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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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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毕淑敏
紫花布幔一
这封情,真难措词。梁阿宁写好后,交给丈夫沈建树,焦急地等着反应。
沈建树看得很慢。
尊敬的伯父、伯母:
您们好!
我是您们的侄女梁阿宁,常听父亲谈起您们和老家的事,觉得很亲切。以后有时间,一定回去探望您们。
不知老家今年收成怎么样?我的堂兄弟、堂姐妹们都好吗?我很想念他们。
有一件事,想同您们商量:我有了一个男孩,现快半岁了,找不到托儿所。双方的老人也没有精力帮我带。我马上就要上班,这件事太难办了。不知家中的堂姐妹们,可愿意到北京看看,顺便帮我照顾一下孩子?
爸爸常说起家乡人的淳朴和热心,我想,您们一定不会叫我们失望的。
哪位堂姐妹来,请事先通知我,我到火车站去接她。
“怎么样?”梁阿宁问。
“还行。事情说清楚了。只是这么多年从没跟人家打过交道,临时抱佛脚,行吗?”沈建树没多大把握地说。
这正是梁阿宁心中顾虑的。父亲在老家只有这一个哥哥了,多少年不曾回去,也极少在言谈中提到家乡。阿宁从没有回过老家,听妈妈说,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至于伯父有几个女儿,谁都说不清,只知他孩子多,生活困难,总不至于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吧!在找托儿所、找保姆连续碰壁之后,梁阿宁好不容易想起这股可借用力量,能否成功也没有把握。气可鼓不可泄,这种时候,不该说丧气话。
“都怪你!都怪你!”粱阿宁的脾气变得很坏。
“怪我什么?”沈建树不解。虽说已经习惯了妻子的思维逻辑,无论什么事发了愁,最后总能找到他头上,但这一次,毫无来由。吃饱喝足了的费费,像个驯服的大熊猫一样,平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他的父母。
“要是你像外国的男人那样,挣回足够的钱,还用我扔下费费去上班吗?”阿宁说完俯下身去亲她的宝贝儿子。
沈建树吃了一惊。昔日的计算机软件工程师,何以短短半年,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好像不单将血肉,而且将魂灵,都给了这个胖胖的婴孩了。女人啊,真没法说。
“我看就这样发吧。死马当活马医。找保姆和托儿所的事,我也不放松,双管齐下吧。”沈建树安慰着妻子。
阿宁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路途遥远,可别半路上磨坏了。然后像小学生默写似的,一字一蹦默念着,写下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的名字。
“不管怎么说,我还有个老家。”她略有点得意。
沈建树没话。他祖辈都在城市。只有那些从父辈才进城的人,农村才有一个悠长的根。
阿宁原以为像科学没有祖国一样,以后的人也没有籍贯这个概念了。想不到,一条小小生命的问世,竟把她同那个古老的地方联系起来。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亲属,会理会她的呼救吗?她在信中把北京的美好,着实描绘了一番,不知是否能够产生足够的诱惑力?再有,她有意识地几次三番提到了爸爸。爸爸是乡下亲人们的骄傲,他们不会太怠慢爸爸的女儿的。
该写的都写上了。想一想,还有什么更充足的理由?对了,给外地的爸爸妈妈写封信,请妈妈以爸爸的名义给老家施加点压力。
现在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待。
紫花布幔二
沈建树锲而不舍地为费费寻找归宿。找亲戚,这是没把握的事。阿宁一厢情愿。社会上到处人欲横流,几句好话就有人给你帮忙?还是走正经途径保险。
附近没有托儿所。远处有,但又不要三岁以下的婴儿。于是只剩下找保姆一条路。
“请问家庭服务员介绍处在……”墙角下晒太阳的老头年岁挺大,沈建树特地大声说。
“在这儿……”老头的反映竟相当敏捷,他不是听清了,而是从沈建树皱皱巴巴的西服和焦灼的眼神中看明白了,用镶着铜头的拐杖捅了捅地。
轮到沈建树吃惊了。地是水泥的,被太阳烤得暖暖烘烘,像是个巨大的饼挡。站在上面,感到一股股热气蒸腾,倒挺惬意。介绍处难道是座地下宫殿吗?
介绍处果真设在这座高层住宅的地下室里,房间格局完全同居民住家一样,给人一种家庭的气氛,沈建树觉得亲切,预感到自己将得到帮助。
“我们有一个孩子,他妈妈产假就要满了,要上班。我们需要……”
“知道。知道。”负责接待的女同志,态度和蔼但却不容置疑地用手势,截断了沈建树的活,“我很愿意帮助你。这是表格,你填一下。”
沈建树乖乖地填了表,当女同志往回放表的时候,他看见铁皮柜几乎挤满了。
“请问,什么时候……”
“这可说不准,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三个月,但这种情况很罕见。要等。僧多粥少。服务员的来源很有限。农村富了,没有人愿意出来侍候人。来的也是各有动机。比如旅游的,北京最贱的旅馆一天要几块钱?住上半年,哪都逛遍了,合算。再比如想学点东西的,什么外语呀,缝纫呀,北京有各式各样的补习班,有些雇到老教授家,本身就是学校加图书馆。……”
沈建树听得脊背发凉,这样的保姆,他可雇不起。忙打断说:“请问,除了您这儿,还有哪管这事?”
“就我们一家!想不依靠我们,那你可大错特错了。建国门那有自由市场,你可以去试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前几天有这么回事,有人从那找了个保姆,说得好好的,头三天还真勤快,到了第四天,你猜怎么着?”女同志停下话头卖关子。
沈建树尴尬地赔着笑脸。他知道结局好不了,又不愿妄加猜测。女同志得意地告诉他:“屋里东西被连锅端了不说,连孩子都一块卷跑了……”
沈建树道着谢,逃似的离开了地下室。他后悔没有早想到这一步。要是他和阿宁在登记结婚之前,先到这儿填个表,这会儿也就不必如此抓瞎了。
只得到“人市”上去撞撞运气了。沈建树小心翼翼地扶了扶眼镜,好像他不是去跟人打交道,而是要踏入雷区似的。
人市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恐怖,都是些普通的人,有的还相当落魄,沈建树多了几分信心。
“侬要雇阿姨?”有人迎上来问。
沈建树摇摇头,目不转睛地往前走。他打定主意,凡是主动找上门来问的、一概不理。因为这更像是一个陷饼一个圈套。终于,他在人群外围发现了一个小姑娘,既不时髦也不漂亮,这使他很中意,心想阿宁也会满意的,就径直走过去问:“给人带孩子,你干吗?”
“嗯哪。”小姑娘回答得很简捷,很实在。
沈建树觉得一切比预想得顺利,高兴地介绍说:“我有个孩子,叫费费,快六个月了,很结实,一点也不爱哭……”
沈建树突然发现小姑娘有点心不在焉,循着她的目光看上去,见另一个与自己年龄打扮相仿的男子,也朝这里走来。真是僧多粥少呢!他不禁暗暗叫苦。
小姑娘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稳住他说:“我很喜欢费费呢,只是你们家的其它情况我还不了解。”
“您是指哪些方面?”沈建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指的是家庭出身还是工作单位,慌乱中竟将你换成了“您”。
“你们家有彩电吗?有冰箱吗?有双气吗?不过现在天暖和了,有没有暖气倒不很重要,煤气可一定要是管道的……”
沈建树略一沉吟,后来的小伙子忙接上去说:“我家有,都有。”
小姑娘挺讲义气的,面孔还对着沈建树,等他回答。
“我也有。”沈建树一咬牙,撒了个谎。他家没有管道,是煤气罐。
小姑娘好像有点为难。忽又想起最重要的一条:“住房呢?”
“两室一厅。”那男子答。
这一回,沈建树再不能撒谎了,他嗫嚅着:“我们只一间,但也是独立单元。”
小姑娘听了这话,有些惋惜地说:“那我就不去你家了。一间屋请保姆,叫我住哪呢?”
“我们的走廊挺宽敞,放个单人床不成问题……”沈建树还想最后挽回。
“怎么能让人睡走廊里呢?我那个孩子的情况是这样的……”那个小伙子插进来。
小姑娘调过头,同她的新主顾交涉。
怎么办呢?可怜的费费!倒霉的费费!
紫花布幔三
沈建树只得加入热切等待的行列。
挂历上有一个用红笔圈起的日子,那是阿宁产假满了该上班的日期。像个负隅顽抗的土围子,它前面只剩几个不多的黑色士兵在英勇抵抗。
“这些乡下人,把邮去的路费贪污了不算,连信也不回一封!”阿宁气愤地说。
一天天过去了,信还是没来。
来了一封电报:
“x日x次接小髻”
“髻”字是人工手写的。在一行电子计算机打出的拘谨字体中,显得大而懈怠。
这个字怎么能当名字呢?髻是女人头上挽的发鬏,看这名字,该不是个古色古香的农村大嫂吧!也许,她有一头悠长的黑发?
对这位即将到来的亲戚保姆,阿宁只知道这些。北京站浩如烟海,惟一可依靠的,大约就是阿宁和小髻同属一个爷爷,兴许有血缘的感应。
“你是小髻吗?”阿宁在站台出口,向所有她认为可能是小髻的乡下姑娘(不管有没有浓黑长发)打招呼,年龄范围大约控制在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除了名字,她对这个堂妹几乎一无所知,乡下人多半老相,宁可错问一千,不可漏问一个。然而阿宁还是错了。车站出口有好几条通道,她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终免不了遗漏。不由得后悔起来:应该举一个木头牌,上书“接小髻”。又一想,谁知道这个小髻识不识字呢?
出站口冷清下来。阿宁有点急了:一个乡下姑娘,若是碰不到接的人,心里不定多么害怕呢!忙掏出站台票进站去找,一边又埋怨自己糊涂:人生地不熟的,那小髻是不会自己出站的,没准正蹲在月台上哭呢!
月台上安安静静,好像刚才嘈杂的人流不是从这里发源的。零零散散几个负重过多的旅客,将身体弯成s型,艰难地移动着,哪个也不像是小髻。阿宁不死心,挑了一个嫌疑较大的,迎上去问:“你是小髻吗?”
“小鸡?还是小鸭呢!”旁边的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回答,把无人来接的怒气,发泄到阿宁身上。
无端受到抢白,阿宁白皙的面孔腾地红了,却不知该如何回敬这种粗鲁的人,只得返身出站。站台口已聚集起接下一趟列车的人群,其中也并不见面容焦虑黑发浓长的乡下姑娘。
阿宁焦虑之中平添了怨忿:这个小髻!明明大家互不相识,也不把事情办周到一点。起码要在电报上写明穿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吧!你以为北京也像你们家那个小村子一样,站在门口就能看清大路?
怨忿归怨忿,当务之急还是找人。阿宁烦躁地仰头看钟。人真怪,一到了火车站,使不再看自己的手表,而只相信那座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耸的大钟。
时间过去的还不多。小髻就是出了站台,也肯定不曾走远。阿宁开始在站前广场上寻找。
北京站是一个缩小了的世界。到处都是人、物品和五花八门的语言,搅缠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正是薄暮时分,暗色已经像潮水似的漫了过来,路灯却还没到亮的时候,于是竟成了都市一天中最混饨的时间。拂面而来的人脸像一张张灰色的圆饼,此起彼伏的人流裹胁着阿宁来回乱撞……她没有目标地碰着运气。此刻可以凭借的,只有她和小髻那四分之一完全相同的血统了。
可惜,爷爷的在天之灵,不肯保佑他这一双没有见过面的孙女。阿宁一无所获,吃力地倚靠着一根粗大的廊柱,胸前胀动不安。准是费费饿了。母亲的乳房是孩子的粮仓。
这个小髻,肯定有点傻!再不就是莽撞得出奇。不在月台里等,又不在出站口停留,自己乱跑,出了事自己负责,与阿宁无关!
费费,别哭了。妈妈就回来了。
阿宁离开了火车站。
紫花布幔四
阿宁用钥匙打开门,没见到人就嚷:“费费,费费——”
沈建树抱着孩子走过来。
“真倒霉!转了一晚上,也没接到什么小髻,谁知道她到底来了没有!”
建树笑笑:“已经来了。”
阿宁一惊。尽管她在火车站找人耽搁了时间,小髻到家的速度也够快的。她越发急着去见这个堂妹。
走进里屋,她惊呆了。
哪里是什么小髻,分明是十年前的自己!
白衬衣,蓝裤子,一双黑布鞋。在城里自然显得很土气,但这种曾风靡过整个中国的服装,也自有一种安宁端庄的美。更不消说,它是穿在如此美貌的一个少女身上。
略显圆形的瓜子脸,像蝉翼一样黑亮的眉毛,单眼皮的杏核眼,小小的鼻梁周正而挺直,嘴唇红艳艳的,像刚吃过紫色多汁的水果。她的眼睑低垂,带着乡下人的羞涩与不安,听到声响,将长长睫毛的眼睛缓缓抬起,像受了惊动的小麋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阿宁对这张脸简直太熟悉了。多少年来,她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她。看到她快乐时的模样,看到她故意生气时的模样。(真生气时,就没有心思照镜子了)看到她的皮肤怎样显出折痕,眉毛怎样稀疏浅淡,眼角怎样网起不易察觉的纹缕……对于这一切,她倒并不怎样伤心。她有事业,她有费费,有时竟感到一种奉献的快意。但这些突然像魔术一样复员了,一张酷似她的然而却极年轻蓬勃的脸,正旋着同她一样的笑靥,向日葵一般地迎着她。
小髻真聪明。一个人这么快就从火车站找到家来了。阿宁心中暗自赞叹。她不愿意跟太笨的人打交道,那简直是对人的精力体力的最大浪费。但一个佣人,这样年轻伶俐,恐怕未必是什么好兆头。以后倒要严加管束。
小髻沉浸在惊奇之中。自从坐上火车,她就不停地想象这位没见过面的堂姐是什么样子。想不到堂姐竟长得这么像自己的亲姐姐,就像一千年前就认识一样。
“小髻,想不到你到家比我还早。”阿宁夸奖着,“路上辛苦了吧!”
“姐,一路打听,按信皮上的地址,也不很难找。要是在火车站碰上,我一准能认出来。你……,长得太像咱姑了……”小髻本想说咱们俩长得像,怕阿宁姐不爱听,便说起了她们共同的姑姑。
姑姑?可能有一个吧?记得前几年因病去世了,爸爸还寄过钱。阿宁有点不悦,她已经老到那种样子了吗?
小髻还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得体的恭维话。把同辈人比成长辈,是很尊重的。
不管怎么说,小髻千里迢迢赶来,救了燃眉之急,阿宁还是很高兴。
火车厢特有的烟霉汗酸气,从小髻身上发散出来。也许还有什么寄生的小动物。阿宁第一件事是带小髻去洗澡。
澡堂里真是天下最平等的地方。女人们取下胸罩、腹带、头饰、项链,披散开头发,赤裸裸地站在水的帘幕之下,像每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无遮无掩。女人们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比较着,评判着自己与别人。发育尚不成熟的少女,虽然挺拔,却像还没熟透的青果子,显露出过于分明的棱角。生育过多的老妇们,松弛的腿和臀几乎分不出什么界限,下垂的腹部围裙般的耷拉着,线条糊涂混乱,令人感到人生的悲哀。惟有成熟的姑娘们和少妇,才是浴池的公主与皇后。
小髻很脏,也许自出了娘胎,也没用过这么多热水洗过澡。阿宁用带着香味的浴液,毫不吝惜地朝她泼去,浴液刹那间变了颜色,香味俱失,褐色的汁液像咳嗽糖浆一样粘稠,汇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终于小髻身上能搓起泡沫来了。雪白轻盈的香泡沫,云彩一样簇拥着,像给她穿一件纱衣。当着这么多人赤身露体,虽说都是女人,小髻也不习惯。刚开始,她不停地用手捂着胸。阿宁要帮她搓脖子,洗后背,她的手只好放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水温暖滑爽,待到阿宁拧大龙头,让瀑布一样的水流将小髻冲洗干净,全澡堂的女人们,只要她不是瞎子和存心嫉妒,都惊叹起小髻的美丽和健康了。
这是单位的浴池,人们多半熟识:“这是谁呀?”有人羡慕地问阿宁。
“是我妹妹!”水声哗哗,阿宁用压倒水声的嗓音说。
小髻实在是太像年轻的阿宁了。脸庞像,身段像,所有的地方都像。这是造化的功劳。阿宁好像隔着历史的水雾,在观察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发出感叹。
“走吧。”阿宁催小髻。
这么多的不用柴烧自天而降的热水,多舒服呀!小髻本想再冲一会,想到来时妈妈说过要听姐姐的话,就跟着出来了。
出了浴池,该换衣服了,阿宁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内衣外衣,要小髻从头到脚换个彻底。
“姐姐,这使不得。怎么好都用你的?”小舍忙推辞。
“自己姐妹,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干吗?再说,这些衣服也都是我不能穿的。” 阿宁说的是实情,但还有一个理由她不曾说出:妈妈说过,乡下人身上有虱子。
那个肮脏土气的小髻丢在浴池的污水里了。走回家的小髻洁净而芬芳。
“小髻很漂亮,是吗?”阿宁抽空问沈建树。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小小房间住进这么一位姑娘,她索性先给丈大打点预防针。
“你连我也不放心吗?”沈建树难得地红了脸,“我只是觉得,她穿了你以前的衣服,简直同那时的你一模一样。”
“那我现在怎么样?”阿宁希望听到丈夫的恭维。
“你现在也很美。只是比以前稍微……”建树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稍微疏松了点,像一个堆起的雪人,叫人忍不住要拍打拍打……”
小夫妻说笑着,为小髻在走廊里铺了个小小的床。
墙上楔进一颗钉,牵起一根长长的铁丝。再挂上帘子,小髻的床就成了一间独立小屋。夜里正屋的人出进,就看不到小髻了。
紫花布幔五
阿宁给了小髻几块钱,叫她上街去买块布缝帘子。
小髻在街上走。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忍不住偷着笑。人们再不像头一天下火车后像看怪物一样打量她。不就是一身衣服吗!小髻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走进商场,人可真多。阿宁说过几天抱上费费,领小髻去动物园。其实动物有什么看头呢?山里什么动物没见过,养在园子里的动物,还能有活性吗?到城里来,主要该看人,城里人比乡下人好看多了,那么多衣服式样,真叫人眼晕。小髻忽然发现对面走过来个姑娘,不用正眼看人,却一个劲用眼角瞟她,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哼!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话是这样说,小髻还是没勇气直视人家,便闷着头往前走。
铛!小髻和那女孩子脸对脸地撞到一块,只觉得冰凉一片。原来,商场的一侧墙壁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小髻同镜子里的自己贴到了一起,不由得又惊又喜:那就是自己吗?小髻没照过这样大的镜子,连自己的鞋子和土袜子上的花都照得进去,在家时只有个鹅蛋镜,还不敢当着人照。小髻回转身,快步退到商场门口,慢吞吞地往里走,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方。这一回,她看清楚了,对面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来。同四周乱纷纷熙攘攘的人群相比,这姑娘一点不逊色,还要比她们强呢!
“扯块布。”小髻兴冲冲地对售货员说,还微笑了一下。心情好的人,对谁都充满善意。
“要哪块?说清楚点。”售货员可不那么容易被感动。
“要那块。”小髻一眼就看上一匹绿叶红花的布。
“你刚还说这布没人要呢,马上就来了买主了。乡下人,还是喜欢这种花红柳绿的。要几尺?说话呀!”
“不!不!我不要了。”小舍像被人识出身份的逃犯,慌不迭地离开了柜
“神经病!”两个售货员一齐说。
真奇怪,他们怎么就认出小髻是乡下人呢?也许是小髻的外地口音太重了。
在街上走走,小髻重又恢复了信心,她走进另一家商店。没有那种绿叶红花的布,小髻看中了另一种,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一个人买。小髻明白了,这布也是买不得的。城里人怎么这么不识货呢!小髻很怨恨。却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买,钱是阿宁姐给的,买回也该符合人家的心气。小髻这一次学乖了,站在一旁静静看。人们都在买一种紫色的花布,底儿是紫的,花是紫的,深紫加浅紫,像一大片夏天的马莲花。只是每朵花都不完整,好像被谁掐去了一瓣。小髻不喜欢这花布,但也说不上太嫌恶,大家都买,她也决定了买这种。“哟!小髻买的花布又雅气又新潮,真是很有眼光!”阿宁惊叹起来。
小髻反倒有点后怕。若是真买回绿叶红花,阿宁姐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现在我来教你怎么给费费喂西瓜。费费是一年到头要吃西瓜的。今年的西瓜还没有下来,这是从冷库里买出来的,先用羹匙把瓤刮在瓷碗里,再把瓜籽挑出去。一定要仔细。然后用纱布过滤,才能用瓜汁喂费费。羹匙、纱布、奶瓶、奶嘴,一定得煮开消毒……”
阿宁手把手地教小髻,末了还要抱着双臂看小髻单独做一遍。她很严格,特别是在卫生方面,简直近乎苛刻。
“都是亲戚,不要搞得这么盛气凌人。”建树暗下劝阻道。
“你认为,我是缺一个漂亮的妹妹,才把小髻从那么远的地方找来吗?”阿宁缓缓地说。
阿宁习惯了做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现在学着做主人。
阿宁变得格外勤快。假如平日擦地只擦两遍,那么在给小髻示范时,她一定拖三遍。她希望小髻比她更勤快。
做主人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以前你看到什么事该干,就得站起身去干。现在不用了,你只需要说出来,自有一双勤劳的手替你干。你要觉得不好,还可以让她重干。
这很惬意。指使别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但阿宁多少有点不习惯,她察觉堂妹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干,你说一说,她动一动。有时你连说几遍,她才去做。而且并不全令人满意。
难道是自己对她不好吗?这几天阿宁还在家,活基本上是两个人干,等她上了班,全部家务落在小髻身上,像这样的工作态度怎么行?因为小髻远道而来,阿宁在伙食上特地搞好了一些,破旧衣服也给了她,还要怎么样呢?
阿宁细细琢磨着,她需要调动起小髻的积极性,最好能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把阿宁想到没想到的活计,都主动干好。
“姐,你要在老家,就不叫这名字了。”小髻说。她又想家了。
“为什么呢?”阿宁想不通,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怎么还管得着她!
“有家谱啊!梁氏宗族谱,蓝皮黑字,可贵重了。咱们这一代女孩子,名字中间一个字都是小。我这个‘髻’字,还是老辈给起的呢!”小髻很愿意同堂姐说老家的事,这是她惟一可炫耀的知识。
阿宁确实被唬住了。想不到远在她出生之前,在数千里外的一处穷乡僻壤,就把她名字的一部分确定下来了。她觉得有一股无名的力量,企图主宰她。
“那么费费在家谱上该叫什么名字呢?”阿宁立刻想到她的孩子。
“费费是他们沈家人,该去查沈家的家谱啊!”小髻觉得好笑,那么聪明的姐姐,怎么糊涂了!
沈家家谱?沈家有没有家谱还不知道,城里人谁还保存这个!就是有,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没烧,也叫红卫兵给烧了,沈费费的命名极其简单,费时费力费钱,仅此而已。
阿宁觉得自己愚昧,竟对这种落后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家谱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叫梁小宁而叫梁阿宁,这么多年不是活得兴旺发达?这名字不是写在毕业证、职务聘书以及所有严肃而正式的登记表上吗?梁氏宗族谱上的老祖宗们,谁又曾使她的生活轨道改变过一分一毫!
真好笑。也许人对所有有关自己的事,都感兴趣,听过之后,才觉出是无稽之谈。
小髻很伤心,自己以为那么神圣亲切的东西,阿宁姐竟一笑了之。她想念那个温馨平和的小山村。老牛迈着缓慢的蹄子,路边的野花被踩倒后,一场小雨,就又直楞楞地挺了起来……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哪里像城里的人,见面都只称呼名字……
阿宁对小髻的手脚迟钝,刚开始以为是懒。小髻是大爷家最小一个女儿,穷人也有娇女嘛!后来才发现不是。小髻上过初中,手脚也蛮伶俐,轮到给她自己缝紫花布帐子,就干得又快又好。阿宁继而认为是小髻眼里没活。比如费费的衣服,阿宁认为要一天一洗,就是没有明显的污渍,也要去去奶味和汗气,小髻嘴里不说,脸上的神气却不以为然,洗的时候也不用心,只在水里荡荡了事。
这不行。也许每个人头脑里有一条对待清洁和舒适的衡量线。有的人认为地面有一片碎纸屑就算不干净,需要拿起召帚打扫。有人则不然,满地碎纸,跟抄了家似的,他们仍旧安之若素,觉得蛮好。乡下人,屋里屋外到处见土,很难觉得这四白落地的房子,还有什么必要打扫不停。
要想办法提高小髻对洁净的热爱。阿宁自以为抓住了症结,耐心地告诉小髻:这是浴液,这是洗发液,这是护发素,这是油污洗净剂,这是玻璃洗涤灵、这是除臭剂……
小髻紧锁眉头地听着,记着。这么多瓶,瓶子都很漂亮,里面装的水,颜色也差不多……
她依旧像算盘珠子一样,不拨不动。阿宁几乎气馁,培养一个精干的可人意的保姆,真比培训一个合格的程序设计员还难!后院不稳,她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上班!该优抚的优抚过了,胡萝卜既然没用,只有用太捧了。于是,她硬起心肠,训了小髻几句。
“不是跟你说过几遍了吗,挤瓜汁的纱布一定要煮开,你怎么只烫烫就算完事。这我还在家呢,要是看不见,你更不知要省多少事呢!”
小髻哭了。眼睛大的人,泪珠也大,沉甸甸地落下来,像久旱之后的雨。
“就算小髻不对,你也完全可以和气些嘛!”沈建树干心不忍。小髻太像年轻时的阿宁,使他生侧隐之心,好像成了妇人的阿宁,在训姑娘时的阿宁。
阿宁还气鼓鼓地不肯松动,倒是小髻自己使事情有了转机。
“姐,你这儿我不想呆了。我来时带了回去的路费,我娘说要是给姐帮不上忙还添乱,叫我早些回去。”
天哪!这哪行!找保姆的种种艰辛困顿,霎时涌上心头。阿宁这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官逼民反,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阿宁立刻软了下来,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小髻留下来。亲不亲,一家人吗!可这个弯子也不能转得太急。不然,以后一有风吹草动,小髻总拿出回家这杀手铜要挟人,阿宁可受不了。
事已至此,阿宁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家老在一团温情脉脉的亲戚情份里裹着,反倒把简单的事情槁得复杂了。主意已定,她先把毛巾递给小髻擦泪。然后拿出几十块钱。
“小髻,姐姐刚才说话声重了点,你受了委屈,姐姐给你赔不是。”
小髻止住了抽泣。不管怎么说,姐姐年纪大,能给她服软,她也就知足了。
“你真要想家,要回去,我也拦不住你。”阿宁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眼圈也不由得红了。并不完全是为了出感情效果,小髻真一用于走了,她可实在是求告无门。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回去的路费哪能让你自己掏,真要走,你就拿上吧。” 阿宁把钱往前推推。
小髻手像火烫了似的往回缩。来时妈嘱咐过,要听姐姐姐夫的话,别惹人家生气。远的不说,你叔叔这些年常接济咱家,这回你婶子也来信说叫你去。你得对得起人!现在这么跑回去,该怎么和家里人交代!
“姐,那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小髻怯怯地说。
“剩下的,是你这几天的工钱。都是自家姐妹,还没来得及商量具体的数目。你也别嫌少。”阿宁声音冷淡地说。不在这几个钱。她不愿叫人家说自己占一个乡下姑娘的便宜。
“这,这怎么成?我是来给姐帮忙的。姐愿意,就给几个零花钱。不给也应该。小髻绝不是冲钱才来的。”小髻慌忙地往回推钱,神情十分真挚。
阿宁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原来症结在这里!古老乡俗,耻谈金钱,亲友问的互助,完全是无偿的。愿干就干,不愿干谁也说不出什么。小髻一直以为她是在姐姐家作客,哪里来的踊跃工作姿态!
阿宁连叫自己糊涂,也许怪自己那封求援信太含混,谁知乡下人竟按着自己的逻辑去理解。亲戚归亲戚,帮佣归帮佣,要想处下去,第一是要把这条界限搞清楚。
阿宁拉开抽屉,找出她和沈建树的工资条,递给小髻:“你看看。”
字条是细长的一条纸带,密密麻麻都是数字,小髻看不懂。
“你就看最末尾这个实发数字。”阿宁指点她。
嗬!真不少哇!怪不得城里人可以这么讲究,挣得钱一个月抵乡下人一年了。小髻的家乡至今还很穷困。
“别看挣得多,城里的开销也大。吃穿用,房租水电,费费的奶粉桔汁,都从这钱里出,四下里一分,也就不多了。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难处,不像乡下,烧柴吃菜都不花钱。”
小髻点点头,阿宁姐说的是实话。城里什么都要钱,连楼下掏垃圾的老头,还一个月收五毛钱卫生费呢。
“要是我每天在家带费费,便一分钱也没有了。”阿宁把自己那张工资条团成个球,桌上只剩下沈建树那张孤零零地趴着。
“所以,我得上班。你帮我带费费,就是你付出了劳动,我该给你钱。至于多了少了,咱们可以商量,这是你应该得的,何必推辞呢!”
小髻愣愣地听着,觉得姐妹间怎么这样生分。私下里又觉得挺好,要不谁都愿意歇着或是玩,这样干活也有劲了。
姐姐妹妹推让了一气,小髻还是把头一个月的工钱预收下来了。
阿宁很高兴。这样小髻再不能动不动就说走的话了。再者,她把小髻的工资定得比街上的保姆们要少,小髻还挺知足。这样双方都好。
紫花布幔六
费费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绒布,配上带长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嘎巴。像费费这么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纪,却有这么多衣服。乡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没几件囫囵的衣衫。城里人和乡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走,跟阿宁姐姐说,把费费穿剩下的衣服给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着……小髻想到这儿,脸红了。虽说屋里没人,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看看费费,费费正张着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绪还沿着刚才的坡往下滑:日后我也会有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里头的人不一样……再以后,费费长大了,上大学、出国、研究生、当博士……另一个孩子呢?上山割草,下河捞鱼,长大了日日种田,识得几个字,终于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过一辈子…… 小髻已经记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设想到的这种铁定的结局震撼了,这是不会错的,没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变化,事情就不会是两样。
费费因为无人理睬,哭了起来,小髻一摸刚刚换上的白兔服尿湿了,不由得火了起来。这孩子,生在福地福窝,还这样不知足!她气得直摇晃费费。她不敢打费费,就是家里没人也不敢打。一是阿宁姐对她那样好,不该背着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费费挺招人喜爱的,她舍不得打。但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劲,下死命摇费费。费费刚开始觉得挺好玩,止住了哭声,随着前仰后合,一会发现事情不对,哭声再起,颇有点受了惊吓的意味。小髻不敢再晃,赶紧哄他,又给费费换上一套小小的猎装,抱他出去玩。猎装上绣着一架小小的雪橇,雪橇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猎人,拿着一支小小的猎枪。猎枪小到绣不出上面细微的机关,看起来像一根棍子。
暮春的阳光明晃晃的。费费伸出手去,在空中乱抓。他看见空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小蜜蜂。当然以他的年纪,还没见过蜜蜂,只知道是一种毛茸茸的有着许多纤细毫毛的飞虫,如果说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苍蝇,也可以。
小髻在头顶部梳着一根长长的独辫,垂到颈部又弯折回去,将辫梢隐藏在茂密的发丝中,从侧面看,像在后脑挽着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环。她的头发很好,这么长的辫子竟丝毫看不出细下去的趋势。发式是阿宁姐为她设计的。起初她不习惯把额头露出来,总爱留稀疏的发帘,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额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呢?”阿宁不解地说。于是小髻顺从地把头发一根不剩地甩到脑后,露出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青一样的额头,她现在有一种特殊的风度了。柔软的腰肢像春天的柳枝,随风俯仰又很有韧度,臂弯里托着费费这个胖胖的小猎人,像擎着个精致的洋娃娃。
看自行车的老太太正在同卖冰棍的老太太聊天:“听说了吗?人肉包子!弹棉花卖网套的乡下姑娘,进城来叫人给害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您猜怎么着?”
卖冰棍的老太太惊恐地瘪着嘴,好像刚被人强迫她吞了一口苦冰棍。
“咳!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从包子里吃出一块带指甲的肉!”
小髻听不下去了。到处都在糟蹋乡下人。再说这个故事也太可怕。可别吓坏了费费。她正要走,却被看车的老太太叫住了:“姑娘,你是给那家看孩子的吧?”
小髻尴尬地停下了。老太太怎么认出她是给人看孩子的呢?她穿着打扮举止,不是都很像一个道地的城里人了吗!又一看,老太大的手指正斜指着阿宁姐家的楼房,看来老太太是这儿的老熟人了。在熟人面前,就没什么可装模作样的,人家什么底都知道!以后,抱着费费到远处去!
小髻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那是我姐姐。”
“知道。都说是姐姐,还不如外边请的保姆呢!”老太太颇有含意地眨眨眼。她的眼睛很小,加上有几根倒翻的睫毛遮掩,除了略见发红外,看不出深浅。
这是什么话!难怪姐姐三番两次告诫小髻不要同外边的人瞎聊,人多嘴杂,有些人专门爱刺探别人家的事。
小髻转身要走。看车老太太受了冷淡,反倒很高兴。她喜欢嘴严实的人。
“劳驾你给帮个忙,帮我看会车,我有个事出去一会。这事不难,规矩是后收费,谁往外推车,你收他二分钱就成了。”
“这……”小髻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只怕因此委屈了费费。回头一看,费费正用小手将自行车的铃铛抹得亮闪闪。“大妈,您可得快点。一会我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呢!再有,这取车要什么凭证不?”受人之托,总要把事办得稳妥些。
“不要凭证。只要他是拿钥匙,不是拿老虎钳子打开的车锁,就行。”老太太掩饰起自己的满意之色,又格外补充了一句,“看车这活没个定数。多呀少的,就那么回事。”说罢,扭呀扭地走了。卖冰棍的老太太,可能觉得同个年轻的姑娘没什么好聊的,也推起吱吱响的冰棍车走了。
到处都是车,列得很整齐。新车的车圈亮得像镜子,旧车就要柔和得多。小髻抱着费费挨个按车铃。有的脆亮,有的暗哑,还有的干脆默不作声,按得重了,才发出生涩的嘎嘎声。车多车架少,先来的车就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钢筋凹成的弯曲,像牙糟一样将车轮咬合在其中,结实而牢靠。多余出来的车,只好弧零零地挤在队阵之外,显得凄凉。小髻可怜那些车。都是一样的车,为什么早来的就有位置,晚来的就丢在一旁?车跟车,怎么就那么不平等!
一场电影散了。小髻忙得够呛,她不知道看车大妈并未走远,正在僻静角落里清点着出入的车辆。
“大妈,这是收的存车费。”天色不早了。小髻交待清楚,抱起已经呆腻了的费费,预备赶紧回家。
大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钱箱。凭着对硬币特有的直觉,不必点算,就知道同存车数是相符的,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力自得。她伸手拉住小髻:“我姓田。住的离这儿不远。我打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也许是咱们有缘。”
小髻笑笑。田大妈的手背很硬,手心却是软的。只有那种生性绵和后来却经了许多磨难的女人,才有这种外刚内柔的手。
小髻愿意有个人同她聊聊。田大妈好像随口问起她的种种情况。她都照实答了。
“你又带孩子又做饭,主人家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呢?”
“二十。”小髻回答。
“没给长过吗?”田大妈露出骇怪的神色。
小髻摇摇头。
“太少了!姑娘,你也过于老实了。头一个月二十,以后是要给长工资的。这是规矩。”
小髻不知道这规矩,原以为二十块钱就够多的了。谁想自家的姐姐还不如外人!她的心发冷,不急着回家了。
“回去跟你那个什么姐说说,要长工资。她要是不给,你就不给她干了。”田大妈打抱不平。
这恐怕不成。少给就少给吧,姐姐不仁,小髻不能不义。以后,自己的力气节省着点,不给她家那么尽心尽力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阿宁还是姐姐,家丑不该外扬。小髻摇摇头。
田大妈心里很矛盾。她喜欢这姑娘的厚道,可人心隔肚皮,也许是故意装的呢?便说:“那边商场来了新式样的衣服,你不去看看?”
“我有。都是姐姐给的。”小髻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宁,赶紧表白,给姐姐说句好话。
“料子倒还不错。只是样子不时兴了。”田大妈挑剔地打量着,“小姑娘家,就该好好打扮打扮,年轻时不穿,难道成了我这样的老婆子再扮饰吗?”
小髻不语。这几句话确实厉害。哪个姑娘不爱美,不喜欢漂亮时髦的衣服呢!
小髻没有钱。钱都按月寄回家去,贴补家用了。
“当保姆的每月还该有两天休息,他们让你歇不?”
小髻摇摇头。阿宁姐从没说过这事。刚摇完头,又后悔了。这田大妈心术有些不正,自己不该跟她说这许多体己话。
“想不到,自己亲戚比外人还刻薄。”田大妈叹了口气。
小髻抱着费费要走。这些事,还是不说的好,知道了,叫人伤心。
“说实话,大妈是试探你呢!看不出,你是这样一个仁义的姑娘。”田大妈慈眉善目地笑了,“这样吧,我有心帮你找个能多挣几块钱的活,不知你愿意干不?”
小髻好奇地问:“也是看自行车吗?”
“傻孩子,看车能挣几个钱呢?不过是大妈这样的睁眼瞎混碗饭吃罢了。后天是星期天,早上九点,你到前头那个路口等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髻想了想,田大妈天天在这儿看车,是个有根底的人。路口又是个繁华大街,大白天的,不会出什么其它事,就答应下来。
聊天最耽误工夫了。天色实在不早,阿宁姐说过晚饭吃饺子,得赶紧做。小髻去买韭菜,两边货色差不多,自由市场摊上每斤比公家要贵一毛钱,公家菜站却排着挺长的队。往日,小髻总是买公家的菜,哪怕多排一会。今天,实在是怕来不及。
择菜、剁馅、和面、抖皮、包……好吃莫过于饺子,费事也莫过饺子。还好,赶在姐姐姐夫下班之前,小髻一个人忙活完了。
“姐,你回来了。”小髻招呼着。听了田大妈的话,她不满意阿宁;自己又说了姐姐的坏话,心有点虚。饺子总算包好了,多少有点显摆功劳的意思。
阿宁随便嗯了一声,她没精力去品评这声招呼中的味道,急急叫着“费费”。冲进里屋去了。
其实阿宁每天都是这样,小髻原来怎么没发现?她默默端起盖帘,去下饺子。
“韭菜多少钱一斤买的?”阿宁问。买莱的钱由小髻掌握,隔三五天阿宁查对一次,从未出过差错。今天不过是随便问问。
小髻觉得不顺耳。倘是一家人,不该这么盘问,真当保姆看,就该给做饭买菜的那份工钱。但姐姐到底是姐姐,不好忤逆,便低着头报了价目。
“怎么这么贵?”阿宁吃了一惊。也许是出自主妇的癖好,也许是家里有外人总有戒心,她有意无意地经常注意市场上的菜价。小髻平日说得还相符,今天怎么这么大差别?
“我买的自由市场的。抱着费费,公家排队太长……”小髻不服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早跟你说过,公家有就不要去买私人的吗!你倒越学越大方了。我们铮的钱是死数,全靠平日里能省一分是一分。你怕排队,你的时间又不值钱!咱们现在是一家四口,还要付你的工资,再不俭省,真该到了北京的贫困线以下了!”阿宁越说越有气。在现在这种物价上涨的时候,当个主妇太不容易。同样的货物,多花了冤枉钱,不但经济上受损失,心里总憋着一团火,好像被人骗了或抢了一样忿忿不平。
建树回来了。小髻再没说话,阿宁也住了嘴。两姐妹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争吵。
饺子锅翻腾着,一会就得了。
“小髻上来一起吃吧。”姐夫招呼道。
小髻自然是不能去的,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饺子也许是天下最不平等的食品。永远得有一个人煮,而不能所有的人团团围坐在一起吃。
家里的大柴锅没煤气灶好烧,锅开得很慢,可每锅下的饺子多……小髻是娇女,每回都和爹吃头一锅饺子……
正屋里的话语,随着酱醋香油的气味一同飘了过来:
“调动的事,怎么样了?”阿宁焦灼地说。
“老萧还是不松口。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才,就是暂且用不上,过三五年也有用处。”沈建树苦笑了一声:“只怕到那时,我也成出土文物了。”
“他只不过是你的领导,又不是太上皇,怎么能这么一手遮天!”梁阿宁愤然了。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她一直搞应用技术,沈建树搞纯理论研究。研究院里近亲繁殖,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阿宁活动着想把沈建树调出来,接收单位已经有了,这边又死扣着不放。
“我死说活说,他总算松动了一条缝。可这一条缝,有和没有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一块想想办法。”
“老萧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单位的财产,一定要走,得赔偿单位的损失,也就是交纳一笔赎身费吧!”
“多——少?”阿宁真心希望自己能付得起。
“本科生八千,研究生一万。我对他说,我不是金子铸出来的。值不了那么多钱。他说,这就对了,年轻人,好好呆着吧!”
“我们是服务于某个单位,又不是卖给他们的奴隶,怎么能这样?”阿宁气得摔了筷子。
“有什么办法?真是受雇倒也简单,他可以炒我们的就鱼,我们也可以卷铺盖走人。现在是家长式……”沈建树也停了筷子。
小髻又端了一盘饺子。
“饺子煮得太过火了。你看,皮都煮破了。”阿宁强打起精神,给小髻下指示。
小髻的脸被厨房热气烘得红彤彤,她鼓足勇气说:“这是我成心煮破的。”
什么?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家里家外,到处都乱了套了。“你……你……”阿宁气得找不到合适的话。
“这是取个吉利呀!按咱们老家的风俗,煮饺子一定要煮破,意思是‘挣破’,主一年过好日子,事事如意呢!”这是小髻能给姐夫帮的惟一的忙了。
“什么迷信风俗!不过是糟蹋了上好的馅!这些破饺子,放不好放,煎没法煎,小髻,你都挑出来吃了吧。”阿宁可不领情。
“我来吃。”沈建树说。
晚上,小髻抱着费费在看电视。姐姐姐夫抓时间看他们的专业书。
这是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男主人公很英武,很潇洒,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主人公。可电视是从正面拍摄的,于是那个美丽的姑娘,便不知被排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髻看到的是一张年轻又很有个性的脸。线条刚毅的鼻子和嘴巴。尤其是眼睛,正深沉又满怀热烈地注视着小髻……
小髻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还从未这样死盯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也从没有人这样温柔地看着她……啊,有过!那是妈妈!可妈妈的眼光跟这不一样……
镜头持续得相当长,然而小髻还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费费已经睡实,按说该把他放回床上去,可小髻不敢动。她甚至嫉妒起片中的女主人公。
终于,又一幅男主人公的面部特写镜头出现了……
一只纤细而柔弱的手,拿起一个像电源插座般大小的小仪器,轻轻地按了一下。
屏幕上涮啦一下,全是茂密的雪花,然后一片昏暗。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频道的节目。
阿宁被沈建树调动的事,搅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书,找了个自己喜爱的频道看起来。
没人想到要征询一下小髻的意见。仿佛她根本不在看电视,或是此时此刻根本没这个人一样。阿宁用遥控开关把英俊的男主角赶走了。
小髻把紫花布慢帐扯得唰涮响,早早躺下了。正屋的灯光透过花布,变成稀薄的紫色,轻柔地覆盖在小髻身上。
妈妈,妈妈现在睡了吗?是不是也在想小髻呢?
妈妈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小髻的头发,掌心的皱纹刮起一根柔软的发丝,有点轻微的疼痛。小髻不说也不动,任发丝随着妈妈的手势慢慢飘起,任这疼痛像一条细小的虫子,在她的头顶慢慢爬行……
城里的叔叔,过的日子是和咱们不一样吗?小髻在问。城里的叔叔,是家里人的骄傲,小髻还从未见过。
是。他们天天吃饺子,家里有电灯电话还有电扇子……这是妈妈在回答,那时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带颜色的电视。
我要去城里看看,小髻坚决地说。
莫去吧。城里人眼盅子浅,怕看你不起。妈妈不愿最小的女儿受委屈。
偏要去!都是自家亲戚,能把我怎样!小髻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声音。
饺子是吃上了,彩电也算看了,可是……被幔子染成浅紫色的枕巾,吸进小髻思乡的不平的眼泪,变得湿润而凄凉。
紫花布幔七
不知是几时,费费哭了。小髻立刻惊醒。其实费费夜里跟他爹妈睡,与小髻并无关系。小髻一天同费费在一起,听得懂他的哭声,这是费费要尿了,应该马上抱起给他把尿。可惜,阿宁虽然是懂多种计算机语言的工程师,对儿子的特殊语言却很生疏。费费是个干脆的小伙子,他的哭声很快停了,变成一种快活的哼叫。糟了!已经尿出来了。小孩子真怪,尿湿了自己身底下的被褥,该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怎么能如此自在而得意呢!屋里传来一阵忙乱。小髻想象得出,费费此时正挣着浅蓝色的圆眼睛,无辜地注视着他手忙脚乱的父母,好像一切同他毫无关系。小髻不觉无声地笑了。二十岁的女孩子的心境,明朗而单纯,经过一个美妙的春夜,立即将烦恼遗失在刚才的睡梦中。
遮天蔽日的紫花布幔帐,在黑暗中像一堵高耸的墙,小髻觉得自己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柜子或是夹壁墙里。突然,她又听到悉悉卒卒极细微的响声。
“多长时间……没有了……”姐夫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团温存的棉花
“轻些,小髻在。”阿宁姐说。
“她睡实了。”
小髻赶紧屏住气,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也许她该弄出点什么声响,阻止将要发生的事,但她内心里却充满着渴望和好奇。她觉得自己很坏,却越发僵硬得毫无声息,不过事与愿违,从她身上发生咚咚擂鼓般的声响。她绝望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不过是心在嗓子下面跳动。
极短暂的平静后,声音又起。
“小髻来了以后……你好像……少多了?”阿宁姐的话,慵慵懒懒的。
“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你不是对我也正规多了………”
“不说这些好吗?好不容易……”姐夫有些急躁。
“那……你得去洗一洗……”
“今天,就免了吧……小髻会醒……”
“今天……以后要先去………
“以后……晤……以后我每天都先去,然后……等着你……”
小髻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其后的声音是确确实实的,但因为想象不出是如何发出的,声音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当她焦急地睁开眼睛,紫花布幔帐无情地遮断她的视线。她极轻灵地挑开一个犄角,幔外仍是一片混饨。通往正屋卧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扇极细薄的光栅,像一片金属板,笔直地立在那里。
髻儿感到一阵燥热,从屋内分明往外发散着一种炙人的气息,烤得她想冲出房子,赤足站在冰凉的野山坡上,让带着露水的夜风,打湿她的头顶。
因为长时间憋气,她只得微微张开口,让胸内火热的气流无声无息地吁出。
屋内竟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髻儿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也许什么也不曾发生,刚才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她只得借助于眼睛。这一次,是不会错的。那片薄薄的金属样光栅,因为有人影不时遮断,竟像一个有生灵的翅膀,忽明忽暗地上下抖动起来。
然而,屋内依然是寂静的。小髻先是疑惑继而惊异起来。乡下的孩子,远比城里的孩子要懂事早。草木欣荣,禽畜繁殖,人不是与它们一样吗?小髻听惯了吵闹,甚至半夜的扑打。对于那件事,以为一定是同各种各样的声音连在一起的。屋内的宁静,使她深深地感动了。
原来城里人是这样睡觉的;原来费费是在这样湿馨美好的夜晚,来到这个世界的。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和谐的欢爱;原来阿宁姐是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
小髻知道自己像一把锐利的小刀,深深楔进了堂姐家生活的断面。她知道他们爱吃什么菜,爱喝什么汤;知道他们刷牙洗脸时挤多长一条牙膏搓几下肥皂。她甚至知道他们有多少钱存款,储蓄单藏在那里。那数字之和比小髻设想的要少。她并不是存了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她也不时感到,姐夫想亲吻姐姐,因为她的在场,只得改为温存的一笑,留下几许不满足的遗憾——
她曾以为这就是城里人的全部了。直到今天夜里看到——正确地讲应该是听到,或者是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的一幕,小髻才知道城里的女人怎样做女人。
城里人是该瞧不起乡下人的。
早上起来,小髻久久不敢正视阿宁,怕他们知道自己夜间不曾睡着。直到阿宁发现费费在发烧,家里一团忙乱,小髻才自然起来。
阿宁把费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同小髻一起去医院。
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自行车群,逼得人不敢过马路。“小髻,给你买车票的钱,咱们俩万一挤散了,你在医院门口等我。”
“姐,我有钱。”小髻推辞。
“拿好。车来了。”
阿宁抱着费费从后门上,小髻被人流裹向中门。
“买票了买票了,没票的买票了。”售票员像在吟一首不曾断过句的循环诗。
人们无动于衷,全神贯注地对付拥挤。这是由真正北京人构成的货真价实的拥挤(绝不像外地人多时那种里糖外涩式的赝品)。假如从车厢顶掉下来一根针,它会洞穿几个人的肌肤,而绝不会掉在地上。到站了,人们左右俯仰,靠压缩肉体腾出下车者通行的甬道,然后像被风分开的青纱帐一样,又严丝合缝地密闭起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甚至踩了脚,也没人说对不起,更不用说回答没关系了。车厢里挤满了人,寂静得却像一片荒漠,这是真正的北京人的拥挤和对拥挤的默契。
阿宁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她抱着费费不知有没有座?小髻什么也看不到。她想买票,售票员惺忪着眼,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像受了冻害的瓜。小髻拿不准该不该叫醒他,她希望另有人买票,这样小髻可以趁机递过钱去。可惜没有。人们似乎在无意中维持着沉寂。售票员也不检票,有几个人自觉地掏出月票虚晃一下,速度快得如电光石火,售票员看也不看。正是上班高峰,全都是正宗的北京人。
小髻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同其它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很想得到更多的人承认。她的手在衣袋里,把那张潮湿的角票松开了。手从衣袋里抽出时,感到一种冰凉的寒意。
下站就是医院。真正考验人的时刻来到了。小髻惧定了一下自己。正宗的北京人。这时是要说着“劳驾,换一下”,然后奋不顾身地往外挤。小髻却是不能说话的,她的北京话还不纯正,会露馅,于是她硬往外挤。人们虽略有不满,还是很配合地为她放出一条小径。像这样漂亮的姑娘,有时常常是不注意她们应有的礼貌。现在,小髻站到售票员眼皮子底下了,离车站却还有漫长一段距离。
“下车的同志把票打开了打开了。”售票员又开始唱他那古老而无韵的歌。精神虽不见其怎样好,眼皮却是睁开了。
小髻一阵腿软。现在买票,还来得及,一切还没有开始,结束它谁也不知道。小髻的手不听使唤,急切地直想去够那张角票,但内心深处有一股更倔强的念头,阻止了手的冲动。于是颤抖的手指只掸了一下衣角,在外人看来,这个动作还挺优雅的。
不能退缩?你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售票员扫过你的目光,没有一点异样,为什么要在这最后一分钟退缩下来呢?要是小髻现在掏出钱来买了票,她会一辈子为这一刹那羞愧后悔的,她失去了一个极好的鉴定自己的机会。于是,小髻格外笔直地挺起了腰,尽管她的腿紧张得发麻。她甚至命令自己故意露出了一个笑容,并且大胆地瞟了售票员一眼。
售票员这会是完全清醒了。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妩媚的姑娘对自己嘱目,回敬给她一句“先下后上”。
终于——到了。车门发出像开水溢到火红炉盖上的蒸汽声,木偶动作般的打开了。小髻真想一个箭步跳下去,然后撒腿就跑。然而,不能,正经的北京人,应该是从容不迫地将小巧的书包挽到胸前,轻轻跺跺脚,然后潇洒地用鞋点地,从蜂拥而来的上车者中挤出去,嘴里还要说着:“挤什么挤……”
小髻都照着做了,就是没说那句道白一样的京韵。当她从人流中穿过的时候,感到一种神圣的莫名的喜悦。如今,她在外表上,已经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北京人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
小髻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抑或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不止一次设想过售票员会这样问她。
公共汽车开走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声音又不屈不挠地响了一遍,已稍微流露出某种不满。
这一次,小髻听清了。声音就从她正前方发出。那人臂戴红箍,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小髻傻眼了。这是汽车公司站台上的查票员,这种情景很少见,但今天小髻碰上了。
她的第一念头是逃。哪怕登上刚才开走的那辆车,她可以立即买票,在下一站下车,一切都来得及补救。然而这肯定是不能实现的。第二个念头是寻找阿宁,只有姐姐能救她。
左顾右盼在查票员眼里,等于招供了身份。小髻因此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她本应立即服罪补票认罚的。
“想溜走呀?有没有票?说话呀?哑吧了?”查票员一旦碰到时髦新潮而又蓄意逃票的人,嘴巴便格外尖刻。
围过来一群人,有些人看看表,惋惜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髻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便紧紧钳闭着紫葡萄一样的嘴,惊恐地瞪着查票员。
“甭装可怜!掏钱,罚款!”查票员把小髻的态度误认为是对他职权的藐视。越发来了火气,“还挺宁死不屈的!说不说话?不说从哪上车的,从起点站罚!”
小髻执拗地紧闭着嘴。从自以为是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感觉中坠入当众受辱的窘境,她完全失了方寸。
梁阿宁看到小髻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情景。她的脑袋哄地一声变得很大,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她自诩不属于小市民,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来不屑于注意这种闹剧式的纠纷。想不到,小髻竟这么丢人,被当场揪出来示众。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在众人逼视下红一阵白一阵,她直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冲。
站出去,救下小髻?这类执法队,说上几句好话,认罚认错,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髻被围在中心,像陷饼中的羔羊一样,用充满泪水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的姐姐……
阿宁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僵直不动。丢人呀丢人!她梁阿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领回一个逃票犯,还要被人劈头盖脸地奚落一番,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小髻是小髻,她是她。小髻既然自己不拿脸面当回事,就让她自己去蒙受这耻辱吧!我可不愿意代人受过。
梁阿宁铁青着脸,紧紧地抱着费费,冷漠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执拗地沉默着。
小髻在众人的逼视下,抬不起头来。她找不到姐姐,只看到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裤腿和一双大小不等的鞋……姐姐也许从另一个车门下车走远了,费费正生着病……
费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小髻姨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张开双手,奶声奶气地发出模糊的“一”声,要小髻抱。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小插曲!已经感到乏味的人群,立即像打了一针似的兴奋起来,连稽查队的也跃跃欲试:怎么,还有一个同伙?
阿宁不得不站出去了。她先把兜里的月票冲大家端正地出示了一下,然后用从容不迫的矜持口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宁的气度不凡,稽查队稍微收敛了一点气焰:“你问我,我问谁?你妹妹坐车不买票,问她话还装聋作哑,真不嫌寒碜!”一边斜着眼,打量着她俩。
“姐——”小髻满含委屈地叫了一声,为稽查队的话,充当了极好的注脚。
“噢——”围观的人一阵起哄。
“谁是你姐!”阿宁冷冰冰地抛给小髻一句,然后,对稽查队说:“一个乡下人姐呀妹呀地乱叫,你们就相信?她是我们家雇的保姆,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犯不上这么厉害。该补多少钱的票,我来买。”
小髻蹒跚地跟在阿宁后面,好像腿脚受了很重的伤,众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戳在身上,却终能洗去,阿宁姐那句话是扎在心上,永远也拔不掉……对了,不能叫阿宁姐了,她不认我这个妹妹的。小髻把手伸进衣袋,把那张被汗水儒湿的纸票扯得粉碎。
紫花布幔八
“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小髻惊讶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话说出了口。请假的事,她一直犯怵怎么说才好,想到不过是雇人的与被雇的,心里反倒轻松多了。
阿宁觉出今天的话头味道有点不对。往日小髻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比如上公园,比如逛商场,总是快去快回,什么时候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并不曾说过“休息一天”之类的话。
“费费病了。你的事改天再办行吗?”阿宁强压住不满,跟小髻商量。
是的,费费病了。小髻一阵心软。可答应了田大妈的,怎好悔约?再说,星期天你们都在家,干吗非得剥削我这一天?“不行。”小髻还不曾当面顶撞过阿宁,但这一次,她坚持自己的要求。
这个小髻,近来学坏了!想必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变得这样不安分,阿宁思忖着,话说到了这份上,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便点了点头:“好吧。你就休息一天吧。”
星期天的城市,苏醒得比平日晚些。干燥凉爽的晨风在打扫洁净的街道上快活地跑着,把小髻的衣衫像风帆一样鼓起。
田大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地上是一大堆杂乱的书刊和一块大塑料布。
“把它们按类归好。摆在地上。”田大妈指挥。
书摆好了。都是过期刊物。封面花花绿绿的,像地面突然铺起一块斑烂的地毯。
“看好了吧?这事再容易不过了。卖书一毛钱一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留神别叫人白拿跑了就成。你看着卖吧,我还得看车去呢!”田大妈交待完了要走。
事,按说不难,可小髻心慌意乱:“大妈,我可不会吆喝呀?”
“我的傻姑娘!这不用吆喝。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看摊就行了。自有人来你,只怕你会忙不过来呢!”
会是这样吗?小髻孤独地站在那里。寂寞的杂志被风掀动书包皮,发出哗啦啦旗子一样的声响,小髻听起来,有点像家乡风吹苇叶的声音。
要是这样一直站下去,就糟了。小髻开始后悔轻易地答应田大妈。
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个时间。过往的人们,先是注意到这个眉宇间略含忧郁的姑娘,其次注意到她脚下斑斓的书。
“这是卖的吧?”有人问。
髻儿点点头。她的普通话已经很纯正了。但她不自信。能用姿势的时候,便不张口。
“怎么都是旧的?”
小舍不答后,自己能看明白的事,何必再问。
“多少钱一本?”
“一毛。”这是非回答不可的,在这么多生人面前抛头露面,真是太难为人了。
“什么新的旧的!没看过的,就是新的。”人们被一毛钱的低价所感动,自我解着嘲,纷纷挑选掏钱。
北京人爱凑热闹。见这儿围拢了一群人,凑上来的人就更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髻买卖兴隆。不知不觉中,脚下的地毯菲薄起来,有的地方已露出灰白色的空地。
“请问,这杂志有第四期吗?”一个很清朗的男低音隔着几个人问。
“没有,有的都在这儿摆着,找不到就是没有。”小髻抬起头,不觉愣了。
问话的正是姐夫沈建树!“不卖了!不卖了!”小髻手慌脚乱地将剩下的杂志归拢到一块,好像这样能弥补自己的失态。
沈建树只看到一个小姑娘在低头售书,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堂妹。
在窄窄的家里,他们原没有多少机会说话。所有支使小髻的指令,都是由阿宁发出的。沈建树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管,他缺一本资料,想在这旧书摊上碰碰运气,不想竟这么巧!早知如此,该绕过去。
“姐夫,你别对姐姐说。”小髻央求道。
沈建树点点头。看到小髻风尘仆仆卜的样子,又很有些于心不忍。一个小姑娘,若不是为了给自己带孩子,何至于背井离乡呢!想起阿宁说小髻不买票的事,他总有点难于相信。纵是真的,也只能说小髻家的经济太窘困了。他去过家庭服务处,知道阿宁给的工资太少,私下说过几次,阿宁也不听,反说他把亲戚当外人了。
沈建树掏出身上的钱,说:“你这些书是帮别人代卖的吧?就算我买了。你把钱交给人家,回去吃饭吧。”
小髻很感动地看着姐夫,突然觉得他有点像电视中的那男主角,那么亲切。当然,沈建树绝没有那么潇洒,可他的神气像。
小髻不接钱:“我答应了帮人家卖书,就得把这事办好。我不光是为了挣点钱,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北京这干点事。”
沈建树微笑了,这已经不太像最初那个拘谨的乡下姑娘了。
“怎么,姐夫不相信?”
“不是,我是说,你真要干事,就该干点比这有意义的事。你可以看书,学点东西,电视里每天都有讲座……”
小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姐夫走了。
田大妈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包子,快趁热吃吧!”
小髻顾不得说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全忘记了城里的女孩子,即使在这时候,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去揪。斯文而娇柔。
吃饱了,小髻这才恢复了平日的安静。有些腼腆地说:“大妈,这是包子钱和粮票。”
“快别这么见外!大妈这就给你钱。”田大妈说着,将手绢包里的卖书款抽出一张,“这十块是你的辛苦钱,别嫌少。”
小髻双手推拦:“大妈,这书是有本钱的。我不过站着看看摊,哪能要这么多钱!”
“姑娘,你要是硬不要,就是嫌少,大妈可就拿你当外人了!”田大妈佯装着沉下脸。
“这……”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髻只好把钱收下,心里高兴得蹦蹦直跳。十块钱,抵上给姐姐干半个月了。
大妈没有说以后还要不要小髻帮忙卖书,小髻自然也不好问。
“今天有个人,想找一本《计算机》第四期。”这个问题,小髻可得问清楚。
“这可难了。咱们的书,是从废品收购站买回来的。按废纸的价买,照咱们这个价卖,哪能不赚钱呢!当然这得有熟人。请客送礼,不过还是咱的赚头大,这你也看到了……”
小髻点点头,她拿的钱,不过是几分之一。
“话又说回来,人家卖什么书,咱才能有什么书。所以,要想指名道姓地找哪本书,那才是大海捞针呢!你知道人家卖没卖呢?就是卖了,那么多废纸旧报,谁能担保一定能过咱们手给挑出来呢?也许这期在咱地摊上摆着,下期在哪个小贩手里,正给人包五香花生米呢!”
紫花布幔九
阿宁感到了小髻的离心离德,又苦于没有办法弥合。日子疙疙瘩瘩地朝前过着。小髻每月请两天假,既不多,也绝不少。如果阿宁批的时候不那么痛快,小髻就会甩出一句:“那你扣掉一天的工钱好了。”阿宁不由得想起政治经济学里讲过的工人自发反抗之类的话,不敢再坚持了。要知道,她每天不在家,小髻若真来个消极怠工,冷淡了费费,她可吃不消。
沈建树和小髻的关系倒很密切。沈建树给小髻带回一些书,有时阿宁吩咐小髻干事,沈建树听到了,不声不响就去做了。
“这算怎么回事!一家子人,就我唱黑脸。你想让小髻在咱们家学成一个大学生吗?”阿宁冲沈建树嚷。当然是趁小髻不在家的时候。
“读些书,总没有坏处。我总想,小髻到咱们家一趟,该让她学点东西。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嘛!”建树很诚恳地说。
阿宁再说不出什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总不能反对自己的堂妹学习现代科学文化知识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一个当保姆的,学这些还能安分守己地做家务带孩子吗?小髻刚来时多纯朴老实,现在变得油滑多了,城市真是个大染缸。小髻的心思,她现在越来越摸不准了。
阿宁把上班时必带的一本资料,放在家里。
小髻抱着费费看电视,不时亲亲费费的小鼻子。费费的鼻子很像姐夫,高挺而周正。费费的嘴很像姐姐,薄而棱角分明,并不难看,却总叫人觉得不可亲。
费费这阵听话,小髻正好安心听课。不想,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会是谁呢?小髻凭着女人的敏感,立即断定这是姐姐。她迅即扫了一眼四周,房间很整洁,费费浑身上下也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厨房里还泡着一个碗。那是给费费蒸完蛋羹的碗,不泡很难洗。这该算不了什么吧,阿宁姐也常这样做的。
“下面,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九十页……”一个温和的女中音,打断了小髻的忙碌。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小髻赶紧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上,把罩子蒙好。
“有份资料忘记带了,只好跑回来一趟。”阿宁面色有些发红,对小髻解释。
这是姐姐的家,姐姐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犯不着说这么多话。话说得多了,就漏馅。然而小髻还是很紧张,这是主人在冷不丁抽查她的工作。
还好。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匆促之中现收拾打扫的,费费也很乖,身上散出好闻的儿童霜气味。无论阿宁眼光多么挑剔,应该说小髻是一个称职的保姆。
不过,屋里有一种气氛。那是人片刻之前还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中,一刹时转不过来的表情。连费费都直瞪瞪地看着她,好像没缓过劲来。
阿宁又不动声色地环顾屋里。电视机罩是歪的,她走过去抚平,用手指触了一下荧光屏,温热如费费的额头。
“小髻,你在看电视?”
“嗯。”小髻回答。
“这么好的天,该多带着费费在楼下去玩。一天关在家里让他看电视,眼睛该受影响,也许变成对眼。”
“没那么严重吧?”小髻心里不服。
“你再来看。”阿宁走到电表前。“这个月走了这么多度,天天看电视,光电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小髻不语。电表转盘飞速旋转着,红色三角标志一晃而过,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好像一个红衣小姑娘在骑旋转木马。
“电视机我已经关了。”小髻低声说。
“这是电冰箱在耗电。”阿宁叹了口气,“你也许觉得我太小气,可钱就这么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也得体谅我。”
小髻点点头。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阿宁姐说的是实话。
“彩电显像管是有寿命的。看一小时就少一时。我和你姐夫,除了工资,没别的钱。一天多开几小时,别人家的能用十年,我们这台五年就得坏。就算到时候能攒出再买一台的钱,求人走后门,还不知买到买不到呢?”
阿宁买这台彩电真是费了力气。父母在外地为官,是很清廉的那种。她和沈建树都是普通技术人员,朋友也都是清高而没有实权的,为买彩电,颇费功夫。后来还是出高价托人从黑市买到的。
作为亲戚,小髻该体谅难处。作为保姆,主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小髻还有什么脸面再看下去呢。
“姐,我有封给家的信,你帮我发了吧。”小髻领着费费往田大妈看车方向走,那边没有邮筒。
阿宁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拆看小髻的信。如果她在路过第一个邮筒的时候把信丢进去,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可惜,她忘了。职业妇女步履匆匆,她走过好久才想起来。往回走,去发一封信?算了吧,投到单位收发室也一样,最多慢上一天半天的,那有什么呢?农村生活节奏慢,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
收发室正巧锁了门。呆一会再进去吧。阿宁把信放在自己办公桌上。信封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址,唤起了她的记忆。曾几何时,她曾那么热切地盼望过它的回音。他们把小髻送来了,小髻不知同他们说了我些什么?她对北京的一切满意吗?大概不会太满意,我对小髻不错,起码是尽了我的能力。小髻要求太高,她总以为是亲戚作客,帮你的忙,干多干少都只凭自己高兴。大家的价值观不一样,衡量起来就有差距。但我希望小髻不要说我的坏话,多想想彼此的好处,多体谅一下对方的困难。最好不要把闹过的那些纠纷让她的父母知道,那样,也许会给老家乡亲们一个坏印象。阿宁不在乎印象好坏,她一辈子也不会回那个鬼地方。可阿宁怕因此影响了父亲在家乡的口碑。爸爸虽然因为忙,多少年不曾回去,但老人心里是很眷恋那块故土的。
小髻稚嫩但却根工整的字迹,神秘地摆在面前,里面是对家乡亲人讲的心里话。
阿宁把信封拿起来,对着阳光晃了一下。信封很厚,隐约可见折成两叠的信纸轮廓,字却一个也看不清。
阿宁拿起剪刀。这很容易,只要嚓喀一下,所有的秘密都尽收眼底。可是,慢着。她受过高等教育,她是国家干部……阿宁把剪刀放下了。
信封庄严地面对着她。
为什么不可以看看呢?要知道,我是她的堂姐,这是至亲至爱的关系。我有权利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遭遇什么困难,碰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需要帮助或出个主意……
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涌上脑际。干练的女程序设计工程师不再迟疑,她把剪刀换成一枚小巧的大头针,把信的封口处轻轻挑开,这样复原的时候,不容易留痕迹。
“哼!看过之后,我差点想给她撕了!哪能这样釜底抽薪!”阿宁气得全失了平日的矜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建树着急地问。
“小髻在信中跟她父母说,一个人在外,没人管没人疼,天天想家。叫她父母接到信后,发封加急电报,就说她母亲病了,她就回家走了!”
怎么能有这种事!
“你怎么能偷看她的信呢?”这是沈建树觉得不妥的第一件事。
“幸好偷看了。要不然,哪天她卷起包袱一走,给你个措手不及,看你怎么办?”阿宁冷笑道。
找托儿所保姆的艰辛又浮上心头。小髻,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可以走,这样惊动家长一块骗人,弄得我们不知道还要为你和你母亲着急,费费又没有人管。不要说人世间,单一个家庭,就这样复杂!他没有办法。
“实在不行,我再到家庭服务处看看,也许我们的表快排到了……”沈建树没多少把握。
时至如今,阿宁又想起小髻的种种好处来,这一年她能安心上班,从不担心家里,不都是因为有小堂妹吗!也许,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是啊,以前归以前,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办?
“信,你怎么处理了?”沈建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封信。
“我给她发了。你放心,粘得牢牢实实,看不出破绽。”阿宁这点起码的道德还是有的。
“这么说,电报很快就回来了?”
“是的。”阿宁有气无力地说。
小髻罢工了。这也许是雇工们最严重的反抗行为。阿宁对沈建树说:“这两天,咱们都对小髻好一点。”
“只怕来不及了。小髻又不是孩子。”
“姑且一试吧。硬拦着不让走,不可能。再说强扭的瓜不甜。真要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咱俩不是每人有半个月的休假吗,先拿出来看费费。走一步说一步吧。”阿宁的主意是惟一的办法了。
电报是邮递员交给沈建树的。他真想推辞不要,请邮递员直接给小髻。
“给,小髻。你家的电报。”沈建树低着头,没看小髻。
“什么事?”小髻故作镇定。
“我没看。”沈建树真不愿看到那张单纯明朗的脸上,出现虚伪的表情。
“哎呀!我妈妈病了!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得赶快回去,看看我妈妈呀!”小髻惊呼一声,就哭了起来。刚开始还偷偷观察一下姐姐姐夫的表情,一会,就真的痛哭起来。这么长时间,她从没有机会大声呼喊过自己的妈妈,着着电报,好像妈妈真在望眼欲穿地盼自己回去,不禁热泪滚滚而下。
阿宁急忙过来劝慰。看堂妹哭得这般伤心,她几乎怀疑这封电报是真的了。不管是真是假,如果她还想留住小髻,只有拿出最大的热心和关切来。
“小髻,别哭了!我这就托人去给你买票。再给你父母带些北京特产和各种补药,也许就会好的。要是你们那儿医疗条件不好,你回来时和你妈一块来,我们找最好的医院……”
沈建树真想逃出这间房子去。他不能容忍面貌这么酷似的两姐妹,他那么喜欢的两个女人,彼此情真意切地欺骗着。
“建树,你抽个空问问小髻还回来不?咱们也好做个长远打算,”阿宁趁小髻不注意,丢给沈建树一句。
“小髻,你还回来吗?”这也是一句虚伪的话。小髻既已苦心积虑想出要走的计谋,她怎么还会回来呢!沈建树却不得不问。纵是欺骗,他也需要一个回答。
“我妈病要是好了,我就回来。要是病不好,我就得在家侍候她老人家了……”小髻不敢望姐夫的眼睛。那眼睛正深沉地注视着小髻。
这该不算一句谎话吧?
大人们在做什么?沈费费好奇地用浅蓝色不曾见过人间丑恶的眼睛,从这个人身上,转到那个人身上。
紫花布幔十
火车隆隆地响,车厢里亮着幽暗的光。窗玻璃很黑,像一面黝亮的墨镜。照出小髻白净椭圆的脸。女人比男人爱照镜子……法国女人平均每人每天要照一百回镜子……这是小髻从田大妈那些杂七杂八的杂志上看到的。电视讲座阿宁姐不让看了,抽空看点闲书总管不着吧?况且看这种书比学虚无缥缈的外国文要有意思得多。既不觉得虚度了光阴、又迅速地充实了知识。小髻终于发现城里人的秘密了:不就是头发怎么烫,衣服怎么穿,加上毛衣编出多少种花样,一块豆腐能做出几十种吃法吗?!这没什么了不起,小髻也学得会!只是这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田大妈道个别,小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别了北京!这个巨大而明亮的城市渐渐向后隐去,小髻听到有节奏的铁轨在千百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快快回家!快快回家!愈来愈响地进入了她的梦乡。
“髻儿!你总算回来了!看瘦成了这个样子!我早知道城里人不实诚,你偏要去!快歇歇,妈这就给你做顿饱饭吃!”妈妈用手摸索着小髻,好象单用眼睛证实不了这就是朝思暮想的女儿!
这就是故乡!小髻每晚在紫花布幔里想过无数次的故乡!距离像一块模糊的毛玻璃,滤去了所有不美好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个朦胧而温暖的轮廓。待你真的走回家乡,才发现她依然古老而陈旧。
“妈,别冤枉人。阿宁姐家饭是管饱的。是我自己想苗条些。”小髻轻轻将妈妈的手挪开了。那痒酥酥像小虫子爬一样的感觉,虽然亲切得令她想偎依到妈妈怀里,可新作的发型禁不住妈妈粗糙的手摩挲。
苗条是个啥东西呢?妈不懂,妈到城里去的时候,城里还是以壮为美。时代不一样了,乡下人也讲究用城里的眼光看人。要不,怎么能有人光看了髻儿捎回来的相片,就托人上门提亲。
“是个万元户呢!人家上门求的咱,说要找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妈生怕不让你回来,就拍了电报。”
家乡也有了万元户?!小髻与其说是对婚事,不如说是对万元户的能干来了兴趣。在阿宁姐家,每逢看到电视里的农村,她就想到自己的家乡:什么时候才能富裕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家乡就有了万元户了。
走在山村羊肠般的小路上,小髻才从从容容打量了生养她的这块土地。山是绿的,水是青的,天空湛蓝湛蓝,和梦中多少次出现时一模一样。只是房子变小了,人的背仿佛也更驼了。也许是小髻的眼睛变大了。就像自家住的那栋破屋,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倒塌,其实它已经那样歪斜了几十年,再歪斜几十年,也不成问题。小髻越发急切地想看到那个农村中率先富起来的穷人。
一幢新盖的房屋,确实不同凡响。到处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气。进到屋里,气味变成了浓烈的油漆味,使小髻想到北京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或是抛锚的拖拉机。
小髻忽然想上厕所,便一个人溜出来。这么漂亮的一所新宅,厕所该盖在隐蔽处的。小髻便寻往后院,突然,她闻到一股焦糊的橡胶气味,像是塑料底鞋踩在红煤球上,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味?”她问身边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看来是这家雇的伙计。
“这是钱味。”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髻越发不明白了。
年轻人给她解释:“我们就是干的这个活。从城里收来旧橡胶内胎,把它化了再成型,做出东西卖,就赚大钱了。”
“做成什么东西呢?”小髻想不通。黑色的汽车内胎除了打足气扔到江河里当救生圈,还能有什么用途?
小伙子却不肯讲下去了。“你到茅厕里看一看,自己就知道了。”
小髻越发急着要找茅厕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使劲用鼻子去嗅,山野中的空气凛冽,加上橡胶味遮掩,提示不了方位。小髻突然醒悟到自己错了。房子是新的,茅厕可还在老地方。她退回到大门前。果然,在祖祖辈辈遗留下来该建厕所的地方,与崭新院落极不相宜地搭着一处简陋的茅厕。
小髻提着裤腿走进去。地面潮湿阴暗,搞不清是雨水、露水还是尿水,实在无处下脚,只得翘起脚尖,让高高的鞋跟委屈在泥泞之中。地上甩着些边缘圆滑的石块,外表不甚粗糙的树棍,结成团的土坷垃,叠成一棵的阔树叶……小髻知道,这就是乡下人的手纸——经济实惠,还可以再生。在人眼看不到的犄角旮旯,还隐藏着女人们专用的物件。蜘蛛在上面结网,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条鼻涕般银亮的线……小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看见一条肥胖的蛆虫,正沿着她红色的鞋跟往上爬,沉着地像闹市中的无轨电车……她猛地一跺,像登山队员一样坠落下去,片刻之后,又毫不气馁地重新开始……一只贪婪的猪娃,正从与茅厕相连的猪圈摇摆着走过来,尾巴快乐地卷出一个漂亮的“8”字。人的粪便,是它一顿佳肴。
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小髻在这样的茅厕中进出过多少年,今天竟觉得一分钟也呆不下去。阿宁家的厕所,是一间小小的独立水泥房间,姐姐很爱干净,终日打扫得清清爽爽,还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临街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白天可以看到过往行人,晚上可以看到闪亮的路灯,靠墙的搁板上,还放着几本消遣的书……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小髻竟如此鲜明地回忆起阿宁家厕所中的所有细微之处。包括第一次上厕所时,因为居高临下,因为能看到那么多人影,她产生出一种不安全的恐惧感……农户的院落,第一是实用。院子的一边是柴草垛,另一边就是茅厕和猪圈。为什么不可以移到院落背后?可以的。但没有人做这种移动,随着一股刺眼睛的腥臊气,小髻终于明白这户富裕人家生产的是什么货色了。靠墙处摆着几个橡胶外带,水囊一样,厚而结实,农民们买了去,盛满稀薄的粪尿。用扁担挑着,去肥各家的责任田。陶罐易碎,木桶易糟,惟有这再生橡胶的,轻便省力,想必生意是很红火的。庄稼一技花,全靠粪当家。乡下人并不认为粪便是什么可耻的东西,也不觉得打造盛粪便的器皿是什么不光彩的职业。但小髻受不了。她想念阿宁家那间小小的水泥房子,弯弯曲曲的下水道管子,才是排泄物的归宿。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再属于生养她的这块土地了。
“髻儿,看了这么半天,你到底觉得怎么样,也该给妈一句痛快话。妈不糊涂,不包办,大主意你自己拿。”妈妈做出很开明的样子。
怎么样?妈妈问小髻,小髻问谁去?单看了一面,谁知道谁怎么样?那个人不难看,谈吐也还精明,小髻的一辈子就跟他过了?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跟电影电视剧里那些缠绵徘侧的故事一点不一样,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髻儿,妈知道你的心,进过城刚回来,看哪都不顺眼。可城里不是咱们的家,乡下人的根子在土里。孩子,收收心吧。成家过日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妈妈的声音,苍凉而悠长,山里女人一辈一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小髻难道能挣得脱吗?
阿宁姐和姐夫,不要埋怨小髻的一去不返。好心的田大妈,不要奇怪小髻怎么不辞而别。还有那个找书的大学生,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不懂事的费费,忘了你的小髻姨姨吧,我们原不是一种人啊!
小髻痛苦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终身大事,就算这么定了,她到城里去过,就这么回事,什么也改变不了。城市像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每一个装进去的人都沾染上一种城市味。风吹日晒,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稀薄下去,被山野的雨露,冲刷得无影无踪。
小髻站在自家屋后的树丛里,任泪水无声漱下。脚下有极细微的声响。她俯下身,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地面有个钮扣般的小洞,一个丑陋的马猴一样的小昆虫挣扎着,从背上裂开一道不规则的细缝,一个柔软细腻的躯体从中奋争而出。它的翅膀是嫩绿色的,敛在一起时像一柄优雅的折扇。翅膀一点点张开,像是一件翠绿色的纱衣。这是秋蝉。到了明天早上,它的翅膀变成造明的黑裙,驾着它,飞上高高的树梢,把久居地下的梦,变成现实。遗下孤零零的蝉蜕,任下落的树叶将它掩埋,最后像炸得过薄的油饼屑,化为碎尘。
蝉儿也许不该到高处去,那儿太冷……
“髻儿——回来——”是妈妈在叫,像是儿时唤她回去吃饭。爸爸不管小髻的事,女儿终是人家的人,嫁给谁都一样。小髻朝自家灯光走去,农村的窗口也要比城里的小,不需要读书写字的人,不需要那么多光亮。窗户小些,夏天少进阳光,冬天少进冷风。
一个老迈得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说:“人都讲‘底下都一样,脸上分高低’。不对,不对,人和人哪都不一样。”
“婆婆见得多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妈妈在答话。
屋里是谁?噢,想起来了。大家都叫她稳婆婆,会接生的。小髻还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只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产妇,这么晚了,稳婆婆到这干什么?小髻感到隐隐的不祥,朦胧之中好像有什么危险向自己切近。她倚在门旁。人在弄不清底细的时候,往往愿意先藏住自己,也许,是为了更有效的躲避吧!
“小髻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妈妈的话中流露出焦急。
“不慌不慌,今日不在,还有明日。那家央了我来,原也说要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才好看得分明……”
“那就又要辛苦婆婆了。”妈妈不过意的说。
“若是髻儿一直在乡里,也就不必过这道手了。哪家的妹子咋样,人人都看得见的。进了城,抹了层洋釉子,人家就不放心了。”
小髻好像听明白了,心中咚咚跳,血突突往上顶,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不到那话清清楚楚说出来,她便不敢去想。
“自己的女儿,我还是心里有数。”
稳婆婆察觉到了妈妈隐隐的不满,忙说:“我也是这样讲,从小看大的妹子么!可人家有钱了,气也粗了,一定要验明是童身的姑娘。还说什么,给姐姐家帮佣,谁不知小姨子有姐夫的半个屁股……”
小髻如同被雷击了一样,歪歪斜斜站立不住,只觉得一盆尿水自天而降,兜头兜脑洒遍全身……
家乡在泪水中模糊起来,眼前闪出一排排亮晶晶的星星。那是城市不夜的灯火。阿宁姐和姐夫,还有小费费在等着她。在那里,她有可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留在家乡,她一生的命运,今天晚上就定下来了!
不!不能!
“我家小髻,随婆婆怎样看,也是不怕的。”妈妈口气里颇透着自信。
不!妈妈!小髻怕,怕得心里胆寒。她用手紧紧护住腰身,好像黑暗中有一只巨手,就要将她全身衣服掳掠而去,赤身裸体扔在野外。
“是嘛!听说城里也都兴起婚前检查,谁想我这稳婆婆,老了老了,又派了新用场……”
小髻无力地垂下头。稳婆婆是年老而衰迈的,但小髻敌不过她。古老的故乡有那样强大的威力,它能容纳进一切却不会被改变。连生她养她的妈妈,也加入了进去。小髻不怕查,她一如妈妈生她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清白。可她不能忍受这无端的侮辱,让一双老眼昏花的眸子,在阳光下像贼那样窥探,然后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秘密,讲给一个愚昧而粗俗的男人……不!无论他多么有钱,他没有权力像出售他的尿桶一样挑选小髻!
门吱嘎一声响了。“婆婆走好,明天我和小髻到你家去。”
最后的一缕血脉断了。飞上树梢的蝉儿,无论它愿不愿意,都再不能回到蝉蜕里去。这是蝉的悲哀,也是脱的悲哀。
“妈,明天我就回去了。您多保重。”小髻尽量平静地说。
“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怎么一定要去侍候人?告诉妈,是不是城里有什么人,勾住了你的魂?”妈妈自以为猜的很准。女孩家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
该怎么跟妈妈说明白?也许,这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一件事?小髻支吾着:“就算……有吧……”
“真的?”妈妈绝不是好哄骗的,“莫不是骗你耍吧?你仔细讲讲是个啥样人?”
谎话是不能开头的,小髻只好顺着编下去。“他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嘴巴抿得紧紧……”
“妈不是向这个。长相好坏倒在其次,这人是干什么的?”
“是……”真难煞人也。小髻一顿,一个现成的答案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脱口而出:“是大学生。是工程师……”
妈有点狐疑。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该不会是个骗子吧?“那人的脾气品德怎样?你好好给妈说一说。”乡下老女人自信凭着多年看人的经验,只要女儿详详细细讲个周全,她就能识出其中的真假。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小髻不忍心骗妈妈,可她知道,惟有这个强大的理由,才能帮助她再次离开,她强自镇定自己,有板有眼地说下去:“这个人呀,又忠厚又老实,从不大声说话,脾气可好了,心肠也好,对小孩子特别亲热……”小髻突然停了嘴,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谁?高高的个子,紧抿着的嘴巴,大学生,工程师,好脾气,好心肠……这不是姐夫吗!
姐姐呀姐夫!小髻可绝没有恶意。姐夫是小髻惟一见过最值得佩服的男子汉,慌乱之中,只有依照姐夫的模样,画出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妈妈还是听出了破绽:“对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个离了婚拖着孩子的男人?”
“妈,你为啥偏要把女儿的事往坏处想呢?”小髻实在无法继续圆说她的谎言,真的气恼起来,积攒下的满腹委屈,化成抽抽噎噎的泪水,洒在妈妈怀里。
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是结束了这场艰难的对话。女大不由人,妈是管不了啦。许久许久,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谆谆告诫小髻:“这样好的一个城里伢子,有多少姑娘争抢,他为何一定要娶你这个乡下妹子呢?”
小髻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她给自己打造了一柄锋利无敌的矛,还需给自己铸一面更加坚固的盾,她必须说服妈妈,也就是说服自己,在城里寻找她的幸福,可是,她到底有什么,值得那个在实际中并不存在的男人娶她呢?除了自己的身体,小髻一无所有。
于是,她只好说:“因为妈妈把我生得漂亮呀!”说完之后,小髻不好意思了。每个姑娘,可能都在暗地里自信自己的美貌,真要当着外人,哪怕是自己的妈妈说出这一点,还是难为情的。
美貌是上天赐给女人的田地,它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既长莠草,也长大树,全看每个女人自己怎样耕耘。
妈妈相信了小髻的话,并因此生出淡淡的欣慰。她对得起女儿,凭着祖先和妈妈所给予的,女儿毕竟要过跟妈妈不同的日子了。只是好脸蛋好身段,带来的可不一定是好运气,女儿终有老了的那天。小髻太年轻,可不要被人骗了。城里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乡下老太太虽不知道户口工作的安排,究竟有几多艰难,单凭阿宁父亲那么大的官职,几十年来不曾安排下家乡的一人一丁,也深知此事不易了。母亲没有本事把女儿生在城里,女儿自己要去闯,挡也挡不住。她只有充满慈爱和忧虑地说:“一定要明媒正娶。要先把照片寄回给我看看。娘家相亲时人不在,叫你阿宁姐去看看。结婚的时候我要去的。婚事一定要办得像样,不然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记住了吗,髻儿?”
小髻不敢看妈妈。一个谎话,竟惹出妈妈这许多话。不管怎样,她要再到城里去一次。乡下自然会慢慢好起来,但小髻等不得了,好起来是几辈子的事,小髻却只有这一辈子。城里人也并不见得怎样聪明,只不过他们的运气好罢了。父亲和叔叔,当初不就是只差一步吗?要是爸爸去当红军,今天的阿宁姐的位置,不就是小髻的吗?可惜,现在不打仗,也没有人招红军了。小髻觉得如今自己这样受难,都怪父亲当年错走了一步。便有些怨恨自己的父亲。又一想,若是父亲当了红军,枪子不长眼,没有叔叔的运气好,不定在哪个荒郊野外做了烈士,又哪里来的小髻呢!父一辈的事,都过去了,小髻要试试自己的命运。
妈妈睡着了,小髻抚摸着妈妈嶙峋的手臂。小时候,她觉得这手臂温暖粗壮,无论有多少烦苦,妈妈都会把她解救出来,都会把她香甜地送人梦乡。如今,手臂上的皮肉松弛了,里面包裹的骨骼疏松而脆弱。小髻暗下决心,以后要堂堂正正接妈妈到城里去,过安逸的晚年。
小髻错了,妈妈并没有睡着。
紫花布幔十一
小髻复归,阿宁欣喜异常。费费没人带,打扫房屋买莱做饭,两个人轮流值日,眼看到了重新上班的日子,真愁得一筹莫展。小髻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面前,怎不令人喜出望外。终日辛苦,使阿宁意识到小髻平时所付出的巨大劳动。疲惫之余,小两口不停地念叨小髻会不会回来。堂妹离去造成的空白,使阿宁像怀念一个死去的朋友一样,检点起自己的苛刻,回忆起小髻的许多好处来。
小髻这一次回来,仿佛长大了许多,勤俭而恭顺,时时皱着眉头,像有一肚子的心事。对阿宁,有时简直逢迎讨好。连沈建树都看得纳起闷来。
“姐,我不想回老家去了。你帮我想个法,长留北京吧。”小髻鼓起勇气对阿宁说。偌大一个北京城,她要想站住脚,只有求这惟一的亲人。话是对阿宁说,小髻还是挑了个姐夫也在的场台。她知道,沈建树不会不管的。
这些天小髻变乖的缘委原来在这里!阿宁恍然顿悟,她原以为是老家的伯父伯母对他们的女儿进行了某种教育,没想到是这样!只是留北京,谈何容易!就是最现代化的电子计算机,只怕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只有一条路,就是读书。成绩好的考上大学,从此进入另一个阶层。这是所有向往城市的农村孩子,唯一光明正大的出路。
只是,小髻行吗?多少教授工程师的孩子都进不去的大门,对一个只读过初中的农村姑娘不是虚伪的欺骗吗?纵是阿宁舍得她的电视显像管,不吝惜她的电费,小髻终日在家里读书,阿宁也没把握她能闯过那座独木桥。
望着小髻那双酷似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宁真不忍说出真实的想法。小髻想得不算过分,假如没有四十几年前那场变动,也许她和小髻的位置恰恰颠倒。今天就不是小髻求她,而很可能是一个粗鄙的乡下农妇在求一位盛装的城市小姐了……她不由得打了个愣怔。有许多事情是不可以这样退回去重新“假如”的。现在的问题是:她粱阿宁需要一个踏踏实实全心全意照看费费的小阿姨,她不应绝了小髻的望,应该有一束希望的火花总在前方闪烁,小髻才不会再演出假电报之类的活报剧。但她终不能红嘴白牙地骗人,给小髻打什么保票,于是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事,别着急,我这就给你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办法留下。”
沈建树皱着眉头没说话。除了岳父动用自己的权力,小髻的事或许有一点办法,其它的主意,他认为都不现实。搞一个北京户口,真是难于上青天!也许阿宁愿意求求她父亲?只是那个倔老头为人清廉,只怕未必能办。况且他人在外地,鞭长莫及,但沈建树不愿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不愿让这件事还没办就罩上阴影。
小髻满怀希望地开始了等待。在她眼中,姐姐姐夫都是有大本事大学问的人。他们既答应帮助她,那事情就有了希望。她惟一能报答他们的,就是尽心尽力照看好他们的孩子,不让费费受一点委屈。帮姐姐姐夫洗衣做饭,再不提一句有关钱的话。
沈建树实在不忍心,私下里对阿宁说:“你还是叫小髻多休息一会。”
“我并没有叫她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是她自己愿意的。”不管怎么说,小髻近来工作的积极性如此之高,阿宁还是很满意。
“你答应了她,她自然要报答你。而实际上,咱们是办不到的。”沈建树叹了口气。他想调出一个单位尚且如此不易,更何谈对人有生杀予夺干系的户口了!
“我并没有答应她,只说帮她想想办法。我最近托了人去问,有没有愿意找农村姑娘做对象的。人家还没给回话呢!”
想到小髻要用出嫁这种古老的办法,换到进入北京的权利,沈建树不由得心中一阵悸痛。
小髻正好走进来,夫妇俩不愿把八字没一撇的事让小髻过早知道,便急忙把话岔开了。
阿宁姐和姐夫天天声色不动,小髻等得心焦,又不敢贸然去问,只有更加努力地干活,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费费收拾得像个漂亮的瓷娃娃,谁见了谁爱。籍此提醒姐姐,感动姐姐,使大家想到她的问题。
费费已经会学简单的话了。费费要吃棒糖,唆在嘴里,像噙一根融化得很慢的冰棍。小髻把棒糖从费费嘴里拽出来。
费费张着小手要他的棒糖。他不明白一向和颜悦色的小髻姨姨怎么变得这样霸道。
“姨姨……糖糖……”
小髻把糖举在离费费鼻子很近的地方。糖味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费费的鼻孔:“费费好孩子,听姨姨的话……”
费费像个幼儿园的小布熊,憨憨地使劲点头。
“等晚上妈妈回来,费费对妈妈说,不让小髻姨姨走,费费记住了吗?”小髻晃着棒糖说。
“记住……告妈妈………不让姨姨……走……”费费吃力地重复着。
“真乖!”小髻响响地亲了费费一下,又给他买了一很大大的棒糖。
阿宁听完费费好不容易学说完的口舌,微微笑笑,没有答话。
小髻的心有些发凉。看来,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小髻自己也得想想办法。
报纸的左右下脚和中缝,登满了招生招工的广告。闭起眼睛一想,就像全北京都摆满了课桌和机床。然而所有的校长和厂长,都绝不吝惜广告费,雷打不动地率先写上:报名者需持有北京市正式户口……
小髻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当一个外乡人企图在这座城市永久居留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北京是多么狭小,多么严丝合缝。小髻置身于北京人之中,他们义愤填膺地抱怨着物价,咒骂着交通,说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充满儿化音的俚语,好像他们是普天下最受欺压的劳苦大众。但小髻听得出其中的骄傲和自得。只有真正的北京土著,才能肆无忌惮地攻击这座城市。这是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却没有小髻邀游的地方。
粗壮的金箍棒一样的水泥电杆上,密麻麻贴着些油印的复写的换房换工作城市对换的启事。小髻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阿宁姐放她一天假,她有足够的时间。她想象着每张条子各自的主人,有的还附有联系电话、具体地址。她突然想记住其中的一个名字、给他打一个电话,跟他说几句话。只是,说什么呢?就说她想要他纸上所写的那问房屋那个工作?只是人家要问她用什么交换呢?她的房子她的工作在哪里呢?在那个遥远的人所不知的小山村,她的工作是修理地球?想象中的那个人,恼怒地放下电话,小髻羞愧而又不平地快步而去。
她踩在这块土地上,这土地却不收留她。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间油漆一新的门脸,一张黄白色醒目的告示:本店拟招售货员若干名,待遇从优,欲报从速!附注:只收女性。
小髻几乎觉得这是自己想象过多出现的幻觉。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没有正式户口一说?
她迟迟疑疑地走进这间小小的店铺。若干名是多少名?会不会早已招满?求职的勇气和乡下姑娘的怯场,使她举步维艰。
“请问,招工……是这儿吗?”她尽量大声说,声音还是含混不清。
店主人是个络腮胡子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他用蓖子一样细密的目光,将小髻上下刮了两遍,才说:“是。”
接下去是难堪的沉默。小髻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那人也并不急着问。
屋内光线很暗,小髻这才看清是问经营服装的商贩,已经有几个与小髻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码放衣物。
原来已经招满了。小髻真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上街,早一点来到这里!
“你真想干吗?”那男人的话里好像露出某种转机。
“真想干!真想干!”小髻忙不迭地说。
“你要真想干,我就把她辞了,要上你。”那人用粗糙多毛的手指,点点姑娘中的一个。
怎么能这样?小髻就是再想找份工作,也不能抢别人的饭碗!“那我……另找个地方。”
“看不出,你还挺仗义的。”老板嘉许地说,“你要是肯干‘全活’,我就收下你。”
“全活”是什么东西?小髻只知道理发馆把洗、理、吹、剪全上,临了再喷一头花露水叫作“全活”。服装店里,大约是指搬、扛、运、卖叫“全活”吧。无非是苦点累点,小髻不怕。她很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每个月二百,真能让我高兴了,以后再给你涨!”络腮胡的男人很有魄力地一挥手,事情就这么定了。
什么样的“全活”这么值钱?小髻正在狐疑,络腮胡的手,已经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拧了一把。
猝不及防,小髻一愣:“你!——”
络腮胡哈哈大笑。
小髻愤怒地斥骂道:“你耍什么流氓!”
“耍流氓?”那男人真诚地奇怪了,“你不是‘全活’都干吗,这算什么!”
原来,这就是“全活”!
小髻失魂落魄地往家走。今天的事,跟谁也不说,永远也不说!
小髻的工作热情显然低落下来。倒不是她有意要怠慢姐姐一家,只是一个年轻姑娘,心里压了这许多的心事,妈妈又一个劲来信问她说过的那个对象怎么样了,闹得小髻再没个能说心里话的人,连对至亲至爱的妈妈也只能说假话。每晚早早钻进紫花布幔,去想自己总也想不出头绪的心事。
这可不行。保姆的工作,数量和质量都很难有确切的标准,干好和干坏可大不一样。阿宁需要一个可靠的后方,费费应该有个快活的童年。只是现在要调动小髻的积极性,实在不是件易事,几块钱,几件衣服,包括温暖体贴的热情话,全都失去了效力。一个人如果时时刻刻在忧虑着自己今后的命运,哪还有心思照顾身外的事情呢!得想个办法,使小髻重新振作起来,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井然有序不知疲倦地工作。
“小髻,你过来一下,有个事要跟你说。”阿宁破例坐在小髻床上,把紫花布幔子拉过一半。沈建树在正屋里看书,阿宁不想让他听见这场谈话。
“哎。”小髻乖巧地答应着,紧偎着姐姐坐下了。不知怎么,她心有点跳,好像预感到姐姐要同她谈重要的事情。为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她用手缠扭着紫花布幔的边角。
“小髻,你也别不好意思。我考虑过了,你想留在北京,最保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北京找个对象。我们单位有个小伙子,大学刚毕业,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我跟他把你的情况谈了谈,他说可以考虑……”一向伶牙俐齿的阿宁,这一次竟有些结巴,也许是不善充当红娘的缘故。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大学生,工程师,一切同跟妈妈说过的一模一样!也许真是上天对小髻格外恩慈,竟早早给了小髻一个预兆!小髻真是从心里感谢姐姐。
看着小髻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紫花布幔拧搓成了一根紫布绳,阿宁忙补充道:“这事成不成、现在还很难说。你也别寄太大的希望。成了不要太高兴,不成,也别怨我。”
“姐姐!我怎么能怨你呢!不管成与不成,你待我的这片心,小髻一辈子是忘不掉的。”
紫花布幔抖开后,皱得很厉害。以至于小髻不得不尽量拉向头这一侧,以挡住自己兴奋的脸。至于脚,就让它们露在外面吧。
紫花布幔十二
“哎呀,我的髻姑娘!你到哪去了?可把大妈给想死了!”田大妈一边往自行车的闸缝里塞着邮票大的存车收据,一边热辣辣地招呼小髻。
小髻一阵感动,忙向田大妈说明。
田大妈再不敢实施她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一切得抓紧进行。不然,小髻哪天再消失一次,到哪去找!
“小髻,有件事,人家托我多时了,你也不要害臊。若是愿意呢,就算给大妈一个面子。若是不愿意呢,就直说,大妈绝不会为难你。”
什么事需要这么长的开场白?田大妈慢慢说下去:“我家邻居有个儿子,岁数与你正相当。干的工作是工艺美术。人家求我给你们俩牵个线。”
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贵人在相助小髻?早知有今天,又何必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真没想到,她的难题竟这么容易解决。人家找上门来,媒人又是知根知底的田大妈!
最初的惊喜之后,曾经索绕过妈妈的迷雾,又像鬼魂似的出现了。既然对方一切都好,为什么偏要找一个乡下姑娘呢?
小髻知道自己漂亮。但北京城的漂亮姑娘多的是,小髻绝不是最出色的一个,就算小髻是最出色的一个,还有远比漂亮更值钱的工作、文凭、房子……是什么人把这一切都抛弃了,来找小髻呢?
想到暗中曾有一双眼睛,将自己审视再三,左右衡量,才做出这个决定,小髻不禁悚然。她固执地保持沉默。田大妈应该知道更多的理由,她理应把事情再讲清楚些。
一向精明的田大妈,稍稍有点紧张:成败在此一举了,弄不好,鸡飞蛋打。她清清喉咙,说:“小伙子别的都不错,就是有点——”她像怕吓着小髻,放低了声音才说出来“——残疾。”说罢,大气不喘地盯着小髻。
原来是这样!小髻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是个刑满释放犯呢!第二个反应才是这事,不妨一试。成与不成,见了本人才好定论。
见小髻脸上并没有多大变化。田大妈又恢复了平日的精明与口才:“说是残疾,其实没那么厉害。不过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微微有点跛,干什么活,都不耽误。”
小髻试着想象了一下。不成。想象不出来。平日上街,她注意的都是青春勃发、神采飞扬的年轻人,没有留心过跛子。
田大妈半是解释半是发泄地说:“北京的姑娘,如今连个中国人都嫁腻了,抢着去嫁洋毛子。就是种菜的老农民,也说不嫁残疾人。其实,脸上抹多少增白粉蜜,也挡不住那黑!”
小髻心里像翻了五味瓶。这席话,只能使她哀叹自己的命运。她连在北京郊区的菜农都不如。她憧憬中等待的那个人,朦朦胧胧之间,眉目永远看不清,但绝不是个跛子呀!只是,那个人在哪?就算找到了他,他会不会要小髻呢?小髻就是心气再高,也只有等别人来选择她。何况,阿宁姐至今也没让她同那位大学生见过面。
小髻答应了田大妈,星期天去她家见那位跛邻居。
跟不跟阿宁姐说实话呢?还是不说吧。一个跛子,这太伤人心了,小髻对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因为田大妈盛情难却。
小髻穿上阿宁姐给的茜红色羊毛衫,外面穿上阿宁姐的驼色呢子大衣,戴上一顶白雪蓝毛织的帽子(这是她自己买线织的),收拾停当出了门。
打扮起来给谁看呢?给那个跛子吗?不是的。髻儿是为自己打扮的,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约会。
田大妈家不远,是幢同阿宁姐家一模一样的统建楼房。暗淡的灰色,给她一种亲切感。
按照地址,就是这间了。小髻不忙去敲,把旁边的两扇门细细打量了几眼:那个跛脚的邻居,不知住在哪一边?又一想,说是邻居,并不一定挨着住,也许隔着几座楼房,田大妈是个关系很多的人。
敲门。田大妈非常热情地把小髻迎进家。原说好由田大妈领她到邻居家去。
“不忙去,先坐坐。家里没旁人。吃糖。”田大妈嘴里招呼着,端出一盒糖。盒里装着廉价的水果糖,浮面上有几颗金光闪耀的酒心巧克力。田大妈剥了一块递过来。小髻噙在嘴里,竟吃出一股清凉油味。仔细一看,那糖盒原是装药的铁皮盒,一侧还写着:活血化瘀,主治跌打损伤。
“小髻,你看看我这个家怎么样?比你姐姐家不差吧?”田大妈像个博物馆的讲解员,领着小髻参观。
田大妈家也是中单元。不过比阿宁姐家多了一小间。在小髻摆单人床挂紫花布幔帐的那侧墙壁上开了一个小门,田大妈就住在这间。刚才小髻一进门,也就是坐在这里,几件简单家具,一床半新的被褥,墙上挂历上有一个巨大的美人头,正对着人笑……其余的走廊、厕所、厨房,都同阿宁家走向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干净。厨房里的炊具也很少,搁板上也冷清,全不像阿宁姐家有诸多的不锈钢锅盆和麻油辣酱腐乳陈醋等瓶瓶罐罐。看得出,田大妈家是清贫而寡淡的市民家庭。小髻沉静而矜持地跟着走动,不知不觉中用阿宁的眼光打量这一切,含着淡淡的俯视。
就剩下相当于阿宁卧室的那间大房屋了。田大妈搓搓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细缝,然后示意小髻自己接着去推。那神情,有点像东海龙王显示他的定海神针。
小髻不以为然。她虽是乡下人,但阿宁姐是上等人。她因为带着费费,也颇去过几家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家。一个看自行车卖旧书报的老太太,再精打细算从嘴里抠食,也是不能比的。门缓缓地开了。小髻虽然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被屋内的繁华景象惊呆了。落地的纱帘,吸顶的吊灯,使这间不大的房屋显出一种局促的豪华。一套浅茶色的组合家具里,摆放着电视机、录音机。地当央,是镀铬床头,镶有小天使图案的席梦思软床,缀着缨络的床罩直垂到地面,将主人的温馨与甜蜜都笼罩在一片蓬松之中。墙壁上挂着电子石英钟,正值报时,奏出像钢琴一样悦耳的声响。地面上铺着几何图型的地板革。小髻移动了一下脚步,地板上像盖了章似地留下一双脚印。倒不是小髻鞋脏,而是地板革柔和的反光,被鞋子涂抹得不那么清晰了。多宝格的文物架上,安放着花瓶和其它叫不上名的瓷器,当然还有唐三彩马。最下层矗着一枚巨型彩蛋,足有小号暖水瓶那么高。于是小髻很想走过去摸一摸——它真是一枚鸟蛋,还是白石头雕成的?
这房子不知属于哪一对幸福的小鸟!小髻由衷地羡慕他们。阿宁姐没有这样的“席梦思”,说是怕费费睡驼了背,但也说过这样一张床,价钱贵得会使人做噩梦。阿宁姐也没有这样的“多宝格”,说是玩物丧志会使人堕落,但每逢领费费出去,总要买回些便宜的小工艺品。阿宁姐也不买石英钟,说是轮到她出国时,带回一架誉满全球的“西铁成”,要便宜得多……
“这是我儿子住的。怎么样?”田大妈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想不到这么讲究。都能拍电视剧了。”小髻说的是真心话。阿宁姐活得神气,但田大妈的儿子活得似乎更滋润(这是小髻刚学会的一句北京土话)。
“你喜欢吗?”田大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小髻有些意外。这话问得不近情理。房间又不是衣服,不可以换着穿。对别人的家,她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当妈妈的,也许是高兴糊涂了。
“你若是喜欢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猝不及防的小髻,突然明白了。这里的一切摆设像个新房,但它不是新房。墙上该挂夫妻合影的地方,只挂着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片。隔得远,眉目看不清楚,影影绰绰只觉得是个很清癯的面孔。
这就是那个跛子——田大妈给小髻介绍的那个对象——她惟一的儿子!
难堪的静寂。
田大妈怎么能这样做呢?儿子就是儿子,邻居就是邻居,为什么要骗小髻,小髻在家中,设想过事情的种种结局。碍于田大妈的面子,她也想亲眼看一看对方有没有诚意,究竟残疾到什么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是来了。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留给人家一个好印象。同一个跛谈朋友,在感觉受了委屈的同时,她也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主动权是操在小髻手里的。现在,她保持不住这种镇定了。田大妈不愧是老谋深算,不知从何日起,她就开始周全地计划着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设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袭,她对新房陈设毫无掩饰的羡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对象实际是田大妈儿子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
姑娘慌了。这很好。聪明而平静的女孩子对别人的相貌往往太挑剔。现在,她被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慑住了,失去了从容判断的能力。田大妈不失时机地说:“国兴等在邻居家,我就去叫他。”
“国兴”——就是他的名字了?——那个跛子!小髻木呆呆地坐着,几乎不会思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面墙上就有他的相片,在炯炯地注视着小髻。小髻有心想走过去,细细端详一下对方的容貌,又怕田大妈他们突然回来,便越发将身子板得笔直,掩饰着自己的想法。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小时。有脚步声走近,门开了,来人站到了小髻跟前。
小髻多么想早一点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姑娘家的羞涩和隐隐的自卑,使她端庄地垂着头,眼角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她首先看到的是脚。两只完全不同的脚。一只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还更坚实稳重一点。另一只则像被虫子作茧蜷缩起来的病树叶,菲薄而枯萎,可怜地耷拉到地上。其次是腿。两条粗细不等长度不一的腿。病残的腿倚着健康的腿。像是主轴失灵的连动杠杆,拖拉运行,在光洁的地板上,甩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半圆。再往上是胯,是身,是胸……他的整个身体,是由两半部分拼凑而成的。一半强健,一半病弱。由于长时间的用力不均,他的衣物鞋袜,都显出两侧不同深浅的色调,好像它们原本就不是用同等材料制成的。
小髻用浓密的睫毛,把自己的眼光封闭起来。还用再看脸吗?不用了。这是那种很厉害的残疾,哪里还像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再说,这样死盯着一个残疾人看,是不道德的,小髻是个心软的姑娘,她可怜他,要是这个残疾人穿上极破烂的衣服在街上乞讨,她会把身上的零钱给他的。和这种人过一辈子,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俩坐吧。我上街去买菜,午饭在这儿吃!”田大妈不容置疑地说着,匆匆走了出去。说实话,当两个孩子相距很近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但紧接着升腾起的,是对自己孩子更深切的爱。她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现在,他们应该开始谈点什么了。国兴是个好孩子,他会听妈话的。小髻也是个好孩子,起码田大妈不在家时,她不能拂袖而去。
国兴忍受着。作为一个残疾人活在世上,第一条基本功,便是忍受形形色色的目光。然而,今天太痛苦了。一个如此生机勃勃的少女,用她年轻得像匕首一样的眼光,直刺到他的骨头里,还要测出他的一条腿骨比另一条腿骨要细许多……
小髻缄默着。说什么好呢?除了怜悯,她说不出别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
国兴忍耐不下去了。“小髻,我见过你。”总得说点什么。
小髻吓了一跳。小儿麻痹大概不侵犯声带,国兴的声音像正常男子汉一样。小髻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年纪比她大的男人,而刚才她觉得好像是她弟弟。
“我……没见过你……”她慌乱地支吾着。
“我妈早就跟我说起过你的事。你卖书的时候,我也去过。当然,你是不会注意到我的。”国兴苦笑了一下。
“买书的人,很多……”小髻还是解释了一句。
“这事都是我妈操持的。希望你不要怨她。我父亲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我不容易。因为这病,她总觉得对不起我。我也不愿意伤她的心,就按她的意思办了。其实,人怎么不是一辈子呢!”国兴的语调是安宁而平和的。虽然带着掩饰不住的苦涩。
小髻这才抬起头来,审慎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儿麻痹病毒留下了最后一点仁慈。国兴的颜面多少有些不平衡,但基本上是属于正常人中清秀的那种。他的眼光忧郁而沉静,似乎比他的年纪苍老许多。
“看得出,我把你吓坏了。我知道这件事成不了,咱们大不般配。你也不用为难。你要觉得碍着我妈不好说话,由我来说。我告诉她,说我不愿意就是了。”
小髻深深吁出一口气,立时轻快起来:“那太谢谢你了!”她活泼泼地说。
国兴心里一阵刺痛。这个美丽的姑娘,居然为了被人拒绝而感谢他!他身有残疾,心却是完整的啊!
不管怎样,屋内的气氛活跃起来了。
“这是什么蛋呢?”小髻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抚摸巨大的彩蛋。蛋壳很粗糙,画着极其险峻的高山。
“这是驼鸟蛋。”
“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拿吧。”国兴宽厚地说。
小髻小心地捏起蛋壳。它很轻,像是纸糊的。上面的高山立即失去了份量。
“这是谁画的?”小髻惊奇地问。
国兴反倒不好意思了,低声说:“我。”
“你真不简单!”没有了谈恋爱的思想顾虑。小髻本不是个拘束的姑娘。
“我喜欢画我去不了的地方。”国兴说,“有时候也卖卖旧书。就是没有你卖得多。”
“以后没事时,我可以帮你卖书。”小髻真诚地说。
国兴难得地笑了。其实他知道,倘若真是“没事”,妈是不会让小髻再卖书的。但人间,总需要真情。
田大妈是踩着笑声进屋的。见此情景,着急后悔手里提的鱼买小了。一斤只差几毛钱的事,可谁又能料到事情进展得这般顺利!吃饭的时候,她一个劲地往小髻碗里挟菜,竟把一向受宠的儿子,冷落在一边。
“小髻,下个星期天,早点来大妈家啊!”
屋内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小髻和国兴相对而视,知道发生了某种误解。
“妈,是这样……我看小髻……就不要来了……”国兴斟酌着字眼,慢吞吞地说。
“行!不愿在家里,到外头去也行。只是大冬天的,到处冰天雪地、还是自己家好……”田大妈喜滋滋地说。
“不……我是说……小髻她……不太合适……”国兴艰难地说着。“好你个小兔崽子!人家漂亮的姑娘,不挑寻你,你倒找人家的茬!我看你不知天高地厚了!”田大妈这才明白,一时间火冒三丈。不明白一贯顺从的儿子怎么变得这样不听话。当着小髻的面,竟说出吹的意思,她几个月的处心积虑,不是全白花了吗!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顾不得小髻在场,就骂起儿子来。
小髻好为难。真想赶快跑出去。
“妈……我哪能挑人家的不好,只是想……想户口问题不好办,您不是也担心过这个吗……”国兴左右支吾着。
“嗨!这事妈早给你们想到了!请客,送礼,托门子,求人,妈就是给人磕头下跪,也得给把户口办上!不就是花钱吗?妈不穷。这几年铮的钱,我处处俭省,就预备着这一手呢!”
小髻听得愣神。想不到一个孤老太太,竟打算给她办成户口!
田大妈眼神一扫,似乎悟到了什么,紧接着又说:“这是黑道,官道我也走。不是说照顾残疾人,还有什么基金会吗!我写信求告,就说总不该让我家绝了后吧!时下不是兴接班顶替,一个萝卜一个坑么?说句难听话,妈就是豁上这条老命不要了,也得把这个户口留给小髻。就这样,还不行吗!”田大妈真动了心,竟有些眼泪汪汪的。
话说到这份上,谁还能再说什么!国兴木呐着,不知该怎样履行自己许下的诺言。小髻也被感动了。不管怎么说,在这茫茫人海中,有一家人真心实意地欢迎她。
“傻儿子,我猜你不是不喜欢小髻,而是怕小髻。”田大妈不紧不慢地说。
这话从何说起!小髻有什么可怕的?年轻人都想不通。
“怕小髻以后不跟你好好过日子!对吧?我说傻小子,你妈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能看走了眼吗!小髻是个好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忘恩负义的骗子。听妈的活,没错!”
好个厉害的老太婆!这话哪里是讲给国兴,分明是叫小髻听的!
事已至此,国兴是再说不出什么来了。小髻心里很乱。叫户口的事一搅,她不想一口回绝。推托道:“这么大的事,得跟我姐商量商量。她要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田大妈眉头一皱:半路上又杀出来个姐!但知道这事是强迫不得的,便说:“也好。我们是实实在在的人家。你姐姐愿来看看,就更该放心了。”
紫花布幔十三
一个未婚女孩,追着人间谈对象的事,就算对方是自己的堂姐,也实在难张口。可小髻不得不问。自从阿宁姐说过她们单位的那个大学生,就再没了下文,偶尔露出一句半句,那个人不是出差,就是开会去了,至今小髻还没见过他。可现在这事不能再拖了,田大妈等着要回话。小髻当然看不上一个跛子,那个大学生要强上百倍。可谁知人家怎么看小髻。
得赶快见个面。可是这话怎么开口?小髻只得把实情托出。
“姐,楼下看车的那个田大妈,说要把她的跛儿子介绍给我……”小髻用一种看不上的语气说话。希望阿宁姐一来想起她的许诺,二来也很明白听出小髻的倾向。
没想到阿宁竟极感兴趣:“噢,有这事?人你见过了?家里情况怎么样?”
小髻的心思完全不在田国兴那里,简单把田家的有关情况说过,又问:“姐,你们那儿……”
“跛儿子究竟跛成个什么程度?你知道,跛跟跛可大不相同。轻的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重的可就是残废了。你能不能学学,他跛成什么样?”阿宁穷追不舍地问,沈建树也被惊动了。
田国兴长得什么样子,小髻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的腿和脚。他的左面跛,腿和腿是人体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它们,人就不能称为人,而只是半截身子的怪物了。国兴的腿是怎样跛的?小髻试着模仿了一下。好像是这样的,左边浮起,右边陷下……然后是扭胯,半侧身子像失去框架似地跌下,心也随之扑通一跳,人几乎跌倒。为了维持平衡,另半侧健康肢体不得不奋力向前……为了寻找新的平衡,残疾的手臂像被击伤的鸟翼,扑打着虚无的空气——这样的走法,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只扑动的鸟。
阿宁刚开始认真地端详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微笑起夹。看一个年轻秀丽的姑娘,把自己灵活的四肢变得僵硬而笨拙,很像是看一场怪异的舞蹈。
小髻的心却随着身体的颠簸而紧缩:一个人的一生要总这样走路,该是多么痛苦!她决不能陪着这种残疾人过日子!姐姐还笑,这是在笑话我呢!
只有沈建树看到了小髻眼中转瞬即逝的泪水。
“姐,不理他们吧!你单位那人回来了吗?”万般无奈,小髻只好把话挑明了问姐姐。
“如果田家对户口真那么有把握,我看可以再处一段日子。”阿宁避开小髻的目光,对沈建树说。
沈建树未置可否。事情来得太多太快,他得好好理一下。有些话,当着小髻,也不好问阿宁。
床头的落地灯,透过淡绿色的乔其纱罩,将椭圆形的光环,均匀地打在阿宁和沈建树的头上,四周一片静谧。
门外传来小髻细致而规律的鼾声。她真的睡着了。将久悬不决的难题合盘托出,她为自己赢得了片刻的安宁。
“你给小髻找了个对象?是谁?”沈建树把心中的疑团提出。两口子平日无话不谈,对彼此单位的同事也都熟悉,怎么没见阿宁提起过?
梁阿宁有点慌。那只是她的一个设想,并没有确凿的人选。骗骗小髻,作个精神诱饵还可以,真要同丈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她还真犯难。
不过,阿宁到底是阿宁。她没有正面回答沈建树:“现在的年轻人,观念真新的可以。我把小髻的情况一说,特别是把照片往桌上一摆,还真有好几个挺感兴趣。”
“真的?”沈建树似信非信。他是循规蹈矩的那种人,想不通有人竟敢无视户口商品粮这道天堑。当然,小堂妹是个很招人喜爱的女孩,想到她的相片被几个小伙子品头评足,他又有点不悦。
“你跟他们说清楚户口的事了吗?”沈建树不放心地追问。这可是要讲明白的先决条件。就像他联系调动工作,先同对方说明赎身费的事,有人愿意赎买他,其它的问题才好接着谈。
“说了。人家说,户口算什么?不过是一张纸。”阿宁仿佛变成了那伙目空一切的年轻人,侃侃而谈。
沈建树一怔。真是闻所未闻的宏论。你以为面前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现在有人对你说,只管闭着眼走过去,前面平坦得很,什么也没有,你能相信吗?
“没有户口,就没有粮票,吃什么?”沈建树毕竟要客观得多,设身处地为小髻着想。
“粮票算什么?外国人早就以肉食为主,只有中国人,才一天吃低热量的碳水化合物。”阿宁代人立言,摆出不屑的神色。
沈建树瞠目结舌。他一向认为自己属于观念比较开化的知识分子,想不到“芳林旧叶催陈叶”,自己已经这样迂腐,后来,“代沟”这玩艺,已经缩短到每相差几年就得挖掘一道了。沈建树一天关起门来搞学问,不晓得当今价值标准大有改观。惊叹之余,他又感到几分欣慰:“小髻真要能找到这样的男朋友,咱们也算对得起她了!”
轮到阿宁坐蜡了,挖肉补疮,拆东墙补西墙。原还只是小髻相信这子乌虚有的对象,现在可倒好,连沈建树也信以为真。一个乡下女孩子没见过世面,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师,也这么容易上当!阿宁真哭笑不得。其实,她这一回讲的话都是真的。她真心为小髻的事张罗过,摆相片,同小伙子们聊天,也都确有其事。包括大学生们那些指点江山傲视世俗的激昂话语,都是真的。只是小伙子们在慷慨一番之后,一到阿宁同他们进行具体的磋商,包括什么时候同小髻见个面这类实质性问题时,大家就都变得很客观了。“梁工,这事我没意见,只是还得回家问问我妈!”梁阿宁只好莞尔一笑,大丈夫走遍天下,婚姻大事还要父母包办吗?分明是托词!不过,这又怨得了谁?说归说,做是做,真娶个无户口无职业的女孩子,哪怕长得天仙一般,小伙子们也不敢贸然从事,事情就这么搁下了。
现在可倒好,别人开玩笑的话,沈建树这个书呆子却坚信不疑。骗骗小髻可以,阿宁可不愿跟丈夫玩这么吃力的游戏。
“看你还真当回事了!我问了几个人,人家最后都说不行。我不过是逗小髻玩的。”阿宁轻描淡写地说。
“你……你怎么能这样?”沈建树呼地从床上坐起,碰歪了落地灯纱罩,那片绿色的光斑,惊讶地在地面荡漾。
阿宁料想到沈建树会不满意,却想不到这般严重,为了一个保姆,竟同自己的妻子翻脸,沈建树也太过分了。她一扭脸:“你有本事,把小髻的户口办来,或是你出面给她找个对象!我不用这个办法,小髻出出进进吊着个脸,你爱看,我还不爱看呢!”
沈建树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小髻的事是个难题:“难道,你要小髻嫁给那个跛子吗?”他痛心地说。
“跛子的事,现在还不好说。”阿宁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先表态。
沈建树沉思良久,缓缓说道:“我倒有个办法,万无一失的。”
“快说出来。”阿宁催促着。
“求你爸爸——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开一次后门,给小髻办上户口,找个工作。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共产主义不是要消灭城乡差别,搞世界大同吗?”
“你真是个书呆子!莫说爸爸没有这个能力,现官不如现管吗!就是真能办,他老人家也不会办的。到处都在纠正党风,你该不会让一生清廉的父亲,为了这件事受通报挨批评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小髻的路在哪里呢?“谈对象的事,原来全是你编出来的!我真替你发愁,这西洋镜哪一天拆穿了,你怎么下台!”沈建树又想起这件揪心的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办法。”阿宁倒不慌不忙。这一会,她想出了对策。
沈建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也许,他们不该为了自己的费费,把这个聪明的小堂妹,从那遥远贫瘠的乡村,叫到城里来?他不由自语道:“也许是咱们错了?”
“谁也没有错。”阿宁纠正他。
“小髻惟一的路是——回去。”阿宁沉重地吐出了这后两个字,“回到生她养她的那块土地去。刚开始,当然免不了痛苦,时间长了,就会慢慢淡忘,就像看了一场电影,一部小说。当时挺感动,时间久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当然,小髻对咱们家的恩情是不能忘记的。等费费长大了,让她到乡下去看他的小髻姨姨……”
沈建树没有答话。阿宁以为他睡着了,仔细一看,大睁着双眼,在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他真无法想象:当阿宁告诉小髻所渭的找对象,纯粹是一场骗局时,大家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
走廊的紫花布幔里,小髻在做年轻女孩们常做的快乐的梦。可惜梦是外人看不见的。不然,沈建树会看到小髻在同一个漂亮而英俊的男孩子在碧绿的山林中奔跑,那个男孩子的眉眼竟有些像他……
过了几天,阿宁对小髻说:“你愿意去看看我上班的工作单位吗?”
小髻早就想看看阿宁姐是怎样上班的。在她眼里,阿宁姐是最有本事最有魄力的女人。作人要做到这个样子,是小髻最高的理想了。
尽管阿宁姐没做任何其它暗示,小髻还是刻意打扮了一下。她感到今天也许会碰到阿宁姐单位的那个“他”。
一幢乳白色的大楼,方方正正,像一块巨大的雪糕,在枯黄的草地中央,闪着眩目的光。它几乎没有窗户,整体性极强,叫人觉得不宜居住,而只能用来保存某种机器或无生命的物体。准备间里,每个人都要换上白衣白帽白鞋白口罩,好像是准备接触烈性传染病的医生。
环境先声夺人。小髻怯怯地倚在墙角,觉得自己脏而委琐,不配走进这高贵场所。阿宁拿来参观服,让她把毛背心套在里面。屋内焰热,毛背心的绒毛透进衬衣粘在皮肤上,十分难受。
穿戴齐整,她俩都只剩下一双眼睛,毛茸茸地互相对看着。
“这是谁?”有人问。
“我妹妹,刚从大学毕业,也是咱们这行的,想来见识见识。”阿宁难得地撒了一个谎,幸好口罩很大,看不出脸红。
进入操作间,要通过空气幕除尘。强劲的风流从四而八方冲击着人体,给人一种站在峭壁或海边礁石上的恐惧感。
现在,可以进去了。
这里运行着国内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组。乳白色的弧形大殿,到处是柔和洁白的光线,却不知是从何射入的,室内清凉冷冽到近乎森然,红红绿绿的灯钮像夏日的流萤一样烁动不止,寂静中,每秒钟都有数亿次的运算在进行着。
小髻惊呆了。她原以为计算机不过是电视中常做做广告的那种像电视机一样的小仪器,每每有一个漂亮姑娘(有的还不如小髻漂亮呢!)坐在那同一年级小学生坐的连凳课桌那样的小桌子上,像打字似的敲打着扣子似的键盘,殊不知是完全错误。微机同最先进的计算机系统相较,实在是沧海一粟!
一秒钟多少亿次的计算,那是浩潍无垠的世界。“滴答”一声中,这机器就数遍了天上的星星,地上的人头。小髻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需要这样庞大的数字。山林中的每一片树叶?稻田里的每一粒谷穗?
她想不下去了。阿宁姐站在远处,同什么人谈话。那人顺从地记录着,看得出,阿宁姐是个领导。虽然穿了毛背心,小髻还是觉得冷。她曾以为,经过学习,她也能成为阿宁姐那样的人,现在才明白,其实是根本做不到的。
人和人,原本不一样。
“小张回来了吗?”阿宁大声问。那声音分明是要让小髻听到。
“没有。”有人恭顺地回答。
“我们走吧。”阿宁招呼小髻。
小髻拖着沉重的腿,走到楼外。凛冽的寒风使人精神陡地一振。
“你看多不巧!小张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对象,今天不在。”阿宁故作平淡地说。
“不……不……姐姐,你的心意小髻领了。那个人,我不见……不见……”小髻像要避开压过来的什么重物一样,用力推挡着。
“为什么?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你总该见一面。”阿宁很惋惜地说。
“我……什么也不为……我不愿意……”小髻吃力地为自己辩解,生怕阿宁会硬拉着她去见什么人。
“你是不是同那个腿不太好的小伙子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印象不错?要是那样,我也就不勉强你了。”阿宁巧妙地把责任转嫁到小髻头上,然后又很关切地开导她,“看一个人,主要看是不是心好。别的都在其次。”
小髻木然地嗯呐着。
阿宁姐回去上班,小髻一个人回家。沈建树在家看着费费,一见小髻那个模样,就知道那件尴尬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小髻闷着头垂泪。
沈建树不知从何劝起。小髻太像阿宁了,连哭泣时那种任眼泪滚滚而下,不去擦拭,直到嘴角,下颌都挂满了泪珠的姿势都像。
阿宁计划好的这一切太惨忍了。她怎么就不怜惜这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小妹妹?
建树走过去,扳动小髻的肩头。连透过肩部衣服所感到的肉体的圆润,都是一样的。
他看到一朵洒满雨水的梨花,祈求地望着他。他真想吻一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无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他能为她做点什么?什么也做不到。
“小髻,别哭了。农村也是个很有发展的地方。”沈建树的话干巴巴的。他多么想找出一句有力量的话!
“姐夫,我不回去。您和阿宁姐再生一个孩子吧?我给你们带,我侍候你们,一定带得比费费还好。”小髻全然不曾感到有什么异样。
沈建树悠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傻念头。这怎么可能呢?独生子女是咱们的国策啊!”
“姐夫,您和姐姐帮我想想办法吧!”
沈建树摇了摇头。能想的,都想过了。
小髻抹抹泪,不再哭了,扎上围裙,准备做晚饭。
假如一个男人可以有几个妻子。沈建树会娶小髻的。
这更是个荒唐的想法了。该死!沈建树为这奇怪的一闪念,羞愧难当。
紫花布幔十四
紫花布幔,在夜里看起来,像是纯黑的幕布。那些枝叶不全的花瓣,全隐藏在墨叶一样的黑暗之中。
姐姐和姐夫今晚很安静。这使得小髻寂寞难耐。漫漫长夜,何时才能熬到天明?阿宁姐有安眠药,可惜搁在里屋的床头柜上,没法去拿。
姐姐姐夫睡得很安稳。他们当然舒服,吃穿不愁,又有体体面面的工作……人和人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同!不是都让一个家谱上的“梁”字吗!不怪天不怪地,都怪自己的老爹爹,想当年,怎么不争着抢着去当红军!
这次回家,小髻详详细细问了个明白。都是一个爷爷所生,为什么阿宁姐就能住在城里上大学,而她梁小髻只能给城里人当保姆?
“你们的土地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粮食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衣服哪里来?也是红军给的!现在红军要扩充,你们不当,谁当?!是好儿郎,就要踊跃当红军!”一个穿着灰布军服的人,站在碾盘的石碗子上,跺着脚宣传。
磕巴老棺有两个儿子。知恩必报,他至少得让一个儿子去当红军。老棺喜欢红军分田地,可他不喜欢让儿子去当红军。分了田地,正该好好种,儿子走了,田地还有什么用!这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我去当你们红军,行不行?”磕巴老倌问。
“父子都当红军,当然好!”碾盘上的红军鼓掌。
磕巴老棺知道搞错了。他原本是说自己去儿子就不去了。这回更了不得台了。
“伢子,你们哪个去?想想好,莫说爹偏着哪个向着那个。队伍上吃得好些。可弄不好,枪子也就啃掉脑壳了。两丁抽一,必得去一个,爹也护不住,你们自个定吧。”
“兄弟比我孝顺,比我伶俐,留在家里侍奉父母吧。二讶子,听爹娘的话,我走了。”大哥刹刹腰里的草绳,预备从此去当红军。
大讶子已经走出去老远了,磕巴老倌突然一拍二讶子后脑:“快走,将你哥哥换回来。莫怪爹心狠,他终是比你多吃了二年饭,下地顶个人用了。若打死了,岂不更可惜!你去后,仗打起要躲闪在人后。你个子小,也许枪子碰不着。”
二讶子懂事地眨眨眼,撅起屁股跑了。
“回来!”老倌瓮声瓮气地在后面唤。
二讶子转回来,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爹爹生气了。
磕巴老倌阴沉着脸,摸索着从腰里解下一根被汗水浸得污亮的布带子:“这根鸡肠带,你拿去系在肚上。吃饭时要松些,赶路时要紧些………”
二讶子很高兴。穷人家里只有主事人,才能享有一根布腰带。
磕巴老倌提着裤子,看着二讶子跑远。多少年后,二讶子还在后悔,怎么没有再回一次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爹!
“你是说,爹就死在这青崖下?”肩上缀着金牌牌的军人,向面庞苍老得较当年磕巴老倌还甚的大伢子。
“方圆几十里,可还有第二座青崖?!”大伢子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也一如当年的磕巴老倌。
青崖笔直峭立,高耸人天。其下十米以内,嵌着永远刷洗不去的血迹,红军走后,白匪用烈士们的血,曾将青崖涂得一片血红。
“这上……也有爹的……血?”扛金牌牌的军人颤栗着问。久经沙场,他的眼睛却不敢去看青崖。
“爹倒是至死没流一滴血的。”大伢子平静地说,几十年从青崖下走,有多少泪也流光了。
磕巴老倌是以“通匪”的罪名被点了“天灯”的。十个手指被蘸滴麻油的棉条裹紧,然后同时点燃,明晃晃的,直到所有的血和膏脂燃尽。
“爹临死前,可留下了什么话?”就是做到了将军,二伢子也还像最普通的孝子,苦苦地寻求着爹在这世上最后的遗愿。
“当时我也不在。是爹让我躲出去了。听人说爹临死还在喊你的名字。”
那是哪一瞬?是在行军还是打仗?怎么自己就没一点感应!二伢子深深地懊悔着,觉得对爹爹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面向青崖,扑通一声跪下了,草绿色的呢军裤,沾上两团圆圆的黄土疤,像是打了两块补丁。
“兄弟,这次走了,何时再回来?”大伢子扶着专送弟弟进山来的吉普车门,怅怅地问。
面对着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眼神,二伢子不能撒谎。他扭过脸去:“哥哥,我再不回来了。”
是啊,除了这山川和童年,两兄弟再没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了。也并非是二伢子寡情。自打他回来之后,小小的山村就没断了哭声。那一年“扩红”走了三十人,就活着回来了他一个。
“哥哥、嫂子,以后到我那里耍去吧。”二伢子走了,膝盖上还带着那两蛇黄土印印。
大伢子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里最有权威的男人。大伢子的媳妇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里最有见识的女人。然而,年代久远,庭院又深,关系就濒渐疏淡下来。最后,竟连谁家有几个孩子,都是做什么的,也搞不清了。一代血缘,就这样慢慢暗淡了。
这些年,农村是比以前富了,可小髻他们那儿不富。他们是老区。什么叫老区?就是旧社会三不管的穷困边远地区,首先爆发革命的地方。革命爆发了,革命又走了。待到革命又回来的时候,那地方依旧穷因边远,依旧三不管。阿宁姐来信问谁愿意帮她带孩子,别人还在犹豫,乡下人宁愿饿死在自家炕头,也不愿出去侍候人家。小髻却铁了心要去。她要去见识另一种生活。
小髻现在过的算是什么生活呢?她的吃穿住都同阿宁姐一样,但骨子里是不一样的。社会像一幢有着许多层的楼房,你还没出生,你的那个房间就预订在那里了。你想走进另一间屋子,你想登上另一层台阶,到哪里去找钥匙呢?
爷爷呀爷爷!你能告诉小髻该怎么办吗?
紫花布幔十五
阿宁对小髻的事,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
“姐,我哪天把田国兴领到咱家来,你和姐夫帮我拿个主意,看这个事到是成还是不成?”小髻不只一次说过这个话,声调几近哀求。她现在是一条失了舵的小船,连自己都不知道该驶向何方。
“我看还是暂时别领来看的好。小髻,你在北京没别的亲人,我一出面,就等于是家里人认可了。将来万一有其它想法,就没回旋的余地了。”阿宁斟酌着说。
小髻默默地点点头,阿宁姐不愿为她负责任。
这也不能全怪阿宁。她希望有个人能拴住小髻的心。至于那个残疾人到底好不好,适宜不适宜作小髻的终生伴侣,这阿宁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能管。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你认为完全不可能的事,别人也许以为天经地义。市面上再丑的花布都有人买,起码它的设计者就以为很美。真见了那个跛子,她说什么?说赞同?小髻的父母不在,她作为亲亲近近的堂姐,说话是有份量的。真促成了这件事,她就得负责任。小髻今天为了户口的事,可以容忍跛子的瘸腿,将来有了户口,也许要埋怨今天支持过这件事的人。谁愿意一辈子落埋怨?小髻的父母将来知道好端端的女儿找了个残疾人,会不会迁怒于阿宁?要是没有她的费费,一切都不会发生。再有,还有自己父母那一头,父亲若是动了手足之情,没准会认为我阿宁亏待了堂妹。这些还都是从我们这边考虑。若是田家母子对小髻不好,她孤苦零仃一人,也许会半夜三更披头散发来找阿宁解围,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她娘家的人,阿宁得给她撑腰出气……
罢!罢!梁阿宁何等机灵的一个计算机程序设计工程师,哪会让自己搅进这种无头官司中去!
还剩下一种表态,就是反对。那更使不得了。也许否决票前脚投出,后脚小髻就打起背包离开北京。一个廉价而优质的劳动力就此消失,她和沈建树又陷进无休无止的忙乱与痛苦之中,费费已经逼近三岁,就要能进入全托的幼儿园了。百尺竿头,还需更进一步。她不能功亏一篑。让田国兴这盏不明不暗的灯,在远处闪耀吧。阿宁和她家庭的安宁秩序就有保障。
为此,不论小髻怎样把她和田国兴交往的枝枝蔓蔓都讲给堂姐,希望见多识广的姐姐为她拿个主意,阿宁还是矜持地微笑着,细心地倾听着,却从不明确表态。
要说阿宁对小髻的事一点不关心,绝对是冤枉,她于细微之处审慎地观察着。起码不能让小髻上当受骗。不但于天理良心上说不过去,就是将来在爸爸面前,也交代不过去。
当妈妈的,自有她的调查手段。
费费已经长成了个漂亮的男孩子。然而不知是“贵人语迟”还是男孩天生嘴笨,他喜欢跑跑跳跳,却并不怎样爱说话。不过阿宁坚信自己的儿子聪明而早慧。
“费费,告诉妈妈,小髻姨姨常带你到哪去玩呀?”阿宁循循善诱。
小髻每次外出都领着费费。虽说阿宁说过,要是她跟国兴逛公园或是轧马路,就提前打个招呼,阿宁自己回家带费费。但小髻从未利用过这种优惠。今天是阿宁再三劝说,小髻才独自出去。
“这边……还有那边……”费费用胖胖的手指,点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看来逛的地方还挺不少呢!
“是姨姨和你两个人,还是有其它的人?”阿宁继续扩大战果。
“姨姨……费费……还有叔叔、奶奶……”
怎么还有个奶奶?噢,是那个无处不在的田大妈!儿子谈对象,她跟着掺和什么呢?阿宁不解。
“叔叔是这样走路的……”费费突然说出一句如此长而完整的话,也许是妈妈郑重其事的态度,使他的记忆力如此活跃。
看一个圆滚滚的男孩子,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脚,学一个跛子走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费费还没有左和右的概念,他一会儿这只脚颠簸一下,一会那只脚缩短一下,跌跌撞撞,像一个小醉鬼。
阿宁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惊叹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精彩的模仿才能。
沈建树恰好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分说走过去,在费费白白嫩嫩的屁服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费费被这莫名其妙的突然打击,连吓带疼惹得哇哇直哭。
“你手怎么这么重!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阿宁像被火烫了手指尖一样,惊呼起来。
“小孩子不懂,大人也不懂吗?”一向斯文的沈建树,破例地大声斥责。
“走!费费。不理爸爸,跟妈妈下楼玩去。”
女人终究是女人。一看丈夫真发了脾气,加上自己又确实不占理,阿宁讪讪地给自己找着台阶,揩干净费费的眼泪。
又是一个春天了。
到处是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房屋也像日新月异的人类一样,越是年轻的,身材越高,高楼大厦压抑着低矮的四合院,城市在发达中透露出古老。道路笔直,新漆的人行横道斑马线,像早晨买的豆浆一样洁白湿润。费费早已忘记了刚才的悲剧,在马路边的墙缝里,细心地抠着刚泛绿的嫩草。大概心里还在奇怪:远远地看到那么多绿色,怎么跑近了,就看不到了?
看着日渐长大的孩子,阿宁的心绪像被温热的熨斗熨过一样,渐渐舒展开来。费费上幼儿园的事,已经基本联系妥了。她不可能再要一个孩子。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一生中最艰难困顿的一片沼泽地,业已接近尾声。将来她会以沉重却又充满自豪的口吻谈到她生命的这一段历程。革命生产两不误,既有一个足可骄人的儿子,又有毫不示弱的专业成就,她应该满足了。
平心而论,她该感谢小髻。
突然,一行奇怪的队伍,吸引了她的视线。
最前方,是一个裹着半大解放脚的老太太。她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面露喜色,目光中又颇有几分焦灼,她好像负有引导的使命,颠颠地往前走,不时又频频回头,或者干脆往回走两步,伸出手去想搀扶什么人,又始终没有人把手递给她。
在她后面,走着一个残疾青年。他向前看看,又向后看看,然后谁也不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全身肌肉,尽量使自己走动的姿势接近正常。然而正是这种努力,使他格外突出于人流之中,不像是一个人在行走,而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向前顽强扑动。
最后面,是一个身材颀长,步履矫健的女孩子。她本该走在最前面的,此刻却落在最后。若不是老妇人和残疾青年频频回顾的目光,像挣不断的丝线一样牵引着路人的视野,没有人能判断出他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春天风大,虽然这一阵风势平稳,女孩子还是用一条细密的白纱巾将自己的头脸包裹起来。透过依稀透明的纱孔,看得见她粉红色的脸庞,像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光彩照人。
梁阿宁自然知道这是谁。也许应该佯装不曾认出,以维持她的既定方针?也许还是打个招呼,迟早大家总要见面?还没等她分析权衡出其中利弊,正在墙边挖土的沈费费猛一回头,立刻欢快地大叫起来:“姨姨——叔叔——田奶奶——”
小髻同田大妈一家上街时,总是低着头,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宝贝。她发现了阿宁,立刻快步跑了过来。
田国兴稍一愣怔,也迅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他积蓄起力量,一拐一瘸地尽快调转方向,朝阿宁颠簸而来。
梁阿宁看到了两双完全不同的腿。粱小髻笔直的筒裤像黑色的琴键,均匀而有力地敲击着路面,修长而挺拔。田国兴的腿扭曲而皱缩,像一片被虫蛀过又被虫蛹绣成茧团的枯叶……两双腿同时向她走来,彼此间的距离却越拉越远……
紫花布幔十六
费费就要上幼儿园了。费费是大孩子了,两年前领费费打秋千时,他还吓得直哭,现在已经能很适如其发地利用惯性。用胖屁股使座椅式的秋千飞得高些。
带了几年的孩子,就要分手,小髻感到淡淡的惆怅。费费走了,她也该走了。
又是一年春飞柳絮的时节了。小髻随手捡了一枝杨花。耳坠一样的花束垂在手腕上,小髻从绿色的花粒绽口处,扯出银白色的花絮,用指一碾,扬絮扇面似地散开,闪出缕缕丝丝的银光。她顺手撒了出去,杨花乘着温吞吞的和风,小伞样地飞舞起来。小髻用目光追踪着它们,想知道它们究竟落往何处。无着无落的杨花,不慌不忙地飘荡着,混淆在飞絮之中,看不出哪一朵,是小髻放出去的了。
嫁人的事,怎么也该定了。
费费上了幼儿园,小髻就该走了。阿宁姐不会撵她,可她也不能老住着啊!
妈妈又来信了,催问她说过的那个大学生的对象,究竟谈的怎么样了。
姐姐已经跟她算清了工钱。从下个月起,她愿意住着还行,只是不付给保姆费了。
在见过田国兴之后,阿宁姐郑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认为小髻同国兴不适宜。小髻不会幸福。
阿宁这一次完全是公正而客观的。她竭力不让费费的事干扰自己的判断:费费就要上幼儿园,该为小髻想一想了。她确实为小堂妹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不平:一条健全的腿和一张薄薄的户籍纸片,究竟孰轻孰重?人难道不是最可宝贵的吗?
沈建树阴郁地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工作不顺利,调动无头绪。对于自己无法操纵的局面,说话又有什么意义?
谁的话都听过了,只是没听过费费的意见。小髻觉得这是个大疏忽,有谁比费费更了解这其中的一切,又不带丝毫偏见呢!
“费费,有件事,姨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帮姨拿个主意吧?”
男女工程师的高贵结晶——沈费费,不情愿地看着秋千被他的姨姨拽停,瞪着黑玛瑙一样透澈的眼睛,像是人世间的精灵。
“你认识跛叔叔吗?” ”认识,就是走路一拐一拐。他们家还有个老奶奶的跛叔叔吗?”
“是。就是他。你说姨姨是到他家去,还是回自己家去?”
“姨姨哪都不去。姨姨就住在费费家。”
“那不成。费费家不是姨姨的家。姨姨得走了。”
“不走不成吗?”
“真的。不成。”
于是沈费费像成年人一样,叹了一口气。
小髻心里一热,紧紧搂住费费,亲着他的眼睛,又亲着他的嘴。
“不,姨姨不能走。姨姨总跟费费在一起。”小家伙又变卦了。
“这不可能,费费……姨姨也愿意,可是,不行……姨姨得走了,姨姨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可是费费,你还没告诉姨姨,姨姨到哪儿去呢?”
费费沉思着。谁说孩子不会沉思?只是没有人征询过他们的意见罢了。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沉思,他将决定他美丽的小髻姨姨一生的命运。
小髻紧张地等待着,等待命运之神的昭示,眼睛里不由自主地盈满了眼泪。她仰起脸,不愿让费费看到自己的泪水。天上有一轮太阳。哭的时候不要看太阳。为什么不要看太阳?太阳会刺伤了你的眼。这是妈妈的话。妈妈你错了。隔了泪水的太阳不那么耀眼。它毛茸茸的,水凌凌的,像一朵纸剪的白花……小髻任泪水沿着面庞横流,像是一张盛满了水珠的荷叶,蓦的,奇迹出现了,眼前现出一道五彩的虹……
泪水中的虹,格外鲜艳。
小髻长大了。周围这么多老师,教她读懂了城市这本书。城市是什么,不就是许多人聚在一起吗!不管什么人,只要走进来,就休想把他赶走。小髻不再寄希望于那屈死的爷爷了。让爷爷的灵魂安息,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要是没有五十年前的那根鸡肠带,阿宁姐不也在乡下,也许名叫盆呀碗呀的,也说不定。叔叔当年付了血和命的代价,小髻也应该付出代价。
只是这代价,对一个姑娘来说,太昂贵了。小髻便需格外慎重。
田大妈给小髻买了那么多衣物。小髻穿起来便一阵心酸,大妈,你不觉得小髻穿得越好,越显出和你的儿子不般配吗?
田国兴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愿意领着小髻去。小髻是他的光荣,他的骄傲。跤毒瞎狠,残疾人被这世界欺负得怕了,当他享有一双健全的腿时,他愿意全世界都看到他俩。
小髻的心在痛苦的沸水和希望的渴求中,像涮羊肉片一样交替滚着。田国兴不是坏人,但她忍受不了世人投来的目光。每次外出,她都要拉上田大妈,有可能的话,还要抱上费费,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希望田国兴不要活得太长久。当然,他病了,她会端屎端尿侍候他。小髻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求他故去后,给小髻留几年堂堂正正做人的时间。
想得太远了。
“姨姨,我想出来了。”费费的眉头聚着极细小的纹络。
“你说吧,姨姨听着呢。”小髻漫声应着。
“到跛叔叔家。”费费想起来了,跛叔叔给他买过一辆小坦克。
“哦。是吗?”小髻摸了摸费费的头,“费费真乖。”
就这么定了吧!真想不到,在紫花布幔里想了无数个晚上的难题,解决起来这么容易!
早怎么没想到呢?
紫花布幔十七
小髻出嫁了。
好一个富丽堂皇的婚礼!小髻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是田大妈要大事操办的,她要把多年的积蓄,在这一天像淌海水一样地花出去。让衔坊四邻看看,让早死的老头子在阴间也跟着热闹风光一下,田大妈一手拉扯大了儿子,又给他娶了一个多么标致的俊媳妇!两家原本相隔不远,却一定要租来的车从绕行大半个北京城。
田国兴自然是喜气洋洋,不管从哪方面说,今天都是他一生中辉煌的日子。他那颗敏感的心,极力去揣摩小髻的心事,却得不出个所以然。
迎新娘的轿车到了。这座知识分子聚居的楼房,还从没这样热闹过。田家找来帮忙的人,将汽水瓶样的爆仗,燃得震耳欲聋。破碎的纸屑像肮脏的雪片,裹着呛人的火药气,自空中层层落下。人们纷纷从窗户探身张望。
新嫁娘走出来了。阳光顿时为之逊色。小髻穿着一领金红色的丝绒旗袍,满身的银饰片像鱼鳞一样闪闪发光。外披一袭洁白的婿纱在微风中摇曳荡漾。她的脸色安详而沉静,鬓角别着一朵极小的红绒花,很熨贴,很牢靠,像始从头发里长出来的。
“你妈妈怎么还没到?”阿宁着急地问。说好了请小髻的母亲来参加婚礼的。这么大的事,阿宁要办得牢靠些。
“妈妈要过几天对能来呢。我告诉她结婚的正日子,还没到。”小髻谦恭地垂下眼帘,希望阿宁姐能原谅她这最后一次说谎,待妈妈来时,一切都已做成熟饭了。
阿宁什么也没说,不是雇主与保姆的关系了,都是同宗姐妹,婚姻是自觉自愿的事情,她又能说什么呢!抛开一切恩恩怨怨,阿宁又一次打量盛装的小堂妹,心里一阵凄凉。
就在昨天,她还同田大妈进行过一场颇不愉快的谈话。
“您什么时候能给小髻办上户口呢?”阿宁不放心地问。
“上上下下、都打点齐了。一年以后,我就给她办。”田大妈胸有成竹地说。
“怎么要等那么长时间?”阿宁一惊,该不是这颇有心术的女人,在哄骗小髻吧?
“急什么呢?您是个明白人,我也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了。等小髻跟国兴有了孩子,我抱上了孙子,这户口,我就是非办不可了。我不心疼媳妇,还心疼孙子呢!在这之前,我宁可从自由市场给她买高价粮,户口也是不能办的。要不然鸡飞蛋打,我找谁去?”田大妈有板有眼地说。
阿宁无以对答。
汽车鸣着喇叭。娘家人应该上车了。
“建树,你一个人陪陪小髻吧。我有点不舒服。”想到一会婚礼上将要出现的情形,那个较小髻要矮半头的瘦弱的残疾人……
“这合适吗?”沈建树迟疑着。说实话,他也不想去。
“我真不知道在这样的婚宴上,该说点什么。”阿宁忧郁地说。
沈建树上了车。这是他能给予小髻的最后的帮助。
阿宁疲惫地推开自家的门。
屋内显得空荡而陌生。小髻是个勤快人,临走前,将屋内该洗的洗,该唰的涮,一切陈设恢复到她未住进时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同原来一样,只是墙角多了那幅紫花布幔帐。
天不早了,该去幼儿园接费费了。
费费回来,不见了他的小髻姨姨,也许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