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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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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轨-海男
第1节:第一章偷窥开始(1)
  第一章偷窥开始

  1

  姚雪梅八岁那年就从一道门缝中开始了她的偷窥生涯,因为在她进入八岁的时候,她的继母白露的肚子越来越挺立。起初,父亲告诉她说,继母怀孕了。她不知道怀孕是怎么一回事,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一样。父亲告诉她,继母不久就会生一个小妹妹或者小弟弟。她笑了,嘴唇启开时像鲜嫩的花瓣。她五岁的时候就跟随着父亲看到了继母。四岁丧母时,她正坐在幼儿园的教室中绘图,手里握着彩色蜡笔。姚雪梅从小就有一种对色彩的执迷,这就注定了她在未来的岁月中会成为一名艺术学院的大学生。

  她母亲的死源自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做小学教师的母亲骑着一辆自行车卷进了一辆大货车的车轮之下。当时姚雪梅年仅四岁,正在手里玩弄的蜡笔突然折断了--她很少折断蜡笔,这正是劫数难逃的时刻。

  从蜡笔在年仅四岁的她手中折断的那个时刻起,她的小身体就能敏感地意识到一种灼痛。过了很长时间,她仍然记得这一时刻。也可以这样说,她对很多事情的发生都忘记了,惟有那小小的玫瑰色蜡笔在她手中交织出折断的旋律时,她才开始真正地拥有了记忆。

  记忆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母亲离开了她,没过多久,父亲带来一个女人,对她说:"她是你新来的母亲,抬起头来,从现在开始,你就有新母亲了,我们又有了新的家庭。"父亲唠叨了很长时间之后,那个女人走上前来,亲昵地拥了拥她。那个女人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温柔,可以说是除了母亲之外第二个女人带给她的另一种温柔。

  偷窥开始〖〗〖〗0000〖〗〖〗出轨体温确实很重要,它源自肉体中的火。很快地,一个年仅四岁、丧母不久的孩子就被这种火焰迅速地暖热了身体,她仰起头来,由衷地呼唤着母亲,仿佛想由此把她的亲生母亲忘却。由此,我们知道了什么是遗忘的开始:一个孩子从火焰中感受到的温柔加速了她对苦难的遗忘。

  继母把她带到歌舞团的练功房中,那是在她六岁的时候,是她刚刚准备进入小学的时候。继母牵着她的手说:"母亲今天带你到歌舞团去,你知道舞蹈是什么吗?"那是一个星期天,继母牵着她的手,她已经遗忘了自己的母亲。慢慢地她看见了练功房的镜子,四周的墙壁上镶满了明亮的大镜子。

  起初,她滞立在练功房的中央,她的腿僵硬地滞立着,她被镜子笼罩着,不知所措地张开口,仿佛想问继母,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继母换上了练功鞋、练功衣裤,突然,练功房里响起了一阵音乐声,那种缥缈的舒畅的旋律使她的心开始旋转起来,从旋律中出现了跳着现代舞的继母,她丰盈的臀扭动着,她纤长的手臂舞动着。姚雪梅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个世界,她开始真正地认识她的继母了:年轻继母的影子射在四围的镜子中,仿佛电影中的舞蹈。当然,她已经开始了解舞蹈,因为幼儿园有跳舞课,不过她好像缺乏跳舞的天赋,每当跳舞时就一阵紧张,找不到半点儿灵感。

  她惊愕地看着她年轻的继母在跳舞,从镜子中看见了继母的身体。由于紧身的练功服的包裹,她看到的是一个修长的身体。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臀、胸部的魅力,只是感觉到继母给她带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觉得继母是一个舞蹈家,每当别人问她时,她就骄傲地挺立起脖颈说道:"我的母亲是一个舞蹈演员。"她甚至开始在幼儿园的图画本上用蜡笔画出继母跳舞时的一个脚尖,她觉得继母的脚尖很诱人。她不停地画着脚尖,不停地往继母的练功房中去,直到有一天父亲告诉她说:"你母亲怀孕了。"

  怀孕的继母不再带她到歌舞团的练功房去了,这也许是她最初感受到的一个微小的变化。她再也看不到继母面对着镜子,在旋律中,那时刻,她是惟一的观众:她的继母面对着她,为她跳着世界上最优雅的舞,那时候,她也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观众。然而,继母怀孕了,肚子越来越挺立,直到有一天,姚雪梅站在门缝外,她第一次偷窥到了那个午后的时刻: 继母站立在窗口的阳光下,父亲则蹲在地上,正在把脸、耳朵贴近继母那挺立的腹部。她看到了继母那裸露在阳光下的腹部,那光洁的、挺立的腹部紧贴着父亲的面颊,父亲仿佛闭上了双眼,仿佛那是最为沉醉的世界。

第2节:第一章偷窥开始(2)
  慢慢地,姚雪梅感觉到了那挺立的腹部开始隔开了她和父亲的亲密关系,直到有一天继母住进了医院,父亲高兴地对她说:"你母亲快生育了,你母亲就要生育了。"父亲显得又激动又慌乱。没过多长时间,一辆出租车载回了继母和父亲。父亲怀里抱着一个襁褓,靠近她说:"你有一个小妹妹了。"

  现在姚雪梅已经十六岁了,转眼之间,她就已经十六岁了。从继母怀孕到分娩的变化,她仿佛被继母遗忘了,在继母的眼里,似乎只有姚苹果的存在。这一切都是现实中散发出来的,它不是一种气味,却好像是一种很直接的、每天必须嗅到的气味,起初是尿布的气味,整个世界都是小妹妹散发出的尿布味,然后是继母身上的乳味,随同小妹妹在弥漫。她从一次又一次的偷窥之中感觉到了,小妹妹的降临,给年轻的继母带来了另外的一种快乐,除了舞蹈之外的另一种快乐。随着时光的流逝,她转眼之间就已经十六岁,而她的小妹妹已经八岁。小妹妹开始走路时,她就站在窗口看见了父亲和继母轮流地牵着小妹妹的手在练习走路,接下来,她还看到了继母在教小妹妹跳舞,小妹妹的手脚舞动着。姚雪梅在这一刻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笨拙,在跳舞的问题上,她永远缺乏信心。

  在姚雪梅十六岁的那一年,小妹妹又开始过生日了。那只粉红色的大蛋糕是继母订做的,她站在窗口,看见继母穿过宅院中的小径,拎着粉红色的蛋糕走来时,她有一种口渴: 仿佛想竭力地抓住一只杯子,或靠近一道泉眼,实际上,那是一种烦躁。她在生活中拥有过大蛋糕,那是她刚刚感受到又一个家庭降临时,刚刚把折断蜡笔的事件遗忘,连同生母的影子淡化的时刻,她年轻的继母出其不意地把一只粉红色的蛋糕献给了她,这是她头一次看到蛋糕。父亲、继母陪着她,为她点燃了生日烛光,火焰是那样强烈、温馨地感动着她的身体。很快,她又获得了第二年的粉红色的蛋糕,第三年同样拥有了一只蛋糕。到了第四年,大蛋糕突然从现实生活中消失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得到过大蛋糕,而代替她接受大蛋糕的是她的妹妹,仿佛她的生日突然间被继母和父亲忘记了。

  她的妹妹姚苹果在一只粉红色大蛋糕的笼罩下开始了跳舞,她继承了母亲的天赋,整个客厅成了她的舞池,而父亲和继母拍击出乐声时,她似乎被遗忘了,没有人正视她的存在,或者说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淡了。

  姚雪梅偷窥到的世界还有男人,别的男人,除了父亲之外的一个男人的降临。她无意之中敞开窗时,看到继母朝着住宅外的小径走去,她看到一个男人驱着车,并且在继母的身边停下来,敞开了车门,继母很快就坐上了车,留在她视线中的只是轿车越来越小的影像。

  姚雪梅看到,从车上走出来为继母打开车门的那个男人显得很高大,比父亲高大许多,远远看上去也比父亲年轻许多。十六岁的姚雪梅的心"咚咚"地跳动着: 她已经能够敏感地意识到继母穿着那身从未穿过的衣服走进一个男人的红色轿车,是为了和这个男人约会。

  "约会"这词在校园中很流行,在姚雪梅读高一时,已经像口香糖吹出的泡泡般泛滥。然而,她不知道继母和这个男人的约会到底属于哪一种,通常来说,在姚雪梅的世界里,约会不外乎两种: 两个人的约会,一群人的约会。前一种约会当然是无法看到的,像她无法把头送到窗外看着夜色深处的一男一女朝着夜幕走去一样。从十二三岁开始,她就站在窗口看夜色深处消失的男女,她的血液由冷变热,一种神秘关系已经太早地沸腾在她心灵深处。然而,即使她把头探出窗外,也无法探究那一对又一对男女消失在夜幕下的秘密。后一种约会当然是敞露的,一群人聚在一起或庆祝生日,或短途旅行,这种约会对姚雪梅来说,就像证实了雪是纯白色的一样,从白色中看不出任何图案和神秘性。

  然而,红色轿车很快就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深黑色夜幕中的一对对陌生的男女,朝着姚雪梅触摸不到的世界走去。那个世界对她来说是抽屉已经被锁紧,所有的神秘都塞了进去,那个世界就像一根烟囱般让她感到窒息难受。尽管如此,继母生活中已经出现了别的男人,一个拉开车门、恭候继母的男人。除了父亲之外的任何男人在此刻出现,都会令姚雪梅感到不舒服,她的疑窦从此也就开始滋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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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第一章偷窥开始(3)
  2

  白露是姚雪梅的继母,她二十岁那年就开始了她年轻的继母生涯。当她认识姚雪梅的父亲时,正是这个男人生活得最为颓丧的时期,丧失了前妻的痛苦纠缠着他,使得这个中学老师的脸上乌云弥漫。有一天晚上,姚雪梅的父亲趁姚雪梅睡熟的时候,独自跑到酒馆里喝酒,在他酩酊大醉地走到大街上时,撞到了刚刚演出归来的白露身上。一大股酒味飘荡过来,白露推开了撞击在她身体上的男人,哪知道这一猛烈的推动使男人倒了下去。这就是她和这个男人撞在一起的现实时刻。她本想逃之夭夭,然而,她的某种怜悯和自责又让她回到了倒在地上的男人的身边。

  她环顾四周,如果她就此离去的话,没有任何人可能在这个时候帮助这个酒徒的。她把所有酩酊大醉的人称为酒徒,这一切源自父亲,父亲是一个天生的酒徒,她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拎着一只酒瓶,摇晃在她的世界里,而且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走。只要父亲酩酊大醉归来,母亲总会拉开门,消失在夜幕之下。当白露在舞蹈学校学跳舞时,父亲抱着酒瓶在回家的路上滑进了护城河的急流之中。那时正是雨季,河水汹涌地吞没了父亲。三天后,父亲的尸体才漂到河岸上来。从那个时刻开始,她就害怕酒徒,只要她嗅到有酒味的男人,只要他们从她的身边走过,她总是会小心翼翼地离他们远一些,再远一些。

  她的身体颤抖着,她才二十岁,她却不能奔跑,因为这个男人突如其来地撞在了她身上,又被她猛烈地推倒了。她之所以颤抖,是因为她害怕这个男人会死去,如果这个男人就这样死去了,就像一辈子做酒徒的父亲那样死去,那么,她也许就不可能继续跳舞了。

  此刻,她的脚已经僵硬,全然失去了一个舞者的灵性。她渴望能帮他醒来,如果他因此能够醒来,她宁愿为他做所有的事情。这就是她和这个男人之间的宿命,在白露的二十岁,这种宿命是无法违抗的--如果她违抗的话,这个男人可能会死去。

  为了不让这个男人死去,她开始镇静下来,并把他从浓重的夜色中唤醒,把他搀到了家。当她上楼梯时,她用身体承担着他身体的全部重量,之后他缓慢地醒了,他向她笑了笑说:"我想变成一只世界上最大的酒缸,我想淹死在这只巨大的酒缸之中……"她觉得这个男人既荒唐又可爱,在酩酊大醉之中,竟然会说出如此优美的话语。她继续搀扶着他上楼,在楼上她看见了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后来这个女孩子独自入睡了。她后来慢慢地知道了他的故事。她之所以知道他的故事,是因为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她拎着一袋水果来看他,她想阻止他再去喝酒,想拯救他,因为她有一个目的: 不让这个男人像她的父亲一样死去。

  她第二次出现在他身边时,他出其不意地向她求婚,她颤抖着,拒绝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嫁给你呢?"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声音并坚决地说:"如果你不肯嫁给我的话,我还会变成酒徒,我会淹死在一只巨大的酒缸之中……"

  她思考了三天,没跟任何人商量,因为她惟一的亲人不在身边,在外省的一座城市中。而且她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已经改嫁,和一个军官生活在一起了。现在,她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和母亲见面了。当务之急是那只酒缸的问题,她知道,这个男人是认真的,如果她不肯嫁给他的话,有一天,他真的会淹死在一只巨大的酒缸之中。

  一只巨大的酒缸在她二十岁的世界中是可怕的,它与一个活生生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从她认识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不停地陈述着那只酒缸。他说,那已经不是现实中的酒缸,而是一种无限的深渊,一旦男人滑入这个深渊,就会被淹死。

  她答应了这个普通中学教师的求婚,而且接受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女儿。当她一次又一次地与这个小女孩接触的时候,她的母爱开始滋生了。她喜欢上这个小女孩,牵着她的小手,穿过星期天的街道,穿过城市中纵横交错的斑马线,带她到练功房--仿佛是真正的母女。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怀孕了。

第4节:第一章偷窥开始(4)
  怀孕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她不知道。不过,在她嫁给中学教师之前,她的身体并没有洋溢着性欲,即使是在嫁给中学教师的那一天,她的身体也没有激荡起性欲。在这之前,她的身体从没有碰过其他的男人。

  男人对她来说是石头,是沉重的石头,或者像父亲一样的酒徒。她从来没有感受到男人强壮的身体是用来压在女人身体上的,直到新婚之夜,当中学教师脱去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时。那是冬季,她穿得很厚,层层的衣服被脱去,直到变为半裸,再到全裸。当中学教师的手伸入她的肌肤时,她的裸体在颤抖。她尝试到了一次突如其来的性生活,然而除了大汗淋漓之外,她并没有尝试到任何性高潮。然后,她就怀孕了。

  怀孕加重了她的负担,在一个女人从未尝试到性高潮的时候,腹部已经开始隆起来,然后,性生活就中断了。她一心一意地端详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就像看着魔法一点点地施展力量一样。她不仅中断了性生活,同时告别了舞台。一个孕妇不可能再让一个强壮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体之上,这是她全面属于自我的时刻;而随同舞台的远离,她回到了自己身体的旁边,专心致志地、温馨万分地体会着胎儿在身体中的波动。除了自我之外,另一种粉红色的蜘蛛仿佛在纠缠她的身体。

  肉体变幻出了婴儿,很难想像一个连性高潮都没有体验到的女人,面对婴儿时的那种快感,这快感替代了性高潮的贫乏。然后,她做了真正的母亲。她不顾一切地用双乳喂养孩子,当女友告诉她,用母乳喂养会渐渐地丧失乳房的美丽时,她不屑一顾,她已经对日后的身体丧失了幻想。她全心全意地哺乳,甚至忘记了中学教师的另一个孩子的存在。转眼之间,她的亲生女儿已经长大了,她开始回到了舞台,她又可以跳舞了,而且她也在培养女儿姚苹果对舞蹈的兴趣。让她感到十分宽慰的是,姚苹果的身体具有舞者的一切灵性: 一个小身体可以灵敏地舞动着,她感受到了血缘的再版。就在这一刻,她认识了另一个男人,这时她已经二十八岁了。

  偷窥开始 一位外科医生从舞台上认识了她,给她献花。当时,她正面临着一种选择: 从舞台上退下来,因为更年轻的舞蹈演员可以取代她。就在她举行最后一场演出时,外科医生来到后台,掀开一层层帷幕,把一大束散发出暗香的百合献给了她。这是她与外科医生认识的序幕。

  外科医生用各种方式与她接触,在相互认识三个月零五天的时候,外科医生驱车把她带到了一套新的公寓,外科医生解开了她的外套,是乳白色的--她对乳白色有一种痴迷。她的所有外衣包括裤子都是乳白色的,这使她显得庄重而纯净。也许这正是外科医生走近她的原因。在她认识外科医生的第三天,他就对她说:"我喜欢穿乳白衣服的女人……"他这样一说,似乎加剧了自己审美的激情。由此,白露又到购物大厦选购了乳白色的胸罩、乳白色的三角内裤、乳白色的外套、乳白色的裙裾、乳白色的裤子,甚至连皮包都是乳白色的。

  在春天,当乳白色的外套从肩膀上轻轻地滑落时,她的心突然跳跃着: 一种想被人吮吸、被人拥入怀中的激情也许是饥渴的,因为她在中学教师那里从未产生过性的饥渴,也从未产生过强烈的性的需要,似乎每一次性的降临都是因为丈夫的欲求。从她结婚到为丈夫生小孩,直到现在,她都没有从丈夫那里感受到性高潮是什么。在她看来,性只不过是一个强壮的男人用身体压在自己身体上而已。然后就是不明不白的孕期,漫长而充满期待的孕期,使她对男人身体的渴求一点一点地丧失了。

  随着外套的滑落,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长吻,然后是他伸入她身体的内陆。在透不过气来的时刻,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碰撞着,她轻声地尖叫着,她已经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体之下。这次性生活使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性高潮。

  3

  窥,紧贴着门缝,姚雪梅看见了父亲的影子。父亲好像衰老得很快,从一个强壮的男人突然开始变瘦。这不需要窥,在现实生活中,父亲最大的变化就是开始变瘦了,以致他开始与继母分房而睡。父亲搬到书屋的小床上睡觉时,继母还未回家,时间已经进入了午夜,继母还没有回家。姚雪梅眼前总是出现那辆轿车,当轿车在她窗帘下出现,也正是继母消失的时刻。这一切已经明了: 继母在一次又一次地前去赴约。

第5节:第一章偷窥开始(5)
  那时候,姚雪梅还不知道背叛这个词是什么,也不知道继母已经开始背叛父亲。就在父亲与继母分居的第三个月,父亲住进了医院,那是癌症病室。医生把诊断书交给继母时,姚雪梅和姚苹果都站在一侧。

  诊断书就像一种劫数难逃的命运,紧紧地被继母那纤长的、白皙的手指捏住。直到现在,姚雪梅才看见了继母的一双手,那是跳舞的手,那是舞动在练功房镜子中的手,她以往看到的是纤长的手臂,而她此刻看得很仔细的是手指。从绘画的角度看出去,继母的手像绿树上的枝丫或绿色的藤蔓;从审美的任何一种角度看出去,这都是一双令人着迷的手。而此刻,继母的手指却漫不经心地捏住了诊断书。继母那张年轻的脸,一丝纹路也没有,仿佛涂上了一层牛奶。实际上,继母的脸天生就白皙,她从第一眼看见继母的时刻,就感觉到继母长得和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尤其是继母练功的时候,那就像仙女下凡。

  此刻,诊断书被继母的手指紧捏着,姚雪梅仰起头看着继母的脸,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张脸一点也没有痛苦不堪的痉挛,为什么继母已经知道父亲患上了癌症,依然穿着乳白色的衣裤,脚步依然发出动听的旋律。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萎缩的时刻到来,说明他已经距离死亡越来越近了。这一天,姚雪梅又来到医院,她不可能陪在父亲的身边,继母也不是每天陪在父亲身边的,她花钱请了一个临时的护理员,于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解脱了。姚雪梅站在门缝边看到了继母从医院回家时得到解脱的一个瞬间: 继母松弛地脱衣服,这是姚雪梅感觉到来自继母的最大的变化: 在过去,继母脱衣是保守的,她总是慢悠悠地脱下外套,而且姚雪梅从未看见过继母会把乳罩解开,裸着身体在房间中穿来穿去。这无疑是最大的变化。当姚雪梅第一次看到继母不知羞耻地赤祼着身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她吓了一跳: 那光洁的裸体在使她的窥生活变得缤纷多彩的同时,也使她开始滋生了一种厌恶感。

  继母祼着身体进入了浴室,继母在浴室待的时间总是很长,也许这就是继母松弛解脱的方式之一。然而,她错了,继母走出浴室之后却站在穿衣镜前,继母打开了衣橱,一件又一件地开始试衣。姚雪梅的怒火开始上升: 父亲还躺在癌症病室中,继母却在这里试衣,这是为什么?

  然而,姚雪梅天生有一种压制怒火的能力,尽管怒火已经上升,她依然有能力扑灭怒火,因为她在窥视整个世界。她从八岁开始就发现了一个真理: 用窥来取替自己的声音,这是一种研究生活的最佳方式,因为在窥的世界里,可以探测到另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尽管现在父亲依然躺在医院的癌症病室,姚雪梅也绝不错过这一次窥的机会,因为她想了解继母在穿衣镜前试衣后的时间里,到底有什么企图。当继母下楼时,姚雪梅也开始下楼。那已经是傍晚,姚雪梅当然想知道,在这样的时刻,继母究竟想到什么地方去。

  继母修长的身体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姚雪梅也快速地钻进了另一辆出租车。当她对出租车司机说明自己的意图时,顿时感觉到有一种十分荒谬的情景笼罩着自己: 自己像做贼一样的慌乱,而自己的全部意图只是探究出继母到底去了哪里。这真是荒谬啊!然而,自己已经坐在出租车上,继母坐在前面的一辆出租车上。她可以透过车窗看到从前一辆出租车中飘荡而出继母的长发--这是继母显得比一般女人年轻的原因之一,那束马尾巴似的长发高高地束在继母的头顶,看上去,继母的背影就像一个大学生。

  出租车司机并没有问姚雪梅追前面的出租车是为什么。既然世界是荒谬的,人们就有保持沉默的权利,就像姚雪梅因此可以保持自己偷窥的权利一样。

  继母乘坐的出租车终于在一座公寓楼前停了下来。转眼之间,继母就已经朝着公寓楼的电梯走去,电梯门仿佛是为继母而敞开的。再转眼之间,姚雪梅就看不见继母了。

  由此看来,世界的变化是由速度来衡量的,越来越快的速度,或者说令人心悸不安的速度可以使生活的现场消失殆尽。姚雪梅站在电梯门口,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因为这座公寓楼太高了,她根本就不知道电梯停在几楼。因为世界是荒谬的,她的偷窥生活失去了结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继母是去赴约,这是令姚雪梅感觉到厌恶的原因之一。不管怎样,她由此了解了继母与父亲的另一种关系: 即使父亲快死了,继母依然燃烧着前去赴约的激情。

第6节:第一章偷窥开始(6)
  父亲死了,像是被装进了一只空瓶子里,身体显得很小。也许是经历了长时间的痛苦,也许是姚雪梅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希望,因为诊断书的判决已经预示着父亲是一个死囚,只是等待时间而已。姚雪梅现在做的另一件事依然是窥,她想探究出父亲的死亡有没有给继母带来痛苦或绝望。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对殡仪馆,当父亲被推进燃烧着的火炉口时,她突然忘记了她的窥生活,她大声地叫出: 父亲!父亲!……姚雪梅感觉到了一种欲罢不能的痛苦,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已经离她而去了。她想扑进火炉的深处,她甚至想跟随父亲一同前往死亡的深渊。

  深渊对她来说是一个谜,就像窥生活对她来说是尚未解出的谜一样。然而,继母用手拉了拉她,她回过头去,看见了继母的脸,那张看不见任何泪水的脸。继母的手阻止了她奔向深渊的命运。命中注定她将回到现实中来,而她的现实是生活。当然,父亲很快变成了灰,这是另一种现实,一个人变成灰原来是那么快,如果不把尸体送到火葬场,也许只需要半年或一年,也许会长一些,比如三年时间,人的身体就会融入尘埃之中。城里人的尸体按规则都需要送往火葬场,因为尸体一旦被时间碰撞就会腐烂,要尽快地送进火葬场的炉中去。这是解决尸体腐烂的有效办法。

  所以,姚雪梅看见了灰,她的手、继母的手和小妹妹姚苹果的手都伸进了骨灰中,要捡出没有完全焚化的骨头来。不知道为什么,姚雪梅捡到了一根像刺一样的骨头,她不住地对自己说道: 这就是骨头,从父亲身上分解出来的骨头,它像鱼刺。不错,这就是人变为灰的过程,这个证据太强烈了,震撼着姚雪梅的心灵,也震撼着她的身体。

  继母也在捡骨头,然而在姚雪梅看来,即使在低头捡骨头的时候,继母也显得漫不经心,仿佛想急速地逃离火葬场。这个地方毕竟太阴暗、太冰冷了,也太残酷了。

  骨灰盒落在泥土上。继母买下了一小块墓地,这好像是父亲的遗嘱之一。继母说你的父亲希望能够土葬。这是继母从父亲的酒瓶中寻找到的一张纸条。在父亲的房间里,到处是空酒瓶,这也许是父亲步入绝症的原因之一。当然,父亲之所以患绝症,在姚雪梅看来,与继母有关系。若干年后,她才知道继母和父亲并没有丝毫的情感。理所当然地,这种生活也加快了继母寻找时机背叛父亲的速度。

  速度是如此快疾: 父亲很快就变成了一只褐色的小小骨灰盒,落在潮湿的也许有胚芽的泥土深处。大地中的任何一种胚芽也许都会生长,它们穿过泥土,寻找生机和希望;而人一旦变成了骨灰,就只可能成为胚芽们的生长之地了。然而,姚雪梅知道,另一种速度也在生长着,那就是窥,她的窥生活才刚刚开始。她绝不罢休,她要了解继母和那座大厦的关系。这也许是她怀念父亲的方式之一,也是她能为父亲做的事情之一。

  因为她总是在冥冥之中看到父亲,每当她看见父亲时,总觉得父亲那双没有合拢的眼睛,似乎在申诉着什么。于是,她又回到了速度之中,回到了墓地之外的那个世界。她想了解继母的生活,就在这一刻,她感觉到了小妹妹姚苹果在变幻,姚苹果穿着粉红色的短裙已经上了初一。这就是速度,而她已经开始了高考。

  4

  当白露不断地沉溺在和外科医生的性高潮中时,也正是她感觉到丈夫日益衰竭的时刻。她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因,丈夫同她结婚之后,好像没有完全地抛弃酒瓶,他将三分之二的薪水都换成了酒精。最初的时候,白露还竭力地劝阻她,后来她慢慢地习惯了丈夫的一切。也许那正巧是她怀孕的时刻,怀孕成了她主要的生活。她似乎从没有那样目空一切地生活,在那段时间里,她甚至已经嗅不到丈夫带回来的酒味,即使丈夫把醉醺醺的脸紧贴到她隆起来的腹部上,她同样可以沉溺于她的世界。久而久之,她已经无所谓: 她无所谓丈夫的胃和肝被酒精蚀化着,像一只只虫蛾迅速地吞噬一片树叶一样;她无所谓丈夫把一只只酒瓶带回来,就像她从丈夫那里从未感受到性高潮,就已经怀孕一样;她无所谓身边的任何人,包括姚雪梅的存在。

第7节:第一章偷窥开始(7)
  在她怀孕的时光里,她是自私的。她的自私显现在她可以一边轻抚着腹部一边忘记现实中的一切,包括她的舞台。她的自私显现在一个旧的世界已经被忽视,一个新世界来临前的颤抖使她冷落了旧世界的一切,包括她的丈夫和姚雪梅。然而,当她的孕期破壳而出时,随着一个生命的降临,她隆起的腹部终于结束了十月怀胎的命运,就在那一刻,她的腹部收敛着,变为平地,回到了原初。她用双手触摸着平坦的腹部,里面不再有胎儿的蠕动,也不再有让她目空一切的理由,她回到了最现实的时刻: 一方面要承担哺乳的责任,另一方面要看见丈夫和姚雪梅的影子。她开始承认她已经忽视了他们的存在,当她不断地把乳头放进婴儿的嘴里时,那小嘴的吮吸声使她全身震荡不已。因此,她不害怕她的丰乳会被破坏,她绝不害怕时光对她身体的摧残。

  性,那遥远的性好像又回来了。她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过性生活了,一个男人来到后台,掀开了帷幕,将一大束粉红色的百合花献给她时,意味着性的来临。当她经历了与外科医生的性高潮再回到丈夫身边时,才突然发现丈夫已经不再是许久以前那个强壮的男人,丈夫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用强壮的身体覆盖在自己的身体上了。有一天,她证实了丈夫身体的萎靡状态: 当丈夫正在沐浴时,她打开卫生间的门去取手表,昨天晚上沐浴时她把手表遗留在卫生间里。丈夫沐浴后正在穿衣服,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丈夫的裸体了,似乎是在她怀孕后,丈夫的裸体就已经从她的现实中消失了。

  也就是从她怀孕后不久,由于中断了性生活,丈夫又开始寻到了酒瓶。一只又一只的酒瓶被丈夫带回家,酒精麻醉了丈夫的身体,同时也慢慢地使丈夫丧失了强健的身体。久而久之,丈夫的性欲在衰竭。即使白露分娩后,丈夫也没有任何性要求,似乎对酒的欲望早已代替了他的性欲。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在酒精中日渐衰竭: 呈现在浴室的裸体使白露仿佛见到了陌生男人的裸体。她是舞蹈演员,她知道身体的结构,而呈现在她面前的男人的裸体仿佛是一根竹竿……

  毫无疑问,这就是丈夫被酒精蚀空的身体。还没等白露寻找到解决的办法,一个男人手捧百合花从层层的舞台帷幕下走来,用一双潮湿的眼睛看着她。

  给她带来百合花的男人同时也给她带来了第一次性高潮。在这样的时刻,她已经无法抽身给身体越来越萎缩的丈夫带去生机。她作为一个女人,在分娩了孩子之后,才从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中感受到了性高潮的如醉如痴。所以,她仿佛着了迷,不顾一切地奔向这个男人。

  丈夫主动地搬出了他们共居的卧室,她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解脱: 终于不再同床异梦了。事实上,即便睡在同一张婚床上,她也从来没有过性渴求。丈夫同她刚结婚时,性要求很强烈,不过,她很快就怀孕了。

  外科医生三十多岁,他从不过问她的现实生活,也从不谈论他们之间的结局是什么。起初,他们在一起时,还一同进餐馆,后来,便直奔主题,把约会的地点定在外科医生住的房间。这就是白露一次又一次地奔赴公寓楼的原因。

  她同外科医生约会的主题只有一个: 性!一进入房间,她和他就脱外衣,外科医生在她按响门铃之前已经在卧室里准备好了音乐,外科医生习惯倾听着舒缓的音乐做爱。她一扑进他的怀抱,他就开始伸出双手,伸进她的双乳之间,然后解开乳扣。有一次,外科医生吮吸她的乳头,她感觉到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婴儿吮吸乳头的两种美妙: 前者的吮吸可以让她的身体慢慢地变得潮湿,后者的吮吸可以让她的母爱一点点地加剧。

  她背叛丈夫的旋律越快,丈夫衰竭的程度也就越快。直到她用纤细白皙的指尖捏住丈夫的癌症诊断书时,她才清醒地、猛烈地意识到,死神已经开始召唤丈夫。

  她只是感觉到一种残酷的撞击,就像冰冷的刺扎进她的肌肤一般。那种疼痛持续了几天后就慢慢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外科医生一次又一次对她的召唤。她无法抗拒这种召唤,在某种时刻,她甚至感觉到外科医生对她身体的召唤可以把她的身心从阴郁不堪的医院里解脱出来。因此,她毫不顾忌丈夫躺在医院的癌症病室之中,只要外科医生一召唤她,她就会离开医院。阳光明媚地照着她,她仿佛已经推开了挡在面前的一道道屏障。

第8节:第一章偷窥开始(8)
  阳光明媚地照耀着白露修长的身体,她不顾一切地奔向浴室、卧室、穿衣镜前。当外科医生给予她的性高潮像细雨般融入她的阵阵尖叫声中去时,她也预感到死神离丈夫越来越近了。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接受这个现实的到来,所以当丈夫断气时,她并没有产生多少的悲哀,她带着两个女儿完成了葬礼的全过程。并且,她已经在无意识中寻找到的一张纸片儿上发现了丈夫的遗嘱: 丈夫想在泥土中入睡。她完成了这个遗嘱,现在,她已经心安了。

  她依然在为丈夫吊孝: 城市的吊孝方式是一朵小白花,它就在她的胸前,这朵小白花将在她胸前戴三个多月,多则一年。这是规则,她已经融入这规则之中去,而且,她也想为丈夫戴孝。她伫立在丈夫的墓地上时,才由衷地感觉到: 丈夫从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就让她钻进了一个圈套,没有爱的波浪,也没有性高潮的回忆,不过,丈夫却让她孕育了一个女儿。

  站在丈夫的墓地上时,她才感觉到在她的世界里还将增加一座墓地。过去,她从不到墓地去,墓地对她来说遥远的。

  丈夫走了,墓地也就降临,如果她没发现丈夫留在纸条上的遗嘱,墓地就不可能出现,丈夫的骨灰盒只可能存放在殡仪馆里面。她发现了存放骨灰的世界,那个世界很大,里面还放着音乐,那旋律轻而又轻,仿佛从树梢上滑落的露珠,让人置身于天堂,超越于尘世之外。如果之前没有发现丈夫的遗嘱,她有可能就会把骨灰放在殡仪馆。

  遗嘱并不是庄严地出现,它随便地在空酒瓶中闪现。可以想像丈夫在活着的某一天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另一种归宿。丈夫也许是随意在纸片上写下了自己死后的愿望,然而,在白露看来,那纸片却是一道遗嘱。

  现在,白露戴着胸前的小白花。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与外科医生约会了,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外科医生召唤过她两次,第一次唤她的时候正是她将丈夫送入殡仪馆的时候。那一刻,她的手机开始震荡,她总是把手机放在包里,紧贴她的身体,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只有外科医生会给她来电话,因为只有外科医生还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已经被送进了殡仪馆。

  她有很多次都想把自己的婚姻生活告诉外科医生,然而,每当她想开口说话的时候,也正是外科医生和她结束一场性事的时刻,好像到了这一刻,分手就已经降临。外科医生总是在这刻告诉她说:"我上班的时间已经到了,我要赶到医院去,一刻也不能耽搁。"她明白了,她和外科医生之间根本就没有时间谈论生活,他们惟一拥有的时间就是性生活。

  手机在震动时,她不可能与外科医生通电话,她仿佛在这一刻中断了奔向外科医生的激情,或者说火葬场的炉火窒息了她的性欲望。所以,她没有接电话,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火炉,直到她亲眼目睹丈夫的尸体变成了灰。

  刹那间,她的世界中飞扬起灰尘,这是由她丈夫的尸身化成的灰。她把丈夫安葬在泥土下,刚喘口气,她又感觉手机在她贴身的包里震动着,她知道,外科医生再一次呼唤她了。她直起了腰,她本想走到墓地的外侧去,前面有一片小树林,在里面也许适合她与外科医生通电话。她刚走出墓地,就感觉到一个影子在她的身后,她本能地回过头去,她看见了姚雪梅用冷漠的双眼注视着她。

  她的双脚仿佛受到了限制,她不再向小树林走去,她转过身来,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了墓地需要她,因为环绕着墓地的除了两个孩子之外,就是工作人员。白露之所以独立承担起丈夫的葬礼,是因为她不想惊动别人,从她父亲死的那一天开始,母亲就带着她独立地完成了葬礼,并对她说:"你父亲已经死了,我们依然要生活下去。"生活给予了她舞蹈,给予了她远离母亲的生活,给予了她丈夫,然后又剥离了她的丈夫。白露也许是受到了母亲的影响,带着两个女儿独立地完成了葬礼。

  她没有与外科医生通话,她一心一意地完成了葬礼,戴上了小白花。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外科医生没有呼唤她,她也没有给外科医生打电话。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戴着小白花,睡了好几个觉,她独自睡着,两个女儿都在上学,她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地审视自己的一生了。终于,她决定去找外科医生,并把自己的全部遭遇告诉外科医生,因为在她看来,时机已到,而且,她感觉到自己的肉体除了性生活之外,还需要另一种情感的长久维系。

第9节:第一章偷窥开始(9)
  戴着小白花的白露,依然穿着一身乳白色的衣服,她事先没有给外科医生去电话,而是选择了一个外科医生休息的下午。这天是星期天,记忆中的星期天下午她总是会扑进外科医生的怀抱。还没有等她喘气,衣服就会像蜕皮一样从她身体上消失,也许还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每个星期天下午总是她和外科医生的性生活时间,如果没有例外,几乎都如此。

  白露把手轻柔地放在门上。每一次,仿佛外科医生已经站在门后,一旦她把手放在门上,还未等敲门,外科医生就会拉开门,空气中挟裹着性欲的味道,饥渴的味道。那个时刻,对于白露来说,世界是疯狂的,也是静止的,仅限于凝固在外科医生的卧室之中。

  而此刻,当她的手敲了三四下,还没有人来开门。她把耳朵贴近门,想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因为没有预约,外科医生不一定会在家。她听见外科医生的脚步声朝着门走来了,她有一种惊喜,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外科医生了,她滋生了一种想投入外科医生怀抱的愿望。

  外科医生穿着睡衣拉开了门,见到白露之后显得有些尴尬,这种神情对白露来说是异常的,也是陌生的,因为在她与外科医生相处的时间里,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门开了,白露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扑进外科医生的怀抱。接下来,外科医生回过头看了看她说,家里面有人。外科医生似乎是在暗示她: 家里面来了人,不方便与她约会。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穿着睡裙走出了卧室,朝着门口走来。这个女人二十岁左右,披着长发,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走到门口挽住了外科医生的手臂说:"家里来人了,你也不叫醒我……"外科医生拍了拍女孩的裸臂让她回屋去,女孩用一种嘲弄的目光看了看外科医生,又看了看站在门外的白露,然后拖着高跟拖鞋回房间去了。

  外科医生在暗示白露到外面去。然后他们乘着电梯下楼。在电梯上,外科医生一直垂着头,望着脚尖,直到电梯下到了底层。两个人走出电梯,在公寓楼外是一大片绿草地,里面交织着几条小径。外科医生带着白露来到小径的中央,他好像已经注视到了白露胸前的那朵小白花,他一直盯着这朵小白花不放,白露说:"我丈夫去世了。"外科医生好像并没有白露想像中的那样惊讶,他拍了拍白露的肩膀,劝她一定要节哀。

  两人就这样站在小径中央。过了很长时间,外科医生告诉她说,他有了新的女朋友,今后他不可能继续与白露约会了。就这样,白露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的降临,就像不久之前接受丈夫的墓地一样。她好像已经从外科医生的眼里看见了一种经受不了时间考验的问题,如今,这个问题终于脱颖而出了。之前,这个问题曾经隐隐约约地上升着: 仅有性高潮是不够的,她还需要另一种情感,外科医生没有给予她,如今,分手却已经开始了。她平静地承担着这一切,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她的眼里闪现出了另一种期盼和探索。
第10节: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1)
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

  1

  姚雪梅在二十二岁这一年恋爱了,这是毕业前夕的一场相遇,在一间工作室中,她认识了刘亚波。大学四年她好像来不及恋爱,尽管追她的人很多,有三至五人,不过,都被她的冷艳吓跑了。她的冷艳是有名的,男生们都在私下传播她的冷艳: 她从不与男生的目光相遇,任何热情似火的目光都无法与她的目光相遇;她从不与男生走在一起,甚至很少说话,她的沉默寡言以及目空一切的姿态让那些迷恋她的男生望而却步。男生们私下给她写的情书会被她给退回来,她的冷艳宛如挂在校园中的一只低音喇叭,不停地重复着拒绝。很多女生在校园中已经找到了男朋友,而她却一次约会都没有。

  她认识刘亚波纯属偶然。在公共汽车站避雨时,雨越来越大,这是一场来不及准备任何雨具的大雨,突然袭击而下,姚雪梅站在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面,竭尽全力地用外衣挡住那块水粉画板。那上面已经铺上了一层色彩,但尚未成形,她想把水彩画板带到出租小屋去,而在她从学院到出租小屋的路上,雨突然降临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撑着一把雨伞不慌不忙地靠近她说:"你可以用我的伞遮挡。"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没有拒绝一个男人的帮助。她甚至感觉到这是一种天意,她正需要一把伞的时候,伞降临了。男人用雨伞,几乎是三分之二的伞靠近她,在遮住她用外衣包裹的那块水粉板的同时,他的身体不知不觉地被淋湿了。雨依然下着,男人建议道,他就住在附近,可以到他的工作室暂时避雨。姚雪梅沉默了片刻便答应了。

  姚雪梅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拒绝来自陌生世界的邀请。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得来不及多思虑。陌生犹如一股细如沙漏的泉眼中流出的清泉,荡漾着她的冷艳,使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男人,在一把黑布雨伞的遮挡下向着马路走去。

  时间的魔法师 她感觉到了左肩膀上顺着雨伞滑落到她身上的潮湿的雨水,而她的右肩却明显地感觉到已经在靠近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走了大约十分钟左右,男人带她进了一座住宅楼,男人对她说他的工作室就在六楼。就这样,她为了避开一场始终不停的骤雨,随同一个陌生男人上了六楼。她的冷艳好像在这一天因雨季而开始松绑,仿佛溶解在画布中的颜料开始向着四周弥漫。这对于二十二岁的姚雪梅来说是特殊的一天,就这样,她来到了一个搞雕塑的男人的身边,她一进屋,就敏感地、本能地被工作室的艺术气氛笼罩着。男人很快地给她冲了一杯热咖啡,当她手捧那杯热咖啡站在工作室窗口时,她听见了男人走到卫生间去的脚步声。男人很快出来,递给她一块热毛巾,让她擦擦脸上的雨水。男人又到另一间屋子里,拿来了一件黑色的外套,让她换下已经被淋湿的衣服。

  在短暂的时空之中,她的生活时态仿佛发生了重大的递嬗和变幻: 她用男人递给她的湿毛巾擦干脸上的雨水时,她嗅到了从毛巾中散发出的异味,那是香皂挟裹而来的一个陌生男人的肌肤的味道。而当她穿着男人的那件黑色外套时,隐隐约约地已经触到了一种体温。体温已经变冷,然而,一旦穿在她的身上,她仿佛触到了自己身体之外的身体。事实上,多年来,她之所以用冷艳的外表包裹着自己和内心世界,是因为她害怕触到男人的肉体之谜。

  从对继母的那次刻骨铭心的窥探之中,她的灵魂世界承担着一次肉体的颠覆状态。那是她十八岁的时候,当时她已经考上了艺术院校,她开始住校了,她早就盼望着离家出走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的灵魂一直在与继母和姚苹果组成的家庭强烈地搏斗着,她曾经试着出走过,然而,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当她收好包准备出门时,她感觉到世界大得让她可怕,她害怕自己走到大街上时被整个世界淹没或者遗忘。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归原地,用一种抵抗一切的姿态生活在继母和姚苹果之间。当她考上了艺术学院,继母把她送到了学校的宿舍,为她铺好了上铺的床。但继母为她所做的任何一切都无法抵消她对继母的那种厌恶,在她看来,父亲的早死与继母有关系。

  继母在父亲死后不久就离开歌舞团到一所私营幼儿园当了一名舞蹈老师。在姚雪梅上大学不久后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她到艺术学院外的铁轨外写生,她喜欢到这片宽阔的、伸及远方的荒草滩上寻找自己的位置;她喜欢从午后到夕阳落下去的那段时光的变幻莫测,她的许多水粉画都是在这里独自完成的。

  那是一个被明媚阳光所笼罩的秋日,一个温暖的秋日。她坐在草滩上,不远处是一片湖水。湖水并不深,因为靠近铁轨,这片草滩上很少看见人,所以野草疯狂地生长着,以至于当姚雪梅坐在草滩上绘画时,身影会被野草完全地遮挡住。就在那天下午,她坐在凳子上刚开始涂颜色时,看见一男一女朝着草滩走来了。不远之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很显然,这一男一女把车停在那里,然后走了过来。姚雪梅很诧异地看着那一男一女牵着手走着,离她越来越近时,她的心脏突然异常慌乱地跳动着,因为她看清楚了那个女人竟是自己的继母。

第11节: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2)
  继母仿佛忘记了整个世界,她微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在姚雪梅看来,继母的微笑散发出一种气息。在离她二十米远的地方,那个男人把继母疯狂地搂抱着,顺着野草的盈动,姚雪梅看见了继母祼露的头颈,她才意识到,继母的那种微笑是淫荡,一种令她反胃的淫荡。一种来不及让她奔逃出去的淫荡就在距离她二十米的野草滩上发生了。她把自己的头颈深埋在双膝上,她需要竭尽全力地逃避开这个淫欲的世界。然而,她依然听见了从二十米之外的野草滩传来的继母的尖叫声,那个男人疯狂的欢快的叫声。

  当世界重归于平静时,秋风吹奏出了野草的声音,姚雪梅从双膝中仰起头来,她刚完成了一场噩梦。此时,继母和那个男人已经从野草滩上消失了。在二十米之外的野草滩上留下了一个淫欲的场景: 一片野草被折断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留下了尖叫之后走了,留给姚雪梅的是一场梦魇。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姚雪梅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了城堡。她绝不让男人靠近她,她绝不会像继母一样淫荡。

  年轻的像火焰一样炽热的雕塑家刘亚波终于伸出了双手开始抚摸她的肩膀,那是她送还外套的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在上次离开刘亚波的时候穿上了外套,离开了一个男人,却把自己湿漉漉的外衣留在了这个男人的工作室。一件男人的外套被她穿走了,意味着一个世界已经被她颠覆。在那一周的时间里,她不停地回忆着和这个男人接触的每一瞬间,每一个瞬间都显示出了她已经开始与异性交往的可能性。

  异性是她的父亲,这是她生活中的早期出现的异性;父亲是短命的,是尘埃中的灰烬。异性是继母身边的男人,是她第一次从窗口窥视到那个开着红色轿车来迎候继母的男人,也是她追到了那座电梯,而让继母已经消失的世界。在父亲去世后,她曾经试图跟踪继母,然而,她突然发现,继母竟然不再去那座公寓楼赴约了。异性就是男人,她已经在不知不觉地防范着,她比任何一个女生都不需要一个男生的热情火焰。而此刻,当她穿走一个男人的黑外套时,她知道,异性就是那件外套。

  她洗干净那件外套,把它晾在阳台上时,同宿舍的女生们以为她恋爱了,便不停地探究那件外套的秘密。她的脸上和眼里出现了一种异彩,她知道有一种生活出现了,她在星期天的下午将把外套交还给那个男人。

  男人刚在工作室中喝完了一杯咖啡,她就走了进去。当她把外套交给男人时,她发现她的外衣依然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仿佛一道风景已经成形,显现在刘亚波的视线之内。她涌起了一种莫名的念头: 想让自己的外衣继续挂下去,不被时间的流逝阻隔,她不希望那件外衣有一天或者说有一刻会从那晾衣架上滑下来,就像不希望自己寻找到理由将外套还给刘亚波一样。

  然而,她如果不把外套还给刘亚波,她是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而此处就是她与刘亚波再次见面的地方。她把外套交还给刘亚波时,刘亚波已经洗干净了手上的泥。刚才他已经进入了状态,正在雕塑一个女人的身体,当她敲门时,门只是半掩着的,所以,她的手一放在门上,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她推开门进去,刘亚波看见她,有点惊讶地笑了笑,这是她和他第二次见面的开始。下面就是还外套,她看见他的手捏着一种圆形,慢慢地她感觉到了那圆正变成她的胸乳。对,这一定就是胸乳,女人的丰乳。当他的手在那胸部的圆上滑动时,她有种莫名的慌乱,仿佛那只手带着体温已经滑动在她身上。她很快就进入了场景,这个被男人的手所能触摸的场景,虽然那是一种雕塑,然而,她还是被罩住了。

  当他把手放在她肩头上时,他是在摘她头发上的一片树叶。这片从校园小径带来的树叶,被她一直带到了刘亚波的工作室,那片偶然被风吹落在她头发上的树叶,难道仅仅是为了等待着他的手去摘的那一刹那吗?

  他们共用了晚餐,她忘记了带回她的外衣。这真是一种上苍的安排,她不是有意识忘记的,因为在楼下的餐馆告别的时候已近黄昏,他好像也忘记了她的外衣还晾在他的晾衣架上,他好像想挽留她:"如果你没有什么事,可以到楼上去喝咖啡。"她拒绝了,她并没有什么事,她只是拒绝而已。她的本能仿佛在那个黄昏告诫她道:"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已经闪出了欲望。"

第12节: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3)
  欲望是可怕的,她知道这一切源自对她继母的窥视。在她八岁时就透过门缝看见了父亲把面孔贴在继母赤祼的腹部上,那是父亲的欲望之一,父亲想透过继母的腹部感受到里面的孩子;当那个男人拉开轿车门时,她依然看见了欲望,一个男人把女人迎接到车厢中的欲望,仿佛像夏日的风吹拂着,使她的心感觉到沉闷。她十八岁时看见的那场欲望,同样源自继母与一个男人的关系,铁轨之外的野草滩上她想把自己的头埋进双膝去,然而,她的双膝间除了来自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交媾的欢叫声之外,她没有寻找到她要的安宁的小房子。就是在那一刻,她对继母的厌恶加深了,对男人的恐惧和抗拒也上升了。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隔她与刘亚波相遇和亲近。当她第三次与刘亚波会面时,时光已经进入了夏日。

  暖洋洋的夏日一到,姚雪梅就穿上了短裙,她穿短裙并不是受到女生们的启发,而是受到了小妹妹姚苹果的启发。她上大学之前已经穿短裙了,而她的小妹妹姚苹果上小学时就已经穿短裙了。她对短裙很敏感,因为她发现穿上短裙的时候腿就会显得修长,继母每次给姚苹果买衣服时,也同时会给姚雪梅买同样的衣服。她并不拒绝那些衣服,因为她从一开始见到继母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要成为继母庇护和笼罩的孩子。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很久之前,她不习惯穿短裙,是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体,她对暴露自己的身体有一种恐惧,因为她窥视过继母的裸体在卧室中走来走去的情景,显得又美丽又无耻。这种印象深刻极了,怎么也无法消融。然而,女孩子穿短裙的权利是上苍给予的,她从穿短裙的姚苹果身上看到了短裙的美妙之处,在于恰到好处地暴露修长的腿,因为姚苹果的腿是修长的。在上初中时,已经看得出来仿佛继母的腿长在了姚苹果的身上。不过,姚雪梅也不例外,她的腿同样是修长的。

  穿着短裙来与刘亚波会面时,刘亚波为她准备好了拥抱和抚摸。她和刘亚波喝完了浓烈的咖啡之后,刘亚波就把手伸向了她,还没等她开始战栗,触电似的拥抱就已经滑入了她的肉体之中。

  2

  白露的肉欲之火是被外科医生唤醒的。关于肉欲,有两种女人: 第一种女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了解了肉欲,这和她们遇到的第一个男人有关系,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很重要,在很大意义上第一个男人应该是女人的性的启蒙老师,这个老师启蒙了一个女人出生以来的性思想,这种思想是生长在肉体之中的,不是生长在泥上的,因为它轻柔、性感而潮湿;第二种女人在经历了许多时间以后才经历了性高潮。白露是后者,让她陷入婚姻生活的男人使她在怀孕之后,依然不知道性高潮是什么。外科医生给予了她短暂的性高潮以后,与她站在公寓楼下的草坪上举行了告别仪式。这场仪式使她来不及痛苦也来不及疯狂,外科医生房间中的女人就已经取代了她的存在。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外科医生,当她回忆外科医生的时候,外科医生的面孔已经变得一片模糊,剩下的便只有性,是外科医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肉体之间可以诞生性高潮。

  她遇到的另一个男人是个公务员。每周末公务员就和她到郊外去约会。公务员已经结婚,据他自己讲,他跟妻子没有一点感情,两个人都在维系着婚姻,只是为了等待女儿考上大学以后就离婚。

  每个周末,公务员都会驱车来到她楼下一百米外的停车场等她,公务员说他和她的约会是隐秘的,为了绕开这个现实的世界,总是驱车到很远的地方约会。姚雪梅看见的铁轨外的野草滩只是他们偶尔发现的场所之一,他们只在那约会过一次而已。公务员发现了郊外的一家旅馆,那是一家靠近矿山的小旅馆,公务员显得很惊喜地对白露说:"那座旅馆对你我来说实在太安全了,我们甚至可以在里面过夜……住旅馆的大都是外地人,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也没有人追问我们之间的关系……"

  从公务员嘴里一次又一次发出的声音里,白露敏感地知道了她和公务员的关系是不能暴露的。当然,这也是她的期待之一,她不愿意把公务员与她的关系暴露给两个女儿。她知道她和公务员的关系掩藏在一种又一种的温情脉脉之中,两个人在约会时都竭力地保护好自己的另一面,守护自己的真实本性。

第13节: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4)
  郊区的旅馆是公务员驱车时无意之中发现的,那个时候公务员正驱车寻找他们隐身的地方。他们约会了很长时间,只在露天下面有过一次性生活,原因是害怕。野草滩上的性生活结束之后,公务员喘着气说:"这是最后一次,看上去,这里很安全,其实也许并非完全是这样。"他说话时,白露环顾了四周,那些金黄色的野草在微风中战栗着,一列火车轰鸣着从不远处的铁轨中穿行而过,有生以来头一次,她与一个男人在露天下完成了性关系。然而,正像公务员喘着气说的那样: 这个世界并不安全。

  所以,公务员竭尽全力想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世界。公务员带着白露朝着郊区旅馆走去时,她感觉到四周确实显示出安全。尽管那座旅馆显得有些简陋,房间和床单看上去却还算干净。公务员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窗帘,他的速度很快,仿佛想尽快地忘记外面的现实。明媚的阳光透过那并不厚重的窗帘洒进来,当白露被公务员吻得喘不过气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郊区的小旅馆中,而且开始了与公务员的一个夜晚。她不得不给女儿姚苹果打电话,然而,接电话的却是姚雪梅,当她告诉姚雪梅今晚在朋友家过夜不回家时,她听见姚雪梅在电话中冷笑了一声,然后就挂断了电话。白露本以为星期天只有姚苹果一人在家,因为姚雪梅是周末才回家的。不过,尽管姚雪梅的冷笑使得她有些不舒服,她还是很宽慰她不在的夜晚姚雪梅能在家陪伴姚苹果。有史以来,她头一次在外过夜,看上去,这座旅馆确实像公务员说的那样是安全的,她和他都需要安全,因为两个人都清楚: 他们在一起只是一场毫无结果的游戏,所以,要把游戏做下去,就得有规则。而安全是这规则中最大的规则。两个人都不想在这场游戏中失去或改变生活。他们用游戏来掩饰住现实生活中的孤寂。

  性,第一次随着过夜这种方式展开时,白露的心并不平静,她好像还不能把身心完全地投入这种用过夜来结合肉体的方式之中。性事之后,她不停地翻身。他有些烦躁地抚了下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不停地翻身。她终于停止了翻身,她告诫自己: 安心地与公务员度过今夜吧!于是,她紧贴着他的背,同时,她也感觉到男人的背并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样温暖地贴着她。于是,她又轻翻了一下身,现在,她感觉到公务员已经睡熟了,他不会再问她为什么翻身了。她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掀开了角落中的窗帘布幔,她看到了一个世界: 小小的旅馆庭院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地站着,在月光之下,她看见那个男人把手伸进了那个女人的上胸部,是的,她听见或感觉到了那个女人的胸部痉挛着,像一团鸟巢,零乱地痉挛着,男人用手臂抱起了那个女人朝着不远处的房间走去。这是另一场性事的开端,男人把手伸进了这个女人的胸部。

  她的乳房曾经哺乳过,当公务员触摸着她的胸部时,公务员轻声地说道:"你的双乳正在下陷……你感觉到你的双乳正在下陷了吗?"她听得很清楚,公务员在不停地提醒她,她的胸正在下陷。在那一刻,她想到了哺乳的时光,当时有女友提醒她: 哺乳对于你来说是危险的,它会让你的乳房变形,它会改变你双乳的丰盈……她想起来了,当时自己并不当一回事,当她满怀激情地把乳头塞进小婴儿的嘴里时,她不可能看到自己双乳下陷的现状。而且,一个母亲的双乳下陷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此刻,她的身份突然从母亲变为一个女人。只有面对女儿时,她才成为母亲,而当她面对男人时,她就成为了女人,公务员的提醒让她开始意识到胸部下陷的程度。在一面镜子中,有一天半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完全地,一丝不挂地面对自己的胸部。当她解开自己全部的衣扣,开始在镜子中回顾自己身体的历史时,她总结了这样的概况: 她的身体已经在舞台上失去了青春;她的身体曾经在一个男人那里获得了婚姻,又获得了一个生命的漫长的孕期;她的身体用来哺乳的时候也是她感受到母爱的时刻;她的身体在另外一个男人--外科医生的身体中获得了性高潮,她的身体压抑的性意识开始上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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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5)
  而此刻,她不得不用双手轻抚起她的双乳,已经开始逐渐下陷的乳房不得不用双手才可以托住,这是公务员发现的,只有面对男人时,她才意识到: 男人的身体的任何一种触抚,都可以让她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比如: 乳房的下陷。

  胸部在下陷,这是她身体在下陷的信号。也就是在这一刻,姚雪梅给她来电话说,周末她要把男朋友带回家来。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姚雪梅已经真正成人了,已经开始交男友了,她由此而欣慰的时刻,也正是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身体下陷的时刻。

  姚雪梅有一天下午带着男友出现时,她已经做好了迎候的全部准备工作。那是她的休息日,之前她清理了房间。她觉得丈夫去世之后,她就成了另一个清理工,以前丈夫做的一切杂务全部被她用怀抱揽紧。在她的怀抱中紧紧揽住的有油烟的味道、灰屑的味道、下水道的味道……每周她休息时,她就不停地在忙碌,她想尽力地忙碌过后再抽身逃离出去。当然,她对自己的那双忙碌不堪的手已经做好了呵护工作,她总是戴着那双粉色的塑料手套干一切杂务,她知道女人的手最容易衰老,这是少女时代母亲就不停唠叨的真理,母亲永远在不停地感叹: 女人的衰老首先是由手开始的。由此,白露就把这真理永远牢记在心,开始保护她的手,所以,即使多年以后,当男人触抚到她的双手时,仍然激动地说:"你的双手依然像少女的手一样娇嫩。"

  3

  姚苹果感觉到心在跳动着,因为姐姐姚雪梅的男友刘亚波竟然给她来电话,约她见面。这真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时刻,她握住电话,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她满以为刘亚波来电话是找姐姐姚雪梅的,因为她一接电话就告诉刘亚波,姐姐不在家。哪知道,刘亚波问她:"下午你有空吗?如果你有空,我想带你去看时装表演。"她睁大了双眼,望着窗户,她想起来了,姐姐姚雪梅带刘亚波来家里时,她透露过她对时装的喜爱,并透露过她今后想报考时装设计专业的愿望。她很快就接受了去观看时装表演的邀请。

  她已经进入十五岁了,此刻,当她站在约定的一个地点时才猛然意识到,不知道为什么,她来早了,早到了半小时。她站在体育馆外面的台阶下面,这是刘亚波与她约会的地点,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开始奔进体育馆的大门了,她翘首望着纵横出去的三条街道,并不知道刘亚波会从哪一条街道来。直到刘亚波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时,她才猛然意识到她是不可能在同一时刻,在三条不同的街道上寻找到刘亚波的。刘亚波对她笑了笑,把她带进了离t形台最近的位置上。

  两个多小时的观赏结束了,她显得神彩飞扬的目光似乎还没有离开t形台,刘亚波就已经带着她来到了一家快餐馆。她嗅到了烧鸡腿的香味时,才意识到已经离开了体育馆,离开了令她心醉神迷的t形台。刘亚波是她接触到的第一个男人,然而,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只是她姐姐的男友而已,因而她从一开始就产生了与这个男人交往的安全感,所以,从快餐馆出来以后,虽然已经是暮色环绕街道的时刻,当刘亚波邀请她到他的雕塑工作室去看看时,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裸体出现在一层拉开的布幔之下,这是刘亚波刚完成的雕塑。从这一刻,她就开始了对艺术的崇拜,也就是对刘亚波的崇拜。她离开时,突然在阳台上看见了姐姐姚雪梅的乳罩,那是母亲同时给她和姐姐买的两种不同色彩的乳罩。她的乳罩是粉红色的,姐姐的乳罩是天蓝色的,她记住了那种蓝色,比天空的颜色要稍淡一些,所以,她肯定那晾衣架上的、被风吹拂着的天蓝色乳罩是姐姐的。然而,为什么姐姐会把这天蓝色的乳罩晾在刘亚波的露台上呢?

  天已经有些晚了,刘亚波说要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因为天确实已经晚了一些。夜色中她的身体显得有些缥缈,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害怕,她很容易接受刘亚波送她回家的事实。然而,当她和刘亚波站在住宅楼下的单元门口分手时,她产生了一种质疑: 姐姐姚雪梅为什么有勇气把自己天蓝色的乳罩晾在刘亚波阳台上,难道姐姐不害羞吗?难道对姐姐来说,天蓝色的乳罩是可以随便晾晒在男人露台上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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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6)
  这个问题被她自己追问了很久,然而,仍旧是一个谜,直到她有一天路过刘亚波的工作室外面的街道时,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去见刘亚波的愿望。她上次离开时,在刘亚波的工作室里发现了一大叠堆集在一侧的时装杂志,她想既然已经离刘亚波很近了,这正是她借时装杂志的时机。敲门后,开门的竟然是姐姐姚雪梅,当然,她并不诧异,因为刘亚波是姐姐的男朋友,姐姐在这里是很正常的。

  然而,姚雪梅却诧异地后退了一步,轻声地质问她:"哦,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她解释了一遍真相,以及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姚雪梅警觉地盯着她说道:"哦,你曾经跟刘亚波去看过时装比赛,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呢?"姚雪梅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让十五岁的姚苹果头一次体会到了解释的尴尬,她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支支吾吾、毫不流畅的解释之中。语境的困难使她置身在房间里,显得不知所措。当然,随着刘亚波从外面进屋,这种解释的尴尬很快就结束了。她似乎不需要解释,而且,姚雪梅也仿佛忘记了这件事。然而,姚苹果从刘亚波的手中接过服装杂志之后,就想迅速地逃离此地,她对自己说,再不会轻易地出现在刘亚波的房间里了,尽管她很崇拜他。

  过了几周,刘亚波却站在校园门外迎候着她,只想把新到的服装杂志递给她。她目送着刘亚波远去,她的崇拜之感一直跟随着他。她曾经想过,如果刘亚波不是姐姐的男朋友,如果姐姐的眼睛不是那么尖锐地紧盯着她,让她解释一切,她也许会经常出现在刘亚波的工作间。她喜欢看见那个雕塑,虽然那是一个赤裸的女性身体,然而,她总是想透过房间中的光线,去抚摸那个身体,当然,这种欲望被抑制住了。

  星期二的下午,姚苹果提前完成了作业。离放学还有两个小时,老师说可以回家了,所以,她比以往提前两小时左右回家。就在她进到宅院时,突然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这个背影让她想起了刘亚波,而且男子正沿着姚苹果所住单元的楼梯攀援而上,她几乎要叫唤出刘亚波的名字,然而,她又控制住了声音。

  有效地控制声音让她在提前回家的两个小时里看见了这样的场景: 那个背影酷似刘亚波的男子正充满激情地上楼,他不是一步一步地上楼,而是把两级台阶或三级台阶当作一步一跃而上。他仿佛前去救火,仿佛被楼梯的风景吸引,或者说被一种迫不及待的激情占据……姚苹果怀疑那个男子不一定是刘亚波,在她与刘亚波短促相见的时间里,从未看见过刘亚波如此急促地上楼。然而,当她站在三楼时,却已经感觉到五楼的门打开了,她好像听见了母亲说话的声音。不错,确实是母亲的声音,尽管声音很小,仿佛透过一层纱窗而来,她却听见了。

  她断定那是刘亚波,他来家里肯定是找姐姐的。可今天不是周末,刘亚波应该知道姐姐在学校,如果是来找姐姐的那不大可能,也许是来给自己送新到的服装杂志吧。她开始急促地上楼,仿佛在奔向她崇拜的男子。

  门反锁着,她用钥匙怎么旋转都无法打开,奇怪的是屋里根本听不到任何说话的声音,难道是错觉吗?难道母亲并不在家,男青年也没有奔进自己的家门?然而,门怎么可能会反锁住呢?她按了按门铃,才想起来,电池干了,门铃不会响了。她不想站在过道上呼唤母亲开门,她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子,她觉得如果她一叫唤,邻居们听了就会不舒服,世界就会充满嘈杂之声。于是她转而又想,是不是锁坏了,过去锁就曾经坏过,后来被楼下的修锁师傅修好了。

  也许锁又坏了,所以,即使把钥匙伸进孔道也无法打开门。姚苹果被这种意念支配,好像已经忘记了母亲的声音以及酷似刘亚波的男青年的背影。

  她来到了楼下,转眼间又来到了住宅楼外的那个修锁铺前,她说明了原因,修锁师傅就带着工具随同她上楼了。她想,世界有修锁师傅也是一种需要。这样,锁很快就会打开了。

第16节: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7)
  锁很快就会打开的,这只是一种小小的障碍。十五岁的姚苹果站在修锁师傅旁边,她感觉到了修锁师傅身上的大股的劣质烟味。不过,她觉得很亲切,如果没有修锁师傅的降临,她会被困在门外,也许她会去打110电话,然而,既然是锁坏了,还是要解决锁坏的问题。

  问题只花了十五分钟就解决了,门打开了。修锁师傅带着呛人的劣质烟味离开之后,姚苹果进了已经打开的房门,母亲从卧室急促地奔出来。姚苹果解释说锁坏了,所以她请来了楼下的修锁师傅修好了锁,她的心完全被锁已经修好的问题笼罩着,竟然连母亲从卧室奔出来也不感到诧异,直到她转而看见了一双男人的黑皮鞋,她才发出了质疑: 这是谁的鞋子?母亲解释道: 这是你父亲的鞋子,我从柜子里刚翻出来,我也不知道柜子里怎么会有一双你父亲的鞋子。

  父亲的鞋子并没有引起姚苹果任何新的质疑,只是让她产生了一种怀念父亲的情绪,她转眼就把修锁的事和男人鞋子的事忘记了。她进了浴室,想洗一个澡。被母亲重新装修过的浴室现在舒服多了,她进浴室拧开了水才想起自己忘了拿胸衣和内裤,于是姚苹果重新拉开了门。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一个男人正在弯着身急促地穿鞋子,那是一双有鞋带的鞋子,是她刚进屋时发现的鞋子。她猛地退回到浴室,感觉到一种活生生的欺骗,不知道是母亲欺骗了她还是现实欺骗了她。她紧贴着浴室门,感觉到那个男人已经拉开门走了,门"呼"的一声,尽管关得很轻,对她来说响声震撼了她的身体。

  姚苹果把自己剥得精光,站在水流之下,试图把刚刚目睹的一切归于一场虚拟,一种模糊不清的风景画片,然而,她却无法抗拒那双鞋子。母亲为什么要撒谎?那双鞋子明明是那个男人的,那双有着鞋带的男鞋,母亲为什么说是父亲的鞋子呢?她裸露着,试图让自己的肉身滑到柔软的像丝绸般的水流上去,她试图寻找到答案,寻找到那个男人不在现场的一切可能性。当她从浴室出来时,她看见母亲正坦然地喝着咖啡: 那双鞋子已经不在了。母亲解释道,她已经把父亲的那双鞋子作为遗物保存好了。这个错误和蹩脚的解释让姚苹果试图大哭一场。

  4

  姚雪梅开始喘不过气来有两种原因: 当她拉开刘亚波的房门看到姚苹果的那一刹那;当她发现刘亚波站在校园门口把服装杂志递给姚苹果的那一刹那。两个不同情形的刹那使她的生活开始喘不过气来。

  在这两个猛然跃出的镜头里面,年仅十五岁的姚苹果穿着粉红色的短裙站在刘亚波的面前,像花蕾一样含苞待放。而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子,在姚雪梅无法喘气的时刻却变成了她的情敌。所以,她决心跟踪刘亚波,她要寻找证据,仅仅前面那两个微不足道的镜头还不能成为证据。现在,她已经走出了艺术学院的大门,她已经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医院搞宣传。这并不是她理想的工作,然而,她知道这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块跳板而已。

  姚苹果既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她此刻的情敌。刚到医院,姚雪梅似乎没有什么宣传工作可做,只有门前的几块黑板,一个月涂鸦一次。这些工作很快就能完成,她很惬意,她有大量的时间来跟踪刘亚波。

  她与刘亚波已经同居了很长时间,她隔三差五地就会留在刘亚波的家里过夜,她曾经希望每天晚上都能与刘亚波过夜。然而,刘亚波总是解释道: 恋人间应该保持相对的距离,这是维系情感生活的最好法则。她响应了这个法则,并遵循着这个法则与恋人约会。在她与刘亚波维系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决定把刘亚波带回家。她之所以要把刘亚波带回家有两种原因: 她想让世俗来证明自己与刘亚波的关系,而她的家庭是世俗的场地之一;她想让做继母的白露看见她幸福的时刻已经降临,多少年以来,她一直用内心默默无语地抗拒着继母。

  但她完全没有想到,刘亚波会请姚苹果看时装比赛,而且在比赛结束后还一起吃了快餐,并最终把姚苹果带回家。此刻在她的眼里,姚苹果已经成了她的情敌。

第17节: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8)
  她的窥生活已经落在了刘亚波与姚苹果交往的过程中。这是路与路之间的联系,她好像掌握住了刘亚波的时间表。上午,刘亚波通常足不出户,这是他工作的时间,即使姚雪梅跟他在一起共度夜晚,他也同样会起床很早。八点半钟,刘亚波已经在雕塑工作室了。而下午就不一样了,睡过午觉之后,刘亚波开始出动了。起初,姚雪梅根本就不可能跟随刘亚波出动,因为学校的生活以及毕业前夕的准备工作限制了她的行为方式,而现在,她可以利用下午的时间,反正在医院,尤其是下午,她的时间基本上是自由的。

  目前,自由给她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给自己的身体插上翅膀,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刘亚波出入的任何场景,只是盲目地跟踪而去;自由给她带来的好处就在于她可以把自己变为空气,侵袭刘亚波的落脚之地。自从她打开门看见姚苹果的那一刹那,她也许就对刘亚波失去了信赖感,因为刘亚波竟然隐去了他邀请姚苹果去观赏服装模特比赛的事实。这是一件让她疑窦丛生的事件,仿佛让她穿越杂芜,而在无限杂芜的中心,站着女孩姚苹果。毫无疑问,姚苹果已经像她的名字一样开始变成了一枚青果。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甚至,在面对面的时刻,她可以从十五岁的女孩姚苹果的眼里看出一种羞涩。姚苹果为什么羞涩?为什么会面对刘亚波羞涩呢?这个细节太值得她研究了。

  终于,她窥视到了在不远的场景之中,刘亚波在姚苹果所在的中学门口走来走去地徘徊着。起初,她的心乱极了,因为镜头终于出现了。她追踪刘亚波的影子简直累极了,既要充分地隐蔽自己,又要充分地暴露自己,因为只有学会隐蔽和暴露相结合,她才能抓住刘亚波的影子。

  她紧紧地用目光盯着刘亚波时,她感觉到了自己的眼睛忽而变得窄小,忽而显得开阔,然而,有时,她的眼睛却像钉子,具有一种想钻进墙壁去的疼痛,正是这种疼痛使她想抓住刘亚波的影子不放手,因为只有抓住刘亚波的影子,她才可能靠近刘亚波的另一面。这时出现了姚苹果,这是她设想过好几遍的场景之一。只是让她感到有点意外的是,刘亚波把服装杂志递给姚苹果以后,就告辞了。

  这不是她想像中的告辞。辞别之快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刘亚波站在这里等候姚苹果又是去看什么比赛,因为在她看来,姚苹果迷恋艺术、迷恋时装,当然也就会迷恋像刘亚波这样的艺术青年。告别之快,让她滋生了一种失落感,她安慰自己: 也许刘亚波对姚苹果根本就没有什么企图;也许刘亚波和姚苹果在一起只因为自己。刘亚波离开姚苹果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时,那一刻姚雪梅放弃了去追踪。当她把疲惫紧张的身体松弛下来时,才感觉到自己仿佛脱离了身体上的盔甲,这薄如蝉翼的盔甲是她用来抵御姚苹果的。

  抵御的盔甲一层层剥离之后,姚雪梅又穿上了它,因为她还是不放心,因为她依然感觉到即使躺在刘亚波的身边过夜,她仍然把握不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全部真实情感。当他们的身体结合在一起时,两个人似乎拥抱得很紧,而一旦松手,两个人似乎都在追问这段情感之旅的归宿在何方?这正是问题所在,所以,那件被她解开抛掷下的盔甲,再一次被她穿在了身体上,她暗自下定决心: 她要用下午的自由时光,再一次研究刘亚波去哪里的问题。

  当刘亚波急匆匆地朝着姚雪梅的家宅所在地奔去之时,也正是姚苹果提前两个小时回家的时刻,这两个重叠在一起的时刻,使姚雪梅滋生了一种厌恨: 在自己不在刘亚波身边时,刘亚波依然与姚苹果见面,而今天下午,他们竟然约好了在家里见面。她藏在她寻找到的位置: 暗处。

  暗处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只要她寻找暗处,它们就会在窗下、在月光照耀下、在明媚阳光交织处、在人群中出现。暗处给她带来了身体的隐蔽性,这是她可以不断地窥视生活的前提。

  在这里出现的暗处是一座电话亭,姚雪梅就站在电话亭内,佯装拨电话,实际上是在盯着刘亚波的影子,朝着住宅大院急匆匆地奔进去。自从她与刘亚波认识以来,她还是头一次看见刘亚波如此慌乱地朝前奔去,紧随着出现了姚苹果。而此刻,她依然站在电话亭里一动不动地仰起头来朝上看去,在这里,她尽可以领略自己家五楼的露台。不久之前,继母封好了露台,用现时最为时髦的铝塑材料封好了裸露的露台。继母就是继母,她总是充满活力地生活,她可以在火车铁轨一侧的野草滩上与男人交欢,也可以有条不紊地处理家事。多年来,她承担了父亲缺席的一切职责,作为一个女人,继母无可挑剔,然而,作为姚雪梅多年窥视对象的继母,却是一个淫荡的女人。

第18节:第二章时间的魔法师(9)
  她看见了封好的露台上飘荡着乳罩和睡衣,她的眼前飘着这样的场景: 当自己与刘亚波过夜之后,她总是会洗一个澡,然后把揉皱的乳罩洗干净,晾晒在露台上。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有了一种女主人的感觉,她有权利把自己的乳罩晾在男朋友的露台上,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这个男人。

  她笑了一下,然而,那个笑容却很短暂,因为她看见姚苹果下楼来了。姚苹果走近了修锁师傅,与那个中年修锁师傅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他上楼去了。她嘘了一口气,也许锁坏了,姚苹果下楼来请修锁师傅上楼呢?但愿如此,但愿自己内心的那团杂芜被现实映衬得清澈起来。

  她钻出了电话亭,然而,她依然不想脱离她的暗处,因为她知道,在时间中一切都会发生,她要等待时间的变幻。她在暗处--一把撑起的冷饮店的雨伞下面等了二十分钟以后,她看见修锁师傅下楼来了。这意味着锁已经修好了,然而,刘亚波没下楼来,这正是问题的核心,说明刘亚波与姚苹果依然在家里。已经过去十分钟了,他们会在家里干什么呢?刘亚波上楼去时,她记得很清楚,她并没有看见刘亚波手里拿着任何一本时装杂志,这个细节让她推翻了刘亚波给姚苹果送时装杂志的可能性。

  十分钟过去后,她看见刘亚波匆匆忙忙地走出了住宅大院,刘亚波不仅走得很匆忙,好像还低着头试图回避任何人的目光。而且,刘亚波站在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就离开了。现在,到时候了,她可以去面对姚苹果,当刘亚波离开之后,家里一定留下了很多证据。当然,她无法猜出那些证据是什么。不过,她绝不错过这个时刻,所以,她避开了暗处,把自己的影子移动出去,朝着对面的住宅大院走去,然后,开始上楼。用钥匙打开门后,她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继母。

  继母坐在客厅中,好像在发愣。姚雪梅环顾了四周,看不出刘亚波留下来的任何证据。此刻,她在寻找姚苹果,继母告诉她说,姚苹果在房间里。她来到了门口,房间门紧锁着,她敲了敲门,姚苹果没来开门。继母解释说,姚苹果好像不舒服,让她休息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

  难道是刘亚波的降临给姚苹果带来了不舒服?她很想就这个问题问问继母,然而,继母已经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她来到继母的卧室门口,却看见继母的双人床上一片混乱,被子、枕头交织在一团杂乱之中。

  而在姚雪梅的所有记忆中,继母的卧室总是干净整洁的。这个意外的一瞬间让她感到不安,然而,她对自己说,继母也许睡过午觉之后没有整理床单。是的,一定是这个原因,每个人的床不可能永远保持着整齐的姿态。尽管如此,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里,那张混乱不堪的床却让她的思绪仿佛触到了一叶正在波浪中颠簸的帆船。她离开了家,既然无法敲开姚苹果的房间,就无法直接面对姚苹果的那张脸,她觉得研究人的脸很重要。她拉开门想回医院的单身宿舍,或者到刘亚波的家里去。她此刻想去看刘亚波的脸,如果在这张男人的脸上看不出证据的话,证明刘亚波与姚苹果并未发生什么,只是一次简单的会面而已。
第19节:第三章色之惑(1)
第三章色之惑

  1

  竭尽一切力量用来抗拒刘亚波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然而,这是徒劳的,尤其对于白露来说。它的徒劳在于从未有任何男人对她赤裸裸地表达过爱情。事情应该回到姚雪梅把男友刘亚波带回家来之后的第三个星期天下午,她接到了刘亚波的电话。电话不是打到家里的,而是打到了白露上班的幼儿园。一切就那样开始了,她迷惑地听见一个男人说话,这声音显然是陌生的,然而,这个声音却告诉她: 他从看见她的那一刻开始就忘记不了她的脸,忘记不了她的形象,所以,他一定要见到她。

  她在有限和无限的记忆中搜寻着这声音,然而,她却怎么也无法想起这声音来。尽管如此,那天黄昏,她依然抵达了男子在电话中约定的地点,一座在朦胧的黄昏中的酒吧,如同抵达了她生命路途的某一驿站。

  她站在这座驿站之外沉思了几分钟,最后决定还是去会见这个男子。她被一种陌生的神秘笼罩着,也许正是这种诱惑使她走进了酒吧,一缕灯光仿佛从一层布幔中穿透而出,让她回想起了她昔日的舞台,她经常藏在布幔之下,等候着越过舞台的灯光,以出其不意的姿态跃入观众的眼帘之中。而此刻,舞台消失了。

  出现的是另一层布幔。灯光从布幔中跃出,像轻触她身体中正在破壳而出的一种神秘的情欲。她站在布幔之外,缓缓地嘘了一口气,这气息既惊悸又灼热。

  色之惑 它正越过布幔到达酒吧一侧一个隐身的角隅。酒吧中当时只有一个男子,也许因为时间还早,还没多少客人。白露刚出现在那个酒吧,那个男子就站了起来,迎候着她的降临。

  直到那男子走到面前,白露才想起了姚雪梅带回家来的男友刘亚波。一切都是恍惚的,像面前看不清楚的风景。难道这是电话中的那个陌生男子吗?难道就是这个男人,她女儿的男友给她打的电话吗?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也可以说她和刘亚波的故事就是从坐在酒吧的那一刻开始往下面讲述的。从这一刻开始,一双炽热的眼睛就开始盯着她,环绕着她的身体燃烧着。刘亚波对她一次又一次地倾诉爱欲的渴求,而她呢,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拒绝。因为她有充分的理由拒绝他: 他,一个青年男人,作为她女儿的男友走进了她的生活,然而,她怎么可能接受她女儿男友的爱欲渴求呢?每当面前的这个青年向她表达爱欲时,她就会坚决地发出一系列的声音,比如:"不,我绝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你千万别逼我,否则,我会发疯……"再比如:"一旦姚雪梅发现你我之间的事情,她也许会疯的……"

  每当这时,刘亚波总会用吻来封锁住她发出的声音,让她的声音和身体都窒息在他的怀抱里,然后,他毫不迟疑地说:"相信我,我有能力与姚雪梅断了一切关系……我并不爱她……我和她不会有任何结局的。"

  就这样,她和他开始整夜整夜地泡在酒吧里。为了安全,他们不得不改换酒吧,在不长的时间里,他们几乎涉足了这座小城三分之二的酒吧。通常他们会寻找到酒吧中最为隐蔽的角落,对他们来说,隐蔽处就是一个小世界,只有建立起这个小世界,约会才可能持续下去。刘亚波好像并不在乎这一切,白露却不一样,她总是感觉到在约会时,女儿姚雪梅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不放,总是有一双眼睛像雪亮的探照灯一样,从空中的某个地方照射进来,让她猛然间感到惊悸不安。

  从酒吧间的微光之中散发着两人隔得很近的一缕缕气息,他们在相互倾诉中伸出饥渴的左手或右手,尽可能地抚摸着彼此身体的外部,比如,可以借着光线触摸到彼此的脸和头发,以及颤抖的双膝,而手是他们彼此间感应到绳索系着绳索的一种纠缠的方式。借此,他们的身体达到了一种最强烈的渴求,那就是强烈地呼唤进入彼此身体的声音。就这样,在酒吧间约会了很长时间以后,刘亚波想把白露带到家里去约会,然而,她拒绝了他,她害怕在女儿姚雪梅出入的空间与姚雪梅相遇。

  尽管如此,她却产生了一种冒险的激情,想把刘亚波带到自己的卧室中去约会。在她看来,这个看上去似乎危险的地方才是最为安全的。当然,她也想起了那座郊外的旅馆,那座进入矿区的旅馆,她曾经与公务员在旅馆中一次又一次地过夜。那个地方适宜偷情。然而她又不愿意将刘亚波带到那座旅馆中去。在与刘亚波约会之前,她和公务员的关系已经开始冷淡了,原因是公务员正在升职,正在活动自己升职的许多关系,他抽不出空来与白露交往。这个缝隙中,刘亚波像条鱼儿一样,顺着水波向她荡漾而来。

  荡漾过来的鱼儿和她潜游在水底,他们呼吸到了性欲的力量和召唤。对白露来说,她还感觉到了爱情,因为不管她的丈夫也好,外科医生也好,公务员也好,都不可能像刘亚波一样向她表达爱情。爱情附在了她的肌肤上,要求着更深的结合。这就是呼唤她把刘亚波叫到家里卧室中去约会的力量。

第20节:第三章色之惑(2)
  她似乎计算好了时间,她满以为在她精心策划的时间里,大女儿姚雪梅绝不会回家,二女儿姚苹果还不到放学的时间。就在这个时间里,她寻找到了笼罩她的安全之所,她一召唤,刘亚波就像雄狮一样奔跑而来。

  在我们的镜头中,已经出现过姚苹果看见酷似刘亚波的男子急匆匆奔上楼的场景。这个场景是白露最为错误的败笔。当刘亚波奔进屋时,刘亚波脱去了鞋子,这是进屋的第一步,这双活生生的大男人穿的鞋子,几十分钟以后,跃入了姚苹果的眼帘,给她留下了永远的记忆。

  对两个被爱欲之火折磨的男女来说,他们要做的就是直奔主题,那间卧室是他们除了酒吧之外,寻找到的另一个约会之所。两个人在卧室中紧紧地拥在一起时,敏感的白露听见了钥匙在孔道里转动的声音,她嘘了一口气,因为在刘亚波进屋的那一刹那,她顺手锁上了里屋的门,那只是一个扣子,她合上扣子而已。

  她很庆幸扣子被她合上,这样,即使外面的人拿着钥匙转动孔芯,门也不会被打开。然而,让她预料不到的是姚苹果会请来了楼下的修锁师傅。在这悄然而去的几十分钟里,两个人紧拥着,除了拥抱之外,似乎燃烧中游荡而出的爱欲之火已经熄灭了,而等候他们的则是静候事端发展。修锁师傅打开了门,在这个现实面前,白露不得不开始面对另一个事实,她必须集中一切力量把卧室中的刘亚波藏起来。起初,她把刘亚波藏在卧室门后,前去面对姚苹果的降临。

  姚苹果怎么会提前两个小时回家,这不是她去研究的问题。她佯装着,用随之飘来的面纱遮挡住自己那张受惊的脸。然而,刘亚波的鞋子出现在姚苹果的面前,面对这双男人的鞋子她发出了疑问,白露在那一刻之间回答了姚苹果。

  姚苹果进浴室的那一刻,也正是白露解脱的时机,要珍惜这个好时机,把刘亚波尽快地送走。她并没有想到姚苹果会拉开门回到房间取乳罩,当然,她永远也不会想到就在姚苹果拉开门的那一刹那里,姚苹果看见了一个男人弯腰系鞋带的背影。

  不管怎么样,刘亚波终于拉开门,越过了他们的受困的时间。对此,白露长长地嘘了口气。尽管姚苹果沐浴完毕之后直奔自己的房间并且锁了门,她还是自以为姚苹果并没有看见刘亚波。这个失败的时刻让她永远地否定了把刘亚波带回家约会的念头。

  然而,约会之所的受困开始长久地折磨他们。不仅如此,还有姚雪梅的存在,也在折磨着白露。刘亚波告诉白露,已经到时间了,他一定要和姚雪梅解除关系。他省略了恋爱关系、未婚关系。他每每谈到姚雪梅的时候,就试图省略一切,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的,不管怎么样,姚雪梅这个名字总是存在着,犹如盛开的花朵高高地挂在枝头。

  有一天午夜,他们离开了酒吧。由于没有约会之所,他们一直藏匿在酒吧,这期间,两个人都没有想到潜入旅馆去约会,白露隐隐约约地升起过这种念头,又被强制性地掐灭了。因为她不想重复公务员与她的约会故事,而她正在摆脱公务员,只有与刘亚波在一起,她才会感觉到那个小小公务员的俗气。公务员的俗气表现在他的声音之中,只有公务员才会不断地在性事完毕后提醒她道:"我注意到你的双乳正在下陷,难道你从未意识到吗?我要是当初的你,就不会去亲自哺乳,女人哺乳是危险的,每个女人都应该保护好自己的双乳,它是女人肉身的证明……"

  肉体在这里,在刘亚波的怀抱里就不一样了,即使是已经哺乳过的双乳对雕塑青年刘亚波来说也是美妙无比的,他总能从中寻找到美,因此,他甚至还会发出这样的赞美之声: 我喜欢你的身体,它成熟着,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渴求着这样成熟的女性走近我的生活,而你就是那个走近我的女性。

  这样说来,她肯定就是刘亚波渴求的女人和等待之中的女人了。她的成熟显示在目光的荡漾中,用其荡漾来渴望生活的她,此刻才深深体会到,倘若一个男人爱了你,就会彻底地迷恋你的肉体,所以,面对她下陷中的双乳,刘亚波会宽慰她说:"你用不着担心你的双乳,女性的哺乳是美妙的,显示出可以成为母亲的就是你的双乳,所以,我想为你塑像,塑一具成熟女性的肉身,让世人看见你的身体。"就这样,她彻底地从内心和现实告别了公务员,开始与雕塑青年刘亚波幽会着。

第21节:第三章色之惑(3)
  那个午夜,离开酒吧之后,刘亚波一定要带她回家度过另外的下半夜。为此,她犹豫着,因为她不想再发生意外,因为意外对她来说能带来错误。简言之,白露知道错误是可怕的,怎么也无法弥补。直到如今,她仍在怀疑,刘亚波到家里与她幽会时有没有被姚苹果看见。

  2

  一个男人弯腰系鞋带,那个时刻像不可再次涂鸦的现场,永远地铭刻在姚苹果的记忆深处。当然,她没有看清楚这个男人的脸,她甚至已经没有把这个男人与刘亚波联系在一起了。这正是她青春期可亲可爱的一种单纯的阅历,她很快就模糊了看见一个类似刘亚波的青年上楼的情景,因为她的心智达不到一种复杂的人性境界。此刻,她十六岁的心智是如此地美妙,因为刘亚波将再次带她去看服装模特比赛。在比赛之前,刘亚波曾经给她送过几期服装杂志,刘亚波是直接到的校园。明年她就要高考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大约是半年时间没有看见刘亚波了,所以,她已经十六岁了。

  刘亚波盯着她的脸说:"我希望你快点长大,你比半年前已经长高了。"不错,半年前,她的身材只有一米六,而进入十六岁,她的身高就已经升到了一米六四,时间的魔法师正在改变人的形象。刘亚波说:"明年你就要高考了,你就是一个女孩子了。"

  她笑了,她能感到刘亚波的一种期待,这是她崇拜的男人对她的期待。所以,她又一次接受了邀请,又一次与刘亚波一起去看服装模特大赛。她的眼睛不断地滑过t形台上闪烁的灯光,眼睛不断地在模特们的身上滑动着。

  夜色深处,他们已经走出了体育馆。夜已经深了,他们走了很远很远。刘亚波总是说:"再走一段吧,我再送你回家,好吗?"于是,他们就这样走着,突然起风了,当她感觉到冷风开始"嗖嗖"地深入她裸露的小腿时,刘亚波把外衣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肩上。

  那是一件男人的外套,她愣了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的外套裹住,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痉挛。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郊外了,这是一条寂静的马路,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以及轰鸣在郊区马路上的运货车。已经到了真正的半夜,刘亚波突然说:"我送你回家吧,我感觉到你真的很冷。"她就这样裹在外套之中,被刘亚波送到了家门口,当刘亚波转身离开时,她有些恋恋不舍,她不知道这是十六岁少女的一种什么情感。

  只有回到家,母亲盯着她身上的外套时,她才意识到竟然把刘亚波的外套带回家了。母亲盯着她环视了一遍说道:"姚苹果,这是谁的外套啊。"她沉默着,她不想回答母亲的这个问题,总而言之,她不想说出这件外套的秘密。对她来说,罩在她身体上的这件漆黑的外套就是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她进了自己的房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从内心开始抵抗母亲了。

  不一会儿,传来敲门声,她以为是母亲,所以依然穿着外套站在灯光之下。那是一盏小小的像她名字一样的苹果形的台灯,她刚进屋不久,把台灯拧亮,就传来了敲门声。但敲门声伴随着低低的呼唤声,好像是姐姐姚雪梅的声音。她打开了门,果然是姚雪梅。当她还没有意识到一切纠缠已经开始时,纠缠就已经降临了。

  姚雪梅站在房间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靠近她说道:"苹果,这是谁的外套?你能告诉我吗?"声音很低沉,仿佛是从一台过时的收音机里发出来的。姚苹果曾经看见过这样的一台收音机,那是父亲的收音机,母亲曾告诉她,那是父亲的遗物。母亲当时一边说一边打开收音机,那是她四岁或者五岁的时候,她的耳朵曾经贴近这古老的收音机,倾听到一种低沉的声音。

  她一开始依然像面对母亲的声音一样,不想出卖秘密,不想出卖外套的秘密,所以,她试图用对待母亲的方式去对待姐姐。然而,姚雪梅却不放过她,从沙哑陈旧的收音机里发出来的声音依然不松懈:"你又见到我的男朋友了,对吗?是的,我太熟悉这件外套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熟悉这件外套的人了。你知道其中的原因何在吗?"

第22节:第三章色之惑(4)
  姚苹果回转过身去,依然保持着沉默的姿态。姚雪梅伸出手去抚摸着外套说:"苹果,我求你将外套还我男朋友好吗?你用不着亲自去,你时间多紧张啊,你明年就要高考了……"姚雪梅伸出手来就要脱下那件外套,就在这一刻,姚苹果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她剥离了姚雪梅的手:"用不着你帮助我脱外套,我会亲自去还的……请你出去,我累了,想睡觉了。"她的声音仿佛具有一种异常强大的力量,可以把姚雪梅驱逐出去。

  姚雪梅果然走了出去。姚苹果重重地把门关上,并且把门锁紧,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独自一个人面对那件外套的存在。现在,夜色之中的姚苹果灭了灯,坐在床单上,仿佛想真正地裹进那件外套中去,实际她是想在这个夜色弥漫中推开母亲和姚雪梅的声音。

  前者是她的母亲,也许从看见一个男人匆忙系鞋带逃逸出去那个时刻起,她就已经察觉到了母亲的另一种生活,尽管那个时刻她并没有目睹现场,她却感觉到了母亲在编造谎言。基于此,她从精神上开始与母亲对抗着。后者是她的姐姐,也是刘亚波的女朋友,尽管如此,她在用另一种方式来对抗她,如果姚雪梅强硬地剥离开那件外套,她会反抗。姚雪梅并没有这样做,姚雪梅退让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她。

  现在,姚苹果可以真正地裹到外套中去了,她用这样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十六岁是独立的,她蒙眬地看到了刘亚波的影子,他是她青春期第一个崇拜的人。直到此刻,她才嗅到了外套上的一股烟味,她觉得这烟味太好闻了,渗入了她身体中去。

  是的,外套上的烟味--一个男人身体上的烟味使她成长着。之后,她把外套还给了刘亚波,当着姚雪梅与刘亚波的面。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这是她上星期就策划好的行动,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要尽快地把外套还给刘亚波。她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姚雪梅,已经上午九点钟了,姚雪梅竟然穿着睡衣前来开门。

  姚雪梅的睡衣是吊带式的,吊带很低,呈现出她低低的乳沟。乳白色的吊带睡衣遮挡住了姚雪梅的一半身体,另一半几乎是裸露着,它令姚苹果难堪。姚雪梅愣了一下低声问道:"你是来还外套的吧?我去卧室叫他……"

  姚苹果在姚雪梅上卧室时转身离开了。她改变了主意,她根本就不想去面对刘亚波,也不想亲自将外套交还刘亚波。临走时,她把那件散发着烟味、陪伴了她一个月的男式外套很随便地放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很快就溜了出去,甚至连门也来不及掩上。也许,这是上午的九点钟,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姚雪梅与刘亚波的另一种生活。她才十六岁,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情,明年她就要高考了,明年她就十七岁了。

  3

  肉体在这里,在刘亚波身边停留了很长时间,然而,姚雪梅却明显地感觉到刘亚波离自己越来越远了。首先,刘亚波把锁换了,而且换了锁之后没有把新钥匙给她。这件事情的开始源自一场争执。其次是她提到了婚姻,她问刘亚波有没有想过结婚,刘亚波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她走了过去,她从刘亚波的声音中明显地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之远,开始恋爱时的那种感觉消失了。距离是可怕的,首先是她发现了姚苹果的降临,可她跟踪了很长时间,竟然也没有发现姚苹果和刘亚波别的什么,惟一发现的是外套,那天晚上她一直跟在刘亚波和姚苹果的身后,当刘亚波带着姚苹果往城郊走去时,她的心--那颗焦虑不安而嫉妒的心不安地跳动着,几乎使她不小心与一辆大车相撞。

  当刘亚波脱下外套披在姚苹果身上时,姚雪梅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与刘亚波第一次相遇的地点。是一场骤雨使她认识了刘亚波。眼下,让她宽慰的是刘亚波把姚苹果送到了住宅楼下就离开了。姚雪梅远远地盯着刘亚波的影子,她无法解释眼前的真相,因为在她眼里,姚苹果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刘亚波是不可能去爱上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的,尽管姚苹果穿着刘亚波的外套上楼去了。

第23节:第三章色之惑(5)
  不过,嫉妒之火依然燃烧着,使她把手放在了姚苹果的门上开始敲门。继母就站在她身后盯着她。她忽视了继母的眼神,那幽灵似的眼神,直到有一天,她在刘亚波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根项链,那根纤细的白金项链她太熟悉了,它与一个女人有关--这个女人就是她的继母。

  开始是锁换了,当姚雪梅用以往的旧钥匙试图打开门时,才知道锁已经换了。刘亚波暗示过她,那把锁太老了,经常把钥匙卡住,就像一个人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不舒服时,它就会让一个人全身不舒服。然而她没有想到,刘亚波换锁换得太快了,按响门铃也无济于事,他根本就不在家。第二天一早,她又按响了门铃,刘亚波很慵懒地穿着睡衣前来开门,态度很漠然。刘亚波到工作室去了,姚雪梅移动着脚步,很显然,她被冷落了。她试图寻找到被冷落的原因,她来回地转着圈,来到卧室门口。她感觉到了卧室很乱,却离她很近,她本能地走了进去,这是她和刘亚波的身体结合之地。

  她想整理一下房间,因为卧室确实太乱了。刘亚波对整理卧室并没有丝毫的兴趣,每一次到来,她都不得不走进卧室中去,为刘亚波整理卧室。当然,每一次整理,她都仿佛陷在床单、被子的花纹中,她和刘亚波合为一体的气味中去,因而,她很幸福地一次又一次地整理着卧室,从不烦恼。

  当一根纤细的铂金项链突然从枕头下面闪现时,姚雪梅的头眩晕了一下,她并没有也从来不曾佩戴过这样的一根铂金项链啊。她仔细地用手指尖拎起那项链看了又看,又把它摊在手掌心中想了又想,突然,她想起了一个人的脖颈,那白皙、纤长的脖颈,它就是继母的脖颈。继母的脖颈上就佩戴着这样一根铂金项链。不错,已经有许多年了,无论春夏秋冬,继母始终如一地佩戴着这样的一根铂金项链。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根项链,一个计谋从她的眼里开始上升,又回旋到她内心深处,直至藏入她肉体的纹路之中去。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整理着卧室,而她的心纠结成一只黑蜘蛛,正在吐着杂乱无章的蜘蛛网,把她的身心密不透风地网住了。枕头下面的铂金项链证明了刘亚波背叛过她,刘亚波一定将其他的女人带进过这卧室。这铂金项链不可能从天上飞来,不可能从浑浊的流水中顺河床漂来,也不可能从杂乱无章的蜘蛛网中砰然间落下来,它说明了一个女人走进过卧室。

  她太清楚这种关系了: 当一个女人把脖颈上的项链解下来放在枕头下面时,意味着什么。而这个背景是刘亚波的卧室,这个背景跟一个人的项链纠结成一团团乱麻。它就是证据,一个男人背叛一个女人的有力证据,此刻证据已经掌握在她手上了。

  她站在工作室门口看了看正在专心致志工作的刘亚波。男人有一种奇怪的魔力: 即使他已经背叛过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刚刚偷过情,他依然可以从容不迫地从事他的工作。从刘亚波的举止姿态中看不出这个男人有羞辱的心在跳动。这就是男人,活生生的男人。她从这个男人身上掌握了一种活生生的经验。这一刻,她溜出了房间,她要马上去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她的继母。

  她从来没去过继母工作的幼儿园,之前,继母干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现在,沿着干燥的马路,她飞快地走着,尽管咽喉干渴难耐,她却来不及停下来,她只想尽快见到继母,她只想尽快确认一件事: 继母的脖颈上有没有戴着那根铂金项链?

  继母出现了,她那光洁的脖颈扭动着: 这是一个属于继母的世界,它是欢快的。继母已经快四十岁了,然而,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根本就看不出继母的真实年龄,因为继母显得如此年轻。继母正率领着幼儿园的孩子们在明媚的阳光下跳舞,她那光洁纤细的脖颈扭动着,她那保持着舞者身材的背影看上去就像年轻的少女。倘若别的男人看到继母,一定会被她吸引的。如果继母与刘亚波约会、上床,那意味着什么呢?此刻,姚雪梅寻找着那根铂金项链,因为惟有它才能说明继母有没有上过刘亚波的床。

第24节:第三章色之惑(6)
  猛然间,姚雪梅被一种更深的怨恨湮没了: 即使离继母已经很近了,她仍然没有看见继母脖颈上那根铂金项链。此刻,姚雪梅希望因为教孩子们跳舞,继母已经解下了铂金项链,惟愿如此。姚雪梅离开了,还有两个多小时,继母就会下班、回家,惟愿如此。姚雪梅决定回家去等继母。她带着一种期冀,希望回到家后能看见继母戴着那根铂金项链,如果这样的话,她就会放弃对继母的怨恨;如果这样的话,也许她就会省略以后的窥视。

  两个小时以后,继母仍然没有回家。姚雪梅往常就很少回家,所以她难以把握继母的工作生活时间,不过,依照常规,继母下班时应该是回家的。此刻,她拉开了门,有一种汹涌的激情上升了,她突然想起了刘亚波: 如果继母已经发现把铂金项链忘记了,落在了一个男人的床上时,她是会着急的,任何女人在这样的时刻都会忙着去寻找自己脖颈上那根铂金项链。像继母这样的人更会如此,因为继母一定知道自己是在跟一个男人偷情时把项链落下了。

  然而,姚雪梅却站在显得异常幽暗的光线中否定道: 不可能,继母不可能会把铂金项链落在自己男友的枕头下面。在姚雪梅的记忆屏幕上,继母几乎是淫荡的。然而,淫荡是继母自身身体的权利。此刻,姚雪梅的身体仿佛在那一丝幽暗中获得了快感,她断然否认了继母与男友的偷情,同时也否认了那根铂金项链是继母落下的。她的全身心都在强烈地否认,她宁愿虚拟出别的女人,也不愿意把这一切归咎于继母的铂金项链。

  继母在天黑之前回来了。姚雪梅走到客厅,她期冀着继母能够戴着那根项链,坦然地面对她。如果是这样,就证明了她的推断是合情合理的: 继母在幼儿园同孩子们跳舞时摘下了那根项链,跳舞完毕又戴上了它。她迎着继母的目光而去,然而,她要迎接的不是目光,而是继母的脖颈。此刻,臆想之中的奇迹出现在眼前: 在继母白皙光滑、像少女般纤细的脖颈上,呈露出了环形的、月牙儿一样纯白的铂金项链。就在这一刻,姚雪梅感到自己的灵魂、那充满怨恨的灵魂被松弛地释放出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恰好避开了继母在那个傍晚迷惑的目光,而她并不知道。她即刻出了门,她认为对继母的调查工作已经结束了,因为她已经弄清楚了那条在刘亚波床上的项链不是从继母的脖颈上滑落下来的。她好像一直听见那种滑落之声,从她在男友刘亚波的卧室中发现那条项链时,滑落之声就已经开始了。

  如今,铂金项链就在她包里,这是有力的证据,她不会轻易地暴露出她已经从枕头下发现了项链。她不是别的女人,她从八岁那年就开始用个人的内心和目光承担生活中的问题,那时,她的窥生活就开始了。

  此刻,她放过了继母,就像放过了溺水者松弛的身体一样,因为,她毕竟不愿意继母去与自己的男友偷情。然而,问题并没有全部解决,一个问题浮出水面,反映出了波浪的性质。小时候她总是独自一个人凝视着有波浪的地方,小学校的池塘边经常有她的影子在晃荡,其目的只是为了凝视池塘水面上泛起的一阵阵涟漪。因为她幼小的心灵就像那水面上轻柔地升起的一阵涟漪。

  涟漪并没有在她心灵中消失殆尽,相反,随同阅历和身体的迅速成长,一道道剧烈动荡的涟漪经常荡漾于她的小世界。此刻,她的仇恨似乎从继母身上转移了,她告诉自己: 怀疑继母是与男友偷情的女人,真是荒谬啊!她笑了一声,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没有真正地笑,这是比笑更难以忍受的笑,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存在,继母之外的另一个戴着铂金项链的女人的存在依然在她心灵的涟漪上游动着,让她沉闷窒息,让她感觉到生活中隐藏着看不清的背叛。

  此刻,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地弄清楚那个让铂金项链从身体上滑落的女人。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赶到了刘亚波住宅的四周,这是她解决疑问的入口,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进入人生旅途的隧道。是的,她是去探测无底的隧道,并且想深入到里面,寻找到人生的答案究竟在何处?她站在男友的住宅楼下往上看去,在高处,她发现了灯光,然而,灯光不是从男友的家里散发出来的,灯光来自别的房间,男友的家里一片漆黑,犹如她此刻内心世界一片漆黑,像她前往的隧道看不见底。

第25节:第三章色之惑(7)
  守候,是她一贯的风格,因为盲目的流窜是徒劳的,也是令人疲惫不安的。她选择了守候,就像她年仅八岁时透过一道缝隙窥视到了继母越来越隆起的腹部像山峦。那次窥视剥离开了她和继母的原初感情。此刻,她又守候着,这是她的人生风格。她守候在住宅楼下的一团漆黑处,在这里,别人看不见她,而她可以看见别人,这也正是她探测生活的诀窍。

  4

  铂金项链不见时,白露已经来到了幼儿园上班,她跟刘亚波又度过了一夜。对她来说,一夜是短暂的、微不足道的,一夜又一夜都无法满足她的爱欲。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地陷入了与刘亚波的情感纠缠之中,当她感觉到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发自内心去爱的男人时,她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与刘亚波幽居在一起。

  裸露的关系让她解开了铂金项链,因为她想让雕塑青年充分地沉溺于她身体的谜团中。就这样,在那一夜,她滑落下了脖颈上那根铂金项链,然而,阴差阳错就在这一刻出现了。第二天拂晓之前,她得撤离幽居之所,由于时间太急,她忘记了从枕头下面摸出那根铂金项链,这就是她留下的最好的证据,以致她赶到幼儿园时都没有发现这一切。直到下午,她教幼儿园的孩子们舞蹈时,当她面对镜子脱衣时,才猛然间发现脖颈上少了那根铂金项链。她愣了一下,她想起来了,昨天夜里项链从她脖颈上滑落的那一刹那,也正是她情欲上升的前奏曲奏响的时光。

  然而,她还是以饱满的姿态完成了幼儿园孩子们的舞蹈课。之后,她给刘亚波打电话,问刘亚波有没有看见她放在枕头下面的铂金项链。刘亚波随即到枕头下面寻找,然而,根本就没有发现她的铂金项链。刘亚波告诉了她一个信息,姚雪梅上午来过,为他整理过卧室,因为他起床后就到工作室去了,根本就来不及整理房间。她意识到了事情的变幻莫测,以及在这变幻莫测之中潜在的危险。所以,她很快就来到了首饰店,因为她知道危机在等待着她: 几十年来,她已经掌握了姚雪梅的个性,在她看来,姚雪梅是一个有理性的女孩子,她从不吵闹,而正是这种理性让白露害怕。

  铂金项链一旦落入姚雪梅之手,那么,事情就恶化了,像身体中的伤口一样恶化了。所以,她要力挽狂澜,也许在那一刻,她已经充分地寻找到了潜台词: 要让姚雪梅知道铂金项链并不只是继母一个人佩戴,她要让姚雪梅看见自己脖颈上的铂金项链依然存在。她在首饰店很快地寻找到了另一根与自己昔日的铂金项链很类似的项链,并且买下了它佩戴在脖颈上。当她赶回家时,她并不知道姚雪梅会从卧室走出来,迎候着她的降临。

  她,白露,一个已近四十岁的女人,曾经用身体跳过舞,如今是一家幼儿园的舞蹈老师。此刻,她感觉到女儿那警觉的目光并没有与她的目光相遇,而是像燃烧的炭火般落在了她的脖颈上。凭着女性的直觉,她知道,姚雪梅已经发现了那根遗留在男友枕头下的铂金项链与她脖颈上的项链很类似。

  白露庆幸女儿姚雪梅放过了她,这得感谢她智性中狡黠的一面: 如果她没有急速地赶往首饰店,如果她没有伪造生活的另一种本领,那么姚雪梅就会走上前来问她脖颈上的铂金项链到何处去了?

  姚雪梅放过了她,离开了。然而,她明白,姚雪梅已经怀疑到自己。她头一次开始认真地琢磨和刘亚波的关系。她给刘亚波去电话,刘亚波安慰她说:"别害怕,我会尽快地彻底了结与姚雪梅的关系。"所有这一切都是关系导致的另一层关系。她感觉到歉意: 也许她不应该进入刘亚波的生活,不应该与女儿的男友相爱,然而,事态已经在急流中前进,她已经无法收回自己那颗跳动的心。

  之后,更大的冒险生活正在等待着她。刘亚波策划了一个带领白露离家出走的方案,刘亚波想带上她到沿海地区生活。他想去海边城市开辟自己的另一处工作室。白露被这个方案吓坏了,她不知所措地在电话中连声说:"不可能的,我都快四十岁了,已接近中年了,我怎么可能跟随你私奔呢?"

第26节:第三章色之惑(8)
  尽管如此,她还是思考着这个方案。然而,就在这一刻,姚雪梅却站在家里宣布了一条消息: 她怀孕了,所以,她要尽快与刘亚波成婚。这个消息是当着白露和姚苹果一起宣布的,当时,姚雪梅很激动地刚从医院出来,手里抓住那张尿液化验单,声音低沉地宣布:"我怀孕了……"转眼她又出门了。白露知道姚雪梅不可能去别的地方,她一定去找刘亚波了。

  就这样,几十天的时间过去了,刘亚波没有再给白露来电话。这正是白露预感到的现实,随着姚雪梅怀孕的现状,任何东西都会即刻被改变,而她已经选择了撤离。回想一遍又一遍地与刘亚波居无定所的幽居生活,沉溺在爱欲中的快乐和幸福难以言喻,但它却像短暂的梦一般结束了,因为姚雪梅怀孕了。不久之后,姚雪梅就会挺起腹部,那高高在上的腹部。作为女人,白露也同样挺起,以至于此刻,她依然能回忆起用手抚摸着挺立的腹部等待女儿出生的那些日子。她决定撤离刘亚波的生活,而就在这一刻,刘亚波与姚雪梅举行了婚礼,很显然,白露无法回避这一切,女儿的婚礼她是一定要参加的。

  婚礼宴席在一家饭店开场了,参加婚礼的人大多是刘亚波和姚雪梅的朋友。依照程序,白露和姚苹果早就已经守候在饭店里面了,当刘亚波和姚雪梅站在门口迎候客人时,白露和姚苹果则站在饭店里面迎候客人。这是一种最为世俗的婚礼方式: 姚雪梅披着雪白的婚纱,刘亚波穿上了西装,在白露的记忆中,刘亚波一直保持着艺术家的姿态,她好像从未见过刘亚波穿西装。

  婚礼的宴席上,白露试图避开刘亚波的目光,但刘亚波却和姚雪梅举着酒杯来与她碰杯。原因很简单,她从前是姚雪梅的继母,而现在又变成了刘亚波的母亲,这是一种亲戚关系的递嬗。经过酒杯的碰撞,一切事物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那一刻开始,白露的激情,身体中激荡不已的爱欲真正地消失了;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她证实了一种世俗的力量: 无论怎样美妙无比的爱欲都会消失在现实之中。婚后的姚雪梅很快就搬到刘亚波的居所,因为刘亚波的居所突然变成了新房。姚雪梅结婚之后就很少回家居住了,有一天下午,幼儿园快下班时,白露的手机响个不停,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声音重又在电话中响起来,它就是刘亚波的声音。刘亚波告诉她,他的车就在离她十米之外,白色的一辆。刘亚波召唤她道:"我有重要的事情与你商量,请你一定走上前来。我就在十米之外,你只要抬起头来就会看见我,请你务必到我的车上来。"

  十米之外呈现出了一辆白色的车。一切都像是被那辆车包裹起来了,来不及撤离。一切都被刘亚波和时间之手安排得那样巧妙。还没等白露思虑下去,那辆白色的车已经靠近了她,随即是车门敞开,然后是车窗摇上,茶色的玻璃车窗仿佛筑起了一道与外界的天然屏障。轿车朝前启动而去,向着令她眩晕不休的场地奔驰而去。直至抵达了一座住宅楼下面,车门敞开了,刘亚波低声说:"我又买下了一套二手房,房屋虽然很旧很小,但我已经装修过它,我们需要一套这样的房子……"刘亚波戴着墨镜,在下车时,他把另一副女式墨镜递给了她。看得出,这是刘亚波出发之前预备好的,而且,刘亚波显然很会选择适宜白露脸庞的墨镜。这是白露第一次戴上墨镜,她就这样不由自主地被刘亚波拉进了另一种早已为她安排好的生活之中。

  生活的暗影在左边或者在右边,也许是白露的影子重叠,也许是刘亚波的影子重叠,在上楼梯时,白露犹豫了,欲回过头下楼去。然而,刘亚波的手伸过来,紧紧地攥着她的右手,手在这一刻具有比任何言语更猛烈的征服力,所以,在重大的时刻,不是语言在改变着命运的转向,而是手在操纵一切命运。刘亚波的手有力地抓住了她想挣脱出去的右手,就这样,她上了楼,走进了刘亚波安排好的另一座幽居之所。

  她喘着气,抗拒着屋子里刚刚装修好的一切,她甚至能嗅到油漆未干的味道,家具的味道。很显然,在她未降临之前,这是一栋旧宅,这一点她上楼时已经感觉到了,旧宅之味是从楼梯中散发而出的,是从扶手的锈迹间散发而出的。然而屋子经过了装修就变新了,人们都喜欢新的东西,包括色彩。

第27节:第三章色之惑(9)
  情感也一样,即使刘亚波已经与姚雪梅成婚了,他依然不满足。不满足是因为身体的欲望在骚动,不满足是因为生活中充满了引诱和缺陷。在这座刚刚装修过的旧宅中,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刘亚波之所以冒险而精心地准备了这一切,是因为只有拥有空间,才能拥有秘密。简言之,秘密是被空间包裹起来的。

  最需要空间来承担的秘密之欢娱和秘密之痛苦,很显然源自我们的肉体。此刻,在这栋房子里,肉体被解放了,因为无人能够看见他们,也无人能够审判他们偷情时的疯狂。一切都被强大的、坚硬的墙壁挡住,因此,建筑师发明了墙壁,也可以这样说,古人的交媾历史创造了墙壁。试想一想,如果没有一道又一道墙壁封锁我们的身体,除了我们会被冻死和晒死之外,我们的身体就创造不了秘密。最大的秘密源自肉体和心灵。

  所以,在四面墙壁之中,他们的肉体紧拥着,就这样,白露的身体在布幔之下荡漾着。毫无疑问,刘亚波为她准备好了一切,除了睡衣、床单、浴巾之外,也为她准备好了不幸福的生活理由。面对白露,事后他解释道: 他之所以尽快地与姚雪梅结婚,纯粹是为了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他并不爱姚雪梅,总有一天他会解决这一切问题的。他一边说一边开始穿衣服,并揭开了窗帘。

  性事之后,揭开窗帘通常是刘亚波的第一惯性,他通常会站在窗口,一边穿衣服,一边朝窗下看去。这是他结束约会的时刻,然后两个人就会分开,刘亚波解开了一把钥匙递给白露。在刘亚波离开之后,白露依然握着那把钥匙,卧室中的一切零乱不堪,刘亚波仿佛看不见这种零乱,每一次都是白露来收拾。在面对零乱以及改变零乱的过程中,白露的身体仿佛又经历了一种摧残: 说不清在这种摧残中到底潜伏着多少幸福和痛苦。然而,她的身体已经潜游在这种摧残之中,或许正是这种摧残给予了她生命的谜团,她为此沉溺到这种谜团之中去。

  她整理好了床上零乱的被单。下楼时她戴上了墨镜,首先她感到了一阵陌生,陌生得让她的身体仿佛在水中漂动出去。她的身体漂动到了马路上,她依然戴着墨镜。

  过了几个月,姚雪梅生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婴。作为姚雪梅的继母,当姚雪梅躺在医院分娩时,白露一直守候在里面,守候者还有刘亚波。两个人在等待中都回避着彼此的目光,仿佛在这一刻,他们之间的历史已经脱颖而出,呼啸在茫茫无垠的荒野之中,漂泊而去了,再也寻找不到根须。

  刘亚波被一阵婴儿的啼哭感动着的那张面孔清晰地映现在眼前,而白露也同样被感动着。与此同时,两个人都在承载着身份的责任,刘亚波很快就抱起了新生儿,而白露已经有了一个外孙女。生活的逆转使他们彼此的关系产生了一种间隔: 有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幽居,仿佛已经彼此忘记,仿佛想用遗忘的方式来告别。只有那个婴儿在迅速地成长,按照她的方式在尽快地成长。白露遗忘了那把钥匙,当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生活缺少故事时,刘亚波来了电话,告诉她在几小时之前,他解除了婚姻关系。
第28节:第四章塑身魔法术(1)
第四章塑身魔法术

  1

  二十一岁的姚苹果大学毕业后来到姚雪梅的一家服装公司做一名服装设计师时,姚雪梅已经解除婚姻生活有两年时间了。姚雪梅离婚不久就做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情妇,她公开宣称: 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选择另外一个男人为永久的伴侣,婚姻是男女结合最为失败的监狱。为此,她从情人那里得到了一大笔经济援助,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服装公司。

  好像是离婚塑造了姚雪梅的形象,在昔日的记忆深处,姚雪梅留在姚苹果印象中的只是一个从艺术学院毕业、随便涂鸦几幅水粉画的艺术青年,并利用她平庸的才能在医院得到了一个宣传员的职务。除此之外,在姚苹果有限的记忆深处,姚雪梅是一个多疑者,在逝去的那些年间,姚雪梅曾经无数次地猜疑过自己与刘亚波的关系。在姚苹果上大学期间,刘亚波与姚雪梅解除了婚姻关系。在姚苹果看来,随同婚姻解体的降临,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姚雪梅发生了令人惊异的变化。

  首先是她的目光在变化。让我们回到昔日去,研究姚雪梅必须回到昔日。在昔日的一道道门缝之下,姚雪梅曾经用偷窥--一种居心叵测的方式去探究她的继母;在昔日,姚雪梅曾经用跟踪的方式研究刘亚波与姚苹果的关系,在这种阴郁的生活中,姚雪梅的眼神在无形之间被蒙蔽上了一种阴郁的色彩。而此刻,阴郁慢慢地从姚雪梅的眼神中渗透而出了,姚雪梅拿到离婚证书的第三天,回到家宣布了她婚姻生活的彻底解体,并用牙齿摩擦着牙齿的悦耳旋律宣布了她一系列的人生态度。

  塑身魔法术 姚雪梅的身体也在变化。那个总是用艺术青年的服饰来笼罩自己的姚雪梅突然消失了,转眼之间,姚雪梅仿佛把她昔日的衣柜进行了一次翻天覆地的改革,站在姚苹果面前的姚雪梅穿上了白领服饰,并赤裸裸地宣称: 你已经认不出我来了,苹果,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已经变化了,这正是我高兴的地方。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做另外一个女人,我必须变得富有起来。我知道了一个奥秘,只有富有才可能让女人成为胜者。

  在母亲离家出走的那些日子里,姚雪梅成了她惟一的亲人,也同时成了资助她上完大学的经济人。母亲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消失的,那天正是姚苹果回家度周末的时间,她在黄昏以后进了浴室,用四十分钟洗完了一个热水澡,等她从浴室出来时,母亲就不见了踪影。当时,她还以为母亲下楼去了,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四个小时过去了,她又产生了一种想法: 母亲到朋友家过夜了。母亲有许多跳舞的朋友,在过去的日子里,母亲经常寻找理由在朋友家过夜。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在母亲留下的纸条中发现了一个事实: 母亲离家出走了。她打电话通知姚雪梅,姚雪梅在电话中冷冷地安慰她说:"苹果,用不着害怕,她有自己的生活,让她自由些吧,我们用不着去找回她。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总有一天"意味着遥远的时光,而在眼前的时间里,姚苹果已经毕业了。她眺望着姚雪梅办公的那座雄伟的大厦。姚雪梅总共租下了五层楼,在这期间,姚雪梅把离婚判给她的孩子交给了托儿所,这样,姚雪梅自由了,从外形上,根本就看不出来姚雪梅离过婚。当姚苹果偶尔经过姚雪梅的办公室门口时,总会发现那道门掩得紧紧的,永远是紧紧的。

  有一天,她把自己的服装设计方案绘了出来,来到了姚雪梅门口敲门。门打开以后,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姚雪梅身边,离姚雪梅很近。姚雪梅把中年男人介绍给姚苹果,他叫吴涛,一个很好记的名字。半个多月后,吴涛给姚苹果来电话说他想请姚苹果喝茶,她几乎记不清这个男人是谁了。吴涛解释说他是姚雪梅的朋友,请她喝茶只是为了请她设计服装。她答应了。

  吴涛是谁并不重要,对姚苹果来说,有诱惑力的不是男人的名字,而是男人寻找她的目的,以设计服装为理由,这使姚苹果为之兴奋,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向着吴涛的视线飞去。她根本就不知道吴涛就是姚雪梅的情夫。第一次喝茶以后,随之而来的是第二次,第三次。在一家飘荡着美国乡村民谣的茶馆,吴涛一遍又一遍地欣赏姚苹果的服饰设计,并暗示她:"你是一个有想像力的设计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提供给你资金,让你拥有自己的服装公司……"姚苹果的眼睛熠熠发光,从那以后,每当吴涛召唤她,她就会越过那座办公大楼的第二十层,顺着电梯溜入出租车,然后再走进那座茶馆去。

  在茶馆里面,不仅有美国最为抒情的乡村民谣等待着她,还有从这乡村民谣中脱颖而出的一个中年男子成熟的声音在引诱着她二十一岁的理想。那个漆黑的夜晚,吴涛没有像以往一样把她送回家去,而是把她带到一座寓所,一座抬头可以看得见繁星的寓所。在这个中年男人的寓所里竟然没有别的女人,只有一个女人的照片。当她审视着这幅挂在墙上的照片时,吴涛解释道:"她是我老婆,长期居住在国外。"

第29节:第四章塑身魔法术(2)
  吴涛毫不犹豫地就使姚苹果妥协了。她的肉体妥协了,外衣褪下之后是她的内衣。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她除了穿着外衣之外还穿着内衣,总共是两层衣服,衣服的解开和滑落同样是在一曲乡村民谣声中。不知道为什么,吴涛很喜欢听美国的乡村民谣,他说过对这种民谣的感觉: 自由、舒缓、强劲。

  民谣一步步地向前递嬗着,仿佛在一阵舒缓的节奏中已经达到了一种边缘之界,而她的内衣和外衣也同时随着节奏而滑落下去,只剩下胸罩了。她突然之间想起了姐姐姚雪梅晾晒在刘亚波露台上的胸罩,那时候的她才年仅十五岁,用一种触电似的目光注视着胸罩--她的十五岁根本就穿透不了胸罩上的肉欲之谜。而此刻,她仿佛在一双手直插入胸罩的时刻感觉到了一种肉欲的召唤,她仰起头来呻吟道:"你是第一个解开我衣服的男人。"

  吴涛靠近她低声温柔道:"我知道,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的历史就像雪花一样洁白……"她的身体确实像雪花一样洁白。在大学期间,她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初恋,但恋情很快就伴随着男青年的移情结束了。他们在恋情中最大的极限就是在漆黑的校园深处拥抱双方。男青年的移情向着巴黎而去,他的父亲已经帮他办好了一切出国手续,出国是必然的。他们很快就告别了,男青年给她留下的只是一场初恋而已。

  胸部扭动着,直到此刻,姚苹果才体会到当女人用胸部面对男人时,男人是虚弱的,而女人则是沉迷者。就这样,她频频出现在吴涛的寓所,竟意外地发现在这套寓所里,不仅有她的气味,还有姐姐姚雪梅的气味,穿越在美国的乡村民谣之中。

  姚苹果在衣柜里发现了姚雪梅的睡衣。吴涛没有撒谎,他直言道:"你姐姐穿过这件睡衣,不过,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来了,你出现以后,我就没有与你姐姐来往了。"姚苹果明白了,姐姐曾是吴涛的情人。当姚苹果退出姚雪梅的服装公司,去建立自己的工作室时,姚雪梅没有继续挽留她,也不知道她离开的理由,只告诫姚苹果说:"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们都是。"

  姚苹果离开了那座大厦,吴涛帮助她建立了一间工作室。她的故事类似她的名字,苹果枝头的花枝,那些苹果花枝正在开放,正在摇曳着。时间会让她尝试一种阴郁,并渐渐潜入她的身体。

  2

  告别也许是世界上最为残酷的事情之一。几年前,姚雪梅四处窥视、跟踪刘亚波的历史,终于在撕毁结婚证书的街道办事处瓦解了。如今想起来,依然记忆犹新。刘亚波把离婚证书写好让她签字的那一刻,她没有犹豫,她不想在刘亚波身边暴露出自身的虚弱,即使因为怀孕与刘亚波举行了婚礼,她依然感觉到刘亚波的灵魂并没有在她的身上,当然也不会游荡在他们共居一室的地方,当然也不会被她呼吸进血液里去。她好像累极了。分娩之后,生活变得零乱起来,一切都在围着孩子变幻。当孩子开口说话的时候,刘亚波突然庄严地呈献给她一份离婚证书。

  当她尚未来得及弄清楚那根铂金项链之前,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我们回到这条轨道上时,也正是继母偷情之后极好地用另一根铂金项链掩饰自己的脖颈之时,我们无法判断事情的真伪是被什么东西掩盖着。难道是被继母的淫荡之声掩盖了吗?那淫荡的声音仿佛是继母脚尖旋起的曼舞之声。很快,新的铂金项链替代了抛掷在刘亚波枕头下的铂金项链。

  来不及探究真伪,是我们时代的一种通病,它就像松了链条的自行车,再也寻找不到追赶时间的速度。姚雪梅被自己怀孕的事件笼罩着,那真是一个令姚雪梅心花怒放的时刻,她紧紧地握住这一证据,通过这一证据,她可以抓住人性最怯弱的一面,迫使刘亚波与她成婚。于是,她松开了右手或左手,不再研究刘亚波背叛她的那有力的证据: 一条女人脖颈上的铂金项链。就这样,生活的真伪被身体的蠕动所代替。她满以为孩子的降临会弥补这一切,然而,在床的另一侧,刘亚波的灵魂正逃逸出去。

第30节:第四章塑身魔法术(3)
  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瓦解了婚姻关系。那种曾经的约定转眼之间就被一本绿色的离婚证书取替了。孩子判给了她抚养,转眼之间,刘亚波就从她生活中消失了。转眼之间,继母也出走了,与刘亚波消失在她生活中的节奏不相上下。这使她产生了一种猜测: 那个把铂金项链遗留在刘亚波枕头下的女人是不是继母?为什么刘亚波消失之时也正是继母离家出走的时刻?

  还没有等她猜测出事情的另一种真伪,一个男人就闯进了她的生活。那是一个炎热的星期一上午,她穿着一条薄薄的真丝裙站在医院的黑板报前挥动着彩笔绘着墙报,不远处是一片开阔的停车场,一个男人就在这一刻驱车进入了停车场。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患上了急性阑尾炎,这是一个男人挣扎不休的时刻,然而,男人还是把车开到了停车场。当男人费力地打开车门时,男人终于倒下了。男人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惊动了姚雪梅,她回过头来,隔着几十米,她看见男人就像一只大鸟一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姚雪梅放下了彩笔、颜料,直奔倒在地上的男人。当然这不可能是一只大鸟,然而,走到面前,她依然感觉到了一个男人倒在地上挣扎时的喘息之声,就像一只失去了飞翔力量的大鸟,从高高的天空跌落到地上,无法飞翔时的那种痛苦。

  这就是她与这个男人相遇的第一个场景。在她的帮助下,我们看见了这样的画面: 穿着真丝薄裙的姚雪梅搀扶着一个失去了飞翔力量的"大鸟",一只黑色的"大鸟",朝着急诊室走去。她那薄薄的真丝短裙贴着男人的西服和身体,她好像忘记了一切,直到男人做完了阑尾炎手术,依然站在旁边。她在之前为男人交了住院手术费,而且还在男人的手术单上签了字,这意味着男人睁开双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姚雪梅。

  她喘着气,害怕极了,从她看见男人像一只大鸟一样躺在地上喘息的时刻,她就开始害怕了。她仿佛穿越了空间,看见了父亲的死亡,仿佛看见了父亲躺在墓地里再也爬不起来的场景。她顿生怜悯,并且留在了这个男人的身边,直到他做完全部手术为止。这就是她拯救一只大鸟的开始,当这个男人睁开眼睛看着她时,她穿着被汗水浸透的真丝短裙,由于紧张以及搀扶男人的过程,她已经全身湿透。如果说那个男人倒地后像一只漆黑的受伤的大鸟在挣扎的话,此时此刻的姚雪梅则像一只孔雀,在细雨中开了屏,鲜艳的身躯被雨淋湿了,不知所措地抖动着羽毛上的雨水。

  已经做完手术的中年男人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用一种感恩的目光看着姚雪梅。几天以后,男人出院了,在出院之前,他找到了姚雪梅。当时姚雪梅依然站在黑板报前涂鸦着她的宣传栏目,男人在远处注视她的背影很长时间,才走上前来。她依然穿着真丝薄裙,整个夏天,她都喜欢穿真丝薄裙,也许这种质地轻盈的短裙可以让她的身体透气。男人走上前来时,她回过头去,她想起他来了。

  就这样,男人进行了一场感恩的仪式,说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的生命也许就不存在了。男人是驱车在一条高速路上行驶的过程中突发阑尾炎的。如果是一般的疼痛他可以忍受,但那一阵又一阵剧烈上升的疼痛使男人意识到了危机,他加快速度驱车进了医院,就在他拉开车门的那一刹那,他就像姚雪梅眼中一只受伤的大鸟,从空中栽到了地上。

  他就是吴涛。在感恩的过程中,他不断地给姚雪梅送礼物,不断地邀请姚雪梅进餐馆或到酒吧去。就这样,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把姚雪梅的命运从昔日的宣传栏前拉了出来,他说:"让你站在黑板报前太委屈你了,你最适合开一家服装公司,我也正在物色这样的人选,如果你愿意……"

  她仰起头来看着男人的脸,这是一张成熟的脸。成熟意味着他对她的任何承诺都会令她滋生一种命运转折时期的幻想;成熟意味着她穿着真丝薄短裙的身体正在穿越那炎热无比的酷夏,并且可以寻找到一片树荫。

  她辞职了,不再是医院的宣传员。在那离婚不久后的夏日,他搭起了凉爽的花架,让她乘凉。让她感到惊异无比的是,这个男人有的是钞票,所以,他可以很轻易地让她梦想成真。

第31节:第四章塑身魔法术(4)
  站在这个男人的面前,直到脱光了衣服之后,她才感觉到她的身体--就像鱼儿离不开水,花儿离不开阳光的关系一样,已经离不开一个男人的目光了。在那个夏天,她可以很快地褪去薄薄的短裙,让他欣赏自己既不像少女般单薄又不像成熟女人般熟透的身体。她的身体并没有铭刻着婚姻的失败,以及生育后的变形,仍然奇怪地保留着一个女人特有的质地,像瓷器般的细腻,像花儿般的芳菲,像乐器般的敏感。因此,他面对她赤裸裸的肉身宣布:"男人创造财富是为了女人的存在,如果一个男人不会欣赏女人的肉体之美,那只能说明这个男人的平庸和无能。"

  她来回地扭动着身体,她裸露的身体仿佛从云彩之中翻转过来,那上面的雾气散开之后,她悟到了什么,因此,她可以站在姚苹果面前宣布她的思想了。那是继母出走之后的一个午后,她总结出了一种从身体的裸露到疼痛的哲学关系: 女人应该用肉身来获得成功。于是,她感悟到了另一种关系: 时装是女人肌肤上的另一层皮,所以,她满足了这种肌肤之谜: 开了一家女性时装公司。她悟到了身体的哲学: 婚姻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这就是为什么穿越在婚姻河川中的人们相互厌倦的秘密。她肯定自己不再要求婚姻的束缚了。正像妹妹姚苹果看见的一样: 她改变了艺术青年的时装,她改变了自己生活的哲学思想。当她坐在时装公司的黑色转椅上晃动着身体时,她告诫自己: 我在变化,世人在变化时,我也在变化。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姚苹果孤单无助地漂流在她面前,她有了一种成功的喜悦,她可以伸出手去,帮助姚苹果了,她要让姚苹果看见她可以左右她的生活,她可以使姚苹果寻找到岸,所以,姚苹果毕业以后她送给了姚苹果一个位置。姚苹果喜欢服装设计,她恰恰可以收留她,直到今天,她才悟出了另一个道理: 收留弱者是快乐的。在继母出走的日子里,在姚雪梅的眼中,姚苹果突然之间变成了无助的女孩子,姚苹果既不可能去找回继母,也不可能辍学。就在这一刻,姚雪梅来到了她身边,充当了笼罩弱者的使者。她却没有想到,姚苹果这样的弱者变得如此之快。

  只凭着肉眼的观测,她就测定了姚苹果已经投入了自己情人的怀抱。自从与刘亚波离婚以后,她就与吴涛相遇了。从她伸出双手搀扶着身患急性阑尾炎的男人走进急诊室时,她的好运气就来临了。直到后来,当她回忆着一切时,才知道运气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如果她没有生起怜惜之心,上前去搀扶一个倒在地上的像一团黑色大鸟的男人,她的好运气就不会降临。如果没有那一刻,现在她也许还是医院的一名宣传员,毫无前景的艺术青年,在医院的墙报上永远绘着平庸的墙画。吴涛的降临很快就改变了她的命运。

  青春焕发的姚苹果走进她的办公室报到的那一刻,就像一名受到恩赐笼罩的女孩子,更像一名潜入到她身边,篡改姚雪梅生活的间谍。没过多久,姚雪梅就敏感地意识到了她的情人吴涛已经移情别恋。事实上,那天她与吴涛在办公室见面,姚苹果闯进来的那一刻,她就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意识: 吴涛见到姚苹果时,眼睛突然一亮,随即将大部分注意力投入姚苹果的身上去了。

  吴涛的移情来得如此之快,并没有让姚雪梅感到震惊,令她震惊的是姚苹果那么快就背叛了自己,并且从一个被她笼罩的弱者变成了一个拥有自己独立工作室的服装设计师。这个比她小八岁的女孩子,如此之快就战胜了她,成了她的敌人,真是不可思议啊。然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姚苹果看见她时,脸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态,她想不起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种神态。那是姚苹果辞职后的第三个月,她驱车来到了姚苹果的工作室外,她只想透过空间,不远不近地看看姚苹果的现状。

  当姚苹果将辞职书送到她办公室时,她正翘起双腿,高高地翘着。这是她的养生之道,也是她心灵得到休息的时刻。这时姚苹果进屋来了,这是她们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单独见面,在之前,她已经掌握了姚苹果的足迹: 焕发出美妙青春之谜的姚苹果,这一年刚好二十岁,姚雪梅并不嫉妒她的青春,她曾经拥有过妙龄,虽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此刻,她已经闪烁着偷窥般的欢娱,她不可能再像一条拙笨的鱼儿,窜逃在某个暗影之处,她没有兴趣再去盯着别人的行踪过日子。然而,她可以站在房间里,在她独立脱下外衣、内衣、只剩自己的裸体时,想像别人的生活。

第32节:第四章塑身魔法术(5)
  当情人吴涛始终没有召唤她去幽居的时候,她当然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有一天午后,她坐在办公室里看见了楼下的一辆车,一个妙龄女子的身体钻进了轿车,这就是可以引起她联想的开始。从那个时刻开始,她尽可以凭着自己的世俗经验和身体经验去想像姚苹果跟吴涛在一起的情景,她渐渐地肯定了一种判断: 吴涛开始移情而去了,就像当年刘亚波背着她的移情出走一样。

  3

  此刻,已经四十多岁的白露与她的情人刘亚波居住在海滨城市的一套公寓楼里。自从那个黄昏她离家出走以后,她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私情。那个黄昏显然像咖啡一样浓烈,她仿佛刚喝了一杯浓咖啡,那是一杯没放过糖块的浓咖啡,保持着原汁原味,以至于她向往着糖块之味,溶进咖啡里的任何一种糖块也许都可以瞬间溶进苦涩的味道中去。然而,来不及了,在之前,她已经被刘亚波描绘的私奔之梦笼罩着。

  女人甘愿被笼罩是从衣服开始的。敞开女人的任何一种衣柜,尽可以发现那些外套也好,短裙也好,都具有一种将女人笼罩起来的魔力。而通过时间,每个女人都需要被其笼罩,要么是婚姻,要么是男人,要么是金钱,要么是背叛。所以,她的身体在那个咖啡色的黄昏急速地、毫不犹豫地奔向了一个男人。在飞机舷舱口,她朝下望去,下面是棉团似的白云在逶迤着,她知道当刘亚波的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时,他们的私奔已经成功了。

  从飞机上下到大地上时,她的身体开始眩晕,她回过头去,经过如此短暂的两个多小时的空中距离,她就已经嗅到了从海边吹拂过来的鱼腥味儿,这是一处异地。她回过头去时,再也看不到两个女儿: 她的第一个女儿是前夫带来的,那个从未使她产生过性高潮的前夫。她的第二个女儿姚苹果尽管已经像苹果树的枝头般摇曳着,然而,却已经让她感觉到了青春降临前夕的恐慌。来不及笼罩两个女儿的白露,此刻,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空中飞翔以后,身体开始眩晕起来。刘亚波搀扶着她到了海边的公寓楼中开始生活,这是刘亚波早就策划的归宿之地。

  在那座公寓楼的房间里,她终于逃出了那座城市,她再也感觉不到被监视中的疲惫不安了,再也用不着紧张地约会了。时间在翩翩舞动着,在海边的沙滩上,她经常独自一人散步,刘亚波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有时,她会脱光衣服给刘亚波做模特。这是她惟一的工作,除此之外,她始终在寂寞地打发着时间。因为在这陌生海滩上,她没有朋友,也不可能与过去的亲人和朋友打电话,有许多次,她坐在宁静的沙滩上,当潮水一次又一次从不远处涌动而来时,她产生了一种想将自己卷进汹涌的波涛中的念头。在这种念头的笼罩下,家里终于来了一个客人,刘亚波介绍说这是他的艺术赞助商,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客厅明亮的光线下看着正从海边散步归来的白露。

  两个人年龄相似,只不过两个人的身份和职业都不相同。在这个世界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东西是雷同的,比如媚俗,因为所有人的媚俗都会从衣领中,从口腔中,从步履和声音中散发出来;再比如,移情,大多数人移情的前提都是因为厌倦,身体、审美、欲求的厌倦是移情的开端。在这里,两个女人不雷同的是身份、职业和个性。白露已经无职业可言,为了一个艺术青年,一个男人,她脱离了幼儿教师的职业,做一个男人的情妇是她此时此刻的惟一身份;而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是一家文化公司的总裁,她似乎有挖不尽的财富,可以帮助像刘亚波这样的艺术青年实现一个阶段的梦想。

  这一个阶段,刘亚波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举办一次海边的雕塑个展,急需艺术赞助商。这个端庄女人的出现,必定会帮助刘亚波梦想成真。女人叫什么,白露并不知道,刘亚波介绍女人时没有叫女人的名字,而是叫她梅姐。

  总之,梅姐降临后不久,白露就经常看不见刘亚波的影子了。也许这并不奇怪,即使在那套公寓楼上,经常也只留下白露独自过夜。奇怪的是白露从不过问刘亚波的行踪,即使刘亚波不回来过夜也不过问。也许这就是白露用沉默来保持的她自以为是的尊严,直到有一天晚上,因为睡不着觉,当她把头伸出窗户想领略一下繁星的灿烂时,她的身体被无声的鞭子轻轻地抽打了一下: 透过夜幕,她看见了刘亚波和一个女人在楼下相拥,虽然只相拥了一个短暂的片刻,他们的身体就松开了。

第33节:第四章塑身魔法术(6)
  刘亚波打开门时,白露已经躺在床上了。她佯装已经睡了,刘亚波轻轻地潜到床上,躺在了她身边。接下来,她睡着了,这一夜,她梦见了姚苹果,她梦到姚苹果脱衣服时突然醒了过来,她叫唤了一声,刘亚波摇着她的肩膀。有几天时间,她都在研究那个梦: 为什么会梦见姚苹果脱光了衣服?一只肉色蜘蛛滑过来了,就在她梦醒之后的第二天,蜘蛛转眼之间又不见了,白露站在窗口往下看,她想蜘蛛也许已经从墙壁攀援到街上去了,因为蜘蛛喜欢嗅着人味复杂的地方织网,这好像是母亲告诉她的。就在这种蜘蛛的编织声中,在刘亚波即将举办个人雕塑展览的前夕,发生了一件让白露的肉体受到凌辱的事件。

  刘亚波把她送到飞机场,参加一次旅行社组织的旅游,沿着东南亚国家旅行一周。就在刘亚波离开机场后,白露突然感觉到身体不适,除了眩晕之外,就是想呕吐。尽管如此,她还是参加了旅行,然而,当飞机降落到一座南方城市准备转机时,她突然感觉到浑身乏力,她感到自己发烧了,如果将旅行继续下去的话,她的身体根本就无法承受。所以,她放弃了跟随旅行社继续旅行,乘坐当天晚上的飞机返回了那座海滨城市。飞机降落时,时间已经进入了午夜,她想,刘亚波也许已经睡着了,所以,她要尽量地不惊动刘亚波。在她们公寓楼对面就是一家旅馆,她站在露台时经常看着对面旅馆的窗户,有些窗户是敞开的,有些窗户是永远紧闭着的。

  毫无疑问,这就是生活,关闭或者敞开的窗户永远反映出一种关系,那始终关闭的窗户里面好像存在着不堪叙述的秘密,即使灯亮了,窗户依然关闭着;而在一道道敞开的窗户里面,永远可以看见的是一个个人在晃动。这样说来,那些关闭的窗户里肯定存在晃动的身影了。白露住进旅馆时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感情,她想给刘亚波打一个电话,她站在旅馆的小露台上,就在她刚掏出手机时,一辆车停在了公寓楼前,一个男人拉开了车门,一个女人钻出了车厢。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夜色弥漫如蝙蝠振动的双翼煽来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朦胧而模糊的场景: 那个拉开车门的男人正是刘亚波,而那个钻出车厢的女人就是刘亚波雕塑展览的赞助商梅姐。

  梅,是一个女人。现在,让我们像站在旅馆露台上的白露一样,透过弥漫中的夜色,前去探究生活的真相。白露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对面公寓楼的灯光亮了,透过层层窗幔,我们得费点力气,因为太朦胧也太暧昧了;白露也是这样,看上去她的整个身心都想伸进对面公寓楼的层层窗幔中去。此刻魔法产生了。因为灯光的缘故,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靠近了,接吻的影子紧贴着窗幔,仿佛在窗幔间的纹路上跳舞。白露发出了令人窒息似的一种冷笑,那冷笑刹那间滑过了她的面孔。那显然是另一个女人,她叫梅,毫无疑问,梅,此时此刻已经跟刘亚波,一个男人发生了男人和女人在特定的环境中,可以心甘情愿地发生的关系,它叫肉欲关系。因为,梅在那个下半夜并没有离开公寓楼,而公寓楼上的灯光几个小时之后突然熄灭了。

  另一头的灯光熄灭之下,是白露的身体,仿佛从这一刹那间,她才猛然回顾到自己的私人生活,从她认识刘亚波的那一刻,她就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眉宇间的勾引,当女儿姚雪梅把男友带回家来的那天下午,勾引就已经开始了,她没能挡住这种勾引,所以,很久以前,类似的事情在她和刘亚波之间发生着,而此刻,类似的事情也在刘亚波和梅之间发生着。

  似乎已经到了一种选择的时刻。那天晚上,白露彻夜未眠,她开始想念昔日生活的城市,想念两个女儿。自从她抛开她们跟一个男人出走之后,她从未与她们有过任何联系,而她的出走,意味着她已经在两个女儿的心灵中留下了创伤。而在这里,只隔着三十多米的距离,她就无法看清这种云翳了,眼前的层层窗幔使她第一次悟到了: 男人的变异是合情合理的,也许男人在不同的场景之中都有背叛情感的自由,比如此刻,刘亚波之所以背叛自己,是因为梅可以取替自己,梅除了是一个女人之外,还是一个艺术鉴赏者,是刘亚波的赞助人,这两条理由已经足够刘亚波背叛她了。因此,白露突然获得了一种心理上和肉体上的彻底解放。她可以毫无怨言地选择生活了,何况她根本就不是刘亚波的什么人,他们只是一对私奔者,为了肉欲和情感的自由结合而逃离了原本的城市。她突然之间醒悟了自己的身份: 她并没有嫁给这个男人,也没有同这个男人有任何契约,所以,她需要的只是选择而已。

第34节:第四章塑身魔法术(7)
  她静静地在第二天早晨离开了旅馆。此刻,晨风从海边吹拂而来,使她清醒而平静。她盯着卧室的方向,似乎是静悄悄的,像恋人窒息了一样地静。她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继续等待下去只会面临一场三角对峙: 梅,刘亚波和她自己。她觉得很无聊,就像叙说一场毫无结果的故事,那些尖锐的荆条只会抽痛三个人的身心,为什么不悄然地离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离开呢?

  4

  吴涛要出国之前与姚苹果度过了一夜。吴涛匆忙解开衣服的时候,姚苹果感到一种被动似的覆盖,她还没有产生任何一种情绪,吴涛已经用男人赤裸的身体覆盖着她的身体了。最近以来总是如此,吴涛每一次都是直奔主题,把她的衣服一层层地剥离出去,而穿衣服更是匆忙,当她还躺在床上时,吴涛就已经穿好了衣服。姚苹果有一种感觉: 当吴涛剥开她一层层的衣服时,仿佛剥开了她第一层皮或第二层皮,她的疼痛剧烈地上升着,她的欢娱也在剧烈地上升着。突然间,她被抛在沙滩上,因为潮水退下了,她被黑暗推动着,倘如有一艘帆船经过她身边,她就会牢牢地抓住它,她想跟随那艘帆船漂泊而去。

  有意思的是,她并没有跟随一艘帆船漂泊而去,吴涛却跟随一艘帆船漂到了前妻的世界之中。吴涛临走时不断地告诫她: 不允许跟别的男人来往,不允许跟别的男人上床,不允许用任何一种方式欺骗他对她的感情。然后,他走了。

  母亲白露回到这座城市的头一天晚上,也正是吴涛从姚苹果的床上离开的时候。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有一种松懈感: 吴涛终于离开了她的身边,她舍不得他离开,只是因为一种嫉妒;她希望他离开,只是一种解脱的欲望。她一丝不挂地睡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钟,才开始穿衣服。就在她开始穿衣服时,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现实: 十一点钟正是吴涛起飞的时间,于是,她飞快奔到了飞机场,然而,吴涛乘坐的飞机已经起飞了,她梦魇似的在飞机场的门口徘徊着,突然,她看见了母亲正从飞机场往外走来。

  她远远地注视着母亲,仿佛注视着一种异物,母亲的出走给她的青春生活留下了伤痛,她甚至已经忘记了母亲,因为她知道母亲一定是跟随着一个男人出走的。在她的视线之中,母亲拎着一只箱子,海边的太阳晒黑了母亲白皙的两颊,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母亲身边并没有一个男人的影子存在着。母亲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时,姚苹果也敏捷地拦住了另一辆出租车。那天晚上,母亲并没有回家去住,而是来到了一家旅馆,在郊区僻静的一家旅馆下了出租车。当姚苹果恍惚地盯着母亲的影子时,她知道距离产生在母亲出走的那一时刻。所以,母亲再次回家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住在了郊区。

  姚苹果不想打扰母亲,她觉得现在去见母亲是一件难堪的事情,她想调整一下情绪再来会见母亲。但等到她三天以后再来见母亲时,母亲已经离开了。令人费解的是母亲并没有回家,难道母亲会再次出走吗?

  一次服装联谊会上,姚苹果遇到了一个对她来说很特殊的男人。男人的目光始终盯着她,当联谊会进行到中途时,男人来到了她面前,问她是不是他小学时的同学姚苹果,她肯定地说:"我就是姚苹果。"然而,她怎么都想不起来眼前的男人到底是小学时代的哪个男生了。

  正是这种陌生感使她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教室中一张张男孩子的脸上,直到她翻出学生时代的影集时,她才从一张毕业合影上寻找到了那个叫邱云的男孩子。现在,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去对小学同学邱云的记忆了。因为在这张毕业照片上,邱云的脸太年幼了,就像自己年幼时一样,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示她这就是现在的邱云。不过,她想起来了,邱云会制作纸鹤,它挂在联谊会的门廊上,凭着这种美好的记忆,她与小学的同学邱云来往了。那个男生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男人,每当她疑惑时,就会咧着嘴对着她笑。

  邱云是个单身男人,并不热爱时装,只是想通过时装获取财富,代理了好几个品牌的时装。从见到邱云的那一刻开始,姚苹果就在回忆,许多面孔她都想不起来了。邱云告诉她说小学毕业以后,他跟随父母到另外一座城市上中学,然后又到了北方上大学:"只有南方是服装的世界,因为南方人比北方人更精致而细腻,更迷恋服装。"

第35节:第四章塑身魔法术(8)
  这就是他们交往的理由。姚苹果合上了那本学生时代的像册,此刻,电话响了起来,是吴涛从美国来的电话。吴涛会十分意外地、偶尔地给她来一次电话,每一次都问姚苹果在干什么,周围有没有别的男人等等。姚苹果有一种感觉,即使远隔天涯,吴涛也在监控她的生活;即使吴涛同他老婆团聚在一起,他依然在限制姚苹果的生活。

  邱云驱车带她去一个地方旅行时,她终于关闭了手机。那是周末,邱云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跟小学时代的老同学在一起才是安全的。她很高兴,这个世界也许并没有像邱云说的那样危险,只是让她感觉到疲惫而已。然而,自从遇到小学时代的邱云以后,她就想起了那只纸鹤迎风飞舞着。

  谈到那只纸鹤时,邱云说他已经忘记了那种手艺,那是外婆教给他的手艺,而四年前外婆已经不在人世了。邱云驱车把她带到了一座山顶的小旅馆住下来,邱云在夜里潜入她的房间时对她说:"我们为什么要分开住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像孩提时代一样无忧无虑地在一起呢?"她睁大眼睛说:"不可能的,我们已经结束了孩提时代,我们已经是成人了……"邱云退出了她的房间。

  旅行在第二天就结束了,就在她和邱云下山去的路上,她偶然打开了手机,只是为了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因为她不喜欢戴手表,那会令她不舒服。打开手机不到十分钟,吴涛的声音就从手机到达了她的耳膜。当吴涛问她在哪里时,她诚实地说:"我正从山上的一座小旅馆下山去……""有人和你在一起吗?"她依然诚实地说:"我和我小学时的男同学在一起,正走下山去。"电话猛然挂断了,她感觉到吴涛很生气。一个星期以后,吴涛突然在一个夜里按响了她的门铃,当她穿着睡衣打开门时,吴涛猛然间逼近她,不是为了拥抱她,也不是为了亲吻她,而是把她逼到墙边,让她背靠着墙壁。就在这一刻,吴涛开始解开她薄薄的睡衣,他在性事开始时亢奋地说:"我不想让你那个小学时的同学来代替我,所以我赶回来了。"

  就这样,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小学时代的男生,因为她的电话变了,男生再也无法寻找到她。当然,她有他的电话,那个制作纸鹤的男人,那个想与她同居一室、回到孩提时代无忧无虑时光中去的男人,和她之间又筑起了距离。

  吴涛急速地赶回来的另外原因她并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姐姐姚雪梅和她单独见面,她想已经到时间了,姐姐终于前来寻找她算账了。在她与吴涛约会的前奏曲中,她经常感到一种身心的不和谐,她总是告诉自己:"我现在的男朋友曾经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也就是说我抢走了姐姐的男朋友……"然而,姚雪梅并没有找上门来算账,她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姚雪梅把她约到一家茶馆,姚雪梅开门见山地说:"吴涛已经破产了,你知道吗?"她摇着头说:"不可能的,他怎么会突然之间破产呢?"

  姚雪梅冷笑着说:"破产就是破产,它可能在一夜之间降临……总之,吴涛就是破产了,两个小时前,我阻止了他割腕自杀……两个小时前,如果我不赶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看见他挥舞着刀锋扎进手腕时,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在我的目光注视下,在我的眼前,吴涛只不过是一个失败者而已……然而,我挽救了他,我将他送进了医院……这几天,他都会躺在医院里;还有另一件事,吴涛回美国之后,他老婆又抛弃了他,他是一个最大的失败者……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失败了吗?为什么你还要与他纠缠在一起?为什么不去寻找别的生活?苹果,让我们从失败者面前走过去吧,让我们同失败者说再见吧!我已经看见了他最为失败的一面,他说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了,出院以后,他就会从我们面前消失……"

  姚雪梅的脸上突然之间溢出了泪水,然而,她继续冷笑着说道:"我还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我的继母你的母亲已经回来了,她又回到了过去情人的怀抱……我弄清楚了那个男人的身份,他是一个公务员,已经离婚的公务员,他们住在一起……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姚雪梅留下了母亲的住址,然后就离开了茶馆。

第36节:第五章性别暗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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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第五章性别暗盒(2)
  在这种机缘里,姚雪梅可以看见吴涛失意的一种孤独像,吴涛结束了与姚苹果颓废的肉欲游戏之后,开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的豪宅转让给别人,以此弥补他无法收拾的破产生活。尽管如此,正像姚雪梅言及的那样,破产就是破产了,正如一个人的财富来临是一种福分,一个人的灾难降临也是一种缘分,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命运是轮转的,如果你用心地看一看路面上的辙痕印,你就知道轮转是怎么一回事了。很显然,每天,我们都会跟无以计数的车辙印碰面,然而,很少有人透过泥路上的、马路上的、水洼中的、草地上的车辙印看到我们人生的轮转,然而,也许姚雪梅看见了这种辙痕: 通过这个男人的肉身可以看见那栋豪宅不存在了,也可以看见从这个男人肉身中散出的酩酊之味淹没了他昔日的荣耀。这个已近中年的男人,曾经是如此地风光过,因为男人可以借助财富获得无穷无尽的尊严。

  当姚雪梅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后,她突然感觉到那个类似吴涛的男人,长着一双吴涛那样的单眼皮,从审美角度看,单眼皮的男人可以带给女人一种安全感,这一点,姚雪梅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然而,所谓的安全是暂时的,使姚雪梅感觉到世界每天都在变幻的是继母的腹部和父亲的猝死。这两件事足以使姚雪梅的肉体在穿越深渊之上的河流的同时,也穿越了深渊之下的河流。

  然而,教会姚雪梅身体成长变幻的是她的肉体与男人结合的时刻,没有这个时刻,也许姚雪梅的身体一辈子也不会成长起来。在性交这种因被覆盖而产生的欢快而呻吟的体态之中,她感受到了身体的暗流,她带着这条暗流走到了今天。今天意味着昔日的一个梦幻,而在这样的时刻,她已经不是昔日的姚雪梅了。她站在吴涛破产的身体之外,远远地注视着他,直到她被这个噩梦惊醒: 一个男人正从高高的山冈上往下滚动着,山冈是无穷无尽的,而男人身体滚动的速度也是无穷无尽的,这个滚动着的男人的肉身就是吴涛。梦醒之后,她有一种预感: 吴涛从高处跌入了低处。

  她急速地赶到了吴涛的所在地,一座出租房,那正是吴涛挥舞着刀子割开静脉血管的时刻。这意味着姚雪梅必须第二次扶起这个男人从低谷中回到岸上去,不错,就这样,她把吴涛送进了医院。在医生的抢救之下,吴涛获救了。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撒手不管了,她见了姚苹果,把这个真实的故事讲给她听,她满以为姚苹果会痛哭着奔向医院,然而,姚苹果却冷静得像一座冰山。就在她离开姚苹果的那一刹那,她突然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要到医院去,吴涛还躺在医院里,她要把吴涛接回去,她要把吴涛从山底接回去,她要把吴涛从山底深渊中推到山顶的最高端。这个神圣的决定使她恢复了人性中最为有力的瞩望,她深信,她一定能将这个男人推到山顶上去。

  性别暗盒〖〗〖〗〖〗〖〗出轨就这样,当姗姗来迟的姚苹果赶到医院时,看到了姚雪梅俯下身去亲吻吴涛的场景,也在这走廊尽头听见了姚雪梅的重大决策。就这样,姚雪梅驱车带上一无所有的中年男人离开了医院,姚雪梅不断地安慰坐在身边的吴涛说:"我是你的女人,我有权利跟你在一起,请你相信我的真情真意,在这个世界上,你对我来说是最为重要的……"吴涛转过身来,他依然像那团已经从高空跌入地上的黑色大鸟的羽毛,湿漉漉地散发出受伤的血腥味。

  姚雪梅打开了寓所的门。自从离婚以后,她只把吴涛一个男人带进过公寓楼。也就是说,自从离婚以后,她只与吴涛发生过私人关系和性关系。在这座公寓楼里,她眼睁睁地感受着她惟一的男人移情别处,而那个女人竟然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姚苹果。

  在她经历了无数个无眠之夜后,扶着一团黑色大鸟的羽毛回到了公寓楼。从某种意念中产生的一种意象又重新回来了,她似乎丝毫也不在乎这个男人一无所有的身心,似乎丝毫也不在乎这个男人从她身边移情别恋的那段历史。她充满着十分饱满的激情,想把这个中年男人从低处推到山顶。她能否实现自己的愿望实在是一个谜,因为她刚把吴涛接回家的第二天,吴涛又独自到楼下的小酒馆喝酒去了,并且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然而,姚雪梅似乎充满了耐心,她绝不会因此妥协的,她依然会把这个满身酒味的男人重新扶回到公寓楼,擦干净他满身的味道。

第38节:第五章性别暗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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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新巢回到旧巢同样是一种缘分。当白露离开了刘亚波时,只用了两个半小时的时间乘坐飞机,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就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从机场到了城郊的旅馆。她的生活将从这座旅馆开始。也就是在这座郊区旅馆生活的第二天,当她向着外面的小餐馆走去时,一辆车停在了她的身边,一个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唤住了她。她回过头去,在这个郊区竟然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当她回过头去时,她竟然看见了昔日的公务员。她愣了一下,突然撒腿开始跑起来,然而,无论她跑得怎样快,都无法与公务员的车轮相比。最后她不得不跑进旅馆,公务员的车也同时开进了旅馆。

  在旅馆那间沉闷至极的房间里,她与昔日的公务员再一次相遇了。公务员讲述了自己最近的生活: 他一年前终于离婚,现在过着单身生活,孩子考上了大学,他获得了自由,然而,寂寞的生活也从此开始。他曾经四处寻找过白露,但人海中的女人身影都不是白露。他真挚地希望白露能够与他生活在一起。在他讲述自己的状态时,他像是忘记了去询问白露的生活状态,而这正是白露期待的。公务员将白露带到了一幢有几十年历史的旧宅,说这是母亲给他留下的全部遗产,他过去居住的房屋判给了前妻和孩子,现在,他就住在母亲遗留给他的旧宅之中。在这里,公务员在回忆母亲的同时也在回忆遇见白露的那些时光,公务员拥住白露说:"终于过去了,我们用不着四处去寻找旅馆了……我们再也用不着在铁轨旁边的野草滩上做爱了……"在公务员的声音之中,白露似乎又回到了与公务员约会的那些时刻,她对与公务员在过去发生的历史作了一次总结: 这个世界上只有公务员会带着她越过铁轨边的野草滩,和她肩并肩躺在散发着泥味和草根味的地上,不顾一切地开始一次性生活,同时也不顾一切地结束一次担惊受怕的性生活;这个世界上只有公务员会驱着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有多少名气的轿车,带她去寻找那家矿山小旅馆;在矿山小旅馆,他们看上去是一对情侣,又像是一对夫妇,在散发出矿石味的旅馆里幽居着,不愿意被任何人看见,所以,他们拥抱得很紧;这个世界上只有公务员这样的男人面对她的裸体时,会提醒她的乳房已经在下陷……

  这就是活生生的公务员,她弄不清楚为什么又一次回到了公务员的怀抱,回到了昔日那种平庸的旋律之中去,难道是因为她与刘亚波私奔的失败吗?

  当白露站在海边一家旅馆的露台上观望到从刘亚波寓所中晃动出一个男人的影子和一个女人的影子时,她就已经感受到了一种私奔的失败,这就是私奔的结果: 在刘亚波以为她跟随旅行团到东南亚旅行去的时刻,她却回来了,于是看见了这一幕。从层层的窗幔中揭示出了刘亚波和梅私通的戏剧,就是白露感受到的身心的失败和危机。既然是私奔,而不是婚姻,就没有受到一纸契约之书的限制,所以,她越出了轨道,独自乘飞机回到了这座城市。仿佛像梦境一样显得不真实的一个时刻已经降临,此时此刻的白露竟然又与昔日的情人躺在一起,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吗?

  失去了幼儿园的工作,面临着重新谋职的白露,此刻又漠然地走在马路上。她戴着墨镜,害怕别人认出她来。她最害怕面对的人是姚雪梅和姚苹果,即使是躺在公务员那幢光线明亮的旧宅中,她依然难以割舍对这两个女儿的思念。尽管如此,她的私奔已经把她的身心移植到充满荆棘的路上去奔跑,此刻,她疲惫万分地感受着阳光和雨露,同时也在自己设置的隧道和裂缝中穿行。在与刘亚波私奔到那座海边城市住下来以后,刘亚波就对她说,我不在家和我在工作时,你可以到海边去散步,你要把大海作为你的朋友,因为我没有多少时间陪你。于是,她孤寂抒情的个人生活就在海边展开了,在那些日子里,她用不着为生计发愁,因为刘亚波不会让她为生计发愁。而此刻,当她重新回到公务员身边时,渐渐地明白了公务员不可能把她养在一只笼子里。公务员曾暗示过她,为什么总是坐在家里发愁呢?为什么不去面对社会呢?甚至公务员有一次一边抚摸着她的大腿、腰肢、盆骨,一边暗示她道:"你如果再不去做你的幼儿教师,你的身体有可能会像面团一样发酵……你为什么不回到你过去的幼儿园去工作呢?"

第39节:第五章性别暗盒(4)
  白露意识到公务员声音中的双重含义: 如果她在公务员的房间里,做一个家庭主妇的话,那么,她的身体将失去做幼儿园舞蹈教师的资格,简言之,她的身体日久天长就会发胖。不知道为什么,公务员对女人发胖比较敏感,每当在大街上发现一个开始发胖的女人时,他就会若有所思地说:"中年女人意味着发胖已经开始了。"就像公务员发现她的乳房下陷一样,公务员发现了已经失业的白露,她总是在房间里转动,因此,他希望她能够到从前的幼儿园供职。她很清楚,公务员除了在暗示她身体会在闲散中,在静止不动的生活轨迹中发胖之外,也在暗示她和他之间出现的经济危机,因为从进入公务员的生活以后,她就在花着公务员钱包里的钱。

  刘亚波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海边的沙滩上时,从没有发生过钱包里的警告之声,相反,刘亚波总是提醒她说:"我的钱包就在抽屉里,你可以到商店买你喜欢的衣服、首饰……"尽管刘亚波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她似乎从没有主动地伸出手去从刘亚波的钱包中抽出过纸票,而且,她的衣服款式并不过时,因为她的审美一直是古典而优雅的,只有古典而优雅的时装才是永恒而不朽的。

  在这里,公务员的钱包永远不放在抽屉里。起初,总是公务员从外面买回面包和蔬菜,时间长了,公务员就会从钱包中抽出纸票让她去买回食物。很显然,在我们的图像中已经出现了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的形象,前者是雕塑家,后者是公务员,职业并不重要,然而,两个不同形象、不同职业的男人在面对白露时,发出的声音大不一样。

  白露回到从前的幼儿园时,隔着铁栅栏,她看见了在自己从前跳舞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扎着马尾巴,穿着紧身衣裤,正在欢快地将孔雀舞教给幼儿园的孩子们。她有一种逝事如烟的感觉: 这个世界缺少了自己,照常在舞蹈。跟随刘亚波私奔的路上,她曾经有一种不安: 幼儿园的孩子们将失去舞蹈教师,她不辞而别,不知道那群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去哪里寻找到他们的舞蹈教师。现在她明白了,世界太大了,她的不辞而别只不过给这个也许刚从舞蹈学校毕业的女孩子提供了一个生存的位置而已。世界确实太大了,她私奔时的不安只不过是一种多余的情绪而已。更年轻的舞蹈老师取替了她昔日的位置。她再也不好意思走进幼儿园去,她似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在这个已经寻找不到位置的世界上,她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位置,她不甘心,她又走访了三四家幼儿园,每一家幼儿园都有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子在教孩子们跳舞。为此,她告诫自己: 时过境迁,自己再也无法找到从前的位置了。

  那么,白露将去寻找什么样的位置呢?她依然戴着墨镜,身心异常疲惫地走着。终于,她眼前一亮,发现了一张招聘广告,一家时装公司正在招收档案管理员。她面对那张广告思忖了好几分钟,决定半个多月以后按照招聘广告上的时间、地点准备好自己的资料前去应聘。她把那份招聘广告悄悄地带回了家,却被公务员发现了,公务员提醒她说:"你应该在面试之前去做三件事,一是去染发,因为在你发丝中我已经发现了白发;第二你必须去买一套衣服,你难道没有发现,八年时间过去了,而你却依然穿着几年前与我约会时穿的衣服;三是你应该做一个隆胸手术,你的胸在下陷,几年前就已经开始下陷了,如今,下陷得更厉害了……"

  下面,白露正按照公务员的提醒去做这三件事。第一是染发,所以,白露来到了美发店。坐在美发店的旋转椅上,面对镜子,她怎么也发现不了自己黑发中的白发丝,为什么公务员提醒她头发里有白发丝了呢?不过,后来的事证实了公务员说得有理有据,美发小姐果然从她茂密的发丝中抽出一根白发放在她的手心上,因此,美发小姐喜滋滋地把她的头发染成棕色,并解释从她的气质和眼神中散发出一种咖啡色的味道,所以,她适合选择棕色。几小时后,她的头发果然变成了棕色,一种类似咖啡的色泽,使她仿佛戴上了一副假发套。美发小姐鼓励她看镜子中的自己并对她说:"这就是你,而不是别人。"

第40节:第五章性别暗盒(5)
  现在,她开始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到服装店去。猛然回首之间,她对自己多年前的时装开始丧失了信心,所以,她觉得公务员说得有道理,应该去买一套新服装了。这件事在两个小时之内就结束了。她拎着时装袋,决定去一趟整形美容医院。

  整形美容医生检查了一遍她的双乳,然后开始给她注射一种可以隆胸的针水,并告诉她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下陷的双乳就会重新恢复像少女般的活力……"她被这种奇妙的针水笼罩着,渴望着她的胸部能够重新隆起,像山峰一样隆起,似乎这样才可以解决工作的问题。

  3

  姚苹果清除了一个男人留在她房间里的烟味之后,才知道她与吴涛的故事很快就为此结束了。她有些颓废地坐在工作室中涂鸦着一件外套的线条。现在是夏天,她想在炎热的夏日结束这件外套的设计,她想用这件外套来创出自己的风格。就在这一刻,她感觉到了身体中一种异样的变化,她来到了医院,恍惚着不知道应该到哪一个科检查自己的身体。她在一楼大厅中穿行,突然,她看见了一个女人挺着怀孕几个月的腹部,她曾经看见姐姐姚雪梅怀过孕,几乎是在一夜或两夜之间,姐姐的腹部就要变幻一次。

  在逝去的印象中,每当姐姐姚雪梅挺立着腹部来到她面前时,总是目光闪烁着,直到如今,她仍然记忆犹新地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那是姐姐姚雪梅挺立着腹部回家的时刻,然而,当时姚苹果不知道姐姐已经怀孕,直到姐姐宣布她已经怀孕时,姚苹果才本能地盯着姐姐的腹部,那时候还看不出来腹部已经挺立了,然而,三星期以后姐姐回家时,腹部已经挺立了,可以这样说,姐姐姚雪梅是挺立着腹部与刘亚波举行的婚礼。在婚宴上,姚苹果站在一个角落,起初,她还与母亲站在一起迎候着前来参加婚礼的客人们,慢慢地,她就避开了客人们,独自站在婚宴的一个角落里观赏着新郎和新娘。

  新郎竟然是她出世之后第一个崇拜对象,他既是她的姐夫,也是她崇拜的人。不过,她现在明白了,无论这个男人曾经带她去观赏过时装表演也好,还是给她送去新到的时装杂志也好,他都是姐姐姚雪梅的丈夫了,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而当她获知姐姐与刘亚波离婚时,她站在校园的林荫深处,她的心悲凉地跳动着: 婚姻这种形式是如此地短暂、易变,为什么呀?然而,一个现实问题突然脱颖而出: 刘亚波不再是她的姐夫了。十天以后,刘亚波消失了,这是姐姐告诉她的,与此同时消失了的还有母亲白露。

  让我们回到医院这个小世界来吧,看看走进医院里的老人、孩子、妇女,当然还有男人。你这一辈子可以绕开敌人的追踪,也可以绕开许多陷阱,然而,你却无法绕开医院这个散发着来苏水和乙醚味的世界。基于我们的身体会疼痛的原因,我们的一生总会跨进这道门槛。此刻,我们眼前的姚苹果正跟随她不远处的那个怀孕的妇女,走进了妇产科的走廊的深处,她正透过这个女人的身体学会人生的世俗哲学。然而,她还不相信自己的腹部在不远的时期也会挺立起来。

  就这样,妇科医生给她开了一张化验单,她很奇妙地盯着自己在纸杯中晃动的尿液,她不明白尿液能反映出一个人身体的什么状态,她像所有女人一样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困惑地不知所措。然而,通过尿液来验证身体的变异,这是惟一的,也是最为科学的选择了。尿液被送进检验室的那一刻,她坐在了检验室门口的长椅上。这一排长椅上坐满了女人,当然也有男人,每一个女人都盯着检验员的脸,等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刹那间,姚苹果看见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只纸杯已经被化验员带走了,她的心忐忑不安地跳动着。这个时刻,可以判决她身体的自由或牢笼。她欠起身来,因为化验员正在叫她的名字,化验员递给她化验单时说:"你已经怀孕了。"

  她断然否定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怀孕呢?"化验员盯着她的脸提醒她说:"你以为我会检验错吗?你应该相信科学,我是这所医院最合格的检验员……"

第41节:第五章性别暗盒(6)
  她盯着化验员那张毫无笑容的脸,她无话可说,在这样一个地方,她知道任何一种言说都是荒谬的,她知道化验单绝不会出错,而且即使出错也不会出在自己身上。她把化验单放进了手提包里,那是一只黑色的手提包,仿佛一只黑色的盒子,装着那张让她的身体沉重不堪的化验单。

  然后,她向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走去,她要离开医院这个小世界了,她告诉自己,现在,她要尽快地、巧妙地撕毁这张化验单,任何凭证都是可以亲手撕毁的,比如姐姐的结婚证书。于是,她驱着车(她刚买了一辆二手车),她把车往城外开去。她慢慢地开着,不时地从车窗中看旁边的车辆。她有一种防范的意识,在这样的时刻,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隐私,她突然发现那张化验单才是真正的隐私,她要隐秘地把隐私带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去。就这样,她不知不觉地已经把车驱到了离城市很远的一座小村子。

  现在,连空气似乎也突然间变得自由开阔起来了,她突然发现了一条从乡间伸展而来的河流,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条河流,姚苹果就感觉找到了一个可以流动的天地。她把车停下来,下了车,提着那只黑色的手提包,独自一个人沿着河床行走了半个多小时,朝着河的下游走去。就在河的一弯道里,她发现了一个十分安全的隐蔽处,她从包里掏出那张化验单,在微风中轻轻把它撕碎,然后抛进了河床的波纹中去。那些撕碎的纸屑,仿佛着了魔似的化成了白色的花瓣,正顺着河床漂流而去。姚苹果手中的凭证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她感觉到身心一阵欢呼,一种想把那种凭证化为虚无的欲望笼罩着她。她发现这条河流由村庄环绕出去,朝着一个她的生命无法看见的地方奔涌而去。

  她似乎只睡了一个好觉,就不得不开始面对身体的异变: 即使站在河床边撕碎了那份化验单,身体的变异依然存在着,使她不得不面对化验员陈述的科学依据。她问自己: 难道我怀孕了吗?难道在我二十二岁这一年,就真的怀孕了吗?然而,是谁让我怀的孕,是谁让我在不该怀孕的时候怀了孕?她猛然间从黑夜中翻身而起,她想起了吴涛,因为只有吴涛与她的身体发生过联系。然而,难道想起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就可能让她的身体自由起来吗?

  相反,她从想起这个男人的名字那一刻起,寻找到的不是她的自由和快乐,而是一种监禁。因为事情很清楚,如果她的身体没有与这个男人发生联系,她就不可能怀孕。她焦躁不安地在房间中来回地行走着,以此来舒缓心中的苦闷。一夜又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她决定去见吴涛。她想把这件事告诉吴涛,由此,把这个问题推到吴涛手中去,就像她曾经把尿液化验单撕成碎片,让它顺着一条河床漂流而去一样。她开始给吴涛打电话,然而,吴涛所有的号码都失效了。她明白了,吴涛被姐姐姚雪梅带走了,要想见到吴涛,只有去寻找姚雪梅,除此之外,她就无法寻找到吴涛了。

  她不再打电话了,她知道姚雪梅的住处。姚雪梅住在一座高高的公寓楼上,她只去过姐姐房间一次,她刚毕业的某一天,她把自己的档案资料送给姐姐,那是一些宽敞明亮的房间,每一间房间都很宽大。她上了电梯,寻找到了门牌号,当她按响门铃时,门便打开了,前来开门的竟然是吴涛。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九点半钟,吴涛身穿睡衣,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姚雪梅正煮着咖啡,姚苹果低声说道:"我想与你单独见面可以吗?"吴涛断然地摇了摇头说:"你问你姐姐吧,我现在的一切都听凭你姐姐的安排。"说完就回房间去了。

  姚苹果迟疑着离开了。现在,她意识到姐姐已经控制住了吴涛的生活,只要看一眼吴涛,她就明白了: 那个破产的男人目前已经不可能与她解决怀孕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她看来也并没有那样严峻,她幻想着: 如果就这样下去的话,孩子肯定会在她体内猛长,如果她无法改变这种现状的话,那就这样吧,让孩子在她的体内猛长吧!

第42节:第五章性别暗盒(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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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雪梅总结出一种个人哲学,即对付一个类似吴涛这样,曾经富有却变得一贫如洗的男人的哲学: 要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要耐着性子把他一次次从酩酊大醉中扶起来;然而,仅把这个男人从地上,从暗影之中扶起来还不够,还要给予这个男人以恢复自尊的空间。在姚雪梅看来,这个男人的自尊心从破产的那一刻就已经丧失了,所以,他可以割腕自杀,也可以把自己变成酒鬼。

  在姚雪梅看来,一旦这个男人无法自控的时候就要安排好这个男人的生活方式。为此,姚雪梅不仅用身体紧贴着这个男人的裸体,她甚至帮助这个男人沐浴,因为她感觉到沐浴间同样是危险的,她从近来的晚报中看见过一个男人在失意之后钻进沐浴间自缢的报道,从那一刻,她就告诉自己: 吴涛出入任何一个地方,她都应该跟随。

  比如沐浴,自从看见那张晚报之后,她就像幽灵般跟随吴涛进了沐浴室,为了不至于显得无所事事,她就操起毛巾为吴涛沐浴。当时,吴涛躺在浴缸中,宛如躺在一片波涛起伏的水浪中,吴涛喜欢微微闭上双眼沐浴,起初,她似乎打扰了他,然而,吴涛似乎并不反对她的降临。吴涛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只是为了不让他陷入危险的、不能自拔的境地中去,因为吴涛在沐浴室待的时间很长,还好,吴涛沐浴的时间都是在晚上,而在晚上,她似乎都可以陪着他。

  除此之外,她还安排吴涛和自己过性生活。在经历了从破产到割腕的一系列颓废生活后,吴涛的性器官仿佛她第一次看到的那只黑色的大鸟失去了飞翔的力量,无力地垂着。此刻,对这个男人的怜悯使她开始用身心抚慰他,在她的安慰之下,吴涛又恢复了性器官的活力。当她的身体被吴涛压在下面时,她仿佛不是在过一种性生活,而是在和一个男人越过障碍重重的困境,到达一个没有雾的地方去。在她看来,完成一次次性生活之后,吴涛又再生了。

  尽管如此,吴涛好像对什么都丧失了兴趣,对金钱漠然,从不过问她公司的事情,也从不与她谈论金钱问题。吴涛似乎对女人也失去了兴趣,有一次,姚雪梅为了让吴涛恢复他从前的热情,把他拉进了一场富有个性的模特大赛中去观摩,让她费解的是吴涛的眼里根本看不进任何色彩,而且他竟然在打盹,仿佛在t形台上行走的不是美女而是一群丑陋不堪的人。她把手放在他膝头,她想伸进他颓废的血液河床中去,她想叫醒他,但他结束了一个打盹,迷惑地看了她一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姚雪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正地拥有过一个男人,他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她上班时,他就坐到露台上去,喝着她为他沏好的一壶浓咖啡。她想用浓咖啡让这个男人慢慢地变得清醒起来,当然,她依然在雾中前行,因为她还未能看清这个男人清醒之后的前景是什么。

  当姚雪梅的肉身与吴涛结束了一场性生活时,仿佛她已经把一个颓废的男人拉进了一场风暴之中。而当她站在楼上的花园中仰起头来往上看时,她看见吴涛正在喝着壶里的浓咖啡。整个上午吴涛总是那样,靠一壶浓咖啡来打发时间。她有一种感觉,自己正在为吴涛编织一只笼子,她竭尽全力地想把吴涛封锁在笼子里,对姚雪梅来说,从前夫刘亚波那里丧失的尊严可以从这个男人身上冉冉上升,因为,竟然有这样一个男人被她拯救出来了,他的不死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除此之外,她还在公司招聘人员的面试中看见了继母。尽管继母染过了发,她还是认出了继母,这意味着继母已经回来了,那么刘亚波呢?当继母消失的时刻,也正是刘亚波获得自由从她的生活中辗转而出的时刻,从她的心底涌动出一幅图像: 继母跟着刘亚波私奔了。当然,这幅图像并不经常涌现,因为不久之后,她就遇见了另外一个男人。陌生的男人降临很容易就会让她遗忘掉历史中的那些镜头,而且上面的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继母回来了,依然是那个继母。在她的记忆中,继母的身体是如此的淫荡,那幅原始图像又浮现而出,似乎在这次淫荡中还裹挟着铁轨两侧的胶泥味、枝叶味以及汗淋淋的情欲之味。为什么那样的一幅图像会潜入她记忆深处,剥离她的感情?此刻,她看着继母棕褐色的头发--继母依然在摩登地生活着;然而,为什么她对继母的那种厌恨中充满了怜悯?她知道继母需要一个职业,于是就签了字。就这样,继母成了她公司的档案管理员。

第43节:第五章性别暗盒(8)
  除此之外,为什么姚苹果会站在门外按响她的门铃呢?她盯着吴涛的背影。那是个上午,她刚刚煮好了浓咖啡,门铃响了,吴涛去开门,走进屋来的却是姚苹果。她知道,姚苹果是来见吴涛的,不错,姚苹果就是来见吴涛的。然而,吴涛拒绝了她,用一个简单的理由就让姚苹果离开了。

  姚雪梅站在露台上目送着姚苹果的离开。从公寓楼往下看去,她看见姚苹果不断地回头,难道姚苹果依然企图寻找到过去的吴涛吗?为什么那个好色、多情的男人吴涛消失了呢?她回想着这种变异,觉得一阵满足,她知道,吴涛不可能再回到姚苹果身边去了,原因很简单,因为姚苹果在吴涛变成一只倒地的黑色大鸟时,逃之夭夭;当然,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 姚苹果不可能从地上架起吴涛,因为姚苹果看见吴涛的时候,吴涛像一只飞翔的雄鹰,而姚雪梅曾经领略过第一次看见那只倒地的大鸟挣扎的时局,正是那一幕,让姚雪梅知道男人既会飞翔于高空也会垂死挣扎。

  无论如何,她留住了吴涛。然而,她还是想弄清楚姚苹果到底与吴涛谈了什么。所以,她又奔向姚苹果的工作室。在这个秋天,姚苹果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当姚苹果直言不讳地宣布她已经怀上吴涛的孩子时,姚雪梅低声说道:"可能吗?难道你真的怀了吴涛的孩子……"姚苹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冷笑:"难道你以为我不会怀上别的男人的孩子吗?"姚雪梅盯着那件外套,她怀过孕,她知道外套具有什么力量,它可以掩饰住怀孕的身体。她低声问姚苹果想怎么样处理这个孩子,姚苹果再次冷笑道:"我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把这个孩子交给吴涛……你害怕了吧。""如果你想见吴涛,我会安排你们见面的……不过,现在的吴涛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吴涛了,他可能帮不了你……"

  就这样,姚雪梅正像她说的那样,在她上班去的上午安排了吴涛跟姚苹果见面。当她后来问吴涛见面的结果时,吴涛冷漠地说道:"我让她到医院去把那个孩子做掉。"姚雪梅没有出声,这正是想像之中的结局。在她看来,姚苹果只有堕胎才能真正解决问题。然而,过了很长时间,姚苹果依然穿着那件宽大的外套,再过一段时间,姚苹果关闭了工作室,人也不见了。

  她想,也许姚苹果堕胎了。这是女人的历史,许多女人并不愿意堕胎,然而,却无奈地选择了堕胎,因为,面对日渐隆起的腹部,任何女人都会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时也滋生畏惧。堕胎术是人类历史上消灭证据的最原始手段,也是让一个女人的身体凭借疼痛获得自由的方式。她知道,一个未婚的女人,寻找堕胎术正像寻找雾中的女祭司一样,是不得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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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女人们穿越雾的道路时,确实需要一个女祭司来主宰过去和将来的命运。白露被录用了,当然她知道她的被录用与姚雪梅有关系。当她面试的时候,她看见了姚雪梅,主持人介绍姚雪梅的时候她大吃一惊: 在这个不短不长的时间里,姚雪梅经历了婚变,而此刻,姚雪梅变了,大家都在变,所谓变就是像蛇一样在蜕皮而已。

  姚雪梅蜕皮的过程我们看不见,作为继母的白露也无法看见。在这段蜕皮的过程里,继母私奔出去,越过了她原有的轨迹,而如今,她又回来了。当她看着姚雪梅时,她想起了两种情景: 前夫携着姚雪梅的手走进白露生活的那一刻,她全身荡漾着爱,除了对那个失去了前妻的男人的爱之外,她也同时充满对这个失去亲生母亲的小女孩的爱。这是白露想起来的第一种情景;第二种情景则是她与姚雪梅的前夫幽居的时刻,她把自己的铂金项链遗忘在刘亚波枕下,她很庆幸姚雪梅一直不知道枕下的铂金项链是她留下的。如今,她回忆着两种不同的场景,她又回来了,她被录用,这意味着她的历史没有被姚雪梅察觉,于是,她告诫自己: 让那些不为人察觉的历史成为过去的回忆,并把它们埋葬到回忆中去吧!为此,她摘下了那根铂金项链,几乎是悄悄摘下了它,把它放在一只秘密的首饰盒里。就让这项链沉入水底和黑暗中去吧。这就是白露期待女祭司的过程,一个女祭司出现在眼前,正在伸出手来,女祭司在念着咒语时,已经将她的历史送走。

第44节:第五章性别暗盒(9)
  那么,现在意味着什么呢?现在意味着她跟公务员在一起。自从她被服装公司录用以后,她又被送进职业学校的档案培训班学习了三个多月。最为她高兴的当然是公务员,他盯着白露心满意足地伸了一个懒腰,现在,白露的双乳已经高高地挺立起来,美容院神奇的针水解决了双乳下陷的问题。公务员夜里总是会在裸身之后盯着她的双乳说道:"你仿佛变成了少女……"她端详着自己的丰乳,她有一种担心: 用不了多长时间,她的双乳将会再次下陷。

  三个多月的档案培训班结束之后,她来到了服装公司的档案室,她没有想到办公室紧挨着姚雪梅的办公室。她开始上班的第一天,姚雪梅来了。姚雪梅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对她说了两件事情: 第一,她要即刻穿上公司的统一服装上班,这会充分地显示出公司的整体风格,蓝色情调;第二,必须即刻把头发染成黑色,因为在公司里面,不允许个人风格的越轨,因为公司意味着一条漫长的隧道,个体必须纳入公司的规则之中,简言之,公司的远大前程需要将每一个员工纳入这种规则中去。

  在简短的半小时里,姚雪梅说话时竟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个人主义情感,仿佛她就是用她的特殊身份与一个刚刚被录用的档案员讲话,她庄重的语调、清晰的思维、咄咄逼人的形象,即刻之间让白露感到了一种压力。

  姚雪梅走了。白露开始换上那套具有蓝色情调的工作服。中午上班时,她又到了美发所,当美发小姐问她为什么又要改变头发的颜色时,她困惑地笑笑,没有回答。实际上,她的答案在她已经高高隆起的胸部回荡不息。两个小时以后,她的发色又恢复了原形。实际上,她更喜欢的是她的原形,然而,有更多的时候,她又不得不改变那公务员都不能容忍的所谓原形。

  晚上,她下班以后,公务员惊讶地问她头发为什么变成了黑色,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他。公务员说:"现在满街都在流行棕褐色,无论是年轻的女孩子也好,还是像你这样的中年妇女也好,都纷纷染发,你为什么又要回到你从前的形象中去呢?"白露质问道:"难道我从前的形象不好吗?""难道你忘记了,如果不是按照我的安排去改变形象,你会被公司录用吗?""然而,我现在已经被录用了,所以,我不再需要染发了……""难道我的存在对你来说不重要吗?我喜欢你染发的形象,而不是你现在的模样……"争执之后的夜晚显得很平静,白露有一种固执的想法: 她不会再去染发了,无论公务员是喜欢黑发还是棕褐色,她都不会去染发了。

  她平静地躺在他身边,呼吸着公务员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她平静地接受着这种味道,并从内心感谢这个男人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把她留在身边。在她看来,她在既没有脸面去见姚雪梅,也没有脸面去见姚苹果的时候,公务员把她从旅馆里拉出来,纯属一种偶然。

  在一种缺乏脸面的情况下,她却见到了姚雪梅,这个世界上她最害怕见到的女人。她既是前夫带来的女儿,也是她的某一种情感,然而,为什么偏偏会相遇呢?至于姚苹果,直到如今,她依然不敢去见她,因为她有一种预感,在她与刘亚波私奔而去的日子里,姚苹果已经在慢慢地忘记她。尽管如此,在另一个偶然的日子里,在一个黄昏,下着细雨的黄昏,当她和公务员散步时,她看见了姚苹果。

  黄昏中离她越来越近的这个年轻女子裹在一件长至膝头的外套里面,这个年轻的女人走路很缓慢,几乎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走,也可以说仿佛被风儿推动着往前走,又像是在飘。刘亚波有一个雕塑,题为《飘》,那是一种飘忽不定的裸体女人的形象。然而,当这个女子越来越近地靠近她时,白露却佯装与公务员看旁边的报刊亭。那时候,公务员确实走近了报刊亭想买一份晚报,白露恰巧靠近报刊亭,就这样,她与那个飘动的青年女子擦肩而过了。而这青年女子全身裹在黑色的宽大外套里的身体在她看来是那样地令人迷惑,而且身子的挪动是那样的缓慢,这个女人就是姚苹果。即使她作为母亲在梦里和现实中如此地思念女儿姚苹果,然而在此刻,她没有脸面去面对姚苹果。

  白露盯着姚苹果的背影,然而,看见的不过是一件黑色的外套而已。除此之外,那个青年女子已经用最缓慢的速度朝前而去,融进越来越深的暮色之中去了。后来,她盯着镜子中的脸,她不停地追问自己: 脸面到底是什么?

  慢慢地她发现了,那些无所不在的历史正像层层的波浪般在脸上由堆积到涌动,由此,给脸面增加了越来越深的负担。她明白了,负担越重就意味着羞耻越重,她之所以不能前去与女儿姚苹果面对面地相遇,就是因为羞耻心已经写在脸上。

  整个夜晚她不眠地翻着身,以致公务员不高兴地问她为什么总是翻身。整个夜晚她总是想像着女儿姚苹果身上那件黑乎乎的外套,天气并不寒冷,女儿为什么穿着宽大的外套,缓慢地、独自一人走在暮色之中呢?

  她曾经试图再次与姚苹果相遇,她又来到了那条街道,在同样的黄昏中守候着,希望能与姚苹果相遇。然而几个晚上过去了,一个多月又过去了,她再也没有见到姚苹果的身影。

  她悄然在一个晚上回到了原来的家。一推开门,她就发现,家里堆满了灰尘,窗帘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她明白了,自从她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开始,这里就失去了家的味道,风儿吹拂不到屋角,荡漾不到那些隐晦的角落。她明白了,自从她私奔出去以后,姚雪梅和姚苹果就把门锁了起来,也许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家已经尘封起来了,如今,它仍然将继续尘封下去。白露掩上了门,她将回到公务员身边去吗?在那样的一个时刻,惟有如此,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又回到了公务员身边,枕着公务员的怀抱入睡,这可以减轻她的孤独和疲惫,当然,也可以隐藏她的脸面和羞耻心。这是无奈的选择,她又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