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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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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民间-高建群
修订版 前言
时隔多年,当重新见到张家山时,我仍然对这个人物感到迷惑和诧异。他头上扎着一顶羊肚手巾,双手在背后反剪着,腰有些驼,正一闪一闪地,顺着山路,绕过一个峁子,向我们走来。
陕北人扎羊肚子手巾的扎法,和别的地方的人迥然不同。别的地方的人,是向后扎的,在脑后挽个结。陕北人则是向前扎,那结是挽在额头上的。毛巾的两个边角,像羊角或牛角一样,向左右两边乍起。这种结叫"英雄结"。戏剧人物有时候这样用它。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扎法。相信李自成做赶牲灵的脚户的时候,就是这样扎的。
张家山的前庭饱满,四阁方圆,相对应的,后脑把子很平。陕北人的这种头型和脸形,一半的原因得于遗传,一半的原因得于后天的抚弄。孩子出生后,到满月这一段时间,家长要给他的脑后枕一个用小米缝制的枕头,头的两边再放两个,令头不要乱动。那两条腿,则用绳子捆紧。这样一个月下来,脑把是平的了,额颅则高挺起来,两条腿则一生都是笔直的。陕北人走到人面前,有一种"高贵"的感觉,这与他们月子里的这一番抚弄,不无关系。
张家山的大脸盘子,大约与匈奴人有关。我们知道,匈奴人在陕北这块地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踪迹。而他那大鼻梁子,则与党项人有关。陕北高原在一个时期,曾是这些从青海过来的党项人的老巢。而在西夏王朝灭亡后,相信有不少的流民重新回到这里。据我的一位朋友的说法,有三十多个游牧民族从这块地面潮水一样漫过。所以一张陕北人的脸,就是一部陕北高原史,一部仍然鲜活的二十四史。
张家山那大鼻子,在年轻的时候大约生过螨虫。如今连螨虫也不再光顾这一张老脸了,或者换言之,这酒糟鼻子好了,不再红了。但是,那个蒜头上还有一些痕迹,而鼻子以至整个脸面,毛孔很粗,见两口酒以后,发红发亮。
他的嘴很大,正是老百姓说的"男人嘴大吃四方"的那种。那嘴里长着一个大舌头,这大舌头正是为"说白""道黑"用的。或者用老百姓的话说:"满嘴跑大舌头"。不过小说中"红嘴白牙"这句话没有说准,因为在我们的小说所写的这个年代里,张家山的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了。
他还长着两只招风大耳。
那张家山的服饰,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他当过村干部,所以这上衣通常会有个口袋,那口袋上还会有一支笔。这笔用不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着,以示和别的拦羊老汉之类,有所区别。陕北人的服饰,还有一些变化,那就是北京知青来了以后。这变化反映在张家山身上,是在脚,那脚上的那双鞋,知青叫它"懒人鞋"。
不过张家山在年轻的时候,穿过一件叫"百衲衣"的上衣。那衣服,是我们通常说的那种棉袄。但是这棉袄,是像纳鞋底一样用倒勾针的纳法密密匝匝地纳过一遍的。这种衣服实受,一件要穿人老几辈。用它背柴,不怕挂了,耕地累了随便往地上一个连身躺,也不怕脏。时代不同了,这衣服不要说穿,现在连见过它的人,恐怕都不多了。
在修订这部易名曰《最后的民间》的小说时,张家山这个人物,始终活灵活现地在我的面前站着,哈哈一面大笑,那笑声响彻了我这小小的写作间。
在这个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着一群有些奇特的人们。他们固执。他们天真善良。他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们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他们大约有些神经质。他们世世代代做着英雄梦想,并且用自身去创造传说。他们是斯巴达克与唐·吉诃德性格的奇妙结合。他们是生活在这块高原的最后的骑士,尽管胯下的坐骑已经在两千年前走失。他们把"死亡"叫做"上山",把出生叫做"落草",把生存过程本身叫做"受苦"。
我今年五十多岁了,而在陕北,则生活了三十多年。我见识过许多的张家山这样的集滑稽与崇高于一身的人物。他们是高原的产物,是环境的产物,就像土地上自然而然地生长出的庄稼一样。
那一年在延河注入黄河的那个地方,我遇到过一位拦羊老汉。那老汉在放羊途中,用一生时间写出一本"名人名言",然后把这一堆纸背了,交给县长,让县长找个地方出版。我们能想见,在这闭塞的环境中,在这缺少沟通和提高的背景下,这一堆纸也许只是一堆废纸。所以,当自命不凡的拦羊老汉,将这一堆纸背给县长后,县长说:"只有名人说出的话才叫名言,你老人家一个拦羊老汉,说出的话这不叫名人名言。"老汉争辨说:"是先有名言,然后再成了名人的!"县长则反驳说:"是先成了名人,他说出的话才叫名言的!"双方争执不下,这时我来了。于是县长便把这堆纸推给我。县长走了以后,这拦羊老汉望着县长的背景,把他最精彩的一段名言放在这时来说:"我本来还想告诉你点什么的。现在,我不告诉你了,让你永远糊涂下去吧!"
拦羊老汉灰塌塌地走了。他将老去,在那群山环抱中,在他的羊旁边。他的一个梦想破灭了,支撑他的精神的那个东西消失了。他现在变成了一个世界上最穷的人,最卑微的人。而在此之前,当他背着他的《名人名言》,走进县长办公室时,他不是这样子的,那时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类似这样的人物,在陕北高原那些大些的村庄,那些集镇,那些县城,你随时都可以遇到,他们是高原的一部分,是高原土生土长的植物。
那一年在榆林,我遇见一位长相和张家山十分相似的高身材老汉。他是一位治沙英雄,刚从联合国领奖回来。联合国粮农组织认为,这块地面的治沙,为地球处于同等环境下的国家和地区,提供了经验和示范。
他见人哈哈一面大笑。他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全国人民都在因为我骄傲,但是,我很清醒,我自己不能骄傲!"
这话,也许只有那些最高超的语言艺术家,才能把话说得这么圆,这么活泛。那话里饱含着无尽的自负和张扬,甚至狂傲。但是他是这样说的,以一种最谦虚的口吻说出来的。你的脑子得拐三个弯,才能将这句话传达出的精神实质抓住。
这就是我的张家山的口吻和行为做派呀!
类似这样的具有夸饰色彩的人物,可以说遍布高原。
记得作家路遥生前给我说过一件事。
路遥从西安城回到家里,天已经黑透了。这时,有一顶灯笼从对面山上,摇晃着下了山,过了川,然后上了他家垴畔。这是一位农民,他来打问一件事情。啥事情哩!老汉说:"听说美国换了个新总统。叫布什(老)!"路遥说他当时深深地悲哀。他说你耕了一天的地,晚饭都没顾上吃,就为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翻山越岭地来打问吗?!它与你有什么相干!
这就是陕北人的天性。天性使然,由不得自个儿。
世界正在变成一个村庄。类似张家山这样的理想家、幻想家、梦想家,已经越来越没有容身的地方了。世界正在变得更加功利,更加实际,更加富有和更加贫困。它正在无情地碾碎那些六六镇这样的古老村庄,它嘲笑张家山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让这样的村庄和这样的人绝迹。
所以这是最后的民间。
说完张干大,让我们顺便再说说谷子干妈这个人物。
谷子干妈这样的女人,在陕北高原上,也可以说是比比皆是,遍布高原。
她们是被陕北民歌那热烈的情绪和大胆的歌词所熏陶出来的人物,是高原的女儿。她们年轻的时候,漂亮、美丽,成为这一带的人梢子,成为那些光棍汉们的性幻想对象,成为陕北民歌新脚本的角色。唉,大自然嫌这山野太空旷和死寂了,嫌这生活太贫瘠、单调和苦涩了,于是常常打发这些花朵一样的女儿家,来点缀这北方的荒野。
当她们老了的时候,她们仍有另一种风韵。
就像我们的谷子干妈一样,细皮嫩肉,头发梳得油光,鬓边有时会别着一朵花。她们像猫一样卧在男人为她们遮蔽的这一片天空中,舒服地活着。她们崇尚英雄,她们明白自己来到这世界上,就是为陪伴英雄而来的。但是千万不要小觑了她们的力量,好男人是好女人培养出来的。没有谷子干妈,就没有张家山。张家山在这部小说中,他的所有那些英雄壮举,只是为了给一个人看的,他不能叫这个女人失望。他要叫这个女人在人前逞能说:"瞧,我窑里的男人多么优秀!"
原版 前言
干大干妈这个称谓,是陕北人对那些有了一把年纪的人的尊称。所以我们在叫张家山张干大的同时,也叫谷子为谷子干妈。
不过谷子这个称谓,却不是她的本名,而是乡人的一句侃语。那"谷子"是说,年轻时,她家男人下南路或走西口的时候,嫌自己婆姨过于招摇,于是抓一把谷子塞进那东西里,将那东西填住。谁知男人回来时一看,那谷子还在,只是已经被捣成米了。这话是说,男人不在家期间,不知道那地方被多少人捣过。
这是一句笑谈。单调的高原有时候需要有些颜色的佐料,这样才能鼓励人们一代一代有滋有味地活下去,所以才有那生命一代一代争先恐后地出生和无限留恋地死亡。
关于谷子干妈这个掌故,作者只是姑妄说之,相信读者也会姑妄听之。
一主二仆,这第三个人物叫李文化。
这是一个简单的年轻人,简单得一碗凉水能看到碗底。较之张家山的雄浑,较之谷子干**沉稳,他则更像一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在这个世界上乱蹿。
他底气不足的原因是世界如此之大,但是他找不着自己的位置。因此他永远处在心理矛盾中,处于诚惶诚恐中。诚然,他在学习,腑下夹着一个黑皮笔记本,记那些格言和民谚。但是,智慧有时候并不是从书本上学的,碑载文化有时候会把人培养成白痴。民间智慧有时候是真正的大智慧。
因此上,当张家山和谷子干妈赶着毛驴,摇摇晃晃地重回他们那更深的山里之后,很难设想,六六镇这片天空,孱弱的、不谙事理的李文化能将它支撑起。
但是难说,人要开窍,有时候是那一瞬间的事情。
天睁一眼,有时候瓷瓷登登的一个人,突然心窍开了,于是一下子明白了事理,成为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
李文化会这样吗?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们不得而知。那是他小子的命。
我怀着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心情,将这部原名叫《六六镇》,现名叫《最后的民间》的书修订完毕,然后将它交给读者。它也有它的命,让它去经历吧!
人生苦短,我明白自己的来日不会很多,而精力,也大不如前了,因此我想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将它修订好。这是对社会负责,亦是对自己负责。
《最后的民间》是我的《大西北三部曲》的第二部。第一部则是《最后一个匈奴》。而三部曲的第三部,名曰《最后一次远行》,我下来将写作和修订它。
高建群
2006.11.30
原版 前言
同样是两个状写高原的物什,《最后一个匈奴》气势逼人、目空天下,《最后的民间》则趋向于平和,归附于东方幽默。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生长出的一株有些奇异的果木。且让它枝叶婆娑,招摇于高雅殿堂与市井地摊之间吧。
是的,我希望两个标准都能够接受它。我是诚实地写作的。不要为我所展现出的生活的庸俗、悲凉和无奈而惊骇。我没有增之一分,也没有减之一分,我只是诚实地勾勒出人类的生存图景、生活原生态,如此而已。
我的手工作坊是怎么生产出这样一件工艺品的?我有些诧异。我觉得我还不能完全地认识它。是孽种吗?我不知道。
本书最初曾拟名《花案》。这是因为,书中的许多花花绿绿的事情和案件,都因"性"的因由而发。后来考虑到这个名字太俗,所以放弃了,用了《六六镇》这个名字。后来又考虑到书的主旨,乃是为了塑造这个高原传奇式的人物张家山,而张家山是民间最后的传奇,故易今名。
传统在消失,古典精神在消失,昨天的文化在消失。张家山这样的人物,也许是游荡在高原的最后的骑士了。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孩子们大约只能从老祖母讲的童话中,见识这一类人物了。"孩子这样想的时候,童年正在结束!"这是杨争光先生一篇小说中的话。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这是一个大智慧,一个大幽默,一个额上印着悲剧印记的人。他的胸膛里,弥漫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堪让我们肃然起敬的东西,这种东西叫"善良"。因为这个,所有的微笑便蒙上一层苦涩的意蕴。
我过去在报纸上曾经和读者谈过这个人物。我说:"人类现阶段的无尽的烦恼,生活的纷纭万状,都要在这里来表现。有一个人物叫张家山,他运用人类现成的规则和各种反规则的方法,来处理这种种世事纷争,给陷入窘境的生活的齿轮上膏些油,让它吱呀有声,继续旋转下去。"
张家山这个人物,令人想起那个西班牙苍凉高原上的唐·吉诃德。是的,他们有许多共同点,都高贵而善良、精明又愚蠢,都试图怀着中世纪的梦想,去匡正社会。只是,较之唐·吉诃德,张家山的时代,已经没有马可以代步了——连瘦骨嶙峋的、风一吹就倒的马也没有。因此,他似乎更为卑微和实际,深口布鞋上沾上了更多的泥土。
"今天,全城的人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铁匠用锤子敲打出钢铁里的音乐,姑娘们翩翩起舞,满城都在传递着一个动人的消息:他们中有一个人要出发,去征服世界了。此一刻,在这个世界上,大约没有人比他更高贵的了!"——这是人们用给唐·吉诃德的话。如果人们同样地将这话用给张家山,我将感激他。
本书的构思时间用了一年。一年期间,我和著名剧作家张子良先生,曾数度深入到陕北的最僻远的山村,采访和深入生活。接着,我们用搜集到的素材,基本上是各写一半,完成了长篇电视系列剧《好戏连台》。这个长篇小说《最后的民间》,是在我的那一半脚本的基础上,重新写作的。
我原先想将它写成一部轻松的、调侃式的、可读性强些的、具有票房价值的作品,但是,在写作途中,我明白了,我不可能浅薄。这部小说,在具有以上的特征之外,它还是一部深刻的和严肃的作品。我像一个视世界为掌中玩物的阴谋家,在自己的斗室里精心营造着它,夜以继日;并且手中叼着一支高档香烟,吞云吐雾。
作品完成了。我像交出一个自己生产出的婴儿一样,痛苦地交出它。它将离开我而独立存在了。此刻我眼睛有些潮湿,心中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我是太累了,容我下一段休息休息,待体力有所恢复后,然后去新疆,完成我酝酿了二十年的另一长篇《要塞》。《要塞》的故事梗况,已先期发表在1995年第2期的《女友》杂志上。
再嗦几句。乌纳木诺曾经称他的国人唐·吉诃德,乃是西班牙的民族灵魂,西班牙委托一个叫唐·吉诃德的人做过的一个梦。这里,如果不算唐突的话,我想说,乌纳木诺的这段话,同样地可以帮助读者进入这个《最后的民间》。
锣鼓长了没好戏。谨赘言于上。
高建群
1995年秋稿成
2007年春稍作改动
第一章 心脏开花
陕北地面,无定河以远,群山环拱中,有个小镇,叫六六镇。啥叫"六六",这名字生得有些古怪。有好事的人,一番考证,从而知道了,这一处地面,正是当年陕北乡党李自成揭竿而起的地方。
李自成把自己的年号叫"大顺"。"六六大顺"、"六六大顺",却是当地老百姓的一句口头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个数字,陕北人独喜欢这个"六"字,认为它大吉大利,大富大贵,而且言谈口语之间,将它和大顺联系起来,故有"六六大顺"之说。李自成当年给自己的王朝命名,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心理。
考证认为,大顺王朝既殁,陕北乡党捶胸顿足之余,将这个原来叫太平镇的地方,易名"六六镇",算是对乡党的一点纪念。
偌大中国地面,若要刨根问底,想来这一类掌故,不在少数。仅就六六镇而言,它治下的许多村名,许多姓氏都有讲究,稍稍刨根问底,都能找出一些有趣的东西来。
有个村子,通村姓。这个""姓,就姓得有些古怪。原来这一村老少,却是皇子皇孙,金枝玉叶。历史上的某一次兵变中,帝王之家乘一条船仓皇出逃,溯黄河而上,落脚在此。原先的姓不敢姓了,就取一个"帝"字,加一个"舟字底",权且姓""。
又有一个村子,通村的人,古历的正月十三这天,闭门不出。这是什么缘故?这个村子,通村姓杨,细细考察,却是当年杨家将的后裔。杨家北征辽国,正月十三日那天,有过一次大的兵败,从此子子孙孙们在正月十三那天,闭门不出,羞于见人。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又有一个村子,通村姓张。老辈子传下话来,这是黄帝的第四个儿子的一拨后裔。原来,黄帝的这个儿子叫青羊。青羊发明了弓箭,仓颉造字,便取一个"弓"字,取一个"长"字,成为他的姓,从此这张姓人家绵绵延延,以至今日。
另有一个村子,通村姓门。原来这一村的人都是当年那赵国宰相蔺相如的后裔。赵国亡国之后,敌人追杀蔺姓人家,叫一声,见了姓蔺的割头,又叫一声,见了姓蔺的,剜心。于是正在逃亡的蔺姓人家说,我们自己先割头,我们自己先剜心吧。于是去掉草字头,隹字心,"蔺"字变成了"门"字。
闲言少叙。却说这六六镇的来龙去脉,一旦考证出来,一时节,英雄了这一块地面上的人们,六六镇方圆的山山峁峁,贫瘠荒凉的山野之地,凭空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来。六六镇治下,有个张家畔村。这张家畔,正是陕北民歌"好女子出在张家畔"一句说的那个地方,这张家畔的张姓人家,亦正是传说中的那青羊的后裔。
这村子,有一个人叫张家山。张家山高高的身材,一张长脸,头上一年四季蒙着个羊肚子手巾,上身是一件发了白的四个兜蓝制服,下身是一个大裆裤,大裆裤的裤角,总用一个带子束着,脚下则是一双圆口布鞋。从冬到夏,他都这么个打扮,从不改样。
张家山当了一辈子村干部,尔格①告老在家,躺在炕上,脊背背着炕石板等死。用他的话说:"老叫驴拉到背巷里了!"又说:"老猫不逼鼠了!"正在这样说着,六六镇的故事,传到了他的耳畔。本来是死眉搭眼的一个老汉,听到这传说,竟一下子不安生起来。张家山从炕上,一把拾起②,猫着个腰,绕着自家的窑院转了三天,主意拿定,然后丈二长的布腰带,往腰里一扎,脏尔巴唧的白羊肚子手巾往头上一围,气昂昂地来到六六镇,要闹一番世事。
适逢改革开放年月,六六镇上,一夜之间,生出许多专业个体、地摊铺面。张家山见了,嘿嘿一笑,托人上县城、办了营业执照,于是,一间民事调解所,鸣鞭开张。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专以调解民事纠纷、说白道黑、摆平抹光为大要。儿歌唱道:"张家山,张家山,陕北出了个儿老汉,麻纸糊的一张脸,四处充好汉!"说的正是这张家山的日常行径。啥叫"儿"?陕北话中,"儿"字是一个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的字眼儿。陕北人生性懒,遇到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不合常理的人物,双手一拍,哈哈大笑曰:"儿货!"不过公允地讲来,"儿老汉"这个称谓于张家山,却不算十分合适,我们知道,他所以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却是因为这六六镇的地名,先人们的英雄豪迈的浪漫精神,在一个早晨,像一阵风一样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了。
所内收得一个面目慈善、菩萨心肠的老女人,人称谷子干妈。有知道的人说,这是张家山年轻时候的一个相好,张家畔的女儿。所内还收得一个半大后生,懵懵懂懂的李文化,一个半脑子,忙前忙后,算是仆从。
太平年间,人类猥琐,这六六镇及其方圆的卫星村庄,奇奇怪怪,蹊蹊跷跷,生出许多奇异怪诞的事情。如此闭塞的乡间,如此呆滞单调的环境,能有什么事情发生?所发生的事情,大都是些花案,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日鬼倒棒槌些事情,稀奇古怪些事情。这些事情总让人啼笑皆非。当然,怀着深刻的乡土观念、记着昨日的光荣的六六镇的人们会说,正是这半蛮荒的土地,正是这封闭的环境,正是这些淳朴的山汉们,给他和他们一个机会,他们立刻会像李自成一样横行天下。亲爱的读者,他们这样说是对的,至少讲故事的人这样认为。
张家山调解所一经开业,四邻八村,旮旮旯旯,各样事情,纷至沓来。其中第一桩,最为尴尬,叫"心脏开花",说的是一个寡妇的故事。
寡妇门前是非多。六六镇地面,有个田庄。田庄有个田寡妇。说话的当儿,这田寡妇都五十三了。田寡妇膝下,有个独生子,叫田本宽。这天早晨,田本宽提了把镰刀,上山收秋,出得门来,见母亲拿了把扫帚,站在大门口。
田本宽是个粗人,见母亲在门口张望,心中不悦,叫一声:"我的娘,你不见有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么!你放着逍遥不逍遥,放着自在不自在,整日价提着把扫帚,像个丧门星,站在门口招人眼目,做甚?你尿泡尿照照自个儿,看你是十七了,还是十八了!唉,老了老了,老不安生!"
这话说得有些馋火①。田寡妇听了羞红了脸,低声斥责道:"好娃哩,你说起话来,咋仄塄半坡地,没个大小?旁人听见了,会笑话你的!娘再不好,好歹为生你,十月怀胎,疼过一回!"田寡妇说完,不再理会田本宽,双手抱了扫帚,开始在地上划。有灰尘轻轻地飘起来。
田寡妇手中的扫帚,是用高粱穗儿缚的。六六镇靠近蒙地,通常用的扫帚,是用芨芨草扎的,扎好以后,上面再安个把儿,俗称扫把。另一种是细扫帚,是用糜子秆儿缚的,为了有个区别,叫笤帚,婆姨女子们扫炕用的。这田家窑院,早晨,田本宽已经用扫把划过一回,因此现在见了母亲这样,就给了些言语,细细想来,也不为过。
关于这扫帚的交代,也不算多余的笔墨,待会儿,田寡妇还要用这扫帚去派她的用场。这是后话。
田本宽在山上干到晌午端,回到家里,冰锅冷灶的,全不见田寡妇的踪影。田本宽以为自己早晨的话重了,惹得母亲不高兴了,也就没有在意,从馍笼里摸出两个馒头,又从窑院的空地上,拔下两根生葱,一阵狼吞虎咽。吃罢,又顺过瓢来,喝了一瓢凉水,算是对付着吃了顿饭,把肚皮哄住了。吃罢饭,依旧上山。
黄昏回来,满院寻找,仍不见田寡妇的踪影。田本宽这回才有些着急了。他站在畔上,可着嗓子,朝村子吼了一阵。这小小的田庄,巴掌大的一块方,以田本宽的大嗓门,焉有听不见的道理。可是吼归吼,就是不见田寡妇的人影。倒是有几个光头老汉,听到喊声,探了探头,就又缩回去了。没良法①,田本宽只得叹息一声,又回到窑里。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田本宽突然听到南窑里有响动。侧耳一听,却是老鼠在叫,"吱吱喳喳"的,像是在演戏。田本宽听了眼前一亮。这时天色已晚,南窑里没有装电灯,田本宽点了一盏油灯,向南窑走去。
陕北的窑洞住家,通常以三孔为一组。田家也是这样。中间一孔,算是正窑,由田寡妇住了;住家以外,兼作厨房。北边一孔,是田本宽住。南边的一孔,按照惯例,放些杂物。光景好的人家,这南窑里,会有一头驴子,一合柱子等等。田家的光景拮据,因此这南窑只是空着,好在当年挖窑时顺势在窑掌留了一面大炕,因此不至于显得过于空落。
推门进去,高举油灯一照,田本宽不由得哎呀一声大叫。只见窑掌的炕上,顺着炕沿,田寡妇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群老鼠,围着田寡妇,跳跳蹦蹦,想要下嘴,却又不敢,于是扭转屁股,伸出尾巴来,在人身上试探。听到响动,见了光亮,老鼠们"哗"的一声散了。灯影绰绰中,田本宽实指望母亲也能动上一动,可是这指望是落空了,母亲仍直挺挺地停在那里,纹丝不动。
田本宽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一手掌灯,腾出另一只手,朝田寡妇的嘴上,试探了一下,不见有气,就又将手伸到田寡妇脖颈底下,想将她扶起来。奈何田寡妇全身已经梆硬,像一个直棍子一样,哪里折得回来。
田本宽年轻,没经过世事,见了这阵势,早吓得心惊肉跳,失魂落魄。他掷了油灯,大呐二喊起来。声音惊动了田庄村。
六六镇上,夜半三更,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大门,被敲得山响。张家山身沉,醒是醒了,却不开门,脊梁骨依旧贴在炕板上,问是谁。敲门的人乍着哭哭声喊:"张干大救我。"张家山说:"你是谁,你不道出个名姓来,我不开门!"来人说他叫田本宽,田庄的,他妈死了。张家山听了,倒是吃了一惊,赶紧下炕开门,嘴里念叨道:"你是说田寡妇死了?那一天,我从田庄经过,还看见田寡妇提了把扫帚,畔上站着,面色红光光的。这婆姨,倒是走得快,怎么说死就悄没声息地死了!也不打个招呼,好相跟①上!"
田本宽进窑,接住话茬,说道:"我也是这么说,张干大!事情蹊跷,怕是叫人害死的!"
"人命关天,你该出去报官!"
"我找派出所了。派出所不管,说这叫自然死亡!叫不要声张,挖个坑坑,把我妈埋了算了!"
"话咋能这样说,一满不负责!死的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只鸡,咋能这么草率!"
"我也说的是,张干大!你看,我跑了四十里山路,跑得一头的米汤,来搬你,就是求你到田庄走一趟的!这事得靠你做主。张干大,你给我个脸儿,咱们上路!"
张家山要田本宽先回去,自己明个儿一早就去田庄。田本宽说:"你可要当事!"张家山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咋会不当事的?赶明儿,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娃娃打狼一齐上,都到田庄去,连红砣砣章子也带上,就地办公,如何?"田本宽心安了些,径自去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冒红,六六镇上,走出一干人马。张家山叼着一根烟袋,神色开朗,前头走着。见人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铁质的门牙来,煞是有趣。谷子干妈摇摇晃晃地迈着个"解放脚",形影不离,跟在后边,落在最后的是半大小子李文化,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一边走着,一边捧着一本闲书在看,高一脚低一脚的。
路旁,有一个小孩站在那里撒尿,看见张家山一行过来了,小孩想收,收不住,只好转过身,背对大路,装作不知道路上有人,继续撒。
谷子干妈见了,脸上有些挂不住,用手捂了眼睛,擦着路边走。
张家山见了,哈哈一笑,吆喝小孩:"转过来,让干大看,你交裆②里,长了个什么?"
小孩也是一个怪物,撒尿的途中,用手扶着牛牛,扭过头来答道:"不用看,你地方也有!"
这话答得有水平,惹得张家山又笑。只是可怜了谷子干妈了,山路狭窄,躲又没个躲处,只得硬着头皮,以手遮脸,从这一老一小中间,快步走过去。
"她有没有?"张家山指着闪身而过的谷子干妈。
"她没有!她地方是个窝窝!"小孩认真地答。认真中,且透出一份骄傲。
张家山击掌大笑。
"一对老烧包!"李文化这时候赶到了,他眼睛离了书本,不满地说道。
张家山收敛笑容,正经起来:"哎,李文化,你说说,这自然死亡是咋回事?条文上是咋说的?"
说话间,四十里路到了尽头。眼前灰蒙蒙的一座黄土山,半山上,稀稀拉拉的有些窑洞,田庄到了。
田家窑院里,人声嚷嚷。好个田本宽,正在和"派出所"拌嘴。
"这世界就没个理论!好端端个人,说声死了。就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你们偏要给安个罪名,叫自然死亡,大撒手不管。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她的事,得靠我出头!"田本宽说。
"你胡搅蛮缠!你胡搅蛮缠!""派出所"说。
"派出所"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头有点秃,长着个气死怀娃婆姨的大肚子,公安半衫穿在身上,撑得圆滚滚的。本来"派出所"不是个人名,乡下人不懂这些,见大家都这样叫,以为是个人名,或者是个官位,就跟上叫,叫着叫着,就叫顺口了,后来是解下了①,却也不再改口。
双方正在争执,田本宽眼亮,一扭头,看见张家山一行来了,登时变得气壮起来,叫道:"替我出头的人来了!"那"派出所"搭眼一看,却也认识张家山,于是笑道:"我说这田本宽,这么气盛,原来是从六六镇上请来你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支上你这大脸来偎尻子哩!"
这是一句粗话。原来乡下人擦屁股,从来不用纸张,嫌纸张金贵,擦不起;要么是用石头蛋,要么是用胡基疙瘩②,要么是撅起屁股来,在墙角上,在树身上去偎。"支上大脸来偎尻子"一句,是说张家山多事,不该来惹这个烧叨①。
张家山听了这话,并不介意。所长应该有所长的风度!他想。张家山老着面皮,和"派出所"打了招呼,转身问田本宽:
"到底是咋回事哩,你细细说!"
田本宽说:"早晨,我上山受苦,临出门,还见我妈来着。她拿一把扫帚扫院子哩!往日,她总是做好饭等我。这日个,我回到家,冰锅冷灶的,不见了我妈。村里村外,四打圆都找遍了,后来,你猜,我在哪里找着了她!"
"在哪里?"
"在我家偏窑里!"
"尸首你动没动?"
"我没动!我上过普法学习班,解下这道理呢!"
"没动就好!咱们去看看!"
人死如灯灭。田寡妇直挺挺地躺在偏窑炕上,还是那日情景。谷子干妈见了,叫一声"老姐姐",大放悲声。张家山咳嗽了一声,听见咳嗽,谷子干妈便禁住了。这是礼数。活着的女人见了死了的女人,这一声长长的拖腔,既是哀悼,也是问候。这时候得有人劝,一声吆喝,便止住了。谷子干妈哭罢,默默地躲在了一边。李文化现在丢开了书本,从黑皮夹子里拿出个本本,一支油笔来,一满像个公家人一样,在一旁记录。
张家山细看田寡妇,看她白生生的一张脸,细皮嫩肉,泛着桃花色,再看眼角眉梢,像是吃了喜娃**奶一样,满是笑意。张家山有些诧异,扶起额颅,见那田寡妇脑袋底下,枕着一把扫帚。这扫帚张家山那日见过,后来又听田本宽反复讲起。是怎么回事,张家山心中已有几分把握了。回头,张家山再撩起裤子,不承想,两只裤腿,一只穿在腿上,另一只却是脱下来的。
"这裤腿,原先就是这样的么?"张家山问田本宽。
田本宽点点头。
张家山撩起裤腿,细细观察。田寡妇没有穿半裤,因此,这裤子一脱,便是光光的下半截身子。那下处,张家山伸出手指一压,鼓鼓的。旁边的田本宽,有些恼了,哼了一声,张家山的手,于是缩了回来。
"派出所"走上前来,抓住裤腿,将田寡妇的这一条腿盖住了,拽展②,说道:"娃娃不听!我办过的案子不在少数!这一类案子,一眼就能看出。张干大,你说是也不是:这是通奸致死!"
"通奸致死?"张家山问道。
"是的,通奸致死!田寡妇守寡多年,她是这一带的人物梢子①,难免有几个相好的!平日村里邻里,也有一些耳闻。你看这把当枕头用的扫帚!想那田寡妇,手提一把扫帚,只是佯装扫地而已。畔上站一站,摇身子摆浪的。母狗一摇尾巴,公狗就上身子了。幽会的地点就是这草窑。那田寡妇,毕竟有些年纪了,一紧张,一激动,一高兴,一张狂,就给折腾死了!那嫖客吓坏了,拾起身子就跑。临出门时,扭头一看,见田寡妇白花花的精腿把子,露在外面,怪寒碜的,就又返身回来,拽起裤腿,盖在腿上!"
田本宽见"派出所"说得头头是道,跳起来,说道:"你在喧谎②!我就不相信,干儿事③还能把人干死!"
张家山没有搭理田本宽,转身又问"派出所":"身上你看过没有?"
"派出所"说:"身上我也仔细验过,光光堂堂的,没有一点外伤!"
张家山点点头,不再言语。
一行人退出偏窑,来到正窑。走之前,谷子干妈掏出一方手帕来,拽展,盖在田寡妇脸上。"老妹妹,你咋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谷子干妈叹息了一声。
"本宽,不要逞强!派出所同志说得对,这确是自然死亡。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她的命。咱就认了吧!你娘做闺女的时候,我就认得,一条川里的人样子!她年轻时候就守寡,好容易将你拉扯大,尔格,清闲了,生点余事,也是情理中的事。你看她,笑意还挂在脸上,喜得眉开眼笑的。你娘辛苦一生,能这样的死,也算她的福分了。退一步想,本宽,你应当高兴才对!"
正窑里,张家山闷了半天,找了这一番话来,说给田本宽。
田本宽一听,又跳起来:"这是什么话!闹了半天,叫你们这个歪歪道理一说,倒是我田本宽不是人,胡搅蛮缠,无事生非哩!张干大,你可是我请来的,忙你帮不上,你要拆台子,也好!"
张家山说:"好侄儿,凡事得有个道理才对!我这一把年纪了,不能胡说么!"
田本宽说:"就算我娘是那号死的吧!我认了!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总得有个嫖客才对!这人是谁?"
"派出所"这时插话说:"田本宽,这嫖客不难找,抓住几个不顺眼的,铐子一铐,就问出事了。只是查出来,你也判不了人家的罪。通奸不犯法,抓住了,派出所也是干瞪眼,没法子的,弄不好,人家还要反咬一口,说你母亲勾引人家哩!"
"谁要你判他?我只是要他抬埋我娘!我要你们查出谁是嫖客,谁弄死谁埋!"田本宽说。
见田本宽这样说,张家山微微一笑:这后生,成了这半天的精,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却原来是为了找个替死鬼,替他抬埋母亲。
"派出所"又说:"田本宽,遇上你这号牛板筋,你们家的事情,我管不了了!"
"谁要你管,你抬脚走人!事情反正是闹下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到县上去告,大不了将这一料庄稼,烂到地里!"
"派出所"见说,一跺脚,走了。
张家山这时来了气,他指着田本宽说:"好娃娃,你当你妈做了啥赢人①的事,还要到县上去告,让满世界都知道?你不知道,这世人的舌头,有多毒,遇着好事的了,给你编成酸曲,唱出来,臭你家几辈子哩!"
田本宽说:"好你个张家山,你三番五次拦我,莫非你这儿老汉,也是我母亲的相好不成!"
"你这娃娃,咋成了混眼狗,见谁咬谁哩!还把你妈给贴赔上!"谷子干妈见田本宽这样说张家山,不情愿了,回敬了一句。
李文化一直没吭声,坐在炕沿上看书,这时,努了几努,也挤出一句话来:"张干大,我看,咱们也上路吧!这后生不能共事!我看,这一次,咱们钱是挣不下,弄不好,还叫这麻缠事给缠住了!"
田本宽见说,应声说道:"你们不能走。你们都是嫌疑。李文化,我看你抱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充你有文化,其实,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家山将鞋一脱,身子一横,坐在炕上,说道:"我们不走了,田本宽,你去放心地告你的状去吧!看看你娘冷冰冰地停在那里,不有个交代,我也不忍心走的!"
"那就好!你们待着,我告状去了!"
田本宽说完,返身下了畔,朝公路上跑去。
张家山一行这一番折腾,村子几个光头老汉,坐不住了。张家山眼尖,见田家隔壁一个光头老汉,隔着矮墙向这边院子望着。张家山用了眼光去逮,那老头有所感觉,脑袋迅速地沉没下去了。又有一个光头老汉,在畔底下的路口转悠,好像想上来,又不敢。另有一个,拿着一条火绳子,一把镰刀,上山收庄稼,躲出去了。
这叫做贼心虚。张家山见了,也不理会他们,想一想,从自个儿怀里掏出一些钱来,点一点交给李文化。
"到前面代销店,扯一些衣料,给田寡妇做寿衣,顺路再到村里打问打问,看谁家有现成的薄木棺材,买一口来!"张家山说。
谷子干妈见了,抢步过来,一把抓过钱:"张家山,你真的要给田寡妇当孝子?"
张家山嘿嘿笑着:"谷子,你看,田本宽这光景,哪里经得起事故。他所以不听人劝,一条道儿走到黑,并不是他不懂得事理,而是猴急了,抬埋不起老人!"
谷子干妈说:"咱们抬埋,这事大理上不通。知道的人,说咱这是行善哩,不知道的人,还真当你张家山做下什么心虚的事了。再说,这些血汗钱,都是咱们一分一厘地攒下的,是公款!"
张家山说:"钱在世上走着哩,今个儿转出去了,明个儿再转回来。人这么摆着,不入土,咋办?"
"你是领导,你决定吧!只是,你敢保险,这钱流出去了,还能转回来?"
张家山不再言语。
李文化接了钱,出去跑事情了。
谷子干妈脱了鞋,上到炕上,开始翻箱倒柜,找一些针头线脑,准备为田寡妇缝寿衣。
这时候,那个在畔底下徘徊的光头老汉,终于下了决心,硬着头皮上了畔,来到田家正窑。
张家山泡了一缸子酽茶,正在喝着,见了来人,屁股动了一下,说声"你坐",算是礼节。老汉屁股枕在炕边,坐下,张家山又将自己喝的茶杯,象征性地举起来:"你喝水!"让人是个礼,老汉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家里刚刚喝过米汤。"
炕边的墙上,掏了一个窑窝。窑窝里放着一瓶用了一半的雪花膏,还有一把蓝色的化学梳子①。张家山看见老汉的眼睛往窑窝里溜了一眼。
老汉搭讪道:"这田寡妇,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声殁,就殁了!"
张家山呷了一口茶,说:"谁家也不挂免死牌!你说是吧?"
"这话说得好!那田本宽哩?"
"他上城里告状去了。看来,不弄个说法,他是不肯罢休了!"
"你说公家人,他们管不管这一类事情?"老汉说着,又朝窑窝里看了一眼。
张家山说:"遭下人命了。我看这事搁不下。不揪个嫖客来,那田本宽,不回头哩!"
老汉有些难堪地笑一笑。他挪了一下屁股,离窑窝近了近。
张家山看了他一眼。
老汉说:"这娃娃,憨陆少拾②的!他非得把这丑事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哩!"
张家山低头喝水。
老汉见是个机会,又挪了一下屁股,伸出手,去拿窑窝里的梳子。
张家山的手比他先到。
张家山拿起梳子,左右打量一下,说:"这田寡妇,真是个俏人儿,老了老了,还用这么艳乍③的一把梳子,你说哩!"
老汉连连点头:"是呀是呀!"
张家山将梳子似乎要交给老汉。老汉暗喜,伸手来接。
张家山缩回手,说:"你也跟我一样,长了个葫芦瓢。卖梳子的见了咱俩,算倒霉了。谷子,还是你来梳一梳吧!你的头发,山风吹得有些乱了!"
老汉尴尬地缩回手。
谷子干妈在头发上擦了擦针,看了一眼,说:"我才不用那梳子哩。我这头发,好金贵的,敢用那梳子?那梳子,谁知是谁送的!"
张家山摇摇头,对老汉说:"你看这些女人们,一个个假正经!"
老汉咿咿呀呀地附和着。
张家山拿着梳子,在自己的光头上比划着。
老汉看着梳子在动,他还不想离开。他没话找话地说:"张干大是张家畔人吧?"
"张家畔!"
"那可是个好地方,年轻时候我走过!有个陕北民歌中说:"好女子出在张家畔,说的就是这地方。"
张家山正待搭话,突然一声凄厉的警笛声传来。
老汉一惊,立起。
"怕是那田本宽,将一辆警车给吆回来了!他干大,你坐!他们忙乎他们的,咱们拉咱的古话!"张家山说。说话的途中,牵住这光头老汉的手。
"不了,不了!我家里还有事,不给你们添乱了!"老汉说。
老汉说完,站起,挣脱张家山的手,神色慌乱、心事重重地走了。
张家山一阵大笑。他将梳子仍旧放在窑窝里,出门。
警笛声尖叫着。一辆警车,在山脚下的公路上,紧急刹车。
首先跳下来的是田本宽,随后是两名警察、一名法医。其中一个警察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腋下夹一个公文夹子。法医是个剪着短发面目清秀的年轻女同志,肩上搭个包儿。
警车停在了山下。田本宽引路,一行人指指点点,向田庄走来。田庄村里,高高低低的畔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小孩子们学也不上了,背着个书包,跟在大人屁股后边起哄。田家畔上,"派出所"笑容可掬,迎上前去,和警察握手。
张家山抱了个茶杯,在畔上蹲着。田本宽瞅了一眼张家山,有些得意。张家山摇了摇头。
偏窑里,这田寡妇的尸首,免不了又被翻来覆去,折腾了一番。验尸完毕,"眼镜"警官掏出手绢,擦擦手指,说要解剖。
法医见说,将包往炕上一搁,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拿出白大褂、口罩、橡皮手套、手术工具等等,穿戴武装起来。
田寡妇穿的是大襟袄。大襟袄上是布做的纽扣。法医解了一阵,没有解开,倒是掰了自个儿的一个指甲。田本宽见了,过来帮忙解。法医挥手拒绝了他。法医用手术剪,"嘣嘣"几下,铰断了纽扣,然后两手一拽,衣服揭开,田寡妇白花花的胸脯,露出来了。
法医伸开手指,在田寡妇的胸口,量了一量,然后,顺过手术刀,像宰羊一样,从肚皮上划下来。田寡妇已死去几日,血不旺了,倒是肌肉被割开以后,白花花地向两边翻起,煞是怕人。田本宽见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片刻,法医用一只手,托起一颗鲜红鲜红的心脏。
"哎呀,心脏开花!"法医惊叫了一声。
一语未了,院子里轰的一声乱了,大人娃娃,一个个都举着自个儿的头,往门里挤,想亲眼看看这千载难逢的稀罕。门太小,容不了几个头,于是,有人捅开了窗户纸从窗子里看,一个娃娃头小,竟然将头从窗户格子里塞了进来。看见心脏的人,一个劲地惊叹,惹得后边看不见的人急切中挤得更欢了。
"派出所,你手里的警棒,是做样子看的?""眼镜"警官不满地嘟囔。
"派出所"见说,眼睛离了心脏,转过身,挥舞警棒,向门口扬去。警棒还没有到,人群"哗"的一声散了。可怜的是那个头塞进窗户格子里的小孩,急切中头被卡住,抽不出来了。这小孩留着个盖盖头,我们却认识,正是张家山在路上遇到的那位。"派出所"抢上前去,揪住小孩的"帽盖",嚷道:"进来进来,让这位白大褂阿姨,把你的牛牛给阉了!"话音未落,小孩杀猪一般地叫起来。
"这样的工作环境!""眼镜"警官拍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记事本说。
"派出所"松了手,小孩的盖盖头,离了格子,不见了。
现在,法医将心脏举起来,给警官看。
"你看,心室呈破碎状。这是性行为过程中兴奋过度、亢奋过度所致!"法医用镊子拨着心脏说。
"眼镜"警官这时抽出笔来,匆匆记录。
旁边的田本宽,看得呆了。
"派出所"见自己逞能的机会到了,收了警棒,见缝插针说:"我早就说过了,是干儿事干的!你们不信!"
"你去找个罐头瓶子来!""眼镜"警官对"派出所"说。
"你去!""派出所"又支使田本宽。
田本宽有些不情愿。
"我去吧!"门口的张家山说。说罢,向正窑走去。
那个曾经和张家山拉过话的光头老汉,正从正窑里出来,两人撞在一起。老汉一惊,一溜烟地跑了。
张家山瞅着他的背影,笑笑。
正窑里,张家山瞅了一下窑窝,见那只化学梳子已经不在了。
正窑的炕上,谷子干妈和几个村里的婆姨,正在为田寡妇缝寿衣。看来,李文化已经将衣料买回来了。
张家山找了一阵,找出一个玻璃罐头瓶儿。
偏窑里,张家山将瓶子递给法医。
法医将心脏装进去,将瓶儿放在自己的包旁边。
"还要不要继续开?"法医问"眼镜"警官。
"继续开,再看看子宫。看看子宫里面有没有残留物!""眼镜"警官说。
法医拽了拽手套,拾起手术刀,拿个架势,继续往下拉。
田本宽铁青着脸儿,看着,说不心疼,是假的,好歹是自个儿的母亲,用田寡妇当初的话说:"十月怀胎,疼过一回!"
田本宽喃喃地说道:"妈呀,妈呀,你死了死了,还要挨这么一刀!"
"眼镜"警官横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法医操作期间,腾出嘴来,说道:"你亏,我们不亏呀!好端端个礼拜天,让你给搅和了!"
女法医手脚利索,技术老到,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敬业精神的人。
法医的刀子继续往下拉。
"你来看!"法医又惊讶起来,"你看子宫,已经怀孕了!"
"眼镜"警官凑上前去看,匆匆记录。
"俗话说:寡妇抓娃靠大家!我早就说过,这田寡妇是个不安生的主儿!""派出所"用警棒敲着自己的鞋帮说。
田本宽用手捂住自己的眼,不敢看。
张家山在一旁打哈哈:"本宽,这就是生你的那个地方!你在这里头盛了十个月,你该熟悉这景致的!"
田本宽听了这话,想发作,又忍了。
女法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手术剪刀,直起腰:"事情很清楚,确如派出所所说,是性行为过程中致死。我看,这事弄得清清如水了,咱们也能打道回府了!"
"眼镜"警官点点头,"啪"的一声合上记录本。
法医迫不及待地拿起罐头瓶儿,放在眼前,细看:
"这次田庄之行,真有收获。在学校里听老师说,像这样心脏开花的事情,一万例中才有一例。想不到,这一例让我给碰上了。这可是个宝贝。我要把这作为标本,拿回去用药水养着,还要写成学术文章,评职称用!"
田本宽见女法医只顾举着瓶儿,自我欣赏,又见母亲剖腹剜心,停在那里,不由得一阵阵心疼。他愣冲冲地问道:"哎,你们是光管往开割哩嘛,还管缝不?"
"当然要缝!当然要缝!"法医见自己的工作程序还没完就分心了,有些脸红,赶紧放下瓶儿说。
法医在"眼镜"警官的记录本上签字。签完字后,将瓶儿交给警官,然后粗针大线,缝起尸体来。
"派出所"走过来,签字。
"来,田本宽.你也签上个字!"法官说。
田本宽签字。
签字的途中,田本宽停下来:"那谁是嫖客,你们就不管了?"
"眼镜"警官说:"男女之事,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法律不好干涉。这嫖客不难找,只是找到嫖客,有法律条文,也不好定罪!"
田本宽说:"那谁抬埋我娘哩?"
"眼镜"警官说:"养儿防老,当然是你抬埋,莫非让我们抬埋不成?"
田本宽语塞。
一场乡间热闹眼看就要收场。女法医已经将尸首缝完,她脱下白大褂、塑料手套等等,重新装进包里。"眼镜"警官也将记事本合起,装进兜里,准备抬脚走人。"派出所"悠闲地挥舞着警棒,有一种了事一桩的神态。看热闹的人,也觉得这一场热闹,精彩部分已经结束,正在纷纷离去,准备回去以后,好给人卖弄。
满世界现在可怜了一个田本宽。田本宽现在哭丧着脸,六神无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干人离了偏窑,就要走下畔。瞎激动了一场,激动得没个结果,倒是给自己惹了一身的臊气。早知如今,何必当初?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叫人心疼。
不过,热闹并没有结束,压轴戏原来却在后头。
一行人离了偏窑,来到畔,就要离开时。畔上早就圪蹴①在那里的张家山,威赫赫地站起来,身子一横,挡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你想干啥?""眼镜"警官说。
张家山没有理警官,他径直走到女法医跟前。女法医背着个包,手里拿着个罐头瓶儿。她有些吃惊,不知道这老汉挡住她有什么事。她想发作,谁知这老汉笑容可掬,态度谦恭,倒叫女法医不知如何是好。
张家山凑到法医跟前,说:"日怪,这号事弄得人心脏开花!若不是眼见为实,说什么也不敢相信。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回,是真真地开了眼界!"
女法医见荒山僻野,竟有人这么谦虚好学,说话受听,脸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她端起瓶儿,置到张家山眼前,讲解道:
"心脏像一个高压水泵,脉冲一跳一跳,向全身上下输送血液。心脏的承受能力也有它的极限,紧张过度,兴奋过度,劳累过度,都会造成心脏负荷过重,猝然爆裂!"
"乖乖,这里面有这么多深奥的知识!"张家山惊叹。
"我只是浅尝辄止而已,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哩!"法医谦虚。
"让我看一看!俗话说眼见稀奇物,寿增一季。"张家山伸手。
女法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瓶儿交给了张家山。
瓶儿现在到了张家山的手中了。张家山端起瓶儿,眯着眼睛端详。
"好心好心,红格旦旦的!"张家山赞叹说。
山风起了,掠过坡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
张家山对瓶儿里的心说:"田寡妇呀田寡妇,你的一颗红心,已经交给公家了,你知道吗?想不到你老了老了,还端上了一碗公家饭,真是造化。田寡妇,你的福分不浅呀!"
"眼镜"警官在那里,有些不耐烦了:"快起身吧!跟这儿老汉,磨这些闲牙干什么!你不是还急着要回城里去看《霸王别姬》吗!"
张家山手持瓶儿,哈哈大笑:"这不是闲牙,亲亲!田寡妇的心都交给公家了,她人,自然也成公家人了。除了男女之事,法律不予追究的条文外,我听说,公家还有一个条文:公家人死了,要公家出钱抬埋!各位,可有这话?"
女法医愣了。
"眼镜"警官手指张家山,斥道:"你是六六镇的张家山,我认得你!你跑到这儿耍黑皮,想敲诈我们!"
张家山嘿嘿笑道:"敲诈这话不敢说。你也用不着用舌头打人。只是这田寡妇的心,你们可不能拿走。田本宽,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田本宽连连点头。
女法医急了,上来抢瓶儿。
张家山身高,将瓶儿举到头顶。女法医来抢时,他背转身子,给了个屁股。女法医转过来,再抢,张家山又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过去了。
"哼!""派出所"见状,手提警棍,气昂昂地过来了。
见"派出所"来得凶猛,张家山喊道:"田本宽,这可是你的事情!"
田本宽为人愚鲁,这一窍却是开着的。张家山一句话,点拨了他。他走上前去,从张家山手里一把抢过瓶儿,然后说道:
"你们不给抬埋费,我就不给这心!"
说完,将瓶儿在大家眼前晃了晃,然后撩起衣襟,将瓶儿往胳肘窝里一夹,一溜烟地跑回自个儿住的北窑里去了。
只见"咣当"一声,田本宽把门关了。
众警察面面相觑。回头再看张家山,只见张家山已经圪蹴到碾盘上面,像个无事人一样,抽开烟了。
女法医对"眼镜"警官说:"这心我一定要要!你一定要给我找回来!我还要用它做标本,写论文哩。"
女法医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所以讲起话来,有些矫情。
"眼镜"警官埋怨说:"都怪你,不当心!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轻轻易易地就让人从你手里诓去了!"
"那老汉也真神,睁着眼睛哄人!我当时一点警觉都没有!"女法医委屈地说。一边说一边看了张家山一眼。
张家山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看着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没奈何,几个警察一齐来到北窑门口。
"派出所""咚咚咚"地上前敲门:"村民田本宽,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看我不踏破门扇,一绳子捆了你!"
田本宽在窑里也不示弱:"派出所,你狗日的吓唬谁!老子是吃饭馍长大的,不是给人吓大的!你要清楚,我手里拿着的,不是你的心,而是我娘的心。我高兴给就给你们,不高兴给就不给。走到天涯海角,见了皇帝老子,理也在我田本宽手里哩!"
"派出所"见吓诈不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黑皮!"
"眼镜"警官见"派出所"不济事,于是推开他,自己上来敲。警官接受过高等教育,因此敲门的方法,与"派出所"截然不同。他是将手指蜷起来,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敲。
"田本宽!田本宽同志!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咱们统筹兼顾,协商解决,你还是先把门开了吧。你把自己关在家里,这咱们怎么对话!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么!"
"眼镜"警官拿腔拿调的声音,逗得张家山忍不住想笑。他赶快别过脸去。
田本宽在窑里答对:"任你把嘴皮磨破,这门哩,我是不能开。我三拳难敌四脚,开了门,你们把我这瓶儿抢了去,怎么办?"
"眼镜"警官跺跺脚,恨恨地说:"《县志》说,这一带民风刁野,看来,这话说得没错!"
女法医不满地说:"你们三个大男人,连这一点办法都想不出!"
这时,张家山在碾盘上,伸了一下腿,说:"田本宽家境贫寒,没有能力抬埋。他成了这半天的精,无非是想抓挖两个抬埋费,安顿老人入土而已。前晌要寻嫖客,后晌不给瓶儿,都是为了这事。你们公家人,蛇壮窟窿粗,也不在乎这两个,手稍松一松,给上两个,这事不就了了?"
女法医见有了办法,精神为之一振:"他想要多少?"
"眼镜"警官伸手一拦:"钱一分一厘也不能给。我不是心疼钱,我是看这田本宽年纪轻轻的,怕从此给他惯下毛病了!"
女法医不理,继续问道:"他想要多少?"
张家山问窑里的田本宽。田本宽嫌夯口,不好意思说。张家山自个儿哩,也不好意思说,他脑子一转,又说道:"抬埋费一项,好像公家也有条文!"
"有的!"女法医说,"规定上说,三百到八百!"
张家山见话说得越来越近了,于是不再拿捏,从碾盘上一闪身,下到地面,走过来说道:"我自作主张,就给这田寡妇三百块抬埋费吧。虽然是最低的,可田寡妇吃公家这碗饭,才一天。一天的工龄,还给她抬埋费,算是高抬她了!"
"三百块,这不算多!"女法医说。
"田本宽,我自作主张,给人家同志开了个三百块的口。三百,你看咋样?"张家山朝窑里喊道。
窑里回答:"既然张干大做主,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张家山说:"你看,这娃娃还算是给我面子。他应承了!"
"三百块好说!"女法医说。
女法医顺过她的包,"啪"的一声打开,就要取钱。
"眼镜"警官伸手一挡:"不能给钱!"
"这是我自己的钱!"女法医说。
"既然你执意要给,那还是公家出吧。反正这心脏拿回去,是做标本。司机身上有钱,是咱们这次的差旅费。你等着,我去取!"
"派出所"在一旁,一直闲着没事干,这回,好容易等来了个差事。"我去吧,我腿快!"说完,向山下的警车跑去,警棒一晃一晃的。
女法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田本宽,你现在能开门了吧!"女法医隔着门缝,朝窑里喊。她觉得今天的事情很有趣。
"反正都是等了,不在这一阵儿。让我再等一等!"窑里说。
"你低估了乡里的人智力了,他们的心眼,不比咱们少!这叫农民的狡猾。""眼镜"警官碰了碰女法医的手说。
女法医缩回了手。让公家出钱,她心里有些不踏实。她认真地说:"我真是诚心要给。少上几次卡拉ok,这钱就出来了!"
张家山见了,看不过眼,上前叫门:"田本宽,事情得有个余地。同志已经答应了,还能诓你?你尔格能开门了!"
"张干大,我不能开。我这是叫世事经怕了。他们一会儿说是自然死亡,一会儿又说心脏开花,一会儿又是什么政策条文,钱不到手,我是不会开门的。"窑里说。
张家山叹了一口气:"这娃娃,真是死牛顶墙!"
"派出所"气喘咻咻,把钱拿来。田本宽见了钱,"吱呀"一声,把门开了。田家窑院里,一手交钱,一手交瓶儿,这一场事情,算是圆满了。女法医接过瓶儿,金贵地抱在怀里,再也不敢显能。
"眼镜"警官说:"得写个收据,回去好有个交代!"田本宽说:"我光会写名字,光认得男女厕所,还是扫盲时候扫的!""眼镜"警官说:"会写名字这就够了!"
"眼镜"警官摊开记事本,匆匆在上面划拉几笔,"哗"地一把撕下来,然后让这个田本宽在上面签字。
田本宽签了字。"眼镜"警官又说:"张家山,劳你老驾,也在上面签个字吧!"
张家山说道:"我这一笔狗爪爪字,也能上得了席面吗?"说完,握笔签字。张家山的握笔方法和别人不同,是握毛笔的指法,想来,这是古先生教的。
这时候,只见四个农村小伙,抬着一口薄棺,踩着号子,上了畔。还有一个李文化,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不停地指指点点。
"眼镜"警官见了,说一声:"咱们能打道回府了吧?"
女法医说:"起身!"
完了,道一声别。女法医抱了个瓶儿,在前面走着。"派出所"本该就此告别最好,可他说:"一个系统的,送君送到大路旁吧!"
田家窑院里,一口薄棺,在偏窑门口放了。这时候谷子干妈和村上几个婆姨一起,也已将寿衣做好。李文化和谷子干妈,看见张家山、田本宽站在畔上呆呆地望着山下,于是走了过来。
李文化对张家山说:"棺木一百五十元,衣服八十元,一共花了二百三十元!"
"你给主家说吧!"张家山瞅了一眼田本宽。
田本宽掏出刚才得的那一沓钱来,用指头在舌头上一蘸,点出七十元自己装了,剩下的看也没看,塞给了李文化。
田本宽出手这么利索,倒叫李文化有些惊讶。他接过钱,不放心,又点了点,然后交给了张家山。
"我说过,钱在世上走着哩,今天转出去,明天又转回来!"张家山将钱揣进怀里,对谷子干妈说。
张家山的话说到半截,目光就被矮墙那边吸引过去了。院邻家的那个光头老汉,鬼鬼祟祟,正往这里看着。
张家山用手一指,说道:"田本宽,你不是要找嫖客么?你看你那个邻家,像也不像!"
田本宽见说,扭头去看,谁知那老汉,立即将头缩回去了。
这时,又听谷子干妈指着山下一阵叫喊。众人顺着手势向下望去,不由得啼笑皆非。
那个架着收庄稼为名,躲出去的光头老汉,这时在外边蹿了一圈回来了。老汉正往坡上走,见一伙人气昂昂地下来了,"派出所"在前面一路小跑,挥着警棒,几个警察指指点点。老头以为是来抓他,吓得扭头就跑。
田本宽和张家山站在畔上,看着几个警察钻上汽车。
田本宽突然喊道:"我妈成了公家人,尔格公家人有个政策,叫顶替。我妈死了,理应由我去顶替的。你们不要走,事情还没完哩!"
"不要丢人现眼了,憨娃娃,回去抬埋老人吧!"张家山说。
第二章 敲银元
李士旺老汉在地里刨洋芋,一镢头下去,"咔嚓"一声响。李士旺蹲下来,用手一刨,见是一块石板。揭开石板,是一瓦罐光洋。
"日头照到我老李家门楼子上来了!"李士旺拍拍手上的土说。
李士旺年轻的时候,算过一卦,这一辈子,既没有儿子,也没有财物。
李士旺瞅了一眼旁边掏洋芋的儿子,心想,卦不灵,如今我儿子也有,财物也有了,我李士旺这一份人,算是活成了。
儿子李立生,有气无力地抡着镢头,看了叫人着气,手里一点活都不出,还顶不上他这个老汉。李士旺看了,有些生气,他悄声说:"你看他头上虚汗冒的,昨晚肯定没干好事。真应了那句老话了:牲口是知够不知羞,人呢,是知羞不知够!唉,人这一生,不尽的烦恼,年轻那阵子,盼儿长不大。长大了,又熬煎问不下婆姨。婆姨进了门,这红裤带一拴,自家的儿子,又成了外人了!"
银元这事情,不能叫立生这狗日的知道!李士旺想。
李士旺一把脱下裤子,蹲在石板上,努了几努,拉出几星屎来。他对正在干活的儿子说:"立生,今个儿我肚子难受,咱不挖了。人这一辈子,眼底下的活还能干完?算了,你回去守着你媳妇去。我屙完这一泡屎,也回去!"
立生见说,停了镢头,认真地说:"大,要不要找医生?"
"不用看了!咱哪是多金贵的东西,称盐买辣子的钱都紧缺,还敢去看医生?"
"那我走了!"
立生说完,扛起镢头,下了坡坎。
李士旺心贼,怕儿子又来个二返长安,因此继续蹲着,往出努屎。
人骂人的话,说"你再拾掇的干净,肚子里还不是装着一包屎",这话原来不假。李士旺努着努着,肚子一阵轰轰隆隆作响,倒是有干有稀,拉出一大摊来。
这却与李士旺今天的心境有关。平日拉屎,总是不敢鼓大劲儿,象征性地拉一点,肚子不憋就行了。穷惯了的日子,他知道拉空了,又得赶快从嘴里往进填,如果不填,肚子瘪瘪的,腰里没劲,就抡不动镢头了。可是,今个儿不同,屁股底下,有一罐子银元哩。
李士旺努着劲儿,拉了个畅快。拉完了,神清气爽,分外精神。他站起来,正要提裤子,突然听到坡坎底下人声嚷嚷。好个李士旺,赶紧脱了裤子,又圪蹴下。
山路上,走来张家山和他的两个搭档。
田庄田寡妇的那一场事情,亏得个张家山从中周旋,才算有个结局。法医警官一走,张家山说:"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咱们给这没经过世事的田本宽搭一把手,把人抬埋了再走吧!"李文化、谷子干妈没有异议。于是,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全体人员,伙同田家的亲戚六人、邻里乡亲,七手八脚,把个田寡妇安顿到土里去了。
陕北人埋人,是在早晨。太阳冒红,人就要入土,这是规程。扶田寡妇上山以后,张家山一行,谢绝了田本宽的挽留,翻山串,返回六六镇,想不到却在这李村山上遇见李士旺。
女人家心细。谷子干妈在行走间,突然闻到一股屎腥味,她止了言笑,抬起头来,朝上一看,一眼瞅见了洋芋地里蹲着的李士旺。谷子干妈赶紧别过脸去,擦着路边走。
李士旺见来人了,低下头去,不朝路上看,硬着头皮硬撑。乡下人遇见这一类事情,就是这么处理的,双方睁眼不见,充耳不闻,凑合着把这一段尴尬挨过去就是了。因此,这李士旺的举止,也不算越外。
偏偏个不识好歹的张家山,不放过李士旺。
张家山在山路上,正走得没滋没味,见了这个老相识李士旺,焉能放过?张家山站定,指着李士旺,说道:"李士旺。你这儿老汉,还没死?"
李士旺只得抬起头来。他先瞅了谷子干妈一眼,这是致歉,意思是说,是张家山这老汉惹他,他不抬头,由不得他了。瞅罢,然后冲张家山吼道:"我死?张家山,咱们两个,谁死到前头,还不一定哩!告诉你张家山,我李士旺还没活够,还要好好地风光风光几天哩!"
张家山见把李士旺的邪劲儿勾起来了,不由得一阵高兴。他答对道:"李士旺,咱俩谁先死,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自有安排。咱先不去管它。只是眼下,你有一样事情!"
"我能有啥事情?"李士旺紧张起来。
张家山竖起一根指头,有些神秘地说:"你屁股底下坐的是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坐的什么?"李士旺有些心虚。
"嘿嘿,我说了,怕你解下了。我还是不说,让你一辈子糊涂下去吧!"张家山故弄玄虚。
"你说,你不说你是女子养的!"
"坐的是……一……摊……屎!"
见说,李士旺松弛下来。
李士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张家畔的张家山,上你的路吧,不要在这里穷聒噪了。听说你在镇上,开了个什么调解所,瞎说溜道,哄人的钱,真是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告诉你张家山,村上太平着哩,只怕你这几个耍嘴皮子的钱不好挣!"
张家山哈哈一笑:"士旺老汉,这话可不敢说。谁家也不挂免事牌。事情不出,自然于大家都好,只怕要出,谁也挡不住。弄不好,还会出在你家!"
听了这话,士旺老汉有些恼了:"张家山,你给我爬球远远的。一大把年纪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跑到我门口,来臭我来了!"
谷子干妈这时搭了茬,她用手在自己的鼻孔前扇了扇,老着面皮,看着士旺老汉说:"谁臭谁,真不好说!"
"犯不着跟你费这些唾沫星子了,我们还要赶路!"张家山说。
说完,这一干人马,顺着那条白色小路,翻过梁去,朝六六镇方向去了。
瞅他们走远了,士旺老汉站起来,提起裤子。
他眼睛四处瞅了瞅,找件擦屁股的东西。结果,石头蛋儿没找到,只好拾起一棵洋芋来。
揩罢屁股,士旺老汉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挥圆胳膊,将洋芋蛋向张家山去的方向扔去。
"张家山,**你妈!"
骂罢,李士旺束住裤子,转身揭开石板。对着白花花的一罐子的光洋,他又欣赏了一阵,然后ザ出瓦罐。
李士旺脱下上衣,将罐儿包住,抱在怀里,然后哼着歌儿,向村子走去。
他哼的大约是《光棍哭妻》。
李士旺抱着瓦罐,回到村子的时候,一面南墙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偷看。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李立生。
李立生见父亲今个儿的行为有些奇怪,他多了个心眼,在村头的墙角偷看。见父亲怀里衣服遮盖着,好像个瓦罐形状,他心里已有几分约摸。
立生和父亲李士旺,分开过着。自从媳妇过门那一年,就分门另户。三孔窑洞,士旺老汉占一孔,儿子媳妇占两孔。地也是分开种的,平日吃饭,自然也分开,各起各的灶。
按说,士旺老汉就这么一个儿子,因此,分开另过于大理上讲不通。可是,理归理,这一类事情,在六六镇地面却不在少数。说来说去,这麻搭,多半都出在媳妇身上。
尔格社会,抬高妇女,将女人们一个个都养成了母大虫。农村的半饥半饱的光景,一般说来,计出计入,要靠女人掌管。女人心细,会划算,缝缝补补,将将就就,银钱握在手里,攥出了水,才肯花下去,这样,日头撵日头,光景就凑合着往前撵了。
有了经济权力,这个家,就算当了一半。如果再遇到些会弄手段的女人,一阵甜言蜜语,下个荷包蛋给你吃,一阵又虎下脸来,不准你脱裤子上炕,叫你干熬着。如此这般,折腾上两回,不信你男人不①。
男人一,这个家,女人就算全当了。女人当家的第一步,就是精打细算,看看家里的进出,能不能再节省,算来算去,就算到老人头上了。于是,一场哭闹,一场风波,老人若是不知趣,就来硬的;老人若是知趣,自己先提出分家,这事就算完成了。儿子自然是哭一场,挽留一阵,老人说我图个清闲自在,不必挽留了,你若是我的好儿子,你就放我一马吧。儿子的挽留,一般说来,也是半真半假,堵一堵村上的口舌而已,尔格见话说到这里,也就就势打住。
天下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经济制约,环境使然,因此大同小异。就拿我们讲的李家,亦是如此。大门一关,看来是浑浑全全的一户人家,刨根问底,其间却有这么多的玄妙,难怪士旺老汉得了银钱,要避开儿子。
这立生的媳妇,比起村子里别的婆姨来,又多了几分难缠。这是一个地主的女儿,邻村的。阶级烙印,毛主席说过的,不能不讲。媳妇人长得端正,白白的脸儿,两只大奶头,一走一晃荡,难怪把个立生整天闹得迷迷瞪瞪的。可是,论起做事,就差劲了,士旺老汉好歹一个锅里和她搅过几天,心里对这媳妇没有多少好感。
当下,立生隔着窗户纸瞅了一阵。这士旺老汉是个烧包,得了一罐子银元,心里烧得不行,免不了取出来,又是看,又是敲。李立生隔着窗户瞅确实了,然后蹑手蹑脚,离了窗户,回到自个儿窑里。
立生媳妇正坐在炕边纳鞋底,见立生回来了,问道:"你给大今天刨洋芋,咋晌午还没端,就回来了?"
立生如果嘴上有一把锁,不把这一瓦罐银元的事情说出,也不至于后来惹出那么多的事端,可是这娃娃嘴碎,心里搁不得事,见了媳妇,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了媳妇,来讨媳妇的欢心。
立生在门口靠了镢头,又朝门外张望了一番,然后关上门,凑到媳妇跟前,要说话。
"你还能有个啥事情?"媳妇有些小看他。
立生说:"我这事说出来,只怕你,也要涎水流到丈二长哩!"
"啥事?"媳妇认真起来。
立生说:"你不知道,大的心,一满瞎了,今个儿早上刨洋芋时,大一镢头,刨出一罐银元,怕我要分,硬是把我支开了,他一个人独吞!"
"这是真话?"
"真话!"
"不是编谎?"
"不是!"
"尔格,那银元哩?"
"大把银元抱回自个儿窑里去了。尔格,正在数着!"
媳妇见说,知道这事是真的了。她停了一下,恼道:"他一个光棒老汉,有今没明的,要这些银元干什么?"
"我也说哩!"
"立生,不要心焦,这事,搁不下!"
不说立生夫妇躲在窑里日谋夜算,打这银元的主意,却说这士旺老汉,得了这一罐子银元后,坐卧不安,犯起愁来。
士旺老汉人老几辈的穷光景,哪里见过这么多银钱。尔格空里得了这么大一笔外财,真把人脑晕死了。他抱着瓦罐看了几天,看腻了,觉得这钱不花,也不合适,花呢,又没个花处,想来想去,终于给钱想出个事情来。
村里有个寡妇,姓赵,因此人叫她赵寡妇。士旺老汉年轻时候,这赵寡妇也年轻,男人也还在世。一天在山上干活,避雨时,两人避在了一个拦羊汉挖的小土窑里。士旺老汉新死了老婆,精神正旺,小小个土窑里,两人挨在了一起,他不免起了贼胆,在这女人的身上,摸揣起来。开始,他还怕这女人翻脸,谁知见到他的猴急了的样子,女人不但不恼,反而"扑哧"一笑,说道:"尔格时兴吃救济粮,我今个儿,就救济一回你这难民吧!"一句话,说得士旺老汉腰间那东西越发硬了。山间空旷无人,窑外雷雨闪电的,两人便在这土窑里,做了一回美事。
有了一回,就想二回。谁知第二回,好容易遇上了,这女人不但不欢喜,还背过人去,给了他个脸色。第三次,他按捺不住了,就来到陈家后院,拾起个胡基疙瘩往进撂,撂着撂着,没引出陈寡妇,倒引出一条狗出来。要不是士旺老汉跑得快,非叫这狗咬了腿把子不可。
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一宗事。尔格,士旺老汉百无聊赖之际,陡然将这事想起。对着银元罐子想起这事时,他明白了,"不图银钱图红火"的女人,世上少有,他李士旺,干骨头榨不出四两油来,人家相好的图个啥?
道理想明白了,士旺老汉笑了起来。
士旺老汉手头还有几个活泛钱,这是平日攒的,应付急用。尔格,敢花它了。正逢六六镇有集,士旺老汉镇上跑了一趟,挑了件最便宜的茄克衫买了,穿在身上。尔格下乡来的干部,都这装束。又买了一双塑料底布鞋,穿在脚上。一颗光头,本来剃过不久,头发还不算长,放在往日,非得再等个半月才去剃,这回狠了狠心,让剃头匠正刮一遍,倒刮一遍,理得干干净净。
这天晚上,士旺老汉腰里揣了个银元,动身了。走到路途,又一想,成双成对最好,一则吉利,二则也给这瞧不起人的赵寡妇,能上一能。想妥了,转回身,又拿了一块。干这号事情,士旺老汉的脚步飞快,一阵工夫,就到了赵寡妇的后门口了,然后停住脚,隔着门缝瞅了一下,见只有赵寡妇一人,好个士旺老汉,于是从腰里摸出两块银元,开始敲。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银元的响声,十分清脆,就像村旁那条小河的流水声。
寡妇在窑里听到了响声,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响声,却知道是有人来了。寡妇问了半天,问出是李士旺。不听这名字也罢,一听这名字,寡妇恼了,叫士旺快走。
寡妇说:"你想吃奶么,憨儿?我的奶,早就让家生的儿子给咂干了!"
李士旺见赵寡妇骂人,却不动气,只是劝赵寡妇,听这"当啷当啷"的,是什么声音,知道了,她保准开门。
寡妇做梦也没想到,这士旺老汉,尔格腰粗成这了,好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光洋,他有,而且一拿两块。
寡妇不待这银元继续敲,怕敲得久了,被旁人听到了,坏了她的好事,她衣服一披,溜下炕来,鞋也没穿,就一把打开门,再一伸手,一揽,把个士旺老汉揽在了自个儿怀里。
这样,士旺老汉便在这寡妇炕上,风流了一回。
不知道是寡妇不对,还是他不对,这一回,比起二十年前那一回,感觉上差远了。寡妇说这是他不对,镢把锨把,放得久了不用,性就退了,一使唤就坏,倒是那些经常使用的家什,十年八年,越用越硬朗。这道理好像也是个道理,士旺老汉对男女方面的事情,毕竟有半辈子是空过的,懂得没有寡妇多,不过这镢把锨把的道理却懂。
寡妇说,要他二天再来。士旺老汉问,还要不要带银元。寡妇说,当然要带,敲一回银元,开一回门。士旺老汉这时已经开始迷了,当下应承了下来。
好事不出门,恶事一阵风。这士旺老汉拿着银元,像个发情的公狗一样,夜夜在赵寡妇门上敲。你想,李村这巴掌大个村子,又能瞒得了谁?
这事传到了立生媳妇的耳朵。
这天早晨,立生媳妇到泉边担水,下了坡坎,转弯处,见赵寡妇担一担水,一闪一闪地过来了。赵寡妇平日脸色灰塌塌的,见了人,死眉搭眼的,今个儿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脸上泛着光彩,眼睛里泛着风情。走到跟前,细细一看,却见脸上抹了些雪花膏海蚌油之类的东西,再看脚下,裤脚高高挽着,露出脚上穿着的桃红袜子。
"哎哟,婶子,你袜子好鲜艳,是从货郎那儿买的吗?"媳妇问。
"嗯!"赵寡妇得意地吧嗒着脚,担子一闪一闪地过去了。
媳妇觉得赵寡妇今天有点异样。隔一会儿,在泉边,她就找到了原因。
媳妇担水走到泉边时,听村里两个长舌妇正在那里一边等水,一边拉悄悄话。言谈过往之间,提到个赵寡妇,还提到她的老公公士旺老汉。媳妇听了,多了个心眼,站在那里,把话听完了。
一个婆姨说:"你知道赵寡妇,为啥能的,见了人,路都不会走了?"
"为啥?"另一个问。
"她交上个有钱的相好了!"
"咱村的,还是外村的?"
"咱村的!士旺老汉!"
"士旺老汉吗?你在说笑话哩!士旺老汉干球打得胯骨响,他能有钱?他要有钱,这世上的人都有钱了!"
"尔格的士旺老汉,不似从前了。告诉你,听说他掏洋芋,掏出来一罐子元宝。有人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见了元宝,慢说赵寡妇,谁不动心!"
"是呀,这些年,士旺老汉一直在人家面前骚情,赵寡妇嫌他又穷又癞,不让沾身。这回,李士旺晚上拿了两颗银元,到寡妇门前敲,那寡妇一点绊搭没打,吱呀一声,就把门开了!"
"你要眼热那元宝,你也去勾引那老汉,咱俩打赌,你保险能得手,你的脸蛋,比起赵寡妇来,光滑多了!"
"你再胡说,我扯烂你的嘴!"
两个妇女,咯咯地笑起来,扭成一团。
立生媳妇改变了主意,她担了一担空桶,又返回来了。
"立生,你出外揽工去吧!一年半载回来,这元宝,就成咱们的了!"媳妇对窑里的男人说。
立生不解地摸摸头:"这元宝又没有长腿,如何我不在家,就成咱们的了?"
"元宝没有腿,人有腿。他有关门计,我有跳墙法,这里面的渠渠道道,你就不用细打问了!"
"我听你的!"立生说。
"走之前,把水缸担满。"
"那是自然!"
立生给水瓮担水,立生媳妇开始做饭。水瓮满了,饭也就好了,这是媳妇专门为立生做的一顿上好的饭食。吃罢饭,立生一个褡裢,背了石匠家具上路。上路之前,望着水灵灵的婆姨,有些不舍。媳妇一见,甜言蜜语,又说了几句,哄得李立生上路了。
立生一走,立生媳妇先滚了一锅开水,洗了个头,又擦了一遍身子,洗得全身清爽,又开始翻箱倒柜。她想找几件艳乍一些的衣服,打扮打扮。农村人的光景虽然穷些,但立生媳妇这衣服却有,毕竟刚刚结婚不久,大红大绿的衣服,箱子底下压了几件。有一件毛蓝色的上衣,最为可心,立生媳妇记得,当初她穿着它时,士旺老汉的眼神在她身上多溜了几回。女人的心计,光凭这个细节,就可以知道。立生媳妇记起了,于是不再犹豫,就挑这件穿了。
下身,则穿了一件红颜色的裤子。这颜色有点酸,连立生媳妇也感觉到了,可是,就因为它酸,立生媳妇才想到了它。脚下呢,则是一双襻带的塑料底鞋子。这鞋子尽管是自己手工做的,可是那块白花花的塑料底,却是立生花了八毛钱从六六镇买的。因此这鞋上,也算沾了一点儿洋气。
从头到脚,收拾停当了,又拿出个镜子,照了一回,然后,来到士旺老汉这边说话。
立生媳妇说:"立生出外揽工去了,十天半月不回来,大,你就不必另起炉灶了,咱们一起搭伙吃吧!"
媳妇的话,不算越外。农村中这样的家庭,分分合合,是经常的事情。平日立生在家时,有什么好吃的,也常常端一碗过来。就拿种地来说,虽然是分开种着,可是遇到要紧一些的活儿,立生还是过来帮忙,比如那天刨洋芋,就是立生过来主动帮父亲干的。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嘛。
士旺老汉见媳妇这样说,顺口就答应了。
答应过罢,再细看媳妇时,媳妇一手扶着门框,给他丢了个笑脸,然后转身,迅速地离开了。
窑里荡漾着一股洋胰子味儿。士旺老汉耸起鼻子,吸了两口,知道这事是真的。媳妇殷勤,这总叫人高兴。事到如今,士旺老汉还不敢想到那事上面去。他并不知道因为那一罐子银元,这世事是完全地变了。
说士旺老汉完全没有想到那事上面,这也不确。媳妇那一副样子,用陕北话来说,叫"骚情劲儿",是给谁骚情不知道,不过这细皮嫩肉的媳妇,比起那赵寡妇来,简直是不敢比的,因此,这吃饭前的一段时间,士旺老汉觉得,他对那个赵寡妇,已经不那么想得厉害了。
对赵寡妇的心思一淡,士旺老汉就又心疼起那些银元来了。他从墙上的窑窝里,取下瓦罐,开始数那些银元。
下午到了,立生媳妇过来,请士旺老汉吃饭。"这一顿饭,是好吃难消化。"士旺老汉心里说。虽然话这样说,但是,还是身不由己,跟着那一股子洋胰子味进了厨房。
立生媳妇炒了几个下酒菜,外带一壶酒。这些,在农村都是鲜物。士旺老汉起初不肯动筷子,可是,架不住立生媳妇的一番劝。三杯酒下肚,立生媳妇就用话挑他,不怕个士旺老汉不上钩竿。
立生媳妇端起小碟儿,将碟子里切碎的红葱末儿,拨些到士旺老汉碗里,看他吃下,然后说:"大,这几天,你黑起半夜的,往外跑啥哩?"
这话问得尴尬。这士旺老汉,如果还能自持,听了这话,就该起身走了。可是,正如前面说的,合该有事,这士旺老汉,此刻水酒上头,脸色红堂堂的,眼睛明光光的,一个劲地瞅着媳妇,不愿挪窝。
士旺老汉说:"在你小辈面前,大说个丢人的话。大苦了大半辈子,又当爹又当娘的,把立生拉扯大,看着娶了娘妇,成了一家人。尔格,大是无事一身轻了,晚上,大一个人在窑里盛得心慌,是出去串串的。你也不要笑话大,大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哩!"
"串门子?"立生媳妇问。
"嗯,串门子!"士旺老汉有些脸红。
立生媳妇说:"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咋了,碍着你的啥事了?"士旺老汉见说,有酒壮胆,气恼起来。
"大,我不是嫌你去串了,我是说,外面有女人,咱家里也有,何必黑灯瞎火地往外跑。你老胳膊老腿的,人撵来了,你又跑不动!"
士旺老汉一大口玉米粒噙在嘴里,忘了嚼动,他瞅了媳妇一眼,说:"有你这句话,今个儿晚上,大就不出去了!"
"就等你这一句话哩,大!"媳妇伸一下舌头,笑了。
这天夜里,士旺老汉抖起贼胆,前去敲门。三两声刚过,窑里果然有人应声。
"谁呀?"窑里问。
士旺老汉答道:"是我!今个儿吃饭的时候,你不是叫我来吗?"
"谁叫谁来?你把话说清!"
士旺老汉急了:"那是我勾搭你,这该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窑里,立生媳妇笑了,不过,她又说,"大,你在人家门上,也是这么个敲法吗?"
"那要咋敲?"
"你得出水,大!像你这号干指头蘸盐,咋行哩!"
士旺老汉无法,只得回窑里,拿出一块银元来,在门上敲。
"声响不对,大!你没听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士旺老汉只得拿出两块来。
"当当当"!"当当当"!银元声清脆地响起来。
门开了。立生媳妇精着身子,把门打开,然后转身,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士旺老汉进门后,立生媳妇说:"把门关上吧,大!陕北民歌中有公公烧媳妇一折,想不到在咱家,这事儿,又演了一回。"事已至此,士旺老汉,也顾不得羞了臊了,一揭被角,钻进了立生媳妇的被窝。
说话时间已到了初冬季节。李家院子的这一场龌龊,在村子里竟然无人知晓。隔三过五,这士旺老汉就要拿了银元,去立生媳妇门上敲,这事也成了一个习惯。立生呢,秋里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前些日子,托同村人捎了些钱回来,还捎话说,他在外面给人圈窑,管吃管喝,还可以挣几个工钱。眼下他正忙着,等窑圈起,他就回来了。
立生媳妇掐指一算,等立生回来,这士旺老汉瓦罐里的银元,也就捣腾得差不多了,不过时间得抓紧才对。算计好了,对这老汉更为殷勤。而士旺老汉,人迷在事中,还是像往日一样,整天脑子里盘算着的,就是媳妇的那热被窝。
这天,六六镇的张家山,带了谷子干妈、李文化,路经李村,前往一个叫老庙沟的地方,处理马澄清和媳妇小翠的一场官司,在李村的村口,遇见了士旺老汉。
士旺老汉穿了一件新买的廉价羽绒衣棉袄,靠在村口的一面墙上晒太阳。这棉衣里大约装的是鸡毛,不时有粗粗细细的毛从衣服面子上露出来。村子里别的晒太阳的老汉,都离他远远的,嫌他这毛往别人身上粘。
张家山远远地瞅见李士旺,调侃开了:"李士旺,你一脸的晦气,你快要招祸咧!"
士旺老汉正闲得发慌,见有人答理他,也还高兴,就回敬道:"我招祸?张家山你讹诈谁哩?告诉你,张家山,我李士旺帽辫子上拴辣子,活得正红漾哩!"
张家山说:"你不听我的话,我也就不说了。话放在肚里,也焐不坏,我说它干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行你的独木桥,两姓旁人,何必去惹这个烧叨哩!"
"你说,张家山,我咋价①快招祸哩?"士旺老汉说这话时有些心虚,"你这老汉,没不是听到什么话头了?"
"当然听到了!我走乡串户的,听到你这儿老汉的事情不少!"
"啥事?你说!"
"真的要我说,我就说。只是,我张家山金口难开,要我开口,点破迷津,士旺老汉,你得拿钱来。"
"尔格这世事,真是瞎了,啥事都得拿钱,全没个情分。张家山,你说,你要多少钱?"
"我听说了,你老汉得了外财了。我不多不少,只要两块大洋!"
"我腰粗着哩,两块大洋不算啥。只是,这钱出得得有个道理!"
"道理有,这叫咨询费。咨询费,你懂吗?你像医院看病,得先交挂号费一样。这是个新名词,张家山民事调解所订的章程条文。"
"磁松费!磁松费!"士旺老汉沉吟片刻,怒道,"张家山,闹了半天,你诓我银钱,把我当成磁松①。告诉你吧,我腰里没钱,就是有钱,也有钱的用场。你上你的路吧,我不听你在这里瞎聒噪了!"
"你不要后悔!"
张家山又吓诈了一句,等了半天,不见反应,抬头看时,见士旺老汉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
离了李村,张家山一行继续行走,到了老庙沟。老庙沟这一案事情,不叫"心脏开花",不叫"敲银元",却叫"生男生女在于男",较之前两桩更为蹊跷。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话要一句一句地说,容我们叙述完这"敲银元",再说那"生男生女在于男"吧。
离了老庙沟,张家山一行又走村串户,在一处地方见到一个身子单薄的石匠,正在叮叮咚咚凿着石头,旁边三面新窑正待圈起。这石匠不认得张家山,张家山却认得这石匠。
"后生,你是李立生么?"
"你咋知道我叫立生?"石匠停了手中的活儿,问道。
"你是李村李士旺的儿子。你是立着出生的,所以叫立生。你忘了,你妈为生你,难产死了!"
"你这些话,却是说得句句是实。那么,你是谁哩?"
"我叫张家山!"
"哎呀,是张干大。你看我眼拙的,在家时,我常听我大说起你!"
"我们两个,小时候一块给地主揽过长工!他拦羊,我放牛!"
"张干大,你们是从李村那边过来的吧?路过李村时,我家里还好着哩吧!"
"哎呀,娃娃,有些不大好!"
"咋咧?"
"你媳妇让狼给叼去咧!"
"张干大说笑话了,尔格社会哪有狼!"
"咋没有狼?你看那《肤施日报》上,言之凿凿,说退耕还林,生态平衡,狼又回到了杏子河流域!"
立生听了,登时脸色煞白,没了主意:"那我咋办?我得回去!"
张家山见立生认了真,连忙说:"好侄儿,我这是开玩笑,没话找话,你千万不要当真。一个大活人,咋能叫狼叼去呢!过李村时,没有见到你媳妇,见到你大了,他老人家挺好,圪蹴在阳坡里晒太阳。"
"一嘴的毛了,说话还这么没轻没重,害得人家娃娃着急。"谷子干妈埋怨张家山。
瞅这机会,李文化又加了两句:"张干大四处点火,是嫌天下过于太平,得是?"
不管怎么说,张家山的话,还是说得李立生心里吃劲了。
"没事就好!"立生有些神色恍惚地说,"只是我出外揽工有些日子,是得回家走一趟了。这几天心慌得不行,老惦家!"
"回家看一看,也好!"张家山说。
张家山的一番话,说得李立生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当下辞了手头的活儿,背起家具,返回李村,三天的路程,两天就赶到了,赶到家时,正是晚上半夜光景。
立生推了推大门,大门关着。好在院墙不高,于是从院墙上跳了过来。往日,立生出外干活,回来迟了,也是这样翻墙而过,所以,说这一次这样做,也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而纯粹出于好心,不愿惊动家人。
来到自家窑前,推推门,也还关着。这回,是跳不成墙了。立生尽管心疼媳妇,不想打搅媳妇的瞌睡,可是这次不打搅是不行了,于是抬起手来敲门。
士旺老汉命大,这天晚上,恰好撒了个懒,没有去叩媳妇的门。因此,这窑里只媳妇一个在盛着。本来,这样就不会有事了,奈何这媳妇,言语之间不够谨慎,终于让立生察觉,结果闹出一场乱子。
媳妇迷迷糊糊,被敲门声惊醒,以为又是那儿老汉前来骚扰。瞌睡被打搅了,本来就有些不高兴,又听这敲门声音不对,于是翻了个身,仍睡着,嘴里骂道:"你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狗,咱们约好的暗号,你又忘了!"
"啥暗号?"窑外,立生不解地问。
"敲银元呀!"
"敲银元是咋回事,我不懂!"
媳妇听见话茬儿不对,明白是立生回来了,话语顿时有些零乱:"我当是谁,是掌柜的回来了。黑灯瞎火的,路上又不安宁,你咋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冷不丁地回来了?"
"我回自己的家,还要打什么招呼!怪事!"立生站在门口,瓮声瓮气地说。
媳妇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下炕开门。
"你瞧你,一身的石碴儿,来,我帮你扫一扫,再上炕!"媳妇说。
立生一闪身,进了窑里,他没理睬媳妇的殷勤,大声问道:"你不要打岔,你这下贱的东西,刚才你是在等谁?"
"没等谁呀!"
"你瞒不过我!"
"实话实说吧,李立生,我是在等银元!"
媳妇从柜子上,拿起个瓦罐来,摇了摇,瓦罐"呛啷呛啷"地响。媳妇说:"立生,你再迟回来几天,这罐子就满了。谁叫你这么早回来的!"
立生一下子明白了。
"败坏门风的东西,我是缺你吃来,还是缺你穿来?你干下这号叫人指脊梁骨的事,你叫我这脸以后咋见人哩!"
立生说完,扬手给了媳妇一巴掌。
媳妇手一松,银元罐子掉在地上,撒了一地。
媳妇大哭起来。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哭着哭着,觉得委屈,就和立生扭打起来。
这边窑里,士旺老汉其实早早就醒了。这会儿,听到这边窑里厮打,穿了衣服,过来拉架。
推开门来,见满地都是银元,士旺老汉俯身去捡。
媳妇在扭打中,瞅空喊李士旺:"大,事情还不是因你而起,你光顾得捡银元,不顾得我了。赶快来帮一手!"
士旺老汉见说,运足力气,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光头撞在李立生的胸膛上。
可怜立生,走了几天的山路,又饥又累,加上身子单薄,哪经得起这一撞,眼见得仰面朝天,向后倒去。
立生倒下后,后脑勺子恰好碰到了锅沿上,登时脑浆迸出,死了。
士旺老汉见了这阵势,吓坏了,弯腰去扶。扶是扶起来了,可是手一松开,立生的尸首,又软绵绵地倒下了。
"立生呀立生,你死得好可怜呀!你跟你大你妈,莫非是前世的冤家?你生下时,是立着生的,害了你娘一条命,今个儿,大又亲手把你送上了黄泉路。大这是怎么了?"
立生媳妇却还镇静,她冷眼看着,说:"大,这是立生的福分浅,他的阳寿到了,怨不得谁!事已至此,也就不说这些淡球话了。你说这摊场,咋办?"
"我也没经过这事,哪有个主意!我看,立生这样死了,恐怕得去报官!"
"是要报官,蝼蚁虽小,也是一条命哩!夫妻斗殴,误伤致死,前庄有的是例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是无事人,你把银元拾了,回窑里睡觉去吧,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我收拾收拾,前去报官!"
法医验过尸以后,断定是夫妻斗殴,误伤致死。将媳妇拘留了半个月,放了。
媳妇回来后,说:"这下,用不着偷偷摸摸了,晚上大门一关,你过来盛就是了。"
"那用不着敲银元了?"士旺老汉还记着敲银元的事。
"用不着了。你把银元,连罐子抱过来就是了!"
瓦罐拿过来后,瞅了空儿,趁士旺老汉不注意,媳妇将满满的一罐子银元,抱回了娘家。
娘家人拿起瓦罐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银元就是她家祖上的。瓦罐上刻的有字,字原来叫土遮着,看不清,稍一擦拭,字便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了。
媳妇让娘家人将瓦罐藏好了,然后折过身,回到李村。进了门,见到士旺老汉,媳妇说:"大,有个事情,我得告知你一声!"
"啥事?"
"我要回娘家。我已经给娘家说好了,暂且搬回娘家去住。有了合适的主儿,就改嫁!"
"你再说一遍!"
"我要改嫁走了!"
"你不能走!"
"大,你管不了这些事情了。《婚姻法》上有规定,寡妇改嫁,理所应当。立生一死,我就成了自由的身子了。"
"你敢走!你活着是我李家的人,死了是我李家的鬼。你敢迈出楼门半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尔格是新社会了,没人吃你这一套。我是好心,给你打一声招呼,搁给别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抬脚走人了。"
话说到这里,士旺老汉算是没诀了,他软了下来。他央告媳妇,看媳妇能不能再留些日子,不要回娘家了,就在这李家盛着,慢慢物色了人再走。
"我不留了,大!你做过的事你知道。叫人抓住,坏了名声,到时候谁再要我?"
"你是在讹诈我?"
"就算是吧!"
至此,士旺老汉明白了,这出戏该收场了,这场梦该醒了。他颓然地圪蹴下来,两手抱住头,恨恨地说:"自从得了那一罐子银元以后,我好像做梦一般,尔格,一场大梦算是醒了。歹毒不过妇人心,原来你成了这么多的精,都是为了那银元!"
媳妇接住话头说:"大,你说对了!不过你也没有吃亏,你好风光了些日子哩!"
媳妇腋下夹着个包袱,离去了。
院子里现在空荡荡的,好像一座坟墓一般。李士旺站在大门口,目送着媳妇的背影,消失在一道山梁后边了。
他折回眼光,望了望这个家,自言自语地说:"尔格我儿子也没有了,媳妇也没有了,财宝也没有了,落得了个场光地净。唉,洪福太浅,浮不起财,反而惹了一身的臊气。"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有四季,四季有二十四节气。永远有的。生活踏着它的节拍,缓慢地走着。你欢乐,它是这样,你痛苦,它也是这样。它走着自己的行程,呆板,固定,冷酷。
又过了些日子,张家山一行经过李村的时候,看见士旺老汉正圪蹴在那里晒太阳。腔子①前挂一个手帕,他正用手帕擦鼻涕。张家山看见,士旺老汉明显地苍老了。
张家山说:"李大哥,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真后悔。我这舌头根子上有毒,你看,几句玩笑话,说得你家破人亡。老伙计,你骂我一顿吧!"
李士旺睁开半闭的眼睛,说:"不怨你,张老弟!命里该吃球,走到天尽头!你忘了,年轻时咱们一块儿上南路,路上,算命先生给我算过一卦,说我无儿无女,老景凄凉。尔格,这一卦应了!"
张家山没话找话:"事情就这么认了么?我是说那一坛子元宝。李大哥,你要是想折腾这事,我给你出头。这次纯粹是情义,不要什么咨询费了!"
李士旺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火花,接着又熄灭了:"算了吧,张老弟!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短头在那婆姨手里攥着哩!"
"这么说……认了?"
"认咧!"
第三章 生男生女在于男
张家山调解所对面,有个向阳的土台。这天,张家山闲着无事,就搬了个小凳,坐在那里,看《参考消息》。
知道的人说,这是张家山当村干部那阵子养成的好习惯,关心天下大事哩。不知道的人说,这儿老汉,认不认得字,也捧着一张报纸,冒充斯文。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是一座低矮的三间民房,这是调解所成立时,从镇上一个住户手里租来的。
紧靠调解所的,是一个安着水泥结构门楼的小镇法庭——小镇的最高法律机构。
张家山跷起二郎腿,眼睛就在报纸跟前,正在看着,突然听到法庭门口,人声嚷嚷。
法庭门口,老庙沟村民马澄清,正在把婆姨王小翠往法庭大堂上拉。王小翠坐在地上,耍死狗不起来。马澄清拽着她的一条胳膊,地上拉下了一道土印来。
张家山见了,折好报纸,呼地站起,指着马澄清喝道:"马家小子,你这是干啥哩?耍社火,正月还不到哩!"
马澄清见有人干涉,扭头一看,却是张家山。他不再拉了,可是,手里仍然攥着小翠的胳膊。
马澄清说道:"张干大,我们这是离婚去哩!"
"离婚?"张家山说,"小翠这百里挑一的好人样,放给别人,爱还爱不够哩,咋敢说离婚?你这小子,恐怕是吃错药了吧!"
马澄清说:"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干大,我这离婚,是有理由的!"
"啥理由,你且说说!"
"小翠那肚子,不知道咋了,光养女娃娃。过了门,满打满算才四年,扑里扑腾,养了四个女娃了。害得乡上罚款,县上点名。不跟她离婚,我这一辈子,是别想有个男丁了!"
"就为这事,要跟老婆离婚?好娃娃哩,尔格新社会,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嘛!"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搁到谁跟前,谁都想不通。咱们农村人,家里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丁,实在!"
"你看人家城里人,只一个娃娃,还不过来了!"
"咱跟城里人咋能比?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
"你啥时学了这一张利嘴!我不跟你耍嘴皮子了。你狗日的,给我回去,好好过光景去!"
"张干大,我给你个面子,我回去了。只是,这婚还得离!不离,我思想上通不过!"
马澄清说完,又一拉小翠:"小翠,走,回老庙沟!"
小翠见说,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拍屁股上的土,一边说:"张干大,小翠这里谢谢你了!"
"不要谢!"
马澄清夫妇走后,张家山又坐在小凳上,拿起报纸来看。可是刚才的心境给破坏了,眼睛怎么也盯不住行。
"我平生最恨四种人:兄弟相残的人,打老婆的人,不敬老人的人,和邻居不和的人!"张家山自言自语。
李文化见张家山端着张报纸,受了感染,也学张家山的样儿,提了个小凳,拿了本书,坐在张家山跟前。
正巧谷子干妈出来倒水,见了一老一少这样,"扑哧"一笑,说了句脏话:"南山上过来一群猴,一人揣球都揣球!"
张家山"嗯"了一声,算是抗议。"嗯"完以后,对李文化说:"文化,你到镇上文化站去借些书报来,我要好好找些道理,开导开导这马家小子!"
李文化屁股刚把板凳坐热,不情愿去:"你不长腿?"
"你是领导我是领导?"张家山说。
李文化没诀了,只得站起,"啪"的一声,把书本放到小凳上,去了。
一会儿工夫,李文化回来了,兴冲冲的。
"张干大,我一眼就瞅准了,这一篇文章,正是你要找的!"李文化说。
"啥文章?"
"《生男生女在于男》!"
"生男生女在于男!生男生女在于男!这道理倒挺新鲜!李文化,你念!"
这是新近出的一期《参考消息》,二版下角补白的位置,有这么一篇小文章,文章篇幅不大,但是《生男生女在于男》几个标题大字,赫然纸上。
李文化拿着报纸念道:
"生命的营造,是宇宙间的一个蓝色大奥秘。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的结合,于是,便有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生男生女的主要责任者在于女性,因为这个生命,是由于女性的十月怀胎,才以物质的形式带给这个世界的。其实,这种观点现在被认为是错误的。生命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认为,生男生女的主导者在于男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精子……"
张家山一拍大腿,说:"好了,留下口才,一会儿到老庙沟再施展吧!这道理说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他马澄清不服!"
说完,要过报纸,很仔细地折起,装进口袋里。
"李文化,你去叫谷子干妈,咱们动身!"
老庙沟是个很偏僻的村子,位于子午岭腹地。当年,这里也许有一座庙。庙后来毁了,只在半山梁上留着半截石头砌成的旧窑洞。这几年,上头管得不怎么紧了,村里又一人摊五块钱,将窑洞接上了口。重建以后,小小的庙里倒也香火不断。
庙下面,靠山根的地方,是一溜错落有致的窑洞建筑,这就是原先的老庙沟生产队,现在的老庙沟村民小组了。
王小翠站在畔上,手拿木勺,正在喂猪。嘴里""地叫着,木勺磕在石槽上,"咣咣咣咣"直响。几头猪摇着尾巴,嘴往槽里拱。
小翠的几个女女,在窑院里跑着玩耍。
大路上,村民笨牛脖子上架一个男孩,正在赶一群牛上山。
"王小翠,你站在畔上,丢魂失魄的,莫非有什么心事?"笨牛搭讪。
"你个烂舌头的,全没个正经话。告诉你,我在眺山现哩!"王小翠答。
"山现"是指太阳光照下远处的山的轮廓。
"白脸脸妹妹畔上站,眺不见哥哥眺山现!民歌上说的,没错!"笨牛说。
"好我的笨牛哥哩!你不去拉你的牛,在这里胡骚情啥哩!当心马澄清一会儿回来,打断你的腿!"
"你不要拿马澄清来吓唬我。他成天闹着要离婚,要把你一脚踹到门外边哩!"
一句话,说到小翠的难受处,小翠一下子脸色灰塌塌的。
笨牛又说:"真的,小翠,我跟你说句正经话。马澄清要是不要你了,你到我窑里来盛。哥每晚上给你打洗脚水。"
小翠受了委屈,泪花花在眼眶里转着,说道:"笨牛,你再在这里磨闲牙,说些没眉眼的话,我就喊人了!"
"别!别!我走!唉,人家的婆姨,自家的儿子!"笨牛自言自语,赶牛走了。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尿泡尿把自个儿照照,看你那脏①样子,还想打我的主意。"
王小翠朝笨牛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说。
王小翠转过身,正待进窑,又见从远远的山路上,下来了一拨人。她手搭凉棚,眺了眺,见是张家山一行。
"哎呀,张干大,今个儿咋有空,走到我们这山旮旯来了!"王小翠是小辈,远远看了,先出声。
"人在世上,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哩!告诉你吧小翠,今个儿,我们调解所娃娃打狼一齐上,来到老庙沟,就是为调解你和马澄清的事情的!"
"你可不敢叫我们离婚!"
"咋能哩!干大这一把年纪了,咋能做这号缺德事。遇官司说散,遇婚姻说合,是张家山调解所的规程。干大这次来,是带了灵丹妙药,专为治马澄清那小子的病的!"
"那敢情好!"王小翠说。
王小翠放下木勺,从家里拿出个笤帚疙瘩,扫张家山身上的土,一边扫,一边拣好听的说。
"老庙沟,老庙沟,原先有座庙,文化革命时候拆了。尔格,人们咋呼着,把庙建起来了,可这庙里空空的,缺个菩萨。我看,张干大,你就不用走了,住到庙里去吧,我王小翠一天三次给你烧高香!"
"小翠,你这话叫人听了心里滋润。住我是想住,只是怕你谷子干妈不答应。她雇下我,晚上给她暖脚哩!"
谷子干妈一听,红了脸:"张家山,你真没出息,有一点福,都从嘴上跑了!"
"一对老烧包!"李文化说。
"马澄清呢?"张家山收敛笑容,认真起来。
"他在窑里挺尸哩!镇上一回来,他就茶不思饭不进的,躺在炕上哼哼。地里的庄稼都叫草火了,他也不管。张干大,一火三不收,这光景,是没法过了!"
王小翠说这话时,撩起围裙擦了一下眼睛。
"马澄清这小子,把戏唱得就和真的一样!"张家山摇摇头。
王小翠请张家山一行,到窑里坐。
小翠上前推门时,却发现门从里头关上了。原来这马澄清听到外面张家山的声音,知道他又来寻事,就从里头把门给关上了。
张家山上前敲门:"马澄清,马澄清,你真有本事,一个大男人家,大天白日,像个怀娃婆姨一样,把自个儿关在家里!"
窑里马澄清答道:"你是张干大,我早就听出来了!你在六六镇待得好好的,跑到这儿来干啥!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吗?尔格这社会,吃屎的倒把屙屎的给箍住了!"
张家山有些恼了,他使劲捶着门,嚷道:"马家小子,你把舌头伸展了,再跟我拉话!"
"我爹娘生就这一张嘴。你不爱听,你拔根球毛,把耳朵塞住!"
张家山这回真的生气了,他一跺脚,说道:"谷子,李文化,咱们走!"
王小翠见了,赶快阻拦。
"哎呀,张干大,你可不能走呀!仗你的势,马澄清才不敢胡作非为,你要一走,我们这婚是离定了。"
张家山恼汹汹、气咻咻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拦定了张家山,王小翠上前捣门。
"掌柜的,事有事在,你得把门打开。有礼不打上门客,这是礼势。张干大为咱们的事,行了几十里山路来调解,你看你这脏样子,一满不够成!告诉你,张干大的怀里,揣着灵丹妙药哩!"
窑里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门开了。
马澄清探出个头来:"什么灵丹妙药!张干大,你干脆拿来一包老鼠药给我吃,这事就一了百了了。"
"欠打!"张家山吼了一声,进门。
马家窑内。
张家山一行落座。
张家山说:"我是吃饱了饭撑的,不看到我跟你大的那一点老交情上,我才不管你娃娃的事哩!"
马澄清的父亲,原来和张家山都是农村干部。
"你不要提我大。他当了一回村干部,把个老庙沟越弄越穷。他执事的最后几年,手里握个生产队的红砣砣,唯一做的事情,是给出外讨吃的开通行证!"
"你大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就落下你这么两句话。你光记得他的吃米汤、屙一炕,就不记得他的过五关、斩六将了。娃呀,你大地下有知,会骂你的!"张家山说。
马澄清说:"张干大,你不知道村上人怎么说的。我一个劲地生女娃,村上人说,这是我大原先做了亏人事!"
张家山说:"你这秃脑小子,一会儿怪老婆,一会儿怪你大,你就不能开展一下自我批评,检查一下你自己?"
"好你个张干大,你拿反车塌人,莫非你要把这生女娃的责任,搁到我头上不成?"马澄清说。
"你小子还算聪明,善解人意。告诉你,我张家山手里握的有科学。科学上说:生女娃的责任,在你马家小子身上哩!"
"你胡说!"
"是你胡说还是我胡说,咱们两个说的都不算数。这里有报纸,《参考消息》,且看报纸上是咋说的。"
张家山从怀里掏出报纸,递给李文化:"马澄清,你驴耳朵伸长,听着!小翠,你也听着!"
李文化手端报纸,环顾四周,清清嗓子,念《生男生女在于男》。
"生命的营造,是宇宙间的一个蓝色大奥秘。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于是便有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生男生女的主要责任者在于女性,因为这个生命,正是由于女性的十月怀胎,才得以以物质的形式,带给这个世界的。其实,这种观点现在被认为是错误的。生命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认为:生男生女的主导者在于男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精子……"
李文化正念着,张家山手一举,说:"对了,就到这里!这里面这么多洋名词,谅你马澄清也解不下。不过,这意味,你该解下咧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生女娃的责任,在你哩!"
马澄清有些傻眼。
马澄清要过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说:"他**,这是哪里出的报纸,真是没见过面的冤家,成心跟我马澄清作对!"
"你怨报纸做甚?报纸上说的是官话,它并不知道老庙沟有你个马澄清。"
马澄清有些灰。
张家山进一步说:"憨小子,生女娃这事,你怨不得报纸,怨不得张家山,也怨不得小翠,一揽子责任都在你。这回,你该服气了吧?"
马澄清转向小翠,寻求支持:"小翠,你看,大早白晨,这一杆子人,撵到咱家门口,耍我!"
王小翠说:"咋是耍你哩!报纸上说的是实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下个西葫芦,想叫我结下个老南瓜,我咋能给结下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马澄清木然地点点头。
谷子干妈低着头偷偷笑。
谷子干妈忍住笑,扬起头来,面孔板起:"澄清,听干妈一句话,不要嫌弃小翠了。多好的一户人家,散了多可惜。回头,到镇上卫生院,给小翠把手术做了,不要淘气了,两口子安安生生地奔咱们的小康日子,多好!生男生女,那是天意,咱就认命了吧!"
"你说得对,谷子干妈!既然这样,我也就只好认命。"
李文化也说:"反过来想,有些人,纯粹就是骡子托生的,压根就不会生。比起他们来,你马澄清又强他们许多了。"
这个理也说得扎实,不由马澄清不服。
马澄清又将李文化的这个道理,发挥一下,说:"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我马澄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该满意了!"
张家山见说,欣喜地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能这样想,才叫明白人!有你这句话,干大这一趟路,也算没有白跑。澄清,咱们是男人说话,今个儿是个界线,从此以后,你可不能再跟小翠闹离婚了!"
"不离了,张干大。幸亏你提醒,要不,我要再恋了婆姨,还不是照生女娃,花费银钱不说,劳人哩!"
"你给婆姨一个保证!"
"小翠,从前都是我的不对,现在张干大一开导,我算明白了,种下西葫芦咋能收下老南瓜哩!完完全全是种子的事。小翠,咱们从此收心吧,到医院做个绝育手术,安安生生过咱们的日子吧!"
小翠说:"话说到这里了,我也不能不说两句。其实,娃他大,光生女娃,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哩,总觉得对不起你们马家!"
小翠眼泪在眼眶里转。
马澄清一阵心疼,挨过来,用袖子为小翠擦眼泪。
张家山见自己轻轻易易地排解了一桩离婚案,有些得意,乐颠颠地望了谷子干妈一眼。
谷子干妈别过脸去,故意不看他。
张家山有些遗憾。
张家山站起来:"马澄清,干大这是闲不住的身子。既然这桩事情到头了,我们也就该动身了!"
马澄清说:"我知道你老价重要,到处是事情,我也就不留你们了!"
"吃了饭再走!"小翠有些过意不去。
谷子干妈说:"不了!"
张家山一行离去。
张家山走了几步,站住,回过头来,对畔上的马家夫妇说:"马澄清,咱这是男人说话,你可要算数。真的,叫我张家山再来一次老庙沟,可就没有今天这么多好话了!"
"你抬脚走人吧,张干大!小翠是我婆姨,我不心疼她,谁心疼哩!"畔上,马澄清扬扬手臂说。
"那好,就当我刚才那话没说。"张家山咽了口唾沫,又叮咛道,"哦,还有,你要领小翠来镇上结扎,你找我,我给她寻最好的医生!"
"谢谢张干大!"没容马澄清回话,小翠代他说了。
畔上,马家夫妇看着张家山一行渐渐隐入窑后。
马澄清回头看了一眼小翠,见她头发乱乱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原先厮打时留下的黑青印儿。
马澄清突然可怜起小翠。他亲昵地捡去小翠头发上的一片草屑,这是小翠刚才喂猪时留下的。
小翠将头偎在男人怀里。
小翠说:"咱不忙着结扎!等我再生一次,完了再结扎,你看咋样?"
马澄清说:"再不敢了,都四个了!"
小翠说:"这次,我保险给咱生下个男娃!"
马澄清说:"保险?"
"保险!只是,你要依我一件事情!"
"啥事?"
"明个儿早上,你背上褡裢,走趟南路。过两三个月,再回来!"
"你这是唱的哪出戏,我不明白!"
"我要说破了,你不要恼!"
"你说!"
"张干大不是说了,生男生女在于男吗?你看人家笨牛媳妇,简直长了屙金尿银的神仙肚子,和我同一年嫁到老庙沟的,如今,跟前有四个男娃了!"
"你提笨牛媳妇做甚?我还是不明白!"
"我都不好意思说了。我说的不是笨牛媳妇……"
"那是谁?"
"是笨牛!"
说出以后,小翠有些后悔,用手捂住嘴。她脸色绯红,生怕马澄清怪罪。
这话果然惹恼了马澄清。
马澄清伸出手掌,"啪"地一声,掴了王小翠一个耳光。掴完,还不解恨,又骂道:"人说这世上的女人,不要看人前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都是些脏下水,我还不信,说你王小翠是例外。今个儿,你安下这号心事了,你说,这是咋回事?"
王小翠的眼泪又出来了。
"谁看下那个笨牛了?他那个脏样子,哪比得上你端正!"王小翠说,"我这么胡成精,不为我个啥啥,纯粹是为了你们马家有后呀!"
"叫我当盖佬①,不行!"
"娃娃一坐住,咱就不张②他了!人不知鬼不觉的,有啥不行!是咱占便宜,是他吃亏,羊打羊羔猪打圈,还得给人家出钱哩!"
"这事总不美气!哼哼,他的娃娃……"
"谁的娃娃,生到咱炕上了,就是咱的娃娃!他敢不把你叫大,把我叫妈?"
马澄清咽了口唾沫:"我只让他一回!"
"一回就够了!"
"还不能让他知道我知道这事!"
"不让他知道!"
马家夫妇在畔上酝酿这个阴谋,走在山路上的张家山还不知道。他一路小调,唱得正欢,为自己的本事高兴。
张家山突然停止唱歌,问李文化:"那张报纸,你拾掇着没有?"
"拾掇着。在我怀里揣着哩!"
"把那张报纸拿好!不,给我,让我揣着。这一类生男生女的官司,还会遇到,有这张报纸,一念,事情就解决了,也省得咱们多费口舌!"
张家山把报纸要过来,揣进怀里,又说:"李文化,你说,这报纸还真厉害!"
"报纸当然厉害。有个叫拿破仑的外国人说:一张报纸,能顶上十万支毛瑟枪!"
"这话好!可惜不是我张家山说的!我要把它记下来!"
张家山圪蹴在路旁,掏出小本记下这句话。
老庙沟里,王小翠一杆唢呐,支走了马澄清,然后,穿着一件鲜艳的衣服,站在畔上,等着笨牛上钩。
像往日一样,笨牛赶着牛,从门前经过。
好小翠,上前主动搭话:"笨牛,你澄清哥不在,你把你拦牛鞭,让给别人几天,你腾出身子来,给嫂子帮几天忙!"
笨牛一听,乐了:"帮工可以,白干都行!只是,小翠,你要做好吃的给我吃!"
"那是自然!"小翠说,"笨牛,我听说,你月子里没了娘,欠奶吃!等嫂子高兴了,亮开奶头,给你吃口奶吧!"
笨牛跳起来:"你骂人!"
"这回不是骂人,这回说的是真心话。"
王小翠说这话时,表情上有些苦涩。
笨牛兴奋地"呀"了一声,上身一晃,单脚往起一踢,一只鞋飞到天上去了。
一番言语过往,笨牛撂了拦牛鞭,来给小翠帮忙。
原来这笨牛拦的牛,自个儿只有几头,大半是村上人的。各家都有牛,交给一个人放了,出些工钱,或者工换工。六六镇地面,都是这样的。尔格笨牛有事,这牛鞭交给别人就是了。
包产到户以后,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因此这小翠雇用笨牛的事,也在情理之中,不会惹出什么话头。
正值春耕大忙季节,笨牛在前面扶犁,王小翠在后面撒种,年年都是这样的农活,轻车熟路,他们干得倒也默契。
这一天,又是下种。笨牛在前面扶着犁,有些躁。三停的地,已经种了两停了,那王小翠,整天把他哄得像个猴一样燥热,说归说,就是到了节骨眼上,就让她给滑走了。笨牛疑心,这王小翠是哄着让他出憨力气,给她种地哩,根本就没有那一门的心思。
"小翠,你巧口口说下些哄人话,把我笨牛当憨娃娃耍哩!"笨牛弯过头来,不满地说。
"你当你有多值钱的!你不想干,就回去算了!守着你那丑媳妇去!"
笨牛翻了翻白眼,心里很矛盾。后来他说:"我不走,守着你王小翠,每天看两眼,心里也舒坦!"
王小翠一听,"扑哧"一声笑了:"这话听起来才耳顺!"
笨牛跟着牛,继续走着。
撒种的王小翠却停下来,掰起手指算起了日子。
牛犋已经走远了,小翠赶紧撒着种,撵上来。
小翠说:"笨牛,你说心里话,你想不想?"
"想!"
"真想还是假想?"
"真想!"
"嫂子要是把裤子脱了,你真的敢……?"
"我敢!我怕谁哩?"
"那好,今个儿晚上,你就不要回去了!"
"当真?"
"当真!"
"你又逗我,把我逗得硬硬的,到了晚上,不等天黑,你就把窑门关了!"
"这回是真的。不怕你笑话。你澄清哥走了这么些日子,我也急得撑不定了!"
笨牛高兴地跳起来:"谁说我笨牛没本事!我笨牛尔格也活成人了,吃了碗里的还有锅里的!"
"你不怕你那丑媳妇来造我?"
"她敢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她也不尿泡尿把自己照一照,看她那人样儿,摆到当街上,把裤子脱了,都没人张她!嫌她恶心!"
小翠抿嘴一笑,继而严肃起来。
"只准你偷吃这一次!笨牛,你听着!"小翠一本正经地说。
"一次就一次!"
笨牛眼睛瞅着西天,只恨那圆砣砣迟迟不落。太阳终于落山了,牛通人性,犁到地头,便不走了,扬起脖子,"哞哞"地叫唤。笨牛抬头看小翠,小翠发了话,说"收工吧"。
夜色幽暗,繁星满天,子午岭山下这个小小的村庄,笼罩在一片安详的静谧中。
窑院里,卸了牛犋,喂了牲口,喝过汤,小翠打来一盆水,盆上放个毛巾,端到院子,说:"洗一洗,听我的招呼,再过来!"
笨牛洗脸。
小翠走回了自己窑里。
笨牛侧耳听着,是小翠哼着小曲,哄孩子入睡的声音。
笨牛洗完脸,在院子里转圈。
一会儿,哄孩子的声音停止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王小翠探出半个脑袋来。
笨牛一晃身子,进了窑。
王小翠和笨牛,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的,做了一夜夫妻。好灶火费炭,好婆姨费汉,这话不假。笨牛平日和自家婆姨在一起,哪有这种感觉,用他的话来说,往日吃的是粗茶淡饭,今个儿吃的是细米白面,因此那个狂呀,自不待说了。至于那小翠,田野地头上的那句"急得撑不定了"的话,却也是真话,靠了半个月的身子,真是遇火就着,更兼这笨牛,来得很粗野。王小翠嘴里叫唤着,"轻些轻些,慢些慢些",莽汉笨牛哪里等得,一阵急风暴雨,直叫个王小翠全身的骨头都酥了,肠肠肚肚都翻腾起来,身不由己,只有挺直身子去迎。
折腾到半夜,王小翠说:"够了吧,你该动身了吧!一会儿天亮了,你从这窑里就出不去了。"笨牛嘴里应承着,正待离去,这时候月亮从东山那边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纸,照在小翠白生生的脸上。笨牛见了,舍不得走,又上来成般①了一回,才恋恋不舍地提着裤子,走了。
小翠原先答应过马澄清,只让笨牛一回。尔格有了这第一夜,于是身不由己,又连续几个晚上,让那笨牛上了自己的身子。小翠心想:一回也是做,几回也是做,拔了萝卜坑坑在,自己不说,他马澄清又如何晓得?
说话间,到了一月头上,地里种下的春玉米,已经破土,长得有半高了。
笨牛依旧给王小翠家帮工,自家的庄稼荒了,也不管。笨牛媳妇打发孩子来叫了几回,笨牛嘴里支吾着,把孩子支走了。
村上人见了,不说笨牛,却说王小翠:"这婆姨好手段,把个莽汉笨牛,拴到她的红裤带上了!"
这天,笨牛正在锄地,王小翠提了个饭罐来送饭。地里,笨牛正在吃饭期间,小翠感到一阵恶心,于是背转身子,蹲在那里,想要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你这是咋了?"笨牛停止吃饭,问道。
王小翠看了他一眼,继续呕吐了两下,停止了。一丝笑意爬上了她的眉梢。她以手扶腰,站起来。
笨牛要来扶她,她摆了摆手。
王小翠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笨牛,帮工就帮到今个儿。算起来,你澄清哥快回来了,等他回来,给你结工钱!"
笨牛吃了一惊:"小翠,你咋冷不防就要辞退我?工钱我不要了,愿意白干,你别打发我走就行!"
王小翠正色道:"这不行,吃屎的还把屙屎的给箍住了?锄放下,你现在就走!"
"你别在我面前装正经了!咱们两个,谁跟谁呀!你看你那脸色凶的,一满就像真的一样。"笨牛说。
有了前面那一档子事,笨牛投手举足,不免有失检点,他说着,一只糙手,要往小翠脸上摸。
"大胆!"小翠用手隔开,就势就是一巴掌。
"槽里偷吃的驴,吃顺嘴了?"小翠又骂道。
笨牛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翻了翻白眼。眼前的小翠,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瞅着小翠,看了半天,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亲近一下小翠,看小翠那凶狠的样子,不敢;想发作,朝四下看了看,见地里还有锄庄稼的人,怕人笑话。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只好作罢。
"我走!"笨牛雄赳赳地说道,"咱们就此罢了,一刀两断!以后,你想我,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上你这钩竿了!"
"我小翠会想你?"王小翠哈哈大笑。
笨牛将锄头撇在地里,垂着头,怏怏地走了。
走到地头,弯回头,贪恋地看了一眼王小翠风摆杨柳一样的身段,自言自语道:"他**,莫名其妙地叫雇上,莫名其妙地叫辞了,莫名其妙地风流了一回。女人的心,真是摸不透。"
王小翠在地里捡起锄把,继续锄地。
大路上,有人下南路。王小翠手拉着锄,满面春风地给过路客说:"捎个话,给南路,叫我家男人回来,就说庄稼苗坐住了,叫他回家作务!"
六六镇上,这日无事,张家山仍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看《参考消息》。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老庙沟的事。
张家山对旁边坐着的李文化说:"李文化,你到卫生院问一下李院长,不知道老庙沟的王小翠,来做过结扎没有。要是还没做,你让院长挑个好大夫,小翠要来了,让大夫给小翠把活儿做得细一些。"
"知道了!"李文化有些不情愿地向小镇另一头走去。
望着李文化的背影,张家山说:"男人家做事,要说到做到,莫让那马澄清说我没给卫生院打招呼。"
张家山说着,又看报纸。
"报纸这东西,就是日怪。一张报纸能顶上十万兵丁。咦,这话是谁说的来?李文化!李文化?"
张家山想询问一下李文化,抬眼看时,才想起李文化到镇卫生院去了。
王小翠坐在畔上,两手捧着肚子。她的肚子已经显形,像一口锅一样,扣在肚子上。因为怀孕,脚面发胀,鞋后跟勾不上,鞋子像拖鞋一样拖着。
王小翠骄傲地平视着川道。
马澄清烧好了米汤,端来一碗。
"回窑里喝吧!当心有风,凉了你!你是双身子,自个儿要招呼自个儿!"马澄清说。
"不,就在这里。这里眼界宽!"
王小翠端起碗,喝面汤。
马澄清又回窑里,端来一小碟酸菜,放到王小翠跟前。
马澄清圪蹴在那里,满怀敬意地看着王小翠的肚子。
马澄清说:"尔格这科学,要能造出一副眼镜多好,隔着肚子一看,长没长鸡牛牛,一眼就看见了!"
王小翠腾地把碗放在地上:"我给你说了八十遍了,是个男丁!你老是不信我的话!你再不信,我偷偷跑到卫生院去,把它流了!"
"我咋能不信哩!只是孩子没落生以前,我这心里,老不踏实!"马澄清说着,端起碗,递给婆姨。
"我给你保险!"王小翠蛮有把握地说。
王小翠接过碗,继续吃起来。
"这孩子金贵,我看,放到卫生院去生吧!"
"不行,还是放在家里生。我听说,医生见了这超生下来的孩子,脑门上给一针,登时就咽气了。咱这个宝贝儿子,可不能去冒这个险!"
"你这话在理!"
距马家夫妇这番拉话不久,王小翠就生了。那天,马澄清从外村请来了最好的接生婆,又红糖鸡蛋准备了一大摊,单等王小翠给他带来好消息。婆姨王小翠大约比他还急,着急之外,又不能不有一份担心。
门户紧闭。
马澄清在窗外,踱来踱去。他板着个脸儿,一副庄严的神情,和凡人①不搭话。
屋里,王小翠正在生孩子。
接生婆的声音:"不要怕,小翠,你看你浑身颤的!你这又不是头生,怕什么!"
"怎么了,小翠?"马澄清在窑外喊。
接生婆在窑内喊:"马澄清,你少在外面聒噪!尻子屙尿球鼓劲!"
窑里,王小翠呻吟声和喊叫声,阵阵传来。
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
"怎么样了,小翠,男的还是女的?"马澄清在窑外按捺不住,又问。
小翠突然在窑内,大声地哭起来。
马澄清明白了大事不妙,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他说:"你们倒是说话呀,交裆里长不长鸡牛牛?"
接生婆答道:"马澄清,你不要难过!看来,你这辈子注定是丈人命!"
马澄清见说,颓然地蹲下来,两手抱住头哭泣。
"我命真苦!"马澄清说。
接生婆走出门,拍了拍马澄清的肩膀,走了。
马澄清一闪身,进了窑。
王小翠躺在那里,半盖着被子,鼻涕眼泪的。见了马澄清进来,有些怕,不敢用正眼看他。
"这事没完,小翠!你实话实说,这孩子,可是笨牛的?"
婴儿用一件小褥子包着,放在里炕。马澄清乌青着脸儿,指着孩子问。
小翠说:"是笨牛的。可是这事真日怪,笨牛给自己一连生了四个,轮到咱烧香,庙门子就关了!"
"你真不要脸,用这号子办法,还说!前一阵子,你钢嘴铁牙的,还说保险是个男孩!"
马澄清说着,气喘咻咻,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王小翠低着头,任马澄清使威,只是不吭声。
"不,我不能吃这个亏,我要找狗日的笨牛拼命去!"马澄清说着,霍地站了起来。
"你不能去,马澄清!和人家笨牛没关系!"
"怎么,你向着笨牛?"
"不是这个意思!"
马澄清不再嗦,顺手从墙边操起一把大铡刀。王小翠拦了拦,没有拦住,被马澄清一把掀得栽倒在地。
马澄清向笨牛家跑去。
"狗日的笨牛,你给我出来!我下了趟南路,不在家,你竟敢勾引我老婆。我今天和你拼了!"马澄清站在笨牛家院门口,骂道。
笨牛走出窑门说:"是有这档子事儿,我认。只是,你不该来问我,你最好回去问问自家婆姨,看是她勾引我,还是我勾引她。俗话说得好:母狗不摇尾巴,公狗不敢上身子!"
"你还敢嘴硬,看我不铡刀劈了你!"
"澄清哥,有话好说,反正这儿事已经做下了,多说无益。这样吧,你要是嫌吃了亏,这也好办。就我这泔水婆姨,你不嫌弃,你也用上一回,正好,我也想要个女孩!"
笨牛婆姨在窑里听见话头不对,"哐啷"一声将门开圆:"马澄清,你净想些好事,看我不放恶狗咬你!"
说时迟那时快,笨牛婆姨话音刚落,窑里"嗖"地蹿出一条大黑狗。
笨牛婆姨一指马澄清,嘴里再一吆喝,狗"呼"地一下扑向马澄清。
这畜生来得凶猛。马澄清吃了一惊,倒提铡刀,反身就跑,跑了一阵,见狗不追了,停了下来,抬头去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狗夹着尾巴,吐着舌头,回去了。
笨牛站在自家畔上,伸手摩挲着狗毛,说:"澄清哥,你的心思,小翠的心思,我是解下了。我知道,你们猴急了,是想要个男孩。凡事得有个起根发苗,这一场事情,不怨天不怨地,算来算去,这祸事的根子,是六六镇的儿老汉张家山。"
一句话提醒了马澄清。
马澄清朝自己脑门拍了两掌,扭身向家里走去。
马家窑里。
马澄清说:"这事不能怪笨牛。我现在想明白了。日弄咱的,是张家山那狗日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要到六六镇,找张家山算账去!"
小翠也说:"是怪张家山,什么破报纸,生男生女在于男,硬是给咱们乡里人灌迷汤哩!咱们真傻,还信了!"
马澄清弯腰抱孩子。
"你去就去,抱孩子干啥?"王小翠问。
"我要把孩子扔给张家山!"
"你不能!"小翠说。
马澄清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翠手扶门框望着。
夜晚,六六镇上,张家山民事调解所门口。
怒气冲冲的马澄清,抱着孩子来到门口,刚想推门进去,听见屋里正在拉话。
张家山的声音:"李文化,你说那句话怎么说?"
李文化的声音:"你都问过一百遍了,那叫一张报纸顶得上十万毛瑟枪。"
"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遍了。哎,年纪大了,记性没有忘性大了!"
马澄清到底是农村人,有些怯张家山,怕闹腾起来,自己占不了便宜。于是,低声骂了一句,将孩子往门口一放,返身走了。
女婴哇哇地哭起来。
屋里。
谷子干妈侧耳听了听,说:"是我这耳朵响,还是真有响动?我怎么听着,好像有娃娃哭!"
张家山也侧耳听听:"是娃娃哭,好像就在门口!"
张家山要出去。
谷子干妈说:"他干大,怕是狼叫!狼饿极了,会装吃奶娃哭,黑更半夜的,蹲在门口,等人上当!"
谷子干**话,说得张家山也有一些嘀咕,步子缓了。
"狗怕摸,狼怕戳!"谷子干妈将一根擀面杖递给张家山。
张家山"哗"地一下把门打开,手提擀面杖,冲出来,大叫一声:"谁?"
躲在墙角偷看的马澄清,吓得打了个趔趄。
女婴哇哇地哭起来。
"真是女娃娃!"张家山挠挠头,将女婴抱起来。
张家山将女婴交给随后走出来的谷子干妈。
马澄清看见门"嗵"地一声关了,于是返身回了老庙沟。
翌日,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内。
女婴哇哇地哭着。
谷子干妈把女婴抱在怀里,怎么哄也哄不下。谷子干妈无奈,只得揭开衣襟,让孩子噙自己干瘪下垂的奶头。
孩子哭得张家山烦透了,他烦躁得在屋转圈圈。
"哪一家父母,禽兽不如,将自己的亲骨肉,丢在咱们门口!"谷子干妈嘟囔。
"咱慢慢查访,送回去就是了!"张家山说,"只是,眼下,你得出去给她找一口奶。你看镇上哪家婆姨有奶?"
谷子干妈抱着孩子,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俄顷,屋外传来了谷子干**声音:"张家山,我是不出去了,丢人败兴的!"
谷子干妈进来。
"咋了?"张家山问。
"儿不儿孙不孙的!你叫我抱着她,像啥?奶倒是给喂了,一点绊搭没打。只是,我前脚走,后脚不断地有人指脊背,说这孩子怕是我生养的,还把你也给拉扯上了!还有人扬言,要到计划生育专干那里去告咱们哩!"
"随他们说去,随他们告去,咱们全当是扩大张家山调解所的影响哩!"
"说得轻巧!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咱们这一大把年纪了,叫儿孙们听见,以后咋活人哩!"
张家山抱过孩子,逗一逗:"好歹是一条命哩,撂到咱家门前了,这就叫缘分。你先养着,容我四处打问打问,就这么大个六六镇,我不信找不到主儿家!"
正说着,李文化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张干大,这孩子有主了。刚才,我在镇政府遇到了老庙沟的笨牛!"
"哦,这孩子莫非是他的——马澄清?"张家山问。
"听笨牛说,正是的!"
"这狗日的,不听我的劝,驴下驴驹子一样,又生了一回,走,谷子,李文化,咱们二进老庙沟!"
谷子干妈接过孩子,抱好。
张家山一行说走就走,当下锁了门,一路前行,直奔老庙沟。行走之间,大人吵娃娃闹的,煞是热闹。
到了老庙沟,张家山气喘咻咻,在马澄清家畔上站定,然后高喉咙大嗓子地一阵叫喊:
"马澄清,你狗日的,给我出来!啥弄手,年纪轻轻的,日娃不管娃,还放到我的调解所门口。你可知道,法律条文里有一条叫弃婴罪,这顶帽子给你戴上,刚合适。像你这号瞎,要判你三年徒刑哩!"
马澄清将门打开,两扇门开圆,走出来,双手叉腰,站在那里。
马澄清说:"我不来寻你,你倒自己找上门寻死来了!好,张家山,今天咱们把这事情理论清楚。"
张家山有些诧异:"咦,你还有道理!好,你说,我不妨听听!"
"都是你那张破报纸上的生男生女的文章,引起的这一摊子烧叨!话我也不想往明的说,说了嫌夯口,你去问王小翠,你去问笨牛吧!"马澄清怒气冲冲地说。
婴儿哭泣起来。
王小翠从窑里跑出,把婴儿从谷子干妈怀里抢过来,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到底是亲生,为这小东西疼过一回,小翠现在亲昵着自己的孩子。
"澄清,那是丑事,搁不到桌面上。你就不要提它了!"王小翠拽拽马澄清的衣角,哀求他。
马澄清双手抱头,蹲下来。
"有什么话,到窑里再说吧,张干大!又不是做下什么赢人的事情了,何必嚷得让满世界都知道!"小翠说。
张家山一行进了窑。
小翠拽了拽马澄清的衣角,马澄清不情愿地跟了进来。
马澄清窑里。
张家山说:"马家侄儿,干大不是跟你开玩笑,法律铁面无情,弃婴罪这个大帽子,可是轻易戴不得的!"
"弃婴?弃谁的婴?实话实说了吧,张家山,这孩子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是笨牛的!"
"我不管,生到你家炕上,就是你的!"
"你这是歪理!"
王小翠这时插言:"张干大,你放心,好歹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咋会扔掉哩!他不养,我养!"
王小翠紧紧地抱住孩子,惊恐地坐在炕上。
"你看小翠多懂道理!一个是犯了弃婴罪,坐牢房;一个是抱了孩子到镇上结扎,接受罚款,这两样,哪头轻,哪头重?马澄清,你又不是孩子,你能掂量出的!"
张家山坐在炕边,循循善诱。
马澄清抬眼看了一眼张家山,不紧不慢地说:"张干大,你枉费心机了!你指出的那两条,都与我马澄清不沾边。我还是安安宁宁过我的日子,既不会坐班房,也不会叫罚款!"
"咦,这么能行的人,我真还没有看出!马澄清,你有啥道理呢,能一个萝卜两头切?"张家山蛮有兴趣地问。
马澄清继续说道:"诚如你说,生到我家炕上,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当然要养她,这样,弃婴罪和我沾不上边了!"
"这一条有理!"
"第二条更有理!凡事得讲个来龙去脉。俗话说:不怕杀人,单怕递刀。王小翠的这一抹心思,都是你那报纸上的丑文章引起的。那文章就是祸事根子。镇上要罚款,得罚你!"
"好侄儿,世界上的道理,咋有这样说的哩!那文章,是报纸上的,又不是我自己造出来的!"
"所以你也不要怕,乡上找你,你再去找报社,不就得了吗?"
"报社在北京城里,我到哪里去找?"
"那我不管!"
"生男生女在于男"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马家夫妇像对待他们的其他四个女孩一样,认真地抚养起了这个女婴。王小翠很愉快地到镇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笨牛经了这一事,也不敢胡成精了,还是觉得搂着自己的婆姨睡觉踏实,丑是丑点,不开灯就是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支付了三百元计划生育罚款。张家山有没有去找那家报社,我们不知道。不过据李文化说,张家山原本是想去找的,是李文化拦了他。李文化说:"参考参考,那《参考消息》上的文章,本身就是供你参考的,又没说一准是这样。你要去找,不碰上一鼻子灰,你来问我!"张家山听了,也觉得李文化言之有理,这一口气,只好受了。
第四章 贺红梅告状
却说六六镇法庭门口,这天又是一场热闹。一大清早,一个农家姑娘,来到法庭门口盘腿往地上一坐,身前摊开一张纸来。
这天恰好逢集,镇上的人,六六镇周围的卫星村庄的人,早晨九点钟左右,就把个街道,挤得乱乱的了。街上人的叫声,各种牲口的叫声,一阵低一阵高。法庭门口,这时候成了一处景致,来来往往的人中,不少人停下脚步,来这里观看。观看的人们很自然地围成一个圈儿,将那姑娘围在核心。
谷子干妈将早饭做好了,要张家山出去买一点豆腐青菜,调饭用。张家山出得门来,头一眼就看见这一大堆人了。张家山生性好热闹,谷子干妈安顿的活儿,先搁在了一边,也挤进人堆里去看。
圈子里的姑娘身材矮小,衣着寒碜,头发有些零乱,扎着两根羊角小辫。不过姑娘的两只眼睛很大,很动人,水汪汪地看着大家。
乡下人见了这不花钱的好戏,兴趣浓烈,议论纷纷,问长问短。那姑娘见问,并不言传,只用手指一指那纸。
原来纸上有字。后边的人只能见到姑娘,却看不到这纸上的字,不免吵吵闹闹,要往前挤。一个妇女干部模样的人见了,说了声:"不要挤,我来念!"我们的张家山,本来也在挤着,伸长脖子想看那纸上的字,如今听了这话,也就松了劲儿,不挤了,让眼睛闲着,只乍起耳朵来听。
妇女干部念道:
干大干妈、大哥大嫂、各位革命同志:
我叫贺红梅,本镇贺家沟人。我大贺老五是个赌博汉。他一满①不是人。赌博输了,把我输给了周家的周宝元。周宝元是个老光棍,老烧脑。我不愿意跟他。各位乡亲,各位革命同志,我求求大家能伸出援助之手,给我一点赞助,凑够四百块钱,帮我大还了周宝元的四百块钱赌债,让我跳出火坑,重新找个好人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女子贺红梅在这里给大家叩头。
一九九×年×月×日
妇女干部念完,摇摇头:"真可怜,怕还不到十六岁哩!"说完,扔下几角钱,走了。她有一些感慨和愤怒,为这个贺红梅的事;她又有一些自得,为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显露了一下自己的口才。因此,这一天,她精神都会很愉快。
一个男干部模样的人说:"这是给法庭丢人哩!这号事,法庭应当管。老百姓拿税,养活这些龟孙子做什么?"他也扔下一张一元票,走了。
贺红梅将落在纸上的钱捡起。
贺红梅捡钱的当儿,举着个头,向人群看着,张家山的身材高,因此贺红梅的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这是要钱,张家山明白。
张家山有些脸红。他手里捏着几张毛票,这是谷子干妈给他买菜用的。他想将这钱也扔到纸上去,一则有点舍不得,二则呢,觉得有点少。张家山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脑子里常常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常想学学古代的那些英雄豪杰,见了不平的事,包袱打开,说一句:"这些银两,一点儿小意思,聊补无米之炊吧!"
"无米之炊"这句话,还是跟毛主席学的。那时候张家山还当大队干部。一个乡村教师写信给毛主席哭穷,毛主席大笔一挥,说:"惠寄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张家山别的事没记住,这事是记住了,因为他领着社员,将这条语录学了好长一段时间。
张家山握着毛票,正在两难,这时候,一个卖瓜子的矮个老汉的一句话,帮他解脱了。
矮个老汉说:"尔格开放搞活,啥事都有。这小女子,莫非是编了些好听的故事,来骗人钱的吧?"
听了这话,张家山心想:"对呀,我可不能让这小女子,当憨憨捉了!"当下把这桩事情搁到耳后,离了人群去小镇的另一头,买菜去了。
张家山到西头割了豆腐,伸开五个指头,托着往回里走。豆腐水大,有汩汩的水滴下来,顺他的胳膊肘拐子往下流。"这也是斤两,出钱买的!"张家山说着,不时伸开舌头去舔。
边走边舔,到了小镇东头,法庭门口。只见法庭门口,刚才围得圆圆的一圈人,现在乱成了一窝蜂,人们嘈嘈杂杂的,而其间夹杂着贺红梅的哭叫声。
张家山见了,叫声"不好",手托豆腐,大步赶将过去。
刚才摊开那张纸的地方,现在站着一个四十开外的半大老汉。这人捡起那张纸,握在手里,正一条一条地撕着,一边撕,一边骂四周围观的人,要大家走开。
撕完,那人骂声也停了。然后俯下身子,拽起贺红梅的头发拖着走。
贺红梅哭着不离开。奈何身薄力单,眼见得被那人连头带身子,一股脑儿提了起来。
旁边停着一辆驴拉车儿。只见那人一使劲,将个贺红梅扔到了驴拉车上。
贺红梅两手扳着车帮儿,回过头来,哭诉道:"满街的人儿,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心都叫狗掏得吃了!你们眼见得周宝元欺侮一个弱女子,就是不管!"
贺红梅这一句话,说得张家山的脸上火辣辣的一阵发烧。按说,没这话,以张家山的秉性,这事也要管的,尔格又被贺红梅这话一激,好个张家山,登时涨红了脸,赶前两步,大声喝道:"周家的周宝元,你给老子站住!你狗日好大的胆子,跑到六六镇上来撒野。我今天不治治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了!"
周宝元听到喊声,站住,见是张家山,嘿嘿一笑说:"谁的裤裆破了,把你给露出来了,跑到这里充好汉!告诉你,张干大,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老婆老汉,难免闹一点是是非非的,你少管!"
张家山说道:"不是我管,是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管。调解所是协助法庭办案的。告诉你,周宝元,你小子这事,犯法了!"
周宝元是个老油皮,哪把张家山放在眼里,他接住话茬说:"你不要抬出法庭来吓人,张干大。这事,你问问你侄儿去,他把老子也没办法!"
周宝元说完,一跃,屁股枕到了车辕上,然后,一拍毛驴的屁股,驴车载着贺红梅,跑了起来。
"你给老子站住!"张家山喊。
张家山见驴车不站,撵了两步,一扬手,将手里的那块豆腐,向前掷去。
周宝元的毛驴车,早跑了。豆腐没有打上他,却落在了街道上,散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子。
望着驴车的背影,张家山骂了一句脏话。
逢集对于六六镇的人们,算是一个节日。这天,所有的人都会很高兴,机关单位只上半天班,就放假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效仿公家人,这一天也是半天休假,让大家散散心,自由活动。今天逢集,张家山的心情本来很好,可经这一场事一搅和,好心情一下子没有了。
张家山在衣襟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阴沉着脸往所里走,走了两步,又翻心了,转了身子,朝六六镇法庭走去。他想找法庭说说这桩事儿,法庭庭长张建南是他的侄儿。当初办这个民事调解所,就是侄儿给他出的点子。
法庭庭长张建南,正端坐在办公桌上,两手支着下巴发呆。见了张家山,让座。
张家山不坐。张家山指着张建南骂道:"大门外边,驴都把人快日死了。你身为法庭庭长,却像个无事人一样,端坐在那里,连个屁都不放一声!"
仗着是张建南的叔老子,这话说得粗糙。
张建南听了,却也不恼。法庭的事太多、太杂,各样事情都管,各样委屈都受,长此以往,早把张建南的性子给曲下来了。遇到难听的话,只当是说给墙听。
"叔老子,你不要气恼。你若坐到我这位位上,一天遇一案这号事情,早把你气得得了气臌了。贺红梅这事情,法庭不是不管,只是管不了,管不下!"
"那贺红梅说的,可是实情?"
"句句是实!"
"那不就得了。从周宝元手里,把贺红梅抢回来,交给贺老五,让贺红梅自由恋爱,另找个婆家,这事不就了了?"
"那周宝元他肯善罢甘休?"
"他小子有啥说的。他要不服,一根火绳子拴了,叫他四堵墙,蹲上些日子,看他狗日的,还敢不敢嚣张。"
"好叔老子哩,这些招数,法庭都用过了,不济事!公家人是公家人的闹手,这些天不收、地不管的老百姓,又有他们自己的闹手。法不治众,这类事情太多了!"
原来,去年贺红梅逃出周家,前来告状,一状告准。张建南并"派出所",带了贺红梅来到贺家,张建南日娘透老子地把个贺老五,骂得狗血淋头,骂毕,将贺红梅交还给贺老五,要他好生照管,可不能再交给周宝元了。
罢了,又来到周家。周家的周宝元不见了贺红梅,正灰塌塌地圪蹴在畔上想事。猛抬头,见来了两个戴大盖帽的,知道事情不好,叫声"光棍不吃眼前亏",撒开脚丫子就跑。
"周宝元,你狗日的给我站住!你要敢跑,老子这枪子可不认人!""派出所"见周宝元跑了,掏出枪来,吓诈他。
这一招挺灵。周宝元给镇住了,站在那里,不再动弹。
周宝元说:"我又没做违法的事,凭什么抓我!我跟贺红梅,明媒正娶,领过结婚证的!"
"你瞅瞅你那猪嘴龙王相,人家多好的一个姑娘,让你给糟蹋了!"
"贺老五欠我钱!"
"派出所"不再多说话,抢前一步,抓住周宝元的胳膊,一拧,再肘子一打,把个周宝元打翻在地,铐子铐了。
叙述完毕,张建南双手一摊,说道:"将这周宝元行政拘留十五天,释放了。释放的同时,宣布这桩婚姻无效。谁知,过了些天,这贺红梅又来告状,说周宝元出来后,又到贺家沟来要钱,贺老五拿不出来钱,就又用绳子牵着她,送到周宝元家。"
张家山听了,阴沉着脸,不言语。
张建南又说:"好叔老子哩,农村这号事情,多着哩!这都是经济不发达的缘故,把人不当人!你打听打听去,不要光说六六镇,这方圆各乡镇,哪一家法庭门口,没有这么几个告状专业户!我是水平不高,没个良法。"
这时法庭里来人告状。张建南见了,露出请张家山离去的意思。张家山明白,自己再费些唾沫,也是无益,于是站起身,怏怏地走了。
贺红梅这事情,却是搁不下!第二天,张家山端一只老碗,正在吃饭,突然听到门外人声嚷嚷。张家山推门一看,只见那贺红梅,又来了。
这贺红梅与那天的情形,又不一样。那天是眼睛前面铺一张纸,一言不发。今天,却是披头散发的,使出女儿家的手段,泼妇一般,使劲捶着法庭的门。间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抹起胳膊、裤腿,让人看她身上的青伤红伤。
张家山见了,一把将老碗递给谷子干妈,而后,几个大步,跨出门去。
法庭的大门死死地关着。
贺红梅一边捶门,一边喊道:"法庭今个儿再不给我做主,我贺红梅就一根麻绳儿,吊死在这儿了。不要说我吓诈人,我是说到做到!死一回给你们看看,看看我这事,还有没有人管?"
贺红梅说着,真的解下自己的红裤带,往铁门的花栏杆上搭。
张家山见这贺红梅,动起了真的,走上前去,劝解道:"贺红梅,事情有事情在,你可不能这样!好娃娃,你还没有活人①哩!"
"张干大,你不知道,周宝元狗日的,咋样虐待我!"贺红梅见有人理茬了,心里一软,眼泪汪汪地说。
张家山推开贺红梅,让她在旁边站着,然后,自己上前来敲门。
"张建南,你开门。你见事情就躲,这咋能行!"张家山喊。
敲了一阵,屋里,张建南磨磨蹭蹭地走出来,将门开了。
庭长避开张家山的目光,指着贺红梅说:"贺红梅,你的事情已经处理过了,结了案,你又来纠缠!大家都像你,我这法庭,就是再增加十个编制,也忙不过来!"
贺红梅告状时间长了,也有些油了,她说:"庭长,我不跟你磨闲牙了。我要上吊,张干大不允,那我脱了裤子,睡到你床上去,看你管不管!反正我也不是女子了,我怕球!"
贺红梅说完,真的从庭长的腋下钻过,进了院子,奔到庭长"宿办合一"的办公室,拉开被子,蒙头就睡。
"都是你惹的这些烧叨,我要不开门,啥事都没有了!"张建南埋怨张家山。
"没有了?"张家山不以为然道,"事情总得摆平,瞌睡总得从眼里过!这事你一眼看下,推不过去的!"
"尔格这贺红梅,睡到我床上了,这可咋办?我可不敢进屋去,我要进去,这事就说不清了!"张建南挠挠头说。
张家山想了想说:"随我来!"
张家山说完,向房间里走去。
张建南抬脚走了两步,见看热闹的人,竟然也越过大铁门,跟着他往房间走。他反身将人群挡住,又将铁门合了,嘴里骂道:"这又不是唱戏,有啥好看的!"说完,"啪"的一声,将门关了。
张家山站在床边骂道:"贺红梅,你给我爬起来!一个女娃家,没鼻子没脸的,不学好的,学下这癞毛病,耍死狗,装洋蒜!"
被子里的声音有些嗡:"张干大,谁没有一张脸,我这是叫逼的来着。今个儿,我这是豁出去了。还不是我丢人,是法庭丢人。法庭不给我做主,我真的就赖到这儿了!这公家人的木板床,比起我家石板炕,睡起舒服多了!"
"你有委屈,这我知道!只是,你看看你,这是啥做法!"张家山说着,伸出手来,想揭被子,又一想,这样做不妥,于是,伸出去的手,在半路上停了。
被子里,贺红梅不吭声。
张建南这时候进来了。他在一旁吓唬道:"我去叫派出所,把她给铐了,办她个妨害公务!"
被子里仍然一声不吭。
"红梅,你这事情,干大给你拾起吧!干大办了个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就是协助公家处理这样纠纷的。大路不平众人铲,这桩事情,我这个大个子揽了,我不把个周宝元狗日的制死才怪哩!"
"当真?"贺红梅一把掀开被子,坐起。
"我不说谎话!"张家山郑重其事地说。
"我这事,有人管了!"贺红梅脸上露出了笑意,她一把掀开被子,溜下床。
"张干大,我给你磕头!"贺红梅一扑,要磕。
张家山正色道:"你先把裤带衿上,再跟我说话!"
法庭门口,张家山对侄儿说:"这事你就丢手吧,交给我办!"
张家山和贺红梅,走出法庭,向调解所走去:"你先在所里,跟上你谷子干妈,盛上几天,我跟李文化到贺家沟跑一趟,咋样?"
贺红梅点点头。
六六镇方圆的卫星村庄,贺家沟大约是最小最穷的一个。拥拥挤挤、连绵起伏的黄土圪梁上,下雨水冲了条浅浅的沟儿。沟里,住了几户姓贺的人家,这就叫贺家沟。贺家在这六六镇地面,可不是没名没姓,离我们最近的那场战争中,贺家曾经出过一位将军,官做到装甲兵司令。但这些是旧话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应诺了贺红梅的事,就得去做。这天,张家山前面走着,李文化夹了个质地不怎么样的皮夹,走走停停,直奔贺家沟。贺家沟倒也不远,只一晌的工夫,两人就上了贺家沟的畔,抬眼望时,只见贺家院子里,贺红梅的父亲贺老五的身子旁边,放一堆荆条柠条,那贺老五正低头编着驮粪的驮子。
贺老五听到畔上有响动,停了手中活计,抬头去看。未看清是谁,就先赔笑脸。
为什么要赔笑?这正如陕北话说的: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贺家的光景不如人,见人难免矮三分,那登门的,不管是来要债的,还是来给送福的,没说话,先得给个笑脸,才算合适。
笑罢了,认出是张家的张家山,贺老五招呼道:"怪不得今早上花喜鹊在门上喳喳叫,原来是张干大今个儿要来!"
在农村,这就是最中听的礼宾用词了。贺老五说完,偷眼看张家山的脸色,见张家山板着面孔,听了这话,并没有一丝反应。
张家山蹲下来,掏出烟袋。
贺老五赶快掏出火柴,要点烟。可是,李文化比他的手快。李文化拿出个一次性打火机,"啪"的一声燃着,张家山往跟前凑了凑,燃着了烟。
贺老五有些难堪。他将火柴重新装上,抬眼再看张家山。
张家山徐徐地吐了一口烟,仍不说话,只用两只眼睛,死死地瞅着贺老五。
两人距离太近,张家山的白眼睛仁,瞅得贺老五心里发毛,手脚没处放。他只得赔了个笑脸,再打招呼。
"你有啥话,你就说吧,看得我心里怪硌咧①的!张干大,我是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你咋这样看我!"贺老五有些胆怯地说。
"你可是贺老五?"张家山哑着嗓子,沉郁地问。
"我是!张干大笑话了,你认得我的!"贺老五说。
"是就好!贺老五,大早白晨的,赶了三十里的路来找你,当然有事。事不大,我是向你来请教一句话!"
"啥话?"
"我想问问你,啥叫不要脸!"
贺老五脸一红,说:"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嘛,是咱乡里人骂人的话!"
"不,这话有讲究。"张家山说,"我老汉琢磨了大半辈子,才算把这话琢磨透了,所以今天赶来告诉你哩。话咋说哩,人跟人弄那号事情,是脸对脸的,所以叫要脸;牲口跟牲口弄那号事情,是脸对着脑把子的,所以叫不要脸。人骂人,说你不要脸,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你是牲口!"
贺老五站起来:"张家山,你骂得好!我是不是人,我是牲口,我赌博把女儿给贴进去了!"
"是你说你是牲口的,可不是我说的!"张家山一本正经地说。
李文化背过脸去,抿着嘴笑。
贺老五长叹一声:"唉!张家山,你一上畔,我就知道你是干啥来了。虎毒不食子,谁不知道心疼女儿?看见女儿跳进了火坑,我不难受?怪来怪去,谁也不怪,就怪我长了两只贱手,爱赌!我有时候想起来,真恨不得拿把板斧,把这两只狗爪爪斫了!"
贺老五说着说着,看见了地上割条子用的镰刀,一低身捡起来,往自己手背上就割。
张家山抢前一步,拦住,夺了镰刀。
贺老五的手背上割了一条口子,血从捂着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李文化掏出自己叠得四四方方的一个新手绢,要给贺老五包伤。
贺老五摆摆手不要。贺老五自己有的是土法子。他转过身,解了裤带,先冲这伤口热辣辣一泡大尿,算是冲洗伤口、消毒,冲毕了,又掏出火柴来,剥下火柴盒那个有磷的片子,贴在伤口上,再用手指握紧,这是止血。
贺老五握着手背,说:"你们不要管我!我这样作践自己,心里反而好受一些!"
"你这是何必哩,贺老五。"张家山说,"你做下这戏,是给谁看哩!我这次来,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只是告诉你,红梅从周家逃出来了,尔格,在我那里躲着哩。我来给你叮顿①好,好让娃回来。"
贺老五先是听说贺红梅逃出周家了,一喜,又听说张家山要把贺红梅送回来,又是一愁。他连忙说:"红梅可不敢回来!红梅可不敢回来!你得明白,病根子不在我这里,是那周宝元,不肯善罢甘休,三天两头,过来要人哩!"
"你就那么怕周宝元?"张家山皱起眉头问。
正在这时,大路上传来一阵叫骂。众人抬眼看时,见那坡下面,正是周宝元。
周宝元站在大路上,指天说地,一阵大骂。
陕北人做事,一般说来,但凡有个回旋的余地,不会把事情闹得公开,让满世界知道。假如要撕破脸皮,公开叫上阵了,这就是说,他是泼上劲了,准备跟你耍黑皮了。好汉怕癞汉,癞汉怕死汉,就是这个道理。
周宝元骂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古训。好你个贺老五,欠了我的钱,不还我,拿女儿顶。你那女儿,饥颜寡瘦的,你当那能卖个骡子价马价,拿来充数。顶就顶了吧,我周宝元大人大量,算是认了。不承想,你又三天两头教唆女儿,老母猪跑圈一样地,人一不照她就跑。害得我周宝元如今,人财两空!"
周宝元这话,骂得难听。连李文化听了也看不过眼,站起来想要答对。这时,张家山一个眼色,制止了他,张家山想看看,贺老五如何说话。
贺老五见了周宝元,好像老鼠见猫一般,想缩回去,又不敢,只得壮着胆子,朝畔上走了几步,应事。
贺老五说道:"周宝元,红梅那天,不是你从这里领走了吗?我不找你要人,你怎么又跑回来找我要人?"
周宝元说:"领是领了,我不说没领的话。可我一不留神,她就揭瓦了。前次是跑到了镇上,让我给抓回来了。这次,谁知道她又跑到哪里去了。跑了龙王跑不了庙,贺老五,你说她不回贺家沟,又能跑到哪里去?你说我不找你贺老五要人,又找谁去?"
"找我要!"张家山应声答道。
说罢,拾身站起,双手叉到腰里,朝畔上走来。
见了半截黑塔一样的张家山,周宝元的气焰顿时减了一半。"请来个大个子,来探河水深浅来了!"周宝元沉吟道。
周宝元眼儿亮,抢前两步,说道:"张家畔的张干大,什么风把你老给吹来了?你不在家里,品着个茶壶,享你的清福,跑到这荒沟野山里来,管这些人间的口舌,干什么!"
"哼,什么风!一年刮两场的老黄风。"张家山答道,"喂,周宝元,你这小子还是人下的吗?你把人家的黄花闺女,硬往你炕上拉,你就不怕断子绝孙?你尿泡尿照照自个儿,看你脏样子,般配不般配?"
"喂,张干大,你嘴里可要放干净点。谁断子绝孙来着?我周宝元正是怕断种,才找这贺红梅的,要不,我还不要她哩,一个人过着多轻松!"
周宝元又说:"贺家沟这一案事,说到金銮殿,理都在我周宝元手里,不信!他欠我的钱,我娶他的人,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关你张家山鸟事!"
"大路不平众人铲!贺红梅告到我调解所里了。告诉你周宝元,这个闲瓷器①我是揽定了!"
"这事实际上好办,张干大,你腰里有,掏出四百块钱来,这事就一风吹了不是!那时我发誓,一辈子再不踏进这贺家沟了。哪个脚踏进来,你剁我哪个脚!"
提到钱,张家山出言有些木讷。好在李文化,这时接过口,说道:"钱有的是,机器一开,哗啦啦地就出来了。只是,钱给了你这号人,还不如拿去打水漂!"
"你看看,是我胡说还是你胡说,红口白牙,明明是你们在这里胡说哩!"
"你聚众赌博,不判你的罪,就算便宜你了,你还敢要钱?"李文化又说。
"赌博赢下的钱就不是钱了?"周宝元振振有词,"劳动所得嘛!你有本事,你也给我赢去!"
周宝元说着,一步一摇,上了畔,来到贺家窑院。贺老五忍气吞声,搬个小凳,请周宝元坐。周宝元"哼"了一声,不坐。所谓的"立客难打发",看来,今天不说出个张道李胡子,这周宝元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你不要声高!"张家山见周宝元来到了跟前,迎上前去,不紧不慢地问道,"周宝元,你跟贺老五,是咋样个赌法?"
"押明宝!"
"好吧,话说到这儿了。周宝元,今个儿我就和你赌上一回!"
周宝元见说,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个宝盒,讨好地问:"张干大,你也会这营生?"
张家山哈哈一笑:"自小卖蒸馍,啥事没经过!"
见周宝元、贺老五,包括李文化,都有些吃惊,张家山不免得意。他接着又是一阵排侃:"不瞒你们说,陕北的各样赌博,梦和、顶棍、明宝、纸牌、掀棋棋、掷骰子,各种玩意儿,没有能难得住我张家山的。只是,后来当了村干部,把这些营生,都丢开了而已。告诉你周家小子,我押明宝那阵子,你还没出世哩!"
说着话,一行人来到窑里。
"这真是,英雄访好汉,我周宝元,今个儿算是遇到对手了。张干大,亮稍!"
周宝元说完,从腰里掏出一沓钱来。
"亮稍就亮稍!"张家山也从腰里掏出一沓。
"有些单薄!"周宝元见张家山的钱少,有些下眼观①。
"不要怕,我带的有秘书!秘书的外黑皮夹,你当是摆设!里面装的,都是钱。"
两个人脱鞋,上炕,将一个小毡拽过来,放在炕当中。两人在小毡的两边蹲下。
贺老五没钱,红着眼睛在旁边看。
李文化没有上炕,他腋下夹着夹子,坐在炕边。
张家山摸出一张十元钱,拽展,往钱上唾了口干唾沫:"呸,钱这东西,是世上第一大害物!"
周宝元拿出两张十元钱:"我不这样看,钱可是好东西!"说完,弹两下。
两人把钱放在炕边。
"我的稍大,我执宝盒!"周宝元说。
周宝元拿起宝盒,执到胸前,用小拇指一拨。
在宝芯转动的那一刻,将宝盒盖住,捂在手里,放在炕上的毡上。
约摸宝盒不转了,周宝元的手,轻轻离开。
周宝元的小拇指上,戴着一个戒指。李文化很认真地看了这个戒指一眼。
周宝元说:"我押红扣!"
"那么,我押黑棒!"张家山说。
宝盒揭开,张家山赢了。
周宝元说:"再来!"
三番五次下来,双方虽互有输赢,但是明显地张家山输得多。
张家山腰里的钱输完了,又向李文化那里,借了几张。
谁知,张家山又输了,张家山看也没看,将手伸向炕沿这边,半天没有接到钱,抬头看时,见李文化用皮夹拍着自己的口袋。
"咋了?可倒没咧?"张家山脱口而出。
"张干大,你不是说,你皮包里,都是票子?"周宝元问道。
张家山辩道:"那是公款,动了要犯法的!"
见说,周宝元将宝盒收起,一猫腰,一趔身子,下了炕。周宝元一边用脚找鞋,一边说:"张干大,看来你好长时间不耍了,业务生疏。今个儿咱就到这了,改日你再捞吧!"
张家山仍旧蹲在那里,不想走。
他怏怏地看了一眼周宝元的口袋,刚才还是自己的钱,变魔术一样,现在成了周宝元的,他有些心疼这些钱,又有些于心不甘。
贺老五这人心眼不坏,他也有些心疼张家山:"越有钱越能赢!那狗日的财神爷,也长着个偏心眼,促红灭黑!"
贺老五正说着,见周宝元拿眼睛瞪他,赶紧把嘴封了。
张家山咽了口唾沫,下炕,临与周宝元分手时,他说:"今个儿在你这小河沟里翻了船,算我倒霉。好,三日以后,你到六六镇上来,咱再刀对枪、枪对枪,较量上一回!"
"能成!"周宝元说。
周宝元又对贺老五说:"黄瓜菜搁不凉。咱们的事情,先搁一阵儿,六六镇那一场事情完了,我再到贺家沟来找你!"
路途上,李文化说:"张干大,你不要赌了!你再赌,还是个输!"
"连你这小子,也小看起我来了!"张家山有些气恼。
"不是你赌艺不精,是周宝元那小子,做手脚哩!"
"他咋样做手脚?"
"他带的那个戒指,是吸铁石做的。我给文化站放过电影,解下这吸铁石。宝芯里有铁片,有吸铁石吸着,他想叫宝芯咋样停,宝芯就咋样停!"
"这狗日的,给我眼里揉沙子。怪不得贺老五输得那样惨。嗨,我说你这半脑子,场合上,你咋不说哩?"
"我不好意思说。当面锣对面鼓的,我怕周宝元难堪!"
"人家把刀都架到咱脖子上了,你还这么软面情。唉,你这后生,啥时能长大哩!"
张家山和李文化,一脸的晦气,灰塌塌地往回走,全没有早晨去时候的那个欢势劲儿了。周宝元这狗日的,使这么个毒招,却是张家山所没有料到的。赌博场上最恨的,就是这种昧了良心做手脚的人。尔格,张家山对这周宝元在恨的程度上,又深一层。恨罢周宝元,又气恨这自家的李文化,解不下个轻重,该揭穿时候不去揭穿。这么个单位,就靠张家山这个大个子撑着,张家山现在感到自己有些身单力薄。
远远的,山根下的川道里,一条小小的街道,街道左右两排建筑,六六镇到了。贺红梅站在事务所门口,把着门框张望。
"怎么样了,张干大?事情办妥了?"瞅见从山路上下来的张家山,贺红梅眼巴巴地问。
张家山,李文化,一老一少,这灰塌塌的一对儿,下了山,走进屋里。
张家山强作欢颜,对红梅说:"孩子,不要着急,事情迟早得解决!这次去,不凑巧,没有见上你大!"
贺红梅信了,她说:"这倒灶鬼,跑到哪里去了!"
"谷子,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张家山把谷子干妈拉到一边,悄声说。
"啥事?"
"咱所里,还能不能腾挪出来几个钱?"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去填那个黑窟窿,得是?"谷子干妈说着,望了贺红梅一眼。
"也是,也不是。反正,你不要问了,你先给我腾挪几个,救救急,几天以后,我就会还你的!"
"你是领导,我服从!不过,钱往这上头花,我思想上通不过!"
谷子干妈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这是这一阵子咱们的收入!"又从毡底下摸出一个手绢,打开手绢,手绢里包着一沓钱:"这是那年卖猫的钱!"末了,想一想,又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沓钱:"这是我的一点私房钱!"
"这些钱一共加在一起,也不足二百!"谷子干妈将三沓钱摞在一起,递给张家山。
张家山像接一团火一样,去接这些钱。
钱在手里,他想了想,将谷子干**私房钱取出,还给她。
"这个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吧!"张家山说。
谷子干妈没有表情地将钱收回去了。
张家山将剩下的钱点一点,揣到腰里。
门外,张家山日常看报纸的那个土台上,李文化正和一个小青年,在地上划了些方格,用些石子玩"老婆补裤裆"或者"狼吃娃"的游戏。
"这娃娃,一满不担事!"张家山见了,说了句,然后走出屋子,来到土台上。"让我来!"他说。
张家山将李文化拨拉到一边,蹲下来,三棰两梆子,把那小青年赢了。那小青年挠着头走了。
张家山一边在手里拨拉着石子,一边和李文化拉话。
"一想到三天以后的那一场赌博,我就心慌得一满盛不定。这次,咱是赢起输不起了!"
"干脆,给周家回个话,咱们不赌了!"
"不,要赌,不出这口恶气,我张家山,还叫什么张家山?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了。那贺红梅,还在窑里盛着哩!这次,咱要把贺家沟咱们输的钱捞回来,还要把贺老五输的钱也捞回来,治一治这周宝元!"
"既然是赌博,那么谁输谁赢,就很难确定!"
"不,我这一次,一定要赢!"
"要赢,只有一个办法,万无一失。你给派出所打一声招呼,正赌着,让派出所来抓赌,这样,周宝元腰里的钱,就都拿出来。罢了,再用这钱,交给贺红梅赎身!"
"我是要赢,但不能这样。赌博场上栽了,还得赌博场上往回捞,这才过瘾。你刚才说的,也算一种弄法,不过不合我张家山的脾气。倘若叫社会上知道了,会笑话我的!"
"既然你一定要赌,叫我说,这明宝咱是不能押了,再押还是输。咱要另想一些门道!"
"哎呀,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李文化,我是人在事中,一满有些迷糊,你也动动脑筋,想一想,看怎样赌,哪种赌法,咱们把握大些!"
李文化闷着头,想了想说:"镇上有个两兄弟联手,打麻将一年盖起了两层小楼。大家都说,他俩一定在麻将场上,做了什么手脚!"
"好,你收拾一下,提上二斤点心,咱们去请教!"
张家山将石子扔了,站起,拍拍身上的土。
"点心你买,我腰里没钱了!"李文化说。
这天夜里,六六镇星斗满天,张家山、李文化提了二斤点心,来到一幢二层简易小楼门前,敲门。两兄弟见是张家山,分外热情。楼上落座以后,张家山曲曲弯弯,说明来意,只见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吭哧了半天,那老大说道:
"我俩已金盆洗手,不干这事了。张干大,你这是难为我们!"
张家山说:"贺红梅的事情,二位该听说了吧!我走这一着险棋,正是为了救贺红梅。况且,那对方是周宝元,他耍世人,咱们耍耍他,也不为过!你俩说是耶不是?"
兄弟两个凑到一起,又嘀嘀咕咕了一阵,看来是商量通了。
老大走到一个架板前,拿出一副麻将,"哗"地倒在桌上。
老大一边用手指抹牌,一边讲解道:"怎么偷牌?两个指头,夹着一张牌,打出去以后,手心上的肌肉一夹,就把牌桌上的牌,夹回来了。这是小技巧,有些南方的大耍家,身上原先就揣着几张要紧的牌,紧火了,将这几张牌插上,就和了。不过不能叫人抓住。那一次,在县城里,一个南方耍家,就这么弄法,叫抓住了,众人一声喊,将他打了个半死!"
老二见老大逞能,也不甘寂寞,说道:"一个人势单力孤,最好的办法是二人联手。这叫溜通和。咋样溜法,这里高深莫测、玄机四伏,一个眼色,一个手势,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题外话,对方就解开了,拆副子放牌。"
张家山对这"溜通和"的事情,蛮有兴趣,正想细问,不料那老大又把话岔开了。老大说了另一招。老大说: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摞牌上做手脚。摞牌时,你将好牌摞到一层,牌底子摞到另一层。这样,你们两个,老揭好牌,别人老揭烂牌,遇到错开了,你吃一张牌,就倒转了!"
张家山听了,拍手道:"这真是行行出状元,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麻将牌上,这么多般数。不过我和李文化业务生疏,真要弄成这事,最好还是定些口诀,溜通和,顺当!"
听张家山这样说,老二于是亮开家底,将他们当年麻将场上定下些的口诀,一一传授。
罢了,老大说:"张干大,我们这是没有拿你当外人,才核桃、枣儿一齐往出腾,你可不能到处瞎说,卖我们!"
老二也说:"自从挣下这座小楼以后,我们真的是金盆洗手了!"
张家山说:"我一向口紧的,二位放心!"
起身时,张家山又说:"帮人帮到底,这麻将牌,也借我们一用!"
老二将麻将整起,交给李文化。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放下饭碗,张家山对谷子干妈说:
"谷子,我听说李家村的李士旺老汉,这两天走了。可怜兮兮的,身后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你去买个花圈,代表咱们事务所给送去,顺路,你再回家看看,看你那几个宝贝儿子,把地种了没有。"
"我这几天,正想回家去看看的!"谷子干妈说。
张家山又说:"你把红梅也带上,有个伴儿,反正她在这里也没事!"
"好!"
支走了她俩,张家山神色严肃地将门关上,然后支起桌子,放上毡片,将牌三三两两地取出。
"来,咱们商议一下,定出些口诀!"张家山叫李文化。
两人关起门来,圈到家里,像做贼一样,从早上一直干到下午红日西斜。参考那二兄弟提供的口诀,再加上他们自己的思考,凑成九字真言。这九个字是:松、顶、打、成、和、吃、乱、摸、风。
九字口诀既已定出,张家山说:"写上两张,咱一人一张,从今个儿起,咱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把这口诀背会。李文化,你说咋样?"
李文化说:"论起背功来,我比你强。说不定,我有个时对时①,就背会了!"
"光背会不行,还要现场发挥,灵活运用!"
李文化已经不再听张家山的聒噪,扯开嗓子,背起来。
"松——我这一次满是松了!"
"顶——把庄家顶紧!"
"打——打牌打牌!"
"成——这次看来只有我成了!"
"和——没和没和!有和有和!"
"吃——不吃牌了,吃牌露张!"
"乱——我这牌还乱着哩!"
"摸——自摸自摸!"
"风——出风报停!"
张家山说:"这九个只是顶九个数目字用,牌有条、饼、万,如何要条,如何要饼,如何要万,咱们还得规划一番。我思谋着:要条时牌顺着出,要万时牌斜着出,要饼时牌横着出,如何?"
"好!"李文化表示赞同,接着他又说,"咦,张干大,我这里还有个问题,明明是一抹牌,你拆了一张放和,还不合常规。牌推倒,明眼人一眼就会看穿的!"
张家山说:"这还不好办!比如我手里的牌顺着出来,诈唬一声下家吃牌,这是要六条了。你手里有个五条,有个六条,你先打出五条,转过一圈后,揭起牌来,倒两倒,将六条在手里攥攥,问问大伙:牌回头了,留不留?算了不留了。说话间,六条顺手打出,我不就和了?我若还想再骚情上两句,不妨说:幸亏我没碰牌,要么,对面就自摸了!"
李文化鼓掌说:"张干大,你真是聪明过人!"
张家山说:"聪明人干啥事都聪明!"
两个男人都不再说话,每人拿着纸,踱着方步,念念有词,像小学生背书一般。纸背在后边,故意不去看,哪个字记不住了,拿着眼前看一下,又赶快把那纸背着屁股后边去了。
正背着,有人敲门,听声音是谷子干妈。
"大天白日的,把门关起来干什么?"谷子干妈在门外大声地问。
李文化念叨着,毫无表情地将门关子拉开。
谷子干妈看了念念有词的李文化,又看了看念念有词的张家山,一边用笤帚扫鞋上的土,一边说:"一天没见,你们两个大男人,咋就像叫狐狸精给缠住了,成了瓷人!"
两人都正在情绪中,没答理她,继续念念有词地背。
谷子干妈抡起笤帚,朝张家山的屁股上给了一下。
张家山好容易有了一点儿感觉。
他瓷着眼睛,看了一眼谷子干妈,说道:"谷子,后格①,你跟红梅出去躲上一天,我要和周宝元在这屋里来一场大赌。"
谷子干妈想说点什么,看了看张家山严肃得怕人的脸色,她没有说。
贺红梅在屋外悄声说:"谷子干妈,张干大要赌博,你不劝劝他!"
"你张干大不是那号糊涂人。他要做这事,自有他这样做的道理。唉,男人们!"
谷子干妈说完,开始挽起袖子做饭。贺红梅忙抱来柴禾,拢火。
三天时间,说话间就到了。这天一早,公鸡喔喔地啼着。贪睡的张家山,这天破例起了个大早,将两扇房门开圆,然后抱了把扫帚,在大门口慢吞吞地扫着。
这不叫扫地,这叫拿了把扫帚在做运动。地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叫"给关老爷画胡子"。
"让我扫吧,张干大!"贺红梅过来抢扫帚。
张家山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继续扫着。
谷子干妈使了个眼色,叫红梅不要去惊扰张家山。
太阳初升的时候,早饭已经吃过。地很干净,上面洒了些水。麻将桌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屋子中间。桌上的麻将,四堵墙一样,也端端正正地摆好。
谷子干妈背个小包袱,和贺红梅要躲出去。
门口。
谷子干妈充满爱意的目光,在张家山脸上停下来。
"他张干大,你不是那二年了。凡事不可逞强!能撑过去,就撑,撑不过,就松下来,毕竟是有搭几岁的人了!"谷子干妈说。
"我知道!"
张家山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一种温柔的东西。他抬起头来望着谷子干妈。突然,越过谷子干**头顶,他看见远远的山路上,一颠一颠地,过来了周宝元,于是,混浊的眼神,突然像豹子一样锐利和明亮起来。
谷子干妈从张家山的眼神发现了什么,扭头一看,也看见了周宝元。
"红梅,咱们走!"
谷子干妈手牵着贺红梅,匆匆而去。
周宝元下了山路,拐过墙角。在拐过墙角的时候,顺便撒了一泡尿。撒罢尿,一边拴裤带,一边来到门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癞人手,果然说到做到!我在这里,迎候你多时了!"张家山手扶门框,一面大笑,跟刚才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男人家说话,一口唾沫一个坑,况且这次,遇的是你张干大!"周宝元已经把裤带拴好,他拽拽衣襟,拍拍小肚子,回答说。
"闲话少说,咱们进屋吧!"
"张干大,我刚才在山梁上,瞅见你家门口有个人影,瞧那走势,好像是贺红梅!"
"周宝元,你这是瞅花眼了,那是你谷子干妈!"
"我想也是!"
闲拉着,进了屋子,周宝元见屋子中间,端端正正地支了个桌子,放着麻将,他有些意外。
"张干大,你看,我把明宝盒子都带来了!"
张家山接过明宝盒子,一把扔到炕上:"尔格社会,讲究潮流。十亿人民九亿赌,剩下一亿作候补。这赌的,就是麻将!咱们撵撵潮流,最好!"
周宝元哼唧了两声,只好坐在桌前。
"三缺一!"他说。
"李文化,你到门口瞅瞅,看见个过路的,拉过来,支个桌子腿儿!"
李文化往门口一站,恰好遇见田庄的田本宽,于是不容分说,拉了进来。
麻将场上,一场昏天黑地的大赌,张家山、李文化有备而来,依计而行,直赢得周宝元场光地净,叫苦连天。
暮色四合。
周宝元栽得不明不白的,哭丧着脸,走了。
"张干大,这事没完!"周宝元说。
谷子干妈、贺红梅见周宝元走了,急急地回到所里。谷子干妈进门第一眼,先看张家山的脸色。张家山面色沉重,耷拉着眼皮,脸上根本看不出个输赢。
有一串鼻涕,从张家山的鼻子上掉下来,挂在腔子上。
谷子干妈掏出手绢,将这鼻涕擦掉。
"赢了!踢死了周宝元!"李文化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他瞅了谷子干妈一眼,将结果说出。
说完,李文化将赢下的钱,一张不剩地掏出来,交给张家山。
张家山将自己身上的钱,也掏出来,两沓钱合在一起,全部交给了谷子干妈。
"你数一数,谷子!"
说完,张家山挪动身子,走过来,心不在焉地摞麻将,往盒里送。
李文化眼瞅着谷子干妈数钱,他想知道究竟赢了多少。
"一共是七百一十三块钱!"谷子干妈说。
"将那钱,取出二百,你拿着,是你交给我的本钱。取出四百,交给贺红梅,让她拿给她大,去还周宝元的赌债。剩下的,给我吧,这是那天在贺家沟,我输的!"
谷子干妈应了一声,然后给指头蘸了些唾沫,又一五一十,按张家山吩咐的,将这些钱分开。
接过谷子干妈递过来的钱,张家山数出三张,给李文化:"这是那天贺家沟,我借你的!"
张家山扶着桌子站起,挪到炕上,身子一横,上了炕。上炕以后,他指着还没有摞完的麻将,对李文化说:
"李文化,你将麻将拾掇了,送给西头那两兄弟去吧!我有些累了,让我躺一躺!"
张家山感到全身筋骨疼痛,他呻吟起来。
谷子干妈拿起一只枕头,塞到他头底下。
叮叮咚咚,李文化在装麻将。谷子干妈和贺红梅在扫地、拾掇房子,乍舞①着做饭。
李文化说:"张干大,我看这麻将桌子,就支着吧!牌也放在咱这儿!这营生能干,空里叨着吃,又省心,又不要摊本,比咱办这个民事调解所,来钱快多了!"
张家山见说,一扑拾起来,骂道:"屁话,你经过多少事情!小子,见好就收吧!这种营生,干多了,要折阳寿哩!"
第五章 招夫养夫
高山顶,流水旁,有个小村叫上驿。
按理说,有上驿,就该有中驿和下驿。可是六六镇方圆,搜索遍了,没有后两个地名的影子。于是,大家说,过去的驿道路程远,村庄稀,上驿在这里,那中驿和下驿,弄不好,在北草地,或是在关中平原上哩。
上驿村有个小婆姨,人称秀嫂。是叫成秀嫂,人才长得秀气了,还是因为秀气,所以叫秀嫂,不知道。
秀嫂长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条,卡腰大襟夹袄往身上一穿,长长的腰身,别提多好看。陕北民谚说:"长腰婆姨短腰汉!"是说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好那一方面的事情。
秀嫂正是这样的"长腰婆姨",秀嫂的男人王大锤,也正是这样的"短腰汉"。这真是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南瓜,这一对宝贝,要提多般配有多般配。三年五载下来,两个精耕细作,一气养了五个娃娃。
一场大祸从天而降。这是一年前的事。山上要修公路,出民工,将那朝朝代代只能走高脚牲口的驿道,修成简易公路。王大锤年轻力壮,他不出民工,谁出?
石砭上炸石头,出了个哑炮。大家说:王大锤,你手脚利索,你去排吧!王大锤说:能行!王大锤拾起身子,刚走到哑炮跟前,还没动手,炮捻子就又"扑扑扑扑"地冒开了火星。王大锤叫声"不好",赶紧来了个就地十八滚。随后,炮响了,一阵大石头,把个王大锤给埋住了。
幸亏这个就地十八滚,王大锤才没有死,拣了一条命回来。众人刨开乱石,救出王大锤,只见有一块石头,不算太大,砸在王大锤的腰上,正是这块石头,把王大锤砸成了瘫子。
家里的光景一下子不行了。王大锤现在成了个只会张嘴吃饭的废人。满世界现在忙坏了一个秀嫂。拉扯着一个男人、五个娃娃过光景,忙了地里,又要忙家里,一年下来,秀嫂明显地苍老了。
"人凭土地虎凭山,婆姨凭的是男子汉!"王大锤如今成了这样,叫这秀嫂的光景,可咋样往前撵哩!
这一年春耕时节,上驿村家家都忙得热火朝天。秀嫂不会扶犁,去求王大锤的几个兄弟,不知道是这几个兄弟不是人,还是几个兄弟媳妇戳弄,生怕自家男人靠近了秀嫂,总之,几个兄弟互相推辞,各人顾各人的光景,不肯白出这个力气。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没良法,秀嫂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来扶犁揭地。
秀嫂扛着犁,放在地头。又拉来牛,往绳索上套。牛欺她是女人,哪肯就范。
"稍——,稍——"秀嫂给牛把跟头上了,然后拽住牛缰,弯了牛头,让牛往后退。牛退是退后去了,可是,一只牛蹄子,踩在了曳绳上。往日遇到这种情况,王大锤吆喝一声"抬儿——抬儿",再用鞭竿打一下牛蹄子,牛蹄子就自然抬起来了。可是今天,任秀嫂喊,任秀嫂用鞭竿打,牛就是不听。牛非但不听,还抬起眼睛,望着秀嫂,意思是"我就这样了,看你咋办"?
没办法,秀嫂只好弯腰到牛肚了底下去捡曳绳。秀嫂不知,牛往前弹马往后踢,那牛肚子底下,是万万去不得的。
牛见秀嫂到了它蹄子底下了,蹄子往起一举,往前一弹。秀嫂还算利索,见蹄子来了叫一声,赶快转身逃走,因此,牛蹄子只弹在了她的屁股上,踢黑青了。
王大锤的大弟弟王大屁,就在不远处犁地。秀嫂走过去,请王大屁帮忙。王大屁不情愿地卸下自己的犁,过来把牛套好。又把牛摆顺,犁了两三丈远。这时候,王大屁撒种子的婆姨,站在远处喊他。
"我的地正紧火着!你学着犁吧!"王大屁说完,将犁把一提,犁头往地里一插,忙自己的去了。
秀嫂摸了摸自己发疼的屁股,走上前去扶犁。
平日看王大锤犁地,一满不费事,就像打耍耍一样。嘴里唱着歌,犁头子蛇一样地在地上走,黑油油的泥土哗哗地翻着。可是轮到秀嫂,就不一样了,正所谓"会家不难,难家不会"!
犁头一会儿窜到地面上,搭不住土,挑了。这样牛倒轻快,可是搭不住土,地皮没有翻起来,这犁地又顶什么用?犁头一会儿又往地心里钻,越钻越深,拔也拔不出来,害得老牛停了步子,弯过脖项来,用眼睛嘲笑她。
犁了一个来回,到了这边地头,秀嫂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把犁往地头上一撇,蹲在路边,用手搭着脸,哭起来。
女人的眼泪,一旦出来,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滴滴答答的,一时半刻,很难收刹住。秀嫂哭着,越哭越伤心,这一年来所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了。一边哭着,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说的是啥,说的无非是:"王大锤,你狗日的,咱俩相跟的好好的,你一个马趴,栽倒了,把我闪到了平路上,叫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惹世人下眼观!"
正在这时,大路上雄赳赳走来了个山东大汉王谋子。
秀嫂哭了一回,心里痛快多了。心想哭也不是办法,生活还得做。就又从臂弯里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只见自己面前,站着黑凶凶一个大汉,正瞅着自己。秀嫂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在这里看了多时了。这位大嫂,你有什么难肠事,你不妨给我说说!"王谋子站在那里问。
秀嫂赶紧用袖子将眼泪擦净,又两手向后,刨了刨自己有些零乱的头发。她站起来,说:"我不认识你!你是哪里来的过路客,你行你的路吧!"
王谋子笑一笑,抱起地头的凉开水罐儿,扬起脖子,喝了一气,然后一抹嘴,说:"犁地这活儿,其实不难!牛要踏到犁沟里,犁把儿要捉得活泛一点,平稳一点,眼睛儿,不要看脚底下,要往前看!"
秀嫂有些发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离家快半年了,看见这犁把儿,手就发痒!"王谋子说着,来了情绪,他过去扶住犁,一声吆喝,曳绳一拽,犁缓缓地动了。犁到地头,又弯回去。也就是说,犁了一个来回。
大汉身量高,这牛犋在他手里,像玩个玩具一样,秀嫂站在地头,欣赏地看着,都有些呆了。地里春耕的人们,不少人也都停下手头的活计,看这大汉犁地,嘴里赞着"好把式"。
"就这样!就这样!"到了地头,王谋子将犁头往地里一戳,犁站住了,他扭过头来,对秀嫂说。
"大兄弟,你的把式真好!"秀嫂回过神来,赞叹说。
"揽工的,啥活都干!犁地这活儿,不算啥!"
王谋子说完,从地头捡起自己刚才放下的褡裢,往肩头一搭,说了一句告辞的话,就又顺着这条老驿道,往北草地方向去了。
大汉走了好远,秀嫂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扬手冲那人的背影喊道:"喂,大兄弟,你既然是个揽工的,你就给我揽吧!反正走到哪里,都是下苦!"
听到喊声,王谋子停住了脚步,他扭头问道:"那工钱怎么算?"
"村上有的是市价,我不诳你!揽到春种完毕,咱们算天天,每天吃住以外,付你三块工钱!"
"那敢情好!"大汉说着,弯转身子,返了回来。
"你叫啥名字?"秀嫂问。
"王谋子,山东人!"大汉回答。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有了王谋子这帮工,今年这春庄稼,不愁种不到地里了。想到这里,秀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谋子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上前扶犁。秀嫂从地头的口袋里,倒些籽种,掺些农家肥,然后手提箩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溜种。泥土哗哗地翻着,秀嫂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晚上回到家里,吃饭时,这大汉一顿吃了一笼蒸馍,喝了半锅米汤,把秀嫂全家的饭都吃光了。秀嫂见了,暗暗叫苦:"好个大肚汉,怪不得出来揽工。娘养不起了,只好打发出来!"
秀嫂不该叫苦。因为这王谋子,不但能吃,更能干活,两相抵消,倒是秀嫂家要占便宜一些。话到这里,说一些题外的话:据说旧社会地主雇长工,请到家里,第一次测试,不是看干活,而是看吃饭,理论是能吃就能干!
第二天早晨,大汉将一麻袋籽种,轻轻一提,放在牛背上,然后扛着犁,大喝一声"走"。
牛不愿意走。牛让秀嫂给惯下毛病了。昨日个儿,这籽种是秀嫂用架子车,拉到地头去的。牛觉得今天也应该由秀嫂去拉,它是耕牛,不是驮牛。
大汉见了,放下犁杖,抡起两个拳头,就打牛。窑里的王大锤,身子动不了,眼睛却能看见,他隔着窗子说:"牛是犟脾气,打不得的,越打它越给你示威!打马摩挲牛,这句老话,你忘了!"
大汉听了,更不搭话,一手掰住牛角,一手掰住牛嘴,发一声喊,将个老犍牛,摔了个仰脚朝天。
牛是了!牛在地上打个滚,站起来。王谋子将籽种搁在牛背上,扛起犁杖。牛向地里走去。
秀嫂跟在了后边。
王谋子不光有蛮力,人也勤快。忙完了地里的,下午回来,吃罢饭,喂了牛,见天色还早,就从当年王大锤受伤的那个石砭上,往回背石头。他眼里有活儿,看见院墙有个豁口,背来石头来补。秀嫂说,你惜些力气吧,明个儿地里还有活哩。王谋子挥挥胳膊说:累不着,一身的力气,没处使。秀嫂听了抿着嘴笑。
春耕很快就结束了。有王谋子这么个强劳力,秀嫂家的地,在村子里是种得最快最好的。可是一想到地一种完,这王谋子又得走,以后,那孤苦伶仃的漫长日月又在等待着她,秀嫂不由得又唉声叹气起来。
眼下,这个小婆姨还没有别的心思。她的所有的考虑都是从生活这个角度考虑。但是,仅仅这一点,王谋子也不能再叫离开了。
种子种到地里,一场春雨,苗出齐了。农忙农忙,农村的活儿,都是一阵忙一阵闲的。眼见得地已经种上,锄地这类的轻活,有秀嫂就够了,这王谋子张了张嘴,说出要走的话。
秀嫂把对付的话,早就想好了,她说:"干到忙罢①吧!现在走,粮食没下来,我也没法给你付工钱!"
这话说得在理,山东大汉王谋子也就不再勉强,留了下来。说心里话,他在这里住了些日子,对这秀嫂也有了一些感情,抬脚就走,心里也有一些不是滋味。
世界上好些事情,都是让世人的嘴给说瞎的。这王谋子住在秀嫂家里,不啻是雇了个会说话的牲口,遇见活儿,出力气就是,于秀嫂,于王谋子,都是这样看待的。两人相敬如宾,各尽本分,原本并没有什么勾连,可是这天,井台上几句闲话,惹得个秀嫂动了心思。
那天,秀嫂担了担桶,去井上绞水。上驿村的井深,井上边安着一个辘轳。秀嫂正"吱吱呀呀"绞着,远处的王谋子看到了:"谁叫你担的,累坏了身子!"喊罢,走过来,抢过辘轳把就绞。绞满两桶,扁担一闪一闪地担上走了。
秀嫂有点得意,跟在后边。可是,得意的神情并没有保留多久,脸色就红扑扑地恼怒起来。原来,她听见井台边上,上驿村的几个婆姨女子在那里嚼舌头,说她。
"这秀嫂好手段!男人的家具,不管用了,就明目张胆地勾引个野汉,睡在自家炕上。上驿村的乡俗,都让这小婆姨给糟蹋坏了!"
"谁勾引谁,还说不定!那山东大汉,牛一样的力气,干靠着的身子见了这狐狸精,焉能不动心!"
"哎哟哟,你是口里不说心里话,分明你是对那山东大汉,心里起了意了,吃不到嘴里,只好眼馋人家秀嫂!"
"我家男人,我还支应不过来哩,我眼馋她!我家男人,你不要看腰身短,腰里那东西长着哩,足足一!"
"哪有这么夸自家男人的,没羞。我不是吹,要我吹,我家男人,更长,腰里缠三匝,还要上天奔着日老鸹哩!"
这两个女人,越说越没有正形,秀嫂听了,抿嘴一笑,她脸上刚才的恼怒消失了,现在换成了笑颜。"不做白不做!"她想。"时辰就在今晚上!"她又想。
平日的身子,是自己把自己禁着哩,有个妄念,压一压,就过去了。今个儿秀嫂这念头一出,登时人就不对了,全身风扇火燎的,一阵燥热,心口上,像有只猫儿在挠一样,两腿发酥,从井台到家门口,牙长的一截路程,竟走了半天。
秀嫂现在眼巴巴地盼天黑。从王大锤受伤到今个儿,这一年多时间,她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井台上,那两个婆姨说的秀嫂和这王谋子睡在一架炕上的话,却也是实情。原来,秀嫂家只一面大窑,窑里一面大炕,那王谋子来了,住在别人家,不合适,住在院里,也不合适。秀嫂就说:你就将就着睡在炕上吧。炕很大,王大锤睡在火眼头上,王谋子睡在窗台这边,中间一大片地方,秀嫂经管着五个娃娃。奇怪的是,王谋子来了这么久了,彼此竟相安无事,可见这两人,都是正人君子。
井台边的那一堆脏话,点拨了秀嫂。挨到天黑,侍候着让五个娃娃都睡了,让王大锤小解一回,也睡了,好个秀嫂,偷偷掀开山东大汉王谋子的被角,一闪身子,钻了进去。
"今天井台边几个婆姨的一席话,开了我的窍,明白了不少世事。王谋子大哥,咱们一个炕上睡着哩,有也是有,没有也是有,咱何必要为难自个儿!"
这番话说得在理,不由王谋子不从。更兼这秀嫂是过来人,又是长腰婆姨,床笫上的事情,通得最多,勾引个没经见过女人的王谋子,简直是手到擒来。
王谋子伸开亮晃晃的一条胳膊,一揽,把秀嫂揽到了怀里。
这一胳膊搂得有力,让这个小婆姨从头顶舒坦到脚心。好久没有受到男人这样的宠爱了,秀嫂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心酸。
一面火炕上,五个娃娃,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那娃娃们瞌睡多,少不更事,哪里知道这些。知道的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还有另一个男人。
怪却也怪秀嫂,一经入港,便再也不能自持,施展些女人的手段,非要这一夜就把以前的损失弥补得差不多才罢休。而那王谋子,被秀嫂激得一时兴起,也就不再顾得许多,漂泊的身子,哪里能轻轻易易地就碰到这样的温柔所在,因此也就放胆来做。
两人翻箱倒柜,正折腾着,响动太大,惊醒了炕上的另一个男人。
那王大锤虽说身子不是自己的了,那脑子却还精明,惊醒以后,耳朵听着,眼睛看着,窗台底下那是咋一回事,立马①就解下了。
他想喊,又嫌喊出来失他的面子,想过去阻拦这事,又没有能力。好个明眼人,只好眼睛睁得明溜溜的,肚子气得圆鼓鼓的。
王大锤把他的气,放在吃饭时出。
平时,大家各人忙各人的,没有理他,遇到吃饭,才坐在一起来了。
这天吃饭,王大锤仰着身子,坐在炕上,背上垫着被子。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尔格的王大锤,就成了这个样子。就连屙屎、尿尿,也是秀嫂端着一个便盆来接。
饭熟以后,秀嫂先盛了一碗,端给王大锤。往日,王大锤接这碗时,总是面有愧色,沉默不语,可是今天,脸面上却带有一种怨毒之色,叫人看了害怕。
秀嫂两手递了过去,王大锤先是不接。后来见秀嫂递得殷勤,只得接了。碗到嘴边,想一想,气又来了,于是,将一老碗饭,在手里掂一掂,一扬手,"啪"的一声,老碗带饭,摔在了地上。老碗成了碎片,饭漾了一地。
五个娃娃正在吃饭,见了这阵势,不知道老子王大锤的病是在哪里害着,一个个号啕大哭起来。
这病秀嫂知道!秀嫂见王大锤这样,脸色一红,知道昨晚上的事情,让王大锤知道了。秀嫂既然已经迈出一步了,那么也就决心不再回头。王大锤知道了,也好,反正迟早得知道。
秀嫂给五个孩子背上书包,让大的拖小的,一窝端上学去了。老大上五年级,老小上育红班。孩子走了以后,秀嫂又捅了捅王谋子的脊背,让他端着老碗,到畔上吃去。
现在,窑里只剩下秀嫂和王大锤。秀嫂一扑,上了炕,扳住王大锤的肩膀,抽泣起来。直哭得王大锤也伤心起来,秀嫂才说话。
秀嫂说:"咱这光景,总得往前撵哩!你成这个样子了,你叫我咋办?你不为我着想,你也得为你的五个狼娃子着想么!"
见王大锤沉吟不语,秀嫂又摩挲着王大锤的头发,说:"想咱们夫妇,原先何等恩爱。我不是野,我若不这样,就拴不住那个山东大汉,其实,我跟他在那里胡成精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你!你也应当这样想,雇来的帮工的,就当他替掌柜的做事哩!你说对不对?"
秀嫂又是甜言蜜语地乖哄,又是鼻涕眼泪的一副可怜相,终于说得王大锤心软了,长叹了一声。
"来,吃饭,你不吃饿的是你肚子!"秀嫂说着,盛好饭,又拿来勺子,给王大锤喂。
王大锤勉强地张开了口。
秀嫂以为,她这一番乖哄,就把这事给压了。没有想到,事情没有压住,那王大锤根本不吃这一套。
有了那一档子事以后,这王大锤饭也吃得少了,觉也睡不着了,一天到晚在炕上长吁短叹地生闷气。孩子叫他,他也不应,秀嫂给他说些顺耳的软话,他也不搭。
这天,孩子们上学走了,王谋子又到石砭上背石头,想给秀嫂家垒个猪圈,秀嫂呢,相跟了村上几个姑娘媳妇,上山挑地菜去了,满孔窑里,只剩下王大锤。
王大锤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活在世上,活啥味气哩。想着想着,就从炕席底下,摸出一把老鼠药来。这老鼠药,是他得病以后早就预备好的。村里经常来走乡串户卖老鼠药的。
乡里人要死,一般是跳崖,又省事又不要花销,眼睛一闭,身子一纵,就啥也不知道了。其次是上吊,自己身上有的是裤带,抽出来,找个歪脖树往上一拴,就能乍舞了。可怜个王大锤,连这两样事都做不得,所以只好求助于老鼠药。
"这世界不公平!"王大锤说完,一扬脖子,把一包老鼠药吞到了肚里。
也是王大锤命不该绝。上育红班的那个孩子,今天老师有事放假,她跳跳蹦蹦唱着儿歌,从育红班回来,见了王大锤的样子,吓了一跳。
王大锤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趴在坑沿上,一只手还伸在喉咙里,好像要往出掏什么。
孩子摇晃了两下,叫"大"。王大锤翻了翻白眼,并不搭话。孩子吓坏了,大哭起来,赶快跑到畔上喊人。
农闲时节,村里游游荡荡的闲人倒不少。听到喊声,村子里好多人都来了。跑得最欢的,当然是王大锤那几个兄弟。"打虎还得亲兄弟",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亲的嘛,秀嫂是外人,王大锤并不是外人。
兄弟们有的挖鼻子,有的掐人中,有的从茅坑里舀出一勺人粪尿,倒进王大锤的嘴里。平日道听途说的,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各种救人的方子,现在都用上了。
这些方子却也管用。只见王大锤一个喷嚏,恶臭从口中涌出,人粪尿、老鼠药,再加上肚子里原先的饭食,随着喷嚏,天女散花一般,星星点点,飘了半窑。
这老鼠药倒却还是真的。窑里原先有些苍蝇,嗡嗡乱飞。尔格,有的翅膀扇动两下,便直升飞机一般落下来,打几个滚不动了,有的灵巧,嗅见气味不对,从门里窗里,夺路而逃。
大吐大泻一场以后,王大锤算是脱离了危险。他睁开眼睛以后,见是自家兄弟,不免以泪洗脸,哽咽不止。
"为啥要救我,兄弟?让我死了,多好!于我,眼底下干净,于旁人,成全人家的好事!"王大锤说。
"你到底是咋了?说出来,兄弟们为你做主!"
"啥事情,还不明摆着哩么,欺我不能动弹,一对奸夫淫妇,明铺暗盖的!"
"好!野毛光棍跑到咱们上驿村,蹲到咱们头上拉屎来了!"众兄弟们吵吵道。
王大锤之外,王大屁为长,该他出头。王大屁说道:"事不来咱不撵事,事来了咱不怕事!尔格,这盖佬的帽子,给咱哥扣上了,这是欺咱们兄弟,欺咱们上驿村,那王谋子,咱们不能饶他!"
一语说罢,村里人也都人声鼎沸,义愤填膺,纷纷嚷道:"王谋子在哪儿?""王谋子在哪儿?"
王谋子正在石砭上。当年修完公路,炸完石头,路旁还有一些零散的破开的石头。王谋子见闲着没事,就搜罗着背些石头,想给秀嫂盖猪圈,娃娃上学,花销大,一年能养两槽猪,就把这个窟窿补上了。
这当儿,王谋子背着一块小山一样的石头,从石砭上一步一推地往回走。秀嫂窑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他还一点儿不知道。
"那不是他?"有人眼尖,看见了,一指。
众人见了,发一声,向王谋子撵去。
王大屁顺手抓了一根火绳子。
王谋子见大家撵他来了,不知是咋回事。他朝四周看了看,看四周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事情,明白了这一拨人是奔他来的。他找了个塄坎,款款地将那块大石头放在上面。石头离了脊背,他直起腰,并且捶了捶后腰。
如狼似虎的一伙儿,走上前去,一脚踢翻了山东大汉王谋子。王大屁适时赶到,一根火绳儿,将王谋子五花大绑。
王谋子为人温顺,他没有反抗。
秀嫂在山上挖野菜,早瞧见这自家门口的事情了,待她赶来时,王谋子已经五花大绑,缩成一团,停在院子,那阵势,分明像缚了一只虎。
"你们众人欺侮一个外乡人,算什么本事!王谋子是吃你的来,还是喝你的来!"秀嫂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想要解绳。
王大屁骂道:"你这贱货!你把你×夹紧,滚到一边去。你再胡骚情,连你也一根绳子绑了!拴蚂蚱一样,把你们拴到一块!"
王大屁说着,朝秀嫂脸上,吐了口唾沫。
秀嫂捂着脸,羞愧难当,圪蹴在一边,不敢言语。
王大屁说道:"乡亲们,大家给个主意,你们说,该怎么发落这王谋子!"
众人起哄:"按老规程办!"
"按老规程办!"
贺家沟贺红梅的事情,得了个圆满解决,至此,六六镇的张家山,名声大振,一些积年陈案,一些法庭解决不了的事情,都来寻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张家山好个高帽子戴,于是,来求他的人,一顿米汤就灌得张家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件件事情,只要求到门下,他都应承下来,然后,跑烂鞋底,磨破嘴皮,去调解。有些事情,办好了,落了个皆大欢喜,有些事情,非人力所为,张家山也是尽心尽力,回天无术,心却是尽到了。众眼是秤。大家说,有张家山这么个好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在眼皮底下晃搭,这六六镇,太平了许多,公平了许多哩!
这天,张家山是去赶一个场合,回来得晚了。
啥场合?贺家沟的贺红梅结婚!贺红梅自由恋爱,找了自己小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婚礼订下日子,那贺老五捎话到六六镇来,叫张干大无论如何要去。贺老五这是真心。于是,张家山忙里偷闲,只身去了趟贺家沟。酒席之间,言谈过往中,有人又不免拿高帽子给张家山戴。张家山嘴里说着"谦虚使人进步",心里却乐得像孩子一样,这样,不免多喝了两杯酒。天黑以后,便辞了众人,一路踉跄,直奔六六镇。
山风吹来,酒往上涌,张家山见山路空寥,没人听见,于是,不免放浪形骸,唱起酸曲来:
花开能有几日红,
要交朋友趁年轻。
没有朋友跟你走,
活在世上不如狗。
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
白胡子老汉球势了!
正唱着,突然看见头顶上的上驿村,灯笼火把,人声嚷嚷,就像1947年那阵跑胡宗南一样。张家山见了,吃了一惊。
秀嫂家畔底下,是一个场。场边堆些麦秸垛。
场中间,挖了一个大坑。
一个大活人,五花大绑,站在坑里。
灯笼火把照耀处,几个壮小伙子正挥动铁锨,往坑里丢土。土都快埋到这壮汉的胸脯上了。
张家山走上前,夺过一把铁锨,喊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世事都到了什么年月了,你们这上驿村的人,咋还这么大胆,敢把一个大活人,眼睁得明明地往土里埋!"
这一声喊得突然,几个挥铁锨的人,都停了手,去看张家山,看罢张家山,又看王大屁。
王大屁还没有言语,弟兄们中有个小的,就按捺不住了。这也是个八成货,他指手画脚,往前扑坎:"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个你,跑到这里来充人物!"
这话骂得难听。农村人大约把聪明,都用到这骂人上了。
王大屁认识张家山,他见兄弟出言粗鲁,训斥了两声,然后,拨开自家兄弟,走到张家山跟前,说道:
"张干大,正应了你这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句话。这个外路人,从小的讲,他犯了家规,从大处讲,他犯了国法。我们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哩!"
张家山说:"他倒是把你们咋了?犯了你们的啥王法?"
"他蹲在上风头拉屎,要臭这上驿村一村人哩!"王大屁说。
"你不要咬舌头,说实在一点!"
"他要把盖佬这个帽子,朝我哥王大锤头上戴哩!"
"噢,是这事?"张家山听了,沉吟道,"王大锤的事情,我却知道,那年修公路,炸石头,我们张家畔也参加来。我是领头。大锤兄弟成了那样,叫人心疼,我这几年忙的,也没顾上来看,不知道他这光景,怎样过的!"
秀嫂见张家山强人出头,心里已经有几分胆壮。尔格,见张家山又提到"光景"二字,不由得眼圈红了。她霍地站起,指着王大屁以及另外几个兄弟骂道:"不提光景来,我不生气,提起光景,我是满肚子的委屈。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哪个算人。我庄稼种不到地里,种到地里又收不回来。你们像两姓旁人一样,爽着手,站在旁边看哈哈笑。自从来了王谋子兄弟,我这光景,才往前撵了。我是跟王谋子睡来,我欠下人家的了!你们谁要眼热,谁来给我帮忙,反正我这×也不值钱,我夜夜侍候你们睡!"
这话说得厉害!女人逼急了,简直就是一只母老虎。村上人平日见惯了秀嫂低眉下眼的样子,今天秀嫂一番话,算是叫众人开了眼,知道了不要小觑女人这个道理。
秀嫂的话等于给张家山把理送到了手里。张家山见秀嫂说罢,四周鸦雀无声,于是趁机打劝道:
"王谋子做事,是有不对的地方。可是大锤兄弟的情形,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秀嫂刚才的话,话丑理端。看你们几个兄弟的嘴脸,五个娃娃,一个瘫瘫,你们先说好,谁负担这些,说定了,再说埋人的话吧!"
见张家山这样说,大家觉得这事确实有些麻缠,都不敢随便言语了。抬起眼睛,看王家兄弟们怎么办。
王家几个兄弟见理上说不过,就避开话头说:"咱们不管,咱们埋人就是了。大不了大牢蹲上几年,吃上一回公家饭。"
"蹲大牢"这句话,点拨了众人,那几个拿铁锨的,像扔什么一样,扔掉铁锨,钻进人堆里,变成看热闹的人了。
"一不做,二不休!"王大屁说完,亲自拿起一把铁锨。其余那几个,也都捡起铁锨。那个老小,刚才抢张家山手中的铁锨让拦了,这回趋前一步,一把抢过,叫道:"咱们丢土!"
一时节铁锨乱飞,向坑里丢去。
张家山见了,没奈何,使出了黑皮手段。他眼窝一闭,一纵身跳进坑里,说道:"你们要埋,连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一块儿埋了!捎带地再哭上两声,算是我的孝子!"
兄弟们硬着头皮,又扔了一阵土,见张家山撑得梆硬,死活不出来,只好罢手。
王大屁停止丢土,朝坑里说:"你比我们厉害,张干大!算了,不埋人了,你说,这事该咋办哩?"
"办法咱们一块想。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两全其美的办法,总是有的。只是,先回到窑里,让我洗把脸,喝口水,再说吧!"
"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张家山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全不是前番狼狈模样。只是脸虽然揩过,头发茬子里还是有不少的土,害得他不时地用手拨拉。那耳朵里,大约也没少钻土,只见他拿了个火柴棒,不停地掏着。
王大锤的几个兄弟,村上的几个白胡子老汉,村民小组的领导成员,都坐在这里。那秀嫂,抱了个最小的孩子,站在门口。
王谋子仍被捆着,放在门外的台沿上。
张家山咳嗽了两声,加强他这番话的重要性,然后说:"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这法子,实际上老辈子经常用。文明一点,这叫招夫养夫,用咱乡间的粗话讲,这叫拉帮套!"
"拉帮套?这我们解下!"村上几个白胡子老汉说。
"解下就好!这样就少费我许多唾沫了。招夫养夫,于王大锤,于五个孩子,于秀嫂,都好。咱把光景往前撵,才是正主意,得是?只是,怕就怕你们几兄弟,怕面子上搁不住!"
王家几个兄弟,一个看一个,拿不定主意。
倒是几个妯娌,闯了进来。原来,她们几个也尾随着来到会议室,躲在院子听着。
"啥面子不面子的!尔格活埋了一回王谋子,就顶给咱把面子拉住了。这事儿,就照张干大说的办。王大锤那烂光景,看你们谁敢往身上染!"
这些婆姨们讲究实际,她们现在翻开这个道理了,觉得真的把这王谋子拾掇了,于她们并没有多少好处,反倒是后患不少。
尔格世事,婆姨都是当家的,她们的话就是圣旨。况且,这些婆姨说这些话的当儿,都用眼睛找着了自己的男人,死眼瞅他。
事到如今,王大锤那几个兄弟,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张家山说:"有人言传没有?没人言传,这就是同意了,赞成了,那我就开始写。谁有不同意见,现在说还来得及,不要等条约立了,又瞎吵吵!"
张家山这一套,完全是当大队干部时候的路数。
"没意见!"
"没意见!"
"没意见,那我就写了!"张家山问道,"有纸没有?"
有人从王大锤家的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一沓纸。
张家山从自己身上,掏出那支老式金星笔,写起来。他用的是握毛笔的姿势,这让人想起:这是一个快要过时的人物了。
招夫养夫文书
兹有六六镇上驿村村民王大锤,家有妻子一个,儿女五个,石窑一孔,牛两头,羊五只,猪一口,承包地三十亩,另有小件家当不计。王大锤因伤残丧失劳动力,卧炕不起,无力养家口,今经中人张家山调解说和,愿招山东人王谋子上门,与其妻卢氏秀结为夫妻。膝下子女,随王大锤姓,不得更改。上门以后,王谋子负责五个孩子的生活兼学业事宜,并尽力照顾王大锤的生活,不准虐待,不准有不良企图;王大锤死后,并负有送终义务。
白纸黑字,立此为证。乡规民约,大家监督。
此约:甲方:王大屁
乙方:王谋子
公证方:张家山
年月日
一式三份,誊抄好后,王大屁瞅了瞅,按上手印。
"事已至此,那王谋子,恐怕得放了吧!"张家山说着,向外走去。
没想到门外有人,比他手脚还快。这个秀嫂,喜坏了的秀嫂,将孩子放在地上,跪在那里,用牙齿咬结在王谋子身上的死疙瘩。
张家山上手,将王谋子解开。
王谋子颤巍巍地站起来,个头高张家山半头,张家山不由赞叹说:"好一条大汉!"
一身是土的王谋子,走到灯光底下,按照张家山的指点,在《招夫养夫文书》上按了手印。
"你也按吧,张干大!"王大屁说。
"我是要按。不过,我是自己的嘴,公家的身子,要按,得按这个!"
张家山说完,从怀里掏出"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红砣砣,溅上印色,又在嘴上哈两下,"啪、啪、啪",一式三份,都盖了。
哈气是一道多年的程序。这个下数,是张家山跟镇政府的文书学的。有了这道程序,张家山自己感觉良好,像个公家人。
一场乡村热闹,至此告一段落。张家山将一份文书折了,交给王大屁。王大屁接了,兄弟们妯娌们,又传着看了一回,都觉得这样蛮好。见好就收,男的女的,互相使了个眼色,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张家山将另一份文书折了,交给王谋子。王谋子迟疑了一下,秀嫂在旁边,赶紧捅他。王谋子也就伸手,将文书接了。
第三份,折好,张家山自个儿揣上。
"各位乡亲,张家山在六六镇,还有一摊子事,就不在这里耽搁大家的工夫了。改日到镇上赶集,莫忘了到我那调解所里喝杯茶!"
张家山向仍然坐在电灯底下,岿然不动的几个白胡子老汉,点头告辞。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张家畔的,好走好走!"
老汉们站起来说,个个礼式周到。
出了会议室,张家山见卢秀、王谋子,还有那个在卢秀怀里睡熟的孩子,都在台沿底下等他。
秀嫂说:"我们是在等你,不说上几句谢忱的话,我们心里下不去。张干大,今天要不是你,这摊场,不知道弄成啥了!"
"你不要说这话。你不了解你张干大,他平日最怕人给戴高帽子。好卢嫂哩,今个儿这事结得体面,用一句洋名词,叫皆大欢喜,只是——"
一行人离了灯亮处,踩着月光,向秀嫂家走去。路上,张家山继续说:"只是,我张家山还有一句话,要给你们夫妇叮咛。其实,我不说,你们也明白,就是要对王大锤好一点,不记别的,就记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不能亏待他。他是活天天的人了,咱们尽个心吧!好心总有好报的!"
秀嫂说:"我是个明白人,张干大!这道理我解下!"
"解下就好!丑话说到前头,往后,要是叫我张家山听到什么事情了,看你卢秀儿,咋有脸见我!"
"哪能哩,张干大!"
夜已深沉。张家山送王谋子卢秀夫妇,进了窑门,然后折身,仍然是一路唱着,向山下走去。
到了六六镇,敲门进了所里。谷子干妈还在灯底下坐着等他。
谷子干妈说:"人家贺红梅结婚,把你惊的,连觉都不睡了!"
张家山说:"你不知道事情!不是贺红梅,是卢秀儿。我晚上路过上驿村,几句话,就把一场人命官司化解了。谷子,你说我能耶不能!"
"你能!你干的哪一件事情,不赢人!"谷子干妈说。
有了这个《招夫养夫文书》,算是堵住了天下人的口,秀嫂和王谋子,名正言顺钻进了一个被窝。王谋子原先是雇工,短期行为,尔格,就像个被塞进辕里的高脚牲口一样,这一摊子,都是他的了,他只有拉着车,往前走。秀嫂殷勤,因此这王谋子,也不生外心。
那王大锤,有这《招夫养夫文书》遮丑,因此也不过于计较,晚上也能睡着觉了。有时一觉醒来,见这两个折腾个不停,气恼之余嘟囔一句:唉,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叹息完毕了,用被子蒙住头,眼不见心不恼,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王家的几位兄弟,原先那一场烧叨,也并不是为了王大锤,而是为了自个儿的面子。一场活埋闹剧,面子就收回来了,尔格又有这《招夫养夫文书》障人眼目,因此也就分门另户,不再理秀嫂的事。余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等王大锤啥时起身,兄弟们再合力送他上路,这兄弟情分就算完了。
秀嫂的光景,现在真真是男耕女织,上了正路。猪圈垒起来了,猪也育肥了,田里的庄稼,也长得不比别人的差。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服。秀嫂没忘了她给张干大说过的话,对王大锤小心侍候,像对待老人一样。
秀嫂本来就是个妖娆的女子。尔格有黑凶凶的山东大汉王谋子在身边站着,好衣服也敢往身上穿了,村子放个电影,也敢去看了,见人言谈举止,也不那么低声下气了。
女人全凭男人宠。有人宠她,这秀嫂紧皱的眉心舒开了,脸色变得红扑扑的,秀溜溜的。秀嫂还嫌自己不俊样,又去镇上,一篮子鸡蛋,换回来一瓶增白霜,一早一晚往脸上搽。山东大汉见了,喜得合不拢嘴,干起活来,更卖力气了。
那次张家山离开上驿村,千安顿万嘱托,要秀嫂对王大锤好一点。张家山怕的是秀嫂和王谋子,配成夫妻以后,嫌这王大锤碍手碍脚,找个碴儿,把王大锤给绝灭了。以前这一带,就发生过这号事情。
张家山的担心,不算多余,后来果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不过不是张家山担心的这件,而是另外的事情。
村里有个二流子后生,叫王光耀。自小惯大的,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无所不为。老百姓说谁坏到家了,就说他"扒绝户坟,跳寡妇墙",这话用给王光耀,不算屈说他。公路修通后,这王光耀赤条条一个,出去逛世事了。好长一阵不回来,村里人都以为他死到外边了,这一害算是除了。谁知,有一天,摩托声轰轰隆隆地响,车后边放着屁,这后生穿得琉璃皮张地回来了。大家都说,这摩托是偷的,王光耀肯定在外边没干好事。大家见这王光耀,三天两头,骑了摩托在公路上跑,又说:"他**,这公路是给他修的!"
这一天,秀嫂在涝池边洗衣服。涝池旁边,靠近村委会的那一面墙壁下,有人在杀猪,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一群孩子在看热闹。这时,石砭那边,呜呜地一阵叫,二流子王光耀,骑着摩托进了村子。
孩子们见了摩托车,转过身子,不再看杀猪了,对着二流子王光耀,唱起了口歌:
上驿村,王光耀,
你的名字我知道。
脚穿皮鞋手戴表,
尻子门抹的雪花膏!
摩托冲到跟前,那王光耀停下摩托,扬手要打,这些小人们,"哇"地一声散了。
秀嫂的衣服已经洗完,搁在脸盆里,正要端走,见了这西湖景儿,手拄着长腰笑。前面说了,自有了王谋子撑腰,秀嫂比起原先算是活泛了许多,该说时候就说,该笑时候就笑,不再时时为难着自己了。"人凭土地虎凭山,婆姨凭的男子汉",这话不是虚说。
二流子王光耀,见打不着孩子,正在懊丧,一扭头,见秀嫂龇着个白牙,正在笑他。别人笑,没说的,这秀嫂不能笑。王光耀想到这里,一拍腔子,指着秀嫂就骂:
"你是谁?你把你臭×,放到架板上去卖,看能值几个钱?别人笑我,倒罢了,你也配笑我!你是仗你×脸生得白,得是?那么,成全你,今个儿晚上,我骑上摩托,到你窑里,走上一回!"
秀嫂见这话说得难听,心里有些怯,她辩道:"谁笑你来,王光耀,你嘴放干净点。我是自个儿想笑!"
秀嫂这么一说,如果王光耀不再回嘴,那事就算罢了。秀嫂这类零碎丢人,丢得多了,换回一点面子,就收场。不料那二流子王光耀不识相,见秀嫂话软,又见秀嫂的脸蛋确实生得白,不舍得这个好机会白白丢了,就又纠缠道:
"你戳戳一群猴娃,骂我,你当我不知道!"
秀嫂见王光耀还不放过她,有些恼了,心想,我又不比别人活得低,我又没做下短头,怕啥?想到这里,于是回道:"我自个儿的事都理不精明哩,还管你这号淡球事!"
"三天不见,你卢秀儿也成了人物了,看我羞羞你!"
王光耀走前去。那杀猪的,正割下一副猪尿泡,拎在手里,要往旁边枣刺上挂。王光耀伸手将猪尿泡抢了,车转身,将个血糊啦啦、臭不烘烘的猪尿泡,一扬手,扔到了秀嫂的脸上。
"哈哈哈哈,这就叫猪尿泡打人,臊气难闻!"二流子王光耀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道。
这一猪尿泡,把个秀嫂给打闷了。她想不到王光耀这么胆大。许久,秀嫂挥动袖子,擦了擦脸,哽咽着,回家去了。
"你欺侮我,你是瞎了眼了!看我家男人,能饶你!"秀嫂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恨声恨气地说。
二流子王光耀听罢,哈哈大笑:"你是说王大锤吧!你叫去,我在这里等着。"
难怪二流子王光耀敢在秀嫂跟前撒野,原来是他不知道"招夫养夫"这回事。这一场是非,看来是惹下了。
秀嫂回到家。窑院里,王谋子精着身子,手提一柄长把斧子,在劈一个柏树疙瘩。王谋子见秀嫂灰塌塌的,问她是咋了,秀嫂不说。秀嫂拿起衣服,往窑院的铁丝上晾。晾着晾着,眼泪花掉下来。王谋子见秀嫂抽泣,又问。这下,秀嫂终于支持不住了,她一把扔了洗衣盆,一扑,扑进王谋子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这婆姨就是男人的脸。听了秀嫂的一番哭诉,把个王谋子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推开秀嫂,往起一站,瓮声瓮气地说道:"好狗日的,敢欺侮我婆姨!"说罢,摸起斧头,大吼一声向涝池边跑去。
不知死活的王光耀,还站在那里逍遥。涝池水清,他是在对着水,理自己的分头。突然一条黑大汉,手提斧头,自天而降。王光耀知道大事不好,刚想撒腿跑掉,没想到王谋子来得更快,早一斧子把,打在他屁股上。
"你是谁?你是谁?"王光耀一边伸手护自己的屁股,一边嘴里胡呜啦。
王谋子接着又是一下。打的同时,骂道:"你看我是谁?我是你爷!好小子,敢在我婆姨面前骚情,看我不打死你狗日的!"
话说到这里,这王光耀才明白,今天自己这一场黑皮,是耍错地方了。光棍不吃眼前亏,王光耀一纵身,跳出圈子,到了自己摩托跟前,右腿一跨,上了车想一走了之。
王谋子见了,哪里肯依。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王光耀正将摩托拨拉响,还未起步,谋子早伸出双手,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把王光耀拽下车,撇到一边,谋子恨这王光耀,连这摩托也恨,见这摩托还在嘟嘟地响,一时兴起,两手举起摩托,一使神力,好端端一个摩托,让他给扔到涝池里去了。
摩托进了水里,"咕嘟咕嘟"两声,沉下去了。也不见它再响了。
摩托就是王光耀的命。见摩托成了这样了,王光耀也就不再躲闪,耍起黑皮手段,一扑过来,借个惯性,把王谋子也掀下了水,然后去捡斧头,来劈王谋子。
第一斧子劈空了。第二斧子再劈!王谋子一闪身子,闪过了,捉住斧子,一跃身,又上了岸。上了岸,轻轻一拽,又把斧子夺到手,顺过斧子把,又朝王光耀屁股上,抽去。
王光耀这回撒腿就跑。他这次是往家里跑。王谋子一身水淋淋,跟着王光耀身后,追了一阵,见他回到自己家了,就停了步子,依旧握着斧子,站在那儿看。
没承想,王光耀前脚刚进去,后脚走出来个白胡子老汉。这老汉是王光耀他爷。老汉手里拿一把铜锣,当当当地敲着,嘴里嚷道:"动户了!动户了!各家的男人,都出来帮忙了!王谋子这个外路人,要把我家小耀,灭了呢!"
上驿村是一族。陕北话中,"动户"这个词,就是"动员户族"、"纠集户族"、"出动户族"的意思。户族中一家有难,大家来帮,锣锣儿当街一敲,各家都得出来一个男丁应卯,听候调遣,该玩命时就得玩命。这其实是长期以来,在战争与饥荒双重苦难的压迫下,陕北人维护种族不灭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
铜锣儿当当当,上驿村全村出动,各种农具一齐上手,可怜个王谋子,纵有一身好力气,三拳难敌四脚,哪里能招架得住。再加上王谋子生性温顺,不愿还手,那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这真是一场好打。直到把个外路人王谋子,打得遍体鳞伤,躺在当街上,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上驿村的人才罢休。
秀嫂在旁边拉架,哪里能拉得开。直到最后,众人打够了,各回各家了,秀嫂才得以靠近王谋子。
当街上,秀嫂跪下来,一只胳膊把王谋子的头扶起,又撕下衫襟,擦王谋子额上的血。
秀嫂家的孩子,倒也懂事,一个一个地跑来"爸爸、爸爸"地叫着,伸出小手,拽王谋子的衣服。
王谋子睁开眼,长叹一声,说道:"秀嫂,这一场打,叫我这做了几个月的梦,终于醒了。我是谁?你是谁?那王大锤又是谁?我站得起坐得下的一个大活人,何必要待在这上驿村,待在你家,不清不白地过这日子。我想,我得走了。秀儿,你对我好,我心里清楚。你若有情,你抛开这个四面透风的家,咱们一块走,饿不死我就饿不死你;你若无意,你就留在这里吧,咱们这一场缘分,就此断了吧!"
王谋子平日言辞不多,说起话来却句句在理。
秀嫂听了,黯然泪下,说道:"我的亲人哪,你看你都成了啥样子了,还说这种傻话。天大的事情,等你养好伤,咱们再说吧!"
躺在当街上总不是个办法。秀嫂一番好话,乖哄得王谋子站起来,然后,搀着他,向自己家里拖。王谋子纵有别的想法,眼下,也只有昏昏沉沉,跟着秀嫂走。
前面走着两个大人,后面一群娃娃,拽着衣服,这情景,确实有些凄惶。路过王大屁家门口时,王大屁探头探脑地往外看。见秀嫂看他,赶紧缩回了头。秀嫂冲着大门,吐了口唾沫。
这天晚上,王谋子脱成了个精脊背,趴在炕沿。秀嫂烧了一锅盐水,用毛巾蘸着盐水,给王谋子疗伤。一群孩子,胆怯地挤在炕旮旯里看着。王大锤靠在被子上,半仰着身子,双目呆滞。
秀嫂叨空儿,一个劲劝说,想叫王谋子回头。王谋子听了,阴沉着脸,并不言语。
第二天一早,大家默默吃饭。吃罢饭,搁下碗,王谋子说:"走吧,秀儿,咱们到镇上去,打离婚!"秀嫂说:"你要去你自个儿去,我是不去!昨晚上我八八八、九九九,说了那么多,你真的一点情义都不讲了!"
"你不去也行,我自个儿去!我又不是不认得去六六镇的路!"王谋子说罢,从席底下摸出那个《招夫养夫文书》,揣在怀里,又从门背后找了个枣木棍,"笃笃"点地,迈出窑门。
"你给我回来!"秀嫂见王谋子真的要走,"哇"的一声哭了。
炕上的王大锤,这时也缓缓地说:"王谋子兄弟,世间的事情,原本就没个道理。比如我这腰,它要坏,它就坏了,一点道理不和你讲。我说的意思是,既然卢秀执意留你,你就念在她的好处上,留下来。不要理会村上那些恼人的事情。我是过一天,算一天,有今没明的人了!"
王谋子见王大锤这样说,赶紧停住拐杖,回过头来:"王大哥,你这是多心了。我绝不是弹嫌你,这你放心。秀儿的恩义,我也会记得的。只是,这上驿村,户族势力太重,我一个外路人,终究难站住脚的。不要把我困在这里吧,趁我年轻,四处走一走,或许还有个发展!"
王谋子说完,离了窑院,拐杖一点一点,向石砭方向走去。涝池旁边站了一堆人,在捞摩托,王谋子的眼睛,瞅也没往这边瞅。
秀嫂倚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王谋子离去。她想哭,已经没有眼泪了。
这王谋子一走,秀嫂家就算塌了天了。王谋子走后,这秀嫂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傻呆呆地扶着个门框,眼睛瞅着石砭,盼王谋子能回头。
等到后晌,秀嫂眼前一亮:分明是王谋子,从石砭那边一闪一闪地走近了。秀嫂再细看时,不免又吃了一惊,只见这王谋子,手上戴着铐子,身后,跟着两个戴大盖帽的人。
秀嫂正在纳闷,这两个人,押着个王谋子,上了畔,直奔秀嫂家而来。
这两个戴大盖帽子的人,秀嫂不认识,我们却认识,一个是"派出所",一个是法庭庭长张建南。
走到窑门口,拦住卢秀儿,张建南问道:"你是上驿村的卢秀吗?"
秀嫂点头应承。
"派出所"上前,掏出逮捕证:"卢秀,你被逮捕了!"
秀嫂一听,吓得脸色煞白。那王谋子大声喊道:"秀儿,你快跑,他们是来抓你的!"秀嫂听了,才回过神来,想往外边跑,门已经被堵死,只好朝窑里跑。跑到窑掌,钻到粮食囤里去了。
"派出所"跟进去,就像笼里抓小鸡一样,把秀嫂抓住,提出粮食囤,把手铐给铐上。
秀嫂见跑不脱了,心一横,叫起来:"公家人,你为什么抓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偷不抢的,犯了什么罪?"
"啥罪?"张建南冷笑道,"卢秀,我问你,你家有几口人,都是谁?"
"我家有八口子,五个猴娃娃,还有一个王大锤,一个王谋子,一个我!"
"这王大锤是你什么人?"
"是我男人!"
"有结婚证吗?"
"有,我们两个,双双到镇政府领的!"
"那王谋子又是谁?"
"也是我男人!"
"有结婚证吗?"
"没有结婚证,不过,有《招夫养夫文书》,上面还有张干大盖的红砣砣!王谋子手里有!"
"王谋子那个《招夫养夫文书》,我们已经存入档案。看来,不光你们,就连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也逃脱不了干系!"
"我们到底犯了啥罪,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秀嫂问。
"啥罪?重婚罪!你和前夫王大锤,那是明媒正娶,登记结婚,受法律保护。你和后夫王谋子,那叫乡规民约,事实婚姻,犯了王法!"
自从张建南进窑的那一刻,炕上的王大锤,就急得浑身打颤,说不出话,这时,他说:"我们这是情愿的!"
在一旁戴着手铐的王谋子也说:"我们都愿意的!"
张建南说:"愿意也不行!一夫一妻制,毛主席他老在世时定的,金科玉律,要都像你们,那世事不早就乱套了,人都成了混油狗了。"
张建南不再多费口舌,示意"派出所"带人走。
"一会儿娃娃放学回来,你叫他们自己做饭,将就着哄住肚子!"临踏出门坎时,秀嫂扭头对王大锤说。
"我不服!你们这是啥球子法律!"王大锤在炕上骂道。
上驿村畔上,高高低低站满了人,看热闹。
行走间,秀嫂狠狠地对王谋子说:"都怨你,自己给自己找事!你没听人说,见官三分灾么?"
"我真不知道,会有这结局。人没长前后眼,我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去法庭的。后悔药难吃,听说,要判咱们坐上几年牢哩!"山东大汉王谋子,低着头说。
这天,谷子干妈上街买菜,听到一街两行,风言风语,都在说卢秀和王谋子的事情。案件中,这一类花案,最为吸引人,况且大家听说,这卢秀儿长得还有几分姿色,于是,嚼起舌头来,更是有滋有味了,全当是给自己的嘴巴过生日。谷子干妈听说后,吃了一惊,胡乱地买了些菜,赶紧回到调解所里,告诉张家山知道。
"张家山,看你还逞能不逞!你半年前在上驿村处理过的那个案子,惹下大麻缠了,小事酿成大事,聋子治成哑巴了!"
"哪件事?哦,是卢秀和王谋子?"
"正是他俩,两个娃娃,一对可怜人。听说,让法庭给逮住了,双双对对,捆在一起,要判重婚罪哩!"
"确实?"
"千真万确!一街两行,都在聒噪这事哩!"
"唉,是我一时糊涂,害了人家娃娃。谷子,你再到街上探一探,看他们准备咋判,什么时候判?最好,你去找我侄儿张建南,探探口气!"
"你侄儿那里,还是你去。紧火了,你可以抹下老脸来,骂他!"
"这事,我是有短处。口张是能张,不过张了口,人家会说张建南是徇私情。这样吧,你先去打头阵,我肯定是要惹这一场烧叨的,不过,容我想一想,再看咋办。"
"好!"谷子干妈应承着,又出去了。
张家山刚才是在看《参考消息》,尔格,这一桩事闯进门来,扰乱了他的心思,《参考消息》也无心看了,折起报纸,在屋里来回踱步。
一阵工夫,谷子干妈转了回来:"我打问仔细了,明天上午开庭,公开审理,听建南的口气,好像初步定下,要给卢秀判三年,给王谋子判一年。"
"好小子,刀子真残,全不知这世上的事情,曲曲弯弯的,不能总拿一根尺子量!好,且看我,明日给他来个大闹公堂!"
"你说啥?你可不敢胡来,操心把张建南惹毛了,翻脸!"
"我不胡来!尔格,谷子,我要上上驿村一趟,搬兵,晚上回来,你多准备一点儿饭食!"
开庭是在第二天上午。这是一次公开审理。类似这样的公开审理,在六六镇法庭还是第一次。一间不算太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台下是小镇的各方代表、头面人物。台上,面对代表的,是法庭庭长张建南,镇政府打发来的一个陪审员,还有"派出所"。那奸夫淫妇王谋子、卢秀儿,灰塌塌地站在台子一侧,看张建南怎么摆布他们。
一切进行得还算有程序。公诉人公诉,辩护人辩护,虽然是小镇法庭,但和那些城里的大法庭进行这一类事情,倒也没有什么差别。法庭庭长张建南头一回这样办案,开始时有些紧张,后来见一切顺顺当当,也就松弛下来。
审理已接近尾声。法庭庭长张建南,一边整理卷宗,一边说道:
"如果各位再没有什么异议,上驿村卢秀、王谋子重婚一案的公开审理,就到此为止。下来,我们将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中关于重婚案的处理条款,对罪犯卢秀、王谋子量刑施法!"
张建南的话音未落,突然,门外一片嘈杂,一片哭声。所有的在场的人都被吸引,扭头向门口望去。
秀嫂的五个孩子,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老鼠一样,一个接一个,夸张地哭着闯了进来。
一个小孩爬到桌子上,摔坏了杯子。一个小孩从桌子底下钻过去,抱住张建南的一条腿,隔着裤子咬他,咬得张建南哇哇大叫。
最小的那个女孩,跟过去,一手拉着卢秀,一手拉着王谋子,哭着说:"爸、妈,咱们回家!"
场上秩序大乱,代表们窃窃私语。
张建南突然看见张家山,两手抱着肘,靠在门框上笑,他明白了,祸事的根子原来在这里。
"张家山,原来是你捣的鬼!你煽动罪犯家属,滋事公堂,妨害公务,你说,这该当何罪?"张建南忘了场合,用手一指,嚷道。
张家山好容易谋了这一宝,眼看就谋成了,此时不出言,更待何时。只见他清清嗓子,用眼睛扫了一下众人,说道:
"大庭长,你先不要熬煎我,你先熬煎熬煎你自己。憨娃娃,你这么个判法,完了这五个小东西,还有一个瘫瘫王大锤,都得靠你这法庭养活。到时候,你是开法庭哩,还是开孤儿院、养老院哩。今天这么个闹法,才是个开头,那王大锤身子骨不能动,改日,他才要来大闹哩!你弄下这一摊子,到时候,看谁来给你擦屁股!"
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代表们听了,都议论开了。
张建南也有一些傻眼,他想了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休庭十分钟!"
张建南偷偷地向张家山招招手,示意他到房间去议事。
张建南房间。这地方我们见过,就是贺红梅脱裤子的那个地方。
"好我的叔老子哩,你咋能这样做事!你瞎好给我一点面子嘛!你叫我以后工作怎样开展,说话还有谁听!有啥事,你底下不能说?"
"底下说?底下说时,不就迟了,你那刀子早就砍下来了。憨娃娃,人命关天,你咋能这样草率!"
"有法律条文哩,我一行一行地对过!"
"条款是死的,人是活的,啥事都得看着客人下菜!"
"你说咋办?"
"你是真的向我请主意,还是人前一句话。是真的,那我就献策给你,这事要摆平,只一个办法,你叫秀儿跟王大锤离婚,跟王谋子结婚,这样既不违法,又把一大家子人都救了!"
"依你!"
张建南重新走向法庭时,法庭依然闹哄哄的,大家仍在议论纷纷,秀嫂那五个小东西,仍在示威。
张建南用手敲敲桌子,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清清嗓子,说:"经过复议后,本法庭撤回原判,决定重新做出处理!"
一句话刚说完,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现在都盯着法庭庭长张建南的嘴巴,等待下文。
张建南又说道:
"鉴于卢秀和王谋子重婚一事,事出有因,迫于无奈,且二人一贯品行端庄,表现良好,本法庭本着给出路的政策,特判决:卢秀与前夫王大锤解除婚约,与王谋子登记结婚。王谋子有责任抚养王大锤所生的所有子女,直到成人,并负责王大锤的衣食起居和养老送终。特此判决。六六镇人民法庭。×年×月×日。"
台下怔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张家山的大巴掌,拍得最响。
"另外,"张建南瞪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张家山,说道,"鉴于在这宗重婚案中,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作为公证方,错误地签写了《招夫养夫文书》,有藐视国家法律之嫌,本庭特裁决: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停业整顿一个星期,责成法人代表张家山,闭门思过,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重新学习一遍,并写出学习心得一份,交给法庭存档!"
张家山半边脸还在笑着,半边脸突然凝固。
卢秀、王谋子被当庭释放,他们领着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法庭上别的人,也都陆续离去,现在,偌大个会议室,空荡荡的,只剩下个张家山和张建南。
张家山说:"好侄儿,算你能行,这一刀子,没捅向卢秀、王谋子,却捅向了我!"
张建南赔着笑说:"叔老子,你当众出我的丑,我得挽回一点面子,是不是?你不要气恼,就当我关心你,给你老放一个星期的假,成不成?"
第六章 杨树倒了
马家砭有个马占山,是个远近闻名的黑皮。啥叫黑皮?《陕北方言词典》上说,黑皮是无赖、赖痞的意思。词典上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赖、赖痞的意思之外,黑皮的特征,应该再加上强悍、霸道这一点,才算完整。
这个马占山,村上人见了,凡事让他三分,外村人从他门前经过,绕道儿走。可见这黑皮,在一块地面,熬出一份地望,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确实应当算到强人的数里的。
有一条横穿陕北高原的道路,叫210国道。这国道从马家砭穿过,就走了马占山的门口。不知道这建路的人,当年是不知道马占山的厉害,还是知道了,觉得区区个平头百姓马占山,他又能怎样。这路就这样修成了,一晃几十年,却也无事。
不出事是没有到时间。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马占山,一抹心思,早就给这公路,打卦上了。
这天,家门口,树荫下,马占山躺在一个简陋的交椅上,半闭着眼睛,对儿子马牙说:
"娃呀,我是不行了。今年的秋庄稼,我看是吃不到嘴里了。大逞强了一世,穷了一世,到老来,也没给你们置下什么家当。大要是死了,你们也不要破费,两个酸菜缸一扣,挖个坑坑,把大撂到山上算了!"
大儿子马牙也在树荫下乘凉,听了这话,他说:"大,你咋能说这话哩!你老要走,就放心地走吧!咱家光景虽然不怎么样,但是,我们兄弟三个合力,也要给你老,把事情办得红红火火的,不叫外人有闲话!"
"外人有闲话,又怎么样?男子汉大丈夫,主意自己拿。做事不要怕别人说长道短!""闲话"这两个字,说得马占山害了气,他觉得儿子涉世太浅,见识太短,太注重一钱不值的名声了。
他抓住最后的机会,教训儿子:"大这一世,背了个黑皮的名,可以说恶名在外。担上黑皮这个名,大占了不少的便宜,当然也吃了不少的亏。两相抵消,还是占便宜的回数多。谁要在咱头上找个气头,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敢随便挠挖的,你说不是?唉,一人一个活法嘛!"
"骂你黑皮,是村上人没刷牙,嘴不干净,胡说!"
"不,这黑皮是我出了几身水,挣下的!马家砭的人,好些想学我,可是,这黑皮耍不出去,只好把脚蜷了,当松囊鬼!唉,你们兄弟,有一个能像我,这我就走得放心了!"
马牙见父亲这样说,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马占山等了半天,不见马牙回话。睁开眼睛,虽然七老八十了,那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十分机警。
马占山说:"我的儿,我说了这么多话,你解下我的意思了吗?"
"大不是在安排后事吗?"
"是在安排后事!不过,后事之前,大还有一宗事,这宗事不了,大是死不瞑目。门前这公路,大对它动了几十年心思了。大耍了一辈子黑皮,尔格,想最后再耍一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
"老百姓有一句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马家砭这地方,山是穷山,水是恶水,哪样都靠不住。我寻思,要想富,得靠这条大公路。大盘算,瞅个空儿,躺到这公路上去,让车给碾了。这样,大的棺木老衣,就有人给出了,弄不好,还可以给你们兄弟几个弄点钱!"
"大,这个瞎瞎想法,你可不敢有!人咋能那样死呢?那叫横死!"
"啥叫横死?人死如灯灭,咋样死,跟自己本身,一点球相干都没有!"
"我没有你那理论。不过,你不能这样死!这样死,给亲戚邻人,我们也没法交代!"
马牙说话的当儿,远处有汽车声轰鸣。
"不论干啥事情,都得舍下身子。亏你还是我儿子哩,一点儿硬性都没有!"马占山感慨地摇头。
马占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瞅马牙不注意,拄着拐杖一剪,到了公路边上,挪两步,到了公路三分之一路面处,然后就地一滚,到了公路中间,躺下。
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般驶来。
"大呀,你咋能这样!"
马牙一见,大叫一声,向公路中间冲去。
马占山倒在地上,像滩泥。马牙俯下身子拖他。老汉不让拖,他伸出手来,挡马牙的手。
汽车怪叫着刹车。
马牙惊恐得面色煞白。
汽车在距离马占山、马牙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司机脸色煞白地从司机楼里伸出个头来。司机骂道:
"马家砭的马占山,你要死,你就往车轱辘底下钻。我不怕你,我这车是保了险的!"
"放开我,让我钻!"马占山见司机这样说,掰开马牙的手,要钻。
"大!"马牙规劝道。
"唉!"马占山长叹一声,他明白,今天这一场黑皮,是耍不出去了。心劲一没,全身也就酥软了下来。
马牙拖着马占山,向家里走去。
司机等这一幕平息了,按按喇叭,车走了。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马占山现在躺在自家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一句老话叫善始善终。老了老了,我想再耍一次黑皮,唉,耍不成!"马占山嘴里念叨着,埋怨着儿子。
突然,风吹得窗户纸啪啪作响,电线杆子呜呜地叫。也是日怪,青天晌午的,哪里刮来这一股怪风。伴随着风声,只听见窗外,有什么物什"吱吱呀呀"一声声响动。
"这是阎王老子来叫我了,我好遗憾!"马占山说。
这时二儿子马面一脚踹开门,叫道:"大,不好了!杨树倒了!"
"你是说公路段栽在咱家门口,我刚才歇荫凉的那棵?"
"嗯,就是,猪圈里那棵。"
"确实有鬼。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栽鬼拍手!当年公路段栽的时候,我就劝他们别栽。那不是杨树,那是鬼拍手呀!"马占山说着,突然从炕上坐起,他一拍手掌,又说,"早不倒,晚不倒,单单这时候倒,这是天意!老天见我殁得殁得了,瞌睡处递枕头,倒下这棵杨树,分明是要我再耍一次黑皮。娃儿,快,你们几个,要是孝顺的话,把我抬到屋外去!"
马牙、马面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老父亲的意思。
"快!"马占山有些生气了。
这样,马牙、马面将父亲抬到了屋外。到了屋外,马占山又示意,往倒下的杨树跟前抬。到了杨树跟前,他又要儿子们把杨树抬起来,露出个缝隙,然后他一个胳膊,从缝隙中塞进去,抱住树身子,倒下。
这时候风停了,一群小学生唱着歌儿,由老师带队,从公路那边走了过来。这是马家砭小学放学了。
马占山把杨树抱住,死死不丢。他在临咽气的时候,对儿子说:"把公路断了。让公路段给抬埋费!"说完,闭上了眼睛。
见父亲已死,马牙和马面不免大哭两声。这时,一群小学生围了上来,马家兄弟,折下个杨树股,把小学生们断走①了。断走小学生以后,一面给还在地里干活的小兄弟马脑捎话,让他回来,一面跑回家中,把一家老小,都叫到公路上来。
这样,片刻工夫之后,国道马家砭段,马牙、马面、马脑,再加上他们的婆姨娃娃,一家人手牵着手,把个国道便给堵住了。上行和下行的几百辆汽车被堵,这条南北经济大动脉中断,消息立即传到了六六镇。
一辆吉普驶向马家砭。六六镇十分重视这个事件,责成镇上主管工交的副镇长担任事件处理小组组长,公路段段长和法庭张庭长担任副组长,以最快速度,赶往事件现场。
公路上歪歪斜斜地堆满了汽车。吉普在汽车堆里穿梭着。这是公路段的汽车,鸣着喇叭,因此,道路上大家也就争相让道。马家砭也不远,一会儿工夫,吉普就到马占山家门口了。
"这像什么话?事情有事情在,把个国道竟然给断了,这还了得!"副镇长一下汽车,"啪"地把车门一关,指着现场骂道。
马牙是老大,得他出头。马牙松了手,走过来:"大镇长,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呀!公路段的杨树,把我大给塌死了。人命关天,我们要公路段偿命!"
众人指指点点,来到杨树跟前,
一棵大杨树,足有一搂粗,横在公路当中。那马占山,人已经死去,但神色安详,两手环抱大杨树。
法庭庭长张建南,蹲下来,掰了掰马占山的手,手把得很紧,没有掰开。
公路段长拿一根皮尺,在量着路面,一边量一边嘟囔着:"要死,也不挑个地方,真是害人!"
副镇长站在那里,指手画脚:"人总是要死的,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的。这叫辩证法。辩证法你们懂吗?谅你们不懂!其实,我也不太懂,不说这个了,咱们现在说说这事情咋个处理。道旁树塌死了人,这责任说怪公路段,也对;说不怪公路段,也对。这树又不是人,你叫它去塌谁它就塌谁?你说对吧,段长?"
副镇长是镇上的秀才,他的一段话,说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听得个段长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他茫然地点点头,他感到,这些话后面,还有下文。
果然,副镇长又说了。
"但是它确确实实把人塌了,这叫客观存在。既然塌了,我们就给它想个善后的办法!办法总是会有的!我的意思,是公路段认了,出上一点钱。拆财消灾,息事宁人,先让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道畅通,才是正理!"
"只要国道畅通,钱我出!"段长说。他有些不乐意。
副镇长又说:"多少钱呢?钱不能多出,出多了,那叫掏腾国家的。咱们不能多出,自然也不能少出,出得少了,安抚不下这马家砭的,咱们自个儿心里也下不去。所以嘛,我的意思,是出两千块!"
段长吊着个脸,没有言传。
马牙见这数目,说得合辙,心中暗暗一喜,不过嘴头子上,他还得争执一番,商人把这叫"讨价还价",农村人把这叫"搬扯"。
马牙说:"两千块太少,镇长你再把口开大一点。好歹是个人,又不是一条狗,两千块,你就想把我们的嘴堵住!"
副镇长见这马牙,不给他面子,有些恼了,说道:"我说两千块就两千块,多一个子儿也不给你。马牙,你不要不识好歹,顺着竿儿往上爬!"
马牙见副镇长真恼了,赶紧说:"那我就认了吧!老实说,没有这两千块钱,我也一样地抬埋老人哩!"
"不要多嘴!"副镇长拦住马牙的话头,又弯过头来,对张建南说,"虽然这桩事情,是由我牵头负责,可是,张庭长,法庭独立办案,党政部门无权干涉;因此,我这只是一个建议,具体咋办,还得你庭长拍板定案。"
副镇长话虽然这么说,其实,这事就等于已经定板了,只是人面面上,给建南一个尊重而已。张建南好歹有了十几年工龄了,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张建南应声说道:"就按镇长的意思办。两千块抬埋费,我是没有意见。段长,你说哩,你要没有异议的话,那就公路段十天之内,将这笔钱交清,你看咋样?"
"事已至此,就这么办了吧!"段长阴沉着脸说。
"那好,马家砭杨树案,这就算结案了!"张建南说。说罢,又弯回头来,大声对马牙说:"马牙,你都听见了,十天之内,公路段将两千块抬埋费送来。而你从现在起,叫回你的家人,叫他们不要闹事,保证国道畅通。再要闹,连同前面断路的事,一齐追究。听见了没有?"
马牙说:"我听公家的!"
"好,现场办公,快刀斩乱麻,痛快!"副镇长高兴地说。
因为上驿村"招夫养夫"案,张家山民事调解所被停业整顿一个礼拜,张家山本人,被勒令写出书面检查一份,交法庭存档,记得,这样判了以后,侄儿张建南说,权当是给他叔老子,放一个礼拜假哩。
这个假可没有放好。农村人有个怪毛病,就是天生下是干活的,一不跑跑坎坎,身上就来病。张家山也是这样。对付着,和李文化两个,把检查写完,交上去了,通过了,这事一毕,他就感冒了。只觉得头重脚轻,腰酸背疼。
张家山一病,急坏了谷子干妈,心近不由人,要领着张家山,去镇卫生院看。张家山嫌花钱,不去。谷子干妈说,那我用土办法,给你治一治吧!
谷子干妈说,这是头上钻进去风了。说罢,在张家山额颅上,捋一捋,捋罢,点亮一盏煤油灯,用一根绱鞋的针,烧红,然后在张家山额颅上挑。
"嘣!""嘣!"张家山额颅上的肉皮,直响。
张家山疼倒不是十分疼。只是心里寒碜,他把个头,一个劲地往旁边趔。
谷子干妈将张家山的头扳过来,抱在怀里,继续挑。一边挑一边数落道:"瞧你,男子汉大丈夫,一点背头都没有!"
张家山的额头,沁出一珠发黑的血珠。
"瞧,血都成了黑的了!"谷子干妈说着,腾出手,挤血。挤完以后,用指头蛋抹去。接着,又在两边太阳穴上,照这个办法,挑了一阵。
完了,谷子干妈又说:"风冲得不轻,罢了,我再给你瓯一瓯!"
正要瓯时,"笃笃笃",有人敲门。张家山说:"这门敲得蛮有节奏,是个公家人,谷子,你且看看,是谁!"
光凭敲门声,就能判断出公家人,谷子干妈有点不信。她下了炕。将门打开,不由一愣。
门开处,站着个衣冠整齐的段长,段长后边还跟着个提黑皮包的文书。
有客人,平时谷子干妈肯定要褒奖张家山两句,说声"算你能"!如今,见是公家人,于是将话咽了,赔个笑脸,请客人进屋。
进得屋来,段长抬头一看,见张家山横在炕上,像是有病的样子,于是伸出两只手,往前压,嘴里说道:"你不要起来!你不要起来!"
其实,张家山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他的背上还背着个罐头瓶儿哩。段长所以这么说,是搭话的一种方式。
张家山见说,身子闪了闪,又躺下:"那我就不起了。"
"张干大,你感冒了?"段长俯下身子问。
"有点冒风。"
"你要药?完了,我让文书给你捎来些!"
"不用了,谷子给我整治了整治!"
"土办法,也好,尔格弘扬国粹!"
"段长,你找我来,肯定有事。我看你,今个儿灰塌塌的,好像受了什么欺侮似的。我这人爱干脆,有啥,你说!"
"事情也不大,两千块钱个事情。"段长停顿了一下,让烟。让完烟后,继续说道:
"张干大,你知道马家砭那个马占山么?前几天,道旁树下来,把他给塌死了。是不是塌的,现在还难说。法庭偏偏斧头往下砍哩,罚公路段赔款。罚就罚,两千元是个小数,公路段腰粗着哩!问题是这样判,叫人气不顺,这明明是坑公家哩么!"
谷子干妈拿了个小一点的黑瓯罐,开始往张家山的额颅上、刚才火针挑过的地方瓯。
段长继续说:"法庭判了,叫十天之内付清。今个儿恰好十天,我带了钱,就要去马家砭。出了门,就又翻心了。他**,我想这理不公!国道上有多少棵树,数都数不清,你不能叫我每一棵树底下都站着个养路工。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会有什么事情!这个先例一开,汽车碰到树上了,会来找我们!庄稼让树荫歇了,会来找我们!谁家女人想不开,解裤带在树上吊死了,也要来找我们!我们这公路段,从此不要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你这话说得在理!只是,马家砭马占山的事情,我不想管!"
"你这是怕马占山?你张干大要不管,我也就认了。有一出戏,叫作《死诸葛吓走活司马》,原来我不懂,死人咋能把活人吓走哩,现在我懂了!"
"你小子,少给我来激将法!马占山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有怕过他,何况现在死了,我张家山平日,就是专治这号人的。我是可怜他。他耍了一辈子黑皮,都耍过去了,这最后一次,却要我去拦住。我想,他阴曹地府里,都会骂我的!"
"张干大,我们不是白请你,我们付劳务费!文书!"
文书顺过黑皮包,往出一倒,倒出一堆钱来。
"实话实说吧,这是两千块。本来是往马家砭送的,今个儿,送给你,请你出门,去赢这场官司。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你也看出,张干大,我不在乎钱,我是纯粹想争这一口气的!"
"既然这样,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就揽下这一件案子吧!只是,钱,只能收二十块,算是受理费。输赢都收。官司赢了以后,那又另当别论!"
"好!算你给我脸!文书,把钱收起来,拿出二十块,要个收条!张干大,咱们动身,你看身体能行不?"
"走就走!只是,去马家砭之前,你得先到法庭,提出诉讼,这样,给咱们宽限几天。"
"好!"段长站起。
吉普就停在门外。当下,公路段段长去六六镇法庭,打了声招呼,接着拉了张家山,直奔马家砭。
途中,迎面过来一辆大卡车。卡车司机认得这辆公路段的吉普。会车时,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叫道:"段长,到底让马占山把你们公路段给讹住了!"
"你咋知道?"
"这一条线上,大家都在说。本该,这马占山是想讹我。咽气那天,这死老汉,一拾一拾地,往我车轱辘底下钻,幸亏我那一天换了个新刹车,才躲过了这一场枉烦。想不到,却让公路段给摊上了!"
司机的话,对段长来说,不啻是一把火。马家砭杨树案,他是非翻腾不可了。
张家山从小车另一侧下来,问:"小师傅,你是说,这马占山,那一天,是先跟你寻过一回事?"
"是寻过,只是没有寻成。哈,树把人塌死了,这事好蹊跷,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树没有长腿,人却长两条腿,人咋能叫树塌死?真是奇了!"
"你言下之意是说,马占山不是叫树塌死的,是树先倒,然后,他抱住树死去的!"
"我没有看见,我不敢胡说。不过,这事,你们查访查访吧,天底下的人,眼睛又不都瞎了!"
"这话在理!小师傅,如果法庭传讯,你愿意不愿意去做个证人?"
"证啥?"
"不是叫你去证树塌死人这事,是叫你证明,死人这天,马占山曾经想往你这车轱辘底下钻来着。"
"这事我能证明!"
闲言少叙。当下,张家山辞了汽车司机,重新钻入吉普,吉普一个发动,那马家砭,说声到,就到了。
马占山家,一场葬埋刚刚结束。大人孩子,头上都还蒙着白布,马家三兄弟,正在门口拆灵棚。
那棵树,树梢已经被砍去,搭了灵棚。那树身还在,只是,原先是横在公路上的,现在为了不妨碍车的通行,顺了过来,搁在路旁。
今天恰好是十天期限。那马家兄弟,早就在这里等钱了。尔格,见小车过来,认得是公路段的,于是停了手中活儿,站着看。车刚停,老大马牙就凑了过来。
马牙努了努,做出一副刁蛮状,上来搭话:"段长,你果然准时,请吧,屋里坐!"
段长心想,可不能进屋,进了屋子,话说投机了,面情上下不来,话说得不投机了,这一家老少,正在伤心处,弄不好会被堵在屋里,打上一顿。自己是干啥来了,自己心里清楚,还是疏远些才好。想到这里,于是说道:
"先不急着进屋。马牙,我们这次来,只有一个任务,是还想仔细看看。上次来,仓仓促促的,看得不仔细!"
"段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牙见话不投机,心里有些吃惊,追问道。
"没啥意思!"段长品着脸说,"事情有些不明白。我们公路段,不能平白无故地挨个肚里疼!"
"好狗日的,你哄得我人也埋了,路也通了,尔格,嘴巴上安了个转轴子,上紧了的弦,又一圈一圈地往松的绽!"
马面、马脑都是些愣头儿青,加之父亲新丧,心里都有些不痛快,尔格,见话不投机,一个个嗷嗷叫着,扑过来。
"大哥,少跟他嗦,白费唾沫星子,只问他一句话,看带钱来了没有。带钱来了,万事皆休,没带钱,先把这小子放展再说!"
段长见了这阵势,有几分怯。一想到吉普里,还有个张家山,就赶紧抬了眼睛,往车里瞅。
张家山在车里,一直不动声色,这时候,一开车门,下来了。张家山的额颅上,有个明显的火罐印,乌青的一个圆。他的额颅上,还沁着一些虚汗,大约感冒还没完全好。
"嗯,没个王法了!马家的这几颗灰汉,大天白日的,你们想干啥?"张家山半截塔一样的身子,往那里一站,瓮声瓮气地说。
"哎呀,张干大,是你!麻纸糊的一张大脸,是处都有个你!你能不能放我们兄弟一马,不要揽这号闲瓷器。我们是掏腾公家的,又不是掏腾你的!"
见车厢里突然钻出个大个子张家山,马家三兄弟有些怵,但是嘴上还撑得梆硬。
张家山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掏腾国家的,掏腾个人的,这都不对!马家侄儿,我跟你大,也都是多年的老相识。咱们穷虽穷,可不能做这号事,让人指脊背!"
"做什么事来?你说一说。我大叫树塌死了,尸首都在那儿明摆着哩!又不是讹人!谁不服气,谁也往下死!"
"马面,你不要声高!段长请我来,也只是踏访踏访,问个究竟。真的是叫树塌了,再说;如果不是树塌的,你可不要哄人!"
"那天有镇长,有法庭庭长,人家看了的就不算数,就你张家山长了个鸡牛牛,尿得高。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踏访,你就踏访吧!"
"这话说得多好!"张家山说。
马家三兄弟都不是善茬儿,马家门前摆开这阵势,也不敢叫人掉以轻心。言谈过往之间,那张家山虽然出语犀利,其实内心也是有些毛的,生怕吓诈不住场面,被这兄弟闹事,惹出一场械斗来。
尔格,话说到这里,双方都还没有撕破面皮,见好就收,张家山赶紧拉了段长,跳出圈子,到就近的一户人家踏访。
前面说了,这马占山老虎不吃人,威名在外,左邻右舍,凡事都让他三分。尔格,马占山虽然死了,可是人怕人是心里怕,左邻右舍,提起这马家,仍然畏怯。那天大杨树底下的事情,不信没人看见,只是,看见归看见,要叫大家把装到眼里的事情说出来,却不那么容易。
张家山和段长,到左邻右舍踏访,大家都装聋作哑。问得紧了,左邻说:"你问的事情,我们不知道!那天是刮过一场大风,正是晌午端,吃晌午饭的时候!"问罢左邻,又问右舍,右舍也是这号说:"晌午端,还有谁在路上哩!大家都在家里,正端碗哩!"
问来问去,问不出个名堂,二人只好灰塌塌地离开了房子,又来到大路上。
段长说:"尔格这人,一点儿觉悟也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怪坏人坏事这么多!我看,没诀了,咱们走吧!"
张家山不搭话。他仍圪蹴在路旁,发闷。左邻右舍的态度,原本就不出他的所料,因此上,他也就对于刚才的失败并不介意,倒是刚才的问话中,反复出现的"晌午端"、"晌午端"这个字眼,引起了他的注意。
"晌午端!晌午端!老百姓说话,你要想他话里的意思。晌午端,狼吃烟!这五黄六月时节的晴天晌午,歇晌的歇晌,吃饭的吃饭,还会有谁,顶着个大日头,在路上走哩!"
"你的意思是不走?"
"不走,咱们待到晌午端,再走!"
两人圪蹴在路旁,闷着头抽烟。
树荫慢慢地移动着,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段长看了看表,时间正是中午12点。
两人望着路面。
突然,传来了一阵歌声。马家砭小学放学了。一队小学生排着队,出了校门,顺着公路走来。一位剪着短发的女教师,正领着孩子们唱歌。
"是这些小学生!这些小学生是目击者!"张家山兴奋得眼睛熠熠发光。
段长也精神一振,一拾身子,站起来。
张家山一拽他的衣襟,又往马家门口瞅了瞅,说:"不急!等下午上学以后,咱到学校去!"
这天下午,马家砭小学里,上课铃响过之后,漂亮的女教师站在讲台上,一甩短发,讲道:
"同学们,咱们学习了《读读写写》,又学习了对照图画讲故事,今天,咱们的学习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就是作文。作文分两种,一种是记叙文,一种是议论文。咱们先学记叙文。今天,咱们要记一件事情,咱们要尽量地把这事记得翔实、准确。什么事情呢?十天前,放学回家的路上,在马家门前,有一棵杨树倒了。我记得,有许多同学,都去围观来着。今天,咱们就记这件事情,标题就叫——"
女教师说着,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杨树倒了》这个标题,接着,又用粉笔,在标题底下划了四个圈圈,继续说道:
"标题就叫《杨树倒了》。大家不是想当作家么?作家的最基本的训练,就是观察,看你能不能把这事观察得准确,描绘得准确。好,现在开始写,下课铃响交卷!"
老师讲毕,看看同学们纷纷抓起笔,写开了,老师来到了教室外面。
教室外面,张家山和段长,蹲在那儿,张家山一脸严肃的样子,那神态,好像正在酝酿一次大阴谋。
"这样讲,行吗?"女教师问。
"好!好!"张家山赞许道。
女教师见说,很高兴,整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就进去监堂去了。
公路上过来一个走乡串户,卖冰棍的。骑着辆破自行车,后边带着白色的冰棍箱子,连走带吆喝。"卖冰棍的,你过来!"张家山喊,"你这冰棍,我全要了!"
张家山示意,卖冰棍的将他的自行车,靠在教室的墙上。
下课铃"当当当"地响起来。
女教师手里拿着收到的第一份作文,半个身子还在教室里,手伸出来:"老同志,你看看,怎么样?"
张家山接到手,段长性急,一把拿过去:"我先看!"段长念道——
杨树倒了
十天以前,我们放学回家。大家排着队,唱着歌,一想到马上就要吃到香喷喷的午饭了,大家的肚子都不客气地叫起来。
天有不测风云。突然,川道里刮起一阵旋风,只听"咔嚓"一声响,马家门前的那棵大杨树倒了。
奶奶说,遇到旋风,要一边躲,一边向它吐唾沫,口里还要说: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拿刀刀剜你腿!可是我们队的小朋友,没有一个躲的,也没有一个吐唾沫的(张小丽同学除外,她吐了唾沫,因为她唱歌时嘴张得最大,结果吃了一口沙子)。因为我们是少先队员,我们不迷信。
杨树倒下的那个地方,我们看见马家的几个大人,齐心协力把老马大爷抬到了门外,放在树的跟前。"他们想干什么呢?"我想。
马大爷就要死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抱住了这棵树。
这事真稀罕。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老马大爷为什么这样做。他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们: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我们长大后当个好孩子。或者,他是告诉人们,要爱护树木,一棵树要长这么大,可真不容易的!
我脑瓜仁都想疼了,也没翻开这个事的道理。
我们围上去看,老师说:"从小就要注意观察事物。"
我们真想把这事看完,可是,马家的几个大人,赶走了我们。
过后,我偷偷地捋了些树叶,喂羊吃。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不能占公家的小便宜。
植树造林,绿化祖国。
段长在念,张家山不由得笑。张家山心想:老师老要学生在一篇作文里挖掘出什么主题思想来,也真难为了这些学生了,《杨树倒了》这个题目,如何挖掘?
念罢,段长一拍大腿,嘴里连声说道:"好!好!孩童嘴里吐真言!我看你狗日的马牙,尔格还有什么话可说!"
女教师笑眯眯地将一沓作文都拿来了:"乡村小学,教学质量不高,两位见笑了!这作文,不知道是挑着要几篇,还是都要?"
"都要都要!"张家山赶快走过来。
接的同时,张家山又说:"老师,这一箱子冰棍,是公路段慰问小朋友们的,发给他们吧!"
老师一宣布,交了卷的小朋友,一窝蜂地围住了冰棍箱子。
教室门口吵成了一锅粥。
张家山将作文收起来,揣到腰里:"有这东西,这一场官司,大概就算赢了!"
六六镇法庭,这一天为马家砭杨树案举行一次公开审理。这个场面,与那一次上驿村"招夫养夫"案,却也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流水一般,上次的一茬人,现在又换成了另一茬。
前面坐着的,有马家三兄弟,有公路段段长和文书,有那位漂亮的乡村女教师,那位开大卡车的小师傅也来了。庭长和"派出所"是重要人物,当然不能缺席。除此之外,一个重要的人物副镇长,今天也到了。他是庭长张建南硬拉来的。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今天是倾巢出动,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都来了。
审理开始。庭长张建南宣布开庭后,先由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代理公路段陈述理由。
张家山清清嗓子,说道:"道旁树压死人,即便实有其事,我认为,不问青红皂白,武断地要求公路段赔款,也是不对的。更何况,事情有很大的出入。至于如何出入,我们先可以问司机小王。其实,早在杨树案以前几个小时,死者马占山就曾经横卧马路,想制造一起事端!"
庭长问道:"王为民,是否确有其事?"
那位卡车司机答:"确有其事!马占山耍黑皮,硬往我汽车轱辘底下钻。幸亏那天换了个新刹车,要不,今天坐在这被告席上的,怕就是我了!"
"少扯闲!"庭长说。接着又示意张家山,要他继续说。
张家山说:"这件事由于司机采取了应急措施,没有形成肇事。但是,这件事起码可以说,马占山预感到他死期到了,他想制造出一场事端。这次不行,他还会等下一次。下一次果然等到了,这就是公路段的道旁树,让风给吹倒了!"
"你胡说!"
"你胡说!"
马家三兄弟,见话头儿越说越不妙,纷纷站起来抗议。
"我不敢胡说!我这身子,是在法庭上哩,旁边又坐了大镇长。我就是想胡说,也不敢的!"张家山挥手之间,送出两顶高帽子,送出以后,接着说,"我有证据!啥证据呢?下面请马家砭小学的教师薛冬梅,宣读一下该校学生提供的证词。"
"谁是薛冬梅?"庭长伸长脖子,往底下看。
"我是!"女教师落落大方地站起来,一甩长发。
女教师说:"严格地讲来,这不是证词,是我为学生们出的一道命题作文:《杨树倒了》。能在这里宣读学生们的习作,我很高兴!"
说完,女教师就拿起作文,念开了。
女教师念的这篇,正是我们曾经见识过的那篇。不可否认,除了"中心思想"有些过于牵强附会以外,这篇作文写得十分精彩。而此刻,在这堪称庄严的场合,再由女教师那清脆美丽、抑扬顿挫的声音朗诵出来这篇作文,便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喜剧效果。
开始时大家还都一本正经地听着,念着念着,有人笑起来。一个人一笑,这笑声便遏制不住了,到后来,是女教师念一句,大家笑一句。法庭一时间变得热闹起来。
大家开始是笑这小学生的作文,听着听着,后来的笑声,便变成了笑马占山这一场事情了。大家觉得这事情稀奇古怪,真是稀罕。
女教师念完了,她停顿了一下。台下是一片吵嚷声,吵嚷声中,夹杂着马家兄弟的抗议声。
"你完了吗?完了,请坐下!"法庭庭长张建南,见法庭的秩序有些乱,他把这看做是损害了自己的尊严,因此有些恼火。
女教师可以说是够单纯了。她好容易有了个表现自己口才的机会,焉能就此罢休?听到庭长问话,她赶紧答道:"还有!还有!"接着又拿出第二篇,说道:
"一共是45篇作文。我刚才念的是第一篇。现在我念第二篇。第二篇《杨树倒了》,用的是倒叙法,先从马家大爷之死写起,再写他抱住杨树,再写杨树倒了。这种叙事文体我还没有教过,是孩子们自己想出来的,这孩子真聪明!我现在开始念了:《杨树倒了》……"
庭长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用拳头叩了叩桌子,说道:"行了,行了,不要念了。你的口才很好,你的学生的作文也写得很好,改天,教学观摩会上,你再显露吧!今个儿,就算了!"
女教师见说,不无遗憾地坐下来,胸膛一起一伏地,情绪还处在刚才的激动中。
庭长接着又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件事有水分。马牙,还有马面、马脑,你们说哩!"
马牙硬着头皮说:"这明明是张家山串通了几个人,设计来害我们!可惜,我大死了,我大要在,看你们谁敢这样欺侮我们马家!"
这话等于没说。话一出口,众人哄堂大笑。张家山忧郁的脸上,也露出笑意。女教师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擦了擦鼻子。
场上只有一个人,从始到终,都品着脸儿,不笑不恼,这是副镇长。大家在笑罢以后,看看副镇长,羡慕地想:你看,人家怪不得是领导,拿得多稳!
庭长看了副镇长一眼,然后说:"休庭十分钟,待我们合议以后,宣布判决结果。"
说完,叫起副镇长、"派出所",到他的那个宿办两用的房间里去了。
庭长大约觉得这"杨树案",也有一些稀奇,回到房间,张口说道:"马占山这老黑皮,真不是个东西,死呀死呀,还把咱们日弄了一回!"
说过以后,等了半晌,不见副镇长搭茬,抬头看时,见副镇长脸上有些不高兴,就又说:"刚才我是乱发议论,现在咱们进入正题。镇长,你看这案子……"
副镇长严肃地说:"咋能说日弄?这杨树倒和马占山的死,明明是有因果关系嘛!要不,咋能这样巧,倒下个杨树,就死下个人!"
"你是说……"庭长试探着问。
"我是说,凡事总有个因果关系,这是辩证法。马家砭杨树案也是这样。那杨树,即便不是直接地塌在马占山身上,也是那一声咔嚓,把马占山给吓死的。塌死和吓死,当然表现的形式有所不同,但是它的本质是一样的,这就是:杨树倒从而导致马占山死亡!"
庭长拍手道:"有道理!有道理!还是镇长水平高,学过辩证法,看问题能看到实质上。那么,马家砭杨树案,你的意思是:咱们还按照原来预定的方案判?"
"我没有意思!"副镇长说,"公检法独立办案,党政部门无权干涉,你是政法战线的老同志,应该懂得这一点。至于我,我今天也不是什么镇长,而是你们临时拉来的个什么什么陪审而已!"
"人民陪审员!""派出所"纠正说。
"对,人民陪审员!"副镇长说。
庭长张建南,听了副镇长这一席话,算是有了主心骨,知道这马家砭杨树案,该怎么判了。二回回来,往主席台上一站,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红口白牙,说出一番话来。
张建南说:"法庭合议结果,认为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所查事实,虽系属实,但是,杨树倒与马占山死在同一时间发生,绝非偶然。虽然杨树没有直接导致马占山死亡,但是,杨树倒下时所产生的巨大声音,不能不说是造成马占山死亡的重要原因。故此,六六镇法庭判决如下:从即日起,十天之内,公路段务必将两千元葬埋费,交到死者的第一顺序继承人马牙手里,不得拖延。"
张建南说完,好一阵,不见台下有声响。"不管是好的反响,还是不好的反响,总该有点才对呀?"张建南想。
张建南朝台下一看,见台下人人目瞪口呆,看来,是他刚才那一番理论,把大家给说愣了。见是这样,张建南只好再用拳头敲敲桌子说:"今天的开庭,就到这儿,散场了。谁要坐,谁就继续坐吧,坐到晚上,这里放电影!"
话刚说完,首先惊醒的是马家三兄弟的马牙,马牙原来以为,这次是输定了,赢得意外,他刚才也有些目瞪口呆,不相信庭长张建南的话。尔格,他明白,千真万确,他赢了,于是,一个马趴,向前一跪,抱住张建南,嘴里学着戏剧里的唱词:"青天大老爷哪,草民这里给你下跪了!"
接着清醒过来的是公路段段长。本来,段长眼见事态发展,心中不免得意,觉得公路段这次是胜券在握了,想不到,半边脸还在笑着,半边脸就成了哭相了。段长和庭长,算是平级,就是比科长低一级的那一级,叫股长,因此,这段长,尔格气愤之余,也就指着张建南,骂道:"张建南,你这浆子官!你这么办案,是羞先人哩!"
张建南听见了,权当没有听见,工作嘛,难免惹个把人的,因此,他也不十分在意。
副镇长要走,张建南陪着副镇长出了法庭。
张家山用嘲讽的目光,望着他的侄儿,看着他走远。
尔格,所有的人都走了,法庭只剩下了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还有公路段段长和文书。
段长像被霜打蔫的庄稼一样,哭丧着脸。他对张家山说:"还有什么好说的!牙打了,咽到肚里就是了,你的疼,你给谁哭去!"
"这件事没完,段长,走,咱们再去马家砭,看能不能再搜腾些事!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张家山一拍桌子说。
"我不去,我是了!反正是公家的钱,出就出,权当是给张建南他大买药吃了!"段长说。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见张家山不满意地"嗯"了一声,段长明白自己这话有语病:谁是张建南他大,张建南他大就是张家山的亲哥哥。想到这里,段长拍了拍张家山的肩膀,算是道歉,拍罢,抬脚走了。
"谷子、李文化,收拾一下,咱们走!"张家山说。
谷子干妈说:"人家公路段都受了!八竿子打不着个你,张家山你去逞什么英雄哩!"
"我就不信活着个张家山,斗不过你个死了的马占山!废话少说,咱们起身!"
"这不是跟马占山斗,是跟你糊脑松①侄儿斗哩!"谷子干妈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只为了一口气,张家山二返马家砭,蓄意寻事,要为公路段出这一口窝囊气。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张家山倒真的,又找出一宗事情来。
马家砭马占山家门口,如今是静悄悄的,只那棵树身,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让人记起这宗"杨树案"。开始农忙了,马家三兄弟都上山锄庄稼去了。他们心里已经坦然,明白公路段这一次是栽定了,十天之内,他们不敢不送钱来。事情弄到这地步,已经不是他们马家和公路段的事情,而是法庭在和公路段较劲了。
既然这棵树还在,那么,就只有在这棵树上做文章了。
张家山绕着这棵树,转了三圈,感慨地骂树:"树呀树,别人家的门前的树,都立得端端的,独有你,爱惹事,倒了。你不知道,你这一倒,给世间添了多少麻烦呀!"
骂罢,张家山突然一拍脑门,省悟道:"对呀,别的树都没倒,独独这棵树倒了,这里面,真该有一点儿名堂的!"说罢,在树的根部蹲下来,开始端详。
"李文化,你给我找个树枝,硬些的!"
李文化从马家的柴禾摞里,抽出一根狼牙刺棍儿,交给张家山。
张家山用棍儿,在树的根部捅起来。这一捅不要紧,有木屑纷纷地落下来,还有几条蛆一样的虫子,蛄蛹蛄蛹乱动。
"咋能不倒,树根都朽了,都让虫给掏空了!"张家山说。
"杨树就是爱招虫!"谷子干妈说。
"爱招虫?别的杨树,咋都好好的!"张家山白了谷子干妈一眼,又问,"树的根,在哪一块?"
"在猪圈里!"李文化说。
"猪圈里?谁家的猪圈?"
"还有谁家的!谁能把猪圈修到马占山家的门口?马占山家的呗!"
"马占山,我这一次,算是把你的把柄又抓到手了!咱们看看,是你能还是我能!"张家山站起来,捶了捶后腰,笑道。
猪圈围墙不高,石片砌的,张家山打量了一下,一跃身跳了进去。
一头大公猪,嗷嗷叫着,向张家山扑来,龇牙咧嘴的。张家山吓得一闪身子,又跳了出来。
"谁喂的猪像谁!"张家山解嘲道。
"看我来!"谷子干妈说。
谷子干妈迈动"解放脚"①,挣扎着爬上墙去。张家山又掐着屁股,扶了一把。过了墙后,谷子干妈手里挥动着棍儿,嘴里""地叫着,赶猪。
却也怪,猪不但不咬,还驯服地摇着尾巴。
谷子干妈用棍儿打着猪屁股,将猪轰进了一个石砌的小房间里,关死门。
"关死了?"张家山仍然心有余悸。
"关死了!"谷子干妈答道。
张家山一跃身跳了进来。
猪发觉上当了,这不是来喂它吃食的,于是在栅栏门里,"哼哼"地叫着,使劲拱门。
张家山伸出两只大手,刨开稀稀的猪屎。
根部显露了出来。
谷子干妈在旁边用棍儿戳,又戳出几条虫子来。
突然,响起一阵汽车的喇叭声,一辆吉普款款地停在猪圈墙外。
段长和文书走下车。
"我放心不下这事儿,又赶来了!"段长解释道。
"你看,蛆虫咬,猪嘴拱,这树焉有不倒之理!"张家山猫起腰来说。
"马占山这小子,就是逞强!公路上三令五申,不准把道旁树圈到猪圈、茅房里去,别人都不敢,就他敢!"
"公路上,可有关于这道旁树的管理和处罚条例?"
"关于道旁树的没有。有一个条例,是针对整个公路设施而言的。不过,我想,这道旁树,也属公路设施的一部分吧!"
"这就好!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前一案事,已经下成死棋,咱们就不提它了,尔格,咱就提这后一宗事。咱们就以马占山破坏公路设施为名,也罚他狗日的两千块!"
"行是行,不过,像这种情况,罚款数额,最多只有五百。"
"咱这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要特殊处理。树都把人塌死了,你看,这破坏有多严重!"
"好!"
"能把这拍照上,最好!"
"文书,你回段上去,火速取个照相机来!"
张家山拿着厚墩墩的一沓材料,还有花花绿绿的一堆照片,来找庭长。庭长正在吃饭。张家山故意把一张拍有蛆虫的照片,往庭长面前一搁。庭长见了,恶心,饭也吃不下去了,只好把碗放下。
"张建南,你狗日的,马家砭一案,你肯定吃了黑拐①!"张家山开门见山,骂道。
"好叔老子哩,你冤枉我,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张建南真要吃,也不能吃咱六六镇的。你看我这一头沉②的光景,像个吃黑拐的人吗?"
"那马家砭杨树案,你咋能这号处理?"
"叔老子,我有我的难处。我不好说。不过你也不是外人,那我就实话实说吧,马家砭这事,副镇长参与意见了!副镇长是副科级,我是股级,虽然我那任命书上,有个括弧,括弧里说股级干部,按副科级对待,可是,在人家正儿八经的副科级面前,总觉得辈分低些!"
"我不懂你们这些渠渠道道,不过,我早就知道,你背后,肯定有人拽着你一条筋,看看,不是?"张家山有些可怜侄子,觉得这官也真是难做,原先的气,也有些消了。
他将那一摞材料、照片,往张建南眼前推一推,又说道:"我今个儿来,还是杨树案。不过不是上一次的那个,那一个,你大庭长一锤定音,已经走成死棋了。我这次,是受公路段之约,状告马占山破坏公路设施,致死人命的。本该由段长拿到县上,找公路稽查处去办。我说,还是让法庭办吧!这不,状纸、照片,都在这里,一目了然的一件事情,你受不受理?"
庭长将状子、照片翻了翻:"先放这里吧,待我考虑考虑!"
"我等你回话!"张家山一甩袖子离去。
送走叔老子以后,法庭庭长张建南,捧着这状纸、照片犯了难。他明白这事搁不下,张道李胡子,你非得给他有个交代不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找副镇长,向他请请主意。既然这事副镇长插手过问了,那么出了新的情况,就得给他通通气才对。想透了,于是一个大卷宗,将这状纸、照片装了,来到镇政府。
"镇长,马家砭杨树案,公路段又翻腾开了。"副镇长办公室,张建南展开卷宗,汇报道。
"那不是都定了么,又翻腾什么?法律还有个尊严没有?威信威信,一是威二是信,没了这两样,还叫法律?"
"镇长,不是上次的那个。上次那个,已经定了,他们自然不敢翻腾。这次,是张家山出面,又状告马占山将杨树圈在了猪圈里,猪拱虫咬,导致杨树倒下,致死人命一事。张家山还扬言,法庭要是不管,他们上县里去!"
"受理是要受理的!发生在咱们地段上的事,咱们不管,哪能行?这事,轻点说,叫推卸责任,重点说,叫失职。至于如何处理,你去办吧,不要把大小个事情,都推到我这里!我要腾出身子来,抓大事。工作方法中,最忌讳的一条,就是事务缠身!"
"镇长,这我解下,来惊动你,我也于心不安。我这次来,只是来讨一句话,只要有了你这一句话,我就知道咋样处理了。"
"啥话?"
"你跟马家砭那边,可曾沾亲带故?"
"既没有亲,也没有故!"
"可还有别的啥关系?"
"你这娃娃,咋能这号说话。我是外县人,大学毕业,分到这六六镇的,那马家砭,谁家大门朝哪边安着哩,我都不知道!"
"那那天?"
"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此一时,彼一时。那天,国道上汽车堵了三天,你不放那一句话,马家那几个愣后生,能撤兵?话既放了,就得执行;哪怕是违心,也得执行。军中无戏言,要不,一镇之长,以后说话,谁还听?"
"我明白了。镇长!今个儿,我算是又长了一番见识!"
庭长说完,毕恭毕敬地离去。
"下次开庭,你还去不去?"庭长出门时,又问。
"杨树案一了,我还去干什么!公务这么多!你要到镇上拉陪审员,你找别人去!"
几天以后,法庭又开庭。这次开庭,仍然是上次的那些人。只少了个副镇长,换了个镇政府的大师傅。
庭长张建南朗声说道:"这次开庭,是为马家砭的杨树案。不过这个杨树案,不是上次的那个,上次的那个,已经结案。这次,是公路段状告马占山,破坏公路设施……"
张家山坐在那里,见侄儿还是嘴硬,言语之间,不忘了肯定他上一次的判案,不由得有些好笑。
法庭处理结果,判马占山赔偿公路段两千元,由马占山的第一顺序继承人马牙十日内付清。鉴于两案实属一案,且赔偿数目相当,故并作一案处理,双方均不再向对方索赔和赔款,从此两清。
这件事结案以后,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收取公路段200元胜诉费,并用这笔钱,为李文化买了一架照相机。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马家砭马氏三兄弟见黑皮耍不出去,明白老父亲马占山一死,不比从前了,为人处事须谨慎些才好,从此收心,安分守己,成为良民。这是后话。
第七章 三轮四轮
马家砭"杨树案",张家山费了吃奶的力气,算是和老汉马占山,打了个平手。事情一过,张家山说:"以后咱们接案子,得有个选择。不要学那些混眼狗,人一吆喝,就去咬。咋个选择法呢?遇到难缠的黑皮、死狗,咱们能不染手,就不染手了。要不,经这么几回事,咱们自己,也叫踹成黑皮了!"
谷子干妈见说,笑了。她说这是地气的事,籽种的事,一方水土养一方物,这六六镇地面,就出这号黑皮,你是打着灯笼拾粪——寻着往屎上踏哩,你还怪谁?这号事,不信你看,瘸子担水,一瘸一瘸的,又来了!
谷子干**话,没有说错,不久以后,张家山果然又碰到一桩案子。这个案子,叫"三轮四轮"案,边墙村的事情。上次马家砭村,遇到的是死老汉马占山,这次边墙,遇到的却是活老汉麻子牛。
事情还得从个体户马文明说起。
六六镇有个后生,叫马文明,瘦瘦的身材,矮矮的个子,嘴里补一颗铁青色门牙。论年龄,今年才二十五六岁,因为是少白头,所以显得老面。适逢改革开放,这马文明就从信用社里,贷了笔款子,买了个四轮拖拉机,跑运输。
马文明跑的是北路。这天晚上,天黑漆漆的,马文明开着四轮出了六六镇,正忙着赶路,突然听到路旁有人叫喊。天太黑,又是荒郊野外的,马文明不想多事,可又一想,这一月是文明礼貌月,能做点好事最好,加之这叫声又来得凄惨,罢罢罢,停下车吧。
"过路的干大,你行行好,把我哥捎一程吧,我哥受伤了!"一个小后生,站在路旁说。
马文明打开车灯一照,见小后生身边的地上,还躺着一位。他说:"不要叫我干大,怪不好意思的,叫我马文明吧!"马文明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又说:"咋样受的伤?黑天半夜的,躺在个半路上。"
小后生答道:"唉,不要提了,行走间,后边过来了个三轮,睁着眼睛往人身上撞。见撞着了人,屁股底下一冒烟,一阵突突,就揭瓦了。这还是个文明礼貌月哩,啥弄手?"
"闲话不说了,上车吧,我还要赶路哩!"马文明说。
那人喜悦,俯身抬地下躺着的那位。抬了几抬,没抬动。地下躺着的,"哼哼唧唧"直呻吟。
"枉烦!"马文明说了句,下了司机座,帮那人抬。
"他叫拴牢,我叫圈牢,我们是这前边,边墙村的!"小后生说。
这样,马文明半路上做了一件好事。那兄弟俩上车以后,马文明开着四轮,继续前行。边墙村却也不远,说话间就到了。到了边墙,四轮停下来。圈牢跳出车厢,背起拴牢,说道:"脑畔上亮灯的那家,就是!马师傅,你不上去喝口水?"
让人是个理,不去才是正主意,马文明答道:"免了吧!"
圈牢见说,也就不再勉强,俯身背起拴牢,摇摇晃晃地向坡坎上走去。
马文明见圈牢有些力亏,就说:"看在这个文明礼貌月的分儿上,帮人帮到底,我送你到家吧,兄弟!"
圈牢背着,马文明在尻子①后边用力扶着,两人说着客气话儿,向坡坎走去。
这家的老掌柜的叫麻子牛,也算方圆地面一个人物,两个儿子,六六镇上办事,天这么晚了,不见回家,这麻子牛不免有些着急。正在心慌不定,听到坡坎上,有些响动,于是出了窑门,朝底下张望。
"坡坎底下是谁?你答个声!"麻子牛喊道,"你不答声,我就放狗来咬了!"
"大,天大的事摊下了。我哥叫车给撞了!"圈牢喘着气,答道。
麻子牛听了,没有答话。
一阵儿。圈牢和马文明,气喘咻咻地,算是把个伤号拴牢,弄到了家门口。
这时,麻子牛袖着手,在旁边说:"谁撞了,让谁拉上看病就是了。你们拉回家来干什么?家里又不开医院!"
圈牢见麻子牛误会了,就说:"撞人的三轮早跑了,没抓住。这位师傅是做好事的,他开的是四轮!"
麻子牛说:"你咋这么死板!三轮是拖拉机,四轮也是拖拉机,抓住谁算谁。叫他扔下八百块养伤费再走!"
圈牢说:"咱不能做这号事!将恩不报反为仇,这是小人的做法!"
"他**,你解下啥叫世事!你哥挺在炕上,你说咋办?"麻子牛训斥儿子。
说话间进了窑,拴牢被放在了炕上。
一直没有说话的拴牢,这时说:"大的话有理,圈牢!那三轮早揭瓦①了,黑灯瞎火的,哪里去找!没办法的办法,只好拉上这个四轮,来垫背!"
马文明见说,暗暗叫苦:"天地良心,你们咋能这号做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说了声:"你们好自为之,我走了!"说完,就想离开。
事到如今,要走也迟了。麻子牛见马文明抬脚要走,一闪身子,拦住了门:"钱不出,你就想走?圈牢,你赶快到公路上,把四轮那摇把儿,卸了!"
"我不去!"圈牢说。
"你不去,看我打你!"
圈牢见父亲真要打,只得跑了下去,将那四轮的摇把儿,拿了回来。
麻子牛将摇把儿,拿到手里,他说:"现在,你走吧!没了摇把儿,你那四轮就开不走了!"
马文明有些急了,舍下身子,来抢摇把。
二人厮打起来。
"哟儿哟儿,大黄大黄!"麻子牛见不是马文明的对手,要圈牢帮忙,圈牢不肯,麻子牛于是张嘴唤狗。
从屋里的灶火口上,突然蹿出个大黄狗来。
"咬他!咬他!"炕上的拴牢,忍着痛苦,支棱着腰,喊狗去咬马文明。
狗昂着头,端乍着尾巴,"呜"地叫了一声,向马文明扑去。
狗一口咬住了马文明的小腿。
"妈呀,你真咬!"马文明松了手,一个箭步冲出门,连滚带爬地向坡下跑去。
黄狗兴犹未尽,继续追赶。
"大黄回来!大黄回来!"麻子牛唤狗。
狗摇着尾巴回来了。
麻子牛一手握摇把,另只手为狗摩挲着毛,冲坡下喊道:"开车的,你是个聪明人的话,明天带八百块钱来,取你的摇把。不要计较这些小钱,要往大处想,你车轱辘多转两圈,这钱不就回来了!"
狗温顺地摇着尾巴。
第二日,马文明来到边墙。他没有按麻子牛说的那样,带八百块钱来,却带来了一个稽查。这稽查我们认识,正是"杨树案"中的文书,姓贾。
这一天阳光灿烂,不比昨夜,黑漆漆的怕人,加之又有一个穿绿皮、戴大盖帽的壮胆,马文明也不似昨夜那么畏首畏尾,他气昂昂地,很有几分得意。
"贾稽查,那血口喷人的,就是头顶那家,百家姓中,他姓了个牛!"马文明向上一指,又指了指路旁的拖拉机,"这就是我的那四轮,昨晚做好事,用的就是它!"
贾稽查手搭凉棚,朝头顶上看了看,又走到四轮跟前,抬起皮鞋踢了踢车轮胎,说道:"小事一桩。走,上!"
两人相跟着上坡。马文明眺见,那麻子牛手里摩挲着黄狗。于是乎在畔上站着,大声吼道:"边墙的麻子牛,你乍起耳朵听着。我一状告到了公路段。有公路段给我撑腰,你这黑皮,耍不出去了。识相的,把我的摇把儿交出来,这事便了了;不识相的,叫你吃一回官司。告诉你,这是公路段的稽查员,老贾!"
上了畔,面对麻子牛,贾稽查表态道:"麻子牛,我是公平判案,这你不必有思想顾虑。先告的不一定是赢家,尔格社会,恶人先告状的事情,不是没有!"
马文明觉得话语有些不对,神色上,不似刚才那么胸有成竹了。
麻子牛殷勤地回贾稽查的话:"这我知道!这我知道!有贾稽查出面,我就放心了。能吃上公家这碗饭,肯定都是有两把刷子的!"说罢,看了马文明一眼。
马文明的心里,犯开了嘀咕,心里想:今天这个救兵,很可能没有搬好。
窑里,伤号拴牢听见外面的响动,呻吟起来。
"进屋去看看,见见当事人!"贾稽查说。
正在呻吟的拴牢,见了贾稽查,张口要说什么,麻子牛"嗯"了一声,拴牢就把话咽回去了。
"伤在哪里?"贾稽查问。
"在腿上!"拴牢答道。
"昨个儿晚上,你们看清了没有?到底是三轮,还是四轮?"贾稽查又问。
"是四轮!倘若不是四轮,四轮为啥要揽这闲瓷器,把我娃捎回来,又送到家里?"麻子牛说。
正在笔录的稽查员,停止记录,说:"我不是问你!"
"是四轮,我敢保证!"拴牢说。
稽查员记录。
"你咋能血口喷人,硬往我身上塌茬哩。我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了!"马文明说。
贾稽查看了马文明一眼,没有吱声,又问:"另一个当事人哩?"
"你是说圈牢,他到地段医院,请接骨匠去了!"
"嗯!"
贾稽查将笔帽拧上,将记事本"啪"的一合:"事情只能到此为止了!"
贾稽查说:"马文明,牛拴牢,你们双方都听着。你们一个说是三轮撞了,一个说是四轮撞了。三轮四轮,黑灯瞎火的没个对证,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我的意见,咱们先不说事,先不说理,先不说谁长谁短,治伤要紧。马文明你先拿出八百元治伤费来,给牛拴牢看病,不要让这牛拴牢,落下残废了。三轮四轮问题,容后咱们再细致调查,做出处理!"
"凭什么叫我出钱,我不服!"马文明见说,跳起来,"我请你来,实指望你给我做主,贾稽查,你咋能眼窝睁得明明的,钝刀子割我的肉哩!"
"马文明,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个万元户,这几年开四轮挣了不少的钱。谁叫你染上这事了,你就权当拿出八百元赞助吧。文明礼貌月嘛!"
"文明礼貌月也不行!赞助是赞助,赔偿是赔偿,这样处理,分明是欺侮人哩嘛!"
"这仅仅是初步处理。容后,还要仔细调查哩。查清了,真的不是你的责任,返还不就行了!"
"初步也不行,我是不交!"
"你请我来的,又不是我爱来!我裁决了,你又不听。你当我把你没办法了:你的四轮,公路段先扣下!"
麻子牛见说,喜迷了眼。
麻子牛将摇把儿从枕头底下取出来,交给稽查:"贾稽查,这是摇把儿,我这里交给你了!"
贾稽查接过摇把儿,说道:"我要走!我这稽查,不是给你一个人当的!前村还有一桩事情,我得到那里去。马文明,你要是想好了,来公路段找我!"
"贾稽查,你不能走呀!"马文明哭丧着脸,拉住贾稽查的袖子。
贾稽查拽。
马文明不丢手。
"你妨碍国家工作人员执行公务!"
"我不敢!"
"那你丢手!"
马文明丢手。
贾稽查大摇大摆地离去。下了坡坎,又返回来:"麻子牛,摇把儿这铁家伙,怪重的,先放到你这儿。我啥时要,啥时再取!"
"搁到这还不是跟搁到段上一样,谁敢来抢!有我家大黄看着!"麻子牛说着,白了马文明一眼。
麻子牛将摇把儿拿回屋子,仍然放到拴牢的枕头底下。
马文明站在畔上,眼睁睁地看着贾稽查离去,想拉住他,又不敢,只好拿言语,说道:"尔格这世事,好人一满没活路了。天大大,地妈妈,你叫我咋办哩!麻子牛不讲理,这还能说得过去,你一个稽查,戴大盖帽,吃国库粮,人面前的人,也这么胡说八道!"
这时,圈牢领着医生来了,看见马文明蹲在畔上,有些可怜他,上去搭话:"马师傅,你今个儿又来了?"
没容马文明搭茬,麻子牛训斥道:"就你嘴长!不抓挖几个现钱,给你哥咋样看病?好人谁不会当!你要能拿出钱来,这事自然了了!"
圈牢不再言语,低着头,领着医生进屋去了。
突然公路上有喇叭声响起。
马文明听出这是他的四轮的喇叭声,抬头一看,见公路上,边墙村的一群孩子,上到四轮上玩耍,那喇叭声,是小孩按出的。
"麻子牛,事情有事情在,这车,你可一定要看好!成物不可破坏,你当心让小孩把零件卸了,或者让谁偷油,把车给烧了!"马文明说。
麻子牛笑道:"车是公路段扣的!贾稽查一经手,便成公路段的事了。我是事外之人,我管球它哩!"
马文明长叹了一声,只得抬脚走人。
临下坡坎时,马文明扭头指着麻子牛说:"麻子牛,我这次是跟你上了。老百姓有一句话:为挣一口气,输了二亩地。凡事都是让事情逼上梁山的!我这回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出这口气,讨个公道。麻子牛,你听着,六六镇上出了个张家山,就是专治你们这号黑皮的。我不行,可是有能行人,恶人还得恶人治,我这就去求他!"
说罢,马文明离去。
六六镇上,张家山正蹲在那里,看《参考消息》,风风火火地,从街西头走过来个马文明。
"你这是咋了,没出车?驴脸拉得有丈二长,好像谁欠你二百串铜钱似的。这个月是文明礼貌月,你形象,不要影响市容!"张家山这样和马文明打招呼。
马文明心里有事,他想笑,笑不起来。停顿了一下,他发了一句大感慨:"张干大,尔格这世事,好人一满没个活路了!"
张家山听了,皱起了眉头:"你这娃娃,舌头也未免摊得太宽了。你说这话,伤众人哩,坏人有,这是事实,哪一片天底下,都有几个坏人哩!可好人毕章是多数。即便是坏人,也是叫事情逼的,不得不坏,半夜里,他的良心,在折磨他哩!"
"大道理上我说不过你,不过,这次,我可是叫事情遇上了!"
"啥事情?车仰马翻了,还是叫人活抢了?"
"这些都不是,是叫人讹住了!张干大,边墙村麻子牛,一满不是人,他家拴牢让三轮撞了,我好心好意救他回家,这麻子牛,不但不领情,反回来用翻车塌,诬我撞了他家拴牢。最叫人气恼的是,公路段那个稽查员,纯粹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硬判我出八百块医疗费。"
"那稽查员姓啥?"
"姓贾,贾稽查!"
"噢,就是公路段原先那个文书,绵绵的一个后生嘛!马文明,世界上的事情,总有它的道理,你知道不,那姓贾的,跟边墙村沾亲着,他娘,是边墙村牛家的女!"
"怪不得!这事,我早有疑惑!怪不得麻子牛那只大黄狗,光咬我不咬他!"
"所以说嘛,你不要遇了一点点事,就把天底下的人都看扁了。娃娃,世事大着哩,你才吃了几年的咸盐,过了几座桥,晒了几天太阳!"
"是我不对,张干大!"
"知道不对就好!"
"那咱这一口气,就咽了?"
"咽是不能咽,憋到肚里,会憋出病来的!这样吧,我去找公路段!贾稽查以公徇私,这还了得!"
张家山把这件事揽到身上,领了马文明,来到公路段。一进大门,恰好遇见了段长。
"哎呀,张干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马家砭杨树案,我还欠你一笔人情哩!"段长见是张家山,满脸堆笑。
张家山说:"那个文书,啥时成了稽查员了?"
"你是说小贾。这还不是杨树案之后的事。杨树案给了我一个教训,公路上的事情,还得公路上管。恰好,上边要求给各公路段配稽查员,我就让小贾穿上那身绿皮了!"
"绿皮是能穿!只是,这小贾胆子也太大了。边墙村三轮四轮案,明显地是以公徇私!"
"是不是有这回事?好,我回来说他。不过,稽查这事,双向领导,一边是段上,一边是法庭。张干大,你最好再找找法庭。一般说来,按政策条文,段上不干涉稽查员独立办案!"
"那好,我找找庭长去!"
张家山起身告辞。
和张家山一起去的马文明,毕恭毕敬,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不时给段长和张家山递烟。
出来后,马文明说:"这段长态度还不错!"
"不错个球!这是推辞话,官样文章!你不了解官场上,尔格,这段长把皮球,又扔到庭长脚底下了!"
没奈何,张家山又领着个马文明,来找庭长张建南。
张建南也有些不悦,嫌张家山给他惹事。有张家山这老面子,他又不好推辞,于是说道:"屁大的事情,都找人民法庭。好吧,传那边墙村的麻子牛、六六镇的马文明,明个儿早上问话!"
晚上张家山回到所里,免不得又遭谷子干妈一番奚落,说那麻子牛,比起马占山来,也逊色不了多少,更兼他家里养着一条大黄狗,麻子牛叫咬谁就咬谁,你与他较量,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张家山说,碌碡拽到半坡了,还是拽上去吧。
第二日早晨,事主马文明、民事调解所张家山,圪蹴在法庭门口,眼巴巴等到晌午端,大路上就是不见麻子牛的踪影。
张建南拿了个饭盒,到镇政府食堂去吃饭。
"还没来?"张建南问。
"没来!"
张建南望了望大路,说:"传票都发了!这不知死活的麻子牛,耍黑皮不来,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张家山站起来说:"短不下我去跑一趟吧!"
"也是办法!"张建南说。
"边墙"是指长城。陕北说书中"秦始皇修边墙天下共怨"、"孟姜女三两声哭倒边墙",说的正是长城。村子以"边墙"做名字,想来,过去的年代里,这里是该有一段长城的。陕北境内的长城,最早的是战国时期的魏长城,最长的一段是明长城。边墙村四周,只有高高低低的山,没有个长城的影子,想来,这长城,是毁灭于哪一次战乱中了,于是只空留下这个名字,让后世猜测。
麻子牛是边墙村最老的住户。别的住户,都是后来移民移来的。有明朝年间,从山西大槐树底下移来的,有民国十八年大年馑中,从关中平原逃荒上来的,而更多的住户,是陕甘宁边区政府时候,响应政府号召,从北路移民下来的。
先入为主,老住户麻子牛,以及麻子牛往上的这个家族,长期以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感。这种骄傲感主要是后来迁来的住户给培养起来的。麻子牛觉得,这山坡上的树木,山坡下的小河,以及那条道路,总之,这个方圆几里的空间,从名分上讲,都在某种意义上是属于他们家族的,这个概念,直到山下的土路变成简易乡村公路后,才逐渐淡薄。
村子里家家养狗,狗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里大约是陕北地面最穷的地方,所以在长期的时间状态下,这里流传这样的一句笑话,就是"狗咬穿整齐衣服的"。狗少见多怪,它一生下来,看见的就是穿烂衣服的,因此见了穿新衣服的,就觉得这事情不正常。
这当然是前些年的事情了。这几年,大家的生活相对来说好了些,公路修起来后,这个封闭的空间也被打破。穿整齐衣服的逐渐多起来,穿烂衣服的也慢慢少了。这样,就给狗出了难题,不知道该咬穿新衣服的,还是该咬穿烂衣服的。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听主家的,主家叫咬谁就咬谁吧,不主动出击了。
随着生活好起来,养狗的习惯也得到改变,好些人家不养了。不过对于麻子牛来说,狗是非养不可的,传统不能丢,而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狗成为家庭的一员,它的威势,成为这个家庭的重要特征。试想,如果没有大黄狗的出现,那天晚上和马文明的争执,麻子牛的优势就该减弱许多了。
张家山也有一些怕狗。站在公路边上,他先呐喊了一阵,麻子牛搭声了。那麻子牛说,他不放话,大黄是不会咬人的。张家山听了,心才有些放下了。
来到麻子牛家里,未曾搭话,先见那拴牢躺在炕上,"哎哟哎哟"地叫着,张家山想,话就从这里开始吧。
"看病来没有?"张家山问道。
未待拴牢搭话,麻子牛截住话头,答道:"病是看来,骨头也给接上了。只是药单子还在这里。没钱抓药,眼睁睁地等着那八百块哩!"
麻子牛好不精明。张家山一露脸儿,他就知道是干啥来了。所以先把这个难题摆给张家山。
窑里的陈设确实有些寒碜,一条大炕,一个锅台,几床脏兮兮的被子摊在炕上,满室的家当凑起来,大约也不过二三百块,再加上那拴牢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这场景,令张家山也有一些难受。
张家山努力了一阵,从自己腰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拴牢:"不吃药怎么行,先拿这个看吧!"
拴牢有些不好意思接,麻子牛说:"拾到篮篮都是菜,拴牢,收起它!"拴牢见说,收起钱,嘴里说道:"谢谢张干大!"
"张干大,得等那八百块钱到手,我才能还你!"麻子牛说。
"还不还是次要的事,我手头不管怎么说,比你宽裕一些!"张家山说,"我此番来,专为了一样事情……"
没容张家山往下说,麻子牛打断了他的话。麻子牛说:"若是为了别的事情,张干大你尽管说,若是为了四轮的事情,你最好不要说,省得闹个脸红!"
"我说的就是四轮的事情,牛老弟!"张家山逞起了性子,"不是我说你!孩子有病,当然要看,要寻钱,只是,你这做法不对。三轮碰了,咱们找三轮,你咋能蛮不讲理,硬把粪兜往人家四轮头上扣哩!"
麻子牛岂肯示弱,他虎下一张脸来,颗颗麻子涨得通红:"张家山,你是干啥来了?谁搬你来的,磁上你这大脸来偎尻子。你要是来串门,咱们还是老弟兄,以礼相待,你要是来充当说客,你就抬脚走人!我家的事,你少管!"
麻子牛说完,一声吆喝,大黄狗又从灶火边出来了。大黄狗走到麻子牛跟前,摇着尾巴听候使唤。麻子牛蹲下来,用胳膊将狗脖项抱住,腾出一只手,顺着狗的脊梁,一路摩挲下来。狗舒服地舒着长腰。
"你咋还不走?你真的要撕破了面皮才走?"麻子牛见张家山还不动身,扬声说道。
狗听见麻子牛的声高了,摩挲时的手指僵硬了,它"腾"地站直四条腿,弓起腰,翘着尾巴,乍起耳朵,嘴里发出"呜呜"的恐吓声。
这地方的狗大,大得有点像藏獒。陕北说书中说,"柠圣梁的家狗大如牛",那说的就是这地方的狗。这狗为什么这么大呢?有个好事者考证说,那个现今已经不见踪影的西夏王朝,当年是转悠着从青藏高原过来的,难说,他们来时,把那地方的狗也带过来了。
张家山明白自己该走了。
走归走,可这张家山,比起那马文明来,到底多吃了几年咸盐,多一层智慧。他明白自己不能跑,一跑,那狗就会追来的。人怕狗,狗却也怕人,即便是在自家门口,可它毕竟还是畜生,心里怯人着哩,只要你舒稳一点,放缓步子,倒退着走,狗不一定敢上身子。
这一招还真灵,狗没有扑过来。不过没有扑过来的另一个原因,大约是麻子牛没有继续发布口令,他委委实实是想给张家山一个面子。
下到坡坎底下的公路上,张家山心定了。狗歪歪在家门口,到了这公路上,众人的地盘,狗就不敢那么狂了。张家山脚踩在公路上,站定,然后冲畔上站着的麻子牛喊道:
"你不够意思,麻子牛!搁给前二年,我不一顿拳脚,把你狗,打死才怪哩!"
麻子牛站在畔上,一手扶狗,笑道:"是我给你面子,你却还不领情,还说大话!老百姓说,狗是一口人,这话算是说对了。有大黄给我护驾,你们谁也不要想欺侮我,任你世事变化,我躲在我这山上,来个老虎不出洞,你又把我奈何!"
张家山在山下,突然想起传票的事情,于是把这事抬出来,压他一压:"麻子牛,我差点忘了,我这次来,是成命在身,六六镇法庭,要我问你,传票的事。"
"什么传票?"
"法庭传你去过堂的传票!"
"传票是收到了,我就是不去,你把我咋!公路段的贾稽查放话了,这事他们管,龙多不治水,就听他们一家的,谁要插手,你不要理他!"
"这话当真?"
"当真!"
"当真就好!"
说完最后一句话,张家山站在公路上,不再言语。今天这个人看来是丢定了,想到这里,他有些恼怒起麻子牛来,觉得这人太有些逞强,横行乡里,一点儿王法都不讲。
正恼怒着,见旁边有个老汉,正在挥舞着拐杖,驱赶那些在拖拉机上玩耍的孩子。张家山见了,却也认得,于是强作一副笑脸来,前去搭话。三言两语,拉到麻子牛身上,那老汉说出一番话来。
老汉说:"说出麻子牛,我有一句话嗦。麻子脸也是脸,而且比咱们这些光脸,把脸看得更重。他何尝不想装人,不想拿出一沓票子,往你跟前一甩,嘴里说一声:钱不多,先凑合着应急吧!他委实是没法子,才耍这号黑皮。张家山,你尔格在太阳坡里站着哩,你要体谅一点他,才对!"
老汉这话,藏头藏尾,并不打人,却把张家山刚才掏出50块钱那桩事,揶揄了几句,并且话语之间,处处可怜着麻子牛。张家山初听这话,有些不高兴,细细一想,却都觉得这话句句在理,于是恼怒有些消了,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张家山说道:"我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受理了这事,就得给这事有个交代。俗话说,劈柴劈小头,问路问老头,老人家,你比我年长几岁,这一河水,咋样开,我得请教你了!"
老汉说:"人在事中,难免迷惑,请教二字不敢当,我只是个在旁边看西湖景的人,插两句闲话,如此而已。依我看,这一河水要开,得找到那个开三轮的。麻子牛没有力量去找。你该动动这个心思,才对!"
这话算是点拨了张家山。张家山听了,连连称是。想了一想,他又问道:"这公路上,跳跳蹦蹦的,到处都是些三轮四轮,我该如何去找?老人家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莫非心里已经有几分约摸?"
老汉心里果然有几分约摸。原来,他成天蹲在这公路边晒太阳,过往的三轮四轮,却也知道个大概。他说,跑这一路的,多半是从子洲下来的,结帮成伙,出外谋生。想来,他们该有个头才对,找到头儿,查一查,这件事,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的。
张家山听了,不觉大喜。好话能当钱使,当下双手一拍,叫了声"仙人指路",算是对老汉的赞美。罢了,离了边墙村,赶回六六镇。六六镇上,约了马文明,又调动了谷子干妈和李文化,一伙人满镇查访,找到了这"子洲帮"的窝儿,然后一桌酒席,将这些满身油腻的拖拉机手们,请到了饭桌上。
陕北地面,十里不同俗,一条沟岔,一个山窝,一处河川,一架梁峁,人民说话的方言土语,便有差异,性格的暴烈或者柔顺,往往大相径庭。究其原因,一说是地理环境、生存状态对人的制约,一说是来源于人种。民族战争,烽烟不断两千年,一支又一支泯灭在历史进程中的民族,将它们的零散的后裔交给深沟大山去遮掩庇护。例如有着赫连勃勃①墓的那个地方,生出一群横行无忌目空天下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家伙;例如西夏王元昊一路掩杀而过的宁夏川,生出一群谙熟床笫之事的长腰婆姨短腰汉;例如延水注入黄河的那一处地面,生出一群精明过人工于心计的良善百姓;例如无定河以远辽阔的北方大漠上,男人们赶着牲灵,女人们唱着热烈的情歌,男人女人,个个天生的美人坯子;又比如我们的六六镇,张家山想用他的道德力量改造的这一块地面,黑皮丛生,人性猥琐,蹊蹊跷跷,尽生些叫人啼笑皆非的闲事。
这子洲最初的名字大约叫怀远。怀远在民族历史进程中曾经是一个杀气腾腾的地名称谓,边塞烽烟,金戈铁马,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它在二十世纪因李子洲而易名。这一处地面,是黄土高原和毛乌素沙漠的结合部,光秃秃的黄土山崖,险峻苍凉,飞飞扬扬的黄沙荒滩,无边无界。这一处地面,好像从黄土高原的胳肘窝里生出来一股怪风一样,生出一支性情刚烈、好勇善斗的人类族群,好结伙成团,好抱打不平,爱闯事惹事,爱排侃显能,因了地头的苦焦,本土不能谋生,往往像鸟儿一样,四处觅食。偌大高原上,只要谁呐喊一声:子洲人来了!大家赶紧噤声,退避三舍,让子洲人出头。六六镇上,顺蔓摸瓜,找到那"子洲帮"的头儿,却也不是一件难事。这是一个脸上有一块亮斑的中年人。
听了张家山一番叙说,这亮斑面皮渐渐变了颜色,凭空说出一句话来,说这是给子洲人头上栽赃。要不是这张家山在六六镇上有些势力,地望又好,说不定两人会口角起来。那亮斑说:"你要栽赃,你也不打问打问,大理河,小理河,生出一个无定河,这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人,你敢往他眼里,揉沙子么?"
张家山见话不投机,嘿嘿一笑,拿出最后一招,他说这事情也不是他的事情,他是球闲了,往骡子身上蹭哩。你道这是谁的事情,这是马文明的事情,马文明是谁,马文明是子洲马蹄沟的马家,正宗的一个子洲人,这是你们窝子里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处理吧,我张家山是不管了。
听说这开四轮的也是子洲人,况且是马蹄沟的,这亮斑的语音有些变了。又经不住这马文明一副哭哭相摆上,在旁边唉声叹气,这亮斑终于答应了往席面上坐。
席面上,酒过三巡,人人都赤红了脸,张嘴问着,看有啥事。亮斑见了,敲敲桌子,待众人静了,三言两语,说明事情。亮斑一番开场白后,张家山开了言。
张家山说:"各位,今天这个场合,是老大给的面子,把各位都请到了。设席容易请客难,各位一到,这桩事情,就算成了一半了。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马文明,子洲马蹄沟的,你们的老乡,又是同行。这桌饭,就是他破费的。马文明尔格有一件事情,缠住手了。啥事情?你们恐怕也听说了。一挂三轮,把人撞了。三轮找不着,尔格,边墙村的麻子牛,把马文明这个开四轮的给粘住了。事情也不大,八百块的银钱过往,马文明出得起,我张家山这个旁人,看不过眼。只是,这气不顺,公路段那个贾稽查,太欺侮人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尔格马文明四处查访,见人叩头,见庙烧香,是想找到那个开三轮的,还自己一个清白之身。各位兄弟,就是这事情,我张家山快人快语,无遮无拦,一股脑儿倒出来,至于咋样解决,大家看着办吧!"
张家山一路排侃,滔滔如泻,手里打着手势,嘴角挂着白沫,把个李文化,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了。心想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张干大这两下子,轻易不露,露出来确实惊人。
没容李文化在一旁惊叹,那亮斑喝了几口酒,又得了张家山这一场话,头早晕了,将个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骂道:"他**,你们谁撞了人,给我往出说!谁要不说是女子养的!谁也不说,我就认了,把马文明先开脱了!"
众人听了,互相看了一眼,都摇摇头,说不知道这事情。
亮斑又说:"出门闯生活,遇事情,连这个悍性都没有,咋行?没人认,我就认了吧,张干大,你说咋样?"
张家山没有答亮斑的话。他见一个留着乱糟糟的长发,长着瘦脸尖下巴的后生,自坐在席上以后,一言不发,也不敢拿正眼看人,只一个劲地拿着筷子,往嘴里填菜。他心里已有几分约摸,于是拿眼睛盯着,又用言语撩拨道:"那位小兄弟,我看你心里有事。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都是自己人!"
"没事没事!"那小后生,赶紧低了头,搪塞道。
亮斑见了,明白这就是肇事者了,于是把筷子"啪"的一声,甩到桌子上,大喝一声:"小子洲,你狗日的站起来!"说完,扬起拳头要打。
众人见了,赶紧阻挡。
那叫小子洲的,被逼不过,只得点头认了。他说:"是我来!我见撞了人,怕挨打,慌慌张张地就跑了。再说,我刚开上拖拉机,腰里也拿不出来钱!"
张家山一见,喜道:"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好!千万不要为难这个小兄弟。腰里不方便,也不打紧,我这里先垫上。了事才是正主意!"
"不,钱得自个儿出!"亮斑张口拦住张家山的话头,说道,"没钱,我们几个先垫上,出门在外,仗义是第一紧要。不要为难张干大了,他本来是事外之人,能为朋友,这么出力,就让人感动了!"
俗话说"两好搁一好,你好我也好",双方都这么做事,于是,这席面上,气氛越发变得融洽起来,真真地成了一群君子国的红脸汉子了。
接着,张家山又说道:"这位小兄弟,我也是个急性子的人。了一事少一事,咱们说好,明个儿一早,法庭上走一道程序,了了这事,咋样?"
"去法庭,该不会把我关起来吧!"小子洲胆怯地说。
"哪能哩,张干大已经和法庭庭长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了事!"马文明说。
亮斑说:"怕啥哩,自己屙下的,自己拾掇!赶明儿,我们几个一起去,给你壮胆!"
"好吧!"小子洲勉强答道。
话拉到这里,就算拉好了。张家山见事情已经有了着落,踏实下来,嚷着让马文明看酒,借这事打断了刚才的话头,"店家,有红塔山么,再拿来两盒!"张家山又说。
随后,所有的话题,都被猜拳行令声淹没了。
第二天早晨,六六镇法庭,张建南庭长摇摇摆摆地登堂。
那马文明,云开雾散见日头,自然是一脸的喜气。张家山见这事就要出头,脸色也见和缓了些。小子洲没经过事,脸色有些苍白,被同伴们簇拥着,日上三竿,还不见边墙村麻子牛,庭长有些恼了,那张家山想起那日受的窝囊气,便说,那麻子牛,狗眼看人低,眼中只有个贾稽查,哪有法庭哩。张家山心想:这句话算是报复,仅此为止。听了这话,庭长是恼了,叫"派出所"开了一辆摩托去,一时三刻,擒拿回来了麻子牛,搁到大堂上。没了"大黄"护驾,那麻子牛,现在是缩成一团,全没了那日的威势。
方方面面,只公路段贾稽查还没有到。庭长咳嗽了一声,说道:"没来,就不管他了。咱们先处理咱们的事,公路段那边,容后再说!"
这话算是开场白。开场白完了,庭长厉声问道:"麻子牛,那次传你,你为啥不来?人民法庭人民管,人民法庭管人民,你是不是人民中的一分子?"
"我本来要来,只是,公路段贾稽查说了,这事公路段管,谁传你,你都装作没听见,不要理!"
"那你今天,咋又来了?"
"我不敢不来!派出所往畔上一站,不要说我,连我家大黄都叫镇住了!"
"你倒眼亮!"庭长听到这话,有点得意。他没有听出,这句话里有骂人的意思。
"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
"是摇把儿,马文明四轮上的摇把儿。我听派出所说,三轮找到了,赔款的事也说定了,就顺手把摇把儿也带来了,反正有摩托驮着,不用我背!"
"你倒聪明!"
麻子牛说着话,把个摇把儿放在庭长面前。马文明见了这摇把儿,按捺不住,有些心切,上去要拿。张家山见了,一把挡住马文明的手。
"我插一句话,我想问问,牛老弟,这摇把,到底是你扣的,还是公路段扣的?"挡住马文明的手后,张家山问道。
麻子牛答:"开始是我扣的,后来经了公路段贾稽查。本来他要带走,嫌沉,寄放在我这里!"
"既然摇把是公路段扣的,庭长,我代表马文明一方提出,公路段今个儿必须到场,并且,马文明只能从公路段手里,接这个摇把儿!"
"有这个必要吗?"
"也许有!"
"好!书记员,你去公路段,传那贾稽查来。稽查不在,务必请来别人,最好把法人代表——段长请来!"
"是!"书记员停止记录,出去了。
"咱们继续开庭!"庭长清了清嗓子,表示进行下一个阶段。他说:"哎,我说小子洲,你这是人小鬼大,锤子像个镢把,把人撞了,没说赶快下车救人,你车一突突,就揭瓦了。事情是不严重,问题是,你这性质恶劣。"
亮斑说:"这小子洲年龄小,一满没经过事,你张庭长大人大量,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庭长没有理会亮斑的求情,他吐出两个字:"执照!"
小子洲乖乖地把执照从油腻的工作服里掏出来,双手递给庭长。
庭长将执照拿了,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放进抽屉斗里:"会还你的,等一会儿公路段来人了,再说!"庭长横了小子洲一眼。
接下来的时间是冷场。大家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公路段来人。这种气氛,正是庭长所需要的,他觉得公路段是兄弟单位,一满不懂得相互支持工作的道理,老给法庭难堪,这回,他想造成一个冷场效果,刺刺这公路段。
冷场的效果没有造成。因为那段长人还没进来,哈哈一面大笑,声先到了,笑声过罢,段长进门。进门进得过于随便,就像进自己单位门一样,进门以后,先不看四周是谁,就直冲庭长,喊道:"庭长你好!俗话说,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哩!你看,杨树案刚结束,还没凉下,这法庭的门槛,我又迈进来了!"
说罢,径直走到庭长跟前,伸出手来。
庭长好像记得,条文上说,这种场合,不宜和任何一方握手。因此他不打算站起来。但是段长的手已经伸到了你跟前,不由你不握。不握吧,庭长这人脾气好,没有这个悍性。想来想去,还是握了,一边握一边想:念在同僚的份儿上,算是我给你个面子。
庭长是握手,可是屁股没离板凳。一边握着,一边问道:"稽查员不在?"
"不在!"
"你贾稽查,是个稽查不假,只是,可惜姓没姓好!"
"咋啦?"
庭长脸上掠过一股敌视的态度,不过这表情转瞬即逝,他信口回道:"不咋!"
庭长张建南,又咳嗽了一声,算是提醒各位,冷场结束,再莫打岔,他要言归正传了。咳嗽过罢,庭长调整舌头,用半普通话说道:
"段长,边墙村三轮四轮案,已调查取证结束,今个儿结案。之所以请你来,一是咱是兄弟单位,通报一下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二是马文明的四轮,是公路段扣的,处理事项中,有交还四轮一项。因此,务必请你到场。情况就是这样。你看,要不要就本案处理,咱们再单独交换一下意见?"
"不要了,公检法独立办案,你说咋处理就咋处理。我到这儿来,是只带了耳朵,没有带嘴巴的!"段长在某一次会议上,听一位领导这么谦虚一句,从此记下了这句话,一直想找个机会说。这回,是碰上了机会了。他说完,摇晃了一下脑袋,为这句话得意。
"既然这样,那么,我就宣判了。"庭长说道,"各有关人员听着,就边墙村三轮四轮案,本庭宣判审理结果如下:一、责成三轮拖拉机驾驶员小子洲,负担牛拴牢医疗费八百元,当庭交清。二、马文明助人为乐,是雷锋精神,应予以表扬。三、责成公路段将扣马文明的四轮拖拉机原物交还,不得延误。此判,六六镇人民法庭。"
庭长说完,张家山一拍大腿,说声"好"!
"那我,拖拉机的误工损失哩?都耽搁了大半个月了!"马文明叫道。
庭长说道:"你这人咋贪心不足,误就误了吧,就当你这半个月,害病来着!"
马文明听了,不再言语。
"我的蓝本本,还在你抽屉斗里哩!"小子洲哭丧着脸说。
"噢,我这记性!"庭长说着,从抽屉斗里把执照拿出来,就要交给小子洲时,脑子一转,"执照这事,得交给段长,不是有个贾稽查么?贾稽查处理。"说罢,将本本交给段长。
段长接了本本,纳闷道:"哎儿,张庭长,你说啥三轮四轮的,公路段院子,文明礼貌月,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哪见什么拖拉机呀?"
"四轮这事,你得问麻子牛!"庭长说。
麻子牛见点到他,也是眼亮,那摇把儿早就提在手里了,这时赶紧提着摇把儿,走过来答道:"段长呀,四轮被贾稽查扣在我们村了,这是摇把儿。贾稽查托我,保管着哩!"说罢,将摇把儿往段长手里递。
"我要这摇把儿干啥?"段长将手背到后边去,不接。
"我转手给你,你再交给马文明!"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么!"段长迟迟疑疑地接摇把儿。接的途中,不满地望了庭长一眼,说:"将我这忙身子,日急三慌地叫来,就为这屁大一点事情!"
庭长见段长话里有气,回言道:"你不听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场枉烦,是你的部属——贾稽查,为你挣的!"
段长不再言语,伸手接过摇把儿,又转身,将这摇把儿交给早站在一旁手痒痒了的马文明。
与此同时,那边,小子洲给麻子牛数钱。
一场官司,算是结束。那马文明,现在挥舞着个摇把儿,兴奋地说:"张干大,庭长,谢谢你们!看来这天底下,还是有个公道哩!我就不耽搁了,我得到边墙,开那四轮去!"
"要去快去!马文明,那四轮放在野地里,难免出事!"张家山说。
"相跟上!"麻子牛将钱揣到怀里,讨好马文明说。
那段长眼见得马文明和麻子牛,抬脚走了,就说:"没我的事,我也走咧!"
"哎呀,段长,你还没有还我那蓝本本哩!"小子洲拦住了段长。
与此同时,亮斑和几个子洲汉,也围了上来。亮斑脸上的亮斑,一闪一闪,脸阴沉着说:"段长你就抬抬手吧,下不为例!"
段长见状,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庭长,庭长早脚底下擦油,溜了。
张家山这时候凑上前来,大声说:"只罚不打,只打不罚。段长,咱们不能一个萝卜两头切,既罚了款,又吊销人家执照!"
段长见说,想了想,"这话好像也对!"说完,将蓝本本递给小子洲。
段长摇头晃脑地走了,边走边说:"真是枉烦!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六六镇上,一拨人还在为你长我短,争不精明,那边墙村,马文明的小四轮,早着火了。
一群孩子,在路边搭火堆玩,火燃着了油箱,油箱又燃着了车厢,于是一场大火,将个小四轮,烧成了一堆废铁。
这些,马文明和麻子牛还不知道。两人边走边谈,向边墙村走去。没有了利害,这人情味,马上就有了。那麻子牛,生怕马文明忌恨,主动说道:"马老弟,我这人是铁嘴豆腐心,言语之间,有打了你的地方,你可不敢往心里去。乡里乡亲的,可不敢结下怨了!"
马文明却也开通,他说道:"我要怪你,我就不会跟你相跟了!"
"这摇把儿怪重的,我帮你扛一阵!"
"谁扛都一样!好,依你!"
两人正你谦我让的,比着看谁开通豁达,突然不知是谁,一眼看到了,边墙村上空腾起的浓烟,一指,于是,两人都不约而同,吓了一跳。
"该不是我的家着火了?"麻子牛停住脚,嚷道。
"八成是我那四轮!"马文明说。
麻子牛说:"我不给你拿摇把儿了,你快拿走!"说完,不待马文明接,将那摇把儿,一把扔到地上,然后趟开大步,向前跑去。
"是你要拿,又不是我强往你手里塞!"马文明说着,俯身去拣摇把儿。
麻子牛是虚惊了一场,他家的窑好好的,灾祸是落到马文明的头上了。那四轮,一场大火以后,烧成了一堆废铁,那铁的形状,也都有一些弯曲,颜色泛白,还有烟在冒,那冒烟的地方,却是小四轮的四个轮胎。
马文明走到跟前,见此情景,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开了。
四轮旁边,却还有一个人在抢救。那人脱下衣服来,去打四轮上的燃着的火苗。那人眉眼都叫烟火熏黑了。
麻子牛瞅了半天,问道:"你莫不是我家圈牢?"
"是圈牢,大!"
"事情是你惹下的?"
"是村上一群娃娃拢火玩,燃着了油箱。我在畔上站着哩,看火势起了,就赶快来救。"
"你是吃饱了撑的,管这些闲事干什么?火要烧,谅你能救得了吗?快跟大回去,当心叫事把你给粘住了。"
麻子牛撵着圈牢,上坡去了。上到半杆,扭头一看,见倒灶鬼马文明,仍坐在那里哭,于是有些可怜他。
麻子牛喊道:"马文明,你真是个半脑子!你坐在那里,干嚎甚哩?你嚎,就能把拖拉机嚎回来?你还不快去找公路段。这四轮是公路段扣的,公路段还没交到你手哩,你怕啥?"
一句话说醒事中人。马文明站起来,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扛着摇把儿,灰塌塌地往回程走了。
经了这许多的事情,这马文明脑子也学乖巧了,盘算了一路,想好了如何给公路段说话,然后扛着摇把,进了公路段院子。
"段长,那拖拉机,扣在哪里了?法庭已经判了,我得去取!"马文明收拾起原先灰塌塌的面孔,神色平静地问。
"怪事,不是在边墙村吗?我记得,今早上,你跟麻子牛一块去取了!"
"我没跟他去。我跟麻子牛冤家对头,不着嘴。我想叫贾稽查,陪我一块去,给我壮胆,免得边墙村的人,又不叫我开拖拉机!"
"法庭都判了,谁敢不给!这么窝囊的人,把你也活在世上!"段长有些蔑视地望着马文明。
"嘿嘿嘿!"马文明勉强地做出笑容,心里却说:尔格这世事,是精精捉憨憨,灵松倒闷松,一个套一个,看谁耍得圆,你现在笑我,我认了,不过,我一会儿要笑你。
段长说道:"罢罢罢,小贾,你过来,陪这个马文明,走一趟边墙村。"
贾稽查走出自己房间:"段长叫我?"
"嗯!"
"去去也行,只是,天不早了,能不能叫我屁股底下,把咱们车,压上一回!"贾稽查说。
"你给司机说一声去吧!就说我说的。"
"好!"贾稽查欢喜。
贾稽查、马文明,往车上一坐,吉普屁股后边一冒烟,离了六六镇。贾稽查往日坐车,都是坐后边,车上也有领导,他只是个随从而已,今个儿,这车这一阵儿,是姓了贾了,因此也就不再犹豫,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首长位置。
车行进间,贾稽查又想,当了稽查,他还没有回家去转一转哩。这回,是吆着个吉普车回家,何不等边墙村的事完了,顺路回家一趟,让车,在村子里转一圈,让家里的人,也跟上风光风光,知道儿子尔格在外头,闹成世事了。
想定了,就跟司机说:"一会儿到了边墙,撂下马文明,到我家里打个转身,我请你吃好吃食!"
"你家里能有啥好吃食?"司机问。
"一碗炖羊肉,总该有的吧!"
"你哪里是想请我吃炖羊肉,你是想在村子,风光上一回!"司机揭穿他。
贾稽查也不忌讳,他说:"你说对了。我家老人常说,你啥时也吆回一辆车来,羡羡村上的人,我想,不迟不早,就在今天吧!"
听着两人拉话,马文明坐在后边,一声不吭,他心想:光想美事哩,过上一阵,到了边墙,我叫你贾稽查,哭都没有眼泪!
汽车的腿快,只一阵儿,就在边墙村了。马文明知道那个摊场,他闭着眼睛,故意不去看。贾稽查的一门心思,还在云里雾里,哪顾得上去看。倒是司机眼尖,一眼看见,公路边一堆废铁,于是一把把刹车踩住,说道:
"咦,那是什么?"
车停在四轮跟前,贾稽查这才大梦方醒,瞅着一堆废铁,叫苦连天:"妈呀,惹下大乱子了!几天不见,这好端端的一架四轮,咋成了一堆废铜烂铁了!"
没容贾稽查反应过来,马文明举起摇把儿,一把塞到贾稽查手里,说道:"法庭判了,要你还我扣着的四轮。尔格,四轮在哪里,你给我说!"
"四轮是叫麻子牛扣的。车烧了,你找麻子牛去!"贾稽查想推卸责任。
"好娃娃,法庭上,麻子牛将摇把儿,交给段长,段长将摇把交给我。那麻子牛,好精不死,他早把自己身子腾利索了。三倒葫芦两倒瓢,尔格,人人都是事外人了,就套住了你个贾稽查!"
贾稽查尔格才明白这世事不像他想像的那么简单,他是把黄河看成一条线了。
贾稽查猛然醒悟,觉得那摇把儿还在自己手里,于是,像扔掉一条蛇一样,赶紧把它扔掉,嘴里说道:"这事我不管了。你去找法庭,叫派出所来查,看是谁家娃娃烧的!"
马文明看了一眼地上扔着的摇把儿,说:"反正我把摇把儿,交到你手里了,你愿意往哪扔,是你的事。谁家娃娃烧的,我不管,叫派出所来查,我也不管,那是你们公路段的事。尔格,我也不跟你在这里白费唾沫了,我要到法庭去告你,叫你公路段执行裁决!"
马文明说完,瞅了那摇把儿一眼,气昂昂地扬长而去。
年轻气盛的贾稽查,这回真是傻了眼了。那吉普车司机不识相,还一个劲地问贾稽查回不回家。贾稽查说道:"回球哩!这一屁股的屎,都按到我脑上了,还有心思回家?走,回段上去,给段长汇报!"
"青天大老爷,你给我做主!"六六镇法庭门口,马文明大叫一声,扑倒在地,长跪不起。一街两行的人,都不知道今个儿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一个跟一个围了上来。这马文明大家都认得,于是七嘴八舌,纷纷询问。马文明只为造声势,并不回答,单等那法庭庭长张建南出来问话。
庭长听到门外人声嚷嚷,出来一看,见是马文明,不由得皱起眉头,吼道:"马文明,三轮四轮案,我张建南处理得清清如水的。你这又是咋了,跑到法庭门口,耍社火,出洋相!"
马文明见庭长出来了,一半面向众人,一半面向庭长,凄惶惶地说道:"公路段保管不善,拿工作当儿戏,我那四轮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成一堆废铁了!"
法庭和公路段,因了马家砭"杨树案",已经有了一些隔阂,因这"三轮四轮"案,隔阂又深了一层。"三轮四轮"案虽已处理了,但是张建南想起这事来,心里总有不平之意。尔格,见这马文明把刀把递到自己手中了,不觉一喜,说道:
"可是真的?"
马文明赶紧强调:"当然是真的!我跟贾稽查,刚刚到边墙村,跑了一趟。"
见说,庭长自言自语道:"这张家山,真是化学脑子,把个事情考虑得严模札楔,滴水不露。这回,把公路段,给逼到死旮旯了。贾稽查这娃娃,我看你这回还跳弹不!"
法庭门口,人声嚷嚷之中,庭长张建南俯下身子,把马文明双手扶起,朗声说道:"人民法庭执法如山。既然判定了公路段归还四轮,这公路段,就非归还不可。四轮没有了,那他们就只有出钱了。马文明,你不要怕,有法庭为你撑腰。法庭马上发个督促书,限公路段十日内,将四轮款付清,逾期不付,扣押公路段吉普车,作为抵押,并追究法人代表、公路段段长刑事责任!"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四周围观者听了,都禁不住鼓起掌来。那马文明更是感恩涕零,他顺着竿竿往上爬,说道:
"张庭长办案,确实是一口唾沫一个坑,有言必果。有法庭给我做主,我这心,就放到实处了!"
"不要说这些多余话,公正执法是我的责任。我的工作性质虽然特殊,但是和工人做工、农民种田没有本质的差别,都是为人民服务。"庭长"能"够了,又问,"你那四轮,多少钱买的,可有发票?"
"有有有!五千五百块钱买的,发票我老婆保管着哩!"
"有发票就好说,你快快拿来!"
法庭一纸督促书,发到公路段。此一刻,公路段段长正在院子里批评贾稽查,拿了这督促书,段长一看,更是火上泼油,不由得手指贾稽查,破口大骂起来。
段长手里的督促书,这样写道:
六六镇公路段:
边墙村"三轮四轮"案,本庭已结案处理。处理意见中,有"公路段将所扣马文明四轮拖拉机完璧归赵"一项。今事主马文明反映,因公路段管理不善,致使四轮烧毁,经法庭调查,马文明所反映之情况属实。故改判公路段赔偿马文明小四轮车费五千元(小四轮原购价五千五百元,减去五百元折旧费),限十日内交清。若逾期不交,将以藐视法庭,拒不执行裁决,继而追究公路段法人代表、段长刑事责任。
希望公路段,配合人民法庭工作。特此通知
附:小四轮原购发票复印件。
六六镇人民法庭(盖章)
×年×月×日
段长看完督促书,站在院里,顾不得风度涵养,破口大骂贾稽查。那贾稽查尔格是彻底成了龟孙子了,他沉着头,圪蹴在那里,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干受着。
骂完了,段长说:"就不敢给你个权,有了一点权力,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了。你看,你惹下这乱子,叫我给揩屁股。你不要走,我找镇长去,看镇长能不能出面,调解一下,把这个场给圆了。"
说罢,横了贾稽查一眼,出门找镇长去了。
闲言少叙。这公路段段长拿了督促书,心急火燎地找到镇长,先把个督促书让镇长看了,然后说道:
"你看,这法庭一点儿理都不讲。我们也是执行公务呀!弄来弄去,织下个网,把自己给套进去了。镇长,庭长听你的,算是我们公路段,求你了,你给张建南说一说,看能不能少出点款。老实说,这五千块一出,我们公路段这大半年的奖金,就发不出去了!"
镇长听了,沉吟半晌,又拿起这"督促书",搁到眼睛底下,细看了一遍,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指着督促书那红砣砣,说:
"段长,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人民法庭独立办案,党政部门无权干涉。这是上级三令五申了的。段长,咱们私人关系是私人关系,可是你总不至于让我去犯错误吧!"
段长见说,明白镇长是不肯帮忙了,拿起"督促书",站起来就走。
段长回到公路段,那贾稽查还傻呆呆地站在院子,等待结果,见了段长,赶快迎上前去,问道:"段长,那镇长,肯不肯帮忙?"
段长阴沉着脸,没有言传,半晌,才说:"小贾,你去通知开会!"
"都谁来?"
"全体人员都来!记着,连做饭的大师傅,也一块叫上!"
会议室里,待人员到齐,段长拿出那个"督促书",交给贾稽查,让贾稽查念。念完了,大家都不言传,都举着眼睛,看段长有什么下文。
段长乌青着个脸,说道:"会计,你从账上,取下五千块现金,一会儿,交到法庭去。小贾,你不要穿那身绿皮四处唬人了,一会儿回屋里去,脱下它,交给大师傅。从明个儿起。你下厨房做饭,大师傅担任稽查。"
听了这话,大家面面相觑,那贾稽查,更是羞愧满面,恨不得找个地缝,当时就钻下去。
段长又说:"还有会计,你记着,从下月开始,每月从小贾的工资里,扣三十元,一直扣到五千元还清为止。小贾,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就好,咱们散会!"
马文明的肚子里,藏不住隔宿屁,五千元罚款一到手,他就兴冲冲地来找张家山,报喜。张家山听了马文明的诉说,叹息了一阵,说这一下,可把小贾那娃娃整惨了。他掐上指头,一五一十地算了半天,最后算出,这小贾得十四年光景,才能把这笔钱还清,他这日子,不知道该怎样过呀!停了半晌,又说,这段长也是胡弄,怎么让贾稽查成了大师傅,当心小贾哪一天想不开,一把老鼠药,往米汤锅里一撂,这可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