略中国,然而美国的钢铁和汽油一大船一大船往日本卖。”
“不过,它到底还不是交战国。清泉,听说中国人也有干这资敌的买卖的,你相信么?”
陈克明这一问太兀突了,胡清泉似乎一怔;但他随即仰脸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
“外国有的事情,中国敢怕没有么?南京的官儿们也有干这一手的,出卖的东西比钢铁什么的,重要千倍万倍!我有证据!”
“哦!清泉,真有你的!你也该趁势捞一票呀!哈哈!”
陈克明举杯对胡清泉一照,就喝干了。
胡清泉也笑着喝了一大口,忽然用了一半玩笑一半认真的态度说道:
“承你指教,谢谢。可是,老兄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你忘记了袁世凯么?”
“袁世凯怎样?”
“袁世凯卖国也要一手包办。替他做掮客的人会被他反咬一口,说是汉奸!”
陈克明笑了笑,心里想道:这家伙难道醉了?不然就不会没有作用?话说到这样露骨呢!
暂时都没有话。胖厨子又送上一盘热腾腾的蟹来,把吃剩的冷却的蟹都撤了下去。
胡清泉颇有醉意似的定睛看着陈克明,忽然轻声问道:
“克明,你看近来的谣言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谣言?”
“讲条件啊——和!”
“哦——”陈克明现在断定了胡清泉绝对没有醉,便收紧了口风,冷淡地摇着头,又加一句:“谣言不过是谣言罢哩!”
“可是这一次,嘿嘿,”胡清泉隔着桌子伸过头来,声音更低,“不但中间的牵线人多了一个,而且双方的代表也拉过手了。”
陈克明笑了笑,不置可否。
“啊!你不相信?嗯,老兄,别那么一股劲儿!”顿了一下,胡清泉举杯又喝一口,似乎要润一润喉咙。“成不成,另一事;然而,双方都有意思,这是又一事;关键操在对方。可是,我听到一些日本人方面的态度。”
陈克明笑着点头,似乎说:当然,这方面的消息你是灵通的。然而胡清泉好像什么都不理会,一边吃蟹,一边侃侃而说:
“日本人只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国。克明,你也承认这句话罢?现在打起来了,日本人还是不想打到底,他们自说这是‘自卫’,——当然,这是狗屁;可是,日本究竟并没有对我们宣战,这就是他们想留一地步,以便随时下台。克明,你骂我是替日本人宣传也可以,——好在我不过私人谈话对你说说,我不写文章,也不演说,——然而,克明,你不能不承认那就是日本人的打算罢?”
“也还是那个不战而屈人之国的老打算!”
“可不是!战而屈人,他们认为是下策,不得已而为之。克明,也许你亦知道,日本人对于中国政府的看法?他们认为中国政府并无作战的决心。中国政府也是不得已而打的。为了面子,不得不做个样子;这打是假的!然而,真正要打,决心打的,只有共产党!”
说到最后这一句,胡清泉的眼光在陈克明的脸上扫过,并且也微笑点头,似乎说:当然,这是你应当承认的。
但是陈克明很冷静地答道:
“不然!决心抵抗的不光是共产党。全国人民都是要打的!”
“对呀,大家都这么说,不过——哎,克明,我没有你那样乐观。再说,共产党也何尝不知道南京中央政府装模作样,打是假的,可是共产党正在想法把它弄假成真呢!这倒是日本人最最害怕的。你看,日本人打上海用了多少兵力?这不是半真半假在那里打么?为什么他们要半真半假?还不是怕弄假成真,上了共产党的当!”
“哦!半真半假?”陈克明忍不住了,突然变了脸色,“伤兵难民把上海滩都挤满了,内地各大城市一个个都挨炸了,原来还只是半真半假打打呀!”
“可不是!日本人却就这样想,而且这样说,——但不是对它本国人民说,也不是对中国人说,而是对假打的对方说。言外之意当然是:喂,你再不识趣,我可要真打了!恐怕你受不住罢!”
胡清泉说这段话的当儿,脸色也有点不同,——好像是严肃,又好像是冷酷,但尤其不同的是他的声调,嘶哑之中带一点抖颤。说完了话,他就举杯一口喝干了那小半杯,将杯子重重地在桌上一放,就低着头专心吃蟹。
陈克明凝眸望着空中,也不作声。
那俊俏女仆手拿着两片劈开的蟹磴,两眼定定地,轮流瞧着胡清泉跟陈克明。
“尽管双方都不愿,但还是要弄假成真的!”陈克明自言自语地说。
胡清泉抬起头来,异样地大声笑着,接口道:
“可是弄假成真以后,仍然不会完全真。克明,你等着瞧罢!只有那烧掉的房子,死掉的人,这才是真的,倒楣的无非是老百姓!”
“啊,清泉,想不到你那么悲天悯人!”陈克明瞥了胡清泉一眼,淡淡地笑着说,突然他把脸一沉,转了语气,“可是,就因为房子是真烧了,老百姓是真死了,希望这是一场假戏的人们大概最后是要失望的!”
“哦!你那么乐观?”
“你呢?”
胡清泉微笑摇头不答。谈话的线索就此断了。
一会以后,胡清泉两手在湿毛巾上揩了一把,换着话头又说:
“近来有一种杂志,议论很干脆,颇有点意思。……”
他忽然顿住,望着陈克明一笑,好像在问:你不会不知道我说的这个杂志罢?但是看见陈克明只随便地“嗯”了一声,胡清泉忽然大声笑着,又说下去:
“那简直是空想,然而,在这时候,敢发这样的议论,倒也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大胆、彻底、痛快!他们主张武装工人,分土地,发动游击战争,打倒假抗战的国民党,也要打倒投降了国民党的共产党!克明兄,你觉得这一个议论怎样?”
陈克明知道胡清泉说的是一些托派的主张,但仍然不明白胡清泉为什么要用这些话来试探他。可是他又觉得胡清泉的用意或许还不在试探别人,而是找一种“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偷偷摸摸的勾当。
“我觉得怎样么?”陈克明看着胡清泉那喷红晶亮的面孔,不动感情地回答,“我认为这是荒谬绝伦,丧心病狂!”
“哦哦,我也说他们是空想……”
“不!”陈克明打断了胡清泉的话,突然有点生气的样子。“不!这不是空想,这是阴谋,这是破坏抗日统一战线,正是敌人所求之不得的!这就是汉奸的行为,比起那些贩卖军事情报和军需物资的汉奸来,还要罪加一等!”
胡清泉双手一拍,哈哈大笑,忽然又正色问道:
“可是,他们揭露了假抗战的面具,不能不说是痛快罢?比起那些嘴巴上抗日,心里却不忘妥协的家伙来,那又怎样呢?恐怕还是他们天真些?”
“哪里说得上天真!他们迟早会……”
陈克明一言未毕,车夫拿了个名片进来了。
“王参议员到了,”胡清泉说着站了起来。“克明兄,请自便罢。”
俊俏女仆捧了一盆洗脸水站在陈克明面前,那盆里浮满了肥大的菊花瓣儿。陈克明一边洗手,一边望着又坐了下去的胡清泉说:
“王佐臣跟你也是老朋友罢?”
“可是今天我不想见他。”胡清泉笑着回答。“今天他是来拜访你的。再说,在别人的饭局上,他很乐意跟我谈话,可是,今天在这里,恐怕他倒没有准备呢!”
胡清泉端起酒杯来又喝了一口,很神秘地又笑了。
二十五
进了左边那间作为卧室的小房以后,王参议就匆匆告辞。炮声更密更响了。好像空气震荡的很剧烈,小方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在突突地跳。除了外房的一个勤务兵,这一排三四间的房子里还没有看见有第二人;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的,但那样响而且密的炮声使得陈克明的神经又紧张又疲乏,觉得已经是在血肉横飞的火线上了,同时又觉得像是走进了荒凉死寂的坟场。
炮声占据了整个宇宙。陈克明站在小方桌前发怔,忘记了这房间的存在,忘记了房中一切的存在,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不,他觉得宇宙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就只有这愈响愈密的炮声。
勤务兵端进茶具来了。陈克明这才把那炮声排出他的神经系统,打量着这小房间的内容。
这是半西式的平房,有一对窗,已经用很厚的木板封闭的很严密,绝对不会透露一点灯光。小方桌两边有两把靠背椅子。此外,就是一张很阔的木床。床上有被窝天道中国哲学术语。与“人道”相对称。春秋时,有天,白布被套,像是医院里用的;因为床阔,露出了半边棕垫。
一切家具都是那样的不调和,显然这都不是这间小房原有的。
陈克明环顾一周以后,又看看自己,忍不住笑了:他之突然出现于这小房,当然会在这已有的一切不调和之上,再加一个不调和。
渐渐地,他的耳朵习惯了那震天动地的炮声。甚至于也渐渐忘记了那炮声。他沉入于深思中。他的思想顺着他刚才来时的路,在炮火的闪光下,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越过了散布在路旁的破车死马伤兵(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马克思恩格斯合写的第一部,赶过了一列一列的队伍,到了张将军的指挥部。
那是晚上九时左右,无色墨一般黑,远处偶尔有一道闪光,一二秒钟后听得隆隆的炮声。王参议告诉陈克明:这是我们的。炮声过后,又是一片寂静。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乱草里有虫鸣。在第二次喝问口令的时候,小汽车停下来了,王参议招呼陈克明下车,在一条小路上摸黑步行了十多分钟,突然黑暗中走出两个兵拦住了他们。王参议说明了情由,一个兵就带他们穿过一丛树木,前面不远影影绰绰有不少房子,大概是一个小村,村尽头一间矮屋,这就是指挥部。
陈克明和王参议刚走进那两壁都挂着五万分之一的大地图的房间,张将军接着也进来了。
照例的客套。照例的很谦虚似的先问陈克明:到前线有何感想?接着,这位将军就滔滔不绝地演说敌我的形势,敌我的优点和弱点,我方作战的艰苦和士兵的勇敢;这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说大约延续了五分钟之久,张将军突然语气一转论的核心,它标志着马克思完成了从意识形态到科学的质的,很沉痛而又不胜遗憾似的用两句话作了收束:“我们军人,自问已经尽了天职;可是民众的努力还不够得很哪!”
“然而民众也有苦闷,”陈克明觉得谈话触到了要点了,“民众也在抱怨有力无处使呀!先得组织民众,然后民众可以贡献出他们的力量来。”
将军很同意地点着头,陪坐在一旁的王参议这时开口了,他根据队伍在战地的经验以证明组织民众之必要,同时却又证明了民众之不“受”组织;他用了说故事的腔调,不动感情地描写着民众之不“受”组织。
“我们是在本国土地上作战,然而到了前线,百里以内,老百姓逃光了,剩下极少数没有逃走的作有《论原因、本质和一》、《论无限性、宇宙和诸世界》、,其中就有形迹可疑的分子;我们也研究过,这一批人中间,真正的汉奸绝无仅有,最大多数是受了利用的愚民,哎,克明兄,他们的愚蠢、迷信、糊涂,你是想不到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把他们都赶走!譬如这村子,现在除了部队,就没有一个老百姓。”
王参议轻描淡写的这一套话,却使得陈克明的神经突然紧张起来。军民关系之不善,陈克明原也早有所闻,却想不到竟严重到这样地步。王参议说的什么“剩下没有逃走的老百姓多半形迹可疑”,什么“只好把他们都赶走”等等语句,尽管平淡无奇,然而陈克明却在这里想像到一方面疑神疑鬼,又一方面畏惧怨恨所造成的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的情形。
陈克明相信民众之不“受”组织,原因不在民众的迷信与“无知”,而在组织民众的老爷们只依靠一套办公事的方法,出布告、贴标语,命令保甲长拉人开会、训话,等等;但是,王参议乃至张将军,也曾想到民众不是一纸命令便可以组织起来的么?陈克明觉得他不能不发表意见了,虽然这不是他来时的目的。
他也用了说故事的调子,但很露骨地批评了国民党十年来所做的民众工作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参议很耐心地听着,张将军却好像听得极有兴趣,时时点头。
陈克明越说越兴奋了,进一步便指出:现在官方党方口里喊着要组织民众,骨子里却是不许民众有组织,而需要民众来合作的军队却因此吃了亏。
说到这一番话的时候,陈克明的态度有点忿激,王参议老是对他使眼色。可是张将军依然微笑着点头。
门外突然来了急迫的吹哨子声音,王参议张皇地四顾。一位副官进来报告:敌人的飞机进袭本军阵地。
“哦,来了么!今晚上提早了十多分钟了!”张将军说着就站起来,嘴角上浮着自信的微笑。
会见告一结束。张将军巡视阵地去了,王参议陪送陈克明到现在这屋子。他们离开那指挥部的时候,炮声渐密,敌机在上空盘旋,他们沿途不得不停车多次,让路给开上火线去的步兵和装甲车。
陈克明回忆这一切的经过,抑不住心头的兴奋。小方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还在突突地跳,陈克明的心也跟着在跳。炮声和其它爆炸的声音混成一片,时紧时松,陈克明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叶孤舟,而这孤舟又是在风狂雨骤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有生以来,陈克明还是第一次置身于前线,而且有生以来,他所经历的紧张而惊骇的场面可以和目前的情形相比拟的,只有一次在海上遇到了暴风雨。
他怎么也不能安静下来,更不用说睡觉,他在他那斗室中来回走着,老想出去看看。最后,他决心到外房找那勤务兵,随便聊聊天也好。
外面那一间比那卧室大些,可是空空洞洞,只有墙角摆着一副门板,那是勤务兵的床铺。陈克明正望着那门板上的一堆棉被,猛听得脑后有人大声喝问道:
“谁呀?干什么?”
一个兵端着枪站在门外,脸朝内。陈克明有点窘了,只好随口说:“我是王参议的朋友。王参议在哪里?”
这当儿,那勤务兵也从外面跑来了,慌忙问道:“陈先生,有什么事找王参议呀?他住的地方可远着呢!”
“哦!他住的远么?这里叫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叫什么。”
“离火线有多远呢?”
“不知道。”
那卫兵这时把陈克明打量了几眼,便走开了。陈克明连得了两个“不知道”,也觉得很扫兴,正想回身,却听得那勤务兵把生硬的公事式的腔调一变而为平常人谈话的调子,并且带点安慰的意味说:
“不用怕,这里是没事的。您请歇一歇罢。”
“坐在房里发闷,到外边透口气,行么?”
“行!可不要走远了。”
勤务兵说着就把陈克明卧室门关上。
炮火的闪光时时照亮了乌黑的田野。那边有一丛矮树。忽然这些矮树一下就长高了,而且整个的移动了。原来不是树,这是一队担架。从泥路一端,开来了几辆卡车,车头灯想来是包着蓝布的,在黑暗中只看见碧幽幽的磷光。然后又是一长列的步兵匆匆忙忙过去了。
轰击和爆炸的声响忽然稀疏了,低下去了,田野又是一片漆黑了,但当炮声完全停止的刹那间,代替着充塞了空中的却是闹纷纷的车声、人声、脚步声,以及受伤者的呻吟声。一会儿炮声又起,长空的闪光又划过田野,除了轰轰的震响又看见了那些像是没有声音的车子和人的行列,杂乱而匆忙地滚滚而过。
陈克明对着这雄壮的景象只是发怔。刚才独坐在卧室时那种怔忡不定的心情现在没有了,最初到来时像是走进了荒凉死寂的坟场的感觉自然更不会有了,现在他和这伟大而壮烈的行动融成了一片,没有了个人的感觉和思想。
他呆呆地站在门前,忘记了时间,也不觉得疲倦。
突然有一个骑马的人在陈克明面前飞过,那腾跃的马蹄几乎将他扫倒。陈克明愕然叫喊了一声,松过一口气,机械地转身缩进了屋子。
再进了那斗室,这煤油灯的小火苗还在突突地跳。陈克明和衣往那大木床上一躺,闭了眼睛,像被什么填满了的脑袋里隐隐有一个东西忽来忽去,这便是他和张将军王参议说的关于组织民众的那一番话。可是一会儿以后,他也就睡着了。
不久,他又从梦中惊醒。煤油灯早已熄灭了,外边也没有了炮声,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陈克明在床上翻个身,侧耳静听,仿佛有飞机的吼声忽高忽低,就在左近。突然,又来了凄厉的鸟叫,这却是猫头鹰。
“听不到炮声,”陈克明心里在忖量,“大概两边都在休息,准备交第二手。那忽高忽低飞机的声音大概是敌人的,它是来侦察我方的阵地。”
猫头鹰的叫声也没有了,可是猜想中的敌方侦察机的声音却愈来愈近。终于确定了这吼声的来源不在空中而在隔房,这原来是那个勤务兵打鼾的声音。
陈克明忍不住自己失声笑了,收摄了思想,坦然再睡。
第二次醒来时,听见屋外路上有庞杂的人声,也有隆隆的震响。但陈克明很精明地断判这不是大炮,而是卡车。依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是他再也没有睡觉的意思了。
屋子外边的人声和车声好像去得远了。陈克明猜想他们是往前线去的。那么,昨夜这一仗,究竟结果如何?“大概还是我阵地屹然未动罢?”陈克明自己回答,想起了报纸上惯用的句法。“或者便是,敌以优势兵力进犯,炮火猛烈,我阵地略有变动,嗣经我增援部队反攻,即恢复原来态势,敌伤亡惨重。”
这样想的时候,陈克明又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他觉得所谓前线记者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听了半夜炮声就可以描写火线上的风光了,而且说不定自己现在所住的这间小房子也曾招待过若干前线记者的罢?而且说不定那几位在这里经过一两晚,写过通讯的记者,也和自己一样还不知道这叫什么地名,离火线究竟有多少路罢?
从眼前这战场,陈克明的思想忽然飞到了几千里外的北战场;从北战场又想到从北平逃出来的自己的夫人和儿女们。和报章上的渲染完全相反,平津一带并没有经过大战轻轻就丢了,然而,流亡在平汉路上的人民却吃了不少苦。陈克明从家信中知道夫人和孩子们到郑州车站曾经露宿了一晚,也挨过饿,这是最近的一封家信,以后便又断了消息。“不知昨晚上他们住在哪里?”陈克明惘然想着,“是否也听到了炮声?”
陈克明忽然焦躁起来了,思潮忽东忽西,碰到的全是叫人忧虑忿慨的事。
最后,他的思想渐渐集中于一点,那就是《团结》周刊的前途。陈克明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但过了一夜,炮声是听够了,这件事还不曾提到。
昨晚在那个指挥部的时候他没有提,一则因为料不到会晤的工夫只有那么十来二十分钟,二则期待着对方先开口,(可不是,就礼节说来,应当是对方先开口么?)三则,谈话触及了组织民众的当儿,陈克明自己太兴奋了。
不但兴奋,也还有几分幻想。甚至现在又回忆到那时候张将军频频微笑点头的情形,陈克明的“此人可与为善”的幻想又旺盛起来了。
他想得很远,也想得很多。“他们在经验中得到了教训了,”陈克明愈想愈兴奋,“也知道民众工作的迫切需要,而且也明白了党部的包办作风贻害无穷了!为了他们自己切身的利害,也该拿出诚意来真正做点事,切切实实纠正一下了!”
他想得太远,也想得太多,甚至觉得即使《团结》的事情弄不到结果,光是这意外的收获也就不虚此行了。
汽车喇叭的叫声打断了他的瞑想。叫声就在屋子外边,两短一长,反复数次,像是打信号。陈克明起身走到外房,墙角的门板上可没有那个勤务兵,天色已经大明,门开着。他再到外边去看,一辆卡车停在屋子附近,车上可没有人。
现在陈克明看清了这地方的面目了。原来这也是一个小村庄,有一条小河,也有好些树木。房屋都在小河的两岸,显然敌机也曾来过,有些房屋炸坍了,只剩下半堵土墙。陈克明所住的那座房屋大体完好,而且这是村中最漂亮的一所,砖墙,半西式的门窗。
村子里静悄悄地,只有几个哨兵站在路口,看去像是勤务兵的两三个汉子蹲在小河滩上洗衣服。多么安静而悠闲啊!
谁相信这就是前线呀?
陈克明绕过了自己所住的那屋子,忽然又看见格式相同的两间,接连着一个小小的池塘。陈克明踱到那池塘边站住了,心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可又再三想不起来。一层碧绿的浮萍,像一幅绿丝绒被子,把这池塘遮盖的看不见一点水了。
陈克明转身踱进那两间屋子。门窗都没有了,也不见家具,满地是破碎的东西,有生锈的洋铁罐、破碗、旧的女鞋,而且也有撕破的书。陈克明在那些破书中看见了小学校的教科书和练习簿。他拾起那练习簿看一眼,这是算草,字迹很端正,屡次都得八十分,然而最后一次的习题只答好了三道,第四题仅写了半个题目。
“哎,走的多么匆忙呀!这一家的人!”陈克明手拿着那算草簿,惘然想着,“这可爱的小学生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也许他还能继续求学,也许他永远不能再读书;也许他在流亡中生病了,死了,也许他还活着……在千千万万同样命运的孩子中间,也许他是幸运的一个,也许是最不幸的一个……”
陈克明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的心头变得异常沉重。
“呀!在这里!”
有人这样大声喊着跑来了。
陈克明吃惊地回头一看。来的是那个伺候他的勤务兵,后面又有一人,军装穿的整整齐齐,却光着头,是王参议。陈克明转身迎上去,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本练习簿。
王参议面色慌张,只说了句“找得你好苦”,拉住了陈克明就走。
转过了那小池塘,陈克明看见村子里的情形完全变了,小河两岸都是兵,身上插着伪装的树枝,三五架炮车隆隆地滚过。树下躺着些伤兵,新缠的绷带又已浸透了血,红的可怕。
王参议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情况发生了变化,拂晓时我军已经转移阵地,张将军命令他赶快把陈克明送回上海,迟了路上怕有危险。
停在那里的大卡车这时已经装了东西也装了人。王参议请陈克明坐在司机旁边,又郑重地代表张将军对陈克明致意:“他说,事情太不凑巧,没有机会多多领教。你给他的印象很深。他打算办个刊物,请你主持。详细的办法,改天我回上海再跟你说罢!”
“哦?办刊物?”陈克明莫名其妙,“那么,《团结》周刊的事情呢?”
这当儿,卡车的马达已在卜卜地叫了,王参议退后一步,挥着手,好像想起来了似的叫道:
“呀,呀,这个,还不是一样的么?反正你有了用武之地。
再见,克明,回头在上海再谈罢!”
卡车开动了,转瞬之间,王参议和那村子都落在后边了。十多分钟后,卡车在公路上了,这是一条满目疮疤的煤屑路,卡车颠的厉害,陈克明的思潮却更起落不定。现在他没有幻想,可是,待他解决的问题似乎更加复杂起来了。
半小时以后,卡车停在一所又像厂房又像营房的大建筑的门前,有人下车,但也有更多的人冲锋似的抢着要上车。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在司机室窗口张望了一下,突然叫道:
“呵,这不是陈先生么?”
陈克明一怔,不认识这青年是谁。
“您忘记了么?在严洁修家里见过您的!”那青年一边说,一边就从司机室旁边攀上车厢,“我是赵克久,和严洁修是同学。”
最后的两句,陈克明始终没有听清,因为卡车又走了。这时候,敌机的吼声也在天空震响,不过它的目标不在公路,一会儿,就一无所闻。
二十六
赵克久一时冲动从家乡到了上海,一时冲动又在那个钱科长的指挥之下鬼混了许多日子,但现在又想摆脱那种“卖狗皮膏药”的生活,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复迟疑盘算的结果。
刚穿上那套不大称身的军服的时候,赵克久确乎很得意;同事们的军服都有领章,最起码的是准尉,例如小陆,赵克久却没有,他在钱科长手下好比是临时抓来顶缺的一个伕子,可是他那时正在兴头上,这一些小节他都不拘。前两次他请假到上海拜访严洁修和罗求知,便有点在“同学少年”跟前卖弄他这番“际遇”的意思。
不过今天他好不容易又请准了一天假再去拜访他的“老朋友”,他的心情就没有从前那样开朗。然而他还是满抱着希望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出理由来证明他不应该找这两位“老朋友”,当然他也决不怀疑他这两位“老朋友”会拒绝他的要求。
现在他挤在卡车的一角,耐心地等待这“三期肺病的家伙”拖他到目的地。同车的十来人,都不是和他同一单位的,都不认识,而且也不是和他同一出身界观的学问;是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是关于自然、社,同一教养的,说话很难投契,因此他只能用瞑想来排遣那并不怎样长的时间。
他想着家,想着父母、嫂嫂、妹妹、小侄儿女,甚至想到了家里那条“阿花”。
他又想到家乡的一些人,谢吉生,“油煎猢狲”,王保长等等。于是就又想到了他离开家的前夕那个闹哄哄的“欢迎慰劳会”。这一个盛会引出了他最近几十天的啼笑皆非的生活。没有这一个会,他不会和钱科长混熟,也就没有可能附搭他们的专车来上海,自然更不会穿上这套制服,以雇员资格一个月拿八块钱津贴。八块钱,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快两个月的工夫,他自己赔贴上的数目,总有四五个八块;这是他常常自己表白非为混一口饭而是为了爱国的真凭实据。然而回答他这赤忱的,却是白眼,甚至冷嘲热骂。那就无怪他现在灰了心,决定不再“混下去”,开始要作自己的打算了。
他想着,想着,觉得从那个“慰劳会”的筹备时期起,他就在做一场大梦;在这场梦内,他扮演了的那个角色“美学”中的“嵇康”。,当真有点可笑又可怜,然而他自己相信问心无愧!
卡车进了上海西郊,就不断有人下去。最后剩下赵克久一人了,司机敲着车沿板,问他是不是到南市去。赵克久这才跳下车来,却又记起了陈克明。可是陈克明也早已走了。
赵克久定神计划了一下路由,决定首先去找严洁修。
这时该有九点钟了,严公馆那个门房两只眼睛直上直下在赵克久身上打量了好半晌,就不管对方怎样说,总用一句话回答:太早哪,主人们都没有起身呵。
赵克久只好改变计划,先找罗求知。
他把罗求知当作“老朋友”,见面之后,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企图全部托出。
罗求知对于这位“朋友”的请托,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皱着眉头,像个老练的办事人那样问道:
“可是,当初你为什么要参加部队工作呢?”
“还不是感情冲动,”赵克久坦白地回答,“好玩而已。”
“哎,你这话就错误了!部队工作何等重要,怎么可以随你玩玩的!”
“可不是,老罗,当初我也何尝不是像你这样想的,但是事实叫我失望了……”赵克久红着脸自己辩护。“全是官样文章,人家给我们一个外号,很不好听。”
“但是,密斯脱赵,你应当知道,这是不良分子故意造出来破坏政府威信的,这应当加以驳斥。然而你却为此惶惑起来了,失去了信心!这是你自己应当先检讨自己的!”
“嗯!啊!”赵克久吃惊地睁大了眼,望着罗求知。他不明白罗求知为什么忽然也打起这样的官腔来?是哪里学来的?虽然还不及钱科长那么纯熟而有声有色,但也已经叫人作呕。
“我们年轻人做事,第一要有恒心。你在部队里工作,才不过两个月光景,太没有恒心了!”
“老罗!”赵克久再也忍不住了,“别那么开口闭口老是教训人!你又没有去做过,怎么就断定那是工作?告诉你:那不是工作,那是骗上不骗下,骗人又骗了自己!那不是做事,那是混饭混日子!你说要有恒心?请问你:给人家八块钱一个月,怎么叫人家拿出恒心来呢?”
“怎么你才拿八块钱?”
“八块还是小事,根本我就是拉伕性质,打短工,他们的花名册上就没有我的名字!”
“哦!”罗求知有点愕然了,但是转瞬之间他又板起了脸,拿出他近来从“猫脸人”胡秘书及其同类那边听熟了的一套,继续教训道:“不过,密斯脱赵,你又犯了错误。我们给政府做事,就不应该计较名位;我们给国家服务,根本不应该计较报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算了,算了!根本我就不应该来找你!”
赵克久怒气冲冲站起来就要走。
这可把罗求知唬住了。他到底还不曾被训练到绝对无耻。他涨红了脸,拉赵克久坐下,口吃地说:“哎,哎,何——何必生气。算是我,我说的不对。”
“你自己没有经验过,说说可容易。”
赵克久也把口气放缓和了,眼望着罗求知,等待他更近人情的表示。
罗求知满脸惶惑地坐在那里,却不开口。
“老罗!”赵克久不能再等候了,“你看我的希望有没有把握呢?”
“什么希望?”罗求知吃惊地问。
“哎,不是我一进来就对你说过的么!我是学工程的,嗯,还没毕业,可是这战事一发生,料想我家里没有能力再供给我求学了,我得找个职业。你的父亲是工业界有名的,能不能给我想个办法呢?”
罗求知注意地听赵克久说完了,这才明白了似的松一口大气。他同情地望着赵克久,摇了摇头。
“不成么?”赵克久有点着急。
“不知道成不成,”罗求知慢吞吞说,“但是,我不能随便回答,不负责任。我的父亲不在上海,到汉口去了。”
“当然你不能作主。那么,打个电报到汉口去罢?”
“也不见得会发生效力。我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要介绍人,就先得见过这个人,明白他的性格和能力。”
“你可以对他说明呀!”
“嗯,”罗求知微微摇着头,脸又红了,轻声加一句:“不是我不肯。”
赵克久看情形就明白了罗求知的话在他父亲面前是没有地位的,觉得这一边的希望是完了。他看表,已经过了十点,便起身告辞。
他到严公馆的时候,刚好仲平夫人从汽车下来。听得他自称是洁修的同学,仲平夫人便问他有什么事。
赵克久打量着这位太太大概是严洁修的母亲,而且态度很温和,就率直地回答:
“我打算请她替我找个事。”
仲平夫人笑了笑,就请赵克久进去,一面走,一面像对小孩子似的说:
“洁修爱讲大话,她答应了替你找个事么?可是你这身衣服做什么的?你是在军队里当差的罢?”
赵克久有点窘,胡乱支吾了几声“是”或“不是”,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预感到这一个希望又成了问题了。
进了客厅以后,仲平夫人的很亲切的态度却又鼓起了赵克久的勇气。他老老实实把怎样参加了队伍的工作,又怎样不满意,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了。
仲平夫人听他说好比是个“短工”,又像是“伕子”,忍不住抿着嘴笑。她很同情地说:
“你也是少爷出身,军队里怎么过得惯呢!”
“现在我只求在什么工厂里做点小事,我学的是工程。我没有负担,薪水多少不计。”
仲平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不住地点头。
“洁修不在家,”仲平夫人好像很抱歉地说:“她到汉口去了。她也没有说过,究竟代你找到了没有。”
“不。我是今天才想起来托她找事。可惜她又走了。”
赵克久觉得完全绝望了,但是他又听得仲平夫人温和的声音又在说:
“我们自己的厂搬了汉口,可是洁修的爸爸还在上海,我替你问问他罢,也许他有办法。明天你再来一趟罢,多少给你一个回音。”
二十七
太阳西斜的时候,赵克久回到他那一个单位所驻在的地点。严仲平夫人的好意使他兴奋的不得了,回来的路上他就作了不少未来的美妙计划,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却是找个安静的角落一个人悄悄地做完几项必要的准备。
他实在太兴奋了,门卫对他敬礼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回答。
大门内院子里人来人往,行动都很匆忙,空气有点异样,赵克久也没理会,一心只想自己的事。这一座大房子现在住着三个机关,赵克久所服务的那一个占据了最后的一进,大小房间十来个。其中最大而光线最差的一间,作为会议室。这就是赵克久想望中的安静的角落。
事情正如他所期待,昏黄的电灯光下,这长方形的房内只有哑口的家具和四壁的标语;党国旗、总理玉照,——还有另外两张大照片,好像都已经除掉王艮(1483—1541)明哲学家。字汝止,号心斋。泰州,但这只是赵克久刹那间模糊的感觉,他根本没有加以注意。
他打算躲在这里写两封信:一封请求辞职,又一封留别小陶,她在昨天被派到附近一个乡镇做宣传工作去了,预计后天方能回来。
顺利地完成了计划以后,他就回宿舍。
可是在宿舍前的小院子里,他简直骇呆了。一件一件的行李正在往外搬,同事们全副出发的装束,闹哄哄地乱成一堆。钱科长在人丛中指指点点发命令,忽然瞥见了赵克久大学古典语言学教授。继承叔本华的基本观点,但不同意他,便大声喊道:
“赶快去准备,马上就要开拔了!”
赵克久这时完全没有了主意,机械地奔到男职员的宿舍,一进门只见满地的纸片,三副床板都已翻身,可是不见他自己的行李。
他赶快转身再到那小院子去,半路上迎面来了小陶,远远地就叫道:
“好了,好了!再迟两三分钟你就要掉队了!”
“可是我的行李呢?”
“早就替你搬到车上去了,都是小陆帮忙的!”
哨子声音喈喈地急叫。小院子里人已走了一大半。赵克久和小陶挤在人堆里急急忙忙跑到门外,看见一字长蛇阵五辆卡车,人和行李都装得满满的。
“在这里呀!快些!”
小陆在倒数第二辆的车上大声招呼。
前面的三辆这时都已开动。赵克久和小陶刚爬上了车厢,他们这一辆也跟着走了。前车扬起的尘土像一匹轻纱将赵克久他们罩住。
夜幕也下来了,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星。路上的车辆渐渐多了,都走着同一方向。路旁有时闪着几点火光,那大概是村庄。
赵克久爬上车后就老在那里发怔。全车七八个人也没有谁开口。但是,随着路上同行车辆的增多,车上人指指点点也就热闹起来。赵克久也惘然看着那些从后面赶上来的或者被别人赶过头的各式车辆,心里却空空洞洞,毫无感想;又像是有什么浓厚的胶汁把他的心腻住了,一时还化不开。
“刚才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你不到?”
小陶的声音从旁边来。
赵克久好像没有听到,又好像不曾听懂这是对他说的,直到小陆在他背上轻轻打了一下,他这才张皇地问道:
“哦?小陶说什么?”
“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我么?到了上海。”
“不是问你到上海呀!”又是小陶的声音,“问你回来后又到哪里去过?”
“没有呀!”
“那就怪了。”现在是小陆的声音了。“出发命令下来后,大家都代你着急,怕你赶不上。后来有人说看见你回来了,可是我们什么地方都找遍了,茅厕里也去看过,都不见。”
“哦,这个么?我在会议室。”
“啊哟,这就谁也猜不到了。你就躲在会议室睡觉?”
小陆顽皮地笑着。
“不是!我写两封信。”赵克久被迫得只好依实招供,没精打采地回答。同时机械地伸手到口袋里摸着那两封信,忽然脑筋灵活起来,转脸急口问道:
“小陶,你怎么就回来了?我以为总得明天才能够回来呢?”
“我们在那个村子里上午就接到命令,说要转移。”
“哦!什么都是想不到的。”
赵克久轻轻说,叹了口气。
过一会儿,他又轻声问道:“转移!转移到什么地方去?”
“我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连钱科长也不知道。”
“他大概知道一点,就是不肯说罢哩!”
这是小陆的声音。
赵克久又轻轻叹了口气,就不再开口。
路面愈来愈坏了,卡车像个摇篮似的。车上人有一大半都打着瞌睡。赵克久自己在心里盘算:“不管他们转移到什么地方,反正我不跟他们走了。汽车不会整夜开,迟早要停下来歇夜的,而且也不会离上海很远,明天我还是能够到严太太那里讨回音。即使明天不成,迟一天大概也不碍事罢?”
这样想着,渐渐地他的眼皮也抬不起来了。
卡车突然猛烈地一震,把车上人都震醒了。车随即停止。黑暗中只听得四面闹嚷嚷的人声,浪潮一般时起时落。忽而又听得火车汽笛的声音远远地飞来,接着便是隆隆的车轮声愈来愈响。这时候,四周围闹嚷嚷的人声也就达到了高潮,甚至把火车的声音也压倒了。同时又看见手电筒的白光霍霍地扫来扫去。
卡车上人都纷纷下去,赵克久也学大家的样。他夹在人丛中被推着上前,终于到了较为空旷的一处,人们都止步,原来前面就是轨道。
赵克久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懒得去打听;他默坐在路旁的一堆碎石子上。
又听到了汽笛叫。但是人们呐喊怒骂的声音真个是震天动地。赵克久又愕然回顾,同伴们都飞奔到那边去了,这里只剩他一个。他料想他们也是去抢车的。他有点慌了,跳起来也朝那边扰乱的一堆走去。可是他刚跑了两三步就听得砰的一声枪响,接连又是两枪。他不由自主地返身向路旁拚命乱跑。跌倒了,马上爬起来再跑。突然那怒潮一般的喊声静下去了。汽笛又叫了,这次却是威风凛凛的长鸣,足有一分钟之久。
列车终于开走了,载去一大批,留下来的还是一大堆,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但好像也都疲乏了,静静地都在轨道两旁坐下来,等候再一次的机会。
赵克久在人堆里转了半天,幸而听到了小陆的声音,方才找到自己的一伙。他们集中在一棵大树底下,七嘴八舌地发牢骚。
“这样没有秩序!”好像是钱科长的声音。“要是给敌机发现了,可怎么办呢?”
“站长太不中用了,为什么他不照命令执行?”
“那也怪不得他呀,别人不守命令!”
“看来今晚上我们是走不成了,”又一人说,“我提议到车站里找地方睡它一觉罢。”
“嘿!你还在做梦!站里全是伤兵躺满了,你一个脚趾头也插不进去!”
“那么,还有站长室呢?”那人不服气地说。
“好,好,你自己去看去!也许墙上那挂衣钩还没有被人家抢先占了去!”
大家都哄然笑了。
赵克久发现小陶独自坐在那大树根上,两手捧着头。他忽然想到了口袋里那封准备留给小陶的信。于是从早上到现在整整一天内的变化,一古脑儿又都压在他心头了。他本来是计划得好好的,可是现在他就像滔滔洪流中的一根稻草,身不由主被卷着走,可又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一片芳草的陆地呢,还是黑暗肮脏的臭水沟。
他站在小陶身边,轻声问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小陶吃惊地抬起头来,看见是赵克久,一会儿以后才回答道:“上海撤退了!敌人在金山卫登了陆。”
她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详详细细告诉了赵克久:部队奉命在无锡集中,而他们这班干政治工作的也许还得往西退,政训处长在苏州,因此目前第一步大概先到苏州;谁也不知道将来怎样,可是她以为也许他们会留在太湖一带,最后退入江西。
赵克久听了半晌不作声,末了,他叹口气说:
“金山卫离我的家很近。”
“哦!哎,我想到你的嫂嫂,她还拖着两个孩子。”
“他们也许先到乡下躲几天,可是,小陶,我今天要是留在上海……哎,现在我可没有了主意。”
“你着急也没有用啊!”小陶以为赵克久焦急的是家里人的安全,便极力安慰他。“况且敌人的目标是上海,那个小镇没有军事价值,敌人不一定去。”
赵克久不作声了。他这时焦虑的,并不是父母等等,他觉得父母和嫂嫂妹妹他们总有办法;他着急的还是他自己。跟着部队走罢,他实在不感兴趣,自己走自己的路呢,本来还有这勇气,可是现在听说大军西撤,又亲眼看到交通这样混乱,他怎么能不踌躇?
他正打算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小陶,和她商量办法,忽然小陆跳着来了,很高兴地叫道:
“走罢,走罢,赶快上汽车去!”
“上汽车干什么?”小陶站起身来问。
“钱科长决定变通办法,不等那火车了!”
小陆一面回答,一面拉着小陶,又催着赵克久快走。
手电筒也亮起来了。虽然立刻听到一片声喝着“不许打手电!”可是他们这一伙谁也不理,一阵风似的就跑走了。
卡车又上路了。颠颠簸簸走了半个钟头,看见前面有灯光了,大约是一个村子。卡车开到第一个人家门前就停止了。
钱科长从司机室钻出来,扬手对车上人叫道:
“各位同志!今晚在这里过一夜。各人自找睡觉的地方,各人照顾自己的行李!”
说完,他开亮手电筒,闯进村去;他的勤务兵提着他的行李赶快跳下车,跟着他走。
这村子一共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然而最使赵克久他们大吃一惊的,却是每份人家几乎都已经住满了不速之客——十分狼狈但又十二分蛮横的溃兵。
赵克久和小陶、小陆和另外一位同事直找到村尾,看见有一座离群独立的房子,窗上闪着灯光,门前空地上也没有队伍所到之处那种必有的骚扰狼藉的景象。
“谢天谢地,我们发现了新大陆了!”
姓张的那位男同事这样说着就朝那有灯光的一间走去。这房子是并排四间,只有最末的一间有灯光,看样子这是装着玻璃窗的。但是还没走到这一间的前面,就听得粗暴的声音喝着“站住!”同时,亮晶晶的刺刀尖也到了那姓张的胸前了。
小张并不示弱,他也喝问对方是属于哪个部队的,这里住的是谁?那卫兵不回答,横着枪只是不许小张走近。这时赵克久他们也上来了,七嘴八舌助威。
闪射着灯光的那间房有人出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什么事?”
赵克久听得那女人的口音是自己家乡那一带的,就抢着把事情说明。女的听说还有两位“女同志”也找不到住处,很同情地望着小陶和小陆说:
“营长到车站去了,还没回来,我也不敢做主。”
“那么,你是营长太太罢?”赵克久冒失地问。
那女的忽然支吾起来了,不承认,也不否认,却招呼着小陶和小陆道:“进来坐坐,慢慢想办法。”
女的约有二十多岁,长得也还好看,不过脸色非常憔悴。她请这四位客人进了那房间,却又并不替他们“想办法”,一句一句追着赵克久探询她家乡的情形。她又说出她父母的姓名,问赵克久知不知道他们。
“好多时候得不到信息,”女的轻轻叹着气说。“现在我是回不去了,只好跟着他走。”
他们的乡谈,小陶和小张他们都不甚懂。后来,小张耐不住了,拉着赵克久问道:
“商量好了没有?”
“什么?”
“住的地方呀!”小张也看出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哦!不要着急,总不会没有办法!”女的接口说,这次她用了“普通话”,大家都听懂了。
她告诉他们,这里一共四间,两间都挤满了兵,一间住了营长和她,剩下的一间挤着房主人大小十多口。
“这里再加上你们四位,”她看着房内的地位,“本来也可以将就。不过,营长就要回来的。”
赵克久他们都认为没有希望了,但是那女的指着小陶和小陆又说道:
“我不管如何,留下这两位女同志罢。”
事情就这样决定,赵克久和小张去找房主人想办法。
这时候已经过了半夜,房主人一家除了小孩子,都还没有睡着。对于新来的两位,他们的态度是冷冰冰的。小张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见房内唯一可以躺下来的地方是一张板桌,他把军毯裹在身上,就虾一般蜷在那桌子上了。
赵克久准备熬一夜,找出话来跟主人家兜搭。然而十句话中间只能得到一两句简短的回答。畏惧,不信任,而又蔑视的空气,终于使得赵克久没有勇气再开口。不过他至少也打听到很重要的一点:离这小村子十来里,就是某镇,那边有水路通上海。
矇眬了片刻以后,赵克久突然惊醒,看见那半掩的木板门外已经泛着鱼肚白。他拿了自己的衣包和小小的被卷,不声不响走到房外,脱下制服,换上便衣,又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辞职书和制服扎在一处,心里想:就放在小张的身边如何?
却看见小陶走来了。
“怎么?这样早?”赵克久诧异地问,心里很高兴。
“那个营长,简直不是东西。我和小陆,整夜都不敢闭一闭眼睛。”接着,她又叹口气说,“我代那女人难受!她也是读过初中的,连拐带骗,上了当,现在她什么自由也没有!”
“那么,小陆呢?她在哪里?”
“她到屋子后边找茅房去了。可是你怎么换了便衣?”
赵克久把自己的计划简单地告诉了小陶,并且说:
“你也脱离了这糟糕的队伍罢!卖膏药,到处受老百姓的白眼,没有意思。”
小陶沉吟着,摇了摇头。
赵克久忽然又想到自己早就写好的留给小陶告别的信,摸了出来,便递在小陶手里。
“这是什么?”小陶吃惊地问。
“留给你告别的一封信,昨天就写好了的。”
小陶并不拆信,望着赵克久的脸,轻声说:“我是打算回家。我的家在粤汉路以西。小赵,你最后也一定要往西走的,我们还有再会的机会。”
“当然。短期间我就要去汉口。你找国华机器制造厂汉口办事处严洁修,一定可以问到我的住址。”
“我也给你一个通讯处。”
小陶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撕下一页,写着地址。夹在日记本内的一张小照忽然掉在地下了,这是小陶没有参加工作以前照的。赵克久拾起来看了一眼,忽然小陶劈手夺了去,无端的笑了。她看着赵克久好一会儿,然后把照片和通讯地址一齐都给了赵克久,但忽然她的手一抖,手里的自来水笔掉在地下,很不巧,这里有一块石头。
赵克久赶快拾起那自来水笔一看,笔尖已经坏了。他摸出自己的一枝“派克”递给小陶:
“你用这一枝罢。我到上海可以买的。”
小陶接了笔,却又从赵克久手里取回那照片,翻过背面,写了两行字:
再见罢,不在前线,就在后方。
赵克信念了两遍,自己回答似的加重说:“在后方!”
他把制服和辞职书都交给小陶,郑重握了手,就走了。忽然他又止步回头去看。小陶追上来扬手叫道:
“不要忘记,问候你的嫂嫂!也许她不记得我了,可是我永远忘不了她!再见罢,在后方!”
赵克久却觉得小陶这几句话好像是对他说的,不是对他的嫂嫂。他忽然感到十分难受,举手说一句“再见,忘不了!”
就大步走出村子,迎着刚布满在天空的朝霞。
锻炼小序
《锻炼》是五部连贯的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原拟第二部写保卫大武汉之战至皖南事变止,包含保卫大武汉时期民主与反民主的斗争,武汉撤守,汪精卫落水,工业迁川后之短期繁荣,重庆大轰炸(五三、五四)。国民党政府“防范奸党、异党条例”之公布,国民党人之“不抗战止于亡国,抗战则将亡党”之怪论等等。第三部预定内容为太平洋战争之爆发,中原战争,湘桂战争,工业之短时繁荣已成过去,物价高涨,国民党特务活动之加强,检查书报之加强,发国难财者甚多,国际风云对中国战局之影响等等。第四部包含经济恐慌之加深,国民党与日本图谋妥协,民主运动之高涨,进攻陕甘宁边区之尝试,国际反动派之日渐嚣张。第五部为“惨胜”(当时人们称抗日战争的胜利为惨胜)至闻、李被暗杀。各部的人物大致即第一部《锻炼》的人物,稍有增添。这五部连贯的小说,企图把从抗战开始至“惨胜”前后的八年中的重大政治、经济、民主与反民主、特务活动与反特斗争等等,作个全面的描写。可是刚写完第一部,即《锻炼》,就因为中国共产党已经不但解放了东北三省,且包围天津,北平,欲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而布置了我们在香港的民主人士经海道赴大连。大约于一九四八年尾我离香港,因此不得不中断此书写作计划,而只成了第一部《锻炼》。现在整理旧稿,加了两章,写上海的官办难民收容所中的凄惨情景。《锻炼》所写的是四十年前的中国社会,现在的中年人和青年人是不曾经过的,值此中华人民共和国三十周年国庆之日,作者写此小序,也不胜感慨系之。
茅盾 一九七九年十月四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