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春梦·女词人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春梦·女词人-何大草
零  壹
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早期绘本中,女词人曾现身于汴河那宛若飞虹的拱桥上。她捧着从刘家上色沉檀揀香铺买的一匣香,挤在行人簇拥的桥栏边,俯瞰着船公、纤夫奋勇争流,驱赶一艘卸下桅杆的大船向着桥洞里面钻……她蹙着眉、咬着唇,神情中有着说不出的紧张和激动,仿佛她心底也正在拉满一张十分危险的弓。女词人的一侧,赵郎的一只手以熨帖的方式携着她,另一只手则托着刚从大相国寺淘回的玉杯。那是宣和三年清明的事情,她已经过了三十八岁,嫁给赵郎刚好是二十年。而赵郎已经接了圣上的旨意,即将赴任莱州的太守。
那时候,女词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十一年后,即绍兴二年的清明,她会流落在烟花迷乱的江南,并搭乘一支小小乌篷船去祭奠赵郎的亡魂。清明总是多雨的,而且在江南。雨水舒缓而细密,她感到自己每一块关节的筋肉都在黑色的丧服下松弛和倦怠。在慵懒的困乏中,她眯眼望着富春江的两岸青山,被雨水淋得又滑又亮。在绿得透明的江流下,巨大、光洁的白卵石晃动着,圆润、柔韧,像沉睡着的丰腴而又寂寞的美人。她迷糊中想到了混浊、多沙的汴河,感觉汴河恰似已在万里之外,百年之前。
一滴雨水渗过小船的乌篷滴到女词人的后颈窝,寒气一直往下,穿透了她的胸膛和肚腹……她的睡意全消了。乌篷船逆江平稳地航行着。接近中午的时候,靠向了东岸一座小小的码头。雨还没有停,但已给明亮的天光蒸成了湿渍渍的雾气。女词人从远处就已经看到,码头上立满了一长列一长列的黑衣妇女,给雨水浇透以后变得沉重而笔挺,就像沉默的鸦阵。码头后面数不清的黄桷大树一根一根地撑起来,从一条小道两旁漫上了起伏的山冈和危险的峭壁。墨绿色的岚气从看不见的谷底向上翻涌着。木鱼和经轮的声音,让荫蔽在山林拐弯处的庙宇亮出了长满蓬草的一角飞檐。
夫人,芦茨到了。船尾的艄公把手搭在橹子上,谨慎地说道。一身蓑衣和满脸虬髯,使他微陷的眼珠显出柔和的疑色。金兵刚刚退出江南,为兵火所破的城乡郊野到处是夹道的蓬蒿和死因不明的白骨。虽然这位单身的夫人常搭他的乌篷船,但他看到的却总是一个漠然而又遥远的背影。女词人拿起一顶颜色很陈的竹笠站起身,一个漩涡向船头打来,她踉跄了一下,稍一犹豫,两支腿已经迈上了码头。艄公目送她高大的背影在吊孝的妇人中迅速地消失,只有那顶竹笠在黑色的潮流上徐徐流转。硕大而干枯的竹叶为江南的雨水滋润后,一片片伸展开来,又滑又亮。通往寺庙的石板山道,因为夹满了黄桷大树和沉默的丧妇,显得格外逼仄。磕磕绊绊地穿行在大树和纤巧的江南女子中间,女词人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北方人骨骼粗大的身体是多么的笨拙。她下意识地把竹笠的前檐拉低了。
这一段石板山道并不太长,但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晦暗,潮气越浓郁,女词人走得一身冰凉。寺庙的山门出奇地小,一块断了一截的残碑上留着“潮音寺”三个字。低矮的院墙塌陷出一个大缺口,一潮一潮的黑衣女人在这里涌进又涌出。下雨天,寺里香火的烟雾散不出去,便在大殿的内外搅和着墨绿色的雨雾,一层一层地包裹着,旋转,破碎,再包裹成更多更沉的气浪。女词人从山门进了寺院,除了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人群和几片黄色袈裟偶尔倏忽闪过,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遍地是溜滑的苔藓,她走得小心翼翼。蚊雨般的佛唱和清冽的木鱼声从烟雾深处传出来,她感到,四下仿佛埋伏了千军万马。
她一步一步地接近着辨不清轮廓的大殿。大殿的内外,排列着许多用新砍伐的枫木制成的槽子,槽内装满细沙,沙上密密地插满香火和一块块注明死者姓名的黄牌,成为那些抛尸沙场、荒野,死于胡人的弯刀、盗匪的冷箭或者饥民的大棒的人们灵魂的安息所。枫板的断口积淀着黑色的胶汁,在杂乱的烟雾中执拗地散发出苦涩的芬芳。女词人觉得,这芬芳就是所有为亡夫亡子涂黑了全身的女人嘤嘤的哭泣。有一刻,女词人呆呆地站在烟雾中,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得到笔墨和一块黄牌,填上那个让她夜夜不寐的名字。她前面立着一口燃烧的铜鼎,火苗托起焚化的纸钱,像几百只盘旋的灰蝶。
一个老僧从雾中踟蹰着走到她的跟前。他高耸的额头、漆刷似的眉毛和方正的下颚,都使女词人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只是那曾经精光大盛的双眸为半耷的眼帘遮住了,不知道晦明阴晴。但她随即确定,在那张脸上所表现出的震惊之情远甚于自己。
王将军……女词人清晰地听到自己叫出了声。
阿弥陀佛!女施主,荒僻小庙,哪来将军。老僧无净……老和尚微微颔首,双手合十,左手的拇指上吊着一串骨珠,珠子上留着旧年的手垢却又晶莹剔透。王将军,女词人固执地说道。中原的百姓还在等着你率军北伐,雪洗靖康之耻,没有想到,你已经在花木深浓的禅房寻到清静了。
老僧无净!大宋帝国的前将军表现出了同样的固执。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我已经没有军队了,没有留下一兵一卒。他鼻梁的左翼,三寸长的疤痕变得又红又亮。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女词人点点头。所以你就在潮音寺中落了发。这里不是“潮音寺”,是“小潮音寺”,我也是披上袈裟之后才弄明白。那么“潮音寺”又在哪儿呢?
无净法师摇摇头,那是一座大刹,我也没有寻访到。他伸出手臂往西一指。富春江蜿蜒着遥遥远去的上游,千岭万岭在浓淡变幻的烟雨中渐隐渐现。女施主,你又是为谁戴孝呢?将军知道的,我能为之戴孝的,也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也死于金人之手吗?前将军宽阔的下巴中传出错齿之声。
不。建炎三年八月,他病死在建康的天子脚下。女词人说,快满三年了。无净法师转过身去,走进烟雾。他再折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香和一块黄牌,黄牌上女词人熟悉的碑体字墨汁饱满,在那个她依傍了二十七年的姓氏中,一滴墨汁长长地滑落下去,犹如一滴黑血。她第一次感受到,那个由故人写出的名字,对于自己已经非常的陌生和遥远了。
女词人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白麻纸,双手递给无净法师。请将军权作纸钱,替我在这鼎中焚化了。无净法师展开纸卷,脸色微微地变了。女施主,你错了,这是王右军的《丧乱帖》,赵郎生前最心爱之物啊。
是的。但赵郎已经不在了。
无净法师垂下眼帘,重重吁出一口长气。二十多年前的春天,他陪太学生赵郎载着整整一车的钟鼎鬲敦……到汴京的大相国寺换回了这卷真伪莫辨的《丧乱帖》。那时候春色滥醉,寺院的八百棵老槐树都开出了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来。他劝赵郎,《丧乱帖》据传早就在大唐玄宗天宝年间流入了扶桑,这卷必是赝品。赵郎年轻而白皙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潮,他环视着槐林间川流不息的人群,你不必劝我,我有我的道理。
老僧已经年及古稀了,而赵郎比老僧要年轻二十岁。无净法师背过身向燃烧的大鼎走去,他说,白发人送黑发人。
女词人愣愣地看着无净法师硕大、光亮的脑袋,上面除了九颗戒疤,没有一根白发,也没有一根黑发。
无净法师把纸卷投入鼎中,火焰静静地燃烧着,火苗没有升高一寸,也没有降低一分。女词人离开小潮音寺的时候,佛唱、经轮和木鱼都已经停息了。吊孝的妇女走得一个不剩。只有香烟和雨雾还在弥漫,同早来的暮霭浑成了一体。
她在黄桷树簇拥的石板道上走下去,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是那样的大和凉。她想起了北方的宽阔、平坦、一目了然,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在风中自由而熨帖地摇曳。江南是怪异的,在曲折多皱、色彩迷乱的山水之间,她常常听见自己的心房在不安地跳。
女词人坐进乌篷小船,一个小沙弥悄无声息地立在船前。他簇新的袈裟宽宽松松,在富春江水中晕化成光斑绚丽的一大片黄色,女词人想,这大概是南方唯一温暖的色块吧。小沙弥双手捧给她一个紫檀木匣。长老说,这是女施主忘在寺里的东西。
女词人打开匣子,里边躺着赵郎生前心爱的《丧乱帖》。江风从背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又长又浓的头发乱拂着她起伏的前胸和那卷泛黄的白麻纸,她看到自己的黑发中夹杂着一根一根的白丝。
零  贰
艄公的儿子低头看着自己的两片光脚在湖边碎石路上慢吞吞地翻。尖利的石子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滚烫,湖水升起的茫茫雾气像白色的火焰,灼得湖区四乡八镇的老弱妇孺蜷伏在窗口的凉竹板上,或者柳荫下乌篷小船的底舱里。走近渔村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会儿用来辨认道路,这时石子的棱角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脚掌心。他隔着十几张晾晒的巨大渔网眯眼望去,在千疮百孔的网眼中,他看见了一棵结果的石榴树和一堵褐色的院墙。
他继续向前走,当走到褐色院墙下已能清楚地仰视到石榴树时,宽大青衫内浑身的热汗已经干了,从朱漆斑驳的院门缝里吹出的凉风让他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他定了定神,举手去敲门,门吱吱地轻响着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很瘦,很高,一袭淡淡的麻纱青衫,他拿不准她是夫人、小姐,还是丫头。她莞尔一笑,我是青梅。
他低下头,青梅姐姐。他卷曲的长发拢在脑后,像闪闪发光的马鬃,低头的时候长发颤了一下滑过右肩落到胸前。青梅伸手握住他的发梢,在长而白腻的手中揉搓了一下。你是个好孩子。夫人正在等你。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那棵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撑开了毒太阳,院内满是绿荫和沉寂。他随着青梅走,院中的小径在肆意丛生的龟背竹间弯曲着伸展,肥厚的心形叶片绽开细密的裂纹,他再次想到了那些深浅远近的网眼,它们不动声色地罩住了这里的一切。
走完这片龟背竹,跨过一堵坍塌的潮湿土墙,他们上了一条用芦苇叶加盖的露天曲廊。青梅的步子迈得很细很快,她的背脊挺得很直,每一步都伴着麻纱青衫有节奏地颤动。艄公的儿子却感到自己的步子又乱又笨,完全没有站在甲板上的镇定与果决,他的心里充满了烦躁和懊悔,两腋冷汗在六月暑天涔涔而下。就在这时,青梅的身影一拐,不见了。
他没有停脚也没有声张,他觉得自己只能向前了。他走出曲廊,又进入一个小院,小院里重重叠叠地对扣着大小酒缸,酒缸中闪开一条芳草离离的缝来,他在缝中踮着脚尖轻轻挪动,就像穿越一条危险的峡谷。他听到自己悄无声息的脚步在空洞的酒缸中,被放大成经久不绝的嗡鸣。然后他又走过了一座湘妃竹搭就的凉亭,黄澄澄的竹竿上还连带着枯干萎缩的竹叶。横过凉亭的石砌小路一直指向一所大宅的高台阶下。大宅的门口垂着一张竹帘,他站在竹帘外叫了一声,夫人。没有回应。他隔帘向里望,屋里黯然无光,只嗅到一股淡淡的霉味。他掀开帘子走进去,这才发觉是书房。
书房很大,当中摆着一张大案,墙上挂满字画,案上、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铜的瓷的瓶罐罐,看似混乱,又像有序。大案靠椅子的一方空出了一个半圆形,大概是为主人常常伏案而留下的吧。一块揭开盖子的荷叶形大砚台,凝干的墨汁已把半截墨杆和一管毛笔沾结在了一起。风把一卷泛黄的白麻纸吹得展开又合拢,艄公的儿子看见纸上潦潦草草的字迹,就像在莲叶间窜来游去的受惊的鱼群。他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想去翻动纸卷的冲动,他觉得在那些天书般的字迹里隐伏着使他激动不已的大秘密。
他从书房角落一扇虚掩的小门跨出去,站在一条狭长的天井里,两边的屋檐与屋檐紧靠着,从中泻下一堵单薄而强烈的阳光,闪闪发亮的气尘在这堵光墙中自由地漂游着追逐着;透过阳光,是一幅伸手可及的蓝布门帘,蓝布底沿上稀稀落落印着几朵小白花,冷清而没生气。他呼吸急促,脑子里一片晕眩,左脚在跨过阶沿的同时,一把撩开了布帘。
一条长蛇向他迎面扑过来。那蛇倒吊在一间雕花大床的如意帐钩上,底色漆黑而花纹五彩斑斓,蛇口暴张,须牙毕露,凌空腾跃只在一发千钧之间。就在这一刻,艄公的儿子完全平静下来了。他右手向上一指,宽大的袖袍滑到腋口,露出一条被阳光和湖风熏沐得又黑又亮的长臂来,几乎同时,他的左手已经牢牢地掐住了蛇头下的七寸处。
放了它,孩子。一位妇人从一排屏风后转出来。放了它,它是一条假蛇。浅色的丝绸屏风上没有涂抹一字一画,正像一块雨后素净的天空,清晰地勾勒出妇人高大丰腴的轮廓。是的,夫人。艄公的儿子埋下头,垂手而立,宽大的袖子回落下去,那条像蛇身一样光滑、柔韧的长臂在这位以写词名世的夫人眼里顷刻间消失了。
女词人的剪影在屏风前默然定住了一小会儿。她向艄公的儿子走去,那块素净的天空越退越远,他已经能看见她身上月白色布衫粗糙的纹理,午睡后简单梳理过的乱发下无力而松弛的双颊和脖子。他从没有见过这样高大的妇人,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头顶刚齐女词人那双微凸的、厚实而红润的嘴唇,他想那双红唇该是她全身上下唯一新鲜而有生气的地方了。当他已经能够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体味时,他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后退,但女词人已在靠近他的一把藤椅上坐下了。他仿佛才在微微一惊之下,发现了这把藤椅的存在,它比通常的椅子更矮但更宽也更轻巧,极度倾斜的长长后背使它看起来很像一张凉床。女词人坐上去,藤椅发出一种绵软的声响,他觉得椅子马上就要被压垮了。但它却只是在承受女词人丰臀压力的地方,向下荡出些悠悠的弧线。女词人往后靠下去,深深地嘘出一口长气,她说,你坐吧,孩子。
艄公的儿子环顾四周,第一次看清了这房子又长又窄,在浅色屏风的那一端还不知道延伸出多远。但在屏风的这边,只有那间雕花大床和女词人坐着的藤椅了,他能想像出这把藤椅在这通道似的长屋内被随意挪来挪去的情景,相比之下,那间雕花大床简直就像一座结实而封闭的小房,拉紧的帐子是上闩的门,如意帐钩上倒吊的假蛇是虚构的门神,脱鞋、搁脚的两层踏板就是层层推进的台阶。他在台阶和空地之间略一选择后,盘腿坐在了地上。他正好能够清晰地看到女词人的两只大手在光滑的扶手上不停地摩挲。
夫人,你的园子真大。
大么,一座借来的废园罢了……江南除了老人,寡妇,孩子,都跑了,死了。
女词人把后仰的上身抬起来坐正,藤椅在她的丰臀下再次发出几声绵软的声响。她说,听说你父亲去走远亲了?
不,他是逃走了。
为什么?
他杀了人。
杀了什么人?
我不知道。过去的事情。
他往哪儿跑呢?
他没说,大概是太湖。
女词人点点头,我曾经坐船从太湖边经过,湖水很宽,还长满了芦苇。她沉吟了片刻,那么你母亲呢?她死了,她一生下我就死了。
女词人耷下眼帘默然不语,他看见她泛青的眼帘变成了几条疲惫的皱褶。
你父亲让你来找我,是请我雇你,替我撑船、做事的。
是的,夫人。
但我很少出门,也没有多少事要做。我要你的时候,我会叫青梅来找你的。
是的,夫人。
哦,你姓什么?
父亲没有告诉过夫人吗,我姓竺。
竹子的竹?
不,天竺的竺。父亲说,我们家是从天竺来的。
是达摩家的亲戚了。
我不知道达摩是谁。
女词人一笑。五胡乱华,一苇渡江,那都是很远的事情了。我倒觉得竹子的竹更好,长得那么高挑,又那么柔软的。
艄公的儿子定定地回忆着她一闪即逝的笑容,他发现她笑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妇人,随即这个妇
人就像他的故国“天竺”一样消失得很远很远了。
我给你取个名字,叫“寤生”吧。为什么是“寤生”呢?
“寤生”就是难产,你父亲杀了人,你也杀了人,你倒着身子从你母亲肚子里出来,你杀死了你母亲。我不懂你的意思,夫人。他看到女词人摩挲扶手的双手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一个中指轻点四指微翘的动作上。他觉得那冷冷的一点,正点在自己胸膛中一口黑暗的冰窖上。夫人今天要去芦茨,是现在动身吗?
不,我改变主意了。女词人把上身再次斜靠在椅背上,我可能这个夏天哪儿也不去了。我这儿用得着你的时候很少,你先回去吧。
艄公的儿子从地上站起来,几乎同时,女词人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看着这个疲惫而慵懒的妇人,对她会有这样轻捷的动作微微感到吃惊。大约是阳光斜射的缘故,那面浅色的丝绸屏风忽然大亮起来,这使狭长屋内的光线变得稍微充足了一点。女词人那件长大的月白袍子同她的肤色非常接近,这仿佛使她的身体通过袍子延伸出来,显得更加高大了。他发现女词人倒背着双手,也在静静地打量自己,不由低下头。女词人说,你穿谁的衣服,这么难看。
父亲的衣服。我来夫人这儿才穿的。
女词人笑了,难道你平时不穿衣服了?
是的,夫人,天太热了,在水上我从不穿衣服。他注意到她的笑容持续了一小会儿,但煞尾却有些勉强了。
唔,天真的那么热么……你给我撑船,也敢不穿衣服吗?她又笑了笑,但只是两片新鲜、红润的厚唇嚅动了几下。你先回去吧,孩子。
艄公的儿子退出屋去,跨过那堵单薄而强烈的阳光,穿越了空旷而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书房,他隐约听到有人呼“寤生”,但他不知这是在叫谁。他试图沿原路返回,可他过了凉亭就迷路了,他觉得这宅院里纵横交错的小径,简直就是远方重重叠叠的渔网的投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发现自己又站到了那棵果实累累的石榴树下了。石榴树的树身大约有一人合抱那么粗,表皮印满了斑斑疤痕,潮湿的下半截还爬满了厚腻腻的青苔和蕨类。但它的枝叶却像一团乌云船浓密结实,它挂满的扁圆、硕大的石榴,下部纷纷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暴露出隐秘焦渴、粒粒膨胀的内瓤。艄公的儿子看得呆了,他不觉伸出长臂,用一根细指尖往石榴下部的裂口中轻轻抠去……
夫人待你好吗?
他打了一个冷战,侧过身去,看到青梅正站在刚才给他开门的地方,微噘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零  叁
女词人信手去推一扇窗户,窗户一阵干吱吱的涩响后,却没有打开。她没有想到潮湿的江南,也会听到这么干燥的声音,干燥得如同两根收了水的骨头在相互磨擦。一大张新糊上窗户的宣纸,被一格一格漆水黯淡的窗棂分割成无数的小方块,而宣纸已曾为某一个黄昏或者黎明的雨水打湿过,点染出了几朵泛黄的云。
她把双臂抱在胸前,定定地隔窗望着,窗外的阳光,花草,树木,还有蝉鸣和寂静……都化作了斑斑驳驳的色晕,在宣纸上悠悠地移动。被她双臂挤压的柔软的胸部,正一点一点地变得肿胀和坚挺……坚挺起来,又慢慢蔫下去还原成绵绵的一大团,就像正午时分的大海上,无声无息翻卷的浪头。
女词人觉得,只要一推开这窗户,就能看见那一年晚春自己绕着柳堤徘徊的情景。她感到自己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冰凉的笑意。
隔着一条水渠,倚在院门框上的女词人就看见赵郎回来了,她看见赵郎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赵郎顺着水渠的那一畔走着,不像以往那样腰板挺直,一举一动带着赵氏清正廉明的官宦世家气宇。赵郎走得很急促,头颈往前探,背脊微微弯成了弓形,他还得一边赶路一边用握着折扇的手去拨开拂面的柳枝,这就显得他的方寸完全地乱了。
在赵郎的身后,保持着三棵柳树远的距离,走着一个清瘦高挑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穿着一件淡蓝的长袍,外面罩着墨绿色的背心,不紧不慢地走着,手里拈着一条鲜红手绢,随着步子有节拍地轻轻抖动着。赵郎和年轻女子在翻越院门前最后一道鱼脊般的石头拱桥时,忽然从女词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的晚春风景,一瞬间变得异常的宽广和静谧,清冽的渠水冲刷着幽深的桥洞,就是那种听不见的水声,让女词人感觉到了自己心脉平静的跳动。她转身往屋里走去。
赵郎从背后叫住了她。后来在江南的日子里,她面对那扇宣纸被雨水一次次淋湿的窗户,怎么也想不起当时她和赵郎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站在院中间,背着双手和赵郎说话,一直到没有什么可说的时候,她问,这位妹妹怎么称呼呢?
赵郎说了一个名字,她觉得这个名字很拗口,也很不好记。她从近处打量面前的年轻女子,发现与她从远处看到的没什么区别。她说,妹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就叫青梅吧。有一首词上说,青梅如眼柳如眉,这是一个好句子。
赵郎说,夫人,你好像把古人的词记错了。
错了吗,错了就算是我的词吧。她笑笑,青梅,你喜欢这个名字吗?我很喜欢,夫人。青梅的发音非常古怪,她说的是北方官话,但是是用几种南方话甚至遥远偏僻的南方话拼凑出来的。赵郎爷当初要我的时候,就说我的眉毛和眼睛特别的好看。
女词人再次看了看青梅,这才发现在她微黑的皮肤掩藏下,一双眼眉确实长得娇美无比。青梅轻轻举起手绢,一团鲜红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唇,在接近透明的黑色中,她的细长眉毛、凹陷眼窝中的眼瞳,都发出了幽幽的青光。
女词人转头对着赵郎,我早就说过,你确实是一个很有品位的人。
赵郎说,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是说,你总是乐于给我们设置许多百年不解的难题。我们婚后的第一个春天,王将军陪你用整整一车古董换回了一张白麻纸,至今我们都不能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王羲之写的《丧乱帖》。如今我都快老了,都没有力气替你去考证堆满几屋子的瓶瓶罐罐,整理那些装箱上锁接近霉烂的书本了,你又带回一个青梅妹妹,她讲的混合方言,她的胡人一样的皮肤、眼睛,也许可以把她的家世追溯到几百年或者几千年以前吧。我是再不能帮你了。
赵郎说,夫人,你把事情说复杂了。其实,青梅是很简单的。
我不过说说笑话。女词人真的笑了,青梅只是一个女人。她走到青梅跟前,在青梅脸上轻轻拧了一下,青梅脸上的肉光滑而又结实。晚饭后,女词人去了书房。
书房整洁到无可挑剔。太阳的余晖从西窗照进来,紫檀木地板光可鉴人,带抽屉的书柜,从地面耸及屋顶。还有无数博古架,在一方著书立说的空地后面,分为两行整齐地排列下去,中间一条通道,消失在夕阳不及的地方。女词人脱了鞋袜,赤脚对着书柜,愣愣地站了很久。
书柜上的抽屉,都贴着女词人亲手书写的编号和书名的第一个字。她不仅熟悉每一个数字符号和每一个字所代表的书籍,而且能够背诵出哪一本书在哪一行说的是什么事。但是当她现在面对这一堵书墙时,晚春的寒意正悄悄从脚掌心升起,一点一点地越过脚踝,小腿肚,沿着大腿内侧向上浸着……她一动也不能动了,她感到那侵袭的寒意,就像小虫的爬行,冰凉而又酥痒。她半张开嘴唇,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来。
女词人定睛去看那墙体一般的书柜,她发现抽屉上所有的编号和单字已经组成了一篇巨大的文章,它在全面展示的同时,却又拒绝着释读。她认识这篇自己亲笔写下的文章,甚至认识它的一笔一画,但是它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她觉得这篇意义混杂、文字不通,充满虚构、隐蔽和错乱的文章,映现的正是自己千尺深潭般的心境,而自己面对它,就像一个旁观者,永远也没法洞悉或认识。她迷迷糊糊盯着头顶一个“山”字,心里念着:《山海经》。抽开抽屉,里面躺着带插图的手抄本《楚辞·山鬼》。
女词人摇摇头,高举双手轻轻捧出《山鬼》。《山鬼》只有薄薄的几页,薄得仿佛用双掌一搓立刻就会变为粉尘。书末用很细很秀的字迹,很有力的笔触,写明它出自五胡十六国时期,金陵“白云寺”一个叫“静观老尼”的手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何况“白云苍狗”,瞬息万变?女词人曾和赵郎反复考证过手抄者的身世,都不得要领。最后女词人把横七竖八堆满两张书案用来索引考据的家什一收,她说,反正错不了她是一个女人。
过了七八百年,手抄《山鬼》的纸张泛出不正常的白光,在整齐排列的蝇头小隶之间,无规无矩涂抹出来的山鬼形象肆意破坏着前定的秩序。女词人翻开第一页,一个裸体披发的女鬼骑着一只虎,向月光下的山谷和烟煤败黑的字迹深处,悠然踱去。女鬼回过身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岁岁不同的读者,双手托着耷拉的乳房,口里横咬着一根牧虎的短棍……女词人将书放进抽屉,顺势一推,长长的抽屉在被送回书柜的过程中,带着一种意外的优雅和滑润。
女词人呆了片刻,蹲下去拉开了书柜右下角的抽屉,一大片红光粲然地照亮了她的双眼,抽屉中满当当地塞着一件红色丝绸大袍,并发出一种微微让人眩晕的香味。这是他们所有的藏品中,唯一一件由女词人自己做主,从大相国寺买回的东西。卖主说,这是从南唐李后主的宫中流出来的。女词人并不相信,但她买下了。她穿着红袍对着镜子和赵郎顾盼着。赵郎惋惜地笑了:
要是你生在唐朝就好了。大宋崇尚的美是清癯瘦削,女人最好是像一根弱柳。他抱歉似的连连摇头。女词人迅速脱下红袍,转身塞进抽屉。有一会儿,她蹲在那儿片刻没有起来,她交叉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肩头、胸部、肚腹、大腿和膝盖,它们无一不是浑圆、硕大的,厚实得指尖找不到一丝骨头的触感。她知道自己从脸到脖子全红了。她对自己说这是红袍映红的。那一年的晚春,赵郎买回了《丧乱帖》,赵郎的父亲以吏部尚书右迁宰相,女词人的父亲因元佑党人案从礼部侍郎任上罢出京师,一件李后主宫中的旧红袍子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他们夫妻最易遗忘的角落。女词人把这一方遗忘了二十多年的角落再次推了回去。她走出书房,天已经黑尽了,月亮还没有出来。走着走着,她才发现自己还是赤脚。她在阒寂无人的庭院中走得一身冰凉,不是寒冷也不是酥痒,是那种透入骨髓的清冽感。赵郎的房中烛光暗了一下,随即传来青梅发音古怪的呻吟。
青梅的呻吟持续不断地响着,呻吟中夹杂着叹息和突然爆发的尖厉呼喊。女词人向那扇窗户走过去,她没有窥视者的羞耻感,她只是满怀诧异。透过晦明不定的烛影,她首先看到了青梅蹲在床上的骑姿。青梅奋力地摇撼着赵郎,并高高举起一只手臂。
手臂高出了窗台,像一根波涛上的桅杆,上面握着一条飘扬不定的鲜红手绢。女词人看出这手绢是一面信号旗,青梅为之亢奋的不是赵郎,是她自己的旗帜。女词人想起许多年前的深秋,她束着男装披着甲胄随王将军潜入军营的冒险,她挥动着王将军递给她的红色信号旗,策马驰过大小营帐,所到之处,她与三军将士一同山呼雷动。马蹄有力地扬起地上的枯草,天空和大地变成了两片一闪即逝的虚线。她激动得汗流满面,她明白自己婚后从没有这么兴奋过,她随即发现自己为之兴奋的就是这面能够呼风唤雨的旗帜。她断定,青梅的旗帜是一个赝品,它没有魔法,也没有神力,它只是一个伪装和矫饰,一条红手绢而已。她想起青梅驭下的丈夫,她想他应该为这一个夜晚流下泪水吧。
一小滴圆东西顺着女词人眼睑滑落下来,她想我流泪了。她用小指尖去揩,却是一只瓢虫。在汴京郊野生长的这种瓢虫,深色的背壳上长满弧形的紫青条纹,一圈套着一圈,在黑暗中闪烁着层层叠叠的光芒。女词人曾听人说,这种瓢虫生于早春来临时,死在初夏到来前,它的生命只有一个季节。她吹出一口气,看见一道绿色的抛物线从自己宽厚的掌中飞向院外的柳堤。
女词人信步向柳堤走去。风沿着渠道吹来,劲力充足而又温煦。专为这座小小庄园开凿的渠道,去冬才刚刚整修过,春天来了,柳枝垂拂,反倒显出颓败的气象了。女词人抚着一棵合抱粗的柳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她的掌心触到粗裂干燥的树皮,心里有一种踏实和熨帖的感觉。新婚之后,她就是随赵郎从这条渠畔的小路走到庄园来的。
当时任吏部尚书的公公把这座庄园作为礼物送给了儿子。公公说,庄园后面有良田十亩桑园一顷,颇能躬耕;宅院里有书房一间,可以发愤。汴京多风雨,几十年前我买下了这座庄园,已记不清是一时兴起,还是若有神助,它解了我半生忧劳。
赵郎说,父亲定下的规矩,去庄园三里外要弃轿步行,方可得耕读的真趣。渠道两旁的柳树不知是否系公公买园时手植,女词人第一次看见它们时,它们已像现在这么粗,这么老了。在她的印象中,北方的柳树从来就没有年青过。在她看清楚庄园以前,她先看清了挂在门楣上的黑漆阳文大匾,刻着公公的手迹:“归去来兮”。
她问赵郎,很多官宦人家的别墅都挂着这几个字,我一直不知道,到底意在“归”还是“去”呢?赵郎说,你还年轻,你怎么会知道呢。
他们的年龄相加,不到四十岁。
现在,她一人就活过了这个岁数。她倚着一棵柳树回望庄园,月亮刚刚浮出乌云,庄园已淹没在正茁壮拔节的青纱帐里了。风把无边无际的青纱帐从月华中唤醒,齐整而庄严地摇曳起来。她再次想起“归”还是“去”的疑问,她仍旧不知道真正的用意应该落在哪个字上。
她只是明白,匾上的意思尽管永远也难以释读,但他们恐怕离“去”之日已经不远了。前几天,王将军狩猎时曾顺道来小憩,他说金人正准备大举南犯,天下就要大乱了。
天下一定要乱,她自忖也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赵郎的父亲死了,她的父亲也死了。她在“归去来兮”住了这么些年,但“归去来兮”并不是她的。赵郎闭口不言乱字,天下于他是不能乱的:那些能装满一百架大车的书本和古董,乱得起吗?
她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脸,月光和凉风从指缝中渗进来,她感觉到脚下的北方大地在带着她一块旋转,眩晕和遗忘。
零  肆
女词人问青梅,昨晚吹了一夜的风,海棠怎么样了?
青梅笑笑,夫人,海棠依旧。昨晚并没有吹风。
那,下雨了吗?
也没有雨。昨天晚上满天都是星星,青蛙倒是叫了一夜。天亮前村里的大街上马蹄声响了好一阵,怕是在过剿匪的队伍呢。
青梅,昨晚你一夜没睡?
我没睡着。夫人,我在想赵爷。
女词人靠在凉床似的藤椅上,觑着青梅的眼睛。青梅的眼睛凹陷在深深的眼窝中,晦暗不明。女词人说,天气就要凉了,是吧,青梅?
不,夫人,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呢。青梅把绘有几朵小白花的青布门帘卷起来,一股潮湿的热气涌了进来。屋外的光亮把门框中的青梅勾勒成一根又长又软的柳条。
女词人站起了身子,才发现内裙垫座的那部分已被汗水不知不觉打湿了,紧贴在她的丰臀上,给了她一片意外的凉爽。
她稍一犹豫,走出屋去。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庭院中的草木还带着大滴的露水。海棠的椭圆形叶片厚实而又滋润,中心的纹理饱胀得如同裂开了缝来。但是找不到一朵花,或者一片花瓣。女词人这才想起,海棠的花期早在春天就已经过完了。
但她仍不能确定,青梅有没有骗她。在江南这个湿乎乎的地方,这个晦明不定、花期已过的季节,风雨的来去都是诡谲难测的,就像难测一个只看见背影的女人。
女词人踱到关闭的大门旁,她想出去走一走。门闩上吊着一把大锁,钥匙在青梅手里。她喊了一声“青梅”!没有回答。她明白,只要不是当面叫青梅,自己是从来没有把青梅叫答应过的。她准备去找青梅,但是要在这迷阵般的宅院中,从绿影绰绰的草木深处分辨出一根柳条似的青梅,她想也实在太难了。她在石榴树下徘徊着,拿不定主意。她看见阳光穿过石榴叶落在自己的肩头、臂上和胸部,像细细碎碎的铜钱,随着身体的晃动,光斑流转成一条条不规则的金色水流,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身体上轻轻涌起又无声地滑下去。女词人看着自己身体上突然出现的绚丽奇迹,默默良久,吁出一口气。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会变得像今天这么好看。她向这棵枝叶茂密、状若虬龙的石榴树仰头望去,一颗悬垂得最低的大石榴正砸在她宽阔的前额上。她啊了一声,捂住了头。但她并不感觉特别痛,她伸手托住这砸了自己的大石榴,看见它曾经圆滑光洁的表面已因微微蔫瘪而毛糙变形了,那一道成熟的裂口黑暗得深不见底,只有两排布在裂口处的果瓤,还娇艳欲滴,带着一丝绝望的风情。女词人摇了摇石榴,裂口慢慢渗出一条水线,清亮而黏稠,有一点淡淡的腐叶味……女词人久久地捧着这颗石榴,就像捧着自己的秘密。
她清楚那有腐叶味的水线是沤烂的液汁,但她对自己说,这其实是昨夜蓄住的雨水。是青梅撒了谎,昨夜雨疏风骤。
想起青梅,女词人再次看见了锁闭的大门。她记不起青梅曾对自己说过一句实话。青梅说昨晚她想念赵爷而不能入睡,女词人现在感到青梅发音古怪的声调里,含着森然。墙外传来一阵光脚板拍打在街面上的啪嗒声,一群少年经过她的门前嘻嘻哈哈往湖边去了。女词人明白,自己已被青梅囚住了,就像她曾经把赵郎置于驭下一样。
但是赵郎曾经做过努力,要从青梅的驭下摆脱出来。女词人隔着卧室的竹帘,看见赵郎在带青梅回家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晚上他一个人顺着墙根,悄悄去了书房。她解了衣,但没有上床。那间带着飞檐、雕栏、台阶如同一座房屋般的巨床,在烛光中投下平静而坚实的影子;整日垂落并紧闭的雪白蚊帐,有一种接近透明的融化感。她已经踏上了巨床的台阶,撩开了蚊帐,当她的手触摸到新罗凉席蛙形的纹理时,她静下来一动不动了。
新罗凉席是从一个穿街走巷的小贩手中买来的。那时正值她住在娘家待嫁的前夕,已经秋凉了,那个小贩却不停地在门外吆喝着卖凉席。她觉得好奇,也觉得好笑,开了门,门前的栗树下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皮肤棕色的胡人,络腮胡子、灰色眼珠和额上系的一根北方娃娃的红肚巾,遮掩了他真实的年龄。他双手捧着一卷凉席,金黄的栗树叶滑过他的肩头,落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
她说,在吹哪一季的风了,你的凉席卖得掉吗?
他说,小姐,你会买的。
她摇摇头,我这人特别怕冷。
小姐,这是用新罗的苇条编织的,它与众不同。胡人小贩摊开凉席,银白色的席面在洒进小巷的秋阳中细腻而温暖。他说,小姐你看见上面的纹路了吗?
女词人看见席面上隐隐现出浅蓝色的弧形纹理,像大团的云朵或起伏的波浪。她说,我看见了。不,你并没有真正看清。胡人小贩把凉席转了一个方向,与斜射的光线平行,席面上影影绰绰现出一只绿蛙,悠然于云影波光之上。
我买了。与众不同的是你。女词人盯着他额上的红肚巾看了许久,新罗人是靠这个来祛邪祈福的吗?我想连它一块买下来。
小姐,我往来中土这么多年了,你是我的顾客里唯一一位打开门接待我的姑娘。你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胡人小贩解下红肚巾,小姐,我送你了。它会对你有用的。
那根红肚巾就是一根红布条,女词人把玩了二十多年,却没有体会出它对自己究竟有何用。但那张新罗凉席倒和赵郎亲自设计定做的大床珠联璧合,一个富丽繁琐、镂金砌玉,一个素朴雅致、水木清华。女词人甚至以为,在这个一切物什皆有来历的家里,这间大床和这张凉席该是最年轻最有生气的东西了。她没有想到的只是,这间状如房屋的大床就一直这样平静地摆在更大的卧室内,徒然成了一个房中套房的奇观,每晚当她宽衣解带,踏过层层踏板,爬上床时,她都尽可能做得轻手轻脚。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动作非常可笑,这床是如此的厚重结实,无论她辗转反侧,还是三更惊梦,它都凝神静气,一动不动。今晚女词人坐在床沿上,透过竹帘看见书房的烛光静静地亮着,没有一丝飘摇。她想赵郎坐在两张并排的书案前,不知是在点校哪一本古籍或考辨哪一段史实;他一定会从博古架的一个最冷僻的角落拣出一块瓦当、几枚铜钱,细细地描摹。描摹之前,他会取出那节“十万杵墨”在荷叶形的朱砂澄泥砚上长久地研磨吗?
女词人在那只看不见的绿蛙身上,照例轻轻躺下去,平滑的凉爽感,稳稳地托住了她。她抱住一条单薄的丝棉被,很快迷糊着睡去……又迷糊着醒来。
她发现,书房的灯光一直亮着,就像是这盏灯引燃了东方的霞光。霞光在院子里满地颤动,流成一派红色的湖水,女词人看见青梅定定地站在这片湖水里,红色的光环打着旋子从青梅的脚下、头上一圈圈地升起来又降下去,青梅的一张长条脸在光与影之间忽明忽暗。
早饭的时候,青梅说赵爷你该注意身子了。
赵郎的脸色灰白,看起来疲倦而又寒冷。他笑笑,我的身子并不差,青梅你最知道。赵爷的身子当然是强壮的,强壮的人才经不起折腾。青梅说,夫人不知道汴京大相国寺北面的甜水巷为什么又叫磨子巷吧?我有一位姐姐就是甜水巷的美人,她告诉我,甜水巷的那些个大门就像两扇磨子,磨垮了多少英雄好汉啊。她常说,有些男人,看起来虎背熊腰,满眼精光,试一试你才知道是些不中用的腊枪头。赵爷,何况你到底是一介书生呢。
女词人端起一碗粥,勺子正递到嘴边,她知道这时候别人无法看清自己的表情。青梅的话说得很恶毒,也很粗俗,但她没有想到恶毒和粗俗的语言也可以很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觑了一眼赵郎,赵郎的动作正与她相同,稀粥、勺子、深埋的脸,热气遮掩了他表情的最后一点蛛丝马迹。她鼻头一酸。她想自己要是真哭了,是为赵郎而哭,跟自己并没有关系。她把勺子放回粥碗,把粥碗放回桌上,她说青梅,你是一个胡人。胡人比我们要强得多,血太充沛了就往外面涌,我们有泪也只能向肚里流。王将军说,胡人就要打来了,你跟他们走算了。女词人抿着嘴,现出一个尊长疼爱的笑。青梅也在笑,是那种女孩子的娇笑。夫人,我真是一个胡人吗?我肚里有那么多泪,可惜你看不见。赵郎推开椅子,拂袖而去。
当晚,女词人坐在黑暗的书房中,再次听到了青梅的呻吟和呐喊。一切都在女词人的意料中。但是,渐渐地,青梅的呻吟变成了哭泣,呐喊转为了呼叫,她听到了搏斗的声音,结实的巴掌打在引起歇斯底里的部位,炕上的小桌掀翻了,酒壶砸在墙上闷声闷气地破碎了……她平静地点燃蜡烛,只要那边打碎的油灯不翻飞起来燃烧成一场野火,她就什么也没有听见。烛光慢慢地映亮了女词人案前一小团圆形的地方,照见两片荷叶形的朱砂澄泥砚和砚上的灰尘。她的一只大手伸进这团光,放在砚盖上踌躇了一刻,揭开来,半寸高的一根墨歪粘在砚心上,如同一个有气无力的败兵。
那方荷叶砚是女词人最重要的嫁妆。枯若焦木的礼部侍郎把苍黑色的荷叶砚交给她,说好好留着,这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她问,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吗?他摇摇头,是我让你传下去的。她捧着这不到她一张巴掌大的砚台,觉得它沉得真是厉害,而它的造型又偏偏是两片轻盈的荷叶,相对着缓缓舒展开来,荷叶相夹的地方就是朱红的砚堂,堂面微凸而带着隐隐的麻点,正成了没有破蒂的莲心。赵郎在新婚之夜第一次捧住这方砚时,双手在轻微地颤抖。这是真正的宝物,他说,从没有一件产于今世的东西能像它这样打动我。但是,它很普通啊。女词人不相信地看着这位以搜集金石闻名京师士林的年轻夫君,她说,而且它不是一件古董呢。
不,你不明白……赵郎揭开砚盖,夹藏在两片荷叶间色调浓淡不均的莲蒂,被满室红烛、红袍、红幛映得香软欲滴。赵郎取出一口未经上漆的樟木箱,打开箱子,齐崭的麦草里,躺着一百零八支墨杆,比一般的墨杆更粗更长,如同质地坚挺的黑棍子。赵郎说,这是特制的“十万杵墨”。十万杵,就是说它在制作时不知捣研了多少次。赵郎拿起一杆墨,沾了点茶水,在砚堂上轻轻一磨,一条黑色曲线割断了莲心,看起来就像打开了一道探幽入微的门缝。赵郎咬住下唇看着她,她窘笑着把头扭开了。
但在几天之后,那方朱砂澄泥荷叶砚已作为一种绝望的象征,被弃置到书案最不显眼的位置。与此同时,顽强而又无奈的“十万杵墨”的断躯残杆扔遍了案头案脚。赵郎说,我没有想到“十万杵墨”这么不中用。
应该怪砚台不好。就像病人服哪个医生的药有所讲究一样,“十万杵墨”看来不服荷叶砚,轻研也罢重磨也罢,总之一触就变软了。
女词人为心丧气沮的丈夫感到很难过,她看到赵郎倒剪双手在书房里潇洒地走来走去,但他不敢对视她的双眼。赵郎的双瞳全灰了。
女词人说,把那方砚台扔了算了。澄泥砚是什么稀罕物?虢州、相州,还有滹沱河沿岸到处都有,用细泥巴一烧就成的东西!
“十万杵墨”坏就坏在精致过分了。赵郎背着她,轻笑着说道,荷叶砚何罪,只是我自己无福消受罢了……
我知道其实该怪我。小时候,相面的就说我命太硬了。
你再说,我觉得自己更没劲了……是我不行。
三个月后,女词人与赵郎同去汴京王将军府拜访赵家的世交好友。
王将军望望赵郎的面容,给他切了一脉。王将军说,你气虚,浮躁……该补一补了。
赵郎笑着连连摇头,你真以为我到了该进补的年龄么?
王将军转向女词人。他说赵郎的身子有些不适,但并不要紧,补一补就好了。王将军还说,他有一个族弟就是北城门内开补药铺的,很有名,人称“铁参王”。
女词人出神地看着王将军宽阔的脸膛,鬓角飞雪的大额,她想做一个武人到底要比使笔墨的官吏简单得多。王将军的脸叠化成父亲枯若焦墨的面容,她觉得很久以来父亲就给人只剩一口气的感觉了。她隐约知道朝廷内的党争现在正是激烈的时候,但她并不清楚从小牵连她们全家神经的党争到底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争执不休,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属于哪一党哪一派。她只是在出嫁之后才发现,娘家和婆家的人常常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谈论着一个已故丞相王安石,一切都缘于他要变法和有人要反对变法。她对王安石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她读过他许多的诗,他的绝句写得很好。一个诗人去操纵朝廷,发起延及数代的党争,在她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很久以后,当她听说卷进这场党争的人包括司马光、苏东坡等几乎所有当世文豪时,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简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父亲那一派快不行了,而且她不相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父亲提神补气。党争在这一回合上的最大赢家是在任的吏部尚书赵郎的父亲自己的公公。她脑中再次浮现出父亲只留一息残喘的印象,她想到公公的儿子能找到有效的补药吗?
王将军说,“铁参王”的补药当然有效了,我还怕它猛过了头呢。
女词人不解,一剂药有什么猛的,还猛得过你的三军将士?
王将军哈哈大笑,“铁参王”摧得垮十万铁骑!
一个时辰以后,女词人和将军夫人还没有欣赏完用太湖石新垒的水榭假山,王将军和赵郎从外面回来了。他们并没有买回铁参补药。赵郎说,王将军陪我在大相国寺看中了一件王羲之亲书的《丧乱帖》。
女词人坐在只有一小团烛光的书房中,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明白,在那个春光烂漫的三月,赵郎为什么买回的不是补药,而是一卷或许一钱不值的白麻纸呢?
那一小团烛光移过冻住“十万杵墨”残杆的荷叶砚,移过漆水鉴人的一片案面,那卷可疑的白麻纸法书移入了圆圆的光影中。赵郎并没有描摹瓦当铜钱,他摩挲展玩这一张纸度过了整整一夜。青梅的哭叫,呻吟早已停息了。隔着空旷的庭院和晚春透明的夜色,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饮泣。女词人定定地看着面前这张据称是王右军的《丧乱帖》,那飘若浮云的墨迹使她心念合一,她的意志变为一股无形的气流,在看似匆忙潦草的笔画之间自由地游走……她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了赵郎为什么总是在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时刻一个人独处一室,久久地面对这一卷白麻纸了。这一卷白麻纸还有另一个持久的魅力,那就是它本身真伪的永远不确定,这就使赵郎找到了一个目标,一个久攻不下的堡垒,他得调动自己全部的闲时余力与之纠缠不休。在赵郎的低泣里,女词人阻止了自己继续去反推,赵郎为什么要以全部的余力淫浸在法书古董之间呢?
她鼻尖阵阵发冷,一口气嘘了半天,仍没有调匀。她对自己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的想法完全没有道理。赵郎是宰相公子,博闻强记,风流倜傥。从太学生到三州知府,应对朝廷、下属,周旋同僚、士林,进而纱帽升堂作一方父母,退而耕读乡野当一介布衣,他正是古人所说的那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智者。作为一个世家子弟,赵郎没有恶嗜,他不向往高官厚禄,也不豪赌巨博,不厮混勾栏瓦舍,甚至,他不近酒色……青梅是一个例外,青梅不算那么回事。女词人不忍去想赵郎婚后从地上拣起一根根断墨残杆的情景,他背对着她,良久说出一句我不行……
泪水蓄满了女词人的眼眶,迟迟疑疑地像要滑过皱纹细密的眼泡落到《丧乱帖》上。她对自己说,我不是为自己而哭,也不是为赵郎而哭,我是为我的死于党争的父亲难过。她努力去回想已经亡去多年的父亲,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的公公,官拜一品的前丞相。公公的体格要比父亲健壮得多,腰板挺拔,脸色红润声音低沉有力,但却和父亲一样,充满了愁苦。她想,一辈子都被党争折腾的公公能够预见到,他死后被对手剥夺了荣誉、赵府横遭查抄的大结局。党争,女词人想党争就如同一座轮子连着轮子的机房,一个轮子带动着一个轮子,无数轮子一齐旋转,把仇恨、欲望、阴谋,把胜利者和失败者先先后后碾得粉碎,变为酽酽浓浓的黏合剂,粘贴在危如累卵的帝国大厦上。这就是女词人理解的朝政,她认定朝政就只有这样理解才能道清自己周围人的命运。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陪着赵郎和赵郎的旧书古董度完了二十多年,她已经成了一个慵懒,无力,失眠,梦呓,盗汗,全身发胖的迟钝妇人。王将军说天下大乱在即,她不知道天下大乱起来是什么样子,她看到二十多年宁静得像一碧古潭的生活已经乱了。赵郎在天下大乱和老之将至之前抓住了一个青梅,女词人问自己你也需要抓一点什么吗?她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我要做的只是紧紧抓住我自己。
女词人忽然感到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她在荷叶砚干巴巴的莲蒂上吐了一口唾沫,蘸着“十万杵墨”在随手找到的一本书后面写了起来。
停笔之后她才发现,写的是一首山谷道人黄庭坚的诗: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她以为这首诗把什么都说尽了。这样的诗实在是只有山谷中的老道才写得出来,她心里说,我不行。她想起自己不打紧的几本词集居然会为朋友称叹,在坊间流传,更觉得这世道愈变愈如雾中观花了。她步出书房,整个庄园里的灯火全灭了,青梅或者赵郎的哭泣也不知何时停息了。她知道哭泣是一件很耗费心力的事情,赵郎和青梅应该已在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沉沉入睡了。
她穿出院门,踏上小石拱桥,迈过长长的柳堤,信步走向远方。一群萤火闪烁的瓢虫逐着女词人的双腿,打出一圈一圈的旋子,在夏天来临前作着美丽的飞行。
零  伍
在接近豆芽作坊的那一段,女词人从柳堤上趑趄了一下,右腿陷进了田埂下的排水沟。春汛在这里形成的淤泥深厚而又黏稠,女词人的右腿被一股吸力紧紧地往下拉,她恐惧地抱住身边的柳树,仿佛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恶魔争夺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自己双腿劈开的动作丑陋而又粗俗,但她一动也不能动弹了。北方晚春的后半夜,天空出奇的黑暗和高远。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掠过青纱帐的梢头,汇聚在她皮肉松弛的脖子上,钻进她的腋下、胸膛、肚腑……如同无数只冰凉的手在她全身的每一寸地方恣意地抚摸。
她浑身发出颤抖,把柳树抱得更紧了。她的嘴唇和舌头触在了树干结实而皴裂的皮肤上,感到有一股辛苦、灼热的软汁被吮吸进了自己的身体。她听到深陷淤泥的右腿在颤抖时发出一种有节奏的汩汩声,好像
一条又长又滑的泥鳅在烂熟的洞穴中快意地钻进又钻出。
水渠边孤零零的豆芽作坊忽然亮起了一盏灯。犹如整个隐蔽的北方张开了一个孔。
一个老媪的声音:把大磨盘压上去。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附和着,几条黑影在窗口晃了几晃。
灯光熄灭了。北方再次融入了长长的沉静。
女词人感到最初的慌乱与冲击已经过去了。她试着提了提自己的右腿,淤泥发出一声叹息,右腿松软无力地褪了出来。
她向豆芽作坊走过去。四周一片漆黑,她跌跌撞撞走向的,其实只是一种感觉。她觉得体内的思想与愿望,和前方那所房屋,和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层叠浩繁的苍穹飞云,都一齐被同一种普遍的黑色照亮了。她问自己,这就是我们先人梦寐求之的天人合一吗?她的头撞在一扇木板上,木板硬生生地倒下去,发出焦脆而短促的轰响。响声之后,她已经站在木板上多时了。她左腿渗出的汗珠顺着腿肚滴落,糊满淤泥的右腿却冰凉入骨。她感到在这阴阳错乱的时分,世界正经历着将灭未灭的痛苦。
她慢慢听到了一种嘎扎嘎扎的声音。起初,她以为这是自己心脏的搏动和血脉的流转,但她很快否认了自己的体内会储蓄那么大的能量。她想这声音也许是风吧。但她的体肤明确地告诉她晚春午夜的风像潮水、像手掌、像蠕动的毛毛虫,而这种嘎扎声仿佛在喘息、挣扎、有力地破裂与生长,它就存在于这间破落小屋的某一个角落。
女词人的手在小屋中寻到了一盘冰冷的石头,那么大那么圆,她把双手放上去轻轻抚摸,凿子打出来的粗糙纹理使它显得沉重与厚实。女词人的手受惊似的感受到这盘巨石在轻微地动摇,那嘎扎嘎扎的有力之声正来自被石头压迫的底层。那声音越来越急促,变成了节奏混乱的冲击,女词人摩挲在石上的手掌随之上下颠簸和左右晃动起来。她的手摸索到了一个圆洞,她的手指在洞口迟疑了一下,向洞内探去。洞穴神秘而幽深,她用最长的那根手指试探着向深处伸去,她心跳紊乱带着突如其来的犯罪感,就像朝着自己身体最黑暗的中心在挺进。她探险的手指突然被一丛跳跃的东西接住了,并沿着她的手迅速地蔓上了手腕,她
失去控制地大叫一声——
啊……啊……啊……
她被自己的声音震蒙了,她从没有想到自己的体内还能爆发出那么响亮那么尖厉的呼喊,她问我是在黑暗的孔上拨醒了一颗沉睡的狮心么?她上身无力地匍匐在巨石上,巨石却托着她的身子向上升,她觉得自己已在黑暗中升入了魔界。她的一支留在孔洞外的手继续在巨石周围摸索,在石底她摸到了一片密实紧扎在嘎扎声里茁壮拔节的豆芽茎秆,它们用饱胀的水汽抬起了一块巨大的磨盘!
她吸了一口气,她吸进的是一块难以融解的夜色。
女词人回头望望,她怀疑自己是在用盲人的眼睛看世界,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再次引颈回望,隔着一片溽暑湿热的白气,那座挂满烂熟石榴的废园已远远地退去了。她记不起恍惚中自己是从一扇半启的柴扉还是一道老墙的缺口钻出来的,她想,青梅只锁住了她自己并将自己蜕变为一根发潮的绿色植物。
女词人定住眼睛,她发现自己已站在了湖滨,粼粼眩光透过芦苇的叶子射得她的双眼生疼。
零  陆
湖滩上的细沙从她的脚趾缝间流出来,一种惬意的烫伤感绕着她的脚掌心打旋。女词人一手举着鞋袜,一手提起棉麻裙袍的下摆,歪歪扭扭地向正午时分的湖水走去。女词人的脚如同她的身子一样,从未在阳光与户外的空气中暴露过。她的脚因为自小拒绝认真的束缚裹缠,从此与符合她身份的精致小巧无缘,而长及拖地的裙袍则不分四季地作了它们的掩饰。她发现自己阳光下的这双脚板其实远不是平时想象得那么令人难为情,它们白皙细腻,踩在珠粉玉屑般的湖沙上,那么舒展那么熨帖,她心里笑了一下说简直就是浑然天成嘛。她低头欣赏着自己翻动的大脚,一直走进了湖水。
湖水也是温暖的,从遥远湖心传来的一道道波痕冲刷和淘洗着湖滩上的流沙与她初触天光云彩的裸脚。她试探着把裙袍的下摆又提了提,露出一截腿肚子。辽阔的湖面上波光粼粼,袅袅升腾的雾气如白色的火焰歪曲着远方的青山绿树。环湖的沙滩、芦苇、礁石、峭崖……阒无人迹,一艘搁浅的小舢板从底舱裂口不断流出一道苔青色的水线。她朝着湖水的深处走去了。
起初她每走一步,都要再提一次裙袍的下摆。后来她索性松了手,任由又长又大的裙摆在水面上漂浮成一个月白色的喇叭。她越往深处走,喇叭漂浮得越大,她的失去凭依的双腿、丰臀、肚腹……在水中酣畅地扭来扭去,一直到她一向视为沉重累赘的胸部突然失重般地被水面托起,才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了。同所有的北方人一样,女词人对水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老子说,上善若水,但她宁愿只把水看做一种巨大的力量,在她的水观中并没有善恶之分,她认定水是可怕的,因为她从没有一个机会去同水亲近。她开始退向岸边,但当她回过头时,却发现入水时的沙滩已经不见了,展现在身前的,是一片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湖水在石与石之间流出一个一个的漩涡,拍打出闷闷不乐的哗哗声。
她抓着礁石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漩流像鱼一样在她的腋下与腿裆之间游来窜去,那种令她惊惧交加的磨擦感,不止一次地迫使她停下来紧靠着礁石喘息。她在最后向一面半人多高的峭壁攀援时,一股强大的漩流涌过来,撞击在她刚要出水的丰臀上,化作了一道柔和的劲力把她的身子托起来。她长久地回忆过那片刻的感觉,她觉得那股漩流就像一支带有黧黑闪亮长臂的手掌,在托举着,抚摸着,意义暧昧地送别着自己。
女词人在陡峭的湖岸上仔细地寻找着仅可立锥的落脚点,湿透的乱发和裙袍紧贴着她的身体,毕露出臃肿而跌宕的曲线。她大伸开双臂摇摇摆摆地维持着身子的平衡,任由一束搀杂有白丝的头发横贯过紧咬的厚唇,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就像一头奇怪的母兽,近似“静观老尼”手绘的山鬼,但更疲惫,更饥饿,也就更危险。
女词人觉得湖岸在她的脚下拐了一个大弯,湖水的边缘变成了飞漱着瀑布飞泉的草坡。在一条分岔的石径低斜着插入湖水的地方,兀然立着一棵亭亭如盖的黄桷树。
黄桷垂树投下的两三亩树阴,成为沿湖最黑暗也最阴冷的地方。在这团阴影的正中,一块光滑的大条石,它的表面向内微微弯出优美的弧线,看起来仿佛天神的磨刀石。女词人脚站在“磨刀石”的中央,湖上吹来的热风到黄桷树下忽然变得又冷又硬,紧贴她身子的棉麻湿裙成了将士的重甲。她费力地把湿裙一点一点从头上脱出来,全身的筋肉和汗毛都自脚向上极不舒服地绷紧了。终于一声闷响,湿裙扔在石上。女词人的丰乳与肥臀向下浪了几浪,她的裸体如同发酵的面团一样四面散开。随着松散而来的,是微醺的醉意,她身子朝前脸朝下缓缓地倒了下去,她腰臀之间的曲线刚好压在“磨刀石”中央的弧形上,看起来就像双叠的新月。她很快就睡着了,一只手枕在额头下,一只手从石上垂落下去,沉浸在随风涌动的湖水中。
一大片水花飞起来溅落在女词人的后背与屁股上,她懵懵懂懂地醒过来,觉得自己这一觉已不知睡到哪个时辰了。她有气无力地虚开眼缝望了一望,强烈的阳光依然如故,黄桷树的阴影一动不动,稍远处长满湖面的碧绿莲叶在风中无声地摇曳着,一艘载着黄衣僧人的尖头长船穿过她的眼线,擦着那一大片莲叶的边沿,渡向大湖的彼岸。朦胧中她艰难地念出一个拗口的名字,无净法师……
她只瞥了一眼从大河上游滚滚南来的烟尘,就明白这不是王将军的队伍。逃难的人流向两岸的秋野放射似的鼠窜,儿童的号啕和妇人尖锐的呼喊混杂成一台锣鼓喧天的大戏。她从没有对王将军断后的十万大军寄予过希望,却没有料到他们已经那么迅速地越过背井离乡的中原百姓往南,更往南了。女词人的四十架牛车一顺风地摆在宽阔的浅滩上,喷着白沫的老牛低头舔着卵石间的枯草,满面黄土的老仆与车夫木然地盯着她,她说歇着吧,就这样歇着吧。她穿着一身仆人的青衣像一个魁梧的男子,她把上身趴在牛背上,听天由命地觑着愈来愈近的冲天翻卷的尘土。
尘土中托出轻捷而细密的马蹄声,女词人看见森林般的弯刀透过烟尘在白日下青光闪烁。她闭眼一声叹息,马队已疾如闪电地逼到了眼前。片刻之间她完全镇静下来了,定定地打量着不断从身旁飞驰而过的金军将士。这些在中原百姓的梦中反复以魔怪形象出现的陌生男人,全身披挂着从八月飞雪的漠北草原穿戴的厚实皮革,硕大的脑袋后面飘扬着两条与大地平行的五彩兽尾。由于速度、力量,由于跨下骏马的弹性,他们的面目变为了模糊不清的虚线,但是女词人以为自己看见了他们的严肃、专注和缄默不语的心性。马队扬起的水花一次次地飞溅在她的脸上,她感受得到他们身体散发出的强烈膻味和自己新鲜而激动的心律。
一个骑士突然冲到她的面前勒住了马头,战马咴咴地叫着把长有菱形白记的脑袋往她怀里撞。女词人声色不变地靠着瘦骨嶙峋的黄牛站在原地,她问自己死期临头了吗?她第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一个金国的战士,她以为面对的其实就是自己不能把握的命运。金国战士的表情在着意涂满脸膛的黑色烟垢后面消失了,她看见的只是他的英武、年轻和五官俊美的轮廓。
他挥动长臂,用弯刀的尖角点着盖上篷布的牛车。他以清晰的汴京官话问女词人,车上装着的是什么?他的嗓音低沉,柔和,她想起了秋凉时节大相国寺里悠游着等待会考的优雅士子。她说,是书。
书?他忽然笑了,他的牙齿雪白齐整,天衣无缝。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他摇摇头,这是你们一位叫什么的古人说过的话呢?战马扬起前蹄在原地打了一个不驯的旋子,他最后朝下瞧了她一眼,你像我们的人。他的眼睛盯着她宽阔的胯骨,你像我们那些穹庐中拿牛粪生火煮羊肠马肺,在野地里产下一大群娃的女人……他的胡人的浅灰色眼珠在凹陷的眼窝中,放出洞烛幽微的光芒。
金国的骑士用刀背在马臀上一拍,头深深地埋伏到马鬃上,马跨出四肢腾跃成一条直线,瞬息之间成了远天远地的一粒黑点。秋天的暮色从他驰去的地方垂落下来,兵火星星点点地从河流两岸漫延开去,使这片北方与南方交接处的濒海大平原显得辽阔而又荒凉。
女词人从紧靠的黄牛身上感受到让人倦怠的暖意。她看着这一列长阵般的牛车,脸颊上浮起怪样的笑来。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她的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我不就是这样说过赵郎的吗?而赵郎已不知南去几千里外了,在王将军不战即溃的十万大军的更前方,在浩荡而杂乱的护驾队伍中载沉载浮地向权力螺旋的中心艰难地靠过去。
她那天倚着庄园外小桥的栏杆怀疑地瞅着赵郎,她说真的是国破家亡,又有哪里摆得下这几十车书呢?她抬眼对着公公酣畅的手迹“归去来兮”,她说如果你随驾真是皇上所说的南巡,那么归期不远,又何苦把这些怕风惧雨的残书断简铜盆玉瓶车载斗量地搬来搬去呢!赵郎倒剪着双手在夏末的风中踱来踱去,他的身架仍像从前那么瘦削清癯,脸上表情一如王将军描述的买
《丧乱帖》时的刚愎自信,他满头青丝,心平气和时额上见不到一根皱纹。只有女词人知道他,他就像这个时节园中藤架上的一只晶莹苦瓜,内蓄的苦汁不是迸射开来,就是把自己淹死。
赵郎说,这些东西都是劫后余生,我不能把它们丢了。
劫后,真正的劫数还没有来呢。女词人笑了笑,我是怕它们没有余生只有余灰。赵郎定住脚望着她,满眼都是伤感的愠色,还有那查抄赵府的日子里终日不消的惊惧。女词人避开他这种最让人不安的目光,她说,我的意思是古往今来最难当的就是丞相了。死后被掘墓鞭尸查抄家宅祸及子孙的史不绝书,“劫后”而能余生的已算是善终了。女词人想起了自己枯若焦墨的父亲,那个在党争的夹缝中苟延残喘一辈子的老官僚,大限迫近时他抱憾没有击败公公自己当丞相呢,还是懊悔未能及早抽身于朝政?
女词人对赵郎说,我两三岁时随父亲到汴京的郊外春游,看见狭窄的田埂上有一个老汉抱着小本本倒骑着毛驴喃喃自语,我问父亲他是不是疯子?父亲说,说出他的名字如雷贯耳。我用手指塞住耳朵,逼着父亲
快说快说。父亲说他叫:王安石。
女词人拍着桥栏哈哈大笑。“王安石”的名字没有让我听到什么剧烈的声响,我只觉得父亲真会逗。现在想来,王安石的结局该是使人羡慕吧?
赵郎跟着她窘笑了几声,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我并没说过我想做一个男人啊。她说,你要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拦。赵郎愣愣地看着他,脸上并没有格外的欣慰。
大乱之年,命若草芥,女词人心里念叨着,回想起自己度过的岁月,她觉得已经是非常非常的漫长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写这样诗的人,每一天该是过得极痛苦还是极快乐呢?她对赵郎说,你带青梅先护驾南巡吧。我待整理好了家当,备齐了牛车,听王将军的讯息,适时而动。赵郎点点头。女词人看清了他去不言归的心境。赵郎并不是一个热衷仕途的人,她想他是不是在最后发现了只有蹭蹬仕途的斗智斗狠、企盼失望、荣辱毁誉,才能填补他的空白,塞满他的身子,将自己像凉山一样浮出水面呢?她觉得自己忽然被另一个问题疑惑了,每一个为政治倾尽心力的官僚是否都是需要自我救赎的男人?但她随即把这个问题置诸脑后,因为我对男人几乎一无所知,而我又无须拯救。她只是要帮助他,让他不放过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机会。因为在世上需要她帮助的,也只有他一人了。为了他杳如黄鹤的南去行程,她想我能够把自己整个地赔进去。
她催促着四十辆老牛破车星夜兼程,顺着河流往东走向海岸。她在逃难的人群中风闻,那里或可搭上直航吴越的大船。她想到唯一一次与金国战士相对的时刻,竟有一点莫名的负疚,自己除了疲惫劳顿、餐风露宿,什么还都没有赔出去,甚至没有预料中的恐惧与惊吓。
牛车队在能够听到海潮拍岸的地方驻扎了下来。女词人跑到一丛女贞后小解。她一蹲下身子,牛车队的篝火和人声忽然从女贞后面消失了,她发现有星星的天空升得又高又远,映得苍茫大地出奇地阴沉,在黑暗的深处传来一长一短两声夜枭饥饿而忧郁的长啸。女词人的汗毛竖立起来,鸡皮绷紧了全身的皮肤,她的两只手下意识地在地上刨弄着,一股热烫烫的水无知无觉地从她的下身泄出来,在沙地上冲刷出漠然的哗哗声。她的手在心念电转之间定住了,嘴大张着吸进一口冷气,她抓住了一根歪扭着身子的长蛇!女词人以她从未有过的速度暴跳而起,在荒野上向着与篝火相反的方向疯狂地奔跑。她忘我地跑着,紧咬牙关,没有呼救也没有号叫,她越跑越把那支冰凉的毒蛇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亢奋的喘息,甚至像刀子一样穿透了黎明前为霜降冻结的大气。
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毒蛇的舌须在自己的后背上温和地舔着,从颈窝沿着背脊两侧向下缓缓地移动。蛇须的触觉原来异常的轻柔,有如儿童吹出的一口暖气,或者树叶间投下的一束阳光。她闭目体会着这奇妙的感受,她觉得蛇须在她腰臀之间的凹地停留了一会儿,在那片汗毛密集的地方搔起了一些微微的酥痒。然后它舔着攀上了她高隆的肥臀,在中央的狭窄地带下滑的同时,犹豫不决地寻找着目标……女词人抽搐似的呻吟了一声。她不相信那块状如蛇身的树枝真会在江南复活了,她再次把那晚在荒原遭受虚惊的情景回忆了一遍,后来那根树枝一直随她千里辗转南行,客居越中的时候,一位中原的流浪艺人给她把树枝顺势雕成了一条花蛇,五彩斑斓,大口暴张,只有她明白,它是一个假货。
蛇须无力但坚持地撩拨着她荫蔽的鬈毛。它不能再挺进了,她使劲睁开眼睛翻过了身子。她望见距离不足半人高的一根树干上,坐着一个皮肤黧黑全身精赤的少年,波浪般的长发越过前额和肩头洒落在胸脯上。他一直在安静地打量着她,淡蓝色的眸子从凹陷的眼窝中发出凝神专注的光,她明白了,这束蓝色的目光就是毒蛇吐出的长须。
她的身体一丝不挂地平放在伸入湖水的巨大“磨刀石”上,石头优美而光滑的内弧把她的脑和脚两头抬起,她羞恼交加,手抓脚寻却找不到脱下的裙袍。她用手掌去遮盖私处,却欲盖弥彰地提示着自己防线的虚弱,和陡然煽动起冒险的决心来。于是她把盖上去的手掌笨拙地拿下来,又放上去……她躺在原处无可奈何地望着树干上的少年,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案板上一块任人宰割的肉。
少年继续用淡蓝色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舔食着她的前身,从锁骨穿过双乳间的峡谷徐徐向下……他呼吸那么平稳,一丝不苟,就像一个文盲在仔细阅读一部完全打开的天书。她在他温和的注视下慢慢平静下来,她的身体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清醒时变得更加的明确,更加有力了。它在她肚脐上久久停留时,她发觉一道暖流使得肚腹开始轻微地起伏着。这时候她意识到这个少年是除赵郎以外第二个观看自己裸体的男人,但她惊奇自己依然那样坦荡地躺在那儿,她说我或许已经无力做出任何努力了,况且他能不能算一个男人呢?
女词人就那么平躺着与他双目相对。她说,你看了我很久了吗?
是的,夫人,他说,我从没有看见过像你这么白的女人。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我很白吗?她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夫人白得像一只大白鹅。他认真想了一下,又说,只有你手遮着的地方是黑的,黑得像一块用来生火的木炭。
她干巴巴地笑了笑,你整个身子都是木炭做的啊。
他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如同那个面目不清的金国战士,齐整得天衣无缝。我只有牙齿是白的,夫人。忽然,那少年在树干上站起来,纵身一跃,越过她的上空,越过黄桷树下的阴影,向光斑夺目的湖水中扎去。当他富有弹性的颀长肢体为太阳照射出油黑光芒的一瞬间,女词人恍然大悟地认出了他。她大叫一声:寤生!
艄公的儿子垂直入水,就像湖水涌上来漫过了他的脚梢,没有溅起一颗浪花。湖水深厚而湛蓝,女词人看见他把两手并成一支破水的利箭,一直向湖底潜去。他出水的时候,双手高举着一块扁圆形的白卵石。如果不是石头上部一点天生的黑记,她会以为他在耍弄着一团面团。
寤生……女词人再次意义不明地喊了一声。
不,夫人。艄公的儿子摇了摇头,蓝色的湖水从他的鬈发上滑过蓝色的眸子,滚满了他出水的半截身子。他的双腿在水下合拢成一条大尾巴,轻松地左右摇摆着。他说,夫人,我是一条鱼。他埋进水中,向远处游走了。女词人透过清澄的湖水,看到他像一条鱼,无波无痕地笔直穿越过长长的水域,一直插入了莲叶茫茫和藕花绚烂的深处。
在那成片的莲叶藕花的边上,有一枝单独地挺立着,碧绿的叶子已经完全展开了,中间粉红的花蒂却还结结实实地包裹着自己。她对自己说,在江南,季候错乱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啊。
零  柒
青梅说,夫人,你不在的时候,小潮音寺的无净法师来过了。
喔,王将军,真难为他还能来拜访我们孤家寡人。
他是来辞行的。
他要走?
他说,他等到秋凉了,就要去寻潮音寺。
我没有听懂。
就是去找大潮音寺。
女词人想起了小潮音寺山门外立的一截断碑,还有大殿内外如同布下十面埋伏的烟雾与梵音……她笑了一声,上吊找大树,出家也要找大庙呢。
无净法师说,他去寻潮音寺,是为了寻一个人。无论寻得到寻不到,他说他都不回来了。不回来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
王将军要做云游天下的托钵僧了。女词人心里估算着王将军的年龄,她算去算来没一个确切的数字,反正他已经很老了,她嘘出了一口长气。王将军没说他要去寻的人是谁吗?
只说是一个故人吧。青梅把刚点燃的银烛台移到女词人的面前。两管长烛静静地燃烧着,清晰地映出女词人一脸的倦怠和皱纹。青梅退到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她说,夫人,赵爷也算无净法师的故人吗?
女词人从两管长烛之间望着窗外,天空正由幽蓝转为深黑色。青梅今天反复向她提“赵爷”,她现在觉得青梅怪头怪脑的发音中,潜伏着一种女巫般的直觉。她不回答青梅的提问,她用长时间的沉默反过来让青梅不知所措。
女词人提起烛台向书房去了。
她把烛台顿在书案上,却老想不起自己来这儿是要寻什么。很久以来就是这样了,她想,我也到了该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的年龄了吗?
但她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之所以忘记想做的事,是因为她根本就无事可做。同时她想到自己年复一年、岁复一岁地打发掉了那么多漫长的白天和漫长的夜晚,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女词人踱到墙角的古董堆边蹲下,两只手无意识地在瓶瓶罐罐中翻拣起来。
“嘭”的一声弦响,她摸到了一张已经五音不全的古琴。女词人的心里忽然雪亮起来了,她找的其实只是一句话而已。
王将军对太学生赵郎说,女人其实就是一张琴,没有美与丑,高贵与卑贱,聪明或者愚钝,也无论幼稚还是年长,男人会弹奏,她们就会发出让你心神荡漾的声音。现在被称为无净法师的那个男人说,永远别责
怪女人,一切技巧都在我们身上。
赵郎在新婚之夜向她转述这句话时,他躬身替她脱下鞋子,把她的一双大脚轻轻揽进怀里。
赵郎的心眼太实,她想,偏偏就是这句话把他压垮了。
她的手耷下来,七根丝弦发出高低不齐的嘶哑之声。遥远的湖面上,飘来一管气若游丝的芦笛。
零  捌
女词人在书房翻《史记·刺客列传》的时候,青梅进来说,那个姓竺的小艄公来了。
她放下书,看到门外的庭园中正在下雨。弯曲的石头小径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野生的杂草漫过了红黄绿蓝的花卉。起风的时候,草梢掠过一片雨雾和紫青色的炫光。她虚起眼缝,看见蓑衣斗笠的寤生已经走过檐下迈上台阶,站在了自己眼前。
她坐在那里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压得很低的斗笠刚刚遮齐他的眼线,被雨水泡得坚硬的蓑毛头子上扎满了水珠。她觉得他仿佛是躲在自己的陈年旧书里偷偷地发育着,忽然间跳出来成为了一个战国时代的独行客。
你把蓑衣脱了。
他犹疑了一下,他说我没有穿衣服。
女词人喉咙口一噎,竟说不出话来。他摘了斗笠,脱了蓑衣,裸露出整个的上半身。她看到他脱衣解帽的时候,大臂和胸膛的肌肉在像游鼠一样窜动。她的眼光停在他两块胸肌之间的黑色鬈毛上,她想这个天竺
国的后人确实与众不同。
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我是给夫人送鱼来的。
她没有叫他坐下。她喜欢这样一直隔着书案安静地仰视他。但她不敢去与他的那双浅蓝色眼珠相对视,她想到这双眼珠曾像贪婪的蛇须一样舔遍了自己的身体。
雨中的庭园传来几下沉重的破裂声,女词人知道,那些烂熟的石榴已经无可挽回地坠落了。
零  玖
夫人,上次来的时候,我看见这里有一张写满了字的黄纸……
女词人将《丧乱帖》在书案上展开,力敌千钧的笔迹在纸上大开大阖地疾走。她说你很喜欢它吗?寤生摇摇头。我只是一看见它,心神就全乱了。我觉得我身上的气照着这些字飞快地流起来,就像受惊的鱼群一样在我胸脯里、手上、脚上乱游,乱窜,乱撞。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真恨不得用刀在身上扎个眼才舒服。
女词人强笑,我不信。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惴惴不安地敲打。我觉得这都是我不识字的缘故吧,我不识字就着魔一样被字形拉着走。寤生说,我要是能识字,我就会摆脱它的魔力了,就会像破开一条母鱼的肚皮一样读破它。他说,我觉得这些字里面好像藏着一个和我有关的大秘密。
一派胡言。女词人的双唇哆嗦着,她三下两下把书案上的白麻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墙角的古董堆。纸球落进一只积满灰尘的陶盆里。寤生走过去拾起纸球,顺手提起陶盆。他说,夫人,这会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吗?也许只是时间很早罢了。
他用手细心地拭去盆上的积灰,陶盆现出红泥的本色。盆的外壁绘满了渔网一样的图案;内壁上一圈小矮人的剪影,手牵着手踩着波浪在壮舞。他看到这些小矮人的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下身伸出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形态忘情而又放纵。他说,夫人,很早时候的人都长有尾巴吗?
谁告诉你那是他们的尾巴了?女词人走近来接过陶盆,她看见这些壮舞的小矮人如同在网中挣扎的绝望的
鱼群,她想,鱼死而后网破。
书房内一阵寂静。雨声细密而又舒缓。
他说,夫人,你的旧东西真多。
小矮人脚下的波浪扩展开来,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扶住了寤生的肩头。多吗?劫后余生而已。
大船在海上剧烈地摇晃着,系在桅杆上的帆布发出嘭嘭之声,就像立刻要落下来打在挤满甲板的难民身上。她使劲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以免咸湿的海风将她的袍子从脚下整个地掀翻。她吐完了最后一口胆汁,身体在和海船一起旋转。她丢在海岸上的几十架牛车就成了一溜灰线。
她对他们说,各自逃命吧,追赶宋军的金兵去了,杀人放火洗劫百姓的家伙随即就到。这些陈年旧货就都给你们了。她在牛车之间踱着步子,带着一丝惨笑和歉意。她说,大乱之年,古董古玩恐怕还不及一袋面粉济事呢。
车夫们抬起头来,就像黄牛一样一声不吭。
但是当她随便提了几口藤箱上船后,马上就后悔了。很多年以后,当她一踏上踉跄的船板,还会有一种噩梦惊魂的感觉。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任何大船都是一只轻如蓬草的小舟,如果她不被吹到所谓的仙山琼阁,就只有葬身鱼腹了。她并不相信人有来生,也从不语怪力乱神,但她企望死后能保持一个囫囵的身体,就像它生前完全属于自己一样。
船在抵近越州靠岸的时候,她兀自抱着她的藤箱沉睡不醒。她觉得全赖海潮把自己渍成了一个腌腊的盐人,才挨过了这最黑暗的日子。
寐生把纸球放在案面上一点一点地展平。她看见他乌黑的十指纤长而又细腻,扁圆的指甲随着指尖的翻转,透出柔和的光来。他说,夫人,我想知道这些字的意思。
女词人想不通为什么随手提上海船的藤箱中,偏偏就有这卷不祥的白麻纸。她说,寤生,这不是真的。我不会对夫人说谎的。
完全错了。她摇摇头,笑道,我有一天会告诉你这些字的内容的。那么,你用什么来和我交换呢?寤生在腰间摸了摸,抽出一管芦笛。芦笛又长又滑亮,泛着湖水的波光。他说,我只有这一样东西可能会使夫人喜欢的。
他向下了觑了觑案面,在靠边的一堆杂物中,立着一只圆柄形的小口高足玉杯。这只玉杯的颜色温润洁白,通体没有一道雕琢的纹彩,她和几本烟煤败黑的旧书、一口绿锈斑驳的香炉站在一起,就像一个安静而羞涩的姑娘。寤生将芦笛往瓶口一插,动作准确而利索,长长的笛子顺着瓶身滑下去,直至没顶。寤生脸色微变,他没有想到瓶内的通道要比看起来的幽深得多。
他回头对着女词人,夫人,这也是很早时候的东西吗?
女词人声色不变。是的,三国时候一个女人的陪葬品。
零  拾
风住了,雨还在若有若无地飘。他们在湘妃竹搭的凉亭吃午饭。青梅说,今天算是有客,我们都该喝一点酒。她给每人面前放了一只赭色的细瓷碗,小心翼翼地斟满酒水。脂黄色的酒水酽稠得像桃树上溢出的胶汁,女词人说,青梅你倒的是酒母吗?你想把我们醉杀了。青梅说,寤生,夫人是海量。赵爷说,夫人年轻时写诗填词,要喝好多的酒。
女词人看着对坐的寤生,寤生你信吗?寤生不说话,只咧嘴傻笑,露出一口白牙。她觉得自己心情好极了,她说,汴梁诗社里的人说我的词读不得,一股酒气,还没读完就要玉山倾颓了。寤生说,我不识字,我只闻夫人的酒气就好了。
女词人大笑,我先干了。
一碗酒入肠后,她感到一股柔和的力向着自己的周身发散,脑中一片晕眩,脸和裙袍下的身子都红了。青梅在桌上放上一只椭圆形的白盘子,上面覆盖着一张碧绿的荷叶。青梅说,我和夫人在越州流寓那两年,什么都没学会,就只会做这一样菜。你尝尝,对你的口味吗?
寤生揭开荷叶,一道白气散了,面上是油亮卷曲的黑丝,细密,整齐,优雅,丝与丝之间缠绕着又张开着,指示着又荫蔽着黑色卷丝下面的主菜。青梅看见他有点气紧,她用莞尔一笑鼓励着他。他捻起一撮丝嚼了嚼,被油渍透的卷丝很快溶解在他的舌尖周围了。他觉得有点咸,有点甜,还有点苦和腥。这种奇怪的味道使他涌起一种强烈的饥饿感。青梅说,都是你的。谢谢姐姐。寤生把卷丝全部吃了,露出下面一片重一片叠成螺旋形的酱肉,浸泡这盘菜的调味汁像乳液一样集聚在螺旋的中心。他瞟了一眼女词人,女词人充血的眼睛里闪着讥诮。青梅说,你不是很喜欢吗,寤生?寤生将头埋在盘子上,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片刻,盘子空了。他说,我从没有吃过比这更好的东西。这叫霉干菜蒸五花肉,青梅在寤生的脑勺上拍了一下,这道菜谁也没有我的可口。青梅换了一只盘子上桌,盘子上还倒扣着一只豆青色的大碗。她说,寤生送来孝敬夫人的鱼。揭开青碗,一条整鱼躺在滴水不沾的盘底。夫人请,清蒸的,原汁原味。
女词人的一双醉眼在恍兮惚兮中定定地盯着那条鱼。她看见它其实是一条搁浅的活鱼,在貌似安宁中等待着水源。它长而浑圆的身体上没有一片鳞甲,也没有翅膀,但在双唇下却暗藏着两排锯齿似的尖牙。它周身黑褐的底色上长满了一块块苔藓似的青斑,这使它看起来格外的溜滑和锐利。她说,寤生,这是什么鱼?
河豚,夫人。
河豚?烈酒煽动着血液往胸口处翻涌,女词人咬牙挺住自己。河豚不是有毒吗?
河豚是所有水族中最美味的一种,吃过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它。寤生说,渔家有一句话,拼死吃河豚。
吃的人死了吗?
有的死了,有的没有死。
女词人拿起筷子不停地把鱼肉夹进嘴里。她什么味道也没有感觉到,盘子里只剩下一具完整的骨架。活该,她想,它等到的会是我。
她安宁地坐在那儿,以她的肚腹和性命验证这条禁鱼的毒素。
她把赵郎抱在怀里。赵郎说,我要死了。他全身滚烫,身体几乎轻得没有分量。我要死了……他说,我只有一件事情没有做成。她想他在说胡话,她不知道该怎样接过他的话。我不是一个懦夫,他说,我弃城是因为我不想死。
女词人的父亲也死在她的怀里,他闭眼的时候伸出了一根指头。女词人至今也不明白,那一根指头是代表
一桩心愿未了,还是懊悔做错了一件大事?
赵郎说,我要死了,你和青梅怎么办?
没有办法。她说,只有活下去。
她坐了马车坐牛车去,乘了海船乘江船,经运河、溯大江去和新任的建康知府赵郎团聚。见到赵郎的时候,他已经落魄在荒郊孤馆奄奄待毙了。
叛军作乱,赵郎用一根绳子系住腰杆,坠下城墙溜走了。赵郎说,我不是一个懦夫,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没有想到我会那么不走运。
赵郎指的是他没有料到,那场发生在午夜的小股叛乱在黎明前就被镇压下去了。他对她说,我听天由命,任皇上要剐要杀。
但皇上在南渡后乱哄哄的朝政中,把这件事全忘了。皇上甚至还降了一道圣旨,任命赵郎督办剿灭江南匪患事宜。
然而赵郎在惊悉这一切之前,恐惧忧愤已经压垮了他的精神,继而江南的赤热病和阴寒的泻药摧垮了他的身子。在倒床十八天之后,他向着他的发妻露齿一笑,眼睛漾起少见的清澈。他说,即使我的身子好好的,我也不去当什么督办了。赵郎没有说他想读书考据安度余生,他甚至没有问过一句那几十车旧书古董的下落,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女词人知道他的大限到了,她把他抱住,就像抱住了一具完整的鱼骨。他伸起一根食指,调皮地在她身上戳了一下。
他死了,她久久地抚摸着他僵直的食指,她觉得它表达了一件事情没有做成,和一切事情的失败。为了赵郎她本打算把自己整个地赔进去,而赵郎死了她还活着。女词人觉得自此以后,算是白拣着活了。
河豚的剧毒迟迟没有发作,女词人觉得自己的醉意却在加浓。她迷糊中看见寤生和青梅四目相接,彼此从凹陷的眼窝中交换了一个可疑的神色。
她看见寤生在笑。夫人,那条鱼并不是河豚。
那……那条鱼是什么?女词人听见自己疲倦而嘶哑的声音。
寤生黧黑的脸上张开一道白缝。他说,那条鱼是我。
女词人静静地打量着寤生的浅蓝色眼珠,她觉得这对盲人似的眸子早已看穿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而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
胡鬼!女词人大骂一声,一耳光恨恨地扇在寤生的脸上。
酒母般黏稠的鲜血从他的两只鼻孔中同时流出来,颜色深得如同他黧黑的皮肤。
拾  壹
寤生盘腿坐在地上,他觉得一切都和第一次坐在这里没有两样,只有蚊帐上倒吊的那条假蛇不见了,午后强烈的阳光像瀑布一般遮盖了夫人的睡房。她穿着纹理粗糙的棉麻裙袍靠在那张藤编的躺椅里,臃肿的身体塞满了椅子的每一道缝隙。她的眼帘耷拉着,眼圈青黑而浮肿。唯一鲜红娇艳的厚唇向前噘着,像立刻要滴下油腻腻的血脂来。
寤生觉得他已经坐了很久很久,女词人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踱到了浅色的屏风后。他迟疑了一下,也站起来转向屏风的那一面。但女词人已从屏风的另一头走回了睡房的中央。屏风的一根长钉上,挂着女词人的棉麻裙袍。
屏风后面没有寤生想象的那么宽阔,只是与一扇窗户之间空着的狭窄地带。寤生从窗口望出去,他的眼光越过园中的花草灌木、坍塌的院墙和丛生的芭茅芦苇,望见了阳光下白焰蒸腾的茫茫湖水。在遥远的水平线的尽头,一道影子似的山脊像一条光滑的弓背,均匀地伸展到顶点时突然塌下去,深陷成一个黑蒙蒙的坑。
寤生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女词人正迈上那间巨床的台阶。她换上了一袭拖地的宽阔红裙,失去拘束的身体在薄如蝉翼的裙中往来地荡漾。
拾  贰
寤生没有想到这间雕琢繁复的巨床里面,会是如此的简洁和单纯,除了垂落直下的方正蚊帐,只有一张光滑温润的芦苇凉席。
他说,夫人,我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我的头在发晕。
是这件红裙上的气息。
他惊讶地发现,女词人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粗糙、低沉,好像是从胸腔深处逼出来的。她说,这是龙涎香。
他把两只手放到她的肩头抚摸着,他感到两团浑圆的球体在红裙下不驯服地滚转。他问,龙涎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在春夜的南洋中,两龙相戏时吐出的唾沫。
他觉得龙涎香的气息像溽热的雾一样,扰乱着自己的视线和思想。他扶住女词人的肩膀把她平放在凉席上。他看见红裙其实是一件很大的披风,从领子到脚跟开着一道长长的口子。
寤生埋下头,发现女词人的眼睛一直在晦暗的光线中盯着自己的眸子。他避开她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一双乌黑、纤长的手顺着她的肩头往下移,他手指的触觉使他惊诧夫人的身子竟是这样的宽阔和厚实。看着我的眼睛,女词人的声音如同从潮湿而阴暗的地洞中升起来,带着模糊的共鸣。她重复着,看着我……你看着我。
龙涎香的气息让他心慌意乱。他用紧抓住她双乳的手向两边一分,红色裙袍的中缝被突然张开了,女词人白色的胴体照亮了蚊帐的顶篷。
就在这一刻,寤生感到女词人的两条腿伸上来箍在了自己的腰后,并带着一股强力将他往前一掀,他颓然扑倒在了她怀里。
寤生明白自己真正变成了一条溜滑的鱼,无路可逃地射进了一个飞速旋转的漩涡中,一头撞在一张坚韧的渔网上。他知道她的眼睛在急切地寻找自己的眼睛,但是他的满头乱发散落下来成功地遮掩了它们,他觉得自己正在黑暗中突围。
他听到她的手在凉席下忙碌地翻腾着寻寻觅觅,他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但他希望先于她达到目的之前冲出去,冲出使他昏沉的香气和寸寸收紧的渔网。
突然,一根红色的肚巾缠在了他的额头上,他的一头蓬乱的长发驯服地被捆在了脑后。她的粗糙的掌心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听到她的喃喃自语,这就是它派上用场的地方么?他无法回避地又看着她的眼睛,他觉得她的眼睛和发青的眼圈仿佛荒草中的枯井。在她的两瓣娇艳的红唇上,一线白沫正呼呼地溢出来。他高抬起头不去看她,他的眼光盯在白色的蚊帐上。他看到蚊帐上端贴着那卷被他展平了的白麻纸,上面那些游窜的黑色线条像蚯蚓、黄鳝、泥鳅、毒蛇……瞬息之间钻进了他的身体……
一只照例在日落前越过睡房潜入花园的壁虎,在匆匆爬过天花板时看了看下面那间雕栏画梁的巨床,像往常所有的日日夜夜一样雪白的蚊帐紧闭着,床身凝神静息,一动不动。它没有听见喘息、呻吟和沙哑的呐喊,因为一切壁虎都是先天失聪的聋子。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壁虎一闪,隐没在了屋外摇曳不定的绿色光影中。
拾  叁
天气凉了起来,水中鲈鱼正肥,湖上帆影点点,而女词人却感觉自己在日渐地消瘦。当寤生在黑暗中抚摸她的身子时,她悄声问他,你是不是摸到很多的骨头?寤生咕哝说,嗯。她又问,是不是摸到一张巨大的皮?寤生咕哝说,嗯。她叹口气,再问,我是不是真瘦了?寤生顿住,有力地捏了一把,说,夫人又胖了。但女词人以为寤生在骗她。她在自己的想象中,瘦得很可怕。可为什么会瘦呢,她不明白,只知道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簌簌的秋色,总是让异乡孤客念起故土和故人,女词人也这样。故土已然不能回头,而故人也只剩了一个了。寤生头一回像父亲那样,用乌篷船把女词人撑到了芦茨的小码头,时辰是在午后,天上正堆满了铅色的云层,一场大雨将下未下。
她一个人走在通往小潮音寺的石板山道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又大又冷清。两旁阴霾的黄桷树林中,潮湿的气流昼夜从暗无天日的深处飘出来。没有佛唱,经轮,没有一丝梵音,她忽然觉得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而是一片荒原,一所寂地。山门外那截刻有“……潮音寺”的断碑,依然还是一截断碑。地气漫上来,把凿子打出的字迹熏出了苔青色。一个小沙弥从井台上提着一桶水走下来,摇晃的井水把他的黄色袈裟映成了一圈圈绚丽的光环。她认出,他就是清明那天给她送还《丧乱帖》的小和尚。小和尚已经放下了水桶,他把两片又红又嫩的手掌合在一起。女施主,无净法师说,你要来的。就是说,他已经走了?
女词人很久以前就读过这首词,词人是王安石的老对手司马光。司马光传世的词也就三四首,首首都是艳词,初读时,她简直不相信这些空蒙纤丽、愁思无限的长短句会出自铁石心肠的党魁手笔。
司马光已经不在了,王安石也不在了,他们在女词人三岁那一年同时死去。由他们开启的党争在他们身后又延续了许多年,很多相关的人都死了,她的父亲死了,公公死了,丈夫死了,汴京十字街头由当政党竖立的胜利纪念碑垮了,罢黜反对党的党人碑也垮了……连她自己也在颓然老去。她把这首前大宋帝国将军抄写的词读了又读,读到细微之处,不禁嘘出一口长长的气来。
她把纸翻转过来,背面用粗壮的大笔写着三个秀丽的小楷:李师师。
女词人不觉笑出了声音来。她没有想到无净法师也想和周邦彦一样,偷吃道君皇帝的荤腥啊。她从没有一个机会见到李师师。在她的心目中,李师师就是那个遍体绮罗、繁华如梦的汴梁城。她隐约听说过李师师也流落来了江南,她想,她该有一百多岁了吧?
连李师师都流落了,女词人想,也真是该死的都死尽了,要毁灭的都毁灭了。只有注定要活的,还不知道活过了今天以后明天又将何如呢?
她把那张纸撕成一条条的,再撕成一块块的,一扬手,纸屑在风中漫天飞舞。她的眼睛透过飞舞的纸屑,看到富春江蜿蜒远去的上游,千岭万岭隐隐现现……她不想揣测王将军是不是在和她开玩笑,他真的是到潮音寺去寻访一个可能落发为尼的风尘老妓吗?这就像王将军脸上的红色疤痕,她永远也不会去问他,那是军人的荣誉,还是缘于一次醉酒。女词人走回码头的时候,看到寤生正站在一家新开的酒店外和着一群闲人凑热闹。满面风霜之色的老板身材高大,穿一领旧战袍,用纯熟的汴京官话打躬作揖地招徕着顾客。席上有人喊一声,来一对烤鹅掌,要麻辣酸甜。
老板拍拍手。一个伙计从炉膛中夹出一块烧红的铁板放在案子上,热浪冲起来把围观的人驱退了半步。另一个伙计抱来一只鹅,拧长它的脖子用酒杯分别灌入花椒油、姜汁、红辣子汤和糖浆。女词人大气不出地呆看着,仿佛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与她有关的大事了。
伙计把鹅放在红铁板的顶端,在它的尾巴上狠命一打,噗的一声焦响,鹅掌踩在了铁板上。这只鹅是那么的白和肥,当它的脚掌被烙出第一道青烟时,它摇摇摆摆地仓皇而逃,它鼓胀而悬坠的胸脯与屁股痛苦地晃荡着,好像要从骨架上抖落下来了,但它却无路可逃,只有在烧红的铁板上心急腿慢地跳跃着蠢肥的身子,歪扭着沉重的臀。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加速着自己的灭亡,调料的香味开始从烤熟的掌底一丝丝传出
来。它忽然定住不动,伸着长颈看了看四周,眼光越过神情激动的看客,停在了女词人的脸上。
白鹅把垂死的眼光停在女词人的脸上,并发出嘎的一声悲鸣。
女词人抓住寤生的光肩膀,她说我们走。
两下利斧的铿锵之声,接着是碟子清脆地落桌。老板喜气洋洋,客官,你要的——来——了——
拾  肆
寤生划着船,瞥一眼坐在对面的女词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上船后一直默默无言。
在女词人的脸颊两侧,寤生看到,富春江两岸都是沆瀣一气的红与黄,密实的枫叶簇拥着苍松,熟铜般的梧桐叶山山乱飞。他忽然发现,她的神情是那么衰弱和沮丧,眼帘耷下去凸现出青黑的眼泡,松弛的双颊和重叠的下巴耷成一圈圈细密的肉褶。有一刻,他还以为她的身体在浅色的棉麻裙袍中睡着了。
她的眼帘耷着,嘴角却浮出了笑意来。她说,寤生,你在看我吗?
寤生微微一惊,嗯,夫人?
你记得,你说过我像一只什么吗?
夫人,我,说过你像什么吗?他用手去抠自己乱蓬蓬的长头发。但长发已被女词人坚持要他套上的红肚巾驯服了,齐刷刷披到了后背上。
女词人虚开眼,她看到坐在船头的寤生只在腰间挂了一块布片,他平稳划动桨片的时候,腿臂和胸脯的肌腱轻松地此起彼伏着。江上的气流贴着他赤裸的黧色皮肤刮过去,爽快而又光滑。
她把眼睛从寤生身上移开去,正看见一只黑得出奇的大鸟在船舷的两侧飞来又飞去。大鸟滑翔时悠然舒展的翅膀,让她觉得水面越来越开阔了。
她听到寤生的声音。我们进湖了。他说,夫人,你饿吗?
她没有听懂他的话。她说,你说什么?
寤生从舱板下取出一包荷叶包住的食物。
你做的饭吗,寤生?
是青梅姐姐给我做的。
女词人点点头,她还说,她要给你什么呢?
她说给我留着肉,就是那种只有她才有的霉干菜丝蒸五花肉。
女词人摇摇头,不去接那包荷叶。她发现小船驶进了一派茫茫的莲叶藕花中间。当初她趴在黄桷树下的“磨刀石”上看见莲叶,并不知它们竟会广阔如林子。它们在湖水中浮动着,摇摆着,一直伸展到水天迷蒙的远方。但花早谢了,莲蓬已熟了,变黄的叶子收了水分,片片相撞时发出的声音干燥而枯涩。
但她的眼睛还是在远离荷叶群的水域找到了那一枝孑然独立的莲秆。她想它的花期乱了吧,它所有的叶片都枯萎并且颓落下去了,但莲秆的顶上,粉红的莲蒂却刚刚开出一朵玉兰色的荷花来。
寤生捧着那包荷叶饭,不知是该吃还是放下。他以饥渴的心情想到了青梅答应要给他的肉。他听见女词人在叫他。
寤生,你去把那一朵莲花替我摘过来。
他只向女词人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神色就变了,不,他说,不能去。那里下满了拦鱼网,网上挂满了倒钩。
拦住鱼了吗?
应该拦住了很多鱼。
你是说,没有人去取那些鱼?
下网的人死了。
淹死的?
不,杀死的。
女词人的声音停了一小会儿。她说,你父亲逃进太湖后,有消息吗?他摇摇头。他没有对她说,太湖的芦苇荡中每天都要漂出被鱼啃得千疮百孔的浮尸。他再次想到了黑亮卷曲的霉干菜丝,和它们下面荫蔽的积满乳液的肉心。他说,夫人,下雨了。
她望望天空,那只黑色的大鸟还在打着圈子飞,飞到遥远的湖心,再悠然地滑翔回来。雨没有预料的那么大,而且一片水域一片水域地下着,如同云层在一层层地脱落。
寤生,你的船为什么不像你父亲的有篷呢?
篷憋得人心慌。
她从袋子里取出一顶红色的油纸伞,递给寤生。寤生走近来,一手接过红伞一手搂住她的后腰,把她抱来骑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她没有想他的动作会这么突然和敏捷,他和她瞬息之间变得脸对脸眼对眼了,但她避开了他的眼睛,贴着他的脸看着不见一只帆影的湖面,湖面正被雨水分区分块地砸出密密麻麻的水花。她发觉寤生的纤长细腻的黑手指在反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他说,夫人,你的头发真黑。
黑吗?
青梅姐姐说,夫人用白蒿和乌菱烧成灰来染头发,染的头发会有这么黑?
她嘘出一口长气,定睛看着寤生浅蓝色的眸子,她看见自己的身影沉没在它们的最深处。她说,青梅没有说谎。
她的手在他富于弹性的脊背上滑动。她说,我们的人其实早就不行了,想要硬撑,也硬不起来了。青梅没有说谎。没有人比我明白胡人的厉害。胡人的精血,比我们的浓得多。
寤生的眼中升起一片雾气,什么也没有了。她拍拍他的脸,他不说话。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强硬地插入了。
小船在烟雨迷蒙的湖上踉跄,那把张开的红色油纸伞像一面紧急的信号旗,渺小而无助地摇晃着。雨打在油纸上的声音,焦躁、急促,压住了红伞下面惊涛骇浪的喘息。
女词人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刻不容缓的时候冒出一句哀求,寤生,北人不习水战……
她觉得这句话愚蠢而又滑稽。她庆幸寤生没有听见。在寤生没有先兆,无需说明的突然挺进中,他刺醒了她身体中一片遗忘的空白。
他好像在偿还一次次无法偿还的债。而她只是呆呆地坐着,木然地感受着那片无法补偿的空白。忽然,她听到伞顶一阵翅膀扑棱棱的拍打声,寤生的身体猛压下来,她仰后倒去,就在这刹那间,她同时
望见了鲜红的油伞、灰蒙的苍穹、水鸟黑暗的双翅和它雪白的胸脯。一股滚烫的流汁穿过她的肚腹、胸膛、咽喉……源源不绝地涌上来,两颗大的泪珠坚持着,终于溢出了眼眶来。
拾  伍
她指着前边几条船身远的水面。她固执地说,寤生,我要这枝荷花。那枝玉兰色荷花孑然独立的水面,在雨后显得出奇的清冽和透明,除了它深深扎入湖底淤泥的莲秆,什么也看不到。寤生看了她一眼,她觉得他的眼睛从未这么迷惘与柔和。她不知道,寤生用这双眼珠看天地万物的时候,天地万物是不是都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呢?
寤生扳住船舷,慢慢将身子浸下水去。他松开手时说了一句,水冷了,夫人。嗯,她说,快是冬水了。
她看见他为新罗人的红肚巾系住的长发最后沉入了湖水里。他的两手朝前并拢,全身绷成一条直线,像鱼一样破开湖水,向那朵荷花潜游过去了。
荷花附近澄静的湖面忽然荡起一阵剧烈的涟漪。莲秆摇摆着,倾斜的荷花暴露出层叠的花瓣、嫩黄的花絮和花心里隐秘的莲蓬。
涟漪一圈一圈散布开去,就像一个远去的微笑。那根莲秆还是孤立着,似乎从来就是一动未动的。
拾  陆
青梅为女词人的睡屋放下棉絮的暖帘,又折回书房,给女词人递去一只刚压了火炭的烘篮。在走过两墙之间的狭窄天井时,微雪正在夜色中点点地落下来。女词人坐在书案前,侧脸向着窗外眺望着,若有期盼。窗外漆黑,所谓眺望、期盼,其实就是一种凝神屏息地谛听。然而,除了雪花在枯叶上擦出的习习声,从此地直到萧索的湖畔,都没有传来丝毫的响动,更不会有嘚嘚的马蹄,或者翻动的脚板……她的面前已经铺好了纸,砚台里已经研好了墨,笔架上却没有搁一管笔。青梅也不吱声,就提着烘篮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女词人。她还在汴京甜水巷作花娘的时候,就在浅酌低吟的酒席上演唱过女词人填写的词曲,但她进了赵家的门,还从没有看见过女词人写字。女词人是很久没有写字了,她在伸手可及之处,也的确没有摸到笔。于是她就这么坐着,在寒冷的江南雪夜,她想安静地坐一会儿。
烘篮中的火炭,或者是一颗豆,“嘭”的一声炸响,腾起一小股烟尘来。女词人和青梅吓了一跳,四目相接,彼此都笑起来。青梅说,夫人从前作词,一滴雨水,一片落叶,也要写到字里去。如今,夫人什么也不写,连我都觉得,这书房是快长荒草了。女词人“噢”了声,淡淡地说,是么?我从前写得太多了,我不想留下那么多……你说,我能不能把很多东西都抹去?青梅说,为什么?
女词人告诉了青梅一件事,宣和三年的十月,她赴莱州探望赵郎前,特去张择端府上辞行。在张府,她看见自己和赵郎的身影被描绘进了《清明上河图》。她摇着头,恳请张择端把她抹了去。张择端问,为什么?是啊,这未尝不是一个流芳千秋的好事呢。但她还是谢绝了,她笑道(客气而坚定),不合适,桥上哪还有我这么胖的妇人呢?还有一点她没说,桥上都是悠然的观望者,谁像她这么紧张和亢奋?她对自己叹气说,你总是一个误入者,这都是你自己的错。张择端把她抹去了,随后把赵郎也抹了。
青梅用长指甲在烘篮中拨弄着,浅笑道,世人见不到夫人、赵爷的真容了,留下来的就全是词话、佳话了。
女词人心坎咯噔一响,就像被一根手指点住了黑暗的冰窖,有好一阵喘不过气来。青梅说,夫人,你不舒服吗?女词人说,不,我很舒服……我们不是都在安度余生吗?不要让人打搅了。青梅说,嗯,夫人。女词人又说,我死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替我立墓碑。青梅说,嗯,夫人。
女词人埋了头,她的手在书案上再次摸索了一阵,还是没有找到笔。她就从一只灰扑扑的玉杯中抽出一根长长的芦笛,她把芦笛放到娇红的嘴唇里吹了吹,没有发出一声响。青梅听到咔嚓一声,笛子裂成了几片。
青梅走到书案的前边,看到女词人已用芦片蘸着墨在一张有字的白麻纸背面写了起来。她的字大小不匀,又没有笔锋,像雨雪天胡乱铺在园子里的砖石。那块两片荷叶相夹的砚心,浓墨中有一滴殷红的血痕,正慢慢晕化成一种奇怪的深色。
夫人,这是什么?
女词人抬起头,她染得乌黑的头发下面,已冒出了一寸雪白的发根。
她说,我们的命。
可是,夫人不是要把我们的命都抹去吗?
等我死了,你替我做纸钱烧了吧。
青梅嗯了声,凑近去看她写,看到烘篮里的火炭成了灰烬了,她还在一直写……青梅心里起了一个坚定的念头,等女词人死了后,她要把这张纸卷进黑匣子,送给一个不相识的过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