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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轨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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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轨诉讼-高和
第一章.1

程铁石躲在小叶榆树墙后面,两眼盯着街对面的大楼。立着巨幅“中国XX银行海兴市分行”牌匾的大楼被落日的余辉涂抹上了一层金黄,猩红的花岗岩门柱使不断开启的银行大门象一张血盆大嘴。
一台黑色的“奔驰”缓缓停在银行的门外,“行长的专车。”程铁石对黑头说。果然,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壮硕女人从门里走了出来,程铁石似乎嗅到了她身上那一股由红塔山、法兰西香水和刷洗干净的人肉混合成的怪味儿。血液潮水般涌上程铁石的头部,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涨痛。
他掏出香烟,扔一支给旁边无聊地用手指杀戮蚂蚁的黑头,自己也叼上了一支。
“这个臭娘们就是行长?”黑头不屑地问道。接着他扒到榆树墙跟前,死死地盯着“臭娘们”,举起手中的左轮手枪,将枪口对准女行长膨胀如山的前胸,枪口微微晃动,他又用左手托住枪柄的底部,将准星对准行长的前额,枪口非常稳定,他屏住呼吸,食指逐渐加力,“啪”地一声,枪口喷出一股火苗,他将枪口转向自己,用枪口冒出的火苗点燃了嘴上的香烟。
“要是真家伙,这阵可就热闹了。”黑头说。
程铁石接过黑头的手枪式打火机,为自己点燃香烟,说:“是真家伙我也不会这么干,你我都要做奉公守法的良民。”
“法律还不是那么回事,法律不能代表社会公正,法律只是规范社会行为的篱笆。”
黑头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倒真让程铁石对他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问道:“你这话说得很有点水平,过去还真没有看出来咱们黑头还挺有思想么。”
黑头咧嘴笑笑:“我也觉得这话说得挺有水平,可惜不是我的原版。”
“原版出自哪里?”
“博士王。”
“博士王是谁?”
“博士王就是博士王。”
银行门外又开来两辆日产豪华中巴,下班的银行职员们谈笑着钻进车中。“奔驰”开走了,拉着行长,中巴开走了,拉着银行的职员们。戴着头盔挂着警棍的保安拉下了防盗铁闸。
“就这帮人吗?”黑头问道。
“就是,关键的人物是那个娘们行长和那个戴眼镜的业务科长。刚才那个娘们行长跟那个业务科长你认准了?”
黑头点了点头道:“人倒是认准了,认准又有什么用呢?”
“要想有结果,就得先从他们身上下手,我想迟早总的跟他们对上一面。”
“你是想要他们一只耳朵还是一支胳膊?只要你程哥一句话,我保证办到。”
程铁石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我要那些玩艺儿干吗?既不能吃又不能卖。”
“那你准备怎么从他们身上下手?总不会是干娘们行长一炮吧?”
“别瞎说,我还没想好,先吃饱肚子再说。”
程铁石和黑头从藏身的榆树墙后面走到街上,街灯已亮,街两旁的店铺也纷纷打开了五彩斑斓的霓虹灯,街上的行人在震耳欲聋的汽车喇叭声、音响的吼叫声中表情木然地挤来涌去。穿出这条令人窒息的闹市,程铁石和黑头来到相对冷清一点的路段,街边的灯影下不时有三三两两浓妆艳抹的女人游来荡去,狩猎般盯着过往的男人。
“小姐们最有敬业精神,你看,天刚刚擦黑就上班了。”黑头朝“小姐”们指指划划,一个妖冶女人凑上来嗲声嗲气地搭讪:“大哥,吃饭了没有?”
程铁石不敢搭理她,黑头说:“还没吃。”
“我陪大哥吃饭去。”
“行,先吃馒头再吃菜。”黑头作张作式地伸手朝女人的胸前捏摸过去,女人夸张地尖叫着,笑骂着躲到一边。
“没事干你撩什么骚,赶快走吧,别惹事。”程铁石瞪黑头一眼。
“嘿嘿,没事,这是鸡婆。”
“鸡婆也是人,活到这个份上够惨了,你欺负人家干什么?”
黑头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我哪里欺负她了,我是跟她开个玩笑。”说着朝躲到树后的“鸡婆”招手,“鸡婆”竖起中指作了个下流的手势却不过来,黑头摸出一张百元人民币,朝钱上吐了一口唾液,“叭”地一声把钱粘在树干上:“小妹,哥逗你玩呢,这一大张送你了。”
走了几步,程铁石回过头去一看,“鸡婆”正在把从树上揭下来的票子朝胸衣里面塞,见程铁石回头,便给他送上一个飞吻,程铁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您别饿着,您饿着我也得饿着。”路边小饭馆的招子吸引了程铁石,他指了指“饭是钢酒馆”的牌匾说:“这家饭馆的老板有幽默感,就吃这家。”
程铁石并不觉着饿,虽然早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他的胸口依然塞满棉花团似的涨鼓。就座之后,他只点了冰镇啤酒和五香花生,其它菜都由黑头张罗。程铁石端起斟满的酒杯,同黑头碰了一下,一口喝下半杯,清凉的啤酒象一支轻柔的小手一直抚摸到他火热的胸腔里面。
“程哥,人也认了,道也踩了,你到底准备怎么办?那帮王八蛋坑的你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旺,总不能就这样拉倒吧?”
真正要说怎么办,程铁石心里也没有明确的打算,就此拉倒当然不可能,自己的目的是明确的,彻底搞清事实,把银行和骗子勾结起来吞掉自己二百万的证据拿到手,不怕没人管这件事。最好能把自己同银行打官司,追究银行错付责任的过程中,银行收买司法人员的证据也搞到手,这样才能一了百了。
见程铁石默默不语,黑头又说:“事情明摆着,银行和骗子钩起来把你给涮了,银行又买通了法院,要不然这么明显的案子怎么办来办去石沉大海了呢?”
“你说得对,我也明知道是那么回事,可总不能象你说的那样,找把枪,把行长给嘣了,甚至把那个吃黑钱办黑事的庭长也嘣了,然后我上刑场,给这帮王八蛋陪葬,行吗?”
“有啥不行,好赖出了这口气,我干,干完大不了跑到俄罗斯去。”
不管黑头是不是真的能这么做,但凭他说出的这番话就让程铁石非常感动。他一口气喝干杯种的啤酒,对黑头说:“黑头,你这番话说的有豪气,有义气,可这件事终究是我的事。你扔下买卖天天陪着我,我已经欠了你许多,人活在世上能怎么痛快就怎么干吗?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这个脾气还是一点没改。”
黑头给两人的杯子斟满啤酒,说:“程哥,你说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就两条,一口气,一分情,其它的都是身外之物。十六年前那口气我出了,虽然坐了八年大牢,可我一点都不后悔,值了。再说情,我谁的情也不欠,就欠你一份情,啥话也不说,就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报答你程哥的机会。”黑头说到这儿有点激动,端起酒杯,说:“程哥,说实话,那天在车上遇见你,知道你在难中,我就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机会,当时我就决定了,水里火里我陪你走一遭,来,干杯。”
程铁石干掉杯中酒,说:“行,我也不多说,只要求你做到一条:不论怎么干,干什么,都得听我的,绝对不能凭一口气犯蛮。”
黑头点点头答应。程铁石知道,黑头只要答应的事,就一定会照办,他了解黑头的性子,脾气上来能不顾一切拎着大刀片闯到人家里叫号,不管人家有多少人他都敢玩命。所以虽然独自一人与银行法庭内外、上上下下斗了两年,受尽了势单力薄之苦,如今有黑头作伴,起码有个伴,自然也在心里多了一份安慰。可是,多了份安慰也就多了一份担心。
“两位大哥还需要点什么?”见程铁石跟黑头吃喝的差不多了,服务员过来含蓄地催账。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没叫你别过来。”
黑头朝半土半洋的服务员耍横,服务员委屈地涨红了脸,悄然退下。
“程哥,这半个多月老在银行外面蹲着,再不就老在街上溜着,在屋里躺着,这也不是办法,你要有什么打算就讲出来,咱们好赖有个商量。”
“说真话,到底该怎么办我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我的目的倒是明确的,搞清事实,拿到证据,可是就凭我们这点能量,在东北很难啊。”
黑头说:“你要办的事,真比我要办的那些事难得多,我看你领我到银行蹲了几天认人,还以为要干他一家伙,出口气呢,要是那样就简单的多了,我们在暗处,搞他一下即便他们猜着了,没有证据也是没有办法。可要是真的想把这件事的底子揭开,靠咱们俩不行,得找高人研究研究。”
程铁石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就凭他和黑头两个外地人,想拿到当地银行的罪证,又没有合法的手段,比上天还难。
“嗨,我怎么忘了,咱们找博士王么!”黑头猛地一拍桌子,把饭馆里的客人吓了一跳,服务员小姐更是躲得远远地,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朝这里偷觑着,神情象一只受惊的小鹿。程铁石抱歉地朝服务员笑笑,说:“埋单吧。”又问黑头:“我好像听你提起过博士王,博士王是干什么的?”
“他是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的博士,省城海天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还是什么中国律师协会的理事,档次够了吧?”
程铁石点点头:“名头倒是不小,就是不知道实际水平怎么样。再说了,如今打官司靠的不是你懂不懂法,靠的主要是关系。不知道他在法院有没有关系和靠山。”
“这我就说不清了,不过他现在好像也不当律师了,也不当什么主任了,就在家呆着。”
程铁石问:“就在家呆着,那谁给他发钱?他靠什么生活?”
黑头说:“他绝就绝在这儿,他从不在钱上着眼,可从来也没有见他缺钱花,从不好色,可总有女人围着他转,从不接官司,可一接就必赢。别的不说,我先跟他联系一下,见见面再说。”
经过黑头的介绍,程铁石对博士王有了浓厚的兴趣,说:“那你就跟他联系一下,我跟他认识认识。”
这时候服务员怯怯地过来结账,黑头抢着付了钱,程铁石也没有跟他硬争,由着他去付。付过账,黑头就去给博士王挂电话,程铁石坐在饭馆里等他。

市区东部的健民小区属于开发较早的商品住宅区。当时每平方米一千二百元的价格令市民视为天价而瞠目结舌。如今,这片小区已经成为疯狂扩张的城市的中心地带,由于闹中取静,环境幽雅,交通方便,配套齐全,这片小区的房价不断攀升,过去一千二百元一平米的房子现今出手就可以卖到三千元一平米,最早入住这片商品住宅的人们,无疑是这座城市里先富起来而又最有置业眼光的一群。
在健民小区花二十五万元购买一套三室两厅和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博士王迄今为止最得意的创意之一。光是这两套房子,他就已经拥有八十万的资产。想当初,他把家里的所有积蓄拿出来,又东挪西借凑足二十五万元买这两套房时,妻子气得差点跟他离婚,同事们视他为不可理喻的怪物。如今,两房一厅的房子自己住着,三室两厅的房子租出去每年有五万元的固定收入。当初哭天抹泪的妻子如今喜上眉梢,当初干等着公家分房的同事们说他干法律是走错了道,他应该去搞房地产。他也觉得自己要是经商,也可能会更发,尽管他讨厌商人,可是他仍然辞去了省司法厅调研室副主任的职务,转让了他的海天律师事务所,买了台传真机,自己给自己当起了老板。当律师,帮别人打官司,则成了他的副业。其实,他作生意经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说,他不是不想发财,而是怕发财的过程太累,也不想为自己发财而去坑别人。他认定一条定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发了大财的人绝对都干过亏心事。所以,他测算了自己的财产之后,把通货膨胀、物价上涨等种种因素考虑进去,他拥有的财富凑合着能保证他们一家三口在正常消费水平上生活一辈子,便不再为挣钱而花费心思,只是兴之所至地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
接到黑头电话的时候,他正在推敲一篇论文的标题。写文章也是他喜欢干的事情之一。他写文章通常都是全篇写完之后再定标题,画龙点睛,写文章是画龙,定标题是点睛,所以他总是要待文章写完之后再定标题。这篇文章的标题他已经有了腹稿,《事实认定的非法律因素》,对这个标题他还不太满意,正在斟酌是对其修改还是附一个副题,电话响了。
“喂,王哥吗?”
只有黑头把他叫王哥,他问:“黑头吗?你在哪?”
“我就在市里。”
“在市里你打什么电话?”
“嘻嘻,”黑头笑笑,“你真神,我在海兴呢。我有个大哥,几十年的交情了,想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先打个电话看看你接见不。”
博士王知道黑头准是有事,不然绝对不会这样登门之前郑重其事地先打个电话预约,这不是他的风格。对黑头他是不会拒绝的,尽管黑头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可是他喜欢黑头。
“那你们就来吧,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家。”
“那就明天上午。”
电话挂了,博士王离开书桌,趴在地上开始作俯卧撑,他每天保持作俯卧撑两百下,这是他从大学时代开始坚持了十几年的必修课。
作完俯卧撑,看看表,已经夜里十点多钟,他穿好衣服,拿上头盔,锁好门,骑上摩托车朝郊外驶去。
他的坐骑是一台美国野狼二五零,比一台轿车的价格便宜不了多少。夜深人静,他加大油门,车速保持在九十公里,享受着发动机匀称的颤动和扑面而来的疾风造成的动感。他感到自己和车子融为一体,车灯象一柄巨剑,刺开前方的黑暗,为他辟出一条银白色的通道,他顺着这条光亮的通道飞奔着。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新安镇,在镇东的居民楼下,他停下车却不熄火,不断转动着油门,发动机空转的轰鸣震撼着夜空。三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探出一个女人的头:“你闹死呀?深更半夜的找骂。”
他笑了,熄了火,静静地等。
片刻,女人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从楼道里匆匆向外走,走到跟前一边摘下挂在车后面的头盔,一边在他腰眼狠狠捅了一杵:“快走,别在这儿吵得五邻六舍不得安宁,招人骂。”
待女人坐好,博士王发动摩托车,挂档加油然后猛然松开手刹和排档,车子如同离弦的箭簇朝前窜出,女人身子朝后一闪,赶紧用双手楼紧了他的腰,他却又点了点刹车,车子顿了一顿,女人的身体紧紧贴到他的背上,他感到软软的两团肉在他的背部揉挤,便偷偷一笑,女人感到了他的恶作剧,嘴贴到他的耳朵边骂道:“坏东西,都老夫老妻了还胡闹啥?没个正经。”
“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妻子的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话还没有出口就被风噎了回去。
博士王的女儿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妻子在娘家照顾半瘫的岳父,基本上在娘家常住,博士王隔三叉五到岳父家看看,过一段时间把妻子接回家住上一夜半天,妻子便利用这个时间料理家务,清扫卫生,为他准备食品。他觉得这样更好,比两个人整天守在一起还好,既保持了夫妻的情分,又给各自留下了足够的自由空间。
回到家,博士王脱掉衣服去冲澡,妻子匆匆到厨房给他准备夜霄。冲完澡,博士王四仰扒叉地躺坐在沙发上,看着端来几片面包两个煎蛋的妻子,不由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就不显老?难道女人真的比男人经折腾?
“这几天你在干什么?”
“刚弄完一篇稿子。”
“还是那篇谈论审判事实认定中非法律条件的稿子?”
博士王边吞咽着鸡蛋、面包,边点头。
“这篇稿子作为论据的事实材料不够充足,论证方式也不漂亮。”
“莫谈公事。”博士王知道,妻子只要插手他的事务,便会成为细致的外科医生兼严厉的法官。对此他多次明确表示不满和反感,可她的毛病就是改不了。论证方式的基本要素是逻辑推理得出的自圆其说的结论,只有对与错,没有漂亮不漂亮,又不是女人买衣服要讲究个漂亮。他在心里反驳着妻子,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只要说出来,妻子就会跟他辩论一个晚上。
妻子是他下乡插队时的恋人,他考上了人民大学,她也考上了东北工学院。毕业结婚后,他忙着干事业求发展,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时,她却开始怀孕、生孩子、带孩子这样一个做女人的完整课程。博士王了解妻子的智商、学识并不比自己差,她吃亏就在她是女人,是一个肯老老实实尽女人本分的女人,她完成了女人的业务才开始干事,步子比他整整慢了一拍,起点比他也低了许多。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不虚心,自以为是。”妻子又开始批评他。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爱挑别人的毛病。”
“挑你的毛病是为了你好,别人请我挑毛病还得付费呢。”
“得,得,得,咱们别谈我的论文行不?我是搞法律的,你是搞下水道的,风马牛不相及,你别评论我的论文,我也不评论你的图纸,这样总公平了吧?”博士王急着上床睡觉,想主动休战,谁成想却让妻子更火了。
“谁是搞下水道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搞法律怎么着,比别人高尚是不是?什么法律,你是搞法律的怎么扔着律师事务所不干了?就靠你写两篇破文章就能把中国的法律搞好?你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就这么个执法条件,还搞什么法律,纯粹是欺骗良心,我倒佩服你那份耐心。从法院到律师事务所,从公安局到检察院,谈论法律的都是自欺欺人,你也一样。”
妻子的宏篇大论总算给博士王留了一个可以插话的空隙,他赶紧投降:“我错了,我错了,您是堂堂市政府规划局给排水高级工程师,跟下水道根本不沾边。我的论文是胡说八道,明天就放到厕所里当手纸,可惜当手纸硬了点,稿费咱也不骗了,我呢,老老实实当男家属。”说着就把妻子往床上按,妻子张嘴还想说什么,博士王用沾着蛋黄和面包屑的嘴封住了她的口,他知道,不能再给她留说话的的时间,再说下去她没个完。
“嘿嘿……”博士王边动作边笑出了声。
妻子蠕动着身躯,奇怪地问:“笑什么?有病。”
博士王坏坏地说:“我才发现,我自己原来才是搞下水道的。”
妻子狠狠地拧了他一把,喘吁吁地说:“过去是个小流氓,现在成了大流氓了。”
黑暗中,妻子轻柔地抚摸着博士王的脊梁,幽幽地说:“大老远把我接回来就为了这?除了这事就再没有话了?”
博士王象一头阳光下的懒猫,伸展着身子说:“睡吧,明天一大早还得送你。”
“不用送,我自己打车走,你多睡会儿。”
“不送我也不能多睡,明天一大早黑头要来,约好了的,也不知道他有啥事。”
妻子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比上班时还要忙,也不知道你忙些啥。”
博士王却已经传出了沉睡的鼾声。

自从受理了程铁石与中国xx银行海兴市分行的案子后,牛刚强的运气便越来越糟,一桩桩不如意的事接踵而来,搞得他心神不宁,郁郁寡欢。受理案件数量、结案率均名列第一,审结案件改判率为零,年终评比时却连个先进个人都没有评上。评不上先进个人牛刚强并不十分在意,让他真正在意的是评比结果背后的因素。年终评比的事情过去了,牛刚强委屈了一阵,别扭了一阵,情绪便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恢复了正常。可是,他随即发现,分到他手里的案件尽是一些琐碎、繁难、工作量大、结案率低的案子。按规矩,庭审、取证结束后,在写结案报告前,要由主管庭长听取合议庭的意见。然而,凡是他主办的案件,在主管庭长那儿就很难过关。何庭长,那个秃头小眼睛的大胖子,特别善于东挑西剔找毛病。一般情况下,他的案子不上两三次会别想动手写结案报告。结案报告写出来了,还要主管庭长签字批准,牛刚强的结案报告送到何庭长那里,不是三番五次地打回来修改,就是一压两三个月没有结果。如此一来,牛刚强的办案周期大大拖长,结案率大大降低。他知道何庭长在用钝刀子修理他,可是他又没办法,只能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有苦难言。有时他也想,这么耗下去没什么意思,影响工作,人的精神也受压抑,不如换换工作,哪怕是调到基层法院当个普通办事员也比窝在何庭长的手里闷死强。于是他找到院领导谈了两次,领导问他要求调走的理由,他又不好直接挑明他跟何庭长的关系,只能随口编几条连自己听了也觉得难以让人信服的理由,其结果是不但工作没有调成,何庭长反而对他更加反感,甚至在走廊里、楼梯上两人迎面相遇,牛刚强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也待搭不理的,鼻腔里“哼”一声算是给了牛刚强天大的面子。
每逢庭里开会,何庭长便不点名不道姓地敲打他,什么“无组织无纪律”、“不安心本职工作”、“办案效率低、工作缺乏责任心”……牛刚强已被他半疼半痒敲打得遍体鳞伤却又无可奈何。牛刚强心里明白,他没有按庭长的多次暗示,在银行跟程铁石的经济纠纷案的审理中实现何庭长的意图,偏袒银行,何庭长已经把他打入了另册。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有意跟庭长作对。过去他跟何庭长的关系也不错,他也不是有意要跟银行为难,可是,这个案子他确实不能按庭长的意思办。不管银行找出多少条理由,可是这样一个基本事是谁也推翻不了:二百万元资金是程铁石的公司从厦门特区带过来的,而且预留了法人代表程铁石的名章。钱被骗子伪造印章冒领,作为银行,错付责任绝对逃不掉。这个案子如果他昧着良心,越轨诉讼硬判银行胜诉,在全世界都是笑话,他牛刚强将成为这场滑稽剧里的主角。他自己如果真的无视法律和事实,判银行胜诉,一旦出了问题,庭长绝对不会承担任何责任,一切都将归罪到他的头上。最终拍板的不负责任,负责任的又不能拍板,这就是我们审判制度里最不合理的部分。
正因为如此,那天银行的诉讼代理人马丽芃将一万元现金塞到他的手里时,他确实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断然拒绝了。马丽芃并不认为他是真心拒绝,以为他只不过是做作,或者他是贼心大贼胆小的那种人物,便劝导他:“你放心,这笔钱一点问题没有,只有你知我知,又是现金,绝对出不了问题。”
就在他胆战心惊地跟马丽芃推来推去的时候,马丽芃挎在肩上的小包掉到了地上,包里滑落出一台微型录音机,马丽芃慌亂地將錄音機塞進包裡,朝他解释:“这是我学英语用的。”而牛刚强却明明看到录音机的磁带在转动,指示灯也亮着。
他庆幸自己拒绝接受这位女律师的贿赂,更憎恨这位女律师以及她背后当事人用心的诡诈和险恶。如果他当时稍动贪念,便可能永远成为对方手中的工具,迟早也会成为检察院的猎物。
“你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拿着钱去告你,依法追究你的行贿罪。”他震怒了,如果马丽芃再纠缠下去,他真的会去告她,如果那样,马丽芃最轻也得被吊销律师资格,甚至会以行贿罪受到法律制裁。他并不愿意斩尽杀绝,他明白马丽芃作为律师这样做虽然已经到了十分恶劣的地步,却也是受了当事人之托,况且她又是个女人,他不愿意跟女人太过不去。
马丽芃狼狈不堪地走了。他心里却涌上了一股寒意,他想,银行的代理人能拿着一万块钱收买他牛刚强,难道不会同样用钱去收买其他有权干预此案的人物吗?他拒绝了贿赂,别人也会拒绝吗?他躲过了被人掌握受贿证据的陷阱,别人也会象他这么幸运吗?根据何庭长对这件案子的态度,他估计八成马丽芃在他那里得手了。
案子不明不白地打入冷宫已经一年多,牛刚强却还未能从审理这个案子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牛哥,晚上有饭局,饭后还有节目,去不去?”同办公室的小许问他。
“谁请?”
“保险公司。”
一个银行,一个保险公司,官司最多,对法院也格外巴结,欠别人的要靠法院抵挡,别人欠他们的要靠法院追讨。
“去,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
小许急急忙忙把摊在桌上的案卷、材料归拢起来,往铁皮柜里一塞,说:“牛哥,你这样就对了,你没听人说,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这身制服往身上一穿,你再清白无辜,人家也觉得你是贪官污吏。随大流,人家咋样咱也咋样,活的才不会太累。”
牛刚强说:“你让不让我去了?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干啥。”
小许说:“你给面子我高兴,别嫌我话多。”
牛刚强锁好抽屉,等小许换衣服。小许换好便装,见牛刚强仍然穿着一身制服,笑了起来:“牛哥,这不是开庭,还是穿上便装吧,别让人看见又说我们吃了原告吃被告。”
牛刚强自己也笑了,边换衣服边说:“吃饭还有这么多道道,我还真不清楚。小许,你看我这个人是不是太傻了?”
小许说:“你要是傻,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聪明人了。不过,要看怎么说,论办案,你一流,可论处关系,你有时候还真的不到位。就说何庭长吧,你怎么就把他得罪了呢?县官不如现管,只有不对的下级,哪有不对的上级?你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顶头上司啊。”
牛刚强苦笑着摇摇头:“有些事一言难尽,谁不想跟上级搞好关系?可是有时候由不得你,这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小许边锁柜子边说:“你也别为这事犯愁,过一两天我安排个饭局,你跟何庭长都来,有啥别扭掺到酒里喝下去,撒一两泡尿就啥事都没了。”
牛刚强没有吭声,心里说恐怕未必。小许以为他不吱声就是默许,热情高涨,说:“干脆,明天晚上让房地产公司出血。”
小许本质上是个好人,就是吃吃喝喝上不拘小节。有时候跟当事人拉拉扯扯,由于都是别人求他,养成了一点小小的特权思想,可是太出格的事情绝对不办。有时候头天晚上还跟当事人一个桌上吃饭,一个麦克风卡拉ok,第二天就下判决书,照样让头天晚上象吧儿狗一样围前围后伺奉他的人输官司。牛刚强有时候说他:“你明明知道人家要输,你还吃人家喝人家,真损。”
他却也有他的道理:“活该,也让他知道知道我姓许的没那么贱,就值一顿饭钱,一顿饭就拉我下水,没那么容易。”
知道小许是诚心诚意为他好,人又是个直筒子,牛刚强不忍扫他的面子,只好说:“那你安排吧。”他也确实不愿意因为银行一个案子跟庭长彻底翻脸,让何庭长揉搓橡皮泥一样的拿捏。既然没有别的方法化解,只好做认输服软的姿态,他终究还有老婆孩子,终究还要在法院干下去,一家老少终究还要在海兴这块地面上过日子。
下楼,保险公司业务科长已带车恭候,坐进黑色的奥迪,牛刚强的心随着车身的颤动也颤动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竟然逐渐产生出一种就此开始破罐破摔的痛快感觉。参加这种饭局他还是第一次,晚饭后余兴节目的荒唐靡烂他多次听别人描述过,但他从未亲身经历过,他有几分怅惘,又有几分莫名的激动和期待。

赵雅兰今年二十五岁,跟许多干这一行的女孩一样,“黄丽”是她为自己安的假名,真名她谁也不讲,起个假名的目的有两个,即可以应付那些跟她跳过一两次舞就想带她“出台”的骚爷们,也防止她干的差事传到大伯家的人耳中。终究大伯在省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她大伯知道她每晚出来“上夜大”实际上是当陪舞小姐,她不死也得脱层皮,而且肯定要被发配回朝阳农村老家。
在她周围坐了四五十个陪舞小姐,这个房间是歌舞厅专门留给她们侯召的。她们一个个浓妆艳抹,耐心等待应召出台。赵雅兰的生意还算不错,每晚都有出台的机会,迄今为止还没有晾过台。在等候的过程中,其她小姐或嘀嘀咕咕地窃窃私语,或不断对粉刷一新的面容进行小修小补,但不管干什么,她们始终留着一只锐利的眼睛,绝不放过一次可能出台的机会。市场疲软,经济萧条,小姐也出现了过剩。过去每到入夜,“梦巴黎”的霓虹灯一亮,男人们就象苍蝇钻粪坑一样一群群朝里面涌,小姐供不应求。如今,生意人挣钱越来越难,越来越不舍得把钱往小姐身上扔。上面又不断抓扫黄打非、廉政建设,综合治理小组动不动到各个娱乐场所扫荡一番,抄车牌,查身份,弄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们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轻易不敢下舞厅泡小姐,小姐们的生意清淡,相互之间的竞争越演越烈,相互间的嫉妒和敌意也越来越浓。
赵雅兰的生意好,有她的招数。第一,她绝不化浓妆,脸部尽量给人一种清亮、纯净的视觉感受。第二,穿衣尽量性感,但却不过分暴露,让自己的身材既有足够的媚惑,又有令人神往的神秘。第三,有客人来“挑瓜”时,(她们私下里把客人来挑小姐戏称为“挑瓜”,因为她们觉得自己象瓜摊上的西瓜,任客人挑挑拣拣。)她绝不象其她小姐那样蜂拥而上,急于推销自己,而是站在人丛后面的冷清处,做出鹤立鸡群的姿态,让客人主动来招呼自己。实践证明,她的战术非常有效,而且副作用很小,虽然她生意很好,让其她小姐嫉妒,但又说不出她的不是。
今晚,她更不用着急,下午,银行的汪科长已经给她打过传呼,约她晚上陪人,如今她要作的就是怎样想法从汪科长的钱包里多掏出一些服务费来。
“黄丽,看样你今晚有回头客?”问她的是白露,当然,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专给客人用的。
赵雅兰不置可否,递给白露一颗口香糖。
“是不是又是银行的什么科长?”白露的特点就是不识趣,这种刨根问底打听别人客户的做法违反了小姐的行规,是最招人烦的。白露原是工厂的工人,跟丈夫离了婚,工厂的效益不好又被裁了下来,干别的不是嫌累就是嫌脏,索性全心全意的当起陪舞小姐。她的年龄至少三十五,她却永远说她只有二十六,歌舞厅里灯光黑暗,客人根本也看不清楚她的年龄,一块的小姐谁也不会揭穿她自讨没趣。见她不断追问,赵雅兰想堵住她的嘴,便说:“白大姐,你知不知道干咱们这行的最忌讳什么?”
“忌讳什么?”白露停止咀嚼口香糖,好奇地问。
“不关自己的事不打听。”
白露有些尴尬,笑了笑说:“你看你说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想提醒你一句。”
“提醒什么?”
“那个姓汪的可不是好鸟,我看他是瞄上你了,你可别吃了他的亏,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可是贵如千金的黄花闺女,该敲就狠狠地敲他,可是也要多留一万个心眼,防着他使坏。”
赵雅兰知道她是诚心诚意的关心自己,对她笑了笑,却不跟她多说什么。她知道,象白露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她个脸她就会上鼻梁。再说,在这群小姐里她也绝不想交任何一个朋友。至于汪科长,她心里有数。
陆陆续续有不少小姐已经被客人带走,剩下来的人心里越来越焦急,精神上却越来越懈怠,懒洋洋地象三伏天大太阳晒蔫了的瓜秧子。
汪科长终于出现了,他的出现让厅里的小姐们精神一振,有几位正欲上前搭讪,汪科长却推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朝赵雅兰招手。赵雅兰迎上去,绽出一脸的灿烂,矫柔做作地说:“你怎么才来,等的人家急死了,刚才好几个客人叫我都让我推了。”后面一句话是赵雅兰临时编的。
汪科长涎皮涎脸地说:“我能不来吗?不来见见你我今天晚上怎么睡得着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是我今晚真的来不了,我也得找个人把坐台费给黄小姐送过来。”后面这句话也是临时瞎说的。
赵雅兰正要跟他往包厢里走,汪科长又说:“今天我还请了两个朋友,你再帮我叫两个小姐。”
赵雅兰说:“还是你自己叫吧,你看谁好就叫谁,我叫的你不满意我还得落埋怨。”
汪科长说:“反正是给别人叫的,爱谁是谁,只要你陪我就行。”
想到白露连着晾了两个晚上,赵雅兰就把白露叫了过来,又把一个农村出来的生瓜蛋子招了过来。
汪科长伸手搂住赵雅兰的腰,朝ktv包厢走去,赵雅兰由他搂,不动声色。早已等在包厢里的两位客人见汪科长领了三位小姐进来,急忙站起,与三位小姐一一握手,互相介绍。又黑又胖戴着一副黑边方框眼镜的说自己姓牛,赵雅兰心里就把他叫黑牛。又黄又瘦没戴眼镜的说自己姓马,赵雅兰就暗暗把他叫黄马。汪科长说:“你们二位一个姓牛,一个姓马,那我就姓羊吧,不是白杨树的杨,是老山羊的羊。”赵雅兰明白那两个客人肯定是吃公家饭的,怕暴露身份,姓都是胡编出来的。
汪科长又给两位客人介绍小姐:“这位……”赵雅兰赶紧接过来:“这位是白露白小姐,”又自我介绍“我姓黄,黄丽。”
黑牛先生接过来说:“那位小姐是不是姓蓝,蓝小姐。”
农村来的生瓜蛋子还要更正,刚说一句:“我不……”黄丽在她后腰上捅了一指头,朝黑牛说:“牛大哥猜得真准,她真的姓蓝,叫蓝平。”
“算了算了,这屋里除了牛、马、羊。就是黄、白、蓝,好记就行。快入座吧。”汪科长把白露推给了黑牛,把蓝平推给了黄马,自己牵着赵雅兰的手坐到了横摆的双人沙发上。
“第一件事,喝酒,第二件事,点歌。”汪科长摆出主人大喇喇的姿态:“黄小姐,你倒酒,每个杯子都倒满。蓝小姐,你点歌,爱唱什么点什么,会唱什么点什么。”
那边的单人沙发上,白露已经被黑牛揽到怀里脱不开身。
赵雅兰给六只酒杯里都斟满了啤酒,汪科长举起酒杯说:“何庭长……不对,是牛大哥,先让老弟敬你一杯,感谢你老人家赏脸,祝你老人家万事如意。”
黑牛“嘿嘿”笑了一声,一手抚摸着怀里的白露,一手端起了酒杯,“你牛大哥没得说,就看这几位小姐赏不赏脸。”
黄马也端起了杯子,说:“只要你何……牛大哥高兴,谁敢不赏脸?”扭头对黄、白、蓝三个小姐说:“我和这位羊大哥就看你们三个谁能让牛大哥高兴,只要牛大哥高兴了,每人多加一大张,要是牛大哥不高兴了,你们谁也别想拿钱。”
黄、白、蓝三人装模作样地欢呼一声,白露更是在黑牛的身上扭了几扭,矫声嗲气地说:“牛大哥,你说么,你咋样才高兴?”
黑牛说:“让我高兴容易,第一,先把杯中酒干了,第二……”说到这儿,把嘴对着白露的耳朵嘀咕了几句,白露故作娇羞地说:“牛大哥你好坏……”黑牛“嘿嘿”笑着,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把酒杯朝其他人照照,说:“看你们的。”
在他的眼睛和酒杯照射下,谁也不敢走私,都乖乖地喝干了杯中的酒。
赵雅兰已经搞清楚,这位银行的汪科长和黄马肯定有求于黑牛,他们两次说走了嘴,把黑牛称为“何庭长”,看来他们要求黑牛办的不是小事,不然不会这么哈巴狗似的奉承、伺候黑牛。
看明白了关系,赵雅兰便有了办法,不怕汪科长不出血。她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又给白露、黑牛的杯中也斟满,作出娇嗲的贱样,把酒杯端到黑牛的嘴边,说:“牛大哥,小妹再敬你一杯,你别动手,小妹给你喂。”黑牛的手正在白露的身上忙,乐得赵雅兰给他喂酒,喝干了之后,高兴的哈哈大笑,对汪科长说:“这两个小姐真乖,就看老弟你的了。”
汪科长忙从皮夹里抽出两张百元票,给黄、白二人每人发了一张。陪黄马的蓝平一看,也赶忙给黑牛的酒杯里倒酒。黑牛看了她一眼,说:“这是个小丫蛋子,出来混倒也不易,你给一张。”
汪科长又给蓝平抽了一张百元的票子。赵雅兰想,这才刚开头,今晚肯定中彩。

“破釜沉舟,”“破釜沉舟”……程铁石躺在铺上无意识地反复念叨这几个字。他虽然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也确实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但他同时也悲哀地发现,他自己并没有破釜沉舟的本钱。黑头已经约好明天一早在博士王家中见面,但程铁石对这次会见并不抱又太大的希望,他知道这个案子绝对不是一个律师所能解决得了的,不管这个律师是不是博士。
朦胧入睡的黑头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程哥,你说什么?”
程实醒悟自己把“破釜沉舟”四个字念出了声,咧嘴苦笑:“我没说啥,可能是电视机把你吵着了,你睡吧,我把电视关了。”
黑头没有再睡,下地穿上拖鞋,到厕所撒了泡尿,回来又抽烟、喝茶。
程铁石仰躺在铺上,思绪就仿佛雷雨来临前的乌云在大脑里翻腾滚动,牵连着胸口也发闷、发胀。这次离家已经快一年了,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刚才妻子来电话,问他能不能回家过节,他说要看看事情的进展,不敢肯定回不回。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肯定回不去。女儿娟娟要跟他讲话,刚刚说了一句:“爸爸我想你,你啥时候回来……”就哭了起来。程铁石也心酸的无法再讲,强忍着眼泪跟女儿说了几句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之类的话,便扔下了话筒。
从起诉开始,他就做好了败诉的思想准备。对方是银行,一头用金钱堆积起来的巨兽,又是在当地的法院打官司,尽管事实清楚,法律也有明确的规定,但银行在当地的实力和当地官僚机构的地方保护主义倾向完全有可能使法律的天平失衡,这并不是没有先例。败诉并不可怕,他还可以上诉,上诉不成他还可以到最高人民法院申诉,到检察院申请抗诉……只要他有毅力、决心,他相信终有胜利的时候。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法院在拖了将近半年之后,突然通知他将此案“移送”给了公安局。这实际上是让银行不判而胜。这一着比直接判他败诉更毒,让他连上诉的机会都没有。他在这个城市奔波了一年之久,申辩、告状、上访……迄今为止,这一切努力都在这座城市的冷漠面前成了毫无结果的徒劳,就如同肥皂泡碰撞在岩石上,不留任何痕迹。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活活憋死在这块冰冷的土地上?或者干脆象黑头说的那样,给他来个玉石俱焚?一股邪火此时从他的心头直冲颅顶,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地涨痛。想想那位阴险歹毒的行长,狼狈为奸为虎作伥的科长,法院里那些贪赃枉法的当权者,还有为了谋财而不惜毁掉别人一生的骗子,再想想有家难归前途渺茫的自己跟在家中苦苦等待自己的妻子、女儿,程铁石心里象是有一团烈火在熬煎,他真想把那些人一刀一刀地零剐碎割。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理解了那些明知杀人要偿命却还要去杀人的人,不能否认,有时杀人也确实是被逼出来的,杀人在某些情况下,不过是摆脱困境的一种极端方式而已。程铁石自己没有觉察到,内心的激烈反应令他满面涨红,青筋绷起,拳头也攥出了汗水。
“程哥,别胡思乱想了,睡不着出去转转,这样非得闷出病来。”黑头见程铁石呆呆地对着电视机视而不见,面目阴晴不定,喘息也忽促忽缓,知道他内心又在承受煎熬,便劝他出去散散心。
程铁石说:“太晚了,还是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呆着吧。”
黑头玩弄着枪式打火机,心里也非常郁闷。程铁石所处的困境、他在困境中所遭受的痛苦,黑头都能了解。但是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他想全力以赴地帮助程铁石,却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看着程铁石受苦受难自己却一点没有办法,比他自己受苦还难受。反而,程铁石身上散发的那种郁闷、愁苦的氛围令他也越来越感到心情烦躁、压抑,有一种呼吸不畅的窒息感。他觉得这间十多平方米的房间象一座坟墓,坟墓里面埋着他们两个活人。
“不行,我得出去走走,透透气。”黑头说罢,穿上衣服,临出门又对程铁石说:“回来我给你带点吃的吧?”
程铁石摇摇头,黑头便拉上了房门,跟旅馆的门卫打了个招呼,晃晃悠悠地来到街上。
更深夜静,街上的行人依然络绎不绝,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在夜空里抛着勾魂的媚眼,不时有寻欢作乐的跑调的歌声跟刺耳的笑声穿过歌厅、舞厅的门窗污染着空间。黑头点燃一支烟,朝最热闹的地方走。路边人行道上的小摊贩点着一盏盏电石灯,可怜巴巴地盯着路人,企盼有人光顾他们的摊子。
黑头逛着夜市,心里却还惦记着程铁石。程铁石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的份量不轻,他不能不惦记他。
程铁石比黑头大八岁,过去两家是邻居,从小黑头就把程铁石叫程哥。黑头五岁那年,母亲患脑溢血突然去世,父亲白天上班,黑头没人照顾,就成了程铁石家的编外成员,每天中午程铁石的母亲要给黑头供一顿饭。程铁石比黑头大的多,玩不到一块儿,黑头常常象个小尾巴缀在程铁石的后边,程铁石嫌他碍手碍脚,总想甩开他,在黑头的印象里,童年的他同程铁石的关系,就是在这种跟于甩的斗争中度过的。至今在他的记忆里,仍然清晰的是那一次程铁石跟同学约好放学后到三里外的河里游泳,黑头死缠活赖要跟着去,程铁石就是不愿意带他,撵又撵不走,赶又赶不动,程铁石气得要揍他,手刚举起来,他大嘴一咧哭了起来,程铁石只好用袖口给他抹眼泪擦鼻涕,哄得他不哭了,程铁石说:“你转过头,闭上眼,我喊三个数你能抓住我我就带你去。”
他乖乖地转过身闭上眼,等着程铁石数数。左等右等不见动静,他又不敢睁眼,怕程铁石说他玩赖,更不带他下河游泳。直到他的腿站酸了,眼闭困了,实在熬不住睁开眼睛四处看看,程铁石跟他的同学们早已经不知去向。他又恼又恨,跑回去就把程铁石放学到河里游泳的事告诉了程铁石的妈妈。他知道,小孩到河里游泳是家长绝对禁止的。因为那条河每年都要淹死人,传说被淹死的人就变成了水鬼,要拖人下水给自己当替身才能托生。程铁石的妈妈一听到黑头说程铁石跑到河里面游泳去了,扔下正准备下锅的面条,立即飞奔而去,很快就揪着程铁石的耳朵胜利凯旋。结果,程铁石实实在在地饱尝了一顿皮带炒肉,并被罚洗碗刷锅三天。事后,程铁石说他是“小甫志高”,他不懂得“甫志高”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从那以后程铁石更不爱搭理他,他只好去找跟他年龄相差不多的孩子玩耍。
黑头从小就是个脾气倔强的孩子,程铁石不带他到河里游泳,他就偏偏要去,那一天下午放学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到了河边,远处有一伙孩子在河水里扑腾,他三下两下扒光衣裳就一脑袋钻进了河里。北方的气候,温差极大,岸上烈日炎炎,水中却冰凉刺骨,他一跳进河里马上开始抽筋,河水也象那些高年级的坏小子一样欺负他,拼命的往他的嘴里、鼻孔里灌,刚开始他还手舞足蹈地挣扎,很快便失去了意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俯卧在程铁石的膝盖上,非常狼狈地呕吐着混浊腥臭的河水,别人告诉他,多亏程铁石拼了命的救他,不然这会儿他就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对程铁石救他一命的事情黑头并不特别感激,对他来说,程铁石救他本身就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哪有当弟弟的遇到危险当哥的袖手旁观呢?真正让他对程铁石感激又敬佩的是,这件事情程铁石回去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就象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似的。如果当时程铁石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黑头的爸爸,一顿疼痛难忍的皮带炒肉黑头是必然要品尝的。
再后来,程铁石结婚成家,黑头到工厂当了工人,不久又出了那件事入狱服刑,其间程铁石还到监狱来看过他几次,等到黑头服满八年徒刑从监狱出来的时候,程铁石一家三口却早已迁到了东南沿海的开放城市,黑头就跟他失去了联系。半年前,黑头在海兴办了点货,等公共汽车的时候,看到等车的人中有个人象极了程铁石,刚开始他还不敢认,试探着向程铁石借火点烟,程铁石倒认出了他,喊了他一声“黑头”,两个人才重逢了。知道了程铁石的遭遇之后,黑头就开始陪伴他的左右。虽然帮不上大忙,起码可以保证他的安全,闲暇时间也有人陪着说说话。
第一章.2

“嘿,牛哥,你猜猜谁在八号包厢?”小许从卫生间回来,兴冲冲象发现新大陆似地边系裤带边问牛刚强。
牛刚强说:“你先把车库门关好,注意点礼貌,你没见这几位小姐脸都红了。”
小许把库门扣好,斜扫了一眼作陪的小姐,:“这里的小姐都见过大世面,脸红是精神焕发,对不对?”小姐们故作娇羞地嬉笑。
小许扒到牛刚强耳边小声而又肯定地说:“何庭长!”
牛刚强不以为然:“那有什么,我早就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
“您猜还有谁?”
“总不会是院长他老人家也来了吧?”他们的院长是个正经老头,决然不会到这种声色场合来,连别人请他吃顿饭他都从来不敢应诺,牛刚强所以故意这么说。
“是那家银行的汪科长,汪伯伦,你还记得吧?还有天地律师事务所的老姜,这下你明白怎么回事了吧?”
牛刚强自然明白,法院的庭长、被告和被告的第一代理人聚到ktv包厢里能干什么,还用研究吗?
“那个案子不是已经移送出去快半年了吗?他们还凑合在一起捣什么鬼?难道办案真办出感情了?”小许挠挠头皮,作了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提起这件事牛刚强就憋气。案子开庭后,因为被告是银行,院里很重视,多次听取合议庭的审理汇报。作为此案的主办人、审判长,牛刚强在每次议案时都将掌握证据、事实认定和审理过程中的问题原原本本向庭长、院长汇报。合议庭的意见也基本一致,认定银行应承担民事责任,赔偿原告程铁石的本金及利息。后来院里突然对这个案子不感兴趣了,合议意见报到庭长那里如石沉大海,一压两个月没有消息,原告程铁石天天来催,牛刚强找何庭长问了几次,何庭长说案子还要再向院长汇报一次,这个案子关系重大,院长事先要点头,说不定还要上审判委员会。
又过了一段时间,何庭长突然把牛刚强叫去,通知他院里已经定了,因为这笔款是被骗跑的,所以应该移送给公安局处理。牛刚强当时就浑身上下不舒服,他是该案的主办人,讨论案子居然不让他参加,而且完全甩开合议庭,由院长和庭长直接拍板把案子推给了公安局。一种被作弄的屈辱感令牛刚强失去了往日的理智,他质问何庭长:“讨论案子不让承办人参加,有这么办事的吗?”
何庭长推了推胖脸上的黑框眼镜,慢条斯理地说:“参加不参加还不是一回事?案情都清清楚楚的,你也别多想,领导咋定咱咋办,就算你参加会了,领导定了让移送,你能不送吗?”
牛刚强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说什么也是白说,只好强咽下这口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银行作为被告,事实上已经打赢了这场官司,而且赢得更彻底,原告连上诉的机会都没有。坐在办公室里,看到衣架上挂着顶着国徽的大沿帽和缀着天平标志的制服,牛刚强觉得自己是一个受人愚弄的大傻瓜。从那以后,每当开庭,头顶国徽肩扛天平高高在上坐在审判席上的牛刚强,总有一种当演员的虚假感,有时又觉着自己象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他真怕这种感觉会毁了他的事业,乃至人生。作为法官,决不允许象演员那样做戏,但他又摆脱不了这种感觉、这种沉淀在他心灵深处的阴影。
保险公司作东的业务科长看到气氛有些沉闷,便吆喝着陪舞的小姐又是点歌、又是斟酒,一心要把情绪调动起来,可是牛刚强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昂扬不起来。
小许推推牛刚强身旁的小姐:“快,陪这位大哥唱个夫妻双双把家还。”又对牛刚强说:“牛哥,别那么丧气,不就是一桩案子吗?你我都不是庭长,更不是院长,咱们尽职尽责就行了,问心无愧就行了,该怎么活着就怎么活。”
小许的话让牛刚强心里更烦,可是又不好太露,扫了大家的兴。再者自己终究是陪客,何必因为自己的不快而弄的人家也不高兴呢?于是打起精神调整情绪,强装笑脸,端起面前的酒杯,故作豪爽状:“对,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干杯!”在他的号召下,在座的男男女女纷纷饮干了杯中的啤酒,这时电视屏幕上恰恰出现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曲目,保险公司的业务科长故作兴奋地喊:“哈,这是小姐专为牛法官点的,你俩好好合作一番,来,掌声鼓励。”
牛刚强说:“你们先唱,我得先去方便一下。”
谁也没有理由阻止他拉屎撒尿,小许说:“方便完了回来补课。”牛刚强装作内急,边点头答应,边匆匆跑出了包厢,身后传来了小许粗哑的歌声:“树上的鸟儿……”
牛刚强到卫生间对着小便池狠狠哧了一阵,又来到八号包厢的小窗口朝里面窥视,何庭长正抱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嘴对着女人的耳朵讲着什么,天地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姜正和另一位小姐勾肩搭背地唱着一首“爱你爱到骨头里”。
牛刚强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这些人的兴高采烈,无疑是对他的嘲弄和取笑,再在这里呆下去他肯定会做出自己也难以预料的事,便拖着沉重的脚步朝门外走。

发现包间窗口有人朝里面窥视的是天地律师事务所的老姜。他正举着麦克风唱得欢,却发现电视机上面的窗洞有个黑乎乎的人头剪影,刚开始他尚不在意,以为谁在找人,后来感觉有些不对,便扔下话筒追到门口,等他出来时,那人已经转身离去,从背影上他认出那人是牛刚强。
“你干吗?神神道道的。”汪伯伦问他。
“牛刚强来了。”
“什么?牛刚强来干吗?”何庭长一把推开腻在他身上的白露。
“不知道他来干吗,不过刚才他扒在咱们包厢的窗洞上往里面看了一阵。”
沉默,何庭长、汪伯伦、老姜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分别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安和疑忌。
“这小子不会是有意跟踪我吧?”何庭长象是问另两人,又象是在问自己。
“难说。”老姜沉吟着说。
汪伯伦故作轻松地说:“不会,也许他是来玩的,只不过偶然碰见了我们。”见何庭长仍然心神不定,他又说:“就算牛刚强是专门盯你何庭长的,又能怎么着?八小时以外,朋友间聚聚,犯到哪家法了?”
“你不知道,最近市委市政府专门发了廉政建设的八条,其中第二条就是严禁公务人员出入娱乐场所,叫三陪小姐更不允许。”何庭长有些发毛。
“牛哥,我们可不是三陪小姐,”白露揽着何庭长的肩膀晃动着撒娇:“我们只有两陪,陪你喝酒,陪你唱歌,别的可不陪。”
何庭长嘻嘻嘿嘿地说:“对,你们连两陪小姐都不是,你们是一陪小姐。”
“啥叫一陪小姐?”白露好奇地问。
“一陪到底么。”虽然何庭长心里象扎了根刺,却还忘不了跟白露调笑。
“牛刚强会不会拿这件事抓你辫子?”汪伯伦眨巴着眼睛问。
何庭长说:“单单跟小姐跳跳舞,唱唱歌,也算不了什么辫子。关键是跟什么人在一起,如果今天晚上是别人,啥事没有,跟你们俩,就有点毛病了。”语气里露出了不愉。
“哎,早知道这样,今晚上真不该来。”老姜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有些后悔。
“来了又怎么了?何庭长处事公道,我们就是感激他,就是陪他玩玩,问其他的事,一概不知。”汪伯伦外强中干,说的硬,底气却不足。”
“算了,不提他了,喝酒,喝酒,唱歌。”何庭长故作无所谓之态,其实是心里已经钻进了毛刺,他认定牛刚强今晚就是专门跟踪监视他的,因为过去他从未听说牛刚强泡过歌厅。仔细想想,就算他牛刚强抓他小辫子,说他跟当事人一块泡歌厅,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把他的庭长撤了不成?共产党的王法还没严到这个程度。况且,你牛刚强是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孙猴子,你再想找毛病,也还得在我手下干事。何庭长想到这里,不由为自己的高明而自慰,当初牛刚强跟自己闹别扭,要调走,多少人劝他放牛刚强走,他坚决不放,他明白,牛刚强这种人抓在手里比放出去要安全的多。放在手里,攥紧攥松全凭自己的需要和兴致,放出去,调到别的部门,等于失去了控制,威胁更大。
见何庭长的脸在阴暗的灯光下更加阴沉,汪伯伦忐忑不安。到目前为止,钱花了不少,该吃的也吃了,该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怕回去无法向行长交待,便硬着头皮说:“何庭长,今天太不巧了,本来我说改个日子,可是我们行长硬是不干,她好像听到风声,说程铁石那边闹得很凶,怕万一顶不住事情有变化,非让我早早跟你通通气,结果没想到让牛刚强那小子跟上了。”
“人家牛刚强也不一定是跟踪咱们,大不了是偶然碰上了,你别说的那么肯定,象真的似地。”何庭长不愿被别人看成让下级跟踪的被动无能脚色,嘴上否认,心里却更加认定。“至于你们那桩案子,我们完全是依法办事,拿到哪里都说的清,站得住,你们再别在这事上瞎操心,还是好好反省一下,该怎么抓抓内部管理,怎么提高人员素质,说实话,我有钱也不往你们那个破银行里放。”
老姜见话不投机,急忙接过话头:“你老人家为政清廉,也不会有多少钱,要有钱还真得往他们的银行放,别人咱不说,你老人家的钱放他们那儿,不但保险,还肯定能赚。”
“算了吧,我也不想靠你们发大财,那个事已经告一段落,今后咱们两清。朋友一场,我劝你们一句,今后把精力多往公安局那边使,只要他们不使坏,不把案子往回推,就算万事大吉。”
“多谢何庭长指点,一言赛千金,有您关照,我们还怕啥?只凭你这一句话,我们也得跟您碰一杯。”老姜听懂了何庭长的点拨,捅了捅愣怔怔的汪伯伦,汪伯伦急忙也端起了酒杯:“来来来,你们三个,黄、白、蓝,一块敬牛大哥一杯。”
赵雅兰此时已有些困倦,可是也不得不端起酒杯。她看得出,这三个人碰到了很不顺心的事,现在是硬着头皮撑着,她倒希望他们早点散伙,反正今晚已经赚了个盆满锅满。刚才黑牛兴致高的时候,硬逼着他们三个喝酒,喝一杯一大张,不喝要让他们亲,她们便拼命的喝酒,看着汪科长一张张钞票往小姐怀里揣的那个刀子剜心,有苦难言的倒霉样儿,她心里乐得直发颤。
酒灌了下去,情绪却再也提不起来,屏幕上已经出现了“请点歌”的字样,谁也无心点歌,黑牛心不在焉地在白露身上揉摸,黄马跟蓝平头低头窃窃私语,赵雅兰猜想可能是黄马想带蓝平走,蓝平不干,两人正在扯皮。汪科长似乎已经坐立不安,一趟趟往卫生间跑。声色大赛的亢奋已经退化成清淡的白水,就象一幕无聊的闹剧接近了尾声,百无聊赖中,大家都在等黑牛发话,他不说走,谁也不敢走。
汪科长不知第几次从厕所跑回来后,黑牛终于说:“看来汪科长的肾炎犯了。”
汪伯伦奇怪:“我哪有肾炎?”
“那你这一会儿功夫跑了几趟厕所?小便池可能都被你冲出洞了。”何庭长取笑他。
“小便池不用他冲也有洞,没洞尿往哪流。”赵雅兰插嘴,引起了一阵嘻嘻嘿嘿地笑。
“今天就到这儿吧,”黑牛看看手表,“再晚回去老婆不让上床了。”
如同得到大赦,黄马伸个懒腰,汪伯伦嚷嚷着埋单。赵雅兰急忙抓过案几上的结算单,说:“汪大哥您坐着别动,这种小事小妹替你跑一趟就成了。”她拿着单子到账台,伸手作了个用刀砍的架势,“加多少?”管账的问。
“加五百,公家报销。”
“你这妞比我还黑,能行?”管账的问道。
“你别管了,放心开。”
额外多加的这五百,赵雅兰可以拿百分之五十的提成。又是二百五十块,算算,今天一晚就挣了九百,赵雅兰想,明天不来了,回省城老老实实休两天。

程铁石睡醒一觉,抬腕看看,两点钟,黑头却还没有回来,不由为他担心。眼下虽说是太平盛世,可还远远没有到阳光雨露普撒众生的地步,鸡鸣狗盗之徒,行凶抢劫之事,卖淫滥赌之人,仍然不少,而且好像还越来越多。黑头跟以上这些事倒不沾边,别看他有时候故意显得流里流气,但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这些下三滥的坏事他绝对深恶痛绝。程铁石担心的是他那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且往往一助就把自己变成故事主角的劲头。他的肌体中如果能稍稍增加一些中国人本性中的“看客”因子,他也绝对不会被判十二年徒刑。
黑头单位有位女工,丈夫在部队,她单身带着个孩子。当地有个外号叫海怪的混混,不知怎么瞄上了她,三天两头来纠缠。这位女工被骚扰的连夜班都不敢上,这事让黑头知道了,便要去找海怪理论理论。别人都劝他不要去,要去也得会几个人,不然要吃亏。海怪坐过三年牢,长的膀大腰圆,是当地出名的一霸。黑头不听别人的劝说,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就把海怪堵到了厂门前的大道上。他比海怪至少矮半个头,海怪也确实没把他放在眼里,讲来骂去的双方动上了手,海怪没想到黑头还挺难对付,几拳过去都击了个空,自己鼻子反倒先见了红,一怒之下便动了刀子,抽出匕首朝黑头胸膛扎去,四周围观的看客都忍不住惊叫起来。黑头没等对方的刀子捅到自己身上,却主动倒在地上,在倒地的同时手里早已捞上了一块事先瞄好的砖头,海怪还没明白过来,黑头手里的砖头已经飞了出去,实实在在的拍在海怪的脸上。这下沉重的打击,把海怪揍懵了,刀子掉在地上,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嚎叫起来,象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黑头如果就此住手,全身而退,则不会有后来的牢狱之灾和一系列由此而引发的悲欢离合。可是黑头此刻已经打红了眼,想到那位女工自己一口一个大姐地叫,却受眼前这个家伙的欺辱,自己出面找他谈谈,他还不给面子耍横,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被他捅死了,更是怒火中烧。当下拎着手里的砖头接二连三的朝海怪的头上、身上狠狠地砸,直到众人喊:“打死了,打死了,再打就死了。”而他自己身上的力气和胸中的怒火也都泄尽,方才住手。
海怪趟在地上凄惨地抽搐,黑头却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教训人家:“你个王八蛋,劳改释放犯,社会主义国家能容你欺男霸女?你欺负别人我不说,欺负人家军属,打死你也没人管。你爹妈管不了你今天你黑头爷爷来管你。”
围观的人听说被打的是海怪,又是因为这种事挨打,嘴上不说心里都觉着解气。当黑头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时,众人主动给他让开一条路,没有一个人阻拦这个把人打得半死的凶手。黑头扬长而去,警察闻讯赶来,调查是谁把海怪打成这副模样,围观的居然一哄而散,没有人给警察提供线索。
当天夜里,黑头还在和几个哥们在宿舍里摔扑克,得到了海怪被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气绝身亡的噩耗,那个朋友告诉他,这会儿海怪已经被送进太平间了。黑头顿时傻了,心脏也似乎停止了跳动,他知道,祸闯大了。那几个哥们鼓动他赶紧连夜潜逃,避避风头再说,黑头出了门却向公安局走去,他投案自首了。
黑头被逮捕后,全车间几百号人联名写信给司法机关保他,说他是为民除害,请求司法机关从宽处理。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打死了人,最终,他以防卫过当过失杀人的罪名判刑十二年。黑头在监狱里只蹲了八年,由于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先后两次共获得减刑四年。关进去时,黑头是二十岁的精壮小伙子,出来时已经二十八岁了。
已经凌晨两点多了,黑头仍然不见回来,想到黑头那改不了的路件不平拔刀相助的火爆脾气,程铁石急的火烧火燎,有心出去找他,可是这么大个海兴,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为了按奈心中的焦虑,程铁石只好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大脑象飞旋的陀螺,转来转去转不出个主意。想到如果黑头真的出了什么乱子,等于是自己害了他,心里更是犹如油煎。忽然想到黑头出去时也许会告诉门房他的行踪,让门房给他留门,就弹簧似的跳起,正要去找门房问个究竟,黑头却回来了。见到黑头,程铁石忍不住就要抱怨几句,忽见黑头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不由大惊失色。

赵雅兰总算松了一口气。刚才送走了那伙人,她收拾收拾,又跟账房清完账,领了自己应得的抽头三百五十元,满心欢喜的走出“梦巴黎”的大门。她正要招呼的士,却被人从背后蒙上了眼睛,她吓的鬼叫起来,那人的一只手又向她身上探来,她挣脱对方,回头一看,原来是汪科长。汪伯伦正笑嘻嘻地瞅她。
“你干啥?吓人一跳,真讨厌。”赵雅兰真的动了气。
“别生气,”汪伯伦的嘴里喷出的酒气隔两三尺远赵雅兰就闻到了。“今晚上我心里怎么也撂不下你,我专门在这等了你半个多点,来,我送你回家,我有车。”
赵雅兰知道他没安好心,只要上了他的车,就由不得自己,她可不想成为臭男人嘴里的肉,更不想让这个坏家伙占自己的便宜。“算了,你还是早点回家吧,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比在外面乱混好。”赵雅兰边说边挪动位置,随时准备拔腿逃跑。
她退一步,汪伯伦跟一步,说:“你今晚要不跟我走,今后就别想再上我的台。咱们到天河宾馆,我们在那有包间,我请你吃夜宵。”
赵雅兰招的出租车停在了路边,赵雅兰急忙钻了进去,对汪伯伦挥挥手:“汪哥,我得回去给我老爸煎药,我老爸得了癌症,明天我一定好好陪陪你,让你开心高兴。”
出租司机启动了车,满怀同情的对赵雅兰说:“小姐你也真不容易,你父亲得的什么癌?”
“乳腺癌。”赵雅兰说完自己也笑了。
“你这个小姐真逗。”司机也笑了。
赵雅兰跟两个打工妹合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房子在离街面很深的巷子里,下了车还得走十来分钟,不方便,但房价便宜。每晚夜归,她最发怵的就是这段巷道。巷道口有一盏昏黄的街灯,越往里走越黑,自己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的“笃笃”声,听得自己心里发瘆,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下了车,赵雅兰刚走两步,身后的街口又停了一部车,车上下来的人紧随她的身后,脚步急促。赵雅兰心头鹿撞,却不敢回头看个究竟,只有加快脚步疾行。身后的人也加快了脚步,赵雅兰拔腿要跑,可脚下软软地象踩在棉花团上,跑也跑不动。那人几步追赶上来,一把揪住了赵雅兰的胳膊。
“妈呀!”赵雅兰正要喊“救命!”背后的人却说:“别怕,是我。”赵雅兰扭头一看,又惊又气,几乎就要破口大骂,来人是汪伯伦。
“你干吗?你追踪我,你到底要干吗?”赵雅兰气得要死,终究不敢破口骂他,又不敢大声呼喊,怕把四周的邻人惊起,如果那样,她今后就别想在这儿住下去了。
“我想找你聊聊。”汪伯伦握住她的胳膊不放。
“已经聊了一整晚上了,还没聊够?明天我再陪你聊,我还得给我爹熬药呢。”说着,甩了两下胳膊,可没甩开。
“你别蒙人了,你熬个屁药,你老爹不知在哪个山沟沟里赶牛屁股呢,你们这种人我还不知道?”汪伯伦掰过她的身子,脸对脸地说:“今晚上你从我这儿至少捞了七八百,就凭你唱唱歌、喝几杯酒?天河大酒店的小姐陪我睡一晚不过才三百块钱,你不觉着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吗?你她妈别想把我当大头。”
“我一没偷你,二没骗你,给钱是你自觉自愿的,”想到两人站在这深巷子里拉来扯去太危险,房间更不能回,赵雅兰说:“咱们到那边说,你先放手。”她朝巷口的街面走,她觉着街面上路灯亮,又有行人,比这黑巷子里安全得多。
汪伯伦放了手,跟在她身后。没想到一来到街面,汪伯伦扭住她就往停靠在路边的车里推。赵雅兰这才感到自己处于真正的危险境地,浑身扭动着拼命挣扎,到了这会儿,再也顾不了许多,放声喊叫起来:“救命啊……”,可是刚喊一声,嘴就被汪伯伦的手捂住,汪伯伦冲司机说:“你她妈下来帮一把,今晚上我非得把这个小妞给点了不可。”
司机下车,打开后门,同汪伯伦一起把赵雅兰朝车里推,赵雅兰手脚并用,抵住车门拼命挣扎。司机掰她的手指,赵雅兰疼得哭了起来。
“干吗?干吗?这么晚了你们还演什么戏?”街上终于来了人,“怎么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真她妈有本事。”来人不冷不热地说,口气挺不客气。
“没你的事,她是我老婆。”汪伯伦松了劲,但一直手还紧紧捏着赵雅兰的手臂不放。
“大哥别信他,这俩人是流氓。”赵雅兰急忙向那人求救。
“她是你老婆?那把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拿出来我检查检查。”来人看出来这件事里有文章,就这么说。
“你找茬是不是?谁没事干逛街还带户口本、结婚证?我老婆半夜不回家出来找野汉子,我接她回家你管得着吗?”
“这是他老婆,我证明。”司机也插上了嘴。
“她是谁老婆我不管,只要她不愿意跟你们走你们就不能硬逼,你先把手撒开。”
汪伯伦这时已经看清,对方个头不高,体格也不强壮,又是一个人,胆子便壮了起来:“哥们,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别找不自在。”
赵雅兰趁汪伯伦放手,便想拔腿一跑了之,可是又不知道该往哪跑,便本能地躲到了来人的身后,气咻咻的不断重复:“我不是他老婆,我不是他老婆,我……”她就怕来人对汪伯伦的话信以为真,撒手不管,那她就惨了。
来人交叉双臂站在赵雅兰跟汪伯伦之间,说:“这件事我管定了,就算她是你老婆,今晚也得跟我走,送你一顶绿帽子多够味?哈哈,这件事挺有意思,好玩。”
“去你妈的……”汪伯伦说打就打,一拳朝想给他一顶绿帽子的小子直直捅了过去。他的拳头还没打到人家,人家的拳头却先一步实实在在招呼到他的脸上,金丝边眼镜飞了出去,鲜红的血水从鼻孔里流了出来。好在汪伯伦的眼睛并不近视,他戴眼镜一是为了遮挡他的老鼠眼,二是为了显得自己有学问,跟银行业务科长的身份相匹配。当下他也不管眼镜的去向,挥舞着双手又向来人扑去,他想把对方抱住,然后让司机夹击。他得手了,他紧紧抱住了对方,同时司机也举起汽车摇把朝对方的后脑勺狠狠砸去……
“完了!”这是赵雅兰瞬间的念头。
而被抱住的人脑后象是长着眼睛,右腿朝后一尥,脚后跟狠狠蹬在司机的裆部,司机闷哼一声,扔下摇把,捂着裤裆倒在地上打滚,身子蜷缩成一只龙虾。与此同时,对方坚硬的膝盖也猛烈地顶在了汪伯伦的裆部,汪伯伦同样闷哼一声倒地,翻来滚去的呻吟不止。
那人从车上拔下车钥匙用力扔了出去,车钥匙在路灯的照射下闪出一道星光,飞向远处。那人又从地上拾起摇把,用力朝车的挡风玻璃砸去,“哗啦”一声脆响,车子的挡风玻璃碎成一堆沙粒。
“真他妈的过瘾,”那人扔下摇把,对赵雅兰说:“你还不走,等着干吗?”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赵雅兰看呆了,她爱看武打片,片中的英雄豪杰对待仇敌总要噼噼啪啪折腾半晌才能了事,而眼前这人,不过几个动作,一分钟不到,就把两个强壮的汉子放翻在地,变成两条断了脊梁的狗,要不是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那人走出十来米,她才回过神来,拔腿朝那人追去,边追边叫:“大哥,你等等。”
“你还不走等着我送你吗?”那人站下,回头冷言冷语地说。
“我没法回了,宿舍里的人早睡了,再说他们也知道了我住的地方,过后还不得把气撒在我身上。”
“那我就没办法了,总不能半夜三更把你领到我家住去吧?”
赵雅兰无话可说,那人转身离去,走了十来米,回头见她还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只好又返了回来:“你真的再没有能去的地方了?”
赵雅兰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你要是不怕我是坏人,就到我那凑合一宿,明天再说。”
赵雅兰赶紧点点头:“我咋能怕你呢,大哥你一看就是好人。”
那人说:“好人?这么晚在大街上晃悠的哪有好人?你敢说你自己是好人吗?”
赵雅兰沉默了,乖乖跟在那人身后走,她自己算不算好人?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不用想她也知道自己是好人,起码不是坏人。眼前这人是不是好人?肯定是好人,尽管才刚刚认识,赵雅兰却认定他是好人,跟他走她心里踏实得很。
“大哥,请问你叫啥?”
“别人都叫我黑头,你也叫我黑头就行。”
“这是真名还是外号?”
“管他真名还是外号,我知道你是在叫我不就行了。”稍停,那人反问:“你叫啥?”
“我叫黄丽。”
“是真叫黄丽还是编出来唬人的?”
“假名,真名以后再告诉你。”赵雅兰说得很坦白,那人也就没有再问。
“哼,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小姐。”
他说的“小姐”含义很明确,赵雅兰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没有分辨,她认为,即便她就是他所说的那种“小姐”,又能怎么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只要不坑蒙拐骗偷,能挣来钱是自己的本事。

程铁石憋了一肚子气,本想臭骂黑头一顿,听黑头和赵雅兰讲了事情的原委,没发火,只冷笑着说黑头:“没想到咱黑头出去还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的好戏,还行,这次没有把自己也搭进去。”转头又问赵雅兰:“你叫啥?干什么工作?有没有身份证?”
“她说她叫黄丽。”黑头插了一嘴。
赵雅兰说:“我在歌厅,有身份证。”说着,乖乖地从皮包里找出身份证,递给程铁石。程铁石看看,怀疑地问:“这是赵雅兰的身份证啊?”
赵雅兰说:“我就是赵雅兰。”
“那你咋说你叫黄丽?”程铁石跟黑头几乎同时问。
“黄丽是我坐台时的艺名。”
“好么,你还有艺名,”程铁石把赵雅兰的身份证装进自己的兜里,“明天,不,今天天亮你走时再还给你。今晚上也没办法再给你登记房间了,你要困了,就在那张床上睡,黑头跟我挤。”
黑头此刻早已倒在程铁石的床上四仰八叉地发出了鼾声,程铁石将他朝墙里推了推,他弓成一个大虾,程铁石叹了口气,倚在他的背后躺了下来。临睡前,程铁石想,黑头这人干事就是顾头不顾腚,半夜三更领回来这么个坐台小姐,男女杂处一室,万一碰上警察查夜,一千张嘴也说不清。过一会儿又想到第二天一早还要退房赶车到省城去会见博士王,他今晚又来了这么一出,真是节外生枝,误了事怎么是好?思来想去,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顺其自然,有事别怕事,没事别惹事,黑头的特点就是没事爱惹事,想着想着,渐渐沉睡过去。
赵雅兰躺到黑头的床上,一股男人的汗气直冲她的鼻子,她尽量屏住呼吸,渐渐适应之后,那股气息不但不觉着难闻,反而有一种异常的魅惑引诱她越来越深地嗅着那雄性的味道。逐渐,她感到身上燥热,呼吸也越来越促,一种渴望被拥抱、被爱抚的欲望攫住了她,她裹紧被子,紧闭双眼,听着对面床上两个男人交错不息的鼾声,企图分辨出哪个鼾声是黑头的,却又分辨不清,临入睡前,她想:黑头虽然救了她一把,却也砸了她的饭碗,当陪舞小姐这个行当看来在海兴是不能再干了,明天回到省城,到大伯家里混几天再说。
两男一女三个人是被旅馆服务员打扫卫生的敲门声惊醒的。程铁石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朝门外喊:“我们一会儿退房。”服务员离去,程铁石看看睡眼惺忪的黑头和赵雅兰,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好在三人昨晚都是和衣而睡,此刻从床上爬起来倒还不至于太尴尬。
梳洗完毕,黑头问赵雅兰:“我们要到省城办事,你该回去了,反正天亮了,大白天总不会再碰上劫道的吧?”
赵雅兰说:“昨晚那两人不是劫道的,是我的客人,坐完台他非拉我跟他走,我又不是干那种生意的,不跟他去他就强逼我。”
程铁石说:“还是你有毛病,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世上活人的路多了,你为啥非当舞厅小姐?你要是不干那个,他敢对你那么放肆?”
赵雅兰心说你这人也真够愚的,干那个钱来的多,来的快,这世道钱不就是爷爷么?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如今好了,想干也干不成了,昨晚那个家伙是银行的什么科长,在地面上势头不小,吃那么大亏,他饶不了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程铁石问她。
“跟你们一块回省城,这地方我呆不成了。”
“嘿,我说昨晚我揍的那个小子怎么那么眼熟,不就是xx银行那个坑你的什么科长吗?”黑头忽然说,“刚才她说起银行的什么科长我才想起来。对,没错,就是他,早想到是他,我真应该让他尝尝更辣的。”
“你是说昨晚上打的是汪伯伦,汪科长?”程铁石问道。
黑头肯定的说:“就是他,没错。”
赵雅兰也说:“就是那个xx银行的科长,姓汪的。大哥,你们认识?”
程铁石含糊答道:“有过一面之交,”想了想又对赵雅兰说:“我们到省城还有事要办,可能没有时间照顾你。”
赵雅兰明白他的意思,说:“我大伯在省城,我先到他家住几天,我也就是跟你们路上搭个伴,热闹点。”
于是程铁石跟黑头匆匆收拾行装,退房结账,又陪赵雅兰回到宿舍收拾了东西,三个人到了长途汽车站。班车很多,三十分钟发一趟车,从海兴到省城有高速公路,不过两个小时的路程,所以三人也不很急,找了家小饭馆,吃饱喝足,才坐上车向省城奔去。
路上,赵雅兰坐在程铁石跟黑头的前面,不时扭过头来和黑头说话。程铁石心里有事,沉默寡言。黑头昨夜发了一场威,无意中揍了汪伯伦一顿,算是为程铁石稍稍出了一口气,情绪极佳,跟赵雅兰神聊了一路。下车后,临分手时,赵雅兰交给黑头一张纸,上边写着她伯父家的电话号码和她的手机号,再三叮嘱,如果打电话找她,一定要说找赵雅兰,千万别说找黄丽。黑头答应着把纸条折好,随手夹进随身带的小记事本里,然后跟她告别,领着程铁石朝博士王家走去。
第二章.1

博士王是被冻醒的,睁开眼一看,天已经大亮,窗户敞开,外面清晨的冷风象侵略者不邀自到,一股劲的灌了进来主人般地四处撒野。被子早已被他蹬到了地板上。他的妻子陶敏就是这个毛病,只要她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凉台门和家里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刮风,只要她在家里,天天如此。
“陶敏,陶敏……”博士王叫了两声,不见回答,知道妻子自己打车回娘家了。这又是陶敏的一大特点,只要博士王没睡醒,她从来不主动叫醒他。她的理由是:他之所以没醒,说明他需要睡眠,男人贪睡对身体好。过去博士王坐班时,就经常因此而迟到。
知道陶敏已经回去,博士王用脚从地板上勾起被子,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又想起黑头昨天打电话要带他的一个朋友来,便打消睡意,爬起来,打开电视看每天的早间新闻。新闻没有能引起博士王关心的内容,总是这个会那个会,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博士王感到乏味,便关掉电视起身到卫生间涮洗。他涮洗得很认真,先在下巴和腮帮子抹上男仕牌剃须膏,用剃刀刮掉并未长长的胡茬。剃完胡子,用手反复摸摸,再对着镜子细细观察一番,确信没有一根残渣余孽,才开始刷牙。他刷得很仔细,牙里牙外,每一道牙缝都刷到位,绝不含糊。洗完脸,他又在脸上抹了一层男用护肤霜,然后又对着镜子把睡一夜蹭乱了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才满意地准备吃早餐。妻子陶敏对他梳洗时的细致与耐心总是不能理解,说他在梳洗打扮上有女性化倾向,讽刺他一进卫生间就变态。他也有自己的理论,他认为认真梳洗打扮自己是文明人自尊自爱的表现,把自己拾掇得让自己感觉舒服,让别人看着感到顺眼,才能获得一天的好心情。为了取悦陶敏,他往往还要加上一句:“谁不愿意天天有一种做新郎的感觉呢?”
妻子陶敏已经为他留下了早餐,一杯牛奶,一个烤馒头,一瓶辣酱。博士王心里有了一家之主的满足感,娶陶敏这样的女人作老婆真不赖,女人味足。吃过早点,回到书房,这间书房以前是女儿的卧室,女儿住校后,博士王便将这里变成了自己的书房,女儿在家时,他绝不侵权,女儿一走,他便毫不犹豫地侵入。
他准备继续着手完成他的论文。事实的认定,主要靠证据,而证据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则成了司法审判的关键。诉讼双方向法庭提供的证据,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应由法庭予以认定,法律对此没有也不可能有具体周严的规定,这就为审判工作留下了灰色空间。这个空间具有相当宽容的随意性,这既是对审判人员职业道德、法律意识、执法水平、判断能力等等综合素质的考验,也为某些徇私枉法、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行为提供了条件。博士王当初还当律师亲自出面代理诉讼时,就遇到这样一件事:他的当事人出具的被告亲笔书写的字据,经过司法技术鉴定部门的确认,提供到法庭后,竟被法庭以“技术鉴定是未经法庭同意的私人行为”为理由而否定。他心里明白,这是法庭有意偏袒对方,但却又无能为力,因为我国现行法律对事实认定出现争议该怎么办,没有规定,权力完全归法庭,或者法庭的上级。那场官司一审败诉,二审时审判长是博士王的校友,对证据重新进行了认定,博士王才反败为胜。过后,一审错判的审判员不但未受任何处罚,年底反而当上了副庭长,四处扬言,今后凡是博士王代理的案子都由他审,其挑战意味十分浓厚。后来博士王常常想,二审时主审此案的审判长如果不是自己的校友,仍然维持原判,他该怎么办?至今他对这个课题仍然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博士王放下手中的笔,点了一支烟,把背紧贴在椅背上,模仿鲁迅的架势,思索着。这篇文章问题的提出、论证的证据已经足够了,现在最难的是“问题的解决”。而问题的解决显然不是他所能主导的。但是,作为文章的作者,他不能仅仅把问题摊给读者了事,一篇完整的论文,不但应该提出问题,还应该提出解决问题的途径、方法。这也是这篇文章最难设计的地方。文章中提出的问题,并不是博士王独到的发现或发明,而是现实客观地摆在那里,博士王只不过对这些问题进行了系统的归纳、整理,对这些问题生成的原因及危害进行了深一层的分析、论证而已。换句话说,博士王提出的问题大家眼里看得到、心里也明白,起码在法律界是这样,但迄今为止却谁也没法彻底解决它,甚至连个初步的方案都没有。人大常委会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博士王能解决得了吗?想到这里,博士王有些沮丧,心情也阴暗下来。尽管《法制建设周刊》编辑部对博士王的论题很感兴趣,多次催稿,许以重酬,博士王还是决定搁笔,起码要再放一段时间,再给自己留点思考与实践的时间。也许陶敏说得对,写这种狗屁文章本身就是浪费生命,还不如写点侦探、破案、凶杀之类的小说、剧本、或者案例,给人民群众枯燥的生活增加点调料,自己也增加点收入来的实惠。
博士王看看表,已经十二点,这才想起黑头和他的朋友让他空等了一个上午。黑头是个极讲信用的人,他不信黑头会爽约,肯定是临时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他想出去吃饭,又怕黑头来时家里没人,只好拨打电话,让门前街道的小饭馆送一份快餐上来。吃过饭,黑头仍然未到,连电话也没打来,博士王爬到床上睡午觉,他计划睡醒午觉到女儿寄宿的学校去看看,虽然女儿每周回来一次,但他仍然要每周到学校去看望女儿一次,既是关怀,也是监督。
博士王觉着刚刚睡着,门铃就响了起来,不由就觉着心里烦躁。他最讨厌别人干扰他的睡眠,这也是陶敏给惯出来的毛病。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感觉着才睡着不久,却已经睡了将近两个小时,于是烦躁的心情象以为自己丢了钱,回到家却发现钱包尚在似地归于平静。
“谁呀?”他爬起来,懒洋洋地问。
“我,黑头。”
“你还来呀?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到学校去了,害得我白等了你一个上午。”博士王边开门边说。
进得门来,黑头便给双方介绍:“这是我程哥,程铁石,厦门老板。这位是王哥,姓王,我们都叫他博士王。”
程、王二人握手寒暄时,互相打量着。博士王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留着板寸头,紫红色的国字脸,没戴眼镜,看上去不象博士,倒象个体育教练。程铁石留着分头,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高度近视眼镜,怎么看也不象个经商的老板,倒象个中学教师。
两人在客厅坐定,黑头忙着泡茶找烟,仿佛他是这家的主人。
程铁石打量着这间客厅,粗看这间房很普通,细细琢磨,这间房布置得很有品位。一组沙发摆成了品字形,茶几和矮柜全是原木粗加工后拼装起来的,表面看上去似乎有些粗糙,却给人工营造的环境增加了原野的气息。房角有一个利用树根加工而成的花架,上面没有摆花,却摆了一个半人高的唐三彩大瓷瓶,瓷瓶里插放着的画轴给这间水泥构成的现代建筑平添了古香古色的书卷气。雪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最令人注目的是一副龙飞凤舞的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初始程铁石以为这幅字是从书店买的印刷品,再认真瞅瞅才发现不是印刷品,趋到字幅前面仔细观赏,墨迹仍然散发着淡淡的芬芳,难道这是……真迹?程铁石难以置信,博士王居然会有老人家手书的真品。
见程铁石在字幅前面发呆,博士王笑着说:“别研究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咋会给我留下这么一副墨宝,这是我自个儿仿写的,又找人裱了一下,还真把你给唬住了,看来你也不是行家。”
程铁石说:“我还以为是真的呢,你要有这么一副真品,事儿可就大了。”
博士王得意地说:“要是真品我还会往墙上挂吗?喜欢老人家的字,练着玩儿,算是仿毛体吧。”
程铁石坐回,还盯着那幅字不断端详,不断赞好:“虽是仿的,可气势、韵味都足,也算得上佳作。”
“不是佳作,是佳仿。”
黑头给三个人都斟上茶,对程铁石说:“程哥喜欢,一会走时就拿上,反正是他自个儿写的,让他另写一副就是了。”
博士王笑而不答,程铁石很尴尬,忙转了话头:“我的事黑头在电话上给您说了吧?现在我的处境很难,回去没法向单位交待,官司又打不下去,黑头说您是搞法律的专家,我请您给指指路,我到底该怎么办?”
博士王说:“昨天黑头在电话上提到这件事,电话上说得很简略,今天你来了最好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谈谈,指路我不敢当,咱们一块商量商量。”
当下程铁石便从如何跟海兴的骗子公司谈生意、签合同,如何在银行开账号、存款留印鉴,骗子公司如何刻了假印章从银行把款取走谈起,一直谈到在海兴中级人民法院起诉银行,法院又如何把案子推到公安局,从起诉至今已经一年,案子压在公安局没有结果。在程铁石诉说的过程中,博士王一句话也不讲,只是听,偶尔喝口茶。程铁石讲完过程后,博士王仍然半晌没说话,面容十分凝重。
“黑头,里屋桌上有橡皮你给我取来,还有刻刀和印泥都带来。”
黑头对他家很熟,按博士王的吩咐取来了橡皮、刻刀、印泥。博士王用其中的一块橡皮很快刻了一枚“程铁石”的印章,然后蘸上印泥,在一张旧杂志的空白处拓上了“程铁石”的印纹,规范的隶书体。然后他又照着印纹在另一块橡皮上刻了起来,这回他刻得很慢、很细,过了一会儿字刻好了,他又端详片刻,满意地蘸上印泥,在刚才的印纹旁又拓上了一枚印纹。
“你俩看看,这两枚印纹象不象?”
程铁石跟黑头拿起印纹,仔细对比一阵,程铁石说:“象倒是很象,可终究还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我们眼看着你刻的两枚章子,印了两个印纹,所以才觉着有差别吧。”
“那你们把两个印纹重叠起来透光比照一下。”
程铁石依言将两枚印纹重叠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观察了片刻说:“两个印纹上的字不能重叠,笔划的角度、长短一对照就可以看出不同。”
博士王说:“我这么做是想让你们知道,即便是同一个人照自己刻制的印章再刻一枚,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况且骗子不可能找到原来为你刻章的人再刻一枚。”
程铁石我:“我的章是在厦门刻的,骗子当然不可能找同一个人仿刻。”
“那么,”博士王接着说:“骗子只能找另外的人照你的印纹伪造,两个人刻的章子差别只会更大,银行如果按验章程序比照,不可能辨不出真伪。”博士王喝口茶,下结论似地说:“那银行为什么会把款付出去呢?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银行职员严重渎职,付款时根本没有核对印章,二是银行内有人跟骗子事先勾结,恶意串通。”
“肯定是这么回事,问题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黑头有些发急,程铁石瞪他一眼,静等着博士王往下说。
博士王又问程铁石:“你的印纹怎么到了骗子手里的?没有印纹做样本,这假章也没法刻。”
程铁石说:“这事法庭已经查清了,据骗子公司的出纳员证实,我预留的印鉴卡银行的业务科长汪伯伦给骗子公司出纳一份,这个出纳给了骗子。”
“这就对了,看来这个案子内外恶意串通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我们就告银行内外勾结诈骗钱财。”
博士王对黑头说:“别胡扯,你的证据呢?”
黑头说:“刚才讲的那些不就是证据吗?”
“屁证据,我们讲的这些只是推断,到法庭上一文不值,这个案子只要不抓住骗子,或者银行的人主动交待,永远无法定他的恶意串通罪过。”
见程铁石和黑头有些垂头丧气,博士王说:“程铁石走的路是对的,以追究银行侵权的民事责任起诉银行,就算银行恶意串通的证据不足,但他们的过失是显而易见、证据充分的,根据《民法通则》、《商业银行法》、《票据法》,银行都得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可惜王哥你不是法官。”
博士王笑笑说:“你明知我不是法官,你还来找我干吗?”又问程铁石:“一审你请律师了吗?”
程铁石告诉了他请的律师的名字,博士王又问他的律师有什么建议或意见,程铁石沮丧地说:“他也束手无策,只说让我告,我告了一圈毫无作用。”
博士王说:“你这个案子法院没法判,判你胜诉,银行和当地方方面面的关系势力面前不好交待。判你败诉,你肯定不服,要上诉、上告,弄不好一审法院会丢丑,所以他们这一着棋很高明,也很毒辣。他们这么做,不是他们一家说了就算,公安局也不会傻乎乎接这个烫手的热地瓜,这中间是肯定还有更高一层的人点头、协调,背景肯定很复杂。你上告,这是对的,也不会毫无作用,但泛泛地反应推不动这盘磨,主要是力度不够。”
“那您看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这次是程铁石诚心诚意地请教。
博士王说:“你这个案子主审是谁?”
“牛刚强!”
“这个人还不错,怎么办这种事?”听口气博士王同牛刚强挺熟,程铁石心里踏实了一点。
“这样吧,你们先等几天,我把整个背景情况摸摸,情况摸透了咱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目前也只好这样,告辞出门时,博士王摘下墙上的《沁园春·雪》卷起,又在外面包了层报纸,递给程铁石:“喜欢就送你。”程铁石还要客气,博士王说:“就象黑头说的,我再写一幅不就得了,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恭敬不如从命,程铁石只好收下这幅仿毛体的作品。
送走程铁石、黑头,博士王拎上头盔下楼,骑上摩托车飞驰电掣地朝女儿的学校奔去,现在五点,本来应留程铁石跟黑头吃顿饭,可他不愿取消看望女儿的计划,赶到学校还来得及领女儿到校外的饭馆搓一顿,那个丫头就是嘴馋。

这几天牛刚强觉着风向变了,何庭长对他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主动叫他过去把原来卡着不给报销的费用全都报了,还一连分给他两桩案值大又好办的案子。压了许久的三份结案报告也毫无异议的批了回来。来往碰面,不但满面笑容的主动跟他打招呼,还动辄拍拍他的肩、拉拉他的臂,既像一个慈爱的长者,又像一个对待得力下级的上司。何庭长态度的变化,让牛刚强琢磨不透,有时他觉着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已经散去,露出了碧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终于照到了自己的头上。有时他又觉得头顶上的层云变成了阴霾,钻进他的胸腔,裹住他的心脏,让他更加难受。本来小许安排了饭局,要请他和庭长出席,小许从中斡旋一番,以缓和双方的关系,结束冷战状态,牛刚强勉强答应了,可他却没去成,原因是他的后院起火了。
那晚他从“梦巴黎”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妻子已经入睡。牛刚强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妻醒了,本能地蹭过来撒娇,却嗅到了他身上残留的小姐的香水味儿。妻子大怒,一脚蹬掉被子,又一脚踹在牛刚强的腰眼上,痛的牛刚强直抽冷气。牛刚强也火了,搡了妻子一把骂道:“你疯了,深更半夜撒什么野?”
妻还嘴道:“我撒什么野?你闻闻你身上那股骚味,说是有应酬,跟哪个骚娘们应酬去了?你给我滚下床去,别把脏病带到家里来。”
妻确实冤枉了他,到kiv包厢找小姐,他牛刚强是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抱着小姐像捏泥人似地摆弄,他既受到原始本能的强烈刺激,又羞臊得厉害。陪他的小姐却是见惯了这一套,贴在他身上“大哥、大哥”一声比一声叫的甜,更架不住保险公司的科长和小许凑趣,半真半假地一个劲命令小姐要把牛哥服侍好,不然不给小费。于是小姐腻的更紧,结果被她沾了一身味道。牛刚强想:今晚上真是名副其实的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妻子当然不能轻易相信他的解释,继续连审带骂:“你说有应酬,跟你一块去的都有谁?”
牛刚强老老实实地把小许、保险公司的科长都供了出来,又说:“我不是那种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你们这些东北老爷们最贱,腰挎BB机,到处吹牛B;手提大哥大,满街找电话;领导面前象条狗,出门挎着小姘走。一个个长的象模象样的,有几个好东西。”妻是山东人,比东北娘们正统,真的发起威来比东北娘们还厉害,骂人骂一片,生气牛刚强就把东北男人捎带着都骂了,“你说有应酬,应酬啥?你有啥事要求人?还不是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
被妻骂得受不了,牛刚强只好跑到卫生间去冲淋浴,让妻绘声绘色地斥骂,他自己也觉着身上确实脏,便用力搓洗,弄得水哗哗乱响,淹没了妻子如泣如诉的唠叨责备。冲洗完毕,回到卧室,见妻仍然没睡,只好硬着头皮往床上爬,妻却抱起被子,跑到客厅的沙发上跟他分居了。
“你这是干啥?半夜三更折腾啥?楼上楼下都是一个单位的,传出去你还让不让我在法院干了?”
妻说:“与其学坏,还不如当个普通老百姓,一没权、二没钱,省得应酬,明天我就去找你们院长。”
牛刚强大吃一惊,妻虽然只是个普通工人,可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主儿,当下阻拦道:“你找院长干啥?你别去。”
“我问问你们院长,他手下的人民法官逛窑子,他这个院长是咋当的?”
“谁逛窑子了?社会主义国家哪有窑子?”
“歌舞厅的小包厢不就是窑子?你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不是窑子歌舞厅养那么多小姐干吗?那包厢一个个小得连屁股都转不过来,跳什么舞?就是暗窑子。”
牛刚强见妻寸步不让,油盐不进,气得没招,就说:“你要是真敢去找我们院长无理取闹,也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从今往后我不回家。”说完到卧室倒头便睡,躺着却睡不着,他真有些担心妻子闹到法院去,好容易睡着了却一忽悠又惊醒了。
第二天上班他也心惊胆战,电话铃一响,他就心跳,以为是院长派人来叫他,他真怕妻子混闹起来把小许也给扯进去。小许问他:“牛哥你今天怎么了?心里有事?”他苦笑不语,心说还不都是你小子害的。
一天平平安安过去了,回到家妻子一如既往,做好饭菜,三口人闷头吃饭,儿子见父母脸色不正,也变成了绵羊。晚上睡觉,妻子依然睡沙发,儿子见有机可趁,要跟牛刚强睡,刚钻进被窝,就被妻一把抓出来赶回他的小屋,还说了一句:“睡你自己床上,别传染上病。”牛刚强恨得牙根发痒,真想给妻子一个大耳光,却没有那份勇气。
僵持了三天,牛刚强终于撑不住劲,又感念妻子顾他的面子,没有真的到院长那儿闹,主动认错,并保证不再重犯,才算过关。当天晚上,夫妻俩个终于又躺到了一张床上,妻说:“咱们都是普通人,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你说你们当法官的有什么可应酬的?还不是白吃白喝当事人的血,吃了人家的,花了人家的,办案子能一碗水端平?时间长了迟早得出事。你当法官,我脸上也有光,我不要求你能成为谭彦那样名扬全国的优秀法官,可起码也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一辈子不犯错误,平平安安就好。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说是不?”
牛刚强把妻紧紧搂在怀里,诚心诚意地说:“你说得对,我明白,为了这个家,我也不能干出格的事。”
家里风波平了,小许安排的斡旋宴自然不能再去。小许挺不高兴,追问牛刚强为啥变卦,牛刚强不能实说向妻下了保证,怕小许笑他怕老婆,只好说:“没劲,愿咋样咋样吧。”
今天上班后,坐在对面的小许盯着牛刚强左看右瞅,故作神秘的说:“我过去没发现,你牛哥还真有一手,我说前几天的饭局你为啥不去,原来你早就暗渡陈仓搞定摆平了。”
牛刚强说:“你别瞎猜了,我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哪有什么本事暗渡陈仓。”
小许挠挠后脑勺:“这就怪了,老何头抽什么风?前几天对你还冷若冰霜,这几天对你又象春天般温暖,是不是你要升官了,再不然就是你爹或者你老丈人要当市长了?”
牛刚强说:“我爹我丈人都死了,没死也当不上市长,都是工人。我升院长倒不是不可能,不过得等到下一辈子。”
小许说:“怪,何老头这人咱琢磨不透。”
牛刚强说:“你老琢磨那事干吗?顺其自然,该死的娃娃球朝天,爱咋的咋的。”
正在这时,博士王闯了进来。牛刚强跟小许见是博士王,赶紧站起同他握手。考职称时,牛刚强和小许都听过他的辅导课,博士王如果自称他们的老师,他俩谁也不敢不承认。
“王老师大驾光临,快请坐。”牛刚强把博士王让到办公室的旧单人沙发上坐定,小许忙着泡茶倒水。
“王老师怎么来的?总不会挤班车把?”
博士王晃晃手里的摩托车钥匙:“我还是老一套,屁驴子,路好,一百二十公里跑了一个半小时,怎么样?”
小许给博士王斟上茶水,问:“你老人家风尘仆仆来到鄙市肯定有大事要办,需要小弟跑腿尽管吩咐。”
博士王哈哈一笑,给每人递一支烟,两人摇摇头都没有接,博士王把自己的烟在打火机上顿了顿,说:“你们都是人民法官,我是人民,哪敢麻烦你们?今天到海兴办事,顺便来看看你们。”
俗话说,不求人不怕人,过去当律师时,代理诉讼,总要看法官的脸色行事,尽管法律知识足可以当法官的老师,可是案子把在人家手里,输赢就在人家的意念之间,总得恭恭敬敬象作乖学生似地面对高高在上的法官。如今不干律师,不再代理诉讼,和法官们打交道腰杆自然直了起来,对牛刚强、小许这些曾听过他专业课的法官说话可以更随便点。
牛刚强说:“说实话,王老师不当律师太可惜,全省象你这样的律师能有几个?当年你给马万六代理诉讼时,庭上辩护词和答辩词实在精彩,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小许说:“牛哥,你这就不懂了,王老师是大聪明、大气派,人家那叫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名也有了,利也有了,何必再吃律师那碗窝囊饭?”
博士王说:“小许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不是急流勇退、见好就收,而是混不下去了。你那句话说得倒对,律师这一行确实是一碗窝囊饭,你们都是法律圈内的人,你们也都明白,干律师明面上看是为当事人服务,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实际上跟骗当事人的钱差不到哪去,当事人的合法权益靠律师能维护得了?笑话!”
博士王讲的是真心话,干了几年律师,他越来越发现律师是个尴尬的职业,真正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人,肯定吃不好这碗饭,不被饿死也得被气死。这也是他不再干律师的主要原因,尽管他仍然有律师资格证书,他也不再代理诉讼。
聊了一阵,快到下班时间,牛刚强跟小许邀请博士王吃饭,博士王说:“干啥事都有个规矩,都是别人请你们吃饭,你们啥时候请别人吃过饭?今天咱们也别坏了规矩,要请,我出钱,否则我就自己找地方吃一口,下午还得接着办事。”
牛刚强跟小许知道博士王不在乎这几个饭钱,便也不客气,跟他走,由他安排,反正目的也不是为了吃,只不过在一起聚聚、聊聊。
博士王领他们来到“小阳天”酒楼,要了雅间,突然想起手提包忘在了牛刚强的办公室,装作非常着急的样子要回去取,牛刚强说:“放办公室又丢不了,吃完饭再回去拿也不迟。”
博士王说:“不行,吃过饭我要直接去办事,再往你们办公室跑,来回一趟半个多点,得耽误事。”
小许说:“你们先点菜,我回去拿一趟不就得了。”
博士王连连称是,催他快去快回,小许说:“我去取可以,钱要少了可别赖我。”
博士王说:“包里没钱,有钱全归你。”
小许匆匆走了。小许刚走,博士王马上问牛刚强:“厦门程铁石跟银行的案子是你办的?”
牛刚强点头应道:“是呀,你怎么问这事?”
博士王也不客气,说:“你这个案办得不怎么样,你移送的理由站得住脚吗?”
牛刚强不好说得太深,又没法解释,他知道博士王是蒙不了的人,就以攻为守地反问:“你问这事干吗?这个案子原告的代理人又不是你,就算是你,我也不能讲,这是纪律你又不是不懂。”
博士王说:“现在没别人,就咱们俩,你给我说,银行给了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
牛刚强一下子蹦了起来,敲打着桌子说:“要不是看在你给我上过课的份上,换个人我非骂他不成。你博士王把我看成什么了?你以为那件事是花几个钱就能办得到的吗?”
博士王说:“最后这句话你漏底了。我明知你不是那种人我才能对你那么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要认为我这个人可以交,就把实话告诉我,认为我不可交,我现在就走人,从此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牛刚强闷了半会儿,博士王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他。
“王老师,这件事我真不愿提,法院内部有些事你也清楚,我们当审判员,表面上审案、判决,可要真格的时候,我们说了算吗?还不是领导咋定咋执行。实话告诉你也没啥,决定把这个案子移送给公安局,是庭长跟院长直接定的,连会都没让我参加。”
博士王说:“我一猜就是这么回事,我逼你说出来只不过是进一步地证实一下。小许就要回来了,此事就此打住。”说罢招呼服务员:“小姐,点菜。”
这时小许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一进门就嚷:“办公室我翻了个遍,哪有你的包?会不会丢半道上了?”
博士王说:“也许我记错了,跑长途带它不方便,让我给放家了。反正里面也没钱,就算丢了也无所谓。”说着把菜单递给小许:“点菜。”
小许说:“怎么我走了这么久你们连菜都没点,你们尽唠啥了?”
牛刚强说:“还能唠啥,就唠你小许吃、喝、嫖、赌、抽了,快点菜吧,你不来我们能点吗?”
小许说:“你别当着王老师的面败坏我。”说着开始点:“清蒸膏蟹、红焖大虾……”这是小许的风格,只要别人掏钱,他点起菜来决不心慈手软。

送走了博士王,何庭长心里忐忑不安。虽然博士王再三声称到海兴是办别的事顺便来看看他,他却绝不相信博士王是顺便来看他的。闲聊中,都是干法律的,自然免不了扯些案子,已判的、未判的,再不然就聊聊法律界共同认识的人,过去、如今、今后的动向等等。要不是博士王是省法律协会的常务理事,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背景,何庭长早已没耐心陪他闲聊,早用“我还要开会”、“还有个案子要碰碰”之类的由子把他打发掉了。谈话中,博士王漫不经心地提到了厦门程铁石同银行的案子,碰到了何庭长绷得最紧的那根神经。何庭长亦漫不经心地说:“那桩案子已经移送给公安局调查,下一步怎么样还不好说,反正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我也不能再提了。”博士王见他口封得很紧,就没有深问,何庭长自然也不多说,两人很自然的把话头转到了别处。一直到博士王告辞,何庭长也没能把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放松下来。
干法院这一行已不是一年两年,当事人大大小小的好处何庭长也没有少得,但他一直坚持一个原则:要看具体案情,明显占理,肯定胜诉的一方,请他吃喝玩乐,送他轻重礼物,只要能确保安全,一概来者不拒。明显无理肯定败诉,或案情比较复杂,法律规定不明确,极可能胜也可能败的案子,当事人找他他一概公事公办,请客不到,送礼不要。几年坚持下来,打赢官司的人对何庭长很感激,虽然出了血,可人家庭长真帮忙,真办事,出了血心里也高兴,还说他好。输了官司的人,恼恨的焦点不会聚在何庭长身上,而是审判员,事情过后也不能不佩服何庭长清廉、公正、无私。于是何庭长的人缘好,关系广,官越做越稳,手法也越来越老辣,要不是年龄过了杠,学历又不够,早就当了副院长,甚至院长。
唯独在银行这桩案子上,何庭长没有把握好,自己把自己套在了圈里。银行的诉讼代理人是天地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秦和女律师马丽芃。老秦只是掌握掌握情况,协调协调关系,出出主意,而马丽芃是银行的常年法律顾问,自然充当起第一诉讼代理人的脚色。马丽芃已经年过三十,正是女人熟透了、最娇艳的年龄。她多次找何庭长谈案子,换了别的律师,何庭长最多接待一回,再想占用他的时间很难,基本上不可能。而马丽芃找他不下十次,何庭长从来不烦,不但不烦,兴味还越来越浓。每一次会晤,何庭长尽可以细细品尝这位汁液饱满如水蜜桃的女人,就像口渴的人面对一只不属于自己的大苹果。在这种感觉支配下,马丽芃的话他听着格外顺耳,格外有理。但他也清楚自己对这桩案子的支配作用有多大,如果合议庭坚持意见,自己坚持反对,案子势必要报审判委员会讨论,如果合议庭的审判意见通过,他将会十分被动。所以听归听,聊归聊,他绝不向女律师许诺什么。
合议庭的结案报告报到他手里,他反复看了几遍,却没有批,尽管他挑不出毛病,他还是把报告压了下来。报告到他手里的当天,他就接到马丽芃的电话,电话上马丽芃没提案子,只是问他晚上在不在家,他说在家,马丽芃说晚上她陪行长到他家拜访,他谢绝了,但口气并不坚决,让人听起来不过是一般的客气话。
回家的路上,他才想起老伴这几天到省城伺候女儿坐月子,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在家里接待女律师实属不妥。又一想马丽芃讲得清楚,她同行长一块来,便放下心来,同时又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吃过晚饭,他照例躺到沙发上看电视,可今晚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难以集中到过去很吸引他的节目上,心思老往大门口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心跳便不由得加快,脚步过去了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却又有些微的失望。
门铃响了,他浑身竟然一激灵,“谁呀?”声音居然有些发颤、发哑,喉咙干干的。
“我。”回答声音很轻,只有一个字,但他已经听出,是马丽芃。
开了门,马丽芃飘然而入,诱人的香气袭入何庭长的鼻孔。见他往楼道上看,马丽芃说:“行长晚上有点急事,来不了,我自己来庭长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进到屋内,马丽芃四处看看,说:“何庭长家装修的真漂亮,这得花多少钱呀。”
何庭长一边让座,一边应付:“都是朋友帮忙搞的,花不了几个钱,钱多我也花不起。”
“那是,何庭长为政清廉,水平又高,司法界提起您谁不翘大拇指?今后我得好好向您学习,你还得多多帮助、指导,多多关照呀。”
马丽芃讲着明显的虚套子话,可是这虚套子话此刻何庭长听着心里格外熨贴。今晚马丽芃着意打扮了一番,紧身的薄羊绒衫把她的上身勾勒的峰峦突现、曲线毕露,脸上薄施粉黛,更显得面白如雪唇红如花。坐在沙发上,裙裾滑落,露出两条被超薄丝袜轻裹的美腿。她的装束、坐态,难道是暗示?诱惑?何庭长不敢肯定,他敢肯定的是,马丽芃已经击倒了他,如果马丽芃招招手,他是绝对无力抗拒的。象是本能的反应,何庭长竭力做一个殷勤、好客、热情的主人。洗水果、泡咖啡、拿糖果,甚至还拿出了“人头马”,在自己和马丽芃面前各斟了一杯。主人的热情立即在马丽芃那儿得到了回应,她的话语更甜、笑声更脆,而且同主人坐到了同一张沙发上。
话头渐渐转到案子上,何庭长神差鬼使,将合议庭的意见原原本本讲给了马丽芃。马丽芃并不吃惊,反而告诉他,她早就知道了。见他有些不解,马丽芃进一步解释:“如今法院里哪还有守的住的秘密?有些事我们可能比你当庭长的还清楚。”说着,马丽芃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大信封,说:“不管案子结果怎么样,我们都非常感谢您,您为这个案子操了不少心,这是一点意思,您可得给我个面子。”
“不,不,不……这可不行。”何庭长本能地推辞着,马丽芃往他怀里塞,何庭长在一推一递中握住了马丽芃的手,绵软、滑腻的感觉电击般触动了他的神经,点燃了他的邪火。
“您要是不给我这个面子,我怎么出你的家门,以后还怎么登你的家门?”马丽芃的身子有意无意中贴在了他的怀里,何庭长有意无意中搂住了她的身躯,马丽芃半推半就的态度鼓励了他,他拼命嗅着、吻着马丽芃的头发、脖颈、脸颊,接着又噙住了那张令他神往已久的红唇,狠命地吸吮、吸吮……以至于马丽芃在喉咙里发出了轻轻的呻唤。牛皮纸信封跌落在地上,主人抱起客人进了卧室……
送走马丽芃,何庭长回到屋里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封,数了数里面的钱,整整两万。他心情舒畅,心满意足,在接收金钱的同时他还接收了送钱的人,真是人财两得。他静下心来,认真评估了一下这件事的后果,一一排除了各种可能的危险。贼没赃,硬似钢,即便发生了最坏的事情,他来个死不承认就可以解决问题。况且,他相信银行方面也绝不敢在他身上做文章,他们的案子在他手里。他又根据他对案子掌握的情况,仔细分析了这桩案子的前景,这个案子倒是有些麻烦,胜不得败不得,他暗暗笑了,银行不傻,他们也知道这个案子难办,否则也不会花这么大价钱。回味刚刚品尝过的人肉大餐,他禁不住赞叹,味道好极了。何庭长感到象喝了一杯醇酒,余味悠长,天天喝也喝不够。回想马丽芃的妙处,何庭长的血就朝上下两个方向涌,她刚走,他就又想要她了。
后来,他同马丽芃的来往越来越密切,有时在他家,有时在她家,有时还在宾馆开房,马丽芃不再跟他提案子的事,因为她知道,到了这个份上,不用她说何庭长也会拼命。男人就是这么贱,被女人用着、使着却还总以为占有了女人。傍上了何庭长这样一个角色,她马丽芃的律师生涯将会前途灿烂一片光明。终于,何庭长开口了,他的主意非常老道也非常恶毒,想尽一切办法把案子移送给公安局。
很快,市委主管政法的书记亲自给法院院长写了条子:“xx银行一案要充分考虑各方因素,慎之又慎,请将审理情况及时告我。”院长又在条子上作了批示:“请何庭长阅。”院长老奸巨猾,不表态实际上已经表了态,拿到这个条子,等于有了尚方宝剑,何庭长立刻案子移交给了公安局,于是便有了程铁石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痛苦经历。
何庭长心里明白,原告程铁石决不会就此罢休,一个市委副书记的巴掌也不可能遮住共产党的天,事态如此发展,他只能静观其变。何庭长对他同马丽芃的关系,自己在这个案子中运用的手段,案情发展的可能变化等等,前思后想上百遍,尽管没有发现任何漏洞,即便将来翻腾起来,他也有无数条理由为自己开脱,可心里终究不踏实,有时心里也会泛起上了银行贼船的阴影,可是每当他坐在庭长的写字台后面时,大权在手的自负便将心头的阴影冲刷得一干二净。
同老秦和汪伯伦泡歌厅的事让牛刚强发现,他心里腻歪了一阵,及时调整了同牛刚强的关系,相信牛刚强也不会傻到拿那么点事捅他的地步。果然,风平浪静。今天博士王来,又提到那件案子,是偶然还是有意?在这种事上绝不能掉以轻心,马虎大意。他打电话招来小许,他知道小许、牛刚强还有法院的许多人跟博士王都挺熟。
小许来了之后,转弯抹角地聊了几句,何庭长装作忽然想起,问小许:“今天博士王来了,你见到没有?”
小许说:“见了,中午还一块吃的饭。”
“都谁去了?”
“就我和牛刚强。”
何庭长心里一动,问道:“你们谈没谈庭里的案子?”
“没,谁没事找事扯那些干吗?”
何庭长盯着小许坦诚的双眸,放下了心,他相信小许不会,也没必要瞒他什么。
“庭长你问这干吗?”小许反问了一句。
何庭长平静地说:“下次他来了吃饭叫我一声,我也会会他,我跟他挺熟。”

“吴科长,有人找。”
“让他进来不就得了,在走廊里穷喊什么。”
吴科长五大三粗,是典型的东北大汉。他正在练习盲目拆装枪支,想参加局里的比赛捞个奖牌,听说还有奖金。一支五四式手枪被他拆了个七零八落。按规格,他应配六四式手枪,可他不喜欢那玩意儿,嫌太小,象个玩具,他给六四式手枪起了个绰号叫坤枪,说是女人用的。他还是爱用五四式,大大方方象个东西,射程远,子弹也好搞,五四式手枪跟五零式冲锋枪的子弹通用,五零式冲锋枪早已退役,武装部积压的子弹不知往哪处理,他的哥们在武装部当枪械科科长,就盼他去要子弹,他每要一回子弹总要请对方一顿。
听到有人找,他扯下蒙在眼上的黑布条,正准备把枪装起来,人已经进了门,他只好把枪支零件用油布包包推到一边,上面又盖了层报纸。
“您是吴科长?我姓王,叫王永寿。”
吴科长疑惑的打量着眼前这位精壮的中年男人,跟他伸出来的手握了握,问:“我好像听过你这名字,可是记不起来了。”
博士王掏出名片给了他,吴科长拍拍脑袋恍然大悟:“我说呢,你的绰号叫博士王,对不对?”
博士王肯定的点点头:“我的名字叫王永寿,博士倒是真的,叫我王博士也行,不知道谁跟我开玩笑,把我的姓放到了后面,听着倒象是我这个人大言不惭。”
“久闻大名。”吴科长的热情增加了十度。他讲的不是虚话,博士王其人对他来说可以用“久闻大名”来形容,“你找我有事?我倒还想找找你,请你给我帮个忙呢。”
博士王指指旁边的椅子:“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当然。”吴科长连忙让座,又对着走廊喊:“小李子,打壶开水,找点茶叶过来。”
博士王坐定后,从容又关切地问道:“你找我有啥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吴科长说:“咱们先不说我的事,你是客人,先说你的事。”博士王还没有张口,吴科长瞅着他笑笑,又说:“你跟我印象中的博士差别太大了,想想,不但是博士,还是博士里面的王,怎么着也该弄副眼镜戴戴,弄身西装穿穿,弄根领带扎扎。”
博士王低头看看自己的牛仔裤、翻毛靴子和上身的皮夹克,也禁不住笑了。一照面他就感觉到这位吴科长是个直爽汉子,印象好,说话也便亲近了许多:“我骑个摩托车到处跑,有好衣服也穿不成,就这一身挺好,进城不土,下乡不洋,天热不捂,天冷不凉。”
“不行,不行,你穿这身衣服哪象个博士,倒象倒爷。”本想说象个做家具刷油漆的,又一想初次见面别弄的人家下不来台,话到嘴边改了口,做家具刷油漆的变成了倒爷。吴科长接着话头问:“你找我有啥事,说吧,就是你说的话,只要能办到的我尽力而为。”
博士王等倒水端茶的小李子出去,才问:“厦门程铁石跟银行的案子移过来归你管?”
吴科长点点头:“对,是有这么回事。”
“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吴科长愣不怔怔地问:“你怎么对这事也有兴趣?你准备帮哪家?”
博士王说:“银行财大气粗有的是人帮,轮不着我。程铁石是我的朋友,他的事我不能不问。”说着,给吴科长递了一支烟,吴科长推回来:“我不会吸。”博士王便自己点着。
吴科长说:“我说也是,你博士王要是帮银行那帮王八蛋干活,你也就不是博士王了。这个案子在我手里,我也没去管,管也没有用,本身也不该我们管。民事案子让公安局管什么?”
博士王说:“那你们有权拒收么。”
吴科长说:“谁说不是呢?那桩案子移送过来前我们都知道,程铁石让银行给坑了,这是明摆的事,程铁石告银行一点没错。后来何庭长出面要把案子移送给我们,不就是想转移矛盾嘛!人家让海兴的银行给坑了,海兴的法院又接着坑人家,能说得过去吗?连着把卷送来两次,都让我给顶回去了。”
“那后来你咋又收下了呢?”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博士王专心致志的听吴科长怎么说。
“第三次人家拿着管政法的市委书记和局长的条子,听说书记还专门给局长打了电话,处长找到我,说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这是命令,我能不服从命令吗?只好把卷宗收下了,这不,都在这儿。”说着,吴科长把卷宗从柜里取了出来,扔给了博士王。
第二章.2
“这移送理由也真荒唐,你看看,说是因本案涉及诈骗,故移送公安局。这不是扯淡吗?人家告的是银行,你银行让骗子给骗了,银行同骗子之间是诈骗问题,人家原告把钱放到你银行,留下人家的印鉴,你银行把人家的钱弄没了,人家不告你告谁?原被告之间并不存在诈骗关系。再说,钱被诈骗跑了,我们去抓骗子也可以,可银行至今根本没报案,我们总不能逼着银行到我们这来报案吧?”
博士王仔细看着案卷,法院调查得很细致,证据充分,事实清楚,根据这个案卷,银行逃脱不了责任,必败无疑。他又看了看法院的移送通知,上面没有审判员的签字,只盖了经济庭的公章。
“你看,这个通知单不合法,应该有审判员签字,加盖法院的公章,怎么盖了个庭里的章子就拿来了?庭印不能对外呀!”
吴科长凑过来看看,一拍大腿:“对呀,当时我光生气了,也没细看,其实有没有这个通知单都无所谓,上面都协调好了,就算没通知单我们也得收。”
“那你就不想想,案子收下来怎么办?”
“办啥办?处长讲得明白,就放到我们这儿,除了我们这儿没地方放,扔着去呗,我们没法办,人家也没打算让我们办。”
博士王合上卷宗,还给吴科长,吴科长打开柜子,又把卷宗扔了进去。
“嗷,对了,前几天银行有一个姓汪的科长,通过律师事务所的老秦,请我吃饭,我没去。”
“你怎么不去呢?去了也好听听他们怎么说,他们总不会无缘无故想起来请你一个公安局的科长吧?”
“不用去我也知道他们想说啥,想干啥。还不是因为这桩案子在我手里,想让我帮他们把案子压到底吗?银行那帮玩意儿我烦他们,信不信由你,每一笔贷出去收不回来的款里都少不了一段故事,凡是手头有收不回来贷款的信贷员、信贷科长、行长,见一个抓一个,保证没有冤案。再说程铁石这桩案子,我就不信银行能傻乎乎地把几百万元稀里糊涂划出去。你知不知道那家银行跟骗子的关系?深得很,几十万现金说提就能提出去,换了别人能行?骗子啥资产没有,就硬是能从这家银行贷一百万开歌舞厅,是不是邪门?”吴科长越说越生气,嗓门越来越大。
博士王说:“有这么多线索,你们为啥不深入地查一查?”
吴科长说:“线索归线索,证据是证据,抓不住骗子,人家还能主动认账吗?我们也想办,可上面说了,银行没报案,经费又紧张,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
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博士王问:“你说有事找我,啥事?”
吴科长说:“你还在省政法学院兼课不?”
博士王说:“兼,带两门,司法理论和民法基础。”
吴科长说:“我是警校毕业的,干这行光靠警校学的那点东西越来越觉着不够用。现在法制建设进展很快,法律法规越来越健全,不懂法律干不好警察这一行。我想报考政法学院法律进修班,你帮我找点复习资料,还有其他需要你帮忙的事,到时候再麻烦你。”
博士王见是这事,很高兴,大包大揽地说:“回去我就把有关资料和报名表格给你寄来,还有入学考试的复习提纲,在职政法工作人员录取分数线可以降低两个分数段,估计你没啥问题。这是好事,我全力以赴。”
见博士王这么痛快,吴科长也很高兴,说:“当警察的,穷,请你吃便饭没劲,豪华餐又请不起,干脆我请你打枪吧,过过枪瘾。”说着拿过包着被解体了的五四手枪开始装配。
博士王说:“这把五四保护的真好,烤蓝都没磨掉。”
吴科长说:“当博士、搞法律、写书、打官司你都比我强,可唯独玩这玩意儿我比你强。”
博士王说:“未必。”
吴科长把零零散散的枪往博士王眼前一推:“你只要能装起来,我就算输,晚饭我也包了。”
博士王笑笑,拎过桌上的蒙眼布,把眼睛蒙好,然后摸索着开始装配。弹簧、销钉、枪管、保险……片刻,枪装好了。吴科长接过枪,哗啦哗啦拉了几次拴,又试着击发两次,满意地说:“还真行,比我差不到哪去。”
博士王摘下眼罩,夸张地说:“男爷们哪个不爱摆弄枪?我爹是老兵,从小我就玩,从德国勃壳到日本狗牌,从三八大盖到六四式机枪,都摆弄过。老爹离休,去世后就再也动不上这玩艺了。”
“那好,今天就让你好好过过瘾。”吴科长抽屉里抓了一把子弹,数也没数递给博士王:“你有车没?”
博士王说:“摩托车。”
吴科长说:“那咱坐你的车去靶场。”
博士王说:“别急,今天认识了今后就是朋友,留个联络暗号。”说着掏出一张白色卡片,递一张给吴科长,吴科长当警察,自然没印名片,在博士王给他的空白卡上写好自己的住址、电话、手机交给了博士王。
博士王很满意,此次海兴之行收获不小,跟吴科长交上朋友,是他此行的额外收获。他认定,吴科长这人直爽、正义,可交。过了枪瘾,晚饭他请吴科长涮肥牛火锅,吴科长说要兑现诺言埋单,他拒绝了,吴科长笑笑,脸微红,说:“要让我埋单,我还真没带那么多钱。”

这是靠近车站的低档旅社,过去曾是一家生产卫生纸的街道工厂,一直在破产的边缘晃荡,工人每个月只能发个饭钱,刚够买粮食。在改革的大潮中,街道想把这个厂租赁给个人,只要能养活住人就行。现如今企业养活人是越来越难了,就这个条件都没人敢接受。后来,街道办事处见厂子实在办不下去,干脆把机器拆了卖废钢铁,把厂房用纸筋板隔成小房间,用卖机器的钱买来一批旧木板床,每个房间支上两张,全体工人摇身一变成了旅馆服务员,于是卫生纸厂成了旅馆。这种旅馆的唯一优势就是价格便宜,迎合了中国大多数人的消费水平,生意倒也不错。
眼下程铁石的经济能力也只能住这种旅馆。虽然墙不隔音,可终究是两个人的房间。虽然没有窗户,可构成房间的六面墙倒有五面能从孔缝中慷慨地把日光传送进来。被褥倒是一客一换,可是旅客住进来后便别奢望再有人给你换洗床单被罩。黑头适应性强,住哪都无所谓,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四处溜达,顺便倒腾点小零碎挣几个零钱花,程铁石也不去管他。跟博士王分手后,再没任何消息,他按耐不住焦虑,给博士王打过几次电话,却总没有人接。打了几次传呼,也没见回话。他几次跟黑头聊天时追问黑头,博士王到底怎么回事,黑头一口咬定,博士王肯定在行动,只要事情有了进展他肯定会来找他们。黑头充满信心,程铁石不能追得过紧,终究自己是求人家帮忙,人家并没有欠自己什么。无奈,只好在焦虑中等待,在等待中加深焦虑。有时见程铁石痛苦万状、焦愁不堪的样子,黑头也不好受,就劝他:“一年多都熬过来了,这几天有什么?”程铁石想想他说得倒也对,但却仍然无法让自己的心情改善一些。
这段时间,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告状材料,他自己也怀疑,写这些东西到底会有什么作用,可是他还是不断地写,写成了又不断的改、不断的抄,以此来给自己制造点新的希望出来。精神的煎熬让他吃不下、睡不着,环境的恶劣更增加了他精神上的痛苦。他清醒地认识到,在人生之路上,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与苦难。
中秋之夜,黑头被几个生意上的朋友拽去聚餐,黑头拉程铁石一块去,一来黑头的那些朋友他都不认识,与生人坐在一起别扭,二来他的心绪坏到极点,根本打不起精神喝酒寻欢,更不愿意自己的恶劣心情扫了别人的兴,便借故说自己头痛,坚拒未去。晚饭,他硬逼着自己吃了一碗面条,便回到房间给那台十二吋的黑白电视做伴。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中秋文艺晚会,电视里的热闹喜庆场面更反衬出室内的孤寂与冷清。程铁石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妻子和女儿,此刻,她们也许跟他一样,借看电视来消减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可谁也明白,靠电视是无法冲淡亲情思念的痛苦的。至今,程铁石并没有将发生的事情真相全部告诉家里,他怕妻承受不了这巨大的灾难。他想独自默默地把这一切都承受下来,然而,久不归家这个简单的事实已让妻感觉到,他在外面肯定遇上了很大的麻烦。电话里,妻曾几次提出要来东北看看他,他当然也希望妻能来陪伴他一段时间,可妻自己还有工作,而且他也不愿意让妻知道事情的真相,便以各种理由阻止了她。
“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程铁石真切地体会了这诗句中浸透的思乡的悲情与思亲的痛苦。
程铁石视而不见地看着闪烁不定的画面,心被离愁别绪紧紧攫住,寂寞与孤独象无形的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再独自一人在这间房里呆下去,他会发疯,或者自尽。他穿上外衣,关上电视,给旅馆的门卫打了个招呼,来到街上。
东北的秋夜,寒风已然很硬。天空清朗,人造的繁华却夺去了十五的月亮应有的妩媚。街灯下,过往的行人比平常稀少了,人们大都聚在家里过节团圆,偶尔经过的行人匆匆地赶路,象一个个被通缉的逃犯。街边的食摊上、食品店里,堆满了各式月饼,店主、摊主们拼命叫唤,企图在月亮变扁前把月饼抛售出去,那一声声叫唤活象溺水者在呼喊求救。程铁石买了两块月饼,给黑头留作夜宵。街上的景物、行人、灯光,都与程铁石莫不相关。程铁石感觉自己被罩在玻璃罩里,或者是身外的一切被罩在玻璃罩里,他象个旁观者、局外人,默默地观察着市面上的一切,而市面上的一切似乎也在默默地观察着他这个局外人,看得见,摸得着,却无法联系,无法沟通。独自彳亍而行,程铁石感到身心都很疲累,却没有勇气返回旅馆独自一人去捱过这难熬的中秋之夜。他趋到路旁的食杂店,买了一瓶白酒,两根火腿肠,徘徊许久终于决心回旅馆去,他不可能一个人在大街上逛一夜。一醉解千愁,他从不喝酒,今晚,他觉得也许只有酒才是帮他度过孤独之夜的最好的朋友。
买上酒,程铁石转身往回走,却听到一个女人在身侧试探地询问:“你是不是姓程?你是程铁石大哥吧?”
程是很是惊异,他在这座城市里并没有认识的女人,回过头来,看到跟他打招呼的女人身穿西装套裙,面容白净,推着一辆女式跑车,形象清丽,看上去像一个刚刚下班的女职员。
“果然是你,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街上遛啥?黑头呢?”
听她问起黑头,程铁石才想起对方是黑头上演英雄救美人一出戏里的女主角赵雅兰。
“深更半夜你不也是一个人在街上遛吗?”
“我读夜大,刚放学。”
“你读夜大?什么专业?”
“市场营销,瞎胡闹,我根本听不懂。黑头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一会儿工夫她连问两次黑头,程铁石告诉她黑头跟朋友喝酒去了,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来,也许今晚不回来了。程铁石边说边往回走,赵雅兰推着车相跟着连连问道:“那天分手后你们也不给我来电话,看样子早把我给忘了,要不是今晚碰上你,我还真没地方找你们。你们住哪了?事情办的怎么样?”
知道她是干歌厅小姐的,程铁石没心思跟她多缠,也没打算跟她建立更深的关系,便随口应付道:“我们就住在前边不远的旅馆里,天晚了你赶快回家吧,要是再遇上坏人,我可没黑头那两下子。”
大概看出了程铁石的心思,赵雅兰脸上露出一丝不愉,但很快便将面上的不快退隐下去,勉强笑笑,说:“程大哥,那天的事我还真得好好感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的亏就吃大了。”
程铁石说:“要谢就谢黑头,我没做什么。”
赵雅兰说:“黑头要谢,你也要谢,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
“这你就说错了,世上的坏人比好人多,只不过没有那么多干坏事而又能不受惩罚的机会,所以大部分的人不得不努力争取做好人,只要有合适的条件,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干坏事,露出人的本相来。”说完,程铁石自己也有些惊异,自己的心理竟然灰暗到这种程度,难道这一年多的时间,种种不幸使自己的心性大变了吗?
赵雅兰没有受他的情绪影响,依然兴致勃勃地说:“不管咋讲,你跟黑头就是好人。”
程铁石说:“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你得赶紧回去了。我记得你说你住在你大伯家,回去晚了别让家里人着急。再不然我送送你,你住的地方远不远?”
赵雅兰撇撇嘴:“我大伯忙得连他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顾不上管,哪里还有心思管我?其他人么,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流泪。行了,不提那些,今晚我陪你喝酒去。”
程铁石吓了一跳,忙说:“谢谢你了,我住的旅馆看得很严,你去了不方便。再说,你一个女孩子,陪我喝什么酒呢?我也付不起小费,你还是赶快回家去吧。”说着,程铁石就要走。
“你别小看人,”赵雅兰火了,气的把自行车在地上猛礅:“大过节的,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怪可怜,好心好意陪陪你,你往哪想?你别把别人想得太不值钱。要不是看你是黑头的朋友,你花钱雇我我还不挣那一份呢。”说罢,跨上自行车就跑了。
程铁石也有些后悔,尤其觉着后面那句话不该说,无端的伤害了人家,心里不由有些内疚。可事已至此,又不能再把她追回来,就是追人家也不见得会回来,即便追回来了,总不能真让人家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在屋里陪自己喝酒吧?走了也好,省得麻烦。程铁石继续朝旅馆走,他希望这会儿黑头已经回来,能陪他唠唠,一起喝几杯,独自一个人喝闷酒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回到旅馆,进到门厅,程铁石不由呆了。赵雅兰正笑吟吟地坐在门厅的破沙发上。见他进来,赵雅兰站起身迎上前,接过程铁石手里的酒和月饼,大声说:“表哥,大过节的你也不到家里去,我爸我妈等你等不来,怕你有事,非逼着我半夜三更大老远跑来看看你,你跑哪去了?”
程铁石见她胡言乱语,正不知如何作答,赵雅兰冲他挤挤眼睛,他才明白这些话是说给门卫听的,只好唯唯而答:“我出去转转,没事,没事。”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程铁石只好领着赵雅兰往他的房间走。打开房门,程铁石心头一喜,紧绷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黑头已经回来,正合衣躺在床上大睡,鼾声象农户家里的风箱。程铁石在黑头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黑头一激灵翻身爬起,见是程铁石,问道:“你跑哪去了,干等你不回来。”一转眼看到了站在程铁石身后的赵雅兰,双眼吃惊地瞪成了两只玻璃球:“你、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程铁石苦笑着说:“在路上碰见的。”
赵雅兰又加了一句:“赶也没赶走。”说完,脸上涌起了一片红晕。
程铁石问黑头:“你啥时候回来的?”
黑头说:“那些都是生意上有来往的人,也不会有什么真交情,不去又不好,把你一个人扔在屋里我能安心跟他们喝吗?应付应付,不到八点就往回跑,谁知道回来你又不在,唉,这个八月十五过的……”
程铁石让赵雅兰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沿上,说:“别埋怨了,这不,月饼也有,酒也有,还有火腿肠,起来吧,咱们正式开始过节。”有黑头和赵雅兰相伴,程铁石的心情也开朗许多。
赵雅兰说:“我再去买点吃的来,要过节就得象模象样地过。”
黑头赶紧拦住她:“可别涮我们男爷们的脸,我既然赶回来陪程哥过节,就不会没有准备。”说着从抽斗里掏出一个大塑料袋,一样一样地朝外摆:“烧鸡、肉肠、花生米、罐头、月饼……”变戏法似地在桌上摆了一堆,又从床底下掏出几瓶啤酒,挠挠后脑勺,嘟囔着说:“事先不知道有小姐来,没准备饮料,你们等等,我这就到小卖部搞些饮料。”
赵雅兰急忙拦住他:“不用,我就喝啤酒。”
黑头说:“那更好。”
三个人摆开摊子斟好酒,程铁石举起杯说:“今天咱们在一起过中秋节,也是缘分,别的话不多说了,第一杯,干掉为敬。”说完,自己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干了下去,转念觉着不妥,又对赵雅兰说:“你是女孩子,不用干,随意喝,别管我们。”
赵雅兰端着手里的啤酒说:“能认识两位大哥,我太高兴了,今天这酒我得喝,来,我也是先干为敬!”说罢,“咕嘟嘟”就一口气把酒全灌了下去,倒让程铁石跟黑头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同声赞好,也赶忙喝干了自己杯中的白酒。
赵雅兰问黑头:“大哥,你是不是练过功夫?那天晚上那几招真利索,我还没看清那两个家伙已经倒在地上了,我看当时他们再有几个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黑头说:“我练过吃饭的功夫,说到底不就是打架吗?从小到大打出来的,实践出真知。”
其实,在监狱服刑时,同房的一个老头敬佩黑头的为人,偷偷将家传的搏击术传授给他,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论啥时候、啥情况也不许说出老头曾教他搏击术这件事。黑头经过他的培训,打架的水平倒真是有了质的飞跃。
赵雅兰又问:“你为啥叫黑头呢?”
黑头斜了程铁石一眼:“那得问他,从我五岁起他就叫我黑头,后来别人都这么叫,到底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程铁石说:“那时候都小,起绰号也不一定非要什么意义,想个啥就叫啥,传开以后,大家都这么叫,其实也不为什么。”说完冲黑头笑笑,又对赵雅兰说:“你这位黑头大哥本名叫李福军。”
黑头说:“还是叫我黑头得了,叫李福军我都发懵,还以为叫别人呢。”
赵雅兰又问;“黑头哥,到省城你咋不打电话找我?”
黑头边啃鸡爪边说:“各有各的事,都忙,我也没顾上打电话找你。”
赵雅兰又问:“你家在哪?嫂子和孩子都好吧?我猜嫂子长的肯定漂亮。”问完话,脸上发红,心里也别别直跳。
程铁石说:“他呀,四海为家,老家倒是本地的,可房子给了他外甥,至今还是光棍一条,你有合适的,给你黑头哥介绍一个,也就算谢过他了。”
黑头说:“程哥你喝多了咋的?”
程铁石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等啥?我可没喝多。”
赵雅兰突然站起身,把几个人的酒杯都斟满,自己也端起杯,冲黑头说:“黑头哥,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要是不给你找个满意的,我就不是我了。这是程哥托付我办的事儿,今天是中秋节,当着月亮娘娘的面我发誓,一定给你介绍个好媳妇,而且保证是原装大姑娘,你要是信我的话,就干了这杯,不信,也干了这杯。”
她这突然的亢奋和罗里罗唆的敬酒词儿弄得程铁石跟黑头面面相觑满头雾水,不知道她犯了什么毛病。程铁石扬扬下巴,让黑头干杯,黑头说:“等等,谁说我要找媳妇了?要真找我早就当孩子爹了,还用得着让黄毛丫头给我当媒人?你们别拿我开心好不好?”
赵雅兰却二话不说,“咕嘟嘟”喝干杯中酒,指着黑头说:“你看不起我,骂我黄毛丫头是不是?你不找媳妇是不是?那你就不是男人,最多是半拉子男人……”说着嘿嘿地傻笑。
程铁石见她酒劲上来,怕闹出事不好收场,急忙撕下一块鸡胸脯给她吃,她不吃,还要喝酒,程铁石给她倒了半杯茶,被她发觉,把茶水泼到地上,非缠着要酒喝。
黑头一看,也不敢再跟她斗嘴,嘀咕道:“这丫头蛋子中邪了,今晚上怎么光瞅着我不顺眼,揪着我不撒手。”嘴里说着,却也不敢再放肆喝酒,拿着肉肠嚼。
赵雅兰还是不依不饶,哭哭咧咧地说:“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嫌我是当小姐的。当小姐又怎么了?碍着谁了?不当小姐谁能白给我钱?能挣来钱就是好样的,没钱是孙子,有钱就是大爷,等我挣够了钱,我也要当当大爷……”
程铁石一个劲安慰她:“谁看不起你了?谁敢看不起你我跟黑头都饶不了他。我们更不敢看不起你,这不,咱们坐一起过节,应该高兴才是。今后谁要是敢看不起你,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跟黑头,我们保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黑头最怕女人掉眼泪,见赵雅兰哭的伤心,赶忙拿过枕巾让她擦眼泪,她却又“咯咯”地笑,说黑头要拿抹布给她擦脸,又说是黑头把她气哭的,非让黑头给她擦。黑头没办法,只好小心翼翼象擦桌子一样用枕巾在她脸上抹了两下,算是给她擦了眼泪。她却又笑个不止,嘴里念叨:“今天晚上我高兴,今天晚上我真的高兴……”
程铁石把被子垫到她身后,让她倚着被子休息,她朦朦胧胧地睡去。程铁石冲黑头苦笑着摇摇头,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电视上正在播放当地晚间新闻,省政法委书记在屏幕上作秋季严打的动员报告,其中谈到整顿政法机关,严肃查处执法不严、执法不公、司法腐败的问题。程铁石把声音调大了一点,想听听有什么新的精神和实际的措施。也许,借整顿司法机关的机会,对他的问题能有点推动作用。程铁石此时的心情,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本能地要抓住任何一星飘浮在水面上的东西来拯救自己,所以对这一类的消息格外关注。
也许电视的声音调得太大,赵雅兰忽然醒了过来,她指着电视上的省政法委书记说:“他就是我大伯,他啥也不管我,我干啥也用不着他管。”
黑头笑了,说;“对,他是你大伯,毛主席是我大舅,程哥的小舅子是陈水扁,所以他老倒霉。”
赵雅兰没理他,翻了个身又睡去,黑头说:“咋办?看来今晚上咱俩又得挤了,这个丫头蛋子真烦人。”
程铁石说:“烦人的事情还在后头呢,你等著瞧吧。问题是今天晚上不能再稀里糊涂了,我看还是明明白白给旅店打个招呼,告诉他们这女孩是我表妹,太晚了回不去了,给她另登个铺凑合一晚上吧。我们再跟她挤在一个屋里,万一遇上查夜的可就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黑头说:“我去登记,旅店的跟我熟。”

汪伯伦被黑头伤的挺重,走路都得叉着腿,否则,肿大的部位磨擦的极痛。行动不便,又怕走路的怪式让人怀疑他得了性病,他就索性在家里猫了几天。他把赵雅兰恨透了,安排几个地痞找遍了海兴,也没逮着赵雅兰,估计她已经跑了,只好把这口气憋在心里。
今天他一上班,屁股还没有把凳子坐热,行长就打发人来叫他。他心里暗骂:“臭骚老娘们”,可是又不敢拖延,硬挺着朝楼上爬,好在伤势已经平复了许多,小心一些还不至于弄得太疼。
见他到来,行长端坐在比乒乓球案面小不了多少的大写字台后面,脸绷得如同上了浆的被套,满面煞气地问他:“这几天咋地啦?怎么见不到你。”
汪伯伦垂手肃立:“有点病,在家休了两天。”
行长光火地站起身来,用手指头敲着桌面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泡小姐,让人家把车也砸了,怎么当时没一脚把你踹死?踹死了倒省事了。我让你约公安局的吴科长,你约到哪去了?”
“我约了他好几次,他说事太多顾不上,等忙过了这阵就来。”
行长气得声音发抖:“他不来你倒是给我说呀,谁让你去找何庭长了?给你讲何庭长那边不用你管,你他妈就是想找机会用公款吃喝嫖赌花天酒地,这场官司行里花了多少钱你不是不知道,整整十五万!我他妈的让你给拖累苦了。你跟何庭长的费用,还有修车的费用,这几天的病假工资,行里都不给报销,你自己担着。”说完,行长气呼呼地坐下,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长长地吐了出来,汪伯伦觉着行长喷出的浓烟象根棒子朝他捅了过来,竟条件反射地作了个闪避动作。
行长不给他报销,他得自己负担上千元的费用,如同剜肉一样的难受,却不敢表现出来。他实在是很怕这个女人,他怕她倒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上级,是行长,而是这位女行长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两派进行大辩论,女行长一派人数少,被另一派围困起来不得脱身。她急中生智,动手解开裤腰带,给对方下了最后通牒:“我尿憋不住了,你们再不让道我就在这地当央撒。”对立派不信她有那么大的勇气,不买账。她说得出做得到,果真褪掉裤子,边脱边朝四面喊:“革命群众你们看,这些人哪里有一点革命造反派的样子?造反派能逼的妇女当众解手吗?”说着,不无悲壮地高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管天管地,管不了人拉屎放屁!”见她动了真格的,那时候的人还不象现在这么无耻,造反派也有羞耻之心,大部分正派人笑骂着避开,深怕见到她的丑处沾染晦气。见到人群疏散,她跟她的战友们趁机突围而出。后来她这一派得了势,组织革命委员会,她还当了革委会的常委,人们都笑称其为“脱裤子常委”。
一个敢当众脱裤子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汪伯伦心里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出了岔子,面前这位行长肯定会把他送到监狱里,然后把一切罪过都推到他一个人的头上。见她真的发了火,汪伯伦哪里还敢辩解,只是一个劲儿认错:“行长,你别生气,那晚我让何庭长逼得多喝了几杯,我还不是为了跟他联络感情,费用不报就不报,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再说了,行里为这件事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我这几个钱算不了什么。”
“你有没有意见顶个屁用,就为了那二十万真把我折腾稀了,你真是个害人虫、丧门星、勾死鬼。早知道这样,何必要那帮骗子的那几个臭钱?钱进了小金库,可没有装进我的包里,我图个啥?”行长唠唠叨叨地骂,汪伯伦硬着头皮听,“今后你再借着由子请客送礼寻欢作乐,我饶不了你。法院那边的事用不着你张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汪伯伦说:“何庭长讲,案子移送给公安局就等于拍死了,让你放心。”
“放心?他何庭长有多大个巴掌能遮住多大块天我还不知道?我告诉你,姓程的一天也没有闲着,前几天还有人到公安局、法院调查了解这个案子,来的人是省里的什么博士加律师,姓王,据说道行大着呢。对了,你把这事查查清楚,这姓王的到底是什么脚色,有什么背景,查清楚下一步怎么办再说。”
汪伯伦连连答应,准备退出,行长却又叫住了他:“抽时间你陪马丽芃到省高院去跑跑,带点钱,该活动就活动,事先做点准备,别到了庙门才烧香。另外,公安局那边也得继续攻关,一定要想法把姓吴的攻下来,眼下他是关键,只要他顶住,我们就少了多少事。”安排完毕,行长仿佛已经疲倦,把头仰靠在真皮转椅的靠背上,叹了一口气说:“我是让你给害苦了,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我绝对饶不了你。”
汪伯伦被她骂得红皮青脸,心里气恨已极,面上又不敢有丝毫流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乱哄哄地不知该怎么样才能尽快离开这个对他来说地狱一般的办公室。行长最后这几句话却让他心里象是突然捅开了一道天窗,他顿时想通了,祸是他闯的,但是行长也有份,他们俩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行长倒霉他好不了,同样,他要是倒霉行长也好不了。行长要自保,就必须先保他。别的不讲,如果这场官司打输了,光是追究渎职罪,他和行长都别想有好下场。所以,不光是他,就是行长也得千方百计全力以赴地应付这场官司。想通了这些,他对行长的惧意顿时开始消退,又在脑子里盘算着找个机会把自己搭进去的钱捞回来。于是试探着问:“行长,到省城办事你看提多少款比较合适?”
“提多少?提多少也不够你们捞的。马丽芃也不是好东西,当着我们的法律顾问,每月拿着上千块的工资,还挖行里的墙角,让她给牛刚强送一万块钱,她说给了,给个屁,牛刚强拿了她的钱还能向着姓程的?给她四万块钱让她送何庭长,她说全送了,我就不信,她起码捞一半。你也不是好东西,跟她一个路数,借由子就花天酒地公款消费,上个月光这笔钱你就报了三万多,我到梦巴黎查对过了,每次消费你至少多开一半发票,你他妈还是个玩艺吗?”行长说着又来了气,汪伯伦也有点尴尬,他没想到这个老娘们会到梦巴黎查他的账,便口气硬硬地说:“行长你要是这么不相信人,今后这种事你安排别人去办,省得你事后还要查我的后账。”他是想用这种理直气壮的样儿来表示自己的清白,也多多少少有些要挟的意思,他知道,行长起码眼前还得靠他办这些事,别人不是圈里人,行长信不过。
行长却不是他能拿得住的人,听了他的话脸都气白了,腾地从椅子上坐起:“你给我过来!”
汪伯伦不知道她又发什么疯,迟迟疑疑地走了过去。
“把裤子脱了!”
汪波伦吃惊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
“把裤子脱了,脱了!”行长怒吼了,巴掌拍的桌子“啪啪”震响。
汪波伦被行长的威势震慑住了,他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就象按行长的吩咐去办理一笔贷款,老老实实地解开裤腰带,裤子乖乖地滑落在脚边。
女行长毫不客气地扒下了他的裤衩,伸手握住了他的阳物,拨来翻去的摆弄着:“真他妈被踢肿了,象个紫茄子。”
行长的口气带着耍弄的味道,汪波伦失去了思维能力,任由行长摆弄着。女行长丰肥的手柔软光滑,他盯着行长蓬松的烫发、发髻以下白皙的脖颈、滚圆的肩头和顺畅的脊背曲线,心里念叨着“这个老娘们,这个老娘们……”下体居然起了反应,猛然将女行长拥到了怀里,行长身上的香水味儿和烟味儿一起袭进他的鼻腔,他冲动地鼓涨着。就在这时,行长在他的东西上猛力的一捏,剧烈地疼痛让他忍不住叫喊起来:“妈呀!”如同一盆冰水浇到他头上,上头跟下头的血液同时退潮了。
行长厌恶地甩开他的丑陋物件,推开捂着裆部弯腰弓背泪流满面的汪波伦,用食指拐敲着他的头鄙视地说:“你个龟孙子,敢给老娘拿一把,你以为老娘能看得上你这种小鸡仔?告诉你,你再敢耍老娘,我就先骟了你,滚!”
剧痛已经过去,被行长狠狠捏了一把的东西象是用火在烤,热辣辣地。汪伯伦提上裤子,草草扎上腰带,趔着两腿从行长办公室退出来,他被彻底击垮了,甚至在心里连“臭骚老娘们”都不敢再骂。
走廊里,两个走过汪伯伦身旁的职员好奇地盯着脸上挂着泪痕的汪伯伦,关切地询问:“汪科长,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汪伯伦有气无力支吾而言:“没啥,没啥,头有点疼……”边说边艰难地朝楼下走,背后两位职员议论的话语传了过来:“还用问,准是又被行长刮了。”“咱们行长不愧是女强人,这个银行也就亏着有她,换个别人还真不一定能镇得住。”

博士王在海兴活动了两天,基本上搞清了案件被移送的来龙去脉。情况和他推测的完全一样,银行利用在本地的能量,构筑了一座坚固的堡垒,从法院、公安局到市里的个别领导都成了这座堡垒的基础。作为法律专家,博士王也不由为银行的高明而叹服,不能不承认,移送是摆脱困境、逃避法律追究的最佳办法。当然,这一招不可能由银行想得出来,能想得出这一招,并使之付诸实施的人,肯定是懂法懂到了对法律的空隙一清二楚,并且绝对有操作能量的人,这种人在海兴有两个,一个是法院院长,一个是主管这个案子的法庭庭长。
移送肯定是错误的,两院一部通知讲得很清楚,在民事纠纷案件审理中,发现原、被告之间有诈骗嫌疑的应移送公安机关侦办。而这桩案子,诈骗者是伪造印章从银行将款提走的骗子,银行与厦门的程铁石之间并不存在诈骗,起码没有证据证明二者之间有诈骗行为。作为原告,程铁石追究银行的错付责任,要求赔偿,是正宗的经济纠纷案,程铁石与银行,银行与诈骗犯,完全是不同的法律关系,把一宗民事案件移送给公安局,其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推卸责任,转移矛盾,把公安局的办公桌抽屉当成银行的避风港,保护银行免受法律的追究。当然,他们也明白,由于在原被告之间不存在诈骗嫌疑,公安局不可能对银行采取任何措施,公安局也不可能在没有当事人报案的情况下自行立案对诈骗嫌疑人进行追捕。
情况摸清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博士王大费心思。他目前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到省高级法院申诉,请求省高级法院调案审理,但法律上对移送案件上级法院是否有权调案审理没有规定,虽然法律上规定一审法院裁定不予受理的案子原告有权上诉,可是移送究竟不同于不予受理,高级法院也不大可能将这个案子直接调卷立案审理。当然,如果有过硬的关系或强劲的后台,高级法院直接审办是完全可能的,虽然他博士王有很多法律界的关系,但是,能量足以推动高级法院对这个案子采取措施的关系却没有。他也相信,程铁石更不会有这种关系,否则他的官司也不会弄到这种悲惨的地步。
另一种办法就是促使公安局主动将移送过来的案子再退回去,迫使海兴法院审理,这个渠道是比较简洁的,只要案子退回法院,法院即使无视事实与法律,判程铁石败诉,他还可以上诉,他相信,坚持干到底,这个案子程铁石必胜无疑。目前遇到的问题仍然是,谁能澄清海兴那盆混水,使案件的审理回到本来的轨道。能够拨动法律的杠杆,让法律起到公正裁判的作用,在目前的中国,还需要超法律的权力。
两条道路,遇到的是同一个障碍:在法律已经被奸污的情况下,谁来给法律主持公道?法律,准确的说是执法机关和执法者,需要有效的监督,必要时还需要强力的干预,在目前执法队伍素质差,执法过程随意性大,执法主体受到物质利益强烈诱惑的非常状态下,这种监督、干预是必不可少的。可是,这样一来,法律就面临着两难选择:彻底否定非法律因素的监督与干预,法律将会被胡作非为的执法者变成牟利的工具;鼓励或顺从非法律因素的监督与干预,法律又可能变成某些领导机关和领导者个人的仆人和姬妾。这个课题解决不好,建立健全社会主义法制就永远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社会主义中国的法制建设面临的最重要、最困难的课题,不是立法,而是执法。立法不难,真正难的是让执法者公正、忠实、尽职尽责地执法。现实是,某些执法者利用自己的法律专业知识和手中掌握的权力,贪赃枉法、胡作非为,却可以轻松愉快地逃脱法律的追究、惩罚。在这种条件下,制定的法律越多,执法者牟利的机会越多而已……博士王想的有些失神,也有些气馁,他极力拉回脱缰的思绪,把思路集中在眼前的问题上。通过什么关系,采取什么手段,找哪位可以扭转乾坤的神仙来纠正海兴法院和公安局明显的执法错误呢?
夜已经深了,博士王仍然没有睡意,也没有想出一个他认为可行的、有效的行动方案。忽然想起,今天是去看望岳父和妻的日子,他从沙发上爬起,准备出发,又想到好几天没跟程铁石、黑头他们联系,万一他们来电话怎么办?他不知道他们的住处,能够接上头的唯一希望就是等他们的电话或传呼。犹豫再三,他决定在家等,同时也好再理理思路。他对这个案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当初答应参与此案,只是看在黑头的面子上,纯属朋友帮忙。随着对案情的深入了解,他发现这个案子审理中的波澜曲折所涉及的法律的、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种种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案子本身,他可以预见到,这个案子的诉讼过程将是一个极为艰难而又充满挑战的过程。随着事态的发展,他将会遇到更多的冲突、矛盾、争斗和阴谋。美与丑、善与恶将会围绕这个案子做更加充分的表演和竞争。通过这个案子,他可以获得对司法审判过程中种种缺陷和暗疾的新认识。
想到这些,他有些兴奋,就如地质队员发现了矿藏,探险者面临新的挑战,他想马上就找到程铁石他们,可是上次跟程铁石他们见面时,心想反正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和电话,有事自会来找,匆匆忙忙没有留下他们的住址。如今自己想找他们,却就犯难了。心里正在着急,电话响了,他急忙抓起话筒,却是一个拨错了电话的冒失鬼,在电话里一个劲打听去殡仪馆怎么走,博士王说:“你出了门往南走三百米,往东走两百米,往北走三百米,再往西走两百米靠右手就是殡仪馆。”对方说了声谢谢就放下了电话。
传呼机响了,显示的电话号码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从代表姓氏的数字上,他看出是姓程,便赶紧拿起话筒拨通了电话。
“喂,请问谁打传呼?”虽然估计到是程铁石,他仍然按习惯询问对方。
“我是程铁石,总算跟您联系上了。”
感到程铁石的语气甚是急切,他解释着:“这几天我跑了一趟海兴,情况基本上摸清了,你能不能来一趟,有些事情我们碰碰。”
“行……可是这么晚了不影响您休息吗?”程铁石迟迟疑疑地说。
“没关系,聊天就是休息,你们过来吧,我在家里等。”
“你那儿我只去过一次,天黑我怕找不到,明天……明天您有没有时间?明天我跟黑头上午一起过去。”
“黑头呢?”博士王问。
“他出去了,要是他在,我马上就可以过去。”
没办法,看来只好等明天了。博士王放下电话,心里不由对黑头有些抱怨,这个人就是这样,你用不着他的时候,他整天在你跟前晃,一旦你急着找他,又见不着他的人影。他跟黑头由相识到相熟,不知因此跟黑头憋了多少次气。
跟黑头相识是通过黑头的姐姐。黑头的姐姐是博士王中学时的同学。黑头劳改释放回来后,就摆了个小摊卖烤肉串,他做买卖从不藏奸耍诈,所以生意很好。可就是挣不来钱,主要原因就是他朋友多,为人又过分爽气,认识不认识,跟他亲亲热热聊一阵,他就认人家是朋友,吃完烤肉,签子一扔起身走人他从不好意思提钱这个字。他姐姐见他一天忙到黑,小脸烟熏火燎地象块烤羊肉,心痛,又怕他在街上交往闲人多了学坏,就到处托人给他找个正当工作干。博士王那会儿还在省司法局工作,黑头姐姐领着黑头找到他家里,他见黑头这小伙子不错,又有老同学的人情,便诚心诚意地帮这个忙。恰逢司法局办了个三产公司,需要几个搬运工,如果晚上兼做保安,还可以额外得一份夜班工资。象黑头那样的劳改释放人员,要想找一份有单位、拿工资的工作很难。为了给黑头谋到这份差事,博士王甚至请出了司法局局长讲情,自己又为黑头作保,总算拿到了招工表。招工表拿到了,黑头却不知去向,急得他姐姐团团转,最后还是由博士王代劳,把招工表填好交了上去。到了报到的日子,黑头仍然不见踪影,黑头姐一家顷巢而出,到处寻找,也没找到。黑头的班终于没有上成,博士王还落了单位一通埋怨。
这件事过去一个月左右,黑头却突然出现在博士王面前,只见他头发胡子象茅草般乱成一团,脸黑的掉到煤堆里都找不着,皴裂的手上伤痕累累。身上裹着一件旧皮袄,上面沾满了油腻,腰间扎了一条草绳,脚上的翻毛皮鞋象张着大嘴的鳄鱼。博士王吃惊地问:“你跑到哪去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黑头咧嘴笑笑,雪白的牙齿被黝黑的肤色衬得闪闪发亮:“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拉我到长白山帮工收小秋,我跟他去了一趟,还真能挣上钱,特别是往山外倒木头,真来钱。这不,我给你弄了两根红松方子,足够你做个立柜外加一张写字台。”
博士王哭笑不得,把他让进屋里,倒了热水先让他洗洗,又要给他弄吃的,他说吃过了,两人就抽烟喝茶聊了起来。博士王关切地问:“你回家没?见到你姐姐了吧?”
黑头说:“我刚到,还没顾上回家。”
博士王说:“找不着你,把你姐姐急坏了,你走时也不留个信,好容易找好的工作也泡汤了。”
黑头倒满不在乎:“王哥,你的情我领了,工作不工作也没啥重要,说实话,把我拘在一个地方,天天准点上班准点下班,看人脸色听人呼来唤去我还真难受。再说,全国十多亿人,能有多少在单位领工资?绝大多数老百姓还不是靠自己两手扒食吃。如今这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只要勤点,不怕吃苦,活人的路有的是。”
博士王说:“你说的不是没道理,可你姐那边得有个交待,她为你可没少操心。”
黑头说:“我姐也真是,她那一窝子就够她折腾了,我姐夫人又老实本分,家里家外大小事都靠她,我最怕她在我身上费心思。再怎么着我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小伙子无牵无挂也好混。这不,我跑了三个月,不但挣了几千块,还给她弄了一套做家具的好木料,你没看看她那个破家,名副其实的贫民窟。”
博士王问:“那你今后准备怎么办?总不能今后就在深山老林里干零工,那个苦一般人受不了。”
黑头说:“今后咋办先不想,乘年轻体壮我得抓紧挣钱,攒点钱再说别的。要讲吃苦,在内蒙劳改队熬了八年的人,还有啥苦吃不了?”
告别时,博士王坚决不要他拉来的木料,黑头说:“你王哥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是博士,省上的干部,我是无业游民外加劳改释放犯,你能为我的事操心费力,我就不能为你尽点心?你要真的看不起我,我就把木料当场放把火烧了,日后我也再不敢登你的高门槛。你要认我这个小老弟,就把木料留下,你做家具也行,当柴火烧也行,随你便。”
博士望见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好带着一丝内疚一丝不安留下了木料。这两根红松他一直没舍得用,直到后来买了房,搬新家时才用这木料做了几样家具,而且特意做成本色本味的格式,让树木美妙的花纹给他这现代化的家增添一股自然风格。
看看表,已经深夜十点,赶到岳父家还来得及,博士王穿好衣服,拿好头盔,准备下楼骑车到新安镇看望岳父和陶敏。正要开门,电话响了。博士忘奔过去拿起话筒,“喂”了几声,话筒里却没人搭腔,但可以听出里面有人的呼吸声。博士王以为谁打错了电话,正要扔下话筒,对方却讲话了:“你就是叫博士王的小子吗?”话音阴冷,语气充满挑衅,放肆粗野。
来者不善,博士王机警地按下了电话的录音健,对着话筒问:“你是哪一位?有什么事?”
对方顿了顿,似乎在跟别人商量什么,然后说:“你别问我是谁,说了你也不认识,我目前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敌人,至于以后会跟你成为朋友还是敌人,看你的了。”
博士王有意拖延时间,尽量让录音机多录一些这个人的声音,就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对方说:“你马上把那个姓程的破事扔了,咱们就是朋友,你要是继续跟姓程的搅在一起,咱们就是敌人。”
博士王明白了,这是银行方面对他参与程铁石案子做出的反应。他冷静地问:“你们打算怎么当我的敌人?”
对方说:“敌人么,自然是要做一些让你难受甚至后半辈子也高兴不起来的事。不过我们还是希望你成为我们的朋友。”
博士王又问:“成为朋友我有什么好处?”
对方说:“成为朋友当然保你家庭平安喽。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我们只要能帮忙自然也不会不认识你这个大律师。”
博士王继续跟他们纠缠:“我不但不认识你们,连你们的面都没见过,这朋友怎么当?我真的有什么事求你们帮忙,到哪去找你们?”
对方听到他这么说,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一时没有回话,话筒里传来唧唧喳喳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打电话的人旁边还有人,他们正在商量什么。博士王对着话筒“喂”了几声,对方却二话不说,把电话挂断了。
博士王看看手里传出忙音的话筒,将录音带倒了回去,一边听着刚才对话的录音,一边思索着,迅速做出了决定。他将话筒放到桌上,而不是放回机座的叉簧上。然后来到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176查询服务电话,又按下了3这个号码,电话里传来:“这里是恶意骚扰查询台,请输入你的电话号码。”博士王输入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很快有了结果,电话是由海兴打来的长途。博士王又拨通了海兴的114台,报上了刚刚得到的电话号码,对方回报:该号码是公用电话。博士王用笔将这个号码记在笔记本上,回到家里,将话筒放回机座。抽了一支烟,理了理思路,找出海兴市公安局吴科长的通讯卡片,拨通了吴科长家里的电话。
第二章.3

吴科长这几天受命带一个小组两个人蹲坑,监视一伙贩毒嫌疑人。据报,这夥人有两男两女共四人,近期将在二号居民区的一座楼上的单元房里进行一笔毒品交易。他们的任务,就是严密监视这座楼、这个单元,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拍照、录像,并及时将情况报到局里,在适当的时候实施拘捕。所谓适当的时候,就是在这几个毒品贩子进行交易的时候立即报局里由局里统一指挥动手。
他们在正对该楼的宾馆里找到一间储藏室,这间储藏室比对面被监视的房子高一层,又是面对面,可以毫无遗漏地把对面的情况一览无遗。本来他们想向宾馆要一间客房,可以舒服一些,局里不同意,局里也有他们的道理,只有这间房角度距离最便于监视,而且不影响人家宾馆的正常工作。为了不暴露目标,局里还严格规定他们在监视期间绝对不允许出入这间房子。于是他们只好委屈在这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架起照相机、摄像机、望远镜,三个人便轮着守候,每人两个小时,谁也不敢疏忽大意,终究是贩毒大案,出了差错吃不了得兜着。饿了啃方便面,渴了喝凉水,刚开始三个人还挺激动,挺振奋,谈笑风生,就像即将得到一笔财产的穷汉。两天过去了,三个人就再也打不起精神,目标一直没有出现,日日夜夜谁也睡不踏实,一看见方便面的包装纸就想吐,其中一个人喝生水还坏了肚子,又不敢出房间,只好在房子的角落里辟出一块排泄之处,弄的整间房子臭不可闻。三个人把火全撒在毒贩子身上,咒骂毒贩子成了他们最多的话题,再到后来,连骂毒贩子的精神也没了,三个人机械地打盹、观察、汇报,谁嘴上也没说,可心里都断定情报不准确,盼望局里尽早下通知取消这次行动。
就在信心丧失殆尽的时候,目标却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提个密码箱,拿着编织袋,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楼道,透过楼道的窗洞,他们看到这两个人到了三楼,进了房间,开了灯,来回走着,看样子是在开电视、收拾房间。接着两人肩并肩坐在沙发里,楼搂抱抱地发起骚来。吴科长正看得有趣,女的却站起来走到窗前,一伸手拉上了窗帘。
旁边负责拍照的小李说:“完了,好镜头拍不上了。”好在对方开着灯,透过窗帘仍然能清晰看到两个剪影在室内活动。吴科长忙打开对讲机给局里报告:“目标进入现场,两人,一男一女。”
“是送货的还是接货的?”是局长的声音。
“搞不清楚……”正说着,吴科长看见又有一男一女拎着密码箱走进了楼道,赶紧告诉局长:“又来了两个,一男一女,这会儿正在上楼……进屋了。”
局长命令他们继续监视,除非对象有离开的迹象,否则不许妄动。吴科长知道马上就要行动,便命令两个小警察继续监视,他自己先出了宾馆,进入楼道,爬上四层,堵在了毒品交易现场三楼通向四楼的楼梯拐角处,防止警察们从楼下上来时毒贩子往楼上跑。
过了一阵,他听到远处近处传来陆续不断的刹车声,知道人都到了。片刻,咚咚地脚步响,参加拘捕的警察们上了楼,吴科长跟他们汇到一起,做了个“上”的手势,当先一脚踹开了房门。
冲进室内,吴科长愣住了,四个狗男女赤身裸体滚在一起,电视屏幕上正在播不堪入目的群奸镜头。其他警察也有些吃惊,吴科长果断地命令:“铐起来,搜!”警察们动作熟练地将四个狗男女铐了起来,又给两个女人身上扔了件衣服遮挡羞处,其他人便开始翻天覆地地搜了起来。搜了个底朝天,也没见毒品。一个小警察突然在卫生间兴奋地大叫:“有了,白粉!”吴科长跑过去,小警察果然手里提了一个装满疙疙瘩瘩白粉的塑料袋。大家顿时跟着兴奋起来,总算破了一个大案,没有白辛苦人人有功。缉毒科的专家老周接过袋子,用手指沾了一些白面往嘴里抹,还吧哒着嘴品尝着,那副样子很内行,比香港电影里的大毒枭接货时验质品味的派头一点不差。片刻,老周眉头一皱,“呸呸呸”连吐不止,嘴边糊满了白色泡沫,活象刚上岸的螃蟹,边吐边骂:“笨蛋,什么海洛因,洗衣粉。”
这时局长满脸紧张满脸兴奋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问:“人抓住了吗?”
大家抢着回答:“抓住了。”
局长又问:“货查到没有?”
大家都不吭气。
局长明白了,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地吩咐:“人带到局里突击审讯,留几个人继续搜。”
两男两女被带回局里,审来审去才搞明白,四个人都下岗了,没事干整天凑一起摸麻将,本来说好今天下晚聚齐再赌,其中一个带了一盘黄色录像,说是调调气氛,看看新鲜,结果看着看着就胡整起来。这四个人连毒品的边都不沾,连毒品是黑是白都弄不清楚。看来不仅仅是情报不准,而是有人跟这四个倒霉蛋过不去,报了假案,把公安局当成了泻似愤的警棍。
吴科长窝囊的要死,兴师动众忍饥挨饿,到头来捡了四只破鞋。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四个人严重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局长当下决定,每人罚款五千元,劳教半个月,总算没有白蹲三天,好赖也给局里创了点收。
吴科长回到家已是深夜,匆匆冲洗一下,钻进媳妇的热被窝,媳妇在他身上摸揣一阵,他毫无反应,早已鼾声如雷地睡去。睡着不久,电话突然猛响起来,媳妇怕影响丈夫睡眠,急忙抓起电话,嘴凑着话筒轻声问:“喂,找谁?”
电话里的人说:“我是省城长途,吴科长在吗?”
媳妇脑子一转,回答:“他不在家,值夜班去了。”
对方怀疑地问:“不对吧,我明明听见他在打呼噜么,你请他接电话,我是他朋友,有急事。”
吴科长的媳妇暗道:看来这个朋友的耳朵还真灵,怎么才能打发他,让辛苦几天的丈夫睡个好觉。媳妇还在犹豫不决,吴科长已爬了起来,伸手接过电话,问:“谁?”
“我,姓王,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
吴科长听到是博士王,知道他肯定有急事,就说:“没关系,这两天有案子,今天刚完事。这么晚你来电话肯定有事,说吧。”
博士王说:“今天晚上我接到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恐吓我,不让我参与程铁石那桩案子。”
“有线索吗?”
“我查了一下,电话是从海兴的一家公用电话打的。”接着把电话号码报了过来,吴科长记在纸上。
“我想请你到这家电话用户进一步了解一下,看是不是能核实一下打电话的人的有关情况。”
“行,我马上办。”
“不急,你休息吧,明天再说。”
吴科长说:“明天黄花菜都凉了,马上查说不定还能捞到点东西。你就别管了,等我的电话吧。”
放下电话,吴科长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又到厨房洗了把脸。媳妇说:“又有事?这么晚了还出去,来电话的是什么人?”
“一个朋友,你不认识。”
“我给你下碗面条?”
吴科长连忙摇头:“这几天光吃方便面了,起码一个月内你别在我面前提面条这两个字。”
媳妇说:“那就窝两个鸡蛋,煎个馒头。”
吃饭的功夫,吴科长叫通邮局查询台,报了自己的身份,很快查清给博士王挂匿名电话的公用电话是站前街25号的一家食杂店。撂下电话,吴科长告诉媳妇他很快回来,匆匆下楼骑上自行车朝站前街蹬去。
食杂店已经关门,吴科长“嘭嘭嘭”地敲窗子,出来一个瘦小老头,声色俱厉地问:“深更半夜敲什么?下班了。”
吴科长掏出证件让他看,说:“我是市公安局的,找你了解点情况。”
瘦老头的态度立即缓和了,把吴科长让了进去。
“大爷,今晚傍十点是不是有人用你的电话挂长途了?”说着给瘦老头递过去一支烟。
瘦老头略一思索,马上说:“有,是两个人,看那样就不地道,鬼鬼祟祟,边商量边说,我记得很清楚。不过他们给钱了,一分不少。”
吴科长问:“那两人的长相、身高、穿什么衣服,你还能记得清吗?”
“能,那俩人都是中等个,胖瘦差不多,一个留平头,一个留分头,打电话的是留平头的,留分头的还戴副眼镜,在旁边出主意。俩人都穿深色西服,到底是蓝色的还是黑色的灯影下辨不清楚。”老头想了想又说:“对了,两人年龄差不多,都是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打电话的管戴眼镜的叫王科长。”
“是汪还是王?”
“反正就是那个音,到底是汪还是王我不敢说。”
这就足够了,肯定是银行那个姓汪的科长干的。吴科长谢了食杂店老头,骑上车往回走,到了家立即给博士王挂电话。
电话铃刚响了一声博士王就接了起来,显然他没有睡觉,一直在等消息。
“你交待的任务完成了,电话是银行姓汪的科长带人打的,姓汪的我认识,大草包一个,办不成人事,你别理他,咬人的狗不汪汪,他是干咋唬。”
博士王说:“这就行了,我倒不是怕他们,关键是遇上事心里有底。你本事也够大的,这么快就查了个一清二楚,谢谢了。”
吴科长正要放电话,博士王却又想起了一件事,“喂”了两声,吴科长说“还有啥事?”博士王说:“你上次要的考试提纲、复习资料还有报名登记表我昨天已经给你寄过去了,你注意查收。再有事来电话。”
吴科长“嗯嗯”地答应着,眼皮已经快粘到一起。放下电话,几下扒下身上的衣服,钻进被窝,伸手抱住热烘烘的媳妇,呼呼大睡起来。

总算跟博士王联系上了,程铁石松了一口气。他恨不得马上跟博士王会面,可是黑头去送赵雅兰,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他又摸不着博士王的家门,干急没招,只好等天亮再说。
这几天赵雅兰天天来,就象在程铁石跟黑头这儿上班。每天一大早,有时程铁石跟黑头还没起床,她就在外面敲门,来了不是东拉西扯地闲聊,就是东翻西找把程铁石跟黑头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洗。到了吃饭时间就跟着一块吃,实在没事干就拉着程铁石跟黑头满大街转。走在街上说不上有意无意,她总跟黑头凑在一起,往往把程铁石冷落在他们的身后或前面。赵雅兰给他们洗衣服,连裤头、袜子都洗。开始程铁石以为她是为了表示对黑头给她解围救难的感激之情,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常常拦着不让她动手。后来逐渐感到事情不象他想的那么简单,越来越发现自己不过是沾黑头的光,便也随她去了。
一次,赵雅兰说:“程哥怎么一天到晚阴天,象生在旧社会,长在苦水里的苦孩子。”
黑头说:“你程哥从小到大泡在糖水里,一帆风顺惯了,遇上点事当然就以为自己掉到苦海里了。”
程铁石说:“你好像苦大仇深似的。”
黑头说:“我这半辈子,自己给自己总结了几句话:五岁没了娘,十四爹死亡,十九蹲大狱,三十没住房。”
赵雅兰说:“怎么回事,你们都开始忆苦思甜了。”
黑头说:“我倒不是忆苦思甜,你今天说到这儿了,我还真得说程哥几句,他遇上的那事,看着挺大,几百万一下子没了,可是说到底,那几百万也不是你的,就算是你自己的,你还能不活了?没那几百万你不照样吃饭喝酒过日子吗?多了那几百万你不还是吃饭喝酒过日子吗?事情该办就办,没必要一天到晚哭丧个脸,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程铁石知道他是为了给自己宽心,摇摇头说:“黑头,事情没放在你的身上你是不知道滋味。算了,咱们别说这些了。”
黑头沉默了一阵,说:“程哥,你知道死是啥滋味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程铁石,也没有看赵雅兰,眼睛只看着香烟冒出的袅袅盘旋的青烟。
“你们当然都没有尝过死亡的滋味,我可是死过的人。没有在死亡边上转过一圈的人确实不知道珍惜活着。我给你们讲讲我经历死亡的事儿。我被送到内蒙劳改队的第二年春天,修旱渠的时候遇上了黑沙暴。什么叫黑沙暴你们肯定不知道,那是沙漠跟戈壁交界地区特有的一种自然灾害,起了黑沙暴的时候,狂风带着沙砾遮天蔽地横扫一切,好好一座村庄,转眼就可以变成一堆沙坟。公路上的汽车,它可以毫不费力的掀翻,再用沙土掩埋起来,连人带车消失的无影无踪。”
程铁石跟赵雅兰都被黑头的叙述吸引,程铁石默默地吸烟,赵雅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黑头,如同一个专心听老师讲课的好孩子。
“那一天,我们上工的地点离劳改队有十公里,虽说才是春天,可无遮无盖的大戈壁滩经太阳一晒,就象咱们东北烧透的热炕,头顶上大太阳照着,脚下面热沙滩蒸着,人就象被放在锅里用慢火蒸烤的肉,那个滋味没亲身体验过的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干到上午十点,带的水喝光了,送水的还没到,我们就象被抓到岸上的鱼,张着大嘴拼命呼吸,可胸膛里仍然象是有一团火在烤,四肢也象失去了知觉,根本不听大脑的控制,‘政府’,我们都把管教人员叫‘政府’,见我们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让我们原地休息。这个命令一下,我们都象没了筋骨的烂肉,软塌塌就地倒下,那感觉真象是几天几夜没睡觉的人躺到了席梦思上。”
黑头喝了口水接着往下讲:“就在这时,我们感到有些不对劲,平常瓦蓝瓦蓝的天变得惨白惨白,白的刺眼,鼻子也闻到一股浓浓的土腥味。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那边天怎么了?’我这时才看到,西北面天地之间象有一堵黑沉沉的大墙向我们压了过来。头顶上刚刚还惨白的天片刻就已经变成土黄,土腥味越来越重,呛的人喘不上气来。我们都吓坏了,有人还说:‘是不是咱们国家又试验原子弹了?’我们国家的原子弹、氢弹都在西北放,当时我们还真以为是爆原子弹呢。”
说到这儿,黑头“嘿嘿”笑了两声,程铁石跟赵雅兰却笑不出来,赵雅兰急切地问:“后来呢?”
黑头接着讲:“后来风就过来了,那是什么风?是飞快奔腾的沙砾熬成的粥,眨眼之间天空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人只觉得像在受酷刑,无数条皮鞭疯狂地抽打人的脸、脖子、手,凡是没有遮挡露在外面的皮肉就象被一把把小刀割。这时候我们都乱了,谁也看不见谁,我只听见几声枪响,后来我才知道是‘政府’朝天鸣枪,想把我们集合起来,可还没等他放第四枪,风沙就把他连人带枪卷到刚挖好的一段旱渠里活埋了。唉,牺牲的那个‘政府’真是个好人,从不收犯人和犯人家属的礼,平常对人很和气,我病了还专门给我端病号饭。给他开追悼会时,我们犯人没不掉泪的。
“风暴袭来时,人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就算能睁开,也是黑天混地啥都看不清,满耳朵都是风暴的鬼叫,到了那种时候,你才能明白,人啊,有时候真不如一块石头,一节木头。我一开始就爬到地上,本能地捂住头,尽量减轻风沙抽打的痛苦,不到一会儿,沙子就把我埋了。我拼命从沙堆里爬出来,耳朵、鼻子都是沙子。我不敢再朝地上爬,站又站不住,只好顺着风的方向跑。一旦跑起来就轻松多了,好像身后有无数只大手在推着你,轻轻飘飘,一纵几米,由于是顺着风的劲跑,沙子抽打得脸、脖子也不那么痛了。我就一个劲跑啊跑,到后来也不知是昏倒了还是睡着了,我反正是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一睁眼,头顶上是一弯大月亮,蜡黄蜡黄的,那么低,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着,我真想伸手摸摸,可是我的手、胳膊、腿都动不了,我这才明白,我被沙子埋了半截,多亏脑袋还露在外面,多亏黑沙暴及时停了,不然今天我也不会坐在这儿给你们讲这一段了。”
黑头端起茶杯,茶杯空了,赵雅兰赶紧给他续上水,眼巴巴地催他往下讲。黑头喝了口水,看看程铁石,说:“算了,陈芝麻烂谷子讲它没意思。”
程铁石说:“这些事我还没听你说过,今天就讲讲,后来怎么了?”
黑头说:“当时我浑身软的象一摊泥,自己也不知跑了有多远,哪里还有力气再从沙堆往外爬?挣扎了许久,一点用都没有,我就把后脑勺枕到沙堆上,眼睛盯着月亮看,我直到现在也搞不明白,月亮怎么会是那种蜡黄蜡黄的颜色,一点光都没有,活象是用纸剪出来的。我感到了饿,那种五脏六腑被掏空了的饿法真让人受不了。我感到了渴,口干舌燥的说法对于当时的我来讲,真不算渴。我感到的渴是那种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张开嘴拼命吸取水分的痛苦,嘴、舌、喉早已变成木头,失去了任何感觉。这时我想到了死,而且真的感觉到生命正从我的身上一点一点消退到身下的沙土里去。我瞪着头顶上的大月亮,不敢闭眼睛,我怕一闭上眼睛就真的永远再也睁不开。那会儿,我的大脑好像格外清醒,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已麻木,只有大脑反而运转的特别顺畅。我想到了我妈,我五岁时我妈就死了,说实话,我妈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实际上我是把我妈和我姐搅在一起想,既是我妈,又是我姐,因为从我懂事起,是我姐把我带大的。我想起三伏天,我姐背着我沿大街翻垃圾箱捡牙膏皮,换了钱给我买冰棍,我让她吃,她假装吮一口,故意说不好吃,让我吃,她却偷偷咽口水,鼻尖上的汗珠象一颗颗透明的小豆豆。到了晚上,我爸去上夜班,我姐拍着我睡觉,我把她叫妈,她哭的满脸是泪。我还想起了我爸,我爸是工人,为了养活我们姐弟俩,他专门上夜班,为的是多挣几个夜班费。白天下班后,他睡一会儿就出去拉板车,拉板车回来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可每次他进家门都要给我跟姐的嘴里一人塞一粒糖豆,我跟姐含着糖豆就象拥有了整个世界,我爸就默默地坐在小板凳上看我跟姐,笑眯眯地,有时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
黑头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装作喝水,稳定自己的情绪。程铁石心里一阵阵发酸,强忍着,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就要哭出来。赵雅兰却早已泪流满面,不住地擦也擦不干。
“对了,那会儿我还想到程哥你们一家。我想起程妈做点好吃的,要是我没吃上,她就非让你给我送来。一到中午,她就扒在窗台上喊‘黑头,吃饭了!’就象我也是你家的孩子。临死前那阵儿,我这脑子里东想西想就象看电视连续剧,把经过的事和人几乎过了个遍,想着想着,到底是真事还是想象的,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渐渐地月亮离我越来越近,或者说我离月亮越来越近,我的大脑好像脱离了我的身子,我似乎在空中,能看到黑漆漆的大地,能看到半截身子埋在地里的我,我想,看来我真的死了,要是就这样,死了啥都照样能看、能听,倒也没啥可怕的。再到后来,我啥也不知道了。”
赵雅兰抹干脸上的泪,追着问:“那后来呢?”
黑头说:“后来天亮了,太阳把我晒醒了,我一看,太阳明晃晃地,天瓦蓝瓦蓝地,我咬咬舌头,挺痛,我知道自己还活着,一下就有了心劲,挣扎了一会儿总算从沙堆里爬了出来。我寻思,我顺着风向跑,风是从西北方向刮来的,我再朝西北方向走,肯定能回劳改队。我判定了方向后,就开始朝西北方向走,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睡一会儿。四周都是大戈壁,还有沙丘,找不到一个人影。回不了劳改队我肯定死路一条,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还能再死吗?渴了饿了我就嚼红柳条子和骆驼草根,就这样走了两天才遇上队里的搜索组,算是捡了条命。在生死线上转了一圈,也算有收获,在医院里养了一个月,经上级批准,那回黑沙暴跑散后主动归队的一律减刑一次。”
赵雅兰说:“黑头哥,你犯啥事让人判了十年?”
黑头苦笑不答,程铁石说:“你黑头哥判刑就跟上次救你差不多,见义勇为,只不过把事做过了头。”接着把黑头被判刑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赵雅兰眼睛闪闪地象星星,一个劲说:“黑头哥,你这是英雄么,判了刑也光荣。”
黑头说:“光荣啥?让你也在大牢里蹲八年,你就知道这光荣的滋味了。唉,我这命也真苦。”
赵雅兰说:“人家都说,前半辈受苦,后半辈享福,你放心,后半辈你肯定大富大贵。”
黑头说:“我要真大富大贵了,我就雇你当小保姆,每天洗衣服做饭侍候我。”
赵雅兰说:“现在你没雇我我不是每天给你洗衣沏茶侍候你吗?就差没做饭了,不是我不做,是你们住的这个地方没条件。”说到这儿,忽然脸涨的绯红,偷偷窥了程铁石一眼,程铁石装作不见,心里却偷偷笑。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黑头跟赵雅兰的关系,程铁石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三人在一起时,有说有笑,随和自然。黑头赵雅兰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则在亲密中现出拘谨和羞涩,赵雅兰不时给黑头送一条领带、一件衬衣,逐渐从外表上把黑头装饰的有模有样。出门时,经常提醒黑头衬衣没有掖好,或裤脚没有放平。黑头咳嗽两声,她不声不响就买来咳喘宁、康泰克逼着黑头吃。黑头在程铁石的印象中,是个粗心人,可现在也知道买个口红、领花之类的小物件送人。前两天不声不响拎回来个自行车筐,程铁石问他买那干啥,他说赵雅兰的自行车没有车筐,装书包、上街买东西都不方便,给赵雅兰买的,说完脸红作一团。
黑头跟赵雅兰要是真能成,程铁石当然高兴,可是跟赵雅兰终究认识不久,又干过舞厅坐台小姐,不知根不知底,到现在为止连她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她也不上班,也许根本就没工作,暂时跟着黑头这么混倒没啥,可长此以往又怎么能永远混下去呢?黑头是那种轻易不动情的人,可一旦动了真情,就能做出以身殉情的事,这一点程铁石深信不疑。
“程哥,你还没睡?”黑头回来了,眼睛明亮,脸色放光,一看就知道精神亢奋。
“送回去了?”
“嗯。”
“她住哪?”
“市府大街。”
“门牌号多少?”
“不知道,每次我送到街口她就让我回,我就回来了。”
恋爱中的男人最傻,程铁石更加确信这句话是真理,眼前的黑头就是实例。
“你也真大意,认识这么久,送了这么多趟,你连她家住哪都不清楚。”
“管她呢,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不该知道的时候知道了也没用。”
程铁石钻进被窝,躺在床上吸烟,黑头洗脸、刷牙。程铁石说:“我跟博士王联系上了,约好明天上午去他家。”
黑头说:“他讲没讲事情有什么进展?”
程铁石说:“电话上他没多说,明天见面详谈。”
洗刷完毕,黑头钻进被窝,闷声不响,象是在想什么事,半晌忽然问:“程哥,你看赵雅兰这人怎么样?”
程铁石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的话在黑头心里的份量,所以认真思索一会儿才说:“人长的没话说,做朋友也不会差,要是结婚过日子还得再深入了解了解。”
黑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程铁石掐灭烟头,听见黑头在隔壁床上翻来覆去,他知道黑头今晚肯定要失眠。

头天晚上折腾到深夜,博士王睡的很死,大门被敲的震天响,才把他吵醒。看看表,已经九点多钟,边往起爬边朝外面喊:“谁呀?来了!”
“王哥,是我们。”
听出是黑头,博士趿拉着拖鞋拉开房门,一见程铁石、黑头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姐,只穿着三角裤头的博士王顿时狼狈不堪,说了声:“你们等等,不好意思。”边急急忙忙跑回卧室穿衣服。
一大早赵雅兰就来到旅社,给程铁石、黑头捎来了豆浆和油条。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听说程铁石和黑头要走,赵雅兰也照例准备跟他们同去。程铁石今天要去跟博士王谈正事,觉着带个赵雅兰不妥,可她说你们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去认识一下有啥不可以?你们谈你们的事,我不插嘴不就行了。黑头说:“去就去,讲那么多道理干啥,谁也没说不让你去。”
赵雅兰娇嗔地瞪了程铁石一眼:“虽然嘴上没说,程哥的表情一看就是不愿意带我去。你们俩扔下我谁知道要干啥去,不让我去就偏去。”
程铁石此刻无话可说,只好随她跟着。果然,一进门就把莽撞的主人弄了个手忙脚乱。博士王穿戴齐整,又洗了脸才来到客厅里坐下,他好奇地指指赵雅兰:“这位小姐是……”
黑头不搭话,程铁石只好说:“是我们的朋友,赵雅兰,赵小姐。”
赵雅兰倒也落落大方,朝博士王露齿一笑,点点头:“王大哥您好,我早就听黑头跟程哥说起过您。”
博士王瞅瞅程铁石,又瞅瞅黑头,欲说又止,满面困惑,黑头朝他点点头,示意“有话尽管说,无妨。”
程铁石怕博士王跟黑头的暗中交流让赵雅兰看到,她尴尬,偷觑了她一眼,她正若无其事、左顾右盼的看墙上的字画和屋里的摆设,洗去脂粉的脸洁白如玉,规规矩矩的西装套裙显出优雅,眼前的赵雅兰让程铁石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她当坐台小姐会是一副什么摸样。
博士王又去烧水、弄茶,忙了一阵才开始给程铁石讲情况。其实,博士王讲的这些情况程铁石也都知道个大概,只是没有博士王掌握的那么具体、那么系统。他最急于得到的是答案,是突破僵局、找到出路的方法和途径。博士王介绍完他掌握的全部资料,最终归结到一个问题:通过什么手段,将这个案子在审判过程中存在的严重问题反映到有关方面,并让有关方面采取有力的措施予以干预,纠正此案审理中的错误做法。
博士王说:“要讲法律,我行。出庭答辩、诉讼代理我都可以全包。要论官场关系,确实是我的弱项,我想了一晚上,没有当大官的亲戚朋友,甚至连大官的秘书也一个都不认识。”
黑头说:“我爸、我大舅,或者我大舅的大舅是个官也行,可惜我家祖宗坟里没冒过青烟,一家三代连个吃官饭的人都没有。”
程铁石也绞尽脑汁想办法,找关系,可东北这块地方,除了黑头、如今又认识了博士王,再加上赵雅兰,还勉强能算得上朋友,其他关系是一点也扯不上。如果有这种关系,他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博士王挠挠头,苦笑着说:“过去我当律师,给别人代理诉讼的时候,最恨的就是通过关系找一些当官的出面来干预案件的审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靠对法官溜须拍马、拉拉扯扯、找关系、走门子混律师饭吃的人,可是如今我也真想能有这么个关系,真应了那句话:有儿别笑做贼的,有女别笑嫁汉的。”
程铁石说:“不行我们还是继续写告状信。”
博士王说:“你别天真了,中国老百姓每天不知道要写多少告状信,可有几封能真正让正主见到?养那么多办公室、信访室、调研室是干吗的?不就是往这些信上盖章往回打的吗?你这个案子,背景复杂,凭信访那种公事公办的老爷公文,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程铁石想想,的确是这样。上告信在案子被移送后他不知写了多少,不都石沉大海吗?
“不行我们就把材料印成传单,满大街散发。”黑头出了个主意。
“那是违法的,随便一个警察都可以拘押你,你还打什么官司。”博士王迎头给黑头破了一盆冷水。
程铁石沉默了,他一口口拼命吸烟,真的产生了绝望的念头。他的情绪影响了黑头,黑头愤愤地说:“既然这社会没有天理了,干脆弄个炸药包,把那家狗日的银行炸了,炸了银行我就不相信没人管。”
博士王说:“炸了银行肯定会有人管,可人家管的肯定是你而不是银行。算了,你别再说没用的气话,我们还是商量出个比较可行的办法才是正经。”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听他们谈话的赵雅兰突然问:“找赵世铎行不?他的官不是挺大么?”
黑头问:“赵世铎是干啥的?”
博士王说:“赵世铎是省政法委书记,要是他能出面干预这件事当然最好不过了,他是主管么。”
赵雅兰兴奋地说:“他要是说了能算,我就能找他。”
黑头说:“他认识你还是你认识他?”
赵雅兰说:“他是我大伯。”
黑头笑了起来,说:“今天你又没喝酒,怎么还说醉话。”
程铁石也觉得荒唐,如果赵雅兰的大伯真是省政法委书记,她又怎么会去当坐台小姐,靠出卖青春和人格去挣钱?世上难道真有这种省政法委书记的亲侄女当坐台小姐的怪事?
赵雅兰急了,跺着脚说:“赵世铎又不是毛主席,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不至于在你们面前冒充他侄女,这种事又没啥好玩的。”
黑头还要跟她斗嘴,程铁石说:“黑头你别捣乱,听雅兰说。”
博士王也惊诧的问:“你是赵世铎的侄女?”
赵雅兰说:“是呀,我就住在他家么。”
黑头已经愣住,从上到下打量赵雅兰,象是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半晌说了一句:“原来我们赵小姐还是大官家的娇小姐啊,今后可再不敢让你给我洗袜子了,洗洗衣服就行了。”
赵雅兰气哼哼地说:“臭美,今后衣服也不给你洗了。你们也真是,我大伯不就是个大伯吗?有啥了不起?看你们的样子,好像赵世铎是我大伯我就不是我了。”停停又说:“我又没有专门瞒着你们,我也没想到他能帮上你们什么忙。”
博士王连连说:“能帮上忙,能帮上大忙。”
赵雅兰说:“咋帮?你们说我去办。”
博士王说:“我们把你刚才听到的那些事写成材料,你负责亲手递交给他就行。”
赵雅兰说:“我给他他不会在乎,他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弄不好还得骂我一通。”
黑头不高兴了,说:“刚才还说能帮忙,这回又缩回去了。”
赵雅兰有些发急地说:“我不是缩回去,我是怕我给他递材料,他当成我小孩子瞎胡闹,不重视,耽误你们的事儿。”
黑头还要说什么,博士王摆手止住了他,问赵雅兰:“那你觉得怎么办好一些?”
赵雅兰说:“我领你们去,你们有啥事当面给他说,有材料当面交给他,不是比我传递更好?”
博士王说:“那当然更好,只是你那么做方便吗?”
赵雅兰说:“自己家人有什么不方便。你们别看我大伯在电视上讲话时一本正经,官里官气的,在家还不是跟别的老头一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生气时气的没辙,该捱训的时候让我大娘照样训的老老实实。”
困扰博士王好几天的难题没想到让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孩一下给解决了,博士王浑身轻松,又充满了斗志,对赵雅兰说:“这件事可牵扯到你程哥的前途命运,你无论如何要尽心办,你放心,我们绝对合理合法,不会让你大伯违反原则,也不会让他为难,只要求他能督促下面秉公执法就行了。我这里先谢谢你了。”
赵雅兰说:“王哥你这么说我倒不好意思了,程哥跟黑头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给自己办事还用的着谢吗?”
程铁石问:“你大伯有什么爱好没有?”他心里想的是,当官不打送礼的,头一次登门拜访,又是求人家办事,空着手不像样,所以事先打听一下这位政法委书记的爱好。
赵雅兰说:“他没啥爱好,整天就是上班、开会,回到家就三件事:吃饭、睡觉、看电视。”
博士王明白程铁石的心思,说:“我们正正当当找他反映问题,不是求他开后门、拉关系,不要来那些俗套子。再说,即便是出于礼貌,给他送点东西,我觉得没办法买,他啥也不缺,太贵的咱送不起,就是送得起他也不见得敢要。太贱的拿不出手,送给他他也不会在乎,反而显得我们小器。”
赵雅兰说:“王哥说的对,啥也别买。那样反而显得见外。”
博士王看看表,说:“已经十一点半了,从昨晚到现在啥也没吃,该补充点能源了。”
程铁石说:“咱们这就去,找个好一点的饭店,我请客。”
博士王说:“我是主人,我请。”
程铁石说:“给各位添这么多麻烦,各位这么尽力仗义帮我,我请,就算给我个表示的机会。”
黑头说:“谁最有钱谁请,反正我跟赵雅兰俩白吃。”
程铁石跟博士王不再争执,各自打算吃完喝完了掏钱就是,早早就争着请客反而显得没气度。
四个人来到饭店,点了酒菜,程铁石跟博士商量着下午把已写好寄过的材料全都带过来,由两人从新拟写一份,博士王说:“这份材料的总体要求一是事实清楚,二是法律依据充足,三是语言简练,四要把话讲的重一些但又不出原则。”
赵雅兰说她回去就安排一下,这一两天准给回信。
事情有了眉目,程铁石又有了新的希望,心情开朗了许多,对黑头说:“下午我跟你王哥写材料,你陪雅兰到处走走。”
博士王说:“女孩子爱逛商店,黑头陪雅兰逛商店,算是对你的惩罚。”
黑头说:“陪她逛哪都行,可是惩罚我什么?我又没犯错误。”
博士王想了想,说:“对呀,黑头今天倒真是没有犯什么错误,那就这样,让你陪赵雅兰小姐逛商店,算是对你没犯错误的奖励。”
黑头说:“惩罚也罢,奖励也罢,反正这个商店是非逛不可,我好命苦。”
赵雅兰说:“命苦啥?你应该觉着有福,换个人陪我逛商店,论时付费我还不见得要他呢。”
博士王还想再说什么,程铁石拦住他,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别信黑头面上叫苦,心里乐得很呐。”
博士王是聪明透顶的人,一点就亮,马上举起酒杯,说:“来,预祝黑头跟雅兰万事如意,也预祝程大哥的案子早日出头,干杯!”
他的这个祝酒辞既有重点,又面面俱到,谁也没法不喝,四只酒杯碰的脆响,四杯酒喝了个杯底朝天。
第三章.1

跟程铁石、博士王分手后,黑头陪着赵雅兰在街上无目的的逛。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走在人行道上人跟人碰碰撞撞。路两旁的商店,拿出能想得到的一切招数来推销他们的商品,“秋天换季大甩卖”、“清仓跳楼大减价”、“装修商场半价出货”……许多小商店的门口还站立着浓妆艳抹性感十足的小姐,“大哥、大姐”地叫着,面上堆满媚笑把路人往店里拉。不逢年不过节,大街上却挂满了彩旗、彩球、彩灯,商家们企图以人工营造的节日气氛来勾起人们过节前的那种购买欲望。汽车的轰叫,行人的嘈杂,商家播放的音响混合成高分贝噪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太吵了,闹得人心烦,咱们回去吧。”赵雅兰征求黑头的意见。
黑头说:“我听你的,你说上刀山我就上刀山,你说下火海我就下火海,绝没二话。”
赵雅兰说:“别说的跟真的一样,我早就看出来你没耐心跟我逛商场,心里烦的要命,表面上还要装,多难受。算了,咱也别让你难受了,往回走。”
黑头作痛心疾首状,指天划地的说:“天地良心,我可是心甘情愿陪你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有半点三心二意,让老天爷罚我下辈子当个百万富翁。”
赵雅兰说:“油嘴滑舌。”两个人便掉转身一路上东瞅西看地往回走。“
路过人民广场时,见花坛里的菊花开的正艳,姹紫嫣红,金黄纯白,各色花儿衬在疏落的青枝绿叶上,格外诱人。广场上还有一些穿红着绿的大人孩子在放风筝,蔚蓝的天空被星星点点的风筝点缀的多了几分活泼,几许情趣。
“这地方挺美,咱们坐一会儿吧。”赵雅兰提议。
“行!”黑头答应。
二人在树荫下找了个条凳,赵雅兰要坐,黑头拦住,用袖口在椅上抹了两下才让她坐。赵雅兰“噗哧”一声笑了,说:“我发现你越来越细心,越来越会体贴人了。”
黑头的黑脸有些发红,不自然地笑笑,自我解嘲地说:“你是大官家的小姐,跟你在一起,我当然要小心侍候。”
赵雅兰不高兴了,一屁股坐下,说:“你再提这码事,我就不理你了。他是他,我是我,我也沾不上人家啥光,这不,如今我还是农村户口,还得当坐台小姐挣钱,要不是为了你和程哥,我才不稀罕求他呢。”说着说着,动了真气,眼圈也红了。
黑头一见,忙说:“我也就是一句玩笑话,至于你这么生气吗?算了,就当我没说,你坐会儿,我去买点水喝。”说罢,匆匆朝广场的小售货亭跑。
赵雅兰看着黑头到了售货亭前面,指指画画地点着,又伸手从后裤兜里掏皮夹子、点钱、付款,然后接过装着饮料的塑料袋,步伐轻快地朝自己走来,赵雅兰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看的入迷、心里象有热辣辣的潮水往上涌。见黑头快回到跟前,她故作镇静,从手包里找出小镜子和唇膏,目不斜视地往唇上补口红。
黑头来到跟前,却不说话,也不坐下,愣愣地站着。赵雅兰瞥他一眼,见他痴痴地盯着自己看,眼光里透出的神情,火辣辣烫的赵雅兰脸发热、发烧,把她的心也烤得软软地。
“咋了?看什么?没见过?”赵雅兰收好镜子、口红,逗趣道。
“你呀,真美。”黑头由衷地歌颂她。
“美就让你看个够,给、给、给,好好看。”赵雅兰扬着脸,做出怪相,让黑头看。
黑头没有笑,却放下手里的塑料袋,伸手捧住她的脸在颊上吻了一口。
赵雅兰万万没有料到在大庭广众之下黑头会来这么一下,本能地推开他,说:“这么多人,你干吗?”
黑头也觉得自己失态,“嘿嘿”一笑,脸红涨成一块猪肝:“我没忍住,你千万别生气。”
赵雅兰朝四周看看,见没人注意到刚才的一幕,方才放下心来,捅了黑头一杵:“你咋这样呢,净胡闹。”
黑头说:“这不能怪我,还是怪你太美了。”
赵雅兰说:“你们男人都是这个德行,没到手的梨都是甜的,一旦吃上了,再甜的梨也觉着是酸的。”
黑头说:“那你这颗梨我就永远不吃,供起来天天看。”
赵雅兰说:“不吃,梨自己也会蔫,到时候就怕你连看都懒得看。”
黑头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可乐,拉开,递给赵雅兰,自己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沉默片刻,闷闷地说:“别说懒得看,到时候恐怕我连看一眼的份都没有。你大伯要是知道你跟我这种人在一起,能答应才怪。”
赵雅兰说:“那要看我愿意不愿意,我愿意的事谁也别想拦得住,别说我大伯,就是我亲爹也管不了。”
黑头问:“那你愿意不愿意?”
赵雅兰说:“明知故问,不愿意我老跟你混啥?你又不给我开工资。”说着,羞赧地将头埋到了黑头的怀里。黑头顿时呆了,心象充满了氢气的气球,轻飘飘晃悠悠地往上飞,眼前的景物恍恍惚惚变成色彩斑斓的一团,喉头象堵了一团热血,热烘烘地发哽。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轻轻揽住赵雅兰的肩,小心翼翼地把唇贴在她的发际,轻声细语地说:“雅兰,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对你好,否则我就……”
赵雅兰捂住他的嘴:“别罚咒,我信,不信我还能对你这样吗?”
黑头不再说话,只是用嘴、用脸,在她头顶、发端摩娑着,柔情密意让他只想哭。夕阳将金黄色的光轻柔地洒在他们身上,晚风软软地抚摸着他们,他们失去了时间概念,直到夜幕降临。几个瞎遛的闲汉冲黑头跟赵雅兰怪声怪气地吆喝:“嘿,哥们,该回家了。”另一个说:“在这儿多没劲,回家去滚热炕头多过瘾。”
要在过去,黑头早就冲上去让他们满地找牙了,今天他却宽容地笑笑,扶起赵雅兰说:“走,咱们该吃饭了。”
赵雅兰顺从地挎起他的胳膊,两人款款而去。
“咱们吃西餐吧。”黑头建议。
“西餐太贵,随便找个小饭店吃点就行了。”
黑头没有听她的,领着她来到了装修典雅的喀秋莎西餐厅,他把这顿饭看成他与赵雅兰人生新起点的象征,一种纪念,决不能马马虎虎。两人在火车包厢式的雅座坐定,心里都有些异样地激动,过去他们没少在一起吃饭,可今天这顿饭的感觉绝对不同,二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灵相通的默契,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都知道,从今天这顿饭开始,他们将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他们的关系已经升华到了一个可以决定他们一生幸福的新阶段。温柔的灯光,曼妙的乐曲,更为这间餐厅的气氛增添了浪漫柔情。
黑头点了水果沙拉、披萨馅饼、清蒸虾排,又要了一瓶意大利红酒。他举起酒杯,说:“为我们的未来,干杯!”赵雅兰二话没说,跟他碰了杯,然后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
“第二杯酒祝程大哥早日脱离苦海,官司打赢!”
赵雅兰没有举杯,黑头错谔:“怎么了?”
赵雅兰说:“今晚除了我们俩,不许提任何人的事。”
黑头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好,今晚是我们的,别的人别的事不提也罢。这一杯酒祝我的人青春永在、万事如意。”赵雅兰端起杯跟黑头碰了一下,干了。
赵雅兰斟满酒,端起来,直瞪瞪地看着黑头说:“这一杯祝我们永远幸福,永不变心。”
黑头又加了一句:“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赵雅兰说:“想的美,胡说八道。”说是说,还是跟他干掉了杯中酒。
吃过饭,黑头骑着车送赵雅兰回家。赵雅兰的双臂搂着黑头的腰,头枕着黑头宽厚的脊背。黑头把车蹬得飞快,赵雅兰问:“黑头,你说啥是幸福?”
黑头说:“一句话说不清楚。”
赵雅兰说:“幸福其实就是一种感觉,比方说,这会儿,我跟你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跑,就是幸福。”

程铁石下了公共汽车,略微辨认一下方向,踩着路灯洒下的昏黄的光斑朝旅馆走。下午跟晚上,他同博士王一块研究写那份告状材料,写完了,两人都满意了,又去打字、复印,全都搞好了之后,他同博士王胡乱吃了点东西,为了让博士王早点休息,他就告辞回旅馆。夜晚的风已带上冷峭的寒意,行人寥寥,程铁石低着头,看着地上随着脚步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会儿铺到前头,一会儿又溜到身后的影子。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乏力,象受苦人的哀叹。近处的楼房里,传出电视广播声、训导孩子的斥骂声,给死寂的夜晚添加了几许活力。
黑头这会儿也许又去送赵雅兰了,也许已经回到旅馆,正在看电视。由黑头又想到博士王,心里不由涌起一丝内疚。拟稿改稿时博士王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似乎撰写的并非程铁石的告状信,而是他自己的博士答辩论文。博士王的认真、严谨,让程铁石感动。迄今为止,程铁石没有给博士王送过一分钱的东西,中午几个人一块吃饭,最终还是博士王付的款。这年头,象博士王这样不谈钱、仗义助人的人真是不多了。程铁石感到自己很幸运,在身处绝境时,能遇见象黑头、博士王这样的朋友,没有他们,在这举目无亲的大东北,他只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前面不远处,霓虹灯、街灯的五彩光映红了夜空,程铁石知道快到车站附近的繁华街区了,暗暗松了一口气,断定自己没有走错路。省城的路他不熟,白天还可以判断方向,夜晚弄不好就会迷失。他朝着前边明亮处加快脚步走去。果然,出了这条街道,东站前面的大广场上的卤素灯开始向程铁石眨眼。像所有车站一样,省城车站内外也是最热闹又最杂乱的场所。虽然夜已深了,车站广场上仍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摆小摊的、卖零食的、为旅馆接客的、等车的、闲逛的,各色人等怀着各自的目的忙碌着。穿过广场向右再走一百多米,就是程铁石住的旅馆。
“这位老板,帮帮忙,”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截住了程铁石,“我们到省城找亲戚,亲戚搬走了,钱也花光了,孩子一天都没吃饭了,给孩子一顿饭钱吧。”
程铁石看看营养良好的女人跟孩子,明知她在说谎,仍然掏出两元钱给了她。靠说谎谋生也算是无奈的谋生方式之一。程铁石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许说谎。在父亲面前,其他错误或许可以得到宽容,撒谎却绝对不允许,肯定要挨揍。他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幅字:“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作老实人。”社会却告诉他:在充斥着谎言与欺诈环境里,诚实是无能的同义词。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小被培养出来的诚实性格让程铁石吃够了苦头,不论在官场上还是在商场上,诚实与奸诈相比,诚实永远是弱者。他认识到,父亲对他的教育是个美好的误区,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说谎也并不是罪恶,只要说谎的目的不是损害别人。
“老板,你的面相与众不同,很有讲究,我来给你说说,”一个打卦算命的拦住程铁石,见程铁石不感兴趣,又说:“我讲得对了,你看着随便给几个钱,我说的不对,一分钱不要。”
程铁石说:“我已经给自己打了一卦,我要听你讲,我就得破财。”
见程铁石不上钩,算命先生笑笑,扭头走开,又盯上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程铁石加快脚步朝旅馆走,显然,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连存在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旧货也都换上了新商标,算命打卦叫“预测”,传经布道聚众骗财的叫“气功大师”,失业叫“下岗”……在这种社会环境下,银行骗客户,法院装糊涂,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程铁石想到这里,真有些愤愤然,尽量远避那喧嚣的夜市,警惕地环顾四周,深怕再有不三不四的人过来纠缠,竟然有些失魂落魄的不安。

市府大街三号院,被老百姓称为“常委大院”,够省委常委级别的官员,就有资格在里面住一幢小二层楼。市府大街很幽静,三号院的大门是普普通通的水泥门柱,两扇铁皮大门上还有些锈迹,每当挂着特定牌照或车窗前贴着特别通行证的车辆驶到门前,大门就会悄然打开,车辆进去后,大门又会悄悄地关上。在这一开一关之间,驻足窥视的有心人往往可以看到大门里边的岗亭、武警和葱茏茂密的树木花坛。一般人等,不论是乘车而来、骑车而来或徒步而来,要想进入这座大院,肯定会遭到武警战士冷淡而坚决的阻挡。
赵雅兰一进入三号大院警卫战士的警戒范围,就被从不允许进入大院的一般人等中区分出来,她按下门柱上的电铃,大铁门上的小门洞就会打开,守卫战士已熟识这位小姐,根本不用验证,点点头放行。进了大门朝右拐,二百多米长的小道尽头,就是赵雅兰的大伯、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赵世铎的家。二楼的窗户里灯光还亮着,赵雅兰知道她大伯跟大娘还没睡。门厅的小灯也亮着,那是专门给赵雅兰留的。
赵雅兰把车锁在门前的台阶下,在这个院里不用担心自行车会失盗。然后她用钥匙拧开门锁,在门厅里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她没开客厅的灯,怕大伯、大妈发现她回来,唠唠叨叨地教训她归家太晚。黑暗中她坐在沙发上,让黑头在她心里激起的热浪平静下来。她自己也没有想到,黑头居然能让她痴迷到如此程度。跟他在一起,万事万物都那么可亲可爱,分别的时候,时间空间对她都失去了意义,她的存在似乎只为了一件事:下一次的会面。当坐台小姐使她接触了许多男性,可是那些男人绝大多数只能引起她的厌恶与轻蔑,尽管为了挣钱她不得不巧笑逢迎,可她的心里却看不起那些拿钱买笑的族群。而黑头打斗时的勇武、幽默洒脱的举止、非洲猎豹一样矫健的躯体,甚至他的汗味、脚臭都不会让她有丝毫的腻烦,因为那是黑头的。多日以来,她几乎天天跟黑头在一起,可是黑头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半真半假的嬉笑,若近若远的态度,让她捉摸不透她在他的心里到底有多大的份量,黑头总给她道是无情且有情的飘忽感觉。而今天,蒙在真情之上的面纱终于揭开,赤裸裸的爱奉献到她的面前,她真有些难以消受这突兀而来的巨大幸福。
“谁啊?雅兰,吓死我了,黑灯瞎火一个人坐在那儿干吗?”大妈从楼上下来,被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的赵雅兰吓了一跳。
赵雅兰也被从幸福的回味里惊醒,赶忙站起身说:“我骑车累了,休息一会儿,大妈你要啥?我去拿。”
大妈打开客厅的灯,看看赵雅兰,开始唠叨:“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在外面疯跑,社会上这么乱,出了事咋办?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外边忙些啥,我们管不了你,实在不行就把你爹叫来,你给你爹好好说说你一天到晚不着家,在外面都干了些啥……”
大伯身边没有孩子,唯一的儿子,赵雅兰的堂兄当腻了处长,弃官从商,办了个公司,整天天南地北到处跑拼命挣钱,很少回家。无形中,赵雅兰成了这个家中唯一可以接受管教的晚辈成员。
“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这么晚在大街上跑,碰上坏人怎么办?出了事怎么给你爹交待?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早就回来了,怕吵着你跟大伯,就没敢吱声。”赵雅兰做出委屈的样子,撒谎为自己辩解。
“算了,算了,你们老赵家的人都有道理,我说不了你,饿了去吃点东西,冰箱里有糕点,吃完了洗洗早点睡。”
大妈回楼上去了,准备拿的热水瓶却忘在茶几上,赵雅兰给她送上去,悄悄放在卧室的门外。
赵雅兰对爱管教人、爱唠叨的大妈并不生气,反而有一种见到自己妈妈的亲近感,她知道大妈是真的为了她好,替她担心。对她大伯,她心里却一直憋着一口气,背着她大伯跑出去当坐台小姐挣钱,也有些跟她大伯赌气的意思在里面。
赵雅兰的上边有两个哥哥,都在朝阳农村老老实实地务农。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又是最小的老疙瘩,自然成了父母的珍宝。可是,再是珍宝,也是农村的孩子,能享受到的物质与文化果实少的可怜。幼时,赵雅兰对这一切并没有明显的感受,哥哥送的一只山雀就可以让她兴奋半年,父亲的一把酸枣就可以满足她对零食的要求,母亲煮给她的两只鸡蛋,就可以使她觉得得到了整个世界。时代的进步,年龄的增长,尤其是电视这个充满魔力的窗口把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引入这贫穷静寂的山村之后,赵雅兰终于发觉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的寒酸、多么的狭窄,她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像两个哥哥一样消耗在这贫瘠的黑土地上,她不愿意像母亲那样,以猪狗鸡羊这些家畜为伍,以锅台炕头为生活的舞台,把自己的乳汁、汗水甚至生命全部无偿地贡献给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富足与欢乐的儿女身上。
父母也不愿自己珍爱的唯一的女儿像他们自己一样,在乡村受一辈子苦,在赵雅兰的软磨硬缠之下,经过多次肯定与否定的反复、犹豫,父亲终于为赵雅兰收拾起行李,又尽可能地收集好山货,领着十六岁的赵雅兰,来到省城,找到在省城当大官的大哥,把赵雅兰交给了哥嫂。
赵雅兰年幼时也曾跟父亲到大伯家作过客,那时大伯的官还没作到这么大,住的房子也没这么宽敞,大伯也抱过她,甚至想要把她留下来给自己当女儿,可是她觉得大伯的的怀抱没有父母那么温暖自在,闹着要跟父亲回去。她对年幼时到大伯家做客的印象已经模糊,记忆中留下来的不是大伯的家,而是大伯家以外的世界,宽宽的路,高高的楼,多多的车,密密麻麻的人群。
父亲对大伯讲:“咱们兄弟俩,就这一个闺女,我不忍让闺女留在农村受苦,你两个侄儿都成家立业了,这辈子就那样了,可闺女你得管,好赖让她在城里谋个事儿,以后在城里成家过日子,能吃上商品粮,刮风下雨不用在野地里遭罪我就满足了。”
大伯问:“闺女留我这儿,你跟弟妹能舍得?”
父亲赶紧说:“能舍得,能舍得。”
大伯说:“那就让孩子住下吧,你也多住两天,陪陪孩子,让她适应适应,习惯了就好,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大妈坐在赵雅兰身边,摸摸赵雅兰的脸,捏捏赵雅兰的手,嘴里一个劲“啧啧”有声地说:“你们那儿的水土就是好,看看这侄女生的,红是红,白是白,要多俊有多俊。”
大伯讲:“我们老赵家的人还能含糊?”
大妈说:“你也是老赵家的人,咋就那么丑?”
大家哈哈大笑,于是赵雅兰留在了大伯家。送走了抹着眼泪的父亲,赵雅兰的心里也空落落了好一阵儿,但很快就被新生活带来的新奇、兴奋所充实。
大伯通过关系安排她继续读完了高中,她想参加高考,可是户口在农村,要考得回原籍,回原籍又来不及报名,弄来弄去两头耽误,连高考的考场都没去成。没考成大学,她倒不在乎,本来就是农村孩子,谁听说有哪个农村的女孩子考大学的?农村的女孩儿,能顺顺当当上个高中就已经是稀罕事儿了。她渴望的是有个职业,能挣钱自己养活自己的职业,但由于没有户口,找到的都是临时工,活儿累,钱少,还要受气。她这时才明白,人进了成,户口没进城,实际上等于没有进城。
她多次要求大伯想办法把她的户口转到城里来,大伯一直借口农转非政策卡的严,很难办,得等机会,迟迟不办。这时她已知道大伯是很有权的大官,要办这事并不困难,可她就是不明白对她像亲生女儿一样的大伯,为什么在这个关系到她前途命运的事儿上却不肯为她出力。
后来就发生了最令她生气的那件事。一次,大伯没在,家里来了一个身穿警服的老头子,大妈对客人很热情,叫他什么局长。大妈让赵雅兰给客人沏茶,她不小心把开水洒到客人的腿上,正是盛夏,客人穿得很薄,被赵雅兰烫得蹦了起来。
大妈赶紧给客人擦拭水渍,连连向客人道歉,同时埋怨道:“这孩子,毛手毛脚,把人烫坏了怎么办。”
赵雅兰不好意思,客人看看她问大妈:“这是你家雇的小保姆?”
大妈说:“这是我们家的大小姐,再不然哪敢用开水烫你这位大局长。”
赵雅兰分辨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叔叔,把你烫疼了。”
大妈对客人说:“这是我们老赵的侄女,高中毕业了,在家呆着。”
客人又问:“安排个工作么,老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儿。”
大妈说:“户口都没有,工作也不好安排,老赵一天到晚穷忙,就这么一个亲侄女都顾不好,说出来都让人家笑话。”
客人吃惊地看看赵雅兰,半晌说:“赵书记的亲侄女一没户口二没工作,说出来真让人难以相信。赵书记工作忙顾不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己亲属的事情他怎么好直接出面办?这事儿交给我了,户口、工作由我全面负责,反正我也干不了几天就退了,临退之前也算做件好事。”
大妈跟赵雅兰一听,都兴奋异常,象是遇上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又是洗水果,又是要留人家吃饭,搜肠刮肚的找着好听的话儿奉承人家。客人走后,大妈告诉赵雅兰,来的人是省城公安局的局长。赵雅兰知道户口归公安局管,现在局长亲自答应给办,自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兴奋的一夜没睡着觉。
果然,过了几天局长就派人送来了户口迁移申请表和其他相关的资料。申请表上已经盖好“同意迁入”的核准章,只要原籍的手续一到马上就可以办理入户。堂兄自告奋勇,要亲自跑回老家一趟,为堂妹办户口迁移手续。一切都那么顺利,那么美好,简直像在做梦。可是,好梦尚未成真,便在大伯的一通发作之后变成了泡影。
“你凭什么背着我给小兰办户口?瞎胡闹。”大伯朝大妈吼,赵雅兰躲在房间里听。
“人家是主动为我们帮忙,我又没有张嘴求他,”大妈竭力辩解:“再说了,你不管,难道让小兰当一辈子黑人黑户?”
“主动帮忙?大街上没户口的多了,他怎么不主动去办?你明知他是公安局长,当着他的面提小兰的户口,你是什么意思人家能不明白?人家能不接茬吗?马上给我推了。”
大妈一听即将办成的事情要给退了,当即发了火:“你说的容易,我办这事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你既然办不了户口,当初留人家干什么?你这不是耽误孩子吗?弄的工作没工作,大学又考不了,你冲我耍横,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户口成千上万的人落,我不信就多小兰一个。”大妈尖锐的嗓门压倒了大伯的吼声。
“不行,这事儿不能这么办,你知道不,要是我走后门落一个农转非,他们就敢落成百上千的农转非,到时候我根本没有张口说话的资格。这件事绝对不行,小兰要是想不通,我给她做工作。”大伯两口子为了她的事在吵架,赵雅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偷偷流泪。
此事在大伯的阻挠下,终于没有办成。希望破灭了,眼看到手的红苹果被一阵大风刮跑了,赵雅兰气的要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板着脸不理大伯。大伯后来也讲了一些:“不要急,总会有办法”,“你还小着呢,今后落户口的机会多的是”,“只要是合理合法的,大伯一定给你办”之类的话来安慰她,她却根本听不进去。
再后来,又兴起了花钱买户口的风,按政策,花三万块钱就可以买个农转非,落上城市户口。赵雅兰这时已经不再寄希望于她大伯,她决心靠自己的努力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城里人。然而决心好下,实行起来却并非易事。她清理了自己的所有积蓄,不到五百块钱。向父母伸手更不可能,农村如今虽然吃穿不愁,可闲钱却谁家都缺。就算家里能资助一点,她也不忍心张口,父母的钱都是一颗汗珠摔八瓣换来的血汗钱。五百和三万之间的差距太大,赵雅兰甚至都灰心了。
赵雅栏干零工,每个月能有三百块钱的工资,吃住都在大伯家,可以不花钱,大妈不时给她添置些换季的衣服,这笔钱也可以省,她自己的开销每个月不过四五十元,一个月下来可以净存二百五十多块钱。没有花钱买户口这一说的时候,她用积蓄下来的两千来块钱给父母买了台彩色电视机,当时还受到大伯的热烈赞扬,多次强调养女儿好,知道心疼父母,不像他那个儿子,自己在外边开公司做生意,还要想方设法从爹妈的老骨头上刮油水。当女儿的孝道尽了,积蓄也花光了,赞扬也听了不少,可临到自己真需要用钱时,却两手空空。赵雅兰在心里算了一下,按目前的收入水平,起码要攒十年她才能为自己买个城里人的身份。
她工作的班上有个跟她情况相似的农村姑娘,每个月的工资跟她相差不多,而且还要自己承担衣食住行的所有开销,可人家照样穿金戴银,出门打的下馆子。见她整天愁眉不展,这位小姐妹关心地问她有啥心事,赵雅兰如实地讲了自己想买城市户口却没钱的窘况。这位小姐妹笑了,说:“你真傻,要是真为了每个月才这三百块钱,谁大老远往这儿跑?想挣钱也不难,得有第二职业。”
赵雅兰问:“啥第二职业?”
小姐妹说:“坐台,陪舞你敢不敢?”
赵雅兰问:“啥叫坐台陪舞?”
小姐妹说:“就是到舞厅里,陪老爷们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挣服务费呗。”
赵雅兰说:“那事我干不了,我不会喝酒,不会跳舞,歌倒唱过。不过,就算会我也不干,多丢人。”
小姐妹撇撇嘴:“干这个苦工不丢人?累个半死每月三百块破钱,要不是怕一块来的回老家说闲话,我早就不干了。坐台陪舞又咋了?一不偷,二不抢,每晚至少挣一百、两百,有了钱就没人说你丢人了。”
“每天能挣多少?”
“少则一百,多则五六百。”
赵雅兰的眼睛瞪圆了,她真不敢相信钱会这么容易挣。
“你说笑话吧?你说的是人民币吗?不会是卢布吧?”赵雅兰的堂哥曾经给过她一万元卢布,说是让她留着玩,她挺高兴,后来一问才知道,那一万卢布不过才顶人民币十来块钱,所以她知道卢布不值钱。
“谁跟你逗笑话了?不信今天晚上下班后我带你去看看,就凭你这长相身材,肯定大赚,要是不愿意干,就不干,反正也没有人逼你。”
赵雅兰迟迟疑疑地点头答应了。在剩下的时间里,那位小姐妹不厌其烦地详细给赵雅兰介绍了坐台陪舞的规矩、注意事项、自我防护知识等等。她的介绍,逐渐引发了赵雅兰对坐台小姐这个行当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她决心去试试。
当天晚上,在这位小姐妹的引导、监护和指点下,赵雅兰顺顺当当挣到了二百元。
她很高兴,这个行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下贱、龌鹾、恐怖,除了跳舞时那个男人把她搂得太紧了点,让她心慌一阵,其余时间也就是喝喝酒、聊聊天而已。分手时小姐妹问她明天还来不来,她坚定地点点头。小姐妹见她这样,郑重其事地叮咛:“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今天的客人算是老实的,碰上混混儿,你才知道这钱挣的比吃屎还难。明天来一定要穿紧身的内衣内裤,宁可不挣钱,也不能一个人陪单身客人,挣钱重要,自己的身子更重要,你可是黄花大姑娘,吃了亏哭都来不及。”头一次干这事,小姐妹的话在她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至今赵雅兰没吃大亏,不能不感谢这位小姐妹的提醒。
从那以后,赵雅兰骗大伯大妈说她上夜校,每天下班后就来陪舞坐台,存款折上数目增长之快有时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干了大概有两三个月,一天晚上领班让她出台,来到ktv包房外,透过窗洞一看,赵雅兰魂飞魄散,她的堂哥陪着两个人赫然坐在里面,她扭头就跑,领班叫也叫不住。那以后,她连着三天没敢去坐台,她越想越后怕,如果那天她不事先从窗洞里窥视一下,贸然进去,堂兄妹在那种场合见面将会是一种何等的尴尬,恐怕要作为一大奇闻载入他们老赵家的史册,后果令她不寒而栗。由此想到,要干这一行在省城绝对不行,迟早要露馅,她自己丢人现眼不说,连大伯的脸面也都丢尽了,像她大伯那种人,脸面有时比命都重。省城不能再干,可钱还是要挣,她跟一块的几个姐妹商量商量,转移到了据说最好挣钱的海兴。对大伯,她则说在海兴一家合资厂找到了工作,工资高,待遇好。海兴距省城不远,只有两小时的路程,大伯没多想,没有解决她的问题在她面前也就少了点发言权,知道同意她也得去,不同意她也得去,再说也确实没有过多的精力详细了解她的情况,只好同意她到海兴“上班”。
在海兴一年多,她学会了在客人面前给自己套上一副妖媚的外貌,学会了矫情卖俏,学会了让客人觉得她很风骚,很热情,却又占不到实际的便宜。偶尔遇上混球,硬要在她身上揩油,她只好逃之夭夭,损失一晚上的收入。
如今,遇上了黑头这样一个让她倾心倾意的男人,她明白,她将永远告别当坐台小姐的生涯,她积攒的钱足够买户口了,她对户口的要求却反而不那么迫切了。
接受了为程铁石和博士王约见大伯的任务,并没有觉得是一件困难的事儿,可是要真正实施起来,才感到并不是一点问题没有。她在大伯的心目里只是一个半懂事不懂事的小丫头,说话自然没有多大的份量,突然提出要介绍两个大男人来见大伯,大伯会怎么想?他也许不会一口拒绝,但随便找个借口推脱却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肯定还要刨跟问底追究一番,怎样才能让大伯顺顺当当地答应见他们两个一面,圆圆满满地完成好这个任务呢?赵雅兰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量,一直到睡着也没有想出个妥当的办法。

程铁石跟博士王如约在晚上七点三十分来到了市府大街三号院,赵雅兰已在门口接应,给看门的武警打了招呼,武警便放行。进了大院门,赵雅兰在前面领路,博士王和程铁石随其身后。博士王跟程铁石都是头一次到这种高干保护区,神秘感和好奇心指挥双眼四处观望。从大院门进入的水泥大道,围绕一个大花坛变成了辐射到不同方向的水泥小路,说是小路,其实也并不狭窄,足可供一辆汽车通过。这些小路通向一幢幢二层小楼,小楼与小楼之间的距离挺远,最近的也在五十米以上。小楼的窗户大都没有灯光,不知是用厚重的窗帘遮挡住了光线,还是根本就没有开灯。家家的门廊前均留有一块水泥铺就的平场,大概是为了停车或汽车调头方便。楼房外大门口的遮雨板下面都有一盏小灯,向地面撒播着昏黄的光晕。这里的小楼从外表上看,远没有新建的商业别墅洋气、豪华,但楼与搂之间广阔的空间、路两旁精心修饰过的花园草坪、院中疏疏落落保留下来的古柏苍松、甚至路两旁保养完好只照路面不照人的地灯,都显示出商业别墅区绝对没有的神秘与气派。
“住在这儿的人互相都不来往,实在有事也要先打电话才能登门,”赵雅兰低声给博士王和程铁石讲:“住在这儿真闷得慌,我没事就往外跑。”
办通了大伯会见程铁石跟博士王这件事,赵雅兰心情很轻松。有些事儿,预想的很复杂,真要办,却又意外地简单。赵雅兰曾为如何说服大伯会见程铁石、博士王煞费苦心,夜不能寐,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老天爷就给她创造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第二天是大礼拜,一大早赵雅兰就被大妈吆喝起来。再懒的农村孩子进了城也是勤快人,赵雅兰一爬起来,洗刷毕就去做早餐,等把早餐端上桌,大伯大妈已经晨练回来。坐在摆着烤馒头片、酱菜和红豆粥的餐桌前,大伯心情舒畅,对大妈说:“还是闺女好,你咋就不会生,当初要生个女孩我们也可以享享福,少惹气。”
大妈边盛粥边说:“你当初就盼生儿子,现在才想起要女儿,晚了。”
赵雅兰递一块焦黄的馒头片给大妈,说:“现在也不晚,有我就行了。”
大伯连连点头:“对,对,有小兰就行。”喝了几口粥,大伯又问:“这回回来你呆了不短时间了,啥时候回海兴?”
求大伯办事,赵雅兰就光挑好听的说:“我不想再到海兴上班了,你跟大妈年龄越来越大,大哥又指望不上,身边没有人照顾不行,过几天我在省城找个工作算了。”
大伯欣喜异常,连连点着头说:“对,对,还是小兰懂事。”
大妈说:“光小的懂事不行,老的也得懂事。孩子来了几年了,连个户口都没有,老打临工是长久之计吗?你怎么也得对你们家老二有个交待吧?”大妈说的老二就是赵雅兰的父亲。
大伯赶紧解释:“最近我问了一下,如果我身边确实没有子女照顾,可以把你过继过来,户口自然就能解决。这事我跟你爸爸商量一下,告诉他主要目的还是为你解决户口,别让他以为我要跟他抢女儿。”
大妈急忙说:“这事还商量什么,能办就赶紧办,亲兄弟,过继不过继还不都姓赵。”
赵雅兰说:“都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谁还把户口看的那么重,现在除非在政府机关吃官饭算是铁饭碗,到任何一家单位也保不了一辈子。你看那些破产厂的下岗职工,哪个没城市户口?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哗啦一声,说没工作就没工作了,别的又不会干,过去一直拿低工资,挣的钱都交给国家了,现在谁管你?临工该打也得打,如今到哪里不是打临工?除非像我大哥那样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大妈突然想起来,说:“你大哥前段时间回来还说,想让你到他的公司干,工资从优。”
大伯说:“别跟他扯在一起,就他那个公司我还不了解情况,皮包公司,小兰去了他可以节省一个公关小姐的工钱。小兰不去,等户口解决了我给你安排个正经事情干。”
赵雅兰从心眼里感谢大妈,虽然曾经恼过大伯,可是见他终究还是很关心爱护自己,对他的气早已经烟消云散。吃过饭,大伯想出去买件风衣,大妈说她要上气功班听课,赵雅兰自告奋勇:“我陪大伯去。”大妈要拿钱,赵雅兰说:“我带着呢。”
大妈说:“你挣那仨瓜俩枣的,还不够你自己花,把钱拿着。”
赵雅兰说:“我挣的不多可架不住我能攒,给大伯买件风衣还没问题。”心想,不管怎么说,在大伯大妈这儿白吃白住这么长时间,也该多少有点回报,况且还有要事相求,所以她慨然承诺,要掏钱给大伯买风衣。
赵雅兰执意推辞,大妈只好把拿出来的二百元钱收回,说:“行,就让我们小兰给她大伯尽一次孝道。”
赵雅兰心说:如今二百元能买个什么像样的风衣?既然要做好人,索性把人情作大一点,就当是为了黑头。想到此,便回房拿了一千块钱,挽起大伯的胳膊出了家门。
大伯有这样一个乖侄女挽着上街,兴高采烈,路上问起赵雅兰在海兴的工作、生活情况。赵雅兰心念一转,抓住机会给大伯介绍博士王跟程铁石:“海兴别的还可以,就是社会治安不好,下了夜班或者晚上上夜校,回家提心吊胆的。有一次我上夜班,回宿舍的路上就碰上了三个流氓,还开着车,生拉硬拽地把我往车上拉。我拼命喊救命,深更半夜街上哪有人?就算有个别过路的也不敢管。我挣扎着,心里想完了,要是真的让他们弄上车,我就死。”
听到这里大伯紧张的直喘,话音都变了:“后来呢?”
赵雅兰继续杜撰:“就在最危急的时候,终于有两个人听到喊声跑了过来,这两个人真有胆,跟流氓打了起来,三个流氓打不过他们俩,再说也是做贼心虚,打不过就跑了。他们俩一直把我送回宿舍,又怕流氓再找我的麻烦,连着接送我上下夜班好几天,见真的没事了才不再送我了。我不想回海兴,也是怕那里社会治安不好,万一出个事自己倒霉不说,还得让你跟大妈跟着操心。”
大伯松了口气,说:“听你这么一说,就是你再要到海兴我也不能答应,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外,万一出个事让我怎么给你爹妈交待?”又感叹道:“这两个人真是见义勇为的好同志,唉,现在这种路见不平,挺身而出,拔刀相助,见义勇为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没问问人家姓名、单位?真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赵雅兰说:“哪能没问呢,一个叫博士王,是姓王的博士,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倒过来叫,挺好笑的,他是省城人。另一个叫程铁石,是厦门一家公司的老板,到海兴来打官司的。”停了停,装作忽然想起似地说:“对了,我前几天在市里还碰到他们了,他们说要在省城呆一段时间,办点事。”
大伯说:“那好啊,有空请他们到家里玩,我还真得当面谢谢这两位救了我侄女的大英雄呢。”
赵雅兰万万没想到大伯主动上了钩,心里欣喜万分,表面上却淡淡地说:“好吧,如果我再碰上他们就约约他们,人家也不一定有时间来。”
大伯却说:“别碰上再约,要真心实意感谢人家,明天晚上我没事,你想办法找找他们,让他们来,看看有什么事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帮忙。”赵雅兰想不到的是,她刚才讲的故事真让他大伯感到后怕,所幸碰到那“两个”见义勇为的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根本没有办法给赵雅兰的父母交待,所以大伯格外感激那两个救了赵雅兰的人,真心实意要当面感谢人家。
第三章.2
心里高兴,赵雅兰给大伯选了件名牌风衣,大伯穿上风衣在穿衣镜前照来照去,万分满意,一听价钱要七百多块,马上泄了气,坚决不要。赵雅兰说:“又不用你花钱,那么抠门干吗?买一件穿半辈子,又不是天天买。”硬是付了款。大伯一路上叨叨:“这七百多块得你挣几个月呀,不行,这钱不能让你出,你的心我领了,钱不能让你出。”
赵雅兰心里暗笑,没有搭理他。她就是要让大伯心里觉得亏欠她。
程铁石和博士王跟在赵雅兰身后,来到赵雅兰大伯的家,赵雅兰开开门,冲屋里喊:“大伯,大妈,客人来了。”
赵世铎夫妇出来将程铁石二人迎了进去,态度热情,让略感拘谨的程铁石二人坦然了许多。在客厅坐定,赵世铎指指茶几上的茶杯、水果,示意程、王二人享用,对博士王说:“很感谢你们对小兰的帮助,你是搞法律的,我读过你的《民法与审判实务》一书,很有见地,文笔也很好,后来听说你停薪留职了,怎么,下海经商了?”
博士王没有想到自己在赵世铎脑海里留有印象,对赵世铎感谢他们帮助赵雅兰的话,他不知所云,又不好开口问个明白,只得顺口说“没有什么”“应该的”应付应付而已。《民法与审判务实》一书则是好几年前配合普法教育写成的一本小册子,是在《民法通则》、《民事诉讼法》的讲课提纲的基础上修改补充而成书的,事隔多年,连他自己都找不到这本书了,省政法委书记还记得,让博士王大为感动,连连谦虚:“那时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许多观点如今看来幼稚的很,有的话讲的也比较偏激,赵书记见笑了。”
赵世铎说:“年轻人写文章就是要有锐气,要有见解,不要怕讲错话,错了可以讨论、可以批评、可以改正么。最要不得是文章写了一大堆,看来看去没有一句话是他自己的,还要自己安慰自己:天下文章一大抄,要真是这样,今天我们可能还在写八股文呢。”
他俩聊的挺对路,赵世铎见程铁石坐在一旁手里捏个梨翻来覆去摆弄,神情索然,又把话头引向了他:“小程听口音不是南边的。”
程铁石答道:“我是北方人,前几年北方人才南流,闹孔雀东南飞,我这个麻雀也跟着凑热闹,飞到了厦门特区。”
“哦,原来如此。我说你讲话的口音很标准,不像南方人讲话舌头该伸直的时候伸不直,该卷舌头的时候卷不圆。”
赵雅兰见缝插针地说:“程大哥这回在东北倒了大霉,官司打了快两年还没结果,困到这儿了。”
赵世铎问:“怎么回事?有困难吗?”
程铁石便开始向他陈述自己的经历,从做生意签合同说起,一直讲到款如何被银行错付,起诉后迟迟不判,法院又采取什么方式将案子推到公安局,讲着讲着,程铁石自己也被自己的遭遇感染,伤心处热泪盈眶,激愤处亢锵设问。
赵世铎的面容随着程铁石的叙述越来越冷峻,一直到程铁石讲毕,他都一言未发,只是专注地倾听。程铁石讲完了,博士王又从法律的角度剖析了法院的做法存在的错误。
赵世铎问;“这些情况你们向海兴市有关领导反映过吗?”
程铁石说:“从市委、市政府到市人大,甚至省上,我都写信反映了,可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也不知是没人管还是管不了。”
赵世铎说:“你回去把事情的经过写个详细的材料交给我,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要过多的议论,只要事情经过,近期省上要组织一次执法大检查,我让他们把这个情况带下去重点调查一下。”
程铁石连忙掏出准备好的材料,双手捧上。
赵世铎接过去大略看了一遍,说:“看来今天晚上你们是有备而来呀,好吧,材料放到我这里,我不敢说一定按你们的要求做什么,我敢保证一定依法办事,请你们相信我,也请你们相信法律。”他把材料收了起来,拿起茶几上的苹果给每人发了一只,调转了话头:“王博士,你学的是法律,在全省法律人才里,论学历、理论水平和司法实践你都很有基础,扔下专业去经商,太可惜。”
博士王说:“我经商也不过就那么一说,实际上我的基地还在法律上,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而已。这不,多年不代理诉讼了,遇上程铁石这桩案子,又当了程铁石的代理人。我想,多实践,多了解情况,换个角度,由下向上考察我国法制建设的方方面面可能会有更加丰富的收获。”
赵世铎说:“那你可不能光挑毛病,不见成绩,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吆。”
博士王说:“我正是为了对社会主义的法制了解得更全面、更具体才这么做的。资本主义的法制搞了几百年,目前也形成了相对系统、完整的立法和审判体系。相对而言,我们国家的法制建设起步很晚,虽然近年发展很快,但仍然有很大的差距。社会主义国家搞法制建设,迄今为止还没有成熟的经验和成功的范例,就是资本主义国家,在立法的公正性、执法的科学性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也很多,况且我们才搞了几十年,存在一些问题也是不可避免的,正常的。”
赵世铎赞许地点点头:“你能这么看问题就对了,比较客观。”
博士王接着说:“我国的立法,进展很快,短短十几年制定的法律、法规达到三百多种数十万宗,可以说用十几年走完了资本主义国家三百年才走完的路程。现在最关键、关系到社会主义法制建设成功或失败的中心问题,不在立法,而在执法。执法队伍素质差,执法环境差,司法腐败,执法程序混乱等等,都是我们国家法制建设必须医治的重病,重病不除,何谈法制?”
博士王即时来了个理论联系实际:“刚才我们给赵书记汇报的这个案子,就是执法综合症造成的一个明显的案例,虽然我们没有调查,也没有掌握证据,但是以一个多年从事法律工作的内行人的眼光来看,可以说所有错判的案子后面,都有非法律因素的干扰,最常见的就是贪赃枉法。”
赵世铎微微颌首,沉吟不语。博士王知道他不可能马上表态要怎么怎么样,如果那样,他就不够资格作一个高级领导干部,然而,他们今天晚上所说的一切已经深深印在他的心里,这就已经足够了。又坐了片刻,博士王示意程铁石告辞,赵世铎一家很有礼貌地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
有了新的契机,新的希望,程铁石心情开朗许多,话也多了起来。他问博士王:“你觉得怎样?”
博士王知道他此问并非真要得到中肯的分析,仅仅是可望从博士王这里再一次获得心理的安慰而已,却仍然给他分析道:“在现阶段,领导者个人往往仍然会具有高出法律的权威,特别是领导者如果站在正义的一边,为维护法律的尊严而施加干预的时候,这种权威的能量将会更大、更有效。只要赵书记能认真对待这件事,肯定很快就会见分晓。”
“那你看他会认真对待这件事吗?”
“我们把状告到他家里去了,他再不重视,再不认真对待,那他就真应该回家卖红薯去了。另外,我觉得他起码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是有责任感的人,不是冲着我,也不是冲着你,更不是冲着赵雅兰,他冲着这件事情本身,一定会认真对待的。因为这件事的性质很恶劣,执法机关利用职权玩弄法律,愚弄当事人,发生这种事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堂堂海兴市中级人民法院和公安局,甚至还有市里的个别领导,问题的性质是比较严重的,又恰恰碰上执法大检查,有可能被当做典型抓。”
博士王判断得很准确。他们走后,赵世铎再次认真阅读了程铁石送交的材料,随即在材料上作了批示:“请认真核实此信反映的问题,并将处理意见报我。”想了想,他又在批示后面加了一句:“如果情况属实,应作为执法大检查中的一个典型事例予以解决。”
第二天,他的秘书会同有关部门的领导便驱车赶到海兴专门对本案的审理情况作了调查。第四天,在执法大检查阶段总结和下一步工作动员大会上,赵世铎把此案审理中的错误做法当作一个典型问题进行了严厉批评,参加会议的有各市县的政法委书记,公、检、法的一把手。

今天轮到牛刚强在第二审判庭开庭。现如今老百姓与老百姓,单位与单位,老百姓与单位的官司越来越多,令法院应接不暇。市场疲软,企业亏损,生意难作,工厂倒闭,职工下岗,唯有法院生意兴隆,效益大增。尽管法院的判决书往往只是一张根本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用老百姓的话说“用它擦屁股还嫌硬”。官司胜了,基本上是胜理不胜利,最终落个劳命伤财,得不偿失的结果,可是,有了无法解决的纠纷,明知打官司是下下策,却也只好硬着头皮上法庭。
诉讼费交了,官司不一定赢,执行费交了,法院不保你应拿的经济利益,法院是无本万利的生意,效益自然绝好。效益好了,便盖大楼,买轿车,却忽略了多修一些审判庭,于是审判庭不够用,法官开庭便得排队,就如同六七十年代买猪肉,发号排队,轮到谁是谁。这样做也有好处,法官根据自己使用审判庭的排号,排定的开庭案件,决不敢轻易改动日期,一旦改动,何时再能拿到审判庭使用权就得重新排定了。这样,错打错着,开庭的时间很严格,增加了法院审理案件的严肃性。
牛刚强今天审理的是一桩合同纠纷案,原告交给被告一笔定金,购买一百吨钢材,根据合同,定金交付后三十天内被告发货。可是过了三百天,被告既没发货,又还不出定金,原告只好诉诸法律,希望靠法律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一立案,原被告双方就开始以法官为焦点展开院外活动,拚着抢者通过不同关系、不同渠道、采取不同方式、不同手段请牛刚强“聚聚”,牛刚强按老套子,一律以“孩子没人做饭”,“身体有病不舒服”等各种临时想起来的借口推辞,光是推辞这种事儿就让他觉得活的挺辛苦。中国老百姓似乎具有先天性行贿遗传基因,就连信佛,也贯穿着极端功利的商品交换原则,仿佛释迦牟尼是一位手里有任何好货的大商家。释迦牟尼佛祖,在中国却成了行贿的超级对象,中国人民给释迦牟尼烧的每一柱香,给寺庙功德箱里扔的每一分钱,目的都是为了贿赂老佛爷,让老佛爷保佑他们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一切,不管这一切他们该不该得到。对待法院的法官也是这样,不管自己有没有理,法律上能不能站得住脚,总觉得只要法官能吃上自己一顿饭,最好再能收上自己一份礼,自己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个案子很简单,原告胜诉是必然的,但牛刚强心里也明白,原告要想通过法院依照合同法把定金和赔偿金追回去,不能说比登天还难,起码希望不大。审判庭管判案,执行庭管执行,执行的力度够不够,措施得当不得当,没有客观标准,完全取决于执行人员的素质,最重要的还是庭长、院长的态度。这又是一个很大的变数,如果被执行一方以任何方法搞通从执行人员、庭长、主管副院长、院长这根漫长链条中的任意一环,整个链条就会瘫痪,执行也就变成徒劳的表演而已。牛刚强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如来佛的法力,作为这根复杂链条上一个小小的环节,他对当事人的合法权利没有靠得住的保障手段,所以他也不敢像如来佛那样对于送礼的人来者不拒,他只能一概拒之。
八时整,牛刚强领着书记员、陪审员来到第二审判庭,原被告双方和他们的诉讼代理人已在各自的坐席上恭候,见审判员进场,双方同时起身用笑脸迎向牛刚强。由于对原告有一丝同情,对被告近乎无赖的做法有一丝嫌恶,牛刚强向原告露了个笑脸,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对被告则视而不见地冷然。原告脸上顿时光芒四射,似乎已经打赢了这场官司,拿回了自己的钱。被告却神色黯然,心里怀疑牛刚强可能已经被原告收买。
牛刚强正要宣布开庭,小许却在审判庭外连连招手让他出去。院里有规定,正在开庭,院内工作人员非紧急公务不得进入审判庭,小许此时叫他,肯定有急事,牛刚强只好出来。
“快,庭长叫你。”
“我正开庭呢。”
“谁不知道你正开庭呢?庭长让你马上去。”
牛刚强忐忑不安,他实在想不出何庭长会有什么急事在他开庭时让他扔下原被告去晋见他。他向小许打听:“庭长这么急,叫我啥事?”
小许摇摇头:“庭长没说,只让你扔下手头的事,马上去见他。”
牛刚强来到庭长办公室,敲敲门,庭长在里边喊:“门没锁,进来。”
牛刚强推开虚掩着的门,走到庭长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何庭长正在打电话,见牛刚强进来,匆匆说了句:“我还有事,完了后我再跟你联系。”便扔下了话筒。
“庭长找我啥事?”
何庭长没有马上作答,眯着眼吸了两口烟,把一寸多长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才说:“省里来人了,调查银行跟程铁石的那桩案子,市里通知你马上到市委小会议室参加会议。”
“庭长你去吧,我正在开庭呢。”
“人家点名让承办人去,也没说让我去,我怎么好去?”
“我已经开庭了,原被告都等着,怎么办?”
“休庭,改日再开。”
“那只好这样了。”
牛刚强往外走,到门口庭长又叫住了他:“调查会上谈情况时,要注意分寸,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要斟酌一下,听说省里对这件事很重视,千万不要给院里惹麻烦。”
牛刚强心想,麻烦已经来了,还讲啥惹不惹麻烦。嘴里说:“我实事求是,除了事实,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您放心。”
牛刚强匆匆打发了原、被告,让他们回去等开庭通知,然后便朝市委跑,等找到市委小会议室,已经九点多钟了。会议室里有五、六个人,其中两位他认识,一位是市委秘书长,常在电视上露脸,牛刚强认得他,他不认得牛刚强。另一位是公安局的吴科长,算是熟人,此刻一本正经地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水,像是用水暖手。
“对不起,我叫牛刚强,市法院的,正开庭,来晚了。”
秘书长给他介绍另几位生人,一个三十出头戴眼镜的是省政法委肖秘书,另两个是执法大检查办公室的处长。肖秘书和两位处长很客气地跟牛刚强握握手,连说对不起,干扰了牛刚强的工作。牛刚强说没关系,我来晚了耽误了领导的时间。
寒暄过后,秘书长说:“今天把两位请来,主要就是了解xx银行跟厦门方面的案子,两位都是这个案子的经办人,我看还是先由牛刚强同志谈,你们看行不行?”最后一句话是征求省里来人的意见。
省上的人说行,肖秘书说:“谈的时候,咱们最好只谈事情的过程,不谈主观看法,只谈事实,不谈观点,好吗?要是有自己的看法,我们另找时间单独谈。”
大家都说好,牛刚强就开始谈。他从受理、立案、调查取证、开庭审理、谈到几次会议结果和书写结案报告,将报告报到庭长那儿,便住口不再往下说了。
一位处长问:“后来呢?”
牛刚强说:“后来接到庭长通知,说这个案子院里定了,要移送公安局,我把卷交给庭长,后来的事情我没有参与,没参与的事我就不说了吧?”
肖秘书说:“对,就这样最好,只谈亲手办的事。”
轮到吴科长,又将受理这个案子的过程讲了一遍,尽管一再强调只谈事,不谈观点,他还是忍不住发了通牢骚:“国家三令五申公安机关不允许参与民事经济纠纷,法院不愿承担责任的事就往我们公安局推,公安局就该承担责任?反正我们是跑腿的,领导怎么定,我们只能怎么执行,法律、政策再大,也没有领导的嘴大……”他还要往下说,见秘书长示意他打住,尴尬地笑笑,住了嘴。
秘书长看看表,说:“还有点时间,省里的同志还有什么需要进一步了解的情况,可以再向他们问问。”
省里的人互相看了看,都摇摇头,肖秘书对秘书长说:“情况这两个同志谈得很清楚了,我们也没啥再问的,”又对牛、吴二人说:“很感谢你们在百忙中来给我们介绍情况,以后有需要进一步了解的事还少不了麻烦你们。”
秘书长说:“那就这样吧,省里的同志很忙,下午还要找人谈话,上午就到这儿。”
牛刚强跟吴科长起身告辞,省里的同志很热情地同他们一一握手,送到门口。
出得门来,吴科长问:“你认识博士王吗?”
牛刚强说:“认识。”又补充了一句:“不很熟。”
吴科长说:“博士王能量真不小,一潭死水还真让他搅活了,把省政法委书记都搬出来了。”
牛刚强说:“你怎么知道是博士王办的?”
吴科长说:“博士王跟我是哥们,他现在要替程铁石办这个案子,你们再偏向银行可得琢磨琢磨。”
牛刚强心里好笑,脸上却装作不高兴:“谁偏向银行了?你说话怎么让人听着这么别扭!”
吴科长说:“你倒不偏不向,可你们法院有人偏心眼,不然把案子移送给我们干吗?这不,惹出麻烦了吧!唉,说实话,看着你们往审判台上一坐,惊堂木一拍,吆喝一声——开庭了,还像那么回事儿,实际上,上面咋说你们就得咋办,法官都是糊弄当事人的,你们跟我们差球不多,甚至还不如我们热闹。”
牛刚强让吴科长的话触及了心中的隐痛,却又有些反感,有心顶他两句,刚刚省里的人才找到头上,硬话又说不出口,就说:“行了,我还得接孩子、做饭,先走了。”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吴科长回到办公室,找出博士王的通讯地址,拨通了博士王的电话。被压死的案子又开始启动,这是重大信息,他急于把这个情况通报给博士王。

何庭长并没有被遗忘,下午,他同公安局的分管处长也被请到市委小会议室谈话。谈话结束后,他心里很不舒畅,很烦躁。谈话中,他几次想对移送一事作些解释,却都被省上调查组的人打断,提醒他只讲事实和过程,不谈观点。公安局把责任一股脑推给法院,并明确表示,这个案子公安机关不该管,经他们审查,原被告之间不存在诈骗嫌疑,因此应该立即返回法院继续以民事纠纷案件审理。这明摆着是见势头不对想金蝉脱壳,把法院推出去挡枪口。看来这个案子压不住捂不住了,肯定得翻回来。何庭长真有点想不通,就凭程铁石一个外地小公司的经理,怎么就能把本地的政法机关搅得稀里哗啦?他也不相信,本地的政法机关跟银行联合起来还治不服一个外地人。他就像一个输了钱的赌徒,把仇恨全记在了赢家头上,却忘了自己根本就不该去赌,更没有检讨赌博时自己出错了牌。
开完会他想找牛刚强碰碰情况,考虑到牛刚强上午会后并没有主动找自己汇报情况,而且目前的情势下还是少说少动,静观其变更好一些,就打消了找牛刚强的念头。他给马丽芃挂了电话,约她晚七时到海天大酒店共进晚餐,在海天大酒店他可以随时享用美餐,还可以自由支配一个套间,只要签上自己特别约定的化名,一切费用可以全免。
在贵宾享用的情侣包厢,面对丰餐美食和楚楚动人的马丽芃,何庭长的胃口却难以打开,下午的调查会依然像无形的磨盘压在他心头。浪漫的烛光和轻柔的音乐今天也失去了往日的情调,令他烦躁。他命服务员拿走蜡烛,打开顶灯,关掉音响,虽然已是深秋的深夜,却让服务员打开了空调。马力芃见他情绪不佳,举起酒杯邀他共饮,酒杯里的“人头马”仿佛融化了的琥珀闪闪发光,冰块轻轻撞击杯沿,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何庭长也端起酒杯,向上举举,示意马丽芃共饮。马丽芃撒娇:“不么,要这样喝!”挪坐到何庭长身边,用胳膊套住何庭长的胳膊,手腕回勾,把酒杯凑到了自己的唇边。
“好,好,好,交杯酒。”何庭长见马丽芃如此温柔,情意绵绵,心里舒畅了许多,跟她饮干了杯中的酒,又在她有五个小肉涡的腻手上轻啮一口。
“看见你不开心,我心里就不好受,有啥大不了的事?是不是谁举报你了?”马丽芃为他们两人剥虾,剥一只送到何庭长嘴边一只,何庭长每吞进一只虾,便在她的手指上吸吮一下。
“我有啥可举报的?就算举报我也不怕,没凭没据的事谁没有几桩。告诉你也好,你早点有个准备。你们跟程铁石的案子省上插手了,而且力度很大。”
马丽芃停止了剥虾,有些紧张地问:“会不会出毛病?”
何庭长用餐巾擦擦嘴:“别的毛病不会出,最大的可能是返回法院继续审理。”
“噢,”马丽芃放心了,“返回就返回呗,有你在我们还怕啥?”
何庭长不吭声,低着头吃红烧牡蛎,腮帮子鼓得象含了两个皮球。
见他不接话茬,马丽芃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大腿:“别光顾吃,你倒是说,案子真返回去了,该怎么办?”
何庭长咽下嘴里的食物,说:“这玩意儿是好东西,外国人最爱吃,补肾壮阳,功效奇佳。”
马丽芃说:“你已经够壮了,用不着补。”她讲的是实话,何庭长年过半百,上了床却依然精神百倍,比她丈夫更胜一筹。马丽芃从中尝到了在家里难以尝到的乐趣,这也是她对何庭长的召唤一向召之即来的原因之一。
受到马丽芃的赞许,何庭长沾沾自喜,手在马丽芃套着丝袜的大腿上揉来揉去,嘴上说:“不是我行,是你太诱人,这就叫爱你没商量,干你没个够。”
马丽芃嘻嘻娇笑,推开何庭长伸向她两腿间的肥手,把嘴凑到他耳边:“老流氓!”然后站起斟酒,却被何庭长一把揽到怀里,坐到了他腿上。马丽芃说:“别胡闹,让服务员看见了。说正经的,下一步怎么办?”
何庭长说:“你喂我一口酒,我告诉你。”
马丽芃含了一口酒,嘴对嘴地喂给他,何庭长顺势吸住她的唇舌,咬咬咂咂一番,对着马丽芃的耳朵说:“你放心,为了你就是把这破乌纱帽扔了我也得保你们过关。银行那帮王八蛋可真沾了你的光了。”
马丽芃被何庭长摆弄得娇喘吁吁,满面桃花,扭着身子说:“人家对你也够意思了,你还骂人家。我吃饱了,你还吃不?”
何庭长说:“你肯定没吃饱,最多吃了个半饱。”
马丽芃说:“我真吃饱了,你要是也吃饱了咱们走吧。”
何庭长说:“你看,我就知道你才吃了个半饱,上半截饱了,下半截还饿着。”
马丽芃从他身上跳下来,在他肩上捅了一杵:“你真是老流氓,嘴里放不出好屁。”
何庭长嗬嗬笑着,唤来服务员在单上签了名,扔下一桌酒菜,领着马丽芃来到定好的套间。进了屋,马丽芃甩掉高跟鞋,慵懒地躺到床上,半是挑逗半是赞叹地说:“说实话,何庭长你还真行。”
何庭长三下五除二剥掉身上的衣服,坐到马丽芃的身旁,马丽芃耐心地等待着。何庭长开始为她宽衣解带,她知道,何庭长不喜欢女人主动脱衣服,他曾说,给女人脱衣裳是男人最大的乐趣,所以她每次都把这份最大的乐趣留给这位在每一方面都能让她满足的男人。
衣服、裙子、内衣……一件件剥落,何庭长开始亢奋,马丽芃从他紫胀的面孔、充血的瞳仁、粗重的喘息上感觉到他的冲动,条件反射般地钩起了自身的渴望,她忍不住呻吟起来,并向他敞开了自己……
疯狂过后,浪潮消退,马丽芃的腿跟何庭长的腿依然交缠在一起。她用手指勾画着何庭长身上的汗水,心满意足地说:“你摆弄女人真有一套,肯定是从黄色录像上学的。”
何庭长处于不应期,对她的热情淡了许多,翻身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着,又用被单盖住两人的下体,深深地吸了几口烟,才说:“吃饭时你不是问如果案子推回法院该怎么办吗?”
马丽芃听他主动提到这件事,连忙从床上爬起,俯身在他面前,问:“如果法院继续审理,会有什么结果?”
何庭长朝头顶悬着的马丽芃的双乳喷了一口浓烟,说:“就凭银行干的那些损事,判决结果还用问,肯定输。”
马丽芃慌了,说:“输了可不行,听说检察院也想插手这件事,官司一输就要追究我们行长的渎职罪,行长急得要死,行长倒台了,我这常年法律顾问还当得成吗?”
何庭长哂笑着说:“当不成那鸡巴法律顾问有啥了不起,给我当贴身秘书,我养你。”
马丽芃说:“跟你说正经的,你老胡扯,再胡扯我走了。”
何庭长说:“你们那个狗屁行长狗屁不通,现在才一审,已经拖了近两年了,就算一审输了,还可以在二审继续跟他斗上一阵,怕什么。”说着掐灭烟头,“要想真正取胜,这个官司只能不战而胜,我告诉你一个字。”
“什么字?”
“拖,我就不相信一个外地人几千里路到东北打官司能拖多久,就这么拖着,耗也把他耗死了。”
“怎么个拖法?法律对审理期限有明确规定,你又不是不懂。”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律要靠人执行。怎么个拖法你别管,只要想拖,法院有的是办法,你就等着瞧瞧这个案子是怎么拖的,他姓程的是怎么完的,也算让你这个漂亮女律师开开眼,长长见识。”
马丽芃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爬起来准备下床,何庭长按住她:“干啥去?”
马丽芃说:“撒尿去,洗洗去,不让去咋地?”
何庭长说:“我以为你要走呢,我今晚不回去了,你也别回去了。”
马丽芃说:“我没给家里说,不行吧。”
何庭长把手提电话递给她:“给家打个电话,就说你在省城,下午有急事来的,晚上赶不回去。”
马丽芃在他肚子上狠狠捅了一下:“就你鬼点子多,难怪能当庭长。”
何庭长得意地哈哈坏笑,看着马丽芃当他的面给丈夫打电话撒谎,他心里格外舒畅满足,又点着一支烟,身心舒坦地吸了起来。

博士王接到海兴市公安局吴科长的电话,得知省政法委执法大检查办公室已经着手调查这起非法移送案,政法委书记赵世铎的秘书亲自参与调查。抛锚已久的船只又要起航,初战告捷,博士王非常兴奋,第二天一大早给程铁石打电话,告诉了他这个可喜的消息。
程铁石接过电话,积郁已久的心结被打开,精神舒畅了许多,总算又有了新的希望,黑头、赵雅兰为他的事都没少出力、少操心,他想早点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他俩却出去给黑头的食杂店进货去了。程铁石难耐心里的兴奋,却又无处诉说,在地上转了两圈,不知该干什么是好。这时,旅馆前台又叫他去接电话,程铁石急忙跑到前台,电话还是博士王打来的,博士王问他有什么事没有,如果没事让他在旅馆等,他要来一趟。程铁石说还有什么事能跟你见面相比呢?况且我也没什么事。博士王说那好,我半个小时以后到。
接过电话回到房间,程铁石匆匆把零乱的房间归整了一下。住在这种低档旅店里,没有服务员来给你清扫房间,一切全靠自己。程铁石如今对生活已不能有高的要求,只要能有个遮风避雨的住处就行。看看污渍斑斑的墙壁,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桌椅,再看看坑凹不平的地面跟挂着蛛网的顶棚,程铁石觉着让博士王看到他住在这种寒酸、邋遢的地方,实在有伤面子,便急忙到前台去给博士王挂电话,想改到博士王的家里会面。电话铃响了一阵没人接,显然,博士王已经出来了。没办法,寒酸就寒酸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寒酸过的人恐怕不多。程铁石自己安慰着自己,回到房间等博士王。
看到房中间绳上晾着的衣裤,程铁石又想起了赵雅兰。也多亏她不时来帮黑头跟程铁石这两个脏男人整理整理内务,洗衣缝被,要不然,这里脏乱差到何种程度真难以想象。黑头前几天告诉他,跟赵雅兰“好”上了,程铁石并不奇怪,他早已看出两人之间决非普通朋友的关系,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个时间问题。他衷心希望他俩能美满、幸福,但又有些替黑头担心,像赵雅兰这样的女孩子,粗枝大叶、没有固定职业、没有专业特长的黑头能拴得住吗?
不管怎么说,这种就是好事,为了表示祝贺,尽管囊中羞涩,程铁石还是买了一套西装,又买了一身套裙,送给黑头跟赵雅兰。他是当哥的,弟弟有了喜事,当然得表示表示。黑头和赵雅兰也不跟他客气,高高兴兴地收了下来,第二天就都穿到了身上。
过了一个小时,还不见博士王到来,程铁石有些着急,连着跑到门外望了几次。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听见博士王的嗓门在前面打听程铁石的住处,程铁石急忙迎了出去,见博士王正在前庭的门口锁自行车,便问:“在哪弄了台破自行车,你的摩托车呢?”
博士王说:“临出发前才发现摩托坏了,只好临时找了台自行车,耽误了时间。”事实上,摩托车不是坏了,而是被人有意搞坏了,结实的车胎被人用利器拦腰切割成了两截。博士王断定这绝不是一般性的恶作剧,联想到前不久接到的匿名电话,他估计十有八九是汪伯伦那夥人干的。多年从事法律工作,使他养成了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不轻易下结论的习惯,所以他并没有对程铁石和黑头讲匿名电话的事,今天他也没有讲摩托车被破坏的事,一来他还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匿名电话跟破坏摩托车之间又必然联系,二来他不愿意在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让程铁石他们多一层担心,三来也是不想在别人面前显得自己遇事惊慌没有章法。
“摩托坏了,让黑头帮你修修。”程铁石知道摩托车是博士王最喜欢的代步工具,今天见他骑着自行车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来找自己,心里很不安,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哪个零件坏了?好配不?我这附近就有摩托车维修部。”
“没关系,我自己修修就好。”车修起来不难,换个轮胎而已,问题是对方会不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想到这里,博士王心里不由蒙上了一层阴影。
程铁石把博士王让进了房间,博士王四周打量一番说:“条件差了点。”
程铁石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到了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眼下只好将就点了。”
博士王在床沿坐下,程铁石赶紧为他沏茶、点烟,博士王问:“黑头呢?”
“跟赵雅兰上货去了。”
博士王知道黑头开着一家食杂店,另外还不时搞点长途贩运,听程铁石提到赵雅兰,就说:“雅兰这女孩子真不错,这个案子能动起来多亏了她。”
程铁石说:“你觉着她跟黑头怎么样?”
博士王说:“她要跟了黑头倒真是一件美事,哪个女的要是跟了黑头,算她有福。别看黑头有时表面上流里流气,为人绝对真诚,绝对不会干那种丢下老婆在外面寻花问柳的事儿。”停了停又问:“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你看他们之间有没有戏?”
程铁石说:“俩人关系都明确了,好得形影不离,还说什么有戏没戏,戏都进入高潮了。”
博士王很高兴:“真的?啥时候能办?”
程铁石说:“办事还得一段时间,我最担心的是赵雅兰她大伯这一关能不能过。”
博士王不以为然:“你别忘了,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年轻人的事连亲爹亲妈都管不了,更别说一个当大伯的了。只是万一有阻力,不要闹得太僵就好。”
聊了一会儿,话头转到案件上,博士王说:“赵书记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干预的力度很大,估计不久就会见分晓。”
“那我们该怎么办?”
博士王说:“还要耐心地等等,我随时跟那边联系,掌握事情的动态。目前我们还不好出面,现在还是组织内部调查协调阶段,我们去催不合适,弄不好反而落下话把儿。”
程铁石问:“要是案子返回法院,你估计前景会是怎样?”
博士王沉吟片刻,说:“法院把案子推出去,就是为了保银行,根据事实和法律,如果能判银行胜诉,他们早就判了,根本没必要玩移送的把戏。现在案子又被推回来,本身就说明法院移送是错误的,况且这个案子已经引起上面的重视,有人盯着,他们已经很被动,估计会依法判决银行败诉。”
程铁石为他的分析和描绘的前景所鼓舞,兴奋地说:“那就好,总算有出头之日了。”
博士王又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法院内部在案件审理上还有很多环节,合议庭的合议结果要经庭长批准,甚至经院长批。像你这个案子,肯定还要上审判委员会,环节越多,弱点也越多,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问题,这就是用行政管理的方式主持法律审判的一个弊端,似乎对审判工作加强了监督,实际上却容易使审判工作受行政领导的干扰或左右,假如说庭长、院长或审判委员会的某些人出于各种原因不能坚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不能秉公执法,有意制造障碍,你这个案子要胜也很难,起码要拖很长时间。”
程铁石明白,博士王说的“假如”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他已经领教过了,但仍然忍不住问:“那又怎么办?”
博士王说:“我们不可能事先把所有情况都预计得万无一失,这里面的变数很多,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情况你要有充分的估计和思想准备。这个案子并不仅仅牵涉到二百万元的经济利益,它的判决结果还关系到银行一些人的身家性命,银行有的人会因此案而掉乌纱帽,甚至有人也许会坐牢,他们必然会不择手段拼命保护自己,而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打垮对手,这种事不是不可能,你要有充分的准备。”博士王接到的匿名电话,被破坏的摩托车,让他已经感到了这方面的威胁,所以他提醒程铁石。
程铁石不明就里,心想难道银行还会动刀杀人不成?这实在有点太耸人听闻,因而对博士王的提醒虽然不断点头,却并没有往心里去。
俩人正唠着,黑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进门见博士王在,就先向博士王问好,然后对程铁石说:“你看,雅兰真说对了,我们不在,你肯定不会准时吃饭,这不,都快一点了,你不吃饭王哥也得吃吧。”
程铁石问:“你不是跟雅兰进货去了吗?怎么一个人跑回来,把雅兰扔哪了?”
黑头说:“货早就进完了,雅兰怕你中午又不吃饭,打发我回来盯你吃饭,她在店里盯着买卖呢。”
程铁石由于心情不好,不思饮食,几乎把吃饭当成了负担,理智上知道维持生命就必须吃饭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但就是吃不下。有黑头和赵雅兰在,到点就往饭馆走,他还能跟着一块吃点,要是只有他自己,就懒洋洋倒在床上,脑子里七转八弯地想七想八,就是不想吃饭。长此以往,整个人也消瘦下来,雅兰是女孩子,心细,发现了这个问题,便想方设法让他按时吃饭、多吃一点。
见黑头跟赵雅兰忙的脚打后脑勺,还惦记着自己,程铁石心里热了又热,说不出什么,如果说些感谢之类的话,自己也觉得太俗、太虚,便二话不说,起身跟博士王、黑头一块往饭店走。路上,博士王把案子的进展情况简要地说给黑头听,黑头也十分高兴,嚷嚷着中午要多喝两杯。

汪伯伦如今一听到行长叫他,头皮就发麻,双腿就发软,可是又不敢不去。今天一上班,行长就打电话叫他上去。听口气就知道没好事,他便磨磨蹭蹭捱时间,电话铃一响他就一哆嗦,不想接又不敢不接。行长第二次来电话,他借口刚上班,事情还没安排完,想再拖一会儿,行长破口大骂:“离了臭狗屎还不种荞麦了?你马上给我上来,难道还让我亲自下楼接你的金銮驾吗?”骂完,也不等他回话,“啪”地一声扔了话筒。
汪伯伦也被骂出了火,扔下话筒,心说你不就是个行长吗?就算你是我亲妈我不认你你又能咋样?老子就是不上去,看你能把老子的鸡巴咬下来。汪伯伦在心里过过硬气瘾,终究怕行长下来当众要他的好看,只好朝楼上行长办公室爬去。进了行长办公室的门,见到行长那张阴沉沉蜡黄色的尿脬脸,他的气就泻了,条件反射地本能地夹紧了双腿。
“你坐吧。”行长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发脾气骂他,却让他坐,虽然脸还板着,语气却并不严厉。
汪伯伦笔直地坐在行长写字台对面的靠背椅上,如果再把双手背在身后,就成了一个听老师教看图识字的幼儿园的小朋友。
行长把抽剩的半截烟架在烟缸上,用指甲刀认真地修理着指甲,乜斜了他一眼,问道:“这几天忙些啥?”
汪伯伦嗫嗫嚅嚅地回答:“每天就是上班呗,也没忙啥。”
“我问你的是那件事。”
“噢,那件事我已经办妥了,姓王的博士底子我都摸清了,该办的也办了,除非他是二虎子,否则他不敢再插手这件事了。”
“这事你是让谁办的?”
“我的哥们,很铁的哥们,海兴黑道上有名气的主儿,保证出不了麻烦。”
行长瞪了汪伯伦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蔑视:“就你那个熊样还能有什么像样的朋友?告诉你,姓王的博士根本没尿你跟你的黑道朋友,他把事情捅到省政法委去了,省上专门成立了调查组,市里顶不住了,这个案子要翻船,你他妈的还稳坐钓鱼台作黄粱大美梦呢。”
行长的话像一声炸雷,震的汪伯伦大脑嗡嗡乱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像座木雕。
行长像毫不留情的屠夫,一刀又一刀地切割着汪伯伦,又像希特勒的轰炸机,把一枚枚炸弹扔到毫无反抗能力的汪伯伦头上:“市里领导跟法院的人都给我打招呼了,这个案子很快要交回法院重审。经过前面那么一折腾,上面已经把这个案子盯上了,只要重审,八成我们要败诉。还有,市检察院已经立案了,如果我们官司败了,他们就可以拿渎职罪的名头来整治我们,到时候,哼,你就做好下半辈子喝面糊糊啃窝窝头的准备吧。”汪伯伦萎靡不振,垂头丧气,他明白,行长给他讲这些,一不是吓唬他,二不是要和他商量办法,肯定是要安排他做什么事。于是他打起精神说:“行长,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豁出去了,你说咋办,我全力以赴,你说跳井我就跳井,你说上山我就上山,决没二话,要是三心二意案我就不是我妈养的。”
行长微微一笑:“我倒不至于让你跳井,省法院你去了吗?”
“去过了,陪马丽芃去的,算是先接接头,认识认识,找的是经济庭的副庭长齐海山,吃了一顿饭,送了几千块钱的东西。”
“怎么找副庭长,为啥不找庭长?”
“马丽芃说他们的庭长是窝囊废,说了的不算,算了的不说,这位齐副庭长是正管,说了算,敢干。”
“东西他收了吗?”
“当官不打送礼的,哪有不收的?他还挺高兴,说尽量帮忙。齐庭长又介绍我们认识了申告庭的庭长,说是要上诉事先认识一下有好处,申告庭庭长我们也意思了一下,他说要打二审让他老婆代理,他老婆是律师。”
“嗯,这条线先挂着,以后说不定真要靠他出力。”行长满意地点点头,又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汪伯伦急忙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她看了一眼汪伯伦,又抽出一支“红塔山”扔给汪伯伦。汪伯伦点着烟,吸了两口,心情松弛了下来。
“唉,说到根子上事情全都是程铁石跟那个博士王闹的,他的钱让骗子骗跑了,没本事找骗子,就想赖我们银行,让我们银行出血赔钱,你说这些人他妈的可恨不可恨?”
汪伯伦点头称是。
“程铁石一个人在东北,能搅得我们、法院还有市上领导不得安宁,你说为什么?”
汪伯伦摇摇头。
“怪我们自己心不黑,手不辣。”
“那行长您的意思是……您说咋干吧!”
“我说咋干,用我说吗?我能让你去杀人放火吗?你不是有黑道上的铁哥们吗?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你应该自己想想,怎么才能彻底摆脱这个麻烦,这件事你不了谁能了?”
汪伯伦明白了她的意思,做出痛下决心、破釜沉舟的表情说:“行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逼急了兔子都会咬人。不行我就干他小子,让他今后一听到东北这两个字就屁滚尿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吓唬吓唬对方还行,要真的动手干对方,事情的性质可就全变了,万一被查出来,倒霉的还是他自己,到时候连个垫背的都没有。再说,他的那些哥们,平常混在一起吃喝玩乐还行,干点鸡鸣狗盗打群架之类的小坏事还行,要真干害人不利己的大坏事,不见得会为他卖命,也不见得能干得成。
行长听他说的慷慨激昂,微微一笑,说:“行了,别当卖嘴的和尚,你去忙吧,我还有事。”
汪伯伦如释重负地退了出来。
汪伯伦走后,女行长坐在椅子上没动,盘算着怎样能逼着汪伯伦发疯去明里暗里跟程铁石斗,如果真能像他讲的那样,让程铁石日后一提到东北二字就屁滚尿流当然更好,要是汪伯伦把他杀了彻底解决问题了,但自己决不能牵涉进去。她对汪伯伦恨到了骨髓里,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陷到这个泥坑里,弄的心力交瘁。
她万分珍惜自己目前得到的一切,在行长这个位置上,她能谋到的政治荣誉和物质利益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政治上,她是省级三八红旗手、人大代表,市党代表,每年的先进、奖励都少不了她,市长、书记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在这一切面前,她的头脑始终非常冷静,她知道她得到这一切并非她真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她所占据的位置和她手里每年掌握的数亿元的贷款额度。从事银行工作,她更加清楚钱的重要。就大处说,在商品经济社会,钱就是社会的主宰,从小处说,一个人只要有了充足的钱,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官可以不作,工作可以丢掉,只要有了钱,照样可以过上舒服日子。话再往尽头说,工作是为了挣钱,当官不过是为了可以更轻松地挣更多的钱。所以,她处心积虑地为自己捞钱,她做的很谨慎,充分运用了她从事金融工作所掌握到的一切知识和技巧。她的原则是:宁可不作,也不能失手。失了手,一切都是白做。她万万想不到,这一次她让汪伯伦连累了,所幸的是,钱她没有直接装进腰包,而是放在小金库的账面上。银行的小金库等于她这个行长化公为私的中转站,进了小金库的钱,虽然不是她私有的,却完全由她任意支配,而且更安全,即便查了出来,只是违反财经纪律的问题,与贪污受贿有本质的区别。如今,哪个单位没有小金库?法不责众,人人都这样干,也只能是查办时雷声大,处理时雨点小。一旦有了机会,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就可以运用权力和技巧,合法地将小金库的资金不显山不露水地转入自己的钱包。
那家骗子公司是他们银行的老客户,基本账号就开在他们行,当时他们也并不知道这家公司是骗子。那天汪伯伦领着这家公司的总经理来找她,说跟南方一家公司谈妥一笔大生意,对方款已经带来,但提出款不能直接付给他们,要在银行开个临时账号,预留两家的印章,货到了才付款。她答应了,并让汪伯伦去主办此事。不管怎么说,银行存款额增加总是好事。
第三章.3
后来,骗子公司总经理又提出,这笔生意要做成,发货、运输、厂家都要钱,因此这笔定金要动用,只要银行配合,他们可以拿出百分之十作为回扣给银行。她怦然心动,做生意急着用钱是经常碰到的事情,况且双方的合同她也看了,这笔业务是确实的,只是早点、晚点动钱的问题,况且这家公司又是本地的,在银行开有基本账户,估计不会有大问题,于是她又点头同意,指派汪伯伦直接办理。付款之前,骗子公司依照承诺,给银行送了二十万元现金,她让存入小金库,这笔钱没有列入,也无法列入银行的正常收益。而汪伯伦这个王八蛋,做事太过头,明知对方拿的付款委托书上“程铁石”的印文与预留印鉴不符,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款付了出去。她敢肯定,汪伯伦背着她拿了人家的钱,数额肯定少不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否则汪伯伦绝对不敢这么干。
最可恨的是,汪伯伦一直瞒着她,没让她知道假印章的事,直到程铁石发现上当,追到银行,她才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事到如今,她只有硬着头皮顶住,死咬真假印鉴银行无法分辨这个歪理,才能免遭灭顶之灾。如果官司打输了,纪检、检察院肯定要插手审查此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虽然她过去捞钱的事做得很巧妙,很机密,但终究是做过的事,谁又能想到哪里有瑕疵漏洞,弄不好真要在这件事上一个跟头栽到底。她是彻底让汪伯伦套住了,她对汪伯伦恨的牙根发痒,却又无可奈何,还得想法保他,因为保他就是保自己。
眼前这一摊烂事真害得她心神不定,茶饭不想,有时她真盼厦门那个程铁石死掉,这样她就可以一推六二五,把自己洗刷干净,照样心情愉快、万事如意地当行长、当先进,过太平日子。
“行长,到点了,该吃饭了,要不要我给你带一份上来?”办公室的秘书伸头问她。
她强打精神,笑笑说:“不用了,我下去吃。”说着,起身锁好桌、柜,做出坦然自若的样子,昂首挺胸下楼来到食堂,跟她的下属们共进午餐,虽然她啥也吃不下,却仍然要了两份红烧鸡翅。

经过市委秘书长的协调,公安局同意将程铁石一案送回法院,法院只好接受。处长找吴科长,让他写个移交通知书,连同案卷一块给法院送去。吴科长心里很高兴,表面上却冷漠地问处长:“这是干啥玩艺?一会推回来一会退回去,穷折腾,你说这移送通知书怎么写?就写这个案子我们管不了,还给法院?”
处长说:“胡扯八道,哪能那么写?你不是挺能的吗?有了大专文凭还要上本科班,不就是想接我的班吗?怎么写个移送报告还得我教你?干脆你那个学也别去了,每天供我一瓶茅台一条中华,一年后我主动给你让贤。”
吴科长说:“处座,我挣那俩破钱,饿不死也撑不着,按你开的条件我这辈子也别想当处长。干脆你先让贤,等我当了处长把职务工资分给你。”
处长笑了,说:“你小子挺会懵人,我现在就拿着职务工资,为啥还要让贤把职务工资给了你然后再拐个弯从你手里拿?我自己直接拿不是更省事么?行了,别胡扯了,你就赶快写吧。就这么写,经调查,此案原被告之间未发现诈骗嫌疑,纯属民事纠纷,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具体是哪个规定你查查,此案应由法院依法审理,特移送贵院,这不就结了。”
吴科长说:“到底是处长,水平就是比我高,几句话够我想一天,妥了,我就这么写。”
处长得意洋洋,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瞅瞅,说:“这屋太乱,抽时间整理整理,难怪创卫检查组老不给咱们处发流动红旗,都是让你们科拖累的。”
吴科长急着写移送通知,没心搭理处长,他说啥就点头应声:“是”,“对”。
处长又发感慨:“现在干部讲究年轻化,知识化,唉,像我们这些老公安不行了,没用了。”
吴科长也没注意听他唠叨啥,仍然顺势应答:“对,就是。”
处长气的瞪他一眼,他也没发觉,处长只好转身出门,把门摔得“哐哐”震响。
吴科长把移送通知书写好,送到打字室打好字,准备找局长签字盖章,想到法院送过来的移送通知书上只盖了庭里的公章,并没有盖院里的公章,便依对等原则,找处里的文书盖上处里的公章,拿了案卷就给法院送了过去。在博士王的帮助下,他顺利考取了省政法学院干部本科专修班,对博士王很是感激,对程铁石又很同情,急于把此事办妥好向博士王那边有个交待。
来到法院,找到牛刚强,吴科长说:“上面已经定了,这个案子要送回法院,你是承办人,案卷和移送通知书都在这儿,这就算交给你了。”
案子移送回来,替牛刚强出了压抑多日的闷气,他心里暗自高兴。审理这个案子时遇到的种种阻力和压力,让他知道这个案子非同小可,就算移送回来,审判要顺利进行也几乎不可能。所以,他已决定,案子即便移送回来也坚决不再接手。他对吴科长说:“你老伙计是不懂还是装不懂?案子移送回来你应该交给庭长,哪能交给我?交给我,我怎么办?”
吴科长说:“我是公安局的,大老粗,不懂法院的细规矩。可是我识字,这不,卷上承办人明明白白写着牛刚强,你不就是牛刚强么?不给你给谁?”
牛刚强说:“老吴,你就别为难我了,不接吧,你是老熟人,说我驳你的面子。接吧,我还得给庭长送去,怎么办还得由庭长定,你还是给庭长送去吧。”
吴科长知道他讲的是实在话,就说:“我也知道应该给庭长,可你是承办人,我要不先让让你,你骂我眼中无人,看不起你牛刚强,我的礼数也尽到了,你也没啥话可说了,多好!”
小许见他斗嘴没完,忙起身打岔:“吴科长,你虽然只是科长,可听说你们局里讲你在你们处绝对是骨干,第三梯队接班人,你就别跟我们这些小审判员过不去了,还是快走吧,去找庭长。”
吴科长说:“行了,不跟你们扯了,我就去找庭长。”
吴科长出了门,小许“哧哧哧”地笑,牛刚强问:“你笑啥?”
小许说:“老吴这家伙,你骂了他他还当好话,这不,高高兴兴地走了。”
牛刚强说:“我没骂他呀。”
小许说:“我骂的,我说他是孙子他没听出来,你想想,第一梯队是爹,第三梯队不就是孙子吗?”
牛刚强也笑了,说:“你小子太反动,说第三梯队是孙子。”
俩人正说着,吴科长推门进来,大喊一声:“孙子!”牛刚强跟小许一愣,本能地“嗯”了一声,吴科长得意地哈哈大笑着走了。
牛刚强说:“你看看,你损人家更损,你说人家是孙子,强加的,人家叫你是孙子,你还答应,主动承认。”
小许说:“你不也答应了吗?”
过了一阵,吴科长又推门进来,空着两手,说:“办完了,这不,庭长二话没说就收了下来,比你们态度好多了。”
小许给他抽烟,他摇摇头不抽,说:“我出个问题你们猜,猜对了下午我请客。”
小许说:“猜不对呢?”
吴科长说:“猜不对就拉倒,不用你们请。”
小许说:“那你出吧。”
吴科长问:“你们说说什么动物最爱问为什么?”
牛刚强跟小许同时答:“人呗!”
吴科长说:“不对,错了。”
俩人问:“那你说什么动物最爱问为什么?”
吴科长说:“猪!”
牛刚强跟小许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吴科长笑笑,说:“这就是证明。”
两人这才知道又被涮了。牛刚强说:“你们公安局那帮人,没事就捉摸歪门邪道,玩邪的谁也整不了你们。”
吴科长说:“知道就好,别想在老吴身上占便宜。”说着还盯了小许一眼。
小许问:“吴科长,听说你蹲坑蹲了三天三夜,抓了四个搞破鞋的,我不相信,你相信不?”边问边冲牛刚强挤挤眼。
吴科长被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牛刚强怕闹得太过头,吴科长下不来台,伤了面子,就在办公桌下面踢了小许一脚,说:“老吴,别听他胡扯,忙了一上午,来,喝点水。”
吴科长说:“小许说的也没错,是事实,搞破鞋也不合法,也该抓,咱也就是抓个破鞋的本事,有啥办法?小许,等你搞破鞋的时候,你事先通知我一声,我放你一马。”
小许说:“那事你可抓不到我,我是好人。”
牛刚强说:“小许在那方面确实是好人,我证明,跟老婆睡觉前还得打报告,请庭长批了才办事。”
笑闹一阵,吴科长突然问:“案子返回来了,你们估计结果会怎样?”
小许不吭气,牛刚强也不吭声,吴科长悻悻然地说:“算了,当我没问,我也是多话。”
小许、牛刚强仍然不搭腔,吴科长只好告辞。回到办公室,他又拨通了博士王的电话,博士王接了电话后,吴科长告诉他今天案子已经正式移交给了法院。博士王向他道谢,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放下电话,吴科长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回想起他给何庭长送案卷时,何庭长那满心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接受的难受样儿,他得意地笑了。
牛刚强第二天上午被叫到庭长办公室,何庭长待他坐定,把案卷推到他跟前说:“这个案子公安局又推了回来,你是主办,你就继续办吧。”
牛刚强说:“庭长,不是我不服从上级,这个案子你还是交给别人办吧,我现在手头压了好几个案子,实在忙不过来。”
庭长说:“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你主办的,哪有半道上换审判员的?”
牛刚强说:“这个案子经过移送,可以换人,最好换个水平高,能力强的人,我也确实忙不过来。”
“我要是命令你办呢?”
“那我只好把这个案子交给院长,由他去定了。”
牛刚强心想,这个案子我让你们涮的够狠了,你们说移送就移送,你们说让我审我就审,把我当什么耍?越想越气,发了牛劲,说:“就是院长让我审,我也不审,我没本事审这个案子。”
何庭长有些下不来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了?”
牛刚强心说:你跟银行那边打的火热,跟女律师马丽芃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好像谁都是啥都不懂的傻子,在我面前还一本正经地讲什么组织纪律性,真恶心。他索性不吭声,你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接,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总不能明知你要捣鬼,还睁着眼睛往屎窝子里趟吧?
何庭长见他执意不接这个案子,倒也不生气,正好,借故把案子扔到院长那儿,既拖延了审判时间,又等于告了牛刚强一状。于是故作大度地说:“小牛你有困难,有想法,我也不强迫你,这个案子实在没人办,我只好交给院长,让他来定。你可别怪我到院长面前打你的小报告,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牛刚强知道院长为人还算正直,正想找机会跟他说个明白,也就不怕何庭长把案子往院长那儿推,口气很软而态度很坚决地说:“庭长你也应该理解我,我确实有困难,我也不是对谁有意见,这个案子无论从那方面说,换个经验更丰富、水平更高一点的人审,都是有必要的。”
何庭长沉吟道:“换人,换谁好呢?案子审到一半换承办人在咱们院也没有先例呀!这样,你实在不愿意接,今天就先不接吧,院长要是定了你办,你去跟院长谈。”
牛刚强说:“行!”
从何庭长办公室出来,牛刚强的心情并不轻松,他知道事情决不会到此为止,这个案子肯定还得让他审,换了谁也不会接受这个办了一半的案子,他并不怕承担这个案子,但该说的话一定要讲明白,他绝不能再一次像个傀儡似的让人耍了。

得知案子已经移回法院,法院已经再次受理,程铁石着实高兴了一番。等了数日,却不见法院通知。他开始着急,便拉了黑头陪他去找博士王,想跟他商量商量,是否该到海兴法院当面催问一下。黑头说:“大老远的,别去了他不在家扑个空白跑路,还是先打个电话吧。”
程铁石听黑头说的有道理,就到旅馆前台给博士王挂电话,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真让黑头说着了,如果贸然跑去,肯定扑空。他又给博士王挂了传呼,招呼前台服务员如果回传呼的电话来了,请她叫一下,便回房间等电话。
黑头在房间里倒在床上读从报摊上买来的小报,边看边“吃吃”地发笑,见程铁石进来,便问:“怎样?在不在?”
程铁石摊摊手:“不在,我给他挂了传呼,等他回电话。”
黑头又继续看报,又笑了起来,程铁石问:“什么事让你看的那么开心?”
黑头说:“不是开心,是好笑。”说着把报纸递给程铁石,指着上面一则文章说:“你看,这篇是专门讲你们这些办公司当老板的。这上面说,十亿人民九亿商,还剩一亿在观望。改革开放以来增长率最高的就是总经理和董事长,深圳倒了一堵墙,压伤了十个人,九个是总经理,剩下一个你猜是啥?”
程铁石随口问:“是啥?”
“董事长。”
黑头又指着小报说:“这上面还讲,有的个体老板嫌总经理、董事长一类的名头太多,干脆学习蒋介石,叫总裁。还说总裁东北最多,估计再过几年,倒一堵墙压坏的就不再是总经理、董事长了,而是总裁。”
见程铁石反映不热烈,黑头不再说报,又低着头自己看,看着看着又笑了起来,说:“程哥,现在这小报上啥都登,你看这个笑话,说是一个公司的总裁一大早跟客户谈生意,起来得太匆忙,裤子前面的拉链没拉上。女秘书发现了,觉得在客人面前不雅观,就暗示总裁:老板,你早上没关车库的门。老板没明白,顺口应道:没关系,一会儿我还要用车。等客人走了,女秘书指着总裁的裤裆说:我刚才说你那个车库没关门。总裁低头一看,大惊失色,追问女秘书:你看没看见里面的车?女秘书说:车倒没看见,只看见两个车轱辘。”
程铁石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则笑话有意思,就是太俗了点。”
黑头说:“咱们本身就是俗人,只能看看这庸俗的笑话。不过,说来也怪,我在雅兰面前就俗不起来。”
程铁石问:“这话是啥意思?”
黑头说:“你是当哥的,我说话也不瞒你,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没有过女人,咱终究不是和尚。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我也荒唐过,想干啥干啥,过后从来就没有当回事,从来不往心里去。对雅兰我就不行,单独和她在一起,有时心里也冲动得很,可一碰她我就脸红心跳,不在一起时又惦记得不行,你说这是咋回事?”
程铁石说:“你跟那些女人是欲,跟雅兰是爱,外国人衡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爱,有三个标准。”
黑头问:“哪三个标准?你给我说说,我衡量一下我是不是真的爱雅兰。”
程铁石说:“第一,当她满头卷发器,满脸护肤膜时,你仍然想拥抱她;第二,当她刚刚起床还没有刷牙洗脸时,你仍然会跟她接吻;第三,当她在你看最喜欢的足球队踢球时,唠叨不休地诉说她的琐事时,你能扔下节目跟她一起讨论她谈的问题。你自己用这三条标准对照一下,看你对雅兰是不是真爱,爱到什么程度。”
黑头认真想了一阵,说;“最后一条我倒是做到了,不论她讲啥事我都爱听,从来没有光顾自己的事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至于前两条,她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不刷牙、不洗脸,更没有在我面前满头卷发器,所以我也不清楚我到底会不会像外国人说的那样。”
程铁石笑了:“你还真把外国人胡扯的当真事?我看你们俩是真好,尤其是雅兰,对你真心真意,一心扑在你身上,爱屋及乌,连我都沾光了,你可不能让人家姑娘伤感情。”
黑头说:“那当然,就是我吃再多苦,受再大的累,也决不让她吃亏。”
程铁石又问:“你姐知道这件事吗?”
黑头说:“我领雅兰到我姐家去了两次,没有明说,我姐也知道是咋回事,雅兰跟我姐处的很好,我姐也挺喜欢雅兰,就是担心人家大伯是大官,怕最终成不了。”
程铁石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俩的事雅兰给家里说了吗?”
黑头说:“透了点风,她家让我去,我一直没去。”
程铁石说:“迟早得去,虽然最终的决定权在雅兰,可也不能对她家里人采取回避的办法,我看,你这两天准备一下,去一趟,不去怎么知道人家的态度?去了以后,再根据她家的态度决定对策,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而且你到她家去,也是对雅兰的尊重。”
黑头说:“依你的意思,我非得去了?”
程铁石说:“当然得去,但是,去也要有准备,不能草率,事先跟雅兰商量好,哪些该说,哪些不能说,第一印象往往是决定性的。”
黑头迟疑一阵,说:“有些事还真不好说,说实话吧,我一没文凭,二没工作,又劳改过,人家一听就反感。不说吧,有意隐瞒,像是骗人,咱心里又不安。”
正说到这里,赵雅兰来了,她听了黑头的后半句话,进门就问:“骗什么人?你干什么事了心里不安?”
程铁石连忙解释:“我正跟黑头商量,到你家见见你大伯大妈,你父母不在这儿,他们就是你的家长。黑头犯愁,说实话怕你现任家长反对这桩婚事,不说实话,又觉得对不起你家人。”
赵雅兰瞪了黑头一眼:“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昨天还拿深圳出的破石英表骗老毛子,愣说是瑞士多拿多,二十块钱一块的表卖了三百五。”
黑头不好意思地对程铁石说:“这是两码事,说不说老实话得看对谁。做生意哪有不说假话的?特别是老毛子,霸占了咱们中国多少地盘?抢了咱们多少金银财宝古董矿藏?我不过才挣了他们三百多块钱,她就不高兴了,说我坑人,你说说,她还有没有爱国主义精神?对自己家里人自然不能说假话,对好朋友也不能骗,就像对程哥,我要是骗他,我成什么人了?”
赵雅兰说:“真是无商不奸,我跟黑头看了几天店,我才发现这家伙有时说假话比真话还真,今后我得防着你点,别让你把我卖了我还帮你点钱。”
黑头嘻嘻赖笑着说:“我想骗你也骗不过去,你比我精多了。再说我骗谁也不能骗你,骗你不等于骗我自己吗?”
程铁石说:“行了,还是说正经的吧,黑头到你家,我估计论长相人才,稍稍打扮一下倒没大问题,关键是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能说,你俩得好好商量一下。”
赵雅兰说:“还商量啥,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经对他们说了,黑头只要记准,别到时候拐了弯下了道就没问题。”
黑头问:“你都说了些啥?”
赵雅兰说:“第一,文化程度大学,内蒙工学院毕业,学的是土木机械……”
黑头腾地从床上蹦起,满脸紧张地问:“你真的这么说的?你这不是害我么,我哪像学过什么土木机械的人,万一老头子问起来,我怎么应付?嗨,你咋事先不跟我商量就这么乱讲,完了,完了……”
赵雅兰却笑了起来,指着满地转磨愁眉苦脸的黑头说:“看,就这么点能水,瞧把你吓的那个熊样。你想想,老头子还会查你档案,要你毕业证审查吗?还不是你说啥他听啥。他是学法律的,对土木机械一窍不通,你当过修理工,又在劳改队盖过房、挖过沟,随便几句行话就把他唬住了。再说,他也不会问你专业问题,他自己不懂他拿什么问你?这些事我早替你想好了。经历呢,我说你大学毕业后留在内蒙干了几年,后来调回来,工作专业不对口,找不到满意的单位,现在关系放到了人才交流中心,自己开了个贸易公司,当老板。”
黑头苦笑着一个劲摇头:“老婆啊老婆,我真服了你了,小杂货店变成了贸易公司,我还成了老板,你也真敢夸张。”
赵雅兰得意洋洋地说:“我这也不是全部无中生有,在内蒙干了几年是事实吧?虽然现在还不是贸易公司的老板,以后总会是吧?不管怎么样,你就按我的口径说,我已经这么给他们打了招呼,不这么说也不行了。放心,你就按我说的做,有我在边上补补漏洞,绝对没问题。不过,你从现在起,思维要转变过来,你要从心里觉得你就是大学毕业生,就是公司老板,这样才能更像那么回事儿。”
黑头为难地说:“头一次到你家,我就得撒弥天大谎,今后万一有一天穿了帮,我还怎么再见你们家的老人啊!”
赵雅兰说:“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再者讲,我们又不是要坑谁、害谁,还不是为了让我们的事顺当一些,这有啥不好?你说对不对程哥?”
程铁石心想,你已经给家里这么说了,对不对也只好这样了。就说:“雅兰这么做是为了你们俩的终身大事,雅兰真是用心良苦,黑头你就听雅兰的,她让你咋办你就咋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绝对不能辜负了雅兰的一片苦心。”
黑头无奈地看着赵雅兰说:“行,为了我们的幸福,别说是撒小小一个谎,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听你的。不过,主意是你出的,今后你可不能翻我的老账,说我把你骗到手的。”
赵雅兰说:“那得看你今后的表现,表现好,啥都好说,表现不好,老账新账一起翻。”
聊了一阵,程铁石想起博士王一直没回电话,就又到前面服务台给博士王家里打了一通电话,仍然没人接,又挂个传呼,回到房里继续等。
黑头又在给赵雅兰看小报上谈老板、贬老板的小文章,赵雅兰也跟着吃吃地笑。见程铁石进来,黑头问:“还没联系上?”
程铁石说:“家里没有,手机也关机,是不是他不在市里,到外地去了?”
黑头说:“他即便不在市里,打手机也能接到。况且,他要是到外地,临走前也不会不打招呼,他不是那种粗心人。”
赵雅兰有些担心:“会不会出啥事?”
黑头说:“不会吧,也许是到他老岳父家去了,电话不方便,也许是出去办啥事,忘记带手机了。”
赵雅兰见程铁石有些着急,便说:“到点了,该吃饭了,我肚子都饿了,黑头昨天赚了老毛子好几百,让他请客。”
吃罢午饭,程铁石又给博士王家打了几次电话,仍然没人接。联系不上博士王,程铁石心里总有点不安,半夜又给博士王家挂了一次电话,仍然没有人接。程铁石看看表,十二点,半夜三更博士王不回家会到哪去呢?他决定第二天到博士王家去看看,如果仍然联系不上,就到他岳父家找他爱人打听一下,他要真的有事离开省城,总不会连他爱人都不招呼一声就走。
夜已静,黑头的鼾声在屋里回荡,程铁石心里有事睡不着,就一、二、三……的在心里数数,刚刚有些睡意,猛然想起赵雅兰问:“会不会出事?”他听说女人常有男人无法具备的直觉,难道赵雅兰的直觉真的感到博士王出了什么事,而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如果真的出了事,又会是什么事呢?程铁石越想越躺不住,干脆爬起来,点着一支烟,在黑暗中吸了起来。
第四章.1

北方的秋天短暂的像是老天爷眨了一下眼睛,东北尤其这样。夏日的炎热在人们的记忆中还是昨天的事,几阵秋风便将树上的残叶同炎热的记忆一起扫除,一早一晚已成为峭寒冬日的天下。即便是中午时分,太阳也是懒洋洋地,吝啬起自己的热能,坐在朝阳地里,也很难享受到阳光的暖意。博士王裹紧身上的皮夹克,尽量减少身体热量的散失。他已经在这个位于海兴东区的居民楼下盯了三个小时。昨晚上那几个家伙企图行凶没能得逞,就驱车往回跑,一见他们进了海兴市区,博士王就完全明白了他们的路数。他骑着摩托车,一直跟踪到这里,他要彻底搞清,这几个人的窝点,他们的身份,以及他能掌握到的一切。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饭,肚子饿的咕咕叫。肚里没食,缺少热量,身上更冷,有心去买点吃的,又怕离开的期间这几个人也离去,或者再有人来跟他们会面他却没能盯到。好在兜里还有香烟,博士王就坐在树丛后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吸的嘴里苦涩发木。
那几个人乘坐的轿车就停在楼下,一辆蓝色桑塔纳,博士王早已把车牌抄在了本子上。他看看表,已经清晨八点,仍然不见动静,那几个人回到海兴上楼进了三层右手的单元,至今不见有其他行动。
昨天清晨博士王起床后,匆匆洗漱了一下,准备下楼吃过早点去省政法学院讲课。他给学院兼着“民法基础”课,只拿授课费,不占定员,不拿工资,类似国外的客座教授。下楼前,他按习惯检查了家里的水、电、煤气是否关好,又走到床前看看窗户、晾台的门有没有打开的。这时他发现楼下正对他的窗户停着一台蓝色桑塔纳。他对这台车并没有格外关注,引起他注意的是透过车窗他发现车里连司机坐了五个人,五个人都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如果是接人,车已坐满,就该开车了。如果是送人,满员的车上却没有人下来。如果没有匿名电话跟割摩托车轮胎那些事发生,博士王也许不会对这辆车多看一眼,现在,他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不正常的事和出现的不正常的人,就不能不多一份戒备。他没有急于下楼,在抽屉里找出望远镜,把身子隐在窗帘后面,调准焦距,仔细观察这辆车。由于居高临下,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司机、司机旁的乘客和右边车窗后的乘客这三个人的脸,另两人只能看到他们的部分身体。
司机很年轻,二十出头,戴着墨镜,双手把在方向盘上,脑袋有节奏地点着,一看就知道正随着车里的音乐打拍子,神态很悠闲,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
司机身旁的人年龄稍大,三十五岁左右,胖脸大头,不时抽一口烟,粗手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他的脸色在风挡玻璃后显得青黄,神情阴沉,冷冷地盯着博士王家的楼道门,偶尔侧回身同身后的人说上一两句话。
坐在车后排座位右侧的人面目模糊,一会儿仰靠在车座的后靠背上,一会儿又挺直身子坐起,他的眼睛不时瞄向博士王家的窗口,正是他这不时盯向博士王家的目光,让博士王确信,这辆车与自己绝对有关。博士王想看车的牌号,车牌却被公寓楼的外墙遮住,无法看到。
博士王打消了马上下楼的念头,找出一碗方便面、一包饼干,草草填进肚子,又回到窗口朝外观察,车仍然没走。显然,这些人确信他就在家里。博士王坐在沙发上,每过十分钟用望远镜向外面观察一番,一个小时过去了,情况没有任何变化。忽然,家里的电话叫了起来,博士王正要去接,却又停住手,他先到窗前用望远镜看看车上的几个人,坐在前座上的胖脸大头手里举着手机,神情专注地倾听着。博士王待电话响了一阵之后,才拿起电话,装作刚刚被电话吵起的样子,含含糊糊地询问:“谁呀?一大早就打电话?”
对方没有回答,博士王知道他们只是想确认一下他是否在家里,就故意“喂、喂……”地叫,完后骂骂咧咧:“他妈的,哪个龟孙子王八蛋闲着没事儿干,瞎捣什么乱?”
扔下话筒,他马上穿好衣服,拿着头盔出门,将家里的防盗门锁好后,他从一楼的储藏室推出摩托车,戴好头盔,拉下面罩,冒险高速从楼道冲出,然后向省政法学院驰去。已经过了两个街区,他才从倒车镜里看到那辆蓝色桑塔纳在后边横冲直撞地跟了上来。
他还拿不准这些人到底准备干什么,如果要对他采取行动,行凶施暴,光天化日之下,又在省城,他们未必太嚣张、胆子太大了点。如果仅仅是盯梢,摸他的行踪,又没必要这样,他的住处,电话,车辆号码对方都清清楚楚,随时可以找到他。还有一种可能,对方采取这种方式对他进行恐吓,进行精神战,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让他乖乖地缴械投降,退出程铁石的阵营。其实,如今即便他退出程铁石的阵营,对程铁石也不会造成根本性的伤害,该办的事已经办妥,即使他不作为诉讼代理人出庭,程铁石原聘的律师也会出庭,凭事实和法律,法院在目前的情势下,不会硬着头皮胡判。
脑子里急速地转着念头,心神一分,博士王两次险些冲上路边的人行道,惊出一身冷汗。他急忙收摄心神,专心驾车,很快来到省政法学院。他掏出出入证,给门卫亮了一下,门卫挥挥手放行。博士王将车停放在由专人看管的教职员工停车棚内,又走回校门边的转角处朝外观望,发现那部跟踪他的车停在校门外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两个人在车外溜达,另三个人在车里坐着啃面包。博士王冷笑一声,心想:你们有耐心就等着吧,我可要上课去了。
他的课排在上午后两节,十点钟开始,他看看表,已经九点三十,心里一惊,这才想起书本、讲义、手机都落在了家里。他不由又急又气,手机没带倒没啥,可讲义没带怎么办?虽然这课他讲得很熟,可总不能空着两手上讲台,连个书本都不带,如果那样,学生肯定反感,弄不好闹到院长那儿,他博士王的名声和招牌就砸了。急中生智,他想起校办书店里有《民法基础教程》一书,赶快跑到小书店买了一本,又到旁边的文具店买了一本稿纸、一个文件夹,把稿纸夹到文件夹里。时间差不多了,他夹着书和文件夹朝教室走去。
万万没想到,按着教材的要点,脱开讲义,博士王的思路反而犹如长江大河,旁征博引,中外案例信手拈来,指点律条,妙语横生,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中间的课间休息都免去了。学生的反应亦分外热烈,记笔记者寥寥,圆瞪双目随时准备鼓掌者众众。博士王知道,这种状况才是授课的佳境,学生如果埋头记笔记,充其量不过是为了记下讲师所讲内容的重点,以备应付考试之用。而学生放下手中的笔,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教师的嘴上,说明教师讲授的内容已完全吸引了学生,在教师与学生之间已产生强烈的沟通与交流造成的共鸣。在这种状态下授课,教师讲的知识学生没有记在笔记本上,却记在了心里。这两节课博士王很满意,他发现,讲义往往会束缚教师的思路,限制教师才能的发挥。在不脱离教学大纲和教学内容的前提下,摆脱讲义,把教师平日所有的知识积累和实践认识无拘无束地传授给学生,效果应该更好一些。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教师对本学科知识和所涉及的领域要有相当深厚的了解和纯熟的掌握。通过这两节课,博士王自信可以达到这个高度。
下课后,博士王准备去找程铁石,这才想起还有几个人一台车在伺候着他。他到校门旁看了看,人和车仍然守在那里,他不由为这几个家伙的耐性所叹服。他完全可以从学校的边门或者后门悄然离开,把这几条可怜虫扔在这里傻等,但他又觉着暂时的逃避不是办法,他们知道他的住址,死缠烂磨起来太熬人。况且,他也不相信,青天白日,荡荡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个人真敢把他怎么样。
这样一想,他的胆力陡增,勇气倍长,戴上头盔,发动摩托,有意放慢速度,大摇大摆地从学校大门驰了出来。果然,那部车又在后面缀了上来。博士王原打算回家,转念一想,此时回家不妥,万一他们跟着闯进家里,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对付他们几个。于是车把一扭,又回了学校,他想,不管怎么说,先吃饱肚子是正事。于是他到学校食堂要了一份套餐,一瓶啤酒,慢慢喝了起来。
磨蹭到两点多钟,食堂已经开始打扫卫生准备下班了,他才出来。骑上车,他寻思,家是不能回,程铁石那儿也不能去,又不能直接堵到那几个小子面前问他们跟着自己要干吗,不理睬他们吧,他们跟屁虫似的老盯在后面实在讨厌,何况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干脆,就骑着车当兜风,在市里到处兜圈子,看看他们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
博士王骑着摩托车,开始在省城遛圈子,人多繁华地段他就慢点,人稀僻静的地方他就快点,那辆车也就始终跟在他的身后。遛了一个多小时,博士王心里颇为不耐,索性把车骑到了市郊的国道上,加足马力,本田125立即像出膛的枪弹猛冲出去,时速很快达到130公里。博士王了解,桑塔纳的动力够用,但由于车身轻,底盘硬,车速上了一百公里方向盘便会抖动,车身也会发飘,他的车速虽然不很高,但桑塔纳要追上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果然,后面的车被他拉下一大截。他放回油门,将车速稳定在一百公里,风在耳边吼叫着,象无形的手往车后撕扯他。他把身体低低伏在车身上,双腿夹紧车架,人几乎和车融成了一个整体,发动机欢快地唱着悦耳的歌,颤动的车身让博士王享受着愉快的动感。每到拐弯的地方,他略将身体朝弯道内侧一偏,摩托车便驯顺地划出一个弧形,双臂几乎可以离开车把,任由车辆自由飞驰。车速较高,博士王高度集中精力,观察着前方的车辆、行人和路面状况,不时抽空扫一眼后视镜,后面的蓝色桑塔纳早已被其他车阻挡在一公里以外,博士王此时如果要甩脱他们易如反掌。可是他明白,解决此事的意义不在于甩脱他们,而是弄清他们的来头和目的。当车子行驶到荒野之中时,博士瞅准机会,轻捏前刹车,在后轮翘起的瞬间,左腿支地,右腿略蹬,猛扭车把,摩托车立即在国道上来了个漂亮的原地掉头,然后他松开刹车,轻轻轰动油门,放开离合器,摩托车又轻快地朝来路驶回。跟蓝色桑塔纳交会的时候,博士王看到乘坐在司机旁边的胖头大脸焦急地给司机指着他的车,接着身后传来急刹车的刺耳尖叫,博士王得意地笑了。
回到市区前,跟踪的车又追了上来,博士王有意放慢车速,缩短两车的距离,这种游戏他玩腻了,他要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看样子对方也耐不住性子了,这次没有放慢车速在后面跟他,仍然保持原速追了上来。为了防止对方从后面撞他,博士王把摩托车停在路旁,没有熄火,一脚蹬在路边的石台上,没有回头,却警惕地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们的车子。
对方的车见他停在路旁,也减慢速度,犹豫不决地停在他前面,但车上的人并没有马上下来,他从汽车的后窗看到,车上的人似乎在商量什么,他耐心地等着。
车上终于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胖头大脸,一个是坐在车后侧的脸部模糊不清的人。博士王注意到,两个人都是空手,胖头大脸穿着灰蓝色的夹克衫,牛仔裤。脸部模糊的人如今博士王才看清他的长相,他的相貌还算端正,只是鼻梁鼓的太高,鼻尖像一只要探到河里饮水的雕,而河就是他的嘴。就是因为这根大杀风景的鼻子,使他那原本端正的脸变成了一只猫头鹰。他的上身穿着一件条绒休闲西服,腿上是一条深蓝色涤纶裤子。两人走到博士王前面两米处站了下来,胖头大脸先问;“这位大哥请问是不是姓王,朋友都尊称你为博士王?”
博士王仔细看看他,差点笑了出来。这人的头是个标准的冬瓜,与其他冬瓜不同的是,这只冬瓜上面有两个用手指,而且是用小拇指捅出来的洞洞,勉强可以算作眼睛。鼻子则是用鸡鸭屁股做成的,只有鼻头,找不到鼻梁。嘴也小得可怜,这张嘴如果安在哪位窈窕淑女的脸上,可以称为标准的樱桃小口,安在这只冬瓜上面,却活像翻开了的屁股眼。
博士王忍住笑,压住自己的嫌恶感,冷冷地回答:“我要不是博士王,你们今天一天的功夫不就白白耗费了吗?”
冬瓜说:“大哥,我们不是要找你的麻烦,只不过想通过你找个朋友。”
“找朋友?通过我?”博士王猜到他们要找谁,故意装糊涂:“你们要找谁?是你们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
“当然是你的朋友。”冬瓜看看猫头鹰,猫头鹰点头示意,冬瓜说:“我们找程铁石。”
博士王说:“程铁石我倒认识,你们找他干吗?”
冬瓜又看看猫头鹰,猫头鹰说:“我们找他也没啥,就是想认识认识。”
博士王猜想,这帮人跟给他打匿名电话、割车轮胎的人肯定是一路,不然不会知道他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敢肯定,这帮人找程铁石绝没好事,不然不会采取这种方式。看来他们原打算盯住自己,通过自己找到程铁石,没想到自己跟他们玩了一天,却不去找程铁石,他们忍耐不住,只好跳出来找自己打听。想明白了这点,博士王打定主意,决不告诉他们程铁石的下落,而且要尽快通知程铁石提防这帮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博士王明知他们不会讲实话,还是这样问。
“我们么,你自己看。”猫头鹰指指身后的车,车牌是公安的。
“车牌倒是公安的,你们可不见得是公安的。”
“你大哥这意思我们还敢冒充公安不成?”
“这样吧,要是你们确实是公安,我马上陪你们去找程铁石,如果不是公安,我可没义务帮你们,你们自己想法子吧。我恰巧在公安有几个朋友,省厅的,市局的都有,我马上打电话把他们叫过来,让他们认认你们。”说着,博士王锁上车,作势朝不远的电话亭走。
冬瓜马上拦住他,掏出一个红皮塑料本在博士王脸前晃晃:“别那么麻烦了,这不有工作证吗?”
博士王伸手要接他的工作证,他却又收了回去,装进了上衣兜。
博士王笑笑,说:“我也有工作证,是公安部的,身份是副部长,你们信不信?”
猫头鹰说:“你说你有公安部的工作证我们信,你说你是公安部副部长,我们不信。”
博士王说:“对你们我也一样。”
冬瓜有些急,涨红了脸说:“咱们都别说废话,今天你不把程铁石交给我们就不行。”
博士王说:“不行又能怎么样?光天化日之下我还怕了你们不成。”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态度决不能软,软了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步步进逼。
“大哥,咱们都别发火,只要你告诉我们程铁石的住处就行,往后咱们还是朋友。”
“我的朋友,当官的要处级以上,经商的要百万以上,做学问的要硕士以上,你们够标准吗?再说了,要是我跟你们交上了朋友,不就得出卖程铁石这个朋友吗?说实话,程铁石住在哪我真的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不能告诉你们。”
“你也别太牛b了,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够不够标准跟你作朋友。”猫头鹰说翻脸就翻脸,扑过来就是一拳朝博士王的脸上打去。博士王用手里的头盔挡在前面,猫头鹰的手撞在头盔上,痛得呲牙咧嘴。与此同时,冬瓜也冲上来,挥拳朝博士王打了过来。这一拳博士王没有躲过,被击在右胸,坚实的胸肌承受了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博士王没有感到疼痛,随即用头盔朝冬瓜砸去,冬瓜本能地挥手抵挡,博士王乘机在他小腹上狠狠踹了一脚,算是捞回了本钱。看到打了起来,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只有司机还留在车上。四个人把博士往团团围在中间,冬瓜弯腰低头从地上拾了块砖头,后下来的两个人一人手里拎着扳手,一人手里提了一根短铁棒,只有猫头鹰仍然空手。
“我们要找的是程铁石,不是你,你别屎克螂当道硬充好汉。”猫头鹰还想说服他。
博士王没有理睬他,他知道眼前这一关很难度过,程铁石的去向和住址决不能告诉他们,否则后果难料。冬日天短,这会儿天已昏黑,路灯亮了起来,过路的人见这里发生斗殴,远远地围观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干涉。
对方没有动手,只是紧紧地围在他的四角,博士王紧张地寻找着摆脱他们的办法,双方短暂地僵持了一会儿,猫头鹰一挥手,四个人同时扑了上来,博士王的肩上、腰上都受到了打击。他保护着头部,瞅准机会把头盔狠狠砸到了拎铁棒那个家伙的脸上,坚硬的头盔和柔软的肉体猛烈碰撞,发出“砰哧”一声闷响,挨打者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博士王乘机冲出包围,拔腿就跑。其他的人跟在后面追来,冬瓜甩出手中的砖头,砖头砸在博士王的腿上,博士王趔趄几步,险些跌倒。后面的人也追到了跟前,博士王只好返身再跟他们搏斗。被博士王用头盔砸坏面部的家伙此刻也追了上来,恶狠狠地叫着:“整死他,整死他”,把手中的铁棒挥舞得呼呼直响,不断朝博士王头部狠击过来。博士王躲避着他的铁棒,如果被他的铁棒敲到头上,他就算玩完了。博士王躲过了他的铁棒,身上却连续不断遭到其他人的打击,博士王瞅冷子扑向猫头鹰,他知道这人是他们的头儿,用右臂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左手用头盔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头上,同时又用膝盖狠狠地在他的小腹上顶了两下,感到他的身体在向下沉,放松了手,猫头鹰果然瘫倒在地上。
博士王回头又跑,剩下的三个人也不管倒在地上的猫头鹰,紧紧追在博士王身后,博士王猛然收步,一弯腰,挥铁棒的家伙从他头上倒翻过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稍一耽搁,冬瓜扑了上来,从后面牢牢抱住了博士王。这家伙力气大得出奇,尽管博士王身体健壮,拼命挣扎却也摆脱不掉他的拥抱。其他三个人跟过来乘机对博士王拳打脚踢,博士王用脚乱蹬,企图减少他们打击的力度和命中的机率。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警车飞快地朝这边驶来,警笛声越来越近,看来附近围观打斗的人终于有人报了警。这几个家伙听到警笛声,扔下博士王朝他们的车跑去,临走时猫头鹰还扔下一句:“这事没完,你等着。”
博士王浑身疼痛,力气已经用尽,只想就地躺下休息。对方“砰砰”关车门的声音激醒他,他想到,如果不彻底搞清这夥人的路数,今后就永远摆脱不了这夥人的纠缠,搞清他们的底数,才能采取相应的措施,阻止他们继续为恶。想到这里,他挣扎着爬起,活动一下四肢,还好,没有伤筋动骨,自己也真经打。
警车在不远处停下,过来几个巡警,在路人的指引下,来到博士王面前:“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
打人的人早跑了,却来盘问被打的,博士王怕他们叫他去调查情况、作笔录耽搁时间,就轻描淡写地说:“没事,都是朋友,我欠他们几百块钱,他们急着要,我身上又没带,说着说着不高兴就动了手,谁也没伤着谁。”
“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看看。”
博士王把身份证跟律师证交给警察,警察仔细看看,把证件还给他,说:“当律师还打架!”
博士王苦笑:“多少年没打过架了,今天是碰到茬上了,真不好意思。”
警察又关心地问:“没事吧?没伤着哪吗?要不要我们送你去医院?”
博士王说:“真的没事,谢谢你们了,我还得回家给孩子弄吃的去。”
警察还在迟疑,博士王急忙走到摩托车跟前,发动着车,朝警察挥挥手,便飞驰着朝那夥人离去的方向猛追。追了半个多小时,博士王在众多车辆中找到了那辆桑塔纳的身影,再靠近些,辨清牌照确切无误之后,博士王放心了,在距它一百多米的距离辍着,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索性关掉大灯,靠路灯和其他车辆的灯光照明。
桑塔纳出了市区在城边一家综合娱乐厅前停了下来,车上的五个人全部下来,锁好车门,进了综合娱乐厅的餐饮部。博士王估计他们要吃饭,就远远躲在楼房的阴影里等他们。那几个家伙不知是喝酒还是到歌厅去寻欢作乐,一直混到临晨两点才晃晃悠悠地出来,又开着车离开。
博士王继续跟在他们车后,车上了国道,便一直朝海兴方向奔,进了海兴市区,又转悠了两圈才到这座居民楼前停下了车。四个人上了楼,司机把公安牌照换了下来,又装上了原有的车牌,才上楼。博士王见他们用的公安牌是假的,又掏出笔记本记下了刚换上的车牌号。
奔波了一天一夜,又经过异常激烈地打斗,博士王腹中空空,身上寒冷,伤处也隐隐作痛,他转到朝阳的方向,晒着太阳,希望太阳的光和热能给他疲惫不堪的身躯增加点力量。他决心固守到底,他不相信那几个家伙在这套单元房里能躲到天黑。这夥人终于出了门,踢里趿拉地走下楼来,博士王数了数,一共四个,仔细一看,只有猫头鹰没有下来。出来的四个人有两个坐进了汽车,有两个在车棚里取了自行车,汽车先离去,骑车的两个人出了居民区相互招呼一声也分头散去。
博士王迅速判断:这几个人出发前在这里聚齐,猫头鹰一直没有下来,这里很可能是他的家,而他又是这件事的牵头人、指挥者。他们四散离开,博士王无法继续跟踪,好在盯住猫头鹰就不怕弄不出他们的底细来。博士王步行到居民区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两碗馄炖、半斤包子,肚里充实了,身上立刻暖了起来。付了账,博士王又回到那幢楼前,他躲到树丛后,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石,“哗啦”一声扔到三楼的窗户上,然后透过树丛的空隙看着那扇窗户。很快,猫头鹰出现在窗前,透过玻璃,四下观看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又打开窗户,朝四下里看看,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就开始骂了起来:“他妈的,谁跟你爷爷闹笑话?吃饱了没事撑的是不是?”骂毕,缩回头,“哐郎”一声关好窗户,又拉上了窗帘。
确信猫头鹰没有离开,博士王心里稳了。见一楼有家小食杂店,他走了过去,先买了一包烟,然后问开店的老太太:“大婶,刚才在楼上骂人的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那是老毛家的大小子,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一个人住两居室。他家可有马力了,不然谁能给没结婚的光棍弄一套两居室?”老太太很爱说话,正一个人闷得慌,见有人来搭话,一说就滔滔不绝。
“这家姓毛的大小子叫什么?干啥工作?”
“他叫什么我倒不清楚,别人都把他叫猫头鹰,我们平时也不跟他搭话。”
博士王笑了,想起了过去常说也常听的一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英雄所见略同,看来他是大家公认的猫头鹰。
“你还别笑,”老太太接着说,“不知你见过没见过他,那小子长的真像猫头鹰,听人说那种长相的人阴毒得很。”
“他上班不?在哪工作?”
“听说他原来在轧钢厂工作,现在不干了,整天不上班,会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咱也说不清人家一天到晚干什么。他爸是税务局的一个局长,听说可有权了,如今有权就有钱,他啥不用干也不缺钱花。”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博士王骑着摩托车来到市公安局,找吴科长。吴科长不在办公室,小李让博士王打他手机,博士王拨了他的手机,片刻电话响了,博士王拿起话筒,耳边传出了吴科长的大嗓门:“喂,谁呀?”
“我呀,老王。”
“嘿,你大驾光临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是顺路还是专门来找我?”
“专门。”
“有事?”
“有点事。”
“那好,我半个小时以后回去,你在办公室等我,别动窝。你叫小李接电话。”
博士王把话筒交给小李,听见吴科长在吩咐:“博士王是我大哥,也是你大哥,我这边事一了马上就回去,你弄点开水,给王大哥把茶泡上,让他先喝着等我。”
小李答应着,放下电话就去打开水、沏茶,博士王正跑的口渴,也不客气,等茶沏好,端杯大口喝着。
过了一阵,博士王听见吴科长在门外喊:“你这大个博士登门拜访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从门外走了进来。博士王知道他有意在走廊里么喝,让别人知道他有位博士朋友,多多少少带点炫耀的意思,会心地笑笑,站起来跟他握手。
“你这是咋了?”见博士王灰头土脸,吴科长惊诧地问。
“不小心跌了一跤。”博士王轻描淡写地说。
吴科长摘下枪扔进抽斗里:“开展冬季严打,清扫黄赌毒,昨晚一下子弄了好几百,干啥的都有,全局出动,忙了一上午,还有好多没处理完。”
博士王问:“怎么处理?”
“三陪的不论男女每人罚款五千,嫖娼的罚了款再劳教半个月,吸毒的送戒毒所,赌博的罚五千,数额大的劳教。如今这人也不知咋了,像是快到世界末日了,啥事都想干,啥事都敢干,你是博士,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士王说:“这是要研究起来还真比较复杂,恐怕写厚厚几本书也说不透彻。虽说这些丑恶现象是坏事,可要是放到社会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下看,也不过是社会进步、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副产品,社会应该有能力在发展进程中逐步清除这些毒瘤。”
“太抽象,跟中央电视台的广播差不多。”
“那好,我再举个例子。大家伙都在摸黑走路,天猛地亮了起来,大部分人就亮迈开大步朝前继续走,也有一些人被亮光耀花了眼睛,晕了头,迷失了方向,跌到了坑里,你说这是不是怪天不该亮?”
吴科长想了想说:“那当然不能怪天亮,不过你讲的这些还是有点玄,跟现实对不上铆。算了,不扯这些,讲正经的,你找我有啥事?还是那句话,只要不违反政策不犯法,我全力以赴。”
博士王说:“违反政策犯法的事我自己不干,更不会找你干。你给我查查这个人跟银行有什么关系,再查查这台车是什么单位的。”说着,把写着猫头鹰情况住址和蓝色桑塔纳轿车牌号的纸交给了吴科长。
吴科长看看,问:“出啥事了?”
博士王说:“啥事也没出,不过你还得抓紧帮我查出个眉目来。”
吴科长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去查查看。”
博士王说:“我还有事,不能坐在这儿等,下午给你来电话,有情况电话上说。”
吴科长点点头:“那也行,打电话我要不在办公室,你就呼我。”
告别了吴科长,博士王骑上摩托车,如飞似地返回省城。他要尽快跟程铁石会面,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程铁石,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吃暗亏。

一大早起来,寒气袭人,程铁石套上了旧军大衣,见他要走,黑头也匆匆爬起,边穿衣服边说:“我跟你去。”
程铁石知道他跟雅兰晚上要去雅兰大伯家亮相,白天还有许多事要忙,就说:“博士王家、他岳父家的地址我都有,大白天我一个大男人还怕别人拐跑不成?再不行,打个出租,花俩钱,指哪到哪,你就别去了。我倒是担心你,好好准备准备,洗洗澡,理理发,弄得精精神神地,千万别耍性子,一切都听雅兰安排,在这方面她比你细心,心眼儿也比你活泛,我等你的好消息。”
黑头听他这么说,想想自己今天也确实脱不开身,就说:“行吧,那我今天就全力以赴、集中精力为幸福而战了,有什么事你呼我就成。”
程铁石答应着出了门,黑头倒头接着睡回笼觉。
程铁石先到了博士王家,敲门没人。对面邻居探出头告诉他:昨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没见着人。
程铁石谢了一声,下楼后,便朝长途汽车站走,他准备去博士王的岳父家看看。
清早出门时,天气挺冷,这阵太阳挂上了半空,又热了上来,程铁石脱下军大衣,抱在怀里,想起父亲过去给他讲当兵打仗的时候一年四季就一套衣服,冬天絮上棉花是棉袄,春秋抽去棉花是夹袄,夏天干脆光脊梁,战士们自己说自己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如今自己这件军大衣也是天冷穿在身上,天热脱下抱在手上,也可算是“老虎下山一张皮。”
到了长途汽车站,打听清楚到博士王岳父家新安镇的班车,程铁石买了票坐在候车室等车。候车室里满地烟头、纸屑、塑料袋,空气污秽不堪。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到程铁石面前倒头便叩,头颅与地面相撞发出的“嘭嘭”声强烈撞击着程铁石的心,他急忙拉住小乞丐,掏出一把零票放在小乞丐高高举起的铁罐子里。突然间,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一群小乞丐冲了过来,纷纷倒地叩头,程铁石尴尬已极,搜寻出一把毛票分别扔进面前的几个小铁桶里,逃跑似地冲到候车室外面。背后,传来小乞丐门争抢吵闹的声音。来到室外,强烈的阳光刺花了他的眼睛,大脑也一阵晕眩,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作了几次深呼吸,心神才稳定下来。程铁石感叹不已,当金钱被人们贬进污泥之中,企图用政治、权利、信仰来取代它的统治地位时,人们同时要吞咽物资匮乏,贫穷饥寒的苦果;当社会被金钱统治,金钱成为人们供奉、膜拜的神祗时,在享受市场繁荣,物质丰富的同时,又不得不吞咽道德沦丧,腐败蔓延,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苦果。程铁石觉得自己忽然发现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市场经济不过是以利润为目标,金钱为统治的一种社会形态而已,无规则的市场经济是初级阶段的特征,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无规则市场经济供奉给金钱的一件小小祭品而已。
车来了,人们乱糟糟地抢着上车,程铁石看看车票,票上标明了座位,便不着急,尾随在争争抢抢的人群后面慢慢往前挪。到了车上,他的座位上却坐了人,程铁石问司机:“这车上的座位不是对号入座吗?”
司机说:“对啥号,谁先上来谁坐呗。”
程铁石无奈,只好站着。
车出了城,城郊的田野已是一派冬日的萧杀景象,路两旁的杨树、槐树干枯的枝桠像瘦人手臂上的筋脉。田地里灰蒙蒙的,遗留在地里的白塑料袋像随地抛洒的裹尸布,冬天的野外演示死寂的沉闷。景色虽然不好,但终究摆脱了城里水泥建筑的障碍,视野开阔到极处。农家小院冒出的缕缕炊烟,牛、马、羊和放牧它们的村童,为僵硬的冬日田园平添了些许活泛的风光。程铁石的心情也宽阔了许多,虽然双腿站的发酸,却并不觉着劳苦。
到了博士王岳父家所在的新安镇,程铁石跳下车,打听到地址,很快找到了博士王岳父的家。敲了半会儿门,没人应答,程铁石又向邻居打听,才知道博士王的岳父住进了医院,博士王的妻子陶敏在医院护理。程铁石问明白医院的所在,急匆匆朝医院走。来到医院的门口,忽然想到博士王的岳父住院,自己空着手进病房不妥,便四周打量着找商店,想买些适合探望病人的礼品。市场经济的一大好处就是:有需求就有供给。这家医院针对探望病员的人大都要购买礼品这一需求,早早在医院门口开办了礼品商店,从最低档次的罐头到最时髦的效果如何谁也说不清楚的保健品,从最粗俗的塑料制品到最高雅的鲜花,应有尽有。这个商店还有一项特殊的优惠政策:只要在这家商店买了礼品,凭购货单可以在任何时间进入病房探视你想见的人。
程铁石买了几种营养液,又买了一提兜水果,凭购物付款单,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博士王岳父住的病房。博士王的岳父和妻子都不认识程铁石,见这个陌生人将一大堆礼品放到床前,惊诧地瞪大了双眼。程铁石认识博士王的妻,是从博士王家墙上的照片认识的,见她疑惑地盯着自己,一脸问号,急忙自我介绍:“我叫程铁石,是博士王的朋友,您就是陶敏吧?”
陶敏连忙起身让座:“你看,你是他的朋友,大老远都知道来看看,他倒好,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打手机也不接,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忙些啥?”
程铁石明白了,博士王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心里着急,嘴上却不敢说博士王失踪了,只好说:“他最近很忙,主要是手头有一个案子比较棘手,牵扯了许多精力,经常要往海兴跑。”
陶敏奇怪地问:“他不是不代理案子了吗?怎么又办起案子来了?”
程铁石只好说:“这个案子是我的,他纯属朋友帮忙。”
当事人就站在面前,陶敏不好再说什么,顺便问起程铁石的案情,程铁石心里非常着急,没有找到博士王,又不能向陶敏打听,她反过来还要打听案情,只好简短直说,扼要地将案情给陶敏讲述了一遍。陶敏还要再问详情,博士王的岳父打断了她:“陶敏,你就别再问了,这个案子该管,一个金融,一个司法,是立国的命脉,这两个行当都烂成这个样,了不得,会亡党亡国呀。”喘了几口气,老人又对程铁石说:“同志,这个官司你一定要打到底,从你讲的情况看,无论是银行还是法院,背后都有摆不上台面的事儿,这不仅仅是一场官司,我想永寿接受这个案子的原因就在这里。你见了永寿告诉他,别让他来看我,我没啥大问题,老病,哮喘,年年入冬就犯一场,不要紧。”
老人的话让程铁石感动,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点头答应。见老人的病不要紧,程铁石也放了心,告别了陶敏和老人,出来又搭上公共汽车往城里赶。回来的路上,程铁石再也无心观赏车窗外的景色,他心里忐忑不安,反复推测着博士王的去向。根据他对博士王的了解,博士王绝对不是那种办事顾头不顾腚的人,他非常精细,也许是专业养成的习惯,思考问题,处理事情向来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即便是发生了什么急事,他也不会连个招呼都不打。难道他发生了不测?这个念头冲进程铁石心里,他觉得自己象是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寻找各种理由排除博士王出事的可能性,竭力驱除心头不安的阴影,不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像墨汁撒到胸膛里,阴影在他心头不断蔓延,他设想种种可能性,想得脑袋麻木神经疲惫到了极点。
下了公共汽车,程铁石又急急忙忙朝博士王家赶,腿迈得飞快,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博士王已经回到家中,自己只是虚惊一场,没事自己吓唬自己。可是,博士王家的门依然紧闭,敲了半会儿,并无人应门,依然是对门邻居探出头来告诉他,人还没回来。程铁石产生了精疲力竭的虚脱感,他无力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绞尽脑汁也猜不透博士王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落日的余辉透过楼道的窗口软软地抚摸着他的面颊,痒痒地,暖暖地,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通红,阳光似乎穿过了眼帘直接流进了他的心里。因与博士王失去联系而产生的烦恼似乎也被这暖暖的阳光驱散了不少。
“朋友,你找谁?”
程铁石被惊醒,他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眼前站着一男一女,手里都拎着包,看样子是才下班回家,他们后面还站着两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这几个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程铁石尴尬地站起,指指博士王的门。
“噢,等人,不然就到家里坐吧,博士王跟我们都很熟。”下班的男人发出邀请。
跟人家素不相识,又不知道博士王何时才能回来,程铁石不好到别人家打扰,说了声“谢谢,我不等了。”匆匆下楼。
找不到博士王,又累又饿,程铁石只好回旅馆。还没到旅馆远远就看见旅馆门外停放着博士王的摩托车。他顿时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旅馆,博士王正坐在门厅的破沙发上闷着头抽烟。
“你总算回来了,”博士王扔掉烟头,站起身说:“我整整等你一下午,黑头这家伙也不知跑到哪去了,你干啥去了?黑头没跟你在一起?”
程铁石说:“我还正想问你呢,从昨天到现在,我找你都找疯了,今天还跑到你岳父家,一直追到医院,对了,你岳父住院了。”
博士王揪住程铁石的袖管,一边往房间里拽,一边说:“我岳父没事,老毛病,犯了送到医院修修就好。倒是你有大麻烦,咱们先进屋再说。”
程铁石听了这话,心里发毛,急忙唤来服务员打开房门,两个人进了屋,还未坐定,程铁石便急切地问:“出了啥事?有什么麻烦?案情又有变化?”
博士王说:“你先别急,先给我弄点茶水,这个破旅馆管得倒挺严,说破了嘴也不让我进房门,一下午真把我渴坏了。”
程铁石抱歉地说:“真的委屈你了,我这两天找不到你也真急坏了,还真怕你出什么事,这下好了,总算一切正常,只要你没事就好。”
博士王倒在床上,把身子舒展开,长长出了一口气才说:“你怕出事,还真就出了事。你知道我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程铁石把泡好的茶水递给博士王,博士王吸溜吸溜地喝着,烫的龇牙咧嘴,看样子真的渴极了。
程铁石担心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博士王喝了一阵,把旱火压了下去才把这两天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程铁石听完有些惊诧却并不惊慌,愤然说:“这事儿不用问,肯定是银行那方面干的。目标是对着我来的,也许是想吓唬吓唬我,也许是想要我的命。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使出这种流氓下三滥的手段。”
“你打算怎么办?”博士王问道。
“我没什么打算,在这种时候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底呗。我总不能卷起铺盖卷儿逃跑吧?”程铁石点着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看着喷出的缕缕轻烟。
博士王搓搓手,有些为难地说:“我看你干脆扔下这摊子事儿回家算了,说难听点,钱又不是你的,更不是你贪污了或者送人了,对于公家来说,一二百万算个什么?你回去算算,就你们单位,我不用看,每年光领导吃掉喝掉的也不止二百万。你即便把官司打赢了,钱全部追回来了,不过等于给你们单位的领导多弄了一笔吃喝钱,你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努力奋斗,最终结果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程铁石看看躺在床上锁眉沉思的博士王,忍不住也开始诉苦:“我们单位是国企,国企没有有效的监督制约机制,国有实质上已经变成了厂长经理所有,谁能当上国企的领导者,就是国家想让你发财,这就是国企的现实。要是为了单位,我真不会硬着头皮打这场官司。我现在坚持打这场官司,是不甘心,我就是想争个公道出来,我真的不愿意相信,法院真的成了一锅烂粥。我决心早就下定了,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您要是愿意帮助我,我万分感激,您要是不愿意再管这档子麻烦事,我也理解,我跟您照样是朋友。”
博士王猛然从床上坐起,将手中的茶杯狠狠顿在桌上,说:“对,我要的就是你这种精神,干到底,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这才是爷们。只要你不撤退,我就一定奉陪到底。”他缓了口气说:“不过,这场官司肯定非常艰难,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要有充分的耐心和信心才行。”
程铁石说:“您可能还不知道,在遇见您和黑头之前,我在东北两眼一摸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只有自己心里知道。我现在是腹背受敌,正面有银行,背后有单位,有人造谣说我卷款逃跑了。单位已经停发我的工资了,这些我都可以不理睬,现在的关键还是怎么打好正面这一场战争,案子返回法院这么多天了,不见动静,我们该怎么办?我急着找你就是商量这件事。”
“打仗光往前冲不行,后方该顾还得顾,你工资都停发了,家里生活有没有困难?打官司也需要钱,你要把我当朋友,钱我还有几个,明天我给你先带过来五千。”
“难中见真情,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把你当成朋友了。家里我老婆有工作,她一个人的收入足够她们娘俩过日子,这方面不用我操心。再说了,结婚十多年了,我们还有积蓄,到这种时候还存什么钱?拿出来办正事,省着用也足够应付一阵子的。钱的事您不要操心,真需要的时候我向您要。”
“行,这事就这么定,海兴法院那边我们不能再等了,明天我把手头的事安排妥,后天咱们一起去催。如今的官僚衙门,你不去找他们他们根本不会主动搭理你。尤其像你这个案子,你永远不去找他们他们才高兴呢。另外,你还要特别警惕,银行那边对官司打输的后果清楚得很,他们承受不了官司败诉的后果。所以,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朝这上面打算了,逼急了他们没有不敢干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出问题,有事让黑头陪着你,不要一个人单独行动。”说到这儿,博士王想起一直没见黑头的面,就问:“黑头这小子跑哪去了?今天我怎么一直见不着他?”
程铁石看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两人光顾说话,把吃饭的事都忘了,赶紧起身边往身上套军大衣边说:“黑头办大事去了,这会儿可能已经开戏了,咱们别管他,还是先去吃饭吧。”
去吃饭的路上,程铁石将黑头跟赵雅兰的事情原原本本给博士王讲述了一遍,博士王很为黑头高兴,又担心赵雅兰闹得太过分,黑头应付不了局面露了馅。
程铁石反过来安慰他:“第一印象很重要,雅兰跟黑头又作了充分的准备,估计不会出什么大漏子。”
博士王“嘿嘿”直笑,程铁石问他笑什么,他说:“想想也真有趣,堂堂政法委书记居然被雅兰和黑头蒙住头耍了,真是戏剧情节。”
程铁石想象着此刻黑头跟赵雅兰在赵世铎书记家里表演的情景,不由也笑了起来。

黑头对自己首次到赵雅兰大伯家亮相取得的成果很满意。跟赵世铎这样的大官打交道黑头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再加上要力争获得人家的好感,必须配合赵雅兰的口径装出知识分子的样子,黑头精神上的压力大到临近常委大院门口的时候,腿发软、口发干。好在有赵雅兰的鼓励加胁迫,总算硬打精神进了大门。不知为什么,真正进到赵家客厅坐下,他却反而坦然了许多。在家里,在侄女和她的男朋友面前,赵世铎完全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个谈笑风生随随便便的家长。他根本不是黑头想象中的那种官派十足、威严冷漠的省政法委书记的形象。尽管赵雅兰的大妈一开始便用审慎的眼光认真打量这个不久的将来有可能成为自己侄女婿的陌生人,黑头却被浓浓的家庭氛围所感染,绷得紧紧的神经很快松弛下来。旁边又有赵雅兰帮衬助兴活跃气氛,黑头倒也做到了问有所答,应付自如,行为得体。赵世铎老两口果如赵雅兰所料,对黑头的出身来历没有任何怀疑,临到告别的时候,赵雅兰的大妈挑剔的眼神也变得亲切,露出了满意。
送黑头出来时,赵雅兰问:“感觉怎么样?”
黑头得意地说:“我给自己打满分,看来这位赵书记的宝贝侄女我是娶定了。”
赵雅兰在他的腰上狠狠捅了一杵,又抓起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黑头“嗷嗷”直叫,赵雅兰说:“再叫唤门岗过来抓你。”
送到院门口,赵雅兰要回去,黑头精神正亢奋,想让她陪着多走走,赵雅兰说:“以后机会多着呢,今天不行,出来时间长了老两口有想法就不妥了,再说我得赶快听听他们给你的打分结果。”
黑头听她说的有理,瞄瞄门岗的武警没朝这边看,紧紧拥了她一下,又轻轻在她的腮门吻了一嘴,才恋恋不舍地回旅馆向程铁石汇报会见结果。
程铁石听了黑头到赵世铎家的经过,知道事情顺利,心里为他高兴,黑头却感到他的反应没有预想的那么热烈,这令黑头有些扫兴。又聊了一阵,黑头见程铁石仍然有些心不在焉,就去洗脚准备睡觉。洗脚时想起白天程铁石去找博士王,如今心情不佳,估计他跑了一天没找到人。想到自己光为自己的事兴奋,而程铁石奔波了一天装了一肚子忧愁一脑子烦恼,自己回来却连博士王的情况问都没问,黑头不由就有些内疚,回到屋里就问程铁石:“找着博士王没有?”
程铁石在床上翻了个身,叹了口气说:“我整整跑了一天找他,他在旅社整整等了我一下午。这人真够朋友,黑头你猜猜这两天没见着他发生啥事了?”
黑头不在意地问:“他能发生啥事?大不了老丈人生病了,或者又把摩托车骑到人行道上去了。”
程铁石坐起,披上棉大衣,又点着一支烟才说:“他被人劫了,还挨了打。”
“什么?”黑头惊诧地瞪圆了两眼,“怎么回事?是抢钱还是寻仇?他那人对谁都挺好,不会有仇人,是不是抢劫?”
程铁石摇摇头:“你别瞎猜了,是为我的事。”于是把博士王这两天的遭遇又给黑头说了一遍。
“他妈的,没王法了,肯定是银行那帮王八蛋干的,我们还没搞他,他们倒先找上门来了。”
“我们分析八九不离十跟银行有关系,可是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肯定,博士王已经安排人去查证了。”
黑头把洗脚盆往床铺下面一踢说:“这种事都是暗里来去,又不是上法庭打官司,要什么证据?既然已经摸着他们的窝了就好办,揪住一个狠狠整他,啥都明白了。”
“博士王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等他的安排。”
“想不到银行还挺嚣张,差点没把别人坑死,别人跟他公平正当地讲理,他还玩歪的邪的,既然要玩咱们就索性陪他玩玩,看我怎么玩这帮王八蛋。”
程铁石赶紧说:“博士王特别让我叮嘱你,千万别凭意气办事,一切听他的安排,一切按法律办事。”
黑头乐了,说:“一切按法律办事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都到这会儿了还想按法律办事,你们真是读书读成呆子了。”
程铁石有些不满地训他:“你怎么这么说话,照你这么说我们都不应该读书了?”
黑头列嘴笑笑:“我没说你,我说王哥呢。”
“对博士王更不应该这么说,一会儿把人家捧上了天,一会儿又把人家贬入了地,博士王是个人才,你别背后瞎说人家。”见黑头光咧嘴笑不吱声,程铁石奇怪地问:“你也真是的,笑什么?你也不够意思,平时一口一个王哥,人家挨了打,你也不问问伤的怎么样,博士王真是白交你了。”
黑头脱衣服准备睡觉,见程铁石真的不高兴了,才说:“程哥,对博士王我比你了解得多,我说他是书呆子一点也不是贬损他,你见过他对着一页书发两天呆吗?你见过他为了给一个被怀疑杀人的倒霉蛋作无罪辩护拽着法医在一个死了三个月的臭尸体上扒拉了三天吗?你说他是不是个书呆子?不过他这个书呆子比别的书呆子强一点的就是懂得文以武备的道理,啃书本的同时没忘了练活,体格也可以,一般三四个人斗他占不着便宜,我心里有数。真要伤重了,他还能骑着摩托车到处跑?你还能在旅馆稳坐钓鱼台摆着架势跟我找茬?”
程铁石看黑头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好再埋怨他,又问了问他到赵世铎家的情况,闲聊了几句便睡觉了。
黑头还惦记着赵雅兰报告最终得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见程铁石还睡着,脸不洗牙不刷,轻轻套上衣服就往杂货店跑。到了店里,在凉水管下面抹了把脸,漱了漱口,吃了两块饼干,打开店门等赵雅兰。
过了一阵,远远望见赵雅兰骑着自行车驶来,脸颊被清晨的寒风吹的绯红。黑头注目观察她的神态,见她精神饱满,神清气爽,便知道一切顺利,自己在她大伯大妈那儿得分肯定不低,起码及格是没啥问题了,心情顿时振奋起来,直想马上干点什么,便随手抓过鸡毛掸子,掸货架上的灰土,把耳朵留在店外听动静。听到赵雅兰在门外停车锁车,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她来,把后背对着店门,弯着腰擦起货架前面的柜台来。赵雅兰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他把她的手抓下来,拽到嘴边朝掌缘咬了一口,赵雅兰“哎吆”一声猛地抽回手,在他背上娇嗔地敲打着。
“怎么样?”闹够了,黑头才问。
“凑合,马马虎虎。”
“能打满分吗?”
“你以为老赵家的人那么好对付?也就刚刚及格。”
“六十分万岁!及格和一百分同样毕业拿文凭。”黑头兴奋地把赵雅兰拦腰抱住,赵雅兰急忙推开他,指指敞开的店门。
“啥时候办事?”黑头急不可耐地问。
“你说啥时候就啥时候。”
“那就明天。”
“滚,说说又没正经了。”
“明天就够晚了,要真按我的心思,今天就办。”
赵雅兰抹平笑容,郑重其事地说:“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真的今天办,我也没意见。”
黑头见她认真了,也不敢再嘻嘻哈哈,又为她的话感动,先给她泡了杯奶粉,又把饼干摆好,坐在一边看她用早点,说:“雅兰,我在监狱里时听一块的人议论女人,我那时还没结婚……”
赵雅兰“扑哧”一声笑了,差点把嘴里的饼干喷出来,“你那时还没结婚,好像你现在结婚了似地。”
黑头也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那时从来没碰过女人。听那些人讲女人怎样怎样,我就想,今后我要是有了跟我诚心实意过日子的女人,我一定要让她活的舒舒服服,起码不能比别人差。所以,我想我们还是过一两年再结婚,我要让你嫁的舒心,过的满意,不买上房子,不攒够钱,我不娶你。”
赵雅兰把杯子凑到他的嘴边说:“这半杯奶你喝了。”黑头乖乖地喝完了杯中剩下的奶,赵雅兰接着说:“你知不知道啥叫真正的舒心?嫁给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就算是睡窝棚、喝糊糊我也舒心。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即便他有百万家财、汽车洋房,我也不会舒心,你明白不?”
黑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点头,赵雅兰又说:“你要是觉得结婚时太寒酸了面子上过不去,我有钱,估计也够了。”
黑头赶紧又摆手又摇头:“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俩结婚过日子又不是给别人看的,我真的是怕委屈了你,我自个儿一辈子心里不安。再说了,结婚还要花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一个大老爷们没钱娶媳妇还能在人前面站吗?你可别窝囊我。”
赵雅兰笑笑说:“看不出你还有大男子主义呢。那好,听你的,过段时间再说,刚好我也得好好考验考验你,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好人。”
俩人正说着,进来两个人买烟,黑头心情愉快,热情接待,一条“红塔山”只收人家五十块钱,赵雅兰用脚踢他他也不理。那两个人一听烟这么便宜,用疑惑的眼光审视黑头,嘟嘟囔囊怀疑是假烟。黑头哭笑不得,给人家说他有喜事,心里高兴,他们又是今天开张后的头一批顾客,所以赔上三十块钱给他们。说了半会儿,人家根本不信,扔下烟要了钱走了。
黑头有些气愤,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很觉没趣。赵雅兰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黑头把烟撕开,掏出一盒又弹出一支自己叼上,说:“这世道真不能做好人,算了,自己招待自己得了。”又把剩下的九盒烟用塑料袋装好,“这几盒拿去送程哥他们,让他们也高消费一把,就算提前抽咱们的喜烟吧。”
提到程铁石,赵雅兰关心地问:“程哥的事办的怎么样了?这些日子光顾咱们自己的事了,他没生气吧?”
黑头说:“明天他跟博士王到海兴去,海兴法院也真不是东西,案子转回去快一个月了,还是压着不办。不行咱们再找你大伯告他一状,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行,要告就告,可还得程哥跟王哥出面,咱俩谁也不能提这事,一提反而砸锅。”
“为啥咱们一提就反而砸锅?一家人不是更好说话吗?”
“就因为是一家人才不能提,不然他该觉着我们是有意算计他,上次程哥跟王哥找他也就变成是我有意穿针引线,漏了痕迹,让他多心,他就不能放开手脚管这件事了。”
“这当官的人家跟咱们普通老百姓家就是不一样,老百姓家只有自己家里人的事才最重要,当官家里越是自家人毛病还越多。”
“你又胡说了,反正程哥的事说到底还得他去办,还是商量我们自己的事吧。”
第四章.2
黑头说:“这几天我想了一下,这个店每个月也就能挣一千来块钱,咱们两个人都围这一个店转,辛辛苦苦一个月赚那几个钱真不值当。我打算这样,我跑外,你主内,店由你经营,需要上货时我去办,我不在时你打个电话让我姐的孩子去跑,你只要把店看好就行了。我到外面联系作点生意,倒木材、贩玉米,我都有门路,怎么着也比光开这个小店挣得多。要是能抓住一两笔大的咱们就啥也不用愁了。”
赵雅兰说:“你也别小看这个杂货店,要经营好了,每个月利润决不止一两千。一是进货的品种尽量齐全一些,别人没有的咱要有,别人有的咱要好。二是要扩大经营范围,在外面挂些服装鞋袜帽子之类的流行货色,捎带着卖,也是一笔收入。三是利用你的那些朋友,联络一些供货关系,最好是代销,每月结算一次,不占资金又不怕压货,只要认真去干,小店也能赚大钱。”
赵雅兰的话说得黑头直眨巴眼睛,半晌才说:“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经营头脑,那就这么定了,你负责店里的事,我在外面跑生意,我就不信咱们发不起来。”
赵雅兰又说:“你在外面跑生意,可要一万个小心,如今社会上人人都想钱想红了眼,为了钱没有干不出来的事,咱不唬人坑人,可也别让人把咱坑了。你看程大哥,多惨,他那事还不知啥时候才能了结。”
“程大哥的事也不能怪他,他够小心的了,银行跟骗子联手唬他,就算他是神仙也得中套。我还忘了给你说,银行真他妈王八蛋,玩邪的,前两天弄了一帮人找到王哥,硬逼着追问程哥的下落,结果还打了一仗。”于是又将博士王遇劫的前后经过给赵雅兰学说了一遍。
赵雅兰说:“这事还没完,银行不会就此罢休,程哥他们可得格外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别吃了亏。”
黑头说:“明天他们去海兴办事,等我把这边的事安排一下,我也去海兴走走,听说那边钢材对缝生意还有赚头,有朋友约我过去,等我去了,跟他们也有个照应。”
看看太阳已经升到半杆子高了,黑头起身推车往外走,说他要去进货,顺便到程铁石那儿看看明天他们去海兴还有啥需要办的事没有。赵雅兰说:“你去吧,把烟拿上,这儿有我盯着就成了。”
黑头骑上自行车,想到如果先进货,到旅馆找程铁石就不方便,干脆先去程铁石那儿,过后再去进货。主意一定,便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朝旅馆骑。赶到旅馆,程铁石不在,也没有留话说他干什么去了。黑头在前服务台给博士王拨手机,博士王说跟程铁石约好第二天去海兴,他有些事情要安排一下。黑头问他知不知道程铁石的去向,博士王说他也不清楚,让黑头不要担心,也许程铁石临时出去办什么事,有什么事情晚上见面再详谈。
正准备撂电话,博士王又问:“你跟赵雅兰去他大伯家,结果怎么样?”
黑头说:“一切顺利,基本搞定。”
博士王说:“那就太好了,祝贺你,今晚上我请你们涮火锅,把雅兰也约上,在程铁石的房间会齐,不见不散。”
打过电话,黑头到四美街的小商品市场上货,顺便又找了几个搞批发生意的熟人,谈定了几种货物的代销业务。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事情办的顺利,心情很好,黑头买了两盒快餐,一瓶啤酒,路过烤羊肉串的小摊,又给赵雅兰烤了十串羊肉,抽掉钎子,把羊肉装进快餐盒,这才风驰电掣地回他的杂货店。

这段日子的工作、生活对牛吴强来说似乎过于平静了。手头承办的几个案子进展顺利,何庭长恰到好处地对他做出合作姿态,凡是上了庭务会的案子,庭长一律按合议庭的意见办,再无有意挑剔、故意别扭的行为。小许奇怪地问牛刚强,庭长大人是怎么被他理顺的,牛刚强说:“人跟人要有一定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公事公办,还有什么需要理顺的?”
其实,他心里明白,何庭长的这种姿态本身就包含着交换意义:牛刚强不接转回来的案子,他何庭长在方方面面自然也关照他。当初他不接这个案子,一方面固然是赌气,另一方面他也确实领教了这个案子复杂背景给他这个办案人带来的烦恼。违背良心、违背事实、无视法律的事他不能干,但是,得罪银行和银行后台的事他也不愿干,他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审判员,他终究还有老婆孩子,还要在海兴这块地面上生活下去,他不敢轻易在自己后半生的旅途上埋下地雷。拒绝了何庭长给他的差事,何庭长不但不生气,反而对他更客气,更关照,连以前不给报销的一些费用也主动要去签字报销了,就连小许这个粗人都觉得何庭长的表现反常。在牛刚强看来,这一切无疑是一种暗示,庭长在告诉他,这个案子你少管。
这天晚饭时间,牛刚强放下筷子屁股正要往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转移,妻子却伸手按住了他:“你别急着看电视,我问你,最近有啥心事?”
牛刚强拨开妻子的手,说:“有啥事?你别咸吃罗卜淡操心,一切正常,没事。”
“没事饭量怎么减了?过去每顿饭两碗,现在只吃一碗就撂筷子。”
“没事。”牛刚强轻描淡写,终于坐到了沙发上,并打开了电视机。
“是不是那个老东西又给你小鞋穿了?”
“没有。最近他跟我还过得去。”
“你总不会是受了人家的贿赂心里害怕吧?”
“胡说八道,我是那种人吗?”
“我看你也不至于。不过我可听说银行那桩案子又返回法院了,那个老东西还让你干,你不干。”
“你听谁说的?消息还挺灵通么。”
“你们法院那点破事还瞒得了谁?你别管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
牛刚强没吭声,默认了。
“对,就是不接。他们光想着捞好处,占了便宜还卖乖,把难啃的骨头留给你,让你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牛刚强没理她,视而不见地看着电视屏幕,心里却翻上滚下地不是滋味。严格地说,他不接这个案子是说不过去的。从一立案,他就是这个案子的主办,移送回来他却要把这块烫手的热山芋推给别人,他自己也觉着面上无光。
“你不接这个案子,何庭长那个老东西没找你碴儿?”
牛刚强说:“那倒没有。”
“哼,他当然不会找你的麻烦,你不接这个案子他更高兴,正中下怀。”
“为什么?”牛刚强故意问。
“你不想想,当初他们把这个案子推到公安局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拖人家吗?如今虽然案子又返回来了,可你又不接,正好可以继续拖下去,到时候有人追究下来,他就说你不接他没办法,把责任往你身上一推了之,你不接这个案子他哪能不高兴呢。”
牛刚强心理猛然透亮,他一下看明白了这件事的底蕴,不能不承认妻子分析的有道理。他预感到了可能很快就会到来的风雨。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接了案子实事求是判肯定有麻烦,不接看来也推不出去。”
妻子正在收拾饭桌碗筷,听了他的话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摔:“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窝囊,还是法官呢,要不干就坚决不干,打死也不干。要干,就放手放脚去干,量谁也不能把你怎么着,《法官法》不是有条条保护你吗?我最烦大老爷们缩头缩脑前怕狼后怕虎,连个老娘们都不如。”
牛刚强没有跟妻子顶嘴,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承认,在程铁石跟银行这桩案子上,他的确太软弱,顾虑太多了。可是案子已经推了,他又不能再主动去要回来,别人接手的可能性也不大,最终这块烫手的热山芋看来还是得自己往下咽。
事情的发作比牛刚强预料的还要快。第二天早上一上班,他的屁股还没坐稳,博士王和程铁石就找上门来。
打过招呼坐定之后,博士王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代理诉讼委托书”交给牛刚强。待牛刚强看过后,博士王郑重其事地说:“我作为本案的第一诉讼代理人,今天同当事人程铁石一块来想了解有关案件审理的几个问题。”
坐在牛刚强对面的小许冲牛刚强挤挤眼,伸伸舌头,作了个鬼脸。
牛刚强把代理委托书还给博士王,又扔给博士王跟程铁石每人一支烟,才说:“这又不是在法庭上开庭,绷那么紧干吗?有啥事说啥事,又不是生人。”
博士王笑了笑说:“不绷紧点你们不当回事。”指了指程铁石:“我这位当事人的案子转回法院已经一个月了,总得有个说法吧?也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扔着。”
牛刚强说:“案子是转回来了,怎么转走的我不清楚,怎么转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反正目前这个案子没在我手上。”
“你是这个案子的承办人,案子不在你手上在谁手上?也行,不在你手上在谁手上我们找谁,总得对当事人有个交待吧。”
牛刚强作为难状,求援地看看对面的小许,小许说:“牛刚强讲的是真事,这个案子还没交下来,压在庭长手上,你们还得找庭长催。”
博士王一听,马上起身;“那我们去找庭长,不打扰你们了。”
见他们出去,小许说:“看来这事拖不下去了,最终还得你办。”
牛刚强不说话,低着头看《参考消息》。他心里明白,这个案子非他办不可,除非是司法回避,或者是他告长假,否则,还真没听说过案子办了一半换承办人的事。昨晚上他思索了半晚,决定案子可以接,不接也不行,可是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到说透,这一次谁也别想耍谁。一个上午,他没动窝,坐在办公室等博士王跟程铁石的结果,直到下班,也没任何反应。他到食堂吃饭时,碰到院办室的主任,主任告诉他,下午一上班院长召见他。他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闹到了院长那儿。
在牛刚强印象里,院长是个好老头,对人和蔼,为政清廉,没有官气,就是性子软点,魄力小点,稍微有点争议的案子不是推上去请示,就是拉到审判委员会集体讨论,在不然就干脆送到上级法院请示。判了的案子执行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所以老百姓给海兴法院编了顺口溜:“法院大楼高又高,里面都是大草包,判决书是揩腚纸,审判员是粘豆包。”、“法院法院没法有院,光会收钱不会办案。”这些顺口溜曾被人抄在纸上贴到法院的大门口,院长知道了,一笑了之。牛刚强断定院长找他还是为了那桩案子,心里的话早就准备好了,所以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吃过午饭,又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午觉,上班铃响过了,才去敲院长的门。
院长正戴着老花镜读《内参选编》,案头的保健磁化杯冒出缕缕热气,看来院长也是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正准备享受这午睡后的香茶。见牛刚强进来,院长摘下老花镜,把牛刚强让到沙发上坐定,又为他冲上一杯茶水,方才回到写字台后面的真皮转椅上坐下。
牛刚强知道,凡是经过院办室那一关进入这间办公室的人,一律会受到院长周到而热情的接待。院长也正是凭“来的都是客”的做法而获得了各式各样来访者的好评,为自己塑造了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好形象。所以尽管院长对他这个下级挺热情周到,牛刚强并不感动,只是欠了欠身表示客气而已,然后就静静地等待院长指示。
回到写字台后的院长并不急于谈正题,先是询问了一番牛刚强的工作、学习情况,又问了问他眼下正办的有哪几宗案子,案子的进展情况,有没有什么困难等等。嘘寒问暖了一番之后,院长问:“省上的博士王你认不认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院长又说:“他现在是厦门程铁石的诉讼代理人。”见牛刚强不置可否,院长接着说:“今天上午他们找你们庭长催案子,庭长说那件案子你不接他安排不下去,当事人跟律师又找到我这儿,到底怎么回事?你有什么想法?”
牛刚强说:“这个案子当初是我接手办的,办到一半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要移送给公安局,现在突然又要重申,就这么个干法您说我还好再接这个案子吗?请领导考虑我的实际情况,安排一个水平比我高、经验比我丰富的人审,再不然干脆直接由审判委员会定,直接下判决得了。”
“那怎么行?起码判决书上得有审判长和合议庭组成人员的名字吧?我还没听说过哪个案子不经合议庭直接由审判委员会判的。”
“这个案子移送也没经过合议庭,还不是照样送出去了。”说这话时牛刚强低着头看手上的茶杯,自己都听出来自己的话里有牢骚味。
“讨论案子移送问题时你是没有参加会,我还以为是你们合议庭的意见呢,老何这个人也真是,当时也不说清楚,弄得你有意见,院里也被动。”
“我可没意见,院里定的我坚决服从。”
“算了,别嘴服心不服,你小牛我还不了解,性子犟着呢。这样吧,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你承办的,取证、开庭都是你经手,再换个人等于重申,当事人也不同意,还是由你办。你如果实在有困难,你给我推荐一个人,只要你推荐的人同意,我也可以考虑换个承办人,免得你小牛又委屈又为难。”
牛刚强知道这是院长故意将军,案子办到这种程度,谁也不会伸手接这个烫手山芋。他也明白,今天院长亲自召见他,就已经决定了这件事的结果,案子他非接不可。他拒绝接受这个案子,已经表明了他对院里处理这个案子的做法有意见,如今院长亲自找他,他不能再顶,案子可以接,可话不能不说,既然院长给了这个机会,有话不说以后再想说就没有这个热乎气了。想到这里,牛刚强放下杯子,坐直身躯,看着院长说:“院长,您亲自找我,我还能再说不字吗?我马上接手办。”
院长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么,有意见可以提,有想法可以说,就是不能拿工作赌气呀。”
牛刚强说:“不是我赌气,这件事办的确实有毛病。这个案子案情很简单,事实早已查清,证据也很充足,法律规定也很明确,可是审理过程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沟沟叉叉呢?就是因为关系复杂,人为干扰过多。”院长点点头,表示理解,牛刚强接着说:“这个案子我要办,就得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秉公执法,我这么做院长您得支持我。”
院长说:“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是我国司法审判的基本原则,也是每个审判人员办案的基本要求,我当然会坚决支持你。”
牛刚强说:“我希望这个案子审理中,一切严格按法律程序办。”
院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没有你牛刚强参加,院里任何一级不讨论你的案子。”
院长拿起电话,边拨号码边对牛刚强说:“就这样定了,你回去就办,别有其他想法,专心把案子办妥就行。”
牛刚强告辞,临出门时他听到院长对话筒喊:“何庭长吗?我跟小牛谈妥了,还是交给他办……”
晚饭时,妻子问牛刚强:“心病没了?”
牛刚强说:“什么心病不心病,我从来就这样。”
妻子说:“又吃了两碗饭,这就是证明。”
“证明不了啥。”
“那桩案子你又接手了。”
“谁告诉你的?”牛刚强惊诧不已,下午才发生的事情,妻子晚饭时候就知道了,难道她在法院有眼线?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这还用得着别人告诉我,你自己就告诉我了。说是不接,不接你能甘心?能吃得下两碗饭?”
“院长亲自找我派活儿,我敢不接吗?”
“还是你心里想接,要真不想接,天王老子派活你也不会干,谁不知道你是一根牛板筋。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公事公办。”
“那你不怕得罪银行?不怕得罪领导?”
“吃的就是这碗得罪人的饭,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没办法,得罪就得罪吧。我又不找银行贷款,存钱也不找那家缺德银行,想来想去得罪了他他也把我怎么不了。”
牛刚强打开电视,吮了一口妻子端上来的热茶,点着一支烟,享受着温馨家庭生活的乐趣,脑子里掠过一个问题:要是真的把这个案子转给别人办了,他的能这么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看电视吗?他摇摇头,肯定会自己跟自己别扭半辈子。

海兴市是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工业城,蕴藏丰富的铁矿成为这个城市崛起的基础。三十年代,它曾是日本人疯狂掠夺战略物资的重点地区,日本人战败滚蛋时,毁坏了这里的工业设施。解放后,海兴人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让长满蒿草、鸦雀垒窝的高炉冒了烟、出了钢。令曾经断言这块土地上只能长高粱的日本鬼子目瞪口呆。经过多年的发展,海兴已经成为拥有三百多万人口,以钢铁工业为支柱,轻工业农副商业金融全面发育的现代化大都市。城市留下的历史痕迹,尚有开动时“咣当咣当”乱响横穿市区的有轨电车和日伪时期日本高级职员居住的二层小洋楼。吴科长就住在这片小样楼的区域内。历史的变迁,使这些曾住过日本鬼子、苏联老大哥和企业、政府官员的小洋楼已经风蚀日剥陈旧不堪,所以这里已经不再有现任领导居住。除了部分小楼仍由离休老干部占据外,大部分小楼都是文革中占领上层建筑的工人阶级和他们的后代占用。当然,工人阶级不会像官员们那么奢侈浪费,一家独居一幢小楼。一般都是几户人家合住一幢小楼,状况就像立体的北京大杂院。
吴科长沾他已故老丈人的光,有幸在这些小楼中的一栋占了二层的两间。经过改造、装修,变成了一室一厅外带一个小灶间的独门独户居室。遗憾的是没有供自家用的厕所,故此只能吃,不能拉,要拉就得视邻居的具体情况轮流排队。除了这一点不方便,吴科长对目前的住所基本上还算满意。博士王跟程铁石到他家来找他令他很吃惊,又有些尴尬,因为博士王跟程铁石进屋时,他正围着围裙在灶间做疙瘩汤,而他的媳妇恰好从公共厕所倒便盆回来,见屋里来了客人,忙不迭地把便盆往身后藏。他们两口子早上起床迟了,来不及倒便盆,一白天家里都没人,只好晚上下班才倒,却让博士王、程铁石两个人撞个正着。
“嘿,我的老天,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快坐。”吴科长扎撒着两只沾满面粉的大手,满脸通红地招呼客人。他的媳妇则小偷一样从他身后溜进灶间,藏好便盆才出来迎客。
“来的不是时候,程铁石没和您见过面,非拉着我来看看你,你又下班了,只好闯到你家里来。”博士往半是解释半是客气地说。
程铁石忙把手里的水果放到桌上,也跟吴科长打招呼:“听老王说为我的事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的谢谢您了。”
这会儿,吴科长的媳妇已从他身上摘下围裙,边往自己身上罩,边说:“你们先坐着聊,我去弄饭。”
博士王说:“你也别弄饭了,现弄也弄不出啥好吃的,咱们一块出去吃。”
“到家了再出去吃算啥?好歹在家弄点,只要你们别嫌弃。”
“算了,”吴科长拦住做张做势的媳妇:“就你跟我这疙瘩汤水平也拿不出手,这俩哥们也不是外人,就到外面吃,可得说好,你博士王埋单,要不就在家喝疙瘩汤。”
“你看你这个人,咋这么掉价,说那是啥话。”他媳妇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杵。
博士王凑趣:“那得看你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交待得了我埋单,交待不了你埋单。”
吴科长边往身上套外衣,边说:“那你埋单埋定了,一会儿吃饭时慢慢说。”
三个男人外加吴科长的妻子说说笑笑往外走,程铁石心细,问吴科长:“孩子呢?一块去。”
吴科长告诉他:“我那个儿子每天放学都去爷爷奶奶家,一礼拜回来一趟,长托,不用管他。”
出了门,下了楼,博士王要去海天大酒店,吴科长说:“你钱多没地方花呀?眼睁睁去捱宰,跟我走。”
恭敬不如从命,及个人就跟吴科长走。吴科长把他们领到附近一家叫“凤鸣”餐厅的馆子,进了门很熟络地对服务员说:“安排个雅间,让你们老板来见我。”
服务员恭恭敬敬地把他们引领到包房里,斟好茶,又将菜单递给吴科长:“您先看菜谱,我去叫经理。”
程铁石说:“别找经理了,咱们点菜吃饭,麻烦人家干啥?”
吴科长说:“不叫经理来照个面显得咱们没礼貌,面对面眼对眼他也不好意思宰咱们。”
程铁石无奈只好由他去张罗。经理来了,是个腆肚突胸的胖子,一见吴科长,立即满面堆笑,紧紧握住吴科长的手摇了半会儿:“吴科长来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吃点什么?”
吴科长说:“就我们四个人,你安排,不要浪费也不要寒碜,我请客,别胡乱下刀子。”
老板忙说:“你吴科长能来踏我的门槛,我面上就有光,您再说那种话可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去安排,您别管,光等着吃就行,吃不满意你骂我。”说罢便走,临出门又扭过头回来问:“喝什么?有洋酒。”
吴科长说:“男的喝啤酒,一人先来一瓶,女的喝可乐。”
老板点头哈腰地去安排了,程铁石不由暗暗担心,吴科长让饭店老板安排菜肴那还有好?还不是啥贵上啥?忍不住怜悯地看了博士王一眼,博士王却坦然自若稳坐泰山。
片刻,酒到菜到,第一道菜就让程铁石倒吸一口冷气,四只两寸长红油油的大对虾衬着碧绿的生菜叶端了上来,“红焖大虾”,服务员小姐脆生生地报上了菜名。接着另一位服务员又端上一个托盘,盘中的四只酒杯斟满琥珀样的液体。
“这四杯酒是老板请各位品尝的。”服务员专门作了说明。
“什么酒?”程铁石问。
“人头马。”
“我们没要这种酒。”谁也知道这酒贵得吓人,连吴科长的媳妇都挺不住劲了,赶紧提醒服务员。
“这酒不是各位要的,是老板请的。”服务员又解释了一遍。
“噢,那就放下吧。”吴科长媳妇听明白了,这才放下了心。
接着,又是一道菠萝松鼠鱼,橙红的汁液闪着诱人的光彩。
“来来来,吃。”吴科长举筷邀客,倒像由他做东似的。
既然如此,大家谁也不再犹豫,杯盏交错地大吃起来。
“那件事的底细摸清了吗?”博士王跟吴科长对了一杯酒,抽空问道。
“摸清了,车牌是交警队的旧牌,车和司机是税务局的,调换了车牌开出去的。你讲的住东小区二号楼长得像猫头鹰的小子叫毛大强,原来是钢厂的采购员,后来犯事了,贪污,多亏他爸爸是税务局长,才没判刑。被单位除名后,在家闲着,说是做生意,也不知倒些什么,平常手头挺宽绰,肯定有邪道。另两个小子跟猫头鹰经常在一起鬼混,没啥前科,属于小混混那一类人物。”
“他们中间谁跟那家银行有关系?”
“直接的关系倒没发现,拐弯抹角的关系就难说了。像猫头鹰的爹是税务局长,难免跟那家银行的头头认识,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法律术语叫证据不足,这你懂。”
“再有没有其他情况?”
“暂时没有,一有新情况我马上会通知你。”
这会儿,菜已上齐,无锡酱排骨、棺材豆腐、蚝油生菜、宫爆鸡丁等等算是大众菜,最后是一道甲鱼乌鸡汤。
“你的案子转过去这么些天了,有什么进展没?”吴科长问程铁石。
程铁石说:“今天上午我们到法院去催,庭长说审判员不接案他也没办法。我们又去找了院长,院长说他处理,让我们明天再去听信。”
“牛刚强这小子跟他们庭长别劲呢,移送案子对承办人连招呼都不打,拿人不当人,拿法不当法,是谁谁也憋气。不过牛刚强人算正派人,案子由他办不会出差错。姓何的庭长不是好鸟,听说在海天大酒店他还有个点,跟银行的女律师也有风声,你们得提防他,心里要有数。”
博士王跟程铁石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另外,虽然证据不足,猫头鹰那帮家伙肯定跟银行有瓜葛,在海兴你们更得当心,没事别乱走,住处也别轻易告诉人。”
程铁石点头答应,心里很感动,吴科长的提醒与关心让他体会到了这位东北汉子的一片热心,不由暗暗为刚才担心请客花钱太多的小家子气而愧疚。他端起酒杯,对吴科长说:“吴科长,虽然我是第一次跟你打交道,但过去也听博士王讲到过你,今天一见,果然是对心眼、对脾气的朋友,就冲你这个朋友,我干了。”
见他说的恳切、郑重,吴科长急忙站起,也端起酒杯,说:“兄弟,你的事我们大家都听说过,海兴不会对不起你的,你的苦、你的冤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杯酒祝你苦尽甘来,尽早打赢官司。我陪你一杯。”说完,一仰脖子,把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结账时,服务员小姐告知:“老板吩咐,这桌饭免费。”
在座各位均都大吃一惊,吴科长连忙让小姐去请老板说话,小姐说:“老板不在,临走时光让我们照顾好各位,欢迎各位再来。”
吴科长尴尬了,涨红了脸说:“这事办的,这不成了吃白食了吗?到这儿吃饭为的是不捱宰,可我们也不能反过来宰老板啊,快,把老板找来,他不来我们就不走了。”
“不走就住这儿,吃住我都供得起。”随着话音进来一位老太太。
吴科长一见连忙站起来叫声:“大婶,”然后给博士王他们几个介绍:“这是王婶,饭店老板的母亲。”
老太太说:“你吴科长能把朋友带到我这儿吃饭,是看得起我们,我要是收你的钱,我还算人吗?”
吴科长急忙说:“王婶,你咋能这么说,你熟人朋友多了,都吃了不给钱,你养活得起吗?”
“你和别人不一样,市长市委书记来吃饭我也照样一分不少地收他的钱,唯独你我不能收。这顿饭就算王婶请你跟你的朋友,你给不给王婶这个面子?”
吴科长为难地看看博士王跟程铁石,博士王说:“大婶,要是家常便饭咱就啥也不说了,可是这桌菜价钱不低,不给钱不行。这样吧,您收个成本费。”说着往外掏钱。
“不行,”老太太抢上前按住博士王的手,“你这孩子别掺和,这钱一分也不能收。吴科长是我们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要是你们家的救命恩人到你家吃顿饭,你能收钱吗?”
博士王听出这话里面有故事,又不知道内情,不好硬掺和,只得收回掏钱的手。
“这,这办的啥事么,我这不是成了地主恶霸了么。”吴科长下不了台,又没办法硬逼着人家收钱,急得跺脚。
“别争了,”吴科长的媳妇说:“大婶真心实意地,就算了,你交了钱我看大婶心里也不会舒服。”
“对,还是这位女同志通情达理,明白我老婆子的心情。”
“这是我媳妇。”吴科长把他媳妇介绍给老太太。
“啊,多好的媳妇,今年多大了?在哪上班?”
吴科长媳妇一一回答。吴科长一看老太太罗嗦起来没完没了,耐不住劲,只好说:“行,王婶,这顿饭我就算白吃了,我的朋友还有事,改日我再专门来谢您。”
老太太说:“下次把孩子也带上,我给你们几样稀罕的尝尝。”
好歹出了门,博士王一个劲笑,吴科长不好意思,好像他有意带大家来吃白食,自我解嘲:“你别笑了,我本来想吃你一顿,结果没吃成,算你有福,这一顿记在账上,日后再补。”
他媳妇打趣地问:“你啥时候救了人家老小,我咋不知道?快把你的英雄事迹讲给我们听听。”
吴科长说:“老太太言过其实了,多多少少有点夸张。他儿子染上毒瘾了,又让毒贩子勒了两万块钱,我们破了案,追回了钱,这不,老太太儿子用这钱开了饭店,生意还不错。我们又整治他儿子戒毒,折腾了不少日子,总算把他的毒瘾给戒了。就这么点事,谁知道她老人家还看这么重,正常工作她当成个人恩惠了,早知道这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到她家的饭店去吃饭。”
博士王看他着实懊悔,就劝慰他:“说你救了他一家老小也不为过,他儿子毒瘾要是不戒,迟早还不得家破人亡。”
程铁石也说:“就是,今天你到他们家吃顿饭,我看他们是真心高兴。”
吴科长自我解嘲道:“他家饭店生意好,吃就吃一顿,下不为例。”
他媳妇说:“这儿又没有领导,讲那套官话干吗?没人爱听。”
吴科长说:“要是有领导在场倒好了,也让他们知道知道咱老吴在群众当中威信有多高,形象有多好,提级了、分房了,长个工资什么的想着点老吴。”
分手后,吴科长突然又追了回来,郑重其事地嘱咐程铁石:“在海兴期间,一般人别告诉他你们的住址,就给他留手机号。”说完扭头就走了。
博士王叹道:“这个人真不错,可交。”
程铁石问;“明天怎么办?”
博士王说:“继续到法院催啊,这种事你不催别人谁管你?看法院那架势,你不催才正中下怀,他们也希望拖下去。”
“民事诉讼法对审理期限可是有明确规定的。”
“我还能不知道?法律有规定不假,可是法律规定的空间很大,留下的漏洞更大。执法者自己把法律当成废纸,再好的法律还有什么用?执法者要是想违法,肯定是合理合法地违法,你的案子移送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你知道我为啥后来不当辩护律师了?”
程铁石摇摇头。
“就是因为执法条件太恶劣,上法庭当辩护人跟排戏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功夫都折腾在庭外庭下了。”走到旅馆门口,博士王又问程铁石:“你刚才说民诉法对案件的审理期限有明文规定,可是你知道久拖不判的案子有多少?”
“我哪能知道?”
“具体数字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我知道只能用成千上万堆积如山来形容。”
“不可能吧?”程铁石半信半疑。
“具体数目我没办法统计出来,而且这个数目也是不断变化的。从最高人民法院到地方基层法院,我都有朋友,据我接触的面来看,民事案件和经济案件拖而不决,压而不判的实在太多了。往深处想想,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当事人把求得社会公正的最后希望交给了法律,翘首企盼,苦熬苦等,他们却不知道,在许多执法者眼里,当事人性命攸关的官司,他们根本就没当回事儿。这种执法者我见得太多了,我的心都冷透了。”
博士王喝了点酒,一时说的兴起,索性停下脚步,在旅馆的门廊下大发议论起来:“最可怕的并不是有法不依,而是有法不依的人和事没有人去抓去管。所以执法者并不把违法行为当回事儿,甚至认为他们自己就是法,个人的随意性取代了法律的严肃性。最简单的事实就是:迄今为止,没有听说哪个执法人员因为没有按法律规定如期结案而受到处理的,也没有执法人员因为错判而受到法律制裁的。当然,贪赃枉法,胡作非为,事情发了,被追究法律责任是另外一回事,我说的是正常的案件审理存在的问题。你说说,就这个执法环境,当律师给人家打官司跟骗人钱财有多大区别?提供法律服务更是一句空话、鬼话、骗人的瞎话。律师能提供什么法律服务?什么法律能比金钱更有能量?我有时候真想出一本书,书名就叫《诉讼制胜诀窍》,书里面只要一句话就够了:你想赢吗?把钱准备好!”
程铁石见他滔滔不绝,牢骚发个没完,估计他是喝大了,就拉他上楼去休息。
博士王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喝多了?告诉你,我没喝多。我是酒后吐真言。你别拉我,我自己能走……”
回到房间,程铁石赶紧给他泡了一杯浓茶,又去给他放洗澡水,博士王喝了几口茶水,喊程铁石:“你别忙了,坐这儿听我给你讲。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个案子绝对顺当不了,银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有啥?我认真分析了一下你这个案子的前景,这个案子判你败诉的可能性不大,事实太明显了,承办人还没有被收买,赵世铎又出面干预,海兴市中级法院不会硬睁着眼睛往自己头上淋尿水。但是,又要充分考虑到银行确实已经收买了法院里个别对这个案子有直接干预权的人物,非法移送就是证明。他们要捣鬼,最大的可能就是想办法拖而不判,或者伪造一些证据出来。他们知道你千里迢迢来打官司,遥遥无期地拖下去迟早会把你拖垮,到那时这个案子判不判,怎么判,对银行而言都无所谓了。还有一个可能,不,不是可能,是肯定,银行要是感到形势不利的时候,肯定要对你下手,你想想,把你除了,这个官司还有什么意义呢?前几天那帮人想通过我找你,就是做这方面的准备。”
程铁石问:“我们有什么办法让他拖不下去呢?”
博士王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们,因为他们将采取什么办法拖我们还不清楚,我们只能走走看看,随机应变了。”
看看时间已晚,程铁石说:“你去洗澡,洗完了早点休息吧。”
博士王进去洗澡,程铁石觉得身心都非常疲累,连脚也懒得去洗,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躺下后却又睡不着,博士王给他谈的那些情况令他从案件返回法院的喜悦中冷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这桩官司打了一年多,转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等于从来没有离开案子审理的起点,这个感觉让他沮丧到了极点。往前看,他还要走多远的路谁也说不清楚,路的尽头究竟是光明还是黑暗,更是一个难测的答案。忧虑和烦恼像毒蛇一样啃啮着他的心,让他根本无法入眠。
博士王洗完澡以为程铁石已睡,轻手轻脚关掉房灯,坐到沙发上喝了几口水,悄悄躺下,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何庭长这段时间没有把银行那桩案子太放在心上。他已想透,这桩案子经过上上下下这么一闹腾,已经成了上下左右关注的焦点,银行想取胜已经很难。什么事都有个度,有个临界点,在度的范围以内怎么办问题都不大,可是一旦事情的发展跨过了临界点,就会发生质的变化,到那时,事态失控,到底会引发什么后果,会不会产生令人无法承受的连锁反应,将是无法预料的。无法预料的事情他绝对不干。
被马丽芃那个狐狸精缠上,何庭长仿佛被吸走了魂魄,与她在海天大酒店内包房的幽会像吃四川怪味豆,回味无穷,越嚼越过瘾。何庭长暗自庆幸自己年过半百却吃到了这块味道鲜美的肉,就算此时有谁提醒他这块肉是河豚,虽然美味却有毒,何庭长也大有冒死吃河豚的胆气。马丽芃多次让他保证想法让银行过关,何庭长故作为难,诱得马丽芃多次投怀送抱,又代表行长借何庭长二女儿出嫁之机打点了一对金表、一万元现金,可是何庭长始终不打保票。有一次马丽芃逼得紧了,何庭长怒道:“这种事情谁能打保票?法院又不是我家开的。”其实,怎样处理这桩案子何庭长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虽不能说胸有成竹,却也妙计在胸。但是他却故意不吐口风,就是要把马丽芃更紧地钓住,人财两得。
何庭长的办公室在政法大楼的最高层,朝西远眺,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夕阳辉映下的烈士山,那里掩埋着为解放这座城市而牺牲和为恢复这座城市钢铁生产而献身的先烈们。何庭长在下班前总喜欢从窗户向外眺望一阵,他当然不会想起掩埋在黑土下面的英灵,那座树木葱茏立着大碑的小山,在他眼里只不过是普普通通已经司空见惯的景致而已,钩不起他半点与革命、先烈、正义……这些词儿有关系的联想。市委、市政府大院都在大街的对面,与他隔一条街,却比他所在的位置低得多。看着市委、市政府大院里进进出出的人群,他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尽管他只不过是市中级法院的一个庭长,论级别顶破天也不过一个处级,可是这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感觉仍然让他陶醉。脚下大街上的行人像蚂蚁,往来穿梭的汽车像甲虫,更增强了他的优越感。对面右手,是市公安局大楼,楼房盖得很体面,贴着瓷砖的楼面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可惜,公安局长就在大楼交工的同时被免职,原因就是他同盖大楼的包工头一块到歌厅泡小姐,被市纪委、监察局等单位联合组织的纠风办当场查获,爆了大丑闻。结果,楼盖起来了,公安局长却下来了。
“笨蛋!”想起那位倒霉的公安局长,何庭长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共产党这王法说来也怪,严的时候能闷死人,宽的时候又没边没沿。就拿这位局长来说,上一趟歌舞厅,泡泡小姐算个屁事,可是他当时处理不当,不应该做贼心虚,溜跑不成还不敢暴露身份,结果电视实况播出后舆论大哗,上级不得不挥泪斩马稷。当时他如果拿出公安局长的威风,把拿着鸡毛当令箭半夜不睡觉查歌厅的小喽喽们镇唬住,准保啥事没有。“真是他妈的笨蛋。”想到这些,何庭长忍不住又骂了一声。上一趟歌厅断送了前程,可是又有多少官员捞钱捞的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玩女人玩的比黄色录像还花样翻新,不照样“早上轮子转,中午盘子转,晚上裙子转,”活得有滋有味比谁都潇洒,官当的比谁都安稳。何庭长有时候也捉摸,这里面肯定有他的道道,一是个人道行深不深,二是个人运气好不好,三是背后有没有靠头。看着对面政府大院里涌出大门下班回家的人群,何庭长怜惜地摇摇头,这些人里,大部分是傻B,当了办事员想当科长,熬上科长再熬处长,越往上越难熬,熬来熬去小部分人白了头也不过弄个处长当当,大部分人临到退休那天才发现,自己这一辈子不过熬了两张纸:一张是干部登记表,一张是退休证。其实人在世上活法多得很,要想活得舒心,活得快活,官大小绝对不是关键,关键是自个儿要会活。就像自己,官虽然不大,可活的比谁也不差,一不缺钱,二不缺女人,要讲权力,多多少少还有点,而自己手里的权比市长、书记的权更具体、更实惠。想到这些,何庭长志得意满地坐回沙发,把脚架在茶几上。这功夫人们都已经下班了,不会再有谁来打扰他,他自己也要好好松弛一下,端一天架势还真有点累。
这时候电话响了,何庭长看看表,很准时,六点过一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个办事的样子。
摘过话筒,里面传来了马丽芃娇滴滴的声音:“喂,何庭长吗?”
“除了我还能是谁!”
“那事怎么样?”
“院长亲自出面,定了,还由他办,下午我已经批下去了。”
“哎呀,你这么着急干吗?不能再想法拖拖吗?”
“哎吆我的娇小姐,对方催的紧,闹到院长那儿去了,我还怎么拖?再说了,这也不是能拖得了的事情,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我不管,反正这件事你得给我办妥。”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要不是疼你,我早就撒手了。我也不知道银行给了你多大的好处,你这么卖命。”
“好处不好处你心里也知道,我是人家的法律顾问,这件事办不妥,行里要倒霉,我的饭碗也不好端。”
“不好端就不端了呗,有啥大不了的。我给你另找一份活儿,待遇保证比他们还好。”何庭长说的是真话,他看中的是市保险公司,把马丽芃安插到那儿,冲他的面子,待遇肯定差不了。
“我先谢谢你了,最好两面都兼着。你说行不行?”
“你的胃口还挺大,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行,只要你能有那个本事消化就成,我这两天就去说说。”
“今天晚上还有一件事,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
“啥事?”
“行长想请你见见面,聚一聚,找个清静地方跟你聊聊。”
“不去,那个老娘们我没兴趣。这都什么时候了,别没事找事。”
“不行啊,非见不可,我已经答应行长了。”何庭长感到马丽芃的口气软里带硬,犹豫片刻,实在舍不得因为这么点事跟马丽芃闹不愉快,“你就见见么,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谈完了我好好陪你。”
马丽芃软软地说,何庭长也不得不软了下来:“唉,我真拿你没办法,好吧,你说在哪?海天大酒店可不能去。”
“你放心,咱俩的地方不能让第三者插足。具体到哪你就别管了,保证安全,你等着我带车来接你。”
“你别带车,光让车来就行了。”何庭长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下班后他还跟马丽芃在一起。
“那也成,我跟行长直接去,让车去把你接过来,黑色奥迪车,车号是18798。”
何庭长记住车号,放下电话,拿上皮大氅下楼。他没乘电梯,顺着楼梯一层层往下走,一来时间充足,二来他也怕在电梯上碰见熟人,见他这么晚才下班,问东问西让人心里犯嘀咕。
下了楼,稍等片刻,挂着18798牌照的黑色奥迪轿车停在了门口,何庭长拉开车后门钻了进去。司机问:“您是何庭长把?”何庭长用鼻子“哼”了一声,心里有些不高兴,怪马丽芃告诉司机接的是他。司机不再吭声,开动车子直奔市区东面。何庭长透过车窗观赏着外面的街景。夜幕降临,街灯已亮,晚归的人在夜风中匆匆赶路,路旁的店家纷纷开亮了悬在门口的彩灯,给冬日萧杀的夜晚点染了五彩的活力。
“慢点。”何庭长忽然在街边的人行道上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程铁石跟博士王,这俩人他都很熟,尤其是程铁石,曾因案子多次找过他。此刻在这里看见他俩,何庭长不知触到了哪根神经,命司机在车超过程铁石、博士王后,停在路边,他从车的倒车镜里观察着那两个人。
程铁石和博士往又走到了车的前面,何庭长命司机开动车,跟在他俩的身后慢慢盯着。来到一家旅馆前面,程铁石跟博士王走了进去,又过了片刻,何庭长让司机下去到总服务台查查程铁石和博士王住在几号房间。
司机顺从地去办,何庭长抬头看看旅馆的招牌,是“海东大旅社”。何庭长牢牢记在心里。司机回来,告诉他:“那两个人住在四楼412房间。”何庭长点点头,示意司机开车,司机将车继续朝东开去。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车子停在了市郊的海乐度假村,行长和马丽芃早已在大门口等候。见车驶来,行长疾步上前为何厅长打开车门,亲昵地搀扶着他的胳膊往正面的门厅走,活象孝顺的小媳妇搀扶年迈的老公公,何庭长嗅到了浓烈的香水味儿。
“庭长大人,你咋才来,我们等你半天了。”马丽芃也急忙迎上前来。她穿着狐皮领子的大红色短皮裙,下身是羊毛长筒袜,脚蹬一双紫红色高跟皮靴。
走进门厅,行长朝服务员吩咐:“两个司机另外安排个地方,酒菜好一点,让他们吃完饭别回去,就在这儿等。”又对何庭长说:“何庭长肯定来过这儿了。”
何庭长四周看看,门厅不算大,也就是四五十平方米,红色钢砖地面和原木结构的四壁使厅里有一股浓郁的乡村气息,而厅角的白色三角钢琴和顶棚上的华丽灯饰又为室内增添了现代风格。更为难得的是,看似随意挂在墙角、壁间的人物、风光摄影作品将室内的传统风格和现代情趣完美地结合一体。看得出,这个门厅的装修设计者绝对是行内高手。
“这地方真不错,我还是头一次来。”
“还有更不错的呢,一会儿你就知道。咱们先吃饭,饭后痛痛快快地玩玩。”行长似乎对这儿很熟,屏退前来领路的服务员,半扶半拉地领着何庭长朝门厅内的走廊走去。
“你对这儿很熟?”何庭长问。
“何止是熟,行长是大老板,这个度假村就是他们行下面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搞的。”马丽芃挽着何庭长的另一只胳膊抢着回答。
“国家不是规定金融机构不允许参与房地产投资吗?”
“房地产公司表面上是独立法人,资金却是银行的,这叫明分暗合。”
“小马你别乱讲了,何庭长啥不明白。”行长制止了在何庭长面前口无遮拦的马丽芃,把何庭长让进了一个单间。
单间里只摆了一张餐桌,留出很大的空间,淡粉色的墙面和西式的方形餐桌造成一种慵懒、柔软、舒适的感觉。房间没有窗户,装在四角顶部的换气扇和空调出风口保持室内空气的流通和新鲜。墙壁上挂着几幅中外美人半裸体的大幅画像。
“请何庭长坐这儿。”女行长将何庭长让到餐桌的正中,她和马丽芃一左一右陪坐在两旁。
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刚刚坐定,一个女服务员默默地为他们三人斟上了酒,摆好碟、碗、筷、勺等等,又打开了音响,轻柔的乐曲在房间里回荡。何庭长看看高脚杯中泛着金色光彩的琥珀色液体,又看看一左一右分坐两旁的女行长和女律师,志得意满之情悠然升起,他笑眯眯地举起杯,透过光观赏着酒汁在灯光下变幻不定的色彩。女行长见状也及时举杯:“能请到何庭长不胜荣幸,第一杯酒,祝何庭长事业顺心,万事如意。”何庭长觉着这会儿已经够如意了,便不多说,哈哈一笑,把酒全喝了下去,又冲女行长跟马丽芃亮了亮杯底。
见他心情好,有求于他的两个女人自然也不敢掺假,陪着他把酒干了个底朝天。
女服务员又悄没声地为三人斟满酒。何庭长举起杯:“感谢两位漂亮女士的盛情款待,祝两位女士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我干掉,女士优惠,能喝多少喝多少,随意,随意。”说罢,又喝干了杯中酒,照例将酒杯朝两个女人亮了亮。
女行长说:“我量小,陪一下,小马能喝,干掉。”
马丽芃撒娇:“我也不能喝,我干不了。”
行长说:“你的量我知道,陪何庭长你就放开点,干吧。”
马丽芃又扭捏一阵,喝了半杯。
两杯酒下肚,气氛活跃起来,何庭长开始扔掉架子,跟俩个女人嬉戏笑闹起来。尽管酒酣面热,何庭长却很明白,这两个女人请他到此是有话要说,有事要办的。她们要说些啥,想办些啥,他心里很清楚,怎么对付,他早已打好了腹稿。但是,无论如何,话头要她们先提,他不可能主动把话往那上面引。所以他谈笑风生,还乘机在桌下捏了捏马丽芃的大腿,暗暗遗憾,袜子太厚,没有感觉,却就是不提正事。
女行长不知什么原因跟马丽芃过不去,一个劲催她给何庭长陪酒,马丽芃到这场合只是一个配角,不好拗女行长,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菜才上到一半,就支持不住,开始一个劲傻笑,笑累了又哭,哭了一阵又要呕吐,行长急忙和服务员把她拖了出去。何庭长也要跟着去照看,又顾忌女行长看破他跟马丽芃的事儿,只好干干坐在座位上等,心里不是个滋味,也有些埋怨行长不该逼马丽芃喝那么多酒。看来今晚上跟她的事情办不成了,何庭长有些失望。
女行长回来后,何庭长迫不及待地问马丽芃怎么样,行长撇嘴笑笑:“喝多了点,吐了就没事了,我让司机跟两个服务员送她回去了。”
“怎么她回去了?”一听说马丽芃被送了回去,犹如偷儿偷到一只钱包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何庭长的精神顿时萎靡不振,没了继续饮酒作乐的兴致。他原把跟马丽芃今晚到海天大酒店包房内的欢会作为今天一天的压轴节目,不想节目却被女行长取消了,心中怏怏,脸上也露出了僵硬。
第四章.3
“这屋里还真热。”行长倒没在意何庭长的状态,站起身脱去外衣,被粉红色薄羊绒衫包裹着的两座丰乳顿时突现在何庭长眼前,女行长有意无意地扭动身躯,何庭长的心也跟着丰乳的颤动而颤动起来。
行长就座,端起酒杯,笑眯眯地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咱们啥也不说,就四个字:吃、喝、玩、乐,来,我陪何庭长干了这杯。”
见她将满满一杯酒干掉,何庭长担心地问:“你这么喝行吗?”
行长面色绯红,有几分得意地说:“我这人喝酒有后劲,再说,刚才我不是讲了吗?酒逢知己千杯少,只要何庭长行,我奉陪到底,你放心好了。”说着,细嫩的胖手有意无意地在何庭长手上拍了两拍。何庭长的眼睛在行长长着诱人肉窝的胖手上流连片刻,心里明白,今晚上碰上了对手。酒桌上最怕四种人:花裙子,大胡子,瘦猴子和大肚子。这四种人只要在酒桌上敢应战,肯定潜力无限。眼前这个敢叫阵的花裙子不由让何庭长有些怯阵。无奈,对方已经先喝了,正眯着水汪汪的眼睛巴巴地等他,何庭长只好“咕嘟”一声也干掉了杯中的酒。
“其实,咱们喝酒的方法不对,”女行长说,“洋酒不能像喝老白干那么往下吞,喝洋酒要喝出情趣来。”说着转身吩咐服务员:“拿冰块来。”
服务员奉命拿来了冰块,女行长给何庭长和自己的酒杯中加了半杯酒,又分别放入冰块,然后朝服务员摆摆手:“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有事我招呼你。”服务员知趣地退了下去。
“你看,”女行长把酒杯托在手里,“酒杯这么拿着,轻轻晃动,让掌心的温度漫漫融化冰块,”接着她轻轻啜了一口酒,“喝的时候,从舌尖先舔,然后让酒从舌头两旁慢慢流下去,这样才能品出这洋酒的妙处来。”
何庭长依言试了试,感觉果然跟大口大口干杯大不一样,不由点头称是:“是有滋味。”
“喝这酒不能急,来,何庭长,我们跳个舞再接着喝。”
说着,女行长起身拉着何庭长的手,走到了房间的中央,这时候何庭长才明白,这间房之所以留出这么大的空间,就是为酒足饭饱的客人跳舞而准备的。
两人搂抱着随音乐翩翩起舞。行长跳得很开放,身子贴在何庭长身上,两只丰满的胸乳在何庭长胸前随着舞步揉搓着。何庭长的手也加重了压力,品味着薄羊毛衫下女人丰润后背起伏的线条。女行长着了淡妆,灯光下丰满的面颊和红润的嘴唇把中年女人的风韵发挥得淋漓尽致。
何庭长心神已乱,只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翻腾着:这个娘们、这个娘们、这个……他不由自主地贴住了女行长的脸,脂粉的香气催动了他的血液,他感到心脏开始激跳起来。女行长的顺从鼓励了他,他咬住女行长的唇吸吮起来,女行长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呼吸也开始粗重起来。
他觉着自己受到了鼓励,把手按在了她的胸上,又撩起她的衣服,将手毫不客气地插了进去,直接抓住那团颤动柔软的肉像厨师揉面一样揉搓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女行长突然翻脸,推开何庭长。
何庭长被当头击了一棒,僵在那里,像一根报废了的电线杆。行长却嘻嘻一笑,在他涨成酱紫色的脸上拧了一把:“你们这些男人没有好东西,动不动就想上。你把马丽芃搞到手还不够吗?可惜,我不能跟你那个样,我的年龄和身份都不能让你随随便便上我。”说着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呸,真臭!”
何庭长总算从尴尬、惊吓中恢复过来,讪讪地说:“你还挺迷人的,不过你可别乱说,我跟小马没事。”
女行长撇嘴一笑:“没有证据的事我从来不说,我说出来的事情就肯定能经得起检验。”
女行长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何庭长再一次有了溺水窒息的感觉。
“你要是这么说,我可得让你拿出你所谓的证据来,否则,别怪我不吃素。”何庭长嘴上硬,心却在别别地跳。
“好啊,”行长脸色一冷,“既然你自己非要看看自己的臭模样,我就让你看看,省得你觉着我胡说八道。”
何庭长悚然一惊,抓住她的肩膀追问:“看什么?难道你敢黑我?”
女行长笑嘻嘻地拨拉开他的手:“你跟我来。”
说着随手一拉,何庭长这才发现房间的墙壁实际是一道暗门,暗门后又是一间布置的像卧室似的小房间。他心情紧张起来,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腿软气促地跟在行长身后,进到小套间里面,行长从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掏出一个塑料袋,扔给何庭长:“这里有一盘录像带和一盘录音带,这里录像机、电视机,录音机都有……想听想看随你,我没兴趣陪你了,我已经看过了,真恶心。”
女行长进了隔壁的浴室,接着“哗啦哗啦”的水声传了出来。何庭长的全身也像是被浸泡到了冰水中,寒冷一直刺进他的心脏,他不但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连思考的能力也没有了。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扔在床上的塑料袋,那里面装着他他跟马丽芃乱搞的证据,有声音,有图像,他没有勇气触碰那些东西。他下意识地掏出一支香烟燃着吸了起来。
怒火突然窜上他的心头,他恨透了马丽芃和浴室里那个阴毒的老娘们,宰了她们的心思都有,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勇气和狠劲。他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全面地分析度量着面临的困境。女行长手里攥着他致命的把柄,目的就是要挟他乖乖为她所用,如果他不按她的要求去做,按她那个疯狂劲头,很可能把他的丑闻捅出去,干出那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来。按她的要求去做,他又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让她满意。脑子一转,何庭长忽然想到,干脆不理她的茬,她如果真的要掀他的尾巴,她的结局也好不了,我姓何的是受贿玩女人,可是她行贿贪污的罪名也跑不掉,如果给她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她的所谓证据就会一钱不值。
女行长穿着内衣从浴室出来,裸露在外面的肩臂腿脚丰润白嫩,可是何庭长已经没有了任何欲望。行长见何庭长坐在沙发上抽烟,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装着录音带和录像带的塑料袋原封未动地扔在床上,释然地咧嘴一笑,不穿衣服却钻到床上用被单盖住了自己,然后点着一支烟面带微笑地看着何庭长:“怎么没看呢?是不是嫌自己的事儿看起来没味道?”
“你打算怎么样?”何庭长压抑着怒火问道,声音谙哑。
“别这样好不好?这点事值得发那么大火吗?这些带子是原版,我保证没有复制过,你既然不愿意在这儿看,干脆拿回去看吧。”
“什么?你这么做是什么目的?”何庭长真的让这个女人闹糊涂了,他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捉摸不透她的心里又再打什么鬼主意。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其实当初我的确是想靠这些玩意儿拿你一把,也就是求你尽心尽力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绝对没有别的目的。你不知道我的情况,我那个男人,当了一辈子大头工人,老实的连屁都放不出个带响的。家里家外全靠我一个女人撑着,能熬到今天这个份上我容易吗?酸甜苦辣只有我自己知道。要是这场官司败了,我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我的那个家也就完了。”说到这儿,行长流下了泪水,她用被单抹了一把眼泪,“可是我后来又想,肯帮我这个忙,我感谢你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干小姘我都愿意,帮不了忙我也不能害你,我害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更是罪加一等。自己倒了霉何必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呢?所以今晚上我才专门把带子交给你,刚才只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也别恨我了,愿意帮忙,你就帮,帮不了我也不怨你,东西你拿走吧。”
尽管仍然难以肯定行长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何庭长总算被她一番软话说的也软了下来,他在烟缸里掐灭烟头,说:“唉,你们那档子事现在难度越来越大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要是有什么办法我再跟你们联系。”
“你总不能眼看着我往火坑里掉吧?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行长忽然掀掉了身上的被单,“刚才你不是想要我吗?我现在就给你,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
何庭长这时候哪里还有那份心情,他摇摇头:“算了,我给你说句实话,那桩案子要是硬判你们赢,人家肯定不会罢休,肯定还要上诉,再说这个案子现在上上下下都盯着,很难活动手脚。”
“那怎么办?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我们往死路上走?不行,你得给我们想想办法。”
“这些事我不是没想,即便他们赢,也别想赢的太顺当,你放心,我会尽量让他们难受的。”
“你准备咋办?”
“我拖死他们。”
行长失望地叹了口气:“拖得过一时,总不能拖得过一世呀!”
何庭长说:“那有什么办法?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说不准拖来拖去出个啥事,就把你们解脱了。”
“要是姓程的家伙死了就好了!”行长气狠狠地说。
何庭长忽然想起来时路上碰到程铁石跟博士王,就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姓程的跟他新聘的律师了。”
行长闻听一骨碌翻起身:“他们在哪里?”
何庭长深深盯了她一眼:“他们就住在海东大旅社,412房间。”
“你没看错人?”
“没有,我还专门让司机去查对了一下。”
行长眼光闪烁不定,脸上阴沉沉地,何庭长从她身上感到了森森寒意。他想,这个案子也许会自然终结,这个念头让他突然打了个冷战。
行长的脸上忽然又露出了灿烂,柔声问:“今晚上你住不住这儿?我陪你,真的。”
何庭长赶紧说:“我还是回去吧,来的时候没给家里打招呼,这就已经太晚了。”
女行长不屑地撇撇嘴:“你倒还真是个活宝,算了,你走吧,我要休息了。”何庭长如遇大赦,忙不迭地就往外走,行长又喊住了他:“东西你拿回去,省得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说着把录音带和录像带扔到了他的怀里。
何庭长来到外面坐进车里的那一霎那,打定了主意,今后尽量不跟她来往,这个女人确实太可怕了。

海兴市政法大楼是一座十二层的庞大建筑,党政机关的办公大楼里,这座楼最高最大,因而塞进去的机关也就最多,中级法院、检察院、司法局、律师事务所……除了公安局,凡是跟法字沾边的机构都集中在这座大楼里。这座大楼还有一个特点,不论找哪个机关单位办事,都可以随便出入,绝对不会有人栏你挡你盘问你。博士王最欣赏这一点,说过几次,海兴市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牌子上的人民两个字是真的,因为人民可是随便出入。不像有的地方,挂着“人民政府”、“人民代表大会”、“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等等冠以“人民”两个字的牌子,却不允许人民进去,那种地方牌子上的“人民”两个字是假的。
一年多来,程铁石进出这座大楼已经不知多少次,每次心情都非常压抑,法律真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任人揉搓的废纸吗?这是他常常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今天一大早,他由博士王陪着,又一次来到这幢大楼门前,按他们商定的方案,只要事情没定下来,就天天来找、来催、来问。政法大楼门外的停车场,车辆停的满满地,两个戴着红袖标的老头指挥着进出的车辆,收着停车费,不时因停车人不愿交费而引发争吵。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向四周围观的人哭诉她儿子的冤情。周围的人麻木冷漠地听着看着。还有两伙人分别挤在大门的两侧,鬼鬼祟祟地商量议论着什么。
“这两伙人准是等开庭的。”博士王判断,“你发现没有,红袖标这玩意儿的生命力真顽强,历经几代人,仍然发挥作用,从赤卫队到红卫兵,又从红卫兵到各式各样的纠察队、协理员、执法队等等等等,前几天在通省城的公路上,还出现两伙查车罚款的,袖标上啥字没印,两天的功夫硬是挣了几千块。红袖标在中国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权威性,套上它可以造反夺权,也可以轻松挣钱,什么时候中国的红袖标绝迹了,中国的法制化也算是走上正轨了,这是我的论断。”
博士王盯着看车老头的红袖标又发了这么一通议论,程铁石怕他话多惹事,就扯着他进门办正事。等电梯的功夫,博士王又问:“唉,你说要是咱俩也弄个红袖标,站到马路上查车罚款,能不能搞到钱?”
程铁石摇摇头:“你能不能我不敢说,我可没那个本事。”
电梯来了,程铁石跟在博士王的后边往电梯里挤,正是上班时间,乘电梯的人多,开电梯的女工满脸仇恨地瞪着每一个不认识的人,又满脸堆笑地跟每一个相识的人打招呼,仇恨与亲热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在她脸上不断更换,中间几乎没有丝毫的过渡,程铁石对这位电梯女工变换表情的功夫佩服倒了极点。
法院在这幢楼里占据了九到十二层共四层,也许是当初主持分楼层的人充分考虑了法律的尊严与崇高,有意让法院居高临下。经济庭在十二层,最高,切合经济工作是一切工作的中心这个时代特征。出了电梯,程铁石问博士王:“刚才开电梯的那个女的真有功夫,那表情变幻的又快又准又恰当,而且中间没有一点空当,你注意到没有?”
博士王说:“注意到了,那只不过是人的本能在她身上格外突出罢了,仔细想想,谁又不是见什么人有什么表情,到什么场合有什么表情呢?只不过有的人含蓄,有的人外露而已。咱们自己也一样,只不过习惯了,自己觉不出来。”
程铁石想想也对,自己跟黑头讲话,语气表情肯定跟同博士王讲话时不同,而跟法官、庭长讲话时,语气表情肯定跟同博士王讲话时又不同。想到这儿,已经来到了何庭长的门前。
博士王敲敲门,见门虚掩着,便不等里面应声推门而入,程铁石也随即跟进。
“又是你们俩,请坐,请坐,等我手头这点事处理完再谈你们的事。”何庭长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对他最烦的客人也热情接待。
程铁石跟博士王坐到门旁的沙发上,博士王抽出烟递给程铁石一支,两人抽着烟默默等何庭长忙公务。
“喝水不?要喝自己倒,罐里有茶叶。”何庭长埋头在几份卷宗上钩钩划划,抽空还抬头用嘴招呼程铁石和博士王。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何庭长打电话唤来文书,将手中的案卷交给他,又罗罗嗦嗦地交待了一阵处理意见,才算了事。
“你们来不就是问你们那桩案子吗?”
程铁石跟博士王连忙点头称是。
“已经确定了,还是由原来的承办人牛刚强办,我已经把卷批给他了,你们直接找他谈吧。”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他们俩等了一个半小时,程铁石跟博士王生气却又无奈,只得告辞再去找牛刚强。
出得门来,博士王狠狠地骂了句:“老王八蛋,存心拿我们开涮。”
程铁石说:“案子有了着落就好。”也顾不上再生气,拉了博士王急急朝牛刚强办公室走。
牛刚强他们办公室的习惯是只要有人在,门就永远开着。所以程铁石和博士王见牛刚强在屋里,也就省了敲门这道工序,直接进门打招呼。
这一次牛刚强有了笑脸,说:“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昨天上午案卷才批到我手里,今天你们就来催了。”
博士王说:“来这儿之前我们还不知道案子批给你办了,刚才去找庭长,庭长打发我们来找你。”
程铁石说:“案子早就开过庭了,也早就过了审理期限,希望您抓紧结案。天气越来越冷,再耗下去我可真熬不住了。”
牛刚强说:“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你们也别催的太紧了。”见他俩仍然站在地中间,牛刚强说:“你们一进门就谈案子,再急也得坐下谈,不然又该说我们机关作风不好,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了。”
程铁石说:“那倒不会,我来过多少次,你们态度还是蛮好的。”
博士王跟牛刚强熟,说话也随便些,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态度倒是挺好,事情办的不咋样。”
牛刚强尴尬地咧咧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博士王说:“你牛法官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洗了之就行了。”小许正好从门外进来,接着博士王的话茬插了一句,想起治痔疮的广告词,大家都笑了,室内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博士王给每人散了支烟,接着说:“我们对你没意见,谁都有为难的时候。过去的事情不说了,就说今天,你牛法官给我个准信,还得多长时间才能有个结果?这个案子已经大大超过了民事法规定的审理期限。”
“移送回来,等于重新立案,怎么能说过了审理期限呢?”牛刚强虽然对当初移送公安局这件事有意见,但这个案子是他办的,说办案过了审限他不愿听,所以辩解。
“你说的不对,”博士王的口气也不客气,“移送不是结案,是中止审理,如今又移送回来,是恢复审理,民诉法绝对没讲移送出去就是结案,移送回来要重新立案。审理期限的计算去除移送期间的时间还说得过去,要是重新立案,从头计算立案审限不合理。”
程铁石见他讲话口气太硬,怕牛刚强下不了台,更怕闹崩,一个劲给他使眼色,博士王就是不理睬。
博士王在省司法界有名气,也给牛刚强讲过课,牛刚强不好正面跟他冲突,也知道凭嘴讲讲不过他,只好实话实说:“你讲的也有道理,可我们院里就是这么规定的,你我能改变院里的规矩吗?庭长批案时还专门提到这件事,你说我是按照院里的规定何庭长的批示办,还是按你博士大王的指示办?”
他在博士王三个字中间夹了个“大”字,使他的话中既有讽刺的意味,又有调侃的意思。
博士王有些不悦:“博士王也不知道是谁安到我头上的,本身就已经压的我喘不上气来了,你如今又来个博士大王,是不是想逼我自杀?”接过程铁石递过来的烟,博士王接着说:“虽然这个规矩是你们院里定的,可是你们院里定的不见得就是对的、合法的。不信咱们就在媒体上公开讨论讨论。”
牛刚强赶紧说:“您老饶了我吧,我还想安安份份过日子呢。”
小许张罗着给博士王和程铁石倒水,接过话头安慰他俩:“你们当事人的心情我们当审判员的也理解,尤其是原告,都认为自己有理才打官司,自然总希望尽快得个结果出来。你们也别在审限的时间上计较了,牛哥牛法官肯定会抓紧办的。”
牛刚强也说:“就是,我也希望早点了结,案子压在我手里你觉着我好受吗?再急也得按程序办呀。”说着翻了翻日历,又掰着指头算了算,“我把手头的事安排一下,争取下周开庭。”
“怎么还要开庭?不是早就开过庭了吗?”博士王和程铁石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么?根据院里规定和领导批示,这桩案子重新立案,既然是重新立案,自然就要重新开庭,按法律程序走,有什么不对?”
“行了,”博士王满脸不快,“快别提法律程序了,程序一年以前就乱套了。你是判案的,我是辩护的,只能你说了算。”
牛刚强笑笑,故意气他:“我也知道你水平比我高,法律知识比我丰厚,办事能力比我强,谁让你不去当法官?当律师挣钱多,你还是两头顾一头就行了,别又想挣大钱又想当法官。没办法,既然我是法官当然得听我的,总不能让辩护律师说了算吧?”
小许开始敲边鼓:“博士大王啊博士大王,你的面子够大了,敢训我们法官,换个人我们牛哥早就以防害公务拘留他了,哪有耐心跟你们求情似地商量来商量去的。”
博士王说:“你问他有没有那个胆子?”
“有心没胆。”牛刚强半开玩笑地说。
博士王开玩笑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你们欺压百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中华民族站起来了。”
牛刚强说:“我可不是欺压百姓的人,别人欺压我还差不多,就像你博士往现在不正在欺压我吗?言归正传,这个案子无论如何我会尽量抓紧办,中间空了这么长时间再开庭还是必要的,看看双方当事人还有没有新的证据或新的意见,对案子正确审理也不是没有好处。我还是那句话:这么长时间都等了,还在乎这么几天吗?你们回去准备一下,有什么新的证据、新的意见、新的主张都可以提供给法庭。回头我就让书记员通知被告准备应诉。”
他这么一说,程铁石和博士王不好再半真半假地跟他纠缠,点头称是。
牛刚强又说:“你们把住地和电话留下来,具体时间定了我们好随时通知你们。”
程铁石正要说,博士王抢先告诉牛刚强:“在海兴我们还没住稳,给你留个我的手机号,13940448880。也可能我们回省城等,你就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或者打我手机也行,号码你不是都有吗?”
牛刚强深深盯了博士王一眼,会意地说:“那也好,我就记准13940441418,这个号不错,好记,死也要死发,要钱不要命的号码。”
博士王是个干练人,话说完,就对程铁石说:“那咱们就走吧,等牛法官的消息,做好开庭的准备。”
小许说:“快中午了,吃过饭再走,我埋单。”
博士王说:“哪有法官请当事人吃饭的道理,要吃可以,我埋单,咱们还是按规矩办事好。”
牛刚强赶紧说:“算了,这是啥时候,还敢聚在一起吃饭,不管谁请谁,到时候都说不清楚。”
博士王说:“还是牛法官懂道理,这样吧,今天咱们谁也别客气,各吃各的,以后到了省城,你们别绕开我的门就行,算我欠你们一顿活鱼火锅。”
于是两人跟牛刚强小许告别。出的门来,已到中午时分,不能请别人,也不会有别人请他们,两个人找了个饭馆自己请自己,一人吃了一碗烩面片,又喝了碗面汤,觉得肚里热乎乎地很舒服。程铁石感到太简陋,过意不去,博士王反而说他在这儿增加了程铁石的负担,要不两个人采取AA制,程铁石赶紧否决,说:“你要这么讲我就更不好意思了,你给我办事,不收分文,反过来再贴钱,就让我太没脸面了,世界上没有这个道理。况且我的经济状况虽然不很好,就目前的消费水平顶上一阵子还没问题。”
回到海东大旅社,服务员告诉博士王,省城有人打电话过来找他,让他回来马上去电话。程铁石忙问来电话的是男是女,服务员说是个女的。博士王说:“不用猜,肯定是我老婆,省城只有她跟黑头知道我们的住址和电话。”
程铁石说:“那你赶快去个电话,肯定有急事,不然她不会让你回电话。”
博士王去打电话,程铁石怕人家夫妻之间有什么避人的话,便没有跟去,独自回了房间。人虽回了房,心却还留在博士王那边,不知博士王家里有什么事情,以至于他妻子的电话追到了这里。他为自己和博士王泡好茶水,便半躺在床上等博士王的消息。
等了半个多小时,博士王才回来。程铁石一看他的脸,就知道有坏消息。
“家里有事?”程铁石从床上坐起,关切地询问。一边观察着博士王的神色,一边把泡好的茶水送到他的面前,“要是有急事,你就先回去,赶开庭前能回来更好,实在不行就别管这边的事了。”
博士王做出个难看的笑脸,啜了一口茶呼噜呼噜在嘴里涮了一阵口“咕嘟”一声咽下去才说:“太平盛世,居家过日子,只要没病没灾,还会有啥事?”说罢,爬到床上,拉开毯子闭上了眼睛。
程铁石见他要睡午觉,就不再打扰他,估计他家里有事,只不过他不愿讲而已。

赵雅兰开始按自己的想法经营杂货店。她正式给杂货店起了个名字,叫“绿大地”商店。她认为绿色代表希望和生机,大地象征收获,只要努力,就有希望,就有生机,只要付出,就会有收获。本来她想直接就叫“希望”商店,黑头提醒她“希望”同“死亡”发音相近,不吉不利还怕别人故意把“希望”商店叫成“死亡”商店,于是赵雅兰改成了“绿大地”,她自己满意,黑头也觉着可以。
牌子竖了起来,赵雅兰便着手对商店的经营进行变革。她动用积蓄,安装了电话,将电话号和个人传呼号标明在招牌下面,又到邮局办理了公用电话营业执照,以机养机。公开了电话和传呼号,她就正式开办了送货上门服务,附近居民需要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来个电话都可以免费送货上门。还开办了代理采购,居民所需物资,店里没有,打个电话,赵雅兰代购,价格仍然按零售价不额外收费。她开办这项业务后,几天营业额就超过了过去一个月的营业额。她自己并不忙,跑腿的事全交给黑头的两个半大不小的外甥,每个月每人给两百块钱零花,两个半大小子乐得屁颠屁颠的,积极性格外高,对这为未来的舅妈也是敬爱有加。
扩大业务范围,改进服务质量的同时,她又扩大了经营范围,凡是黑头联系上的代销商品她一律照收不误,服装、鞋袜、书刊、电器、化妆用品……屋里摆不下就在屋外搭了个防雨棚,用她的话说:代销是不花本钱的生意,卖多卖少都有收获。一个小杂货店让赵雅兰折腾得顿时火了起来,销售额节节上升,数着一张张人民币,赵雅兰拨起了小算盘:照目前的经营状况,刨去房租水电税收人工这些开支,到一年为期,攒个四五万满有希望,再加上她的六万多私房钱,最多一年半她和黑头就可以齐齐备备、风风光光地结婚成家过上幸福美满的小日子。原本一直是她心病的城市户口问题,如今竟成了无所谓的小事,有时连她自己都好笑,当初竟会把户口看的那么重,真有为了户口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劲头,甚至差点连自己都搭进去。
电话铃声把她从温暖阳光照射下的美梦中唤醒,她急忙把零零碎碎的一堆钞票收进铁匣子,又加了锁才去接电话。
电话是黑头来的。
“你现在在哪儿?”
“在海兴,你怎么样?还好吧?”
“放心,除了有点想你,一切都好。你怎么样?是不是跟程哥他们在一起?”
“我也好着呢,谈了几桩生意,都是对缝的,不太落实,前两天作了一笔钢材对缝生意还比较实在,我负责供货,抽成百分之一。”
“才百分之一呀?那能有多大意思!”
“一百块钱抽一块,七百万的生意,你算算能挣多少?除掉日用开销,挣五、六万没问题。咱一没资金,二没用户,就靠朋友关系能拿上货,倒倒手就是五、六万,难道还不发疯吗?”
“程哥他们怎么样?”
“我没跟他们见面,打了两次电话,说是等着开庭了,眼下没什么事,等我把这边的事情搞定了就去找他们。”
“你别光顾了做生意挣钱把啥都忘了,最好和他们多联系,有个啥事也好互相关照,你一定要小心,宁可钱不挣,也不能出啥事。”
“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谱,也有安排,你自己多注意,别太劳累,经常回家看看,别让老人替你担心,还以为我把你拐跑了呢。”
“我知道,你现在怎么也罗里罗唆像个老娘们了。”嘴上这么说,赵雅兰心里却很甜蜜,黑头罗嗦,是操心她、关爱她。
“那几个小地痞再来过没有?”
黑头问的是那几个住在附近的无业小青年。赵雅兰主持店务以后,那几个小子不时涎皮涎脸地来胡混,买不买东西一泡就是半天。时不时地还对赵雅兰说些“小姐盘子真靓”,“哥请你吃饭跳舞”之类的疯话。赵雅兰对他们烦透了,可是不好对他们太冷淡,也不敢来硬的怕惹恼了他们找麻烦。再说他们毕竟是顾客,除了嘴皮子油滑,还真没有能抓得住的把柄。对他们的态度又不能太好,怕他们给了鼻梁上脸。这几个家伙确实太粘太腻,闹得赵雅兰深不得浅不得,一见到他们就头痛。
她又不敢把这件事当成事告诉黑头,担心他做出过激的反应,捅乱子闯大祸。黑头是从他的两个外甥嘴里知道这个情况的。听说这件事情后,他是又生气又好笑,生气的是那几个家伙居然敢在他眼前耍把戏,好笑得是赵雅兰挺有心计的人竟然也让这几个青皮混混搅闹得束手无措。那天他专门在店里守候,手里把玩着一把刀背为锯齿状的兰博匕首,赵雅兰吓了个半死,软硬兼施地赶他走,他向赵雅兰保证:“我玩玩他们,让他们再不敢来捣乱就是了,你放心,决不会出任何事情,你在一旁等着看戏就行了。”
那几个小青皮混混来了之后,黑头把玩的匕首吸引了他们的目光,黑头看都不看他们,管自和赵雅兰聊天:“媳妇,你闻闻这刀上有啥味儿?”
赵雅兰无奈地闻闻他的刀,摇摇头说:“没啥味啊!”
“看看,你的鼻子不行了吧!我这刀上有腥味,是血腥味儿,我用它捅过两个人,一人身上两刀,那刀口翻开就像小孩的嘴巴,血流得像决了口子的洪水。”
赵雅兰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尽管这样还是让他说的心里作呕,忍住笑跟他配合:“啊,你说的就是在舞厅里跟我跳舞的那两个小子呀,当时可真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闹出人命了,这下子啥都完了,过后没想到啥事都没有。”
“那俩小子住了一个多月院,我当时就没打算要他们俩的命,就是给他们放放血。他们家里还想告我,我告诉他们家里人,我没事,他们也就没事,我要是进了局子,他们就得进阎王殿。嘿嘿,最后连医药费都没敢跟我要。”
“你那会儿真愣,眼珠子都红了,二话不说上去就捅刀子,说起来人家也没干啥,不就是跟我跳了两场舞嘛。”
“跳舞也不行,我家的东西哪能随便让别人动……”
话还没说完,黑头哈哈大笑起来,赵雅兰回头看看,那几个小子早已经跑出很远了。赵雅兰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过后,那几个小子倒也来买东西,态度却恭敬了许多,称呼赵雅兰也由“小姐”改成了“大姐”,规规矩矩买了东西就走,再不敢歪缠。此时黑头在电话里打听这事儿,赵雅兰有心逗逗他,又怕他在外面不安心,甚至于当真跑回来惹事,就如实告诉他:“怕捱你的刀,再不敢来了,偶尔来了也是买了东西就走,乖着呢。”
黑头在电话里得意地笑笑:“这还差不多,算他们识相。”
提起这事儿,赵雅兰又叮咛黑头:“千万小心,别受骗上当”,“遇事千万别动气,更别跟别人打架”,叮嘱的话一时半会说不完,直到黑头提醒她这是长途电话,又说你是我姐姐,她才勉强打住。
放下电话,赵雅兰很高兴,如果黑头讲的那笔生意做成,她的计划又可以提前半年实现。半年时间对一般人来说,只不过是六个月一百八十天而已,对她来说,却是可以让她和黑头结束寄人篱下漂泊不定的生活,提前一百八十天实现成家立业的目标。
她哼起歌来,最近她特别喜欢唱《梅花三弄》尤其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一句,最让她感动,有时自己把自己唱得都心尖发颤直想哭。
电话又响了,她抓起电话,一听就是程铁石的声音,不由高兴地叫了起来:“你是程哥?你咋知道我的电话?才装上不长时间,号码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你不告诉我别人不会告诉我吗?是黑头打电话聊天的时候告诉我的。最近生意好不好?我听黑头说你对杂货店进行整顿,效益大增啊。”
“别听他瞎吹,他就在海兴,没去找你吗?”
“他在海兴我知道,也来过两次电话,可就是不知道他为啥不露面。”
听着好像程铁石口气里有一丝不满,赵雅兰赶紧替黑头解释:“他忙着谈两笔生意,刚才还来电话说忙过这几天就去找你,你找他有事吗?”
“有点事儿,博士王接到家里的电话,心神不定的,我问他他又不说,黑头如果在省城,我想让他去博士王家看看,他不在就算了。”
“黑头不在也不要紧,我去看看,有什么情况我告诉你。你也别着急,我估计他家也不会有啥大事,要真有重要事儿,王哥也不会不回来照料的。你放心,你把他家的电话号码留给我。”
程铁石犹豫了一下,把电话号码报了过来。
“再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了,我就是有点替博士王担心,又不好硬问,只好麻烦你了。”
放下电话,赵雅兰忽然对程铁石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他自己深陷困境,苦苦挣扎,却还要替别人操心劳神,他身上到底能有多大的能量?就算博士王家里真有啥事,他一个外地人,一没钱,二没势,又能帮多大的忙?想到这些,赵雅兰又有些埋怨博士王,不论有啥事,也别瞒着同吃同住的朋友,要瞒就得瞒的彻底点,干脆让程铁石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倒好,半藏半露地反而让程铁石替他担心。
赵雅兰想早点关门到博士王家跑一趟,又舍不得关店,晚饭前后这一阵是卖货的好时间。可是不去跑一趟,心里又静不下来,也耐不下心来做生意。店里店外转了几个圈圈,打发了几桩买烟买酒买酱醋的小买卖,心不在焉惹的两个老主顾不高兴地瞪她。忽然想起黑头的姐姐,便打了个电话,先甜甜地叫了声“姐”,才说她有急事去办,让她过来帮忙看店。黑头姐姐一听是未来的弟媳妇召唤,二话不说连跑带颠气喘吁吁地过来顶岗。顺便还给赵雅兰带来几个韭菜饸子,赵雅兰顾不上说声谢,抓了两个韭菜饸子往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填,简单地交待了几句,匆匆忙忙骑上自行车就跑。骑出去一百多米,才想起应该给博士王家打个电话,如果家里没人去了也是白跑。于是又骑车回到店里。黑头姐姐见她又回来,以为她忘了什么东西,她说打电话,黑头姐姐又赶忙把电话机摆到她的面前。
电话拨通了,果然没有人接。又拨了几回,仍然没人接。
见她放下电话,又摘下围巾,脱下外套,黑头姐姐问:“怎么又不去了?”
赵雅兰说:“我去的那家没人。”
黑头的姐姐问:“那还用不用我在这儿?”
赵雅兰从货架上拿一听可乐打开递给黑头姐姐,她知道如果不打开,黑头的姐姐绝对舍不得喝。然后才说:“姐,你家里要是没啥事,就在这儿坐着陪我说会儿话。”
黑头的姐姐当了一辈子工人,如今退休了厂里不景气,退休费也领不全,大儿子结婚后,两口子都是工人,日子过的也很紧,帮不上她什么忙。两个小儿子都上高中,处处要用钱,只好摆个小摊子,一天挣个十块八块地补贴家用。
“姐,那个摊子干脆别摆了,你就来看店,我还能腾出手来干点别的。你来这儿再咋着也比摆那个小地摊强,起码不在露天地里日晒雨淋受那份罪。”
黑头姐姐愁苦衰老的脸上绽出笑纹:“你有这份心姐就知足了,小地摊我也弄惯了,还真舍不得丢下。再说了,你这个店名堂太多,我还真弄不了。”小小地啜了一口饮料,她接着说:“你只要和黑头能早一天成家我就放心了。黑头从小就受苦,我虽然只有这一个弟弟,可是自个家里一摊子事儿拖累的照顾不上他,你是不知道,黑头是啥罪都受过,啥苦都吃过。你们准备啥时候办事?黑头可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赵雅兰说:“我和黑头商量过了,我们要趁年轻多挣点钱,等钱攒够了就办事。”
“钱那东西多少是个够?”黑头姐姐把易拉罐放到柜台上,站起身做走的准备:“我跟你姐夫结婚那会儿,一间房,一张床,亲戚朋友抽支烟吃块糖就算结婚了,不也照样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过来了。你们能办还是早点办了好,成了家再慢慢置家业么。”
正要走,忽然想了起来,黑头姐姐又说:“是不是因为没房子?我跟你姐夫商量好了,把房子腾出来你们先办事,我们可以先搬到你姐夫单位的门房去,把房子腾出来你们先结婚,等以后有了房子再说。”
赵雅兰知道黑头父母原来给黑头留下一套房子,黑头的大外甥结婚,黑头就把房给了大外甥,而且这房黑头也是决不会往回收的。看来黑头姐姐对这事心里有歉意,为了让他们能结婚,居然要把自己现住的房子让出来。赵雅兰很尊重黑头的姐姐,这位姐姐老实、本分、善良,老姐比母,这位姐姐为黑头付出的辛劳甚至远远超过了一般的母亲。当年黑头在内蒙劳改,从东北到内蒙,往来路途两千多公里,这位姐姐每年都要千里跋涉从东北到内蒙去探望唯一的弟弟。为了节约开销,一路上扒火车、搭便车、睡候车室。每次出发前,她除了给黑头带的东西外,总要蒸一旅行包窝窝头,这一旅行包窝窝头就是她往返东北与内蒙的口粮。
“姐,你别多想了,我和黑头的事有我们的计划,绝不是因为房子。你要是和姐夫把房子让出来去睡门房,你想我们能过的安稳吗?这绝对不行,黑头也绝对不会答应。”
为了消除这位姐姐的心病,她又赶忙补了一句:“我和黑头已经准备买房子了,就是还没找到满意的地方,房子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
黑头姐姐边往外走,边说:“我们黑头前半辈子尽吃苦头了,能遇上你是他的福气,不抓紧把事儿办了,夜长梦多,再出个枝枝叉叉可咋办。”
赵雅兰听她这么说,不由心里暗笑,原来这位姐姐怕她半道上把黑头给甩了,就说:“姐呀,你放心,真有缘份棒打不散,没有缘份钢丝绳也栓不住。等过几天黑头回来我们先把结婚证领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黑头姐姐说:“这就好,这就好。我那个摊子摆不摆关系不大,也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干。你这儿要忙,明天我就把摊停了,过来给你帮忙。”
赵雅兰高兴地答应了。姐姐又说:“话可说在前头,帮忙行,雇我可不干,姐姐再怎么着也不能挣钱挣到自己亲弟弟头上。要是提钱的事我可不来。”
赵雅兰想,效益好了,钱上自然不能亏待这位当大姐的,效益不好,想给也没有,于是痛痛快快地说:“行,不花钱的劳动力谁不愿意要,你就过来给我帮忙吧。”
两人边唠边走,赵雅兰一直把她送到街口才分手。回到店里,赵雅兰想起程铁石托付给她的事,又给博士王家打了两次电话,仍然没有人接。

开庭的日子总算定了,博士王抓紧时间,到法院调出案卷认真研究了一天。又会同程铁石在海兴市第一律师事务所聘请的律师王天宝对案子的审理及对方的情况作了认真分析研究。王天宝代理这个案子办了个不明不白,几乎半途而废,自己也感到窝囊又憋气,如今又要重新审理,又有博士王参战,精神大振。
“银行那边在法庭上的战术就是一个字:赖!”提起被告银行,王天宝就生气,“你博士王不是外行,就这事实,你说你如果给银行当辩护人你能咋办?”
博士王没吭声,作为负责任的诉讼代理人,如果银行找他代理,他会实事求是地告诉银行,他们有过错,只能在事实和法律的基础上争取跟对方达成协议,如果银行坚持要打这个官司,他也只能明讲,自己没有能力让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战胜对方。他绝不会为了几个代理费给当事人充当无赖,尤其在法庭上。不说职业道德,单单是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他也不会为犯有明显错误的当事人在法庭上信口雌黄靠诡辩和耍赖让法官们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也正是他不愿继续干律师的又一原因。这种话他不能对王天宝讲,王天宝也是律师,当律师不靠关系、不靠诡辩、耍赖甚至贿赂要想替人打赢官司,尤其是民事、经济官司,实在很难。他如果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做法说出口,在王天宝面前无异于守着和尚骂秃子。再说,律师们都是这个样儿,为了客户、为了饭碗,为了金钱。
见博士王不吭声,王天宝又说:“案子你已经很了解了,开庭时只能视对方的动态随机应变,也不用过多地研究,研究也没用。再说,你过去也没少开庭,庭上只不过看个效果,庭上效果好不见得结果好,大量工作都在庭下、庭外做了。你想想,银行庭外工作的力度和能量我们能比吗?银行庭外工作要事做得不好,这个案子咋会移到公安局去?你们要是不做庭外工作,上面不干预,案子哪会又移送回来?”
程铁石说:“王律师,你讲的不对,庭外工作和庭外工作性质不同。银行那边是用邪门歪道,我们是通过正常渠道向上级反映问题,一没请客,二没送礼。”
王天宝说:“不管你们的性质同不同,从执法角度看,只能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是非曲直只能由法庭根据证据和法律做出判决,任何形式的庭外活动都是法律排斥的。”
博士王说:“你讲的理论上是对的,可是任何一种理论也不可能涵盖复杂纷繁的人类具体行为。算了,咱不讨论这些,与本案无关。”他给程铁石和王天宝每人让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程铁石见三根烟囱排出来的烟把小小的房间弄得乌烟瘴气,便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扑了进来,三个人的精神为之一爽。
“我想到一件事,”博士王说:“银行一口咬定真假印章他们辨别不出来,因而不能承担民事责任,这也是他们反驳我们诉求的重要论点之一,这个问题表面上看法律没有具体规定,实际上《合同法》、《民法通则》关于这个问题有所体现。预留印章在存款人跟银行之间而言,是一种无前提绝对约定:银行只能按预留印鉴支付存款,银行承担的义务就是有能力保证分辨印鉴真伪而避免错付,如果银行没有能力区别真假印章,却又让存款人留印鉴,就是一种欺诈行为。所以,银行讲辨别不出印章真伪就不承担民事责任完全是诡辩。”
“你说得对,”王天宝点头承认,“可惜你不是本案审判员,不是庭长,不是院长,所以你说了也没有用。”
“你说的也对,这就是我们做律师的悲哀。”博士王苦笑道;“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法庭审判水平够,对这一点的看法与我们一致。但法院内部个别领导却利用法律没有具体明确规定的漏洞,支持银行的说法。我详细看了卷宗,又先后找了法庭内外的朋友做了点调查工作,在几次讨论会上,合议庭跟主管此案的何庭长分歧很大,合议庭由于庭长持有异议,也无法下判决。”
博士王说到这儿,看看程铁石,程铁石正全神贯注地听他讲,又看了看王天宝,王天宝用手揪胡子,揪一下,脸抽搐一下,然后把手指对在眼前仔细看看自己的劳动是否有收获,如果有收获就把收获蹭到裤子上再揪。
“王律师,根据这个情况你看看我们该怎么办?”
王天宝暂时放弃了腮边一根几次没有揪下来的胡茬,看博士王和程铁石都盯着他看,自我解嘲地说:“我这胡子不知咋搞的,乱长,该长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往外窜,连脸蛋上也长胡子。刚才你说那事,我注意听着呢,刚才你说的那个情况,我看到了庭上只能正面驳斥他们,我们能占住理。难办的是何庭长,用钱买都买不通了。”
“怎么回事?”听出王天宝话里有话,博士王跟程铁石异口同声地问。
王天宝神秘地说:“论钱,你们能比银行钱多吗?论人,我跟博士王都是大老爷们,哪比得上人家银行的代理人头发长,脸蛋嫩……”
第四章.4
博士王截断了他的话:“这个案子我们本身就占着理,即便是我们有钱,也不行贿去,况且我们没钱。如今的形势是有另外的因素在里面,我们行不行贿都没用了。所以干脆就别往这方面想。这个案子让对方搅了快两年了,连个章子分辨不出来真假银行负不负责任都没搅出个结果来,这正中对方下怀。他们也希望在这种问题上继续永远纠缠下去。我看不能跟他们再纠缠这个问题。”
“这由不得我们,人家把这一条作为主要答辩理由,我们总不能置之不理吧?”王天宝边说边继续跟脸蛋上那根胡茬子斗气,揪了几次都被胡茬子滑脱。
“王律师,你能不能停一会儿?累得我的脸都酸了。”
王天宝看了程铁石一眼:“你那叫条件反射,我揪胡子,你脸累得发酸,典型的条件反射。”说归说,他总算停止了对胡茬子的讨伐,用手在脸上狠狠搓了几下,问博士王:“你说咋办?”
博士王说:“那枚假印章的印文跟真印章的印文我们都看了,你说能不能区别出真假?”
“那还用问?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同一枚印章盖的。”王天宝肯定地说。
“我也是搭眼一看就看出两个印文不是同一枚印章盖的。我们说用肉眼就能辨别出真假,银行一口咬定他看不出来,你们说该怎么办?”
“除非找一个中间人,到法庭当场试验。”王天宝说完,想想又补充道:“这么做也有问题,一般人没受过训练,事不关己不上心,草草一看或许还真就分辨不清,找银行的人又怕他偏袒银行。”
博士王说:“两枚印文真假的技术鉴定我看了,是海兴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做的,他们只鉴定两枚印鉴不是同一枚印章,我们能不能要求法庭委托他们专门就这个假印鉴用肉眼或常规比对方法,能不能辨别出来再做一个进一步的技术鉴定?”
王天宝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果技术鉴定证明用肉眼常规方法就可以辨别出两枚真假印文的区别,银行再讲啥也没用。只是人家能做这样的鉴定吗?”
博士王说:“眼下我们先不考虑他们能不能做,先向法庭提出要求,这个鉴定得由法庭下委托,我们不能直接办,免得让对方抓辫子。”
“行,下午咱们就去找牛刚强。”王天宝完全赞成。
下午,程铁石留在旅馆,博士王怕有其他信息传来旅馆没人,就让他留守。博士王和王天宝直奔法院,找到牛刚强,要求法庭就印鉴真伪用肉眼能否辨别一事做进一步的鉴定。
程铁石等博士王二人走后,就开始整理内务。他将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头倒掉,又找出他和博士王换下的衬衣泡到水里准备洗。撒洗衣粉时又想起赵雅兰讲过,要把洗衣粉冲开后,再把衣服往水里放,而不能像他那样,把衣服泡上了再放洗衣粉。于是又把泡到水中的衣物捞出来拧干,用水把洗衣粉冲好,再把衣物泡到水里。
由赵雅兰又想到黑头,又好几天没跟他们联系了,也不知道他们近来好不好。想到这儿,便趁泡衣服的空隙去给黑头的小商店挂个电话。他刚刚擦干手,正准备出门,却听见服务员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412姓王的接电话。”
有人来电话找博士王,他立即想到肯定是博士王的妻子陶敏来了电话,赶紧跑出去替博士王接电话。
“喂,你是永寿吗?”
果然是陶敏,程铁石说:“我不是王永寿,他出去办事了,我是程铁石,您是陶敏吧?”
“哦,您好,”听到是程铁石,陶敏客气地问了声好,然后问:“永寿大概多久能回来?”
“他刚出去时间不长,到法院去了,估计得到下班时间才能回来。您要有事我转告他可以吗?”
电话那头陶敏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程铁石又说:“那我等他回来让他立即给你去电话,事情要是急,我现在到法院去找找,要是找到了我马上让他给你回电话。”
陶敏说:“您知道,最近我父亲一直住院,这几天病情不太好,医生准备下病危通知书,我一个人实在有些顶不住了……”说到这儿,陶敏在电话里抽泣起来。
程铁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这桩案子拖住,博士王也不会在老岳父病危的时候不守在身边,让妻子陶敏一个人顶在医院,遇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其苦处可想而知。
“真对不起你,”程铁石满是愧疚地说:“你别太着急,还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博士王一回来我马上让他回新安镇去,你一定不要上火。”
“……我倒没什么,”陶敏止住了哭泣说:“就是我父亲,老念叨永寿,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我想他不会瞑目的。我想问一下,要是他回来几天,对你的事情影响大不?”
程铁石心里一阵感动,陶敏到了这个时候,叫她丈夫回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她却还担心会不会对他的事情有影响,这都是多么难得的情义啊。程铁石连忙回答:“没关系,现在等开庭,该准备的都准备了,我一定让他回去,你放心,耽误不了这边的事儿。”
陶敏说:“要是你那儿能脱开身,就让他回来一趟。不过你千万不要对他讲,晚上我直接打电话找他,你出面讲,他又怀疑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程铁石连连答应,陶敏又再三致歉,才放了电话。
回到房间,程铁石开始洗衣服,洗着洗着,想起前几天博士王接过陶敏的电话后心情不好,看来上次陶敏来电话他就已经知道了岳父病情不好的消息,但为了程铁石这桩案子却没有回去,把事压在心里,照旧熬神费心地为程铁石奔波。想到这些,程铁石心头热辣辣地,眼泪也涌了出来。
洗好衣服正准备晾,手机却又响了起来。程铁石一看是海兴本地的电话,号码是生疏的,连忙接通了电话。
“老程吗?我是王天宝,事儿都办妥了,一会儿你到凤鸣饭馆来,咱们一块儿吃饭,详情面谈。”
王天宝很愉快,事儿办的顺利,程铁石本来也应该愉快,可是心里有博士王岳父那档事压着,愉快不起来,问:“博士王呢?”
王天宝说:“在我边上,没啥事儿,一会儿饭店见。”说罢就挂了电话。
程铁石把衣服晾好,又把房间整理了一下,穿上衣服,外面又套上那件军大衣,出了旅馆朝凤鸣饭店走。他曾跟吴科长两口子还有博士王在那家饭店白吃过一顿,印象很深,看看时间还充足,也不叫车,一路步行朝那家饭店走。
博士王跟王天宝已经叫好酒菜,喝着茶水等他。
“今天王天宝做东,他挣你的代理费,宰他一顿也合乎情理。”博士王说罢,招来服务员小姐,让她给程铁石倒一杯菊花茶。
王天宝哈哈一笑,说:“你这话就见外了,就算程大哥没给我代理费,认识了,请他一块儿吃顿饭也是该着的。”
程铁石牵挂正事,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博士王说:“我们的要求是正当的,合法的,牛刚强也同意,当场就给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出具了鉴定委托书。我们跟牛刚强一块到了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嘿,牛刚强让人家一顿损。”
程铁石奇怪地问:“损牛刚强干什么?”
“负责技术鉴定的技术员姓刘,说牛刚强:你们当法官的是不是弱智?连技术鉴定报告都看不懂。头一份技术鉴定报告就是我出的,上面讲得很明确,两枚印章的差别是本质的,并且讲了不同的四个特征,还专门列举了我们鉴定时采用的方法,我们用的都是肉眼常规对比法,并没有什么高精尖的技术设备和科学手段,我们用肉眼常规手段能区别真伪,银行是专门干这个的,怎么就区分不了?这份报告就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两枚印文用肉眼完全可以鉴别真伪,是你们法庭太笨,看不懂报告。”
这时候开始上菜了,博士王举起杯,朝程铁石跟王天宝示意:“来,下午事情办的顺利,先干一杯,开动起来再接着说。”
喝了酒,博士王接着讲:“刘技术员把牛刚强损的下不来台,我们不能看着本案的法官受憋不吭气呀,就赶忙打圆场,刘技术员总算不唠叨了,那人的脾气也真怪。”
王天宝说:“你别看人家脾气怪,人家在笔迹鉴定方面可绝对是权威,像他那样的技术权威一般都有点怪脾气。让他损损法院那帮人也不是没好处,起码也让他们知道,还有人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也能活,他们也有看别人脸色的时候。”
博士王接着讲:“牛刚强还真可以,虽说面子上不太好看,可还是说了几句真话,他说:第一份技术鉴定报告很好,可是没有明确讲这两枚真假印文用肉眼是否能看得出来,报告上没有明确结论的东西,法庭当然不能自作主张予以认定。其实那两枚章子我们当庭对了一下,连我们也能看出不一样。但是,当事人坚决不承认,判案讲的是证据,两方面当事人再争再吵,我们再有主观想法,没证据也不好说。他这么一讲,刘技术员也不好再说什么,让我们去交鉴定费,凭交费收据来办手续。我们赶忙去交了鉴定费,把手续办妥,后天就可以出鉴定报告了。”
“鉴定费交了多少?”
“一千块,是博士王交的。”王天宝告诉程铁石。
“那后天我们还得去拿鉴定报告吧?”
“不用我们拿,我们去取人家也不会给,是法院下的委托,他们直接把鉴定报告交给法院。”
吃了一阵,王天宝把三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举着酒杯站起来,对博士王说:“博士王大哥,你坐着别动,我站着敬你一杯,我真的服你了,你今天想的这个主意,叫釜底抽薪,你银行不是一再强调印鉴辨别不出真伪就不承担民事责任吗?咱们如今根本不跟他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技术鉴定报告一出来,你银行再耍赖也没用,这就叫快刀斩乱麻,你博士往确实行,比我强,也给我出了一口恶气。明明白白的案子,打来打去打没了,你说作为诉讼代理人、律师,我不是窝囊到家了吗?来来来,这一杯酒为你给我出了一口气,干!”
博士王急忙站起来,跟王天宝碰了一下杯,谦虚道:“你讲这话我可不敢当,咱们都是干这一行的,其中的酸甜苦辣谁不清楚谁?这个案子虽然有挫折,还不都是人为的因素造成的,否则你们早就赢了。老程你也举杯,咱们三个一起干。”
三个人吃饱喝足,埋单时,酒馆老板记得他们是吴科长的朋友,问博士王:“吴科长今天怎么没跟你们一块来?”
博士王说:“他怕来了你们不要钱,再不敢来了。”说着指指王天宝:“今天宰他,你别手软,他当律师,有钱。”
老板满面堆笑,连连说:“哪能呢,哪能呢,打八折,打八折。”果然打了八折。
回到旅馆,程铁石摸出一千块钱,交给博士王,博士王说:“算了吧,你眼下正紧张,等官司赢了再说。”
程铁石把钱塞到他兜里,说:“这钱不能让你垫,你把收据给我就行了。再说,你老岳父病重,也需要钱。你搭功夫劳神帮我跑前跑后我感激都来不及,哪能让你再给我搭钱呢!”
博士王问:“你咋知道我老岳父病重?”
程铁石接陶敏电话时,尽管陶敏再三叮咛他不让他直接给博士王讲,可是他想来想去,既然他知道了,就不能装聋作哑,虽然他也希望、需要博士王帮他把这场官司打完,可是万一博士王的岳父真的病逝,而博士王为了他的事情没能在老人逝世时前往送终,道义上的、心理上的重责他都承受不起。所以他决心要让博士王回去。
“下午你爱人来电话,你不在,我接的。”程铁石把沏好的茶递给博士王,“你岳父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老人很想见见你,陶敏在电话里哭了。”
博士王坐到床沿上,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拿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说:“我岳父只有我爱人一个女儿,老伴去世早,父女俩人相依为命,我跟陶敏结婚后,他把我当作儿子,唉,我整天忙自己的事儿,对不起老人啊。”
程铁石说:“下个星期天才开庭,该准备的已经都准备了,明天你无论如何要回新安镇,不然我今后不好再见你爱人,而且对你也要负疚一辈子。”
博士王沉思片刻,说:“既然这样,我马上就走,到新安镇我给你来电话,有急事你打我手机。我走后,你跟王天宝多联系、多商量,技术鉴定报告一定要亲眼看看,最好留个复印件,开庭那天我尽量赶回来。”
程铁石对他的嘱咐连连点头答应,匆匆忙忙帮他收拾好东西,送他下楼。博士王把随身带的物品塞进摩托车的后箱里,发动着车,又对程铁石说:“开庭前一两天你再跟牛刚强联系一下,把事情敲实在。这段时间你是一个人,一定要格外小心,没事别出门,办事尽量把王天宝拽着一块去。”
程铁石说:“你放心吧,这么晚了,你路上小心,天冷路滑,别开快车。”
博士王跨上摩托车,驶出院门,程铁石跟了出来,博士王朝他挥了挥手,驾车疾驰而去,车尾的红灯很快就隐没在夜幕中,程铁石立即觉得自己的胸腔变得空荡荡地,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怅然回了房间。

何厅长这段时间心情像雷雨前的天气,沉闷压抑。行长娘们扔给他的录音带、录像带如同魔鬼的羽翼遮住了他头顶的太阳,让他整日生活在沉重的阴影之中。他几次想播放一下行长赠送的音像制品看看到底有什么内容,可是他没有那个勇气。他绝对不相信那个阴险毒辣的娘们会不加复制就将原始带子交给他。他怕看了里面的内容更加重自己的精神负担。他曾打电话给马丽芃,却又不知如何张口查问此事,也怕电话不保险,所以拨通电话后,马丽芃接了电话“喂”了几声,他却不敢吭声,马丽芃等了半会儿没人搭腔,狠狠骂了一声:“见你妈的大头鬼”便扔下了话筒。对着“嘟嘟嘟”发出忙音的话筒,何庭长也骂了声“操你跟你姥姥”,然后把话筒狠狠摔在叉簧上。马丽芃也不是好东西,要是没有她的配合,娘们行长业不会那么轻松就抓住他的把柄。
连着几天既没见着娘们行长,也没见着马丽芃,何庭长的心里越来越没底,不知道这两个娘们又在搞什么鬼,但他肯定这两个娘们绝对不会闲着。他也不知道两个娘们下一步到底会玩出什么花样来,会不会真把他给扯到沟里去。
有人敲门,他应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牛刚强。牛刚强手里拿着卷宗,坐在桌对面的折叠椅上,问:“何庭长这会儿有没有时间?”
何庭长强打精神说:“啥事,你说。”
牛刚强打开卷宗,抽出一页,递给何庭长:“应当事人程铁石跟代理人王永寿、王天宝的要求,我们就当事人预留在银行的印章同冒领存款的假印章,二者之间用肉眼常规方法能否区别真伪的问题,请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做了鉴定,这是鉴定报告,您看看。”
何庭长把这个报告读了一遍,报告的结论是:“两枚引文用肉眼可以区别不是同一枚印章所盖,”报告的最后是鉴定人的签名和技术鉴定处的公章。一股怒气夹杂着一股寒气同时从何庭长的心里冲上颅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个报告完全是冲自己来的,因为他就坚持假印章银行辨别不出来就不应承担民事责任的观点。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观点于法于理都站不住脚,可在法律没有明确规定的情况下,也唯有这个空子可以钻,唯有这个理由可以当作挡箭牌使用。牛刚强如今却干脆来了个釜底抽薪,拿出了这个由权威部门出具的报告,让他的观点变成了毫无用处的废话。
“这个鉴定报告双方当事人都看了吗?”何庭长尽量平缓地询问,牛刚强却仍然感到他语气中的寒冰。
“还没有。”牛刚强说的尽量简短,语多有失,他一再在心里提醒自己。
“那就先让双方当时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
“嗯。”
“再有事吗?”
“没了。”
“那好,就这样。”
牛刚强走了,何庭长暗骂:小子跟我斗上心眼了。骂归骂,何庭长也不得不承认,有了这份技术鉴定报告,银行面临的局面更加险恶,在这场官司中胜算的机会几乎不再存在,这一招确实很妙。
他抓起电话,准备给女行长通个信,可是一想到那两盘带子,恶意涌上心头,打消了通报消息的念头。这个娘们,我就不信你不主动来求我,他在心里冷笑着。
电话响了,何庭长抓起电话,对方一搭声他就听出是马丽芃。
“什么事?”他不冷不热。
马丽芃娇声嗲气地说:“干吗呀,那么凶。这几天你忙啥呢?也不来电话,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何庭长虽然因为录音带和录像带的事很记恨那两个娘们,可是马丽芃一找他,一听到那娇声嗲气的声音,就不由软了下来:“我还敢找你吗?你们好再给我录音、录像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是为那事儿生气呢。活该,谁让你嘴馋。”马丽芃居然在电话里唧唧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个屁,想要我的好看,我也饶不了你们。”何庭长真的生气了。
马丽芃笑够了,喘着气说:“真好笑,我们行长也真是瞎胡闹。你有功夫没有?我去找你,当面告诉你是咋回事,你也真是老狐狸上当了。”
还能是咋回事?你们不就是想拿住我,让我们给你们当垫被的吗?何庭长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那你就来吧,我就在办公室等你,看看你这次是带录像机还是录音机。”
放下放电话,何庭长从柜子里拿出录音带和录像带,摆到桌面上,想想不妥,明晃晃太显眼,就又用《人民法院报》包了起来,有棱有角地放在桌上,等马丽芃来了看看她那张当律师的巧嘴这回怎么为自己和她那位行长辩护。
他给马丽芃沏了杯茶水,用的茶叶是碧叶雪蓉,据说这种茶是封建社会的贡品,专门供给后宫有资格跟皇上上床的娘们喝,常饮此茶,齿唇生香,嘴里绝对不会有异味,所以过去后宫里的娘们绝对用不着嚼口香糖。这种茶叶的外观也与一般茶叶不同,它不像茶,更像一簇簇柳絮苇花,只有梗部显现出一抹淡淡的嫩绿,泡出来的茶水清澈透明芳香四溢。这包茶叶是海南一位董事长到海兴打官司送给何庭长的。送他时,茶叶外包装的竹筒上贴着价格标签,一千二百元一两。何庭长知道对方故意留着标签让他看,怕他不识货,不知道这包茶叶的价值。当时他心说:一万二千块一两又有个屁用,把钱拿来我自己啥不会买?暗暗讨厌那位董事长的心计,所以也没有认真给那位海南董事长帮忙。
他又给自己的水杯里续上水,近几年年龄大了,他不喝茶水,改喝西洋参,据说这玩意儿生津益气补阴壮阳,虽说初喝时有股子药味,喝惯了感觉还可以。每月市医药公司下属的药店会按时给他送来足够他饮用一个月的进口西洋参,并附一张市人民医院的就诊发票,他每半年到随便哪个律师事务所报销一次,那些律师事务所抢着给他报,有的还提出这笔开销由他们包了,何庭长谢绝了。
马丽芃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地推门进来。何庭长一本正经地坐在写字台后面,冷冷地让座,完全收起了往日主人见到宠物那般的亲昵和温柔。
马丽芃对何庭长的冷淡殊不在意,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看看面前茶几上冒着热气的茶杯,灿然一笑说:“茶水都泡好了,谢谢庭长大人了。”
何庭长绷着脸说:“一千二百块一两的茶叶,你喝过吗?”
马丽芃夸张地伸伸舌头,做个吃惊的表情:“一千二一两?我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喝了,别是唬人的吧?”说着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喝不出什么特殊来,一千二百块一两的茶叶跟一块二一两的茶叶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区别,我喝不出好赖,还不都是茶水味儿。”
何庭长有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的感觉,乜斜了马丽芃一眼:“今天又找我,是要录音还时要拍录像?”
马丽芃“唧唧咯咯”笑得像刚下了蛋的小母鸡,光笑不说话。
何庭长说:“世上最毒不过妇人心,我对你也够好了吧?你跟你们行长那个骚娘们合起来坑我整我,你们还他妈是人吗?”
马丽芃见他骂得太狠,有些撑不住劲了,止住笑,板起面孔说:“你别啥事没弄明白就骂人好不?你再骂,我也不客气了,我也会骂人,你想不想听听?”
“还要咋搞明白?这是啥东西?”何庭长把报纸包着的录音带、录像带在桌上拍得“啪啪啪”乱响,可是却不敢再骂人了,他怕马丽芃真的耍泼,把别人招来就下不了台了。
“那东西你看了没?听了没?”
“我既不想看也不想听。”
“那好,今天我就让你听听。”马丽芃走过来,从包里掏出一台随身听,拿起桌上的录音带装好,又把耳机戴在何庭长耳朵上,然后按下了随身听的开关。
耳机里传出来的是一男一女的声音,不过不是何庭长跟马丽芃,而是一对男女对唱二人转。何庭长往下继续听,马丽芃坐回沙发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茶,脸绷得像刚刚浆洗过的床单。
“搞什么鬼?”何庭长摘下耳机,不解地问。
“人家搞啥鬼?还不是你自己做贼心虚。我跟你俩的事儿,别人咋可能录音、录像?你也不想想,让人家一诈就诈出来了。哼,还怀疑是我跟别人勾结起来算计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说着说着马丽芃的眼圈也红了,眼泪也出来了。
何庭长弄不清她是真伤心是还是假做戏,在秃顶上抓抓,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马丽芃又说:“我跟你的事行长根本就不知道,我能告诉她吗?她只不过是看你是个大色鬼,用这个办法诈一诈你,果然你就让人家玩到沟里去了。你是不是那天晚上连行长那个老婆子都想干?”
何庭长赶紧矢口否认:“我哪能看得上她呢,像个熊瞎子。再说年龄也大了点。”
“哼,”马丽芃不屑地说:“行长可啥都告诉我了,你要不是居心不良,让人看透了你的德行,她怎么敢跟你开这么大的玩笑?”
何庭长这才明白,他是让娘们行长给蒙了。好在知道并没有录音、录像这回事,心里倒也轻松下来,见马丽芃哭的梨花带雨,怜爱之心一下子涌将上来,走上前把马丽芃楼到怀里,又是哄又是劝,还用嘴替她咂眼泪,劳碌半会儿才算把马丽芃安抚下来。
转过念头,却又气恨行长,这个老娘们手腕真高,真把他耍了个晕头转向。他立即抓起电话,要给娘们行长点颜色看看。可是又一想,她说到底也不过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还要怪自己做贼心虚,拿到磁带既不听又不看,马上傻乎乎地认账,自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忧愁了好几天,还委屈了马丽芃。想到这里,越发觉得对不起马丽芃,就说:“明天我到省城,你跟我一块去。”
“干啥去?”
“我介绍省高院的两个朋友给你,都是关键部门的,你以后有事找他们没问题。另外,鑫金融珠宝行的首饰品种多,他们经理我认识,去给你选两样,保证没假货。”
“啥时候去?咋走?”
“明天早上八点半出发,就说给你们行里办事,让你们行长派车。你在家等就行,我去接你。”
“行长也去吗?”
“她去干屁,就咱俩。”
“行。”马丽芃高兴了,用面巾纸擦干脸上的泪痕,又掏出小镜子、化妆盒给脸上补妆,何庭长坐在她对面心满意足地欣赏着,他又有了云开雾散、艳阳高照的好心情。
忽然想起来,他对马丽芃说:“还有一件事,对你们很不利。”
“啥事?”马丽芃聚精会神地描唇线,问话有些含混不清。
“牛吴强最近又委托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做了个鉴定,鉴定报告结论是,真假印章的印文用肉眼就可以分辨清楚。”
马丽芃的手哆嗦了一下,唇线笔在嘴角上点了个红痣:“这个报告不等于已经下判决了吗?这个官司还能打下去吗?怎么办?你得赶紧想个办法。”
何庭长说:“这个报告不光对你们,也是冲我来的,要彻底堵住我得嘴。他这一两天要通知你看卷,你们对这个鉴定结果坚决否定,要求到省上权威机构重新鉴定,先看看他们的态度再说。”何庭长伸手抹去马丽芃嘴角的红点子,又说:“他们定哪天开庭?”
“下星期三。”
“下星期一你找牛刚强,说你跟行长要出差,要求延期开庭。”
“他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你当他面给我打电话,我再给他说。”
“那我就谢谢你了,”说着,马丽芃在他肥胖的腮帮子上吞了一大口,吞罢又“吃吃吃”地笑。
“笑啥?”
“口红粘上了。”
何庭长连忙掏出手绢擦,还让马丽芃帮他看看擦干净了没有。
有人敲门,何庭长急忙回到转椅坐定,庭务内勤小杨来送报刊。小杨走后,马丽芃伸伸舌头:“好险。”
何庭长拨通行长的电话。
听到他的声音,行长说:“老何啊!”
对方这随意又带点亲昵的称呼令何庭长皱皱眉头,他又偷偷瞥了马丽芃一眼。
“你跟我逗闷子是不是?”何庭长故意把话说得很冷,既是给娘们行长听,也是给马丽芃听。
“嘻嘻嘻……”对方光笑不说话。
“你也别笑,你逗我倒没啥,等着我也逗逗你就怕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唉吆,我的何大庭长,何大哥,跟你开个玩笑么何必生那么大气呢。”
“你不觉着这个玩笑太没意思么?”
“行了,你不愿意今后不玩了还不行吗?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赔罪,行不?”
“算了,我没时间。明天你给我安排一台车,我到省城去办事。”
“没问题,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办事你陪我干啥?”
“嘻嘻嘻,”女行长又笑了,“没问题,有小马陪也一样。”
何庭长愣了,暗想这个娘们真不一般,啥事都逃不过她的算计,难怪一个老娘们能当行长。
放下电话,何庭长说:“这个娘们,一下子就猜出来你也跟我去。”
马丽芃不在意,说:“管她的,我先走了,说定了,明天早上我在家等。”
第五章.1

开庭时间在银行方面的一再要求与何庭长的干预下,不得不延期。程铁石接到这个通知很气愤,约上王天宝去找牛刚强。
牛刚强一脸无奈,只说早几天晚几天对案子本身并不会有啥影响,让程铁石再耐心地等几天。王天宝是本地的律师,资历又不很深,不敢像博士王那样直言不讳,在一旁帮不上什么忙,程铁石也只能发发牢骚,讲一些“法庭对对方太宽容”、“耽搁这么多天的差旅费怎么办”、“银行可以左右法院”等等一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牛刚强心里同情程铁石,又生银行的气,可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还得费口舌替银行作解释工作。自己也觉得窝囊透了。
“这样吧,我给银行的延期时间是十天,到时候不管他们到不到庭我都开庭。”
牛刚强的话说到这个份上,程铁石不好再讲什么,再缠下去也没法改变既成事实,还难免强人所难、逼人太甚之嫌,只好怅然告辞。牛刚强说出了硬话,但事情到时候能不能也办的像说出来的话那么硬,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从法庭出来一进电梯,就见到马丽芃从楼上乘电梯下来,满脸得胜的傲慢。程铁石瞪了她一眼,她装作没看见。
“马大律师又上楼找谁了?”在法官面前挺不直腰杆的王天宝,却不会放过对马丽芃放肆的机会。
“找谁不关你的事,王大律师不也是刚刚找过人了嘛。”马丽芃的嘴也不饶人。
“又去找你的何大哥了吧?难怪这么通顺,想开庭就开庭,不想开庭就不开,这法院跟你们家的热炕头差不多了。”
“别给脸不要脸,你对你说的话要负法律责任。”
“我这脸要不要倒没关系,反正我的脸也没你的脸好看,我这脸当不了钱花,法官了、庭长了谁也看不上。”
马丽芃知道他这是有意找茬,再跟他斗嘴占不着便宜,弄的周围的人都来看热闹更不值得,说了声“无聊”便转过头去不理睬他。
程铁石也觉着王天宝这么跟她斗嘴有点“无聊”,要见真章还得在法庭上斗,本想劝阻王天宝,可是又觉得马丽芃这个女人也太可恶,作为律师维护她的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谁也说不出二话,可是她做的已经大大超出了律师的职业道德规范,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于是程铁石默不作声,任由王天宝损她,做个幸灾乐祸的看客。
出电梯时,却见开电梯的女工撇撇嘴,“呸”了一声,骂道:“骚货,把电梯都熏臭了。”
马丽芃装作没有听见,扬长而去,高跟皮鞋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一串脆响。王天宝高声告诉马丽芃:“人家骂你你没听见?”
程铁石扯扯王天宝的袖子:“算了,没多大意思。”
王天宝说:“事情都坏在这个娘们手里,她把庭长勾上了,俩人打的火热,整个海兴都传遍了。这不,连开电梯的都知道,就这形势,咱们的官司还有个打吗?干什么都有个规矩,她做得太出格,越轨了,这一行迟早得清了她。”
程铁石问:“她是光勾上了庭长,还是连牛刚强、院长、审判委员会成员都勾上了?”
王天宝说:“光一个庭长就够我们受了,要全都勾上了,咱们干脆缴械投降算了。”
程铁石说:“这不就成了?我就不相信一个庭长能遮住天。这个案子本身就顺不了,跟银行打官司有几个能顺顺当当的?”
王天宝没有把握地说:“这些事情难说,你跟我谁也不敢保证她就不会把别人也塞到裤裆里当玩意儿,这个世道,无奇不有。唉,法院里有些事,活活能把你气死。”
“光气有啥用?还得跟他们斗,要像博士王那样用脑子跟他们斗。别气了,自己把自己气死了,马丽芃刚好可以抢了你的客户。走,今晚上我请你吃炖菜。”
“算了吧,”王天宝招手拦出租车:“博士王告诉我了,你眼下经济状况已经非常紧张,等官司结了再好好宰你。”出租车停在王天宝跟前,王天宝钻进车,又冲程铁石喊:“我下午还有个案子得开庭,你就自己随便吃点吧。”
同王天宝分手后,程铁石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两包方便面,打算回房间随便对付点,他自己的肚子问题好解决得多。买了方便面,却又不想回旅馆,便在街上慢慢溜达。原定后天便可开庭,往后一推十天,加起来还得等将近半个月。法院难道真是银行开的吗?想起这件事,程铁石又想起王天宝给他讲过的一件事。在他这桩案子移送到公安局之前,就在海兴中级人民法院拖了整整三个多月。其实基本事实用了不到三天就查清了。王天宝问程铁石:“你知道为啥拖那么久?”
程铁石说有意拖,偏袒银行呗。王天宝说:“不完全是,庭长和院长商量后,让牛刚强他们请教人民银行这个案子怎么判。领导发了话,牛刚强只好照办,先是请教人民银行海兴市分行,结果一个人一个说法,有的说应该承担责任,有的说不应该承担责任,法庭请人行出个书面的材料证明,又不给出。请教了市分行没有弄明白,就又去省里请教省分行。省分行跟市分行一个熊样,也是一人一个说法,弄的牛刚强没办法,汇报到院里院里还准备让牛刚强到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去请教,牛刚强不去,才算拉倒。后来院里才决定把案子推到公安局去。”
程铁石听了倒抽一口冷气,问:“到底是法院依法判案还是由人民银行判案?我跟银行打官司,法院却去请教人民银行该怎么判,这不等于儿子跟人家打架,让当爹的评是非,爹能不偏向自己的儿子吗?天下居然有这样的荒唐事,法院还有什么脸面?”
想起这些事,程铁石忍不住摇起头来。旁边的行人奇怪地看他,有几个胆小的妇女还远远绕开了他,认为他不正常,怕他有精神病。程铁石见此,自嘲地笑笑,有时候他觉着自己真要被逼成神经病了。
回到旅馆,程铁石泡妥了方便面,刚要进食,黑头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程铁石不由目瞪口呆,问;“你咋找到这里的?”
黑头“嘻嘻”一笑,看看桌上的方便面,又露出悲天悯人的样子:“程哥,你也太对不起自己了,就靠这玩意儿打发日子,迟早还不得垮。走走走,刚好我也没吃饭,涮一锅去。”
程铁石端起碗,说:“就我一个人,随便吃点就行,人活在世上能保证一辈子不挨饿就是福气,哪来那么高的要求。我看你也泡一碗得了,省几个钱办喜事用吧。”说着把另一包泡面扔给黑头,“我问你,你咋找到我这儿的?”
黑头说:“你留的电话我一打不就问着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这儿住,前段时间忙着对缝,又有王哥陪你我就没过来。”
程铁石见他不动方便面,就说:“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就全吃了,涮锅我可不去,要涮你自己去。”
黑头找出个茶缸子,开始泡面,放好调料,冲上开水,边弄边唠叨:“程哥你也太会算计了,买方便面吧,连带碗的都不买,这成包的比带碗的能便宜多少?”
程铁石笑了笑没理他。他又问:“程哥,你那事儿怎么样了?”
“开庭又往后推了,没法,只好等。”
“真他妈的混蛋,这法院怎么也跟三岁娃娃的脸似的,说变就变?”
“如今就这个样,生气骂街都没用。这下你知道为啥中国老百姓把上公堂打官司列为人生灾难之一了吧?”
“听雅兰讲王哥的老岳父病危,到底怎么样了?”
“我打打电话问过两次,据博士王说他老丈人是老肺心病,这段时间天气骤冷病情加重,就看能不能挺过来了。”
面泡好了,黑头呼噜呼噜吃,说:“这面味道还可以,就是量太少了,还得补点。”
程铁石的面已经吃完,原计划吃两包,给了黑头一包,只吃一包也觉着不饱,就说:“那就出去再弄点东西吃。”
两人说走就走,泡面的碗和缸子也不洗,套上衣服出了门。
“你最近忙啥?听说雅兰那边干的挺不错。”程铁石边走边跟黑头聊着。
“好着呢,我在海兴这边对了一批螺纹钢,中介费拿了多少你猜猜。”
程铁石说:“我猜不出来。”
黑头伸出巴掌晃了晃:“这个数。”
“五千?”
“再加个零。”见程铁石有些吃惊,黑头又得意地说:“还不用上税。”
黑头赚了钱,程铁石由衷地为他高兴,说:“真不错,照这样干法,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当百万富翁了。”
黑头不以为然:“这种生意有一档没一档,搂住了能赚点,搂不住还不是干瞪眼。做生意没资金确实不行。就像我这次对缝,事先讲好了提成百分之一,办成了对方又耍赖,让我揪住硬扣了两天,好赖算是弄来了五万块,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程铁石安慰他:“这一趟你总算没白跑,折腾二十来天就挣了五万,该满足了。现在的世道真比过去强多了,只要你肯干,就能挣着钱。”
“嘿,你不知道,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正商量,全国人民你给我倒我给你倒,狼多肉少,哪有那么好挣的钱。我这次也算撞了一回大运,下次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让我碰上呢。”
路旁有个买烤肉的摊子,向四周散发着烤肉和作料的浓郁香气,程铁石抽了抽鼻子:“这烤肉味道不错,咱们就来这个吧。”
“行,又吃烤肉又烤火。”
俩人坐在烤炉前面的小凳子上,炉火烤得面颊、身上热烘烘地很舒服。
“来四十串,作料放足。”黑头大咧咧地吩咐。
来了大生意,烤肉的摊贩立即上足了发条一样忙了起来,“大哥,大哥,”叫得又亲切又热烈。
“要是有酒就好了,”黑头四处张望,“没酒这烤肉有点可惜。”
“大哥想喝什么酒?啤酒、白酒我这儿都备了。”烤肉的摊贩显然很有生意头脑,知道不少人喜欢吃烤肉时饮些酒。
“啤酒吧,多少钱一瓶?”
“两块二,一分不挣你的,就是提供个方便,希望你下次再来。”
要了两瓶啤酒,两人手里各捏着一大把烤肉串开始享用。程铁石细细咀嚼着,润滑的油汁浸渗倒口腔的每一处,香辣的滋味像刚刚喝过淳美的酒,舌尖麻酥酥地惬意。
“这肉烤得不错,”程铁石对着酒瓶吹喇叭,清凉的啤酒冲去了口腔里的热辣。
“比起新疆的差远了,”黑头狼吞虎咽,吃的满嘴流油,脸上、唇边都粘上了辣椒面和孜然粒,“你猜我刚从里面出来一次吃了多少?整整一百五十串。”
“不是你能吃,肯定是给的量太少。”
“不管咋说,那顿烤羊肉的滋味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愿意吃就再来十串怎么样?”小摊贩不失时机地扩大他的贸易额。
“行,每人再来十串。”黑头又增加了订货。
天冷,烤肉虽然好吃,但到了肚里同啤酒搅混在一起并不舒服,程铁石不愿再吃,剩下的全让黑头消灭了。
“你到海兴多长时间了?”
“来来回回跑,加起来有二十来天。”
“这么长时间就不来看看我?”程铁石装出不满,实际上他更希望黑头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他自己的事业中去,程铁石好赖还算有个单位可以依靠,而黑头一切全都靠自己。
“我找过你两次,你都不在,再说有王哥陪着,也没啥不放心的。”
“事情办完了赶紧回去看看。”
“我看你干脆跟我回省城,在这儿等也是等,回省城等也是等,别守在这儿一个人活受罪。”
程铁石摇摇头。案子移回法院,几乎一日三变,这变来变去的过程让程铁石像一会儿浸在冰水里,一会儿曝在烈日下,希望和失望像一对孪生的魔鬼交替折磨着他的精神。回到省城,有黑头陪伴,离博士王近,心里充实一些,也更有安全感。可案子在海兴的法院里审,法院又被银行牵着鼻子转,随时发生异动,自己不在当地心就总悬在半空。
“那这样吧,我先回省城一趟,把款带回去,过一两天我就来陪你。顺便我到新安镇看看王哥的岳父。”
“好,你先去办你的事,我的事就这个样儿,再急也由不得我,脱身就不放心。”
回到旅馆,黑头从包里摸出一叠钱,扔给程铁石:“程哥,这钱你留着用,别太艰苦,身子熬坏了是自己的。”
程铁石把钱往黑头包里塞:“钱我还有,够用,你留着,眼看要结婚了,处处要花钱,你别管我。”
“这钱算借给你的,五千块,你给我写个借条。”
程铁石看看黑头的眼神,只好说:“那我就收下。”从笔记本里撕下一页纸,写了个欠条交给黑头。黑头看也没看,把条子塞进了口袋。
“那我就走了,程哥你多保重。”说罢,黑头背着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铁石急忙赶出来送他,却见黑头从口袋里掏出他写的那张借条,撕的粉碎,张手一扬,纸屑随风飘洒开来,像洁白的雪花。

女行长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观看着街景。自从她得知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出据了第二份鉴定结果后,她的心情恶劣到看到什么东西都恨不得扔过去一颗炸弹的地步。这个消息是那天晚上何庭长告诉马丽芃以后,马丽芃过了两天才告诉她的。当时她像受到电击般浑身震颤,不用任何人给她解说,她也明白这份结论对这起案件审理的关键作用。她无心再干其他事情,立即找来了惊恐不安的汪伯伦。
她对王伯轮并没有破口詈骂,只是把怒火变成极为阴冷的语气问他:“你准备怎么办?”她快意地觉出这语气在汪伯伦身上产生的效果。汪伯伦开始浑身颤抖,脸色立即变成黄纸。
她已经反复思考过了,完全靠在何庭长身上不行,虽然他可以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对案件的审理进行干预、施加反面影响,但充其量不过就是一个“拖”招,拖过今天拖不过明天,迟早这事还得有个结果,这个结果她是躲不过去的,除非程铁石突然死了。
“你说咋办我就咋办。”汪伯伦做出无可奈何的可怜相。
她把检察院技术鉴定处第二次鉴定的结果说了一遍,看到汪伯伦的脸在日光灯下面冒出了冷汗。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汪伯伦摇了摇头,像一只呆笨的企鹅。
“这叫釜底抽薪,”她恶狠狠地盯着汪伯伦,“我们就要倒大霉了,你还睡得着,你逍遥不了几天了。”
汪伯伦沮丧地垂下了头,又偷偷抬起眼皮眼巴巴地瞅着这位令他不寒而栗的女行长,有气无力地问:“行长,你说吧,你让我咋办我就咋办。”他也知道,行长找他半夜三更到办公室来,绝不会仅仅是为了骂他一顿出气。
行长看着面前这个萎萎缩缩的男人,看着他那窝囊样子真恨不得狠狠给他几巴掌,她真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提拔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当科长。她却忘了,以前汪伯伦给她送上一笔笔额外收入时,她对他的欣赏和满意。
“姓程的眼下就在海兴住着,对案子盯得很紧,你知道他住哪吗?”
汪伯伦说:“我们找过他,没找着。”
“一帮笨蛋,”行长不屑地撇撇嘴,“人家就住在海东大旅社412房间,你看着办吧。”这个消息是何庭长告诉她的。
汪伯伦一下来了精神,从椅子上蹦起:“真的?只要知道他在哪儿我就有办法,行长你可真有本事,我非要把他……”
“你要怎么办别给我讲,我也没心听,我只看结果,不管过程。你回去吧,我也得回家了,这件事真把我拖死了。”她及时打断了汪伯伦的话,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过了两天,她又揪着马丽芃到法院找到牛刚强,看到那份盖着检察院技术鉴定处红印的鉴定书,她强忍着将这份鉴定书斯烂扯碎的冲动,硬着头皮将鉴定报告逐字逐句地读了两遍。
“我们认为这个鉴定报告不具备法律效力,不能作为证据。”按照事先商定的策略,马丽芃首先发难。
“请讲讲你们的理由。”牛刚强很冷静,他是法官,决定权在他手里,他当然没有必要表示任何情绪化的东西。
“这份鉴定报告超越了技术鉴定的范围,他们只能鉴定印鉴真伪,不能鉴定真假印鉴用肉眼是否能够辨别。”
牛刚强微微一笑,问道:“你们说这两枚印鉴用肉眼分辨不清真假,原告讲用肉眼一看就知这枚印章是假的,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法庭总得做出判定对不对?你说技术鉴定部门的鉴定没有法律效力,那你说谁的鉴定有法律效力,我们可以再找你们说的地方做进一步的鉴定。”
马丽芃语塞,行长插话:“如今社会风气不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肯花钱啥事办不成?这个鉴定说不定是花钱买的。”
牛刚强的脸拉长了,严肃地说:“你讲话可要负责任,这份鉴定报告是由法庭出面委托检察院做的,请你说明白,钱给谁了,没证据乱讲可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小许在旁边也听不过去,插嘴说:“谁也没你们银行有钱,是不是你们花钱雇鬼推磨的事经常干,就以为别人都跟你们一样?”
见话不投机,马丽芃赶忙打圆场:“我们行长不是那个意思,她是说……”
牛刚强打断了她:“啥意思我也能听明白,别再解释了,没意思。这样吧,鉴定书你们也看了,你们的意见我们也纪录在案,这份鉴定书到底有没有法律效力,我说了不算,得合议庭定。我们还有事,你们也很忙,就这样吧。”
下了逐客令,行长跟马丽芃只好讪讪地告辞,临出门,牛刚强又叫住她们:“你们不是要出差,要求延期开庭吗?怎么没走?”
行长说:“明天就走,等机票呢。”
牛刚强说:“咱们当面定的,延期十天,到时候你们如果不出庭,我们只好依法办事,缺席审判。”
出得门来,行长满肚是气,脸色比这严冬的天气还冷。马丽芃给她宽心:“别听牛刚强咋唬,借他个胆他也不敢缺席审判。”
功夫没少搭,钱没少花,官司打的越来越被动,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怎么也想不通,凭她堂堂的财神爷,市长见了也要礼让三分,在海兴这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就斗不过外地一家小公司。尽管一想起这件事她就心烦意乱,可她还得去想、不想不行。她反复思量,该做的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就算把审判员牛刚强、庭长乃至院长都搞定了,法院瞪着眼判程铁石败诉,程铁石肯定也不会服输,肯定要上诉。即便再花功夫把省高法也搞定了,难保对方不到北京上告,甚至通过新闻媒介把这件事朝外捅,最终的结局依然很难预料。程铁石这小子实在太可恨,想到这些,她真恨不得程铁石死在她面前,而且死的模样很难看、很惨才能解气。

牛刚强对这个案子也认真思考过了,这个案子正常审理的阻力来自何庭长,他也耳闻何庭长同银行的诉讼代理人马丽芃打的火热,但这些情况只能埋在心里,不能讲出来,讲出来不但没有任何作用,很可能还会招祸。事实也越来越清楚,本案决非银行工作人员分辨不出真假印鉴而被骗子冒领那么简单,恶意串通的可能性极大。但这又是一件只能在心里想而不能说出来的事,因为他没有证据。他通过这个案子的审理悟出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隐藏在人们心里的事,比说出来的做出来的多得多,而且更接近事情的本来面目。
明知这桩案子何庭长有不干不净的问题,却还得请示他,在法律规定的应回避的范围之内,不包括何庭长这种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非正常关系。这种人人心里明白,又无法证明无法说出口的事丝毫也损害不了何庭长。在何庭长这种人面前,法纪是弱者。牛刚强轻轻敲了何庭长办公室的门,他想听听何庭长对此案审理过程中,取到的新证据有何高见。
“请进。”
听到何庭长的召唤,牛刚强扭动门把推门进去。过去,他同何庭长的关系很正常,谈话也很随便,自从在程铁石与银行这桩案子上发生原则分歧后,牛刚强自己也感到何庭长变成了陌生的上司。跟他谈论问题,尤其是研究手头这桩案子,就像阿庆嫂与刁德一在“智斗”。
“何庭长,有时间吗?银行那桩案子有些新情况,我想给你汇报一下。”
牛刚强站在门口,何庭长坐在办公桌后,正在阅读其他人报上来的结案报告,用一支粗大的红笔在报告上圈圈点点。牛刚强承认何庭长的业务水平很高,文字功夫也很好,经他审批过的结案报告用词准确,文字简洁流畅,如果他愿做一个公正廉洁的法官,其业务能力在全省法院系统堪称一流。反过来,像他这种人如果利用手中的权利和脑中的专业知识枉法徇私,能治的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却还抓不住他半点把柄。
“小牛呀,坐,再没时间也不能不研究案子,啥事你说。”
待牛刚强坐定,何庭长倒杯水放到他面前,又回到办公桌后把正审阅的结案报告归整到一边,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其实,牛刚强想说什么他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外乎对第二份技术鉴定报告的司法认定问题。
“银行那桩案子,原告程铁石要求对印鉴做进一步的鉴定,主要是鉴定假印章用肉眼常规比对方法能不能分辨。应原告的要求,我们委托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处做了鉴定,这件事上次我已经给你汇报过了。”
“嗯,有啥问题?”何庭长问牛刚强。
“被告对这份报告提出异议,认为这份报告没有法律效力。”
“他们的理由呢?”
“他们说技术鉴定只能鉴定印鉴的真伪,不能鉴定用肉眼是否能区别,还说这份鉴定是花钱买的。”
何庭长不以为然地咧嘴笑笑:“胡扯八道,要真是花钱买的让他们拿出证据来,谁花了钱,谁收了钱,收了多少,都要有证据,没有证据要追究她的责任。”
牛刚强知道他也就是说说做个姿态而已,也不以为然地笑笑:“这话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了。现在的问题是,原告有异议,这份鉴定报告作为证据,法庭到底能不能予以认定。”
“你们的意见呢?”何庭长把球踢给了牛刚强。
“合议庭研究了一下,认为这份鉴定报告是法庭委托技术鉴定部门做的,其合法性应该是不容置疑的。”
何庭长沉吟片刻,用商量的口气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不管怎么说,民事诉讼的当事人权力都是对等的,一方对另一方提供的证据有异议,态度又很坚决,我们不要急于下结论,还是慎重一些好。说是用钱买的,肯定是胡搅蛮缠说气话,无稽之谈,我们不要理她。不过说技术鉴定部门鉴定印章用肉眼能不能区分真假超出了技术鉴定的范围,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这个问题我拿不准。你们有没有掌握一些明确的法规性的资料?”
牛刚强摇摇头说:“据我了解,还没有哪个法律法规明确规定技术鉴定部门哪些技术鉴定能做,哪些技术鉴定不能做,至于像这个技术鉴定到底有没有法律效力,法律法规更不可能什么说法。”
“拿不出明确的法规,对当事人我们就不好答复,我们更不能擅自下结论。法院么,就是要依法办事,法律没有明确规定的事,最好慎重一些。”
牛刚强问:“那您的意见怎么办?”
何庭长为难地抓抓秃顶,沉吟片刻,说:“这样吧,给省高院打个报告,请示一下,省高院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牛刚强说:“这件事我专门打电话向省高院请示过,他们说他们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让我们自己定。”
何庭长又挠挠头,叹了口气:“那就难办了,省高院都不敢定的事我们就更不敢定了。看来这事还不简单,不行就打报告,通过省高院向最高人民法院请示。”
“再过几天就要开庭了,如果请示最高人民法院,恐怕到了审理期限也批不回来。”
何庭长态度变的严肃起来,他从靠背椅上坐直,双手摆弄着粗大的红笔,两眼透过镜片盯着牛刚强:“这桩案子标底虽然不大,但牵涉到银行,案子的性质同一般的经济纠纷不同。市里、省里有关领导对这个案子都很重视,我们必须慎之又慎。我也是为你们好,如果这个案子判的不准,咱们都不好交待。我的意见就是上报,报到最高人民法院请示,最高人民法院没有批示,案子先放下。”
牛刚强到这时候才彻底明白,何庭长的伏兵在这里。这样做,案子很可能无限期拖下去,他很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所谓的请示只是前一次移送的翻版,目的都是为了拖而不判,最终达到不判而胜的目的。
见牛刚强沉默不语,脸上却明显露出了不满与抵触,何庭长又放缓了语气:“这是我个人意见,你要是不同意,咱们还可以上庭务会么,庭务会定不下来还可以请示院长么。我也是为了慎重一些,把案子判得更准一些,我想你也不愿意在自己手上发生错判吧?说到底用心都是好的,目标也是一致的。你回去再考虑考虑我的意见。”
牛刚强怏怏地告别何庭长,胸口像堵了一团烂棉花,吐不出,吞不下,憋闷的难受。法庭委托司法机关技术鉴定部门做的鉴定结论,仅仅因为被告有异议,竟然还得向最高人民法院请示其合法性,说出去真是天下的大笑话。如果坚持自己跟合议庭的意见,肯定要上庭务会讨论,何庭长如果阻挠,可能要上审判委员会……案子还未审,仅仅因为一件证据的认定就要折腾一圈,这哪里还叫审案子,纯粹是拿当事人开玩笑,拿法律当儿戏。他决心去找院长,他再次接受本案的时候就同院长有言在先,院长要支持他秉公执法。
见了院长,院长照例又做出和蔼长者的样子,亲热地让他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而不是冰冷的沙发上。牛刚强端起茶杯,喝了两口院长倒的热茶,润了润燥涩的咽喉,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给院长讲述了一遍。院长默默地听着,牛刚强讲完了,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用指尖轻轻扣着桌面。半晌,他才问了一句:“你们庭长对这份鉴定报告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吧?”
牛刚强答:“那倒没有。”
院长说:“他的态度是说应该慎重一些,请示过上级法院之后再定,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么。”
牛刚强无言以对,表面上看,这么做是没有什么不对,但实际上却将案子再一次拖了下去,使案子无法及时、依法、公正的判决。
“这样吧,我再跟你们庭长碰一下,如果不影响审期能请上级法院表个态当然更好,如果时间来不及,我们耐心地等等也不要紧,早判晚判,都比错判好,你说呢?”
牛刚强只好点点头。
牛刚强沮丧到了极点,回到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点上一支烟狠狠吸着,借此来平复自己滚动翻腾的心情。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法院这架机器到底出了啥毛病?如果说何庭长因为跟银行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因而采取种种手段来干扰阻挠案子的正常审理,牛刚强还有办法避开他设置的一块块绊脚石,虽然艰难却终究会走到胜利的终点。可是院长也是这种态度,他牛刚强确实从心里到四肢都产生了一种难言难忍的疲惫感。他相信院长绝不是那种可以被银行收买的人,他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可是,院长这种稍有争议便上推下挡,不愿承担任何责任的好好主义却成了何庭长那种人的好帮手。
难怪老百姓骂法院:法院大楼高又高,里面全是大草包。有了这样的草包院长,还不得带出一窝草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就是海兴中级人民法院的真实写照。
小许开完庭,抱着案卷推门进来,见牛吴强苦着脸一个人坐着抽烟,就问;“昨晚是不是嫂子又没让你上床?”
牛吴强正心烦,没搭理他。
小许见他真的烦恼,就劝他:“牛哥,不是我说你,有些事别太认真,太钻牛角尖,太认死理。你是谁?不就是个小小的审判员吗?你还能让太阳从西边出来?算了,别人能混咱也能混,别人能过咱也能过,别人能活得潇洒咱也能想法活的潇洒就行了。案子该咋判,上面说了算,为这些事生气劳神不值。”
牛吴强说:“不是我爱生气劳神,有些事确实让人没法平静。银行那桩案子,就因为被告是银行,翻来覆去折腾,这不,又要折腾到最高人民法院去。”接着,便把何庭长跟院长要把鉴定报告报到最高人民法院请示的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小许听罢晃着脑袋说:“官大嘴就大,咋说咋有理,他们不怕丢脸你怕啥?我要是最高人民法院,批复就这么写:连这样的事都定不了,院长下岗,法院解散。”
牛吴强说:“这个案子烂到我手上算我倒霉,要是你你咋办?”
小许说:“要是我,我根本不办,让庭长直接办。”说罢又笑了:“我这也不过是吹牛说大话,真要是我,上面说咋办我就咋办,我可不会像你那样惹领导不高兴。”
“那你说就这样报上去?”
小许见牛刚强问的郑重,也收起嬉笑说:“我觉着还是上一次庭务会好,到底咋办按会上定的弄。你这样报上去,万一有啥毛病都是你的责任。会上定的,让报咱就报,不让报咱就不报,出啥问题也有庭里顶着。”小许诡秘地笑笑,又说了一句:“再说了,上面就是希望我们多多请示,请示越多他们越有油水,听说上面一个批复庭的副庭长,干了两年就辞职不干了,你说怎么回事?他已经挣够了,急流勇退。”
牛刚强说:“过去没看出来,你小子道道还挺多么。”
小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干咱们这行的尤其是这样。到点了,吃饭去吧。”
牛刚强边收拾桌上的资料边问:“今天你没饭局了?太阳倒真从西边出来了。”
小许收拾好抽屉,锁好资料柜,边穿大衣边说:“牛哥,说真心话,一提饭局我都怕,你别以为我好吃好喝,那也是被逼无奈。当事人请你,你不去他就觉着你偏向对方,非得死乞白咧地把你拉到他那张饭桌上,他才心安,就好像官司打赢了似的。坐在那儿也难受,一个劲讲案子,离了案子没话说,上班是案子,下班还是案子,听的人头皮发麻,哪有心吃。今天也有饭局,我说我老婆有病硬给推了,你没见那个老伙计的失望劲,我真不忍心,差点就跟他去了。”
牛刚强逗他:“还是你人缘好,咋就没人请我?”
小许说:“牛哥,就这一点我佩服你,你说没人请你我不信,你不去是真的。”
“所以说么,还是你愿意去,你真不去谁还敢绑架你!”
“那倒是,就怪我心慈面软。”
“行了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说的就是你。”
小许委屈地说:“你自己说说,如今谁缺那一口?还不是被逼无奈,咱们中国人就这毛病,连如来佛都敢贿赂,别说咱这小小的审判员了。不过,没有定盘星,哪敢上集市,我可不是那种人,吃了你的就得给你办事?没门,该咋地就咋地,决不出卖灵魂,想用一顿饭就收买我,那我也就太不值钱了。要是那样,我早栽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哪能继续在人民法官的队伍里面混。”
两人唠着出了政法大楼,牛刚强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他还在捉摸小许的话。在报请的问题上,他作为审判长,要坚持合议庭的意见,即便最后确定真要报请,也得以庭务会议的名义报,他决不做那种违心又违例的傻事。庭务会要是定不下来,只好上审判委员会,不出法院的大门,这一圈转下来至少得一个月的时间。看来,开庭的日子只好无限期推迟了,想到程铁石,他的心里不由涌上一层歉疚与无奈。
“嗨,你这人骑车往哪走?眼瞎了?”
他一门想这个案子,走了神,自行车骑到了路边的地摊上,摊主愤怒地骂了起来。牛刚强怕对方缠住不放,说了声:“对不起”匆匆狼狈逃窜。

黑头的杂货店位置很好,处在一片居民区通往大街的几条支线道路的交汇处。凡是住在这片居民区的人,上街都要从店前面的路上过。“绿大地”的招牌比店的门面还大,高高挂在屋顶,远远就能望见,惹眼醒目。区工商局的人曾因这块招牌找麻烦,说他们没交广告登记费,要取缔罚款。赵雅兰请他们吃了顿火锅,又每人塞了两盒假红塔山,工商管理便服服帖帖,不但没有罚款取缔,还给她出主意怎么做既合理合法又用不着掏钱。
黑头回到省城,第一个去处当然就是这个杂货店,到了这里他没有急着露面,先在不远处蹲在路边上吸了支烟。他控制住自己急于见到赵雅兰的冲动,躲在一旁观赏赵雅兰怎样当小老板,享受着会面前由期待和激动化合成的愉悦。
他不能不承认,分别不到一个月,这个店已经今非昔比,远不是他经营时的杂货店了。门面重新粉刷过了,淡绿与纯白构成的大方块图案让墙壁显得清新富有立体感,门框和窗框镶着棕色木文的贴面,令人联想起安徒生童话描绘的场景。屋檐下横匾上是醒目的口号:“您的满意就是我的目的。”旁边是电话号码和传呼机号码,以便顾客电话购货。商店两侧则是服装摊位,色彩斑斓,款式多样的衣服吸引不少顾客翻翻拣拣。让黑头大惑不解的是,并没有人看摊,衣服被人偷了怎么办?想到这里,黑头不由担心,目光锁定在服装摊上,本能地充当起了看摊的角色。
一位中年妇女选中了一条长尼裙,四处张望没见摊主,便冲商店喊:“谁卖货?”
赵雅兰在店内清脆地答应一声,便现身出来。只见她薄施脂粉,身着一套雪青色的厚尼套裙,脚蹬一双锥跟高腰皮靴,面带微笑地对中年妇女说:“大姐看好这条裙子了?”
中年妇女点头:“这条裙子多少钱?”
赵雅兰没有正面回答,却把中年妇女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才说:“大姐您真有眼光,品位高,这条裙子款式、颜色都绝对适合您。”
中年妇女被她捧得舒服,却并没有忘记讨价还价:“这标签上是一百八,太贵了。”
赵雅兰说:“您要真喜欢,进货价一百二十给您,我也不挣您的钱了,只要您今后买油盐酱醋能记着照顾我这个店就行。”
中年妇女说:“再便宜点,一百二也太高。”
赵雅兰笑笑,亲昵地说:“好大姐,这摊上的衣服是朋友放到我这儿代销的,我又不花本钱,他给的底价就是这个数,我也不想靠这条裙子挣您多少钱。要不这样,从这条路出去不到一百米就是中兴商厦,这种长裙卖到三百二还不还价,您去看看,我说的不对这条裙子我一分钱不要您白拿走。”
中年妇女站在那儿犹豫,赵雅兰很自然地转身去跟另外一个中年男子谈牛仔裤,有意让中年妇女自己去思量。
卖了牛仔裤,中年妇女也想好了:“这样你看行不行,你再让我二十,一百元我要了。”
赵雅兰笑着说:“您这位大姐不相信我,我告诉你我不挣钱,一百二给你,是真话,我是见您确实喜欢这条裙子,这条裙子也确实配你,再让二十,您忍心让我做赔本买卖呀?”
中年妇女下了决心,掏出钱付款,赵雅兰把裙子抖平折好,又拿个塑料袋装上,递给中年妇女:“大姐谢谢您了,就这条裙子,同样款式同样面料,您再发现哪家商店比我的便宜,尽管来找我退货。”
中年妇女心满意足地走了。赵雅兰点着钱美滋滋地回到店里。黑头暗笑,明明八十元一条的裙子,让她花言巧语一百二卖了出去,还说的冠冕堂皇,宰人还让你说舒服。
黑头扔掉烟蒂,背着包,晃晃荡荡走到衣服摊子前面,冲屋里吆喝一声:“有人吗?买衣服。”
赵雅兰在店里答应一声,匆匆出来一见是黑头,呆了一呆,随即扑上来又捶又打:“你这个家伙,回来也不吭一声,你看我忙的还不够,装模作样地遛我……”
黑头抓住她的拳头,呲一口白牙嘻嘻笑着说:“我家娘子生意做得不错么,恭喜发财。”
两人一闹,惹得路人注目而视,正在挑选衣服的顾客也停下来颇有兴趣地观看他们两人的表演。赵雅兰脸色绯红,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甩开黑头的手:“行了,有话进屋说。”扭身回到商店。黑头朝四周傻看他们的人露了个嘻皮笑脸,跟在赵雅兰后面回到店里。
店内也是窗明几净,货物摆放整齐,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赵雅兰问:“刚到?”
黑头点点头,赵雅兰倒了杯热水端给他,又问他洗脸不。
黑头四下里不住地打量,啧啧有声地说:“不错,先不说钱挣上没有,光这店经你这么一收拾,还真的像模像样,看来你干这个是比我强。”
多日不见,黑头乍一回来,赵雅兰喜不自胜,没见面时积攒了许多话要说,一见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千头万绪涌到嘴边,一时反倒没了话头。便兑了一盆热水,又拿了毛巾塞给他:“才下车,看你灰头土脑的,洗洗吧。”
黑头顺从地拿过毛巾,把毛巾和脸一块浸到水里,呼噜呼噜地洗了个痛快。洗罢脸,舒舒服服点了一支烟,又喝了几口热水,从里到外地舒坦。赵雅兰倒掉水,又给他找出一瓶面霜,让他擦。黑头说:“我从来不抹那玩意儿,抹脸上腻歪歪地难受。”赵雅兰把面霜挤到手上,说:“难受别人咋都抹?还是对皮肤有好处,来,我给你抹。”说着便用柔嫩的手给黑头脸上抹面霜,黑头闭上眼睛享受这轻软的摩挲。面霜的芳香跟赵雅兰身上的馨香刺激着他,他伸手揽住了赵雅兰的腰,把她拉坐到自己怀里,轻轻吻她的面颊、秀发。
赵雅兰只给了他片刻的温存,赶紧起身整好衣裙:“一会儿来人碰上怪不好意思。”
黑头装出失落地样子说:“分别这么多天,就这么冷淡?唉,让人寒心啊。”
赵雅兰不理他,拿出账本说:“老板回来了,该打工妹报账了。”
黑头凑过来问:“赚了还是赔了?”
赵雅兰把账本推给他:“赚了还是赔了,你不会自己看。”
黑头把账本推过去:“我最怕看这玩意儿,赚了还是赔了反正肉都烂在锅里,只要别把你赔进去就行。”
赵雅兰嘻嘻一笑,贝齿闪闪发亮:“你也太小看人了吧?告诉你,不到一个月赚了这些。”说着朝黑头竖起五根指头。
“五百?”
“再加一个零。”
黑头真的有些惊讶:“我的天,你是咋整的,就这么个破店你一月赚五千?肯定算错了,你算的是总收入吧?”
“这么点账要是算不清,我还不真的把自个赔进去?告诉你,要不是搞装修花了两千多块钱,赚的还要多。”
黑头知道,冬天对店家而言,是淡季,淡季生意能做到这个份上真是奇才干出的奇迹。过去他管店时,最好的月份也不过能赚两千来块钱。
“钱我都存银行了,给,这是存折。”赵雅兰把一本红色的活期存折递给黑头。
“显派是不是?”黑头把存折扔回去,“别以为光你能挣钱我就不会挣。”说着拉开背包,掏出五叠百元钞票堆到赵雅兰面前:“五万!”
赵雅兰惊诧道:“你不是说生意做不成了么?是不是做不成生意你改行抢银行了?”
“我那是为了给你个惊喜,怎么样?吃惊了吧!”
赵雅兰摆弄着面前成叠的钞票,眼珠咕噜噜转了一阵,问黑头:“这钱咋办?”
“啥咋办?先存了。”
“当然存了,我是问干啥用,总不能存在银行干吃那几个利息。”
“再存点,够了数,买房,办事,结婚生孩子呗。”
赵雅兰笑骂:“滚你的。”把钱收进小铁盒里。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赵雅兰边接电话边在小本上记,记完了说:“请稍等,马上给您送过去。”放下电话,她拣了一条烟,一瓶酒,两瓶酱油,两袋盐,还有几代洗衣粉,装进一个印着“绿大地”字样的塑料袋。又写了一个字条,交给黑头:“去,按上面的地址把货送过去。”
黑头想偷懒:“我是老板咋让我送?呼小刚让他送。”小刚是他的小外甥。
“小刚还没放学。”
“那就等他放学了再送。”
“好,你不送我去。”赵雅兰提着袋子就要走,黑头急忙抢过袋子:“行了,行了,我去送。”
赵雅兰说:“开商店是守株待兔,送货上门才是主动出击。告诉你,咱们这个店送货上门的营业额比在店里卖货的营业额高一倍。”
黑头信服地一个劲点头,她又说:“快去快回,态度好点,话说得近点,顾客才能抓得牢点。”
黑头说:“好了,我保证让你的顾客百分之百的满意。”说罢便匆匆跑了出去。
按地址找到要货的人家,黑头敲了半会儿门,才有人踢踢踏踏地走到门内问:“谁呀?”
黑头说:“我是绿大地商店来送货的。”
里面说:“嗯,这么快就来了。”说着打开屋门,开门的是一位老人,背有些驼白发白眉白胡子。
“大爷,这是您要的东西,你点点看对不对。”
老人连说:“不用点,不用点,你们那个商店常给我送货,从来没有差过。”
黑头说:“东西放哪?我给您老拎进去。”
老人连连点头:“你们这个店这项便民措施真好,最受益的就是我们这些年岁大,腿脚不方便,上下楼有困难的老年人,真要谢谢你们了。”
帮老者放好东西,黑头问:“大爷,怎么就您一个人?”
老人说:“老伴去世了,儿子女儿都单过,有时间就过来看看我,唉,人老了,用处不大了,自己管自己都管不过来。”
黑头心上涌起同情,诚心诚意地说:“大爷,您要是有什么活,或者有什么急事,尽管来电话,我们帮您办,您放心,不收钱。”
老人连连称谢,一直把黑头送到楼道才回去。
回到店里,黑头说:“送货上门、电话预约,这些办法真好,不光扩大了营业额,也确实帮助这片住户解决了不少问题。”
赵雅兰撇嘴说:“你怎么变成我大伯了,官腔官调的。我也会说官话,这就叫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两手抓。”
这时候外面服装摊子上又有人叫着买衣服,赵雅兰急忙出去应付。等她回来,黑头说:“这个店就你一个人太忙,也太操心,外面的衣服摊子也没人看,被谁捞走一件两件衣服就赔了。我看还是雇上一两个人吧。”
赵雅兰说:“不用,目前我一个人还行,再说还有大姐和大刚小刚帮忙,再雇人又多了一份开支。外面的衣服大白天不会有人偷,人来人往谁也弄不清底细,不会傻乎乎偷衣服。”
看看到时间了,赵雅兰说:“今天早点关门,我给你接风洗尘。”
黑头巴不得早点关门,跟赵雅兰独处,便立即动手帮她收衣服摊、锁门。
出了门,黑头问:“去哪儿?”
赵雅兰说:“老地方。”
黑头知道她说的是那家西餐厅,便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两人坐在后面,黑头揽住她的腰,她便软软地倚到黑头的肩上。黑头对着她的耳朵悄悄问:“想我不?”
赵雅兰深深地点点头,黑头要吻她,她掐了黑头一把,下巴朝司机前面的倒车镜一扬,黑头只好作罢。
“嗯,我想起来了,王哥岳父病得很重,听说快不行了,咱们得抽空去看看。”
赵雅兰说:“别抽空了,今晚吃过饭就去,明天一忙又忘了。”
黑头知道她不愿白天搭功夫,便点头应允。
赵雅兰又问:“刚才我问你挣了钱准备干啥,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不是说了吗?结婚生孩子。”
赵雅兰用身子杠了他一下:“又没正经。你知道咱俩现在有多少钱?”
黑头说:“我可没有算过账,再说了,你有多少钱我也不知道。”
赵雅兰说:“我攒了有六万块钱,再加上这段时间你挣的,合起来有十二万。”
“这么多?”黑头吃惊了。
“我想用这笔钱注册个贸易公司,像模像样做点生意。”
“好容易挣点钱,全注册公司了,婚还结不结?房还买不买?”
“傻瓜,注册公司钱又不是花掉了,只是证明我们有这么多钱,可以办公司,注册了,公司成立了,钱还是我们的。”
“那倒好,像我这次对缝,原来说好了提成能拿十来万,就因为没执照、没账号,差点让人给涮了,拼了命才追上五万块钱。”
“我想了,公司就叫绿大地贸易公司,你当总经理,地点就在商店里。商店后面的库房打通,隔间办公室,你跑业务,我坐镇,干得好,两年就能起来。”
“噢,我这个总经理东跑西颠,你在家坐阵指挥,让我当傀儡呀!”
“就让你当傀儡。”赵雅兰撒娇,黑头说:“行,傀儡就傀儡,再咋说你也是傀儡的老婆。”
赵雅兰说:“我还真想不出,你当了总经理会是啥样?”
黑头说:“还不是那样:一身是名牌,兜里没有十块钱,腰跨pp机,到处吹牛B,手拎大哥大,满街找电话。”
黑头说得连司机都笑了起来,赵雅兰说:“你还说的真形象,这种总经理真的满大街都是。”
吃过饭,黑头和赵雅兰又买了些水果、补品之类的东西,匆匆搭车朝新安镇奔,去看望博士王病重的老岳父。

博士王回到新安镇,直奔医院。住院部守门的老太婆穿一身脏兮兮的白大褂,面孔也板得像一件白大褂,伸手拦住博士王:“干啥?”
“看病人。”
“陪员证。”
博士王装出低三下四的样儿,乞求道:“我老岳父病危,我从外地才赶回来,让我先进去,再补办陪员证行吗?”
老太婆摆出不屑同她罗嗦的架势,回身坐到门口的椅子上,不再吭声。
“大婶,你就让我进去吧,我岳父病危通知书都下了,晚了恐怕连面都见不上了。”
老太婆鼻腔里“哼”了一声,“比你会说的人有的是,我只认陪员证。”
博士王无奈,急得团团转。一个年龄与博士王相仿的人问他:“你是不是也探视病号?”
博士王点点头:“我没陪员证不让进。”
那人笑了:“什么陪员证,你看我怎么进。”
只见那人走到老太婆面前,掏出十元钱,“大婶我看病人忘了买东西,时间又来不及了,麻烦你帮我买点东西,学雷锋做好事么。”
老太婆也不问人家买啥,收起钱便开锁拉门,把那人放了进去。那人回头冲博士王做了个鬼脸,用手点点地,又指指天,转身走了。
博士王无法,只好如法炮制,给了老太婆十元钱,还给她搭了个学雷锋的名义,才获准进入病房。
找到岳父的病房,从门上的窗口看进去,岳父静静地躺着,鼻孔里插着氧气瓶,身旁立着输液架,陶敏坐在小登上,趴在床边,似乎睡着了。看到这个情景,博士王有些心酸,又有几分歉疚。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陶敏立即惊醒,抬头一看是他,没说出话,眼圈先红了。
第五章.2
如果一见面,陶敏埋怨、责备他一通,他的心里倒会平衡一些,陶敏这不言不语又充满幽怨的样子,反倒让他越发感到不安,倒好像自己真做了亏心事。他轻轻走到陶敏身边,把她的头揽到怀里,抚着她蓬乱的头发:“你辛苦了,爸的情况好些没?”
陶敏竭力忍住哭泣,憋得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搐,半晌,平静下来之后,才告诉他经过抢救,虽然还没有脱离危险期,病情总算稳定下来了。
博士王说:“你回去睡觉,从现在起这儿就交给我了。”
陶敏说:“你觉多,这儿全交给你我还不放心,白天你在这儿,晚上我在这儿。”
博士王说:“那也行,你现在就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这段时间看样子也真把你煎熬坏了。”
陶敏说:“我刚才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又不困了,等爸醒来我交待一下再走。”
博士王知道自己才到,她不会马上回去,便不再多说,坐在岳父的脚后,陪她说话聊天。
从那以后的几天里,博士王静下心来全心全意地服侍岳父,尽职尽责地履行自己的义务。陶敏对他很满意,说像他这样的女婿全中国没几个。
只有一件事他没有忘,就是每天晚上九点钟以后他必跟程铁石通个电话,询问海兴那边的进展,听说开庭延期了,又听说银行对第二份技术鉴定持有异议,他都没有太在意,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银行那方如果认可这份鉴定,就等于承认自己败诉。所以,电话里他也不多说,只是劝程铁石耐心等等,多和王天宝联系,经常到法院去催催,还要提高警惕,注意安全,防备对方狗急跳墙。
不知是因为博士王守在身边心情好,还是医院水平高,博士王的岳父几天来恢复很快,氧气不输了,甚至可以倚被而坐跟博士王闲聊。父亲病情好转,陶敏心情也好转,每日在家整备些可口饭菜送到医院给父亲和博士王,有时干脆三口人就在病房就餐。
这一日吃过晚饭,三人坐在病房闲聊,岳父忽然想起程铁石,便问博士:“那位程同志的案子怎样了?”
博士王便将案子如何返回法院,他们如何请求法院再次进行技术鉴定,银行那边又如何拖赖等等,不厌其烦地细细述说一遍。
老人听后摇首叹息:“银行咋能这样呢?法院也不能主持公道了,唉,程同志也真可怜,天寒地冻,抛家舍业,千里迢迢独自一人跟银行这样的单位斗,也真难为他了。
博士王说:“银行也不都是这样,要都这样国家不就垮了?这也是个别现象,程铁石碰上了算他倒霉,只有全力以赴,再难也得把官司打下去,不能让这种烂脏银行干了坏事还逍遥法外。”
老人说:“我看程铁石这人也是个本份的好人,你要帮就帮到底,虽然有困难,我就不相信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家没有王法。”
博士王说:“这桩案子最终肯定赢,可赢得会很艰难,时间也会拖得很长。”
陶敏说:“爸的病好多了,如果程铁石那边需要你就去,别让人觉得你办事有头无尾,事情办的不明不白就不见人影了。”
老人也说:“陶敏说得对,我这几天觉着好多了,你去忙你的事,别担心我。”
博士王说:“我倒有个想法,等爸的病再稳定一段时间,干脆把爸接回省城,医疗条件比这儿好,亲戚朋友也多,有啥事陶敏也好找帮手。爸的身体好了,就住家里,或者到省康复中心定张床,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都比在新安镇强。”
老爷子犹豫不决地说:“唉,在这儿住惯了,到城里不习惯……”
博士王说:“爸,你就陶敏这一个女儿,她也放心不下你,你又牵挂她,让我说,别犹豫了,就搬到城里去,住一起也省得陶敏跟我老的牵挂您,老得来回跑。”
老人过去一直不愿意住在女儿女婿家里,如今身体这样,看到他们来回奔波,确实辛苦,就说:“行吧,你们说咋样好就咋办。”
陶敏见她父亲首肯了,当然高兴,便定下来第二天就跟医院商量转院的事。
聊了一阵,一家人都聊得心里热乎乎的,博士王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便起身去给程铁石打电话,出了病房的门,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探头探脑挨着病房朝里面瞄,一看就知道是找人的。博士王初时并不在意,又觉着两人的身形很熟,停下脚仔细一瞅,却是黑头跟赵雅兰。与此同时,那两个人也看见了博士王,喊着王哥踢踢通通地往跟前跑。
“都这么晚了,你俩怎么跑来了?”
黑头说:“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七点来钟出发,还是打车来的,找来找去拖到这会儿才找到。”
赵雅兰问:“大爷怎么样了?”
博士说:“好多了。”边说边把他们让进了病房。
陶敏跟黑头很熟,赵雅兰她听博士王说过,却没有见过面,见她跟黑头一起来,一想便知,很热情地招呼着,仔仔细细地端详赵雅兰一番,觉着很漂亮,心里暗暗为黑头高兴。
黑头把大包小包的礼品放到床头柜上,向博士王的岳父自我介绍:“大爷,我叫黑头,是王哥的朋友加兄弟,”又把赵雅兰拽过来:“她叫赵雅兰,是我没过门的媳妇。”
赵雅兰规规矩矩低朝老人鞠了一躬:“大爷您好!”问毕不轻不重地跺了黑头一脚。
陶敏知道他们专程从省城赶来,心里很过意不去,又是让座又是找水果,说:“这么远你们跑一趟,真不好意思,真谢谢你们了。”
赵雅兰说:“知道大爷住院,早就应该过来看看,他一直不在,我一个人也没法来。这不,他今天中午刚从海兴回来,吃过晚饭急急忙忙往这儿赶,没成想到了已经这么晚了,影响大爷休息了。”
黑头说:“大爷,你病好了比啥都强,我们年轻,这点路不算啥,再远也要看看你老人家。”说罢,又对博士王说:“不然我们还能早一点,楼下看门的老太太真可恶,硬是堵着门不让进,要不是看她年纪大了又是个女人家,我非得治治她的毛病不可。”
“那你们咋进来的?”博士王明知故问。
“缠了半天,塞给她十块钱才让进来。”
博士王笑了,说:“这老太太确实坏,那天我也被她敲了十块钱。”
赵雅兰问:“那你咋不告她?”
博士王说:“我找院长了,院长说这老太太是卫生局安排来的,他管不了。我要去找卫生局,院长不让我去,说得罪不起卫生局,就算我去告了也没啥用,一个老太太,谁能把她怎么样?就算再换个人,谁又能保证比这老太太强?说不定更差劲。”
“那就没人管了?任由她拦路抢劫?”陶敏亦为之忿忿。
“后来我又了解了一下,这老太太的丈夫原来是卫生局的司机,出车祸死了,这老太太整天到卫生局闹,闹得没法卫生局出面硬把她安排到这儿看门。”说到这儿,博士王掏出烟递给黑头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刚要点,被陶敏一把夺下:“病房里不准抽烟。”
黑头见状,悄悄把烟扔了。
“你们猜这老太太把劫来的钱干啥用了?”
“给她儿女了?”
“存起来了?”
“总不会去玩股票吧?”
“你们谁也猜不出来,她全捐给残联了。她说她老头子开车横死,是前辈子造了孽,她要行善积德让她丈夫超化。”
“这么一说,这老太太的行为倒也有情可原。”
黑头说:“雅兰你别以为她把钱给了残联就有情可原,她这钱咋来的?跟拦路抢劫也差不多,这种不明不白的钱残联就不应该收。”
博士王的岳父说:“不管她的做法对不对,结果总是好的,目的也不错,总比那些贪污受贿、偷盗抢掠,千方百计谋财以肥私囊供己挥霍的人强。”
黑头不好跟博士王的岳父争论,只得点头称是。
博士王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许多事情很难用是非二字分清。”说到这里,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看号码说:“海兴来的,我不熟这个号,不是程铁石。”
电话是海兴律师王天宝打过来的。“情况不太好,”王天宝的口气不安,嗓门又大,震得电话嗡嗡叫。博士王把话筒略略离开耳朵,“开庭时间又往后推了,法院找不到程铁石,通知我了。”
“推到什么时候,什么理由?”博士王问。
“时间未定,我问审判员理由,审判员不讲,我通过朋友侧面了解了一下,他们何庭长倾向银行的意见,合议庭坚持自己的意见,何庭长要求将这个问题报到最高人民法院请示,等最高人民法院批下来才能开庭。”
“牛刚强的态度呢?”
“牛刚强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谈,估计他也不会公开说什么。我找程铁石到处找不到,打手机也不开机,旅店说他也没退房,他是不是到你那儿去了?”
博士王按下不安燥急的心情,在大脑里对王天宝传来的信息认真而迅速地清理了一遍,他断定这又是银行与何庭长玩的花样,目的仍然是继续把案子拖下去。而程铁石的失踪,很可能是这场阴谋的组成部分。
“喂!喂!你咋不讲话?”王天宝在电话那边连连催叫。
“老王,你别急,也许程铁石回省城了,我再找找,有消息我马上给你去电话。明天早上你无论如何要找到牛刚强,明确告诉他,我方同意不将第二份技术鉴定报告列为合法有效证据。”
“那不行,这么有利的证据怎么能随便舍掉呢?而且合议庭也同意我们的观点,对这份证据支持呀。”
“你先按我讲的去做,随后我再把原因当面告诉你,我把这里的事安排一下,尽快回海兴。”
“那好吧,我等你的高招。”王天宝的口气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
博士王知道他也是为程铁石的事担心,不愿意轻易放弃第二次鉴定报告这个有利于胜诉的砝码。虽然他口气不恭,博士王并不生气,反而觉得王天宝这人不错,起码是个把事当事办有责任心的好人。他最担心的是程铁石,但愿程铁石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他挂通了海东大旅社的电话,请服务员找程铁石接电话,服务员告诉他,程铁石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回来。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空落落地像掉进了无底的深井,他估计,十有八九程铁石出了意外。
回到病房,病房里的人马上从他凝重的面容上看出一定出了大事。大家都盯着他,眼神都是问号,却谁也不敢问出口来。
“黑头,你们俩有没有程铁石的消息?”
黑头说:“昨天我还跟他在一起,怎么了?出啥事了?”
博士王把王天宝的电话内容叙述了一遍,黑头坐不住了,说:“程哥要是在东北这块地面上出了事,我这辈子心里也安稳不了,雅兰,咱们走,程哥要是回省城肯定会来找我,今晚没他的消息,明天我就回海兴找他。”
博士王的岳父说:“永寿,我看这事挺严重,你明天赶快回海兴看看他出了啥事。”
博士王说:“黑头你这就跟雅兰回去,到明天如果仍然没有程铁石的消息,你就赶到海兴,先打听打听消息,有事可以找第一律师事务所的王天宝,还有市公安局的吴科长。”说着,把王天宝跟吴科长的联系电话写下来交给了黑头。黑头接过纸条,匆匆向陶敏和她父亲告别,拉着赵雅兰就走。
博士王也不去送他们,倒是陶敏把他们一直送到楼下。
陶敏回来后,博士王说:“今晚我在这儿守着咱爸,你回去把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上午办转院手续,明天下午就把爸搬到省康复中心去。”
博士王的岳父说:“转到普通医院就行,康复中心太贵了。”
博士王说:“爸,你放心,你女儿女婿这点钱还花得起,只要你身体好,比啥都重要。”
陶敏也说:“爸,你就别考虑这些事了,要是早到省城大医院,你也不至于犯这场病。”
她知道博士王心里有事,急于让他们回省城是为了摆脱后顾之忧,全力以赴地去办程铁石那桩案子。如果回到省城,她不但可以照顾老人,还能抽空子上班,还可以照顾住校的女儿,所以博士王这回终于说服了父亲回省城住康复中心,也算是一大收获,也彻底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她当然也很高兴,当下也不多说,把病房里自家带来的东西归拢收拾一下,拿回家去了。
陶敏走后,博士王服侍岳父睡好,待老人入睡后,他关掉灯,来到幽暗的走廊上,点着烟吸了起来。一个民事案件,闹到如此复杂的地步,还是他从来未遇见过的。种种迹象表明,这场官司将充满诡谋与争斗,甚至还会发生极其意外的险情危局,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呢?他对此充满了期待,他想,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不论是什么,都将大大丰富他的人生,尤其是大大加深他对我国司法制度的了解和认识。

程铁石费力地睁开眼睛,白花花的光芒刺的他双眼锐痛,他不得已又将眼睛闭上。闭上眼睛,眼前的光变成橙黄,一团团的黑晕在橙黄的光中旋转、游荡,飘忽不定,若即若离。他想翻身,头痛欲裂,连颈椎也射出刺痛直冲颅顶,他只好放弃翻身的打算。眼前的橙黄与黑晕交替渗透,变幻莫测,搅动得他恶心发呕,他估计自己头部遭到的重击造成了轻度脑震荡。
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又集中精力凭感觉在身体各部验查体会着,还好,没有异状,说明没有受到进一步的打击,除了头部那沉重的一击。他急于搞清自己身在何处,便强迫自己微微睁开眼睛,待习惯适应了光线后,再逐渐把眼睛睁大。这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四周雪白的墙壁让他猜测这是一间病房,难道自己被打昏之后,又有人将自己送进了医院?他的头很难转动,只好定定地看着雪白的屋顶,白色刺激他,使他头晕目眩,胃里也翻腾不已。他强制着自己不去呕吐,努力作着深呼吸,把空气深深地吸到胸腔,灌满腹腔,再缓缓呼出。这样做了一阵,他感到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嗅到医院惯有的来苏水和药味儿,这间屋子空气的味道是闷了许久的烟味、霉味和汗味搅合起来的臭味儿,由此断定,这里并不是医院。他没有动,保持平卧的姿势,回忆着事情发生的经过。
昨天,也许是前天,由于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所以无法确定事情到底发生在哪一天,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事情发生在他跟黑头分手后的当天晚上。同黑头分手后,他回到房间一直躺在床上。也许是喝了酒,那天他特别嗜睡,朦朦胧胧中他觉着天已昏黑,又感到内急,便挣脱睡魔,起身到厕所方便一番后,又打了盆水擦了把脸,才感到清爽许多。看看表,已到傍晚六点多钟,肚中尚不饥饿,也无心吃饭,就守着电视机一直看完新闻联播才强打精神下楼吃饭。
外面天已黑透,寒冷彻骨,街上行人稀少。程铁石就近找了一家饭馆,要了一碗热汤面,三口两口吞下,结账出了饭馆,想起明早可以不出门,就又买了两包方便面。回到海东大旅社,劈面碰上一人正从旅店里出来,见了程铁石略略一怔,又仔细上下打量一番。见他盯着自己看,程铁石有些奇怪,也注意看了他一眼,对方背光,面目看不真切,程铁石便准备进门回房。
“请问这位大哥,你是不是叫程铁石?”
对方猛然一问,程铁石毫无思想准备,本能地点点头,随口应道:“对,我是程铁石,你……”
那人朝程铁石身后点点头:“就是他。”
程铁石觉出不对,刚要回头,便觉后脑受到重及,当时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头部猛烈震动一下,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本能地伸手去找扶持,却接到对方一只伸过来的胳膊,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
回想起这一幕,程铁石断定自己受到了事先谋划好的暗算。他肯定自己受到暗算的同时,也就断定了暗算自己的主谋肯定是银行。现在的问题是,对方把自己狭持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威胁恐吓他,没有必要打完他又把他弄到这里。如果是要下辣手谋害他,他昏迷这么长时间让他死十次也够了,对方却让他又醒转过来。不管对方下一步要对他做什么,目的只有一个:制止他再追究银行的法律责任。
想到这些,程铁石心内犹如刀搅水煮。博士王遭遇对方的袭击后,再三叮咛他提高警惕,防备对方狗急跳墙暗下毒手。他虽然当时很紧张,处处小心,可时间一长对方没有什么后续动作便渐渐松懈了下来,如今果真中了对方的毒手。愤怒与悔恨涨满了他的胸腔,他忍着头部的剧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终于坐在了床上。他四处张望,这间屋子有十平方米见方,房内除了他身下这张床再就一无所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脚上的鞋不知是被对方拿走了还是半路上遗失了,袜子也只剩了一只。他赤脚站在水泥地面上,所幸室内暖气烧得很足,脚接触到地面有些凉,还没到刺骨的地步。这间房子的屋顶很矮,只有一个小小的透气孔高高悬在顶棚的下方,光线就是从那个透气孔中射进来的。
程铁石走近房门,握住门把,用力拉了几下,门纹丝不动,又用力推了几下,门仍然纹丝不动。他轻轻敲敲,门是用实心木料做的,很厚实,外面又包了层铁皮,他又用力砸了几下,手很痛,砸出的声音却很小。
程铁石有些沮丧,也有些疲倦,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尤其是颅部一跳一跳地刺痛,像是有根铁钉从里朝外扎。他回到床前坐下,铁架单人床上只铺了一层草垫,他略移动,床便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这时他开始感到口渴,是那种突然袭来的干渴,嗓子眼儿像被木锉锉过,火辣辣地,舌头像木头,口腔像烟缸。程铁石拼命挤动口腔,企图挤出点唾液润润嗓子,口腔却像吝啬的富人,不肯给嗓子一滴施舍。程铁石看着光秃秃的四壁,发现暖气的出水管接口处渗出水渍来,便过去摸索一下,暖气很烫,即便真有水渗漏出来也无法用嘴去接。
程铁石巡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希望能找到可以解渴的液体。房间像个无耻的娼妓,把一切都袒露给他看,唯独没有他需要的水。
程铁石颓然倒在床上,不再作徒劳的搜寻。难耐的干渴控制了他的意识,他放弃了思维,甚至对即将面临的不可知的命运而产生的恐惧也离他而去,他的全部意念只有一个字:水!
果真来了水,冰凉的水浇在他的脸上,激得他立刻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迫得他又闭上了眼睛。有人在摇动他,冲他呼唤:“醒醒,哥们,醒醒,哥们……”
程铁石再次睁开眼睛,先是眯着一条缝隙,然后逐渐睁大,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冬瓜。程铁石晃晃头,又眨眨眼,完全适应了光线之后,才看清那只冬瓜上有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冬瓜还原成了人的脑袋。
“哥们,你睡的真香,听着你做梦还喊水,肯定渴得够呛,起来,先喝点水。”
程铁石挣扎着坐起,又是一阵晕眩,他闭目镇静片刻,眩晕过去了。
“给!”冬瓜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程铁石接过来,一口气喝干,又深深地喘息一阵才缓过劲来。通过透气空可以看出外面天已黑了,屋内点亮了明晃晃的日光灯,来人坐在不知什么时候搬进屋内的一张折叠椅上。
程铁石仔细打量一下来人,只见他长着一颗冬瓜脑袋,上身穿一件黑色棉皮夹克,敞着怀,露出了里面的肉黄色粗线毛衣。腿上穿着一条牛仔裤,鼓起一块块腱子肉,像粗壮的牛腿。脚上蹬着一双大头皮靴,靴面已经磨白。
在房间的地中央,一个矿泉水瓶子孤零零地躺在光裸的水泥地板上,令人联想起等待掩埋的死尸。程铁石判断,方才那家伙就是用矿泉水把他浇醒的。
“你是谁?这是啥地方?”
“我说我是谁你也不认识,这儿是海兴,还用问吗?”
这个家伙表面粗蠢,实际上很奸滑。程铁石又说:“你们这种做法已经触犯了刑律,暴力侵害非法绑架,你们就不怕进局子吗?”
“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我们只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也别吓唬我,比这狠的事我都干过。”说罢他从椅后拿出一个纸箱子,摆到程铁石身边:“别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你几天没吃没喝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也没必要害你,吃的喝的都给你送来了,你就慢慢用吧。”
说完,他起身就要离去,程铁石急忙叫住他:“你别走,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回身两手一摊:“到底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说了,我只是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人家让我们哥几个把你请来我们就请来,请来干啥人家不说我们也不知道。”
程铁石说:“他们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只要你把我放出去。”
那人耸耸肩头:“对不起,我倒想跟你合作,可惜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再说那样也不合规矩。”说罢,转身离去,门外传来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声响和推拉铁门拴的刺耳摩擦声。
程铁石楞楞地呆坐一阵,觉着想的再多也没用,便揭开纸箱,取出里面的食物。食物是几张饼、几个馒头和几根火腿肠。喝的倒不少,七八瓶矿泉水还有五六瓶啤酒。见到食物,程铁石才感到饥肠辘辘,肚腹空空荡荡像真空器皿,要把所有能咽下去的东西都吞到肚里。
他解开塑料袋,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吃的太急,嗓子眼儿一阵阵发噎,他又打开一瓶啤酒,灌下去几大口,冲下噎在嗓子眼儿的食物。吃到肚腹涨满,他将剩下的食物拾掇好,才想起烟。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吸烟了,他翻着衣袋,欣喜地发现烟跟打火机都在,掏出烟盒一看,里面还剩下四五支烟,便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入一口,烟太香了,他在胸腔里憋了一会儿,才将吸入的烟缓缓吐出。
吃饱了,喝足了,烟瘾也过了,程铁石却感到浑身发软乏力,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他知道这是长时间忍受饥渴突然暴食引起的生理反应,过去他也经历过这种情况,便倒在床上,尽量放松身体,等待体力的恢复。
躺到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想到眼下的处境和下一步可能发生的不测,心头不由惴惴;想到银行种种恶行给自己造成的痛苦与伤害仇恨与愤怒充塞着胸膛;想到博士王、黑头找不到自己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又推测他们将会采取什么行动来找自己,进而又想自己能用什么办法跟他们通通消息,思来想去一筹莫展,不禁恼恨自己没用。思绪渐渐飘向远在厦门的妻子和女儿,厦门真是一座美丽的岛屿,说它是一座公园城市一点儿也不过份。纯净的空气,整洁的街道、花红叶绿的园圃、碧波荡漾的大海、翩翩起舞的白鹭,还有如诗如画的鼓浪屿……也许自己很难再回到厦门,很难再见到翘首期盼自己的妻女了,大概她们作梦也不会想到他此刻正被幽禁在这座地牢里……
泪悄悄浸湿了他的面颊,痒酥酥地,他擦去泪。为了摆脱忧伤,他索性从床上爬起,赤足在地上踱步。他从房子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嘴里喃喃数着步子。走了一阵,感觉体力恢复了许多,精神也振作起来,就又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屋顶不高,距地面约有三米。透气孔距离屋顶约有一米,离地面不到两米。他双手搭住透气孔的窗沿,然后引体向上,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窗口竖着一排拇指粗的钢筋造成的防盗栅栏,透过栅栏可以看见水泥地面和两三米外的墙角,程铁石断定关他的这间房子是一个地下室。他冲外面叫喊了几声,声音消失在夜空,没有任何反应。水泥地面泛起淡淡的银光,象是结了一层冰,对面的墙角不知是一座建筑还是一堵墙,黑黝黝地与水泥地面构成黑白分明的转折,一阵阵冷空气迎面扑到程铁石的脸上。
程铁石伸出手抓住铁栅栏,把自己吊住,用另一支手狠命摇动铁栅,铁栅冰冷坚固纹丝不动。程铁石目测了一下透气窗,窗口很小,即便能弄掉铁栅也无法通过这个洞口钻出去。他无奈地松手,身体跌落到地面上。他蜷曲着身躯坐在窗口下的地面上,烦躁与焦急让他无法冷静地思考。他必须尽快出去,对方下一步将对他采取什么手段很难讲,置他于死地杀人灭口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即便对方并不打算谋害他,被拘禁在这里造成的后果他也难以承受。他失踪的消息黑头无法长期隐瞒下去,如果此事传到厦门妻女的耳中,甚至传到年迈的父母那里,他们肯定无法承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在他们身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是无法预料的。博士王、黑头他们肯定不会坐等他的消息,势必要通过各种渠道、采用各种手段来寻找他,尤其是黑头,他将会做出什么事也是很难料想的。万一他闹出越轨过激的事,他的后半生将会变成未知数,程铁石绝对不愿意因为自己把他们牵进泥潭。还有正在进行的诉讼,如果他被长期拘禁起来,诉讼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原告都找不到了,还打什么官司?也许这正是他们拘禁自己的目的所在。
日光灯的嗡嗡声和苍白闪烁的光芒让程铁石难以忍受,他爬起身找到开关关掉了灯,房间陷入黑暗之中。程铁石摸回床铺,躺了下去。静谧的黑暗中,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火车汽笛声,外面夜风吹动树枝的声音也传了进来。程铁石凝视透气窗散进来的微光,倾听着静夜万籁的窃窃私语,渐渐坠入睡梦之中。

“整死他。”
行长口中恶狠狠吐出的三个字,似炸雷在耳边震响,汪伯伦不寒而栗。他弄不准她是说气话还是真要那么干。他原想找到程铁石把他抓起来狠狠整治一顿,让他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跑回老家从此不敢再踏上海兴这块地面,不敢再提让银行赔款。即使达不到这个目的,起码也出了口恶气,他可从没想过要杀人。
“行长,你真的要那么干?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呀!”他又问了一句。
“人是你弄住的,怎么办你自己捉摸,别问我。要问我就是那句话,我看你也没有那个狗胆。”行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汪伯伦楞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话筒,像是看到了行长那张充满杀气的粉白胖脸。
这个老娘们,真够毒的。他在心里暗暗嘀咕。按行长的授意,为了找到程铁石他下了本钱。上一次派猫头鹰他们去伺候博士王,想从博士王那条线上找到程铁石,结果猫头鹰、冬瓜几个人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还险些被公安局收走。事后,为了安抚他们,汪伯伦不得不每人塞了五百块辛苦费。行长告诉他程铁石在海兴的住处后,他们在海东大旅社盯了三天才算找到机会,一棒子把程铁石敲昏,然后拖到郊区废品收购站的办公楼,关到了地下室里。那块地方是猫头鹰他爸买下来准备炒地皮的,暂时空着没人,很隐蔽。
人抓到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心里没底,便打电话报告行长,一来报功,二来请示,没想到行长说整死他。不管是真话还气话,要真的杀人,他汪伯伦可不干。就算是他汪伯伦想干,猫头鹰那帮人也不会干。那帮人都在海兴土生土长,平常跟他混在一起吃喝嫖赌称兄道弟,帮他打打架或干点他不便出面的下道事儿还行,真要让他们杀人,在身上背条人命,他们绝对没那个胆,再大的价钱也不会干。
汪伯伦放下手里的电话,大脑发木,心里发虚,忘了付钱转身就走。看电话的老头追出来拽着他要钱,他才明白过来,随便抽出一张十元票子塞给老头,转身就走。老头见他没让找钱,乐颠颠地骂了一声:“傻狍子,二百五。”
汪伯伦挡了辆出租往市里赶,猫头鹰、冬瓜他们聚在猫头鹰那儿,等汪伯伦的消息。按汪伯伦的意思,要留个人看守程铁石,可是猫头鹰、冬瓜那夥人嫌太寂寞,谁也不愿留在郊区的一座空楼里面受罪,都说程铁石在那个地下室里让他插上翅膀也飞不出来,不时有个人过去看看,顺便捎些吃喝给他就行。汪伯伦动员不了他们,又觉着那个地下室确实挺牢靠,就依了他们。虽然依了他们,汪伯伦终究放心不下,一早一晚总得打车到那边看看,三天过去了,一切正常,才放下心来给行长汇报。
坐在车上,汪伯伦视而不见地看着车外的景色,脑子却片刻也静不下来。不管行长刚才讲的话是真是假,希望程铁石死的心情是有的,不过她自己决不会下手,她也没那个本事。让汪伯伦要程铁石的命,他汪伯伦也决不会干。他知道,即便他干了,也只不过在行长手里又多了一个把柄,而且是致命的把柄。万一他出了啥事,行长只要“不知道”三个字就可以让他摔进万丈深渊,她还会对别人说:“姓汪的家伙本来就不是好东西,错付给骗子二百万就是他跟骗子恶意串通设的套儿。”
想到这些,汪伯伦猛然发现,他动手抓程铁石是办了又一件大蠢事。杀人灭迹他不敢,也不能去做。可就这么把程铁石放了,程铁石肯定不会饶了他们,他只要到公安局报案,暴力侵害,非法绑架,不是小事。公安局要是认真查一查,猫头鹰、冬瓜他们固然跑不了,他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如果长期把程铁石关押起来,程铁石的那些律师朋友家人肯定也要到公安局报案,公安局对这样的大案肯定要花力气,人失踪了,报了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银行自然是怀疑重点,猫头鹰、冬瓜他们又都跟博士王照过面,查起来想必不会很难……他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脑子里像是填进了石块,沉甸甸地发涨,心里像是堵满了乱麻,烂糟糟地难受。司机见他在旁边坐立不安,头冒冷汗,脸色阴晴不定,紧张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汪伯伦掏出烟递一支给司机,手抖抖索索地:“没事儿,我胃不好,刚才吸了冷风,这会儿有点疼,抽支烟就好了。”
司机问:“抽烟还能治胃病?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汪伯伦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情跟司机闲扯,拉长脸不做声,让司机碰了个冷钉子。司机见他面色不善,识趣地缄口不言,脚下用力,车子开得像一阵风朝市里驰去。
到了猫头鹰家楼下,汪伯伦打发走出租车,正要上楼,脑子一转又停下了步子。不用上楼,他也知道那几个小子肯定又在搓麻,他一去,他们总会变着法的哄他出血。别看他们一口一个“汪哥”叫的亲热,刮他的油水也是从来不眨眼不手软。这会儿他犹豫不决到底上不上楼,倒不是怕那几个家伙让他掏包,而是怕他们逼着他要“指示”。把程铁石绑来已经三天了,每天由猫头鹰、冬瓜几个人轮着去送一趟吃喝,昨天程铁石朝冬瓜要烟,冬瓜把自己的一盒“三五”扔给了他,回头就找汪伯伦要了五十元烟钱。每天跑一趟,那几个人已经不耐烦,追着汪伯伦的屁股问下一步怎么办。总不能把一个大活人老那么关着,咱们又不是公安局,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事。
汪伯伦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办。他本想请示行长以后再说,今天一请示,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更不知该咋办了。他这才感到,抓了程铁石,自己实际上陷进了更深的困境。思前想后,他决定先不上楼,不跟他们照面,省得他们追着问他咋办,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转过身来正要回家,却被拎着两瓶酒一只鸡的猫头鹰碰个正着。
“汪哥,你这是刚来还是正要走?”
汪伯伦无奈地说:“刚来。”
“来了就上去吧,刚好打三圈。”
汪伯伦前边先走,猫头鹰在后面跟着。两人在楼道里都不吭声。上了楼,进了屋,汪伯伦不由皱眉蹙鼻咧嘴。屋内一片狼籍,地上、桌上到处都乱扔着吃剩的食物和空啤酒瓶子,烟蒂、空塑料袋随处散落,电视机开着却没人看。烟味、酒味、剩饭剩菜味和人体的汗味体臭混杂在一起,令人发呕。
“你们也太能折腾了,多亏猫头鹰是单身,要是有老婆非让你们气死不可。”说着,汪伯伦过去把窗户打开。
“别开,一开热乎气全放跑了。”冬瓜只穿一件衬衣,怕冷。
“什么热气,是臭气,我算明白猪圈那么脏为啥猪还照样吃照样睡,它们自己觉不出来。你们这就像猪圈,要不是有你们几个活物在这儿,就成垃圾坑了。”
汪伯伦在行长面前像孙子,在这帮人面前却像爷。
“汪哥,来摸两把,我让位。”冬瓜起身让座,汪伯伦按住他:“我不玩,既没心情也没钱。”
猫头鹰打开啤酒,递给汪伯伦一瓶,汪伯伦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一气。
“吃不?”猫头鹰又递过来一只鸡腿,汪伯伦摇摇头拒绝了。
“汪哥,我听说姓程的是跟你们单位打官司,说你们把人家几百万弄没了,到底弄哪儿去了?是不是你们给分了?”
猫头鹰边啃鸡腿边问。
“瞎鸡巴扯,我们是银行,哪能干那种事?他的钱让骗子骗跑了,他抓不着骗子就揪着我们顶雷子,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冬瓜说:“都是公家的事,你何必那么卖力,绑了他万一出了麻烦,都是你自个儿担着。”见汪伯伦只顾喝酒,又咕噜了一句:“我看姓程的那人挺老实,不是那种刁毛野炸的品种。”
冬瓜的话流露出对程铁石的同情和对汪伯伦这种做法的不以为然,汪伯伦把酒瓶子墩在桌上:“你他妈知道什么,这件事没个好结果我和行长都得完,我们完了,猫头鹰他爹欠的贷款还有你老丈人的贷款都得漏底,倒霉的可不是我一个。”
冬瓜不敢再吭声,汪伯伦犹不解气,又骂了一声:“混球,除了多口气真比冬瓜强不到哪去。”
其他人见汪伯伦真的动气翻脸,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惧怕,都不再应声。
猫头鹰说:“汪哥,你别发火,我们是替你着急,人弄来了,可往那一扔总不是事儿,这件事总得有个下场吧?”见汪伯伦没有不高兴的表示,猫头鹰才接着说:“不行干脆好好修理他一把,明告诉他这场官司再打下去要他的尸首埋在海兴。咱们都是地面上的人,他肯定怕。”
汪伯伦说:“他出来去报案怎么办?”
猫头鹰说:“他报案告谁?告我他认我老大贵姓?告你他至今没见着你,凭啥告?退一步说,即便他告了,我们来个死不承认,大不了找几个人来个不在现场证明,都在本乡本土啥事不好办?”
汪伯伦想了会儿,其实猫头鹰说的解决办法正是当初他绑架程铁石的目的,看来也只有这么办了,说不定还真就把姓程的吓回去了。他是给单位追款,钱又不是他个人的,难道他会为了公家的事儿冒送掉自己性命的危险?
“这样吧,”汪伯伦示意冬瓜他们几个停下手里的牌,注意听他讲,“从明天开始,不要给他送吃的了,先饿他两天,然后你们几个狠狠地教训教训他,话就按猫头鹰那么说,他服软了就放了他。”
下一步如何进行总算有了明确的计划,汪伯伦松了口气,卸下了在身上背了几天的包袱,心情也随之轻松了许多,感到刚才对冬瓜有点太过火,不管怎么着,冬瓜对他的事还是尽心尽力去办的,想到这儿,便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每人发了一张,给冬瓜多加了一张,说这几天主要是他来回跑,辛苦一些。
安排妥当,汪伯伦说:“你们继续玩,我先走。”他实在不愿在这肮脏不堪空气污秽的猪圈里多呆。
下了楼,他大口呼吸着寒冷清爽的空气,想到如果这回制服了程铁石,案子不了了之,他便可以无忧无虑,而且在行长面前有个圆满的交待,算是大难不死。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居然愉快起来。

空调大客车在省城通往海兴市的高速公路上疾驶。说是空调大客车,其实夏天没有冷气,冬天没有暖气,票价倒是按有空调的客车来定。早上走的急,没顾上换棉皮鞋,只穿了双旅游鞋,这会儿脚冻得发痛,黑头在地板上跺着脚,心里痛骂这该死的司机不送暖气。好在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穿的又厚,足足占了一个半人的座位,把黑头紧挤在车帮上,所以他身上不但不冷,反而热乎乎地。
黑头点了一支烟,身旁的胖女人厌恶地乜斜他一眼,用手在鼻子前面夸张地扇着。黑头故作不见,仍然朝外喷吐着一口又一口的浓烟。看着车窗外赤裸裸黄褐色的冬野,黑头有些犯困,感到睡意渐渐袭来,便把腿蜷起,膝盖顶在前座的靠背上,闭上眼睛养神。昨晚上睡得太晚,从新安镇回到省城已经午夜,赵雅兰不敢不回家,怕夜不归宿大伯大婶骂她,黑头只好先送她。好长时间没见面,见了面第二天又要分手,俩人都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抱了又抱,吻了又吻,缠缠绵绵扭扭捏捏等把赵雅兰送到家已经凌晨两点了。
吻别时,赵雅兰忽然想起一天的营业款和黑头带回来的五万块钱还放在店里,万一失盗损失无法承受,急得直跺脚,催黑头火速赶回店里查验。黑头也知事关重大,不敢耽搁,拦了辆出租心急火燎地赶回店里。还好,平安无事,黑头收好钱款,在地上铺了块毛毯,准备当晚就睡在店里。刚刚躺下,赵雅兰又来了电话询问情况,黑头告诉她平安无事,她却又絮絮叨叨地叮咛黑头去海兴穿什么衣服,到海兴办事要小心,多动脑子,不要意气用事……
黑头问:“明天早上你过来不?”
赵雅兰说:“当然过来。我不过来你不准走。”
黑头说:“这些话明早上说不会变馊吧?”
赵雅兰这才放了电话。临睡时黑头看看手表,差一刻四点。
“下车了,到站了。”
黑头被司机的吆喝声从酣睡中叫醒,站起身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下了车朝海东大旅社走。
海东大旅社在东大街的路口,距长途汽车站步行得三十分钟。黑头无心观赏街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快步如飞,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海东大旅社,直奔四楼服务台。
“小姐您好!”黑头冲坐在服务台后的服务员献上一张笑脸。
小姐连忙站起,脸上皱出职业性的微笑,用标准的职业用语问道:“你好,请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找我哥,叫程铁石,住412房间。”
“412房间的客人已经三四天没有回房了,有什么事情请直接找我们经理。”
“不用了,你把房门打开我进去等他。”
“那不行的,客人不在我们不能让别人进去,经理专门有指示,凡是来找程先生的人,要由他亲自处理,你还是直接找经理吧。经理室就在318号房间。”小姐客气但坚决地拒绝了黑头的要求。
服务员这一关过不了,只好去找经理。经理是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瘦子。干他这一行的男人尽管有瘦有胖,衣装打扮都是这副德行。在找经理前,黑头就已经打好主意,所以一见经理后,他便说:“我是程铁石的表弟,这是我的身份证,”说着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了经理。经理像飞机场安检人员那样仔细看看身份证又看看黑头,确认无误之后,才把身份证交还给他。
“程先生不知干啥去了,好几天没有回来,没有退房,也没有交房费……”
黑头赶紧打断他的抱怨:“我是程铁石的表弟,他欠的房费我负责。”
只要有人交钱,经理便无过多的罗嗦。黑头说:“我来之前跟我表哥约好在旅馆会面,他不知道哪去了,我想进屋看看他给我留下什么信啊、条子没有,我也好去找他。”见经理有些踌躇,黑头又说:“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还有急事要去办。”
经理忙问:“那欠的房费怎么办?”
黑头说:“我总得知道我表哥是不是确实住在这儿,几天不回来到底干啥去了,不弄清楚我不能稀里糊涂就交钱啊。”
为了及时收到房租,经理缴械了:“你跟我来。”
黑头跟在他的后面来到四楼,经理招来服务员,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让服务员打开了412房间的门。进到屋里,黑头立即发现,房间里面跟他那天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烟灰缸仍然放在原处,床头柜上的当时程铁石在用,茶几上的当时是黑头在用。黑头在桌面上、床上、抽斗、窗台……每一处都搜寻了一遍,没有找到程铁石去向的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这个房间你们一直没有打扫过吗?”他问紧跟在他身后,密切监视他一举一动的服务员。
“客人一夜没回来,我们按规定报告到经理那儿,经理让我们别进屋,不是我们不打扫。”服务员误解了黑头的意思,以为他对没有按规定清扫房间不满,怯生生地为自己辩解。
“他出去的时候你们有谁见到了?”
服务员说:“不知道。”
“你们咋发现他没回来的?”
“早上送到门口的开水他一直没有出来换,我们才知道他一直没有回来。”
黑头又拉出程铁石放在床下面的旅行包,包没有锁,他顺手拉开,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黑头点验了一下,衣服都在。他经常跟程铁石住在一起,程铁石那几件衣服他都熟识的很。他又在旅行包的底部摸索一阵,摸到了那个只有他跟程铁石知道的夹层,他从夹层里抽出一个信封,趁服务员不备,迅速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第五章.3
他把衣服归拢好,又把拉链拉上,将旅行包推进床底下,站起身说:“看来他是办啥急事去了,可能这一两天就会回来,不然他不会不退房的。”
出得房来,见旅店经理还坐在服务台后面,黑头说:“我去交房费还是你去交?”
经理显然已经想好对策,说:“你就交三百块押金吧,他这一两天回来了再算,多退少补。他的东西都在,啥也没拿,肯定还得回来。”
黑头说:“我替他交押金倒是可以,我回来是不是也可以住呢?”
经理急于要钱,满口答应到:“没问题,没问题,那间房本身就是程先生包了的,你是他的亲戚,当然可以住。”
黑头明明知道他多要了三四天的钱,也不跟他多说,付了三百元押金,拿了押金收据转身就走。
出了旅社,黑头掏出从程铁石旅行包夹层里摸出来的信封,抽出里面的钱数了数,四千五百块。他的心沉了下去,程铁石肯定出事了,如果他去外地两三天不回来,他不会把这么多钱扔在旅馆里面不带走,也不会不退房,按他目前的经济状况,他舍不得白交几天的房费。
想起博士王交给他的联系电话,黑头看街边不远处有个公共电话亭,就过去给公安局的吴科长打电话,电话挂通了,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吴科长出差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黑头失望地扔下话筒,想想,又给程铁石的律师王天宝挂了个传呼。
等电话的功夫,看电话的老头问黑头:“你住海东大旅社?”
黑头摇摇头:“没,我找人。”
“可别住那儿。”
黑头好奇了,掏根烟递给老头,问:“怎么了?那家旅馆咋不能住?”
“不是那家旅馆不能住,而是这一带不太平,前两天刚擦黑,我亲眼看着住在那里的一个人被三个人劫走了。”
黑头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问:“咋回事?你说详细点,被劫走的人长啥样?多高,穿啥衣服?咋劫的?”
黑头这么一问,老头倒有些迟疑了,吞吞吐吐地问:“你,你是公安局的吧?”
黑头说:“你看我这样像公安局的吗?我是做生意的,今天来会个朋友,没找着人。”
老头放心了,说:“前天还是大前天我记不准,也就是八点来钟天刚黑定,我看街上没啥人了,就准备关门回家。刚出这亭子,就见海东大旅社门口三个人把一个人用棒子打死了。”
“死了?你看准了?”黑头一听到这儿,头皮发炸,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死没死说不准,反正那一棒子挺狠,至少也得把人打昏。接着那三个人把打倒的人拖到一台小轿车上拉走了。”
“那人长啥样?穿啥衣服?”
“个头跟你差不多,穿了件军大衣,长啥样天黑看不清。”
“打他的那三个人你还能认得吗?”
“当时天黑,事情又突然,哪能看那么细。”
“那你当时咋不喊人,不报警呢?”
“天都黑了,街上哪有人?再说了,我天天在这儿看电话,这年头谁管闲事谁倒霉,我又没挣那份工资……”
老头没说完,黑头冲他怒骂了一句:“你他妈真是老王八蛋。”骂完转身就走,想想电话费还没交,又回身摸出钱扔在老头脸上。老头脸都吓得变了颜色,惊诧地瞪圆双眼,缩在电话亭里像一条挨了鞭子索索发抖的家犬。
电话亭里老头的话,进一步证实了黑头的判断,他现在焦虑的是丝毫不知道程铁石如今的处境。看来情况远比预料的严重得多。他跟博士王估计程铁石即便出事,不外乎受到恐吓或被揍一顿,却没想到他会有性命之忧。照老头讲的情形来看,那帮人真敢狠下辣手,说不定程铁石真的……黑头不敢再往下想,眼睛却被涌出的泪模糊了。他走到街边的石台上坐下,茫然地看着街市上神情木然来去匆匆的行人和穿梭往来的车辆,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把他的大脑搅成了一锅粥。
报警?他否定了这个想法。长期服刑的经历使他对警察有一种本能的逆反心理。况且他一没证据,二没身价,三不是本地人,即便报警,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最重要的事,他对程铁石目前的情况根本一点不了解,万一报了警对方下了毒手就后悔莫及了。程铁石除了银行在海兴不会得罪任何一个人,银行能做出这种事情吗?想起博士王的遭遇,他断定银行肯定能做出这种事情。
找银行?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银行根本不会搭理他,明明知道是银行搞鬼,可是银行会承认吗?当然不会。把程铁石的钱稀里糊涂弄没了白纸黑字的证据都不承认,硬着头皮打官司,何况这没踪没影的事他们更是不会认账的。
街上来往的人好奇地盯着这个蹲在街边的大汉,这么冷的天象夏天乘凉似地蹲在街上,确属奇观。黑头察觉人们的好奇眼光,站起身,狠狠弹出手上的烟蒂,烟蒂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停靠在街边的一辆轿车的车窗上,迸出一点火星滚落到地上。黑头活动着冻僵的腿脚,盲目地在街上游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焦躁。走过街角,“中国xx银行海兴市分行”的大牌匾赫然装进了黑头的视线,高耸入云的牌匾在苍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傲慢、冷漠。
“狗日的王八蛋,真敢玩邪的。”黑头心里暗骂,停下脚步,隔着街道,他死死地盯着这家银行用红色花岗岩门柱和银白色玻璃组成的大门。门外的台阶上,有两个拎着黑色橡皮棍的保安踱来踱去,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进去或走出来。盯着盯着,黑头忽发奇想,他觉着程铁石像一条无辜的鱼,被面前这张血盆大口囫囵着吞了进去,眼下,程铁石正在银行宽大黑暗的胃肠里苦苦挣扎。他索性坐了下来,隔着街道目不转睛地凝视这银行的大楼,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像一只想吞掉大象的老鼠,又像一只发现猎物的猎豹。他认定,要把程铁石的下落弄个水落石出,只能从这家银行下手,说不定程铁石此刻就被关押在这座大楼里某个房间。他决定,你玩邪的,我比你玩的更邪。只是,这场没有规则的游戏到底该怎么开局,他还没有具体的办法。他在寒风里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泥雕的塑像,又像入定的老僧。
一辆黄色出租车驶来,停在银行的门廊下,车上下来的人物让黑头眼前猛然一亮,与此同时像有一道灵光穿透了他大脑里混沌的迷雾。他脑海里杂乱无章的念头如同军人听到了口令,立即排列成井然有序的队列,瞬间,他便决定了这场游戏的开局就从此刻正快步走进银行大门的人身上开始。这个人就是程铁石曾领他认过,又被他揍过的银行信贷科长汪伯伦。

三天三夜的时间,有时会让人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程铁石在地下室里熬过的时间,每一分钟对他都是无尽的折磨。他成百次地判断着对方下一步的打算,又成百次地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唯一确定无疑的是银行通过这种手段企图逼他中断这场令银行无法下台的诉讼。他如果知道行长已经下过“整死他”的指令,仅仅是由于执行者的畏惧和怯懦他才继续活着,他也许会急的发疯。
他也成百次地试图逃出幽闭他的地牢,他冲着透气窗狂呼大叫,直到嗓子嘶哑又肿又痛,却无一人听到。他也曾使出浑身力气拽门、踢门、撞门,以至于双手碰破,鲜血染红了门把,肩头因撞门而粉碎般地剧痛,门却纹丝不动。逃跑的努力被无情地证明是一种徒劳,这让他气馁,沮丧,但同时也让他确认:并没有人看守他,除了那个冬瓜来送过两次吃喝。他非常恼恨自己无能,更痛恨银行的卑鄙。
他的思想集中在如何逃出去这个念头上。这个念头让他劳心费神,有时甚至感到头脑发昏、精神麻木。经过无数次失败以后,他明白了,没有外来的救援,他是出不了这个六面墙壁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地下室的。外面似乎是死亡的世界,任他呼喊嚎叫,没有一个人听到。怎样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个地下室里被关着一个人呢?他掏出冬瓜留给他的烟,点着一支吸了起来。袅袅升起的烟缕,像盘旋起舞的灵蛇,身姿曼妙地缓缓盘上屋顶,又轻盈灵活地从透气窗逸出,融化消失在大气中。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飘逸的轻烟,自己要是也能化成一缕清烟就好了。随即他为自己的荒唐想法隐含的不吉懊丧,人只有在死后火化时才会变成清烟。然而,烟却可以毫无阻拦地逃出这个监牢。对,烟也可以示警,古战场上的烽火台,不就是靠烟来示警吗……
联想产生灵感,程铁石感到他此时像长期休习禅功的人顿悟禅机,新产生的主意让他振奋不已,他一刻也没有犹豫,翻身爬起,毫不留情地拎起身下的草垫竖放到透气窗下面,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发潮的草垫。草垫极不情愿奉献自己的身躯,程铁石连点几次,刚刚冒出小小的火苗,就又熄灭了。程铁石知道草垫太潮,便又取来冬瓜给他送吃喝用的纸箱,撕开一条,先用打火机燃着纸板,再用纸板燃出的火焰去烧草垫,草垫终于无奈地着了起来,黄色的火苗喷吐出的黑烟顺着透气窗飘出室外,程铁石目送着升上天空的烟,暗暗祈祷能有某个有缘之人看到这不寻常的烽火。希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又将矿泉水瓶、塑料袋一应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堆放到火堆边上。然后他回到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看到火势将灭,便过去伺弄一番,或加点燃料,或翻动一下草垫,让其燃烧的更加充分一些。
火焰像贪婪的舌头,舔噬着送到它口边的燃料。草垫快烧光了,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还保留着本来的色泽和质地,其余部分都已变成了灰黑色的粉尘。塑料袋、塑料瓶一见火便像烈日下的冰糕,融成软软地一坨,接着便冒出蓝绿色的鬼火,吐出深黑刺鼻的浓烟。程铁石剧烈地咳呛,浓烟让他无法呼吸,他坚持着。塑料很快成了灰烬,火焰不再旺盛,仿佛苟延残喘的病人,程铁石开始焦急,他略加思索,毅然决然地脱下军大衣,将军大衣的一角对准火苗燃着,然后细心地将军大衣堆好,让火从上朝下烧,以免像那张草垫子,一旦燃着便很快成为火的美餐。
乘火焰开始慢慢品尝军大衣的间隙,程铁石在屋里四下巡睃,搜寻着一切可以用来喂火的东西。蓦然间,他两眼发亮,喜不自胜,像饥饿的人找到了窝窝头,床板!真是骑着驴找驴,他狠狠在自己头上捶了一拳,还有什么比床板更好烧呢?他掀起床板,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张床板拆成了五六根长木条。
有了充足的燃料,程铁石也有了信心和耐心,盘腿坐在地面上,精心伺奉着那堆有可能帮他逃脱牢狱的烟火。
距离废品收购站一两里之外,是一家小印刷厂,印刷厂的看门人是厂长的岳父。老头子年过七旬,精神体格尚健,工人上班后,他的任务就是关锁大门,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厂区,堵住工人出门之路。大部分时间并无人没事往这个噪音很大的破旧小厂闯入,上班时间更无工人敢随便丢下工作出去办私事。所以看门老头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闲极无聊,便在场院里转来转去,做出认真巡查的样子给当厂长的女婿看。这天他正在场院里兜圈子,忽然感到平日看惯了的四野景观好像多了点什么,与平日的感觉不太一样,便停下步子仔细观察了一番,终于发现东边废品收购站的楼朝外冒出了烟,只见那烟时而浓如泼墨,时而淡如清水,一团团、一股股络绎不绝地袅袅上升,有时升不多高便被风吹散,有时却一直升上天际,偶尔还有一些烧黑烧焦的纸片塑料袋的残骸随着烟浮上半空,上下翻飞,像煽动翅膀的大乌鸦在空中翩翩起舞。
老头初始尚不在意,观景似地了望一阵便又去继续他的巡视。他想,也许是顽童闲的没事烧野火玩儿,也许是废品收购站准备开工烧垃圾,反正与己无关。可是,那股缓缓冒上半空的烟却像是钻进了他的脑壳,死缠着他不肯离去,念头总绕着那股烟转。
“咳,你过来看看,那边咋回事,怎么着起来了?”
他终于按耐不住好奇,敲着厂长办公室的窗户朝里面喊。厂长是他女婿,叫厂长碍口,叫名字又不合适,他便以“咳”称呼厂长女婿。
厂长出来朝冒烟处看了半会儿,自问自答地嘀咕:“着火了?那也没人,怎么会着火呢?小吴,你过来。”
小吴是厂长任命的办公室主任兼保卫科长。
“你们俩过去看看,那边咋回事,要是着火了就给火警打个电话。”
看门老头和小吴得令,急急忙忙地朝冒烟处奔去。那地方他们很熟,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间地下室。
程铁石总算盼来了活人,听到了经过透气窗传进来的人声:“这不是地下室么!”
“烟是从这个窗口冒出来的。”
“里面不知啥玩意儿烧着了。”
程铁石赶忙踢开堆在窗下的火堆,双手攀着窗沿往外瞄,一张老脸正好凑近窗口朝里窥视,两人贴了个面对面,老脸“呜哇”一声怪叫,朝后跌了个屁蹲。
“咋了?咋了?”
“里面有……有……是人吧?”
程铁石并不知道,几天没有洗脸,再加上烟熏火燎,他早已面目全非,比城隍庙里面目狰狞的小鬼俊不了几分,多亏是大白天,如果是夜间,他这突然露面,弄不好就会把老头吓得昏死过去。
小吴年轻胆气壮,拣起一块砖头,躲躲闪闪蹭到窗户边上问:“你是干啥的?藏这里面干吗?”
程铁石说:“我不是藏到这儿的,是被人关进来的,求求你们赶快帮我出去。”
“谁把你关进来的?关你干啥?”
“一句话说不清,请你们赶快把我救出去,我慢慢告诉你们。”
外面那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小吴冲里面喊:“你等等,我们得从前面绕进去才能开门。”
程铁石连声道谢,回到门边上等他们。片刻,果然听到外面有人在摆弄门闩。摆弄了一阵,又听到乒乒乓乓的砸锁声。门总算打开了,程铁石绝处逢生,感激万分地拉住来人的臂膀上上下下地摇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刷刷地往下流。
看门老头和小吴见状也知他不是坏人,确实遭了难,当下也不多说,进到屋内看了看,见灰烬中仍有火苗闪烁其间,三脚两脚把火头踏灭,问:“还有啥拿的吗?”
程铁石此时已冷静下来,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离开这里,便说:“没啥要拿的,我们赶快走。”说完,领先朝外面走。
来到外面,清冷的空气冲激的程铁石打了几个寒战,阳光造成的晕眩瞬间便已过去。他深深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四处看看,他所在之处,是一个荒芜的大院落,满地枯萎的衰草在寒风中飕飕颤抖。他刚刚从中出来的楼房有四层高,楼面上的窗玻璃被损毁殆尽,黑通通的窗口像一只只失去了眼珠的眼眶,让人心里发瘆,他不明白,这显然是一座废弃了的建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给它供应充足的暖气。院落里面,有几排简陋的平房,灰土土地爬卧在杂草丛中。
“大爷,这是哪儿?”程铁石缓过神来,朝老头问道。
“原来是废品回收总站,后来听说这块地卖了,要建什么厂子,厂子到现在也没建起来,撂荒两三年了。”随即又问:“谁把你关这儿的?关多长时间了?”
“关我的人我也不认识,可能是想敲我的钱财,关了有三四天了。”
这两个人虽然搭救了他,但是程铁石并不了解他们的底细,他们都是海兴地面上的人,说不准会跟关押他的那夥人有什么曲曲绕绕的关系。那夥人肯定在这里有线,不然怎么会把他弄到这儿关起来呢?显然他们对这里也很熟悉。思虑一多,程铁石说话也就谨慎了许多,因而程铁石的回答就含含糊糊,简而又简。
“大爷,从这儿到省城怎么走?”
小吴抢着回答:“朝南走两里地,上了大道有班车,你挡车就停了。”
程铁石急于离开这里,他无法预料那夥人什么时候会来。他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两张朴实的面孔,要把他们深深刻印在脑子里。想了想,他想起身上还有五百元钱,伸手去掏,衣兜里哪还有钱的影子,想必是那夥人乘他昏迷时,把他的钱跟手机都掏走了。所幸的是那些人只看重钱,其他的对他们来说都是无用之物,所以证件还都完整无损地装在裤子的后兜里。没有找到钱,程铁石只好空口白牙地答谢人家:“大爷,还有这位兄弟,你们今天救了我,我感谢不尽,可是我身上的钱都被那帮人掏走了……”
老头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那些干啥?我们也不是专门来救你,只不过见到这边着火冒烟,就过来瞅瞅,见你关在里面就手把你放了出来,换了谁也不能眼见着你被关在里面出不来,我们也没费啥功夫,你赶快走吧。”
小吴也说:“你快点走吧,也闹不清是啥人要整你,要是黑道上的,回来碰上了对谁也不好。”
程铁石只好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说:“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了,你们二位的恩我永远记在心里就是。”说完,趟过没脚的荒草,朝南快步走去。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果然有一条东西方向延伸的公路,程铁石便站在路边等车,过往的车辆不少,不久程铁石就拦住了一辆破旧不堪的长途客车,匆匆上了车一问,才知这车是到海兴的,与去省城是背道而驰。这种情况下海兴绝对不能去,更不能在海东大旅社露面,程铁石急忙吆喝停车,又从车上跳了下来。客车司机气冲冲地骂了一声:“膘子,上哪去都搞不清就拦车。”没等程铁石站稳就加油挂档,车猛窜出去,一股浓烟从排气管里喷出,裹住了狼狈不堪的程铁石。
程铁石左盯右看小心翼翼躲闪着往来疾驰的车辆,横穿过公路,站在马路边的一棵老槐下等待开往省城的客车。一阵寒风袭过,几片残叶跟枯枝飘落在他的肩头,紧张过去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透彻骨髓的寒冷。军大衣烧掉了,程铁石懊恼不已,如果自己不是粗心大意张慌失措,早些发现那张可以当柴烧的床板,何至于烧掉那件此时更觉珍贵的军大衣。他缩紧脖颈,双手紧紧环抱着前胸,不时绕着老槐树跑上两圈,又不停地跺着脚,借此抵御寒冷,溺水者盼望救生圈一样盼着开往省城的车。
往来的车辆很多,程铁石拦了半晌,没有一辆肯停下来。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司机摇下了车窗,冲程铁石喊:“咳!哥们,上哪?”
程铁石一看车牌是省城的,就知道是送客的回头车,赶忙跑到车跟前说:“去省城。”
“给个整张干不干?”
此时程铁石已经冻的半死,浑身颤抖犹如筛糠,那里还有心还价,即便还了价也没钱,索性二话不说点点头拉开车门爬上了车。车上还有两位乘客,都用惊诧的眼光满怀戒备地看着他,程铁石也不搭理他们,全心全意地享受车内暖风造成的舒适。
车子启动之后,司机通过后视镜看看程铁石,问:“哥们,你咋整的?钻煤窑了?”
程铁石被他问的一愣,抬屁股凑到车内的后视镜照了一照,见自己头像老母鸡刚孵过鸡雏的乱草窝,脸上满是黑色的烟渍,可能无意中擦摸过额头,额头上画了一副超印象派的画稿,两个白眼球把眼眶衬得老大,露出一副大惊小怪的神情。他看看自己这副尊容,自己也觉着好笑,半真半假地告诉司机:“昨晚上家里的炕塌了。”说罢,便仰靠在后靠背上闭目养神。脱离险境,坐在温暖的轿车里,他紧绷了几天几夜的神经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放松,很快他便沉入了睡梦中,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尽管身上穿着厚实的棉皮夹克,腿上穿了两条毛裤外加一条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高腰旅游鞋,在露天地里站久了还是冻得受不了。黑头不时跺跺脚,搓搓手,嘴里的哈气在睫毛上挂了霜,眼珠都冻得发痛发胀。这鬼天气真冷,黑头在心里诅咒着天气,感到自己实在无法跟老天爷对抗下去。身后不远处有一家小餐馆,黑头瞄了瞄,餐馆的窗正对着银行的正门,餐馆没有关严的门朝外散放出一阵阵热腾腾的雾气,抵挡不住的诱惑,黑头于是放弃了继续坚持下去的打算,走到小餐馆门前撩起了厚厚的棉布帘,顿时一股热气掺合着饭菜的香味和刷锅水的馊味扑面而来。黑头进门,四处环顾,发现临窗的桌前恰好没人,心中一阵窃喜,走过去大马张飞地占据了这张临窗的桌子。
“大哥来点什么?有米饭面条饺子炒菜。”穿着脏兮兮大褂的服务员小姐拿着油腻腻的抹布过来招呼他,顺手把一本原本红色却被油垢污染成紫色的菜谱放到他的面前。黑头没有去看菜谱,他最迫切的需要是让冻僵了的身躯回暖过来。他双臂夹紧腋窝,把双手插到双膝中间,蜷缩着身子,竭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先来一杯热茶。”
衣着邋遢的服务员动作却很敏捷,他的话音刚落,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就已然送到了他的面前。
“还需要点什么您吭声。”说罢,服务员又去忙着服侍别人了。黑头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茶杯,一口一口地啜饮着,热气通过他紧贴茶杯的双手,通过他的喉咙,很快渗透了全身,暖洋洋的感觉令他惬意,他掏出烟点着,心满意足地吸了起来。
“小姐,再来杯茶。”
服务员小姐毫无怨言地给这位坐在餐馆里只喝茶不吃饭的主儿拎来一个大茶壶,斟满他的茶杯后索性把茶壶也放到他的桌上:“大哥,您慢慢喝。”
服务员的宽容大度反倒令黑头有些赧然,当服务员再次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叫住了她:“小姐,给我炒一盘肝尖,来一碗面条,再来一小瓶二锅头。”
等菜的时候,他两眼仍然盯着街道对面的银行。两个戴着大沿帽穿着棉大衣的保安被寒冷驱赶进了银行的大厅,却又不敢安安稳稳地取暖,呆立在玻璃门的里面表情呆滞地看着外面的街道和行人,仿佛两尊改了装束的门神。不时有人从银行的大门出出进进,有的志得意满,下了台阶便钻进恭候他们的轿车。有的神情索然,出了银行便勾头缩肩蹒跚而去。他等待的人却始终不见出现。
黑头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大但却让自己白白吃了半天苦受了半天罪的错误。他等的人此刻正在上班,并非到银行办事的顾客,既然在里面上班,也就只有下班才能出来。想到这一点,黑头不由为自己的糊涂而苦笑自嘲。
酒来了,菜来了,面条也来了,黑头痛快淋漓地开吃。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确实饿了。连吃带喝,风卷残云,一直吃的头上冒出了汗珠,胃里开始向上反嗝,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点着一只烟抽了起来。
时间未到,他还得在这里守下去。为了不至于坐着晾着招眼,他又要了一碟油炸花生,浅斟慢酌地喝起酒来。
天逐渐黑了下来,街上下班的人也多了起来,步行的、骑车的、挤公共汽车的,人们的表情像被严寒冻僵了似地,目不旁瞩地匆匆朝各自的实际意义上或象征意义上的家奔去,这种景象让黑头联想起夜幕降临时匆匆归林的寒鸦。
对面的银行也终于下班了,保安拉下了防盗栅栏,只留一个小门供银行的职员们出来。接送职员们下班的车也已经停在了阶下,一辆乌黑的“奔驰”,黑头记得程铁石告诉过他,那是娘们行长的专车。两辆日本“尼桑”豪华中巴,那是供普通职员乘坐的。银行职员开始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在银行发蓝的霓虹灯照射下,职员们的脸白里泛青,像飘浮在夜空里的幽灵,无声无息地钻进车里。
黑头招来服务员,结账付款,然后来到街边,站到路灯下的暗影里,密切注视着走出银行大门的人,细细分辨着暮色中一张张变得很相似的面孔。出来一个身上裹着绒毛大衣的女人,仿佛一只西伯利亚的棕熊,黑头认出这是娘们行长。他相信如果从她身上着手,肯定也能追出程铁石的下落,可惜她是女人,黑头从不跟女人为难,他肯定自己的手段对女人使不出来。总算等到了汪伯伦,他跟行长在一起,只不过出门时自然要请行长先走,所以他便拉下了一步。汪伯伦朝行长说了句什么,黑头听不见,大概是同行长分手时道再见,行长却毫无反应,径直走到自己的专车前钻了进去。黑“奔驰”低低哼着小曲开走了,像一座油亮的会移动的碉堡。汪伯伦钻进了最后一辆中巴,黑头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才拦住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上哪儿?”司机盯了黑头一眼,冷冷地问。
“跟着那台中巴。”黑头亦冷冷地回答。
“你是公安局的?”司机眼里射出了好奇的光,口气也温和了许多。
“检察院的,”黑头顺着他的思路回答,语气依然冷冷地吩咐:“盯住跟好,跟丢了不给钱。”
“好说,”中国老百姓普遍仇视比自己有钱的人,银行最有钱,而且是把老百姓的钱弄去给银行自己挣钱,而老百姓辛辛苦苦挣几个钱不放到银行又无别处可放,这种无奈更让老百姓对银行有一种本能的仇视,起码在潜意识里是这样看待银行的。司机听黑头是检察院的,盯的又是银行的车,顺理成章地推测肯定又是哪个银行职员贪污受贿犯事了,像刚刚吸足了海洛因的瘾君子,立刻精神倍增,双眼瞪的滚圆,双手在方向盘上攥了又攥,恨不得马上把前面车上的罪犯从人群中剔出来捉拿归案,他自己也好开开眼,找点令漫长冬夜生动起来的刺激。
人上满了,中巴启动拐上了快车道,黑头的车尾随而动,亦驶上了快车道。黑头跟他的出租车司机很快发现,要跟上并盯住银行的那台日产中巴简直太容易了。那台车像商场里卖的玩具“母鸡下蛋”,走一段便要停下来扔下一两个人,基本上是走走停停,所以虽然正是下班交通高峰时间,街上路上行人车辆如同泛滥的洪水,而黑头他们却始终轻轻松松地跟在中巴的后面,黑头也始终可以轻轻松松仔细辨认每一个下车的人。
见汪伯伦也下了车,黑头对司机讲:“好了,就到这儿我也下车。”计价表上显示的钱数是二十五元,黑头抽出一张五十元的,司机给了他两张十元的,正在数零钱往五元上凑,黑头不耐地说:“算了,甭找了。”拉开车门下车,跟在汪伯伦的身后朝胡同里走。
这里是一片五六十年代建造起来的老式住宅楼,几十栋楼房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巨大的煤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面上。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近,中间的空隙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胡同。
中国人的头脑由政治挂帅转变为人民币挂帅之后,一些住在一楼的住户便利用一楼的便利条件,动用中国人的聪明头脑,对自己的居所稍加改造,就成了商居两用的格局,临街的窗口就是柜台,挂个招牌就兴趣盎然地做起生意来。汪伯伦走近一家小商店,买了些香烟、啤酒、面包、火腿肠之类的东西,装成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黑头停下脚步,转脸朝墙点了一支烟,眼睛却注意盯住他,深怕他一转身钻进哪个楼道里失去目标。
跟在汪伯伦的身后,黑头不由寻思:按常规,下了班后理应回家,姓汪的小子到底是不是回家还说不准,即便是回家,他家里有几口人,人员结构又怎样,一概不清楚,总不能就这样盲目地冲到他家里办事吧?想到这儿,黑头有些犯难,犯难了他也就不再深想,干脆,先把这小子弄到手再说。
他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加快了脚步,逐渐缩短了跟汪伯伦的距离,汪伯伦刚一拐进楼道,黑头窜上去抡起砖头,冲他后脑就狠狠平拍了下去。汪伯伦一声没吭,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软塌塌地萎堆在地,手上拎的食品也摔到地上,啤酒瓶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黑头急忙将他搀住撑起,把他一支胳膊搭在自己的脖颈上,夹着他沿着黑黝黝的胡同快步转移。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商店,黑头将汪伯伦堆放到拐角的隐蔽处,匆匆到小卖店买了一瓶白酒,回来后,打开酒瓶,捏住汪伯伦的鼻孔,掰开他的嘴,小心翼翼地往下灌,灌了差不多大半瓶,把剩下的酒洒到他的身上,然后扔掉空瓶,架着汪伯伦继续走。
迎面过来两个推着自行车的路人,好奇地看着黑头和一滩烂泥般的汪伯伦,嗅到他们身上冲鼻的酒气,远远避开他们绕道而过,黑头暗暗为自己的诡计奏效而得意。
来到街上,黑头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停车一看是醉汉挡车,又把车开跑了。黑头只好再拦,好在正是交通高峰期刚刚过去,空载的出租车像一条条饥饿的黄鱼,沿着公路这条凝固的河流往来穿梭搜寻乘客,不久,黑头终于拦下了一辆夏利。
“上哪儿?”
黑头略微思索了一下,告诉司机:“往机场开。”
司机边发动车,边问:“那哥们醉成这样还能坐飞机?”
黑头含含混混地说:“到机场不见得就是坐飞机。”
司机不再言声,默默地开动了车子。黑头把瘫靠在他肩头的汪伯伦推放在座椅靠背上,又在他头上摸索了一遍,没有发现破伤之处,只在后脑和顶门之间隆起了一个包,这才彻底放了心。他用砖头打汪伯伦的时候,就怕把他打个头破血流不好办,所以有意识用砖头的平面拍他,达到既不造成外伤,又能把他整晕的目的,他的目达到了。检查完汪伯伦的脑袋,黑头便把他扔到一边不再去管,盯着车窗外的夜景,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和行动。
车已经驶出了市区,除了车灯照亮的前方,四周一片黑暗,不时有路边小店的彩灯招牌从车窗外掠过,黑头用力辨认这些小饭店、小旅馆的招牌,车速太快,不等他认准那些五颜六色的招牌早就被甩到了身后。
“慢点,别跑过头了。”黑头吩咐司机。黑头他们一上车,司机便几次搭讪,问东问西,黑头不搭理他,渐渐司机感到了黑头身上散发出的阴冷之气,不敢再饶舌,默默地开车。听到黑头的吩咐,司机顺从地减慢了车速,每到路边的店家前面,车子开的便像散步,让黑头仔细找他所要找的地方。
又过去了近一个小时,黑头才看到了“悦来旅社”的招牌和“停车住宿、茶饭供应”的大匾。
“到了,就在这儿。”
计价表上的车费是七十五元,黑头掏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司机:“不用找了。”下了车,把汪伯伦往外拖,边拖边骂:“熊包,才喝半斤就醉成这样,一会儿看嫂子怎么拾掇你。”
司机想当然地认为醉汉是这家旅馆的人,便下来帮黑头把死猪似的汪伯伦拖了下来,又帮着把他架到黑头肩上,问:“要不要我帮你把他弄进去?”
黑头说:“不用了,你走吧。”
司机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两个满身酒气的醉鬼,二话不说,钻进车调转头逃跑似地朝市内驰去。
黑头架着汪伯伦撑起旅馆的棉布帘子,坐在服务台后的老板见来了客人,急忙迎上前来,一看是黑头,不搭话,架起汪伯伦一支胳膊帮他把汪伯伦弄到后院。
黑头朝最里面的一间房扬扬下巴,老板心领神会,赶忙过去开了房门,黑头把汪伯伦架进去扔在床上,深深吐了一口气:“这小子还真沉。”
老板关上房门,才鬼兮兮地问:“黑头哇,咋回事?”
黑头说:“这小子欠我五千块钱,赖账不还还挺横。”
老板说:“你把他弄到这儿准备咋整?”
黑头说:“我先陪他玩两天,憋憋他。”
老板说:“要不要我找俩人来镇镇?”
黑头说:“用不着,我能把他从城里弄到这儿,还治不了他的病?你只要看着点,别让人打扰我就成。”
老板点点头答应,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又送来一壶水。
这个老板以前跟黑头联手做过黑烟黑酒生意,黑头看他拖家带口的,分利时总让着他,攒了点钱后弄了这么个旅店开着,生意不错,对黑头很感激,总觉着欠黑头的人情债。黑烟黑酒生意越来越难做,又违法,黑头赔了两次也就洗手不干了。他知道这个老板为人机敏,嘴又严,还真的讲点义气,便选了他这儿当拘留所。
老板说:“有啥事叫我一声。”
黑头点点头:“你也别担心,我决不会给你找麻烦。”
老板瞪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咧咧嘴,虽然啥话没说,那意思却表达得很明确:为你的事我还怕麻烦?
老板走了之后,黑头关好门,脱下外套,又把汪伯轮搬到卫生间里放到地上。这个卫生间很大,有十平方米左右,除了墙上装着一个换气扇,没窗没洞,黑头就是冲这个卫生间才点名要这间房的。
他把汪伯伦的外衣外裤全都脱掉,只留下衬衣衬裤,又脱掉他的鞋袜,将他衣兜里的钱包、证件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物件全部掏空,用汪伯伦的外衣包好,拿到外间塞到床下面。这一套他是当年被关进刑事拘留所时跟拘留所的警察学的,如今用在了汪伯伦身上。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又回到卫生间,把卫生间里挂着的旧毛巾撕开结成绳子,把汪伯伦的双手背到身后牢牢捆了起来。
黑头看看蜷缩在地上的汪伯伦,心里不知怎么涌起一股近似怜悯的感觉,一时竟然没了整治他的兴趣。见汪伯伦的眼镜歪到一旁挂在一支耳朵上,黑头替他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到洗脸架上。
摘去眼镜的汪伯沦显露出他本质的丑陋,疏疏落落的倒挂眉,大眼角向下探出的老鼠眼儿,构成了他的奸诈。年纪轻轻已经出现了眼袋,无言地坦白了他沉溺酒色的生活。就是这个人,把程铁石坑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至今生死未卜。就是这个人,曾经想侮辱赵雅兰,要不是那天晚上让黑头碰上,赵雅兰如今生活在什么境地里,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想起这些事情,黑头心头又腾起了熊熊怒火,也更急迫地要从眼前这个家伙嘴里探知程铁石的下落。他不再迟疑,起身用橡皮塞堵住浴盆的下水孔,拧开水龙头开始往浴盆里注凉水。
黑头等水盆注满之后,从房间搬了张椅子放到浴池边上,然后提起汪伯伦,把他浸入到浴缸里,溢出的水溅到黑头的裤腿上,他朝后退了一步,拱着身子,手揪住汪伯伦的头发,防止他的头部淹没在水里。
冬天寒冰似的冷水激得汪伯伦浑身颤抖,活像进了油锅的活鱼,他立即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见黑头,汪伯伦惊诧地张大了嘴,黑头怕他叫喊,立即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对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叫唤一声,我就淹死你,听明白了吗?”
汪伯伦顺从地点点头。刚才他一眼看到黑头,就感到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跟他打过交道。黑头一说话,他就想了起来,他曾因为那个坐台小姐黄丽被眼前这人揍过。认出了黑头,他马上想到,会不会是那个小姐跟黑头确实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让黑头来为他出气。
黑头放开捂着他嘴的手,坐在浴盆旁的椅子上,冷冷看着汪伯伦不说话,仿佛他眼前不是一个浸在冰水里的人,而是一个摆在那儿供人参观的动物标本。黑头冷峻的眼神令汪伯伦极为恐惧,再加上冰水已彻底吸干了他身上的热量,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上牙跟下牙磕碰出“得得得得……”的脆响,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喷涌而出。
“大哥……您、您饶了我吧,我干了啥错事……我、我认……认服……”汪伯伦开始求情告饶,但激烈的颤抖却让他难以说出顺畅完整的句子。
“程铁石在那儿?”
黑头这压抑着极大愤怒的问话,犹如一块巨石砸在汪伯伦头上,他只觉脑袋“嗡”地一声,似乎头都涨大了许多,他发懵,不知道程铁石跟眼前这位黑壮汉子有什么关系。尽管他胆战心惊,却知道程铁石的事情非同小可,绝对不能轻易漏底,于是坚决地否认:“我不知道。”这句话他回答得很顺畅。
黑头二话不说,伸手把他的头朝下一按,便将他淹没在水中。汪伯伦拼命挣扎,但手被捆住,挣扎变成无奈的扭动,只是腿脚蹬踏溅起的水泼洒到黑头身上、脸上,冷冰冰地。黑头纹丝不动,任由他挣扎,直到他不再乱蹦,水中开始冒出气泡,才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部提出了水面。
汪伯伦张大嘴拼命地呼吸着,像被捞到岸上的大鱼,喷吐着水沫。喘过气来,他便开始号啕大哭,涕泗磅礴,咧着大嘴,活像一口被绑到案头即将挨刀的大猪。成年男人的这种哭法黑头还从未见过,弄不清他是装样儿还是真的,瞅着他那种怪样又有些恶心,便冷冷地不做声,等他的哭声稍停还在抽噎时,又冷峻地沉声追问:“程铁石在那儿?”
汪伯伦只是抽泣,不回答,黑头便毫不留情地又一次把他按到了冰水里。这一回他没有再挣扎,像一只逆来顺受的绵羊。黑头一直等到水中再次开始向上泛出一串串的气泡,才把他提出来。他咳呛着,鼻子嘴里朝外冒着一股一股的清水,眼睛也开始上翻,露出充满血丝的白眼球。黑头见状,知道这一回泡的过了点,便把他上半身拎出浴缸,缸沿垫到他的肚腹下面,下半身泡在浴缸里,上半身头朝下吊在浴盆外,控了起来。
过了一阵,汪伯伦开始呻吟、喘息,黑头就又把他放回浴盆,一字一句地说:“你再不讲实话,我就再把你淹到水里去,一直到你说实话或者被淹死为止。”
汪伯伦此刻已经彻底崩溃了,从他的精神到他的肉体,成了毫无自主精神和抵抗意识可以任人摆布的泥团。如果说女行长放肆摧残他的命根,击垮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那么,黑头肆无忌惮的刑罚,则彻底摧毁了他作为人的主体意识,他觉着自己是一只受了伤的老鼠,被黑头这只凶残的老猫肆意玩弄于指爪之间,他甚至连逃生的意念和勇气都完全丧失了。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表示对黑头所提任何要求都予以应承。
黑头伸手拧开了热水龙头,“哗哗哗”的热水喷进浴盆,又把手伸进浴盆,摸到下水口的软塞拔了出来。水温逐渐升高,汪伯伦逐渐暖了过来,不再打摆子似的发抖。
“程铁石在哪里?”黑头仍然问这个老问题。
“被抓到东郊废品收购站,关在地下室里。”
“谁在那儿看守?”
“没人看,从外面锁上了。”
“谁干的?”
“猫头鹰他们。”汪伯伦本能地把责任推到了猫头鹰他们身上。
“猫头鹰是谁?”
“是我的朋友。”
“那么说他们是替你办事了?这件事你是主谋?”
“是……不是……是我们行长逼着我们办的。”他又把责任推到了行长身上。
“胡扯,行长逼你们抓程铁石干吗?你别电梯里放屁瞅别人,推卸责任。”
“真的,大哥,这会儿了我还敢撒谎吗?程铁石跟我们行长打官司,行长怕官司打输了把老底翻出来,就想断了程铁石的道儿,是我心软,没忍心下手。程铁石至今还在那儿,好好的,我们每天还给他送吃送喝,不信我领你去看么。”
黑头看得出,汪伯伦没撒谎,知道程铁石没有性命之忧,放下心来。忽然想起汪伯伦讲“行长怕官司打输了把老底翻出来”的话,灵机一动,心想何不乘这小子这阵儿正吓的骨头酥,把他们的老底摸出来,对程铁石这场官司肯定有用处,便接着问:“你们行长怎么把程铁石的钱弄没的?跟那几个骗子怎么串通的?你老老实实讲给我听听。”他有意让汪伯伦讲“行长”,为的就是他能少点顾忌。果然,汪伯论便把骗子公司如何找行长谈回扣,又如何跟银行串通好,把钱冒领出去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黑头越听越气,伸手给了汪伯伦两个耳光,愤愤骂道:“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守着银行吃香的喝辣的还嫌不够,还干这种缺德事,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人?”说着举手又要打,吓得汪伯伦缩着脖子躲,脑袋撞到浴缸璧上。
“再说,你们打官司的时候,做了哪些鬼?”
汪伯伦怕打,只好又把他们如何收买何庭长,马丽芃如何勾搭何庭长的事,凡是他知道的,不管是听说的还是自己亲自办的,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彻底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黑头也暗暗吃惊,其中的黑幕更是让他愤怒。他本来打算马上让汪伯伦带路去找程铁石,听完汪伯伦的交待后,他感到问题严重事关重大,不能就这么听听而已,口说无凭,必须留下证据。
“你老老实实待会儿。”黑头对汪伯论吩咐道,然后他出去找旅社老板要来纸笔,回到屋里关紧房门,坐在沙发上点着烟思考起来。
“大哥,大哥……”汪伯伦在卫生间里唤他,他走进去一看,汪伯伦脸涨得通红,额上的汗水像是又有人把他的头按到了水里似的。
“热,烫……你快把水关了吧。”
黑头过去把热水关上,对他说:“我这是为你好,刚才用凉水激那么久,不用热水烫的你浑身出汗,寒气积在身体里面你这下半辈子就完蛋了,懂不懂?笨蛋。”
说罢,黑头把他从水里提了出来,拽出卫生间按到桌前的椅子上,又拿了条枕巾替他擦干头上、手上的水,然后解开了捆住双手的绳子,留出右手,把左手绑在椅背上。
“写吧。”黑头指指桌上的纸笔。
“写啥?”汪伯伦不明白,愣愣地盯着黑头。
“把你刚才讲的全部给我写下来,讲过的不许遗漏,讲时没有想起来的想起来了要补上。”
汪伯伦知道,不写这一关是过不去的,只好拿起笔,驯顺地开始写。
写好之后,黑头拿过来认真地看了一遍,交待的挺细,前因后果都写得头头是道。黑头把纸还给他,说:“把你们怎么派人抓程铁石,为什么抓,行长是怎么指示的,抓了以后关在哪里,这些事也一并写上,写完了签上你的名。”
汪伯伦又埋头写了一阵,把写完的材料交给黑头过目。黑头指着汪伯伦的签名说:“盖个手印。”汪伯伦作为难状四处看看:“没印泥。”
黑头拽过他的手,掏出弹簧刀,汪伯伦惊恐地往回抽手,黑头牢牢地握住不放,随即打开刀,用刀尖在汪伯伦的食指上轻轻一挑:“没事,不疼,”说着捏住他的食指挤了两下,殷红的血珠从指头尖上长了出来,“这就是印泥。”黑头向他解释着血珠的用途,然后抓着汪伯伦的手指在材料上签名的地方按了手印,又在每一页的页码上也按了手印,最后又将几页纸排开,在边页的接隙处也按了手印,这也是黑头在“里面”跟警察学的。
黑头把写好的材料折起,放进贴肉的衬衣口袋,他知道这材料的重要性。然后解开汪伯伦的手,命令道:“把衣服穿好。”
汪伯伦为难地说:“这么湿……”
“湿了脱下来拧拧,你要想让我放你,就快点,不想走就呆在这儿,我可没时间陪你。”
一听这话,汪伯伦赶紧脱光身上的衬衣衬裤,拧干又穿上。黑头从床底下掏出他的衣服裤子鞋袜扔给他,他匆匆忙忙地穿好,又把钱包、证件、钥匙之类的物件装进口袋。
黑头走到他跟前,把他的裤腰带解开抽了下来,又命他脱掉一只鞋,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提着鞋,前后观赏了一下,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行了。”然后又用枕巾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便推着汪伯伦出了门。
来到前堂,老板还心神不定地守着门没睡。黑头指指蒙着眼的汪伯伦,示意老板别吭声,扒到老板的耳边悄声吩咐:“弄辆车来,司机要可靠。”
老板点点头,出门去叫车,不大一会儿领来一辆破旧的拉达轿车。黑头推着汪伯伦上了车,从汪伯伦的兜里掏出钱包,抽了两张一百元的递给司机,又将钱包装回汪伯伦的衣袋。司机不吭声揣了钱等着黑头的吩咐,黑头指指海兴的方向,司机会意,启动车,朝市区开去。
进了城,已是凌晨,街上基本上没有行人。这时候,黑头才解开了汪伯伦头上蒙着的枕巾。
“这是海东大旅社,认准了?”
汪伯伦点点头。
“从现在开始你领道,去找程铁石,”说着,黑头掏出弹簧刀在他眼前晃晃:“你要是说了谎,我就挖个坑把你种到地里变成化肥。”
汪伯伦顺从地点点头,又疑神疑鬼地打量前面的司机,司机不吭声,也不回头,更显得莫测高深。汪伯伦弄不清司机跟黑头的关系,估计他们是一伙的,不敢多说,指点着前面:“往东一直走。”
按汪伯伦的指引,他们很快来到了市郊的废品收购站,下到地下室,打开灯,两个人都目瞪口呆。熏得乌黑的房子里,哪里有程铁石的影子?黑头第一个反应就是汪伯伦骗了他,怒火腾起,他抓起汪伯伦的右臂朝后一扭又猛力一抬,汪伯伦惨叫一声右臂便从肩部脱臼了。随即黑头抓住他的左臂朝左一拉,同时用脚绊住汪伯伦的腿,汪伯伦沉重地跌翻在地,黑头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用手揪着头发把他的脸朝上一搬,怒火中烧地骂道:“你他妈的跟我玩藏猫猫是不是?你活腻了是不是?”
汪伯伦鼻涕眼泪涂了满脸,额上也擦破了皮,渗出一丝丝血痕:“大哥,我真的没骗你,我要骗你我是大姑娘养的。”他恐怖极了,程铁石的失踪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感到自己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黑头又朝屋内仔细看看,在烧剩的灰堆旁看到半扇军大衣的大襟,他过去捡起来细细一看,觉得像是程铁石的那件军大衣。又看到铁架床的下面,还扔着一些吃剩的食物。看来汪伯伦没有说谎,起码程铁石在这里关过。
“人呢?程铁石呢?”黑头追问汪伯伦。
“大哥,程铁石真的一直关在这儿,我哪敢骗你呀。”汪伯伦也是莫名其妙,无可奈何。
“你没骗我?那人呢?你给我把人交出来!”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汪伯伦几乎又要放声大哭一场,他被黑头这个凶神弄得痛苦异常,程铁石是被他弄到这儿的,可是人却又不见了,他无法向黑头交待,黑头将对他做什么想也不敢想,他被深入灵魂的恐怖攫住了。
“你他妈的别哭,再哭我踢你。”黑头对他的哭讨厌到了极点,见他又咧嘴,警告他道。
汪伯伦不敢再哭,急的满地乱转,嗓子里还抽抽噎噎地哽咽着。
“会不会让别人给转移了?”黑头问汪伯伦。
“不会呀,转移也不会不经过我同意啊。”想了想汪伯伦又说:“大哥,我攥在你手里,我还能骗你吗?要不我打电话问问猫头鹰他们,看看咋回事。”
看来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黑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点着一支烟抽着。汪伯伦也挣扎着爬起来,缩在另一头的墙角,远远避开黑头,可怜兮兮地呻吟着。
黑头暗暗打定主意,程铁石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对让汪伯伦下半辈子过不顺当。
“告诉你吧,要是你不把程铁石给我找出来,我先废了你的胳膊,然后再拿着你的交待材料押着你到公安局去报案,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汪伯伦恐惧地哀求:“大哥,你别急,我一定想办法把程铁石找出来。”
黑头烦躁地过去踹了他一脚:“去你妈的吧,你赶快想办法,别在这儿装疯卖傻。”
第六章.1

海兴市第一律师事务所在政法大楼六层占了两间房子。人多房少,办公桌挤办公桌,人挤人,所以王天宝很少在办公室呆着。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让出地方给别人提供空间。作为律师,也就没有必要按点坐班,因此只要没有出庭或事先约好同当事人会见,他一般都要到九点多钟才睁眼,十点多钟才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厕所的便池上坐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就是他一天读书看报的学习时间。那天黑头给他打传呼的时侯,他正捧着一张《海兴广播电视报》坐在便池上浏览一周的电视节目。等他方便完了,再给回传呼的时候,接电话的对方告诉他刚才挂传呼的人已经不在了,他问挂传呼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方说是个疯子、神经病。他不知道黑头骂了那个不愿意管闲事的看电话老头一顿,老头乘机出气,还以为是谁挂错了传呼,就没有当回事。
今天手机又在他大便的时候响了。他提上裤子回电话,挂手机的是博士王。博士王名气比他大,学历比他高,又是省城的,程铁石这桩案子是他从公安局给弄回了法院,王天宝自知不如人家,所以尽管半道上他插手程铁石的案子让王天宝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可是他也不好说什么。终究他代理这个案子弄来弄去弄了个没结果,法院能重新受理案子靠的是博士王的努力,这一点他不能不承认人家就是比他强。再退一步想想,反正当事人程铁石的代理费已经交了,抽成已经提了,自己该得的得了,该做的也做了,能量就这么大,谁本事大谁挑大梁,他也没必要去争风头。所以,博士王正式参与这个案子后,他便主动退居二线,对这个案子不那么上心了。他却没有想,他代理这个案子是收了钱的,因而代理好这个案子打好这场官司是他的责任。而博士王代理这个案子是无偿的,完全是尽道义上的义务。
博士王在电话里告诉王天宝他已经到了海兴,约他到政法大楼的门厅会面。约定之后,王天宝匆匆刷牙洗脸,穿上外衣下楼,推上自行车朝政法大楼赶。
博士王穿着厚实的军大衣在门厅里转来转去,浏览着墙壁上张贴的各种通告、通知和楼上各机关办的墙报、橱窗打发时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一个江湖游医竟然把他专治性病阳痿的广告贴到了这里,而且一贴就是三张。博士王想找大楼管理人员,可是又一想,谁都长着两只眼睛,别人视而不见他一个外地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见王天宝嘴里喷着白色的哈气从大门外走进来,东张西望地找他,博士王迎上前去跟他握了握手。王天宝急匆匆地问他:“程铁石干吗去了?是不是回家了?怎么走也不打个招呼。”
博士王说:“他遇到点意外,在省城办点事,过两天就回来。”把他拽到墙角又问:“你找牛刚强转告我们的意思了吗?”
王天宝说:“我还没有找他谈,倒不是我不把你的话当回事儿,我觉得咱们既然都是程铁石的代理人,自然都得对当事人负责,这件事咱们还得好好商量一下,那么重要的证据,花多少钱都买不来,对方说不认可,我们就低头,合适吗?”
博士王摸出烟,递给了王天宝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说:“我们面临的形势并不乐观。我们如果跟对方就这个问题争论不休,相持不下,势必要由法庭对这个证据的合法性进行裁决,你不是知道了么,银行背后有法院的高人做教练,本来是对我们非常有利的证据,可是银行背后的高人却可以利用我们跟银行的分歧,力主将案子报省高级法院请示,省高级法院答复如果不能令他们满意,他们还可以要求直接报到最高人民法院请示。这样的话,你知道我们将面对什么结局?”
“不就是拖几天么?”
“不是拖几天,而是漫无尽头的等待和无休无止的拖延。我给你讲一件我亲手经办的案子。我的当事人是一家外贸公司,他们公司跟另外一家公司签订了一笔总价值七百八十多万元的合同,他们供给对方进口胶合板。对方支付的是附有当地银行保函的三个月期限的商业承兑汇票。我的当事人很慎重,专门找对方银行对汇票和保函进了再次确认,才开始发货。对方收到货后,立即以低于成本价百分之十的价格销售一空,然后携款潜逃。时间到了,收不回钱,人也跑了无处去找。我的当事人拿着商业承兑汇票和保函找到银行,人家根本置之不理。无奈之下,只好诉诸法律。银行提出的答辩理由有两条:一是商业汇票和保函是银行个别人办的,银行不能对其职员个人的违法行为承担责任:二是国务院有明确规定,银行不能为任何单位的经营行为提供担保,因而这份保函是无效的。”
“胡扯,明知有规定你银行还开保函,是你银行的责任,你的职员违法给当事人造成损失是你银行管理不善,你当然要承担责任。《民法通则》、《票据法》不都规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王天宝愤愤不平。
博士王接着讲:“其实程铁石这个案子跟这个案子的本质是一回事,就是银行的过错银行应不应当承担赔偿责任的问题。我们国家的法律实践在这方面有一个严重误区,就是认为银行是国家的,银行的钱是储户的,所以在司法审判中,实际上存在着偏袒银行的现象。再加上银行有钱有势,金钱的魔力在审判中无时无刻不发挥着作用,所以跟银行打官司当事人的法律地位实际上是很难真正平等的。还是讲我代理的那桩案子吧。一审我们胜诉了,银行上诉到省高级人民法院,省高级人民法院有个江庭长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王天宝点点头:“认识,三年江庭长,十万雪花银,说的就是他。可是光说没用,谁也抓不住证据,风声太大,反映太坏,换个地方还是当庭长。”
博士王接着说:“二审合议庭一致认为我们这个案子一审法院的判决事实清楚,适用法律得当,程序合法,应该维持原判。可这位江庭长硬顶着不给结案报告签字,说这个案子政策界限不清,又牵涉到银行,应该格外慎重云云,主张推翻一审判决或者发回重审。合议庭不同意,他就提出报到最高人民法院请示。合议庭跟庭长意见分歧,这个案子上了审判委员会,江庭长提出报最高人民法院请示,谁又能反对呢?于是就把这个案子报到了最高人民法院。表面上看,有疑难、有争议的案子报上去请示一下未尝不可,实际上这里面名堂多着呢。”
王天宝听的入了迷,连连问:“什么名堂?”
博士王又掏烟,王天找急忙拿出自己的烟递过去:“抽我的。”点着火后,博士王继续讲:“各级人民法院依法独立审判是我国司法审判的基本原则吧?”
王天宝点点头。
“那么,请示答复这一套行政管理的上下级关系之间的公文往来方式用在了上下级法院之间,特别是对某一具体案子审判的请示批复,是不是对司法审判基本原则的否定呢?”
王天宝又点点头:“是这么回事。”
“另外,《民事诉讼法》对审判程序有明确的规定,审判程序上有没有下级法院应该就某一案子向上级法院‘请示’的说法呢?”
王天宝摇摇头:“绝对没有。”
“这样一来,‘请示’实际上成了法律外的法律,程序外的程序,是不受任何法律监督的越轨行为。案子报上去之后,等于一切都失控了,没有时间限制、没有监督程序,当事人的权利得不到任何保障。而且,既然是‘请示’,自然要按上面的批复的指导函判决,这个指导函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如果指导函本身就是错的,下级法院按所谓的指导函判了,错判责任应由谁负?按上级的指导函判案,跟我国司法审判的根本原则:‘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更是抵触的,这样一来不就成了;以指导函为依据,以批复为准绳了吗?”
王天宝由衷地说:“让你这么一分析,这请示的事存在的问题太大了,简直是对法律的否定么。过去我们也觉着法院越大权威越大,下级法院向上级法院请示是正常的,看来这里面的文章是不少。”
“法院再大也是执法机关,他只能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严格按法律规定的程序行使职权。法院在法律规定的程序之外另搞一套,这在全世界的法制国家都是不允许的。”
“还是说说你代理的那桩案子后来咋样了?”
“那桩案子被送到最高人民法院请示,一拖就是将近两年。七百八十万不是个小数,银行催还贷、债主催还钱,职工要工资,公司所有家当变卖了刚够还贷款利息,公司垮了。我的当事人就是公司的法人代表,被债主们和公司员工们逼得东躲西藏,精神压力太大,得了神经官能症,睡不着吃不下,到北京催案子的时候,过马路精神恍惚注意力不集中,被公共汽车当场撞死。他死后不到一个星期批复回来了,可怜他到死连判决书都没有看到,这个官司输还是赢对于一个死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听到这里,王天宝摇头唏嘘。
博士王问:“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向法庭申明放弃对那份证据合法性的主张了吗?”
王天宝说:“你的意思是何庭长玩的也是江庭长那一套,找个借口把案子往上一推,拖起来看。”
博士王说:“是这样,而且程铁石比我那个当事人更艰难,他是几千里外来打官司,外贸公司在本乡本土都被拖死了,程铁石已经被拖了将近两年,再拖下去他能受得了吗?我要尽一切力量避免再发生那种悲剧。”
王天宝说:“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不过那么有利的证据轻易放弃实在可惜。”
博士王说:“可惜也没有没办法,现实总是残酷的,我们只能面对现实做出对我们危害最小的选择。不过,虽然我们放弃,法庭不会放弃,他总得装订在册、记录在案吧?这份证据法庭也不敢明确否定,摆在卷里就有作用。”
统一了思想认识,王天宝心悦诚服,两人就上电梯去找牛刚强。推开办公室的门,只有小许趴在桌上埋头写东西,牛刚强不在。
“牛刚强呢?”博士王问。
见是他们两个,小许忙放下手头正写的东西,招呼着让座:“牛哥上午开庭,这会儿也差不多快完了,你们坐这儿等一会儿。”见只有他俩,小许奇怪地问:“代理人都来了,当事人怎么见不着?老程呢?”
博士王说;“他有事来不了。”
小许给两人各倒一杯水,歉意地笑笑:“我这有个急活,等着上会,不陪你们唠了,你们喝水。”
王天宝跟他打交道的次数多,知道他是个懒人,尤其怕动笔,屎不憋到屁眼上从来不知道找厕所。看他这会儿能老老实实趴在桌上写材料,必定是会上急着要讨论的结案报告之类的事。两人便不再说话,以免打扰他,默默地坐着抽烟喝水等牛刚强。
等了一阵听见走廊上有牛刚强的说话声,估计是牛刚强开完庭回来了。果然不多会儿牛刚强穿着制服戴着大沿帽,夹了一厚墩案卷跟他的书记员前后脚走了进来。
“你俩来啦?先坐一下,”然后又对书记员安顿几句,书记员点头应诺而去,牛刚强才坐下,问博士王:“程铁石呢?”
“有点事来不了。”
牛刚强说:“找你这么个全权代理人倒是不错,啥事都代办了,当事人可真省事了。”
博士王说:“省事不省心,能来他会不来吗?”
牛刚强看看对面桌上抓耳挠腮的小许,说:“咱们到外面去谈,小许下午要上会汇报案子,别影响他写材料。”
小许不好意思地将桌上的纸笔资料收揽起来:“你们别挪地方了,还是我让位,我到审判庭去干,你们谈吧。”说着把案卷纸张装进包里,穿上皮大氅走了。
见小许走了,博士王就实话实说开门见山地问:“听说因为检察院那份技术鉴定报告庭里要把这个案子推到最高人民法院请示?”
牛刚强也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就说:“庭长这么说了,还没有最后定。”
“那好办,我们俩代表当事人正式通知法庭,我们不要求法庭把那份技术鉴定作为有效证据列为本案证据。”
牛刚强倒愣了,问道:“怎么着,你们接受被告对那份鉴定书的否定?”
博士王肯定地说:“是这样。”
王天宝也在一旁点头:“没错。”
牛刚强不说话,低着头思索捉摸一阵,才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你们是怕把案子报上去拖的时间太长。”
博士王说:“在你们这儿,一审就已经拖了将近两年,再报上去谁也说不准那年哪月才能批回来。而且报到上面就失控了,银行可以有充足的运作时间和空间,到底会怎么批下来我们没有信心。既然如此,我们何必还要让他们再继续拖下去呢?不往上报,你们就没有理由继续拖而不判。”
牛刚强说:“看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我们有意要拖你的案子似的,报上去请示的目的也是为了慎重一些,避免发生错判么。”
博士王说:“言不由衷,言不由衷,都到了这会儿你还替你们庭长唱高调,我倒真的佩服你了。当今社会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就你们法院那点事能瞒得了谁?被告,也就是银行,为了逃避他们的责任干了多少坏事你知道吗?”
牛刚强问:“银行又怎么了?”
博士王说:“刚才你问程铁石咋没来,小许坐这儿我没多说,你知道他为啥没来?几天前他让人打昏后绑架了,在废品站的地下室里关了三四天,你们说这种事在海兴会是谁干的?”
牛刚强和王天宝都觉得难以置信,不约而同地问:“真的?”
博士王说:“当然是真的,要不是他想法子逃出来,谁敢说不存在杀人灭口的可能?”
牛刚强和王天宝默不作声,他们实在想不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们也不能不承认,程铁石要不是逃了出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两个作为法律工作者,听到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博士王默默地吸烟,一想起昨天下午程铁石跑到省城找到他时的狼狈情景,他就觉着心里充满阴霾,像是沙尘和灰土充塞了心灵,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从新安镇把岳父和陶敏接回省城后,又忙了两天他才把岳父安排进了省康复中心。正准备赶到海兴来,却接到了程铁石挂来的电话。一听是程铁石,他一直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忙问程铁石在哪里,程铁石说他就在博士王家楼下,让他下来接他。
博士王很纳闷,到了楼下为啥不上楼,还让他下楼去接?他家又不是省委常委大院有武警站岗把门。想着想着,他就到了楼下,出来一看,程铁石活像刚从集中营逃出来的战俘,蓬乱的头发披散着,胡茬子像野地里的杂草,满脸黑灰像从煤堆里打了个滚刚爬起来,身着单薄的皱得抹布似的破西装,站在寒风里索索发抖。身旁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如同看管犯人的狱警。
“怎么回事儿?”博士王问。
“这哥们从海兴打车,身上一分钱没有,”大汉上上下下打量博士王,解释说:“他说你是他朋友,可以替他付车费。”
博士王瞅瞅程铁石,程铁石面有赧色地点点头。
“多少?”
“一百。”
博士王掏出一百元递给大汉,大汉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说了声再见,朝停在街边的出租车走去。
打发了司机,博士王赶忙把程铁石往楼上让,边走便问:“这几天去哪了?咋搞这么狼狈?”
程铁石连连摇头叹息,说:“让人绑架了,关了三天才跑出来。”
回到家里,程铁石将他被绑架的经过详细述说了一遍,问博士王:“我们是不是去报案?”
博士王说:“报案告谁?告银行银行能承认吗?我们也没啥证据抓在手里,你安全脱身了就比啥都强。先洗洗,换了衣服,缓过劲来再说。”
程铁石在博士王家洗了个热水澡,又换上了博士王的干净衣服,感觉自己又重新作了一回人似的。陶敏从康复中心回来,下了几碗鸡蛋面,程铁石热乎乎地吃过之后,才坐下来跟博士王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博士王说:“黑头到海兴去找你了,头一桩事就是赶快给赵雅兰打个电话,报个平安,黑头如果来电话,就让他马上回来,免得在那边出事。”说罢,立刻给赵雅兰挂了电话,程铁石接过电话又把被绑架和脱险的经过化繁为简地讲了一遍,再三叮嘱她如果黑头来电话立即让他回来。赵雅兰很为黑头担心,博士王安慰她,说黑头不是程铁石,不会轻易吃亏,又告诉她明天他就去海兴,跟黑头联系上就让他回来。
“明天我先去海兴,跟王天宝到法院去一趟,一定不能让他们把案子往北京推,推到北京就跟石沉大海差不多,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才能有结果。”
程铁石说:“我跟你一块去。”
博士王把陶敏沏的茶推到他面前说:“你先别在海兴露面,那帮人的底细咱们不清楚,我想他们不会轻易让你就这么把他们往绝路上推。你这两天也折腾得够受,就在我这里住两天,啥也别想,避避风头,好好恢复一下。”
陶敏收拾完碗筷回到客厅,听他们说到这儿插嘴道:“我看这样,程铁石白天没啥事,到康复中心去陪我爸聊聊天,照顾照顾他,我这段时间到单位坐几天班,休的时间太长了也不好。永寿替你到海兴办事,你替他陪老丈人,就算以工换工。”
程铁石明白陶敏是以这种方式挽留他,博士王心里知道自己的家也在银行那帮人的掌握之中,白天留程铁石一个人在家里也说不准那帮人会不会找上门来,觉着陶敏的安排也不失为一举两得的好主意。这样定了之后,博士王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了海兴。
“那你们的意思是……”牛刚强打破沉默,试探地问。
博士王果决地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能等着我的当事人死在海兴了再拿着判决书开追悼会。我只要求你们依法办事,别再玩那些移送、请示之类的小把戏,尽快开庭,尽快判决,实在为难就判我们败诉,我们再打二审。”
牛刚强让博士王说的火星直冒,尴尬已极,却又无法反驳,脸色很是难堪。
王天宝见状赶紧插了进来:“这个案子我们也知道你为难,问题不在你这里。从头到尾有人在里面搅,他说的虽然有些不客气,绝对不是对你。可是你也得为原告想想,不能真让人家把户口也迁到海兴来吧?这寒冬腊月的,人家离乡背井,确实不容易,我看着都心里难受。”
博士王说:“银行跟我们玩邪的黑的,你们庭长也跟我们玩邪的歪的,这官司还怎么个打法?是不是也逼着我们来邪的?事情闹大了,追究起来你牛法官也有份责任在里面,终究你是主审,这句话我是把你当作朋友讲的。”
小许推门进来,见他们还在谈,屋里的气氛挺严肃,愣了一愣,冲博士王说:“大博士,再重要的事情也不能不让人家吃饭呀,你看看都几点了。”
博士王抬腕看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也觉得过意不去,连忙起身:“走吧,吃饭,我请客。”
牛刚强虽然理智上承认博士王说得有道理,法院在这个案子的处理上有问题,但是作为法官被律师这样面对面地质问、顶牛,还是第一次,心里窝火,面上难受,感情上难以接受,说出的话也就冰凉:“你们去吃,法官不允许跟当事人有超过正常工作的接触,这是纪律。你们既然这么着急,那就后天开庭,雷打不动。”说完,低头收拾桌上上的案卷、公文,不再理睬博士王他俩。
博士王见牛刚强端起了架子,并不放在心上,朝小许点点头打个招呼扬长而去。王天宝是本地律师,得罪不起法官,想走不敢走,想留不好留,嗫嗫嚅嚅地想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小许见他难堪,嘴里劝着给他下台:“牛哥就这样,从来不吃当事人的请,你别管了,赶快吃饭吧,别饿坏了。”半推半让地把他送出了办公室。
电梯上,王天宝忐忑不安,有点埋怨博士王:“今天可把牛刚强得罪了。”
博士王说:“该得罪就得得罪,别让他们高高坐在审判台上,就以为自己永远权威、永远正确。”
王天宝心想,你得罪他当然没啥,我得罪他今后这碗饭在海兴就不好混了。

晨光开始穿过透气窗窥探地下室,黑头起身到王伯论身边,用脚拨拨他,他背倚墙壁,双腿蜷起,下巴垫着膝盖睡的正酣,睡梦中不时发出几声呻吟,口涎从嘴角流到腿上。黑头折腾他,他被黑头折腾,两人闹了半夜,天亮时都困倦已极,找不着程铁石,两个人坐在地下室的地板上,你看我我看你,坐着坐着就都睡着了。黑头心里有事,稍微迷糊打了个盹就醒了过来,汪波伦却没肝没肺地睡得香甜。
“起来,起来。”黑头又用手拨拉他的脑袋,他猛然惊醒,懵懵懂懂地要站起来,本能地用手去撑地,脱臼的右臂却痛得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他“唉呦”叫唤一声,头脑倒立即清醒了。
黑头揪着他的肩头把他拽起,训斥道:“你他妈这会儿倒装起熊了,你干缺德冒烟的坏事不是挺有本事吗?你知道中国现在还有多少人累死累活干一天连老婆孩子都养不了?好好的银行科长当着你他妈还不知足,还干那些害人坑人的缺德事,像你这种人真不该留在地球上。”在黑头的斥骂声中,两人从地下室爬到外面,回到了荒芜的院落里。
太阳正在升起,天际泛白的云霓将日光折向大地,晨光尚不足以彻底驱赶夜的朦胧,却让清晨变成了半透明的薄纱,远处的山、树、房屋象粘贴在窗棂上的剪影。料峭的晨寒咬疼了人的耳朵和面颊,带着阴沉沉的执著渗透人的衣服,贪婪地吸食着人体的温度,片刻之间,黑头跟汪伯伦都开始浑身发抖。黑头把汪伯伦的皮鞋扔给他:“穿上吧。”皮带却仍然拎在自己手里。
“走吧,进城找你的猫头鹰去。”
汪伯伦顺从地走在前面,黑头跟在后面,趟进没过脚踝的衰草,朝公路走。虽然时间尚早,可是公路上的车辆却不少,但是绝大多数车都是开往省城方向的。好容易挡下一辆客货两用车,司机一张口要五十元,黑头想到了汪伯伦的钱包,便二话不说拉着汪伯伦上了车。一上车,黑头便又从汪伯伦身上摸出钱包,掏出五十块递给了司机。
刚一进城,黑头便让停车,把汪伯伦从车上拽下来后,对他说:“你放明白点,你的交待材料在我手里,你老老实实我也不难为你,只要程铁石没事,你也就没事。你要想跟我来邪的,我先整死你,就算进了公安局,我把材料一交,也是抓罪犯,正当防卫,大不了让我当个见义勇为的模范,你这辈子就永远见不着老婆孩子了。”
白天在一定程度上驱赶了汪伯伦因黑夜加剧的恐怖,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车辆也让他感觉离昨夜的危险远了许多,甚至产生了错觉,昨夜的遭遇只是一场噩梦,可惜右臂的疼痛和身边的黑头让他知道昨夜的一切绝不是梦。不管怎样,到了白天,进了市区,他的心境总算轻松了许多,话也流利了起来:“大哥,你放心,我现在比你还着急,找不着程铁石我的麻烦就大了,我保证帮你把程铁石找到。”
黑头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说着领他进了一家早点铺,要了一斤包子两碗馄饨,吃饱喝足,出门拦了台出租车,让王伯伦领着去找猫头鹰那夥人。车开到昨晚黑头堵截汪伯伦的居民小区,汪伯伦下车领着黑头来到昨晚他正准备上楼却被黑头拍了一砖的楼道,黑头的心里感到奇怪,便问:“这不是昨晚我来的地方吗?你家在这儿?”
汪伯伦回头解释:“我家在银行宿舍楼,这儿是猫头鹰家,我昨晚上正想到他这儿来会上一块去看程铁石,就让你给截了。”
实际上,他昨天是准备叫上猫头鹰他们去实施他的计划,乘天黑把程铁石狠揍一顿,吓唬一场,然后把他扔到野地里让他自个儿离去。
上了楼,汪伯伦敲门,黑头在他身后站着,敲了半会儿,里面才有人问:“谁呀?一大早就砸门。”
汪伯伦回头瞅瞅黑头,见他没有表示,就回答:“是我,太阳都晒屁股了。”
“噢,是汪哥呀。”里面的人边说边打开了房门。他没穿衣裳,门一开怕冷,便转身回到屋里穿衣服,黑头跟在汪伯伦的身后进了屋。黑头一进屋,便将门关死,又把暗锁上的保险也按了下去。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普通住宅,一进大门便是个十平米左右的厅,左手是厨房跟厕所,右手是两间卧室。厅的正面摆着一套沙发,中央放着一张小方桌,几把折叠椅散放在方桌的四周,桌上堆着一副麻将牌,地上桌上到处都是烟灰烟头和空啤酒瓶。
黑头推着汪伯伦跟腚来到猫头鹰的卧室,猫头鹰正往头上套羊毛衫,脸一从脖领处露出,便看见了站在汪伯伦侧后的黑头,不由惊诧地问:“汪哥,他是谁?”等到看清汪伯伦的模样,不由目瞪口呆:“汪哥,你这是怎么了?被劫了?眼镜呢?”汪伯伦的眼镜被黑头摘下来放到旅馆的洗脸架上,走的时候忘了给他戴上。好在汪伯伦的眼镜是用来装门面的,并无实用价值,所以对他并无大碍。然而,眼镜又是人脸上除了自然零件以外最醒目的人工附件,看惯了带着金丝边眼镜的汪伯伦,突然见到没戴眼镜的汪伯伦,猫头鹰自然像发觉汪伯伦少了鼻子、瞎了眼、缺了耳朵那么诧异,再加上汪伯伦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满脸苦难,更让猫头鹰吃惊。
对猫头鹰的询问,汪伯伦只能摇头叹息,一副有口难言的苦态,又心惊胆战地扭头看看黑头。
“你就是猫头鹰?”黑头直通通地问,他想起博士汪说过,上次在省城博士王被跟踪挨打时,领头的就是一个长得像猫头鹰的家伙,便断定眼前这只猫头鹰就是那次打博士王的猫头鹰,心里打定主意这回不能轻饶了他。
“猫头鹰”的绰号都是旁人针对他的长相和姓氏的谐音在背后这么称呼,他的本名叫毛大强,当面,年龄比他小的人称他“强哥”,年龄比他大的人称他“强子”,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有个“猫头鹰”的别号,但谁也不会当面这么叫。黑头这么个问法,让他一时无法回答,承认自己是“猫头鹰”当然不愿意,说自己不是“猫头鹰”也不妥,因为显然对方找的是他。猫头鹰张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肚里有股火往脑顶门上窜,却又不敢发作。他搞不清黑头的身份,只感到汪伯伦对此人毕恭毕敬像是十分畏惧,不知该怎样对待他。
见猫头鹰满面不愉之色,翻翻白眼不说话,黑头并不知道他是不知该怎么说,还以为他摆架势、耍牛劲,有意不买他的账,心里也有股火要发,冲他招招手:“你出来,我问你点事。”
猫头鹰看看汪伯伦,汪伯伦此时已坐到床上,垂着头不看他。他摸不透到底怎么回事,便迟迟疑疑地从黑头身前蹭过,来到了客厅,黑头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
“程铁石在哪?”
黑头一问这话,猫头鹰浑身一震,头脑顿时清醒,彻底明白了黑头的来头和目的。
“程铁石?程铁石是谁?我不认识。”猫头鹰随口抵赖,脸上还露出了故意做出的赖笑,似乎在说:我就不告诉你,你能把老子怎么样?他确实也没想到,在海兴这块地面上,在他自己的家里,别人会把他,或者说敢把他怎么样。
黑头也不再问,一拳捅向他的腹部,猫头鹰万万没有想到黑头说动手就动手,事先没有半点征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腹部受到沉重打击后的剧痛就让他直不起腰来。他不等黑头的第二次打击到来,便以弯腰弓背之势用脑袋朝黑头顶了过去,“砰”的一声,黑头闪身避到一边,同时抬腿在他屁股上蹬了一脚,他的头实实在在地撞到了门上。黑头从容不迫地过去抓住他的右手扭到后边,另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稍一用力,猫头鹰便痛苦地哼叫起来。
“程铁石在哪?”
“在市郊废品收购总站。”猫头鹰终于屈服。
“我们去过了,没人,你们把人弄哪去了?”
轮到猫头鹰惊诧了,他本能地扭头,斜视上方的黑头:“不可能,人就在地下室里,你没找对地方吧?”
黑头放开他的头发,将他扭到沙发上继续追问:“姓汪的领着去的,还能找错地方?”
“这两天我们谁都没有去过,汪哥让我们饿他两天再修理他,这件事是汪伯伦安排我们干的。”猫头鹰这会儿才算彻底明白,汪伯伦让他们干了这桩事,反过来又出卖了他,把黑头领到他家里来找他,心里一时对汪伯伦极为恼恨,就又反过来把汪伯伦揭发了一回。
黑头不敢相信他,觉着这家伙更奸更滑,就毫不留情地开始扇他耳光,“啪啪啪”的脆响夹杂着猫头鹰的怪叫。
“你把程铁石弄哪去了?”连续抽了十几个耳光后,猫头鹰的脸已经肿了起来,黑头停下手问。
“大哥你别打了,程铁石真的在那儿,没错,真的,不信我领你去看。”
黑头放开他,心里也踌躇不决,分开追问,猫头鹰同汪伯伦讲的一样,看来不是撒谎,可是他找到那个地下室的时候,程铁石又不在,到底怎么回事?
“你拿纸笔来,把汪伯伦怎样安排你去绑架程铁石的经过详细写下来。”
猫头鹰老老实实地找来一沓纸,开始写。黑头抽空推开卧室的门看了看汪伯伦,却见他倒在猫头鹰的床上睡着了,打着鼾,流着涎。
黑头心里暗笑,关上门让他继续睡。然后坐在小方桌边上,点着一支烟,冷冷地等着猫头鹰吭吭吃吃费力地书写着。猫头鹰总算写好了,双手递给黑头过目,黑头看看,虽然满篇错别字,内容倒还完整,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算写的比较顺,就指着最后一页:“签个名。”
猫头鹰乖乖地签上了“毛大强”三个字。
黑头这才知道这小子的名字叫毛大强。撇撇嘴说:“还是叫猫头鹰顺口,也符合实际。来,压个手印。”
猫头鹰运气好,脸上有被黑头打出来的鼻血,省得再专门取血了,就在黑头的指点下,沾着鼻血按黑头的要求,在他的名字上、页数上和每一页的接缝处都按上了指印。黑头收起他写的材料,叠好跟汪伯伦的材料一起放进贴胸的衬衣口袋里。
“猫头鹰,你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今天给你点教训。程铁石要是没事,到此为止,要是有三长两短,你的家我知道,你爹妈的家我也知道,你们的证据都在我手上,我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猫头鹰做出全神贯注聆听黑头教诲的模样,不时地点头答应。
“今后缺德事少干点,陈毅同志说过,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间一到,一切都报。懂了吗?”
猫头鹰已经进入半麻木状态,对他说的一切都唯唯诺诺点头认可。黑头鄙视地斜了他一眼:“就这个熊样还出来混,快回家老老实实给你妈刷碗去吧。”说罢,扔下傻了似的猫头鹰,摔上门,扬长而去。
他又来到海东大旅社,找到服务员问程铁石的消息,服务员告诉他程铁石人也没来、电话也没来。黑头又到了三楼,找到经理,替程铁石退房。
经理说:“退房可以,他的行李物品你不能拿走,万一人家回来找我们要东西,我们不好交待。”
黑头听人家说的有道理,就去服务台清了账,又把程铁石遗留在房里的行李物品收拾好,寄存到了服务台。
出了旅社,黑头心里空落落地。忙了一天一夜,搞清了程铁石失踪的经过,却没有找到程铁石的下落。难道程铁石真的被害了吗?他仔细回想汪伯伦和猫头鹰的言行举止,否定了程铁石被害的可能性,起码汪伯伦和猫头鹰不会对程铁石下最后的毒手。那帮人不过是一伙外强中干的草包,像只会冲着兔子和绵羊龇牙咧嘴嗷嗷狂狺的鬣狗,一旦碰上老虎豹子便夹起尾巴浑身筛糠屁滚尿流。他们可能会乘你不备咬你一口,但要让他们真正置人死地,他们没那个胆,也没那个手段。
没有程铁石的下落,等于一无所获,不过这一天一夜把汪伯伦和猫头鹰修理得很到家,也算是替程铁石、博士王出了一口恶气,黑头自己也觉着挺痛快。又见到街对面那个电话亭,黑头便过去给博士王挂电话,按事先约定,博士王今天也该到海兴了,下一步到底该咋办,黑头也没了主意。另外,怀里揣着的两份交待材料,黑头知道份量不轻,得赶紧交到博士王手里。
过马路的时候,黑头走的太急,险些被一辆轿车撞上,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司机摇下窗户朝黑头骂了一声:“找死呀,龟孙子。”黑头冲司机瞪瞪眼,做出要扑过去揍他的样子,司机缩回脑袋,一溜烟地把车开跑了。
黑头来到电话亭前,拨通了博士王家的电话,铃响了半晌没人接。他又拨通了“绿大地商店”的电话,赵雅兰接了电话,一听到是黑头的声音,她马上说:“程哥没事了,”先报了这个对黑头而言最重要的消息,她才接着开始埋怨和指责黑头:“你怎么回事?也不来个电话,程哥昨天下午就回省城了,知道你去海兴了急得要命,你不来电话,找又没处找,我还以为你也让黑社会绑去了。”
“黑社会?什么黑社会?”黑头被她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黑社会绑我干吗?我一不贩毒二不走私三不拐卖妇女,跟黑社会也沾不上边呀。”
“程哥就是让黑社会绑架了,关在地下室里,好容易才逃了出来。”
黑头说:“哪来的黑社会,是银行姓汪的那个科长找人干的,你也认识的,还记不记得?我都查清楚了。我说怎么我们到那个地方找不着程哥,原来他自己跑出来了,我还把那两个小子狠狠修理了一顿。既然没事了就好,程哥现在在哪儿?”
“程哥在王哥家,王哥去海兴了,你没见着吗?”
“我跟王哥还没联系上,一会儿我再找找他。”
赵雅兰说:“王哥临走时叮嘱我,让我告诉你马上回省城,别在海兴耽搁,说那边有危险,怕你出事。”
“没关系,只要程哥没事我就放心了,就银行姓汪的那小子,躲我都躲不及,哪敢找我的麻烦,你放心吧,我找王哥见个面有几句话说了就回去。”他是想把从汪伯伦那里拿到的证据当面交给博士王。
“那你就早点回来,别让人替你担心。”
放下电话,黑头想了想,又按博士王给他的条子,给王天宝挂了传呼。他在一旁等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是王天宝回过来的。
“谁打传呼?”
“你是王律师吗?”
“我是王天宝,你是谁?”
“我是博士王的朋友,也是程铁石的朋友。”
“噢,你是叫黑头的吧?”
“我是。”
“那你等等,博士王在这儿。”原来博士王正跟王天宝在一起。
“黑头哇,你在哪儿?”
“我在海东大旅社的对面。”
“程铁石……”
“我都知道了,我把银行那个姓汪的和他手下的那只猫头鹰逮住了,抠出来不少重要情报,我要赶快交给你,对程哥的案子非常有用。”
博士王问:“你吃饭没有?”
黑头说:“还没顾上吃。”
博士王说:“你先去吃饭,吃过饭就在海东大旅社的门厅等我,我到那儿找你,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黑头轻松了许多,程铁石平安无事,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便到附近的餐馆吃了饭,还慰劳了自己一瓶啤酒,然后回到海东大旅社的大厅里,找了个边角的沙发坐下来等博士王。
大厅里暖气很足,冬天淡季来往的客人很少,四周静悄悄地,只有街上的汽车喇叭声透过厚厚的棉门帘不时传进来。黑头一天一夜几乎没有合眼,酒足饭饱之后坐在柔软的沙发里,闭目养神,片刻就已坠入梦乡。
“醒醒,醒醒……”
睡梦中,黑头觉着有人在踢他的腿,拨他的头,厉声呵斥他,他被惊醒了,蒙朦胧胧挣开眼睛,看到面前站着四五个警察,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咔嚓”一声,冰凉的手铐已经戴到他的腕上。接着不由分说,几个警察把他推搡出来,他看到了停在街边上的警车,警车旁边站着猫头鹰。

博士王同王天宝吃过饭,又商量了一阵开庭的事,分手后他便朝海东大旅社赶。程铁石安然无恙,牛刚强那方面尽管闹了点不愉快,可总算迫使他敲定后天开庭,多少算有了点进展,心里紧绷的弦多少可以放松一些了。
到了海东旅社,走进门厅四周张望,不见黑头的影子,他估计黑头可能吃饭还没回来,或者等他不住出去溜弯、上厕所,就坐在沙发上等着。抽了几支烟,等了一个来小时,仍然不见黑头,博士王就向总台服务员询问:“小姐,请问刚才有没有一个人在这儿等人?”
服务员问:“长啥样?”
博士王试着描绘黑头的相貌:“个头比我猛一点,平头,三十来岁,脸有点黑,人长得挺精神……”
服务员露出愕然的表情:“你问的是不是穿皮夹克、旅游鞋的?”
黑头来海兴时穿什么衣服博士王并不清楚,但是想到在省城时黑头就是这身打扮,八成是他,就问:“我想他可能是那么一身打扮,你见着了?”
被询问的服务员同另外一个服务员交换了个暧昧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博士王,吞吞吐吐地说:“刚才是有一个你说的那样的人在这待着,后来……后来被抓走了……”
“抓走了?谁把谁抓走了?”博士王根本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还能让谁抓走,你说的那个人让警察抓走了。”服务员这句话回答的顺溜,同时用探究而又有些不安的眼神观察着他。
博士王觉着自己仍然没有搞明白服务员的意思,或者说没有真正理解对方讲的话同自己要找人这件事有什么内在的必然联系。所以又追问:“你是说刚才我问的那个人,那个在这儿等人的人让公安局的警察抓走了?”
服务员再次肯定地回答:“是呀,抓走了不到一个小时。”
“抓他为啥?他干啥了?”
“干啥了我们咋知道?你有本事去问他自个儿么。”戴着红袖标的门卫此时走了过来,接替了接受询问的服务员,口气生硬地向博士王说。
博士王转身冲他解释:“我是问他是不是在你们这儿出了啥事,让警察带走的吧?”
“在我们这儿他敢出啥事?说不准他在别的地方干了啥,犯事了,让警察追到这儿来了。你跟他是一……起的?”门卫想问他跟被抓的人是不是一伙的,话到嘴边才把“伙”字变成了“起”字,语气却仍然咄咄逼人。
“我们是一起的,约好在这儿会面,你知不知道把他抓到哪去了?是市局还是分局?或者是派出所?”
门卫摇摇头:“坐着警车来的,一大帮,见面手铐一铐就带走了,那个阵势谁还能搭上茬?”
博士王的大脑成了一盆混水,他怎么也想不出警察有什么理由抓黑头,难道这又是银行搞的鬼?银行搞这个鬼,警察即便抓了黑头对案子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难道是冲着黑头电话上讲的,他从汪伯伦跟猫头鹰嘴里抠出来的“重要情报”而做出的反应?他有些后悔,电话里应该详细问问黑头采取什么手段从汪伯伦和猫头鹰那儿得到了哪一方面哪些内容的情报,如果通电话的时候让黑头直接跟他会面,也许就能躲过这场麻烦,自己也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搞的云山雾海一筹莫展。
他赶紧给王天宝挂电话:“你在公安局有没有比较熟的朋友?”
“有哇,啥事?”
“那就好,我到海东大旅社来会朋友,就是中午那会儿给你打传呼的黑头。来这儿以后,听旅社的人说他被抓了,你找个人帮我打听打听,是哪家抓的,为啥事抓他。”
“你那朋友名字叫啥?总不能名字就叫黑头吧?”
“噢,他的名字叫李福军,我们叫惯黑头了。”
“你等着别动窝,我联系上给你去电话。”
放下电话,博士王不敢走开,就地蹲着抽烟,蹲了一阵冷的蹲不住,他就站起来原地跺着脚兜圈子。电话终于来了,王天宝告诉他,抓黑头的是市公安局治安处,有人报案说黑头绑架、伤害他,还抢走了他的钱包、眼镜等物,听说治安处已办理刑事拘留手续,现在已经快下班了,找不着具体经办的人,详细情况得到明天上班以后才能弄清楚。
接完电话,心里十分烦乱,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大脑像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对面临的问题紧张地进行分析、判断,企图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案。由于精神高度集中,几次跟迎面走来的人发生挨挤碰撞,招来厌恶的白眼和恼怒的责骂。
他本来打算当天赶回省城,遇上黑头这件意外,看来是走不成了。后天就要开庭,还没有跟程铁石通气,想到这里,他决定先找个旅馆住下来,跟程铁石沟通后再说。他本想就近住到海东大旅社去,又想起程铁石是在这儿被绑架的,黑头也是在这儿被抓的,下午那位总台服务员跟门卫对自己已有了深刻印象,还是远远避开这儿为好。于是,挡了台出租车,让司机往西城区开。夜幕中见到街旁有宾馆旅社之类的霓虹灯牌匾,博士王招呼停车,付过钱下车,就近找了一家叫“海王”的旅馆,登记好房间,用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接电话的是程铁石,显然陶敏已经到康复中心把他换了回来。
“程铁石吗?我是老王。”
“我听出来了,情况怎么样?”
博士王心里转了一下,程铁石这几天被折腾的心力交瘁,还是先说可听的消息比较好,就说:“今天我们跟法院方面谈了一上午,总算谈妥了,后天下午开庭。”
“那我明天就赶过去。”
“还有一件事跟你商量一下,”博士王犹豫片刻,不知此话该怎么说,又一想,程铁石那么大的跟头跌过后都能挺过来,眼前黑头这件事想必他也能承受得了,而且这件事必须告诉他。想到这里,博士王不再犹豫,直截了当地说:“黑头出了点事,下午我跟他约好在海东旅社见面,去了后他没在……”接下来便把他了解到的情况给程铁石完整讲了一遍。
“这件事是不是给雅兰说一下?”程铁石问。
“我就是对这件事拿不准,要跟你商量一下。”
“我看还是给她讲一下,她也不是一般的女孩子,瞒着她不好,也是对她的考验机会。”程铁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博士王。
博士王想起赵雅兰的伯父省政法委书记赵世铎,眼下最要紧的是搞清楚黑头的情况,如果可能的话,尽快把他搭救出来,起码要让他在里面少吃点苦,少受点罪。做到这一点,赵雅兰比他和程铁石都有办法,她身后那棵大树遮这点荫凉足够用了。
“那就这么样,我打电话把情况给她讲讲。”
“还是我给她讲吧,”电话里可以听出程铁石的语气沉重,“这件事由我而起,还是我说好一些,再说你讲还得挂长途。”
博士王能体谅他的心情,也不再多说,给他通报了自己住的旅馆,让他明天到了海兴后就在旅馆的房间等,然后两个人道了再见就挂了电话。
博士王看看表,已然八点多钟,尽管并不觉着饿,他还是朝附近挂着“张家饺子馆”招牌的小饭馆走去。饭馆里只有一桌客人,博士王挑了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半斤饺子、一碟花生,一瓶啤酒默默地吃。作为搞法律的专家,程铁石这桩案子闹到目前这种复杂的局面,是他所始料未及的。阴谋、暴力,成了他接手这桩案子后摆脱不掉的阴影。他感到自己一方在这场诉讼中如同规规矩矩的拳手,对手屡屡犯规而又能得到裁判的充分照顾,在这种失衡的状态下,他们不断承受对方肆无忌惮的冷拳暗脚,却只能被动地招架,而自己按规定套路击出的每一拳,或者被对方油滑地闪过,或者被裁判罚为无效。在这种无规则可言的竞技场上,吃亏的只能是遵守规则的一方,而且,观众也决不会为你的循规蹈矩而喝彩。相反,人们还会骂你一声“傻瓜”,把你视为拙劣的拳手而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尤其是当对手挂着优胜者的微笑,由裁判高高举起他的右手的时候,自己这种规规矩矩的竞技者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活该!这就是现实。
自己拙劣吗?博士王问自己。他不能不承认,站在只注重结果而忽视过程这个全人类已习惯了的大视角观察,迄今为止他是拙劣的。用世界只关注成功者,没有时间安慰失败者这个大规则来考察他企图在这场诉讼中照章去办的小规则,他的行为方式的确是幼稚、呆气混合成的两个字:拙劣。对手既然已经教育了他,该如何进行这场角斗,他如果仍然拘泥于人们有意制定却谁也无意遵守的条条框框,等于自己缚住自己的手脚去参加角斗,其结果只能有一个:惨败。他得到的只能是羞辱和追悔。对手能采用的手段,他也应该有胆魄、有能力采用,这样才能让这场角斗更公平一些,更好看一些,即对得起观众,也对得起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他内心深处不免有些许痛苦的滞涩,却又感到一种释然的轻松。他拿起酒瓶,对着瓶口咕嘟嘟灌了起来,喝光了啤酒,他扔下吃剩的饺子,结了账回旅馆。房间倒还干净,他脱去外衣,爬到地上开始做俯卧撑,一直做到一百二十下,浑身大汗淋漓才歇手。

何庭长并不认为牛刚强决定马上开庭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不把这件事看得像马丽芃那么严重。他早已胸有成竹,相信凭他的职权和头脑,完全可以控制得住局面。因而他对着话筒呵呵笑着、听着,更准确地说是欣赏、品味着马丽芃清脆的声音在焦急地诉说她的忧虑和担心,半是恳求半是命令半是撒娇地让他对这件事有个明确的态度。
他仰靠在转椅靠背上,把脚架到了写字台上,把身体尽量放的舒服些,对话筒嘘嘘地吹了两口气,马丽芃问:“你干吗不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说:“话都让你说了我还有啥可说?你说够了我再说。”
电话那边沉默了,静默中他似乎听到了马丽芃的喘息声,他想象着这阵她嘟着脸、撅着嘴赌气的样儿,暗暗好笑:“行了,别担心,开庭就开庭,开庭能说明什么?开了庭就肯定判对方赢?一年半以前不就开过庭了吗?到今天还不是在那儿撂着。再说,迟开庭早开庭总得开庭呀,这没什么,你就让他们开呗。”
“你不是跟牛刚强讲好先不开庭吗?他突然通知马上开庭经过你批准了吗?你应该问问他。”
“问什么?你干律师这么久了,也应该懂得,什么时候开庭是审判员职权范围内的事,他事先给我打个招呼是人情面子,不打招呼我也挑不出人家什么毛病,主动揪着人家追问,过份干预人家,显得太不正常。我劝你还是把精力放到怎么应付开庭上,别在自寻烦恼了。换个别人,有我在这儿挡着,哪会像你那么动不动一惊一炸的,猴屁股坐不稳金銮殿。”
马丽芃说:“我是猴屁股你是啥?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哈哈哈……我的屁股别人摸不得,对你开放,你想咋摸就咋摸,哈哈哈……”他对着话筒乐不可支,笑的差点从椅子上倒翻过去。
“我才不稀摸呢。这几天我们行长找过你吗?”
“没有哇,我还以为那个娘们失踪了呢。”他矢口否认,实际上他刚刚接过女行长的电话,女行长在电话里口气很急,说有要事找他,他估计也是关于开庭的事,本想让她别来,又一想下午反正也无事可做,他还要跟她算算那笔账,没事让她陪着聊聊解解闷也不错,就答应在办公室等她。
“没有?不可能吧!我告诉你,贪多嚼不烂,常走夜路别碰上鬼打墙,弄不好掉沟里爬不上来。”马丽芃的话语里有明显的酸味,这种醋意反而让他沾沾自喜,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能让一个三十来岁如花似玉要身份有身份要身条有身条的女人醋意十足,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马律师,”他调侃地叫她,“你中午吃的啥?”
“面条呗,还能吃啥,不像你大庭长有人情。”
“我还以为你中午没吃饭光喝醋了,隔着电话我都闻着酸味了,还不是一般的醋,是山西老陈醋。”说罢,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胡扯,我吃她的醋还不至于,姑奶奶拔根毛都比她的头发长,就你那个德行跟她配一对刚好,老马配上旧嚼口,合适得很,等你俩配种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看看你能从她那里挤出几两油来。”
听到马丽芃真的生气了,何庭长决定不能再跟她扯下去了,就说:“好了,别扯那些没影的事了,你是啥等次,她是啥玩意儿,你吃她那没影的干醋干吗?来人了,就先说这儿,见面慢慢聊。”
放下电话,他翻弄着桌上几份送来请他过目让他签字的结案报告,却无心去看。刚才在电话上跟马丽芃一番打趣撩拨惹得他心里痒酥酥的,静不下心来也坐不住,便走到窗前俯瞰脚下的街景。
大街在他脚下朝街中心的大转盘汇拢,然后又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一、二、三、四……他数着大转盘四周的道路,共有六条,分别向东、南、西、北、东北、东南方向延伸出去。转盘实际是个小小的街心公园,花坛的花草已经枯萎,有几个不明不白的闲人在转盘上转悠,像几只竖起身子走路的蚂蚁。转盘中心是一尊塑像,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壮硕女人吊着两只大乳垂着头洗发。夏季,喷泉涌出的水在雕塑的四周形成薄薄的水幕,雕像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羽纱。冬季,喷泉停了,雕像便赤裸在严寒里,让驻足观赏她的人徒增一层寒意。何庭长忽然发现,脚下的街道跟街心公园的布局很像一副八卦图,街心的转盘是象征混沌初开、阴阳乍分的黑白鱼,朝四面北方辐射出去的街道是象征八卦方位的乾、坤、坎、离……
半裸的女雕像,像极了八卦图的街道,令他想起了前几天遇到的那位算命先生。过去,他从不相信那些算命打卦的胡言乱语,可是那一天吃过午饭返回办公室睡午觉的时候,途经街心大转盘,迎面拦住他的去路的那个小老头嘴里吐出来的头一句话就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先生左眉高右眉低,眼下正走桃花运,官不大权大,钱不多够花,桃花是运也是劫,成败皆在女人身。”
见他停下脚步,小老头冲他笑笑说:“先生您一生命运皆好,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事事顺遂,五十岁之前平安富足,步步高升,五十岁后将有大起大落之虞,眼前就有关键一坎,过去了万事如意,过不去前半生的辛苦努力付诸东流,听人言,吃饱饭,信不信由你。”
何庭长被他说的怦然心动,可又不太信他,就随意想了个题目让他猜:“你说那么多我觉着都是虚套子,咱们来点实的,你说准了我信你,说不准你去找别人,要蒙要骗随你,少来缠我。”
小老头微微一笑;“你说题吧,说准了我也不多要你的,十块钱一包烟钱,说不准我转身就走,你也别骂我。”
“你说我是干啥的?”
小老头瞪眼在他脸上端详半会儿,又拽过他的手细细看了一阵,断然地说:“当官的,”接着又一句一句斟酌着讲:“虽然你是当官的,可官却不算大,最多也就是九品,现在叫县处级。虽然你的官不大,可是你有实权,不是清水衙门的闲职。至于你当的什么官么,断掌纹放在官身人手上主决断,眉心纹长在官身人脸上主明察,你是法院的。”
他当时惊呆了,不由不对眼前这个小老头刮目相看,二话不说掏出十元钱递给小老头,小老头却摇摇头不收:“这不算啥,我说的这些都在你脸上写着呢,我不能靠这几句话就拿你的钱,让你转过身说我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蒙事。我们这行真正的本事是替人看前程、渡劫难、趋吉避凶。您今年有一运,主财色双收,又有一劫,主丢官弃职甚至有牢狱之灾。您要信我,我给您破解一下,您要不信,咱们这就各走各的路。”
何庭长遇上马丽芃跟银行的事情,做贼心虚,到了这个地步,他哪里还敢不信,他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当然清楚,当下便对老头说:“您讲的沾边,你再说说怎么个解法。”
小老头得意地笑笑:“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寄,祸福本就在一线之间。眼前你看是福的事也许将来是祸,眼前你当成祸的事也许就是福,关键是预知祸福,趋吉避害,方是大智慧者之所为。有的人,因为舍不得眼前几个蝇头小利,结果遭了大的祸患,有的人眼前有了为难之事,能破小财而免大灾,甚至化害为利因祸得福,你说哪头重哪头轻?”
何庭长听出他话外之意,当下也不多说,掏出一百元塞到了他的手上。小老头也不客气,把钱愉快地装进衣兜,看着他笑笑,然后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生在世唯有财色二关难过。这两样东西,没有不行,太贪了也不行。可是机会掉到你面前了,你不要也躲不过,还是要看你个人的福分,就比如天上掉馅饼,有的人接到手吃了,可以充饥。有的人吃了就会闹肚子拉稀。更有的人不但没吃着,还兴许让馅饼砸死。像你吧,五十岁过后钱来的也顺,女色也不缺,要是不懂得自己调理,又可能因此遭祸。得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我拿了你的钱,就不能眼瞅着你遭难,我告诉你个避邪的法儿,保你万事无碍。”
何庭长赶紧竖起耳朵听他的妙法。小老头掰着手指头说:“其一,腊月三十晚上子时,你要换上红裤头、红腰带,这叫红门新开,可以避邪扶正;其二,时常准备一方红布,要全棉的,每当与妇人行房,必用此布擦拭,红为阳,女为阴,此为以阳平阴,可以消解阴气损害造成的晦气;其三么……”说到这儿,小老头用枯干皴裂的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几张黄裱纸,挑出一张,其余的又塞进怀里,“这张符是张天师所书正天咒语谶图,你看,这上面的八卦图和四周的咒语都是用辰年辰月辰时所产黑色牙狗的血画出来的。”
何庭长伸手欲接,小老头把手一缩:“别急,这种符目前普天之下也没有十张以上,唯有缘之人可以得之,用了也才会有神效。像我无福无缘即便是用了也不会有啥作用。请这符也不是容易的事,要沐浴更衣斋戒七日,还要敬上三牲六畜银钱米粮方能……”
何庭长知道他又要钱,没有多想,也不多说,又掏出一百元钱塞给他:“够不?”
小老头看看手里的钞票,做出不以为然的蔑笑:“何谓够何谓不够?你是有缘之人,钱多钱少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表现一种诚心。”说罢,便将符递给了他。
何庭长接过符细细端详,一张粗糙的黄裱纸上画着一个八卦图,图的四角是一些云纹图案,四边上各写着一些不同的偏旁部首组成的谁也不认识的汉字,字迹图案都是紫黑色的。
“这上面写的啥?”
“是咒语,天书,我也不认识,我要认识我何必还干这个。”
何庭长转身欲走,小老头又叫住他:“你光拿符没用,我告诉你用的方法。”
何庭长洗耳恭听,小老头捋捋颌下稀稀落落的鼠须,说:“这道符你要在月圆之夜的前三天开始斋戒,不能同女人行房,月圆的当天沐浴更衣,子时在僻静无人的地方燃三柱香朝正西静默跪拜三次,然后就可以将符烧化,烧符时只能用火柴,不能用打火机。把符烧化后,将灰兑入黄酒之中,黄酒要量好,只能用二两,一钱也不能多,一钱也不能少,然后赶在子丑相交时分分三口吞下。”
何庭长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完,又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告辞分手。分手后,何庭长便按小老头的吩咐,一一照办,只有红腰带跟红裤衩因为尚未到腊月三十,才没有备办外,另两件事都已办妥。做这些事时,他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不管怎么说,小老头的掐算太准,把他背人的心事说的合缝合卯,不由他不信。
此刻,俯视着脚下像八卦图一样的街心岛和岛中间的裸女雕像,他不由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惊异,像是有一根无形的手指拨动了他敏感的中枢神经。难道这里面真有冥冥上苍布下的巧妙的征候,对他暗示什么吗?是福是祸?他不由暗暗庆幸自己遇上了那位神机妙算的小老头,及早采取措施,让他可以不再为自己的行为担忧,认真想想,他认为自己很幸运。
有人敲门,来人不等他应答,便拧开门径直走了进来,来者是让他无可奈何的女行长。
“何庭长还真有时间观景啊。”行长随手关上了门,何庭长注意到她关门时拧上了门锁,皱皱眉朝她示意,她又把锁打开了。
“观什么景,太忙,脑子乱哄哄地,清醒一下大脑。”
行长脱去长毛绒大衣,露出里面的扎花黑色羊毛衫,一朵艳放的红牡丹缀在羊毛衫的前胸。
“你这件羊毛衫很漂亮。”
女行长刚从外面进来,寒气给她的脸上涂了一层润红,听到何庭长赞美,在原地转了个圈子,把自己展示给他看:“我也觉着这件羊毛衫还可以。”
第六章.2
何庭长讪笑着,给女行长倒杯茶,然后坐回转椅,问道:“最近忙啥?你说找我有要事,什么事这么急?”
女行长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没有理睬冒出缕缕热气的茶水,没说话先叹了口气:“唉,还能忙啥,那个破官司就把人缠死了。”
何庭长说:“不就是要开庭么,你还能永远不开让人家开庭吗?开呗,你又不用管,让小马跟他们主任老姜去应付应付就行了。”
“我说的不是开庭。你不知道,又出事了,我来就是跟你商量商量咋办。”
“又出啥事了?”何庭长放下二郎腿,身躯倾在写字台上,脖子伸长了,直瞪瞪地看着她,等着她说。
行长看看他:“你怎么也这么紧张?”
何庭长这才感到自己也不知不觉的绷紧了神经,自嘲地笑笑。行长说:“汪伯伦那个王八羔子弄了几个人把姓程的抓住,关了几天,姓程的朋友不知怎么一下就找到汪伯伦的头上,又把他弄去折腾个半死,一支胳膊都整脱臼了。汪伯伦跟他的哥们去报了案,公安局把姓程的朋友逮了,你说说,这乱七八糟的弄下去迟早还不要出大事。”
“程铁石现在在哪儿?”
“跑了,在哪我也不知道。”
“操他妈的,真是瞎胡闹,净办这些没屁眼缺下水的蠢事。这不是节外生枝添乱吗?”何庭长气的骂了起来,又问:“这件事肯定是你安排的吧?”
行长摇摇头否认,看到何庭长的眼神,只得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一些。”
“你算了,没有你指使,汪伯伦那泡臭稀屎还能冒出什么热乎气?你们这些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汪伯伦承认程铁石是他绑的了?”
“他能不承认吗?不承认当场人家就能把他整死。”
“我早知道他是个熊包蛋。”何庭长又骂了一声不再说话,行长知道他在转脑子,也不敢打扰他,呆呆地看着他,等着他拿主意。
“程铁石的朋友让公安局抓去都说了些啥?”
“据里面透出来的信,他啥也不承认。”
“那就好办,你让汪伯伦一口咬定那人绑架他是要谋财,千万一句也别提程铁石的事。”
“那程铁石要是到公安局报案,说汪伯伦他们绑架了他呢?”
何庭长沉吟片刻,说:“姓程的不会去报案,他要那么讲等于替他的朋友招了供,案子更复杂了。况且汪伯伦绑架他他拿不出证据,而汪伯伦这边有伤、有人证。程铁石如果去报案,汪伯伦他们可以不承认,互相做不在现场的证明,而程铁石那位朋友却会因程铁石报案而坐实他非法绑架伤害罪,不管是不是谋财,这个罪名他都摆脱不了,所以我分析程铁石不会去报案。”
“那你说这件事问题大不大?”
“问题大不大,关键还在汪伯伦跟他的狐朋狗友,只要他们一口咬定不认识程铁石,一口咬定汪伯伦确实遭到了绑架,就没事。你得给他们好好讲讲,别到时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一点我能做到,牵涉到身家性命的事,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们也明白。汪伯伦那个王八羔子真是我命里的克星,啥事都坏在他手上,有时候我真想整死他。”一提到汪伯伦,女行长就恨得牙根发痒。
“那你就把他开了,这种人还留着他干吗?”
“还不到时候。”女行长有苦难言,她恨汪伯伦,可又不能真的把他开掉,因为汪伯伦跟她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在她手下她还可以有效地控制他、支配他,真要把他开了,尤其在这种时候,他能做出什么事来,女行长不敢深想。
何庭长心里也明白眼前这位女人必有把柄在汪伯伦手里,否则凭她的本性,她也绝对不会容忍一个不断给她捅漏子的部下继续在她眼皮下生存。
“算了,我现在倒想起一件事情,你那个汪伯伦到底都对程铁石的朋友说了些啥?他对我跟你们的关系到底掌握多少?”
行长一愣,随即自我安慰地说:“我大概问了他一下,他说那人就是逼着问程铁石的下落。我想也不会问到这些事情上去。”
何庭长脸色阴沉了下来,听行长的语气他就明白了,汪伯伦对他和银行的关系方面知道的绝对不会少,而且行长对汪伯伦到底对程铁石的朋友说了些啥缺乏自信。他感到有些不妙,对行长说:“你赶紧回去,立即找汪伯伦,一定要让他把跟程铁石的朋友说了些什么一字不漏地汇报一遍,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不能让这小子给引到黑沟里面去。”
行长也明白了这里面隐藏着的危险,立即起身气哼哼地说:“我现在就去找他,要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要他的狗命。”
看着行长的背影,何庭长无奈地摇摇头,他开始不安了,他感到跟这样一群蠢货结成同盟,也许是他犯下的一个大错。

接近年底,返家探亲的人剧增,尽管昨夜下了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经人践踏的地面已经泥泞不堪,但长途汽车站却依然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只要没有泥泞的地方,都堆满了大包小包形状各异的行囊。卖票的窗口更是挤作一团,人堆里不时传出呼叫声、斥骂声。站在人群外面维持秩序的警察束手无策地看着发疯般挤向窗口的人群,手里的警棍不时戳向实在看不过眼的混乱制造者,从而引起了更大的混乱。
几个小商贩模样的人,合力将他们的同伙抬举到人头上,企图让他们的同伙从人头顶上爬到售票口抢先一步购到车票。他们的破坏性行为立刻招来了愤怒的詈骂,警察忍无可忍,将爬到人头上的伙计拽下来铐在了护栏上。他的同伙不敢再闹,一个个乖乖地排到了队伍的后面。
从省城开往海兴的车属于短途,十五分钟发一班车,不用到窗口购票,所以免去了程铁石挤抢车票之苦。人虽然很多,程铁石还是一眼便看到了人从中的赵雅兰,她太醒目也太鲜艳了。大红兔毛围巾、棕黄色的皮大衣和高跟皮靴,使她像开放在荆棘丛中的芍药。她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焦急地四下张望着,一眼看到了程铁石便朝他招手呼叫:“程哥,在这儿。”寒风中她口中呼出的哈气如清淡的云霭,在她绯红的腮边掠过。
程铁石匆匆挤过人群,来到她身边。
“这辆车坐满了,走,坐后面那辆。”
程铁石经常往来于海兴和省城,知道这趟线路上跑的车都是承包的,各车都遵守严格的规矩:每辆车停站时间绝对不允许超过十五分钟,前面的车不走后面的车绝对不准上客。他对赵雅兰说:“就在这儿等吧,过去了也上不了车。”
赵雅兰说:“哪有那事,走吧,就上那辆空车。”
程铁石只好跟在她身后走到等着进站上客的车前。果然车门紧闭,司机跟售票员捧着杯子喝茶取暖,赵雅兰敲门他们却不敢开。赵雅兰绕到车头,拉开司机身旁的车门,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司机便打开了车门,把程铁石放了上去后又赶紧关上了车门,并且还对程铁石客气地点头致意,程铁石也莫名其妙地朝司机点点头,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赵雅兰从司机的车门爬进车,穿过车厢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上,拉程铁石坐在她旁边。
程铁石好奇地悄声问:“你怎么对他说的,怎么顺顺当当就让我们上车了?”
“我说我们是记者,要随车采访春运情况,他还能不让上车?”
“人家要问你要记者证呢?”
“有哇!”说着赵雅兰从兜里掏出一个橙红色的塑料本本在程铁石眼前亮了一下,程铁石接过一看,是省电视台的工作证。
“你哪来的这玩意儿?”
“是我哥不知咋办出来的,送给我玩的。”她说的哥是指她的堂兄,赵世铎的儿子。
“他给你弄这个玩意儿干吗?”
“他说有这玩意儿到外面办事方便,给我好几年了,昨晚上突然想起来,说不定到海兴能用上,就带来了。没想到还没到海兴就用上了。”
程铁石听后,忍不住笑了,说:“你呀,真能蒙,也真敢蒙。”
赵雅兰说:“那有啥,这社会上除了自己家里的亲人和真正的朋友,剩下的人还不都是你蒙我我蒙你的,就是一家人,也有互相蒙的时候。”
前面的车开走了,程铁石跟赵雅兰乘坐的车进了站,打开门人们呼噜噜挤上来抢占座位,赵雅兰扒着程铁石的耳朵悄声说:“程哥,这一路上你可得给我当个好保镖,保护好我不能出事。”
程铁石不以为然地说:“光天化日之下,不过两小时的路程,还能出啥事?你别制造紧张局势。”
赵雅兰说:“我带钱多,怕丢。”
程铁石问:“多少?”
赵雅兰朝前后左右看看,见人们都忙着抢座位安顿行李,谁也没有注意她跟程铁石,才扒着程铁石的耳边悄悄说:“十万。”
这蚊蝇细语似的两个字如同炸雷在耳边震响,程铁石惊呆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悄声说:“你带那么多钱干吗?疯了?”
赵雅兰咬咬嘴唇,珍珠般的细牙把下唇咬出一排淡淡的红痕:“这是我和黑头的全部积蓄,银行我都没敢放,藏在我大爷家的顶棚里,这次黑头要真的有什么事,我就是花钱买也要把他买出来。”
程铁石默然不语,他的内心却卷起狂涛巨浪难以平复。
昨天他跟博士王通过电话后,不敢耽搁,接着就把消息告诉了赵雅兰。电话里赵雅兰的反应并没有他预料的那么强烈,虽然听出来她哭了,但很快就止住了哭声,提出她要跟他一块去海兴,对这个要求程铁石知道自己无权也无法拒绝。即便他拒绝,她只要想去谁也拦不住,就在电话里跟她约定第二天上午九点在车站会面。没想到她对海兴之行做了如此周到的安排,下了破釜沉舟不救出黑头不罢休的决心。
程铁石忍不住握了握她的胳膊:“雅兰,你真是个好女孩,你跟黑头今生今世一定会幸福美满的。就怨我太没用,我真是太没有用啊……”
赵雅兰说;:“程哥你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跟黑头也不会认识,我们也就不会有今天,我们感谢你都来不及,哪能怨你呢。再说了,这一连串的事还不都是银行太邪恶惹出来的,你放心,黑头的事怎么办我昨晚上思谋了一夜,总觉着不要紧,出不了啥大事,心里多多少少也有点主意,到地方看看情况再说吧。”
不知不觉间车已驶出市区。一夜大雪将田野涂上一层洁白,透出云霓的阳光在纯净的雪野上泛起层层银光,近处的树挂更是晶莹剔透,如同树的枝干结出了水晶宝石。
“真美啊,我就喜欢雪天,”车窗外的美景吸引了赵雅兰的注意力,也驱散了她心头的乌云,尤其是变幻莫测的树挂,更令她欣喜不已:“程哥,厦门下雪吗?”
“厦门冬天最冷时也不过零上十度左右,哪里有雪可下,要不是有了冰箱,厦门人民连冰都没有见过。”
“那厦门可不好,我就喜欢东北,四季分明,春夏秋冬各有各的景致,季节不同还可以穿不同的衣服,听说南方男的一年四季穿大裤衩子,女的一年四季穿裙子,那也太单调了,没意思。一个人一辈子没穿着棉袄棉鞋在雪地里打过滚,也是人生一大损失。”
程铁石笑笑不置可否。内心里却也赞同赵雅兰的说法,不过他是从北方调到南方去的,在雪地里打滚的事早就干过了,所以没有南方人的那份缺憾。
“雅兰,等我这边的事情了解了,你跟黑头咱们一块到厦门去玩玩,厦门的鼓浪屿、万石山、湖里山炮台,还有集美学村等等,都是全国著名的风景区,不去一趟也是人生一大损失。”
“厦门肯定要去,不过要等到我跟黑头旅行结婚的时候再去。黑头说过,他要先到西北,沿着丝绸之路到新疆,再从新疆坐飞机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然后广州、深圳、珠海,最后跑累了再到厦门鼓浪屿好好休息几天。”
“那你们可一下子把中国跑遍了。”
“要逛就逛个够,逛够了回来老老实实挣钱过日子。”
一路上程铁石跟赵雅兰聊着,时间过得很快,车也走得很顺,到了海兴人们挤着下车,赵雅兰也站了起来,程铁石按住她:“咱们最后下,不着急。”
下车时,赵雅兰把包交给程铁石:“程哥,这个包你拎。”
程铁石说:“还是你拎着,我在旁边盯着点。”
下车后,程铁石马上拦了台出租车,报了博士王下榻的旅馆。坐到车上后,程铁石悄声对赵雅兰说:“先找家银行把钱存好再说。”
赵雅兰点点头。
银行满街都是,博士王住的旅馆隔壁就是一家储蓄所,程铁石让赵雅兰填写单子,自己站在柜台前怀里牢牢地抱着装满钱的包。
赵雅兰填写好存款单,程铁石叮嘱她:“留个密码,再注明凭你本人身份证来领取。”
一下能进十万元存款,小小的储蓄所也不多见,柜台里的职员态度格外好,见赵雅兰在单上的备注栏专门写明:“凭存款人身份证支取”,还预留了密码,职员笑了,对赵雅兰说:“小姐您放心,钱存到银行绝对安全,保证存取自由,为储户保密……”
赵雅兰说:“钱放到哪里也没放到自己家里安全,我也是没办法,钱不放银行没地方放,银行啊,要坑起人来坑的最狠。”说着指了指程铁石,对柜台里面说:“我这位大哥,好几百万就是让你们银行给坑没了。”见银行职员错谔惊诧地看她,赵雅兰说:“我说的不是你们这家银行,是xx银行。”银行职员这才松了口气说:“我说么,我们行可从来没出过那种事。”
存好钱,赵雅兰把存折收好,两人便到旅馆找博士王。旅馆服务员告诉他们,博士王一大早就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他走时留下话,说程铁石要是到了就在他开的房间里等。博士王走时还不知赵雅兰会一块来,所以只给服务员讲了程铁石一个人,服务员见程铁石还领着一个女的,便非要看程铁石的身份证,核对清楚身份证上的姓名与博士王留言说的姓名一致后,才开了房门让他们进去。
赵雅兰洗了两个茶杯,给程铁石和自己分别倒了杯水,又在房间里东转转西瞧瞧,说:“这个旅店卫生不错,就是不知房价高不高,这间屋两张床,你就跟王哥住这间,我另外再登一个铺就行了。”
程铁石想起他在海东旅馆的房间还一直没有办退房手续,行李还都在那儿,就说:“雅兰你先喝点水,我出去打个电话。”
来到服务台,拨通了海东大旅社的电话,服务员告诉他房费已经结清了,行李都由他的朋友放到寄存处,随时都可以去取。程铁石知道是黑头办的,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顿时勾起了心事,觉得心里面酸酸地。回到房间,见赵雅兰端着茶杯瞪着墙壁发呆,知道她又在担心黑头,想说几句安慰话,又觉着说啥话也无滋无味像凉白开,就不说话,站在窗前看外面。
又过了一阵,仍然不见博士王回来,看看表已经一点钟,程铁石对赵雅兰说:“咱们先去吃饭吧。”
赵雅兰说:“咱们走了万一王哥回来或者有什么消息咋办?”
程铁石说:“你王哥也得吃饭,我们给他留个条,他回来见条知道我们到了就会等。出去抓紧时间吃点饭,下午还要跑事,不吃饱肚子怎么行?”
赵雅兰不情愿地站起身:“我不饿,真的不想吃。”
程铁石说:“不饿也得吃,别黑头的事情还没办清楚你倒病倒了。”
俩人正在研究吃饭的问题,却听到服务员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程铁石接电话。程铁石急忙跑过去接,赵雅兰知道除了博士王不会有第二个人往这里打电话找程铁石,急着要听消息,也急忙跟在后面跑了出来。
博士王在电话里问了一句废话:“你到了?”
程铁石心想博士王怎么也犯糊涂,我没到怎么能接你的电话?看看站在身边急切盼望消息的赵雅兰,对话筒说:“雅兰也一块来了。”
博士王问:“你们吃饭没有?”
程铁石说:“我们正准备出去吃。”
博士王说:“那刚好,你们过来一块吃,王天宝也在这儿,我们就在凤鸣餐厅,我们跟吴科长一起来过的。你们打的,出租车司机都知道这个地方。”
程铁石问:“黑头的事情怎么样?”
博士王说:“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你们过来吧,见面谈。”
程铁石又问:“雅兰就在我旁边,你有话没有?”
博士王还是老话:“你们过来再说吧。”
程铁石放下电话,看看赵雅兰:“博士王今天怎么了?我们急得要死,电话里正事他一句也不说,光急着叫我们过去吃饭。”
赵雅兰说:“那是你心急才觉着王哥不对劲,肯定事情比较麻烦,电话上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咱们赶快走吧。”
程铁石一想赵雅兰说的有道理,如果事情不麻烦,博士王应该先在电话上把情况简单交待一下,先让他们放心才对,如今这样自然说明情况比较复杂。他越想心里越急,恨不得马上跑到博士王那边去。
两个人回到房间,穿好外套,提上包,锁好门,匆匆忙忙下楼拦了辆出租车朝凤鸣餐厅赶。
进了餐厅一说博士王跟王天宝,服务员小姐马上把程铁石跟赵雅兰往包厢雅座领,显然博士王已经有了交待。
包厢里一共有四个人,见程铁石跟赵雅兰进来就都站起来让座。程铁石一看,四个人里三个他认识,博士王、王天宝自不必说,公安局的吴科长穿一身警服威武雄壮,也是见过面的。不认识的那位也穿着一身警服,肯定也是公安局的。
坐定之后,博士王给程铁石介绍:“这位是公安局治安处的刘科长。”
程铁石赶紧站起来同刘科长握手,赵雅兰知道这人是可以救黑头的,也赶紧起身跟他客气。
坐下后,王天宝悄悄告诉程铁石,吴科长跟刘科长关系不错,介绍了来给黑头帮忙,结果刘科长一上酒桌就非逼着博士王连干三大杯五粮液,不然不认博士王这个朋友。博士王没法,舍命陪君子,硬着头皮捏着鼻子连干了三大杯,眼泪差点呛出来,已经有点撑不住了。程铁石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接电话的时候觉着他说话不对劲,原来又喝过头了。
程铁石知道博士王的酒量也就是一瓶啤酒下肚便晕晕乎乎找不找北的水平,连干三杯五粮液,确实已经到了钻桌子的地步,心里明白他是为了给黑头办事不得不如此糟踏自己,心里不是个滋味。
这时,那位刘科长又端起酒杯来,冲程铁石说:“见面不等于是朋友,只有连饮三杯才是朋友,你没听歌里唱得好,三杯美酒敬亲人,来,我敬您了。”
知道要找这人帮忙,程铁石也只好忍辱负重,站了起来二话不说陪他干了三杯。
赵雅兰主动站起,恭恭敬敬地对刘科长说:“我是黑头的女朋友。”博士王插了句嘴:“是未婚妻,说女朋友容易产生误解,在座的除了我,每一个都有一帮女朋友。”
赵雅兰也知道这位王哥喝的有点过,不去理他,只盯住刘科长说:“黑头的事全靠你帮忙,我敬大哥三杯,来,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
刘科长见赵雅兰眼睛都没眨就灌下了一杯白酒,不由有些胆虚。他听说过,酒桌上的女人,只要敢跟男人放对子喝酒的,肯定深不可测,大都属于酒漏子类型的,他喝干了杯里面的酒就放了软话:“你是女同胞,我不能跟你叫劲,咱们互敬一杯就行了。”
赵雅兰实际上根本喝不了白酒,见他这样赶紧不露声色地就坡下驴:“那多不公平,男女平等么。这样吧,既然大哥照顾我,我也不能不知好歹,咱们以茶代酒,干个双杯大家高兴吧。”
刘科长也很高兴,说:“你这个小妹可交,咱们也别说谁敬谁了,一切都在杯中,来,咱们就以茶代酒,我先干了。”说着喝了一杯茶,赵雅兰也喝了一杯茶这才放过了刘科长。
吴科长说:“咱们可是来谈事的,不是来喝酒的,喜欢喝酒等事情办完了我陪各位喝个够行不行?”
他这么一说,刘科长连忙放下酒杯,做恍然大悟状说:“吴科长是我大哥,他说话了,我不能不听,咱们就此打住吧。”
吴科长说:“我出差刚回来连家还没回,就让老王揪住了,刚才话也说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刘科长你就给个明白话,这几位朋友的事情能不能办,该咋办,能办办到啥程度,不能办坎在啥地方,老王是我的朋友,他的事我不能不管,你刘科长也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能逼你办那种违法乱纪,让你为难坐蜡的事情。今天大家坐在一起,就是一块商量商量,研究研究,看看到底怎么办好一些。”
刘科长看看四周,一双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期盼他能说出几句让大家宽心的话。他苦笑着说:“这个案子不是我办的,就算是我办的,现在我也不敢放人。对方有来头,一个是税务局局长的儿子,一个是银行的科长,瞪着眼睛一口咬定你们那位叫黑头的哥们行凶绑架,勒索钱物,受害人有伤,一个胳膊脱臼,一个皮肤软组织多处损伤,有医院的诊断证明。在你们那位哥们身上还搜出了一把弹簧刀,抓他时又是受害人当面指认,你们自己说说这个案子怎么办?况且人家直接找我们处长报的案,具体办案的人还真不好替他开脱。”
程铁石听到这儿,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腾”地站起:“他妈的,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他们绑架我……”
刚说到这里,博士王一把按住他,又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对刘科长说:“老程担心黑头,有些急,你别在意。”
刘科长说:“没关系,我理解。”
赵雅兰最关心的还是黑头眼下的处境,问:“那黑头怎么样了?关在哪儿?”
“已经批了刑事拘留,今天下午就送到看守所了。”
赵雅兰一听这话,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她一哭,大家心里都不是味,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博士王叫来服务员,让她把赵雅兰扶出去洗洗脸,对赵雅兰说:“你别哭,也别急,你一哭大家的心都乱了,事儿都没法谈了。”
赵雅兰推开扶她的服务员,用餐巾纸揩干眼泪,说:“我没事。”
博士王又问刘科长:“案子现在查的怎么样了?”
“你们那位哥们死不认账,说从来不认识那两个人。问他刀是哪来的,他说是在站前地摊上买来玩的。这个案子也真有点夹生,疑点挺大。你们想想,就凭你们那个哥们一个人,他咋能一下绑架了两个大男爷们呢?再说他既然绑架了他们,抢了他们的财物,为什么不赶紧逃离海兴,反而大摇大摆地在市区里面逛荡呢?局里对这个案子看法也不一致,所以处里要报逮捕,局里没有同意,只批了刑事拘留。”
程铁石问:“你看这个事情能不能由我们出面找那两个报案的谈谈,私了了算了,要钱让他们出个价。”
刘科长摇摇头:“即便是受害人同意私了你们也是白花钱。他的案子已经刑事立案,不管结果是啥,除非有新的更有力的证据能证明他没有犯罪动机和犯罪机会,否则即便是受害人不追究他的责任,法律也要追究他的责任。”
赵雅兰楚楚可怜地恳求道:“刘大哥,你能不能想法让我见他一面?”
吴科长插话说:“案子没有定之前,按规定犯罪嫌疑人不准同亲属见面。再说,看守所是相对独立的体系,要想见,还得另找看守所的人想办法。”
刘科长也说:“这事看起来简单,办起来不太容易。”
赵雅兰的眼泪又往外涌,她急忙拿餐巾纸擦拭,餐巾纸洇透了,她又换了一张。
刘科长见状不忍,又说:“看守所的曹所长跟我挺熟,我去找找他,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下,也许能说通,让你们两口儿见见。不过那个人有点死脑筋,我可不敢打保票。”
赵雅兰连忙道谢:“那就谢谢刘哥了,请你千万帮帮我。”
刘科长抬腕看看表,说:“快到点了,下午还要开会,就到这儿吧。”
博士往唤来服务员结账,其他人纷纷往外走。赵雅兰把刘科长揪到一边,从包里掏出厚厚一个信封,说:“刘科长,刘大哥,你替我们求人也少不了开销,这点钱交给你替我打点打点,至少让黑头在里边少受点罪。”
刘科长打开信封一看,里面厚厚一叠钞票,少说也有五六千。他哭笑不得地把钱塞回赵雅兰的包里,正色说道:“我看你是个女孩子,又有情有意,我也就不说重话了。可是你这种做法确实不高档,你要再这样,从现在开始咱们各走各的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赵雅兰让他说的涨红了脸,解释道:“我不是给你的,是请你替我打点打点。”
刘科长说:“不管怎么说,钱是交到我手里的,我今天要是接了,对公,我就不配穿这身警服,对私,我就不配给吴科长当朋友,也不配你们把我当朋友看。”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对赵雅兰说:“以后你可千万别这么干,有时候反而会弄巧成拙,别让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屁话把你的事给耽误了。”
赵雅兰窘极了,满面通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出得门来,博士王几个人还等在门口没走,吴科长问:“你们躲在后边扯啥呢?”
刘科长说:“她怕我办事不力,絮絮叨叨地没完。”
吴科长说:“人家的未婚夫让你们抓起来了,心情跟你当然不一样,还嫌人家絮叨,真是不通人情。”
刘科长笑笑,挥挥手骑上摩托车走了。
吴科长问:“这件事里面有蹊跷,我相信你们那位朋友不会为钱财去绑架敲诈别人,可是也不会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像他说的根本就没见过那两个人。”
博士王说:“你分析的有道理,我也觉得有问题,到底咋回事我也说不清,最好能跟他见上一面问问到底咋回事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程铁石、赵雅兰他们知道博士王不肯把实情告诉公安局,却又不知他为啥这样做,只好不吭声。
吴科长说:“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家一趟,有啥事呼我。”说到这里想起手机在程铁石那儿,便说:“手机你们先用着,找我就打电话。”
程铁石这才想起来,吴科长的手机早就在他被绑架的时候让猫头鹰那伙人搜走了,只好含含糊糊地应承着。
王天宝也问:“再没啥事了吧?那我也先走一步了。”
博士王说:“好,你回去休息一下,明天下午开庭你准时到就行了。”
王天宝说:“那还能误得了。”骑上自行车也走了。
回到旅馆,三个人坐在房间里,程铁石说:“下午我到公安局去,我也得报案,这样才能让公安局把事情搞清。”
博士王说:“这件事我早想过了,要是这个案报了能解脱黑头,不等你来我就去公安局说明情况,替你报案了。再说,你们想想,黑头为啥不自己把你被对方绑架关押的事情况讲出来?”
程铁石和赵雅兰面面相觑,也感到纳闷。
“我想是这样,”博士王分析道:“其一,即便你去报案了,黑头也实话实说了,对方来个矢口否认,一没人证,二没物证,他们再反咬你一口说你捏造事实,诬告他们,目的是为了包庇黑头,搅来搅去越搅越复杂,我们的官司还打不打了?其二,就算公安局不偏不倚秉公办案,你又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他们确实绑架了你,并非法监禁了你,也解脱不了黑头的罪名,他们绑架你是非法的,黑头绑架他们也不是合法的,大不了两方面都得依法惩办,黑头还是不落好,这样对我们来说是吃了大亏。”
说到这里,博士王走过去把门关严,压低声音说:“我方才说的这两条还不是最主要的,我想黑头不会像我刚才分析地那么明白法律关系,才不提他们绑架关押你的事,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黑头被抓前跟我通过一次电话,电话里他告诉我,他掌握了银行那方面的重要证据,见面后要交给我。他之所以进去后硬挺着不讲,很可能跟这件事有关,可惜的是我俩没见上面他就被抓走了。”
“我们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跟黑头见上一面。”程铁石也急了,在地上转来转去,“想个什么办法能尽快跟他见上一面呢?”
赵雅兰说:“刚才刘科长不是说他跟看守所的所长熟,可以帮上忙吗?”
程铁石说:“这种人托人的事把握不大,我看除了这条路还得另想门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博士王看着赵雅兰发呆,赵雅兰以为自己有何不妥,抻了抻衣裳又理了理头发,有点莫名其妙。
“我看咱们三个人里要能见上黑头的,只有雅兰。”博士王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赵雅兰急忙问:“为啥?你有啥主意快说么。”
博士王说:“海兴市公安局抓的是谁?”
程铁石和赵雅兰异口同声地说:“黑头呗。”
博士王笑了:“我也知道是黑头,可黑头又是谁?”见程铁石跟赵雅兰没明白过来,博士王替他们回答:“黑头是省政法委书记的侄女婿,我就不相信赵世铎的亲侄女要到看守所看看未婚夫,海兴市公安局会不给这个面子。”
赵雅兰一下子蹦了起来:“对,我去看看他们给不给面子。”
程铁石却有些迟疑:“这不妥吧?让雅兰一个女孩子去闯看守所,人家……”
“人家怎么了?”博士王打断了他,“你这个人吃亏就吃在太书生气上,现在都啥时候了还顾得上那些。看守所不买账就闯处长,处长不买账就闯局长,这事不在能不能办到,而在于我们能不能闯到。”
“我是怕赵书记知道我们拿着他的牌子唬人,不太好。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赵雅兰却早已下了决心:“程哥你就别多想了,我们在这里想一年也没有用,赵世铎本身就是我大伯,我又不是冒充他侄女,怕啥?”说着起身穿上皮大衣,拎着包就走。
程铁石不放心,也赶紧穿上陶敏给他穿来御寒的旧大衣,说:“我陪你去。”
博士王说:“你俩去足够了,我可得睡一会儿,中午酒喝得有点猛。”说罢,倒在床上睡起觉来。

就在程铁石陪着赵雅兰匆匆往海兴市公安局看守所赶的时候,黑头的脚正踩在大和尚的头上,大和尚的双手被缚在背后,胖脸被黑头的鞋底挤成了柿饼。他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就是不告饶。
“说不说?”黑头弯下腰,抓着他的双臂憋着劲朝上用力掰,大和尚疼的哼出了声,汗珠也一粒粒从额上、颈上和鼻尖上渗了出来。
“你不说老子就不让你吃饭。”黑头又用一双臭袜子在他眼前晃:“我用它把你的嘴封上。”
大和尚不怕疼,可是怕恶心,见黑头真的要把臭袜子塞到他的嘴里,终于吃不住劲儿,喘着粗气说:“大爷,我再不欺负人了。”
黑头说:“你说,你欺负的人都是你爸爸。”
大和尚说:“你欺负的人都是你爸爸。”
黑头气得扇了他一记耳光:“咋说的?谁爸爸?”
“我爸爸。”
“重说一遍。”
大和尚只得又说了一遍:“我欺负的人都是我爸爸。”
“这就对了。”黑头抬起脚,解开了缚住他的毛巾,大和尚却不起来,流着鼻涕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不好受了是不?你欺负别人的时候就该想想别人也不好受。”
黑头回到大炕上,小瘦子赶忙双手捧上一支揉得皱巴巴的烟,黑头接了过来,黄脸又赶紧打着火,黑头就着火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又把烟递给小瘦子:“来,一人吸一口。”号子里的人按黑头的吩咐一人吸了一口,烟传回黑头手里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个烟头了。
黑头把烟头递到大和尚面前:“你也来一口,不怕犯错误,只要改了还是好同志。”
大和尚迟迟疑疑地接过烟头吸了起来。
“都他妈活的挺难,混到这里面了还折腾啥劲,谁再抢别人东西吃,再欺负人,可别怪我不客气,号子里面除了政府,谁也不是大王。”黑头发表完演说,倒在铺上不再理睬其他人,盯着顶棚想心事。
那天警察把他带出旅馆,他一看到站在警车边上的猫头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在车上,他最担心的就是身上装的汪伯伦那份详细交待银行内外串通坑程铁石,以及收买何庭长、绑架程铁石的材料被他们弄回去。见猫头鹰跟领头的警察很随便,他进一步断定这帮人肯定很熟。要是没有熟人关系,公安局也不会动作如此神速,这么认真负责。
到了公安局,警察把他带到了审讯室,警察倒没有格外为难他,让他自己把随身带的物品一样样交出来放到桌上,也没有搜身。
“姓名,年龄,籍贯,职业……”
警察开始询问,老一套,他一一如实回答了。
“你倒海兴来干什么?”
“做生意。”
“你昨天晚上到今天,都干啥了?”
“昨晚上我在家睡觉,今天早上乘早班车到海兴,刚要登记旅馆,就让你们抓这儿来了。”
“你带这把刀干什么?”
“不干啥,是我下车时在车站地摊上买来玩的。”
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警察提醒黑头:“你老实点,你在这里回答的每一句话,我们都纪录在案,我们肯定对你讲的话要调查核实,要是你讲了假话,罪加一等。”
黑头知道他跟猫头鹰很熟,就没理他。
“你说你是今天上午才到海兴的,你的车票呢?”
“扔了,我要车票有啥用,又没人给我报销。”
黑头在警车上就已经想定了,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啥也不承认,先拖过去再说,最重要的是汪伯伦的交待材料不能落到这帮人手里。他相信博士王、程铁石他们肯定会千方百计营救他,即便要把事情的原委讲清楚,也得把材料交到可靠的人手里之后,否则,这帮人说不准同汪伯伦、猫头鹰是啥关系,材料到他们手里他们一毁了之,自己的心血白费不说,他们知道自己没了底牌,还不是想给自己定啥罪就定啥罪?想准了这一点,黑头也就来个睁着眼睛瞎说,对警察的询问一概否认。
“汪伯伦、毛大强报案,说你绑架、伤害他们,强迫他们拿钱,抢走了汪伯伦的眼镜和钱包,并且造成他们胳膊、头部多处受伤,你对这件事情怎么解释?”警察不再跟他绕弯子,直截了当提出了审讯的主题。
“汪伯伦?毛大强?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俩人,从来没见过,我哪有那个本事,一下子绑架他们两个大老爷们。你们自己想想,这可能吗?”
在座的几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对黑头的反问似乎也有些疑惑之意。
黑头又接着说:“我在省城有公司,有商场,我不缺钱,我的钱包就在你们桌上,你们看看里面有多少钱,我用得着抢钱吗?我眼睛又不近视,说我抢眼镜更是可笑,那玩意儿给我我还嫌累赘呢。”
几个警察头挨头把黑头的钱包打开,抽出里面的钱点了一遍。
“六千五。”
“这小子还真挺有钱。”
黑头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两千多块钱,又从旅馆里拿了程铁石四千五百块,身上的钱很足。
几个警察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领头模样的警察出去半会儿又回来,同另两个警察嘀咕了一阵,问黑头:“省城离海兴不远,你身上装这么多钱干吗?这么多钱正好证明你有抢劫的嫌疑。再说,满大街那么多人,他们为啥不告别人偏偏盯准了你?你也别再跟我们玩这套把戏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待,死路一条,我们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你闲聊,你先一个人反省反省再说吧。”
说完,纪录的、审讯的警察都走了,领头的警察过来拽起黑头把他铐在了暖气管上,然后关上门也走了。这个警察铐人铐得很损,他把手铐铐在暖气的横管上,让黑头站不直、蹲不下,只能半弯着腰撅个腚立在那儿,其状犹如一个人就着水池洗脸。
黑头知道他们是在熬他,等他熬不住了再继续审问。他立了一个多小时,就开始大声叫喊“救命啊,来人啊,警察搞逼供啊,救人啊……”站的姿势难受,黑头倒也还能挺得住,他是怕那几个警察真的把他扔到这儿铐他一夜,那可真比揍他一顿还难受,所以开始大声嚎叫。
果然,警察也怕他叫得太厉害影响不好,他一叫唤那几个警察立即就回来了,领头的骂:“他妈的,才多大一会儿你就鬼哭狼嚎的,你不说实话我就铐你一晚上,明天再不说,就再铐你一天。”
黑头做出苦相:“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不相信可以调查么。我尿憋了,要上厕所。”
另一个警察过来给他开了铐子,领他到走廊男厕所让他进去。黑头慢慢解裤带,观察了一番,发现厕所的窗户上都装着铁栅栏,失望地放弃了逃跑的打算。他掏出怀里藏着的材料,把材料塞到暖气片后面的缝隙里,然后回到大便池那儿,舒舒服服地蹲下,休息两条站乏了的腿。
过了一阵,外面的警察探头进来,见黑头蹲在大便池上,训斥道:“你刚才不是说小便吗?怎么又蹲上了?”
黑头说:“一来厕所,我才觉得不但想小便,大便也来了,一块解决省得一会儿还得麻烦你再陪我跑一趟。”
“那你快点,别让我给你当把门的。”
“给我根烟吧,我这人有毛病,蹲在便坑上不点棵烟拉不出来。”
警察笑骂:“你他妈这算什么毛病?我该你的是咋着,你蹲便坑我站岗,还得给你敬烟,有烟也不给。”
黑头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给算了,我自己慢慢克服吧。”
警察明知他耍赖,又不能把他从便坑上硬拽起来,只好掏出一支烟,走过来递给了他。
“谢谢,再借火用一下。”
警察只好又把打火机递给了他。黑头点燃烟,美美地抽了起来。直到抽剩下一支烟屁股,他才用手指一弹,烟头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形,掉落在小便池里。
慢吞吞提好裤子,黑头来到外面,见看管他的警察堵在走廊的出口看报纸,便叫他:“警察同志,我完事了。”
警察抬头看看他,走了过来陪他回审讯室。黑头衷心地说:“你是个好人,我有机会一定要谢谢你。”
警察乜斜了他一眼,说:“你别再折腾人,老老实实交待问题就是谢谢我了。”
当天晚上,黑头便被转送到看守所。看守所跟公安局又有所不同,进号房前,把黑头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裤腰带、鞋带都没收了。黑头暗暗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事先把材料藏了起来。
号房有二十平米大,靠着一面墙是一铺大炕,关进来的人像沙丁鱼罐头里面的鱼,一条条整整齐齐地顺着摆了一炕。黑头见炕梢还有点缝隙,便挤了上去,还没躺下,背上就挨了一拳。
“小子,问也不问就往这儿躺,这是你躺的地方吗?你以为在你老婆的热炕头上呢。”
黑头看看,是靠侧墙躺着的人动的手,此人膀大腰圆,秃头胖脸,初时黑头以为他的头是被剃光的,又多看了两眼,才发现他不但没有头发、胡子,脸眉毛也没有,是个天生的光葫芦。后来黑头才知道他叫大和尚。
“去去去,那边挤去。”大和尚朝炕的另一头指指。
黑头说:“那边没地方。”
“那我这儿就有地方?妈的,你干脆睡老子怀里得了。”
黑头的火直往顶门上冒,想想自己刚刚进来不能招惹麻烦,就硬把火压了下去,从炕上爬下来,双眼在炕上溜了两遍,也没找到可以容身的地方。转眼见炕沿下面摆了一些小木扎子,黑头只好坐在小扎子上,背倚着炕头,准备就这样凑合一晚上。
朦胧中,黑头感到有人在轻轻拍他,他回头一看,一个脑袋只有拳头大的小瘦子怜悯地看着他,指着身边让出来的一小条空隙,示意让他上来。黑头在小扎子上坐得腰酸腿木,也再顾不了许多,爬到炕上,挤在小瘦子身侧躺了下去。躺下了,却又睡不着,空气中充斥着脚臭味、口臭味、体臭味,黑暗里震响着鼾声、磨牙声、梦呓声。这一切令他恍惚中竟然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牢狱生活。他妈的,自己这一辈子怎么跟监狱这么有缘分,糊里糊涂就又进来了。他咒骂着自己,居然渐渐睡了过去。
头上重重的两巴掌把他从酣睡中惊起,天亮了,大和尚站在他头顶,狞笑着。黑头懵懵懂懂地坐起,见到大和尚猩红的酒糟鼻子,才明白自己是被他打醒的。
“去,倒桶去。”
号房里的人晚上不能去上厕所,屋角有个大铁桶,供在押人员夜里溲溺用。
黑头没动,其他人的眼睛都盯着他,黑头看看大和尚,问:“你怎么不去倒?”
大和尚二话不说,挥手就是一巴掌,黑头装作护头,左臂一抬,坚硬的胳膊肘子刚好顶到大和尚的小臂上,大和尚吃了暗亏,疼的咧咧嘴,整个手臂不灵了。
他狠狠地盯着黑头,黑头平静地看着他,两人像斗架的公鸡。
“算了,我去。”小瘦子息事宁人,他滑下炕,拎起尿桶朝外走,刚要出门,不知谁一伸腿,小瘦子被绊了个狗吃屎,尿桶跌翻了,骚臭的尿液溅到他身上、脸上、头上,屋里的人都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黑头没有笑,他笑不出来。
小瘦子大声呼叫,看守过来弄清怎么回事后,打开门放小瘦子出去涮洗。小瘦子急忙跑到洗脸间去了,一会儿洗得湿淋淋地回来,冻的索索发抖。
开早饭了,哨声一响,屋门一开,屋内的人便围挤上去,黑头跟小瘦子被围堵在人丛外面,等到他们捱到饭盆前面时,杂面粥和窝窝头早就一点也没有了。黑头看看坐在炕沿手里捏着两个窝窝头端着一盆粥得意洋洋的大和尚,明白了其中的暗扣,他不动声色,爬上炕闭目养神。
大和尚把咬了一口的窝窝头扔给小瘦子:“你早上倒尿桶有功,赏你的。”
小瘦子从地上拾起窝窝头,吹掉上面的灰土,三口两口吞了下去。
中午开饭时,大和尚又坐镇指挥其他人围堵黑头,不让他靠近装着杂面粥的桶和盛窝窝头的饭盆。黑头根本不理睬那些有意围在桶边的人,一直到人们散开后,他也没离开大炕。睡在大和尚旁边的蜡黄脸汉子将两份窝窝头和盛得满满的粥盆恭恭敬敬递给大和尚时,黑头一伸手,从黄脸手中抓过窝窝头吃了起来。大和尚跟黄脸都愣住了。大和尚勃然大怒,将粥盆朝黑头狠狠摔过来,黑头闪身躲过,粥盆砸到炕上,杂面粥溅了满炕。
黑头若无其事地吃完两个窝窝头,见黄脸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地把他自己那份窝窝头递到大和尚面前,大和尚正要伸手去接,黑头伸手一搭,窝窝头又到了他手里。
黄脸急了,伸手来抢,黑头扭住他的手,将他的胳膊剪到背后,问:“你要是吃,我就给你,你要是孝敬他,我就自己享用了。”
黄脸连连点头:“我自己吃。”
黑头把窝窝头还给了他,黄脸赶忙塞进了嘴里。
大和尚怒火万丈,猛然朝黑头扑来,黑头就势躺倒,一脚蹬在大和尚的肚子上,大和尚从他身上倒飞出去,实实在在跌在炕脚,恰好砸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被砸的人发出了哀鸣,大和尚却毫无损伤。
黑头嘿嘿冷笑着说:“这是第一招,兔子蹬鸡。”这一招原来叫兔子蹬鹰,黑头不愿意让他当鹰自己当兔子,就把这一招的名字临时改了叫兔子蹬鸡。
大和尚缓了口气挥动老拳又朝黑头扑过来。黑头依然躺在炕上,见大和尚来势凶猛,就地一滚,滚到了炕角,大和尚扑了个空,黑头却早已翻身起来,狠狠一脚踹在他的后背,把大和尚从炕上踹到了地上。
大和尚再次爬起,捞起地上的木凳向黑头砸来,黑头脑袋一歪,凳子砸在他的肩膀,疼得黑头倒吸一口冷气,他也是怒火如焚,不再客气,扑过去接连几拳击在大和尚肉囊囊的肚子上,又用头狠狠照大和尚的酒糟鼻子砸了两下,大和尚的鼻血冒了出来。
一见血,大和尚顿时咆哮如雷,一把抱住黑头,张嘴来咬他,黑头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一手朝他胃部猛击,又抬起脚在他脚面上狠狠跺了两下,大和尚在他一连串的打击下,根本没有回手的机会,终于松开勒住黑头的双手,退到屋角蜷缩着身子粗重地喘息着。黑头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冲到他跟前,揪住他脖领用力一拽,在他前扑的同时用脚绊住他的腿,大和尚轰然倒地,黑头随即扑上前去,将他的双臂剪到背后,又抽下他的裤带,把他双手缚了起来。
忙完了,黑头坐在炕沿上,用脚踩住大和尚的脸,瞅着四周目瞪口呆的人,不屑地骂:“你们这帮龟孙子,就这么个松包软蛋还怕他,让他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他知道,如果不趁机彻底制服这帮家伙,今后他随时都可能受到惨无人道的折磨,于是一出手就绝不留情,而且要从精神上气势上彻底压倒他们。
其他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黑头知道他们都怕了,就又对大和尚说:“实话告诉你,老子十年前就杀过三个人,还吃你这一套?”在这种人面前,你要显得比他更狠、更毒、更坏,他才会怕你、服你,便把他踩在脚底下用狠话镇唬他。
接着他又硬逼着大和尚讨饶认错,在众人面前威风扫地面子丢尽才饶了他。这会儿,他躺在早让小瘦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炕上,瞅着顶棚犯愁。虽然他制服了这帮家伙的头儿大和尚,暂时不会再受委屈,可是不知博士王跟程铁石他们在外面活动的怎么样了,他还得在里面熬多长时间才能重见天日。他想,他总不至于就这样被定罪判刑吧?

海兴市公安局看守所位于海兴市东区的改造路,距离闹市区不过百十来米。如果没有墙上栽的铁丝网和门口挎着冲锋枪的武警,外人倒很难想到这里面是关押各种嫌犯的所在。
赵雅兰跟程铁石乘坐出租车直接抵达这里。下车后,赵雅兰款款走到武警面前,朝武警嫣然一笑:“同志,我们要找你们所长。”
“请出示证件。”武警不为她的笑脸所动,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说。
赵雅兰掏出橙红色的小本交给武警,武警一看是省电视台的,立即客气了许多:“请登记一下吧。”
赵雅兰姿态优雅地在会客登记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程铁石也签上他的名字,武警打开小门,把他们放了进去。
看守所办公楼在一进大门的右手,小小的一座二层楼打扫得非常洁净。所长办公室在二楼,赵雅兰跟程铁石找到挂着“所长办公室”牌牌的房间,房门虚掩着,赵雅兰轻轻敲了两下,听到里面有人喊:“请进!”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所长是一个瘦高条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脑门子上,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象是得了红眼病,胡茬子黑乎乎地遍布两腮两颊,使那张本来就不大的脸显得更小。程铁石注意到他警服的前襟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油渍,这个所长显然是一个不修边幅的邋遢人。
所长起身迎上前,在脸上挤出一丝吝啬的笑意,同赵雅兰、程铁石象征性地握握手:“你们好,欢迎,请坐。”
把他们让到硌屁股的破沙发上后,所长开门见山地说:“门卫告诉我了,省电视台的,说吧,有啥事?”
赵雅兰一见人家也不给她寒暄闲聊制造亲近气氛的机会,只好也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想会见一个关押在你们这的人,采访一些有关情况。”
“谁?”
“李福军,外号叫黑头。”
“有这个人,可以见。”
赵雅兰跟程铁石一时倒有点发懵,事情太简单、太顺利、太容易的让人难以置信。
“那……那我们现在就……”赵雅兰急于见到黑头,起身欲让所长领他们去,却一下子说不顺当。
所长说:“你先别急,我们这关押的都是尚未结案的嫌疑人,谁来看我们不管,我们只管一条,要有局里的批条。”
程铁石说:“我们是从省城赶来的,今天还想赶回去,事先也不知道这儿的规矩,所以就直接来了,能不能通融通融?”
赵雅兰也有急,说:“我们是受省政法委赵书记的委托来的,不信我现在就给他拨个电话,你当面问他。”
说着,就走近办公桌拿起话筒做出要拨电话的样子。
所长又挤出一丝笑容,说:“别打了,我们这里是内线电话,打不了长途。即便打通了,我跟你说的那位赵书记也说不上话,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我只能听局里的。”
用省政法委书记赵世铎牌子没有镇住这位小小的看守所所长,赵雅兰跟程铁石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也都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仍然不肯通融,看来这个关是过不去了。
赵雅兰灵机一动,问道:“所长您姓曹吧?”
所长点点头说:“是呀。”
赵雅兰说:“局里治安处的刘科长跟我很熟,在一起说起过您。”
所长说:“我们也很熟,昨晚还在一起打了半夜麻将。”
赵雅兰说:“我们跟刘科长是朋友,您跟刘科长也是朋友,咱们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这么点事还办不了吗?再说这又是您职权范围内的事。”
所长扔给程铁石一支烟,又给程铁石点上火,然后自己也把叼在嘴上的烟点燃,慢条斯理地说:“您讲的有道理,你们跟刘科长是朋友,我呢,跟刘科长关系也很好,按说咱们也是朋友。不瞒你们说,今天上午在你们来之前刘科长就已经给我打了电话,把这件事对我说了,我让他办手续,他还把我臭骂了一顿。可是,我们再好也是私交,管好这里的一摊子事是公事,没有合法手续这件事我确实没法办。你们看看墙上挂的探视规定,这里面没有给我可以让自己的亲戚朋友随便进去的权利,实在对不起。”
从他的话里听得出刘科长还真办事,回去后就打了电话,可惜眼前这位曹所长不给面子,事情没办成。原来对刘科长那头还存在一线希望,如今那头也指望不上了,赵雅兰更是沮丧,沉着脸坐在沙发上不吭声。
曹所长以为他们生气了,又说:“你们也别着急上火,你们也得理解理解我们,这里不是监狱,关的都是没结案没定罪的犯罪嫌疑人,原则上是不允许探视的。你们只要有正当的理由,找局里办个正规手续,局里也不会不办。只要有正规手续,我二话不说保证照办。”
眼前这扇门关死了,赵雅兰跟程铁石知道再说也是白费口舌,浪费时间,只好告别这位曹所长。出了大门,赵雅兰恨恨地骂:“这个所长真是个榆木疙瘩脑袋,他咋就不开窍呢?摆出一副一本正经地德行,不就是一个小看守所的所长吗?我看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配当这么个破所长,比关在里面的犯人也好不到哪去。”
程铁石对这位所长倒很钦佩,说:“我看这位所长倒很有份量,要是我们党和政府的各级官员都长他这么一副榆木疙瘩脑袋,还用的着反腐倡廉吗?”
赵雅兰赌气地说:“他好个屁,再好不让见黑头我就骂他,你觉着他好,明天写封表扬信在报纸上发发。”
程铁石知道她是没见上黑头心里难受,也不跟她计较,劝道:“没关系,所长不让见咱们找处长,处长不让见咱们找局长,总能见上。你也别太急,如今办事哪能那么容易。”
赵雅兰也觉出自己刚才冲程铁石发火很不礼貌,晃晃脑袋,象是要极力甩去大脑里的不快,挽起程铁石的胳膊:“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就不信救不出黑头,走,程哥,咱们去公安局。”
程铁石看看表说:“你看现在啥时候了,等到了公安局人家早下班了。这儿离海东大旅社社不远,我想还是就近跑一趟,把我的行李取上再说。”
两人从海东大旅社取了程铁石的包出来,回到西区旅馆,博士王还在房间里酣睡。赵雅兰抽空到服务台登了一张铺,又回到博士王的房间,见程铁石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看博士王睡觉,感到好笑,说:“程哥你还不把王哥弄起来,该吃饭了。”
程铁石说:“他这两天太辛苦,明天还要开庭,让他多睡会儿,反正我也不饿。”
赵雅兰说:“你不饿我饿,不行,得让他起来,我们在外面辛辛苦苦跑,他倒在屋里睡大觉。”说着就冲博士王喊:“王哥起来,王哥起来。”
博士王睁开眼,见程铁石跟赵雅兰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冲他笑,就问:“你们回来了,怎么样,见到黑头没有?”
程铁石摇摇头,赵雅兰说:“去了,白跑一趟,第一关没闯过去。”接着把到看守所找曹所长的经过原原本本给博士王学说了一遍。
博士王说:“没关系,别灰心,谁也没指望一去就成,明天再到公安局找。”
赵雅兰说:“明天你们又要开庭,干脆我自己去得了。”
程铁石说:“不行,还是我陪你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想起银行的汪伯伦曾经跟赵雅兰发生过纠纷,万一碰上了后果难料,所以坚决不能让她一个人在海兴奔波。
赵雅兰说:“有啥不放心的,你去也顶不了多大用,别把开庭耽搁了,那可是大事。”
博士王从床上爬起来,边用脚在地上摸着找鞋,边说:“雅兰说得对,大白天在公安局的院里还怕出啥事?你去了也帮不上啥忙,开庭时原告当事人不出庭怎么行?另外明天上午还要约王天宝来碰碰情况,有些事还是预先准备一下为好。”
赵雅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去吃饭吧,我都饿了。”
程铁石想想也只好如此,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三个人在楼下随便找了个饭馆,每人喝了一大碗热汤面,回到屋里看了会儿电视,黑头的事情没结果,明天又要开庭,电视看得也没情没绪的,才九点来钟,赵雅兰就告辞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雅兰爬起来洗漱完毕,过去敲门,程铁石跟博士王还没起床。赵雅兰隔着门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朝公安局奔。
公安局就在政法大楼斜对面。公安局的大门看得很严,赵雅兰不得已又拿出她的橙红色小本本蒙骗了一番才被放了进去。
她来到治安处门外,却又犹豫起来。她想起治安处刘科长说过,那个叫猫头鹰的直接找处长报的案,说不准他们之间是啥关系,自己找处长要求探望黑头,处长如果刁难自己,自己碰个钉子不说,还白浪费时间,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直接找局长。
想到这儿,她转身又从治安处退了出来,打听了一下,得知局长办公室在正楼,就又到正楼乘电梯来到七层,一出电梯门就看到写着“局长办公室”的牌牌。她深深吸了口气,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听到里面有招呼“请进”的声音,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局长,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穿着警服,男的是个小白脸,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女的挺丰满,脸蛋儿像红透了的大苹果。
“你找谁?”男的发问,上上下下打量着赵雅兰。女的埋头整理文件,没搭理赵雅兰。
赵雅兰陪了个笑脸:“我找你们局长。”
“局长不在,你找他啥事?”
“我大伯托我给他带个话。”
“你大伯?你大伯是谁?”
“我大伯姓赵,叫赵世铎,他说他认识你们局长。”
“赵世铎”三个字在这个小白脸身上引起的反应显然比在看守所曹所长身上引起的反应强烈得多,他再一次上上下下打量着赵雅兰,眼里却没了刚才那股傲慢和冷漠。苹果脸也抬起头仔细端详赵雅兰,像是给她相面。
“你是说你大伯是省政法委赵书记,赵书记托你给局长捎个话?”小白脸又问了一遍。
赵雅兰肯定地点点头:“是呀,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
小白脸连忙说:“那你请坐这儿等一下,我去给局长汇报一下。”
赵雅兰想问他一句:你刚才不是说局长不在么?话已到了嘴边,又忍了回去。
小白脸出去了,苹果脸说:“他是我们局长的秘书,姓白。”又问赵雅兰:“你喝水不?”
赵雅兰摇摇头:“谢谢,我不渴。”
片刻,白秘书回来,对赵雅兰说:“局长请你过去。”
赵雅兰朝苹果脸点点头算作告辞,到了走廊上,赵雅兰问:“你们王局长很忙吧?”
白秘书笑着给她纠正:“我们局长姓刘。”
赵雅兰连忙说:“对不起,我把他跟检察院王院长搞混了。”这一问一答,赵雅兰知道了局长姓刘。
局长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上也没有挂牌子,白秘书敲敲门也没等里面答应,就推开门把赵雅兰让了进去。
局长是个白胖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跟赵雅兰印象里的公安局长一点也不对路。
“刘叔叔,你好,打扰您了。”赵雅兰上前跟局长握了握手,局长的手软绵绵地,像女人的手。
“请坐,小白倒点水。”局长的嗓音倒很亮
赵雅兰坐在沙发上,白秘书给赵雅兰沏了杯茶,放到赵雅兰前面的茶几上,悄悄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赵书记最近还好吧?”局长笑眯眯地看着赵雅兰问候道。
“他还是老样子,除了上班回家就看电视,啥也不会玩。”
“他有啥事找我打个电话就行,怎么让你跑来专门找我。”
赵雅兰见他问到正题上,就字斟句酌地说:“是一点私事,大伯说不用打电话,让我直接找你就行,要有啥困难,请你直接给他打电话。”
刘局长哈哈笑着说:“啥大不了的事还搞这么神秘?是不是又是你落户口的事?那事我可不敢办,省城公安局长老陈是不是为帮你落户口挨了顿训?”局长的情绪挺好,看得出来,他为赵世铎能有私事找他而高兴。
赵雅兰没想到那件事这位局长也知道,不由有些吃惊,问:“刘叔叔,那件事你咋知道的?”
“我咋能不知道?老陈亲口给我说的,还挺委屈呢。”
第六章.3
赵雅兰赧颜道:“其实那件事不怪陈叔叔,还不是我大伯小题大做,不办就不办呗,还批评人家干啥。”说到这儿,赵雅兰心想再不能跟他瞎扯了,得赶紧办正事,就说:“刘叔叔,我这次找你可不是求您落户口,而是想求您高抬贵手让我跟我……爱人见一面。”她本想说“男朋友”,又怕“男朋友”关系太远,概念模糊,人家不买帐,话到嘴边把“男朋友”改成了“爱人”。
“你已经结婚了?”
“结婚证领了,还没办。”
“噢,那也算结婚了。”局长搞明白了第一个问题,又想起了第二个问题,“你刚才说什么?让我高抬贵手让你跟你爱人见一面?你爱人在我们局工作?”
赵雅兰说:“我爱人不在你们局工作,是叫你们局关到看守所里面去了。”
“为啥抓的?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局长这一次是真的大惊失色了。
“他叫李福军,小名叫黑头,你们局的人说他非法绑架、勒索钱财,这根本不可能呀,他又不缺钱花,平常也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要是不正道我大伯能同意我跟他吗?这里面肯定搞错了,肯定有误会。抓进去两天三夜了,被褥、洗涮用具啥都没带,我昨天去看他,又不让见,这两天我真不知道他是咋活过来的。”
说到这儿,赵雅兰开始呜呜咽咽地哭。刘局长也感到问题严重,要是真的办了错案,把省政法委书记的侄女婿抓了进来,还确实没法交待。赶紧劝慰赵雅兰道:“你别哭,我马上问问情况。”说着拨通电话,找治安处的处长。
见他跟对方讲话,赵雅兰赶紧竖起耳朵听,可是离电话太远,局长说话她能听到,对方说什么她听不清,心里急得像有鼓在敲。
“嗯,嗯,就这样吧,你们抓紧搞清楚,进展随时告诉我,一定要慎重。”刘局长放下电话,看看正在擦眼泪的赵雅兰,说:“你爱人的事他们正在查,你放心,要相信咱们公安机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赵雅兰说:“我相信咱们公安局,我也相信我爱人绝不会干那种事,我只求您让我看看他,给他送点随身用的东西就成。”
刘局长略一沉吟,随即答道:“这件事好说。”又拿起电话找到治安处处长说:“李福军的亲属要求见李福军一面,给他送点随身应用的物品,这件事我看可以办,你准备好手续,安排个人陪她去,人现在就在我这儿,我让小白陪他过去找你。”
放下电话,刘局长和蔼可亲地征求她的意见:“小赵呀,你看这样可以了吧?”
赵呀兰站起身,满脸感激地说:“谢谢你了刘叔叔,你上省城欢迎到我家来玩。”
刘局长说:“我肯定要去。你先去看你爱人吧,有啥问题再来找我。”说着把她领到局办公室,对白秘书说:“你把小赵领到治安处找钟处长,让他按我说的去办。”
赵雅兰本想说她知道治安处,不麻烦白秘书了,可是又一想,有他领着力度显得更大一些,就没吭声,接受了刘局长的好意。刘局长一直把她送到电梯口才握手告别。

牛刚强坐在审判席,头顶是庄严的国徽,左右两边各坐着一位陪审员。他看看台下坐在原告席上的程铁石跟博士王、王天宝,又看看坐在被告席上的马丽芃跟她的律师事务所主任老姜,行长没有到庭,却指派她的副手来顶缸,替她坐到被告席上。牛刚强记得上次本案开庭时女行长就没有出庭。
牛刚强心里很清楚,这次开庭纯粹是走过场、摆架势。这宗案子已开过庭,事实早已查的一清二楚,原、被告双方再没有新的举证,这个庭根本就没有必要开。但是不开又不行,法定程序上并没有规定移送出去的案子又移送回来后,是不是还要重新开庭,也没有规定像这种情况审理期限应该怎么算,法律没有规定清楚的事,只好由领导说了算,在这种情况下,领导的话就是法,领导的安排就是程序,作为审判员,他只有听领导的,按领导的吩咐去做。
想到领导,他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何庭长。他决定开庭,没有事先请示庭长,过去审案都是这么办的,没有说哪天开庭还得庭长批准的。唯独这桩案子,非常强烈地牵动着何庭长的心,虽然对他擅自决定开庭日期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却明确告诉他,这个案子一定要请示最高人民法院才能判决。这无异于告诉他牛刚强,他对本案的审判权已经被剥夺了,等于告诉他,这个案子要直接推到最高人民法院去审。标的不过二百来万的经济纠纷案,事实清楚,法律规定明确,却要报到最高人民法院去“请示”,牛刚强在感到荒唐的同时,心底里涌起了悲哀的潮水。他所能做的,就是坚持依法独立审判的原则,这一点他已经明确地告诉了何庭长,何庭长当时冷冷地说:那就上审判委员会。如果审判委员会赞同牛刚强的意见,坚持依法独立审判的原则,由本院依据事实跟法律直接判决,被告,也就是银行,肯定要上诉,程铁石他们势必又要经受一轮激烈的争斗与博杀。如果审判委员会同意何庭长的意见,被此案推到最高人民法院“请示”,何年何月才能批转下来谁也无法预料,程铁石他们只好在等待中倍受煎熬,在煎熬中痛苦地等待。根据他的经验,审判委员会从来没有拒绝过要求上报请示的案子,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请示一下判错了也有个借口,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些,牛刚强不由同情地看看坐在原告席上的程铁石,程铁石正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视而不见地呆望着对面的被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博士王跟王天宝分别翻弄着自己前面的材料,不时用笔在本上记着什么。
被告席上的几位却显得轻松自如,马丽芃跟她的主任头顶头地议论着什么,不时发出嘻嘻嘿嘿地窃笑。那位副行长拿着一张《参考消息》在看,似乎不是在法庭上,而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
“现在开庭,首先宣布法庭纪律……”
“下面验明当事人跟代理人身份……”
惯常的公式过去之后,牛刚强又问双方:“双方对本案合议庭组成人员有没有回避请求?”
双方都纷纷摇头,表示不需要回避。
牛刚强完成这一道程序后,便点头朝程铁石一方示意,“下面由原告宣读起诉状。”
程铁石宣读的起诉书内容同上次开庭的起诉状基本一样。接下来被告宣读答辩状,他们更省事,用的是上次开庭时的原稿。
双方宣读完起诉书、答辩状,牛刚强又开始对本案证据进行核实,当宣示检察院技术鉴定处的第二份技术鉴定报告时,马丽芃表示反对,她说的理由牛刚强已经听过多次,只不过这次是在法庭这个正式场合又重复一遍而已。
博士王针对这份技术鉴定报告说:“这份鉴定是由法院委托合法的技术鉴定部门做的,并不是我们私下找谁做的技术鉴定交给法庭的,因此对这份鉴定结论的合法性我方不做要求,应该由法庭判定。”
这种鉴定报告是否可作为本案的合法有效证据,是要当庭判定的。本来以为程铁石一方如果放弃要求,不把这份鉴定报告列入有效证据,此案可以不推出去,但何庭长的态度告诉牛刚强,不管怎样这个案子都要往上推,所以牛刚强也改变了自己的态度,跟陪审员略略商量之后,当即宣布:“该技术鉴定报告由本法庭委托合法的技术鉴定机关进行鉴定,其合法性经合议庭研究,予以认定,作为本案重要证据列入,驳回被告要求。”
牛刚强的宣布令原、被告双方都有所震动,程铁石欣喜,博士王疑惑,而马丽芃当即站起,张着嘴说了几个“我……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又坐了回去。
其余的证据,都是上次庭审时已经双方当事人认可过的,尽管如此,牛刚强还是又一一过了一遍。
进入双方答辩阶段以后,双方刚刚开始辩论,一位姑娘在法庭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阵后,冲程铁石他们喊:“程哥,王哥,你们出来一下。”她的喊声令正在滔滔不绝的双方静了下来,牛刚强不知对方是何许人也,严厉地冲那位姑娘训斥:“这里正在开庭,你瞎喊什么?不准扰乱法庭秩序。”
那位姑娘伸伸舌头,不再喊了,可还是在门口冲程铁石跟博士王招手。
博士王见是赵雅兰,便知道她有要事,向牛刚强告假:“我家里有点急事,我先出去一下可以不可以?”
牛刚强沉思片刻,又跟陪审员商量了一下,点了点头,博士王赶忙来到门外,问道:“见到黑头了吗?”
赵雅兰跑的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说:“见到了。”接着便将她会见黑头的经过给博士王讲了一遍。
白秘书领着赵雅兰找到治安处的钟处长后,钟处长也不多说什么,开了一张介绍信交给了赵雅兰,又叫来一个小警察,对赵雅兰说:“他姓张,陪你去。”
赵雅兰也不跟他多说,道了声谢跟着找警察就走。来到街上,张警察问:“你跟李福军是啥关系?”
赵雅兰说:“他是我爱人。”
张警察又问:“你马力挺大,让局长亲自下命令。”
赵雅兰说:“我马力不大,是你们局长英明,知道你们错抓了好人。”
张警察耸耸肩:“是好人还是坏人,得结案以后才能说。”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雅兰不再理他,朝街对面的辉煌商厦走。
“咋地,还要逛商场?”张警察不愿去,停下脚说:“我很忙,再说,大白天不上班陪你逛商场叫熟人碰上了怎么说?要是再传到我老婆耳朵里就完了。”
赵雅兰乜斜了他一眼说:“你才几岁?你要有老婆我就抱孙子了。本小姐领你逛商场是看得起你,不愿意去你就在这儿等着。”
张警察咧嘴笑笑:“你眼睛真尖,你咋能看出来我没结婚?”
赵雅兰逗他:“我眼睛不尖,是你们处长告诉我的。”
“处长告诉你的?他告诉你这事儿干吗?他还说我啥了?”张警察紧跟在赵雅兰的身后,极为关心地追问处长都说了些啥,赵雅兰故意拿捏他,装作欲言又止的样子,腿上却加快了移动的速度,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跨入了商厦的大门。
进了商厦,赵雅兰便急匆匆地采购,再顾不上跟张警察逗乐子。她买了一床军棉被,一条床单,还有枕头、枕巾、洗脸毛巾、牙刷、牙膏……东西太多,就交给张警察,张警察无奈,只好帮她拿,大包小包披挂了一身。
用的物品买够了,赵雅兰又来到食品柜台,买了些糕点、罐头之类,临走,又想起烟,就又到烟酒柜台买了四条烟。
出了商厦的门,张警察说:“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爱人买的?”
赵雅兰说:“对呀,你还以为是给你买的?”
张警察说:“除了这被子,牙刷之类的还可以,其他的你一样也别想送进去。”
赵雅兰说:“送不进去就归你啦。”
张警察说:“我不稀罕。你告诉我,我们处长还说我啥了?”
赵雅兰没想到他还没有忘记这道菜,忍不住笑了,说:“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件事呢,你们处长说你年轻有为,聪明好学,积极上进,总之一句话,说你好的不得了。”赵雅兰把手里拎的东西放到地上准备拦出租,又说:“处长还说过两年他就要退下来了,他准备让你当接班人。”
张警察一听就知道赵雅兰胡编,说:“你别胡扯了,我连个科长都不是,接处长的班哪轮得上我。”
赵雅兰说:“这世道啥也说不准,我爱人好好个人就让你们当犯人抓起来了,你咋就不能睡一觉起来就当上处长了呢?”
张警察咧咧嘴,不好说啥。赵雅兰拦了一辆车,两人把东西搬到车上,赵雅兰坐在后面,张警察当仁不让地坐到了司机旁边。
下车时,两人谁也没有付款,司机见张警察一身警服,不敢朝他要钱,就追着赵雅兰要。赵雅兰指指张警察:“你抢着坐前面,我还以为你要付钱呢。”
张警察涨红了脸,说:“我是陪你来,怎么让我出车钱?”
赵雅兰说:“谁坐前面谁掏钱,这是规矩,你懂不懂?敢情你坐惯不花钱的车了。”
张警察说:“我交钱谁报销?我一个月开那仨瓜俩枣的,哪能再给你搭。”
赵雅兰见他认真了,一个大爷们为着几个车钱在别人面前红着脸计较,也够掉面子的,就笑着说:“看你急得,你看人家武警都在笑话你。”
张警察冲看守所门口站岗的武警瞪眼,武警战士绷着脸把头扭向一边,却又忍不住呲一口白牙笑了起来,表情象是看不起人的样子。
赵雅兰掏出二十元钱递给司机说:“不用找了,”又对张警察说:“你也不想,我哪能让你掏钱呢?我主要是想看看你有没有男人的风度。”
张警察气哼哼地说:“兜里没有钱哪来的风度。”
赵雅兰自诩地说:“要是我爱人,就算兜里光剩下个车钱,也不会让一个女人家掏钱。”
张警察气得瞪了她一眼,却无话可说。
来到曹所长办公室,曹所长依然不冷不热,赵雅兰把局里开的探视证交给曹所长,曹所长扫了一眼,随手放在了抽屉里,然后说:“看来你还真是省电视台的记者,连局长都亲自打了电话过来。”
赵雅兰听说局长打了电话过来,心想这赵世铎侄女的牌子还真顶事。想来局长没有给曹所长说她是谁的侄女,所以他以为因为赵雅兰是省电视台的记者,局长才这么给面子。
张警察问:“你是省电视台的记者?”
赵雅兰说:“现在是犯人家属。”
曹所长说:“这里没有犯人,只有犯罪嫌疑人。”
张警察碰了一鼻子灰,挺不愉快,嘟嘟囔囊地说:“有啥可牛的,就算你是中央电视台台长,犯了事我也照整不误。”
曹所长说:“行了,别吹牛了,真是中央电视台台长犯了事也轮不着你管。”
赵雅兰说:“你别生气了,我爸是农民,我这个记者也是混的,中午我请你吃饭行不行?”
张警察说:“我承办你爱人的案子,你请我吃饭,能安好心吗?我可不去。”
曹所长打断他们斗嘴,说:“别瞎扯了,办正事,一会儿就下班了。虽然局长打了招呼,你又有正规的会见手续,咱们还得公事公办,这些东西都是准备往里面送的?”
赵雅兰说:“请曹所长多多关照。”
曹所长不搭理她,拎起被子从上到下捏了一遍,又把枕头、床单等等的包装全都打开检查了一遍,说:“这些可以送。”又将食品、烟等划拉到一旁,说:“这些不行。”
赵雅兰一下子急了,说:“曹所长,我求求你,不就一些糕点、罐头么,李福军现在的事不是还没搞清吗,搞清了放出来跟你我一样也是好人,给他送点吃的又能咋地?你就高抬贵手吧。”
曹所长不为所动,仍然只有一句话两个字:“不行。”
赵雅兰又说:“不管黑头……李福军下一步会怎么样,眼下他还不是犯人,还有吃喝拉撒的权利吧?就是犯人,也允许亲属送点吃的吧?”
曹所长说:“就因为他还没判,还不是犯人,才得按我们看守所的规矩办。你说得没错,他有吃喝拉撒的权利,这个权力在我们这儿都能得到保障,不信你一会儿亲自问问他。”
面对这位榆木疙瘩脑袋的曹所长,赵雅兰真不知该怎么办。在她的想象里,进了监狱如同进了地狱,不知黑头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她想象着黑头被剃光脑袋,一身黑衣黑裤,面黄肌瘦,双眼呆滞,带着手铐脚镣的模样,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噗涑涑往外流,她想忍主不哭,越忍越悲痛,索性趴到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女人对付男人最有力的武器之一就是哭,哭声像炮声,泪蛋如子弹,往往让男人束手无策不知所措。曹所长跟张警察当时就处于这种处境之中。
张警察悄悄对曹所长说:“算了,就让她送去吧。”
曹所长说:“我就是要让她明白,记者并不能为所欲为。”
张警察说:“这算啥为所欲为,想给蹲班房的亲人送点吃的也是人之常情,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人家不也是求你高抬贵手么。”
曹所长沉吟片刻,对赵雅兰说:“别哭了,糕点可以送,烟只能送一条,罐头不行,你送进去他也没法开,我们还得为他们的安全负责,罐头绝对不行。”
赵雅兰抽泣着说:“让我多送一条烟吧,在里面心情烦躁,肯定烟抽得多。罐头不送进去,我带两筒让他就地吃掉,瓶子我再带回来行不?”
看着赵雅兰哭后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儿,曹所长实在说不出个不字,也不愿让张警察觉着自己有意为难她,只好点头同意了。
曹所长又把烟拆开认真检查了一遍,才拿出一个小牌牌交给张警察:“这是会客牌,你领她进去吧。”
从办公楼下的通道再往里走,进了一道铁门,门口有一间小屋子,屋子中间有一道铁栅栏,武警让赵雅兰在栅栏前的小登上坐着等。过了一会儿,铁栅栏里面的小门开了,黑头走了进来。
一见赵雅兰,他愣了一愣,随即问:“你咋来了?”
赵雅兰见黑头胡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衣服皱巴巴地,脸也黄蜡蜡地,忍不住眼泪往上涌。黑头笑呵呵地说:“我就知道你一来就得哭天抹泪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事,他们也没难为我,这两天就出去了。”说着一抬眼睛看到站在赵雅兰身后边的张警察,认得是那个领他上厕所给他烟抽的警察,连忙跟他打招呼:“你也来看我了?谢谢了。”
赵雅兰见黑头坦坦然然像是没事,心也定了下来,开始一样样给黑头交待送来的东西。黑头接过堆放在脚边的地上。见到赵雅兰送的烟,黑头赶紧打开一包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一摸身上没带火,就冲张警察要火,张警察迟疑一下,掏出打火机递给黑头,黑头点着烟美美吸了一口,把打火机装进兜里没还给张警察。
张警察瞪他一眼,黑头扔给他两包烟,说:“你这哥们人不错,上次在厕所里还给我烟抽。”
张警察又把烟还给他,黑头眼一瞪:“咋的?嫌少还是看不起我?”
张警察说:“我们有纪律。”
赵雅兰对黑头说:“你就留着抽吧,我买了四条只拿了两条,剩下的我替你给他。”
黑头说:“对,这个警察人不错,我蹲厕所他给我站岗,还给我烟抽,得谢谢他。”
赵雅兰又要给黑头开罐头,这才想起手头啥工具都没有,就求张警察帮着开,张警察也没工具,黑头说:“你帮帮忙,想法打开让我吃一口,这几天天天杂面粥窝窝头,肠子都拧成麻绳了。”
赵雅兰也求情:“您熟,帮忙找个螺丝刀就行,您总不能看着我再把罐头拿回去吧。”
张警察被两人磨得没法,想想反正他们也跑不了,就出去找螺丝刀。
张警察刚一出去,黑头马上把嘴凑到赵雅兰脸面前小声说:“我有两份材料藏在公安局治安处厕所的暖气片后面,你赶快想办法拿到手,我的事不承认他们也没法子。”
赵雅兰问:“你挨打没有?”
黑头说:“我没打别人就不错了,谁能打我。你放心,我不会吃亏,他们最多只能关我一个月,到时间拿不出材料到检察院批捕,就得老老实实放我,不放我你就找他们要人。”
赵雅兰又问:“你到底绑架人家没有?”
黑头说:“真正绑架别人的正是报案的人,我倒是找了他们,为的是找程哥,多少让他们吃了点苦头,没关系,把我咋地不了。”
赵雅兰说:“这是咋搞的,绑架人的人逍遥法外,救人的人倒被关了进来,不行,我得彻底把这件事搞明白。”
黑头说:“你先尽快把材料拿到手,手里有了证据,再跟王哥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办,你千万不要自己蛮干,弄不好反而坏事。”
赵雅兰还要说什么,听到张警察的脚步声,就不再吭声。张警察拿着螺丝刀,三下五除二非常熟练地把罐头撬开,黑头饿狼般大口吞吃着凝成一团团的红烧肉、凤尾鱼,看得赵雅兰一阵阵心酸。
两听罐头被黑头风扫残云地消灭干净,他用手背抹抹嘴,心满意足说:“这下算过瘾了,再顶他十天半个月没问题。”又对赵雅兰说:“你回去吧,我你也见了,啥事没有,过几天就出去了。你把该办的事办好就行了,我在里面吃不了亏。”
赵雅兰知道他急着催他快去拿材料,又见张警察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就不再多说,依依告别。来到曹所长办公室,剩下的两条烟赵雅兰分给曹所长和张警察,两人谁也不收,赵雅兰硬塞给他们,说:“一条烟算什么,还能够得上贿赂吗?你们实在不要我就当场烧了,不然我带回去也是浪费。”两人实在纠缠不过她,互相看看,只好一人拿了一条。
到了公安局,赵雅兰又犯了难,黑头把材料藏在男厕所的暖气片后面,她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进男厕所?有心让张警察或其他人帮忙,又怕出问题。张警察见她在公安局门前不进不出迟迟疑疑地,就问:“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可回家了。”
赵雅兰只好说没啥事,道了谢又说了再见,才下决心到法院去找程铁石他们。她想来想去,觉得办这事凡是外人都不稳妥。
法院其实离公安局不远,就在公安局的斜对面,隔着一条大街。赵雅兰却不知道,她拦了辆出租车,心想司机肯定知道法院在什么地方,没想到遇上的出租车司机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这位司机心想:市法院就在街对面,她要去也用不着打车,打车肯定就是要去远处的法院,便一下把她拉到了西城区法院。赵雅兰从未打过官司,也不知道一座城市里面有很多法院,下了车见门口挂着法院的大牌子,屋檐下又挂着大国徽,便以为程铁石跟博士王他们肯定在这里,楼上楼下找了几个来回也没找着他们。打听了半天,遇上个明白人,一听说是找跟市里银行打官司的,才告诉她像那种案子八成由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让她到市中级人民法院去看看。赵雅兰这才知道,一个城市并不仅仅只有一家法院,急忙又打车往市中级人民法院赶。
政法大楼里单位很多,又经过一番周折,才算找到了程铁石和博士王。见他们正在跟对方你来我往争得不可开交,又有法官高高坐在台上,赵雅兰不敢进去,在外面等了好一阵,仍然不见有结束的意思,她既怕黑头隐藏的材料有失,又感到又渴又饿又累,实在忍耐不住,才扒到门口喊博士王和程铁石出来。
博士王听赵雅兰把事情的经过讲完后,也非常焦急,正在开庭自己不能马上离开,就对赵雅兰说:“你还得等一会儿,我争取尽快结束,然后咱们一块去。”
赵雅兰也知道他们眼下无法马上离开,好在事情已经通报给他们,他们自会处理,自己心里也有了底,就对博士王说:“王哥,我下楼去先买点吃的喝的,我一天还没吃东西呢。”
博士王在她肩上拍了拍,说:“你先去吃饭,其他的事情就别管了,只要东西在,我们就能拿上。马路斜对面有家小饭馆还不错,你就在那儿等我们,不见不散。”
回到法庭,马丽芃的主任律师老姜还在就印鉴分辨不出真伪银行既可以不承担责任的论点滔滔不绝地发表宏论,博士王对着程铁石的耳朵把赵雅兰说的情况简单扼要地给他说了一遍,又悄悄告诉正准备反驳对方的王天宝:“不跟他们扯皮了。”王天宝会意地点点头,放弃了发言的打算。
牛刚强宣布双方做最后陈述,博士王说:“我们的陈述同上一次开庭一样,只有一点不同,根据法庭确认的市检察院技术鉴定出出具的技术鉴定报告,本案并不涉及银行如果用肉眼常规方式分辨不出真假印章是否承担法律责任的问题,对这个问题被告如果有兴趣可以作为学术问题进行深入研究,但就本案而言,这个问题的讨论已经毫无疑义,因为,技术鉴定报告已经证明,银行根本就没有对印鉴的真假进行辨别,我们的陈述完了。”
马丽芃也代表被告把他们的陈述报告念了一遍。
牛刚强一宣布休庭,博士王让王天保留下来在庭审记录上签字,他则跟程铁石急匆匆去找赵雅兰到公安局的厕所里取黑头留下来的材料。

“你真的认为这两份材料不宜作为证据,法律价值不大吗?”程铁石心有不甘,再次问博士王。
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电视开着却谁也没心去看,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这两份黑头花了那么大代价弄来的材料,从晚饭到现在的三个多小时里,一直是他们谈论的中心话题。
下午程铁石和博士王随赵雅兰到了公安局,没费什么周折,顺利地从治安处那层楼的厕所里拿到了黑头藏匿的材料。材料的内容令他们愤怒、震惊。他们过去的猜测由这些材料得到了证实,他们的疑惑由这些材料得到了解释。材料中所揭露的一重重黑幕,从银行跟诈骗团伙勾结、为了二十万元的账外收益而为诈骗团伙从银行冒领资金大开方便之门;法院立案后银行又如何用关系、金钱、女色等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收买个别执法者、掌权者徇私枉法把案子移送到公安局,企图将此案打入冷宫;一直到采取卑鄙的暴力手段绑架程铁石,企图恐吓他令他不敢再打官司……这些事实像揭去了盖子的下水道,污秽与丑恶、阴谋与诡诈,统统暴露在他们的眼前。
程铁石当即主张,立即将这些材料送给海兴市纪委,赵雅兰说应该送到检察院去,两人在激愤过去之后,体味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就像猎人终于将苦苦追踪的狐狸堵到了洞里。
博士王读完这两份材料后,却并没有表现出如同程铁石与赵雅兰那般愤慨、激动交织的亢奋情绪。他小心翼翼将材料折好,收进公文包内,然后继续吃他的驴肉饺子。他的眉头紧蹙,赵雅兰连连问他两次要不要加点蒜泥,他都没有听到或者根本不愿搭理。吃过饭回旅馆的路上,博士王找了家打字复印社,将材料复印了三份。回到旅馆,赵雅兰给程铁石、博士王泡好茶水,便急切地等他们对这件事做出个决断来。博士王又将材料认真看了两遍,然后说:“对这两份材料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此言一出,程铁石跟赵雅兰都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博士王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在烟灰缸上弹掉烟灰,才接着往下说:“这两份材料交待的事实我相信全都存在,可取得这两份供词的手段却是对这两份材料的否定。因为黑头取得这两份材料时既没有合法身份,又采取了暴力手段,因而,法律本身就不会承认这两份材料的合法性。另外,汪伯伦跟猫头鹰也完全可以一口咬定这份材料是在暴力胁迫下按黑头的意思编造的,因此,这两份材料不宜作为证据提供给司法部门,如果提供了,反而等于承认黑头有非法绑架、用暴力伤害人家的事实。”
听到这里,赵雅兰沮丧地问:“那么说法律对这帮坏人真的就没办法了?黑头白费力不说,这些人坏事干尽却可以逍遥法外,法律还有什么用?公理又在哪里?”
博士王微微一笑说:“法律从来不代表公理,法律只是规范人们社会行为的篱笆墙。况且只有法律对全体社会成员一视同仁的时候,法律才能配得上公正二字。既然法律只是规范人们社会行为的篱笆和墙,篱笆总有空隙,墙就有阴影,法律也同样。想靠法律来维护社会公理只是一种幼稚的幻想,违法的不见得是不合公理的,合法的也不见得就是符合社会公理的。就比如黑头的行为,从法律角度看,他是违法的,从社会公理的角度看,他又是正义的。所以千万不要再扯什么法律维护正义、法律是公正无私的这一类话,因为法律跟正义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概念,也不具有社会同一层面上的价值意义。法律的公正无私是有前提的,这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实际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博士王说到这里见赵雅兰跟程铁石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儿,就又说:“你们也别以为让我这么一说,黑头的牢就坐定了,这两份珍贵的供词就成废纸了。你们知道一个好律师同一个孬律师最根本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程铁石跟赵雅兰都茫然地摇摇头。
“好律师懂得怎样把合法的变成不合法的,还懂得怎么样把不合法的变成合法的。孬律师却以为合法的就是合法的,不合法的就是不合法的。黑头留下的这两份供词,如果能找到那家诈骗公司的人,就很容易成为合法证据,可那几个骗子跑了,连公安局都抓不着,我们就更找不到了。所以眼下要让这两份供词成为合法证据还比较难,可是要救出黑头,这两份证词也足够用了。”
程铁石一听立即来了精神:“眼下最急的不就是救出黑头吗?你快说怎么办,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只是别再绕来绕去讲理论,让我浑身上下出冷汗。”
赵雅兰也说:“就是,怎么办王哥你快拿个主意吧。”
博士王瞅了瞅急不可耐的程铁石,说:“我比你还急,再急也得等到天亮,况且这份材料提供的事实对我们这场官司也极有价值,我还得认真想想。”
赵雅兰说:“王哥,你就先说说打算咋办,让我们心里有个底,不然我今天晚上一夜也睡不着。”
博士王说:“明天一大早程铁石跟我去找汪伯伦、猫头鹰谈生意,你在旅馆哪也不许去当联络员,后天我们就去接黑头出来。”
赵雅兰半信半疑:“真的?”
博士王说:“你王哥什么时候说过不算数的话?”
程铁石大概摸清了博士王的思路,说:“我明天就再会会这两个王八蛋,不管文的武的我都奉陪到底。”
博士王说:“你现在就去查好汪伯伦的电话,省得明天费时间,雅兰去安心睡觉,明天早点起来。”
程铁石很快从114查清了银行信贷科的电话,回到房间博士王已经睡下,程铁石没有打扰他,洗了脚,钻进被窝却睡不着。他尽力排除纷繁的思绪,默数着数字,也不知数了几千,才算朦胧入睡。觉着刚刚睡了不大一会儿,却又惊醒,睁眼看看,房里已透天光,便匆匆爬起,轻手轻脚地穿衣、洗涮完毕,到走廊上点了一支烟吸了起来。
博士王、赵雅兰都起来后,三个人到餐馆每人吃了碗馄饨两根油条,赵雅兰回旅馆等电话,博士王领着程铁石朝城西的家属区走去。
路上程铁石问:“上哪儿?”
博士王说:“猫头鹰家。”
程铁石想问他怎么会知道猫头鹰家,又忍住了没有问,心里多少有点紧张。
俩人来到猫头鹰家楼下,博士王像上次一样,抓了把砂石甩到猫头鹰家的窗户上,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博士王干脆拾了半块砖扔上去,“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破碎,砖头飞进了猫头鹰的屋里。这一回有了反应,猫头鹰睡眼惺忪地爬在朝口朝外窥测,没敢打开窗户骂人,他已经让黑头整怕了,不再敢气势嚣张地骂大街。
“走,上去。”
程铁石跟在博士王后面爬上三楼,博士王敲门,猫头鹰在里面问:“谁?”声音非常紧张。
博士王大:“收电费。”
猫头鹰将门打开,看到博士王和程铁石,不禁一愣,正想关门,博士王却推门挤了进去,程铁石也跟进去,然后锁上了房门。
“你们要干什么?”毛头鹰知道来者不善,惊恐不安地问,脸成了一张白纸。
博士王坦然坐下,问:“我们俩你应该都认识,就不用介绍了。我们俩干啥,得看你准备干什么。”
“大哥,我错了,我做的不对,得罪你们了,可那都是汪……”猫头鹰好汉不吃眼前亏,在博士王跟程铁石两双眼睛的逼视下,不得不说软话。程铁石看着这个曾将他禁闭在地下室的家伙,恨的只咬牙根,却不知该怎么修理他。
“你知道得罪我们了就好,今天我们也不准备太为难你,只让你做一件事,到公安局走一趟,你干的事你心里明白。”说着,博士王将他写给黑头供词的复印件放到了他的面前。
等他看完,博士王又说:“这事你看怎么了解,是让我们把这份材料交给公安局呢,还是你去主动把我们的人接出来?”
猫头鹰转了转黄眼珠,为难地说:“到公安局报案是我跟汪哥一块去的,我一个人去翻案也不行啊。”
博士王马上对程铁石说:“你去把汪伯伦叫到这儿来。”
程铁石下楼到电话亭要通汪伯伦的电话,告诉他公安局正在猫头鹰家取证,让他马上来一趟。汪伯伦还在电话里追问他是谁,他却早已将电话撂了。
回到楼上,博士王坐在方桌边抽烟,猫头鹰站在厨房里,程铁石问他在厨房干啥,博士王说他在烧开水准备沏茶。
又等了一阵,听见楼梯噔噔噔响,接着门被敲的咚咚咚地,博士王过去拉开门,汪伯论问:“小毛在吗?”
博士汪说:“等你一会儿了。”
汪伯伦一进门,见到程铁石脸色就变了。
博士王说:“你们认识就不用介绍了,我姓王,你就叫我博士王吧,别人都这么叫,我听着也挺顺。”
博士王的大名汪伯伦早已如雷贯耳,今天是头一次见面,上上下下打量着博士王,样子怯怯地。
猫头鹰从厨房出来,有些尴尬,又有些释然,这件事汪伯伦是正主,正主到了他也有一种退居二线的轻松感。
“你俩都坐下,”待猫头鹰跟汪伯伦都坐在沙发上后,博士王说:“咱们今天是两个对两个,来文的还是来武的随你们挑,话说在头里,不管怎么着,被你们送进局子的人我们就冲你们要。”
汪伯伦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今天这道关不好过,他记起猫头鹰一伙四个人没治住博士王的事,哪里还有勇气再硬顶,只得说软话:“有事好商量么,大哥你们说咋办就咋办。”
博士王说:“那就简单了,你俩到公安局去销案,就说那件事不是黑头办的,你们认错人了。”
汪伯伦和猫头鹰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吭声,程铁石有些急,骂道:“你们这两个王八蛋,绑架关押我我还没去报案你们倒来个恶人先告状,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人?”越说越气,抢上前给汪伯伦一个大耳光。
汪伯伦自然不敢还手,捂着腮帮子哭咧烈地说:“我到公安局咋说?我要是说了人家不得追究我的诬告罪吗?我反正倒霉倒到底了,要打你们就打,我反正也没法了。”
程铁石见他耍赖,恨的牙根发痒,想再揍他,却又下不了手。博士王把印好的复印件递给汪伯伦:“你到公安局报案的时候忘了还有这份供词在人家手里吧?我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我们的人,这件事如果你不肯办,想想,这份材料交给你们行长会怎么样?交给检察院又会怎么样?交给公安局起码你们也得进去陪着我们那位哥们吧?”
汪伯伦此时重看这份材料,心里又是一份感受,脸色煞白,双手微微颤抖,额上汗也渗了出来。猫头鹰过去凑到边上也把这份材料拜读了一遍,悄声说了句:“汪哥你完了。”
汪伯伦看完后,将材料撕碎,说:“这是他逼着我写的,我是被逼的。”
博士王又拿出一份复印件说:“这种复印件我想印多少有多少,你撕得过来吗?不管是不是逼的,这也照样是证据,话说回来了,不逼你你能老老实实交待问题吗?到了公安局检察院,人家照样得逼你交待问题,你能说是你们逼的就没事了吗?你把行长给卖了,你们行长知道了还不得剥你的皮?检察院拿到这份供词,才不会管你是不是被逼的呢。”
汪伯伦真怕了,巨大的恐惧将他攫住,他完全丧失了分析、评估这件事的能力,他唯一的念头只有三个字:怎么办?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反复念着,已经失去了这三个字所包含着的实际意义。
“汪哥,不行咱们就到公安局认个错,就说咱们认错人了,把事儿了结了拉倒。”猫头鹰在一旁劝导。
汪伯伦低垂头,死不吭声,猫头鹰给他端了一杯水,他也不喝。
博士王看透了他的心思,慢条斯理地说:“我早就说过了,我们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的人出来,这件事你们去办,别的事我们也不跟你计较,按我说的去做,你的材料原件我可以还给你。”
汪伯伦一听这话,马上抬起头,眼巴巴地瞅着博士王问:“大哥,你这话当真?”
博士王肯定地说:“当真。”
汪伯伦又说:“我要是去办了,你捏着东西不给我,我咋办?”
博士王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你要是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汪伯伦不吭声了,头又低了下去。
博士王说:“看来你不相信我的人格,那还有个办法,”说着掏出自己的律师证,“这是我的饭碗,先押在你手理,我的朋友出来后,我用原件跟你换。”
汪伯伦想了一阵,接过律师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说:“行。”
博士王站起:“那就不说啥废话了,走吧。”
四个人出门下楼打车来到公安局,找到治安处钟处长,汪伯伦跟猫头鹰嗫嗫嚅嚅不知该如何开口,博士王先开口自我介绍:“我叫王永寿,是李福军的常年法律顾问,”又指了指程铁石:“这位是李福军公司的助理。听到李福军因非法绑架、勒索钱财的嫌疑被你们拘捕,我们很吃惊,主动找被害人详细了解了情况,发现这里面有较大的误会,事实出入也比较大,所以跟受害人一起来澄清一些事实。”
钟处长疑惑地问汪伯伦跟猫头鹰:“有什么出入?不是你们来报的案又带人去指认的吗?”
汪伯伦硬着头皮按路上博士王交待的话说:“那天晚上天黑,我又被打得蒙头转向,总觉得那天晚上绑我的人似乎比抓的人个头还猛一些,年龄也大一些。”
猫头鹰也附和道:“那天晚上那人把我放了后,我跟踪他进了海东大旅社,刚好被抓的人也在海东大旅社,所以可能就认成一个人了。”
钟处长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训斥道:“你们这是干啥?以为这是闹着玩吗?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到时候人家要来追究我们的责任,我也饶不了你们。”
博士王说:“受害人已经承认指认错误,我这里已经录音作为证据,”说这从包里拿出录音机在钟处长眼前晃了晃,“我们要求立即放人。”
程铁石对汪伯伦跟猫头鹰说,实际上是给钟处长听:“他们抓的人是省政法委书记的侄女婿,赵书记的侄女昨天已经探过监了,现在就在海兴等着接人呢。”
钟处长朝外喊来了张警察:“去把你们探长叫来。”
探长来了后,钟处长说:“这两个小子又他妈说认错人了,你去领他们做个笔录,记详细点,完后办手续放人。真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探长愣住了,瞪着眼睛看汪伯伦和猫头鹰,缓过神来后说:“你俩可给我们惹麻烦了,走吧,算我们倒霉。”
看到钟处长惶惶然的样子,博士王说:“钟处长您放心,这件事公安局没责任,有人报案公安局破案,合情合理合法,我们不会跟公安局过不去。赵书记也一再叮嘱,让我们配合公安局查清问题,依法办事,现在事情搞清了,公安机关二话不说就放人,我们还有啥说的。”
听他这么讲,钟处长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是递烟又是让坐,博士王担心汪伯伦跟猫头鹰再变卦捅漏子,赶紧告辞,跟腚来到探长办公室,坐在一旁盯着他们做笔录。
汪伯伦跟猫头鹰到了这会儿,再想改口也不可能了,只好尽量把事说的圆满点儿,他们干正事不行,编起谎来却很拿手,顺顺当当做完笔录,按了手印。
博士王问探长:“人啥时候能放出来?”
探长气哼哼地说:“写完销案报告等局里批了就放。”
博士王说:“那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探长不理他,爬到桌上开始写结案报告,一抬头见汪伯伦跟猫头鹰还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耐烦地骂:“没你们的事了还呆这干吗?走吧,真他妈的烦人。”
汪伯伦跟猫头鹰满面通红狼狈不堪地被骂到走廊上。博士王对程铁石说:“你给雅兰打个电话,把情况给她详细讲讲,省得她担心,就让她等着跟我们一起去接人吧。”
探长说:“哪有那么快。”
博士王又对程铁石说:“那你就告诉雅兰,让她干脆到公安局来,再去找找局长,我想,人抓错了还是放得越快越好。”
程铁石记得钟处长办公室有电话,便到钟处长那儿借电话用,钟处长很客气,让他随便用。程铁石给雅兰打完电话,就到公安局门口去接雅兰,路过汪伯伦猫头鹰身边时,听见猫头鹰正在埋怨汪伯伦:“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不睁着眼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程铁石想起手机被他们搜走了,就对猫头鹰说:“我身上的东西可都被你们拿跑了,乘这会儿没事干,赶快去给我找回来,一分钱不能少,一样东西不能缺,不然我也不会放过你。”
猫头鹰解释:“你的东西我一样没动,都让冬瓜他们拿走了。”
程铁石说:“谁拿走的我不管,我就冲你们俩要,少一样也不行。”
猫头鹰还要说什么,汪伯伦捅捅他说:“别扯皮了,赶快去给程哥找吧。”
猫头鹰为难地说:“东西好要,可钱早让他们花光了,一下子上哪去弄?”
汪伯伦不耐烦地说:“先把东西找回来再说,钱差多少再想办法,你们这叫抢劫,人家要是告了,你们也得进局子。”
猫头鹰嘟囔着:“还不都是你让闹的……”边说边去找冬瓜了。汪伯伦还担心这供词原件拿不到手,不敢离开,蹲在走廊上守着,象一条眼巴巴等着主人残羹剩饭的狗。

手续办完已是下午,一行人出了公安局的大门都觉得堵在心里几天的铅块一下融掉了,浑身轻松。天日晴好,蔚蓝的天空有几抹淡淡的云絮,灿烂的阳光几乎让人忘了这时候正是三九天的严冬。清冷的空气沁人心脾,让人神清气爽。赵雅兰挥手挡住一辆出租车,程铁石跟博士王坐了上去,赵雅兰又将一块前去看守所放人的张警察推到前座上,才钻进车坐到程铁石身边。后面,汪伯伦跟猫头鹰也匆匆拦了台车跟了上来。
赵雅兰回头看看后面的车,说:“我觉得太便宜这帮家伙了。”
博士王摇头示意,不让她当着张警察的面乱说。
到了看守所,只有张警察进去办手续带人,博士王几个人在外面等。站岗的武警知道他们是来接人的,也不去理会,躲在岗亭子里面不出来。汪伯伦凑到博士王跟前,先递上一支烟,又为他点上火,吭吭叽叽地说:“大哥,事也办完了,你也该兑现诺言了吧?早点把东西给我,我一天没上班了,班上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博士王说:“别急,咱们严格按合同办事,说好了的,等我们的人放出来了才能给你,再说我的饭碗不还在你手里吗?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赵雅兰说:“你那个班不上更好,少坑几个人。”
汪伯伦一见到赵雅兰就觉得特面熟,想起来她长的特像那个坐台的小姐黄丽,却又不敢肯定,他怎么也不敢想象眼前这个风姿卓越省里高干的侄女会是坐台小姐,但却越看越像,忍不住不断朝赵雅兰打量。赵雅兰让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冲他叫唤:“你贼眉鼠眼地老看啥?真欠揍。”汪伯伦尴尬已极,掉转身不敢再朝赵雅兰看,赵雅兰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武警战士在岗亭里看着这一幕嘻嘻发笑。
五个人,分成两个阵营,站在一起别扭,分开也别扭,都盼着黑头快出来,尽早分手各走各的路。
铁门叮叮咣咣一阵响,门开处黑头走了出来。捂了几天,脸色有些苍白,一见博士王、程铁石、赵雅兰,便呲牙嘻嘻地笑。博士王跟程铁石连忙迎上前去跟他握手,黑头满不在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把我扔在里面不管,可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
博士王把赵雅兰推到黑头面前,说:“全亏我们雅兰大智大勇,不然你还得在里面喝糊糊啃窝窝头。”
黑头嘻皮笑脸作势要拥抱赵雅兰,赵雅兰推开他,惊惊炸炸地问:“你怎么攥着两个空拳头就出来了,我送的东西呢?全扔了?”
黑头说:“那里面用过的东西谁还往外带,晦气不说,也太脏,虱子臭虫跳蚤要啥有啥,我全留给别人用了,就当学一把雷锋。”
赵雅兰说:“你别诬蔑雷锋,人家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博士王说:“先理发刮胡子,回去再上澡堂子找个搓澡师傅好好搓搓,有话慢慢说,别站在看守所门前聊天。”
程铁石见到黑头很不是滋味,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握着他的手不放,眼圈红了又红。
汪伯伦和猫头鹰让黑头整治的吓破了胆,躲在一边看他们亲热,黑头一回头看见了他们,便问博士王:“那两个小子来干什么?我也用不着他们接呀。”
博士王说:“他们躲你还躲不及呢,哪里能来接你。他们是来取供词原件的。”接着就简略地把事情的经过给黑头说了一遍。
黑头说:“想的美,不给他。”
程铁石说:“你王哥的律师证还押在汪伯伦手里呢。”
黑头说:“王哥,你把东西给我,我去跟他们交换。”
博士王怕他再惹麻烦,推他跟赵雅兰先走,黑头说:“你去换就换么,也不至于就打发我走么,一块来的一块走。”
博士王掏出供词的原件,把汪伯伦叫过来,先亮给他看看,问道:“没错吧?”
汪伯伦连忙点头:“没错,没错!”也把律师证掏了出来,博士王一手交材料,一手接律师证,就在律师证回到博士王手里,供词原件回到汪伯伦手里的刹那间,黑头一个箭步抢上前,捏住汪伯伦拿着供词的右手朝上一举,反背着他的手朝腕里一折,汪伯伦的手顿时酸麻无力,黑头轻轻松松将供词原件又拿了过来。接着又就势一甩,汪伯伦一个趔趄,差点跌到地上。
突变让博士王吃了一惊,汪伯伦更是又惊又恼,忍不住骂了起来:“你们说话不算数,操你妈的,老子跟你们没完。”
猫头鹰也凑了过来,说:“大哥,你这就不对了,哪能这么办事呢?”
博士王也觉着脸面上不好看,冲黑头发作道:“黑头你这是干什么?我是说好了的,咋能出尔反尔呢。”
黑头把供词折好又揣回怀里,对博士王说:“王哥,跟他们这种货色难道还有什么信义可言吗?他们干的缺德事哪一件哪一桩能跟信义两个字沾边?他们害的程哥人不人鬼不鬼,有家难回,还恨不得把程哥置于死地,这些人还有人味吗?对你,他们又是威胁,又是劫道,你难道忘了?就说我吧,这几天的黑屋子就白蹲了?稀糊糊就白喝了?没那么便宜。再说了,这东西是我的,又不是你的,你说给他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也不合法呀。”
赵雅兰尽管很敬重博士王,但在这个问题上却坚决站在黑头一边:“黑头做得对,不能轻饶了这帮坏蛋,他们到公安局撤案是应该的,本身就是诬告,他们不绑架程哥,黑头能找他们吗?不但绑架程哥,连程哥身上的钱、手表、传呼都让他们抢走了,今天下午才追回来。他们是一帮土匪强盗人渣。黑头,东西就别给他们,交到检察院去,让他们也尝尝蹲大牢的滋味。”
黑头冲汪伯伦跟猫头鹰说:“小子,东西就放在我这了,有本事就来拿,明告诉你们,我这几天牢不能白坐,想要东西拿钱来买。”
程铁石悄悄拽拽博士王的袖子说:“你说我书生气太重,你不也书生气十足吗?黑头说的有道理,跟这种人还讲什么面子,讲什么理?别管了,反正黑头已经出来了,让他去对付他们。”
博士王冲程铁石挤挤眼:“你放心,黑头办的事正是我想办却办不到的,一会儿我非得请黑头好好喝一顿不可。”放人还供词原本在博士王脑中形成定势,这也是无奈之举,黑头突然来了那么一下子,事先又没通气商量,把博士王搞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没反过劲来,这会儿缓过神来,恨不得为黑头拍手叫好,可是他终究身份不同,场面上的话还是不得不说,当场坐出生气而又无奈的样子对黑头说:“行,黑头,你有本事,这事我管不了你自己摆平吧。”又对汪伯伦和猫头鹰说:“他坐了几天冤枉牢,心里憋着气,我说他他也不会听。再说,东西我确实交到你的手里了,你自己不小心又让人家拿走了,怪不着我,我爱莫能助。”说罢,拉着程铁石到一旁抽烟,等车去了。
汪伯伦明白事关他的身家性命,命根子抓到人家手里,又悔又恨又无奈,只得低三下四地跟黑头商量:“大哥,要多少钱你说个数,就当放我一马,我也是有家有业的,你可别毁了我呀。”说着几乎要哭出来。
黑头指着程铁石说:“我那位程哥也是有家有业的,上有父母下有妻小,你已经毁了人家,毁你一把也没啥。至于钱么,你觉着把你从监狱里弄出来得花多少钱你就思谋着办,我明天上午等你的电话。”说完,挽着赵雅兰钻进博士王跟程铁石叫的出租,扬长而去。
上了车,博士王不吭声,黑头不安地问:“王哥,扫了你的面子,生我的气了?”
博士王哈哈大笑起来,说:“黑头啊黑头,还是你行,恶人自有恶人磨,像那种人就得有你这种赖人去整治。”
赵雅兰说:“我抗议,我们黑头可不是赖人,也不是恶人,我坚决反对王哥诬蔑好人。”
博士王赶紧认错:“是我不对,黑头不是赖人也不是恶人,不过他要不赶快洗个澡,不但是脏人,还真可能变成癞人,这个赖人可是癞蛤蟆的癞。”
黑头说:“洗澡还在其次,就是想美美搓一顿。”
程铁石从猫头鹰那里追回了一千多块钱,赶忙表态:“对,今天一定要好好搓一顿,算是给黑头接风,我埋单。”
黑头忽然想起,问程铁石:“程哥你拉在海东旅社的东西取了没有?”
程铁石说:“取了。”
黑头又问:“你没点点少什么东西没有?”
程铁石知道当时是黑头替他收拾的东西,不好意思讲四千五百块钱没了,就说:“没发现少什么。”
黑头说:“你也太粗心,四千五百块钱没了还说没少什么。”
程铁石说:“你咋知道?”
黑头说:“我拿走了我咋能不知道。”
车上的人都笑了起来。赵雅兰眼力好,一眼瞥见街对面有个海兴大浴池的招牌,就叫司机停车。下了车赵雅兰就把黑头朝浴池里面推:“你去好好修理一下,把自己洗干净,从里到外的衣裳都扔了。”
黑头说:“先吃饭,后洗澡。”
赵雅兰说:“不行,还是先收拾干净再说。”又对博士王跟程铁石说:“王哥程哥人交给你们了,我去给他买衣服。”说罢扭头就跑。
黑头只好遵命,随博士王跟程铁石进了浴池。如今的浴池是理发、洗澡、搓背、按摩一条龙,洗澡的花样也多,有淋浴、单人盆浴、双人盆浴、大池子、蒸汽浴……五花八门任你选择。程铁石说既来之则安之,干脆咱们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清扫清扫,彻底轻松一下。于是三个人先来到理发厅,刮脸理发,又到大池里泡了个痛快,请搓澡师傅从头到脚搓了一遍,又到蒸汽室蒸了一阵,用淋浴冲洗干净。博士王先穿上衣服出来,赵雅兰已给黑头买好内外衣裳坐在门厅等着,博士王又把衣裳给黑头送进去,待黑头跟程铁石穿戴整齐,三人又到理发厅吹了风,才出来会上赵雅兰精神抖擞地来到街上找餐厅吃饭。
吃饭的时候,黑头突然想起,说他的钱、证件还都在公安局治安处收着,没要回来。博士王说那没关系,一样也少不了,明天一大早就去取。
程铁石问:“黑头,你真的要汪伯伦的钱吗?”
黑头啃着猪蹄,用啤酒冲下嘴里的肉,说:“当然是真的,要不我这几天的罪不是白受了?这叫精神损失补偿费,合理合法,少了还不行,你等着程哥,钱弄来了我分一半给你打官司用。”
赵雅兰问:“他给钱你就真的把证据还给他吗?”
黑头说:“不可能!钱是我的精神损失补偿费,跟证据是两码事,要想收回供词,再拿钱来买。”
赵雅兰拍拍黑头的肩说:“有你的,哥们,就这么干,这几天商店也没营业,损失都得从那小子身上找回来。”
博士王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汪伯伦碰上你们两口子才真是倒了大霉。”
赵雅兰说:“活该,银行不是有钱吗?看看他到底有多少钱。”
吃饱喝足,四个人都有些酒意,谁也不愿打车,沿着黑寂的大街往旅馆走。路上黑头拉开粗嗓子嚎起了“妹妹你坐船头,”赵雅兰跟着唱,碰上几个夜间行人都远远躲开他们。博士王跟程铁石落在他们后边慢慢走,看着黑头和赵雅兰勾肩搭背旁若无人的背影,博士王感慨地说:“这俩人性格相像,志趣相投,真是天生的一对。”
第七章.1

汪伯伦开始品尝也不能寐的滋味,已经凌晨三点,他却仍然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的妻子有裸睡的习惯,每天睡觉必须脱个身无寸缕才觉舒畅。难以入眠,他便拥住妻子的躯体,享受这肥软润滑的感觉,总比睡不着干挺着强。妻子被他摆弄醒了,以为他有了要求,伸手在他胯间探了一探,失望地嘟囔了一句:“没劲,象一滩鼻涕还闹啥。”挣脱他的搂抱,又渐渐发出了鼾声。汪伯伦羞缩了回去,翻身跟妻子背靠着背地睡着,难道自己真的不行了?他把自己多日来的无能归罪于女行长那凶残的一捏,但仔细想想,在那之后还正常过一段时间,不时可以跟妻子或其他的女人戏上一场,只是近日却又不行了,妻子有时努力一阵,他心里也极想,却总是不能如愿。看来主要原因并不在于行长的那一捏。
失眠的时候硬在创伤趟这简直就是上刑,汪伯伦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卫生间坐到马桶上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汪伯伦不是没有钱,当着信贷科长,哪一笔贷款放出去他也能捞着万而八千的,他个人有个小金库,绝密,连他妻子也不知道。除去挥霍,消费开销掉的,至少还有十万,只要真的把这件事做个了断,他宁可拿出一半,当然,这是最后限数,他不能搞个锅干缸见底。一下拿出五万,他心疼,但转念想想,只要能保住自己这个肥缺,五万算什么?碰上合适的机会一笔就赚回来了。这个血如果不出,叫黑头真的捅到检察院去,吃不吃官司先不说,起码眼前的位子是保不住了,这个位置一失,才是真正让他心疼无法承受也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
他的腿蹲麻木了,烟也抽了不少,脑子里终于灵光一现,想到了大概可以对付过去的主意。如果对方胃口太大,一时难以满足,他可以像买货订合同那样,先付对方一笔定金,然后对方要多少都可以答应下来,先把东西拿到手,剩下的慢慢说,到那时,给不给钱,给多少,啥时候给,就不是对方说了算的事了。想到这些,又盘算了一番讨价还价的细节,汪伯伦觉得心里有了底,也有了希望,从便桶上站起身,回到卧室钻进热烘烘的被窝想赶在天亮前再补上一觉。也许是搅了大半夜脑汁,脑子实在疲累不堪,这一回他终于沉沉睡去。
汪伯伦是被妻子拍醒的,妻子已经装束齐整就要出门上班:“你晚上不睡瞎折腾,早上不起睡懒觉,看看几点了,今天还上不上班?”
汪伯伦不耐烦地说:“我今天有事,不去了,你替我打个电话请假。”
妻子说:“我才不管,要打你自己打。”说完转身出门,把门摔得震天价响。
妻子走后,汪伯伦又用被蒙住头睡了个回笼觉,爬起来看看表已经是九点多钟,穿上衣服洗完脸早饭也没心吃,空着肚子先给黑头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程铁石,程铁石告诉他黑头到公安局去办事,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让他留下电话号码,等黑头回来再给他打过去。汪伯伦放下电话又在心里捉摸,公安局已经把他放了,黑头又到公安局办啥事呢?想来想去捉摸不出名堂,只好倒在床上呆呆看着顶棚等电话。
电话铃响了,汪伯伦一骨碌爬起来去接,电话不是黑头打的,是行长。行长问他为什么不上班,汪伯伦说他感冒发烧,行长再没说啥,扔下了电话。知道妻子真的没有按他的吩咐,替他打电话到行里请假,汪伯伦又是一阵气恼,拿起电话拨通他妻子的单位,等他妻子接了电话,他二话不说捏着鼻子冲话筒骂了一句:“我操你妈!你是个臭婊子。”骂完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就把电话压了。
电话刚放下,铃声就响了,汪伯伦估计是他妻子听出他的声音,把电话打过来跟他骂架,就任电话铃在耳边震响硬着头皮不去接。电话那头的人似乎长着千里眼,能看见汪伯伦就在电话机旁边,电话铃声执拗地响个不停,好像汪伯伦不接就会永远响下去。汪伯伦终于无法忍受这难耐的折磨,抓起了话筒,准备捱他老婆一顿臭骂。然而,打电话的并不是他老婆,是黑头。
“你怎么不接电话?”
汪伯伦急忙解释:“我以为是我老婆。”
黑头也不跟他罗嗦,开门见山就问:“钱准备好了吗?”
汪伯伦说:“我一下子凑不齐那么多,先给你拿两个数吧。”
黑头问:“两个什么数?大数小数?”
汪伯伦说:“当然是大数,哪能是小数呢。”
黑头又问:“那就是二十万了?”
汪伯伦一下就懵了,他没想到对方胃口这么大,便说:“二十万你整死我我也拿不出来。”
黑头说:“堂堂信贷科长二十万算什么?从你的交待材料上看,程铁石那笔款你们一下不就得了二十万么?”
汪伯伦委屈地说:“那二十万是行里得了,又不是我个人得了。”
黑头说:“到底是谁得了以后让检察院去查吧。二十万你一下拿不出来,我也体谅你一下,十万可是不能少,少一分就免谈。”
汪伯伦说“一下拿十万我确实有困难。”
黑头说:“有困难就克服么,实在拿不出来就算了,反正我这几天的牢不可能白坐,你自己多多保重吧。”说着就压了电话。
汪伯伦急了,赶紧又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服务员,汪伯伦求她叫黑头来接电话,等了足足十分钟黑头才来,短短十分钟,汪伯伦身上已经冒汗了。
“我正要到检察院去,既然你拿不出钱还有啥可谈的?别浪费我的功夫。”
“大哥,”汪伯伦的年龄实际上比黑头大,命运捏在人家手里,他也不得不充小,“我是说我一下子拿十万有困难,我先拿五万,剩下五万我分月付清行不?”
黑头没吭声,像是在思考,半晌才说:“我想你也可能真有难处,就按你说的办,我也不能赶尽杀绝是不是?不过剩下的一半,五万块,你得给我打欠条。”
汪伯伦忙不迭地答应,到了这种时候,对方同意要他的钱倒好像给了他面子似的。两人又约定午饭前把钱送到,汪伯伦便急急忙忙穿衣戴帽,从厕所的马桶后面摸出他藏匿的存折,急匆匆朝银行跑。

接过电话,黑头回到房间忍不住得意地嘿嘿嘿直笑,朝博士王几个人问:“你们猜猜汪伯伦答应给多少钱?”
博士王跟程铁石没吭气,赵雅兰说:“一万?”
黑头得意地说:“后面再加个零。”
“十万?”赵雅兰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为这个消息高兴还是恐怖,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程铁石跟博士王也惊讶不已,程铁石反觉有些于心不忍,对黑头说:“黑头呀,适可而止吧,这年头谁弄点钱都不易,你也别把人宰得太狠了。”
黑头说:“程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吃亏就吃在心眼太软,总觉得别人跟你一样是好人,像汪伯伦那种王八蛋,还算是人吗?你放心,他来钱容易得很。这事儿你千万别管,我不整得他下辈子都不敢再干坏事我不姓黑。”
赵雅兰说:“你本来就不姓黑么。”
黑头说:“都是你们,一天到晚黑头黑头地叫,把我都叫傻了,还以为我就姓黑呢。今后我当了绿大地商贸公司总经理,别人听你们黑头黑头地叫,还不得把我叫黑总。”
“黑总就黑总,反正你这趟买卖是赚了,”博士王说:“雅兰兜家底带来十万块想买你,结果一分钱没花反而还挣了十万,就这么个挣法,我看再蹲几次黑屋子,你俩就成百万富翁了。”
黑头说:“先别肯定挣十万,那小子眼下只能拿五万,欠下的打条子。”
程铁石又说:“五万就不少了,欠的就别再追了,得让人处且让人,人家也有老婆孩子。”
黑头说:“又来了,你别管这事行不?这年头谁见钱不眼红?就拿公安局说吧,上午要不是我跟雅兰去钉着屁股追,那五六千块钱他能主动还给我?里面还有你的四千五百元呢。”
正说着,有人在外面怯怯地敲门,程铁石说:“请进!”汪伯伦推开门,挤了进来。程铁石跟博士王知道黑头跟他又得讨价还价一番,他们在旁边看着怪不舒服,就出来到服务台的沙发上坐着抽烟,由着他们去计较。
黑头仍然开门见山:“钱带来了?”
汪伯伦点点头:“带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纸包,黑头接过来打开,一看一叠一万元,共五叠,封都没拆,显然是刚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他又用报纸把钱包好,塞进自己怀里。
汪伯伦问:“钱已经交给你了,我的东西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了?”
黑头说:“还欠五万呢。”
汪伯伦说:“电话上不是说好了,我给你打欠条吗?”
“那欠条呢?”
汪伯伦说:“我现在就写。”
黑头让赵雅兰找来一张纸,递给汪伯伦说:“写吧!”
汪伯伦趴在桌上写道:“欠条,今欠黑头同志五万元,半年还清。”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交给黑头过目。
黑头说:“黑头是谁?得写我的名字,李福军。六个月时间还清时间太长,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还得写明白是你从我手里借了五万块。再不然谁知道你怎么会欠我五万块。”
汪伯伦只得重新又写,写完后黑头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把欠条交给赵雅兰:“你收好,到时候提醒我一声。”
汪伯伦又说:“现在东西该还给我了吧!”
黑头说:“东西我先收着,三个月内我保证不告你,你安安心心抓紧攒钱,攒够了咱们两清,到时候如果见不着钱,我不找你检察院也会找你。”
汪伯伦有些着急,说:“我拿不着东西,钱不是白花了吗?不行,你得把东西给我。”
黑头说:“咱们讲好的十万,你才拿来五万,东西我哪能交给你。”
汪伯伦说:“差的五万我不是给你打了欠条吗?”
黑头说:“对呀,那欠条上的五万是换你的亲笔供词的,今天送来的五万是赔偿我坐牢的精神损失费的。你放心,只要把钱拿来,我要你那个供词有啥用?当擦屁股纸还嫌硬呢。”
汪伯伦气得两眼喷火,恨不得一口把黑头咬死,却又无可奈何,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喘粗气,眼镜后面的眼珠瞪得像牛眼。
黑头说:“你也不要生气上火,程铁石让你们坑了几百万还不是照样活着?我也不会坑你,说到做到,一手钱一手货,三个月之内保证你平安无事。”说罢,扭过头问赵雅兰:“雅兰,你饿不?都中午了,我饿了,咱们先吃饭去。”又对汪伯伦说:“要不咱们一块吃,我请客。”
事情办到这个程度,汪伯伦哪里还有心情吃饭,见黑头穿衣戴帽就要走,只好说:“那就这样了,我尽快去筹钱,你可不能再坑我。”
黑头哈哈一笑:“到如今为止,净是你坑别人了,谁还能坑得了你?放心吧,得人钱财,替人消灾。钱么,你也不要太急,三个月以内付清就成了。”
黑头一面说一面自自然然地把汪伯伦半推半送地弄到了走廊里,待汪伯伦一下楼,他一个蹦子跑回房里,哈哈大笑起来。
赵雅兰说:“我看那小子让你治得也真怪可怜的。”
黑头说:“那不叫可怜,叫狼狈。为啥狼狈?自找的。小小一个科长,说拿五万就五万,眼皮子都不眨,平日吃了多少黑心钱可想而知。”
程铁石跟博士王见汪伯伦走了,才回到房里,博士王问:“办完了?”
黑头从怀里掏出纸包包,打开,给程铁石跟博士王一人扔了一叠:“咱们四个人,每人一万,剩下的一万块你们说咋办?咱们这就来个坐地分赃。”
程铁石跟博士王不约而同地把钱放了回去,程铁石说:“这钱我不能要,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大的罪,我再从你手里拿钱,还怎么给你当程哥?”
博士王也说:“我不缺钱,你们又要结婚,又要开公司,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以后我需要用钱的时候再找你们要。”
黑头不高兴了,说:“这钱实际上是咱们一块挣的,算是打官司得的外快,你俩要是玩高尚,把我一个人当小人,看不起我,这钱我马上顺窗户撒出去,从此以后你们就当没见过黑头这个人。”
程铁石、博士王让他这么一激,反而更下不来台,那钱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博士王强笑着解释:“黑头你别误会……”
赵雅兰打断他,给他俩手里一人塞了一叠钱,说:“啥也别说了,黑头这家伙你们也了解,说到做到,真让他把钱顺窗户扔了我还舍不得呢。真是的,别人都是分赃不均才闹架,哪有像你们这样,给钱不要闹架,这不成了天下第一大笑话了。”
博士王把钱装进兜里,说:“给钱不要是傻瓜,黑头你也太急了,我跟你程哥只不过是客气一下,谁还不知道人民币是好东西。”说着给程铁石挤挤眼。
程铁石会意,也把钱收了起来,说:“俗话说,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我是看这钱是黑头蹲牢房蹲来的血汗钱,不好意思拿罢了。”
黑头把剩下的钱卷起来交给赵雅兰说:“这就对了,这才叫兄弟,有钱大家花,没钱大家想法挣,挣不来大家一起饿肚子。”见程铁石不吭声抿着嘴一个劲笑,黑头又说:“程哥,我觉着你是我的福星。”
程铁石楞了,说:“我都倒霉成这个样子了,还能给谁当福星!”
黑头说:“你虽然倒霉了,可是你要是不倒霉,我就遇不上雅兰,也得不着这飞来的横财,所以我说你是我的福星。”
程铁石气得哭笑不得,努力绷住脸说:“照你这个逻辑,我是越倒霉你就越高兴是不是?”
赵雅兰说:“程哥,你别理他,他是胡说八道。走,陪我把钱存上然后去好好吃上一顿,这一顿让黑头请客。”
程铁石说:“算了,别存了,下午把银行里的钱也取出来,你跟黑头赶紧回省城吧,生意扔下不做了?”
赵雅兰看看黑头,黑头说:“程哥说得对,明天我们先回去,这儿暂时没啥事了。”
于是大家相跟着到饭馆吃饭,坐下之后,赵雅兰忽然说:“我想了一下,黑头说得有道理,程哥真的好像是黑头的福星,自从遇见他,黑头还真是人财两旺了。”
程铁石听她忽然又冒出这么一句,更是哭笑不得,只好说:“行,那我就不走了,在东北安家落户,一直当你们的福星保佑你们,不过你们可得好好挣钱,我开销大,怕你们供不起。”
大家哈哈笑了一阵,黑头若有所思地说:“程哥,王哥,虽然这一回算是把姓汪的小子整住了,可我总觉得你们这场官司打得太窝囊,从汪伯伦的交代材料可以看得出来,人家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啥手段都敢用,啥事情都敢干,可你们呢?整天事实呀、证据呀、法律呀,弄来弄去都耽误了,官司拖了这么久一点没进展。再往前看看,庭长都让人家买通弄顺了,这官司还怎么打?”
黑头的话勾起了陈铁石的痛楚,不由长叹一声,咕嘟嘟灌下一大杯酒,摇头叹息说不出话来。
博士王对黑头的话听的很入神,不时点头。
黑头又说:“咱们也得想想办法,不能就这么傻等干耗着,实在不行就把那份材料捅出去,管他娘的。”
博士王说:“这件事我也仔细想过,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运用法律武器把钱追回来,钱追不回来,就算把银行的人全枪毙了对我们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那份供词即便捅出去,其一,获取供词的手段是非法的,法庭上完全可以被否定,只要抓不住骗子,银行方面矢口否认,最终还是会以证据不足的理由不了了之的。其二,对方现在对付我们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此时再把这份材料捅出去,等于节外生枝,材料里虽然说庭长跟女律师不清不楚,我们没抓住,人家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我们是挟嫌诬蔑,还可以抓住材料里银行受贿的线索就势把民事案子推给检察院当成刑事案调查,查来查去落实不了,势必要拖很长一段时间,不是正中人家下怀吗?”
黑头也愤愤地灌下一大杯酒,说:“这么说来这份材料一点用处也没啦?那汪伯伦咋还肯花大价钱往回买?”
博士王说:“他不懂法,起码不是非常了解司法要素。最主要的还是他做贼心虚,要是我,我才不理你呢,你凭那份材料对我毫无办法,反过来我还要告你非法绑架,刑讯逼供,狠狠地反咬你一口。”看见黑头满脸失望,博士王又说:“这份材料对我们不是没用,通过这份材料我们掌握了对方的内幕,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了解了对方的手段我们就能找出对付的方法,关键是要进一步的抓证据,实实在在的证据。”说到这里,他怪怪地笑笑说:“我也想了些办法,只是这些办法也不太光明正大,要真办程铁石绝对不行。”
黑头说:“程哥太正经,歪的邪的他干不来,我不怕当小人,只要能打胜官司,我干。”
博士王说:“你还是明天乖乖陪雅兰回省城吧,别让雅兰半道上把钱丢了,需要你的时候我随时打电话。回去后赶快把公司营业执照办下来,注册资金不够找我,我在审计师事务所有朋友,没钱也能把公司注册下来。”
吃过饭后,三个人又陪着雅兰从银行把存款取了出来,博士王说:“我看时间还早,不如你们这就走,早早就到省城了,即便被谁盯上了他也来不及跟你们。路上还要小心,注意身前身后的人。”
程铁石说:“干脆我也陪他们回去,明天一大早再返回来,他两人带那么多钱我真的不放心。”
黑头跟赵雅兰都说:“没关系,大天白日我们两个大活人还能出啥事?程哥就别来回跑路了。”
接二连三遇上的不幸让程铁石啥事都往坏处想,他真怕万一路上出个闪失,说到底人家还是为了他才扯上这么多麻烦,出了事他心里的确一辈子也安稳不了,便执意要陪他们回省城,说:“你们不是都说我是黑头的福星么?怎么又不让我这颗福星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回到省城了?”
黑头和雅兰见他执意要去,理解他的心情,就说:“那就一起走,只是太辛苦程哥了。”
他们又商量了一下,最后说定,程铁石跟他们一块走,但是却装作跟他们不相识,在一旁帮他们注意四周的动静,暗暗保护他们。
说定了,黑头笑了,说:“想不到今天程哥到给我当上保镖了。”
程铁石一本正经地说:“也不是保镖,我在一旁盯着起码多一双眼睛,能随时提醒你们。”
黑头说:“那咱们再定几个暗号,平安无事怎么说,有危险怎么说,提高警惕怎么说,咱们都事先定好,这样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程铁石说:“那倒没有必要,要是把暗号记错了,说反了,更麻烦。”
黑头是说走就走,回到旅馆简单收拾一下,挽着赵雅兰就朝车站奔。程铁石啥也不带,远远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不觉见已经进入角色,牢牢盯着他们的四周,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送走了黑头三个人,博士王回到旅馆,吩咐服务员:“谁来找我,不管是来电话还是来人,都说我们已经退房回省城了。”
回到房间,他锁好房门,倒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他不能不承认黑头讲的有道理,再这么傻等、干耗肯定不会有结果。现在的难点是明明知道那位何庭长是这桩案子不能公正审理的主要障碍,也知道他跟银行方面沆瀣一气,贪赃枉法,却苦于没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揭穿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捣乱。证据,博士王的思绪集中在这两个字上。他睡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在地上转了一阵,又爬在地上做了一百多个俯卧撑,出了一身透汗,也打定了主意。
他穿好外衣,想了想又戴上了墨镜,跟银行的搏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说不准对方还会干出什么越轨诉讼的事情来,他不能不防。程铁石、黑头他们回去了,他突然感到了孤单,心里也空落落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实在呆不下去。穿戴妥当,出了门,来到街上,他找了个公用电话,先给牛刚强打了个电话,牛刚强不在,接电话的是小许,他问开庭后有什么动静,小许说牛刚强没说,看那样好像没啥动静。
他又给吴科长打了个电话,吴科长在,接了电话后,他约吴科长晚上到凤鸣酒家见面,吴科长爽快地答应了。
放下电话,他便朝闹市区走。已近年底,拼命挣钱的,拼命花钱的,挣不上钱也花不出钱的人们都涌上街头,商家聚集之地人如潮涌,博士王感到自己如同一滴水溶入到江河湖海之中,有了实实在在的安全感。文攻武卫无所不用其极,合法非法各种手段齐上,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这场官司打到如此热闹的地步,是博士王始料不及的。
来到海兴商业大厦,他随着人潮涌了进去,来到照相机柜台前,买了一台国产傻瓜照相机。这种傻瓜机实用、结实、便宜,镜头质量完全可以比得上进口的同类产品。他遗憾地想,不知国人中了什么邪,非要花更多的钱去买日本鬼子那些质量、效果其实跟国产相机没有多大差别,仅仅是外观更花哨、价格更高一些的傻瓜相机。日本人利用中国改革开放之机,从中国掠夺的财富比他们当年侵略中国时掠夺的还要多得多,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篇文章,却想不起这篇文章作者的姓名了。
随后他又买了两卷国产彩色胶卷,乐凯牌的。自从他从报上看到乐凯厂家为了维护民族彩卷事业的利益和尊严,拒绝了柯达企图吞并自己的所谓“合资”之后,便决定今后只用乐凯,事实上,他发现以普通摄影者的水平而言,乐凯的色彩饱和度、放大后的成像结构不但看不出跟进口彩色胶卷有多大差别,甚至更好一些,而价格却仅仅是进口产品的二分之一。于是,他又在爱国心之外,从经济上、技术上肯定了自己的选择。
相机、胶卷都买好之后,他就在柜台前面装好电池、胶卷,使相机处于随时可用的准备状态,接着又来到了家电柜台,买了一台微型录音机,附带两盒录音磁带。所需的物品配备齐全,他算了算,总共花了不到五百元钱,而他的计划是一千元钱。既然如此,他就又到鞋帽柜台给自己买了顶真皮礼帽。
出了商店,天已微黑,他看看表,五点三十,便打了台车朝凤鸣酒家驰去。酒家老板还认得他,见他到来,笑容可掬地将他迎到雅间坐下,又吩咐服务员小姐给他上茶。他坐着慢慢品茶,告诉酒店老板等公安局吴科长到了再点菜,老板应承着退了出去。
等到六点三十分,吴科长才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知道博士王已枯坐等候良久,吴科长先道了声“不好意思,让大博士久等了。”然后就座捧起热茶先喝了两口。
博士王看着他问:“你说,今天晚上是以吃为主还是以喝为主?”
吴科长做了个随你便的手势,说:“你想吃我就陪你吃,你想喝我就陪你喝。”
博士王把菜单推给他,让他点菜。吴科长边翻看着菜单边问:“听局里说你的那个哥们给放了,治安处抓错了人,咋回事?”
博士王说:“你要想知道,赶快点菜,点完了我给你看样东西。”
吴科长问:“啥东西?”
博士王说:“先点菜。”
吴科长急着要看博士王给他的东西,就随便点了四样炒菜,又要了一瓶二锅头。
博士王任他点,并不干预,待他点完了,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才从包里掏出汪伯伦和猫头鹰两人写的交待材料复印件,交给了吴科长。
吴科长把两份材料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喘了口粗气说:“我的乖乖,真他妈够黑,这材料咋弄到手的?”
博士王说:“就是被你们公安局抓进去的哥们弄到的。”
吴科长急忙问:“是不是我们局里也跟那帮人勾上了?”
博士王说:“倒没有这方面的证据,要是那样,公安局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把我那个哥们放出来。”
吴科长又说:“有了这份材料你们还等啥?赶快找检察院告狗日的啊。”
博士王说:“你是干公安的应该知道,凭这份材料定不了他们的罪。我那个哥们取这份材料用了点非正常手段。”
吴科长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说:“逼供拿到的材料上了法庭是站不住脚的,看来我们公安局还是没抓错人。”
博士王笑了:“这就是为什么人没放之前我不能让你看这份材料的原因。虽然公安局没抓错人,可并不等于说公安局没有把好人抓进去,把坏人留在了外边。”
酒、菜上来了,吴科长给自己和博士王斟上酒,又对服务员说:“去忙你的吧,我们自己伺候自己。”待服务员走后,吴科长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博士王说:“我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好。”
吴科长把杯举起来:“先干一杯再说,”两人把酒干了,吴科长说:“这种天气,喝二锅头最得劲,别的酒一律稍息。”
博士王挟了一筷鱼香肉丝放到嘴里,边嚼边盯着吴科长看。
吴科长说:“你别看我,也别说跟我商量的话,你心里早有主意了,让我干啥就直说,只要不违法乱纪,我全力以赴。”
博士王说:“你也别那么说,我真的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说完,他斟满自己跟吴科长的酒杯:“别老干杯了,咱俩随意喝,边喝边聊多好,省得你让我我让你的浪费能量。”
吴科长说:“行,你说咋喝就咋喝。我还忘了问你,程铁石呢?”
博士王说:“他回省城了,噢,这是你的手机,他被绑架的时候让那帮小痞子拿去了,前两天才追回来,他让我谢谢你。”说着,他把吴科长的手机还给了他。
吴科长把手机挂在腰上,说:“程铁石这人也真够可怜的,在咱们这块地面上,啥事都碰上了。他那案子也真够复杂,从材料上看,何庭长真跟对方挂上了,这官司真不好办。”
博士王说:“的确是这样,我现在难就难在手里有证据,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可就是手里的证据不能见官。要是有办法把这证据由非法变成合法就好了。”
吴科长问:“你是不是想让我把这个取证身份顶下来?”
博士王说:“那倒不是,我不能那么做,万一穿帮漏底就把你坑了。我是律师,我的目的就是打赢官司,尽我的一切力量维护我当事人合法权利不受侵害。那些小痞子我不想再当回事地去办,他们已经受到教训了,被整的够惨,我们已经赚了。但银行那方面我不能罢手,非得让他把这颗雷子顶下来。打官司他们靠的是何庭长,碍我们事的也是何庭长,我得把何庭长办下来,也算是替人民法院清除一匹害群之马。”
吴科长问:“你想咋办?”
博士王说:“全力以赴抓证据,我不相信狐狸永远不露尾巴。”
吴科长又问一遍:“你想咋办?”
博士王说:“你说咋办?”
吴科长说:“何庭长这人确实太坏,要想抓住他的尾巴就得先给他安上尾巴才行。”
“盯梢?”博士王问。
吴科长点点头:“他最近跟那个娘们贴得很紧,风声很大,这种事穿上裤子不认账谁也没办法。要揭开他的底子,只能从这方面着手,至于行贿受贿,看不见摸不着的事,除非检察院抓人,否则很难搞。”
博士王说:“盯梢就盯梢,可是我手头没人,我也不能自个儿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
吴科长说:“人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两个,可是人家不能白干。”
博士王说:“我也不可能让人家白干。”
吴科长又迟迟疑疑地说:“不过,干这种事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博士王说:“有点下道了是不?对何庭长那种损人恶人就得用损办法治理,逼到这份上了还顾忌手段?我要的是结果,你要是愿意帮忙,就给我介绍两个能办事又可靠的人,如果不愿意帮这个忙,就当我啥也没说,咱们接着喝酒。”
吴科长又抿了一口酒,思摸了半会儿,说:“人我可以介绍给你,可别的事……”
“别的事也得看啥性质,我找你报警,你管不管?”
“那你还不如直接找110呢。”
博士王知道他顾及面子,又怕搅这潭混水腿脚洗不干净,也就不再难为他,举起杯说:“别的事我也不会麻烦你,你给我介绍两个确实能办事又可靠的人就算帮了我的大忙,来,先干这杯算我谢你。”
吴科长仰脖子喝干杯中酒,关心地叮嘱博士王:“你一个人在海兴,要多个心眼儿,那头对眼下的形势也不会麻木不仁,说不上还会出啥损招,一定要当心。”
博士王又斟好酒,端起杯对吴科长诚心诚意地说:“就冲你这番话,你就是我的好兄弟,这杯就算我敬你的。就算这场官司输了,能在海兴认识你,也值。”说着一口将酒喝干了。
吴科长也喝干酒,又斟上一满杯,却不喝,摆在面前的桌上,对博士王说:“闲话少说,酒喝得也差不多了,肚子也饱了,咱们办正事,我这就打电话找人。”
博士王说:“急也不在这一会儿,把这酒喝完了再说。”
吴科长说:“该办的事说办就得办。”说着就打电话。博士王知道他是急性子,只要是能办而他又答应办的事,一刻也等不得,便随他打电话,自己边捡了菜慢慢吃,边等他的消息。
吴科长跟对方也不多说,就说他有急事在凤鸣酒家等着,让对方快来。刮掉电话告诉博士王人一会儿就到。博士王问他是不是再添两个菜等人到了一块儿喝两杯,吴科长说不用,咱们先吃饭,等他们到了咱们也吃完了,开弓立马就谈事。博士王便叫了两碗饭,两人一人吃了一碗,就让服务员收拾桌子上茶水。
桌子收拾干净,茶水泡好,人也到了。两个人一起来的,都是三十岁上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吴科长指着高、瘦、黑的给博士王介绍:“丁尚。”又指着矮、胖、白的介绍:“王珂。”然后又指着博士王介绍:“王博士,我们都叫他博士王,你们也这么叫就行。”
丁尚和王珂一一跟博士王握握手,依吴科长的安排坐在桌边。坐下后,吴科长说:“这俩人算我的小兄弟,自小在一块滚大的,单位不景气,上不全班,在家蹲着。”又对丁尚跟王珂说:“这位博士王是我的哥们,省城闻名的大律师,在咱们这儿办案子,有点事让你们帮着跑跑腿,这事可绝对保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能做到这一点,你们就把事情接下来,做不到,就乘早拉倒。”
丁尚说:“杀人劫道我们可干不了。”
王珂也凑热闹,说:“成立反革命组织或者黑社会小集团我们也不参加。”
吴科长说:“别瞎扯,我跟你们说正经的呢。我是干啥的?还能知法犯法再把朋友也搭进去?”
丁尚说:“只要不是干进局子掉脑袋的事,你就放心让我们跑,又不是第一回了,还罗嗦那么多干吗?”
王珂说:“刚才你那一本正经的架势倒真像要组织啥秘密团体似的。”
吴科长翻了翻眼珠,想说啥又没说,博士王急忙给两人递上烟,接过话头说:“两位朋友,吴科长说得没错,我请你们帮忙办的事虽然不是违法犯案的事,可也确实要极端保密才行,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要是万一泄漏出去,不但事情办不成,我还得倒大霉,后半辈子的饭碗说不准就砸到你们手里了,所以吴科长才特意叮咛你们,你们不要误会。”
丁、王二人跟博士王不熟,不好耍笑,见博士王说的郑重,丁尚也很认真地对博士王说:“您别介意,我们跟他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了,也没少给他跑腿帮忙,什么布眼线、设耳目、搞联络那一套他没少指使我们。”
王珂也说:“我们对这些活不是头一遭干,他不是不知道,不然也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您放心吧,活干不好他也饶不了我们。”
他们这么一说,博士王知道他们跟吴科长的关系非同一般,看来还不仅仅是私交,而且对盯梢、布线、蹲坑这类事情并不生疏,放下了心。
“你们吃饭没有?”知道了他们跟吴科长的关系博士王就不能再用单纯雇用的态度对待他们,所以很客气地问,他觉着约人家到餐馆来谈事,桌上一碟菜都没有,很是过意不去。
“我们都吃过了。”
“那就点两个菜,要几瓶啤酒,咱们边喝边聊。”
丁尚说:“不了,您安排的事办妥了,这位吴大科长满意了,咱们再好好聚一次。”
吴科长说:“这俩小子不能见酒,一见酒就不醉不休,还是等任务完成了一总喝个够,那时候醉三天也不耽误事儿。”
这回丁、王二人没有再用话挤兑他,只是朝博士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博士王发现王珂长了一嘴细碎的黑牙,显然是小时候服用过多的氯霉素造成的,奇怪的是这一嘴黑色的小牙齿,长在他嘴里并不难看,一笑反而更有一种诙谐、滑稽的可爱劲儿。
“也好,那咱们就开始说正事。”博士王便开始给他们交待任务,“我请你们办的事就是帮我盯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是法院的庭长。”
两个人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博士王接着说:“正因为这人不一般,所以吴科长才一再叮嘱千万要保密。至于为什么盯他,我也不瞒你们,让你们干活干得明白。”说着博士王把汪伯伦的交待材料复印件递给了丁尚,王珂也急忙把圆圆的脑袋凑过去看。
看罢材料,丁尚将材料还给博士王,平平淡淡地说:“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如今已经不稀罕,可是这个姓何的也太黑心过份了。”
王珂说:“戴上大盖帽,白吃白喝没人告,吴大科长也不例外,刚才这顿饭我敢肯定是这位博士大哥掏的钱。”
吴科长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俩关系不一样,谁掏钱都没关系。再说,我是挣工资的人,每个月就那么两个钱,还要养活老婆孩子,让我掏我也掏不起。”
王珂还要说什么,博士王怕他把话题扯偏了浪费时间,就插进去说:“我俩是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咱们还是说正事,你们看这事能不能办?”
丁尚、王珂异口同声地说:“能办,咋不能办?没问题。”
“连狗日的上厕所蹲多长时间我都给他做好纪录。”王珂又补了一句。丁尚还是那种平平淡淡的语调:“这种事情我还就特别喜欢干。”
王珂给博士王解释:“他爸爸是老革命,老党员,埋在烈士山上,别看他如今工资都领不上,对党还是忠心耿耿,他最恨的就是那些端着共产党的饭碗还给共产党脸上抹臭屎的官员。我们都替他可惜,中纪委书记为啥就不让他当。”
“我恨那些人不错,谁不恨?”
博士王说:“你们肯干这事就定了,明天我领着你们去认人,然后就全天候盯住,他的每个行动都尽量掌握清楚,要是他跟银行那边有什么特殊、不正常的交往,马上通知我。”
丁尚跟王珂点点头。
博士王从皮包里取出六百块钱,放在二人面前,“这是一点小意思,你们二人先收下,事后还有六百。”
王珂抬了抬手,见丁尚没动,他也不好意思动。
丁尚看看吴科长,迟疑地说:“这位博士王不是你的朋友吗?这样不太好吧?这……这……”吴科长走过来抓起钱分头塞到他们手里,说:“咱们都是朋友,就别来这套虚的,你俩几个月没开工资,拿啥养家?朋友归朋友,酬劳归酬劳,啥也别说了。他不缺这几个钱,你们缺钱,拿着,也别说谢谢。”
丁、王二人红着脸把钱收下,尽管吴科长说了不让他们说谢谢,王珂还是说了声谢谢。
吴科长叹口气,对博士王说:“这两个哥们,都是十八岁进工厂当学徒,一个是爆破工,一个是测量工,论专业技术那是没说的,可工厂不景气,停产下岗,他们再有技术也没用。在工厂里熬了半辈子,除了干活别的不会,一下子离开了工厂,真有点像鱼离开了水,唉,没法说,你博士王也别见笑。”
博士王连忙说:“这是他们应得的,我见笑什么?倒是我不好意思,这件事是个苦差事,钱少了点,你们别见笑才是。”
丁、王二人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吴科长打个哈哈说:“好了,谁也别客气谁,该掏工资的掏工资,该干活的把活干好,再没啥事咱们就回去捂被窝吧。”
事情说定了,博士王给二人留了手机号码,四个人便起身边唠边往外走,凤鸣酒家的老板见吴科长、博士王他们出来,急忙迎上前,又一直送出大门。
临分手时,博士王见街边有家食杂店还在营业,就对丁尚、王珂他们招呼:“你们等等,我去买包烟。”
吴科长三人在路灯下边聊边等。博士王进了食杂店,买了三条“三五”,出来给吴科长三人每人塞了一条,吴科长大大咧咧接了就往棉大衣口袋里一插,丁、王二人还要推辞,吴科长说:“接着吧,这会儿别装文明了,忘了没烟抽恨不得捡烟头的时候了?我不抽烟都拿了,这就叫不拿白不拿,白拿谁不拿。”
丁王二人也不再假客气,接了烟不约而同地说了声“谢谢”。
临到分手的时候,吴科长忽然说:“时间太晚了,丁尚你们俩要是没啥事儿,送送博士王,也好认认地方,有啥事好联系。”
博士王一想也有道理,就没有推辞。吴科长一个人骑上破自行车走了,博士王拦了辆出租车,上了车听见王珂在后边嘻嘻笑,就问:“笑啥?”
丁尚回答:“他把你给老吴的烟摸回来了。”
王珂说:“他不会抽烟,给他是浪费。”
博士王说:“他肯定知道是你们给摸走了。”
王珂说:“不会,他肯定以为骑车掉半道上了,说不定还要沿路回来找呢。”
想象着吴科长在黑夜里低着头沿路找烟的情景,博士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牛刚强终于跟何庭长发生了正面冲突,尽管这种冲突是牛刚强长期以来竭力避免,最不愿发生的事情。发生冲突的起因还是程铁石这桩案子。
一般的案件,都是合议庭讨论后,根据统一意见写出结案报告,交由庭长审批后,行文下判决即可。程铁石这桩案子,由于被告是当地的银行,再加上折腾的时间太长,影响很大,因而备受关注。合议庭议完后,还不能写结案报告,还得上庭务会,庭务会意见统一了,还要报院长审批,院长则还要视具体情况决定是否还需要经过审判委员会。与此同时,审理情况院长还要向市委常委汇报,因为这个案子受到市委主要领导的关注和重视,既有替银行批条子的,也有用电话口头打招呼的。表面上看,这些领导不论是批条子还是口头打招呼,话都讲得很原则,很有分寸,不外乎“请院长阅”、“请慎重处理”、“要依法办事”等等,但透过这些原则话,官话,空话,干预的力度确实足以让法院的砝码倾向领导倾向的一方。至于领导倾向谁,则要看领导批的是谁的条子,比如分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就在银行诉冤的报告上批了四个字:“请院长阅”,就足以让院长明白他的意思了。
牛刚强也知道这个案子的分量,所以格外慎重,开庭后并没有急着写结案报告,而是先搞了个合议庭的讨论记录,拿着合议庭的讨论记录找到何庭长,把合议庭的审判意见先原原本本向何庭长汇报了一遍。
何庭长不置可否,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排到庭务会上议议再说吧。”
庭务会是定时的,每周三上午,就在何庭长办公室开,轮到议谁的案子谁到会,议完谁的案子谁退席,再轮下一个。所谓的庭务会,也就是在合议庭外在加上庭长、副庭长,实际上等于合议庭组成人员集体向庭长、副庭长汇报。这种办法的长处是对合议庭的审判行为多了一重监督。短处是把行政管理的手段照搬到司法审判的过程中,庭长、副庭长虽然没有具体审理案子,但长官意志却往往可以左右案件的审判结果。而且,如果发生错判,他们还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因为在判决书上签名的是本案的审判长、审判员,而不是庭长。
牛刚强对所谓的庭务会的实际意义并不是不了解,所以他事先要跟庭长通通气,避免到了会上合议庭跟庭长的意见背道而驰,弄的双方下不了台,把带着分歧的案子报到审判委员会上去亮相。可是,何庭长对案子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就是要把案子直截了当地往庭务会上拉。牛刚强对何庭长的这种态度不以为然,心想不愿沟通就不沟通,反正沟不沟通还不是都得到庭务会上过一遍。
轮到牛刚强上会的那天,他特意把两位陪审员也请来与会,加强合议庭的论辩力量,减弱自己独自一人汇报时的主观独立印象。他们合议庭几个人一进到何庭长办公室,何庭长眉头就蹙了起来,拉长那张黑胖脸嘟囔了一句:“来这么多人干吗!”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空气顿时有些涩滞,一位陪审员小声问牛刚强:“你说说就行了,我们就不参加了吧!”
牛刚强也被弄得十分尴尬。审判员、陪审员、书记员都是合议庭的组成人员,参加讨论本合议庭审理案件的庭务会无可厚非,只不过往常为了省事,讨论案子的庭务会一般只有审判员来汇报一下即可,但也并不是没有陪审员参加会议的先例。此外,案子是不是必须经过庭务会讨论,参加庭务会必须是哪些人等等,法律上并无明确规定,各地法院的做法也不尽相同。再说的严格一点,就连庭务会讨论案子这个做法本身是不是合法,也并无法律依据可循。因而,如果说我们的法制建设还处在初级阶段,还非常粗糙,最集中体现初级阶段特征的不是立法,而是执法。这种粗糙为司法审判中的长官意志、程序混乱、执法机关不守法、乃至徇私枉法、贪赃枉法提供了可以任意挥洒的舞台和可以躲避法律纪律制裁的条件。
行政长官,例如院长、庭长,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不服不行的事例比比皆是。比如何庭长,此时眉头一皱、脸一拉长,就先让牛刚强背上了过失,虽然他并无过失,但在场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了这种感觉,似乎庭务会让陪审员来参加,确实有些不妥。另一位陪审员当即也要退出。
牛刚强为难到了极点,对陪审员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明明知道何庭长无事生非,无理取闹,却不能当着众人跟他顶撞。
副庭长姓王,年龄跟牛刚强差不多,西南政法学院毕业,因为是科班出身,为人又比较忠厚公正,天生一副没棱没角的当官性格,虽然资历比牛刚强浅了许多,却早早就当了副庭长。王副庭长见状赶紧出面打圆场:“别走,别走,谁也别走,挤挤都能坐下。”
边说他还边拉拉扯扯地给每个人安排了个坐处,好像刚才何庭长是怕座位不够似的。经过他这一番张罗,才使几乎凝固的气氛又活络了些。他又对何庭长说:“牛刚强他们这个案子份量比较重,合议庭都来可以说得更透一些,意见也可以表达得更广泛一些,我看就这样吧。”
何庭长不置可否,实际上默认,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唐突,没有必要得罪那些来充数的陪审员。他并没有认识到刚才他的唐突是对牛刚强审案中公正做法的抵触情绪的自然流露。
“那就开始吧。”何庭长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桌面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牛刚强开始汇报,实际上这个案子的事实并不复杂,早已不知汇报过多少次了,所以他把汇报的重点放到对检察院技术鉴定除第二份技术鉴定结果的司法认定上,因为这可以算是重新开庭后得到的新证据。
“被告对这份技术鉴定持有异议,他们认为技术鉴定只能鉴别印章的真伪,不能鉴定真假印章凭肉眼是否能分辨出来。法庭认为,这份技术鉴定是法庭委托司法部门进行的,具有不可质疑的法律效力,所以作为本案的重要证据应该予以承认。”
何庭长插话:“做这种技术鉴定的要求是原告提出来的吗?”
牛刚强点点头:“是,他们向法庭提出,由法庭委托检察院技术鉴定处进行的技术鉴定。”
“那么,被告所说的,这种鉴定结果缺乏科学性的理由你们又是怎么解释呢?”
“我们认为这种鉴定应该可以做,而且结果也跟法庭的认识一致。对这两枚印章,我们合议庭几个人都用肉眼辨认过,我们都能分辨出真假,因为不能以我们的主观看法来判定这个问题,所以我们也认为有必要请权威技术部门做出结论。”
一个陪审员此时也插话:“法庭其实等于裁判,现在被告说真章子假章子他们分不出来,原告说能看出来,各执一词,法庭总得有个说法吧?法庭自己不能说,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来说,就只能让权威部门说,权威部门说能分清就是能分清,权威部门说分不清就是分不清,我看我们没做错,本身就得这么办。”因为是陪审员,不指望庭长给升级长工资发奖金,说话也就直率、无忌。
何庭长乜斜了他一眼,故意不搭理他,盯着牛刚强问:“这种类型的技术鉴定书有没有先例?”
牛刚强实实在在地回答:“我经手的案子中还没有过,其他的案子是不是有过我不清楚。”
何庭长又问王副庭长:“你知不知道有这种技术鉴定的先例?”
王副庭长也摇摇头:“我还真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何庭长立即像抓住理似的拍板:“既然没有先例,就更应该慎重,这个案子一定要请示。”
牛刚强说:“法庭调查时,我们已经对这份鉴定报告确认了。”
何庭长做出很生气的样子,用非常严肃的口气对牛刚强说:“你们怎么能这么轻率?瞎胡闹,我就不明白你牛刚强办这桩案子为什么非要处处维护原告?”
何庭长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令牛刚强再也无法忍耐,他将手中的资料“啪”地摔到面前的茶几上:“你是庭长,领导,说这种话我没法接受,你要是认为我在这个案子的审理中执法不公,可以换人么。如果认为我有问题,可以让纪委、检察院来查么。”
王副庭长又赶紧出来打圆场:“有不同意见咱们慢慢说嘛,刚强你别多心,庭长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啥意思?”牛刚强被何庭长话里话外的影射伤得很重,他当然明白何庭长在暗示什么,他当然不能容忍何庭长当着陪审员的面给自己身上泼污水,尤其让他气恼得是,这种污水泼到身上,虽然伤不了他的肉体,可是却很难擦去粘上的污渍,对他的名誉、精神的伤害是无法医治的。因此,对何庭长刚才的那几句话,他认定绝不能就此不了了之,否则,就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就是任人家拿他的人格、尊严当抹布。
“我要求何庭长明明白白指出来,我在审理这个案子中到底什么地方维护、偏袒原告了,这件事情不搞清楚,这个案子没法继续审下去。”
一位陪审员说:“我认为牛法官在审这个案子时,是客观、公正的,也是严格按法律办事的,我对这个案子的看法跟他一样。”
另一位陪审员站起身,穿上外套,戴好大狗皮帽子,说了声:“我还得回家给老伴熬药去呢。”说完也不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拉开门扬长而去。
这会儿轮到何庭长下不来台了,软话他不好说,硬话又不能说,浑身僵硬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脸板得像一块黑铁皮。
王副庭长见案子讨论不下去,试探地问:“今天先议到这儿好不好?下去后冷静冷静再说吧。”
何庭长只好就坡下驴,说:“既然分歧这么大,就不议了,上审判委员会吧。”
见他这么讲,牛刚强知道再跟他说也说不出个道理,再缠也缠不出个结果来,把茶几上散落的材料归整好,出了何庭长办公室的门,转身就去找院长。
院长的办公室里有几个看不出身份的客人,牛刚强一进去,院长就看出他神色不对,知道出了事,就让牛刚强先坐一会儿。牛刚强见他正在会客,要出去等,院长留住了他,给几位客人介绍:“这是经济庭的审判员牛刚强,”又给牛刚强介绍那几位客人:“这几位是省电视台的,要给我们院拍专题片。”
牛刚强冲那几位电视台的点点头,坐在屋角的折叠椅上,听院长对那几位客人说:“刚才谈的事我跟院里其他几位领导碰碰头,商量一下再定,这不,牛法官找我还有要事研究,真不好意思。”
那几位客人听出了院长话里委婉透出送客的意思,就纷纷站起身来,一一跟院长握手告别,牛刚强心里窝着火,可是也得挤出笑脸起身跟他们握了一番手。
院长送客人出门时,问:“我派辆车送送各位吧。”
客人连忙说:“不用了,我们有车,谢谢了。”
电视台的人哪能没车呢?院长显然在礼节性地卖空头人情,做虚假的热情姿态。不过,他这虚与委蛇的做法实在不够高明,太露,连牛刚强都有点替他难为情。院长把客人送到楼梯口就转了回来,摇头叹息:“现在可真成了商品社会了,连电视台也公开伸着手要赞助。你要拍新闻还是搞专题,那是你新闻单位自己的事情,说是要给我们搞专题片,却又要我们出六万块钱,这不成了做广告吗?多亏你来了,你要不来我还找不到由子打发他们,整整缠了我一上午。”
院长边唠叨边收拾招待客人的残茶剩水,把空出来的茶杯放到洗脸盆里涮洗,牛刚强发现院长这种不卫生的做法,暗暗打定主意今后永远不喝院长沏的茶水。院长从涮洗过的杯子中拿出一个,用挂在脸盆架上的洗脸毛巾擦拭干净,果真给牛刚强沏了一杯茶,牛刚强急忙站起来接过茶杯放到茶几上,没敢喝。
“你是没事不找我,说吧,又怎么了?”院长忙完,坐回办公桌后面的皮椅上开谈。
牛刚强简短捷说,把刚才开庭务会的情况叙述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个案子转回来以后,我当时为啥不接?就是因为我知道要想依法公正地判决,麻烦会很大。别人还没咋样,何庭长是我的顶头上司,说那种话我接受不了,也承担不起。我请求您还是乘早另安排人吧。”
第七章.2
院长沉吟片刻,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上的玻璃板,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像是在给谁拍发一封加急电报。牛刚强沉默,盯着眼前院长用洗脸盆洗过的茶杯给他斟的热茶,等着院长表态。
“你们庭长如果真的那么讲话,是他不对,老何这个人怎么搞的,乱说,要是放到我身上我也会生气。回头我找他谈谈,对下面的同志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地乱讲。”院长扔给牛刚强一只烟,接着说:“不过,生气归生气,工作归工作,你干工作又不是给老何个人干的,我要是看到你因为闹情绪影响了工作,我也不会饶你。”
院长很会作工作,几句话让牛刚强的心理平衡了许多,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家长拍拍他的头他就不委屈了。
“你手上这桩银行错付案啥时候能结案?你的看法如何?”
牛刚强说:“我们合议庭看法一致,银行应该承担民事侵权责任。我们跟庭长的分歧就在于对检察院技术鉴定出的第二份技术鉴定报告上。”接着又把围绕这份鉴定书的法律效力问题存在的争议比较详细地给院长讲了一遍。
院长问:“你的看法呢?”
牛刚强说:“由法庭委托司法技术鉴定部门做出的结论如果都不具备法律效力,那还有什么证据有法律效力?绝不能因被告单方面提出异议就否定这份鉴定报告的法律效力。何庭长坚持要请示省高级法院,说如果省高法拿不出明确的指导函,还要请示最高人民法院,我认为不妥。各级法院依法独立审判是我国司法制度的基本原则之一,有点争议就往上推,还要我们干啥?哪个案子会没有争议?没有争议还打什么官司?再说,审判程序上也没有请示一说,请示没有时限规定,拖多长时间谁也说不清楚,超过审理期限我们对当事人也不好交待。还有一点,如果当事人对我们的判决不服,可以上诉,如果是我们错判,我承担责任就是,我认为应该严格按法律程序办事,非法律程序的事情我们法院首先就不应该做。”
院长边听边点头,待牛刚强说完,院长说:“这个案子即便合议庭跟你们庭长没有争议也得经过审判委员会讨论,为什么这么做,我不说你也明白。你回去后抓紧把结案报告写出来,结案报告上要把你们的争议客观、实在的写完整,最终按谁的意见办,由审判委员会决定,你看怎么样?”
院长这么说,牛刚强哪里还能说不行?连连点头:“行,院长你放心,我尽快把结案报告写出来,你啥时候安排上会都来得及。”
院长掰着手指头算着:“今天星期三,下周一审判委员会开会,我争取给你安排上,你就按下星期一上会来安排时间吧。”
牛刚强起身告别,院长也没有送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出门时,牛刚强听见院长对着电话吩咐:“让你们何庭长到我这儿来。”
牛刚强没想到院长会如此迅速就做出了反应,他会找庭长谈些啥呢?根据他对院长的了解,他断定从不对下级发脾气、说重话的院长也绝对不会对何庭长这位资深下级像模像样地批评,大不了问问情况,转弯抹角地规劝几句,安慰几句。想到这些,牛刚强不由暗暗后悔,感到自己走错了一步,明明知道谁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把何庭长怎么样,又何必去找院长呢?不论院长以何种方式与何庭长沟通,只要一涉及此事,何庭长必然明白是他牛刚强找过院长,他无疑犯了官场大忌:隔着锅台上炕,还想把锅台踹塌,看来他在何庭长手下是再也无法干下去了。
回到办公室,小许见牛刚强脸色难看,脸皮绷得像淋了雨的大鼓,试探地问:“又咋了?”
牛刚强说:“我是没法干了。”
小许问:“又是因为程铁石那个案子?”
“会上我跟庭长干起来了,我找院长了。”
“院长咋说?”
“院长还能咋说?找他谈谈呗。”
小许牙痛似地倒抽一口冷气:“你这下可把庭长得罪到家了,让我说,你也真没必要,他说咋办就咋办呗,光想当好法官不行,还得学会当好下级。”
牛刚强让他说的更加心烦,把手上正收拾的案卷往桌上一摔:“去他妈的,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了,只要我一不贪污,二不受贿,三不搞破鞋,他又能把我怎么着?当好下级也罢,当好法官也罢,最基本的还是要当个好人是不是?”
小许见他发脾气,转了口劝他:“牛哥,你做人、当法官我都佩服你,如今有《法官法》在那摆着,正像你说的,只要你依法办事,不贪污不好色,谁也不敢把你怎么着。再说,你跟何庭长这层皮捅破了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有些事真正挑明了,看透了,也就不是事儿了。”
牛刚强说:“程铁石这个案子你也都清楚,程铁石要是败诉,中国还有法可言吗?中国还有公理可言吗?让我偏向银行,实际上是把我自己往沟里栽,我也不能干这种损人害己的傻事吧?何庭长的目的我也不是不明白,他就是想把这个案子拖下去,已经拖了人家两年了,咱们法院起码也得有点脸面吧?或者干脆给人家下裁定书,明讲本案我们无法判,让他们直接找省高院也行,哪有这么泡人的?你不觉得有点太缺德吗?”
小许说:“你别说了,这事谁心里也明白,该下班了,你也消消气,该干啥干啥,谁是谁非到审判委员会上看么。”
想起院长说下周一就要把这个案子报到审判委员会讨论,牛刚强不再跟小许罗嗦,他要认真仔细地把案卷再读一遍,尽快写出汇报材料来,在上会前再跟合议庭的其他人讨论研究一次。审判委员会一共有五个成员,其中一个就是何庭长,他肯定要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他要求把案子报上去请示的意见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胡说八道,另外四名成员又有几个肯当着何庭长的面发表不同见解呢?他心里没底。
“下班了,你倒是走不走呀?”小许见他又把头埋进了案卷里,临出门时招呼他。
“你走你的,别管我。”
小许又问:“有饭局,去不去?”
“你别烦我行不行?”牛刚强起身把小许推出去,又把门反锁上,坐在了办公桌前,心却静不下来。他料想,会议结果取决于院长的态度,审判委员会表面上是集体表决,实际上是院长拍板,就像党委会,表面上是集体领导,实际上是书记说了算。本案移送到公安局,就是院长听了庭长的话,狠狠泡了他牛刚强一顿,这一回该不会再泡他一次吧?想到这里,牛刚强心情更加烦躁,三下五除二把手头的卷宗归拢归拢锁进铁柜,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出了办公室。
“去他妈的,自己熬自己这是干吗?回家吃饭守着老婆儿子看电视多好。该说的我都说出来,你们那些当官的、掌权的愿意怎么听就怎么听吧。”下楼时,牛刚强心里这么想,走了神,好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没在意。

何庭长逐渐养成了习惯,心情好时,他就招来马丽芃调弄一番,这样可以使他的心情更好。心情不好时也要找马丽芃疯狂一阵,让坏心情随他的发泄一并消散。他觉得自己有福,年过五旬的时候,还能跟马丽芃有这么一场艳遇,所以他格外看重,格外珍惜,也格外疯狂。今天他的心情不好,所以还得马丽芃来医治。他给马丽芃打了几个电话,马丽芃不在办公室,他又给她挂了手机,马丽芃的手机没开。
他妈的,今天一天都不顺。开庭务会的时候,牛刚强那小子居然跟他当着众人的面顶顶撞撞,而且事后还到院长那里奏了他一本。平日比掉进油锅的鸡蛋还圆还滑的王副庭长也明里暗里的给牛刚强帮腔。牛刚强告完状,院长就把他招了去,虽然涉及他跟牛刚强的关系方面的问题院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们当领导的要注意工作方法,要会充分调动下面同志的积极性,”以他对院长为人秉性的了解,他明显地感到,这已经不啻于声色俱厉地批评了。院长谈话的中心是案子,详详细细地询问了程铁石那件案子的审理情况,虽然院长并没有表露出任何一点倾向,但从院长所重点了解的几个问题上,他却察觉到院长似乎已经接受了牛刚强的观点。想到这里,他就愈加生气,反而更激发了他同牛刚强拗到底的决心。就冲牛刚强越过他直接找院长打小报告这一点,也不能让这个案子顺顺当当地判下去。
窗户已透出暮色,何庭长感到心里空落落地,真有点不知今晚的时光如何打发。他在办公室里兜了两个圈子,就像天黑前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狼。看来今晚只好在家陪着像翻烂了的书般再也引不起他丝毫兴趣的黄脸婆看电视打发时间了。他穿上水貂皮领的皮大氅,又戴好哥萨克式小羊皮剪绒帽,拎着公文包打算回家。正要出门,电话却响了,他迟疑一阵,电话铃响个不停,他反身回到办公桌前接了电话。电话是马丽芃来的。
“怎么还没下班?这么忙啊?”
听到话筒里马丽芃甜腻腻的声音,何庭长又有了精神:“忙啥?瞎忙。都快下班了怎么想起来来电话了?”
“没啥事,就是看看你下班了没有。”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说:“我下午找你没找着,晚上干啥?”
“没事。”
何庭长明白马丽芃“没事”两个字的含义,便心领神会地发出邀请:“没事我给你找点事咋样?”
“你何大庭长能给我找啥好事?”马丽芃在电话的另一头作娇作痴。
“我给你找的都是好事,”他边说边挤挤眼,好像马丽芃能看得见他:“老地方,我请你吃饭。”
“好呀,我正愁晚饭没地方吃呢。”
放下电话,何庭长吐出一口气,胸中的郁闷随之飘散,今晚又有事可干了。他拉灭办公室的灯,提着公文包出了办公室。锁门时,他看到走廊另一头的窗前蹲着一个黑黝黝的人,他并没有在意,到法院来上访求告的人太多了,走廊、大厅里经常有上访者出入、逗留、甚至过夜。
马丽芃倒真是一个可人儿,那小娘们的一身肉真白、真诱人……何庭长的心思集中在马丽芃身上,没有注意到刚才蹲在走廊尽头的人在他等电梯的时候,已经从楼梯下楼了。
海天大酒店何庭长的包房内,他已经宽衣解带只穿着红裤头摊手摊脚地躺到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三星级酒店客房内的温度控制的极好,室外冰天雪地,室内春意浓浓,虽然浑身赤裸仅留了一条遮挡羞处的红裤头,却丝毫也不觉着冷。也许是刚刚填了一肚子的福建螃蟹跟大连对虾热量太高,也许是刚刚饮下的人头马后劲大,何庭长不但不觉着冷,胸口、四肢还有一股股热劲往外散。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品尝人头马,如何加冰块,如何用手掌的温度慢慢给酒升温,如何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让酒从舌面、双颊内侧、舌根处巡游一番再慢慢咽下……这一套他从女行长那儿学来,又原原本本地教给了马丽芃。别看那个老娘们表面上粗粗大大又泼又辣,有时候还真能露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一两手绝活儿,不论在饭桌上,还是在其它方面。要是真的跟她贴一回,不知道她在床上是不是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绝活儿?何庭长想象着行长在床上的模样,嘴角咧出了一丝淫亵的笑纹。
卫生间里传出马丽芃洗浴时哗啦啦的水声。他本想跟她一块洗个鸳鸯浴,她却不干,把挤在卫生间里脱衣服的他硬推了出来,还把门反锁上了。
“他妈的,又不是没在一块洗过。”他这会儿躺在床上心里还在愤愤地暗骂。他却没有想过,已过五十的他,虽然很壮硕,由高级毛料名牌西装包装起来还像模像样,可是一旦剥了皮,站在那里,腰上的赘肉、鼓涨下垂的腹部,比刚下过崽子的老母猪好看不了多少。而当他躺卧在床上时,赘肉大腹却不像他站着时那么碍眼、丑陋。马丽芃不愿跟他洗澡,是怕他赤身裸体站在面前的怪样影响她的兴致。
这会儿,马丽芃尚未出来,他只好耐心等待。乘等待的时候,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老婆他在省城,今天回不来,算是请了个假。
马丽芃裹着浴室里的毛巾被出来,透过缝隙,他发觉她里面啥也没穿,心里不由一阵热潮涌起。
“别冻着了,快来。”他掀开搭在身上的被单做出关怀备至的样子。
马丽芃索性甩脱身上的浴巾,像褪了毛的母鸡一样站在他面前:“这屋里一点都不冷。”
尽管他在这具躯体上多次探索、征战、品尝过,可这条肉一旦袒露在他的面前却仍然令他耳晕目眩、头昏脑涨、浑身着火。他伸手去拽马丽芃,马丽芃拨开他的手,身子扭了几扭,便像泥鳅钻泥般钻进了被单。他正要搂抱这具虽然吃过多次却仍然让他馋涎欲滴的肉体,肉体却伸出枝杈当开了他。
“我就知道你找我准没好事,就是要玩我。”
何庭长握住她的肉丘搓弄着,涎皮涎脸地说:“那你就玩我吧,想咋玩就咋玩。”
马丽芃笑了,啐了他一口说:“谁稀罕玩你,说,事情怎么样了?”
何庭长装糊涂:“啥事情?”边说边将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腹部。
“还有啥事?你别装糊涂。”马丽芃用胳膊肘顶在他的腰窝,拦截住他那只熊掌。
“不就是银行那个案子吗?挂着呢。”
“不是,是那件事,你答应过我,安排我到保险公司当专职法律顾问的事。”
“哦,这件事呀,我早就说好了,只等你一句话,随时可以过去上班。”其实他早就把这档子事给扔到脑后了,不过,要真办,也不是难事,保险公司的总经理正千方百计寻找替他效劳的机会,谁让保险公司的经济纠纷那么多,而每桩纠纷都得经他的手来解决呢?
马丽芃立即兴奋起来,像扑食的猫“腾”地反扑到他的身上,捧住他的胖脸给他一记响亮的肥吻:“何大哥够意思。这件事办成了,我心里就有底了,去他妈的银行,去他妈的官司,姐姐我要展翅高飞了。”
何庭长把马丽芃拥在胸前,虽然一百来斤的肉压得他喘不上气,他仍感到快意、舒适。他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不想在银行干了?”
“腻了,厦门姓程的那个官司把我也坑苦了,我啥办法没想?啥招没用?到头来还落不着好。我也看明白了,这桩案子拖来拖去最终总得有个结果,总不能拖一辈子,我还不如乘早脱身算了,也省得看行长的脸子。”
“咋地?她给你看脸子了?”何庭长抚弄着她身上肉最厚的部位,漫不经心地问。
“那个老娘们,总觉着她要办的事就非办成不可,世上哪有那么顺当的事情?明明办不成的事,你还不能讲个不字,一句话不随她的心就变脸,那张狗脸说变就变,我已经看得够够的了。反正说啥我也不在她手底下混了,我全靠你了,何大哥,这件事你要不抓紧给我办妥,我饶不了你。”说着,马丽芃半撒娇、半撩情地在他身上扭动起来,一条丰润的大腿有意无意地在他裆间揉蹭着。
何庭长此刻已经发情了,揉面似地把马丽芃搓弄得哼哼叽叽像风湿痛发作的病人,何庭长像日本相扑运动员般地把马丽芃搬上翻下折腾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
两人弄得入港,以至于房门何时打开、三四个人何时闯入他们都未发觉,当闪光灯耀眼的光芒在他们身上连续闪烁时,他们竟然混头涨脑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丽芃的一声尖叫,让何庭长停止了动作,马丽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何庭长推下身来,本能地用被单遮挡着羞处,何庭长则愕然地看着围观自己的幢幢人影,照相机的闪光灯让他本能地用手去遮挡双眼,却将赤裸裸的丑陋下体呈现给了照相机的镜头。
“行了,你们继续玩吧。”
来人中不知是谁扔给何庭长、马丽芃一句嘲弄的话后,几个人便悄然离去,以至于何庭长根本来不及弄清这几个人的身份,甚至连长相都没看清。临走时,那几个人还帮他们锁上了房门。
“完了,他妈的全完了。”何庭长反反复复嘟囔着这句话,这时才反过劲来去寻找遮羞的衣物。
“这些人是干啥的?咋办?”马丽芃吓瘫了,愣怔到这时候才半是自问半是询问地说出一句话。
“完了,完了,全完了,快穿衣服……”何厅长的话说的哆哆嗦嗦。
“人都走了,还有啥用?照片都拍了,全完了……”马丽芃说完这句话,忽然扑在枕头上大哭起来。
“别哭了,哭你妈的……”何厅长话还没说完,又传来了沉重的敲门声。
“谁?”何庭长刚刚穿好内衣,正在往腿上套裤子,一急,两条腿塞进一条裤管里,惊出一身臭汗。马丽芃则急急忙忙开始穿衣服。
“开门,开门……”外面把门砸的震天价响,接着门被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一帮人挤了进来,何庭长这一回看清了,进来的是警察,跟在警察身后的是酒店保安和楼层服务员。
他瘫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两条腿还挤在一个裤筒里没有拔得出来,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四肢像脱了节,软软地使不上力气,猛然间血液又突然变成了沸腾的开水,喷泉般冲向他的头顶,以至于他的眼前变成一片血红,渐渐眼前的红光变紫、变黑,黑幕遮挡过来,何庭长丧失了意识,软软地从床边滑倒在地毯上,嘴里吐出白沫,像被捕捉到岸上的螃蟹。
结果,马丽芃被带到派出所,缴了一万块保证金,她跟何庭长一人五千。因为何庭长昏迷不醒,那一份也由她代缴。何庭长被送进医院抢救,据医生讲他是惊恐过度引起的高血压性晕阙,并无大碍,注射了降压药和镇定剂便很快可以复原。可是,谁到医院看望他,他都紧闭双眼,似乎很愿意永远处于昏迷之中。

照片冲洗出来了,每张照片冲印费两元,比正常价格高出四倍,博士王毫不犹豫地按冲洗店老板报出来的价格付了款。
照片效果很好,很清晰,甚至连何庭长、马丽芃身上的肉纹、皱褶、瘢痕都历历在目。一共三十七张,不同角度、不同距离,照片上的人也是不同的姿势、不同的表情,博士王自己也感到奇怪,照片不但没有一张坏片,还多照了一张。
程铁石把这些照片逐一看了一遍,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何庭长这下是彻底毁了。看何庭长那错谔、惊恐、羞惭的表情,他心里不知为什么涌上了一丝怜悯:“唉,好好一个人,地位、金钱、家庭样样不缺,这是何苦来呢!”他替何庭长叹息。
黑头细细观赏着照片,脸上带着坏兮兮地笑:“你们看,姓何的这老家伙还真壮实,姓马的这娘们皮肤真百……”博士王伸手从他手里夺回照片。
“再让我看看,挺有意思,比看黄色录像还有趣。”黑头伸手欲夺照片,博士王把照片收起来,装进公文包,不让他再看。
“你俩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博士王对坐在窗前茶几边上喝水抽烟的丁尚跟王珂说,“这是一千块钱,你们拿着。”说着,把装着钱的信封推到他们面前。
丁尚愣了一愣:“不是说好事完后再给六百元么?这才四天时间,太多了。”
王珂也说:“王哥,咱们还是按事先谈好的办,多了我们不能要,也不好给吴哥说话。”
博士王说:“不要再推了,多出来的四百是奖金。”
黑头说:“这两个哥们还挺实在,这年头这种人还真不多见,认识一下,我叫李福军,大号黑头,交个朋友,以后我们联手在海兴作生意。”
黑头跟程铁石从省城返回海兴后,博士王虽然给他们讲了他的计划,他们却未能跟丁尚、王珂两人见面,直到前天晚上丁尚传来信息,博士王决定采取行动时,在酒店客房外才匆匆见了一面,当时忙乱着找人开房间门、拍照片,所以没顾上互相介绍正式认识。
丁尚跟王珂冲黑头咧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黑头抓起茶几上的信封,塞进丁尚的衣袋:“都是朋友,也没啥多少,给了就拿着,客气啥?显得见外。”
丁尚说:“那我就收下了,晚上我请几位大哥喝酒。”
博士王说:“行,顺便把吴科长也叫上,我得感谢他给我介绍了你们两位好朋友。”
程铁石在一旁迟迟疑疑地问:“事情已经办到这份上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能把这些照片留着当画片看吧?”
黑头说:“证据在手,该咋整咋整,多印一些,到大街上散发,让全海兴的人都看看,法院堂堂的庭长是什么货色。”
程铁石说:“你别再出馊点子了,那天晚上照完相就算了,你偏要叫110,给人家报案,说那个房间里面有人卖淫嫖娼,结果警察来了一大堆,差点没把何庭长吓死,纯粹是多此一举。要是何庭长真的一下子死过去了,不等于我们欠一条命么。”
黑头又想起那天晚上冲进房间何庭长和马丽芃的洋相,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够了才说:“就何庭长那种坏家伙,死了才活该,世上少了个祸害,而且是手上掌大权的祸害。”
丁尚也说:“警察还不是看他是法院的庭长,才那么宽容,换个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博士王说:“行了,别瞎扯了,说正事吧。”
丁尚跟王珂见他们要谈正事,互相使个眼色,王珂说:“王大哥,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晚上六点凤鸣酒家见,不见不散。”
几个人把他俩送出门,回到房间,博士王说:“何庭长算完了,是他自作自受,怪不着我们,下午我跟程铁石找院长谈,黑头看家。”
黑头说:“这旅馆有啥看头?下午我也有事,咱们各办各的事。”
程铁石说:“你有啥事?雅兰一个人又要看店,又要忙着办公司的营业执照,忙的要死,我不让你来你偏来,到底要办啥事?”
黑头说:“你觉着我没用是不是?上一回我要是不离开你,你能让人家关到地窨子里去吗?办公司的事没我也成,雅兰有她大伯作靠山,又有她堂哥帮着跑,办个公司拿个营业执照小菜一碟,关键是得有钱,没钱办个营业执照也没用。”
博士王问:“你下午真有事?要是没事就留在旅馆接电话吧。”
黑头说:“真有事,汪伯伦那狗小子还欠我五万块,不是个小数,我得找他催账,不催这小子就当没事似的。”
程铁石哭笑不得,说:“你见好就收,适可而止吧,可别再闹出事来。”
黑头说:“我说程哥一句你别不高兴,你吃亏就吃在心眼实、心肠善上。关地下室的滋味又忘了?让人家套弄走几百万也忘了?你忘了我可忘不了我蹲看守所时的滋味,我就够可以的了,换个人不把他整死才怪。”
程铁石没话说,掏出烟点上。博士王说:“催催姓汪的也对,那小子肯定不是好东西,管信贷的有的是钱,不放他的血放谁的血?”
程铁石奇怪地看了博士王一眼,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态度,对黑头表示支持了。黑头一拍大腿:“还是王哥理解我,这世道能得到的钱不去努力得到它,就是傻瓜,再说这钱也算是我吃苦受罪挣来的。”
程铁石无奈地说:“我倒不是不让你找汪伯伦要钱,我是怕你那个脾气一上来,又惹出事来。”
黑头说:“那你放心,我的目的就是要钱,不是出气,我绝对把握得住。”
程铁石又问博士王:“下午找院长怎么谈?”
博士王说:“先把照片跟黑头拿到的材料让他看,听他怎么说,然后再说我们要说的话。”
程铁石说:“我估计法院早就知道何庭长这档子事了。”
博士王说:“何庭长跟马丽芃乱搞的事法院肯定传遍了,但我们掌握的这些材料、照片他们肯定不会知道。那天晚上我们闯进去拍完照片没耽搁就撤离了,警察是接到黑头打给110的电话后才去的,何庭长跟马丽芃肯定不会告诉警察说他们已被拍了照片,所以,我肯定院长见到这些照片跟材料弄不好也得犯了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
程铁石有点担心:“不知他们院长身体怎么样?可别真出什么事儿。”
博士王说:“没事,我只不过是那么一说而已,即便院长真的犯了啥病,也是他应得的报应,谁让他重用何庭长这样的坏人呢。”
吃过中午饭,三个人便分头行动,黑头去找汪伯伦催账,程铁石跟博士王则到法院去求见院长。
院长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最里间,外面是秘书室,要见院长必须先得秘书通报,否则就别想见。秘书是个白脸书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神情十分傲慢。博士王把自己的证件交给秘书,秘书端详了一阵,见他只不过是个律师,估计又是找院长谈案子的,便把证件还给博士王,冷冷地说:“院长正在开会,没时间。”
博士王耐下性子问:“那院长啥时候有时间?”
秘书不着边际地说:“很难说,你们明天再来看看吧。”
博士王说:“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院长谈,明天我们没时间。”
秘书说:“找院长的人都有重要的事,事不重要也不会找院长。”说着埋头自顾自地翻看着一堆文件,摆出逐客的架势。
博士王拉开公文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秘书:“你把这张照片转交给院长,就说是博士王给的,院长如果开会脱不开身,我们就告辞了。”
秘书接过照片一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看照片又看看博士王,好像对照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博士王:“这,这是哪来的?”
“不是我刚刚给你的吗?”
“不,我是问你是从哪弄来的……你们等等,等等,我去去就来。”秘书本来还想打听照片的来路,看到博士王的神情,忽然明白这不是自己应该打听的事情,拿着照片匆匆地去找院长了。
“看来这个小秘书还没到麻木不仁的地步。”博士王对程铁石说。程铁石紧皱眉头不吭声,博士王知道他有些紧张,又说:“没事,主动权完全操在我们手里。”
片刻,秘书回转来,完全换了一张脸,和颜悦色地说:“我们院长说他认识你们,请你们过去。”
博士王故作迟疑地说:“他不是在开会么?我们现在去会不会干扰他?”
秘书推推滑下来的眼镜,面不改色地说:“会开完了,你们去吧。”
博士王冲程铁石撇撇嘴,程铁石微微一笑,跟着博士王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神情凝重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完全没有往日待客的热情周到。
“来了?请坐。”院长说话的口气也沉沉地,显得并不友善。博士王和程铁石依言坐在了院长对面的沙发上。
“这张照片哪来的?”院长开门见山发问,博士王略略迟疑,随即沉声回答:“我拍的,整整一卷胶卷都用完了,一共三十七张。”说着把公文包里的照片全部掏出来递给了院长。
院长一张张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把照片往桌面上一甩:“你怎么能这么干?”院长的脸色很难看。
博士王掏出烟,谁也不让,管自燃着吸了一口:“您认为手段是不是卑鄙了一点?我认为真正卑鄙的是照片上的人,而不是拍照片的人。我的目的很正当,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况且,我这样做完全是被逼的。”
“谁逼你了?”
“当然是海兴市中级人民法院。一桩案子左推右拖耗了两年还没结果,不是法院在逼我揭示这桩案子不能正常审理的底细吗?”
话已说的如此尖锐,院长面色很不好看,程铁石有些担忧,用膝盖悄悄碰碰博士王。博士王不理睬他,亦不开口说话,静静等着接院长击过来的球。沉默不过片刻,程铁石却觉得已过去一年,闷的心脏通通乱跳,手心也沁出了汗水。
院长恢复了平静,起身为博士王和程铁石倒水,然后微叹一声说:“算了,也怪老何太不争气,自己种的果子自己吃吧,怨不得别人。只是我真想不到你博士王居然会采取这种手段,这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博士王说:“照片只说明一个问题,何庭长跟银行的诉讼代理人有着不正常的关系,这种关系已经给案件的公正审理造成极大的干扰,这个案子一拖两年,这就是直接原因。”
院长说:“我们都是从事法律工作的,讲话办事都要以事实为依据。不错,老何跟马律师关系超出了正常范围,还被你拍了照片,可这并不能就说明这个案子没能按审限规定判下去是因为老何枉法啊。当初这个案子移交给公安局是我同意并签了字的,也不能因为我签了字就怀疑我跟银行那边不清楚吧?”
博士王说:“您的为人我了解,我当然不怀疑您跟银行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但是,”博士王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在您面前讲的每一句话,都是以事实为依据的,作为法律专业的博士,作为律师,我决不会仅凭怀疑就在一位中级人民法院院长面前乱下结论。”
“那好啊”,院长扔给博士王跟程铁石一人一支烟,他自己不吸烟,拿出一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就又塞回了烟盒,“你把事实拿出来我看看。”
博士王把院长扔给他的烟放到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汪伯伦所写交待材料的复印件,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呈送给院长:“请您过目。”
“这又是什么?”院长尽量要显得平静,但微微发颤的声音依然暴露出他的惊诧与不安。
“银行信贷科长的亲笔证词。”
院长开始阅读,脸色像暴雨来临前的天气,阴沉得没了一丝阳光。看完材料,院长把材料摆到面前的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像是要从大脑里甩出些什么。
“博士王,我倒真的佩服你了,这些材料你倒是怎么搞到的?”
博士王不愿说得太多,以免走题扯的太远,就轻描淡写地说:“很简单,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院长又翻开材料看看日期,若有所思地问:“这份材料写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你为什么不及时交给法庭或有关部门?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博士王说:“我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打赢这场官司,让我的当事人的合法权利受到法律的保护,除此以外那些狗扯羊皮、乌七八糟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愿意管,只要官司赢了,自然会有人去查、去管这些事。”
院长明白他的意思,也猜到这份材料可能还有不能摆上公堂见官的原由,否则,博士王绝不会老老实实抓着如此有利的证据,却还要跟腚逐臭地去给何庭长拍那些不堪入目的黄色照片。尽管明白博士王话里的意思,院长还是想让他亲口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便说:“这些照片既然承蒙你看得起我送到了我的手里,我就不能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何庭长的问题我要报院党组研究,并转给纪检部门查处,所以这些材料、照片我就不还给你了。你们还有其他事吗?”
程铁石说:“我们来找您,并不仅仅为了揭发一下何庭长,把他搞倒搞臭出口气。我们只是向院长证明,迄今为止,我们这桩案子之所以得不到公正的处理,拖了长达两年之久,根本原因就是法院内部有何庭长这样的腐败分子徇私枉法、贪赃枉法。事情已经明白了,我们只请求院长能关注过问这桩案子的审理,尽快给我们一个结果。”
见程铁石已说出了想说的话,博士王不再吭声,捡起院长扔给他的那支烟燃着吸了起来。
院长点了点头,对程铁石说:“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也体谅你的处境,法院内部出了这种事我们一定会依照党纪国法严肃查处。至于你们的案子,我不能承诺什么,我也没那个权利,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一定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尽快审理结案的。”
程铁石听院长如此说,连连点头,表示赞成。而博士王却感到院长的话里有打官腔的意味,心想,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不痛不痒地应付我们,待院长的话音刚落,博士王马上问了一句:“院长您能不能明确地给我们一个答复,我们还要等多久?我们已经等了两年了,不可能再等下去了,事实已经证明,案子之所以拖这么久,就是有何庭长这样的人贪赃枉法,问题已经彻底揭露了出来,再拖就没道理了。”
院长强颜笑笑,说:“咱俩换个位置,你要是我今天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博士王说:“我要是您,我就马上答复当事人,一周内解决。因为本案事实早已查清,法律规定很明确,不存在任何问题。”
院长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着博士王,等博士王把话说完了,才又说:“你敢肯定你们胜诉吗?”
博士王说:“只要依法办事,我们当然应该胜诉。反之,我们如果败诉,天下就无公理可言了。”
程铁石也说:“不论胜诉还是败诉,你们总得给我个结果呀,即便你们判我败诉,我还可以上诉么。”
博士王又说:“眼看春节就要到了,我希望春节前能有个结果,不然我们只好去找人大、省政法委、甚至舆论传媒来讨回公道了。”
院长并不生气,依然平眉顺目的说:“嗬,这不是给我下最后通牒么?看来不按你们划的道道办,我这个院长就当不稳了。”
博士王咧嘴笑笑,半真半假地说:“我们可不敢给院长您下最后通牒,只不过是说说我们心里的祈求和希望。当然,我跟程铁石也不能这后半辈子就泡到海兴法院的套套里,不平则鸣么,咱们换个位置,您也就理解我们了。”
院长收起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郑重其事地对博士王和程铁石说:“咱们谈的也不少了,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同时,我也对你们表示感谢,你们揭发了何庭长徇私枉法、乱搞男女关系、收受贿赂的种种问题,从根本上说是对我们法院工作的支持和帮助。你们能把这些问题直接端到我这儿,说明你们还是信任我的。这样吧,我给你们表个态,我立即督促承办人把结案报告准备好,尽快提交审判委员会讨论。至于审判结果将会如何,我不能、也无权事先给你们任何承诺,请你们也理解我。”
说到这里,院长起身离开写字台,博士王和程铁石知道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想说的已经都说了,院长表态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于是两人起身轮着跟院长握手,院长握着博士王的手,漫不经心地说:“我觉得作为律师你在这个案子上的代理方式上有些越轨了。”
博士王也漫不经心地说:“大家都越轨了,首先是银行,接着是法院,我只能排老三。你们把一个法学博士逼的半夜三更抓破鞋,说出去也算一条社会新闻。”
院长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边送他们出来,一边说:“我让办公室派个车送送你们。”他俩赶紧谢绝了。
下楼时,程铁石问:“还有点时间,咱们是不是再找牛刚强谈谈,催催他?”
博士王想了想,说:“不必要,牛刚强肯定也急着结案,一个案子在他手上压了两年,滋味也不好受。障碍清除了,院长绝对不愿我们到人大、省上四处散发何庭长的照片和那份材料,拿着他手下主力干将的丑闻当新闻,他这个当院长的脸上无光不说,人大会上也不好给那些代表们交待。他必然要尽快办理这个案子,同时也要尽量抓紧对何庭长的处理,现在不是我们催牛刚强,院长就会催他抓紧结案。”
听他这么说,程铁石便打消了去找牛刚强的念头,随他出了政法大楼。外面清朗寒冷,但街上已经显出了迎接春节的喜庆气氛。随博士王漫步在街头,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流,程铁石心头不禁涌上一缕惆怅。春节快到了,妻子跟女儿是否也像眼前这些采办年货的人一样在为过年而做准备呢?算来已经两个年头没有回家了,虽然乘坐飞机只要四个小时便能到家,可他却舍不得花钱买机票,每一分钱他都只能花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上。又要过年了,如果今年春节前依然没有判决结果,他就只能继续在东北这块冰冷的黑土地上继续耗下去,一想到过年,一想到大年夜冷清的旅馆,他就不寒而栗。

黑头回到旅馆时已经六点半钟,博士王跟程铁石留下条子,让他回来后赶到凤鸣酒家吃饭。他捏捏怀里厚墩墩的钞票,犹豫了。天已黑了,携带五万元巨款在大街上溜达很危险,把钱留在旅馆也不安全。他很想赶到凤鸣酒店跟程铁石他们一起喝个一醉方休庆祝一番。他万万没想到,剩下的五万元汪伯伦居然稍稍推托一阵便乖乖给了他。
他下午给汪伯伦挂了电话,约他出来“谈谈”,汪伯伦先是推说很忙,后来听黑头说要去银行找他,才不得不勉强答应出来跟他见一面。
一见面,黑头也不多说,开门见山就要钱,汪伯伦面有难色,说:“我一下子哪凑得上那么多钱,再说条子上讲好了三个月内还清,现在才过去几天?我没办法。”
黑头说:“我原来也没急着要,可是你把我送到监狱里,我爸我妈听说后,一个急成了脑溢血,一个吓出了精神病,现在两个人都住在医院里,我急着用钱。你要实在拿不出钱,我只好把我爸我妈送到你们银行,请你们伺候。”
汪伯伦急了:“那可不行。”
黑头说:“你也别蒙我了,你这种人当着信贷科长,心又黑,还能没钱?我也不蒙你,你们的靠山姓何的庭长跟姓马的小娘们已经让我们抓了,他们栽到阴沟里再也爬不起来了。”说着掏出一张何庭长跟马丽芃鬼混时的照片递给汪伯伦:“看看,他们的下场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你再有钱,进了监狱钱不等于废纸吗?咱们老老实实清账,各走各的阳关道,你要是非走独木桥,凭我掌握的证据,你算算自己够死上几回?”
汪伯伦痴痴地看着照片吓呆了,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如此可怕,如此不择手段,他相信今天要是不烧香还愿,绝对送不走这尊恶神,自己面临的将是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恐怖结局。
黑头从他手中夺回照片,照片是他从博士王那儿偷的,他怕博士王发现了骂他,准备用来吓唬过汪伯伦后再偷偷还回去。
“我也是被逼无奈,本不想追得太紧,可是老爸老妈不争气,上次那五万块钱全给他们治病搭了进去不说,钱还不够,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等死呀,只好来找你要钱了。”黑头继续给汪伯伦作思想工作。
黑头母亲在他年幼时就已去世,父亲也在他十四岁时死去,汪伯伦并不知道这些情况,见黑头做出心急火燎的样子不敢不信,迟疑片刻咬咬牙说:“我也不跟你扯了,咱们两清,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钱。”
黑头说:“这儿冰天雪地的,我还不得冻死,谁知道你啥时候才能弄来钱。算了,谁让我倒霉,舍命陪君子,我就陪你走一趟。”
汪伯伦知道他的用意,今天拿不到钱不撒手,不由恨得牙根发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在黑头的监督下,先回家拿了存折,又到银行取了钱,一路上来回打车都是他掏钱。
黑头收了钱,嘻嘻一笑,找到欠条,还给汪伯伦,汪伯伦又要那份交待材料,黑头说:“材料在博士王手里,我没敢随身带,怕你对我下黑手,给了钱,材料自然会给你,我要他也没鸟用。”
汪伯伦感到上了当,可钱已经到了黑头手里,不可能再抢回来,只得自己安慰自己地问:“那材料啥时候给我?”
黑头郑重其事地说:“明天一大早我就给你送过来,你等着就行。”说完拦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汪伯伦被孤零零地扔在寒风里,欲哭无泪,欲怒无辞,呆了半晌,也挡住一台出租车回家。“好在欠条拿回来了,其他的事爱咋地咋地吧。”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想豁达一些,可是破财的痛感却让他揪心,怎么也豁达不起来。
黑头在房间里转了几个磨磨,实在不知该怎样安放这笔不大不小的财富,然后好放心地去赴宴。这时,服务员在走廊上喊他们这个房间的人去接电话,他估计是程铁石他们找他去喝酒,便关上房门急匆匆来到服务台抓起话筒就喊:“程哥吗?”
对方说:“我不是程哥是王哥。”
他以为是博士王,又喊:“是王哥呀?”
对方说:“你是谁呀?”
黑头这时才听出既不是程铁石也不是博士王,生气地问:“你是谁?什么王哥王哥的,我是你李大爷。”
对方愣了,片刻才问:“你是谁?我找程铁石。”
黑头听说是找程铁石的,知道有正经事,也不敢再跟人家耍痞,缓和了语气说:“我是程铁石的朋友,他不在,你是谁?有啥事跟我说也一样,我可以转告他。”
对方说:“我是程铁石的律师王天宝。”
黑头这才明白过了,人家确实可以给他当“王哥”,赶紧道歉:“王哥,实在对不起,我是黑头,刚才还以为谁没事找别扭呢。”
“我知道你,听程铁石跟博士王念叨过。程铁石干啥去了?”
“去吃饭了,可能得晚一点才能回来。”
“那你就告诉他一声,我得到准确消息,他的案子明天一大早就上审判委员会讨论,很快就有结果,我托人盯着呢,一有结果我马上告诉他,让他明天别上哪儿去,等我的消息。”
黑头不知道当天下午博士王和程铁石找法院院长的情况,但他知道王天宝传递这个信息的重要性。他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等博士王和程铁石回来后再传话的人,放下电话,顾不上怀里五万块钱的安危,匆匆下楼,不敢走远,就在旅馆门口挡了台出租车朝凤鸣酒家赶去。
黑头赶到凤鸣酒店,刚进门服务员小姐就迎上前问道:“请问您是不是黑头黑先生?”问话时可以看出小姐的嘴努力抿住,极力抗拒着哈哈大笑的冲动,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叫这么怪的名字。
黑头听她把自己叫“黑先生”也觉可笑,就含含糊糊地答应:“我就是,他们在哪儿?”
“请跟我来。”小姐在前姗姗而行,把黑头领到了雅座。
“你怎么才来?”博士王和程铁石见他来了很是高兴,“来,坐这儿,给你留着地方呢。”
其他人也纷纷知起身问好让座。
“来晚了,先罚三杯。”吴科长给黑头满满斟了一杯酒。黑头知道他是豪爽人,看看酒杯不大,也不推辞,一饮而尽。吴科长又给他连倒两杯,黑头二话不说都喝了。吴科长见他喝得痛快,也高兴起来,要跟他再碰两杯,黑头依然不说二话,跟他碰了。
喝了进门酒,坐稳当之后,程铁石才问:“你的事办的怎么样?怎么拖了这么久?”
黑头得意洋洋地点点头,刚想把怀里揣着的钱拿出来显派显派,又觉不妥,便按下兴奋和显派的冲动,故作平淡地说:“办完了,两清了。”
程铁石吃了一惊,想不到半天没见,黑头就又从汪伯伦那儿挤出了五万块,瞪圆了双眼惊问:“怎么,那五……”刚说到这里,博士王在一边捅捅他,程铁石赶紧改口:“都清了?”
黑头点头,挟了一口回锅肉塞进嘴里嚼着。
“啥事?”吴科长问。
博士王淡淡地说:“他下午去催了笔款,清了。”
吴科长说:“兄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地道人,对脾气,日后在海兴这块地面上,有啥事尽管来找我,我不行还有这般兄弟呢。”说着朝丁尚和王珂指了指。
黑头说:“我程哥的事承蒙在座各位相帮,我也十分感谢,借这个机会我敬各位一杯。”他先端起酒杯一干而净,把杯底朝四面照了照,吴科长、丁尚、王珂也都饮干了杯中酒。
黑头对程铁石说:“程哥,刚才你请的那个海兴律师来电话,说他得到确切信儿,你的案子明天就上会研究,会议结束他就能知道结果,让你明天在旅馆等着别动窝。”
程铁石又是一愣,他们下午才找了院长,明天就会有结果,事情进展太快,他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跟不上,就问:“你听的确实?没搞错?是明天?”
他这一串问号,倒让博士王笑了:“王天宝没有确切消息是不会来电话的,当地律师哪个跟法院没点热线关系?没有这种热线他还能吃这碗饭?明天咱们就耐下心来在旅馆等消息吧。”
黑头也说:“电话我不会听错,我就怕听拧了耽误事,还反复追问了他几遍,他都嫌我罗嗦了。”
案子很快就有结果,苦熬了两年总算熬出了一线光明,程铁石不由百感交集,不管不顾,自己给自己斟满酒,一仰脖子吞了下去,脸上露着笑,眼角却闪着泪光。
见他这样,在座的各位心里也都不是滋味,谁也不知该说什么,饭桌上一时间反倒沉闷起来。博士王在程铁石肩头轻轻拍拍,然后站起身,叫来服务员,让服务员给大家面前的酒杯都斟满酒,举起杯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我这位朋友黑头,催款很顺利,拿到了钱,清了账;我这位朋友程铁石,拖了两年多的官司总算可以见分晓了,来,咱们共饮这一杯酒,祝我两位朋友万事如意,也祝在座的各位生活幸福,心想事成。”
喝过酒,气氛活跃了许多,吴科长跟丁尚猜拳,王珂拉着黑头打杠子。程铁石心神不宁地问博士王:“你估计明天的结果会咋样?”
博士王说:“结果咋样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了结果。我们这只是一审,我们胜诉,对方肯定上诉,我们败诉,我们肯定上诉。二审才是终审。就是终审结果出来了,还可以申诉。不过,我相信经过这么一折腾,海兴法院不会胡来,也不敢胡来,我有十分的把握胜诉。”
听博士王这么一讲,程铁石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唤来服务员又添了两道菜。喝到十点来钟,王珂、丁尚、黑头已经醉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王珂哭咧咧地骂他们厂长,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诉说着厂长的种种劣迹。丁尚傻笑着挨个给别人作揖叫大哥,黑头则干脆坐在地上扒着椅子呼呼大睡起来,包着钱的报纸露出一半,程铁石怕有闪失,急忙把钱从他怀里掏出来替他收好。吴科长也有了八分酒意,一边要跟博士王再化几拳,一边不断担心丁、王二人喝醉后该由谁来埋单付账。他们这一帮人喝成这个样子,吓的服务员不敢沾边,老板只好亲自前来服务,结果被吴科长揪住硬灌了几杯酒,也不敢再露面了。
看着这几位狼狈不堪,洋相百出的朋友,程铁石不由苦笑。博士王说:“到此为止吧,不管咋说大伙喝得痛快、高兴,这就啥都有了。”
程铁石付了账,又招了辆出租车,连塞带挤六个人硬撑了进去,费尽周折把丁尚、王珂还有吴科长一一送回家里,等程铁石、博士王搀着黑头回到旅馆时,已经是下半夜两点了。

审判委员会会议照例由院长主持。需要讨论的案子像看病挂号一样,要排队。既然要排队,先上场与后上场当然会有不同。先上场讨论的案子,委员们刚到会,精神充足,注意力集中,所以研究起来就比较细、比较认真,汇报的人要是有含糊疏漏之处,往往很难过关。会议开到中场,有的委员精神开始疲劳,注意力也开始懈怠,对一些细枝末节的微妙之处不会太挑剔,又有的委员抱着弄完一个赶快弄下一个的烦躁心理,案子就很容易顺着审判员的意思顺过去。如果会议开到快下班时,恰巧碰上哪个案子的审判员还没汇报清楚,委员们就会把开了一上午或一下午会积攒起来的烦躁,自觉不自觉地转移到这位倒霉的审判员身上,要是恰巧某个委员针对某个细节或某件证据提出的质询,没有得到这位审判员顺畅而又充分的解答,马上就会有人说:“算了算了,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再说”,也马上会有人附和“这个案子先搁一搁,下次会议再说吧。”也许,对讨论的案子而言,没有及时说清的仅仅是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但是由于某个委员情绪不佳,此案只好搁浅,留待日后分解。
会议日程把牛刚强的案子安排的比较靠后,也就是审判委员们最易烦躁的时段。老谋深算的院长却唤来牛刚强第一个汇报。这个案子在院里折腾了两年,闹的省里也不得不干预,风风扬扬,几乎成了圈内人关注的焦点案件。表面上看案情并不重大,但背景却十分复杂,谁也说不准银行的攻关工作到底渗透到了什么地步,说不定会上还真得舌抢唇剑地争执一番,所以院长有意乘各位委员神志清醒,精力充沛的时段讨论这个案子,以免狗扯羊皮胡揪乱缠煮一锅夹生饭。
牛刚强心里多少有些紧张。虽说案情已经清楚得像碗里的清水,但他把握不准银行在收购何庭长的同时,是否还对在座的各位委员有收购行动,如果再把委员收购上一两个,委员在会上像何庭长那样睁着眼睛跟你扯瞎话,死缠烂打,那才难受,憋气还不能发火,打掉门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牛刚强干咳两声,他忽然觉着嗓子有些发干发痒,以关怀体贴下级闻名的院长马上示意记录员给他端过来一杯水。牛刚强喝了两口水,感激地朝院长点点头。看到院长斑白的头发和平静如水的面容,他的心也定了下来。
“原告厦门合金材料有限公司诉海兴市xx银行存款错付一案,我们于xx年xx月xx日立案受理……”
“等等,”分管刑庭的副院长打断了牛刚强的汇报,“这个案子是哪年立案受理的?”
牛刚强又把立案时间重复讲了一遍。
“你们咋搞的?立案已经将近两年了才讨论,民诉法规定的审理期限多长?”
这位副院长在党校蹲了半年,又是分管刑事审判的,所以对这个案子来龙去脉不十分清楚。他的质问咄咄逼人,牛刚强却一丝反感也没有,因为人家问的有道理。可是,这个问题却并不好回答,如果照实说送到公安局晾了将近一年,他肯定又要追问为什么送到公安局,后来又为什么送了回来,他如果刨根问底地追起来,许多问题牛刚强还真无法解释清楚。牛刚强装做懵懵懂懂,朝院长看,意思很明显:这件事得问院长。作为审判员,不是他办的事,他当然不好贸然回答,领导定的,由领导解释。他看着院长,把众人的眼光引向院长,心里暗暗得意,心说您老人家办的事看您老人家咋对付。
院长瞥了一眼牛刚强,暗骂:这小子真敢使坏,硬是抓住老子的小辫子不放手。转念想想,这件事牛刚强也真没法解释清楚,便面子上不动声色,很快扫了一眼与会者,先与各位的目光稍稍交流,然后才开口说话:“这个案子原告的钱放到银行被骗子冒领了,为了搞清到底银行内部会不会有人跟骗子恶意串通,所以交给公安局去查查。公安局么,那个办事效率、办案能力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查来查去也没能查出个名堂,就又移送回来,这件事我知道。”
院长最后那句话包含的意思很明确:移送是我同意的,对与不对我负责,你们不要再纠缠。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当然不再吭气,都做出豁然明了、恍然大悟、心悦诚服的动作、表情,以表示对此案审期拖得如此之长完全理解、没有异议。
牛刚强接着汇报,他列举了法庭掌握的种种证据,最后谈了对本案事实的认定。说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由审判委员会的委员们针对事实和证据进行研究,最后再由牛刚强报告合议庭的判决意见。
“小牛,银行一口咬定假章子他们看不出来,又说厦门那家公司跟他们没有直接的委托合同关系,检察院技术鉴定书说能分辨真假,你们好像也认为银行确实存在侵权行为,看来这件案子还真的不是很简单。来,把两枚印纹拿来我看看,咱也当一回技术鉴定员。”分管刑事审判的副院长接过牛刚强送过去的真假两枚印鉴的复印件,满有兴致地对比了一番,拍拍桌子说:“扯他妈的蛋,这还用得着检察院技术鉴定处鉴定?我都能鉴定得了,你们看,这两枚章子大小都不一样,一个有缺角,一个没有缺角,多明显,什么看不出来,我看是根本就没看。”
“是吗?”其他审判委员也来了兴趣,你接过来察看一番,我要过来对比一阵,院长也来了兴致,等委员们琢磨的差不多了,他也把印鉴复印件要了过去。这个案子从头至尾他都在关注着,但真正看到这个案子的关键证据还是第一次。
“来,来,我告诉你咋核对,”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在院长旁边指导:“先折成对角,压角对比,看,这一横,这一撇、一捺,看看,根本对不上。”这位副院长学过刑事侦查学中笔迹鉴定的科目,今天有了展现自己才能的机会不由兴致勃勃,他又拿起两页印鉴重叠在一起,迎着光对院长说:“你再看,两枚章子大小都不一样,真章右边框上还缺了一块。”
院长在他的指导帮助下一目了然,连连点头:“对,对,是这样。”
等大家的好奇心都得到了满足,副院长的才能充分发挥之后,证物总算又回到了牛刚强的手里。时间浪费了不少,可也有好处,好处是让这位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如此一搅,大家倒觉得这桩案子已经明澈如水,在这种情况下谁要是再对法庭认可的证据与事实提出疑问,不是有意刁难,就是弱智。所以当院长连问两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没有?”在座的有发言权跟表决权的人都摇摇头。
“那就说说你们合议庭的判决意见和理由。”院长朝牛刚强点头示意。
牛刚强又一次清清嗓子:“根据以上事实,我们认为银行发生这个问题完全是极度不负责任造成的。至于他们说厦门这家公司跟银行没有直接的委托合同关系,没有权利追诉他们,与事实不符。整个存款过程银行清清楚楚,而且是银行把这个账号挂到了骗子的名下,他们还同意留下了厦门这家公司法人代表的名章,种种事实证明,银行对这笔款到底是谁的清清楚楚,说他们跟这家公司没有法律关系不符合事实。本着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八条,合议庭一致认为,被告xx银行应该承担民事侵权责任,赔偿原告本金二百万元,并支付存款利息,诉讼费由被告承担。”
“怎么样?”院长用眼睛扫射着每一个人,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此案已定。
“没意见,就这么定。”分管刑庭的副院长带头表态。
“同意。”
“没意见。”
第七章.3
等到大家都表了态,院长瞅瞅牛刚强:“行了,一致通过,就这样了。”然后他对秘书说:“下一个,轮到谁了?”
院长无疑已经下了逐客令,牛刚强站了起来,整理好材料,欲走未走:“院长……”
院长看看他,问:“还有事吗?”
“这个……签字怎么办?”
按程序,结案报告、判决书打印稿都得庭长过目并签字,可是如今何庭长正处于非正常状态,这个字该怎么签,确实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院长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有些不满他在此刻提及这个问题。何庭长的事儿,虽然是咎由自取,可终究是出自堂堂中级人民法院的丑闻,当院长的自然也脸上无光。况且,此事虽然已经交由纪委查办,在没有最后处理意见之前,却是最微妙、最敏感也最神秘的阶段,因此,此事人人皆知,饭后茶余人人皆谈,一到正式场合却谁也不提,似乎没有发生过一般。牛刚强这时即便是针对判决书签字这个具体而现实的问题提出请示,却无异与把何庭长拉下的那滩臭狗屎端到了审判委员会庄重、严肃的桌面上,顿时会场出现了异样的寂静,与会者皆大气不喘地缄默,等院长表态。
“庭长不在还有副庭长么,这事还用到会上请示吗?”院长讲得很干脆,同时却瞪了牛刚强一眼。
牛刚强装作对院长那不满的一瞪懵然不觉,告诉院长:“王副庭长出差了,是不是等到他回来?”
“我签!”院长有些不耐烦。
牛刚强立即捧着早已拟好的判决书草稿毕恭毕敬地呈送给院长。
院长愕然:“开会前你就把判决书写好了?你怎能这样?”
从理论上讲,需经审判委员会讨论的案子,在审判委员会未讨论决定前,原被告谁胜谁负仍然是未定数,所以一般都是等会议定了之后才正式拟写判决书。牛刚强这种做法违反了常规,但从法律程序上却挑不出毛病,因为法律上并没有规定判决书底稿到底是应该在会前写还是会后写。而且,有效的法律判决书是要打印、签章的,审判人员不管怎么写,只要未经主管批准并正式打印成文加盖公章,都没啥用。
院长的质问显露出明显的不满,牛刚强不动声色,胸有成竹地说:“我是怕您太忙,找您一回不容易,所以先把稿子拟好。审判委员会绝对是公正无私、依法审判的,根据事实和法律,绝对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院长又瞪了牛刚强一眼,牛刚强的做法虽然有些唐突,但话说得很顺耳,院长戴上老花眼镜,一目十行地把判决书看了一遍,掏出笔唰唰唰地签上了他的大名。
牛刚强接过签发完毕的判决书,立即觉得千斤重担从身上卸下了下来。他忍不住朝院长低头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然后急忙离开了会议室,身后,他听见院长咳了两声说:“接着来,下一个案子轮到谁了……”
回到办公室,正在装订案卷的小许见牛刚强回来,略显吃惊地问:“完了?”牛刚强点点头。
小许从座上立起,趋到牛刚强身侧,急促中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我估摸这个案子怎么着还不得折腾上半天?结果怎么样?”
牛刚强长吁一口气:“同意合议庭的意见。”
“我的妈呀,真不容易,整整两年啊,别说程铁石了,再拖下去连你都得搭进去。行了,这下总算见着天了。”
看看表还不到十点,牛刚强决定乘热打铁,一鼓作气把这件事彻底了掉,便拿着判决书到打字室打字,然后又去盖章、报档,忙到十二点,判决书已经搞好,可以随时宣判了。
吃过午饭,牛刚强想在办公室小歇片刻,刚躺下还没睡着,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了起来。他颇不耐烦地打开房门,不由一愣,进来的是女行长,她身后跟着天地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姜。
一见他们找上门来,牛刚强马上就明白,他们肯定知道了判决结果,这是来找事了。他不动声色地问:“有事吗?”
女行长昂首走了进来,不邀自坐,还拍拍身旁的沙发招呼同来的老姜:“来,坐下。”
牛刚强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彻底打消了睡意,坐到办公桌前,等着他们开口。
“我们那个案子定了吗?”女行长倒也爽快,开门见山就问。
牛刚强说:“这种事你别打听,我也不好给你讲,这是纪律。如果定了,我会通知你们。”
女行长说:“当着明人谁也别说暗话,我知道你们开会定我们败诉,这不行,你得给我讲出个道理来。”
牛刚强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开会定你们败诉?谁告诉你们的?”
老姜先给牛刚强递烟,牛刚强摇摇头拒绝了,他就自己点着抽了一口,然后才说:“牛法官,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就别绕弯子说话了,如今那里还有不跑风漏气的会?你也别追问我们听谁说的了,我们来是想向您反映一个问题。”
作为老律师,老姜同牛刚强很熟,话又说得客气,牛刚强也不好跟他正面冲撞,用和缓的口气问:“这个案子你们的代理人不是马丽芃嘛?她怎么没来?”
马丽芃出了那档子事后,害了自己,坑了何庭长,等于把银行打这场官司的王牌本钱输光了。家里她丈夫脸上实在挂不住,狠揍了她一顿,还闹着要休了她,婚虽然最终没有离,可也折腾得她身心交瘁,出不了门,上不了班。女行长还不依不饶,追到她家里丧门星、败事精地臭骂一通,并宣布解除聘约,不再让她担任法律顾问了。
这些事牛刚强虽然并不十分清楚,但马丽芃无疑成了银行脸上的疮疤,他故意这么问,果然让女行长跟老姜都十分尴尬,脸红了又红,攻势也受挫缓慢了许多。
老姜瞅瞅行长,见行长板了脸不吭声,知道是逼他说话,干咳了一声,对牛刚强打听马丽芃的话避而不答,仍循着自己的话头走:“这个案子虽然会上定了,判决书不是还没打么?我们来找您商量一下,能不能暂缓几天,暂时先不下判决,案情有点变化。”
老姜这么说,牛刚强不能不有所重视,作为审判员,他当然不愿意自己经手的案子发生错判,尽管从目前掌握的事实来看已成定局,如果被告银行真的能拿出足以否定现有事实的证据,他不能置之不理。
“你们是不是又有新的证据或新的发现?要是有,可以交给法庭,你们的要求只要是合情合理有合法的,法庭当然可以予以考虑。”
牛刚强的答复,无疑令老姜鼓舞,也让女行长振奋。女行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扑到牛刚强跟前,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和口中刺鼻的烟臭味一股脑朝牛刚强卷来,牛刚强忍耐住了伸手掩鼻的本能,那样,对眼前这位女士未免太不礼貌了,但她的味道又太冲,牛刚强只好悄悄朝后退缩,稍稍拉大两人之间的距离。
“牛法官,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女行长满脸表情,让牛刚强弄不清她到底处于一种什么情绪的支配之下:“我说么,牛法官绝对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我们确实太冤枉,钱是骗子拿跑了,姓程的抓不着人家,就拿我们银行顶雷子,天下哪有这个道理?都这样,银行还能开嘛?我们银行是国家的,钱是储户的,谁也别想轻松容易地赖走,我们这是保护国家利益。牛法官,你倒是说说,我们冤不冤?”
牛刚强以为她会拿出什么新的证据来证明她们的无辜,她罗嗦了一通却不见她拿出什么事实来,还逼着问他她冤不冤,不由有些不耐,就正面回答她:“我看你们是挺冤,可是这怪不着别人,你们的工作如果真的像你们墙上贴的口号那样,诚信负责,信誉第一,人家程铁石放到你们银行的几百万哪会稀里糊涂就没了呢?你们说人家冤不冤?让我说,根据你们墙上挂的口号,这个官司根本就没必要打。”
“为啥没必要打?”女行长对牛刚强的话一时没有听明白。
“信誉第一,你们把人家的钱弄没了,赔人家就是了,还要打官司,这样还有啥信誉?”
女行长听出牛刚强话头不对味,脸马上沉了下来,气哼哼地说:“银行的信誉也不是谁赖就得给谁钱。”说完这句话,女行长沉默了,牛刚强还在等她的下文,女行长的眼里却扑簌簌滚出一串黄豆大的泪珠子,泪珠在行长脸上连成两道小溪,从脂粉中冲刷出两条深色的沟壑:“牛法官呀,你知不知道,你判的不仅仅是个案子,你手里捏着几家人的身家性命阿……”女行长边哭边诉说,抽泣和话语连贯交融,让诧异万分有些不知所措的牛刚强根本无暇插嘴。
“要按你们会上定的那么判下去,不但国家的利益要受损失,储户的利益要受损失,行里从我往下有多少人要跟着受牵连、被处理啊,这些人哪个不是拖家带口,别人不说,反正我是只有死在法院门口这一条路了,我死了不要紧,我丈夫还瘫在床上,孩子还在上学,他们可咋办吆……”
牛刚强见她胡搅蛮缠,就撇开她,盯住老姜问:“你们找我到底要干啥?就是让我听她”他用手指了一下行长:“到我这儿哭哭闹闹吗?”
老姜连忙去劝行长,劝罢又对牛刚强解释:“今天听说判决结果对我们不利,行长情绪有些激动,女同志,承受力差一些,你多多谅解,我们决不是闹。再说,这也不是靠闹能解决的事情。”说到这儿,为了缓和气氛,老姜又掏出烟,给牛刚强递了过来,牛刚强摆摆手拒绝了。行长接过一支烟,吸了起来,不说话,也不再哭了。
“情况是这样,”老姜字斟句酌地说:“关于这个案子,对发生的问题我们行里也很重视,专门向上级行作了书面汇报,最近上级主管行已书面答复我们,认定我们没有责任。”
“你们上级主管行的批件呢?”牛刚强朝老姜伸出手。
“原件我们交给市委领导了,也就这一两天市委领导就能批过来,”说到这里,老姜有些语涩,磕磕巴巴地说:“我们……的意思……判决能不能迟缓几天……更慎重一些……”
牛刚强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是企图通过上级主管行的庇护和市委领导的批示来阻挠本案判决。他心里不由冲上一股怒气,口气生硬地说:“我们审判工作的基本原则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判案是依法办事,秉公执法,不是以银行的批件和领导的指示办案。这个案子已经拖了很长时间,我们要对双方当事人负责,你们的要求我不能答应,也无权答应。”想了想,他灵机一动,又接着说了一句:“再说,即使我答应你们,也太晚了,我已经通知原告来取判决书,总不能人家来了我又压住判决书不给吧?”
“不行,这里面有问题,我要去找你们院长,”女行长听到这个话,突然从沙发上蹦起来,大声吼叫起来:“你们判决不公,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撕破脸谁怕谁?告诉你,我们不服,我要找你们院长,我要上诉,把官司一直打到北京,打到中南海去……”
她这一闹,弄的老姜也很尴尬,朝牛刚强摇摇头,表示他的无奈和歉意,牛刚强不吱声,从抽屉里拿出打印好的判决书,招老姜:“来,判决书你们的先拿,在这儿签个字。”
老姜不敢接,迟疑不决地看女行长,行长怒吼:“今天早上才开的会,这会儿判决书都出来了,这里面肯定有鬼,这个判决书我们不要,不要……”
上班时间到了,与牛刚强同办公室的小许进来,见状不由吃惊,连问几声:“怎么了?”谁也没有心情理他。门口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地朝里看,行长依然不管不顾,喋喋不休地喧嚣吵闹,逼的牛刚强只想发火。牛刚强拿着判决书,又问了一遍:“这判决书你们到底接不接?”
老姜见状,知道再僵下去也没意思,不接法院照样可以送达,照样可以发生法律效力,而且,他作为律师,也不愿意因为银行这一桩案子跟审判员把关系搞糟,所以硬着头皮装作没有看见行长制止的脸色跟手势,接过了判决书,并且在送达通知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女行长见状知道再继续跟牛刚强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一个小小的审判员也没啥了不起,我去找你们院长,都在一个地头上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就不相信咱们这一辈子不照面了。”
牛刚强淡然地说:“我从来也没有觉着我有啥了不起,你要找谁那是你的权利,请便。”
行长回身气狠狠地揪了老姜一把:“走,别跟他罗嗦,找他们院长去。”
老姜赶忙从办公室窜了出去,女行长出门时把门狠狠地甩上,门板“哐郎”一声震得办公室一阵嗡嗡回响,小许朝牛刚强吐吐舌头:“这个老娘门真横,我今天才知道啥叫母老虎了。”
牛刚强被她纠缠得心烦意乱,她一走,牛刚强立刻长长吐出一口气,骂了一声:“真他妈的!”

天还没亮,程铁石就醒了,他听着博士王熟睡的鼾声,努力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大脑反而更清醒了。他耐不住僵卧在床的煎熬,轻手轻脚地穿起衣服,悄悄来到走廊上,点了一支烟吸了起来。走廊里黑蒙蒙的,为了省电,旅馆在客人大体入睡之后,就关掉了所有的廊灯。窗外暗淡昏黄的街灯照亮了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街巷,水气在窗上结成的冰花使窗外的街景扭曲变形。程铁石朝外面眺望着空旷变形的街道,忽然联想起曾经看过的某部美国科幻电影里面的场面,地球上的人类因为疯狂地消耗资源,污染环境,导致人类面临一场空前的自然灾难,人类绝大多数灭亡了,只有极少数人躲进地层深处苟延残喘。失去人迹的城市跟眼前的景物太像了,空空荡荡,死气沉沉,没有一具尸体,死亡却四处徘徊无处不在。
联想令程铁石心里深处升起一股寒意,身上一激棱打了个冷战。他把吸入胸腔的烟朝结着冰凌的窗户喷去,冰凌退却出一个圆圆的清晰的洞,从洞口望出去,街巷景物还原成线条清楚板块明晰的图案,一辆早出的汽车吼叫着穿过大街,一个晨练的人从街上跑过,程铁石甚至看到了那人喷出的团团白雾。程铁石像是被从噩梦中唤醒,他松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仍然活着,黑夜是活力的积蓄,白天是能量的释放,循环不息,也无止息。他苦熬苦挣了两年的官司在即将到来的白天,将会有一个结果。
程铁石将烟头掐灭,扔在地板上,轻轻推开房门,回到房间。博士王睡的正香,他不好叫醒他,而此刻他又特别需要有个人陪他聊聊。他几次想把博士王叫起来,又几次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回到床上,拉开被子,盖在微微发冷的身上静静地等待睡眠。
朦朦胧胧中,律师王天宝来找他,让他去取判决书。他奇怪地问:“判决书已经出来了?我们是胜还是败?”
王天宝咧咧嘴,上唇的小黑胡子朝外翘了两翘:“你怎么还没信心?一切都排除,最简单的事实是银行假印错付,过失赔偿,天经地义,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程铁石虽然因他的话而略感轻松,但心里仍然忐忑不安,两年多来的经历使他深深认识到,法律绝不像印在白纸上的黑字那么明白清楚,再好的法律也要由人来执行,人是决定性的,也是最复杂多变不可捉摸的因素。
他随王天宝来到一间大厅,厅的上方悬挂着国徽,四周空空荡荡,连把座椅也没有,半明半暗的光照着国徽下面一台方头方脑、略具人形、闪闪发光的机器。
“到这儿来干什么?不是说取判决书吗?”程铁石问王天宝。
王天宝不吭声,聚精会神地把手里的几页纸朝机器的口里输,程铁石注意看了一下,他输入的是他们的起诉状和取到的证据复印件。这时候行长跟马丽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大厅里面,她们也开始往机器里面输入她们的答辩状和资料。全部输完以后,机器头部两只红灯开始闪烁,就像人在不停地眨着双眼。
“这是取代审判员的最新科技成果叫抗干扰全公平法官一号,实际上是一种高智能机器人,”王天宝对程铁石解释:“由于执法一直靠人,可靠性极差,又很容易受权利、金钱、利益、关系的干扰,所以全国人大常委会决定,彻底改变人类法官审案判决的方式,今后案件审理判决全都让抗干扰全公平机器人进行,所有法官、庭长、院长、统统下岗回家。哈哈哈,这下子好了,司法环境总算净化了。”
见程铁石惊诧不已,王天宝又说:“机器人法官输入了已颁布的所有法令、法规和中国三千多年、人类一千多年的所有判例,并且有智能全分析平衡支持系统,判案速度高,绝对依法办事,一般案子五分钟内见分晓,最复杂的案子也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拿到判决书。”
正说着,机器人法官的红灯变成了绿灯,王天宝说:“成了,判决书出来了。”果然,从机器人法官腹部的口中,吐出了几页已经打印好,并且有法院大印的纸来。王天宝接过纸,看着看着面色大变,嘴里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回事?”
程铁石看情形不对,趋前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王天宝把纸递给他:“他妈的,它判我们败诉,败诉……”
程铁石果然看到判决书上这样的字样:“厦门程铁石跟xx银行没有直接的委托代理关系,银行不承担错付责任……印鉴只要银行看不出来真假,银行就不负责任……驳回原告诉讼请求……”的字样。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气又急又懵,四处找王天宝,王天宝却不知去向,他心里顿时像注满了冰水,浑身僵硬,官司败了,王天宝也跑了……
正在这时,他听到机器人法官发出“嘿嘿嘿”的冷笑,笑声越来越响,回荡在大厅里,震得他心脏猛跳,浑身发抖,后来连整个大厅也被震得发出了吱吱嘎嘎地呻吟……不知何时,王天宝又出现在他的身后,气咻咻地说:“完了,完了,有人改了程序,我们去告他。”
这时,何庭长从机器人的身体里钻了出来,继续狞笑着,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却射出森冷刺眼的光,白森森地牙齿呲了出来,程铁石这是才明白,震耳欲聋的笑声正是何庭长发出来的。何庭长得意地拍打着机器人法官的头部:“它归我管,我让他判谁赢它就得判谁赢,我让它判谁输它就得判谁输,程序是我编的,哈哈哈……”
程铁石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愤怒,他不顾一切地朝何庭长扑了过去,他要撕裂他、痛殴他、甚至不惜同他同归于尽……何庭长却像一缕轻烟,看得见,摸不着,任程铁石冲击、扑打、仍然得意地桀桀怪笑,程铁石自己却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软弱,整个大厅逐渐在何庭长的狂笑中崩塌,脚下的地板也突然断开,他朝黑森森的万丈深渊跌去,恐怖使他不由自主地大叫起来……
程铁石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噩梦,虽然眼前一片光明,意识上也松了口气,但深渊的幽暗还残留在心底,何庭长的枭笑还在耳边回响,心脏还在别别剧跳。
“做梦了?恐怕不是什么好梦。”博士王坐在他对面的床上,脸上光鲜,头发整顺,显然已经涮洗完毕。
“几点了?”
“十点了。”
“你咋不叫我?黑头呢?王天宝来电话没有?”
博士王递给他一杯冲好的热茶,笑笑说:“你昨晚就没怎么睡,反正也没啥事,我想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儿。王天宝还没消息,我给牛刚强去电话,小许接的,会还没完。黑头可能还没起来,他就那个样,有事三天三夜不睡也行,没事一觉睡个两天两夜也正常。”
程铁石爬起来,边穿衣服边把刚才作的梦给博士王讲了一遍,博士王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精神上压力太大了。不过,这个梦真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倒是一篇很不错的讽刺小品。”
穿好衣服,程铁石端着脸盆到盥洗室去洗涮,回到房间却不见博士王,他估计博士王去上厕所,或者去找黑头,便也不在意。找出一块面包,撕下一角塞进嘴里,嚼了一阵只在嘴里和泥,怎么也咽不下去,索性不再吃,端着茶杯喝茶。才喝了两口,博士王推门进来,满面红光地告诉程铁石:“王天宝来电话了,会议已经定了,我们胜了。”
程铁石杯里的茶水洒了出来:“真的?”
“这还有什么真不真?我接的电话。”
程铁石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掏出一支烟燃着,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喷吐出一团团浓重的烟雾。
“你也别太激动,赶快把黑头叫起来,吃过饭就去法院。”
程铁石问:“会才开完,我们就去找法院,不太好吧?”
博士王把乱摊在床上的被子整理好,扭头对程铁石说:“大局虽定,判决书没拿到手就不算,谁知道银行那面还有啥怪招。我们去催牛刚强,尽快把判决书拿到手就不怕了。”
程铁石对博士王的经验和能力深信不疑,听他如此说,便急急忙忙去叫黑头。
黑头已经醒来,睁着眼睛枕着床头赖在床上抽烟,程铁石把情况给他一说,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开始急急忙忙地往身上套衣服:“程哥,你总算熬出头了。”
程铁石说;“今天早上我还梦见官司打败了。”
黑头说;“我妈告诉过我,天亮前作的梦跟真事是反的,她老人家还真说对了。”
片刻,黑头已穿好衣服,程铁石说:“你快去洗脸,我回屋等你。”
黑头把床上的被胡乱一堆,又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个大纸包递给程铁石:“这包钱你替我拿着,洗完脸我就过去。”
程铁石知道他怕把钱放在房里不安全,也不多说,接过钱回到自己的房间,跟博士王等黑头。
博士王盘腿坐在床上看电视。“黑头起来了?你手里拿的啥?”博士王扫了程铁石一眼,随口问道。
“他去洗脸,一会儿就过来。这是他从汪伯伦手里敲诈勒索来的钱,放在屋里怕丢了,让我帮他看着。”
博士王咧嘴一笑:“黑头比你我更适应这个社会,更会采取一切手段维护自己的利益,只要不明火执仗触犯刑律,就吃不着亏。”
程铁石不置可否,知道一会儿就要出去办事,抓紧时间喝茶。
“他跟雅兰的事情怎么样了?准备啥时候办事?”博士王又问。
“两个人正忙着办理注册公司的手续,估计得把这阵子忙完了才能办事吧。”
“办事?办什么事?”黑头推门进来,捡着程铁石的话尾巴追问。
程铁石说:“我们在说你跟雅兰啥时候办事。”
黑头说:“那急什么?煮熟的鸭子还怕她飞了?到时候你们俩可得来给我凑凑热闹,助助兴。”
程铁石说:“那没问题。”
三个人关好房门,下楼到街上选了一家比较整洁的饭馆,已经到了中午,就早饭午饭一起吃,点了菜,要了酒,知道官司赢了,都开心,菜要好菜,酒要好酒,既为了填肚子,也有点表示庆贺的意思。
吃饱了,喝足了,又坐着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三个人就朝法院赶。
他们到法院时,也正是女行长跟律师所主任老姜刚刚离开牛刚强办公室,到楼上去找院长不久,实际上走了个前后脚。如果他们早到一会儿,两家对头就碰上了。
他们进门时,牛刚强的火还没有消,一见他们三个进门,就冷脸冷语地说:“这才走一帮,又来一伙,我啥事也不用干了,专门当接待员算了。”
已经知道自己胜诉,对法官自然感激,虽然一进门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三个人莫名其妙,却还是对牛刚强奉献出三张笑脸。牛刚强没有让座,三个人自己找位置坐了,照例还是博士王先张口:“牛法官,案子拖这么久了,眼看快过年了,我们来问问,到底啥时候能有个结果。”
小许在一旁插嘴:“不用急,急吃不了热豆腐,牛法官保证这一两天就让你们心满意足地回家过年。”
牛刚强狠狠瞪了小许一眼,小许嬉皮笑脸地说:“你别瞪我,如今这事哪有能保住秘密的?你也不想想,这几位哪个是善茬子?不知道情况他们跑来干吗?”
牛刚强没搭理小许,嘴里不咸不淡地应付程铁石他们,心里却还在犹豫是不是马上把判决书交给他们。他也明白,程铁石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判决结果,作为胜诉的一方,他们只不过不会像银行那样暴跳如雷地吵闹。
黑头掏出烟给每人敬了一支,小许看看牌子;“大中华,看样提前就庆贺上了。”
黑头说:“哪里,最近作生意发了点小财,提高提高水平,别见笑。”
博士王见话已经透亮,就实话实说,不再绕弯子:“牛法官,我们也不瞒你,审判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首先感谢你能坚持正义,秉公执法。我们来找你也许有点催得太急,只求你抓紧把判决书下了,怎么着也让程铁石回家过个安稳年吧。”
牛刚强说:“你们怎么知道的?消息怎么传这么快?”他确实有些吃惊,上午才开的会,双方当事人马上就都知道了结果,他不由有些气恼,司法秩序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法官这个行当还能干吗?“该做的我自会按法律规定的去做,你们先回去等吧。”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没必要这么做,可是法院内部跑风漏气到了这种程度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便把气撒到了程铁石他们身上。
程铁石跟博士王他们并不知道刚刚银行方面找牛刚强晦气的过程,见牛刚强的话头不对,心里不由犯了猜疑,牛刚强对这个案子的态度他们不是不了解,已经定案了,他怎么反而有情绪呢?
正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小许抓过电话一听,赶忙把话筒递给牛刚强:“院长,找你的。”
院长直接打电话找审判员的情况并不多,一般有啥事都找庭长,听到院长直接找他,牛刚强也有些意外。
听说是院长来的电话,屋里的人都屏声静气,伸长耳朵想听听院长说什么,可是牛刚强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别人啥也听不清。大家就死死盯着牛刚强的脸,观察他的神态。
牛刚强不多说话,只是一个劲“嗯,嗯,”地答应,面色却越来越难看,那张脸像刷了浆糊的鞋帮,越绷越紧,两眼还不时扫视一下程铁石他们,显然院长的电话内容跟程铁石他们的案子有关。
“嗯嗯”地应够了,牛刚强总算开始讲话,“判决书都已经发出去了,怎么办?”
院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牛刚强说:“行长他们先来闹了,刚走原告就来了,我刚把判决书给他们,这会儿还没走,在我这儿坐着呢。”
院长不知又说了些啥,牛刚强作气愤状,说:“现在院里啥事也保不住密,这事院长你真得认真查查,不然今后我们工作没法做了。”
放下电话,牛刚强打开抽屉,拿出已打印好的判决书,交给程铁石,程铁石忙着看,牛刚强说:“快签字,回去慢慢看。”
程铁石在送达通知上签了名。
牛刚强松了口气,口吻也缓和了许多,对博士王说:“这个案子在我这儿算了啦,你们回去准备打二审吧。”
拿到胜诉判决书,程铁石百感交集,对牛刚强说:“我太感谢你……”
牛刚强打断了他,说:“啥也别说,我这儿算告一段,再往后还得靠你们自己努力,你们回吧,我这儿还忙着呢。”
见他这样,程铁石他们不好再说什么,博士王跟牛刚强、小许握了握手,三人便告辞出门。
外面,阳光明媚,虽然天气很冷,程铁石却觉着浑身燥热。他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空气,又从腹底到胸腔缓缓呼出,积郁已久的浊气似乎排尽,浑身清爽了许多。
博士王却并没有因官司胜诉而显出欣喜和激动,反而有些抑郁之态,似乎心不在焉。黑头袖着双手,搂紧怀里的钱,对博士王说:“王哥,程哥的官司打赢了,汪伯伦的账也请了,照老规矩,咱们三一三十一,咱们是双喜临门啊。”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让博士王高兴点,别板着脸弄得大家没兴致。
程铁石也说:“对黑头来说是四喜临门。”
“哪四喜?”黑头问。
“除了你刚才说过的那两喜,绿大地公司办起来了,你和雅兰的婚事也该办了,这不是四喜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博士王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们知不知道,我们今天要是晚去一步,判决书恐怕就拿不到手了,甚至判决结果会怎样都难以预料。”
程铁石愣住了,问道:“不可能吧?审判委员会定的事,怎么还能变?”
博士王“哼了”一声:“这年头,打官司和做生意一样,钱没拿到手里就不能算成功。我刚刚想了半会儿,才明白,我们刚开始去,牛刚强并不给我们判决书,让我们回去等,他是反感我们消息太灵,逼得太紧。后来为什么又把判决书给我们了?”
程铁石跟黑头对望一眼,又都摇摇头,程铁石试探地说:“是不是院长打电话让他给我们的?”
博士望冷笑着说:“恰恰相反,院长来电话是让他把判决书压住。”
黑头问:“你听着院长的话了?”
博士王说:“我哪里能听到,不过事情是明摆着的,当时牛刚强还没把判决书给我们,院长打电话来是让他暂缓判决,他接到院长电话后,玩了个时间差,告诉院长说已经判了,判决书已经给我们了,院长没办法了,然后他赶快把判决书给了我们。你们想一想,院长如果没有变化,怎么会打电话跟他谈判决书的事儿?当时我们如果没在场,院长已明确指示缓判,他还敢打这个时间差吗?”
程铁石仔细想想他们在牛刚强那里拿判决书的前后经过,恍然大悟:“对了,是这么回事。院长这么做也不对呀,已经经过审判委员会讨论的案子,他一句话就能推翻了?这么想想,牛刚强这人真不错。”
博士王说:“会议刚结束,王天宝就知道了结果,银行那面也同样得知了结果,他们肯定要采取行动,想尽一切办法推翻判决,至少也要拖延判决,以便有进一步做工作的机会。一审败诉,他们怕的是他们自己的上级调查此事,所以肯定要有动作。他们的行动对院长的影响到底有多大,要看他们动用的手段和力度,比方说,市委书记直接给院长打电话,或者上级法院的某位领导直接找院长干预,院长能不屈服吗?会上定了的事,可以再开个会推翻,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程铁石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不是把法律当儿戏了吗?”
“如果继续用行政管理的套路来管理执法机构,执法机构没有有效的司法监督和舆论监督,没有严厉的个人责任制度和惩治措施,法律在某些执法人员眼里,就是可供他们玩弄的游戏。”
黑头叫住一辆出租车,对博士王跟程铁石说:“管他呢,反正我们赢了,先回旅馆再说。”
坐进车里,博士王对着黑头,实际上对程铁石说:“赢了?这才是一审,八年抗战才打了个平型关战役,离最终胜利还早着呢。一审赢了,只会更加刺激银行,二审他们肯定会比一审折腾得更凶,你就等着吧。”
黑头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我看,咱们还是退房回省城,好好庆祝一下,海兴这地方让人呆着心里朝外冷。”
程铁石说:“牛刚强,王天宝那边是不是得谢一下?”
博士王说:“谢倒是该谢,现在不是时候,弄不好反而出麻烦。今晚上请王天宝一块吃顿饭,牛刚强那边我打个电话口头上谢谢,以后有机会再说,明天咱们回省城。”
黑头说:“程哥你也该回家过个年了,明天我就让雅兰给你订票。”
一提回家过年,程铁石心头涌起一阵酸楚。两年了,他没有在家过过春节,中途回去过一次,呆了不到十天就又走了。东北这块黑土地,对他而言却像泥潭,一脚陷进去就很难脱身,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就是万幸了。
回到旅馆,黑头就收拾好东西,搬到程铁石跟博士王的屋里,说反正明天一大早就回省城,今晚就跟他俩挤。又告诉程铁石,他已经通知赵雅兰,替程铁石定了回家的机票。
提到回家,程铁石对这里的事又有些不放心,说:“我走了,银行要上诉,应诉的事咋办?”
博士王说:“有我在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黑头说:“程哥你就放心回去,陪着嫂子跟孩子安心多住几天,这边的事有我跟王哥,等到开庭的时候你再来。官司打了两年,咱不还从汪伯伦那里挣了些钱吗?再打两年也撑得住。说不定省高法哪个法官、庭长再跟银行勾出点事情来,到时候我们再抓挠他一把,又有外快了。”
博士王跟程铁石都让他说笑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飞机已经达到巡航高度,改为平飞。浓厚的云层裹住了飞机,让人感觉像在没有搅匀的浆糊里穿行。这是北方航空公司的md90型飞机,座椅一边是三座,一边是两座,给人一种失衡的感觉。
刚才换登机牌的时候,博士王恰好认识值班长,博士王曾帮他岳父打过官司,胜诉了,他们对博士王很感谢,见博士王送朋友,便专门给程铁石要了个靠前面、挨着窗户的座位。
博士王、黑头还有赵雅兰前来送他。黑头说:“回去安心住着,需要你出面时我给你打电话。”
赵雅兰说:“等我们结婚时,一定要坐飞机到厦门去看看嫂子跟侄女。”
黑头说:“你要看嫂子跟侄女是假,看鼓浪屿才是真的。”
博士王说:“你回去记住四心主义:一是放心,该办的事我们都会尽力去办;二是信心,乌云再多也遮不住太阳;三是决心,破釜沉舟,一干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四是安心,不管今后怎么样,回去了就安心过年,啥也不想,休整好了继续战斗。”
程铁石走进安检口,回身跟他们挥手告别。看着程铁石离去的背影,博士王叹了一口气。黑头见他叹息,问道:“王哥,一审在银行自家的地头上都赢了,二审在咱们的地头上还能有多大困难?”
博士王说:“说实话,二审我心里没有底,胜的把握没有两成。”
黑头问:“为什么?”
博士王说:“银行已经重新请了省城的律师打二审,这个律师叫汤清洁。”
“这个律师厉害吗?”
“她本人不行,可是她丈夫厉害。”
黑头问:“她丈夫是省委书记?”
博士王说:“那倒不是,她丈夫是省高级法院的告申庭庭长。银行等于请了省高级法院告申庭庭长替他们打二审官司了。而且,人家更辛苦,程铁石回家过年去了,银行行长春节都不过了,陪着省高法告申庭的庭长到北京去了,走的时候光现金就带了三十万,三十万的能量足够推翻一审判决了。”
黑头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事你告诉程哥了没有?”
“没有,”博士王盯着程铁石消失的方向,“让他回去好好过个年吧。”
飞机上,程铁石微微闭上双眼,机身轻轻颤动着,发动机的吼叫被隔在了窗外。再过三四个小时他就可以到家,见到久别的妻子和女儿,但是他没有踏上归途、久别重逢的喜悦。诉讼的艰难前景依然像一座冰山,又冷又沉地压在他的心头。执法者如果依法办事,他的案子一审加上二审,应该在一年以内了结。可是,仅仅一审就拖了足足两年。显然,人民代表举手通过、白纸黑字的法律在执法者心里并没有多大的分量。如果说一审最主要的阻力来自于何庭长的贪赃枉法,即将面对的二审,难道就不会再出现李庭长、王庭长、江庭长吗?他想起了博士王说的那句话:“一审的胜诉,不见得就是好事,银行肯定会以十倍、百倍的疯狂反扑,因为,如果这个案子输了,后果是他们难以承受的。如果官司打赢了,他们就可以掩盖住一切怕人知道的黑幕。”一审的审判经历已经证明了,银行为了掩盖事实真相,是不择手段的,那么二审他们又会怎么样呢?
飞机发动机的轰鸣透过密封的舷窗变成了轻柔平缓的催眠曲,渐渐将程铁石引入睡乡。空姐送来饮料,见他已经入睡,便没有打扰他。程铁石在睡眠中,却跌入噩梦的漩涡。大头小眼的何庭长、壮硕泼辣的女行长、伶牙俐齿的马丽芃、凶横粗蛮的冬瓜、猫头鹰,一个个幻化成挥之不去的魔影,纠缠着他、撕扯着他,嘲笑着他……最后,他被关回了那个潮湿黑暗的地下室,他奔突、冲撞、甚至跃起用头部顶向天花板,奇怪的是他一点没有感觉到疼痛,似乎他已经变成了钢筋铁骨,他更加奋力地冲撞着天花板,终于,黑漆漆的天花板被他冲破一道巨大的裂缝,刺眼的阳光箭簇一样投射进来……
他醒了,飞机已经钻出粘稠的云层,碧蓝的天空洁净如洗,灿烂的阳光洒进窗口,脚下的山川河流像微缩风景。程铁石突然想到了那句名言:太阳每天都会照样升起。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随之感到口渴,他按响呼叫铃,空姐过来询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请给我来一杯热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