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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浮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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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浮沉记-大木
第一章

临近中午时分,笼罩在黑山坳周围乳白色蒸气样的东西还没有退去。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多缥缈半透明的白纱!就像一笼巨大的白帐子,把黑山坳、把大塘沟给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黑山坳地带一年四季多雾,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了,可眼下正是秋高气爽,像这么大的雾,还是头一回。
秋后的山村并没有什么农活,一大早,赵天伦背着双手沿着黑山坳下的燕子河堤不紧不慢地晃悠着,这似乎成了他的习惯,只要天气晴朗,他总是一个人天一亮就来到河边,像城里人一样晨练。看上去他是那样悠闲自得,连眉毛胡子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也浑然不觉。
只有五十五岁的赵天伦,额头已爬满皱纹,头发花白,面颊凹陷,眉却浓而黑,目光深远,双唇总是紧闭,嘴角微微下垂,狭长的面部轮廓分明,这使他看上去表情严厉而且刚毅,过早的衰老并没有掩盖他的矍铄与清癯,瘦高个子显得挺拔而健壮,宽宽的肩膀,有一种不同于庄稼人的特殊气质。这会子谁也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
如今的村子很是冷清,像赵天伦这样年纪、这样身体的男人,至今还坚守在农村这块黄土地的农民已很少见了,但赵天伦却始终守住这块根据地。可他的心里有他的信念,有他的乐趣,他离不开生养他的这块土地。这份眷念,始终难以割舍。
就在赵天伦刚要进自家院门时,头顶上方枣树枝里传来几声乌鸦的鸣叫。赵天伦的心一沉,眉宇拧成一个疙瘩。在黑山坳地区,谁不知道乌鸦当头叫,预示着不祥之兆!
赵天伦闷闷不乐地在家门口停住了脚步,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不希望把这个晦气带进家门,抬头向天空看了看,又回头向门前的水塘走去。也许他是想把这个晦气抛到水塘里去。老伴在院子里瞥见他,叫他吃饭,偏偏这时右眼皮又跳个不停,他更加不安起来了。
赵天伦只好进了院子,大步跨进灶房,刚端起碗,筷子还没插进饭里,门外突然传来沙哑的叫声:“老赵,赵天伦……”
这声音听起来虽然并不陌生,此时却如一声惊雷,赵天伦捏着筷子的左手微微颤抖了几下,突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紧闭的嘴唇嗫嚅了两下。老伴孟玉花正在锅上盛菜的手也停了下来,不知道是这声音太特别,还是这声音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力量,碗里的菜汤洒出来了,她也没有感觉到。
两口子都听出来了,那喊声是洪有富的。洪有富是村支书,又办了几个工厂,平日既忙着村里的那些大事,又忙着工厂里生产、销售,哪有工夫到他这样一个普通农民家来呢?除非有什么大事!什么计划生育超生、发生大的邻里纠纷,可他赵家什么事也没有啊!儿子赵兴华正在读大学,女儿又嫁到外村,一切如常,可这明明是支书的声音。
不容思忖,洪支书那门板似的宽身材已经出现在院子里,身边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青年。赵天伦急忙放下碗,从厨房里迎出来。洪有富的脸上并没有往日威严的表情,而是满脸的无奈。
“支书,您……”赵天伦下垂的嘴角微微地有些上扬。
洪有富一把拉住赵天伦的胳膊,压低声音说:“老赵啊……走,进屋说话……”随后又指了指身边的青年说:“这位是乡上的邵同志!”
乡上的邵同志!赵天伦愣愣地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乡上的干部来干什么?他这辈子只和黄土地打交道,虽然赶集时也望一眼乡政府的大门,可在他的眼里,那简直就是天堂,他这辈子是不可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乡里的干部那还了得,那些干部是三头六臂,还是什么样子,他没想过。怎么今天乡里的干部会到他家来,这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他仔细打量起这个年轻人,小伙子中等个儿,板刷头,眼睛里满是焦急,面色红彤彤的,白色衬衣外面罩着一件灰黑色的马甲,桂圆黄的夹克搭在臂弯里。赵天伦觉得这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自己的儿子赵兴华没有什么两样,或者说他的长相还不如自己的儿子。
赵天伦不知道邵同志是什么官,此时此刻,他想到自己的儿子赵兴华。眼前这个邵同志和儿子年龄差不多大。但他坚信自己的儿子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正当赵天伦的思想走神时,洪有富突然拉着他一边往堂屋走去,一边说:“走,进屋!”
洪支书的态度不仅和蔼,而且十分恳切,这更加让赵天伦受宠若惊了。
洪有富是赵天伦见过的最大的官,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村支书,是黑山坳四乡八邻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洪支书上一次来他家,是三年前儿子赵兴华考上大学时,按照当地的风俗,村民家里凡是遇上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都要摆上几桌,村干部是必请的。
赵天伦并不是那种不懂事理的农民,可在乡村两个干部不期而至的情况下,他还是显得有几分激动,居然自己先一脚跨进了堂屋的门,随后洪书记却谦让着推着邵同志先进了屋。
室内的简陋是显而易见的,一张油漆早已剥落的方桌摆在正中间,四条桌腿看上去似乎还有点不那么稳当。两条长凳子横放在方桌下面,像要倒了似的。
赵天伦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礼,自觉几分尴尬地朝洪书记笑了笑,赶紧从方桌下面拽出一条凳子。
洪支书摆摆手,声调急促地说:“老赵,今天邵同志来……”洪有富停住了,目光先在赵天伦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又转到邵同志身上:“兴华在学校里……犯了事……被……”
一贯老实巴交的农民赵天伦真的还没有经历过如此大的意外,他似乎还没明白洪支书的意思,只觉得头顶上空一群蚊子嗡嗡乱叫。他看着洪支书,身子晃了一下,可他大脑还算清醒,害怕洪支书和邵同志察觉出什么来,右手迅速抓住了桌子的一角。
“乡上接到赵兴华学校的电话,”邵同志接过了洪支书的话茬,急切地说道,“电话是打给文教黄助理的,黄助理报告了乡长,乡长派我过来……”
室内的空气陡然间凝固了,赵天伦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乡上突然而至的大干部,而且由洪支书陪同到来,儿子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洪支书满脸焦急。其实在刚才邵同志先找到他的那一刻,他已经再三追问过,赵兴华在学校里到底犯了什么事,然而这个乡政府的通信员邵三喜被洪支书追问得涨红了脸说:“我哪里知道,黄助理只是让我来通知你和赵兴华家里,又不是我接的电话。”
是啊!洪有富一想,邵三喜在乡政府只是一个最小的角色,通信员只是跑跑腿而已,什么样的大事也不会告诉他呀!
虽然洪有富非常想弄清楚赵兴华在学校犯了什么事,这不光是因为他想要给赵兴华的父母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他们这个大塘沟村前村后那么多户人家实在是难得出一个大学生。前塘村曾经出了个大学生,后来到省交通厅工作,前几年把前塘村通往后山的那条道路给铺上了柏油,全村几千口人都有好处的呀。是啊,家乡人出息了,总会给家乡办点实事的呀!赵兴华还有大半年就大学毕业了,怎么会犯了事呢?一个学生能犯什么事呢?
就在洪支书满腹疑虑时,邵三喜才小声对洪支书说:“听说是打了人,已经被抓了起来!”
“谁被抓了起来?”洪有富问。
“当然是赵兴华啦!”
“肯定?”
邵三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赵天伦终于清醒了一些,一下子坐到那条长凳子上,不知他用力过猛,还是什么原因,凳子摇晃了两下,歪倒了,赵天伦也跟着跌倒在地。洪有富慌了,急忙伸手去拉赵天伦。就在这时,孟玉花进屋来了,一看老伴倒在地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声叫了起来:“啊,老头子,你……怎么了?”连忙伸手去拽老伴。
赵天伦已经站了起来,冲着老伴吼道:“你……哎!我……我……”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几年一直行好运的赵家,如今难道厄运当头了?
自从儿子读书那天起,赵天伦就发誓,无论家里多穷,都要供儿子上学,上高中、大学;上县城、到省城。果然儿子为他争了气。儿子上初中、高中,考大学,就像这些年他家责任田里的庄稼那样,年年大丰收。有时他也会把儿子这几年的顺利和自然界的现象联系起来。庄稼丰收,儿子从初中到大学一帆风顺。这对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赵天伦来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喜事。现在突然传来不明不白的坏消息,儿子犯了事,他简直不敢相信。儿子打死人,被关起来了,而且原因不明。邵同志的话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赵天伦的大脑中盘旋着,弄得他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像挨了一闷棍子!
赵天伦突然想到另外一个奇怪的现象,门前那棵枣树年年大丰收,村民们都说老赵走运了。赵天伦也觉得奇怪,按理说果树结果是有大年小年的,就是一年丰收一年歉收。而他家的这棵枣树从儿子小学毕业,十年来怎么就年年结得那么多又大又红的枣儿!可不知为何今年春天枣树花开了那么多,眼下看着枣树上没几个枣儿,这枣儿都到哪里去了呢?赵天伦的心里虽然也犯嘀咕,可并没有和自己家里的什么事情联系起来。想到这里,赵天伦突然间心头猛地一阵打鼓,那棵枣树,啊……难道天有不测风云……
得到儿子这个坏消息时,正是吃中午饭的时候,这顿中午饭老两口自然连筷子也没动。
洪支书和邵同志走了,孟玉花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倒是赵天伦惊恐之后很快冷静下来了,他的头脑里一边转着怎么办,一边狠狠地对老伴说:“你……你哭有什么用?儿子犯了什么事还没弄清楚,我不信,我的儿子会……”
赵天伦虽然对老伴这样吼着,可他心里却是擂鼓一样,这个没见过世面诚实的农民心里清楚,儿子如果犯了一般的事,学校绝不会把电话打到乡里去。他的话虽然对老伴这样说,但是,心里总是像偷了东西似的。
慢慢地,老伴止住了泪水,说:“咱赶快去看看,儿子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啊!”
“嘿!我儿子……”赵天伦在屋子里慢慢地移动着脚步,脸上的皱纹绷得光溜溜的,突然把右手用力一甩,像在牛屁股上猛抽一鞭子,大声说,“我的儿子不是孬种,嗯,看吧!我才不相信呢!”说着就出了门。
“你去哪里?”老伴问。
“你别管,我去弄点钱,明天去看儿子。”赵天伦头也没回就出了院子。
秋天的凉风吹进大塘沟,大雾不知何时已退去,天上几片淡淡的浮云,太阳不温不火地照着。赵天伦刚出院门,影子还留在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叫声:
“赵大爷……”
赵天伦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个长相漂亮的姑娘,再定神一瞧,原来是洪家二姑娘。一时间他忘了洪家二姑娘的名字了,但他知道支书洪有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成家后,听说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每次回家都开着黑亮亮的小轿车。二女儿和兴华是同龄人,中学时也是同学,只是当年没考上大学,但是村里人个个都喜欢这个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心眼也好。在这一瞬间赵天伦不明白,洪支书前脚刚走,怎么洪姑娘后脚就来了呢?说来也真奇怪,洪有富自打改革开放那年从部队退伍回来之后,正赶上农村的好形势,第二年当上了村支书,后来自己还办了一个饲料厂,赚了不少钱,成了县乡里的头面人物。有人背后说,天下的好事不能全给他支书一个人啊!偏偏生了两个女儿。那年头国家政策虽然还可以生二胎,可洪支书已经有两千金了,老婆又怀了孕,这么大的事瞒不过农村那些女人的眼睛,好家伙,有人告到乡上去,说村支书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洪有富当着乡长、书记的面说:“我也没办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什么办法都用上了,老婆那小机器就是太灵了!”说得书记、乡长都大笑起来。但是说归说,笑归笑,洪有富还是硬拉着老婆给引了产,谁知引下来的是个男孩。老婆哭了三天,骂得洪有富连家也不敢回。
自那之后,两口子多少有些隔阂。洪有富决心多赚钱,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稀奇的是,洪有富两口子都相貌平平,可两个女儿都如出水芙蓉,模样俏丽。尤其是这个小女儿,简直是万里挑一。洪有富两口子将她视如掌上明珠。
眼前这个洪家二姑娘的确招人喜爱,梳着高高的马尾辫,额头光洁,脸上泛着苹果一般的光泽,清湛的眼神里注满了关切之情,不知为何,赵天伦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姑娘。
洪姑娘的到来让赵天伦有些意外,也有些不知所措。她是洪支书的女儿,那可是千金小姐,富人家的公主。
赵天伦心里想着儿子的事,急着想走,但看到洪姑娘的样子,又有些犹豫了,便说:“姑娘,有事?”
洪姑娘说:“赵大爷,我是洪燕,你不认识我啦!你这样急着要去哪儿?”
“我……我……”赵天伦有些语无伦次,伸出去的脚还没收回,不情愿地说,“洪姑娘,家里坐?”
洪燕不慌不忙地向门口迈了两步,赵天伦只好勉强转过身,洪燕已经进了院门,看着赵天伦说:“赵大爷,听说兴华犯了点事,我过来看看。”
“哎,洪姑娘……”赵天伦注视着洪姑娘的表情,不觉心里产生了几分疑惑,怎么这个洪姑娘关心起儿子来了?
“听乡上的邵三喜说,兴华在学校打了人,这事,我……我不相信……”洪姑娘说着,自信地摇摇头,随后又安慰道,“赵大爷,我怕您和大妈着急,所以赶过来看看。”
“洪姑娘,进屋坐吧!”赵天伦低着头,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紧闭的嘴角向下垂得更厉害了,像一张弯弓,他背着手向堂屋走去。
老伴迎了上来,不知道为何洪支书刚走,他女儿又来了。洪燕上前拉着她的手说:“大妈,您别急,我太了解兴华了,他不是那样的人,您放心!”
孟玉花盯着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看了半天,欲言又止。
“大爷、大妈,你们别多想,我告诉你们吧!”姑娘那粉红色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红晕,“我和兴华从初中到高中同学六年,他是一个好青年,他比我聪明,比我有出息,只是我没有考上大学。赵兴华绝对不会……”
孟玉花一把拉住姑娘的手:“真是个好姑娘,你大爷他急着明天要上省城呢!”
“大爷、大妈,明天我想和大爷一起去看看兴华,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洪燕说。
“洪姑娘,怎好麻烦你呢?”赵天伦犹豫了一会说,“你爹……洪支书他……”
“大爷,您别声张,明天一大早我在乡上汽车站等你。”洪燕说,“大爷,钱您就别管了,我会带着的。”
“那哪成啊!洪姑娘,我这就去设法弄点钱。”赵天伦自觉几分尴尬,家中确实没有钱,自从儿子上大学,他总是想尽办法,不仅省吃俭用,每学期都是东挪西凑的,现在急需用钱,他真的一时没了主意。洪姑娘要陪他去看兴华,他自然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毕竟洪姑娘是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有洪姑娘陪着去了,他总不能一副穷酸样子吧!

他到哪儿去借钱,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去了女儿赵兴兰家,女儿好歹给他挪了四百块钱。
一夜不曾安眠的赵天伦夫妇终于熬到了天明。
天不亮,老伴就做好了饭,赵天伦吃了饭,紧赶慢赶到汽车站时,只见洪姑娘已等在汽车站门口了。
有了洪姑娘一道,赵天伦的心里塌实多了。可在他心里,洪支书家的姑娘就是富人家的公主,赵天伦处处小心谨慎,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可赵天伦的心里清楚得很。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和等待,赵天伦在洪燕的带领下,到了省城。
出了汽车站,赵天伦已经辨不清东西南北,只能听从洪燕的指挥。他现在才觉得幸亏有了洪姑娘,否则他真的不知道往哪儿去。
他们到达中大农业大学时,学校工作人员正准备下班。接待他们的是学校办公室的一位姓张的副主任。
张副主任说,赵兴华出事是在前天晚上八点钟左右,当时赵兴华在一家小饭店门口吃饺子,碰上三个青年调戏一个女孩。女孩大声呼救,赵兴华上前劝阻,三个青年哪里容忍得了一个陌生人多管闲事,一起上前围着赵兴华,而且动起手来。赵兴华在情急之下,捡起地上半块砖头……110赶到现场时,那三个青年中的两个一口咬定是赵兴华故意用砖头打他们的。而赵兴华百口莫辩。那个倒下的青年已经没了气,地上留下一大片鲜血,警察当然二话没说,把一干人都带走了。而那个被救的女孩子早已不知去向。可在派出所里,那两位青年却否认他们调戏女孩的事实,死死咬定是赵兴华故意打死他们的同伙。学校也竭力为赵兴华辩解,然而,事实是那个青年当场死亡,加上死者父亲又是某县的副县长,上百人坐在派出所里,要求严惩打死人的凶手。
听了张副主任的叙述,赵天伦吓得全身哆嗦,没了主张,洪燕拉着赵大爷,问张副主任赵兴华现在在哪里,张副主任告诉他们,赵兴华已经被关在看守所里。
洪燕无计可施,准备拉着赵大爷去派出所。
这时,门口闪进一个女学生,鼻尖渗满密密的汗珠,一进门就愤愤地说:“张主任,我们学校应该为赵兴华主持正义,不能只听那两个小流氓胡说八道呀!”
张副主任瞪了女学生一眼说:“黄丽琼,你什么意思?你跟在里面乱搅和什么?”
洪燕一看,这个叫黄丽琼的女学生也是为赵兴华而来,听口气,她不仅和赵兴华是同学,而且关系还不一般,于是盯着她认真地看了起来。这一看不要紧,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女孩子怎么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
与此同时,张副主任好像也发现了什么,目光立即从黄丽琼移向面前这个陌生女子,只见他的目光迅速在这两个女孩子身上移来看去!过了好一会儿,张副主任睁大惊疑的眼睛,问:“你们俩人是……”
洪燕愣住了,眼前这个女孩黑发齐肩,刘海齐眉,与她一样有一双亮而黑的眼睛,小巧而微微有些翘起的鼻尖,蜡质而泛着光的皮肤,连蹙起的眉头也很像。黄丽琼也愕然了,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赵大爷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依然沉浸在儿子的不幸遭遇之中。
黄丽琼对面前这个和自己长得很是相似的女孩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再次上下打量着洪燕,说:“你是……”
洪燕显得很平静,虽然心中产生了一个疑团,但她却避开了黄丽琼的话题,说:“这位是赵兴华的父亲,请问赵兴华现在……”
“什么?”黄丽琼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看了看赵大爷,又看看洪燕,“那你是……”
“我……”洪燕坦然一笑说,“我们同村。”随即又补充道,“我是陪赵大爷来的。”
“那么你……”黄丽琼不知道想说什么,她不是不相信洪燕的话,而是感到太奇怪了,她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现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时难以弄明白,只是觉得这世界太奇妙,太令人震惊了!眼前这个农村女孩无论是年龄、相貌,甚至身材、举止都和自己十分酷似。凭她的直觉,她们之间难道有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吗?
张副主任也觉得眼前的现实太奇怪了,怎么突然间来了一个和黄丽琼如此相像的女孩子呢?而且这两个女孩子都是为了赵兴华的事!在这一瞬间,张副主任感到奇怪的不是她们都为了赵兴华的事,而是这两个不期而遇的女孩子,她们怎么会如此相似?
“好了,你们都是为赵兴华的事,我只能告诉你们,发生这样的事,学校也无可奈何。我们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我们当然不希望好人受到诬陷,可是目前实在没有办法证明赵兴华没有打死那个人。”
黄丽琼还想说什么,可张副主任制止了她。
既然大家目的一致,洪燕抛开头脑中的一切杂念,主动说:“黄同学,你能不能带我们去见见赵兴华?”
黄丽琼为难地摇摇头,说:“试试看吧!”说着,转身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在去派出所的路上,黄丽琼始终走在前面,洪燕和赵大爷跟在后面,谁也没说一句话。
到了派出所,一位警察说这事他们正在调查之中,只能重证据。现在赵兴华被关在看守所,不允许他与家属和亲友见面。
洪燕没有想到事情如此复杂,赵大爷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栽倒。无奈,洪燕只好带着赵大爷无功而返。

赵兴华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了打死人的嫌疑犯。但他相信,法律一定会还他一个清白。他甚至认为,他的老师、学校领导,也一定会为他洗清不白之冤。
终于,有一天,赵兴华忍不住了,他居然和看守吵了起来,挨了一顿拳脚之后,没有任何效果。他从犯人那里借来纸和笔,写了长长一大篇申诉,交上去后,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但是,这个单纯的大学生,对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他要为自己寻找证据,自己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可是,他现在被囚禁在看守所里,未来美好的生活难道一下就变成了铁窗岁月!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如何向生养他的父母交代!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不重要了,父母对他寄予莫大希望,为他辛苦劳碌了一辈子,自己的前途就是父母的希望,自己的未来就是父母的一切。想想自己苦苦奋斗了十多年,终于考上大学了,为父母争了气,难道就这样让父母失望了吗?
在赵兴华的记忆里,从他记事那天起,从他上学的第一天,父母就教育他要好好读书,只有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有出息,才能离开贫穷落后的农村,才能和城里人一样,过上城里人那样的好日子。其实,在赵兴华那颗幼小的心灵里也并非完全是为了这些才去努力学习、好好读书的,这么多年来,他只知道,读书就要有好成绩,就一心要超过别人,因此,无论在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他都要争取第一名。这种性格是从哪天形成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上初中时,有一次从初二到高二同时进行一次数学考试。考完试,他出了考场,一个人跑到没有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他平生以来最黑暗的日子。可第二天公布分数时,他居然以六十一分的成绩位居初二到高二四个年级十六个班级的第一名。老师还大大表扬了他。原来这次考试是老师把高三的数学考试卷拿来让他们试试看。而百分之六十的同学只考了几分、十几分,连平时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同学也大都没有考及格。除赵兴华考了六十一分外,还有三个同学考了六十分。
这种不甘落后、一心要超过别人的性格是从哪儿来的?谁也说不清。父亲一辈子默默无闻地重复着耕、种、收,死心塌地地当一辈子农民,哪里想到儿子不仅如此聪明,还有这样一股拼命三郎精神!
在看守所的日子里,赵兴华想得最多的是父母这辈子太苦了。他哪里想到少年时代的女同学洪燕和如今的大学同学黄丽琼正在不顾一切地为他奔走,为他伸冤。他更没有想到这两个相貌相似的姑娘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洪燕悄悄地离家和赵天伦去看赵兴华的事,还是传到洪有富耳朵里了。洪有富很是生气,一个姑娘家莫名其妙地和一个犯了事的穷学生发生瓜葛,让他产生了许多联想。对于赵天伦的儿子,他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孩子,特别是后来考上大学了,不管怎么说,在当今中国,这可是一个年轻人事业和前途的分水岭。他对赵天伦开始刮目相看了,对赵兴华这个小子也刮目相看了。可是这年头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名牌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多得是,或者说即使找到工作了,给人家打工,一个月千把多块钱,怎么养家糊口。而他洪有富如今创下了不薄的家业,大女儿一家去上海发展,如今已干得红红火火。小女儿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他并不认为是坏事,他满心想让洪燕跟着他,继承他的事业。凭他洪有富的声望和家业,将来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婿,一辈子衣食无忧。可现在女儿突然背着他去看赵兴华。洪有富的心里大为不快。难道女儿和赵家儿子有什么瓜葛吗?
赵天伦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穷得叮当响的庄稼汉,和他洪有富家那是天壤之别,门不当户不对,洪有富觉得和赵天伦这样的人成为亲家,面子上也有点过不去。想到这里,洪有富虽然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但心里就是不痛快。
当天晚上,洪有富把洪燕叫到房间里,洪燕并不承认她和赵兴华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是说出于当年同学的关系,帮助赵家而已。洪有富似信非信地说:“燕儿,如今爸爸创下那么大的家业,也是县里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爸爸已经在县城盖了一幢小楼。我们家马上就要搬到县城了,爸的事业也希望你来帮着打理。你可不能三心二意哟!更不能犯糊涂啊!赵家儿子如今又遇上这样的事,千万不能……”洪有富的话没有说下去,洪燕自然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可是第二天,洪燕又瞒过父亲,悄悄地去了省城。
洪燕这次去省城不仅瞒着父亲,也没通知赵家。洪燕的目的一方面是要把赵兴华的事弄个水落石出,另一方面,是她对那个黄丽琼产生了兴趣。洪燕相信张副主任和黄丽琼说的一定是事实,而且她相信当时一定有目击者,还有那个被赵兴华救了的女子,洪燕下决心要找到他们。洪燕一个人来到事发现场。这里是一条小街,所谓的饭店也是一个摆在门外的排档。晚上八点多钟完全有可能有目击当时现场的人。于是洪燕制作了上百份寻找目击证人的打印材料,在周围张贴出去。给出的条件是,凡目击证人能够证明当时真实情况者,她将给予一万元的酬金。

赵兴华被关进看守所,洪燕想了种种办法,始终没能见到赵兴华。寻找目击证人的广告贴出去已经三天,没有任何消息,急得洪燕天天去农业大学办公室,学校对此事也是一筹莫展。
第四天晚上,洪燕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她什么话也没说,只说要和洪燕见个面。当时约好在农大后门的宾馆大门口见面。
如期赴约的是两个女人,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看模样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另一个则是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她们自称是母女俩,母亲叫朱友兰,女儿叫许秀芳。朱友兰母女虽然是另外一个县的,但和洪燕的家相距不远,算是进城打工的民工。朱友兰一年也有大半年随女儿住,除了给女儿带带孩子,有时候也在晚上包饺子卖。那天晚上朱友兰正在附近卖饺子,当时事情的经过朱友兰都是亲目所睹。开始那三个青年到底是如何调戏女子的,她只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叫声,并没看清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后来相互吵起来后,她一直看得很清楚。特别是那三个年轻人打一个青年的全过程,朱友兰说她是看得一清二楚。她还讲述了一个重要的细节,最后持砖头打伤人的是一个矮胖子。开头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大平头先和那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扭在一起,矮胖子和另一个同伴也跳起来挥拳踢脚,那个学生实在对付不过他们仨,就拣起一块砖头,还没使上劲,砖头就被打掉地上了。矮胖子拾起砖头就朝那个学生砸过来时,那个学生往旁边一让,砖头却砸在大平头的头上,大平头当场就跌倒在地,而且一动不动了。
听了这个情况,洪燕兴奋极了,当时就拉着朱友兰到房间,取出一万元现金,可朱友兰坚决不收。她说自己虽然穷,但这不是她的劳动所得,说什么也不能收这不明不白的钱。当时,洪燕从心底里钦佩这位农村妇女的品质,不管怎么说,救赵兴华要紧。
第二天洪燕拉着朱友兰去派出所,可是派出所听完了朱友兰的叙述,说等他们调查吧!洪燕又把朱友兰带到赵兴华的学校,向办公室的张副主任讲了当时她目睹的现场情况。有了这样的重要目击证人,洪燕兴奋极了,她赶紧找到那个和她相貌极像的黄丽琼,俩人商量如何把这个重要信息告诉赵兴华。
正在这时,父亲打来电话,让洪燕赶快回家,父亲不容分说就挂了电话,洪燕自知理亏,只好匆匆告别了黄丽琼,回农村去了。
在这关键时刻,洪燕犹豫再三,她不愿意为赵兴华的事和父亲弄僵了。她把黄丽琼带到朱友兰那里,她相信在这个问题上黄丽琼一定会像她一样,会想尽一切办法为赵兴华洗清冤情的。
洪燕回家后听说赵大爷从省城回来后就一病不起,心中很是担忧。父亲对她的这次省城之行并没有产生多少怀疑,但是父亲在和她谈话时还是时不时地联系到她的恋爱婚姻问题。父亲的意思很明确,他洪有富家的女儿,一定要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洪燕自然是理直气壮地说她根本还没有谈对象。
是啊,自己只不过和赵兴华同学六年,何况人家赵兴华后来又考上大学了呢?尽管寒暑假时两人也偶尔见个面,平时通信都很少,可是在洪燕心中,赵兴华是个聪明能干、上进的大学生,她对他只是有好感而已。但这种东西肯定不能称之为“爱”,更说不上是两个青年男女之间的恋爱。或者说还是一种善良和正义感,驱使她为赵家去做这一切。她为赵兴华的灾难而同情,为那些纨绔子弟的仗势欺人而愤愤不平,为赵大爷的身体而担忧,至于还有没有另一种朦胧而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这个少女心中萌发,连洪燕自己也弄不清楚。
晚饭后,洪燕趁着父亲出门的机会,一个人悄悄地出了家门。
大塘沟的秋夜静得出奇,如今的农村只剩下孩子和老人,青壮年大都外出打工,老人和孩子早早就关门闭户了。
这时,一个轻盈的身影在昏黑的田野里匆匆往前走。洪燕和赵兴华家虽然同在一个村,可是如今的村已经不是往日的村子,乡、镇合并之后,村也自然变大了,大塘沟如今是过去四个村合并起来的,全村三千多口人,上千户人家。此刻,洪燕一个姑娘默默走在不见人影的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来到赵家,洪燕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室内没有半点反应。洪燕低声叫道:“赵大妈,开门,是我,洪燕!”
门开了,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位满面愁容的五十多岁的女人迎上前来:“啊!是洪姑娘呀,黑天黑地的,跑这么大老远的……”
“大妈,大爷怎样了?我放不下心……”
“他呀!”孟玉花长叹了一声接着说,“急的,愁的。洪姑娘,多谢你了……”
赵天伦躺在床上,听到洪燕的声音,挣扎着坐起来。赵天伦一向精神抖擞、干劲十足,那是远近出了名的大力士,可现在满脸憔悴、精神萎靡,完全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了。
看着洪燕,他的嘴唇张了张,半天说不出话来。洪燕坐到床边,说了一些让赵大爷宽心的话。但是看得出来,这个农村汉子被儿子突然降临的灾难打击得已经支撑不住了。这个识字不多的庄稼汉没有想到,他活着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现在儿子大难临头了,他的人生也将没有任何意义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农民们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他就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的孩子读书上学。女儿赵兴兰没有考上大学,他想那是女儿的命,反正女孩子是要嫁人的,他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当儿子渐渐长大之后,农民们有了自己的土地,他就开始攒钱,下决心供儿子上大学。在农民进城打工的大潮中,赵天伦犹豫过,他也想进城多赚点钱,可是他觉得他如果外出打工,长年不在家,儿子会荒废学业的。这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有他自己的人生哲学,那就是他并不能用那神圣的文学语言来表达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深奥理论。他舍弃了外出打工赚钱,始终守着他的责任田。而他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动脑筋,他种蔬菜、养猪、养鸡,小日子过得也算说得过去。他一门心思培养儿子上学,当儿子考上大学后,他更是一门心思想方设法从责任田里找钱,供儿子安安稳稳读大学。这个典型的农民家庭,始终保持着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生活。儿子考上大学之后,赵天伦甚至觉得自己脸上有光,连脸上的皱纹都不一样了,他的愿望实现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太有滋味了。他在心里笑话那些不顾家庭和孩子、长年外出打工赚钱的男人,把孩子留给老人,赚了那么一点血汗钱,可是孩子的学业荒废了,得和失的道理赵天伦的心里算得太清楚了。他觉得他这辈子成功了,他的梦想实现了。他甚至觉得他高人一等,谁也不如他。
然而,当他得知儿子犯了事,他真的接受不了这残酷现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自己是怎么了,自从得知儿子的事之后,就再也撑不住了,觉得四肢无力、头晕眼花,他怀疑自己会从此一病不起了。他觉得自己垮了,精神一下子失去强大的支柱。
听了洪燕说找到了目击当时现场的证人,赵天伦的心里似乎宽慰多了,他千恩万谢地感谢洪姑娘,还说难怪人家洪支书发大财呢!看人家闺女的心多好啊!他还想说“洪姑娘这样好心,将来一定会嫁个好人家”的,可是这句话到了嘴唇边,又被咽了回去。
第二章

洪燕帮助赵家的反常行为,还是传到了洪有富的耳朵里了,他觉得女儿有点不可理喻。女儿的行为是洪有富没有想到的,就算女儿对赵兴华有点过去的同学之情,在赵兴华考上大学的三年多时间里,他也没听说女儿和赵兴华还有什么来往,毕竟现在赵家儿子犯了事,至今也没有说法。洪有富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他洪有富是什么人,而赵天伦又是什么人?洪有富决定要阻止女儿继续向危险的方向滑下去,同时要对女儿在行动上加以必要的限制。
黄丽琼自从和洪燕见过两次面,越来越对那个和自己长相酷似的洪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让黄丽琼不明白的是,洪燕和赵兴华是同乡同学,家住北方偏僻山村,而她却是来自福建县城的南方姑娘,两人相距万里,她自然相信她们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瓜葛。
黄丽琼也想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中国是一个有着十多亿人口的大国,应该说长得相似的人还是有的,要不那些特型演员演领袖人物怎会如此逼真!可是每当想到这里时,她又向自己发出许许多多的疑问,尽管世间有些相貌相似的人,可那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出来的。即便那样,就像那些模仿秀,还是有着明显差别的,而她和洪燕怎么会这样巧?更重要的是她们两个人如果穿上一样的衣服,恐怕谁都分辨不清!难道仅仅是一种巧遇吗?
黄丽琼不仅跑到书店买了相关方面的书,还特地去医院挂了号,咨询了专家。专家说要想证实这一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现在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科学技术如此先进,只要做一个dna检测,真相就会大白了。然而,黄丽琼却又不愿意唐突地去进行这样的证明,她觉得那是毫无根据的卤莽行为,或者是一个大笑话。
“惟愿其有,但愿其无”。这样一种恼人*的情绪,就这样纠缠折腾着这个正在读书的少女。
可是,现在,她又不得不把这样缠绕着她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去。
洪燕走了,为赵兴华奔波的事自然落到黄丽琼的头上。
尽管找到了目击证人朱友兰,但是却被对方能言善辩的律师否定了。虽然中大农业大学也竭尽全力想为赵兴华说明他在学校的表现,无奈对方的力量太大,关系也太复杂,这让血气方刚的赵兴华在法庭上暴跳如雷,大呼冤枉,然而,一个单纯的大学生哪里有回天之术!
但是,不知道是法官良知的发现,还是有人在暗中鸣不平,赵兴华的案子经过两次开庭后,却迟迟没有宣判。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年后,赵兴华从看守所出来了,法院说让赵兴华不得随便外出,随时都有可能传讯他。饱受牢狱之苦的赵兴华既没被认定是打死人的罪犯,也没有人为他洗清罪名。迎接他的只有黄丽琼。
想到黄丽琼,赵兴华对当时他们的相遇还历历在目。就在暑假放假之前,学校举行一场舞会,赵兴华巧遇“洪燕”,可是这个“洪燕”却只当没看见他一样,赵兴华当时觉得很奇怪:洪燕怎么会跑到他们学校来呢?怎么看到他却又只当没看见呢?那是他曾经六年的同学,相互都有着美好印象的异性,她对他怎么会视而不见?赵兴华其实对跳舞并没兴趣,本准备转一圈就走的,可是他被眼前这个女子搞糊涂了。经过打听原来这个女子是他们学校农经系二年级学生,名叫黄丽琼,来自福建。这让赵兴华大感意外,眼前的黄丽琼无论从外貌、五官、身材,还是举止、谈吐,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洪燕。对于洪燕,赵兴华太熟悉了,他们不仅同村,而且从初中到高中,同窗共读六个年头,上大学之后,每学期回到家,俩人有时还会到一块谈谈各自的情况。可人世间居然有这样一个和洪燕一模一样的人。这让赵兴华不得不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就在赵兴华思绪茫茫时,黄丽琼微笑着来到赵兴华面前,邀请赵兴华跳一曲舞,赵兴华欣然接受了邀请。俩人一边跳一边聊,直到曲终人散,才握手再见。
放暑假之前,黄丽琼又专门约赵兴华见面,两人还在一起吃了饭。暑假之后,赵兴华就是四年级的毕业生了,而黄丽琼也将升入大学三年级。
这件奇怪的事情,在赵兴华心中留下一个疑团,暑假回家他曾经想把这事告诉洪燕,可是总又觉得不那么妥当,或者说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没到那种程度,就把这件事暂时藏在心中。
暑假后回到学校的当天,黄丽琼直接找到赵兴华的宿舍,这时赵兴华似乎意识到黄丽琼对他产生了好感。赵兴华全身心地投入毕业前关键阶段的学习,自己出生在农村,前途未卜,平时除了学习,尽量回避黄丽琼的盛情。谁知不久,他就发生了这样意想不到的灾难。
赵兴华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大学生,并没有因为自己遭受不白之冤而变得愤世嫉俗。他相信法律是公正的,相信事实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如果说法律认定是他砸死了那个大平头,起码也会判他无期徒刑的。他觉得这是他不幸中的万幸。赵兴华没有想那么多,也没有考虑到以后怎么办,从看守所出来,第一件事是去感谢那位纯朴的农民大妈朱友兰。赵兴华向黄丽琼借了两百元钱,买了礼品,找到朱友兰的住处。
朱友兰和女儿住在一条小巷的深处。这是用石棉瓦搭建的一间十多平方米的简易房,室内除了两张木板床和一个煤气罐、灶具外,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见到朱友兰,赵兴华一句话也没说,一下子跪在大妈面前,双手紧紧抓住朱大妈,叫一声:“大妈,您就是我的再生母亲,如果不嫌弃,您就当我是您的儿子吧……妈……”
朱友兰赶紧拉起赵兴华,激动得半天才说:“孩子,快起来,你是一个好孩子,大妈亲眼所见。”
此时此刻,赵兴华心中的激情在不断地往上涌,朱友兰大妈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多么纯朴而又善良,多么真诚而又单纯。而这个经历了半年牢狱生活的大学生赵兴华触景生情。他出生农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朱大妈和他的母亲差不多年龄,在这繁华的大都市过着如此贫困的生活。他看看房子上的石棉瓦,看看简陋的床和摆在床前的煤气灶,他不知道,夏天的高温下她们是怎么生活的!他的心在这顷刻间酸楚万分。这些天来,他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吹落,一会儿落进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云天。刚才朱大妈的那句话就像一个母亲疼爱儿子那样慈祥,那样深情。

眼前的现实深深地感动了黄丽琼,黄丽琼突然间觉得赵兴华变了。她感到她过去太不了解赵兴华了,面前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的硬汉子,此时此刻成了一个多情多义的男人,她突然间从心底升起一股崇敬和怜爱。
“任何经历都是财富。”这句名言在赵兴华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身上过早地体现出来。赵兴华没有多想,他再次感谢黄丽琼在这样关键时刻为他所做的一切。当他认真地仔细回忆那两个姑娘时,那个远在几百里之外的洪燕渐渐地更清晰、更完美地向他走来。那个曾经因为自己没有考取大学而失望过、为自己没有迈进大学门槛想和他疏远过的姑娘,不是更为他担心、为他奔走吗?他从来就没低看过她,也没有因自己的贫寒家庭而不敢去接近她。谁知,黄丽琼的出现,让赵兴华的思想和感情突然间变得复杂起来。他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并不知道洪燕和黄丽琼为了他,两个女孩子居然遇到一起了。在他心情沮丧、人生最苦难的那段日子里,他的头脑里不止一次想过这两个少女为何如此相貌酷似,但他没有想到他在未来的岁月里将要如何面对这两个善良而真诚的姑娘。现在他从看守所里出来了,虽然还没有完全获得自由,但是毕竟拥有了灿烂的阳光!那么,他又将如何面对这两个女孩子呢?
赵兴华从心底里感激洪燕。他不明白洪燕为什么要这样不顾一切地帮助他。他觉得她善良、真诚,而黄丽琼呢?同样是一个纯洁而诚挚的少女。他和她相识不久,他们之间从没有任何表白和承诺,可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她们都不顾一切地帮助他,这样的奇事,居然发生在他身上,赵兴华越想越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把这两个美丽少女比作花,那么,这两朵花还没有尽放;如果将她们比作月,那么,这月儿还在云里徘徊。赵兴华觉得她们的真实面貌似乎被什么东西掩盖着。
赵兴华从看守所出来之后,摆在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必须马上去见学院领导。不管怎么说,他在看守所这半年多的时间领导到底怎么看待,他的心里突然间有些不安起来。尽管黄丽琼要陪他去,可赵兴华还是婉言谢绝了。他觉得让一个女同学陪同去见领导太不妥当了,甚至会给领导产生误解。
赵兴华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学校。一幢幢教学楼,一排排梧桐树,仿佛都在热情地迎接着他的归来。赵兴华有点忐忑不安地踏上农学系大楼的楼梯,一眼看见宋总支书记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没有敲门,也没有报告,却被宋书记看到了。
对于赵兴华的出现,宋书记并不感到惊奇,像往常一样,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抬头看看赵兴华。赵兴华感到一种不祥的兆头向他袭来,不过他认为自己还是农学系的学生,无论怎么说书记是领导,他满怀真诚地走到宋书记面前,说:“宋书记,我回来了……”
“噢!”宋书记低着头,手上还在翻着文件,“赵兴华,你的事很复杂,半年了吧,一个大学生半年没上课,不说别的……”
“宋书记,这事……”
“不必解释了,连法律都没有弄清楚。”宋书记终于抬起头,“没有办法,学校虽然也同情你,但是……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既没有给你开除学籍的处分,也没有责令你退学,算你自动离校吧!”
“宋书记,我那是……”
宋书记打断赵兴华:“这是校领导集体讨论作出的决定。”
赵兴华急了,他只觉得一股火焰蹿上头顶,在这一瞬间,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几乎要疯了过去,脖子上的青筋不停地跳动着,他大吼一声:“这……公理何在?……”这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引得路过的几位老师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朝他看。
赵兴华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还有几个月就要大学毕业了,自动离校算什么?辛辛苦苦四年,难道真的前功尽弃了吗?
赵兴华冲出大楼,发疯似的奔跑着,直到他筋疲力尽时才抱着路边的一棵树,接着渐渐地坐到地上。他像失去父母的孩子,孤独,无援;他像漂荡在茫茫无边的大海里的小船,寂寞,可怕。赵兴华对着长空怒吼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城市的天空居然布满了星星,是那种又大又亮少见的星星。这个城市的天是被赵兴华吼黑的,头上的天是被这个糊涂的现实抹黑的。
天黑下来,街道上那昏黄的路灯却亮起来。赵兴华深深地抽搐了一下,他觉得一股暖流如同黑夜里的一束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暖却遥远。恍惚中,一个女子向他走来……

昏黄而迷离的夜灯下,那个身影轻盈美丽,还有他熟悉的流畅的雕塑般的面容,是洪燕还是黄丽琼?这个似真似幻的身影却不像往日那么温和热情,这个姑娘变得严肃而忧郁,只有那双传神目光中还透着希望的光芒。
然而,当赵兴华满怀希望地迎着她时,这个姑娘却如同一阵轻风,飘然而去。
赵兴华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但这个美丽的身影却挥之不去,而他此时认定这姑娘就是洪燕,而不是黄丽琼。
赵兴华现在确确实实感到有一股暖流穿过这茫茫黑夜,从遥远的天际向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流淌过来。这时,他向四周看了看,向亮着白色灯光的地方奔了过去。
“喂……”赵兴华握着公用电话,他刚说了一声喂,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赵兴华……你是赵兴华?”接电话的声音有些激动,又有些沙哑。他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既冷静又激动。
“是……我……”赵兴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像在哭!
“赵兴华,你……你怎么能够……你在哪儿……”
“洪燕,我……我在学校……不……我回不了……”
“什么?”洪燕大声叫了起来,“为什么?”
“一时难以说得清。”赵兴华涨红了脸,他似乎冷静了一些,“在某些场合下‘是’和‘非’并不是两张标签,也并不是你我想得那么简单。洪燕,有些话,我一时在电话里无法说得清,等见面之后慢慢对你说吧!”
“那你现在……”洪燕没有说下去。
赵兴华不知是犹豫,还是等着洪燕后面的话,电话里冷了下来,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洪燕说:“赵兴华,你等着,明天天一亮我就找你去!”
“不不不……”赵兴华慌了,他还要说下去时,电话里已经传来嘟嘟嘟挂断的响声。
挂了电话,赵兴华不知道往何处去,那个他为之苦苦奋斗了十多年的大学生活,那个给他寄予无限希望的农业大学,那个给他温暖和甜蜜的集体,现在突然间要决然地离他而去了!他像失去亲人的孤儿,将要开始孤苦伶仃的流浪生涯;像断了线的飞筝,渐渐地飘向无边无际的天涯海角!
渐渐地,赵兴华的头脑开始清醒起来,他的人生到了十字路口,何去何从,他必须马上作出抉择。他从记事那天起,就看着爹娘守着那片瘠薄的黄土地,过着衣不裹体、食不充饥的苦难生活。他所接受的教育和中国数以千计的农民一样,农民的孩子惟有读书,上了大学,才能脱离贫穷落后的农村。除此之外,只有走出穷乡僻壤,进城打工,过着受人白眼、赚取微薄收入的生活。那么对于他来说,读了三年多的大学,马上就要毕业了,就要拿到那张令人羡慕的大学文凭。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像美丽的彩虹、像海市蜃楼,这一切都已经化为泡影。残酷的现实告诉他,摆在他面前的出路难道也只有加入到农民工这个特殊阶层的行列里吗?为了赚取那微薄的收入,整年离乡背井,去承受巨大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压力吗?
赵兴华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哪里才是他的归宿!他的两条腿像失去指挥一样,就这样不听使唤地在大街上盲目地走着。不,像流浪!像逃亡!像寻找生存之路!
夜已经很深了,赵兴华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着,他忘记了是白天还是黑夜,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方。
十六年来,赵兴华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自己的信念和追求,从上学那天起,他就努力学习,要成为班上最好的学生,小学毕业时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初中,初中毕业时他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高中。当这一切都成为现实时,在他报考大学时,全家发生了一场很大的争执,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听说他要报考农业大学,当时就拉下脸来,说他盼了十多年,儿子还摆脱不了“农”字。在当时,赵兴华自己也不那么明白,为什么自己非要考农业大学不可。
赵兴华万万没有想到,他为自己精心设计了十多年的蓝图就这样在瞬间,像天上的流星,像雨后的彩虹,像海市蜃楼,恍惚间就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兴华无法排除自己心中的苦恼,无法把握自己可悲的命运,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问苍天、问世界,可是答案在哪里?
他现在盼望一个人能够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人就是洪燕。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地盼望着她的出现。其实这些年来他们虽然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但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希望见到她。现在在他的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不可改变的决定,这个决定他只有首先告诉她,希望她成为他的坚强支持者。
他不愿意去当一名农民工,看城里人的白眼,过着苦难的生活,赚那微薄的收入。他要回到生他养他的黑山坳,大塘沟。他要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道路!他不相信农村就不会变,他不相信农村就过不上好日子!他虽然没有拿到那张中大农业大学的毕业文凭,可是他学到了许多农民们没有掌握的科学知识,这是他和那么多农民不同的地方,他要让家乡富裕起来,他要让家乡的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他在内心这样作出决定。
他不再像十六年来那样为自己设计的如诗如画的美好蓝图,这是非常现实的人生,是他为自己作出的铁了心的抉择!无论将来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他将勇敢地去迎接和承受。
当赵兴华给自己设定了这样一个目标后,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面子,不是洪燕的想法,也不是自己这个决定的正确与错误。他想到父母亲,父母亲一定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是啊!人们常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这样想了一会,他觉得自己的担心还是因为上了几年大学,了解大塘沟、黑山坳以外还有一个另一种更大的世界。这本身是件好事,如果中国近十亿农民都能像他这样读到大学快毕业了,可以肯定地说中国农村一定会是另一番景象的。不是有一首歌,歌词说“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吗?
赵兴华越想越觉得思绪开阔了许多,土地是万物之源,土地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人必须回归自然。他觉得自己虽然没有拿到那张大学文凭,但是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学生了,他不能听从命运的摆布,他要和命运抗争,他要走一条自己的路。

在大街上晃悠了一夜的赵兴华,直到天明时分才在头脑里略微理出些思路,已经记不清自己走过哪些地方,走了多少路程,但是最终还是回到这个已经不再属于他的中大农业大学。并不是他刻意躲避同学,也不是他害怕见到往日的同学。当他来到自己宿舍时,同学们都已经上课去了,他怀着依恋的心情久久地站在宿舍里,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他的那个绿色热水瓶还和往常一样站在墙边;他的床上还是那天临走前的样子,他倍感亲切而又茫然,一种孤独和寂寞陡然袭上心头。归来应当是高兴的,半年来他不是时时刻刻都盼着这一天吗?而此时他却心痛万分,重逢原来是诀别。他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下来,也许该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他却移动不了手臂,仿佛那手有千斤重量。
这时赵兴华突然又想到父母亲,从他被关进看守所之后,听说父亲为他的事来过一次,可是他没见到父亲,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巴不得一下子回到父母身边,巴不得一下子见到亲人。这种心理就像他第一次离开父母那样,盼望早些回到父母身边,这种对父母的眷恋和想念亲人的迫切心情,是从没有过的。
现在他在等什么呢?他应该立即回去,可是不行,昨天晚上洪燕在电话里说她一早就来见他。他不明白,洪燕要来干什么?她没有说什么时候来,可他觉得她马上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看着窗台上的那只小闹钟,时间才九点,洪燕就是乘坐上午第一班汽车的话,也要到十点多钟才能赶到。
赵兴华决定收拾东西,无论怎么说,得尽快离开学校,他知道再留在这里已毫无意义了。
赵兴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想着自己,想着现在,想着未来。然而,无边的遐想被他自己有意地涂上一点美丽的颜色。忽而,泪水模糊了眼睛,一阵阵酸楚伴着他的幻想,他朦胧地意识到:他的人生、他的命运,将要发生彻底的改变。他真不知道未来的生活将是什么样儿,人生的希望又在哪儿?这个来自贫穷乡村的农民儿子,曾经许许多多美好的设想都不存在了,任凭感情的狂涛在胸中澎湃,任凭思想的风暴在胸中汹涌。他坐到自己那张躺过三年多的下铺上,细心地拾取着那狂涛过后留下的一粒粒美丽的贝壳,认真地拣起暴风吹过的一颗颗希望的种子,然后又慢慢把它们积蓄起来,藏在心底,耐心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盼望着一场透实的春雨,贝壳将闪光,种子将要发芽。
此时的赵兴华,好像刚刚的牢狱之灾已经不存在了,忘掉了昨天和农学系宋书记的那场暴跳如雷的吼叫和在大街上彷徨的不眠之夜。他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种东西时时将要往外喷发,却弄不清是一种什么力量。
也许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受到三年多高等教育的农民儿子,即使是严霜覆盖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风刮得凋零的小草,只要挖开泥土细看,那些秋天散落下来的种子已经吸饱了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茎下面的草根儿,还依然活着!这些种子一旦发芽成长,草根儿一旦冲出土壤,将是另一番景象!
“咚咚咚……”
赵兴华从茫茫的思绪中回到现实里来,被这不合时宜的声音惊醒。从敲门声他知道不是他们宿舍的室友。莫非是洪燕,但他又立即否定了这种判断,洪燕不可能这么早。当他打开门时,只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赵兴华顿时慌乱起来,是洪燕,还是黄丽琼?他真的一时有些弄不清楚。赵兴华愣愣地站在那里,面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亮而长的双眼,小巧微翘的鼻尖,嘴角盈着笑意。
站在门口的女子先是微微一笑,随后便进了屋。这时赵兴华才有所醒悟似的。凭她的打扮,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三月的天气,人们还没有脱去毛衣,可她却只穿着一件合体的霞红色绒衣,腰肢纤细而曼妙,敞开的衣领透出她那细腻的颈项,她是黄丽琼,不是洪燕。
见到赵兴华,她显得有几分激动,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一阵绯红。
“赵兴华,你怎么不去上课?”黄丽琼站到赵兴华面前说。
赵兴华一时无语,他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她的话,在这刹那间,他忘记了他们昨天分手后发生的那些事,好像那已经是很遥远的往事。
“你好像很憔悴嘛,怎么了?”
赵兴华笑笑,仍然没有回答她。
“哦,对了,你昨天回来后,怎么没给我打电话?”黄丽琼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
老实说,赵兴华昨天从看守所出来,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可是他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岁月,对于年仅二十二岁的大学生来说,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在他被关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里,赵兴华心里从没有想过他是一个打死人的嫌疑犯。他太年轻,他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更没有想到学校会这样对待他。昨天在大街上彷徨了整整一夜,赵兴华经历了由清醒到梦幻,由梦幻到清醒这样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过程。从看守所里出来后,虽然公安部门说他并没被排除嫌疑,但是赵兴华清醒地认识到,公安部门对那个大平头的死并没有足够的理由证明是他所为。这说明了法律还是严肃的。当他满怀信心地回到学校,可是宋书记的话却又把他搞糊涂了。他觉得堂堂的高等学府,似乎有点不可思议!难道他是无缘无故地半年不上课吗?不错,在昨天夜里赵兴华反复想过,他一定要讨个说法,这个简单的道理谁不明白?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岂能容忍得了这样不明不白的屈辱!可是这个说法向谁讨?赵兴华清醒地认识到,像这样的事,要想叫法律还他一个清白,岂是三天五天、十天八天能解决的,这种扯皮的事说不定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也没有人会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没把他当作杀人犯判个死刑或者死缓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直到这时,赵兴华又清醒起来了。
对于赵兴华的长时间沉默,黄丽琼有些奇怪。
“怎么不吭声?”黄丽琼大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上课?”
赵兴华摇摇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慢吞吞地说:“我恐怕要退学了……”
没等赵兴华说完,黄丽琼打断了赵兴华的话,大声嚷了起来:“你……你……怎么了,发高烧啊……”
“黄丽琼,你别激动。”赵兴华显得异常冷静地说,“我半年多没上课,学校有规定……”
“这是谁说的?”黄丽琼吼了起来,“怎么不分青红皂白,难道没有前因后果吗?简直是……”
“你别激动……”
“我激动?”黄丽琼瞪大双眼看着赵兴华,“我激动什么?关我什么事……”
“咚咚咚……”
正在这时,又传来几声敲门声。
赵兴华看看黄丽琼,黄丽琼惊奇地看了看赵兴华,随即转脸看着门。
赵兴华大步走到门口,他正要开门,随着几声敲门声,门被推开了。
又一个姑娘出现在门口,首先是黄丽琼那双奇怪的目光,这目光里充满惊奇,还夹着几分的不友好,或者说含着说不清的妒意。
赵兴华向后退了两步,说:“你来了,这么快?”
这时三个人相互看着,在顷刻间,黄丽琼冷静下来了,她那复杂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友好起来。像是老同学、老朋友天天见面那样,连手都没有握一下,却又是不同寻常的热情。

洪燕的到来打破了室内的原有气氛,与其说是解了赵兴华的围,不如说是帮了他们双方的忙,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争执。黄丽琼刚才的激动不见了,赵兴华似乎突然变得束手无策。洪燕不知道刚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眼前的现实告诉她,室内只有他们俩,两个少男少女。洪燕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也来不及对他们之间的行为产生妒意,她急于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洪燕不知道为什么,像了解他们之间发生的事,看着赵兴华,说:“赵兴华,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你倒是说说清楚,凭什么?”黄丽琼大声冲着赵兴华说。
赵兴华显得越来越平静,他没有像在法庭上那样强烈地抗议,也没有像昨天在宋书记面前那样激动和愤愤不平。目光在这两个相貌完全一样的姑娘身上徘徊了一会,他说:“我昨天去找农学系的宋书记,他说我缺课半年多,既不算开除我的学籍,也不作为责令退学,算我自动离校!”
“怎么可能?”黄丽琼挥舞着双手,两脚跳了起来,声音有些歇斯底里,“简直是胡说八道!”
“公安部门怎么说?”洪燕觉得头脑嗡的一下子,身体像失去重心一样。
“公安部门说我并没有被完全排除嫌疑,让我随时接受传讯。”赵兴华无奈地说。
“荒唐!按理说你应该算是见义勇为,应该大力表扬,号召大家学习,反而……简直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了!”黄丽琼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嚷了起来。
“人家有后台、势力大,没认定我是打死人的凶手已经是天高地厚了!”
“你……你……你这个人,……”黄丽琼急了,“你就这样甘心受冤枉?你就看着还有几个月就大学毕业了,白白……唉……”
“我想过,我不止一次想过,可是,黄丽琼……”
“不行,你能咽下这口气,我咽不下……”黄丽琼说着,拉住赵兴华就往外走,“走,找校长去……”
“黄丽琼,你冷静点……”
“这并不是什么冷静不冷静的事,这是一种人格的污辱!是对法律的藐视!”黄丽琼愤愤地说,“告状!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是啊!”洪燕附和道,“如今已经是法制社会,岂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我都能理解你们,你们知道我的心情吗?你们又能知道我从昨天到现在是怎么度过的吗?”赵兴华痛苦地低下头。
“是啊!正因为这样,你才不能坐以待毙!”黄丽琼仍然激动地说。
赵兴华沉默了,他把胸中的怒火硬是压了下去,他不愿意在两个女孩子面前过多地表现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其实,这个农民的儿子,正值青春年少之际,正该享受大学生活,吸取知识,正该大声歌唱,大声欢笑,像鸟儿一样跳跃飞翔,像马儿一样驰骋在开满鲜花的原野。可不幸的是,生活却偏偏给他出了这样一道难题。他渴望知识,渴望大学毕业之后寻找另一个新的领域,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广大农村服务,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暗暗下决心,要用自己的本领去改变农村的面貌。
是啊!赵兴华遇到的问题,是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关键性的转折点。无论是什么理由,他都必须从中大农业大学走出去,结束他的大学生活。这一点,他知道,凭他的能力,凭目前的结论,他是无法改变的。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办?他没有大学毕业,且不说就业问题,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到大塘沟,乡亲们会怎么看待他,父母又会怎么看待他,他身上的政治压力又有多重?即使他能承受得了,父母能承受得了吗?可是他感到自己已经是一只无力回天的饱受伤害的小鸟。
赵兴华看看面前这两个善良、单纯而诚恳的姑娘,他的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波涛。
“我不是没有想过。”赵兴华的眼中充满了愤怒,我应该去为自己洗清污点,去公安、去人大、去政府甚至去中央为自己伸冤,去告状。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在今天法制还不健全的中国,权和法谁大?对方的权威,对方的力量,根本就没有人把我这个农民的儿子放在眼里。”停了停赵兴华又说,“你告状也好,上访也好,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恐怕都不会有人给你一个公正的说法的。而我呢,仍然是一个游离在大学门外的人,学校会因为我上访、告状,承认我是大学生,给我毕业文凭?”赵兴华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说不定五年、十年,或者这辈子都没有人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我岂能搬起石头砸天呢!那么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的事业也都白白地葬送掉了!与其这样……”赵兴华没有说下去,他的眼中放射出一种奇特的光芒。
洪燕沉默了,她的目光在赵兴华的脸上停留了很久,看得出,她陷入在深深的思索当中。
而此刻的黄丽琼涨红了脸,她一点都没有冷静下来,对刚才赵兴华的一番话根本就没有听进去,或者说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
“赵兴华,”黄丽琼极力平静下自己,“你……你……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男人,怎么能忍受得了如此大的屈辱?”
“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有一句叫做‘胳膊扭不过大腿’。”赵兴华更加平静了,“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大业,不遭受挫折,没有坎坷,不受屈辱,是不可能的。我们都知道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吧!韩信当年面对一个无赖叫他从那人的胯下钻过去,他真想抡起双拳把眼前那个无赖打得稀巴烂。可他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不堪设想,他只好从那个无赖的胯下钻了过去。忍一时,海阔天空,让三分,风平浪静。最终韩信成就了大业,成了王侯这样的千古佳话。”
黄丽琼忍不住了,气愤地看着赵兴华,说:“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难道你要放弃快要大学毕业的现实,回农村去当一辈子农民吗?你的未来,你的前程……”
“文凭固然重要,我的父母为了我劳苦了一辈子,难道我不懂吗?”赵兴华有些激动了,“可是我们得承认现实,而且这个现实是非常残酷的。”
“那你愿意就这样永远背着这个黑锅,永远让人家议论你是一个杀人犯?”黄丽琼大声说。
赵兴华沉默了。是啊!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洪燕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赵兴华的成熟与深沉,让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只有二十二岁青年的可爱和可敬;而黄丽琼的耿直与勇气,又让她看到了这个与自己同龄少女的坦诚和对真理的执著。两人说得都非常理直气壮,让她从内心深深佩服。
“你们都不要争了,这事再认真、全面地考虑一下。”洪燕说,“这样吧!我来做东,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商量,也算给赵兴华压压惊吧!”
“你算什么人啊!”黄丽琼不高兴了,“看不出来呀,你倒会折中调和?”
“不,你小看我了,”洪燕说,“我虽然不是大学生,但是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有是非观念,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连是非都不分的地步吧!”
“赵兴华,我真的看错你了!”黄丽琼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说,“做人连一点气节都没有!还是个男人!”黄丽琼伸手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第三章

黄丽琼愤愤不平地走了,赵兴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意外的打击、一夜未眠把这个青年折腾得精神憔悴。羞愧和懊悔也似乎让这个充满朝气的大学生变得老成、凝重起来,往日那种锐气和充满幻想的活力荡然无存了。
赵兴华沉思了一会,心情更加复杂而矛盾起来,他低着头,说:“你也走吧!今后的路我自己选择,不会连累任何人。”
“我能理解你,我也能理解她。”洪燕开始讲话了,她的态度让人感到特别亲切,既不是一味同情,也不带任何责备。赵兴华知道她说的那个她指的是黄丽琼。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赵兴华不可能对这两个伸出热情双手的姑娘有半点看法。真的,他从心底里太感谢她们两人了。这两个姑娘在他人生最困难的时候同时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到底是为什么。在这一瞬间,赵兴华的思绪倒了回去。在他的记忆当中,真正认识洪燕还应该从考上初中后的第一堂课算起。
他们两家后来虽然变成一个村的,这只是由于近几年乡村行政区划调整时,将原有的四个自然村合并为一个大塘沟村。他们小时候两家不仅不在一个村,而且隔着一条小沟,孩子们基本不到一块玩。但是对于洪燕的家庭,赵兴华不仅常常听大人讲过,而且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洪支书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至于洪支书的女儿洪燕,在赵兴华的记忆中仿佛知道一点,或者说也知道洪支书家有这样一个女儿。孩提的记忆是模糊的。
考上初中的第一堂课,班主任自然是先点名。老师点到一个同学的名字,那个学生都要站起来,答一声“到”。当老师点到洪燕的名字时,坐在后面的赵兴华见到站起来的一个小姑娘的背影。而这个女孩与众不同的是,她不像其他女同学总是羞涩得不知所措,而是落落大方,甚至还回过头向大家微微一笑,那一笑像春天的第一朵桃花,仅此一笑,给少年的赵兴华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这种深刻的印象是纯洁的、美好的。谁知洪燕的这一回头引来了许多男同学的议论,甚至引起一些男孩子的妄想。
赵兴华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名列前茅的,洪燕常常主动向他请教问题,而赵兴华总是非常认真,也非常尊重这个相貌出众的女同学。
初中毕业后,高中又迎来了新同学。开学第一天,赵兴华在公布新同学的名单里看到了洪燕的名字,而他在离开的那一刻见到了洪燕。在当时的一刹那,俩人虽然都没说话,但各自都点了点头,朝对方微微地笑了笑。那是难忘的,也是美好的。
进入高中以后,学习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同学之间个个都整天埋头学习。高一第一学期,那年中秋节正是周六,学校放半天假,赵兴华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一辆自行车停在他面前,他一看,原来是洪燕。洪燕叫赵兴华坐她的自行车,赵兴华怎么也不肯,两人推让了半天,还是赵兴华提出由他带着洪燕。赵兴华是第一次和女同学距离那么近,他似乎感觉到女孩子那特有的清秀和纯洁。洪燕坐在自行车后面,一会发出爽朗的笑声,一会提出一些天真的问题。赵兴华清楚地记得,当时洪燕问:“赵兴华,你成绩那么好,将来考什么大学?”
赵兴华想了半天,说:“不知道,还没想呢!”
赵兴华突然刹住了自行车,从车上跳了下来,说:“洪燕,我真的还没考虑,但是好好学习,争取好成绩,这是每个学生的本职,不过我想我将来还是想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
洪燕有些不解地看着赵兴华,她不明白赵兴华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改变农村贫穷面貌与考什么大学有什么直接联系似的。
也许赵兴华当时的这番话并没有经过大脑的深思,也许是他出生于贫苦农民家庭,目睹了全家人的艰难与困苦,有感而发而已。
赵兴华用自行车带着洪燕,一路上赵兴华默默无言,而洪燕则是兴高采烈,不时地低声唱着歌儿,他们是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天真烂漫。快到家时,赵兴华要送洪燕先回家,然后自己跑回去,而洪燕则坚持要先让赵兴华回家,然后自己再骑车回家。谁知这次事情过后,不仅传到老师那里去了,还七传八传传到洪燕家去了,弄得班主任找他们谈话,洪燕还被父母批评了一顿。洪燕觉得很委屈,男女同学之间就不能相互帮助吗?从那之后,赵兴华吓得处处躲着洪燕。直到高三快毕业时,有一次洪燕找到赵兴华说:“赵兴华,你真是胆小鬼,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洪燕后来知道,造成那次严重事件的原因,是班上两个对她不怀好意的男同学故意制造的谣言。从那之后,直到高中毕业,洪燕三年都没和那两个男同学说一句话。
但洪燕对赵兴华还是一如既往,有时利用上学途中塞给赵兴华一些铅笔、橡皮。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赵兴华的圆规坏了,有一天晚自习后,赵兴华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时,突然一个女生跑过来,丢下一个小盒子,说:“赵兴华,你的圆规坏了,这个给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赵兴华一看,是洪燕。心头顿时流过一股细细的暖流,那种激动的心情让他刻骨铭心,记忆犹新。
按照洪燕的学习成绩,赵兴华认为洪燕考取本科是不成问题的。所以赵兴华不仅鼓励她,也想尽力在高考前帮助洪燕,只是因为那次骑车带洪燕回家,给他们造成了思想上的压力。高考前几天,赵兴华总想找机会把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告诉洪燕,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高考之后,在等待公布分数的那段时间里,每个同学都是心急如焚的。赵兴华希望能见到洪燕,问问她考得怎么样,可是洪燕始终没有出现过。赵兴华甚至想去洪燕家,可是每每想到洪燕家那紧闭的铁门,想到洪燕是洪支书的女儿,他又退缩了。
公布高考分数那天,赵兴华四处留心,洪燕依然没有出现。直到第二天,赵兴华终于知道了洪燕的分数。显然洪燕的分数和她平时在学校的成绩有不小差距,这是赵兴华没有想到的。他怎么也不明白,如果洪燕发挥正常的话,是绝不会考了那样的成绩的。后来他得到消息,洪燕在高考前一天哭了一场。但是为什么哭的,没人知道。如果是这样,说明高考前洪燕的情绪受到影响,在这样的情绪下怎么能充分发挥一个高考学生的实力呢!赵兴华的心里忽然有些同情和关心洪燕了。但是,赵兴华总是抱着一丝侥幸,他还是希望洪燕能够考取大学。可是,洪燕不仅没有考上本科,连大专也没考上。
赵兴华如期接到录取通知书了,他在激动兴奋之余又想到洪燕了,连他自己也有些奇怪,自己对洪燕为什么如此关心!然而有关洪燕的消息他一点也得不到,又不便于向同学打听。
其实赵兴华哪里知道,生活在另一片天地里的洪燕,尽管家庭条件比较优厚,可是她生活得并不愉快。就说她在高考前的事吧!高考前几天,有一天晚上洪燕下自习回到家里,正要推门,听到父母的对话,起因还是因为她和赵兴华的事。
父亲说:“看来是无风不起浪,我真担心洪燕和赵家那个小子的事。这孩子,这么小就……”
母亲说:“你别听外面胡说八道,千万要等考过大学后,洪燕考上大学没问题。”
父亲说:“不管怎么说不能和赵家儿子,你说像什么,门不当户不对!公安局的刘政委给我说了,县公安局田局长的儿子前年考上大学,比洪燕大两岁,我也见过田局长的儿子了,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听到这里,洪燕再也忍不住了,气得两眼直冒火,一头冲进屋子,父母知道坏了事,怎么解释洪燕就是不听。从那之后洪燕两天没开门,不吃饭,也不上学。急得父母到处请人说话,眼看就要高考了,这不毁了女儿的前程吗?父母知道洪燕和姐姐洪怡感情深厚,急忙打电话给洪怡,洪怡从上海赶回来,好说歹说才把洪燕劝说吃饭了。
洪燕在这样的情绪下走进了高考考场,三天的考试,洪燕怎么也摆脱不了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阴影。她的心里非常清楚,她这辈子和大学是无缘了!高考后她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谁的话也不听。
在公布分数、大学发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洪燕白天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屋顶。头脑中想着同学们看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时的情形,洪燕的泪水如泉涌而出。只有到夜深人静时,她望着漆黑的夜空,望着嘲笑她的星星。她想,赵兴华多幸运啊!
雨果在《悲惨世界》中说过,“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是活着的穷人!”她现在确信这句话多么千真万确啊!是的,她家和赵兴华家相比,那是天壤之别啊!然而,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痛苦,她沮丧的心情几乎到了想死的地步。而赵兴华此时说不定正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陶醉在无限快乐和幸福之中!
直到赵兴华在满腹猜疑当中证实洪燕落榜了,他更想见她一面了,又多么想安慰她几句,这样的愿望在赵兴华临走前一直没有实现。赵兴华就要离开家了,踏上离家的路时,他还是不时地回过头。就在赵兴华转身准备踏上那条留下他们足迹的小路时,他发现了洪燕。她瘦了,满脸憔悴,赵兴华放下行李,愣在那里,然而,站在不远处的洪燕却向赵兴华挥着手,赵兴华知道她的意思,洪燕随即转过身,大步地往回走去。
这种痛苦,深深刺激着赵兴华,大学——这是人生当中的一个分水岭,洪燕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意味着什么?这是人所皆知的。这对于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灾难。赵兴华看着洪燕渐渐远去的身影,千言万语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赵兴华走了,带走了许多疑团、许多伤感、许多担心、许多牵挂、许多无奈,离开了大塘沟。

在这一瞬间,赵兴华的思绪飞回了过去天真烂漫的年代,洪燕当初的悲痛与失落,今天又在他身上再现了。昨天一夜未眠,赵兴华对未来进行了种种设想,让他感到幸运的是,四年大学的课程他已经基本完成了,如果只用理论水平来衡量的话,他可以坦坦然然地说,他已经达到了大学本科毕业的水平。只不过是那张令人兴奋和值得骄傲的大学文凭与自己失之交臂罢了!而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赵兴华的心情已经平静多了,好像这场不幸的灾难已经是发生在遥远的年代,固然回忆往事时,还依然是一种痛苦的回忆,可那只是留在记忆中的往事,而现实已经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将要回到生他养他的那个黑山坳,那个大塘沟。他所想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父母对他抱的希望太大了。他知道父母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了这个打击。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太残酷了。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赵兴华。”洪燕开了口,“那个黄丽琼是你的同学?”
赵兴华点点头,目光在洪燕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说:“你们俩……”
洪燕摆摆手,说:“现在不谈这个,咱们先去吃饭,我们一边吃一边商量,眼前的关键问题是你该怎么办?”
是啊,自从昨天他从看守所里出来,突然间宋书记告诉他一个意外的决定,他不仅一夜未眠,更是滴水未进,虽然腹中空空,可他没有一点饥渴之感。现在洪燕提出吃饭这样的问题,对于他来说又是何等的重要!可是一说到吃饭,赵兴华顿时有些心慌起来了,现在他是身无分文,昨天去看朱大妈时,还是向黄丽琼借了二百元钱。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和洪燕一起吃的第一顿饭,自己总不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一个女孩子去买单吧!在一瞬间,赵兴华又一次认识到钱的重要性。
洪燕似乎看出赵兴华的心事,她一边取出钱一边说:“赵兴华,你现在正处在困难的时期,这点钱你先用着。”
“不,不,不,洪燕。”赵兴华双手推开洪燕,慌得一时不知所措,“我……”
“赵兴华。”洪燕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你这个人……唉,我怎么说你呢!你拿着,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有了,加倍还给我不行吗?”
洪燕把钱硬塞到赵兴华手里,赵兴华尴尬得僵在那里,像一组定格的镜头。他虽然从内心非常感激洪燕,可他毕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捏着钱的右手不知该怎么办,像没人指挥的木偶。
洪燕是一个细心的女人,她太能理解一个男人此刻的心情了,男人不能没有自尊,何况他们之间目前还没有任何关系。
洪燕突然拉着赵兴华,笑着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我今天陪你喝酒!”
出了门,洪燕又说:“要不要把黄丽琼也叫上?”
赵兴华停住了脚步,看着洪燕,一时弄不明白洪燕的意思,想了想说:“算了吧,她心直口快,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
“不能怪她,”洪燕说,“叫谁都想不通,我看得出来,她真的是一个好姑娘,眼里容不得沙子,容不得黑白颠倒!”
“洪燕,你说得对。”赵兴华说,“可是中国还处于不断完善法制的阶段,权和法的关系有时还会发生错位。你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人家的老子是一个县的副县长,我们都是农村长大的,在一个县里,副县长和农民之间的差距有多大?这就是现实。”
突然,洪燕想到田晓军。田晓军那时已经是华东政法大学的二年级学生,学的是经济法。田晓军毕业后考入了省城所在市的公安局。直到现在,田晓军还对洪燕充满信心。洪燕自然想到利用田晓军这个关系来解决赵兴华的问题。
有一次洪燕和父亲去上海,田晓军主动到宾馆看望他们,还请他们父女吃饭。谁知田晓军一见到洪燕,就喜欢上她了。固然,洪燕对田晓军的人品、学历包括相貌也都认为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她觉得她的心里容纳不下他,因为在她从少女时代起,内心就深深隐藏着另一个人。尽管他们谁也没有向谁表示过什么,尽管她还不知道他的心里有没有她,但是在她心中,好像注定了只有他才是她惟一的选择。
想到田晓军,洪燕似乎充满了信心,可她却又不知道这样的事该怎么对田晓军说。
到了饭店,洪燕点了菜,要了两瓶啤酒,两人虽然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但是当初因为那场骑车带人的事引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如今又经历了一场人生旅程当中的考验,赵兴华和洪燕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慨。
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这两个同学了六年的少男少女,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尽管这么多年来,洪燕对赵兴华从没改变她内心的感觉,甚至她没有因为自己没考上大学而放弃对赵兴华的情感。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仍然一如既往地惦念着他。只是她始终没有向他作出任何表白。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些东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当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时,洪燕仍然觉得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赵兴华给洪燕倒了半杯啤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随后举起酒杯,半天才说:“洪燕,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人生有些局面,是自己难以控制的,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赵兴华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许只有洪燕才能理解,洪燕举着酒杯,严肃地看着赵兴华,说:“每一个人到世界上都是受苦受难的,要不怎么每个人降生后的第一声都是啼哭?世上不经历苦难的人怕是没有的,只是这种苦难各不相同而已!”
赵兴华把酒杯在洪燕的杯子上碰了一下,随后一仰头,把一大杯啤酒倒进肚子里。
洪燕刚喝了一口酒,她的手机响了。她急忙放下酒杯,取出手机,看了看号码,立即接通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洪燕愣了一下,她看看面前的赵兴华,说:“是我……哦,是你呀!”洪燕愣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正有点事,待会我打给你好吗?不好意思。”
挂了电话,洪燕的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太不可思议了。刚才她在头脑中突然想到田晓军,想请他帮助赵兴华的事,可就在这时田晓军居然给她打电话了!其实自从她和田晓军之间挑破了这层关系后,洪燕不单是回避他,而且也有了明确的态度。但是田晓军却照样时不时地给她打电话,可电话里却又只字不提两人之间的事,时间久了,洪燕反倒觉得田晓军这个人说话办事很实在,也比较得体。田晓军毕业后,有时一两个月也不打一次电话,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挂了电话,洪燕犹豫再三,决定暂时不把刚才的电话告诉赵兴华。
赵兴华却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再次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看着洪燕说:“洪燕,我非常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这半年多来的特殊经历让我成熟起来,让我长大了,也让我进一步了解你了。”
“赵兴华,我能理解你。”洪燕说,“或者说你作出的任何选择我都会支持。固然我对这件事也是不服气啊,也认为天理难容,但是我不会像黄丽琼那样固执。”
“洪燕,不是我没有自尊,也不是我软弱,现实中的这种冤案太多了,一方面是法制不健全,一方面是当时的那种特定情况下,我真的是有口难辩,再者是对方的势力太强大。”赵兴华显得异常平静,“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豁出性命来上访、打官司,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或许我能把这个冤案扳过来。可是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的事业都要白白地搭上去。利和弊、轻和重,我不能不认真思考和权衡。除此之外,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代,父母拼着命供我上大学,那是有时间的,也是有希望的。大学毕业了,我就可以参加工作,而这种打官司告状,不但需要一笔钱,我还要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我的生活怎么办?难道我的青春就是为了这场官司而消耗的吗?”
洪燕默默地注视着赵兴华,赵兴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上。她同样在想,一个人最宝贵的是什么?生命,而生命当中最珍贵的又是青春,一个人一旦青春逝去了,那是任何代价都无法挽回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赵兴华的理论是千真万确的。
赵兴华沉思了一会又说:“所幸的是在大学里该学的东西,我都顺利地完成了。既然是这样,我对那张毕业文凭已经不是看得那么重了。洪燕,我的决心已定。”说到这里,赵兴华看向窗外的远处,他的目光里闪动坚定和睿智。
洪燕看着赵兴华,这是她第一次发现他目光中这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老实说,这样的目光不是人人眼中都会有的,洪燕陡然间觉得,自己过去并不完全了解这个和他同样出生在黑山坳那片黄土地上的男人,尽管她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赵兴华端起酒杯,只见他微闭双目,把一大杯啤酒倒进嘴里。洪燕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洪燕很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一个人在对自己的人生作出重要抉择时,那是要下非常大的决心的,何况赵兴华要放弃的是即将拿到的那张令人向往和羡慕的大学毕业文凭呢!
“我决定回到黑山坳,回到大塘沟。”赵兴华的语气是那样坚决、那样果断,“洪燕,我要用我所学的知识改变家乡的面貌,现在各级政府不是都在提倡奔小康吗?广大农村的小康在哪里?不是等来的,也不是哪一天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黑山坳,大塘沟为什么不能成华夏第一村?我赵兴华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原来是这样!洪燕终于明白了赵兴华的选择。老实说,对于赵兴华这样的决定,她一时真的还没来得及去深思,但是洪燕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反对他,甚至她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象未来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但她知道,那绝不可能是一条笔直、平坦、装饰着鲜花和绿茵的漂亮的林阴大道。那很可能是一条布满荆棘、坎坷而崎岖的山路。中国的就业形势不容乐观,不要说你是一个没有大学文凭的青年,就是那些重点高校热门专业的毕业生,就业都是非常困难的,难道他也想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吗?
赵兴华看出洪燕的疑惑,他又喝了一大杯啤酒,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赵兴华两颊红润,眼睛红红的,一把抓住洪燕的手,激动地说:“洪燕,你以为我在说胡话,说醉话?你以为我会从此颓废,从此沉沦了吗?那你就小看我赵兴华了!洪燕,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将来我如果不混出个样子来,我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洪燕只觉得心脏一阵狂跳,满脸炽热,她非常理解赵兴华此刻的心情。任何人在这样的时候都可能有怨恨、有情绪、有过火的言行,这也是人之常情。洪燕本想把手抽回来,可他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赵兴华,我相信你。”洪燕说,“但是……”
赵兴华打断洪燕的话:“洪燕,现在在我面前已经没有‘但是’这两个字了,我现在需要有人支持,需要有人理解我。凡是曾经为我付出过的人,将来我一定会加倍报答,加倍偿还的!”
洪燕紧紧握住赵兴华的手,她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在急剧地升温,刚才赵兴华的一番话,犹如一股汹涌的热浪,直冲她的心扉。青春期的少女还没有来得及准备谈情说爱,但她充分理解一个男孩子的凌云壮志。
突然,赵兴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急忙抽回自己的手,眼睛里充满羞涩和窘迫。细心的姑娘感觉到赵兴华的尴尬,立即转了话题说:“赵兴华,我从来就没有小看过你,你考上大学也罢,你回到农村也罢,或者说在你被诬陷囚禁的那些日子里,我都一如既往地认为你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来。”
“谢谢你,洪燕!”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种关系的连接,或者是有了共同的目标,会使反感的不再反感,排斥的不再排斥,矛盾成了统一体。就说黄丽琼吧,她虽然和赵兴华憋着一口气,愤愤而去,然而她却怎么也放不下赵兴华的事。黄丽琼一口气跑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凌亦志的办公室的门开着,黄丽琼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连门也没敲,大声叫了一声:“报告!”
听到声音,凌校长抬头朝门口瞥了一眼,见是一个女学生,便说:“你找谁?”
“凌校长,我叫黄丽琼,是农经系三年级学生,有事要报告凌校长。”
“好,你进来吧!”凌校长抬起头,看着这个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女学生,说,“黄同学,有什么重要事找我,为什么不去找农经系的李院长和张书记呀!”
“凌校长,”黄丽琼站在凌校长面前,大大方方地说道,“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是……”黄丽琼看着凌校长,没有说下去。
凌亦志有些莫名其妙了,一个女学生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找校长,他上下打量着黄丽琼,笑了起来:“那是为什么?”
“是为了农学系赵兴华的事。”
“就是那个被公安局关了半年多的赵兴华?”
黄丽琼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不,凌校长,不是那样的,那个人真的不是他砸死的,是他们同伙自己失手砸死的。”
凌亦志觉得这个女学生好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黄丽琼面前,说:“你怎么能肯定呢,你当时在现场吗?”
“不,凌校长,我虽然不在现场,但我敢保证,那个人绝对不是赵兴华砸死的。”黄丽琼涨红了脸说,“按说赵兴华应该算是见义勇为,他只是为了救一个女孩。那三个流氓调戏一个女孩,赵兴华当然不能视而不见了!可是公理何在?见义勇为反成了杀人嫌疑犯!凌校长你们就忍心这样下去吗?怎么还能叫赵兴华退学呢?”
凌亦志认真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漂亮的女学生,说:“黄同学,你是不是从个人的感情出发,片面地看待此事啊!我们可以认为你的分析、推测有道理,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我当然希望赵兴华同学是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我们中大农业大学真的出了一个英雄,那好啊,可是我们缺少足够的证据,现在你能把那个被调戏的女孩子找到,让公安部门认为你刚才讲的是事实吗?否则,公安部门说他是杀人嫌疑犯,我们把他树为见义勇为的英雄,这不成了大笑话了吗?”
“但公安部门现在也没足够的证据证明那个流氓是赵兴华砸死的呀!而且有一个叫朱友兰的大妈目击了当时的现场。”黄丽琼有些激动起来了,“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把赵兴华放了出来。凌校长,在这样的情况下,学校怎么能把一个好学生开除了呢?你们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凌校长确实被黄丽琼死死地将了一军。是啊,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理,难道一个大学校长没有想过?黄丽琼有一种胜利之感,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凌校长。
凌校长冷静了一会,转身回到办公桌,拨通了电话:“喂,是老宋吧?我是凌亦志,关于赵兴华的问题……”凌亦志说了一半,“这样吧!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挂了电话,凌亦志说:“黄同学,具体情况你和农学分院的宋书记讲讲好吧?”
“不。”黄丽琼说,“凌校长,赵兴华的事就是宋书记处理的,他的处理太没有道理,所以我才来找您,您叫我还找他,能有什么结果?您是中大农业大学的校长,我就找您。”
这时宋书记来了。宋玉飞一看凌校长办公室有一个女学生,不知凌校长是什么意思。这时凌亦志说:“宋书记,这位黄同学为了赵兴华的事来找我,所以我还是请你来。”
凌校长的话音一落,宋玉飞立即瞪大眼睛看着黄丽琼说:“你是谁?赵兴华的事情不是已经处理了吗?还有什么疑问?怎么跑到凌校长这儿来了?”
“宋书记,我叫黄丽琼,是农经学院的学生,我是来找凌校长反映情况的,讲的是真理,难道我连这点*权利也没有吗?”
“黄同学,”凌亦志说,“怎么能这样和领导说话呢?一个大学生要讲文明、懂礼貌,不好好读书,你有什么能力去管别人的事?”
“凌校长,我怎么不讲文明,不懂礼貌了!”黄丽琼激动起来了,“我讲的哪个地方错了,作为一个堂堂的高等学府,不为自己的学生着想,在没有弄清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就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学生开除了,难道你们真的忍心吗?”
“你这个同学,怎么随便乱说呢?”宋玉飞急了,“那是他自己要求退学的。”
“那还不是你们逼的!”黄丽琼大声说,“你们说一个大学生他好好的干吗要自动退学呢?他当初考大学干吗?何况他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
“他未经任何手续批准,半年多不上课,这就违反了学校的规定,按说是应该按照学校的规定处理的,正是因为考虑他的问题的特殊性,所以……”
“黄同学,”凌校长说,“我们现在都冷静下来想想,你现在也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学校领导,你将如何处理这件事?”
“赵兴华应该是全校学习的榜样,是见义勇为的英雄!”
凌亦志摆摆手,拨通了农经学院的电话,黄丽琼气愤地叫起来:“我又没有违反校规,我不怕,你们没有一点同情心……”
黄丽琼含着泪,冲出门,奔下楼去。尽管这个结局黄丽琼也预想过,但是当她面对两位大权在握的领导时,她还是感到万分意外。
黄丽琼的无功而返,深深地刺痛了她那颗纯洁的*。
黄丽琼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狂奔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黄丽琼忘记这样一件痛苦而伤心的事与她却是毫无关系的,当然她也没有去细想她和这件事情的关键人物赵兴华是什么关系。

洪燕和赵兴华从饭店里出来后,赵兴华说要回宿舍收拾东西,洪燕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赵兴华难道真的这样回农村去?但是她又想他如果不去,哪里是他的立足之地?现在中大农业大学已经不属于他了,或者说,这个令他无限留恋的集体已经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此时的洪燕还在想着为赵兴华的案子最后努力一把,她把希望寄托在田晓军身上。尽管过去她千方百计地躲着田晓军,可是刚才在饭店吃饭时,当她接到田晓军的电话时,洪燕在那一瞬间决定找田晓军帮忙,不管结果如何,她还是要去试一试。
洪燕和赵兴华分手后,她立即给田晓军拨通了电话。田晓军一听洪燕要见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事实。自从那次在上海他和他们父女俩见面之后,田晓军对洪燕更加钟情,虽然不是穷追不舍,但是洪燕感觉得出来,田晓军对他似乎是动了真情。可是现在,为了赵兴华,她不得不主动去见田晓军。
洪燕如约在市区一家茶馆和田晓军见面了。
对于田晓军的印象,老实说洪燕已经不那么深刻了。洪燕推开茶馆的玻璃门,她没理会迎上来的服务生,目光在一组组低矮的沙发里搜寻,没有发现田晓军。洪燕有些怀疑自己,难道时间久了,把他的形象都忘了!
“洪燕!”有个人很有礼貌地看看洪燕,然后做了个手势,引导着洪燕朝座位走过去。
茶馆里人并不多,该男子把洪燕引到旁边的一组沙发里,等到洪燕坐下来后,该男子才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洪燕朝他看了看,头脑中努力回忆着那次在上海见面时的情景。
两人坐了一会,洪燕用小勺子慢慢搅着咖啡,开始考虑怎么对田晓军说赵兴华的事。虽然她与这两个男人都还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男人不可能同时装进她的心里。
“洪燕,”田晓军说,“你能给我这样的机会,我非常高兴。”
洪燕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停在田晓军的脸上:“田晓军,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有事求你……”
田晓军笑了笑:“求我?只要我能办到的事,那还需要求吗?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真的?”洪燕严肃而认真起来了。
“我田晓军是什么人?你将来会知道的,为了朋友我可以两肋插刀,可以舍弃一切!”
“要不要什么附加条件?”
“附加条件?什么附加条件?”田晓军认真地看着洪燕,“你指的是什么?金钱,物质。我田晓军还不至于腐朽到那样的程度吧!”
洪燕摇摇头,脸上闪过一片不易察觉的红晕:“怎么说呢?如果世上什么事都能用金钱和物质换来的话,那很多事情就简单了,也就好办了!”
田晓军莫名其妙地看着洪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觉得洪燕有点怪怪的,把他弄得云里雾里的。
“好,那以后你慢慢体会吧!”洪燕说,“世上有许多话和许多事其实不必弄得那么清楚。糊涂点也未必不是好事,难得糊涂嘛!”
“洪燕,看不出你还有些哲学思想,真的让我刮目相看了。”
“好,咱们都别玩深沉了,我想过了,既然咱们见面了,我还是坦诚地说了吧!”
田晓军无言地喝了一口咖啡,默默地等着洪燕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洪燕说:“我有一个同学……”洪燕不慌不忙地把赵兴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及后来事情发展全过程如实地说了一遍,最后加上自己的观点,无非是认为这事是一场法与权的较量,希望田晓军能帮帮忙。
听完洪燕的话,田晓军一言不发,也没有问这个赵兴华是什么人,直到把一杯咖啡喝光了,他才倒抽了一口气,说:“洪燕啊!没想到你给我出了这样一个大的难题,我如果说愿意帮的话,我肯定是在吹牛。因为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干预得了的,我说的是假如事情的真相真如你所说的话,这事并非那么简单,要想把事情扳过来……”田晓军没有说下去。他紧紧皱着眉头,看得出他在认真思考。沉思了片刻,他才严肃地接着说,“如果我说没能力的话,可你对我那么信任,对我那么坦诚,对我抱那么大希望,我真的不愿意让你失望。洪燕……”
“是啊!你说的是实话,我不是没有想过。”洪燕认真地看着田晓军,说,“可是你想想,他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大学生,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太冤枉了,何况他还有几个月时间就毕业了,可是……”
“洪燕,这事要说帮忙,或者能否帮成功,”田晓军为难地摇摇头,“我连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我真的不愿意让你失望。这样,我只能找找关系,摸一摸幕后的东西,再作打算吧!”
第一次单独见面,就这样在一种沉重的气氛中结束了。洪燕首先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洪燕的心里出现了几分歉疚,觉得自己是在欺骗一个善良的男人。她还是无奈地伸出手,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握手,洪燕紧紧地握着田晓军那温暖的大手,而她自己的手却是冰凉的。
第四章

赵兴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却又像在等待什么,看着自己已经空空的那张下铺,他重新坐到给了他许多希望和知识的这张床上,双手下意识地摸着似乎还带着他体温的床板,思绪慢慢又回到了往事当中。
开学第一天,他是那样激动、那样兴奋,他来到这间宿舍时,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名字。后来他对这张床产生了家一般的情愫,每每躺到自己的这张床上,就觉得这是他的一片天地。他甚至有一种满足和幸福。三年多来,这张床上有他的汗水,有他的体味,有他的成绩,有他的辛酸,也有他的泪水。现在他就要告别它了,他胸中涌起无限的惆怅和留恋。
赵兴华怀着一种特别的心情就要告别这里的一切了,他从宿舍走出去的那一刻,就像过去每次放假回家那样,那么坦然,那么轻松,好像只是一次短暂的别离。他没有悲伤,没有泪水。倒是洪燕觉得鼻子里酸酸的,好像是她在告别这个神圣的集体。
送别的场面很平静而深情,大家掩饰着内心的酸楚,谁知就在大家挥手告别时,一个女子突然拦在了赵兴华面前。赵兴华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位女同学,随后伸出右手,说:“再见,黄丽琼!”
黄丽琼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怒气,只是神情严峻,她没有和赵兴华握手,却把目光转向洪燕,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咱们两个倒是应该谈谈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有故事,或者说有缘分。”
黄丽琼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相貌十分相似的女子,心潮涌动,她们也许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一段让人痛苦或者幸福的往事。
洪燕微微地笑着,一种别样的情愫从内心油然而生。她与黄丽琼有同感,自从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奇怪的女学生,她对她就产生了一种好奇,或者说总感到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甚至在这些日子里,虽然赵兴华的事搅得她无暇多想,但是在她的脑海里还时不时地会出现黄丽琼的影子,这个影子就如同自己对着镜子一样,真切却又难以琢磨。
在这一瞬间,洪燕决定要单独和黄丽琼谈一次话。洪燕向前迈了一步,目光落在黄丽琼身上,她重新认认真真地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姑娘。洪燕在头脑里迅速产生了许多猜测。
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洪燕说:“黄丽琼同学,我们能谈谈吧!”随后回头对赵兴华说:“赵兴华,请你等等吧!我们谈话的时间不会太长。”
黄丽琼说:“赵兴华,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先去学校招待所吧!先住下来再说,房租不会叫你付的。”
赵兴华看看她们俩说:“先别说我的事了,你们俩……有什么话要单独谈?”
黄丽琼解释道:“我们两人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是,有些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所以,我们俩还是单独谈谈比较好。”
黄丽琼拉着洪燕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兴华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两个离去的少女,他有点不知其所以然。在这短暂的空隙里,他只能看着洪燕和黄丽琼离去的身影。
赵兴华经历了一场人生大浩劫,却让这样的两个少女不期而遇了,这是命运使然?是上苍的安排?或者仅仅是巧合?赵兴华被搞糊涂了。
赵兴华望着渐渐离去的两个少女,她们连背影都那么相似,黄丽琼米黄色的长风衣被一阵春风吹得飘然而动,深咖啡色的长裤映衬出她那凸起的臀部;洪燕的秀发用黄色的丝带束在脑后,随着她的步伐不断晃动,奶油色的修身小西装合体地描绘出美丽的身姿。不用说,这是两个充满青春朝气的时尚少女。
此刻的赵兴华心情变得复杂起来,甚至他预感到这两个女子将会和他发生难以琢磨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他见到黄丽琼之后,觉得自然界的事物就是如此的千奇百怪,他怎么也不明白,在他的生活当中居然发生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虽然赵兴华对学校作出的决定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但是,说实在的,他的内心是充满矛盾和痛苦的。他虽然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未来,甚至也想过自己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多少带着些年轻人的冲动和好高骛远。他是否想过,他这样回到家里,父母的全部希望在瞬间变成肥皂泡了!黑山坳、大塘沟的乡亲们将会怎样看待他!他是从父母手里接过镰刀、锄头,还是和那些千千万万的农民工一样,背上蛇皮袋装着的行囊,加入进城打工的行列?

洪燕和黄丽琼离开赵兴华之后,一路上谁也没有主动说一句话。出了学校的大门,洪燕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她放慢了脚步,取出手机,一看号码,洪燕愣住了,心跳突然加快起来,在她把手机放到耳边的同时,脸颊也兴奋得泛起了红晕,难道田晓军这么快就帮上忙了?一接电话,果然是田晓军的声音。
“喂……是……”洪燕原本准备叫田晓军的名字的,可是当她瞥见身边的黄丽琼时,她没有说出田晓军的名字,随后说,“是我,你……哦……那好吧!”看看身边的黄丽琼,说,“好,好,我马上过来。”
关掉手机,洪燕停住了脚步,没等她说话,黄丽琼却说:“干吗,你有事?”
“实在抱歉,我真的有急事。”洪燕面带歉疚地说,“我真的想和你好好聊一聊,但是……”洪燕停了一停,“既然上苍安排我们相识了,就一定还会给我们机会的。”
洪燕头也没回地跑了,只见她扎在脑后的马尾辫不停地晃动着。
洪燕返回农业大学时,赵兴华还没有离开学校,她拉着赵兴华,说:“走,我们先出去再说!”
赵兴华有些莫名其妙了,看着洪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是她俩要去谈话的,怎么突然间洪燕就回来了呢?难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不容分说,洪燕拉着赵兴华,大步地走了。
洪燕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走了,这让黄丽琼大感意外,觉得这个姑娘的变化也太快了!黄丽琼在头脑里反复琢磨着刚才洪燕的话。是啊,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自从她第一眼见到这个农村女孩时,她就觉得自己平静的生活似乎将要发生一场意想不到的大变化。难道说她们之间还有未了的情结吗?
黄丽琼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沉思了很久,满脑子里都是和自己相貌相似的那个女孩。本来,人怕见面,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一个真诚而善良的人而言,见了面,就意味看见了心,见了心底的真。而一旦见了心底的真,说了真话,局面也便立即变成另一个样子。黄丽琼从见到洪燕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充满活力的漂亮的少女,她真的从内心想夸她几句,而且那不是出于虚伪和嫉妒。可当她意识到她们两人的相像之处时,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上阵阵发热,甚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在刚才她们俩人一起走在马路上时,两人竟意外地拘谨起来,都有些不自在,可却又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那不是爱,也并没有恨,那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两个人的心里几乎都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情绪。
现在黄丽琼满脑子都是洪燕,她的皮肤瓷一般地光滑清透,又像熟透了的水蜜桃;颀长的身材苗条挺拔,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无限的风姿。当她这样把自己那些杂乱思绪慢慢理了理时,心中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于是快步朝学校走去。
黄丽琼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把她和洪燕联系到一起,却又有一种力量将她们推开,有了这样一个相聚的机会,却又莫名其妙地错过了。好像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永不再来似的。黄丽琼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增添了如此沮丧的情绪,心事重重地彷徨在校园里,黛眉深锁,满面愁容,往日那些纯真的快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黄丽琼的情绪到了低谷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吓了她一跳,黄丽琼一回头,见是农学系的一个男生,这个男生身材魁梧,身高足有一米八。他的宿舍和赵兴华对门,黄丽琼也不知为什么,几乎每次去找赵兴华时都会见到他,他有时还故意朝她神秘地笑一笑,黄丽琼总是躲着他。现在这个男生居然和她开玩笑,心情沮丧的她没好气地说:“发神经啊!”
“抱歉抱歉!我……我……不知道你……”
“走开!”
“哟,干吗这样凶,黄公主怎么突然间变得愁眉不展了!”
“去去去,谁是公主?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干吗开这样的玩笑,请你自重一点。”
“黄……同学,我赔罪,好,我来介绍一下,我叫员志平,本校农学系的四年级学生。”员志平没等黄丽琼说话,又补充道,“我和赵兴华同班。”

其实黄丽琼原本就知道他是赵兴华的同班同学,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已。现在黄丽琼有点想从员志平的口中知道赵兴华的去向,她把刚才那些惆怅忘掉了,睁大双眼看着面前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男同学,却欲言又止。
员志平笑笑说:“等你那个罗密欧啊!”
黄丽琼本想冲他一句,可还没张口,员志平又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唉,可惜啊……”
黄丽琼涨红了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胡说些什么,离我远一点,我不想看到你!”
其实,员志平的玩笑完全没经过大脑,然而黄丽琼是个有知识的女大学生,女人的心有时比针尖还细,她岂能不知道无论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深入人心的爱情悲剧。虽然她和赵兴华还没有成为恋人,但是她一直是明里暗里在追着赵兴华,而刚才员志平的这个比喻让她大为不快,好像一场悲剧已经降临到她的头上。黄丽琼愤愤地转过身,想跑,可两条腿如同灌满了沙子,怎么也抬不动。
员志平感觉到可能是自己的口误给黄丽琼带来的不快,立即满脸赔笑地说:“我的姑奶奶,我罪该万死,我赔罪,我认罪。走,我请你吃饭!”
“不,”黄丽琼说,“员志平,除非你帮我找到赵兴华,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的姑奶奶,他可是长着两条腿的高等动物,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他?”员志平为难地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中大农业大学的学生了。”
“你别来烦我,让我安静点好不好?”
“哎,我说小姑奶奶,这都什么年代了,你看看社会上,看看大学校园里,谁像你,怎么就像害了相思病似的。”员志平面对着黄丽琼,又是逗她又是认真地说,“大家相互间合得来就玩玩,合不来就散伙,难道对谁还一往情深吗,要那紧箍咒干什么?”
谁知员志平的这一招还真灵,黄丽琼扑哧地笑了起来,拳头雨点似的在他身上打起来,一边打一边说:“罚罚罚……”
洪燕接完田晓军的电话,告别了黄丽琼,迅速跑回中大农业大学校园,不容分说,拉着赵兴华就走了。
这时,洪燕才感到自己的冒失,她忽然觉得,带着赵兴华去见田晓军是不合适的。然而现在的赵兴华已经没地方去了,她又必须用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赵兴华,自己一个人去和田晓军见面。
出了中大农业大学的南大门向右转,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洪燕突然停住了脚步,说:“赵兴华,你先去长途汽车站,在那里等我,我有点事,马上就去找你。”
“好,你忙你的吧。”赵兴华说,“我自己回去。”
洪燕看看赵兴华说:“不,赵兴华,你一定要在车站等我,你知道我是专程为你来的。你千万别……”洪燕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我真的有点急事,很快就回来,等着我。”
赵兴华淡淡地笑了笑说:“你放心吧,我没别的意思。”
在洪燕心里,赵兴华现在太需要她的帮助,太需要人关怀了。她觉得自己一刻也不应该离开他。但是她似乎又感到田晓军说不定真的能够帮上赵兴华的忙呢!洪燕还是想抱着一线希望去见田晓军。
赵兴华仍然没有问洪燕干什么去了,犹豫了一会说:“你不会时间太长吧?”
“不会。”洪燕回过头,说,“你在候车大厅等我,先别买车票,等我到了再说,反正今晚能到家。”
洪燕上了一辆的士,出租车在市公安局门口停下后,洪燕一眼望见田晓军已经站在大门口,在这一刹那,洪燕多少有些感动,如果说把他和赵兴华相比的话,无论哪方面都不比赵兴华差。然而洪燕觉得自己从田晓军身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对赵兴华的那种特殊的难以说得清的感觉,这种感觉看不见摸不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时代的单纯和朦胧的意识,渐渐地真切和清晰起来了。但是自从那次自行车带她回家引起的风波后,她就对父母和老师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这些人都太俗,像一些出土文物,可是不知为什么,十年后,回首往事,洪燕觉得那段历史幼稚而可笑,现在她眼中的赵兴华,包括她自己,已经全然不是当初的他们了。赵兴华在即将大学毕业时,突然一场灾难临头,反而把她更进一步地推到他的身边。她对他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越来越真实了,甚至有了明确的答案。她知道她对他的这种感觉和答案完全不是同情,完全不是怜悯。也正因为此,她才主动打电话约了曾经被她拒绝过的田晓军。
洪燕一下车,田晓军发现了她,大步地迎了上来,像老友重逢,脸上堆满灿烂的笑容,热情地握住了洪燕的手。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洪燕显出几分局促。
“不不不,洪燕,能为你效劳,我真的心甘情愿。”田晓军又激动又兴奋。
“真没想到,你在这么体面、荣耀的地方工作。”洪燕看着市公安局那雄伟庄严的大门和那迎风飘扬的国旗,颇有感慨。
“洪燕,我说你也许不相信,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中国人的进步不仅仅是人民生活的提高、物质财富的增加,更重要的是人民群众观念的巨大变化。”田晓军说,“过去多少年的计划经济禁锢、束缚着人们的思想,可以说过去的中国人官本位思想相当严重,守着贫困,过着苦日子,怎么也摆脱不掉那些框框的禁锢和束缚,改革开放不仅仅解放了生产力,而且解放了人们的思想。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国有许多人放弃了官本位,创造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有人说他们是为了赚钱,我可不那样认为,他们是在为社会创造财富,他们赚的钱再多,可他一天还是吃三顿饭,睡觉还是一张床。财富是社会的,是国家的。比尔·盖茨有多少钱?他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富人,他能把那么多钱都消费掉?永远不可能。反过来想,如果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像比尔·盖茨那样,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洪燕一言不发地看着田晓军,觉得田晓军思想前卫和进步,难怪他从没考虑她的地位和学历,义无反顾地追求她。
“洪燕,你可能以为我讲的是大道理,”田晓军摇摇头,“依我看,中国的变化还处在初级阶段,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中国有相当一部分人文化素质还不够高,八亿农民的思想还有待提高。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再深说下去了,你也许不相信,我们市公安局有一个年轻的副局长辞职了,你想想看,作为一个省城所在的副省级市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一个有相当地位,相当让人羡慕的工作岗位,可是,他毫不犹豫地辞职了。”
洪燕睁大那双美丽的眼睛,愣了半天,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下去。

洪燕出生于改革开放之初,因而她并没有经历过中国老百姓衣不裹体、食不充饥的年代,如今的中国,科学技术、人民生活虽然产生了一个很大的飞跃,但是仍然还是发展中国家,和那些先进发达国家相比,还存在着很大的差距。中国缺少什么?正是缺少像田晓军这样从观念上进步的一代年轻人。这样一想,她的心里也就豁然开朗了许多。在她感觉中,赵兴华虽然没有像田晓军这样表达过在她看来深奥的理论,可她从赵兴华那双睿智的眼睛中看出他对未来的信心和勇气。甚至她相信,一旦蕴藏在他心中的智慧被开发出来,那一定是无法预料的宝贵财富。
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浑身似乎充满了活力,她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支持赵兴华,无论面临着多么大的艰难和坎坷,她也绝不后悔。
田晓军告诉她关于赵兴华案子的幕后一些故事,洪燕也并不感到意外,这实际上也是一次权力和法制的较量。当然凭一个小小的田晓军岂能扭转这个案件的乾坤!那个被打死的大平头的父亲才只是一个副县长,可是他的权力已经渗透到许多高层机关,所以,田晓军说,这个案子一时半会想彻底翻过来怕是不容易的。能发展到今天的局面,没有给赵兴华判上二十年或者判个无期,已经是上层权力和法制斗争胜利的结果。田晓军说仅凭这一点就看到中国的法制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现在对方还在动用一切经济、政治手段,要对赵兴华追究刑事责任。
不管怎么说,洪燕还是非常感谢田晓军的。通过这件事情,也让洪燕进一步了解田晓军的为人和他的品德了。但是面对田晓军那双热诚的目光,面对他那火一般的热烈感情,洪燕没有狠下心坚决地回绝他。
登上返回黑山坳的长途汽车,赵兴华脸色严峻,少言寡语,他从不主动和洪燕说一句话,而每当洪燕和他说话时,他有时只是用一个字“是”或“好”、“行”、“不”来表示,甚至连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当初赵兴华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颗激动的心昼夜都像擂鼓一样,那是何等荣耀、何等激动啊!那天离家的时候,不仅父母、亲戚,连全村乡亲,都自发地把他送到村口,那种场景确实壮观,让人兴奋和激动。现在赵兴华闭上眼睛,当时的那些情景如同慢镜头一样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
上大学之后,他很少回忆起当时那种少年壮志不言愁的心情,三年多来,每次放假,他都怀着迫切想念父母的特殊心情,而每次返校时又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校园,回到教室。然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希望汽车慢一点开,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这样永远在一种没有完了的前进当中。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回家的途中时,他又突然觉得害怕见到自己的父母,害怕见到大塘沟的乡亲们!
汽车过了黑水河大桥,太阳早已落山了,夜色已经渐渐笼罩着黑山坳。赵兴华的心忍不住剧烈地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旁熟悉的村庄渐渐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不久,汽车减速慢行,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起来。
春风吹过,让人感到暖洋洋的。麦子已经拔节了,到处是一片葱绿,这一切都预示着又一个丰收的年景。
赵兴华透过车窗,天已经昏暗下来,那些散落在远近处稀疏的星星样的灯光闪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忽然间鼻子一阵发酸。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啊!
亲人!生我养我的大地,你何时才能真正摆脱贫困,成为华西村那样中国式的新农村!在这一瞬间,赵兴华忽然觉得,华西村被称为华夏第一村,那里的人民早已过上小康富裕的生活。家家住别墅,家家有轿车,而大塘沟为什么不能?赵兴华这样问着自己,但他一时找不到答案。
下了汽车,离家还有三里多路,洪燕要帮助他拿行李,可赵兴华拒绝了,他说:“洪燕,我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这点事都干不了,今后我还怎么生存!”
洪燕听了赵兴华的话,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楚,不知为何,她觉得赵兴华像是挨了辱骂,遭受冤枉,受到委屈。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洪燕看看赵兴华,跟在他的身边,仿佛两人又回到中学时代。在这条熟悉的乡村小路上,他们不知走过多少次,每次晚自习之后,洪燕骑着自行车,可她常常想到他,家中连自行车也买不起的赵兴华。自从那次自行车给他们引来了麻烦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勇气让他骑自己的自行车。现在他们俩又默默地走在这条小路上,洪燕有一种特别怀念当年那些青春年少的岁月。那时,尽管他们面临着升高中、升大学的压力,可他们却是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单纯、快乐。
默默地走了一会,赵兴华突然停住了脚步,说:“洪燕,我想……”赵兴华没有说下去,他犹豫而矛盾起来,似乎这并不像火一样热血青年的性格。
洪燕觉得这正是赵兴华的正常反应。无论是谁,在他人生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候都会出现这样的犹豫和彷徨,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洪燕很能理解这个与她同窗六年的少年时代的同学,她说:“赵兴华,我想我们回家后,一定要把那件事瞒着家人,瞒着乡亲们。我觉得这个善意谎言必须装得像个样子,否则赵大爷和赵大妈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停了停她又说:“再说,流言,那可恶的东西,能把一个好好的人给毁了。”
赵兴华真的没有想到洪燕居然把他心中要说的话给说了出来。什么叫心心相印?什么叫默契?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吗?赵兴华丢下行李,想去握住洪燕的手,他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心跳,一股细微的暖流骤然间变成汹涌的巨浪,啊!来得太快了,他强压住感情的潮水,竭力保持着理智和清醒。

快进村时,突然传来了几声犬吠声。在赵兴华的坚持下,他们绕道先把洪燕送到离家不远的村口,分别的时候,洪燕说:“赵兴华,无论等待着你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荆棘也好,坎坷也罢,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我坚信你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的!”说完,塞给赵兴华一包东西,没容赵兴华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消失在昏暗的夜色当中。
苦涩的浪花在心中翻滚,直冲赵兴华的心扉,使他顿时浑身发热,透过清亮的泪幕,仿佛看到那个美丽可爱的少女向他走来。洪燕刚才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响着,多么温暖、多么亲切!他觉得身上的血在往上涌,心里有千千万万个问题向自己提出来……
赵兴华突然想到“志同道合”这个成语,志向相同,道路一致。那是同他一起度过两小无猜的姑娘。他们一块儿读完三年初中,又一同上完了三年高中,那是他们永远值得怀念的美好岁月。他坚信,这个姑娘一定会在今后艰难岁月里给他勇气、给他力量、给他帮助,甚至给他……
赵兴华到底是怎么往回走的,他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然而,他还是回到让他刻骨铭心的那座农村的宅院。
当赵兴华站在家门口时,就着门缝向院子里看了看,依稀见到东面灶屋发出的微弱灯光,除此之外,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整个世界都处在静止状态。
啊,亲人,你的儿子回来了!你们能够接受他吗?
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这里的一切他都那样熟悉,说不准门上还留着他孩提时代的字迹,院子还有他的脚印。可是此刻,他好像又觉得有些陌生和担心起来,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父母发过誓言,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要让他们像城里人那样幸幸福福、舒舒服服地享受人生的快乐。然而,自己现在却这样狼狈地回来了,那些誓言还能兑现吗?赵兴华努力鼓足勇气,希望自己不是悲伤地回来,希望自己没有泪水。然而,他又怎么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感情呢!
赵兴华在门口站了一会,他感到有点像晚上下自习归来那样。那时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轻轻推开门,而听到响声的母亲便会把早已准备好的玉米糊糊和粗面镆头从锅里端出来。那是热气腾腾的,又香又甜的美味佳肴,那是慈母的爱,饱含着慈母的温暖!无论家境如何,只要父母在,他从没挨过饿。甚至母亲病了,每天晚上照样一如既往地为他准备好晚餐。多么伟大的母爱,多么无私的亲情!
赵兴华抬起右手,在准备推门的一刹那,心中猛地升起一股热浪,爹娘,儿子绝不食言,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大风大浪,儿子都要尽快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赵兴华只是轻轻地一推,门开了。他随手又把门关好,放下行李,轻轻进了院子,灶屋的门半开着,那昏暗而微弱的灯光下不见父母的身影。赵兴华站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爹、娘!”
这时从炉灶后面转出娘的声音:“嗯!是……兴华?”
“娘,是我……”赵兴华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母亲从灶膛后站起来,赵兴华不知为什么,像一个不懂事的三岁娃儿,扑上去紧紧搂住了母亲!重逢是将两处遥远的空间缩成一点,爆炸!重逢啊,是把两团积蓄得太沉重的感情融在一起,让它激烈燃烧,发出令人喜悦的火花!重逢的机缘太神奇,有时妙不可言,似乎冥冥之中有着善良之神妥善安排,自然中的必然!于是平凡而激动的场面出现了:拥抱、流泪。啊,在这一瞬间,亲人的激动,久别的泪水……然而,母亲的疼爱、惦记,儿子的委屈、心酸。
昏暗的灯光下,两团泪水涌满了赵兴华的眼眶……
“儿子,你没事了?”母亲搂着儿子,就像小时候那样,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儿子那娇嫩的生命。
赵兴华看着娘,他觉得娘老了许多,头上添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他突然想到,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父母为了他,操碎了心,每日每时,父母又是如何在担惊受怕中艰难地煎熬过来的!父母那白发和皱纹里岂是碳水化合物的变化,那是为了他损伤的细胞和生命!
“娘,爹呢?”
“你爹在床上躺着呢,他自从去学校没见到你,回来就病了,唉!老天爷终于睁眼了……”
赵兴华拉着母亲,转身向堂屋走去,这时堂屋里传来父亲那微弱的声音:“他娘,谁呀?”
“爹,是我……”
“老头子,儿子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在院子里向外扩散,像广播里发出的回声,渐渐向空中飘起;像电流,流向这个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是兴华?”堂屋里父亲的声音突然响亮起来。
“爹,是我,我回来了!”赵兴华真的神奇般地出现在父亲的面前了。灯光下,父子俩四目相对地看了半天,父亲伸出树枝样的手指,颤抖着摸着儿子的脸,沙哑着喉咙说:“瘦了,在那个鬼地方受罪了吧!”在微弱的灯光下赵兴华发现父亲的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东西,父亲竭力控制着,没让它冲出堤坝。
赵兴华摇摇头,看着父亲那憔悴的面容、瘦弱的身体,泪水再次涌出眼眶,但这次他把汹涌的泪水吞进了肚子里。
“爹,你瘦了,也老了许多,都怪儿子,让你们操心了。”
突然间,赵兴华“咚”的一声,跪在父亲面前!父亲没有半点思想准备,他不明白儿子这是怎么了,在他的记忆里,儿子从没给他跪下过,在这一瞬间,赵天伦糊涂了,儿子是孝顺,还是犯了错误?他有些不知所措,慌忙伸出双手去拉儿子,只觉得双腿一软,失去了重心,就在这时,赵兴华抱住了父亲,失声地叫了起来:“爹……爹……”
赵兴华紧紧地抱住爹,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叫了起来:“他爹,这是怎么了……”
赵兴华把父亲抱起来,他觉得脸上冷冷的,啊!这是爹的眼泪,心里一阵酸痛,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冲了出来……父子俩的泪水流到了一起。
终于,赵兴华意识到,父亲会从他的泪水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想到刚才分手时洪燕的嘱咐,他暗暗地抚慰了自己心中的伤口,竭力振作了精神。
“爹、娘,儿子这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我的儿子……儿子回来了……”父亲完全坐了起来,抹着脸上的泪痕,“回来了……”说着,放声大笑起来。
赵兴华扶着父亲,父亲的笑声如同针刺在他的心上一样,父亲倘若知道他退学回来了,父亲的笑声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爹、娘,儿子对不起你们……”赵兴华不知道为什么,像失去理智样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多么希望扑在父母的怀里,倾吐心中的委屈,他从来没有撒过这样的弥天大谎。
“不,儿子,哪能怪你!”父亲睁大那双干瘪的眼睛说,“你做得对,像我老赵家的儿子!”
“儿子,陪你爹坐一会,娘给你做饭去。”
“兴华他娘,炒两个鸡蛋,把那咸肉拿出来,去小店买瓶酒,庆祝我儿子回来了!”父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陡然从床上站了起来。
“不,爹,你的身体,再说我也不会喝酒。”赵兴华抬头看看母亲说,“娘,儿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吃什么吧!”
“那好,兴华她娘,给儿子炒几个鸡蛋,给儿子补补。”父亲说着拉着儿子出了堂屋。
母亲站在灶台前,像遇到什么喜事一样,脸上的喜悦不由自主往外流淌。
母亲把炒好的黄亮亮的鸡蛋端上桌子,说:“儿子,今晚就将就一顿,娘明天给加点白面,蒸点白面馍头。”
赵兴华拿起一个粗面(那种不出麦皮的面粉)馍头咬了一口说:“娘,如今城里人已经不爱吃那种白面馍头了,那种白纸样的面粉里被添加了增白剂,对人的身体不好,这种粗面馍头,比那种白面馍头好卖,好吃。”
“娘知道,那些人为了骗人,赚黑心钱,娘要给你吃的是自己家的麦子,没那害人的东西。”赵兴华看看娘,原来农村的农民都知道面粉里的增白剂对人的身体是有害的。
赵兴华看看娘,母亲把炒鸡蛋不断往儿子碗里拨,那动作还和儿子小时候一样,巴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让儿子吃了。
赵兴华端起鸡蛋,说:“爹、娘,儿子已经长大了,今天儿子把这炒鸡蛋一分为三,爹娘不吃儿子也不吃。”
此刻,因为儿子的到来,这间小小的灶房里增添了生机,增加了幸福,增加了天伦之乐。多少天来弥漫在这个家庭里的痛苦和忧愁,笼罩在赵家夫妇俩头顶上空的雾瘴和阴霾顿时烟消云散了,重新被一种欢乐和希望的气氛包裹着……
善良而纯朴的农民赵天伦好像病一下子全好了似的。他根本不需要问儿子,事实是他那次去省城都没能见上儿子一面,儿子被公安部门关起来,现在儿子回家了,这是事实,无需多说,儿子那是被冤枉的。
然而,诚实的青年,赵兴华心里总是有些惶恐和忐忑不安,他必须时时处处把自己的真实感情藏在心里,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在这激荡的日子里,生活的戏剧常常一幕紧接一幕,曾经在大塘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赵天伦的儿子在大学里犯了事。一夜之间,随着赵兴华的出现,这自然又成了大塘沟的一条新闻。那些不胫而走的新闻也自然不攻自破了。
让人莫名其妙的是,昨天晚上赵兴华和洪燕回到村里时,根本就没见到过什么人,然而另一条新闻又像变魔术一样,越传越离奇了。传到洪支书那里时,居然说赵兴华是搂着洪燕的脖子双双回来的。这可让洪有富大为恼火了。
第五章

躺在床上的赵兴华彻底失眠了。经历人生的这样一大转折,赵兴华将要开始新的人生,未来的路到底怎么走,他不得不为自己进行种种设想。上中学那几年,虽然面临着升学的压力,学习的重担压得学生们天天熬到深夜,但是每当躺到床上时,立即就进入睡乡了,有时甚至还在甜甜的睡梦中,闹钟的铃声硬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眠。就是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他也照样睡得着。
天刚蒙蒙亮,赵兴华就起床了,他悄悄地用凉水洗了洗脸,出了家门。
又是一场大雾,乳白色的蒸气已从河面上冉冉升起来。
这个无形缥缈半透明的白纱,将黑山坳的远近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赵兴华,这个离家快四年的大学生又重新出现在这片黄土地上,只是他很快就消失在漫天的雾霭当中。他先在自家的责任田上转了一圈,然后又向村头走去。赵兴华看着一块块绿色的麦田,想到这几年农民们的辛劳,想到土地的重要,然而他又想到如今农民心中也有一个公开的秘密,他们在种庄稼的同时把留给自己吃的农作物少施农药、少上化肥,或者他们还并不懂得有机农作物这个名词,但他们却懂得一个道理,农药也好,化肥也好,转基因也好,对人的身体是有害的。所以,一家看着一家,一家跟着一家学,城里人整天忙忙碌碌,忙于工作、忙于赚钱、忙于玩乐,却忽视了那些对人体构成损害的外来因素。为了让面粉变白,放入增白剂;为了让猪多长瘦肉,喂瘦肉精;为了让鱼长大,喂激素;给豆制品里放上吊白块,给食品里放上化学色素……不知道是什么人想出这些奇奇怪怪的缺乏道德人伦的主意,为了赚黑心钱,什么昧良心的事都干。出生于农村的赵兴华忽然觉得这些问题的出现居然没有人去干预,没有法制去制约,难道各级政府的官员们自己也甘愿受其害吗?
回到家里,吃早饭时,赵兴华向父亲了解关于农民们为什么把留给自己吃的粮食“另眼看待”的真实思想。是啊!报纸电视上到处是骗人害人的广告,农民们种田施化肥,上农药岂不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吗?在和父亲谈到为什么现在的猪肉没有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猪肉香的时候,父亲说,过去的猪从猪仔到养成大猪,少则十来个月,多则一年以上,那是用糠和粮食喂大的。而现在的猪,有人专门研究,只想赚钱,一是猪种变了,二是在猪料里放入大量的瘦肉精,一头猪五六个月就长到几百斤,而且肥肉少瘦肉多。
父亲的话引起了赵兴华的注意,他曾经看过报纸上的一篇报道,瘦肉精学名叫盐酸克伦特罗,也称克喘素、氨双氯喘通,是一种作用极强的β2受体激动剂,猪食用后在代谢过程中促进蛋白质合成,加速脂肪的转化和分解,提高猪肉的瘦肉率。国内出现过许多瘦肉精中毒事件的报道。而现在从城市到农村几乎没有不喂含瘦肉精的猪饲料的。
吃过早饭,赵兴华觉得无事可干,心事重重的。想找个说说话的人,可村里的年轻人、中年人几乎都外出打工了。他想去找洪燕,可是他真的有点害怕洪燕的父亲。他顿时觉得无聊至极,才回家不到两天,就有点耐不住寂寞,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赵兴华转身回到家里,只带上牙具和毛巾,对父母亲编了个理由就走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冲动,谁又没有过盲目!赵兴华被一股什么力量推动着,谁也说不清。他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路,这是一条惟一能够出村的小路,在大雾弥漫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但他知道,自己也许是不该出现在村子里的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村里几乎找不到一个,要么上学,要么打工。而他只觉得自己像个演员,是在演戏,而演什么、怎么演、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开始,根本无从知道。人们也许并不明白,在你还不知道怎么演、怎么开始时,实际上已经上演了、已经开始了,并且是一个精彩的开始。
儿子走了,去哪儿、干什么,赵天伦老两口没有问。他们知道,儿子如今是全村少有的大学生,在他们心目中,儿子已经成了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物了。
人啊,说来也真的奇怪,多日卧床不起的赵天伦,自从儿子的突然到来,病已经好了一大半。早饭后,儿子一走,赵天伦穿过白茫茫的大雾,出现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赵天伦看着多日不见的麦苗真的长高了,他忽然觉得季节来得快呀!不知不觉清明节已经过去多天了。他蹲下去看看这绿油油的麦苗,这时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他大爷,病好了,多日不见露面了吧?”
赵天伦没抬头,听声音他知道是张寡妇,这是村里最爱管闲事的女人。大家说她死了丈夫这么多年耐不住寂寞,到处东张西望,许多无中生有的新闻都是从她那里造出来的。赵天伦平日不愿意和这样的女人嗦。虽然她死了丈夫已经十多年,但总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晦气。本来赵天伦已经准备站起来,可是听到张寡妇的声音,故意蹲在地上不起来,也不答理她。
“你家儿子怎么回来了?那事过去了,你老赵还真有本事,真有能耐!噢!”
赵天伦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忍住了,觉得犯不着和这样一个女人较真。也正因为他为人忠厚朴实,老天爷才没亏待他。看,全村那么多人口,偏偏就出了他儿子一个这样的大学生。
“你还挺有福气的啊!洪支书的女儿前天晚上和你儿子搂脖子抱腰一起回来了,看不出兴华的本事还真大,连支书的女儿都给他迷魂汤灌醉了!”
赵天伦终于忍不住了,从地上站起来,拍拍两手,瞪圆双眼说:“张寡妇,你不要红口白舌地乱说好不好,我是怎么不了你,可你当心洪支书打断你的狗腿!”
“他敢!”张寡妇有些发怒了,毫不示弱地说,“他有本事管管自己的女儿,我亲眼看见的,怎么着!”没等赵天伦说话,张寡妇又说,“嘿,我也是多管闲事,这年轻人的事谁也管不了,如今都什么社会了,兴华看上洪家的钱财,洪燕看中你儿子是大学生,好事,好事啊!”
“你别老替人家操心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为自己操操心呢!”赵天伦急了,粗声粗气地说。
“我啊,嘿嘿,不愿受那份闲气!”
“你要少嚼点舌头根子,兴许……”赵天伦往日很少这样动怒和刻薄,说到这里,他陡然刹住了后面的话,在这一瞬间这个不识几字的农民似乎动了恻隐之心。
“哎,老赵,我听说前天晚上洪燕回家后被洪支书狠狠地骂了一顿,问她到哪儿去了,洪燕不说话,被洪支书骂了一个晚上。”
张寡妇这番话说得赵天伦目瞪口呆,他虽然对张寡妇的话似信非信,可他认为张寡妇顶多是夸张了点,她不至于无中生有吧。

你别说,张寡妇还真的有神通,她怎么就能在第一时间里知道发生在大塘沟的新闻呢?
洪燕那天晚上回到家时也只不过才七点多钟,她毕竟离开家只有一天时间,其实也就是上午出去、晚上回来的事,作为父母过问过问也是正常的事。
可晚上洪燕一进家门,父亲不在家。母亲一见女儿回来了,一把拉住洪燕说:“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个疯丫头,又到哪里去疯了一天,快吃饭去,饿了吧?”
洪燕的情绪说不清是悲伤还是高兴,反应极为平常。她吃了晚饭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她一个人默默地半躺在床上,有点心事重重的,这一天的经历确实不那么简单,从乘车到省城见到了赵兴华和黄丽琼,两次见了田晓军,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赵兴华又跟着她回到了家乡,现在想想,她觉得有点像梦幻一般。
洪燕有些烦躁起来,看看手表,也不过才九点多钟,决定去找赵兴华。
可是一出房间门,就听到客厅里父亲的声音。洪燕犹豫了,父亲大声说:“燕儿,燕儿……”
洪燕的心里一怔,她怀疑父亲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转念一想,她的这次省城之行只不过是早出晚归,况且回到村里时已经天黑了,什么人也没碰到,父亲整天忙得火烧眉毛似的,哪里就能注意这件事了呢?
洪燕像往常一样,来到客厅,看看父亲,父亲靠在沙发上,盯着洪燕看了一会,说:“今天一天不见人影子,连饭也没回来吃,到哪儿去了?”
尽管父亲的态度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洪燕发觉父亲的目光里飘忽着一种特别的东西,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的问题。
这时母亲来了,在父亲的身边坐了下来,看着父亲说:“又怎么啦,谁又在你面前嚼舌头了?”
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目光紧紧地停留在女儿身上,提高了声音说:“给我说实话,今天去哪儿了?”
“你到底听到什么了?”母亲继续帮助女儿解围说。
“你别管,让她自己说,都长成大姑娘了,一点约束都没有!”父亲的脸色显然有些难看,“怎么不说话?”
洪燕感觉到父亲一定听到了什么,可是在这一瞬间她迅速地回忆着从他们下了汽车到进了家门这段时间,没有碰到什么熟悉的人,特别是进了村之后,天已经黑了,他们很少讲话,到底什么人看见他们了呢?但是洪燕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或许父亲根本就没有听到什么,只是诈诈自己,于是她内心警告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漫不经心地说:“我去县城买点东西,碰到同学了,所以……”
“到底去县城还是省城?”父亲打断她的话。
洪燕有些慌张了,她躲开父亲的目光,客厅里沉默了一会。父亲又说:“又去找人家干什么?我早就说过了,你和他不配,不合适,怎么就不听话呢?”
母亲对父亲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欲言又止。
“你说人家田晓军哪儿不好,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城,又在市公安局,条件比我们家高得很呢,可你……”父亲没有说下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自然母亲也明白了什么事,可她还是不明白在女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对于女儿的婚姻大事,母亲确实认为田晓军是最适合的人选,当初介绍田晓军时,她真的担心人家田晓军看不上自己家女儿。要说凭女儿的相貌,任何男人都会看上的,只是女儿没考上大学,人家田晓军大学毕业生能看上吗?谁知田晓军见到洪燕之后,却动了情,可是女儿又抬高了头,反倒说田晓军不是她心目中的人选,这可把老两口气坏了。
“燕儿,我跟你说,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你和赵家那个赵兴华的。”父亲随后变了态度,“赵家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家,赵兴华也很不错,当年我们村那么多年轻的学生,惟有他考上大学了,这个孩子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女儿啊,婚姻是一辈的事,将来要过日子的,你看他的家庭,我不说你也清楚。”
“爸,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如今都是什么时代了,你叫我和一个没有爱情的人在一起,我……”
“好了,我也不和你争论这事了,今后你和赵兴华的接触要注意,省得村里风言风语的,叫我和你妈的脸往哪儿搁?”
洪燕不想再和父亲争论这事了,此刻,她的心里又添了几分烦恼和不快。可她怎么也不明白,这事到底是什么人消息如此灵通,而且这么快就传到父亲那里去了呢?

赵兴华无论是一时冲动也好,还是和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一样,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也好,但是,这次行动多少带着点盲目性。赵兴华在村头犹豫了许久,还是带着洪燕前天晚上临分手时塞给他的八百元钱,盲目地走了。
下午两点多钟,赵兴华又回到了省城,他首先来到学校附近那个相当规模的农贸市场。从那些卖菜的商贩口中了解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随后他把调查的目标盯上前来买菜的人,最后又去了学校食堂。晚上突然回到原来的宿舍,自然大家如同久别的好友,他只说自己有点事,想在宿舍住一个晚上。其实他并不想到宿舍去住,那是让他伤心的地方,但他知道,现在他手里的八百元钱是洪燕给他的,他舍不得把它用在住宿费上。他的那张床还是他昨天临走时的样子,他顾不得伤感的情绪,也顾不上同学们的好奇,晚上,他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网吧,开始上网搜索食品安全问题,直到后半夜才悄悄地回到宿舍。
赵兴华过去从没有留心这些东西,但是报纸电视上却是经常报道那些让人触目惊心的、骇人听闻的食品中毒事件。从粮食、面粉到猪肉、蔬菜的安全问题,早已严峻地摆到人类面前。一位清华大学叫卢风的教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指出:“自然界中的物种已在同一个星球上生活了亿万年,它们环环相扣,相生相克。一个物种通常有另外一个物种制约它,这样所有物种就能处于动态的生态平衡之中。但人用基因工程技术造出来的东西就不同了,它不是自然进化的,自然来不及产生出克制它的东西,所以它带来的影响(包括负面影响)可能很大,对生态平衡的破坏可能超出科学家的想象。譬如科学家完全可能在无意中用基因工程技术改造、泄漏出一种可怕的细菌,它能威胁许多人的生命,却很难找到能控制它的特效药。”
赵兴华这才发现人类对于转基因的蔬菜水果和粮食抱着很大的怀疑。
赵兴华回到宿舍时居然异常兴奋地把自己了解到的诸如化肥、农药对人类的危害和目前猪肉里的瘦肉精的毒素等等十分严峻的问题,讲给同学听。那位来自大别山区的同学说,他每年回家过年吃的山民们自己养的不喂瘦肉精的猪肉,如何如何香,如何如何好吃。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一早,赵兴华又悄悄地去了大别山,在那个偏僻的山区,真的见到了山民们养的那种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黑猪,为了证实这种猪肉真的和如今市场上的猪肉不一样,赵兴华又到山民家,亲眼看了他们养的猪,又从市场上买了两斤猪肉让饭店烧了亲口尝了又尝。
当赵兴华问起目前市场上的猪肉问题时,山民们说,那些猪肉不仅不好吃,而且对人体危害很大,因为这种猪已经和他们养的猪是两回事了,他们养的猪首先品种还是过去的品种,一头猪从小到大要养一年左右,而现在市场上的那些猪只要五六个月就养到了几百斤。这种猪的品种是靠特殊的饲料,而且在饲料里添加进瘦肉精。山民们说他们没有钱买那种饲料,靠山上的野菜喂猪,而那种猪又必须用那种特殊的饲料才能养大。
赵兴华还发现大别山区的这种猪肉的价格居然和目前市场上的猪肉价格差不了多少,只是略贵一点,在当时那一刻,赵兴华怎么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赵兴华在大别山区住了一宿,怀着兴奋的心情,又回到了家乡。
一进家门,母亲就问他这几天去哪里了,说洪姑娘来找过他两趟。赵兴华的心里有一股难以控制的兴奋,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快见到洪燕,要把自己这几天来的调查,以及对未来的许多设想告诉她,希望洪燕能够支持他、帮助他。赵兴华甚至想马上去洪燕家,即使洪燕不在家,他也要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洪支书,他相信洪支书作为大塘沟的党支部书记,他是全村几千口人的带头人。他一定希望全村的群众都富裕起来,早早过上小康生活。赵兴华这样想着,巴不得立即去见洪支书。可是当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时,他又立即冷静下来了,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先和洪燕商量一下再作出决定。
晚饭后,赵兴华正坐立不安时,洪燕真的来了。
几天不见,洪燕感觉到赵兴华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透出无法抑制的兴奋和激动。这两天,她不知道赵兴华到哪里去了,又干了些什么。现在他脸上的情绪告诉洪燕,他一定遇上什么让他激动和兴奋的事情。在这一刹那间,洪燕自然想到,难道是他的冤案得到彻底纠正,学校让他回校了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能让他的情绪突然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呢?
洪燕时时都是一个充满活力、阳光的姑娘。束在脑后的黑发时时都在活泼地舞动着,即使她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那米黄色的发卡和黑发都在不停地晃动,就像十四五岁正在跳绳的小姑娘。
洪燕穿一件白色的夹克衫,衬着低领的黑色内衣,她那蜡质样的胸部显得更加白皙细嫩。赵兴华第一次留心曾经六年的中学同学,似乎感到内心有一种怦然而动的微妙感觉,而这种冲动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他觉得她真是太漂亮了。而此时的洪燕眼神和表情所传达的气息,绝不是漂亮所能概括的,她太洋气了,哪里像个农村妹子,在农大没见过一个能和她相比的姑娘。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黄丽琼。是啊,她们两人太像了,但是赵兴华突然觉得黄丽琼却比洪燕逊色几分。在所有电影演员中他最崇拜的是那个英年早逝的李媛媛,她大方、漂亮、得体,可是洪燕简直就是李媛媛的再现。她的目光相当专注,好像前面有磁石吸引,她的腰身相当挺拔,好像河岸两旁的白杨。
赵兴华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他稍稍清醒了片刻之后,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来得实在有点太不合时宜了。
“你来了!”赵兴华不知为何,突然间显得几分羞涩,脸上有点发热,“我……我想找你呢!”
“我都来找过你三趟了!你去哪儿了,怎么不给我打个招呼?”
“洪燕,我怎么不想给你打招呼呢?可是……”赵兴华为难地看着洪燕,“我不敢去你家……”
洪燕有点恍然大悟,父亲的态度是明确的。然而,在洪燕心里从没有低看过赵兴华,也没有门户观念。女孩子大了,心也大了,父母又何时考虑过女儿的感受呢?经过这样一场风波之后,不但没有让洪燕远离赵兴华,反而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尽管他们双方都还没有向对方表示什么,虽然人们说爱情是最难破译的密码,但是洪燕从赵兴华那深沉的目光中已经破译出基本数字和密码。

洪燕一次又一次来找赵兴华,这让赵天伦夫妇打心底里感到高兴。老实纯朴的赵天伦和他这个勤劳憨厚的农村妇女妻子,越来越喜欢洪燕,并不是因为她是村支书、当地首富家的女儿,而是因为这个姑娘漂亮、善良、可爱、懂事。高兴之余,他们当然也想过,凭他们对洪支书的了解,他是怎么也不会把女儿给赵家的儿子做媳妇的。
赵兴华把洪燕领进堂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那条长凳子搬过来,又转身回屋取出自己的一件衣服,放到那条长凳子上,微微一笑,说:“请坐吧!这叫因陋就简,”赵兴华带着几分幽默,“这比当年毛主席在延安窑洞要强多了。不过,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要让全村大部分乡亲都能像华西村那样,过上比城里人还要富裕的生活。”
“你想挑战吴仁宝?”
赵兴华笑笑没有说话,这时洪燕随手把赵兴华放在长凳子上的衣服拿起来,放在旁边,然后坐到凳子上。
“洪燕,”赵兴华严肃起来了,“我正想找你商量事情呢。你知道这几天我干什么去了?”
洪燕摇摇头,满脸天真地看着赵兴华。
“我想干一件荒唐的事!”
洪燕睁大双眼,欲言又止,疑惑的目光眨巴了几下,重复着赵兴华的话:“干一件荒唐的事?”
“社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全国人民人人都在想着怎样赚钱。确实,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十多亿人口都能吃饱饭了,物质财富也极大地丰富了,同时造就了一大批企业家。”赵兴华笑笑,“这也许就是时势造英雄吧!”
洪燕更加莫名其妙了,但她第一次发现赵兴华讲起话来,特别是这样的一番理论,居然是那样自然而得体,像课堂上的老师,像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但她还是不明白,赵兴华出去几天后,怎么会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她不知道赵兴华到底要干什么。这几天,洪燕不知道赵兴华去了哪里,她一直在思考关于赵兴华未来的前途。虽然赵兴华大学就要毕业了,从知识的角度来说,也许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的水平,然而毕竟他没有那张在中国现阶段的社会里还能起到一定作用的文凭。没有它,怎么来证明你是大学毕业生呢?想想赵兴华,洪燕从内心同情他,为他的遭遇而抱不平,想到赵兴华的父母,老两口辛苦了一生,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女吗?可是儿子读到大学快毕业了,如今却没有拿到那张文凭,又回到贫困落后的农村。他今后的人生道路如何走?这个问题,连日来时时都在困扰着这个思想单纯的姑娘。她有时也天真地想过,如果父亲能够给他一点帮助,她相信赵兴华一定会干得很出色。她知道,在父母心中还有许多封建落后的意识,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给他们脸上增添光彩,不仅仅是希望女儿少受苦,而且希望女儿幸福。在这一点上洪燕的父母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都是自私的。但是,无论父母对赵兴华是什么态度,洪燕还是暗暗下决心要帮助赵兴华。她相信赵兴华是一个有知识、有志气、有发展前途的青年,就像严霜覆盖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风刮得凋零而枯萎的小草,只要扒开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来的种子已经吸饱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茎下面的草根儿,还依然活着!
“兴华,我知道你是一个有雄心、有抱负的青年,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洪燕,你知道我这几天去哪里了吗?”没等洪燕说完,赵兴华又说,“我去了省城,又去了大别山区。”
“你去大别山区干什么?”
“洪燕,自从我碰上了这样的一场灾难,特别是当我得知学校不可能让我完成最后的学业取得那张文凭时,这对一个大学生来说,确实是一个灭顶之灾,但是我不是那种碰到困难就一蹶不振的人,相反,我要让世人看看,让中大农业大学的领导和同学们看看,我这个没拿到大学毕业文凭的人同样能干出一番业绩来。但是……”赵兴华变得严肃起来了,目光在洪燕身上停留了许久,才接着说,“我知道,凭我现在的各方面条件,要干一番事业谈何容易!困难之大,也许是你我都想象不到的。”
“兴华,人们曾经有这样一个比喻:对于一个人来说,成功像山峰,失败如山谷,而山峰和山谷是交错进行的,岂有只有山峰没有山谷的道理?”洪燕突然间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赵兴华,还是内心的感慨,“但是……”洪燕接着说,“我知道,现在你有重要决定要对我说,也许在你心目中,我才是你最信赖的人,最能真心支持你的人。”
赵兴华没有想到洪燕会说出这番话来,在他眼里,洪燕只不过是一个只有二十二岁,而且又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女孩子。对于今天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的女孩子,只知道天上彩虹一样地充满幼稚的幻想,怎么会说出如此成熟的话来呢!
“洪燕,真的感谢你在我最困难时给我的支持,这样的支持不仅仅是金钱上的,而更重要的是精神的,你理解我、信任我、支持我,使我增加了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将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赵兴华有些激动,又有些伤感。
洪燕突然沉下脸来了,说:“赵兴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仅仅是为了你的报答吗?”
“不不不,洪燕,我……我……”赵兴华有些语无伦次了,他红着脸说,“洪燕,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天你来了,我真的很高兴,我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去找你呢?”
洪燕开心地笑了,笑得那样天真,那样灿烂。
“那你怎么不说呢?我还是那句话,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我有一个想法,这种想法开始是朦胧的。其实我在去省城之前,真的想找你商量的,可是……我到省城,发现现在中国人民的日子过好了之后,面临着的最大问题是饮食安全问题,也是大家感到无奈的问题。比如化肥、农药对人体的危害问题,比如面粉里添加剂、猪肉里的瘦肉精等等问题。”赵兴华兴奋起来了,“可悲的是相关部门不断发现处理这些问题,然而却没有措施去解决、禁止这种状况的发生,甚至有的人明明知道了,却甘愿去受其毒害,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兴华,”洪燕笑起来了,“这恐怕还不是你和我担忧的问题呢!就是你和我知道了这个常识,难道我们能不吃这些东西吗?那我告诉你吧,现在的粮食也好、面粉也好、猪肉也好、蔬菜也罢,或者林林总总的食品,真正安全的很少。难道因为这些问题就不吃饭了?”
“no,洪燕,你说得非常好。我不是说因为食品安全问题就不吃饭了,那还不饿死了!”赵兴华激动起来了,“我从这里面看到了无限商机……”赵兴华那双睿智的眼睛里让人感觉到绽放的火花,“我想把我们村变成一个有机田园,变成一个绿色植物的基地。”
洪燕愣了半天,突然孩子似的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她抓住赵兴华的手,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洪燕听完了赵兴华心中构筑的一幅幅崭新的蓝图时,着实也兴奋了一阵子。可是当他们平静下来思考着那些无法想象的困难时,尽管洪燕还在天真地为赵兴华出谋划策,可是赵兴华却是紧锁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院子里被风吹起又落下的几片草叶。
在洪燕的感觉当中,她往日平静的生活在突然间被打破了,甚至预感到这场戏剧的序幕即将拉开。在黑山坳这样一个世世代代都过着平常简单生活的农民,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从没有什么波澜和奇迹,但是此刻在洪燕心里翻腾着的已经不是农民们的那种知足和安定、温饱和守旧,似乎这场波澜壮阔的变革将如同暴风骤雨一样,这场波澜的搅动者和发动者正是赵兴华!而她也将不自觉地成为他的支持者和拥护者。洪燕看看赵兴华,她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怜悯之情。她自然知道,作为一个渴望成就一番事业的年轻人,他身无分文,岂不是纸上谈兵吗?
“兴华,你是在为资金犯愁吧?”洪燕打破室内的寂静。
“是,也不是。”赵兴华说,“准确地说我希望有一个或者更多的有一定权力的人支持我。而这其中的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兴华没有说下去。
“谁?”
“你父亲。”赵兴华坦率地说,“要是别人,他也许会支持的,然而偏偏是我……”
洪燕确实有些意外和为难,这时她才明白赵兴华心里的矛盾和难以言表的痛楚。
“兴华,”洪燕想了想说,“我来试试,我来想办法说服他。据我了解,我父亲不是那种故步自封、因循守旧、目不识丁的农村干部。应该说他是思想始终还能够跟上时代步伐的基层领导,你看他在抓好工作的同时,把企业搞得那么好,他虽然和那些大的企业家不能相比,可是他在乡里、县里还是有一定名气的,是一个有一定影响的人物。况且他出钱改建村里的小学,每年慰问孤寡老人和贫困残疾人,都是从他自己的企业里支出的,包括上面来人的招待,村里哪里有钱。”
“洪燕,”赵兴华说,“我知道,作为一个基层干部,你父亲是很出色的,作为一个农民企业家也是非常优秀的,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可是……”
“可是什么?”洪燕疑惑地看着赵兴华,“你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嘛,不要吞吞吐吐的。”
“洪燕,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这是我的感觉,一种直觉告诉我,但愿是我错了。”
“兴华,不管怎么说,我要试试,我希望我父亲是一个开明人士,希望他能以事业为重,村里出了人才,村里农民富裕起来了,或者说大塘沟建设成社会主义新农村了,难道他的脸上没有光彩吗?”
“洪燕,”赵兴华犹豫了半天说,“要说,还是我自己去找你父亲。由你去说,我怕增加了复杂性,说不定还会引起一些误解。”
洪燕有所领悟地坐到凳子上,她的心里越发矛盾起来。她不愿意看到心爱的人受到痛苦的折磨,她多么想为他承担起更多的压力和重担。这种特别的心情从她和赵兴华同学六年至今,还是第一次出现,难道这就是爱吗?一个个疑问闪电似的在她脑海掠过,像一股汹涌的热浪,直冲她的心扉,她顿时感到浑身发热。沉睡在少女心中、始终没有萌发的爱情幼苗,却在这艰难困苦时苏醒了,像春天里的种子经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水,突然间萌发破土了!
她从他那默默注视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钟情男子的虔诚的爱恋,无穷无尽的沉思与忠诚。这个发现,使她震惊,让她感动,使她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和辉煌。
默默地坐了一会,焦急的洪燕始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是洪燕在临走时还是说:“兴华,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尽快地把你的这个计划写成文字的可行性报告,到时候不管找谁,除了口头报告之外,递上一份文字报告,那更有依据,更有说服力。”
赵兴华点着头,此时此刻他从内心深处感谢洪燕给他的支持和理解,他觉得洪燕对他的支持和理解比什么都重要。赵兴华突然间觉得一股澎湃的激流开始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这颗犹豫而彷徨的心。尽管赵兴华千方百计地压抑着来自心灵深处的感情,可是有些东西太奇妙了,任你用什么办法也挥之不去,驱之不走!它像你的影子一样始终伴随着你。这种感情的到来,让赵兴华有些慌乱和不安,甚至觉得这个情感有点来得太不合时宜了。无论是事业、环境还是家庭,都不允许他们像一般男女青年那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享受人间的幸福和甜蜜。赵兴华并不是那种幼稚无知的青年,他在心里觉得现在还不可能腾出更多的空间来装浪漫的情感和并不成熟的爱情。
“兴华,你尽快把可行性报告写好,我来帮你打印出来,至于下一步怎么办,我们都还要认真地想一想。我想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只有经过艰难困苦、坎坷曲折,才能成就一番大业。”
洪燕站起来,默默地出了门。赵兴华一句话也没说,跟在洪燕后面,直到出了院门,来到旁边那条小路,洪燕才低声说:“兴华,你回去吧,别送了。”
赵兴华仍然没有吭声,继续跟在洪燕身边,他的速度随着洪燕的节奏,时快时慢。
一弯残月,孤独地挂在西南方,依稀的月光被黑山坳下的那条弯曲的河道上空的夜雾隔断了。他们顾不了脚下淡淡的雾水,很快弥漫的浓雾就把这两个年轻人给吞没了。
洪燕没有再催促赵兴华回去,她觉得此刻她真的希望他伴随在她身边,只要有他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怕。整个黑山坳一片寂静,好像整个世界连一点生息都没有,时而传来几声凄凉的狗叫,让人更加觉得荒凉而可怕。如果不是赵兴华伴着她,洪燕真的还不知道要被吓成什么样呢!现在她觉得如同行走在省城那万花怒放的霓虹灯下一样。
洪燕突然想到赵兴华的那些如诗如画的计划,假如大塘沟真的富裕起来了,像华西村那样,成了中央倡导的社会主义新农村,那该多好啊!那一定是一排排崭新的现代化建筑,像城市的街道,到处灯火辉煌、星光灿烂,到处是欢歌笑语……
她坚信,在大塘沟,这一天一定会到来。而赵兴华一定是构建这个蓝图的发动者和实践者。
第六章

洪燕和赵兴华分手时,两人已经到了洪燕家的大门口。洪燕先停住了脚,转过身,她第一次对赵兴华有了一种依恋感,她想伸出手,可是却又缩了回去,说:“兴华,我再送送你吧!”
赵兴华笑起来了:“我送你,你送我,来回送?咱俩就在路上走?回去吧!你是女孩子,我一个大男人,谁还能把我吃了!”
“不是……”洪燕说,“我……”
“好了,回去吧,我还要写可行性报告呢!”赵兴华想了想说,“我写好后怎么交给你?”
“我会去找你的。”洪燕这时才伸出手,紧紧握着赵兴华那双宽大而有力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就在她要转身时说,“兴华,你需要有一个手机,我们联系方便点,明天我去给你买。”
“不……”赵兴华还想说什么,洪燕已经转过身。
院内传来几声狗叫,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母亲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客厅里看电视,听到声音,知道是女儿回来了,母亲说:“燕儿,咱们吃饭,你爹不会回来吃饭了。”
母女俩在餐桌旁面对面地坐了下来。洪燕的头脑里还在想着赵兴华的事,她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先在母亲面前吹吹风。母亲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人。当年父亲在南方当兵,对于父母当年是怎么结婚的,二十二年来,洪燕几乎一无所知,在她逐渐懂事之后,试图从母亲那里打听点什么蛛丝马迹出来,好像母亲处处都在回避着她。在洪燕的记忆里,母亲似乎事事都顺着父亲,然而只要她认起真来,父亲却往往会变成另一个人,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有一回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这人走后,父亲告诉母亲说这人是生意上一个合作的老板介绍来的,向父亲借十万元钱,父亲表示同意了,母亲当即变了脸色,说凭她的感觉这个人是骗子,这钱不能借,为此两人吵了起来,在洪燕的记忆里,这是父母亲从没有过的大动肝火。最终这钱不仅没借,母亲又从此把家里的经济大权控制起来,父亲要用钱必须先和母亲商量。
洪燕现在觉得如果能把母亲的思想工作做通了,悄悄地从母亲手里借给赵兴华二十万元钱,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然而二十万元,这可不是一个小的数目,任凭她什么理由也未必能做通母亲的工作。这样想了一会,洪燕改变了主意,她想探探母亲对赵兴华是什么印象。
“妈!”洪燕感到今天的饭菜无滋无味,没吃几口索性放下筷子,“妈,你觉得赵兴华这个人怎么样?”
“燕子,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母亲愣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妈,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想问你,凭你的感觉,或者说印象吧,这个人怎么样?”
“燕子,你别三心二意的,女孩子大了就有思想了,我告诉你吧,赵家这个小子什么都好,人品也好,相貌也好,都是没说的,只是有一点不好。”
母亲这样一说,洪燕从内心里高兴起来了,可她不知道母亲说的又是哪一点不好。
洪燕说:“哪一点不好?”
母亲看看女儿,犹豫了片刻,说:“不是不好,而是……”
洪燕急了:“而是什么,你说嘛!”
“还是不说吧,说了怕你不高兴。”
“不嘛,妈……”洪燕撅着嘴,跑上去搂着母亲,“你说,一定要说!”
“好,那我说了,你可别耍小性子。”母亲看着女儿,“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你说,说……”洪燕虽然焦急地催着母亲说,可她的心里却又怦怦直跳,她真的害怕母亲说出什么让她无法面对的问题来。
“燕儿,说心里话,赵家的小子各方面都不错,过去我们虽然不在一个村,也算知根知底。我曾经和你爹说过,这老天爷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凭赵天伦两口子怎么就能生出那样的儿子来呢!”母亲停了一会,拉着洪燕的手,“也许上帝是公平的,因为赵天伦家那么穷,非要赏给他们一个好儿子!而我们……”
洪燕听到这里,不高兴了:“妈,你这人居然有这种思想,亏你也上了高中二年级,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我和姐姐哪点不好?那好,你们把我和人家换了!”
“我这不是话赶话嘛,也是你让我说的,我还没说你就急了,那我还是不说吧!”
“不,不行,一定要说。”
“当然人家再好,那是人家,这世上好的东西都能给一个人?那这世界就不公平了。”母亲马上又转了话题,“燕儿,尽管这样,赵兴华和你不合适。”
母亲说完这句话,目光盯着女儿看着。
洪燕真的没有想到母亲心里是这样的,而且还如此坦白地不转任何弯地捅出这个太让洪燕感到意外的话来。洪燕一时不知所措,既有点羞涩又有些尴尬。
室内突然静了下来,母女俩谁也没有再说话。洪燕在头脑里反复回想着母亲刚才对赵兴华的那些发自内心的赞扬,她感到心里一阵阵的甜蜜。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居然无意中把这样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给捅了出来,在这短暂的寂静里,洪燕认真地想着母亲刚才的话。
洪燕看着母亲,眼睛里亮着难以琢磨的神情。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接着父亲的声音已经抢先一步进了屋子。

父亲一进门,洪燕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母亲有一个习惯,每当此时,她从不埋怨父亲一句。她说这个时候他的大脑已经被酒精麻醉了,任你说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要说也等他清醒后再说。而父亲的特点是酒一旦喝多了,从不发火,也不说醉话,反而显得特别和蔼可亲,任你说什么他都说“是是是,好好好”。所以母亲也总是等他醒酒之后,再好言相劝。说酒这个东西虽然人类离不开它,可它能成事也能坏事,久而久之,人的身体经不住酒精的伤害。父亲也会下决心痛改前非,可是到了一定的场合,他往往又控制不了自己。但洪燕觉得父亲往往在这个时候任你有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的。
洪燕和母亲忙着给父亲泡茶、削水果。
父亲半躺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嚼着苹果,开始滔滔不绝讲起他在乡里听来的那些奇闻轶事。父亲讲得头头是道,没有半点醉意。讲了半天之后,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可惜我老了,挑不起这个重担子了。大塘沟什么时候才能富裕起来,不要说像人家华西村那样了,就像苏南最差的农村那样,把家家的破房子都拆掉,也改成一排排整齐的新房,像城市那样该多好啊!靠他们外出打工一年拼死拼活挣的几千块钱,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小康啊!”
洪燕不知道父亲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来了,心里一阵喜悦和冲动,也许父亲在乡里听到了什么,深受感触吧!
“爹,其实你并不老,你才五十多岁,你看人家吴仁宝。”洪燕紧紧靠在父亲身上,这时父亲挨着女儿,洪燕觉得自己像小时候那样,陶醉在父亲那宽大的胸怀当中。
母亲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女,说:“燕子今天变成三岁了,要你爹抱抱啦,可你爹老了,抱不动了!”
“爹,要是有人能够挑头让大塘沟家家户户都富起来,过上小康生活,真像华西村那样,建设成新农村,有商场、有医院、有学校、有公园、有电影院,家家都有汽车那该多好啊!”洪燕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孩子似的撒着娇,却又认认真真地说出一番这样的话。
父亲摇摇头:“难啊!我排过队了,在大塘沟还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人。其实我早就想交班了,年龄不饶人啊!年轻人有志气,有魄力!”父亲一手搂着女儿,若有所思地继续说,“这也难怪,全国三千多个市县,有多少个村,我还真的不知道,有几个吴仁宝?中央早就提出奔小康,我们大塘沟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小康,我的压力真大啊!”
“爹,我给你推荐一个年轻人,不是让他当村干部,但是我相信他能帮助咱村的人富起来!”
父亲坐了起来,双手抓住女儿的肩膀,愣愣地看着女儿说:“我的宝贝女儿,你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诓你爹?”
“爹,你女儿是那样的人吗?”洪燕认真地看着父亲。
“在大塘沟,从老到少,从男到女,我不止一次掰着手指算过,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你不是在说梦话是什么?”
“假如有这样的人,你支持他吗?”
“真有这样的人,我立马把这个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让给他。”
洪燕摇摇头,说:“爹,人家根本不是看中你那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的位置,人家连党员都不是,干不了你那支书,你别害怕。他只是想干点事业,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父亲有些莫名其妙了:“燕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这样的好事我这个村支书怎么能不支持呢?我也是干了这么多年的老支书了,这点觉悟和党性还是有的吧!说吧,到底是谁,让我怎么支持?”
“爹,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不准耍赖!”洪燕认真地拉着父亲的手,“先拉钩!”
父亲和女儿拉完了钩,说:“燕儿,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爹,这个人你认识。”洪燕说,“你觉得赵兴华怎么样?”
父亲愣住了,半天没说话。洪燕看着父亲的表情,只见父亲的两眼眨巴了半天,严肃地说:“燕儿,我先不说赵兴华是不是这样的料子,也不说其他不着调子的话,他可是一个大学生啊,他怎么可能甘愿当一个农民呢,他不知道苦苦奋斗了十多年为的是什么!”
洪燕并没有想到父亲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以为父亲会像母亲那样一定会提出一个偏激的看法,马上说:“爹,如今的大学生早已不是过去国家包分配的年代了,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一样待业,而大学生当村官的早已不是新鲜事了。”
“那他想干什么?”
“爹。”洪燕搂着父亲的脖子,孩子似的看着父亲,“你放心,他绝对不会去争你的位子,他只想干一番事业,想帮助大塘沟农民富裕起来。”
“要真是这样,那太好了,可是大好事啊!我为什么不支持呀!”
“那好,我让他尽快把可行性报告写好。”
“燕儿,你们不会……”父亲突然变了态度,但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赵兴华确实不错,是个好青年,但是和燕子不合适。”母亲接过话茬儿说。
洪燕这时低着头,她有些埋怨母亲不该在这时把这样一个问题捅出来,这样一来,就把问题弄得复杂化了。
“洪燕,你是不是和赵兴华之间……”父亲说。
洪燕打断父亲的话:“爹,我们现在是在谈正事,你干吗把别的事扯进来呢?”
“我觉得奇怪了,你怎么突然帮助赵兴华给我说这样大的事了,如果有什么想法也轮不到你来说呀,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爹,你也别多心。”洪燕冷静下来了,“赵兴华根本就没有让我和你说情,只是他正在写一份可行性报告。他的可行性报告写好了,肯定会主动找你的。”
“那他想干些什么?”
“其实他早就在城里进行了市场调查,甚至还去了大别山区。”洪燕说,“现在可以说全国人民都在奔小康,面临着的突出问题是饮食安全问题。从粮食、面粉到蔬菜、猪肉、副食品,可以说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危害,所以他想从这些事上着手。”
父亲稍作思索后,突然兴奋起来了,说:“这倒是个好点子,大有发展前景!”

父亲的态度出乎洪燕的预料,也确实让她大为高兴了一阵子,但是洪燕还是没有把钱的问题说出来。既然父亲对赵兴华的方案有了初步态度,这应该说是好事,她首先想把父亲的态度告诉赵兴华,然而时间已经很晚了。
洪燕躺在床上,激动得难以入睡,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开始考虑她和赵兴华的关系问题了。虽然他们俩都没有捅破这层薄薄的窗纸,可是她心里明白,双方都在默默地爱着对方。而且她觉得赵兴华正是她心目当中的男人,虽然目前赵兴华还是这样一种状况,但是她相信,赵兴华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的。至于说赵兴华的家庭,她根本没去想。
农村的夜是异常寂静而安详的。洪燕的心好像已经飞到赵兴华身边,看着他全神贯注地在写着他的可行性报告。她忽然想到,时代都到了二十一世纪,电脑早已成为人们生活工作中的必需品,而这个胸怀远大志向的青年还只能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笔一画地进行着原始汉字加工的简单劳动,想到这里洪燕巴不得搬起家里的电脑,飞到赵兴华身边。
正如洪燕想象的那样,和他分手后的赵兴华很快就消失在浓雾之中,阡陌纵横的田野,几乎让赵兴华分不清往哪儿走。那弯镰刀样的月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被昏暗的夜色裹着,要是月光还留在空中的话,还能看得清他那方正、英俊的容貌,以及脸上那种诚恳腼腆叫人放心的神情。此刻,他正默默无闻地一个人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在阡陌纵横的田野里。现如今,大塘沟村谁也没有想到,他才是这里生活的真正主人!看,他遭受如此大的打击之后,并没有消极、沉沦。他满脑子都在构想着发展有机田园的宏伟蓝图。他满怀激情地在思索着心中的可行性报告。是的,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人民生活提高了,连贫困地区的农民大都解决了温饱问题,然而,到底是谁最先发明了在面粉里放进增白剂,在猪饲料里放入瘦肉精,蔬菜残留的农药超标准。人类为什么要自己害自己!赵兴华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不像那些商人,只是为了赚钱,不顾对环境的危害,不顾人的健康,他现在要从事的事业首先是为了向社会呼吁:人类必须保护自己的健康!必须重视食品安全问题!他要种没有农药的粮食、蔬菜,他要生产不含增白剂的面粉,要饲养不含瘦肉精的猪。他要在这个基础上发展经济,要改变大塘沟的面貌,要把大塘沟建设成新型的农村。
而此刻赵兴华的父母正在家里进行一场猜测。尽管儿子的回来把压在老两口身上的石头放下了,然而儿子的行为却又让他们渐渐地担心起来。儿子回来后又走了几天,现在看来仍然没有走的迹象。现在既不是寒假,又不是暑假,儿子的行为和过去完全不一样,赵天伦心中其实早就产生怀疑了,只是没有说出来,刚才儿子和洪燕走后,老两口先是从洪燕身上议论开的。
“洪燕姑娘真的不错,还能真的对兴华好?”母亲说。
“不会。”赵天伦坚定地说,“不要说洪支书不会同意,就是同意了,我看也不合适,兴华是大学生,洪燕呢?”
“看你美的。”孟玉花白了丈夫一眼,“你看人家洪燕长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脸上更是眼是眼鼻子是鼻子的。我看电视里那些女孩子也没几个比过人家洪燕的。”
“那管饱还是顶饿?”
“你呀。”孟玉花说,“人家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才真正的见识短呢!俗话说一代没好妻,三代没好子!这道理你怎么不懂?”
孟玉花的这番话可把赵天伦给将住了。停了一会,他突然说,“儿子怎么还不回学校呢?这又不是放假时候啊!”
孟玉花犹豫了片刻,说:“你急啥,儿子受了那么大的罪,不该养养?”
“养也不能把学习丢了呀!四年大学快读完了,怎么不慌不忙的呢?”
孟玉花心里一想,丈夫说得也有道理呀!儿子怎么这次回来不像过去放假那样,整天都忙些什么?
老两口坐了一会,院子里的门响了,这是儿子回来了。
赵兴华一进屋,赵天伦就跟了进来,赵兴华正准备全身心地投入那个可行性报告的写作当中去,一看父亲过来了,便问:“爹,有事啊?”
“兴华。”父亲说,“你回来已经好多天了,怎么不回学校去?”
其实,赵兴华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他并不是想瞒着父母,他只是想到底用什么办法对父母说。如果他把真实情况告诉父母了,担心父亲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现在父亲突然问起回学校的事,他似乎还是感到有些太突然了。在这一瞬间,赵兴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随口说道:“爹,我忘了对你说,大学快毕业了,人人都要写一篇论文,我就回家写论文了。”
父亲不懂得儿子的话,睁大眼睛望着儿子,一向不会说谎的赵兴华突然觉得心里慌慌的,可他害怕父亲还是怀疑他,努力振作一下自己,接着说:“爹,说给你也不懂,我这不是天天在准备吗!大学毕业的论文要写很长时间呢。”
这个理由虽然是赵兴华临时编出来的,尽管一个农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论文,可是纯朴忠厚的农民赵天伦还是相信儿子说的是真话。
现在赵兴华坐在他上学时用过的那张旧木桌前,面前摊开一本旧的软面抄,开始构思他未来的事业的蓝图。
其实在赵兴华去省城和大别山考察时,他对未来的事业还处于一种朦胧状态。而通过这几天的思考,特别是通过和洪燕的分析,他的思路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当他决定正儿八经地将头脑里的构思变为文字时,他对自己、对环境、对现实和未来,必须重新进行一次梳理,进行一次认真的考虑。困难和条件、成功与失败,他必须作好各种思想准备。
未来新的生活,开始对这个年轻的知识分子展示出新奇、迷离的色彩,他怀着一颗激动而满腔热忱的心,祈祷着一种新的环境,一种奋斗和激动,迎接各种各样的成功与失败。
赵兴华,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面临着如此艰巨的任务,将要接受他没有经历过的一场严峻的考验。他,只有他,一个人孤军奋战!不,还有她,洪燕,洪燕是他事业的忠实追随者,是他事业上的伙伴,也是他精神上的力量。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赵兴华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洪燕。刚才他和洪燕分手时的那段茫茫思绪是他对洪燕感情的突变,而此刻他感情的潮水又如同放纵奔腾的野马,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了他奔腾前进的气势。
赵兴华下定决心勇敢地去面对未来,迎接这场人生命运的挑战,无论有多大的艰难险阻,他都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他给自己确定的目标!
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赵兴华也不知道自己的思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赵兴华提起笔,思绪如同波涛汹涌的潮水,一泻千里。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一个英俊的高个子青年出现在村支书洪有富家的大门口,他就是我们的主人公赵兴华。
开门的是一个美丽而动人的少女,她就是洪燕。
她朝赵兴华微微地点点头,两人在这一刹那间,心中同时升起一股幸福和甜蜜。
洪燕满头黑发披散在肩上,犹如平静的波浪。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小腰羊毛衫,颈项和小膀子露在外面,白得让人感到心醉,如果让洪燕演一个电视剧,定会一炮走红。
而赵兴华呢,穿一件深蓝色的球衣,看得出球衣已经褪了色,但穿在他那高高挺拔的瘦瘦的身体上,宛若一名英俊的运动员。
“爹,来客人了!”洪燕故意提高声音对着客厅里的父亲说。
洪有富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也许是女儿的话没听清,也许是这个乡村小吏对农民的不可一世,客厅里没有任何反应。
洪燕跟在赵兴华后面,来到客厅,这时洪支书转过脸来,欠了欠身子。洪燕有些看不下去父亲的态度,但却不知道该怎么来协调这种气氛。赵兴华感到几分窘迫,站在洪支书面前,一时不知所措。这时洪燕急了,急忙解围道:“爹,这就是我的同学,赵兴华。”
“哦,”洪支书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在这一刹那间,洪有富还真的觉得赵天伦的儿子长得有模有样的。他真的没有想到赵天伦会有这样一个儿子。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挺拔笔直的男子汉。这样一阵思绪之后,洪支书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主动伸出手:“来,年轻人,坐吧!”
父亲的情绪变化,让洪燕心中洋溢着一种由衷的高兴,她真的没有想到父亲突然会对赵兴华这样热情。她不仅对赵兴华的事业充满希望,而且觉得父亲对赵兴华的态度的变化,也预示着自己和赵兴华之间的关系会得到父亲的认同。
赵兴华是第一次来到洪支书家,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个赫赫有名的村支书和民营企业家。尽管在洪燕的鼓动下,赵兴华也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洪支书家,现在他面对这样一个地方官员,一个和自己父亲年龄相近的长辈,赵兴华显得有些紧张和拘谨起来。当洪支书向他伸出手时,赵兴华有些激动,慌忙伸出右手,直到洪支书松开手之后,退到沙发旁边时,赵兴华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样子有点像站岗的哨兵。
洪燕趁父亲坐下去的那一刻,迅速推了赵兴华一下,低声说:“坐,别紧张。”随后大声说,“赵兴华,请坐,我给你泡茶。”
赵兴华的目光跟着洪支书,有点呆滞,只觉得这个客厅太大了,二十二年来他从没见到过如此豪华宽敞的客厅。这就是洪支书的家,这就是洪燕的家。
洪支书在那张宽大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坐吧!”
赵兴华没有坐到对面那张宽大的长沙发上,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洪燕端着茶杯,来到赵兴华面前,将茶杯放到旁边的小茶几上,说:“请。”随后又上前端起父亲那个紫砂茶壶。
“小赵,找我有事啊?”洪有富说。
赵兴华说:“洪支书,是这样的……”他说着站起来,走到洪支书面前,把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沓打印稿递给他。
洪有富接过厚厚的一沓文稿,一边翻着,一边看。只是这种翻的动作太快了点,让人感觉到他并没有认真去看,有点玩世不恭。这时站在一旁的洪燕有些急了,忙走过去,坐到父亲身边,一边指点一边小声念着。
过了一会,洪有富抬起头,说:“小赵,你的想法不错,说说你的想法,需要我怎么支持?”
赵兴华愣住了,洪支书的话多少带着点官场上的那种庸俗,作为一个还没有大学毕业的二十二岁青年,他对未来的事业,对那些充满美妙的憧憬,到底会碰到多少困难,他根本不可能想得很全面。但是他对洪支书的这句过于简单的回答有些太不满意了。
坐在父亲旁边的洪燕不仅对父亲的话感到不满意,同时也觉得赵兴华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她说:“爹,你怎么这样?你以为这是上街买两斤青菜呀!这样重大的事情,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来说,需要什么?岂是你说的那么简单!”
洪有富看看女儿,说:“是啊,所以我要听听小赵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错了吗?”
赵兴华犹豫了一会,终于鼓足了勇气,他从市场需求到未来的设想,自己的打算,甚至第一年如何打基础,第二年、第三年准备创造哪些业绩,以及资金投入、全村有多少劳动力、农民们能够加入多少股份,一口气地说了出来。
赵兴华的一番话说得洪有富目瞪口呆。也算见过世面的洪有富,年轻时在部队当兵,退伍之后在南方工作过四年,回到家乡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后来企业赚了钱,县里、市里也见过不少大小领导,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心目当中赵天伦家一个小毛娃居然如此口若悬河,处处言之有理。洪有富是一个要面子、讲道理的人,听了赵兴华的讲述之后,他从心底里佩服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大学生,难怪当他昨天晚上和洪燕谈到在大塘沟的接班人问题时,他认为整个大塘沟根本找不出这样的人选,而女儿则斩钉截铁地说有,肯定有。现在他看看赵兴华,心中自然是觉得赵兴华是一个村支书、村委会主任的好料子!不仅如此,还是一个后生可畏、有着更大才干的年轻人啊!
然而,洪有富对赵兴华的可行性报告还是感到有些言过其实。一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大学生,孤身一人要搞有机田园,要种有机粮食,要种有机蔬菜,要养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那种不喂瘦肉精的猪,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实现这样的愿望啊!更何况凭他赵家,可以说拿不出分文作为启动资金,如何去实施这所谓的可行性报告,全都是纸上谈兵,一纸空文!
经过一番思索之后,洪有富终于放下手里的可行性报告,认真地看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说:“小赵啊,听了你的介绍之后,我又大体看了看你的这份报告,首先我觉得是件非常好的事,你很了不起。这项事业不光能够让你和村里许多人富裕起来,而且能够对更多人的健康有好处,我没有理由不支持你。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们村党支部、村委会一定会鼎力支持你。”
赵兴华激动起来了,双手作揖道:“洪支书,有您这样一位前辈的支持,我就放心了,就是困难再多、再大,有您作为我的坚强后盾,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大塘沟一定会走上富裕道路,家家户户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小康,大塘沟也一定会率先成为中央提倡的新型农村的样板。”
“好啊!有你这样一个有志气、有理想的青年,我也坚信大塘沟会早日奔小康的。”
这时坐在一旁的洪燕反倒有些急了,看着赵兴华和父亲这不着边际的谈话,却没有进入实质性的内容,她几次暗示赵兴华,可是赵兴华却不理解她的意图。是赵兴华在洪支书面前过分紧张,还是因为爱面子难以启齿,洪燕不得而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谈话也渐渐有些冷场,正在这时,洪有富起身去了卫生间。洪燕才低声对赵兴华说:“兴华,你怎么不说实质性问题啊!”
赵兴华看看洪燕,明白了洪燕的意思。其实赵兴华在洪支书面前虽然有些紧张,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重要目的,他并不是难以启齿,也不是把这样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而是考虑选择什么时机提出这样重要的问题。
洪支书从卫生间又回到客厅,慢慢地翻着面前的那份可行性报告,那样子确实叫人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洪燕有些沉不住气了,说:“爹,你说支持赵兴华,怎么支持啊?”
洪有富没抬头,继续看着可行性报告,说:“当然是多方面的了,比如说宣传,比如说向乡党委、乡政府报告……”
洪燕向赵兴华递了个眼神,赵兴华心领神会,说:“洪支书,目前我想请求村里支持的首先是两个方面:一是帮助我贷一部分款,作为启动资金;二是请求村里能够解决交通问题。”
赵兴华话音一落,洪有富就抬起头,说:“贷款,你想贷多少?”
“最少二十万元。”
“这么多?”洪有富吃惊地看着赵兴华,“你拿什么做担保?”
赵兴华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憋了半天才说:“正是因为我拿不出东西担保,才希望村里能帮助我呢!”
洪有富的脸上一下子严肃起来了,沉思了一会,说:“小赵啊,别的都好说,这钱的问题就难办了,贷款是银行的事,我说了也不作数,何况你要做的事业风险很大,村里那几间房子怎么也贷不到二十万块钱呀!至于交通问题,你说的是修路问题吧,其实想解决村里到乡上这条路已经是多年的老问题了。我早就请人测算过,从村委会到乡政府,总共是三里,如果修柏油路,按每平方米最低六十元计算。假设路为五米宽,三里路最少也得九十多万元,没有一百万根本修不起来。就是修沙石路的话,每平方米最低也要二十元,假如路宽为五米,也要三十万元。你说这笔钱到哪里去弄?乡政府是拿不出钱的,他们连工资还常常发不出来。”
对于赵兴华来说,他从小到大,接触钱最多的就是考上大学那年,那是父亲求亲告友,卖粮卖猪,好不容易凑了五千元钱,到学校后,当时就全部交给学校了。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身上很少超过二百元钱,而多数时候只有几十元零钱。听了洪支书算了这样一笔账,真的吓得赵兴华浑身直冒汗。他真的没有想过通往省城的那么宽、那么长的柏油路每平方米需要六十多元钱。现在赵兴华无言以答,愣愣地坐在那里,头脑里像一群蚊子在嗡嗡乱叫。连洪燕也不知所措地看着赵兴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既然这样,赵兴华一时也没了主张,站起来准备告辞了,谁知在慌乱之间,面前茶几上的茶杯掉到地上了。只听哐的一声,吓得他背上渗出一片冷汗。此刻感到为难的倒是洪燕,她先是吃了一惊,当她意识到是赵兴华把茶杯碰掉地上时,迅速跑进卫生间,拿着一条新毛巾,蹲在地板上就擦了起来。赵兴华也慌慌张张地蹲下去帮忙,他小心翼翼地捡起茶杯,茶杯盖子一点没坏,只是茶杯口掉了瓜子大一块,也裂了一条缝。赵兴华一下子尴尬起来了,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境况下,慌得心脏狂跳起来。
高秀玲似乎感觉有些不过意,拿着拖把赶来,笑笑说:“没事、没事,燕儿,你陪陪小赵,我来吧!”
洪燕一边擦着地板一边说:“没关系,没关系!”
赵兴华是怎么离开洪家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在心里不停地责怪自己,第一次登洪支书家的门,就给人家留下毛手毛脚的印象,洪支书到底会对他是什么印象呢!其实洪燕也是多此一举,他哪里有情致去喝茶!赵兴华也感到奇怪,他连茶杯碰都没碰过,怎么就掉到地上去了呢?
洪燕把赵兴华送出家门,春天的夜晚还明显带着几分凉意,阵阵凉风吹来,赵兴华背上的汗水成了冰凉的糨糊,把球衣粘在身上,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那轮残月弯弓似乎小了一些,暗淡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人觉得那样灰暗,那样模糊,那样可怕。
赵兴华觉得自己像一棵树被拔离地面的悬浮与空落,像一片飘在风中的树叶,飘飘忽忽,头重脚轻。这种感觉是他从没有过的,即使是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里,他始终觉得自己要洗清自己的清白,甚至斗志不减。在得知学校让他自动退学时,虽然当时也痛苦万分,可他对未来并没有失去希望,然而现在……
赵兴华现在才渐渐地清醒起来,他好像从空中渐渐地落到地上,两条腿还在机械地木偶样地向前摆动着。他下意识地用右手在大腿上用力掐了掐,确实有点痛。他感到自己在一瞬间变成了一粒尘屑,那么渺小、轻飘,而洪支书却仿佛一座山那样高大、威严。
钱!钱!钱啊!一个人贫困潦倒、地位卑下,不就是因为没有钱吗?可是他现在身无分文,他将怎么办?
“兴华,兴华!”洪燕像是在呼唤着他。
这时他才感到还有一个女人在陪伴着自己,赵兴华又似乎得到几分安慰,他转过身子,在昏暗的月色中,只见她的脸还是那样美丽动人。
“兴华,你……”洪燕突然抓住赵兴华的手说,“灰心了吗?你被困难吓倒了吗?”
啊,多么温暖、多么柔情的手!顿时一股暖流电流般地涌向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把洪燕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那股细微的暖流骤然间变成大浪,在他心里翻滚。
“兴华,别灰心,有我支持你,咱们一定会成功的!”洪燕显得有几分激动,又有点怜悯。她抬起头,深情地望着赵兴华那张严峻的脸,透过昏暗而朦胧的月色,她感觉到他那双睿智的眼睛在闪闪发光。洪燕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他那宽阔的怀里。
啊!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他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压抑着感情的冲动,竭力保持理智的清醒。
赵兴华的耳边还在响着洪燕的那句话:“有我支持你,咱们一定会成功的!”咱们,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两个人,他们成了共同体!
“洪燕,我和你不一样。”赵兴华轻轻地把洪燕搂在怀里,右手抚摸着她的头,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我知道,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没有特别的奢望,虽然我没有受过父辈那些食不充饥、衣不裹体的苦难岁月,但是和同龄孩子相比,我知道我的家庭的贫困,我至今都买不起一辆旧自行车,我也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新衣服,我是农民的儿子,这是我无法选择的事实。直到我上大学后,我才清楚地意识到,供我上大学的钱真正是我父母的血汗钱。我下决心要改变这一切,那时我就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我要奋斗,我要改变我的人生。只是你,洪燕,你千万要思之再三、慎之再三,你和我的家庭悬殊太大了。”
“兴华,”洪燕抬起头,深情地望着赵兴华,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赵兴华感觉到她的眼眶里充盈着晶莹的泪水,“难道你也像我父母那样世俗吗?把几千年前那种门当户对的发霉变质的东西捧在手里吗?”
“不,洪燕!”赵兴华压抑着情绪,“我必须面对强大的势力。”
“兴华,我们上中学那几年,大家年龄都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一心读书,准备考大学。”洪燕说,“我想可能在我们俩幼年的心灵里早已播下莫名的种子,后来你考上大学了,而我却留在大塘沟,我不止一次警告过自己,什么也别去想,但是每次你放假回来,我仍然感觉到你眼睛里那些隐藏着的东西还是那样纯洁,那样真诚。只是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向你表达。在你蒙受不白之冤时,我的心里如同刀绞一样,所以,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向你表白,向你袒露我的心扉。”
洪燕对一个男人的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难道今天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吗?难道他们真的就这样相爱了吗?他们没有山盟海誓的誓言,没有给对方任何承诺,甚至连最普通的三个字都没有说。他们更没有牵线的红娘,也没有正儿八经的证明和契约,连路边的槐树都没开口作证。他们默默地开始破译他们的爱情密码,开始了人生漫长的相互牵手的伟大历程。
固然,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他们的爱情没有城里的男女青年那么浪漫而富于离奇的色彩,也许他们的初恋多少带着点山村泥土的芳香,但却是纯洁而忠诚的,更是难能可贵的开始。
第七章

当那弯残月即将滑下黑山顶尖端环形山峦时,赵兴华和洪燕绝不是因为初恋的狂热而恋恋不舍,他们都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没有沮丧,没有怨恨,更没有抱怨的泪水,这一次是洪燕匆匆地向赵兴华伸出手,像人们生活中发生过千千万万次的握手那样,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兴华,回吧。我……”洪燕不知为何,话没说完,转身向家门跑去。
赵兴华太了解她了,他不知道,她回家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当然,我们现在还无法猜测洪燕将会和父母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赵兴华踏着渐渐暗下去的月色,穿过阡陌纵横的田埂,朝自己的家门走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刚才和洪支书的一番谈话。如果说他先前是满怀犹豫的心情迈进洪家大门的,那么此刻他的情绪是因失败而彷徨在回来的路上!但是他没有半点怪洪支书的意思,钱!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数字,二十万元。这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作为一个农村的基层干部,一个成熟的村支书,难道听了一个二十几岁青年的几句话就慷慨拿出二十万元钱,这样的人恐怕才不正常呢。赵兴华竭力这样安慰着自己。
确实,连赵兴华自己也没有想到,在他大学即将毕业的前夕,历史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本想走进这扇门的,结果却进了那扇窗!到底哪扇门应该进,哪扇窗又不应该进,谁能说得清?难道这扇门就会成功,那扇窗就会失败!如果谁有这样的预测能力,他必定是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走弯路、永远不会失败的人!但是,在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伟大的预言家!
赵兴华的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思绪。推开家门,看见父母房间那个小小的窗子里透出昏黄色的灯光,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把这个小窗子里昏黄色灯光和洪支书那间宽阔、整洁、明亮的客厅比较起来,这种差别他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是天地之别,是贫富悬殊,是人生的差距!为什么?同样生活在一块土地上,在一片阳光下,到底差别在哪里?赵兴华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
他没有像城里那些年轻人,怨父母没有给自己创造优越的生活环境,恨自己生不逢时。相反,赵兴华的心里感到几分愧疚,想到辛劳一生的父母,想到父母用自己的汗水供自己上中学、上大学,像一支蜡烛默默地在燃烧自己,给他带来光明。在他印象中父母没有认认真真地买过一件像样的新衣服,没有进过一次饭馆。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为父母创造一个像城里人那样舒适、优厚的生活环境呢?
赵兴华推开堂屋的门时,从父母屋里传出父亲的声音:“是兴华吧!”
赵兴华应了一声,出现在父母的门口,一只昏黄的灯泡吊在半空中,不用说,为了节省电费,这是一只最小瓦数的普通灯泡。看看父母亲,他觉得父亲那不断增多的白发、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和他的实际年龄并不相符,城里人像父亲这样五十五岁的人都还是那样健壮,西装革履,肌肤白皙,发型整齐,摩丝抹得头发一丝不乱,个个都在那些令人羡慕的岗位上干得热火朝天的。眼前的父亲,越来越瘦了,面容明显地憔悴起来。那场大病过后,把他催得更加显得苍老了许多。赵兴华只觉得一阵心酸,再次发誓要让父母过上幸福生活。
“兴华,忙忙还是回学校吧!千万不要耽误了功课,我和你娘就盼着你早点大学毕业啊!”父亲在床上侧过身子说。
赵兴华低声嗯了一声,这声音低得几乎像蚊子叫,他害怕父亲继续问他学校的事,于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父亲的话又给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添了一分惆怅。他不知道他心中的秘密到底还能隐瞒多久,一旦父母知道了他拿不到那张光宗耀祖的大学文凭时,父母将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但是他还是下决心要隐瞒下去,他实在不忍心父母那双充满希望、满怀骄傲的目光。人活着靠什么?往往并不是粮食、水分,而是精神、希望。他知道,二十多年来,父母一心要让他考上大学,为赵家光宗耀祖,为他们脸上增添光彩。当儿子考上大学的消息传来时,老两口兴奋得几天几夜不合眼。父亲当时顾不了面临着儿子上大学的经济压力,他居然发疯似的在家里摆酒席,请亲朋好友、邻居、村干部。他觉得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终于抬起头了,终于实现了他人生的最高愿望,他连额头上的皱纹里都透出幸福和快乐。
回到房里,赵兴华默默地靠在床上,他根本无法入睡,洪支书那里没有得到任何希望,以致他的一切计划都将难以实施。难道自己真的也要像中国农村许许多多的农民一样,背上蛇皮袋,远走他乡,加入中国当今社会的特殊阶层——打工族?
赵兴华不甘心,也不愿意走上这条路。他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他要改变家乡、改变农村的面貌。要不然中央干吗要号召全国人民努力去建设新农村呢!新农村到底是什么样子,赵兴华并不知道,但是他闭着眼睛就可以想到,只要农村像城市那样,家家住上高档房子,家家有小轿车,农民享受医疗保险,学生免费读书,那就一定是新农村。那些全国十强县,广东顺德,浙江萧山、绍兴,江苏的昆山、张家港、常熟,这些地方他都没去过。但是,他想到华夏第一村的华西村,他在大学上学时曾经想利用假期去华西村看看,可他没有那么多路费。赵兴华只能按照自己心中的想象勾画着大塘沟村未来蓝图。他想,如今的新农村,不仅仅是让农民们住上一排排整齐的楼房、吃饱肚子,而是要有高度的物质文化生活和高度的精神文化生活。
这一夜,赵兴华在床上辗转反侧,通宵无眠。是啊,他怎么能睡得着呢?他那些理想只是在空中画着的楼阁、在镜中看着的鲜花。
夜已经很深了,为了节省电费,赵兴华躺在床上,把那只吊在窗下的二十五瓦普通灯泡关掉了。房内一片漆黑,凭他的感觉,此刻应该已是后半夜,突然什么东西嘀嘀嘀地叫了几下,这时赵兴华忽然想起洪燕送给他的手机。他一边伸手去摸手机,心里一阵狂跳。
手机,如今成了中国许多人必不可少的通讯工具,这玩意对于农村出身的赵兴华来说确实是奢侈品。如今的大学生,谁还没有手机!上大学三年多,看着那些城里的、农村的同学一个个都玩上了手机,可他从来没想过。他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他是班上为数极少的两三个没有手机的学生。如今回到这穷乡僻壤的农村,就更不需要了。可洪燕那天说要给他买个手机,他坚决反对,谁知中间只隔了一天,洪燕真的给了他一部手机。赵兴华坚决不要,洪燕有些生气了,说是为了他们俩人联系方便。可他没有这个习惯,这不,半夜闹了起来。赵兴华摸出手机,手机的屏幕上的亮光还没消失,他按了一下阅读键,只见小小的屏幕出现一条文字:“你睡了吗?我想你大概睡不着,我也难以入眠。放心地睡吧,有我帮助你,支持你。燕子。”
赵兴华突然热血沸腾,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深夜两点四十分。
洪燕啊,洪燕,你这是何苦呢?
然而,此时的赵兴华忘掉了那些烦恼和不快,爱情,对于他来说,还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奢侈品。小说、电视里的爱情故事,离他太远了;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爱情故事正以奇特的方式在他身上发生了,可他却不敢肯定他作为爱情主角面临着的是喜剧还是悲剧。

天一亮,彻夜未眠的赵兴华就起床了。他站在自家猪圈旁边琢磨了半天,开始一步一步地量着猪圈前后的那块空地。正在这时,父亲看到了,父亲有些莫名其妙地对着儿子说:“兴华,你在干什么?莫非你要盖房子?”
赵兴华笑笑说:“爹,我给你想了一个赚钱的路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唉,你这孩子,你都快大学毕业了,我赚不赚钱已经无所谓了。”赵天伦毫不介意地说。
“爹,这世上还有人嫌钱多的!”赵兴华继续量着猪圈前后的那块地说,“何况我们家这么穷,你知道不,如今大学毕业后工作也非常难找,就是找到工作了,也不比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好多少。”
父亲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慢慢走到儿子面前说:“那不上大学干吗呢?”
“爹,上大学好啊!可以学到许多知识,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还可以到外国去,可以实现一个人的价值。一个民族的文化水平提高了,这个国家就强大了。爹,我只能给你说这些了。”赵兴华有些兴奋起来了,“将来中国也要像美国、日本那样,人人都要上大学,没上大学连地都种不好。”
父亲拉长了脸,睁大那双干瘪而混浊的眼睛说:“都说上了大学就有了饭碗了,可照你说……”
“爹,你这都是老皇历了,大学生早就不包分配了,人人都要自己找工作,没本事的就给人家打工,有本事的自己创业、当老板。”
赵天伦对儿子的一番话有点似信非信,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儿子不会说谎,他又撒这个谎干什么呢?他站在儿子面前,还是不明白儿子要干什么。
这时赵兴华说:“爹,我想把这猪圈扩大,养几头母猪。”
“养母猪干什么?”赵天伦说,“兴华,千万别干那个,其实养猪很难赚多少钱,发不了财。”
“爹,你不是常说,现在的猪肉不好吃吗?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怎么不知道,那是猪种不好。如今的猪养五六个月就长成大猪了,怎么能好吃呢!”父亲说,“过去我们养的猪都要年把时间,那种猪肉可香呢!”
“对呀!爹,现在的猪肉不好吃还是次要的,你知道现在的猪为什么长得那么快吗?”赵兴华睁大双眼看着父亲,说,“除了猪种之外,喂的饲料里添加了东西,让猪只长瘦肉不长肥肉,猪正是吃了这种对人没有好处的东西,这种东西含多了,人吃了含量高的瘦肉精猪肉就会中毒,轻则中毒,重则要死人的呢!”
赵天伦点着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
“爹,我想弄几头过去那种母猪回来养,让它产小猪仔,再把它养大。”赵兴华说,“爹,你不知道,城里有钱人现在都讲究无害化食物,有机食品。”
“什么叫有机?”赵兴华继续说,“爹,理论上的东西你听不懂,实际上就是不含农药、化肥、激素、抗生素以及食品添加剂、防腐剂这些东西。中国人曾经一段时期吃不饱肚子,但那时的粮食、蔬菜却是无害的,可是物质丰富了,就不考虑人的健康了,农作物大量施用农药和化肥,在畜禽养殖过程中普遍使用抗生素和激素,人食用了这些产品对人体造成的危害相当大。比如杀虫剂是用来杀死虫子的毒品,但同时也对人体有害,女人怀孕时吃了有毒物质,会导致畸形儿、神经损害及遗传基因突变等,有的杀虫剂还会致癌。”
赵天伦对儿子的这番话似乎并不感到吃惊,说:“这道理虽然我们不懂,但是农药和化肥不好,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你看农村家家都种一些不上农药和化肥的粮食留给自己吃。”
“是啊!连农村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城里人难道就不懂吗?”赵兴华说,“可是城里也有许多人虽然知道有机食品对人体有好处,但没有提供安全的粮食、蔬菜给他们,他们只有吃那些有害的东西,总不能饿死呀!所以……”赵兴华停住了,看着父亲。
赵天伦无言以答,他不明白儿子到底想说什么,又要干什么。
“爹,其实发展有机食品也是致富的一条路。”赵兴华睁大双眼看着父亲说,“像北京、上海等一些大城市有机食品的价格一般高出普通食品三至五倍,甚至更高。前几天我去了一趟省城,进行了调查,后来听说大别山区有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那种猪肉,我去了一看,果真不假,所以……”赵兴华指指自家的猪圈说,“爹,我已经在那里定好了几头母猪,想把这猪圈扩大,我还准备建养猪场,专门养这种猪。只是我现在没有钱,但是要先把母猪养起来,不然将来哪来那么多猪啊!”
赵天伦似乎有点明白儿子的意思了,但他不知道儿子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要说养猪他才是把好手。至于吃猪肉,那年头虽然年年养猪,可是养猪是卖钱的,只是过年时才花钱买几斤猪肉,回忆当时的猪肉香,今天的猪肉自然是不能比的。
赵兴华看着父亲深思的样子,接着说:“爹,我这大学算是没有白读,我想在咱村里大力发展有机作物,麦子、水稻、蔬菜,专门养不喂瘦肉精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那种黑猪,还要办一个养鸡场,真正的草鸡,不喂激素的草鸡。”
“兴华,你……”赵天伦疑惑地看着儿子。
“爹,这不就是我的事业吗?”赵兴华兴奋地说,“我要把全村愿意跟着我干的人都组织起来,发他们工资,他们又何必跑到城里去打工,受那罪、吃那苦呢!”
赵天伦被儿子说得有些目瞪口呆了,然而他的心里终究不知道儿子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在他心目中,二十多年来他一门心思培养儿子读书,绝不是要给儿子设定这样的目标。他总以为儿子大学毕业后,会出人头地,像城里人那样,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出入在那些大机关里,当个什么官。他会骄傲而自豪地告诉亲朋好友,我儿子在大城市里当官呢!人们自然会投以羡慕的目光,如今他赵天伦已经不是过去的赵天伦了。可儿子现在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赵天伦的心里有点不安起来。难道……赵天伦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可心里总是有些闷闷不乐,忐忑不安。
其实,识字不多的赵天伦心里明白着许多事,他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活得虽然穷,生活也很苦,但他明事理、懂道理,许多东西,只要有人一点拨,他立马就明白了,后来他知道这叫“悟性”。此时此刻,赵天伦没有对儿子的决定表态,他只是在心里慢慢地揣摩着儿子的那些话,毕竟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他坚信儿子聪明、有主见,甚至在赵天伦的心目中儿子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也许这才叫“知子莫如父”。
吃了早饭,赵兴华告诉父亲,他出去有事,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家。

一辆满载旅客的软席大客车驶出高楼林立的省城,穿过两座巨大的银灰色的高耸的大桥,很快绕过一个抛物线似的大弯道,把弧线内那座举世闻名的化纤厂甩在后面,很快转入笔直的高速公路。
一个多小时之后,客车缓缓驶进路边的加油站,那位西装革履的中年驾驶员回过头说:“大家各自方便,加油后就开车。”
旅客纷纷下车,坐在中间的一位身穿西服的高个子青年直到最后才不慌不忙地走下客车。他伸了伸双臂,站在宽广的停车场上漫不经心地四下望了望。突然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一个人,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认真地朝这个女子看了看,无论是那窈窕的身段,还是她那乌黑发亮的披肩长发,完全像一个人,他一边注视着这个女子,一边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女子背朝着他,看不到她的脸。高个子正想绕到前面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女子进了女洗手间。高个子远远站在一旁,等待着。
高个子静静地等在那里,他的思绪迅速驰回到一桩桩往事中去。俗话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如果说他们今天能在这里相遇,这不能不说也是一种缘分。如果真的是她,那么起码说上帝又给他创造了一个奇特的相见机会。平心而论,自从他见过她第一面,他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他就深深地爱上了她,也许他只是以貌取人?难道爱美也是一种错误吗?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些美丽的花朵是让所有人都会留连忘返的,美丽的花朵确实能够唤起许多美好的情愫,何况她是一朵超群出众的牡丹呢!遐想的激流冲击着他的心扉,当初见面之后,她却反应消极,甚至故意避开他。甚至他给她写信她也不回,给她打电话她也总是搪塞他。可是不久前,她又突然主动打电话给他,还和他见了面。倘若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相遇了,这不能不说是上帝的安排。
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生活是条长河,而命运就像河道,它充满着迂回曲折、急流恶浪,无时不在竭力捉弄着每一个活着的人。
是啊,这男女之间的事就是这样令人难以捉摸。这不,他们才分别了几天,他的心里总是放不下她。
这时,那个女子从洗手间里出来了!
啊!她向他走过来了。他也越来越看清了她的整个脸部,波浪形的披肩长发把她的鹅蛋形面庞衬托得恰到好处。在两道修眉和一个略高的鼻子中间,嵌着一双水灵而动人的眼睛。这双眼睛曾经不止一次地让他怦然心动过,这双眼睛明亮、深邃,时时都在放射出一种热情的光,给她活泼、热烈的脸上增添了无限的光彩。高个子有点看呆了,而此时的她渐渐地来到他的面前。
然而,当她从他面前经过时,她却视而不见,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一样。
难道是她真的没有看到他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明在她走过来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可谓咫尺之间。但他感觉到,从她的表情看,她又不是故意装作没看见的那种样子,更不是不屑一顾的样子。
高个子犹豫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女子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这时这女子已经从他面前走过去,她在那辆客车旁边停了下来,高个子大步来到客车门口。犹豫了一会,突然轻声叫道:“洪燕!”
女子听到喊声,吃惊地四处看了看,这时,旅客纷纷上车了,她犹豫了一下,上了车,当她迈上车门的台阶时又慢慢地回过头,却没有朝那个高个子看一眼,随后迅速转过身。这个细微的动作,高个子立即作出矛盾的判断,如果说她是洪燕,那么她一定会答应一声的。他这才作出判断,她并不是洪燕。那么她究竟是谁呢?可她明明就是洪燕,实在是太让他莫名其妙了。
“洪燕!是我……”高个子还是认为这个女子就是洪燕,再次叫了一声。
这一次女子没有回头,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是在上了客车之后,才回头看了看。
高个子大步来到客车门口,迈步上了车门的踏板,就在这时,高个子和这个女子四目相对了,他们彼此都看清了对方。
这时,女子侧着身子站在客车的过道上,微笑着看着高个子男子,说:“你认识洪燕?”
男子更加有些莫名其妙了,听她的口气,她不是洪燕,可她认识洪燕。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就在女子转身回头往座位走的时候,高个子说:“你……你不是洪燕?”
女子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你看我像不像?”
“像!像!像!太像了!”高个子感到太诧异了,那双眼睛睁得像乒乓球。他有点失去自控了,他觉得自己从没经历过这样离奇而近乎荒唐的奇事。他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眼前的事实似梦似幻,或者说像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有趣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怎么偏偏和自己有着如此的瓜葛?
高个子带着茫茫思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目光不时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直到现在,他仍然还在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洪燕。他在默默地肯定着,又否定着。渐渐地,高个子陷入深沉的思索当中,如果说这个女子真的不是洪燕,那么她又是谁?她和洪燕为什么又这么像,而她又偏偏认识洪燕!真的是这样的话,难道她和洪燕是孪生姐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她们之间一定有着一个不同凡响的故事。

临近中午时分,大客车减速慢行了。这时,高个子青年站起来,走到那个女子旁边,说:“哎,小同志,县城到了,你到哪儿下车?”
“什么意思?”女子头也没抬,“当然是到车站下车了!”
“你来过海源吗?”
女子摇摇头:“没有,头一次。”
“是啊,汽车站搬了,离城区很远!”
“反正我要转车的。”
“去哪儿?”
“黑山坳。”
“你去黑山坳?”高个子惊讶起来了。
“是啊!”女子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高个子,“怎么啦?”
高个子镇静了一下,说:“那你马上下车吧,我也下。”
“什么意思?”
说话间,大客车在街道靠边停了下来,高个子已经取下行李架上的行李,对那个女子说:“下车吧!真的,我不骗你。”
女子提着手提包,跟在高个子后面下了车,虽然是县城,但对于这个陌生的县城,女子有些辨不清东西南北了,只好跟在高个子身边。
下车后,高个子青年站在女子面前,有点主人的味道:“怎么样,我请你吃便饭好吗?”
女子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我还要赶去黑山坳呢!”
高个子说:“你放心,我保证今天给你送到黑山坳!”
“真的?”女子显然有些意外的惊喜。
“走,咱们先吃饭,一边吃一边聊。”高个子说,“咱们今天多少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女子多少还是带着几分警惕和怀疑,一边跟着这个男青年,一边观察他的言行。
进了一家饭馆,高个子青年说:“今天我一定好好请你,也算是我尽尽地主之谊,毕竟我们算是有缘相识了吧。”
“说什么,你是海源县人?”
“是啊!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
女子摇摇头,重新打量着面前这个高个子年轻人,笑着说:“我看不像,至少说……”女孩犹豫了一会,“至少说是哪位县太爷家的公子吧!”
一个女服务员迎了上来,高个子青年朝女子笑笑,跟着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包间,还没坐下来,进来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一边伸出手,一边看着旁边的女孩子,说:“唷唷唷,是田大公子啊!怎么悄悄地领着女朋友来喝酒……”
这时高个子青年迎了上去,一把抓住中年人的手,打断他的话说:“高主任,你好,怎么,陪客?”
“唉,没办法。”高主任说,“走走走,咱们一起吧!还有这位……”
“不不不,谢谢你高主任,改日我请你,今天我还有事。”高个子青年说。
“什么事?是怕女朋友和大家见面哪?”
“不不不,真的不是,咱们……不是……”
“好好好,那你们自便吧,账记在我的头上。”高主任随即对旁边的服务员说,“给他们上最好的菜,账记在我的头上。”高主任说着握着高个子青年的手说,“晓军,我和你爸可是老朋友了,别客气,嗯,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
女孩看着这位高主任和她刚刚认识的高个子青年之间的关系,更加坚信了自己刚才的判断,这个叫田晓军的公子真的是县里什么大权在握的领导家的公子。
田晓军送走了高主任,高主任又转回身,向女孩子挥挥手说:“姑娘,不好意思,我说话太冒失了,别见外,我和晓军的父亲是好朋友。”
女孩子站起来,笑了笑,说:“没关系!”心想这个高主任真有意思。
吃饭时,田晓军说:“你别见外,高主任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为人爽快,外向型性格,和我爸非常要好。刚才他误会了。”
当然女孩知道田晓军指的是高主任把她当成他的女朋友的事了。
“县城就那么大,机关里谁不认识谁,既然高主任要把账记到他头上,那咱们就别客气了,反正也不是他个人掏腰包,县政府每年的招待费根本没有数。”田晓军说,“不是我不诚心请你,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请你。”
菜上来了,女子一看,上了满满一桌菜,田晓军给女子倒了一杯啤酒,说:“哎,同志,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呢?”
“哦,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有点太俗,没办法父母给起的。姓黄,名丽琼。美丽的丽,琼浆玉液的琼。”
“名副其实,名副其实。琼,乃美玉也。”田晓军笑起来了,“恕我直言,在咱们海源县城我还没见过如此美丽绝伦的姑娘呢!”
黄丽琼的脸上倏地飞过一片红晕,心中自是感到几分快乐。是啊,女人谁不希望别人夸赞自己漂亮呢!何况她也确实是不多见的漂亮女子!
通过这样的接触,黄丽琼和田晓军似乎已经成了很熟悉的朋友了。田晓军原本打算回家后再去黑山坳,可他现在却犹豫起来,如果他带着黄丽琼回家去,父母亲一定认为黄丽琼就是洪燕,这样的误会又怎么说得清呢!要说这世界上的事奇就奇在这里,田晓军知道,虽然洪燕没有考上大学,但是洪燕确实长得太出色了,而且洪燕的家庭也是县里挂上号的人家,洪有富虽然只是个村支书,可在县里那是排上号的企业家,连县委书记、县长都把他当作一张重要的牌往外打。
这样想了想,田晓军说:“黄丽琼同学,不是我小家子气,本来,你到海源县是我们的缘分,算是我的重要客人,但是毕竟我考虑有诸多的不便,所以,我就不邀请你去我家了。我找一辆车子,咱们就直接去黑山坳吧!”
黄丽琼说:“好好好,说来还真的奇怪,能遇上你也是一件巧事,你不会是因为我而专程找车的吧!”
“不不不,我……我也正要去黑山坳!”
“真的?”黄丽琼还是不相信田晓军,“你去干什么?”
“找一个同学,一个普通的同学!”
“同学?”黄丽琼睁大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田晓军,“谁?”
田晓军笑笑没回答,却反问道:“你去黑山坳干什么?”
“我也去找同学,正儿八经的大学同学!”
“什么同学,是……”
黄丽琼摇摇头,没有回答田晓军。

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载着两个男女青年,穿过喧哗而忙碌的大街,驾驶员一加油门,轿车飞了起来。
很快,桑塔纳轿车离开了县城,穿行在绿色的田野中间。到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谁能想到这样两个陌生的男女青年,又都怀着各自心中的秘密,在一种奇特的环境下相遇,这会又朝着各自不同的目的而去!是命运,还是上苍的刻意安排?
轿车快活地走完了柏油路,在全国地图上难以找到的集镇上犹豫了片刻,拐上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轿车时不时地发着不情愿的脾气,它用狂跳来向主人抗议。田晓军偷偷地瞥一眼身边的女子,只见她微闭双目,任凭轿车的颠簸,也许她此刻的心情是矛盾而复杂的。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此行的目的。是年轻幼稚,还是女人的单纯和幻想?
这时,田晓军取出手机,但没有立即拨号,他的这一动作,坐在旁边的黄丽琼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身体随着轿车的跳动不停地颠簸着。此刻的黄丽琼,心情和她颠簸着的身体一样。现在她忽然感到自己此行是否有些茫然!自从那天和赵兴华分手之后,她的心里就没有平静过,大学,这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是一条通往人生光明的大道,她不知道赵兴华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么会接受得了被赶出大学校门的残酷现实!她望着车窗外那一片荒野,看着轿车开过后浓烟般的尘埃泥土,她的心情变得更加凄凉。她在心里暗暗地为赵兴华叫苦鸣冤。
经过打听,前面那一排参差错落、大小不等的平房便是大塘沟村。就在刚停车问路的那一刻,黄丽琼问了一句:“赵兴华家在哪儿?”
田晓军指挥着驾驶员慢慢往前走,突然黄丽琼说:“停车!”
田晓军笑笑说:“黄丽琼同学,你下车?”
黄丽琼推开车门,回头笑笑说:“谢谢,再见!”
田晓军大声说:“黄丽琼同学,你什么时候走啊?”
“拜拜!”
田晓军望着黄丽琼的背影,摇摇头,他觉得这个黄丽琼有点怪怪的。他也就不再去想她找谁了。
黄丽琼下车后,田晓军照刚才那个妇女的指点,他们继续往前走。
田晓军坐在轿车里,突然觉得黄丽琼此行多少有点和洪燕有着某种联系。
大塘沟来了轿车,这根本不奇怪,因为洪支书家几乎天天有轿车出出进进。但是这辆轿车在去洪支书家的路上突然左拐,不久在赵天伦家门前的那条狭窄小道上停了下来,而车上下来一个服装特别的姑娘,而这个年轻女子正是洪燕。这样一来,倒也引来了一些好奇人的目光,这好奇的目光多半来自孩子和上了年纪的女人。他们对于这个姑娘在这样的时候不回自己的家,而去了赵家,多少产生了兴趣。
孩子们的目光是天真的,他们只是看热闹而已。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感到从没有过的奇怪:洪支书家的二姑娘怎么会不回自己的家,而且提着那只精美的手提包直接去了赵家。自然,在她们私下里也多少听到一些传闻,然而毕竟那都只是传言而已,并没有亲目所睹,现在,当她们亲眼看着洪支书家的二姑娘如此大摇大摆地去了赵家,这看光景的目光在突然之间就变了,变得惊奇,变得有些大惊小怪,变得五光十色。
黄丽琼如同一阵旋风般的到来,在大塘沟村简直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人们认定她就是洪支书家的二姑娘,这是不容置疑的客观事实。这个消息就像吹肥皂泡的魔术家,一串一串,变幻莫测。
虽然在此之前村民们也在私下里传说赵天伦的儿子和洪支书的女儿好上了,可那毕竟没有人亲眼所见。现在洪支书的女儿居然堂而皇之地开着轿车,大摇大摆地提着包去了赵家,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大新闻。
人们的另外一个发现是洪支书家的这个二姑娘完全没有了乡村人模样,而是一个经过精心修饰和打扮出来的城里姑娘。过去村里人虽然知道洪支书家的二姑娘漂亮,但他们并没认真留心过,今天洪支书的女儿这样一出现太让人感到震惊了。
这会赵兴华正在父亲的带领下把原有的猪圈进行扩大,此时的赵兴华和当初在大学时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他穿着一身上中学时的旧衣服,那衣服又瘦又小,而且到处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黄丽琼推门进院子时,首先发现她的是赵兴华的母亲。孟玉花在惊疑之余,陡然间感到莫名的喜悦。
黄丽琼进了院门之后,一眼就瞥见了赵兴华,在那一瞬间,黄丽琼真的有点心酸,当她看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注视着她时,黄丽琼说:“大妈,我是兴华的同学……”
“哦……”孟玉花应了一声,这个细心的女人突然发现眼前的姑娘那目光里对她充满着陌生和惊奇。
孟玉花对于洪支书家的二姑娘一点也不陌生,何况这些日子洪姑娘和儿子来往特别密切。然而她感觉今天的洪姑娘看她的目光不像以前,而是有些陌生和特别。而且在这一瞬间,孟玉花感到儿子和这个姑娘的目光都怪得有些出奇。
孟玉花认真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太漂亮的姑娘,在这一霎时,她早已把老伴讲的在城里看到和洪支书家二姑娘相似的女孩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姑娘就是洪支书家的二姑娘洪燕。
正在搬砖头的赵兴华,听到母亲的叫声,一抬头,却发现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子。赵兴华愣住了,像定格一样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眼就认定她是黄丽琼,而不是洪燕。在赵兴华的心中,最能让他把黄丽琼和洪燕区别开来的,不是外貌,也不是服装,而是那双藏在形状差不多的眼睛里的神情。如果说让他来描述这两个少女眼神的差别的话,他一定能概括得十分准确。洪燕纯朴、真诚、善良,黄丽琼热情、聪睿、直率。
愣了一会儿,赵兴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主人角色,两手在身上擦了擦,走到黄丽琼面前,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孟玉花一见儿子不冷不热的样子,马上说:“兴华,还不快请人家进屋!”
此刻,她也许想起了老伴说的城里的那个和洪姑娘相貌相似的姑娘来了。
正在干活的赵天伦放下手里的瓦刀,认真看了一眼这个熟悉的姑娘,一时间很难判断这个姑娘到底是洪燕还是黄丽琼。
说实话,赵天伦自从那次和洪燕去省城看儿子,意外碰上了长相和洪燕非常相似的儿子的同学。赵天伦在挂念儿子的同时,甚至在他卧病在床时,也时不时地想到这件怪事,他向老伴说过这事,老伴偏说他眼睛看人出了毛病,甚至也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然而,现在,当这个姑娘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头脑里自然再现了当时的情景。赵天伦从儿子的表情里,很快就意识到这个突然到来的姑娘不是洪燕,而是那个黄丽琼。
这时,黄丽琼笑着说:“大爷,您不认识我了?我们见过,您那次去学校,我们就认识了,我叫黄丽琼,兴华的同学!”
一听此话,孟玉花立即上前拉着黄丽琼:“姑娘,快进屋坐吧!”
孟玉花一边上下打量着黄丽琼,一边想着当初老伴告诉她在省城遇上一个和洪支书家二姑娘很像的姑娘,她当时愣是说老伴眼睛出了毛病,现在她看着这个姑娘,她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她甚至用力睁了睁眼睛,真的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出了什么问题。
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把这个农村的家庭弄得有些慌乱起来。
第八章

黄丽琼的到来,确实是赵兴华没有想到的。不是他没有去想,而是他经历了人生极其艰难而又重大的挫折,作为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他的头脑里又能容纳下多少事情呢?黄丽琼为什么特地从省城专程跑到这个偏僻的穷山沟呢?这有点让赵兴华措手不及,也有点不可思议。
在赵兴华家的堂屋里,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显得有几分别扭。似乎这个美丽的姑娘和这里的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草一木都不那么协调。尽管赵兴华也像对待远方来客那样,热情地请她坐下来,可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黄丽琼的心情比来之前要坏得多,她简直有点看不下去赵兴华目前的生活现状,她再次看了看他的那身极不合身的衣服,衣服上满是泥土和灰尘,头发乱蓬蓬,她的心里除了怜悯,还有几分隐隐作痛和愤愤不平。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太贫穷落后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在这一瞬间,她甚至想,中国那么多农民就这样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勤劳而勇敢的民族应该承受的苦难?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眼前这一切,更加坚定了黄丽琼此行的目的。自从赵兴华走后,她越想越不甘心,不相信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不相信权力和法制如此无情。
然而,赵兴华哪里知道这个单纯而天真的女大学生的一片苦心,她一有空就四处奔波,为此她在省人大信访接待室和那位工作人员先是吵了起来,后来居然放声痛哭起来。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教训了这个幼稚的女大学生。直到这时,她忽然觉得也许赵兴华的决定是正确的。
就在黄丽琼为赵兴华的冤案痛苦而迷惘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看到报纸上公布全省在应届大学毕业生中招收公务员的消息。黄丽琼的心里一阵激动,觉得赵兴华又有了一次机会。甚至梦幻一般地想着,她要争取一切机会为中国的法制社会作一份努力。与此同时,黄丽琼的头脑里产生了另一种冲动。她直接去找了学校的几位领导,希望给赵兴华一个机会,帮助赵兴华考公务员。最终学校同意出具相关证明,让赵兴华去报考公务员。
听了黄丽琼的一番话,赵兴华没有任何激动,沉默不语了许久,心中翻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不管怎么说,赵兴华从内心非常感激这位大学的女同学。对于一个少女来说,除了爱的力量,还有什么动力能够让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女如此执著,如此真诚呢?赵兴华在心中感激黄丽琼的同时,他又在想,黄丽琼啊黄丽琼,你怎么如此单纯、幼稚呢!即便相关部门凭学校的一纸空文同意让他报考,即便他文化考试第一名,可哪个单位又会接受他这样一个背着黑锅的嫌疑罪人呢?
现在我们只能说,这两个涉世甚浅的少男少女多么善良,多么单纯。心中对未来都充满着各自的美妙幻想,一个是对前途充满浪漫色彩和美丽憧憬的女孩子,一个是怀着对现实勾画美好蓝图、满怀壮志的青年。然而浪漫和现实之间有着不可统一的矛盾,必然导致他们之间的分歧和冲突,这位善良可爱的姑娘又怎么能够体会到眼前这个身处困境的青年的复杂心情呢!她更无法理解他满身污垢的衣服里裹着的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他此刻站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面对家徒四壁、凄迷窘境,心头却装着大塘沟未来建设的蓝图。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那种倒了霉的小知识分子的不幸与穷困潦倒。尽管他身无分文,而他浑身却闪耀着崇高的勇气和力量。他就像燕子河岸边的杨柳,高洁、正直,哪怕落光了叶子,只要待得春来,必然会蓬勃奋发,枝叶繁茂,高耸云天!
一番不同意见的争执之后,黄丽琼伤心委屈地流下了滚滚热泪。但她太能理解他了,她知道,他是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他把所有的苦难都默默地吞咽在自己的肚子里,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他目前的生活状况。
赵兴华对于自己刚才的激动,对于刚才的言辞,确实意识到有些言之过重,不该误解了黄丽琼的良苦用心。
对于黄丽琼的真情、苦心,赵兴华真的不愿意伤害她,然而,对于这个并未完全成熟的男人来说,他此刻的头脑里立即清醒起来了。他必须淡化黄丽琼对他的念头,他们都必须面对现实。她是一个充满幻想、满怀浪漫的女孩,可正是这样的女子,往往又是十分固执和单纯的。
而此时,门外的赵天伦和孟玉花老两口却又有着另一种不安。当赵天伦再次和老伴说到有一个和洪家二姑娘长得很像的女孩子的事时,孟玉花觉得这事确实有些蹊跷,可他仍然感到几分不可思议。老两口先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这个黄姑娘专程来找儿子有什么重要的事,但是老两口都心照不宣地感觉到儿子和这个女学生关系非同一般。甚至他们也想到,若是儿子有这样一个对象,岂不是他们连做梦都笑醒了!当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时,他们同样又想到洪支书的二姑娘。
这时,赵天伦看着自己越拉越长的身影,又看看堂屋敞开着的门,赵天伦有所醒悟地对老伴说:“兴华他娘,天色不早了,该准备晚饭了。黄姑娘上门了,上次在省城人家又那样对咱们,总不能亏待人家啊!”
“吃饭没事,吃孬吃好,总要尽到咱们的心吧!只是这晚上怎么办?”孟玉花为难地看着老伴。
“那再说吧!”赵天伦想了想,“还不知道兴华是啥意思呢!”
突然,“嘀嘀嘀……”一串响声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这声音惊醒了所有的人。
赵兴华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辨别着响声的源头,同样惊醒了一旁神情不安的黄丽琼,她首先摸了一下自己的小包,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当他确定这响声不是她的包里发出时,只见赵兴华已经进了房间,只是那嘀嘀嘀的响声还在继续着。赵兴华在床头找到手机,不用说,这是洪燕打来的电话,或者说洪燕给他的手机只是他俩目前的专线。赵兴华把手机放到耳边:“喂……”
“兴华,你在家里吗?”这是洪燕的声音。
赵兴华的心里一阵兴奋,他不像如今的那些男人,当他和别的女孩在一起时,显得局促不安、支支吾吾、躲躲闪闪,而他巴不得洪燕立即出现在他身边,帮他解解尴尬之围,于是说:“洪燕……”赵兴华握着手机已经出了房间,“洪燕,你在哪儿?你能过来一趟吗?黄丽琼在我家里……”
对方多少感到几分意外:“她……她什么时候来的?好,我马上过来。”
赵兴华和洪燕的对话,黄丽琼听得一清二楚,而且,对于洪燕这个名字她一点也不陌生,甚至每当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都会产生一种猜测和想象。
黄丽琼放下头脑中混乱如麻的思绪,说:“回家才几天,居然用上手机了?我不敢想象……”
“这是洪燕的。”赵兴华毫不掩饰地说。
“那应该是你们俩的专线电话了!”

这会,洪燕正骑着那辆电动自行车从乡里往回赶,快到村头的时候,她突然想到给赵兴华打个电话。
洪燕此刻的心情是从没有过的激动和喜悦。这种激动和喜悦充满了一种胜利感,有点迫不及待地要和赵兴华分享的欲望;这种激动和喜悦抹去了她心头的许多忧愁和不快;这种激动和喜悦让她和兴华的事业有了可靠的基础。
和赵兴华通完电话,洪燕对黄丽琼的到来完全没有爱情排他的那种特别的醋意,更多的是惊讶和好奇。好像这又是一次毫无思想准备的巧遇和缘分。好像她们之间的关系总是被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紧密地联系着。
她们的过去、她们的未来,有着怎样的瓜葛和莫名的联系,洪燕似乎既想探寻下去又想含糊过去,这种矛盾的心理不是今天才产生的,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可是,偏偏在她准备迎接这场戏剧性的变化时,她的手机响了,洪燕一看号码,知道是父亲的电话:“燕儿,你在哪儿?赶快回家,家里来了重要客人!”
洪燕问是谁,父亲不说话就挂了电话。她在那里愣了半天,反复琢磨着父亲的电话,除非这个客人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否则,让她立即回去干什么。于是洪燕开始在头脑里排队样地把这个重要客人拉网式地搜索了一遍,其实,从洪燕的角度来说,除了赵兴华之外,什么人都不算重要客人。眼下摆在她面前的头等大事是她要马上去见赵兴华,还有那个让她感到奇怪的黄丽琼。
洪燕的心里顿时矛盾、犹豫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取出手机,正准备给父亲打个电话,手机又叫了起来。
洪燕一看号码,又是父亲:“燕儿,你在哪儿?赶快回来!”
显然,父亲这一次的口气不容置疑。
洪燕说:“爸,到底是什么事?”
“你这孩子,你回来不就知道了吗?”
洪燕还想说什么,可父亲已经挂了电话。洪燕觉得父亲不是那种说话、办事没有根据的人。她决定还是先回家看看再说。
可她刚刚和赵兴华通过电话,而此刻的赵兴华正和黄丽琼在一起,到底黄丽琼来找赵兴华干什么?洪燕在头脑里怎么也放不下。
那么,现在洪燕到底是先回家还是先去赵兴华家呢?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对于赵兴华的看法,洪燕也是渐渐地现实起来的。在赵兴华出事之前,她对他只是保持着中学时代的那一点渐渐远去而模糊的记忆,在他上大学的三年多时间里,她也偶尔给他写写信,但是那种半页纸的内容实在太简单也太程序化了,信的内容可以登在报纸上,看不出半点儿女私情。赵兴华放假回农村,他们除了偶尔碰上了说说几句客套话,没有过什么特别的约会。可是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在他们各自的心中又都保留着一份对对方的那种美好的印象。
对于赵兴华突然降临到头上的这场灾难,在担忧和着急的程度上她和黄丽琼有着相同的地方,又有不同之处。黄丽琼的愤愤不平,像火一样的热烈,她的赤诚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而洪燕的真挚如同哈达那样雪白,她的感情如同长跑健将那样矢志不渝。
至于赵兴华在一些关键问题的处理上,洪燕也说不清为什么她的观点、看法和赵兴华总是那样一致,那样不谋而合。而他和黄丽琼之间,几乎在对所有问题的看法上都截然相反。
洪燕的冷静与现实在某些程度上超过赵兴华。她觉得一个人的一生绝不可能一帆风顺,总有坎坎坷坷,甚至发生重大变故,挫折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一个大有作为的人,或者说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哪怕是一辈子面对黄土地的农民,即便他只希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能够不受饥而已。然而灾难也同样会随时降临到他的头上;当然那些赫赫威名、功勋卓著的伟人,受到牢狱之灾、杀身之祸者就更不用说了。天灾人祸就像一个奇怪的魔鬼、一个没有眼睛的怪物,撞到谁,谁就倒霉。问题是当这些灾难降临时,你如何去面对。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在这一点上,洪燕不仅和赵兴华观点一致,而且全力支持他走自己的路。
想到这里,洪燕跳上电动自行车,朝赵兴华家飞奔而去。
对于洪燕来说,这个二十二岁的高中毕业生,她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她对于自己的未来,尤其是自己的婚姻爱情,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打算。可这个还不能称之为萌芽的、还隐藏在姑娘内心深处的秘密,她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洪燕此刻的心情是快乐而富于幻想的。没有忧愁,没有痛苦,充满着甜蜜的想象。
尽管接到父亲那个莫名电话,赵兴华又告诉她黄丽琼的不期而至,但是这一切都并不影响到她快乐的心情,她的电动自行车在这条高低不平的小路上快速行驶着,就在通往赵兴华家的路上,洪燕正准备拐弯时,一辆帕萨特轿车响了两声喇叭,猛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洪燕一看,不用说,这是父亲的车。
洪燕不得不停了下来,随后帕萨特轿车后门打开了,车上下来的果然是父亲。
洪有富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情绪似乎还有些兴奋,他走到女儿面前,说:“燕儿,走,快回家!”
洪燕觉得父亲对她从小就是这样,那种深沉而伟大的父爱,滋润了她二十二年。如今她已经成了大姑娘了,可在父亲的眼里,她仍然还是儿时的乖乖女。洪燕不是那种不识惯的孩子,越是这样,她越是从心里往外甜,虽然母亲为计划生育而失去的男孩而苦恼过,但两个女儿给了他们无限的快乐。
“爹,什么事,什么贵宾,让你这么着急!”
父亲把洪燕拉到一旁,低声说:“燕儿,田晓军来了!等你都有一个多小时了,快回家!”
“什么?田晓军来了!他来干什么?”洪燕确实有些感到意外,田晓军这时来干什么呢?在这一刹那,洪燕立即在头脑中把黄丽琼的到来联系到一起,难道这是无意当中的巧合……
“走,回家说。”洪有富看看女儿,“来,把电动车搬到后备厢。”
“不,就这点路,我还是骑着回去。”
“那好,你先回家,我跟在你后面。”
这个时候洪燕当然不能再去赵兴华家了,不是她怕父亲发现她去赵家,而是她对田晓军的到来有着种种猜测,当然其中并不排除田晓军给她带来关于赵兴华的消息。所以,洪燕飞也似的往家里奔去。
快到家时,洪燕远远看到门前的广场上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这大概就是田晓军的车吧!洪燕同时想到了赵兴华此刻正在等着她,于是取出手机。
“喂……兴华吗?”洪燕说,“我有点事,耽误一会,马上过不来。”洪燕显得有些急躁,接着说,“这样,你让黄丽琼等一等,我请她过来吃晚饭好吗?”
赵兴华不知道洪燕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看看西方天际,春天暖洋洋的阳光已经不见了,太阳一天的任务即将完成,落日的余晖如同正在涂抹的油画,把人间变得生动而感人。
赵兴华似乎被洪燕提醒了似的,他看看黄丽琼,凭他家的条件,如何安排黄丽琼的食宿呢?
“兴华,我希望你马上和我一同回省城去,凭你的知识,凭你的聪明和智慧,我坚信,报考省级机关任何单位的公务员,都不成问题。”黄丽琼再次鼓足勇气,实际上是重复着已经说过的话题。
赵兴华没有立即回答她,他知道,在对待他未来前途这个问题上,黄丽琼是那样善良、那样热情、那样始终带着美好的色彩斑斓的梦,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在谈到这个话题时,总是不可能统一、不可能协调、不可能不发生分歧的。
“明年,我毕业后,我也一定报考省级机关公务员。”黄丽琼停了停,瞥一眼赵兴华,接着说,“咱们俩……”
赵兴华低着头,像是没听懂黄丽琼的话。
“兴华,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吗?”黄丽琼变得那样耐心而冷静,“省级机关的公务员不仅待遇优厚,而且前途也是不可估量的,凭你这番器宇轩昂的气质、凭你的能力,如果考入省级机关的公务员,三年五载之后……”黄丽琼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在赵兴华身上停了下来,在这双平日闪动着灵气和活泼的目光里,此刻增添了对一个男人的爱慕和崇拜。
赵兴华早已感觉到黄丽琼那双火辣辣的目光,他觉得她的目光如同电流一般灼得他无处可逃,他想躲开她,可又无处藏身。现在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洪燕早些到来,帮助他解解这个特别尴尬的围。

洪燕一进家门,果然见田晓军坐在客厅里。他一身得体的西服,留给人十分美好的印象。和当初相比,洪燕觉得田晓军其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青年。
不久前,为了田晓军帮忙赵兴华的事,两人也单独见过两次面,洪燕对田晓军的印象有了明显的改变。其实就一个男青年来说,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学历、工作都远远配得上任何一个优秀的女孩。此时的田晓军,样子有一点刻板和做作,见了洪燕,他虽然喜上眉梢,但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像见了贵宾那样,从沙发上站起来,迎了上去,礼节性地伸出右手。
洪燕忙伸出右手,笑道:“真不好意思,省里的大人物,怎么亲自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了!”
田晓军显得有些慌张,只说洪燕不该拿他开心,但见到洪燕那热情大方的样子,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突然想到刚刚在路上认识的黄丽琼,两人是那样相似,洪燕脸上的肌肤白皙而细嫩,如同熟透了的水蜜桃。过去只知道洪燕漂亮,现在这一比较,不觉得心中有些躁动起来,抓着洪燕的手一时忘了松开,直到洪燕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时,田晓军才尴尬地松开手。
洪燕急忙让座,说:“真的没想到你会来,来之前也不先打个电话,我好专程迎接你呀!”
“哪里,我休假几天,回家看父母,顺便过来玩玩,真的没什么事情。”
说话间,洪燕已经给田晓军添好茶,她在田晓军对面坐了下来。她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微笑着看看田晓军,希望田晓军能给她带点有关赵兴华的消息,田晓军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原先打好的腹稿,突然间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田晓军心里有些慌乱,洪燕似乎感到两人的尴尬气氛,指指杯子,想缓和一下双方的情绪,说:“请!”
田晓军感到洪燕的态度有点太客套,把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远,正在这时,洪燕的父亲进屋了。
洪有富虽也见过田晓军两次,但那都是匆匆一见,在他印象中,田局长家的儿子才貌出众、气质不凡,现在一见,果真倜傥潇洒,算得上一个英俊青年,心中越发喜欢。他如同吃了蜜似的,又看女儿满脸欢喜,一时高兴得孩子似的,嘴里说:“你们坐,坐……”
洪有富一边往房间走,一边想,今晚该如何好好招待这个未来的女婿呢?虽然家中鸡鱼肉蛋样样都有,可惟恐老伴做不出好味道来。人家田晓军如今是省城公安局的干部,再怎么也不能怠慢啊!和老伴商量了好一会,还是决定去乡上最好的饭馆办一桌最高档菜。
洪有富给饭馆打完了电话,老两口相互看了看,心中自是说不出的兴奋。
洪有富在室内徘徊着,连气都不敢喘,老伴轻轻地拉了拉丈夫,洪有富摆摆手。老两口正静静地听着客厅里的动静,突然传来女儿的声音:“爸,妈,田晓军要走了。”
“什么?”洪有富三步并作两步,跨出房门,迎着田晓军,满脸笑容地说:“小田,晓军,你可是第一次到洪伯伯家呀!怎么也不能让你走了啊!我已经给乡上最好的饭馆打了电话……”洪有富紧紧拉着田晓军的手,接着又说:“农村虽不能和省城相比,但土菜土饭吃起来却是别有一番味道。”
“洪伯伯,不客气了,你看,天色已晚,改日吧!哪天您和洪婶去县里或省里,我好好请你们。”田晓军决心要走的样子没有半点含糊,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出了门,才站下来,看着洪燕,又朝洪有富两口子笑笑,“洪燕前次去省里我也没有请她,我至今还有点过意不去。”
洪有富是真心要留田晓军,他看着晓军越发从心底里疼爱起来,忙对女儿说:“燕儿,劝劝晓军,别让他走,我已经在乡上订好了一桌菜……”
“爸,人家田晓军还有事呢!”洪燕此时反倒帮着田晓军,说,“你让人家吃了你那顿饭,还要连夜开车回县城去!”
洪有富一听女儿这话,自觉留不住田晓军了,其实他也只是希望他俩多接触接触,现在一看两个孩子都是这样的态度,也就不再坚持了,忙说:“晓军啊,让燕儿送送你,伯伯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改日一定好好请你,回去给你爸捎个信,改日我专程去拜访他。”
无论怎么说,洪燕还是以礼相待的。她大大方方地跟在田晓军身边,觉得几分轻松。傍晚的春风,给人一种清新爽洁的舒畅。
洪燕突然问起了赵兴华的事来,田晓军十分抱歉地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案子居然就没有人敢出来坚持真理。洪燕知道田晓军只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学生,也就作罢了。
洪燕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道这会赵兴华和黄丽琼怎么样了?
黄丽琼这次来见赵兴华,就是要赵兴华随她去省城报考公务员,可当她得知赵兴华的态度时,黄丽琼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她觉得自己的一片苦心却受到他的冷漠,两人之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争执。
谁知在院子里惶惶不安的赵天伦老两口终于感觉到儿子和这个姑娘发生了争执,一时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黄丽琼流着泪一头冲出堂屋,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赵天伦看看老伴,孟玉花看看丈夫,老两口一齐跑进堂屋。只见儿子呆呆地望着黄丽琼的背影。
“兴华,兴华,你……快去,快去把人家追回来!”孟玉花拉着儿子着急地说。
“娘……”赵兴华涨红了脸,“你们别管……”
“兴华,不是别的,人家一个姑娘家,从省城来到咱这农村,看看天又晚了……唉!”赵天伦急得脖子上那根筋直跳动,“你不知道,人家姑娘那次为你的事到处……你……怎么不懂事呢!”
“儿子,就是留不住人家,你也该送送人家啊!”孟玉花拉着儿子就往外走。
赵兴华在这一瞬间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穿着极不合身的学生装,大步跑出院子。
傍晚的天空万里无云,碧蓝如洗,掉到黑山坳背面的那轮落日已经模糊不清,就像一只即将熄灭的煤球。
赵兴华跑出门时,只见黄丽琼已经拐上门前那条窄窄的土路。在落日的余晖中,她的身影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只是和这片乡野山村极不协调。
姑娘似乎真是伤心透了!她抹着悄然泉涌的清泪,踏着高低不平的土路。谁能真正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呢?
到了丁字路口,黄丽琼向右拐上那条惟一通向乡上的土路。赵兴华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的心情变得矛盾而复杂起来。正是这条路,留下他多少印记,又有他多少汗水。六年,无论是寒冬酷暑,无论是春风秋雨,他是那样执著、那样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既定的目标走下去。他穿破了母亲亲手做的一双又一双布鞋,正是这条路,给他多少希望和理想,给了他多少对未来世界的了解。想想人生太不可思议了,自然界也太残酷无情了,就像画一个圆一样,无论怎么画,最终还是回到原来的一点。不!赵兴华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偌大的圆,这个圆越来越大,甚至是他不可想象的那么大,同样,那一个圆也不是当初上中学时几何作业本上的那个圆,自然那一点也不是笔尖下的那一点。脚下的这条路突然间也变成那么笔直、那么平坦的黑色的柏油马路。一个无法想象的偌大的圆的起点。
赵兴华思绪茫茫,忘记了自己此刻是在干什么,突然一辆轿车嘀的一声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他没有把大塘沟这个环境和极不协调的轿车联系在一起,甚至有些不屑一顾。但他还是十分有修养和很有礼貌地往边上让了让,连头也没回,继续大步往前走。
轿车偏偏在这时候停了下来,车还没停稳,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赵兴华一抬头,只见洪燕下了车,洪燕大步走上前去,说:“她……黄丽琼呢?”
赵兴华一看是洪燕,有些埋怨道:“她……她走了……”洪燕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女人的背影正匆匆走在这条乡村土路上。
“你们又……”洪燕没有说下去,一边转身一边说,“兴华,你等着我。”说着上了轿车。
赵兴华一时有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很显然,洪燕去追黄丽琼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轿车从赵兴华面前经过的那一刻,他感觉轿车里还有另一个人,是一个潇洒倜傥的年轻人。赵兴华望着缓缓跳动的轿车,一团团灰尘飘起又散去,冥冥之中觉得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兴华站在落日余晖映照的村野,望着尘土不断飞扬中的轿车,沉思地凝望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山野,心想: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轿车突然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的是洪燕,她的突然出现,让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黄丽琼感到几分意外。两人似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洪燕一反常态,热情地握着黄丽琼的双手。
黄丽琼在握手的同时,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激动在她热切的情绪中升腾,遐想的激流几乎同时在两个姑娘的脑海里起伏、翻滚。
她们一会手舞足蹈,一会开怀大笑,一会又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那样亲切,那样诚挚,那样友好!终于,她俩拥抱在一起了。
赵兴华远远望着眼前的一幕幕,心中翻腾着愈加苦涩而复杂的波澜。

见到了洪燕,黄丽琼还是觉得几分意外,尽管她在决定来大塘沟找赵兴华时,也想过是否会碰到洪燕。但当她们两人在这样特定的情况下见面了,黄丽琼从心底里感到有几分难言之隐。她不知道,生活为什么如此捉弄她,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和赵兴华之间那种难以表白的情感纠葛。为什么自己的对手会和自己有着难以捉摸不透的联系?女人那种特有的排他性,此时在她心中渐渐地淡去了,她觉得洪燕有点像自己的亲人,甚至像自己的亲姐妹,隐藏在心中的许许多多的委屈和疑问也在顷刻间涌上心头。
黄丽琼紧紧地抓住洪燕的手,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滚动,差点扑到洪燕的怀里。洪燕也觉得一股激情往上涌,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她和赵兴华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但是洪燕似乎感觉到她心中的痛苦,真的从心里同情和怜悯这个不辞艰辛从省城来到这个偏僻乡村的女大学生。
两个不同命运的女孩子在心中都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就这样愣在那里,大约几分钟之后,洪燕直直地盯着黄丽琼,好像在问,你们到底怎么啦?黄丽琼哪里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是觉得满肚子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她觉得自己有些迷茫,愈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黄丽琼的迷失影响到洪燕的迷失,洪燕看着黄丽琼的目光,几乎都流露出各自的疑惑。
又过了一会,洪燕终于说:“黄丽琼同学,到底怎么了?天晚了,留下来吧!”
黄丽琼将目光里的痛苦眨巴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的骨头贱在哪里?我到底为了什么?”
洪燕搂了搂黄丽琼,说:“是啊,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许多东西只是凭着自己一时的兴趣或者说年轻气盛,正因为此,成功率极低。对你,我突然改变了看法,你看上去很洋气、很浪漫,其实你很现实,也很认真。比如说你这次专程来到大塘沟,你是为了赵兴华、为了他的前途,仅凭这一点,就是当今社会里一般同龄女孩子做不到的。”
黄丽琼终于警醒过来,她是被现实和浪漫这样既对立而又统一的字眼警醒的。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考上大学之后,她和那些热血沸腾的少女一样,憧憬着美妙的未来,甚至在少女的脑海里架起了多少想象中的空中楼阁,曾经有多少个淡月清风之夜,半睁着迷离的双目,玩味着自己想象中的多姿多彩的梦。有人说,少女是一种怪物,她觉得这是对少女的一种污蔑。因为这些人不知道,也很难理解少女的心。然而自己见到赵兴华,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变了,甚至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了。她觉得自己那颗从没被任何男人侵犯过的心,被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男同学拨动了一下,于是她头脑中的那些空中楼阁开始具体化了,那无形的梦也变得现实了。然而正当她在头脑里勾画着美丽的蓝图时,赵兴华却出事了,几乎搞乱了她的所有梦想,所有憧憬。让她更加感到意外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又遇上了洪燕,而她们之间的渊源怎么如此深不可测呢?
不管是洪燕,还是黄丽琼,都没有想到,她们的每一次见面预示着什么?只要一谈话,就必然要涉及到那么深刻的话题。关键是,这些话题是那么沉重而又复杂,总是搞得她们心神不宁。好像王母娘娘在牛郎织女之间编织的那条河,把她们不经意间隔了起来,却又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可是现在,黄丽琼如同被罩在云里雾中。她忽然觉得浪漫才是一份最安全的东西,它装在人的思想里,是一份轻盈快活的感觉,有了它,会让你看到乌云就联想到彩虹,看到树梢在动就想到风,看到汽车就想到宇宙飞船,看到今天就想到未来。可现实却是那么可怕,不吃饭会饿,不喝水会渴,刀子割了肉会痛。现实是残酷的,她宁可永远地沉浸在浪漫之中。
黄丽琼终于摇摇头,任洪燕在她的泪花中碎成万紫千红。
见黄丽琼泪水在眼眶中晃动,洪燕一下就将黄丽琼拥在怀里,低声说:“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洪燕的这一拥,拥进了太多太多,拥进了她们之间所有的罅隙。
许久,还是黄丽琼先松开手,低声说:“洪燕,你劝劝他,让他尽快回省城,省级机关正在公开招考公务员,对象是应届大学毕业生,他太优秀了,一定能够考取,为了自己的未来,为了自己的前途……也为改变他的这个贫穷的家。”停了停,黄丽琼眼中的泪水发出晶莹的光亮,她颤抖着声音说,“他的现状几乎……叫我看不下去……”她有些哽咽了。
洪燕这才恍然大悟,她完全理解黄丽琼的良苦用心。洪燕深情地看着黄丽琼,无言地点点头,但与此同时,一个疑问闪电似的在脑海里掠过。
灰暗的天空飘过几朵白色的流云,刚才还映照在田野上的玫瑰色的暮霭完全被黑山那巨大的身躯挡住了。
轿车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渐渐被暮霭所吞没。轿车里的田晓军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身边会发生如此近似荒唐的事来。他在决定来找洪燕时,为了给这次特别的行动寻找理由,他真的托了许多关系,费了不少事,想在赵兴华的案子上帮上忙,或者说就像他在办任何一个案件时,迫切希望有一个重大的突破。不能说他的努力一点效果没有,甚至从他所托的那些人的口中也能说明赵兴华确实是无辜的,然而谁也说不清这样一个简单的案件到底被什么人搞得那么复杂而又扑朔迷离。由于双方的力量越来越接近,谁也占不了上风,就像拔河比赛一样,那个标志胜负的红带子僵持在中间,无法决定胜负。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一种结果,能做到这一点,田晓军也算是尽力帮忙了。田晓军觉得没有帮上多大的忙,很是歉疚。但是,能知道这么多内幕,总算有了底了。洪燕还是从内心感激田晓军的,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感谢他。她太清楚了,田晓军的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洪燕知道她的任何感激都是徒劳的。刚才在家里,洪燕虽然很含蓄,但是她总算把自己的意思表达了。于情于理,无论是洪燕的父母还是洪燕都是从心底希望留下田晓军,他们更是希望诚心诚意地招待田晓军吃个晚饭,然而不知为了什么,田晓军却执意要走。
田晓军不是那种不知趣的年轻人,他虽然从见到洪燕的第一眼起就如痴如醉地爱上了这个姑娘,甚至对于她没有考上大学,还是一个农村的姑娘这样一个现实问题也没有动摇过他对她的爱。然而,当他来到洪燕家时,当他再一次见到洪燕时,他从她的眼睛里感觉到,洪燕的真诚和无奈,聪明的田晓军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洪燕对他并没有那种爱的感觉。
现在田晓军坐在桑塔纳轿车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难辨真假的少女,他有些如梦如幻,如痴如醉。说是梦,因为这种现象也许只会在梦中出现,现实生活中怎么会出现如此相像的两个美丽动人的美女,而且这样的巧事又都发生在他身边呢?说是痴醉,因为他不仅遇上了洪燕那样纯朴善良美丽的农村姑娘,而且就在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找洪燕时,居然又遇上另一个和洪燕那么相像的女大学生?
更让田晓军感到意外的是,黄丽琼和他一样,也是专程来大塘沟这个偏僻乡村的。
可现在,当他看到洪燕和黄丽琼之间不仅并不陌生,而且还有着非同一般的纠葛,这更让田晓军大感意外,他觉得她们之间既陌生又亲密,既毫无瓜葛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冥冥之中,有着难以猜测的人间奇妙的故事。
太阳虽然早已落山了,黄丽琼觉得自己虽然有很多话想对洪燕说,可是她已经没有这样的心境,何况田晓军还在轿车里等着呢。回头往村子里看了看,心情越发沉重起来,在傍晚的暮霭中,只见赵兴华还站在那里,目光一直在盯着她们,黄丽琼终于紧紧握住洪燕的手,含着泪水,深情地说:“再见!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洪燕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怀疑眼前这一切是否真的正在发生着,而此刻黄丽琼已经转过身,拉开车门,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洪燕半天没有反应,直到轿车狂叫了一声,猛地向前冲去,她才大步追上去。
洪燕挥着手,望着浓烟一样卷起的尘土,她突然跟着尘埃跑去,觉得好像自己随着尘埃飘荡着。桑塔纳轿车渐渐地模糊起来……

桑塔纳轿车不见了,准确地说是被乡村这条土路卷起的尘土淹没了。不知为什么,洪燕的心情突然有点像那些雾一样飘起的尘埃,不知道是如何飘起,又是如何落下去的。过了一会,洪燕终于往回走去。赵兴华还站在那里,他望着灰尘飘起、轿车消失的远方。这条路有多么漫长,又通向何方,只有赵兴华知道,这是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洪燕完全能够理解此刻赵兴华的心情,人生的路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路,也许这是一条决定人生命运的路。他才二十二岁,他到底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突然间,她被心里那个潜藏的东西逮住了。那个东西细弱、柔软,但它确确实实逮住了她,有如树的根须一样,千丝万缕地在她的体内延伸、蔓延。她甚至觉得那些无尽的根须一直向赵兴华延伸过去。
春天,这迷人的季节慷慨地散布着芳香的气息,给人间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欢乐和幸福。可是此时的大塘沟却死一般地寂静,谁不知道,气氛是人制造出来的。这里的年轻男女、中年人全都拥进城里了,把城市搞得人仰马翻,昼夜不宁。而农村呢,越来越荒凉,越来越死气沉沉!是啊,在大塘沟,尽管在这样万物昌盛的日子里,除了赵兴华和洪燕这样两个特殊人物,大都是老人和孩子。
此刻的城市,正应该是人们奔波忙碌了一天、下班归巢的高峰时刻,这时汽车成队,人流如潮。而在中大农业大学,此时学生们在图书馆、在操场、在校园、在练歌房……到处都是生机勃勃、活跃的景象。
洪燕不想打断赵兴华的思绪,她知道也许他正沉浸在往日甜蜜的回忆当中。
庄稼生长的气息灌在晚风里,香香的、浓浓的、软软的,洪燕沿着这条土路往回走。
黄丽琼的到来,让洪燕动摇了她原先的计划。确实,自从听到黄丽琼的消息之后,洪燕作了许许多多的设想,省级机关的公务员和这穷乡僻壤的农民,的确是天壤之别,不光是奔小康迟早的问题,而且省级机关干部的小康和穷山沟的小康也是天地之悬殊啊!
此时赵兴华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够体会到。他从小生长在这块贫瘠的黄土地上,他的童年没有富人家的孩子那样天真、浪漫和甜蜜,可他却又获得了那些孩子没有得到的东西,他成为大塘沟飞出去的一只金凤凰。可是命运为什么和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空气的流动推动了时光的流动,时光的流动全然就是空气的流动,晚霞满天的傍晚流走的又是一天的光景。
这会的赵兴华,急于想见到洪燕。他想告诉她刚才和黄丽琼之间的争执,他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奇怪的梦。他现在多么希望洪燕能够理解他、支持他,黄丽琼的固执让他有些接受不了。可他却又始终放不下他们之间许许多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洪燕出现在赵兴华面前时,赵兴华的目光还落在远处山脊那片模糊的影子上,任时光流成一眼深井里的水。洪燕不声不响地回头沿着这条路,漫不经心地往前走。赵兴华不知道洪燕为什么往回去,这种心情是他们从没有过的,尽管中学六年,他们几乎天天往返于这条路上,但是那时他们每次都像参加五千米长跑比赛那样,从没有这样悠闲过。
“兴华!”洪燕终于说话了,“你为什么不去考公务员?”
赵兴华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看洪燕,他觉得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洪燕也会和他说这样的话,他不理解洪燕这句话的意思,是劝他去考,还是责问他。
“兴华,我是说……”洪燕看看赵兴华,觉得他满脸痛苦,顿时,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于是又说,“兴华,我觉得你应该理解黄丽琼,你说她从省城专程跑到咱们这偏僻的穷山沟,为的是什么?不要说她,我也认为你一定能考上。”
“洪燕,”赵兴华平静了一下自己,“你们都太天真了,你想,省级机关的公务员那么简单?她是一片诚心,可是以我的条件就算考了全省第一名,也是枉然。我何必去浪费生命,何必去无端寻找烦恼!再说了,未必省级机关就是天堂!”
话是这样说,可在平常人的眼里,在中国现在的状况下,不要说省级机关的公务员和农民有多大差别,就是乡镇那些工作人员和农民之间也是无法比的呀!洪燕能够理解赵兴华内心的痛苦,但她同样对他内心的抱负寄托着成功的希望。
晚风阵阵吹过,乡村的气息在带着泥土芳香的晚风中显得更加浓厚,假如不是因为*的烦恼,假如是一对无忧无虑的恋人,这该是多么令人陶醉和甜蜜的世界啊!
然而,他们默默地沿着这条小路慢慢地往前走,他们不是悠闲地散步,不是倾吐内心的爱慕,而是各自承受着事业的重担压力。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拉起了深灰色的帐幔,远处的村庄升起一缕缕炊烟,让人感到几分生机。
赵兴华此刻的心里愈加复杂起来,现在本不该是他悠闲的时刻,同学们都在忙着毕业,忙着找工作了。他停住脚步,压低声音说:“洪燕,其实我是个不相信迷信的人,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相信起命运来了。”
他当然没有想到,他才二十二岁,大学还没有毕业,新的生活还没有开始,但生活却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始料不及的枝节旁生使他难以保持理智冷静。
淡淡的灰色开始笼罩着他那疲倦的脸庞,洪燕突然觉得那是张过早成熟的面庞。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可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圣经》说过,一个人干什么是生来就注定的,包括一个人当多大官、作家一生能写多少字的作品都是注定了的。也许他经历的一切也是生来注定的。
“其实,”赵兴华转过脸,面对着洪燕,说道,“有句话叫做‘任何经历都是财富’。我想,对于我来说,也许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这点打击对于我来说算什么?何况……”赵兴华没有说下去,目光在洪燕身上停留了许久。洪燕看着他这身极不合身的衣服,如今进城打工的农民都早已不穿这样的服装了。而他居然在两个年轻的女孩子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可见虚荣在他心中已荡然无存。他真的成熟了。洪燕不但没有小看他,反而从心底里敬佩他。不知为什么,洪燕从心底里坚定地认为,他,将来必将能够成就一番事业。而且这个事业是非凡的,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
“中国是一个奇怪的国家……”赵兴华没有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突然有些莫名其妙地自语,“就说中国的机关吧,那是千军万马挤官道。别说我目前这个样子不能考公务员,就是真的能考,而且考上了,那也未必是我追求的。”赵兴华停了停,目光在灰蒙蒙的晚风中向远方看去,“大学毕业生,考入省级机关,看似多么光彩,可是,你想过没有,洪燕,考入机关的那些大学生们,我觉得反倒很难发挥自己的专长。我学的是农学,离开实践,如何去从事自己的专业?”
赵兴华的这一番话,让洪燕有些目瞪口呆了,她感到他虽然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可他确实也有几分偏执。
“洪燕,你以为我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赵兴华更加严肃起来了,“我当初选择农业大学时,就没有准备走享乐或者赚钱的道路,现在命运既然把我推到这样尴尬的位置上,我必须另辟人生道路。洪燕,在中国或许人们还没有意识到,难道中国的农村永远会按照这样的模式走下去吗?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应该说那是特定形势下的产物,那是为了解放中国农村的生产力,是为了打破人们习惯势力形成的大锅饭。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将来农村人口的不断转移,中国农村将是什么样子?中央提出来建设新农村,凭我的直觉,中国的农民绝不仅仅是解决温饱问题,或者说不仅仅是达到小康问题。在这一点上,发达国家值得我们借鉴。未来的中国也将是发达国家,科技进步,经济强大,文化领先,城市形成城市经济带,农村形成城市化,城市和农村要成为城乡一体化,而且在体制上还有可能朝着共同富裕的道路上发展。但目前,我还没有经过实践,还找不出更多的理论依据,只能通过实践去摸索。”
洪燕越听越有些糊涂起来了,甚至她觉得赵兴华和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理论离现实太远了些,而且这样一个宏伟的课题岂是他这样一个大学还不能毕业的青年考虑的!眼下,他的那些计划都难以实施,他手无分文,想贷二十万元贷款都没有着落,一切都是空中楼阁,又如何去实践呢!
想到这里,洪燕的心中简直是心急如焚。她觉得,无论怎么说,她现在对赵兴华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事业还重,没有这二十万元钱,赵兴华的那些规划、蓝图都是一纸空文。她知道,凭赵兴华目前的力量,不要说二十万元,就是两万元,他也无处去寻。看来,只有她才能帮助他。
第九章

这几日赵天伦总觉得心烦意乱的,虽然已经五十五岁,但在此之前,赵天伦干起农活那是一把好手。俗话说,五十而知天命。赵天伦知道这个道理,在儿子出事之前,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衰老,谁知儿子出了这么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他突然间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本来满头黑发,突然间添了许多白发,胡子更白得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看上去哪里像五十五岁的人!这些日子,他感到自己无论是体力、精力,都大不如以前了。更让他放心不下的还是儿子的事,虽然说儿子躲过了可怕的灾难,但他怎么也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总在家呆着,说是写论文、准备毕业,可是最近他总有些不踏实,儿子突然又在家扩大猪圈,这让他更加不安起来了。
除此之外,那个和洪燕长得很像的黄姑娘突然到来,让赵天伦两口子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儿子和黄姑娘在堂屋里到底讲些什么话,他们并没听清楚,但是两口子明显感觉到儿子和黄姑娘发生了不愉快,而且黄姑娘临走时脸上的表情乌云密布,心情沉重。甚至,他和老伴都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姑娘充满着疑惑,一个姑娘从几百里之外赶到这偏僻的农村,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怎么就这样怀着忧伤地走了!
儿子跟着黄姑娘出去了,赵天伦两口子心里似乎也跟着儿子走了,他哪里又会想到儿子和黄姑娘,还有洪燕之间会发生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呢?
赵天伦坐在院子里的砖头上,心事重重地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望着正在扩建的猪圈,这并不是他的想法,一切都是儿子的意见。赵天伦的心里越来越感到几分惆怅,一个大学生怎么就对养猪那么感兴趣呢?他养了一辈子猪,种了一辈子地,除了把儿子培养上大学了,他什么也没有,难道……想到这里,赵天伦的心脏突然间咯噔一下,与此同时右眼皮也跟着跳了起来。是祸是福,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如同挨了电击一样。在这一刹那间他弄不清到底是左眼还是右眼在跳,若真是左眼皮在跳,即使没财,也不至于是右眼跳呀!财没有不要紧,可是祸一旦发生了,他哪里还能承受得了呀!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在他赵天伦头上的事,把他搞得有些魂不守舍,招架不住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儿子考上大学了,想到儿子考上大学那阵子,他赵天伦觉得他成了全村最有脸面的人,积在他心头几十年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来了。从今往后,他赵天伦就与众不同了,儿子将来成了城里有官位有公职、为国家做事的公家人!住的是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每天八小时的班,甚至他和老伴也会像那些因儿女在城里工作跟着享福的乡下人一样,昂首挺胸地往返于城市和乡村之间。也许到那时,他和老伴就不再整日和这黄土地打交道了,给儿子带带孙子,那该是多么令人羡慕和向往的日子啊!
这样的思绪简直把赵天伦带进了一个美好的童话般世界。他以前从没有这样想过,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想到这些奇怪的东西,赵天伦有点恍恍惚惚的,又有些似梦似幻的感觉,直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才把他从梦幻中惊醒。
“哟哟哟……”女人的尖叫声飘进院子里,直刺赵天伦的耳膜,“这是想发财呀……”
“吴婶……”孟玉花听到声音,忙接过她的话茬儿,“怎么摸错门了……”
这时赵天伦瞥了一眼已经进了院子的女人,她是远近几个村里出了名的人,如今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可看上去像城里人一样显年轻,怎么也不像五十多岁的女人。一般说来女人到了五十多岁,不是胖得腰粗胳膊壮,就是满脸树皮样的皱纹。可这个女人从嫁到大塘沟之后,就没太变样子,好像农村的野风吹不黑她的皮肤,磨不出皱纹。瞧,她那脸上还是那样白嫩嫩的,还透着点红润,衣服都是很讲究的。她吃不了农民的苦,也从不去承包地干农活,后来有人说他有一个兄弟在广州发了财,谁知真假。
村里不分男女老少都称她吴婶,其实吴姓是她丈夫的姓,她自己姓熊,自从嫁到吴家,是她自己给自己宣布的外号,自然是因为姓熊难听,便随丈夫姓了。说来也怪,吴婶嫁到吴家,三年就给吴家生了两个儿子,这样一来,她在吴家便功勋卓著了。丈夫吴世忠曾经是乡医院的医生,后来因为出了点事在医院呆不下去了,可后来每月还给他几百元钱生活费。两个儿子虽然没考上大学,但都去了南方做生意,每年回家都是大包大包地带着东西回来,所以家里日子过得比别人家都好。她也就整天游手好闲,哪家发生一点事都少不了她。其实这女人在村里从没干过什么坏事,可赵天伦就是不喜欢她。村里不管谁家遇到什么事,她都会去赶热闹,自然也就会传播不少新闻。
吴婶的到来自然打破了赵天伦的梦幻般的思绪,对于赵天伦来说,他真的不愿意回到现实中来,宁愿久久地沉浸在那醉意朦胧般的想象之中。然而这个快嘴巴女人的到来,又不知道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事端。赵天伦吸着早已熄了火的旱烟袋,干吧嗒了半天,刚要站起来,吴婶已经来到他面前,尖声说:“他爷呀!你儿子真有本事,你看,那两个天上掉下来的仙女给他勾得魂不附体呢!”
赵天伦没看她一眼,故意在砖头上磕了磕烟袋,那样子显出几分不耐烦。吴婶并不在意,看着赵天伦,又回头看看孟玉花,说:“兴华的学不上了?”
赵天伦如同挨了电击似的,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睁得像乒乓球,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扭头向堂屋走去。
“唷唷唷,她爷啊!生气啦?”吴婶笑着说,“我是听来的,你们可以问问儿子啊!”
孟玉花看着老伴,拉着吴婶进了厨房,脸上堆满了疑虑,低声问:“吴婶,你……你听说什么了?”

其实吴婶也并没有什么恶意,不管她听来的关于儿子赵兴华的消息是真是假,他这个消息证实了多少天来赵天伦心中的猜疑,种种迹象表明,吴婶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
吴婶走了,忙碌一天的大塘沟家家户户进入一天生活的最后一道程序。然而,赵天伦和孟玉花闷闷不乐地坐在堂屋里,夫妻俩的心头像压着千斤重的石头,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思想家赵天伦天性与千千万万的农民不同,在他骨子里有一种坚忍不拔的东西。别看他识字不多,但他的学问全都是从他对于社会问题的思考和比较中得来的。他下决心培养儿子,他认为没有半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荣心。他之所以竭尽全力要让儿子读书、上大学,那是因为他这辈子吃了没读书的苦,当年他不要说大学毕业,就是高中毕业,也不至于陷在这穷山沟一辈子。儿子为他争了气,他感到老天爷还是睁了眼了。可是偏偏在儿子就要大学毕业时的关键时刻出了这样的事。说实在的,自从儿子回来之后,他的那颗悬着的心虽然落到地上了,可是后来儿子的举动却又让他胆战心惊,今天吴婶的话,一下子戳破了这层隔在他和儿子之间看不见的那层薄薄的纸。赵天伦暗暗决定,等儿子回来后,一定要问个清楚。
就在赵天伦恍惚不安时,老伴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他爹,”孟玉花说,“你说那黄姑娘咋就那么像洪支书家的二姑娘呢?”
赵天伦一下子被老伴问住了,眨了眨那双失神的眼睛,在一刹那间,刚才的那些不快和忧虑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眼前突然间晃动着两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的身影,其实这个问题从他第一次在省城见到黄姑娘时就疑虑重重,只是他不愿意和老伴说这件无根无据的事。现在老伴干脆直接提起这件事,他觉得不得不面对了。
“天下的事……怪,怪,怪!”赵天伦连说了三个怪,一下子把他心中的疑虑通过这三个怪字全都倒了出来。
“这天下长得像的人是有,可这样像的人……”孟玉花摇着头,半天接着说,“我一见那个黄姑娘……真的以为是洪燕。蹊跷!”
“不过,”赵天伦眨巴着眼说,“洪支书当兵那几年,没听说在外有什么啊!”
“你别胡说,这可是天大的事!”孟玉花戗白了赵天伦一句,“当年人家已有了大女儿洪怡,后来把洪怡他妈带出去的,洪燕明明是在那几年生的。”
“是啊!村里人谁也没见着洪燕是他妈生的。”赵天伦似乎有些恍然大悟似的,“可这些年从没人说什么呀!”
“你可别乱说,无根无据的事!”孟玉花瞪着眼说,“再说洪支书人家对咱也不错,洪燕姑娘又和兴华……”
赵天伦看看老伴,没有说下去,孟玉花自然知道老伴刚才那些话的意思,说实在的,无论是赵天伦还是孟玉花,对洪燕都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虽然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可心里都在想着,真是儿子能娶到洪燕这样的媳妇,那他们真是睡着也笑醒了!其实对于黄姑娘的出现,孟玉花的心里多少也有点奇怪,或者说也感到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老两口想到洪燕时自然是心花怒放,然而一想到那个黄姑娘,又觉得迷雾重重。
让赵天伦两口子不解的是,不光这两个姑娘长得如此像,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又都和自己的儿子有着这么密切的联系。这两个感情朴素的农民从思想深处受到几千年封建思想影响,此时不得不相信命运这个虚无缥渺的东西。可他们又无法摆脱命运的摆布,相信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这样一想,又有点不安起来。
儿子跨进家门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看到儿子还穿着那极不合身的上初中时的衣服时,赵天伦心中顿时有几分心疼,这种心疼随之唤起他对儿子的那些怀疑。
看到父母这时还默默地坐在屋里,这种气氛让赵兴华闻到了一种异常的气味。往日,这时母亲总是在厨房里忙晚饭,父亲好像总是有收拾不完的家务,很少看到父母这样严肃认真地四目相对。
此时的赵兴华更是心事重重,心烦意乱。本来他为钱的事在洪支书那里碰了个钉子而烦恼。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黄丽琼会在这个时候居然跑到他家里来,尽管黄丽琼是一片好心,可他觉得她的思想太单纯、太幼稚了。
现在赵兴华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家这短短的时间里,父母亲会听到了什么?赵兴华感到父亲的脸上布满凄凉和忧愁。从他懂事那天起,他连做梦都希望自己早日为父母亲多做点什么,让他们早日过上城里人的幸福生活。想到这里,赵兴华立即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会,说:“爹,娘,怎么了?”
赵天伦将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刚才那些恍惚和缥渺不见了,这个坚强的农民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双手捂着脑袋,说:“兴华……儿子……”这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模糊不清,“爹问你,你到底……给爹说实话,你为什么不回学校?”
在这一瞬间,赵兴华愣住了,尽管他知道这个问题早晚会彻底地暴露在他和父母之间,但是他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赵兴华看着父亲那双干枯而充满期待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他决定把自己被迫离校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父母。一向诚实的赵兴华对自己心中的秘密总是有一种沉重的心理压力,或者说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
就在他即将张开嘴巴时,赵兴华突然愣了一下,他从父亲的目光里看出更多他过去从没有发现的东西,那是父亲二十多年的寄托和希望,那是父母已经唾手可得的胜利成果。他怎么能突然之间毁掉父母的所有寄托和希望呢?他又怎么能够亲手扼杀两位老人的生命呢?他不能这样残酷,更不忍心把刀子向父母的心脏刺去。父亲一辈子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如果他真的如实把事情的经过告诉父母亲,那么他就像手持一把利刃,突然间刺进父母亲的心脏。他不成了一个刽子手了吗?说不定父亲会一蹶不振。想到这里,赵兴华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语。他呆呆地低下头。
赵兴华镇静了片刻,平静一下情绪,坦然自若地说:“爹,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到底听到谁说了些什么?”
“儿子,爹也不相信,我了解自己的儿子。”赵天伦满怀希望地看着儿子,目光里透出几分自信,“别看我当了一辈子农民,可我知道该怎么去做人!”
可是当赵天伦说完这番话时,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失意和空虚,好像自己心中的底气也不那么足了。这是他平生以来很少出现的窘况。虽然赵天伦这辈子都在为全家的温饱而奋斗,可他时时都在盼望着儿子出人头地,为他赵家光宗耀祖。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奢望。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有他做人的准则,他爱护赵家的利益和声誉,从来没有含糊过。他不相信儿子会讲假话,可是他心里像镜子一样明白,儿子的事不知道被村里人传成什么样子了,想到这事他就有说不出的闹心。他想吼,想大声斥责儿子,可这个刚强而又固执的农民却是粗中有细,他不愿意把家“丑”外扬出去。但他还是反复追问儿子,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上学?为什么要扩建猪圈?那个黄姑娘又是来干什么的?
赵兴华这时才进一步了解了自己这个识字不多的父亲,原来父亲的心里装着那么多深刻而又隐秘的事情。

表面上,赵天伦还是不声不响地守着他的承包田,出没在自家的院子里,可细心的人一定会感觉到他的额头上添了不少皱纹,眼中添了几分忧愁。赵天伦心中的滋味只有老伴孟玉花清楚,老两口常常是闷闷不乐地想着各自的心事。有时赵天伦会在心中忽而想起那天乡里的小邵和洪支书来他家之前那几声乌鸦叫,从那之后,他几十年的平静生活被打乱了,甚至经常半夜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梦惊醒。难道生活就不能给他一点幸福和欢乐吗?儿子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体会到的幸福只是短暂的。现在他的心里越来越不安起来,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回来后病了一场,现在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如以前了,但是他不相信,心里还像年轻时那样,想着许多他准备干的事,有时感觉到自己还像三四十岁一样。可是突然间,他怎么就不那么顺心了,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呢?
赵兴华根本没有料到,就在他和父母之间如同玩了一场游戏和魔术时,生活在另一方天地的洪燕正趁着父亲不在家时,和母亲进行了一场谈判。
洪有富家现在的住宅虽然还是多年前的老房子,可在大塘沟村还是令人瞩目的。首先是院落前面那片宽阔的水泥地,这是洪有富近几年来新修的,专供他停车使用。仅凭这片宽大的水泥地面,那是谁家也不可比的,紧接着水泥地的是朝南的四间砖瓦平房,院内栽着各种花草。左边是高大的葡萄架,架上青绿的葡萄已经有黄豆大小;旁边的月季花正争奇斗艳。后面的正房虽然也是四间平房,装修得却是十分豪华。东面两间是父母的卧室,里间是一张大床,外间为父母休闲会友之用。西面两间同样设置的房间则是女儿的天地。
前屋自然是洪家厨房、餐厅和一个偌大的客厅。晚饭后,洪燕的母亲高秀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洪燕悄悄地来到母亲身边,母亲正全神贯注地看电视,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到来。
洪燕转来转去没想出什么好办法,犹豫了半天,走到母亲面前,拿起母亲的紫砂茶杯,说:“妈,我再给你添点水。”
母亲目光盯着电视,女儿的话她似乎没有听到。洪燕给母亲添好水,坐到母亲身边,搂着母亲说:“妈,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那些文人痴人说梦编出来的故事,那么认真干什么?”
母亲回过头,瞥一眼女儿:“死丫头,又有什么事要哄妈妈啦!”
“妈,你怎么这样看你女儿?”洪燕撅着嘴说,“我只不过是想和妈说说话。”
洪燕靠到母亲的身上,感受着母亲的体温,可她心里突然间有些不安起来,想来想去都感到自己编出来的理由不充足。但是,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说:“妈,我想借点钱!”
母亲像是没听到洪燕的话,电视声音虽然调得很低,但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妈!”洪燕大声叫着。
“有什么话,等你爸回来跟他说。”
“不,我就是要跟你说!”
“要钱?”母亲回过头,“你没钱了?要钱干什么?”
“妈,我不是要,是借!”洪燕嘟哝着。
“借?”母亲睁大眼睛看着女儿说,“借钱干什么?哦,我知道了……”母亲没有说下去。
洪燕的心脏咚咚跳了几下,她装作没听懂母亲的话,“妈,我要考研究生!”
“什么?”母亲突然把电视关到静音上,“哎哟,我的傻闺女,要真是这样,还要你借钱,妈给,要多少给多少!”
“真的?”洪燕一下子把母亲搂得紧紧的。
母亲点点头,说:“我洪家不要说供一个女儿读研究生,就是供十个二十个也没问题。”
“那好,给!”洪燕伸出右手,天真地看着母亲。
“当真?”
“当然。”
“要多少?”
洪燕故意想了一会儿,说:“十万吧!”
母亲愣住了,目光在洪燕身上停留了许久:“鬼丫头,你在骗妈!老实说,到底干什么?”
“真的,妈!”洪燕先是半开玩笑,随后又认真起来了,“妈,你看买资料、请老师都不说,如今的社会风气就这样,得凭这个!”洪燕用手比画着。
“可是你大学都没上,怎么考研究生呢?”母亲突然有所醒悟似的看着女儿。
“妈!”洪燕突然满脸严肃地看着母亲,过了好久才说,“妈,我求你帮个忙,将来我一定认真报答你……”
“什么话?”母亲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儿。
“妈,我实话对你说,是给朋友借的。”
“朋友?谁?”母亲吃惊地看着女儿,“十万块钱,什么样的朋友?”母亲若有所悟地说,“是不是……”
洪燕低着头,把母亲搂得紧紧的,却一声不吭。
“傻丫头,我的傻闺女……”母亲没有说下去,右手拿着遥控器,左手抚摸着女儿的头,“闺女,你这是何苦呢?”
洪燕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不像一个成人的大姑娘,倒有点像不懂事的孩子,像在幼儿园受了委屈一下子扑进母亲的怀抱。母亲轻轻地拍了拍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燕儿,妈知道你的心思,也能理解你,可是你……”
“妈,真的?”洪燕抬起头,一脸严肃地说,“妈,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瞒你了,不过我并不想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燕儿,你这又何必呢?”母亲心疼地搂着洪燕,“你哪里知道,天下的父母哪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哪有不希望自己孩子幸福的?”
“可是……”洪燕犹疑地看着母亲那深情的目光,“妈,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女儿心中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吗?”
在洪燕决定趁父亲不在向母亲借钱时,她还像小时候那样天真、那样单纯,根本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一下子就识破了她心中的秘密。在这一瞬间,她的那颗少女的心不平静地跳动起来。她并不显得羞怯,也没有表现出半点骄矜,也无所惧怕,只是脸上飘过淡淡的红晕。
过了一会,母亲说:“燕儿,我和你爸不光担心你的幸福,更害怕你受骗。”
“妈,你认为你女儿就那么好骗的吗?”洪燕睁大那双富有灵气的眼睛,“一个女人如果不能识破身边的男人,随随便便地就被骗了,也是活该!”
是啊!作为母亲,听了女儿的话,她从内心感到由衷的高兴,女儿长大了,也成熟了,不过她对于女儿眼前的行为感到困惑而又吃惊。
“妈,我说过,只是向你借,将来我会加倍还给你的。”洪燕的脸上表现出从没有过的真诚和自信,“请你相信我,而且希望你不要告诉我爸。”
“燕儿,这十万块钱妈能做得了主,十万块钱对有些人家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可在我们家,我也照样瞒得了你爸,可是有些事你总不能永远瞒着你爸呀!”
洪燕迟疑了好一会,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时间是解决一些疑难问题的最好的办法。时间对于一些问题来说又是何等的重要!”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对母女这样一番对话总是没有说得明白,各自心中都藏着秘密,都在心照不宣地不去点破问题的关键。对于女儿洪燕来说,她完全没有想到母亲居然能够这样理解她。当然,谈话还没结束,但是洪燕感觉到母亲的态度是诚恳的,这样一来更激起她希望得到母亲支持的欲望。

对于洪燕来说,母亲如果真的能借给她钱了,这不光是钱的问题,说不定……洪燕没有往下想,她确实迫切希望能马上从母亲手里拿到十万元钱。
洪燕像孩子似的把手一伸说:“给吧!”
“什么?”母亲疑惑地看着女儿。
“哎呀,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洪燕撅着嘴说,“借,妈,我说过了是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噢,”母亲恍然大悟,“这么急?”
“不是急,我只是不想让爹知道。”
母亲看着女儿,想了一会,说:“燕儿,给你钱没问题,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洪燕一愣。
“我知道你这钱是干什么用的,所以……”母亲吞吞吐吐地看着女儿。
“妈,你是看电视多了,跟电视上学的吧!一到关键时刻就卖关子,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真受不了!”
“好。”母亲低着头,“我拿五万块钱给他,也不要他还了,但是你必须和他断绝往来!”
洪燕一时不知所措,好像并没有完全听懂母亲的话,似乎有些懵懂,愣了一会,突然睁大双眼,那目光一下子陌生起来,就像小时候那次她明明是做的好事,母亲居然认为她错了,不分青红皂白训了她一顿。当洪燕完全清楚了母亲的意思之后,她脸上所有的快乐和天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搂着母亲的双手突然麻木地瘫了下来。
“燕儿,”母亲看着女儿瞬息变换着的表情,那种无法言表的母爱似乎又回流到她的心里,“孩子,你知道,哪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好的呢?我和你爹希望你过上幸福的生活,不能看着你受苦啊!”
洪燕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话,神情呆滞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离去。
母亲看着洪燕突然变成如此模样,作为母亲,这个生活在优厚条件里的女人,她又怎么能体会到生长在二十一世纪的少女的心呢?在这一瞬间,高秀玲在头脑里闪电般地闪过她对女儿洪燕的疼爱。二十二年来,她对洪燕视如掌上明珠,可是女儿是否理解她的这颗水晶般的心呢?是的,这个多少也上过初中的农村知识青年,对爱情这个东西曾经也是那么怀着一颗神秘的心,然而她毕竟走过了近五十个年头,她目睹了自己当年的那些同学、朋友,她得出的结论是生活才是最现实也最实在的,如今,没有钱就要过苦日子,而幸福是一个看不见抓不着的渺茫的东西。
母亲态度的变化,让洪燕感到十分意外,或者说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在这一瞬间,洪燕的心里跳出一个莫名的疑问,难道……她一时不敢想下去。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像突然间得了一场大病,全身散了架子似的瘫倒在床上。不知怎么的,洪燕觉得面前突然间站着一个青春少女,那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黄丽琼。她的头脑里越想越混乱。甚至一个个疑问雨点般地向她袭来。这时,母亲轻轻地推开门,看着女儿的样子,心中又气又恼又心疼地说:“都长大成人了,还像孩子似的,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洪燕趴在床上,听到母亲的话越发感到几分委屈,心中再次问着自己,她不是怀疑自己的身世,而是问自己,那个和自己长得那么像的黄丽琼和自己到底有没有关系?这样一想,头脑里出现一阵冲动,于是翻了个身,坐了起来,满脸憋得通红,只觉得有一股什么东西泉涌般地往头顶冲。母亲看着她满脸血泼一样,心疼地说:“燕儿,妈不是……听话……”
“妈,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和我年龄一般,长相更是一模一样,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洪燕突然莫名其妙地说。
母亲被女儿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蒙住了,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怪不得你们一点也不心疼我!”洪燕气呼呼地看着母亲,“我一看到那个女孩子,我就……”洪燕更加激动了。
“洪燕,你……你胡说什么?”母亲急了,“哪里冒出来个什么女孩?看你爹知道了还不……”
“就是的嘛!不信你去问问赵大伯,还有赵大妈、赵兴华!”洪燕理直气壮地看着母亲说。
“洪燕,你可把我给弄胡涂了,什么赵大伯、赵大妈的,这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她是赵兴华的同学,那天和田晓军一道来找赵兴华的,谁没看到?开始村上人不了解情况,都以为是我到赵兴华家去的,不信你们问问田晓军!”
洪燕这么一说,母亲不得不信了。尽管自从黄丽琼来过赵家之后,村子里早已是风言风语了,可惟独高秀玲还蒙在鼓里。这时,高秀玲坐到女儿床边,笑着说:“哦!这世间还真的有如此巧事,我只在电视里看过,真的是这样,我倒要见见这个姑娘!”
“你和人家有什么关系,人家为什么要见你?”洪燕冷冰冰地看了母亲一眼说。
“哟,你这丫头怪了,怎么不能见?我又没什么坏心,和我女儿长得像这本身就是一种缘分嘛!”母亲一边说心里一边想,这个黄姑娘怎么又认识田晓军呢?这样一来,这事就更加复杂了,甚至高秀玲一时都理不清头绪,只是这样的事让她太没有思想准备了。
洪燕从母亲的情态上虽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异常,虽然她把怀疑自己身世的话给咽回去了,虽然她也似乎感到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和母亲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不妥,但是洪燕对于自己身世的怀疑,给她的心灵笼罩上一层阴影。
母亲拉着洪燕的手,万般爱怜地说:“燕儿,妈答应你,给你十万块钱,不过你一定要答应妈一个条件……”
洪燕一边推开母亲的手,一边打断母亲的话:“条件、条件,哪儿来的那么多条件?你们这一代人把什么都当作交易,我不要钱,不要还不行吗?”
“燕儿,”母亲虽然有些激动,再次拉着女儿的手,说,“妈不是刚才说的那个条件,妈是希望你不要和你爹说我给钱的事!”
洪燕愣住了,看着母亲那熟悉而又慈祥可亲的面容,她这时突然发现母亲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晶莹的东西,这让细心的洪燕突然间产生了许多联想和怀疑。
在洪燕的记忆里,她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那样天真、那样快乐,从小爹妈都宠着她。特别是后来家境越来越好了,她的生活比周围农村的孩子们都优厚,如果真的是那样……洪燕没有再想下去,现在回忆起来,她从没有觉得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然而,自从见到黄丽琼之后,这个挥之不去的少女形象越来越占据了她的心,其实在她心中,这个疑问已经形成许久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从父母的表情或者语言里找出一点可疑的踪迹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向母亲发出这样的疑问,甚至把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搞得有些尴尬起来。这样的尴尬让洪燕觉得事情的蹊跷,如果自己确实是父母的亲生女儿,母亲的表现能是这样吗?在洪燕的心里,总认为父母千方百计地阻止她和赵兴华之间的交往是对她的感情的不重视,以致成了母女之间的一道阴影。而母亲这种异常的举动,反倒让洪燕感觉到在母亲思想深处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种怀疑洪燕不仅仅是从母亲眼中那一粒粒滚动着的晶莹透明的东西后面感觉出来的,而且是母亲居然要给她十万元钱,条件是隐瞒着父亲,这样一来,洪燕自然在心中疑窦重重。
洪燕心里一阵茫茫思绪,心情愈加复杂起来。然而,女性的柔情、母亲的爱怜,深深地感动着这个二十二岁的少女,她顿时觉得母亲的伟大而慈祥。
母亲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包起来的小布包,一边打开一边说:“燕儿,这是一张五万元的定期存款单,到期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天,我一直没机会去取,密码是我生日的月日重复一次。这是活期存折,上面有两万元,你先拿去。另外三万,我给你想办法,过几天一定给你。”
洪燕绝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如此之快,而且她在决定向母亲借钱时,也绝没有想到会如此地顺利。这样一想,洪燕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尴尬,有些从内心感到对母亲的歉疚。其实,在洪燕这样的家庭里,十万元钱也是一笔巨款,是一笔沉甸甸的款项!可母亲居然说要瞒着父亲,洪燕的心中更加觉得这事一点也不那么简单。
不管怎么说,感情的潮水像一股汹涌的热浪,直冲进洪燕的心扉,使她顿时浑身发热,透过清亮的泪幕,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洪燕终于扑到母亲的怀里,深情地叫了一声:“妈……”

当真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钱,洪燕兴奋得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和烦恼。心中难以抑制的激动如同涨满河床的潮水,一个劲地往外溢。
虽然洪燕平日并不缺少钱,但是当她真的一下子拥有十万元钱时,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现实。此刻,在这偏僻的大塘沟,在这静悄悄的初夏之夜,也同样在这个少女的心灵里掀起了一阵狂涛,使她仿佛忘记了她面临着的许多困难和问题。她兴奋得两眼闪着晶莹的泪水,盈润的双颊泛着红晕,像一朵带露的蓓蕾。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洪燕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她一眼瞥见母亲留下的那张五万元定期存单和两万元活期存折,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存单和存折。看着看着,她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洪燕取出手机,给赵兴华打电话。
此刻的赵兴华还在为自己的事情担忧和烦恼,他知道他的事迟早是瞒不了父母的,可是当父母问起他上学的事,他仍然是竭力要隐瞒事情的真相。这样一来赵兴华又增添了无限惆怅。现在他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这只二十五瓦昏黄的灯泡下,思考着许多艰难而又无法解决的问题。除了自己的前途和未来,还有许多属于天真烂漫的奇特的想象。他的脑海里又一次展开想象的翅膀,神往于准备建设大塘沟的蓝图中去,为自己空怀壮志而激动不已。他像着了魔一样,决心要把大塘沟建设成中国许许多多人还没有想到的绿色食品基地。包括蔬菜、粮食、生猪、鸡、鸭、鱼等等,他甚至要把大塘沟建设成华夏第一村,他要让大塘沟的农民过上北京人、上海人那样现代化的生活!
他越想越激动,好像大塘沟突然间变成了美丽的图画,一排排现代化整齐的新农舍,一幢幢别墅式的农民庭院,那些属与农民们自己的商场、学校、医院、公园,甚至家家户户都拥有自己的轿车……大塘沟成为全国人民羡慕而向往的地方。
“嘀嘀嘀……”藏在枕头底下的手机突然间惊醒了幻觉当中的赵兴华。他真的如梦初醒,不用说,他知道这是洪燕给他打来的电话,其实洪燕给他的手机也只有她使用,别人当然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打这个无人知晓的号码。
赵兴华的反应十分平静,拿起手机:“喂……”
“是兴华吗?”洪燕极其兴奋而激动地说,“我马上要见你……”
“洪燕……”尽管明明知道这个手机只是洪燕的专线电话,赵兴华还是有些意外似的,“现在?有急事吗?”
“有!当然有……”洪燕的声音充满激情,赵兴华完全感觉到电话那头洪燕的兴奋和激动,“兴华,你快出来,到我家后面水塘旁边的那棵大柳树旁,快点!”
对于二十岁刚出头的这个年龄的男女青年来说,一旦有了恋情,在当今的时代,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然而,赵兴华和洪燕之间,从高中毕业至今,经过四年多时间的考验,他们之间还是那样平静如湖水,直到这次赵兴华突然大难临头了,洪燕不顾一切地帮助他渡过最困难时期,好像他们之间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困难和挫折而夭折,相反地,更加光辉灿烂!这种男女之情不是天真烂漫的空洞表白,也不是整天难分难舍的情爱。他们都各自把自己对对方的爱慕藏在心灵深处。看,洪燕不顾父母的反对,千方百计地在为赵兴华筹集资金。
洪燕换了一件白色黄花的连衣裙,悄悄地出了家门。乡村的初夏之夜是多么寂静而安详,自然界是多么幽美啊!那些追逐城市灯红酒绿、狂欢夜生活的年轻人,怎么能体会到此时自然界的恬静与美好呢!墨蓝色的天空镶着金银般的繁星,空旷的世界显得无边无际。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那些长高了的玉米和高粱叶儿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赵兴华的心里没有男女青年那种约会的激动和狂热,甚至他的心里为了向父母隐瞒着自己的不光彩行为而愧疚,又为筹不到钱而感到沉重的压力。他此刻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赵兴华出了家门,凭着童年对家乡小路的记忆,在夜色中向与洪燕约定的地点——洪燕家后面水塘边那棵大柳树走去。这棵大柳树其实并不是他们经常约会的地点,准确地说,常常是赵兴华送洪燕回家时,两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在这里分手。此时,赵兴华一边向大柳树跑去,一边猜测着洪燕找他到底有什么事。赵兴华眼前出现了洪燕的身影,这棵粗大而奇特的大柳树也自然刻骨铭心地出现在眼前。
赵兴华一口气跑到约定地点,乡村的夜晚安详而清爽,只有远处时而传来几声犬吠。
夜并非是千篇一律的黑,浓、浅、淡,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所有一切都不是静止的,都像在神秘地飘游着,随着行人移动,朝着行人身上涂抹着。
这棵大柳树长在水塘的西北角,树根的大半露在水上面,几根鸡爪样的老根伸进水塘里。粗大的主干足有水缸那么粗,在主干不到一米高处,突然像人的一只胳膊伸向水面,如同是独具匠心的艺术家雕琢而成的一盆多姿奇特的盆景!
赵兴华站在大柳树旁,目不转睛地望着黑糊糊的夜空,突然他的眼睛被一双手蒙住。赵兴华一把抓住这双柔软的手,猛地转过身子:“洪燕,你……你,怪吓人的!”
“怎么?胆小鬼,怕什么,是我呀!”洪燕压低声音,她把双手捂在赵兴华的胸前说。
对于洪燕的异常表现,让赵兴华感到从没有过的奇怪,在他印象里,洪燕不是这样的人,突然间像个孩子。赵兴华不愿意扫了洪燕的兴,他也希望和同龄人那样,沉入甜蜜的爱河中去。赵兴华刚刚要抓住洪燕的手时,却又放了下来。
处于青春期的青年,深深地感觉到少女的情怀、异性的美妙,赵兴华觉得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唤醒了,这种甜蜜和愉悦如同面包放进开水里,迅速地膨胀起来。
在这漆黑一片的乡村的夜晚,没有任何干扰,无须担心有人看见,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俩,洪燕像无数个少女一样,巴不得陶醉在心爱的男人的怀抱里,可不知为何她没有。
“兴华,给你!”洪燕突然打破夜的寂静和沉默。
赵兴华觉得有点像从幻觉中回到现实里来,有点似梦非梦、似幻非幻之感,半天才说:“什么?”
“拿着,回家看。”
洪燕的声音有点像孩子,那样天真,那样激动,那样兴奋。
赵兴华满腹狐疑地从洪燕手里接过东西,他感觉到这是一只信封,凭感觉信封里还有东西。在这一瞬间,赵兴华在头脑里猜测着信封里的内容。
夜色中,洪燕抓着赵兴华的手,用力握了握,好像在她用力的同时,还向他传递着一种特殊的信息。
“我回家了,你也回去吧!”洪燕说。
“我送你到家门口,夜太黑了,走!”赵兴华拉着洪燕的手,像幼儿园的孩子玩游戏,手牵着手,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牵手是从没有过的。
洪燕默默地紧跟着赵兴华,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和甜蜜,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他们的脚步慢慢的,像在空中飘荡,眼前除了昏暗什么也没有,她像热恋的女孩子,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洪燕一边走一边紧紧地挨着赵兴华,过去他们之间从来没有靠得这样近,而此刻,他却把握得十分得体,有时她的手不自觉地触及到他的身体某一个部位,然而他们之间就是没有青年男女那种进攻与防守的动作。也许,只要他们之间有谁主动发起进攻,那个防守也就不攻自破了。
尽管这段小路步行只需几分钟,他们却走了很久,他们谁也不愿意早早结束这段路程,他们渴望着就这样永远地走下去。
洪燕终于停住了脚步,她极不情愿地面对着赵兴华,夜是黑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俩人,惟有天上的星星给他们作证,窥见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心的膨胀,海的奔腾!在这昏暗的茫茫黑夜,洪燕终于伸出右手,赵兴华凭自己的感觉,慌忙握住洪燕的手,两只手久久地握着……
整个村野一片漆黑,人息犬眠,万籁俱寂,一个黑影在奔跑着……
第十章

赵兴华带着洪燕那难能可贵的体温,一口气跑回家。当他打开洪燕给他的那个信封时,赵兴华惊呆了,这居然是一张五万元的定期存单和两万元的活期存折!上面都是洪燕母亲的名字。
尽管赵兴华登门求过洪支书要求帮他贷款,尽管他也千方百计想得到一笔款子,然而当他真的拿着这样一笔巨款时,赵兴华着实兴奋不已。事情确实来得太突然了,也着实让他太感到意外了。兴奋之余,他又猜测着,洪燕是用什么办法从她母亲手里弄到这两笔钱的呢?
是啊,洪燕和赵兴华从高中毕业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现在赵兴华又回到农村,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更进了一层。严格说起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谈情说爱,也许他们只是在另一个层面上的朋友。然而,赵兴华看着这两张共七万元的存款,他觉得他和洪燕之间的关系突然间变得特殊起来了。是一次质的飞跃,是惊人的突飞猛进。对于赵兴华来说,目前洪燕就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女孩子渐渐成了他精神上的依托和支柱。
对于赵兴华的理想也好,追求也好,洪燕是那样坚信不移、那样全心全意。在她看来,赵兴华的所有理想、对未来的那些构想,都一定会成为现实。她认为他现在虽然身无分文,但是她感觉到他身上蕴含着无法估量的勇气和力量。在这个世界上,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的伟大!这里既有不少呆憨鲁莽和执拗,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天才。在这片厚实的土壤上,既会长出无数平凡的小草,也照样会长出不少栋梁之材。
对于赵兴华来说,从他上中学时老师就看出来他性格上的两重性。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出色,可他偏要考农业大学,那时的他,一个思想尚未成熟的男孩子,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脱不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接受农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不纯粹是农村的状态,又非纯粹的城市型思维。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许将永远会是这样一种混合的精神气质。
现在赵兴华独自一人坐在这只昏黄的灯泡下,再次设计他开辟大塘沟和建设家乡的蓝图。人们也许根本不会相信,他既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荣誉!他的心里燃烧着熊熊烈火。
有了这七万元钱,赵兴华一刻也没有耽误,他开始向他既定的目标迈出第一步。
赵兴华赶到乡政府旁边的汽车站时,第一班开往县城的客车还没到。于是他想给洪燕发个短信,可是又一想,说不定洪燕还没起床呢,正犹豫着,客车来了。
赵兴华坐在客车里,心情平静了很多,一种巨大的压力开始向他笼罩过来。也许自己的行动真的就这样开始了,他这个主角就要登台了!没有剪彩的大红彩球,没有豪门巨富的恭贺,没有惊天动地的乐队,没有鞭炮和礼花。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着。
赵兴华轻轻推开半扇车窗,凉风吹在他的脸上,他撩了撩头发,心脏随着汽车的颠簸而忐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这次行动是否盲目,是否正确,能否成功。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汽车飞奔起来,可他的心思却飞到了洪燕身边。昨天晚上看到洪燕给他的那七万元钱的激动和兴奋尚存心头,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实践行动的一股强大的压力。尽管他终于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但他无法料想未来的道路将是怎样的荆棘丛生和充满坎坷!
创业的第一步到底会如何呢?其实在此之前赵兴华想得更多的是干什么,而摆在他面前的最大困难是钱的问题。当他真的有了这七万元钱时,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则是如何去使用这样一笔钱的问题。对于他,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二十二岁青年,现在他真正感到从理论到实践的距离是那么巨大!
赵兴华坚定却似乎有点迷茫地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奔跑着。他到达大别山区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这时赵兴华浑然不觉饥饿与疲惫,他首先想到要给洪燕发个短信。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看,手机的屏面上显示:两条未读信息。毫无疑问,这是洪燕发来的,连忙打开一看,第一条短信是:兴华,昨晚没告诉你那是钱,另三万元已经落实。勿念!第二条是:怎么不回短信,你在哪?
赵兴华看罢短信,心里陡然间兴奋起来,立即给洪燕回了短信:洪燕,对不起,一大早我就踏上来大别山的路程,途中没听到手机响,抱歉。
这里是大别山脚下的一个小镇。赵兴华上次在这里发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饲养的真正的黑猪,猪肉的香味当然是目前市场上的那些用瘦肉精喂养出来的猪无法相比的了。不知为何,在当时的一刹那,他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那种冲动是从没有过的,以至他再次来到大别山。如今,在这偏僻的山区,还有这样回归自然的猪肉,实在是难得,也实在让赵兴华感到意外惊喜。随后,赵兴华去省城进行市场调查。毫无疑问,随着改革开放,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随着食品安全成为广大群众关注的话题,群众对环保食品、安全食品越来越渴望。赵兴华决定以饲养本土猪作为突破口,创造和发展自己的事业。通过市场考察,他认定让部分城里人回归上世纪六十年代,吃上六十年代的那种既香又不含瘦肉精的猪肉,不仅会深受欢迎,而且是一条致富的道路。他知道,这当然不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可问题是现在为什么中国那么多人却忘记了地球是圆的?
大别山脚下的小镇在中国地图上是一个根本找不到的小镇。山区的山民们还过着贫困落后、缺医少药的苦难生活,赵兴华上次到这里来曾经问过那些村民:为什么全国那么多城市、农村早已不再养这种本土的黑猪呢?山民们告诉他,这种猪肉虽然好吃,对人身体无害,但是一头猪要养一年,才能达到一百多斤。而现在的约克夏、杜洛克、施格兰新品种猪,只需一百多天就能达到九十至一百公斤。那么这里的山民们为什么还坚持饲养三十年之前的本土猪呢?山区的农民还告诉赵兴华,现在的杂交品种猪必须喂那种专门加工的饲养,只有吃那样的饲料,这种猪才能长大。这种饲料是专门加工而成的,除了含有快速生长的物质,还加入了瘦肉精。这种猪肥肉少,瘦肉多。如今的人们总希望吃瘦肉,所以过去的那种猪几乎找不到了。但是,近年来,人们发现不仅瘦肉精对人体有害,而且猪肉的口感大大降低。而山区的农民没有钱买饲料,他们只能养这种本地的土猪。养这种本地土猪无须买饲料,山区的村民把山上的野菜野草割回来喂猪,节省了一大笔饲料钱。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常识,赵兴华一听就明白了。赵兴华这个充满个性的青年暗暗在自己心中形成了他的独特思维定势:养猪!创业!
现在赵兴华又来到大别山脚下,熟悉的小街,熟悉的小镇,山区的小镇显得几分萧条,和家乡的大塘沟大同小异。农村,也许这就是中国旧农村的特色。
赵兴华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一碗红烧肉。他慢慢地品尝着香、甜、黏的肉香味。想想这些年来不仅在大学食堂里没有吃过这样的猪肉,就是在大塘沟也没吃过这样美味可口的猪肉。他顿时感到自己选择的目标是正确的,只要这种土猪能养好,仅省城的市场就非常大,前景也一定是光明的。
赵兴华徘徊在大别山脚下,一弯清亮的新月挂在黛色的山顶,几片薄薄的浮云似丹青笔下的墨染一般,小镇的夜色幽谧而妩媚。此刻在他身上看不出那种身处逆境的穷酸潦倒和惶。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仅仅二十二岁的青年虽然遭受了人生极大的挫折,却浑身闪耀着崇高的使命和力量。
…………
突然,“嘀嘀嘀……”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阵响声,赵兴华先是一怔,随后取出手机,不用说,这是洪燕的电话。
“你放心,事情办好后我给你发短信。”赵兴华舍不得多说一个字,他知道手机的漫游费用是要花钱的,赶紧挂掉电话。赵兴华挺了挺腰身在小镇的街道上向前迈步,水一般的月光洒满他的全身,突然一股清新的夜风吹了过来,他舒展双臂,深深呼吸着山野独有的芬芳。

天黑漆漆的,山区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寂寞得令人恐怖。山脚下的房屋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之中。一个瘦高的影子出现在寂静无声的小街上,他步履匆匆,显得那样神秘,好像心中饱含着巨大的激情,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又在干什么?
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咚咚地响了起来,这响声顿时打破寂静的山村,这声音传到黑夜空旷的山野,增强夜深人静的苍凉气氛。紧接着,附近村庄里响起了杂乱的狗叫。
中年司机跳下驾驶室,大声说:“哎,小伙子,保证没事,放心走吧!”
年轻人在黑暗中仔细地检查汽车架上罩着的网罩,说:“王师傅,上千里路,大部分又是山路,我不得不小心啊,你知道这几头猪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哎,我说你啊,年纪轻轻的什么事不好干,非要养猪,我看靠养猪是发不了财的,中国现在的形势好啊,赚钱的路子多着呢,想发财还不容易。”中年驾驶员说。
年轻人笑笑说:“王师傅,走吧!”
小型客货两用车发出一阵嗒嗒嗒的响声,拖着一串长尾巴样的浓烟驶出山涧,吃力地向山坡上爬去。
这是赵兴华第三次走上这条绕着山坡蜿蜒而行的山路。他第一次来大别山考察时,坐在汽车里,看着汽车在山坡上那样狭窄的蛇一样公路上爬行时,看着旁边那万丈悬崖,吓得他全身直冒汗。现在他坐在驾驶室里,汽车的两只大灯泡打出的两根灯柱射向前方。然而,四周却是一片黑暗,更加显得山的高峻、悬崖之陡峭。随着汽车的蜿蜒而上,赵兴华的心脏也随之悬了起来。他暗自有点后悔,不该黑夜走这样的山路。他紧张得目不转睛地盯着汽车前方的灯光,双手紧紧地抓着旁边的拉手。这时,中年驾驶员似乎看出他过于紧张,笑着说:“小伙子,别紧张,我跑山路都快二十年了,这算什么。来,帮我点支烟。”
赵兴华给驾驶员点了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他不敢和司机讲话,害怕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幕布一般笼罩着的黑暗终于在东方的山涧里露出斑斑的青白色,云层后面跳动着一种亮光,它好像在寻找黑云的稀薄之处,要从那儿冲将出来。
赵兴华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员旁边,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天渐渐地亮起来,但是山上却又大雾缭绕,能见度极差。王师傅似乎并不那么紧张,还时不时地说句笑话,可赵兴华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柏油路。
汽车越爬越高,赵兴华不知道自己处在云里还是雾中,好像整个世界都处在半模糊状态。
山路突然宽了些,汽车加快了速度。
赵兴华刚松了一口气,又给王师傅点了一支香烟,汽车靠了边,王师傅突然说:“看,这天气,要下雨了!”
“要下雨,怎见得?”赵兴华吃惊地看着王师傅。
“你不了解山区的天气,雷雨说来就来,别看现在才是初夏,可说下雨就下雨,说打雷就打雷,你看这雾、这厚厚的云。”
“那怎么办?”赵兴华着急地说。
说实话,赵兴华突然忘了自己正穿行在悬崖峭壁的半山腰,心里惦念着的是车厢里的九头猪。
汽车一会右转,一会左拐,驾驶员双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渐渐地,汽车像是被乳白色的雾纱包裹着,能见度也越来越小,接着驾驶室前方的玻璃模糊了,雨刮器刮过之后,随即又被涂上一层薄薄的东西。
天越来越黑了,王师傅自言自语地说:“天要下大雨了!”
气压也越来越低,驾驶室闷热得透不过气来,赵兴华瞥一眼窗外,一眼望见陡峭的山崖,吓得他赶快转过脸来。就在此时,刮起了大风。霎时间,飞沙走石,树叶、野草满天飞舞,山上一片昏暗,王师傅只好停下车,让赵兴华摇起车窗玻璃。
“这种天气在山上开车很危险,你看这风多大!马上还要下大雨!”王师傅有些紧张起来,脸上也不像刚才那么轻松,而是满脸严肃。
“糟糕,怎么……”赵兴华没有说下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好,办的第一件事就如此不顺利,他不敢想下去了。
突然一道闪电在头顶上空划过,接着就是一声炸响,这声惊雷像是要把大别山劈开似的,震得山摇地动。汽车摇晃了几下。赵兴华有点心惊肉跳,正忐忑不安时,又是一声响雷,雷声还没消失,紧跟着就是铜钱大的雨点瓢泼似的倒了下来。闪电伴着雷鸣,狂风卷着雨柱,天上如同决了口的堤坝,大雨一个劲地往下冲。
赵兴华急了,回头看看,可什么也看不见,大雨像瀑布一样,他心里如同着火一样,大声喊道:“王师傅,还有油布吗?”
“干什么?”王师傅睁大双眼,大声叫着,“雨那么大,风那么狂,你……你……”
“不行,王师傅,这样猪要淋死的!”赵兴华急了,随手推开车门,跳出车窗。这时雨柱向他冲了过来,一个趔趄,赵兴华已被狂风撂倒,滚了两个身,又向路边滚去,赵兴华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却被一棵树挡住。他想睁开眼,只觉得一片模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兴华双手抱住树干,可两条腿已经拖在悬崖下,如果不是这棵树将他挡住,如果不是他双手来得快,抱住树干,说不定早已摔下山崖。吓得魂不附体的赵兴华被大雨呛得喘不过气来,他刚刚张开嘴,雨水就冲进嘴里,连喝了几口水,他挣扎着想抽回两条腿。这时王师傅爬过来了。他不知道,王师傅是被狂风大雨打倒的,还是自己趴下的。只听王师傅大声喊道:“快,抓住我的手……”
赵兴华根本没有听到王师傅的喊声,但他感觉到王师傅的两只手向他伸过来,他终于抓到王师傅的手了,王师傅一用力,赵兴华收起右腿,接着用右脚蹬着那棵树,这样,他才趁势爬到路边。王师傅往后移动着,赵兴华也跟着往前爬。就在这时,那棵树大概是因为被赵兴华用力蹬了一下,又被狂风一吹,连根倒下去了,眨眼间就随着大雨向悬崖飘落下去。
王师傅叫了起来:“危险!太危险了!”
赵兴华还想站起来,却被王师傅拖住了。王师傅说:“千万不能站起来,那样一阵风会把你送下万丈深渊的!”
王师傅拉着赵兴华,在狂风暴雨中往前匍匐,终于爬到汽车底下。
赵兴华流着泪说:“我的猪啊!……”
王师傅大声叫了起来:“命都快保不住了,还猪?是命要紧还是猪要紧?再说了,猪的抗灾能力比人强,车厢里存不住水,猪是淹不死的。小伙子,碰到这种倒霉事,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别胡思乱想了!”
“王师傅,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王师傅叫起来了,“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吧!天无绝人之路,等吧!”
“王师傅,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
“小伙子,这怎么怪你呢?你付给我钱了,我们这是做生意。”王师傅说,“人生在世谁能没有灾难!”
赵兴华躺在汽车下面,心情沮丧极了。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人了,像个水鬼,他不知道命运为什么如此捉弄他,难道上苍就不给他一条活路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似乎小了点,雨还像瓢泼一样,赵兴华和王师傅躲在车厢下面,不敢爬出来,惶恐不安地看着大雨倾倒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小了,风也小了。王师傅先从汽车下面爬出来,随后伸手去拉赵兴华,赵兴华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千斤重,想到他的猪,挣扎着站起来,只见车厢里的猪像听话的乖孩子,拥挤在车厢的角落里,被大雨淋得如同落汤鸡。
“怎么样?放心了吧,我说猪的抗灾能力比人强,你看……”王师傅说。
赵兴华和王师傅脱掉湿漉漉的衣服,钻进驾驶室,两人换了衣服,王师傅重新发动引擎,小货车沿着山路慢慢行驶。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天空明亮起来,那些漫天的大雾不知什么时候退到山顶周围,刚才的那场狂风暴雨似乎专门和他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赵兴华第一次经历了生和死的惊吓,现在他对山路的险恶已经不那么胆战心惊了。他靠在座垫上,一会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弯曲的山路,一会闭上眼睛。
中午吃饭的时候赵兴华只喝了半碗西红柿汤,一上车就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小货车什么时候结束山路的,他已经糊里糊涂地记不清了。
直到下午四五点钟,小货车进了黑山坳,王师傅叫醒赵兴华,赵兴华才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半天还没弄清到哪里了。他挣扎着向四处看看,直觉得两眼冒金星,脑袋又沉又重。
小货车奔跑了大半天,虽然在蛇一样的山路上盘旋着,可那毕竟是柏油路。到了乡政府往东拐,先是石子路,接着便是土路,汽车像跳舞样地颠簸起来,想必车厢里的猪比他们还累,不时地发出狂叫。赵兴华觉得在汽车的摇晃下有点渐渐飘起来的感觉,像坐在一只漂荡在海浪上的小船里,一会冲上峰顶,一会又跌入波谷,他有点要呕吐的感觉,不过他此刻像一个指挥航向的舵手,马虎不得。王师傅在他的指挥下慢慢地朝着大塘沟开去。
不管怎么说,在乡下人的眼里,从农村出去的人,开着汽车回来了,他们分不清哪是奔驰,哪是普桑,或者客货两用车,总之是四个轮子的,总之和农民不一般了,算是一种衣锦还乡了。
赵天伦的儿子当年考上大学时曾经风光过,令四乡八邻的乡亲们羡慕过,只是后来每次寒暑假回家时就变得普普通通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更没有给人衣锦还乡的感觉。
一辆平时不多见的客货两用车朝着大塘沟驶过来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群孩子。其实这也不怪没有大人欢迎,如今的大塘沟,几十户人家的村庄,那些男男女女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
但是当这辆客货两用车嗒嗒嗒地拖着长长的尾巴样的浓烟停在赵天伦家门口时,还是引来了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汽车和赵天伦家发生如此直接的关系这还是头一次,不要说汽车了,就是手扶拖拉机,也从没有过。
客货两用车嗒嗒嗒的响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赵天伦的头顶上响着,他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两手往背后一背,雄赳赳地出了门。
赵天伦边走边想,这汽车八成与儿子有关,因为儿子离家后就没有半点消息。
到了门口,客货两用车已经在他家门口停了下来。果然不错,当他背着手站在院门口时,一眼看到儿子乱如稻草样的头发,僵硬的两腿绊来绊去。赵天伦有点莫名其妙,儿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这时,赵兴华不顾自己的狼狈与疲惫,指挥着汽车掉头、倒车。
直到这时,人们才感觉到,赵家并不是什么西洋景,更不是儿子衣锦还乡,而是拖了几头黑猪回来了。围观的老人眼中多少有些轻蔑和藐视的眼神。
赵天伦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也像与己无关一样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在他几十年的思维定势中,他的命中注定了当一辈子农民,种田、养猪这是他改变不了的命运。正是为了改变他赵家的命运,他做梦都要让儿子读书,这个小学没毕业的庄稼汉虽然不懂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但他太清楚了,农村人只要好好读书,就一定会成为城里人,就一定能住高楼大厦,就一定会过上和农村人有着天壤之别的好日子。所以,他千方百计地让儿子读书,将来有一天,成为大塘沟人人羡慕的城里人,为他赵家争气,为他祖上争光。可当他看到儿子拉回来几头黑猪,尽管儿子这些天处处反常,在自家院里建猪圈,从来不提回学校的事,但当他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现实时,真的一下子给弄蒙了。二十多年来,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知道为什么,他是铁了心,或者说他认定了儿子不会像他这样甘愿当一个农民。
记得儿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赵天伦好多天乐颠颠,差点像范进中举那样。
说来好笑,自打儿子上学开始,无论是小学、初中、高中,儿子的学习都是出类拔萃的。赵天伦那些年活得太有滋有味了,应该说是他人生最得意、最辉煌的岁月。说来也真的奇怪,别人家的庄稼又施肥又治虫,可就是没有好收成。四乡八邻的那些孩子花钱上学,就是没个好成绩。惟独他赵天伦的儿子,从小学到考大学,势如破竹,一帆风顺。赵天伦乐得半夜都笑醒了。
这么多年来,赵天伦自觉活得比那些农民都有滋有味。特别是儿子上大学之后,他更是心满意足了,白天种那几亩地,常常哼几句走了调的京剧。

在王师傅的帮助下,赵兴华一头一头地把猪往下抬。猪的叫喊声引来了更多看热闹的老人和孩子,赵天伦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儿子养起猪来了,这件事对于赵天伦来说,虽然不是什么耻辱,可也不是什么扬眉吐气的事。农村人谁家不养猪,猪养得再好,那不过还是养猪。农村现在出去打工的农民工每次回到家乡都是大包小包,背着行李,趾高气扬地回来了,不言而喻,他们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留在家乡的人,他们的腰里装着鼓鼓的钱包。在乡下人的眼里,人家有钱,人家就是英雄好汉。儿子弄了那么多猪回来。这猪不大也不小,大约都在五十斤上下。看着这些猪,赵天伦那张核桃脸绷了起来,避开那些围观的老人孩子,从腰里抽出烟袋,心不在焉地吧嗒起来。
赵天伦非但没有觉得儿子给自己添了什么光彩,而且有些伤了他的自尊心。
照理说,儿子弄回来*头猪,这样的力气活他是舍不得让儿子干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赵天伦成了看热闹的人。等那些老人和孩子都走了之后,反而觉得有些萧条、冷静。于是把烟袋咬在嘴里,掏出火柴,用力划了起来,火柴刚冒了点火星就灭了,划了半天,终于划着了一根,可手却拼命地颤抖着,烟斗里的烟好不容易被点燃了,他刚吧嗒两口就灭了。
这时货车上的猪已经被抬光了,赵兴华满脸通红,两只眼睛冒着金星,可他还是挣扎着一边给王师傅递着香烟,一边说:“爸,您……”
王师傅把香烟放到耳朵边上,一只手拉着车门,说:“小伙子,赶快休息吧,你病得不轻呢!”
赵兴华干咳了两声,哑着喉咙说:“王师傅,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我还要赶路呢!”王师傅已经跳上车,回过头说,“小伙子,下次有事还找我,祝你发财!”
这时赵天伦才凑上前,松开核桃脸,扶着车门说:“师傅,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老人家,你儿子病了,病得不轻!”王师傅关上车门,货车轰的一声已经发动起来了,王师傅一边倒着车一边说,“再见!”
赵兴华看着王师傅倒完了车,又拖着乡村的尘土一溜烟地远去了。
赵兴华只觉得两只脚像踩在海绵上一样,摇摇晃晃进了家门,听见猪圈里叫声响成一片,他想到这几头猪说不定比他还难受,它们已经一天没喂食呢!于是不顾眼前直冒金星,天旋地转,一头冲进厨房,母亲正在给他做饭。
赵兴华说:“妈,快,不然这些猪要饿死的。”
赵天伦站在门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说:“咋烧成这样子,猪猪猪,是人要紧,还是猪要紧!”
赵兴华推开父亲,冲到灶前,揭开锅盖,锅里空空的,母亲手里拿着鸡蛋,碗里刚打开的黄亮亮的蛋黄,一看旁边放着半盆饭糊糊,他弯下腰去端盆时,只觉得眼前金星闪动,一头栽倒在地上。这下可慌了老两口子,孟玉花抱着儿子,冲着老伴大声吼道:“还不快去小医院请医生!”急得孟玉花直跺脚。
赵兴华睁开眼时,屋子里已经亮起那只二十五瓦的昏黄灯泡,床头上吊着不紧不慢的吊针,身边还坐着一个姑娘。赵兴华一睁眼,蒙蒙瞪瞪地说:“猪,我的猪喂了没有?”
洪燕一把按住他的手,说:“看你都烧成啥样子了,还猪猪猪的!”
“那可是稀罕难得的好猪啊!”赵兴华坐了起来,“我就指望那几头母猪下猪仔呢!”
洪燕按着赵兴华,说:“好了,你放心吧,大爷、大妈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宝贝,把玉米和黄豆煮烂了,又拌上麸皮,个个吃得滚圆。你就放心吧!”
赵兴华躺在床上,耳边还像有一群蚊子在叫,好像自己躺在荡漾在大海中的小舟上,一会睁开眼,一会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不紧不慢的一滴一滴的盐水瓶,又看看洪燕,这时洪燕轻轻地抓着他的手,赵兴华感到她的手凉凉的、软软的,这种让他舒服而畅快的感觉和盐水瓶里流出来的水一样,不断流向全身每一个细胞。
“洪燕,你怎么来了!”赵兴华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在他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憧憬着万花怒放世界的男子汉,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出现在一个女孩子面前,他有一种羞愧难当的感觉。
洪燕觉得赵兴华遭遇到的只是暂时的挫折,她一定要帮助他渡过困难时期。她慢慢松开手,轻轻地试了试他的额头,安慰着:“你啊,也太心急了点。”
赵兴华一下子抓住她的手,默默地看着她,洪燕只觉得这双大手那么温暖、那么有力。她不知道,他的这双手将来到底会干什么。当年,他凭这双手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而今天,他的这双手又回到了这片广阔的天地。她认定,他的这双手一定会在大塘沟这块土地上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
赵兴华静静地躺着,可他的心里却翻腾着复杂的波澜。
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赵兴华心头是个啥滋味。是年轻人的那种对未来充满幻想、充满憧憬的激动呢,还是望着前面茫茫人海大千世界而产生的迷惘和惆怅?
不,都不是。
他在思考着一个复杂而深沉的问题: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多么坚定而又艰难的一步。在赵兴华心里,从记事那天起,他就懂得人们挂在嘴边的一句最普通、最平常的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真理,却包含着多么深刻的人生哲理。
出生在这样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赵兴华,到底从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形成这样倔犟性格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上高中时他没有时间去思考人生和未来,上大学之后,他渐渐地明白,人,最最宝贵之处就是诚信,一个人失去了诚信,将一事无成。
“洪燕,”赵兴华红通通的脸上布满了严峻,透出从没有过的坚定,“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认准了自己的目标,绝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洪燕你知道这句话吗?”
洪燕太了解这个男人了,或许他们俩人有着共同的倔犟性格,她把另一只手放到他的手上,心头一阵怦动:“这个时候别想太多,等退了烧再说吧,看,你还烧着呢!”
到底什么样的气氛适合男女青年谈情说爱,古往今来,早已被文人写滥了。连那些获得诺贝尔奖的文学家也说不出标准的模式。而这样的两个青年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没有亲昵的动作,没有暧昧的语言,更没有轻浮的举动。
赵天伦老两口也许是故意留给他们自由的空间,当爱情第一次被这种特别的气氛包围时,多少给这两个年轻人带来了几分窘境。
洪燕的手从赵兴华的额头慢慢移到打吊针的手上,她感觉到他连着吊针的手是凉的,她用双手温暖着他,她的体温渐渐地散发到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谁规定了非得诗人才有一颗诗意浪漫的心?
在这两个纯朴的青年心上,难道没有丰富美好的诗意和浪漫吗!
也许在当今的年轻人看来,他们的爱情开始了,接下来的是直奔主题:亲吻、拥抱……
女人的心里到底能装多少东西,男人永远无法知道。其实洪燕从进入高中那天起,心中的那颗种子就慢慢地滋润着,特别是她没有考上大学的打击,令她的情绪复杂而多变,但无论怎么复杂,那颗种子仍然在悄悄地往上抗争,虽然被一层又一层的土壤覆盖着,但是,它总是一天天地往外冒,她知道这颗种子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总有一天会冲出土壤的。然而,情绪这个*说来非常奇怪,它在一些时候,有着金属一样的分量,砸着你会叫你心口钝疼;而另一些时候,却有着烟雾一样的质地,它缭绕你,会叫你心口郁闷;还有一些时候,它飞走了,它不知怎么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自从赵兴华在学校里出了事,洪燕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心口疼了,她心口更加郁闷了。情绪间飞走了的东西又被她捉住了。在她心口疼和郁闷的同时,她却渐渐清晰起来,她似乎觉得现在的兴华已经不是中学时代的兴华。她从他那双睿智的目光中感到了他的才能、他的超人天赋和聪慧!尽管她还不完全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她认定了他的执著、他的勇气和坚强。
终于,洪燕从长久的思绪中回到他的身上,她说:“兴华,你干这样的事为何不带上我,难道你怕我……”
“不!”赵兴华打断她的话,“这样的苦差,女孩子吃不消,幸亏你没去……”
洪燕摇摇头,那只放在赵兴华手上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从现在开始咱俩必须齐心协力,我不仅仅是你的追随者,不仅仅是你的粉丝,我是你的左臂右膀,是你坚强的后盾!”
赵兴华感到自己这颗心脏二十二年来从没有过的蹦跳,他迅速侧过身体,将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抓住洪燕的那只柔软的手。
赵兴华的烧退了,他觉得自己饿了,饿得有些心慌。
母亲为儿子端来一碗鸡蛋面条,赵兴华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洪燕当然不肯在赵家吃晚饭,天色已经很晚了,但洪燕还是迟迟不肯离开,她看着赵兴华打完了吊针,还坐在赵兴华的床沿上。
赵兴华靠在床头,久久没有说话,洪燕早已感觉到赵兴华心中有重要事情要说,默默地坐了一会,赵兴华终于说:“洪燕,猪我是买回来了。六头母猪,一头公猪,还有两头留做试验的大一些的猪。”停了停又补充说,“等这两头猪长大之后,我有特殊用途。”
赵兴华脸上布满了严肃,像考试遇上了难题。洪燕在中学时其实从没见到过赵兴华遇到难题的样子。好像无论多难的问题,一到他面前都很轻松地迎刃而解了。而此时的难题真的把他难住了。洪燕看着赵兴华,说:“怎么了,你说呀!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和你一起跳。”
“洪燕,这六头母猪有四头已经怀孕了,不久就要下猪仔,另外两头也会很快怀上胎。”赵兴华说,“眼下必须尽快解决猪饲料的问题。这些本土猪不能喂那种有任何添加剂和瘦肉精的饲料,必须专门加工,而且猪的繁殖很快,我决定,凡是产下的母猪都保留下来,让它们繁殖。你想,需要多少饲料!”
洪燕的脸上顿时认真严肃起来了:“兴华,我知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决定了,猪也买回来了,就要养好、喂好。你的目标就是我的目标。”洪燕想了想,“你搞个配方,该买的买,至于加工问题,由我负责。”
“你爸会同意吗?”
“这有什么,不就是用一下机器吗!”洪燕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不影响他们的正常生产,你别管,只是加工好的饲料不能放在那里,万一被工人搞错了,那就误事了。”
赵兴华久久地沉默着,他当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承担起如此重大的担子。确实他还没有来得及慎重地思考人生,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在瞬间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他现在不得不认真思考他在以后的人生旅途当中的每一步!但是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眼下,不仅仅是这几头猪张大嘴巴向他要吃的问题,而且是随着母猪的产仔,猪的队伍将越来越大,那么猪圈在哪里?谁来管理?这些家伙生病了怎么办?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在这刹那间呈现在赵兴华的眼前。
“兴华,”洪燕突然对赵兴华产生一种心疼的感觉,他刚刚才退了烧,但她从他的沉默感觉到他复杂的思想斗争,“明天咱就开始,我们的优势就是年轻,还有健全的大脑和勤劳的双手。”
“洪燕,我有一个想法。”赵兴华目光落在洪燕身上,目光里透出高考前那种临战必胜的信心,紧张却又沉稳,绝不轻敌的严肃,“看来你我已经是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但是……”赵兴华没有说下去,两眼直盯盯地看着洪燕。
洪燕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赵兴华,这两个从小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六年的同学,今天两人真的一下子就情有独钟了。然而她又觉得她并不了解他,他变了,这变化是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老练。
“社会在发展、进步,恐怕我们中国人的那种因循守旧的观念该彻底抛弃了。”赵兴华的话让洪燕似懂非懂,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就在这时赵兴华又说,“洪燕,按照我心中的规划,不仅仅是赚几个钱的问题,我这个人非常自信,凭我的能力,要说赚几个钱养家糊口,那根本就不难。可是,作为一个男人,钱未必就是他的事业。所以我在自己深受冤屈、面临艰难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在中国人的习惯里,看不起农村,瞧不起农民,可是谁养活了人类,俗话说‘万物土中生’。可以说没有大地就没有人类。然而,今天已经不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小农经济了。说到底,要跟上世界飞速发展的速度。我们要建设新农村,要把大塘沟建设成华夏第一村,不仅需要勇气、魄力、经济,更需要知识、智慧和才干,同时需要高级管理人才。我想……”赵兴华说了一大篇理论又停住了。
室内顿时又寂静下来,长时间的寂静,把他们带入了沉思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