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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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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日历_米·普里什文
第1章 序
  米·普里什文1873年1月23日生于俄罗斯奥廖尔省叶列茨县。他的父亲出身商人家庭,但一生充满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一事无成,后因赌博倾家荡产,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则是一个坚强、能干的女性,丈夫去世后,她守寡40年,为赎回自家的庄园、养活子女并为他们提供受教育的机会而含辛茹苦,终日操劳。普里什文的夫人后来在谈到双亲对普里什文的影响时这样写道:“如果说,未来的作家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幻想的热衷,那么,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则是对工作的责任感。”
  1904年,普里什文开始文学创作,于1905年在《泉水》杂志上发表短篇处女作《小萨沙》,不久便全力投入文学创作。但直到30多岁才发表了自己真正有影响的作品,这在天才成群的俄罗斯文学史上算是大器晚成;而他一直不懈地写作到80余岁,在俄罗斯作家中又算是一个长寿者。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普里什文写道:“我将自己生命的前半段,即30岁之前,用在了对文化元素的外在把握上,或是用我如今的话来说,就是用在了对他人智慧的把握上。在我生命的后半段,从我拿起笔来写作的那个时刻开始,我就步入了与他人智慧的斗争,其目的就是在保持自我的前提下把他人的智慧转化为自己的财富。”
  在“他人的智慧”和“自己的财富”之间,普里什文找到了一个过渡,在自己的创作和大自然之间发现了一种契合,并由此形成所谓的“普里什文风格”,这一被公认为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一大特色,一个成就。而由若干短小章节构成的灵活、有机的结构,日记体和格言式的文体,从容舒缓的节奏和亲切善良的语调,对自然充满诗意的描摹和富有哲理的沉思,这一切合成了“普里什文风格”的具体样式。这种文风影响到了普里什文同时代及其后的许多俄罗斯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索洛乌欣和阿斯塔菲耶夫等人,则更被视为他的散文风格的直接继承人。
  普里什文的作品特色鲜明,放在任何一部合集中都可以轻易地被识别出来,除了其中显在的自然主题和亲近自然的主观态度外,它在文体上也有着清晰的识别符号。文学史家一般将普里什文的文字称为“哲理抒情散文”,通过这个定义不难揣摩出他的散文中所包含着的哲理和诗意。散文、哲理和诗意这三者的和谐统一,便构成了普里什文文本最突出的特征之一。
  普里什文是世界范围内生态文学的先驱作家之一,其作品中充满了善待自然、敬畏生物的思想和情感。而且,普里什文的生态和环保思想还不仅仅体现在他的作品中,他同时还是一位身体力行的自然保护活动家,特别强调保护自然的事业自身就是对青少年进行心灵教育的一种方式,就如他曾经指出:“儿童心灵的健康在很大程度就取决于孩子们与动物和植物的合理交往。孩子们自己去帮助动植物生长,这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因此,尽管普里什文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系统的生态学著作,但在世界生态文学的历史中,却无疑应该占据重要的一席。
  普里什文是以长篇随笔《鸟儿不惊的地方》和《跟随魔力面包》登上俄罗斯文坛的,而后来的《大自然的日历》更是其善待自然、敬畏生物的思想的体现。因此,我们便将这个能概括普里什文整个创作思想的标题借用过来,作为这本集子的书名。需要说明的是,由于篇幅的关系,《大自然的日历》《林中水滴》和《大地的眼睛》三部作品均系节选。
第2章 大自然的日历(1)
  春天
  第一滴水
  对于我们这些从事物候学,观察自然现象一天天变化的人来说,春天是从光的增强开始的。这时候,民间都说熊在窝里翻身了;这时候,太阳快要转到夏天的位置上去,尽管残冬未尽,尚有酷寒之日,茨冈人还是开始卖皮袄了。
  俄罗斯中部的正月是:灰鸦迎春欢唱,家雀争吵打架,狗焦躁发情,乌鸦初次交尾。
  二月是:向阳屋檐上落下第一滴冰水,大青鸟纵情高歌,家雀筑巢,啄木鸟初次发出击鼓般的声音。
  正月、二月、三月开头,这都是光的春天。在大城市里,举目望那石砌的高楼大厦之间的上空,可以分明地看到空际的流冰。这时候,我在城里拼命工作,像守财奴似的,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地积攒,等到为钱跟众人骂够了,终于能够到我挣不到钱的地方去的时候,我便感到逍遥、幸福。是的,那是幸福的,因为能先在城里遇上光的春天,然后又能踏上大地,迎来水、青草、森林的春天,也许还有人的春天。
  当多雪的冬天过去,光的春天蔚为奇观时,人人放眼大地,心情激动,无不想着今年春天会是什么光景——每年迎来的春天,都不像上一年,一年的春天,从不和另一年的春天全然相同。
  今年光的春天留驻较久,白雪璀璨,人眼几乎无法忍受,到处都在说:
  “这光景说不准一晃就要没了。”
  人们坐雪橇远行时,只怕中途不得不卸掉雪橇,牵马步行。
  是的,新的春天从不像旧的春天,所以生活就如此美好——心情激动,期待着今年会有什么新的景象。
  我们的农民们彼此相遇时,只是说春天的事:
  “眼看就完了。”
  “说不准一晃就要没了!”
  最初的积云
  我们的房前积了一大堆雪,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娟洁,宛若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夜来房门被雪堵住了,我好不容易将门打开,拿铁锹清除了茸茸的雪和雪下久积的沉重冰层,清扫出了一条通道。
  我并不可惜这堆雪。举目望天,只见在光的春汛中,大片白云缓缓飘浮,透着宜人的暖意:这是冬天不常有的白云,看去也像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天上地下,这里那里,我那始终不渝的幻影又同春天一起出现,我如今迎它来时,并未神不守舍;送它去时,也不丧气垂头:它像春天一样来了又去了,当我还在人世的时候,它一定还会再来,我还有什么可忧伤的呢?我如今已不是小孩,我可以是我所有幻影的父亲和主人了。
  人生到了50岁,可不是一句戏言,试想这在古书上是怎么说的:一块地你种上六年,第七个年头让它休闲,如此一轮七年,轮过七回,就到了你的50岁了,那时候你就拿起号角来吹吧,那是你的禧年到了。
  “喂,孩子们,”我喊道,“快起来吧,帮帮我,我的禧年快到了。”
  他们一个叫廖夫卡,一个叫彼奇卡,两人都酷爱到森林里去打猎。我安分守理地在他们身上培养了我的严格规矩:枪法要好,但不胡乱杀生,只打我们要吃的,还有可以为博物馆保存的东西。他们这样打猎,比那些口头上反对杀生、自己却又到铺子里去买肉吃的人实在;据我看,孩子们顺着这条路,可以更接近大自然,通过此种方式,甚至可以更好地学会怜悯人。从新年到早春这一段休猎时期,他们常常到小镇上去跳舞,很晚才回村里来,他们把这也叫做开枪。廖瓦已长出小胡子,他偷偷用我的剃刀修整了一番,现在他的小胡子长得正好。弟弟的嘴唇还全然是光溜溜的。
  到了旧历三月九日四十圣徒节,白嘴鸦、云雀和各种各样的小鸟飞来了。从这时起,他们收起跳舞的心思,用空闲工夫做些准备工作,好迎接丘鹬飞行求偶期,松鸡和黑琴鸡发情期的到来。等到打上了猎,他们晚上回家后,有时回想起跳舞的时光,竟又感到奇怪,说那是因为无事可做的缘故。他们又开始错用词汇,不按我教的说姑娘,却说丫头,也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再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了。
  “喂,孩子们,”我对他们说道,“你们看今天是什么天啊,光的春天已到极盛的时候,过不多久,水就要把地窖淹了,快快干活吧,朋友们!”
  我们好好干了一阵,因为干得痛快,心里便处于亢奋状态。
  我把铁锹插在雪地里,手扶锹把站着,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满腔的爱是倾注在谁的身上。
  紫色森林的上空,有两只大乌鸦在嬉戏,翻跟头。
  我爱的原来就是这鸟儿!在可怕的冬日里,天寒地冻,太阳仿佛被钉死在莹白的柱子上,万物都冰封雪裹,人和野兽都躲起来了。一只普通的鸟儿飞着飞着会冻死掉下来,唯有我这个活人还在行路,心里还没有把握能不能走到家,可是这只黑黝黝的大乌鸦,却在这银妆世界的上空飞翔,它那冻坏了的拨风羽发出嚓嚓的声音。
  眼下大乌鸦一腔春情正如火如荼:飞得低的要胜过飞得高的,想飞得更高,败阵的又如法炮制,于是它们轮番交替,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有时猛然大叫一声,俯冲下来,立即又凌空腾起。
  大乌鸦翻跟头,那景象真是妙不可言!我心中一个旋律油然而起,词儿倒没有,整片蓝天却同我应和了起来,只见那春水一般澄清的空中,又飘来透着宜人暖意的云朵,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天鹅,高高挺起它那雪白的、不曾被任何人揉乱的胸脯。
  土地露出来了
  有三天不冷了,雾霭悄悄地消融着积雪。彼佳说:
  “出来吧,爸爸,你来瞧瞧,来听听黄鹀唱得多美啊。”
  我走出门,听了听,果然很悦耳,微风也是那么亲切。道路完全变成红褐色,呈鱼脊形了。
  仿佛有人久久地追赶春天,追上她,终于碰到她,她就停下来,沉思起来……四面八方公鸡啼鸣。雾中显出浅蓝色的森林。
  彼佳定睛远眺渐渐稀薄的雾,发现田野里有黑糊糊的东西,喊道:
  “瞧,土地露出来了。”
  他跑进屋里,我听见他在那儿喊着:
  “廖瓦,快去瞧瞧,土地露出来了。”
  妻子也忍不住,走了出来,手搭凉棚挡着光:
  “哪儿土地露出来了?”
  彼佳站在前面,伸手指着白雪覆盖的远方,仿佛哥伦布指着大海,重复说:
  “土地,土地!”
  雾
  将近中午时分,天空开了一个口,森林越来越蓝,直至完全成了紫色。廖瓦带来一个重要消息:
  “低地上满是水了!”
  彼佳发现黑琴鸡落在树上,找寻求偶鸣叫的地方。
  “也许只是找食吃吧?”我问。
  “不,”他答道,“黑琴鸡是落在低矮的小杂树上,那儿是没有东西可吃的。”
  我到村子里去买粮食,走的是一条两边挖了沟的路。旁边还有一条老路,那儿一辆辆大车正赶到市场上去。我这条路较高,冰雪融化得厉害,水往沟里流着;老路上的冰雪却如铁板一块,满地是牲口粪,短期还融化不了。老乡们还要有好长时间走那条老路到市场上去,现在只有那条老路,才把所有乡间小路联结在一起。
  雾还没有散尽,看不见村子,但是我听见那儿公鸡在啼鸣。离得越近,公鸡的啼声越响亮,那简直不是啼鸣,竟是狂叫了,只听见全村一片公鸡啼声。过不了多少时间,白嘴鸦便会在窝里大叫大嚷驱逐乌鸦;接着,叶戈里日来了,母牛有人放牧,姑娘们便开始活动起来。
  第一首水之歌
  傍晚时,我们拿乌笛出去吹,看花尾榛鸡会不会应和。春季里我们不打花尾榛鸡,但常常逗它们取乐。它们听见笛声,在雪地冰层上跑来,不时停下倾听一会儿,有时跑得如此之近,几乎伸手便可抓到,真是有趣极了。
  我们返回时,路比较难走了。天已晚,寒意重,冰层却还经不住脚踩,脚一陷下去,就难以拔出来。橙黄色的晚霞显得严峻而呆板,沼泽地上的水洼像玻璃窗似的被映得发红。耳中听得似有黑琴鸡在嘟嘟囔囔,我们便一心要弄个明白:果真是黑琴鸡在叫,还是我们错觉。我们三人一齐费劲地爬上化了雪的大草墩,细听起来。
  我吸了一口烟斗,喷出去,只见微微有点儿北风。我们朝北边听,立时全明白了,那是离我们十分近的下面,春水在慢慢流淌,从小桥下挤过去,像黑琴鸡似的唱着。
  水的春天
  今年我的地虽休闲,但我不愿无所用心,我仍要写作,记述春天里的每一个日子,不任意更换人名地名。至于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就让大地本身来当。
  我开始克制自己,不远出春游的时候,心中便禁不住要把大自然的种种现象记录下来;我留下来,世界便活动开来。今年我拿到一份物候学的计划,我根据科学的要求做记录,但是在我的记录稿中,同时也记下了我个人生活中的种种事情以及我的设想、我与人的相遇,因此今年春天我的全部生活是根据物候学的需要安排的。
  在我记下“长尾青鸟分散为双双对对”的那一天,彼佳上学时获悉,他们的中学要改为七年制中学,他就要获得毕业证书了。如果还要继续上学的话,必须举家迁到别的城市去。我们本来早就想到靠近水边的地方去安家,并且早同佩列斯拉夫利·扎列斯基地方联系上了,因为那儿有个美丽的普列谢耶沃湖。恰好在记下长尾青鸟分成对和彼佳获悉学校改制的那一天,佩列斯拉夫利博物馆馆长的回信来了,说佩列斯拉夫利有个不错的学校,孩子们还可以在博物馆好好做些方志工作;鸟儿形形色色多极了,稍远的森林里还留有骆鹿、猞猁、狗熊;离城三俄里的普列谢耶沃湖的高岸上,有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庄园,里面保存着彼得大帝的小艇,那儿还有一座空的宫殿,准备用来办生物实验所。如果我去做物候学的观察工作,为这个事业打基础,那么我就可以占用这个宫中的任何一套房间。
  信中接着详细说明骑马去到那里的直路,或者乘火车绕道莫斯科至别连捷伊村站下。
  他提到的那些地名真令人诧异,惹得我想入非非,似乎那座宫殿是别连捷伊王国神话中的王宫,我的神魂不免飘荡起来。
  “好啊,别连捷伊,”我自言自语道,“你再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
  热恋大自然,丝毫无妨我喜爱美丽的大城市及其纷繁的生活,因为我在城里如果想要出游,乘上电车,20分钟便又可到野外。我也许是个自由的人。我多少年住在渔人、猎人、农民的小房子里,我喜爱劳动人民;我在有钱的小市民家里感到冷漠、拘束,但这无妨我喜爱城市和宫殿。我那小房子说起来也真糟透了,夏天一下大雨,只有炉子里是干的,到了冬天,皮袄也脱不下来。
  打铁要趁热,锤子,你快敲吧;绳子,你把箱子捆紧些吧。
  “廖瓦,”我下命令说,“用膝盖,你用膝盖压上,捆紧些,免得到半路散了。彼佳,你把我们的猎枪擦干净,上好油,我听说那儿有猞猁和狗熊。”
  我们把孩子们留下考试,自己起程了,空中雁阵匆匆往北飞去,大概也是到普列谢耶沃湖去的。
  仙鹤飞来了
  我们住在戈里察修道院里。这个修道院很大,能容纳数千城里人。城区是在特鲁别日河和普列谢耶沃湖的岸边,成十字形状:也许曾有一个时候,城里人为了逃避敌人,到这修道院来躲过。如今院内已是空空荡荡,有几口大钟的钟锤也没有了。在一位主教所挖的,正好能容下诺亚方舟的池塘旁边,只有人民博物馆馆长、研究本地历史的学者的两只山羊在游荡,研究本地动物志的副馆长的女儿加利娅同山羊一起跑来跑去。
  站在小钟楼上,可以把墙外的景致一览无余。在这座古城里,修道院和教堂比比皆是,乡下人在它们之间络绎不绝地赶往市场去。这座城像博物馆,十分错杂:我们博物馆所在的古修道院,叫做戈里察圣母院,圣母院所在的地方,又叫做虱子山。虱子山上有一条闲人街,现在改名叫沃洛达尔斯基街,还有一处鹰猎房,从前是为伊凡雷帝管鹰猎的人住的,现在只有一个赤贫如洗的人栖身。往下去,教堂林立,人们只有在其间穿行;一座教堂叫“四十圣徒”,坐落在特鲁别日河注入普列谢耶沃湖的口上。起这么一个名字,是为了纪念40位淹死在某个湖里的圣徒;另一座教堂坐落在正对面,也在特鲁别日河和普列谢耶沃湖的岸边,名字叫“诱导”,因为据渔民解释,是为了诱导有名的佩列斯拉夫利鲱鱼落网;再远一些又是山,那又是一处圣地,叫“山上费奥多尔”。
  令人纳闷儿的是,在小溪纵横的沼泽上,我们已喜逢水的春天,普列谢耶沃湖却仍像一片冬天的原野,唯有根据依稀可辨长着树木的锯齿形湖边,才能断定这一大片白色原野原来就是湖。
  戈里察修道院左边的湖岸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白宫,是纪念彼得大帝和俄罗斯舰队的摇篮的;另一面是“亚历山大山”,山上埋着古代的修道院,那山叫亚历山大,是为了纪念佩列斯拉夫利大公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民间的叫法是“亚里洛的秃头”。
  这些情况,我从本地历史学家那儿立刻了解到了,他一辈子研究故乡佩列斯拉夫利公国,他说话发“o”这个音时,保留着纯粹的弗拉基米尔口音。
  “在戈里察修道院里我是第七个住户,”他用弗拉基米尔口音说道,“第一个是侍从丑角,因此就有叫‘小丑树林’、‘小丑山沟’的,就连我们的一座塔楼也叫‘小丑塔楼’。”
  先是侍从丑角,后来是几个芬兰祭司,还有一个什么人,最末了是一位主教……我总忘不了侍从丑角。历史学家讲到一个叫复活的村子,民间叫“鬼村”时,我一直想着侍从丑角。
  “小丑村成了鬼村,”我寻思着,“是不是因为神甫们同生性快活的亚里洛或者小丑作对时,提出了无法实现的复活一事,而且一件事无法实现又带出另一件事无法实现,结果民俗中好心的亚里洛便被改造成神秘的恶鬼了。”
  有艺术意义的所有修道院,所有教堂,连同彼得大帝的小艇,连同亚里洛的秃头,全都属于博物馆。
  “好一个博物馆啊,”我说,“从亚里洛到彼得大帝……”
  “看完彼得大帝的遗物以后,”历史学家回答说,“您要有兴致,我马上可以带您看看叶卡捷琳娜、伊丽莎白的遗物……”
  说话间来了一些参观博物馆的人,我们就都一起去看圣母安息教堂。
  历史学家是个出色的主人,并且似乎是有意要收集佩列斯拉夫利地名的人,更主要的,自然还是个大俄罗斯人:既能描绘出背景辽阔的画面,必要时又能曲径寻幽……
  他发觉大家对他讲解叶卡捷琳娜的圣像壁和伊丽莎白的巴洛克式建筑不感兴趣,许多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望望浅蓝色的拱顶,他就讲起主教根纳季·克罗京斯基来,说他死于霍乱,葬在这座教堂房子里的地下。坟墓所在地方的四周围着栅栏,里面有个蒙着布的小墩子。过去修道士常从这块布下面抓一把细沙土,分给信徒,信徒以为这沙土是从地下穿过石头和木头地板,拱上墩顶的。现在每个人都可以伸手揭开那块布,一眼就可看见沙土只是装在夹心糖铁匣子里,连匣子上“艾纳姆牌——什锦”这几个字都没有擦去。
  有一个参观者对叶卡捷琳娜和伊丽莎白的艺术品十分淡漠,见到“艾纳姆牌——什锦”这几个字也不发笑。历史学家就让这个阴沉的小伙子看《财主与拉撒路》那幅壁画。
  “那被火烤的是资产阶级,”他说道,“无产阶级呢?瞧,高高地稳坐在亚伯拉罕的怀里!”
  那参观者这才来了精神,说道:
  “原来早就有这样的事了。”
  “年轻人,”历史学家回答道,“的确早就是这样了。”
  我们走出教堂,站在墙头上看了看湖,只见今天天气十分暖和,湖边化了冰,露出窄窄的一条浅蓝色水面,天上鹤鸣嗷嗷,振翅飞翔。
  天鹅飞来了
第3章 大自然的日历(2)
  一清早风和日丽,不消一会儿工夫,夜来结的冰就融化净尽;将近中午时分,穿着棉袄就觉得慵倦。红嘴鸥先我来到,此刻在修道院里逐渐淤塞的池塘中聒噪喧哗。
  我沿湖岸走着,想在“小艇”那儿安顿住处。一边的湖岸是古老的,比较高,有些地段被沟壑和水流切断;另一边的湖岸很低,水边是沼泽,水底是沙。这儿人把沟壑叫做沟子,从戈里察修道院算起,第一个是小丑沟子,是韦斯科沃村的一条极小的溪流;傍着梅梅卡山,过了韦斯科沃的沟子,是升天沟子和公爵山,不远就是哗山和哗泉。就在这哗山上,保留着彼得大帝的一条小艇,像保留圣徒的干尸一样,整个庄园也因此叫做“小艇”。
  我还来不及登上哗山瞭望一番,小艇看守人的妻子纳杰日达·帕夫洛芙娜就对我讲起了彼得大帝,说他非常喜欢江河湖泊。有一次远远见到普列谢耶沃湖,就把马头调过来,穿过成熟的庄稼地,直奔湖边。韦斯科沃村的一个女人正在割黑麦,忽见一个骑马人乱踩庄稼,就用各种肮脏的话骂他。彼得听了似乎还满心喜欢。他重赏了韦斯科沃的农民,其中有些人后来还被他经常召去开会议事。自那以后,村里就有了杜姆诺夫这个姓氏。?如今的看守伊万·阿基梅奇也姓杜姆诺夫,可见他的一个老祖宗肯定同彼得议过事。
  我把保存小艇的小房子巡视了一遍。彼得当年供操练用的庞大舰队只剩下这一条小艇了,艇底都已烂穿。我回想起历史上,彼得事隔30年后曾重返此地,见到所遗的一些舰只保管失慎,大为恼火,立即给佩列斯拉夫利的军政长官下了一道严厉命令。起初,这当然对军政长官是个策励,但随后,舰只每况愈下,直到剩下最后一只小艇,由庄园的历次私有主一个传一个地保留下来。最后,沙皇尼古拉一世让弗拉基米尔市的贵族买下小艇,在这儿造了一座小小的白宫、凯旋门,还有大理石纪念碑,上面刻了彼得命令中的话:
  “佩列斯拉夫利军政长官务必妥善保管所遗舰只、快艇与大艇,如若失慎,有违此令,尔等及后人必将受到严惩。”
  我一路思量着彼得的话,来到哗山的悬崖边上,俯视着普列谢耶沃湖,这儿是俄罗斯舰队的摇篮。一天来,湖边那一圈化了冰的绿水更加分明了,西天巨大的火轮把水面涂成了血红色。一种特殊的和谐的鸣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知道那是天鹅在高空某处飞过。
  房子里有些支架和木板,我们用来做了几张桌子和床,又把所有东西收拾干净,一边还欣赏着森林中一棵树木呼号的声音。这声音通常只有在幽僻的沟壑里才能听见,可我们在敞着油污大窗的房子里就听见了。遗憾的只是哪儿也找不到窟窿,可以用来通茶炊的烟囱,无奈中只好把茶炊放在台阶上。刚放好,我就突然听到离台阶数百步处有黑琴鸡在鸣叫,当我进地窖去找细劈柴时,又惊起了那儿一只健壮的灰兔,从小窗口蹿了出去。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美滋滋地听着那棵树的呼号。
  榛林花开
  森林里亮暗相间,五色斑斓,沟壑里水声潺潺,水边榛林沐浴着阳光,吐出了金黄的花穗。猎狗亚里克听到什么动静,第一次伺伏下来。我以为是公黑琴鸡求偶鸣叫,却原来是几乎就在亚里克的脚边有一泓清泉,像黑琴鸡似的低吟。真正的公黑琴鸡的声音要离得远一些。我们把那情种轰了起来,随着起飞的还有四只雌黑琴鸡。屋旁的那棵树一直在呼号,白天在房子里关着窗户都能听见,夜里也听得见。我爱那棵树,它和我情同骨肉,只不过我不喜欢将此点道破。春天里,我的心中也总有什么东西在呼号……
  小艇对面湖边的冰层边缘下面又结上了冰,但是狗鱼还是能从冰下通过细沟游到岸边来。我们的看守杜姆诺夫手持渔叉站着,模样活像海神。离他稍远一些是有名的捉狗鱼能手科米萨罗夫兄弟,再过去是一位助祭——?一路上,从韦斯科沃到纳戈罗德,从奥诺伊到扎泽里耶,整个湖边团团站满了这样的“海神”。
  他们告诉我,狗鱼游出来的时间是从拂晓到日出,早上9点钟,中午,傍晚5点钟和日落以前。我讲给他们听,在清理察里津的池塘时曾捉到一条狗鱼,肚子里有鲍里斯·戈都诺夫的金戒指,鱼的重量达3普特。接着我就问他们,普列谢耶沃湖里有没有这样的狗鱼。
  “有的,”他们说,“只是湖很深,那种狗鱼生活在水底,是不出来的。戴金戒指的鱼湖里也有,是圆腹雅罗鱼,是彼得大帝放的。”
  “这几天有没有人捉到狗鱼?”我问道。
  “狗鱼还没有出来,”他们回答我说,“大家捉的是奶鱼。”
  所谓奶鱼,是指比母狗鱼较小的公狗鱼。
  一个磨坊主带了一只为引诱公野鸭用的母鸭,来叫我去打猎。不知怎的,我不大相信他的母鸭会叫,所以谢绝了。他浑身沾满了稀泥。我对他说,一个原先身为贵族的人,如此肮脏是不像话的。
  “干的就是这种事嘛。”他回答说。
  “为什么那个工人干干净净的呢?”我指着他的手艺工人。
  这年轻人不好意思起来,没有办法,只好承认他今天要到执行委员会去,凡是去那儿,他是从来不洗的,甚至还要故意弄脏一点儿:得要考虑工作上的晋升啊。
  晚上,天空雨意垂垂。
  因为窗子是单扇的,而且房子紧挨着森林,所以酣梦中就像躺在林中窝棚里,脑际像镜子似的频频反映出外界的动静。那棵呼号的树支配着我的梦境,我自己也恍恍惚惚同那棵树一样,似乎身处在沟壑里。猛然间传来母鸭的尖厉叫声,我霎时睡意全消,猜到那是磨坊主的母鸭在叫。接着它发狂似的“嘎,嘎”叫开来,这是说它见到公鸭了。我霍地跳下床,向门口奔去时,公鸭大概已游到母鸭身边,我刚刚抓住门把,就听见一声枪响。曙色朦胧中,我从哗山上还无法看清引诱用的母鸭,见到的只有一些小窝棚。
  我煮茶的时候,磨坊主又打到两只公鸭。
  我喝完茶,估计打鸭已经结束,就下山到磨坊去。见到那住房后,我从此就把磨坊主叫做“鲁滨孙”:房子里又脏又乱,破破烂烂,房顶透着天空;鲁滨孙本人坐在烧红的小铁炉旁边,煺着鸭毛;还有几个猎人也坐在一起,削着土豆。为首的猎人名叫约什卡,给我讲了许多黑琴鸡的事,说黑琴鸡的毛色有稍青的,也有稍黄的;丘鹬有个子很大的,也有极小的;至于野鸭,区别就更显而易见了,甚至可以说完全和人一样,彼此千差万别,兔子也是如此……
  这是一班什么人呢?是些小职员、技术人员,在小城里被视为半野蛮人,然而他们是天生的寻踪觅迹、研究方志、探索物候学的专家,真正的——不是小市民般多愁善感的,不是书本上的,不是卢梭和托尔斯泰笔下的——对大自然的感情,几乎只保留在他们心中。我们就该从这样的人当中,为自己寻找研究方志的合作者。我把这一番意思对他们说了,我们就订立了协议,来做物候学的观察,并且谈妥在小艇附近,决不打杀营巢的鸟儿,可能的话连兔子也不打。
  谈到兔子时,我说小艇那儿有一只兔子从地窖里跑出来。
  “是灰兔吗?”约什卡问道。听说是灰兔以后,又说:“兔子经常待在小艇那儿,冬天里肯定有几只待在佩列斯拉夫利。您知道k家的房子吗?不知道?a.m.家的房子呢?也不知道,那您知道什么呢?”
  我说我知道古老的佩列斯拉夫利,12世纪的教堂、磨坊和要塞的残迹、公墓的旧址,那儿如今是达尼洛夫修道院,还有托赫塔梅什柱子……
  “您知道托赫塔梅什柱子,喏,就在它正对面,有一所木头房子,大片菜园,一只灰兔子就总在菜园里啃菜茎吃。下了头回雪,我们就放狗捉过它。”
  约什卡详详细细讲了那兔子不知疲倦地从许多古迹跑过的全程:从城里跑到小艇,经佩列斯拉夫利湖上了发掘出斯拉夫多神教教堂的著名亚历山大山,接着又跑回城里的苏维埃街,经过要塞时,右眼碰在铁条上受了伤,又遭到孩子们的围困,它为了摆脱困境,风似的进了民警局敞开的大门。这时猎人们不见了兔子,召回猎狗,拴上带子,正往回走,突然在苏维埃街上见到新的脚印,又循踪放出了猎狗。猎狗没有跑多久,兔子的脚印把它们带到了民警局,一窝蜂乱叫乱嚷闯了进去,猎人们也随着拥入。这时民警们不仅已经捉住了兔子,而且正在抓阄,决定兔子归谁。
  猎人们要夺回兔子,民警们不给,几乎闹到大打出手。最后猎人们退让了,但是吓唬民警们:“等着瞧吧,要是你们落到我们树林子里,不打断你们两腿才怪哩。”
  我回到家,决定写一篇小说。这小说写来肯定有趣,因为我生平还从来没有在城里追过野物,尤其是兔子穿过古迹逃跑,更使我感到新奇。遗憾的是,正好在兔子碰上铁条受了伤的那个地方,我记不清了,因此我又到磨坊去问。那儿只剩下鲁滨孙一个人了。
  “您记不记得,”我问道,“兔子右眼碰上铁条受伤,是在哪儿?”
  鲁滨孙答道:
  “在圣灵教堂广场的中间通道上,那地方围着铁栅栏。”
  匆匆的爱
  我那只作引诱用的母鸭的母亲,只是俄罗斯的家鸭,但是它同野公鸭交尾了几回,生出小鸭来,却是一模一样的野鸭。我从中挑了一只叫得最响亮的,用它把野公鸭引诱到窝棚附近来。交尾期的公鸭羽毛十分艳丽,它们被这只母鸭嘎嘎乱叫的危险声音所诱惑,纷纷而来……猎人的心肠本来如同铁石,不过也有一次,一只公鸭相中了我的母鸭,我竟没有开枪。
  那是在落霞满天的时分。我来到森林湖边洼地上,把篮子里爱叫唤的母鸭拿出来,在它腿上拴了一根长长的细绳子,绳子末端带一块重东西,我把这东西一抛,就把母鸭放到水面上去,自己到窝棚里坐着,从缝隙里注视着洼地。
  一对野鸭飞来,前面那只是灰母鸭,后面跟着羽毛艳丽的公鸭。不知从哪儿突然又有一对野鸭迎着它们飞来。两对野鸭正要相会,不料一只鹞鹰朝第二对中的母鸭冲去,霎时间乱作了一团。鹞鹰扑了个空。母鸭落下来,藏到洼地的灌木丛中。鹞鹰怅然若失,慢慢退回青云下面去。被打散了的一对中的公鸭,从鹞鹰袭击中清醒过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小圈,怎么也找不到它的伴侣。第一对野鸭远远地仍在飞行。孤独的公鸭大概以为那是另一只公鸭在追它失去的母鸭,于是就奋起直追。
  丢失的母鸭从鹞鹰的袭击中很快回过神来,由灌木丛中游到水面上,叫唤起来。一只新的孤独的公鸭飞了来。野母鸭和我的作引诱用的母鸭之间,展开了一场比声音的竞赛。尽管我的母鸭叫得声嘶力竭,野母鸭毕竟胜过了它。那公鸭选中野母鸭,同它交了尾。
  第一对鸭子转了一大圈,回来了,被鹞鹰冲散了伴侣的公鸭紧追在后。难道它还一直以为这不是别个的母鸭,而是它的母鸭,别的公鸭在追它吗?
  它那真正的母鸭怡然自得地在水面上梳理羽毛,默不作声。这时我的母鸭没有竞争者,独自在追那只公鸭。公鸭听到了它的声音……是不是真是这样:在它们的爱情中,什么母鸭都是一样,只要是母鸭就行!倘若它们韶光的流逝比我们要快得多,同情侣分别一分钟等于我们无望的爱情10年,那又怎样呢?倘若在无望地追寻想象中的母鸭时,它听到下面自然界一只母鸭的清亮的声音,认出那就是所失情侣的声音,于是整片洼地在它就如同情侣一般,那又怎么样呢?
  它迅速地飞到我的母鸭身旁,我来不及开枪,它们就交尾了。然后它绕着母鸭游了一圈,算是一般公鸭向母鸭致谢的意思。这时我本来可以从容瞄准它,无奈我回忆起了自己青春似火的年代,那时整个世界在我就如同恋人一般,所以我就始终没有向这只公鸭开枪。
  青蛙苏醒了
  我们坐在关母鸭的窝棚里过了一夜。清晨天忽然转冷,水上了冻,我浑身冻僵,整天都不舒服,傍晚就不住地哆嗦起来。第二天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仿佛自己已属虚有,交付给了生与死的搏斗。第三天黎明时分,我梦见普列谢耶沃湖岸边布满花纹,湖中冰层伸出许多小岬角,岬角旁边的浅蓝色水中有白鸥在嬉戏。实地的情景竟然如同梦中所见一样。浅蓝色的水面托着一只只白鸥,神采飘逸,令人赏心悦目,往后的日子,更有道不尽的美景:我还可以看到整个湖面冰消雪融,大地铺满青草,白桦披上春装,我还可以听到第一声绿色的喧嚣。
  那棵树不知为什么不再呼号了,为什么它不呼号了呢?听不到树的声音,却有谁在纵情歌唱。
  “好像那是苍头燕雀吧?”
  人家回答我,昨天天已转暖,可以听见远处轻微的雷鸣了。
  我因生死搏斗而衰弱,但因获得胜利而幸福,我下床走到窗口,看见房前那片小草地上满是各种小鸟:多数是苍头燕雀,还有种类齐全的善啼啭的鸫鸟,有灰色的、黑色的;有田鸫、白眉鸫,数量多极了,在草地上又飞又跳,或在大水洼里洗澡。大群鸣禽归来了。
  我们的猎狗拴在树上,不知为什么突然吠叫起来,傻乎乎地望着地面。
  “一打雷,就会有名堂了。”杜姆诺夫说着,做手势要我们注意猎狗所注视的地方。
  只见一只青蛙,背上湿漉漉,光闪闪,直向狗跳去,险些儿挨了踢,才醒悟过来,跳回到大水洼里去了。
  青蛙苏醒了,仿佛这是雷促成的:青蛙的生活同雷息息相关,一打雷,青蛙就苏醒了。瞧它们双双对对蹦跳着,湿漉漉的背在艳阳下闪闪发光,全都往那大水洼里跳去。我走近前去,它们都从水中翘首打量着我,多么好奇啊!
  阳光温暖的地方有许多昆虫飞来飞去,那小片草地上又有多少鸟儿在忙忙碌碌啊!但是今天我起床以后,并不想去回忆鸟虫的种种名称。今天我感受的是自然界生活的整体,我并不需要一个个的名称。我感到我同所有这些会飞的、会游的、会跳的生物有着血统关系,其中的每一种都在我心中有不可磨灭的形象,这形象算来已历经数百万年,如今又在我的血液里浮现,因为只要细细审察,这些特点在我身上都曾有过。
  今天我的种种想法,都不过是有感于生活而引起的:因为生了病,我同生活分别了短暂时间,失去了点儿什么,现在又力图恢复。比如数百万年以前,我们失去了像白鸥一样美丽的翅膀,因为相隔年代如此久远,我们今天再见到这翅膀,便如痴如醉地欣赏起来。
  又如像鱼一样畅游,像会飞的种子一样先在大树的叶柄上晃晃悠悠,然后飘落各处,这些本领,我们都失去了,但这都是我们所喜欢的,因为这都是我们有过的,只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罢了。
  我们和整个世界都有血统关系,我们现在要以亲人般的关注的力量来恢复这种关系,然后可以在过着另一种生活的人们身上,甚至在动物身上,甚至在植物身上,发现自己的特点。
第4章 大自然的日历(3)
  今天我因病休息,提不起精神来工作。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随兴所至,像拉家常一样稍稍发一通宏论呢?人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世界,但是世界当然不依人而存在,这是个粗直的真理。艺术家最需要明白这一点。他进行创作的必需条件,是要忘记自我,从而相信不论活的还是死的东西都不依自己而存在。据我看来,科学只是把艺术家已经亲手恢复的所失去的东西的形象加以完成。比如说,如果艺术家能够以整个身心同鸟彼此交融,给理想添上双翼,使我们能够同艺术家展翅畅想,那么,不久就会有学者出来提供他的计算结果,我们也就可以乘着机械的翅膀飞行了。艺术和科学加在一起,便成了可以把失去了的血统关系恢复的力量。
  将近正午,像昨天一样几阵轻雷响过,便落下了温暖的雨。一个钟头之内,湖上的冰由白色变为透明,又像湖岸化了冰的水那样吸收了蓝天的颜色,因此看过去就仿佛是一个浑然一体的湖。
  日落以后,林间小路上烟雾弥漫,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对花尾榛鸡飞起来。黑琴鸡使劲咕哝着,整片树林都在叽叽咕咕。丘鹬也飞起来了。
  夜色中的城郊,纵目望去有三重亮光:上面是蓝莹莹的星斗,地平线上是城里居民较大的昏黄灯光,还有湖上渔人的几近红色的盆火。当一些盆火接近我们这边湖岸的时候,就可以见到盆火的袅袅烟雾和一个个的人影,那些人手持渔叉,活像奥利维亚和潘季卡佩伊产的花瓶上画的人和龙。
  对了,我忘记写下最重要的事了:我长时间着意寻找那棵呼号的树,今天终于发现了——那是一棵白桦,只消一阵微风吹来,它便同一棵杨树发生摩擦,它的树干上磨破的地方,现在源源淌着液汁,所以它不再呼号了。
  苍头燕雀飞来了
  从苍头燕雀到杜鹃飞来之间,是我们的春天气象万千、美不胜收的一段时光,景象既是那样细腻,又是那样复杂,犹如尚未披上春装的白桦树枝,奇形怪状纠结在一起。在这段时光里,白雪消融,春水东流,大地返绿,盛开出第一批令人销魂的繁花;杨树上水灵灵的幼芽绽裂,香馥馥、黏糊糊、绿茸茸的细叶子张开来,接着,杜鹃就飞来了。到这时候,有了这一片美景,大家才说:“春天来了!多美啊!”
  可是在我们猎人看来,杜鹃一来,春天便算完结了。既然百鸟都孵起蛋来,到了它们最忙碌的时期,还算什么春天啊!
  杜鹃飞来后,森林里满是陌生人,他们对于整个大自然创造万紫千红的温暖季节的甘苦一无所知,你只需听见哪个捣蛋鬼的陌生的枪声,思路就会立刻被打断,只好远远地躲开,免得再听到第二声。一清早踏着露珠盈盈的草地到某处去,猛然发现草地上有脚印,想到有人在你前头走,这时候你也准会断然调转方向,改变全盘计划。有时来到一个僻静地方,坐在树桩上休息,暗自想:“森林毕竟大得很,或许总有一块地方没有让人的脚踩过,这个树桩就很可能从来没有人坐过……”心里想着,眼睛瞄来瞄去,却发现树桩旁边有个小蛋壳。
  我常听人说,蘑菇若被人眼看到,似乎就不再生长;我做过多次考察,蘑菇还是生长。我竟还听说,鸟蛋若被人眼看到,鸟就会另搬地方;我又做了考察,鸟儿天真得很,不会疑神疑鬼……但是有一次,一个小孩用成人的目光看了看我,我就似乎觉得那是罪恶本身在看我。倘若让这目光一看,蘑菇倒是会不再生长,鸟儿会搬走鸟蛋了。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杜鹃飞来,一批批陌生人丝毫不懂创造万紫千红的温暖季节的艰辛,拥到林中来的时候,我心中是多么的不自在。在林中积雪还没有遭到践踏,苍头燕雀飞来时,我喜欢到山岭上去,期待着什么。风和日丽的天气是难得有的,总是欠缺些什么,不是透骨奇寒,就是细雨濛濛,再不就是像秋天一样,没有披上春装的树木间朔风怒号。但是终于有一天晚上,早春柳树初舒嫩绿,碧草吐出清馨,报春花也开了。那时候回顾一下,就会想起,为了一个良宵的创造,我等待了多少个朝朝暮暮,经历了几多风雨。那时,你仿佛就同太阳、风、云一起参加了这个创造,为此今晚你就得到了它们的回答:
  “你没有白等啊!”
  小草地返绿
  一清早云幕低垂,下着温暖的细雨。
  小草地上冒出了新绿,绿被的春天来到了。
  厨房里在说:“现在绵羊可以吃饱肚子了。”
  只有哗山北坡的明地里才留下两三处白雪。鼹鼠的活动已十分明显。
  傍晚5点钟,云开日出,空气变得非常明净。仅凭肉眼,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边的戈罗季谢和长着亚里洛秃头的亚历山大山。村子那儿传来环舞的乐声。西南风徐徐吹拂,一天之内不知不觉地把湖上的冰从我们这岸吹到了北边。此刻冰被夕阳余晖染成鹅黄色,同那一大片铁青色的下过雨的低云会合在一起。
  全体公社社员来找我,求我给他们猎枪,并领他们到丘鹬求偶飞行的地方去。我把枪给了他们,不过自己不能去,只让彼佳去给他们当向导。同志们面面相觑,其中当主席的说,他要留下来同我谈话。我明白,主席是要牺牲打猎,来摸我的底。对于这种探测,我一点儿也不见怪。我自己也要研究,我有我的盘算,倒要看看是谁算计谁。我的青年时代也是在地下公社中度过的,所以我的研究更像是回忆。
  “这么说,”我说道,“你们公社有15个人,8个小伙子,7个姑娘,所以只剩一个青年博物馆工作者没有女伴了。”
  “我们是没有这种事的。”
  “您曲解我的话了,我的意思是说,同情可以慢慢转变为爱。”
  “这样的爱什么也不妨碍,现在只不过表现为两个人合用一架显微镜罢了。”
  “可是比如说您衣服破了,总要问她要针吧?”
  “不错,开头我就有过一回。我喊:‘卡季卡,给我补补裤子!’您猜,她回答我什么呢?”
  “当然她不补了。”
  “岂止这样,她说:‘谢廖沙,我不明白你怎么这样提问题。’”
  “多可爱的姑娘,我还以为她会对您口出粗言呢。我也很不喜欢您那么说话,‘卡季卡,给我补补裤子’。”
  “是的,这个姑娘觉悟很高,她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让全公社讨论。最后决定:由于她缝纫技艺高超,今后我们衣服的缝补工作就作为她的社会义务。她表示同意,从此以后就很乐意给我补裤子了。”
  “补衣服可以成为社会义务,这很容易明白,”我说,“但是,爱一定会激化,变为个人感情,这个人感情以后就会以结婚来了结的。”
  白桦树背景上的姑娘
  白桦树初舒嫩绿,树林就碧绿如海、明净娟洁了。我们的火车在这样的树林里并不显得像是什么大怪物——相反,我倒觉得它是非常方便的东西。我能坐在火车窗口,欣赏一片又一片绿意迎人的白桦林,心中多愉快呀。下一个窗口站着一个姑娘,虽是妙龄,却不大漂亮,额头偏高了一些,不是缓缓向后,而是几乎成直角,一下子拐到头顶,真是太突兀了,因此我就想,这个姑娘是在药房工作的。她有时仰起头,像小鸟似的环顾车厢:有没有鹞鹰,有没有什么人注视她?然后又往窗外眺望。
  我倒想看看,她独自欣赏绿海般的白桦林的时候,是一副什么神情。我悄悄欠起身,小心地往窗外张望。她欣赏着绿海般的闪闪烁烁的白桦嫩叶,对之莞尔一笑,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两腮绯红。
  肺草花开
  白杨、山杨、肺草、瑞香开花了,嫩白妖红,斗艳竞新。在大自然的千变万化中,我凭着专心关注,心驰神往,满可以猜到许多事:何处何物开花了;禽鸟开始翻寻食物了,或者飞走了。有时候我还能准确地猜到天气的变化,不过早春时候一天之中就变化无穷,连渔人都会弄错的。
  今天拂晓时分,东方晴朗,整个天空却云雾漠漠,十分阴沉,似乎那云雾会聚来同太阳作对。这时候,渔人们也邀约首次进湖。第一个来到岸边的是伊万·伊万内奇,教堂执事的父亲,年纪最老也是最有经验的人——进湖他是不再进了,只是像一个晴雨计,给渔人们报报天气。渔人们集中起来以后,伊万·伊万内奇已用他的一种方法测定,说傍晚时风会把冰吹向南边,堵住渔人们,使他们不得脱身,所以不能进湖。
  渔人们寻思起来。
  我试着问老头子和渔人们,他们心里想些什么,不过,他们心里恐怕多半是一些感觉,而要研究他们的感觉,也同研究大自然一样,是要一步步来的。我只是问确实了:现在产卵的鱼是冰下的拟鲤,接着是脏狗鱼,再往后,却连各种鱼的产卵期的顺序,说法都不一样了。
  为了缓和矛盾,老头子最后说:
  “湖里不同地方,可以见到不同的产卵情形。”
  出乎意料,太阳得意扬扬地升起来了,渔人们也就不听老头子的话,顺着冰和南岸之间,向乌廖夫进发了,从那儿的湖里流出一条韦克萨河。
  早晨近7点钟,太阳已经照进小窗里,北方送来极为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风。
  中午北风凄紧,冰雹骤落。
  傍晚时,风雪交加,来势凶猛,我们整片返绿的小草地顿时变成粉妆银砌,冰向着我们这岸边逼过来,早晨老头子说的话果然成了事实:渔人们被冰块堵在乌廖夫了。
  我们这边头晚没有点火捉狗鱼,整个湖岸被冰封死了,只有北边无冰的水面才有点点火光。
  一片难看的死冰,犹如冬天尚未发僵的尸体,捉狗鱼的好手杜姆诺夫看了这片冰,说道:“丑女婿见丈母娘来了。”
  五月的严寒
  种种迹象表明夜间会有严寒。子夜12点钟以后,我踏着月色,来到一片小柞树林里,这里有许多小鸟和初放的花朵。我就把这个地方叫做小鸟和淡紫色花朵的国度。
  不一会儿,西边亮起了霞光,接着光亮转到了东边,仿佛朝霞在地平线下面看不见的地方找到了晚霞,拉到自己一边去。我走得很快,身上热乎乎的,竟没有发觉青草和初放的花朵上冻了。过了凌晨时分,天气更加凛冽,我采了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想借我的手温让它暖和过来,但是小花非常坚硬,在手中折断了。
  湖光天影
  在大地的历史上,湖的生命是非常短促的,比如从前美丽的别连捷伊湖,产生过别连捷伊的童话,现在这个湖死了,变成了沼泽。普列谢耶沃湖还很年轻,仿佛不仅不会淤平,不会长上草木,还会永葆青春。这个湖有许多大的泉源,森林里又有无数支泉水流入湖中。关于湖的童话和湖的余水,一起顺着特鲁别日河奔流向前。
  学者们对于湖的生命说法不一,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弄不清他们的见解,只是我的生命也如同湖一样,我一定会死去。无论湖、海、行星,全都会死去。这一点大概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但是一想到死,怎么便会产生“如何办”这样荒唐的问题呢?
  我想,这也许是因为生命比科学更重要的缘故。一味闷闷不乐地想着死,是无法生活的,所以人们对于生的感情,只用童话或者笑话来表达:“人都有一死,我是人,也就无足轻重,大家都会死,还是让我想个法儿逃过去吧。”个别人对于不免一死这一点说的这些可怜的笑话,普通的别连捷伊人却无动于衷,他们信奉的是了不起的要干活的规矩,死管死,黑麦可要种。
  生的压力要比逻辑无比强大,所以科学不该怕。我已不年轻,为了我的罐里水常满,我长年忙忙碌碌。我知道,罐里水满的时候,对于死的一切想法都是空的,不管今后有什么山高水低,每天早晨我还是高高兴兴端出茶炊来烧茶。我这个茶炊,自从我初次见到别连捷耶芙娜一直到我和她银婚之日,侍候了我许多年月。
  在春光最亮的时日里,曙色比我醒来还早,即使如此,我仍然日出以前一定起床,那时候连野地和森林里的普通的别连捷伊人都还没有起身。我把茶炊提起,对着木盆翻转过来,倒出隔日的灰烬,然后照例放在后门外,装上哗泉的水,点燃细劈柴,并把烟囱靠在院墙上。茶炊快烧开时,我在台阶平台的桌上放好两套茶具。来得及的话,我把小块的炭火最后吹一遍,然后沏上茶,靠桌子坐下来。从这一刻起,坐在桌边的不是我这个普通的忙碌的人,而是别连捷伊本人了,他举目眺望那整片美丽的湖,迎接朝阳冉冉升起。
  不一会儿,别连捷耶芙娜也出来喝茶,她打量一下当家的身上是否已收拾整齐,吩咐道:
  “又是满脸胡子,看着吓人,擦擦干净吧。”
  她常斥责别连捷伊,而且总是称“你们”,把他等同于孩子们,别连捷伊倒也乐意服从她。对女人以妻子一词相称的平常态度,在别连捷伊早已成为过去,妻子在他已如同母亲,自己的孩子们如同爱打猎的兄弟。也许有一天,别连捷耶芙娜会成为他的妻子兼祖母,孙子们成为新的兄弟——你来时幼小,去时也幼小,就像在湖里一样,几支水流进来了,又有几支水流走了。你如果保持罐里水常满,生命就会是无穷尽的……
  别连捷伊们从森林里陆陆续续走出来:有的带来公鸡,有的带来鸡蛋,有的带来的却是家织的呢料和花边。别连捷耶芙娜全都仔仔细细看过,有时也买点什么;别连捷伊本人却问他们住在哪儿,做什么事,土地、水、树林怎么样,过节时怎么玩,唱什么歌……
  今天来了一个波洛韦茨乡的别连捷伊人,说他们那儿的沼泽林中有一条三俄里长的路,全是一根根原木铺的,他盛情邀请别连捷伊去看看,一定会对那条路惊讶不已。另一个从韦多姆沙来的别连捷伊人,做焦油的,待了老半天,讲他怎样把大树桩劈为小块,怎样干馏纯净的焦油,熬树脂和松节油。第三个人来自爱河外村。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别连捷伊问道,“爱河外村,这怎么理解?”
  “我们那儿有一条湍急的小河,我们住在河那边,河名就叫爱河。”
  “爱河,多美啊!”别连捷伊本人赞叹道。
  “是的,”客人心满意足地说,“我们爱河那边全是平坦的斜坡地,顺着恨慰河也全是好村子:吹笛村、对吹笛村、神勇村、华妆村、守户村。”
  “我们那儿可不一样,”韦多姆沙来的扎列西耶的别连捷伊人说道,“只有树桩、树脂,各种各样的苍蝇、蚊子,村子也都不好:鬼啤酒村、妖坡地村、偶像裤村、造反村、小丑村。”
  大大小小的河流、水泉,纵横交错的支路,直至一些潮湿地,便是整个扎列西耶地方的变化无穷的杂色图案,所有这些去处,别连捷伊本人预计等到普列谢耶沃湖全部解冻以后,都要去游历一番的。
  当朝霞初升,五色变幻,太阳照例要大放异彩的时候,别连捷伊们散了,别连捷伊本人也消失了。
  那时我回到我的工作室,拉上窗帘挡住阳光,开始写作。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似乎全乱了套。棕红色的猎狗亚里克蹲在房间角落里,一双美丽聪明的眼睛望着我,猜到我坐不久长。我忍受不了这一双目光,便开始同亚里克就野兽和人的问题纵谈哲理:野兽什么都知道,就是说不出来;人倒能说,可什么也不知道。
第5章 大自然的日历(4)
  “亲爱的亚里克,有一位圣贤说过,大地上的一切秘密都会随着最后一只野兽的消失而消失。如今巴黎的大街上已经没有马了,人都说只用汽车怪没意思。可是你看,我们莫斯科有多少马,林荫道上有多少鸟啊,据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的街道上有这么多鸟……亚里克,我跟你在小艇这儿建一个别连捷伊生物学实验所,完完整整保护好方圆近二十五俄里的所有森林,所有鸟儿,所有野兽,所有别连捷伊水泉。哗山上建一个高等学府,只收少数证明具有特殊创造力的人,而且要用较短的时间,目的是为了准备盛大的生活节日,让所有参加过节的人那时都会喜气洋洋,人人都肯定会为别连捷伊世界贡献点什么,而不是乱扔夹肉面包的包装纸,把那世界弄脏。”
  我真还会这样长久地同亚里克谈下去,要不是别连捷耶芙娜突然喊起来:
  “去,快去看看湖什么样了!”
  我跑了出去,见到了无法再重现的景象,因为这一次湖把它一切最好的都给了我,我也就把我最好的给了湖。整个天宇,连同它那一座座城市和村庄、草地、柱廊式大门、普普通通像白浪似的浮云,都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离我们这么近,离人这么近……
  我不禁回想起了那春天时节,那时她对我说:“你拿走了我最好的。”我又回想起她在秋天说的话,那时太阳离开了我们,我对太阳大为恼火,买来最大的煤油灯,由着自己的性子扭转了整个生活……
  结果如何呢?
  我们长久地沉默着,但我们一位客人按捺不住,只是为了打破沉默,没头没脑地说:
  “你们看,那儿有一只黑黢黢的野鸭。”
  别连捷耶芙娜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说:
  “假如我跟以前一样,还是个小姑娘,见到这样的湖,就会跪下来……”
  那是春天里气象万千的一天,突然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忍受了如此多的阴沉、严寒、刮风的日子,原来都是为了创造这样的一天所必需的啊……
  杜鹃的第一声啼鸣
  一旦见到湖水开冻,水光潋滟,还有什么别的事可想呢?唯有赶紧沿着水边到森林中去,到森林深处的乌索利耶村去,造小船的师傅们都在那里忙活。
  一路上所见,似乎都说明我同亚里克谈的那个自然保护区已经建成了。
  我们的右边,紧靠着湖水,是一片参天的古木,传来哗哗的松涛,左边是一片无法通行的野沼泽林,快要变为大片的沼泽地了。松林里越橘丛生的地方,阳光斑驳中,我们见到一些活动的影子,我抬起头来,猜到那是老鹰在松树间无声地飞来飞去。
  “天还是有点儿冷,可昨天突然什么都开场了。”护林员对我说。
  “天亮时候还是相当冷的。”我回答说。
  “可就在今天早晨,鸟儿拼命地叫!”
  正说着,传来一声鸟叫,我们好容易才听出是杜鹃的第一声啼鸣,那真是拼命地叫,和松涛混成一片。连苍头燕雀那样的小鸟,也不是吟唱,而是拼命叫。整片松林都在拼命叫,无声的是那些大猛禽,只凭越橘丛中斑驳阳光里的影子才能辨认出来,从一个树冠飞到另一个树冠。
  第一次绿色的喧嚣
  傍晚,西边阳光清艳,但是另一边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天气十分闷热,很难猜测今夜会不会下雷阵雨。因为闷热,蓝色的狮嘴花盛开,森林里景天花和芳香的草藤花怒放。白桦树叶饱含着清馨的树脂,在晚照中熠熠发亮。遍地都有稠李的幽香,牧人和仙鹤鼓噪喧哗,鳊鱼和鲫鱼悠游追逐。
  看到我们这一边映出一大片反光,我们心头一惊:“莫不是我们这儿发生火灾了?”但这不是火灾。一个人生平往往是爱自问的,我们见到这番景象,识别不清,于是就自我反问道:“既然不是火灾,这又能是什么呢?”等到一个大球的圆周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以后,我们才明白过来:这是一轮满月。湖那边的长庚星久久地闪烁着。阔叶林中,微风吹过,初次听到了绿色的喧嚣。
  第一只夜莺
  在河水汇入湖里的地方,有一只大麻鸻在柳丛中忽然叫了一声,这只灰色巨鸟的叫声之大,真像一头至少有河马那样大的身躯的动物。叫声一停,湖里又复沉寂。水面很清洁——轻风吹了一天,把它洗净了。水上稍有一点声音,老远就可以听到。
  那大麻鸻喝水,能听得清清楚楚,接着它“咳”地大叫一声、两声、三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停了十来分钟,它又“咳”地大叫起来;常常是叫三声、四声,没有听见过超过六声。
  到了乌索利耶,听说一个渔人的独木舟被风浪打翻,他只好抱住朝天的船底在湖上漂,我听了不无害怕,就沿着岸边的阴影处划。我仿佛听到岸上有一只夜莺在啼鸣。远处什么地方,仙鹤昏昏沉沉地叫着。湖上极轻微的声音我们船上都能听得清:赤颈鸭咻咻地叫,潜鸭在打架,后来鸭科动物齐鸣,很近的什么地方一只公鸭踩着母鸭,好一阵折腾。这儿那儿都常有潜鸟和晨凫把脖子露出水面,仿佛骗人的路标。一条小狗鱼的白肚子和另一条缠住它的大狗鱼的黑脑袋,跃出水面,溅起粉红色的水花。
  后来天空布满了云,我找不到一处可以停船的地方,一直往左划去,湖岸已昏蒙不清。每当大麻鸻叫,我们就数数,这声音真怪,我们总要猜它能叫几回,令人吃惊的是,离两俄里远还能听见这叫声,后来离三俄里远也能听见,甚至七俄里之遥,也始终能够传到我们耳里,同时却已清晰地听到哗山上无数夜莺的啼鸣了。
  金龟子
  稠李花还没有凋谢,早春柳树还没有撒尽种子,楸花却已盛开,苹果和锦鸡花也已绽蕾舒萼,彼此你追我赶,春天一到便竞相开放,争奇斗妍。
  金龟子蜂拥而出了。
  清晨湖面一片宁静,漂满了开花草木的种子。我划船出行,船迹久远不散,好像湖上一条路。野鸭所停之处,涟漪成圈,鱼儿把头浮出水面,形成一个小洞。
  森林和湖水拥抱。
  我来到湖岸上,欣赏饱含树脂的树叶的香气。地上横着一棵大松树,树身上的枝杈以及梢头都砍得精光,树枝就堆在旁边,它上面又堆着山杨和赤杨带枯叶的树枝,全部杂乱积聚在一起,这些树木的受损肢体,一面腐烂,一面发出十分好闻的香气,使过往动物无不奇怪,它们怎么还能活着,甚至死到临头还香气扑鼻。
  黄鹂
  松树上的花穗像蜡烛似的,老远就能看见。黑麦高及膝盖。树木、蒿草、花,都披上华丽的衣衫。早春的小鸟安静下来了:公鸟换毛,躲到严实的地方去,母鸟守在巢里节食;野兽忙于为子女觅食;农民们要春耕春播,又要放牧,忙得不可开交。
  黄鹂、鹌鹑、雨燕、岸燕飞来了。一场夜雨以后,早晨浓雾弥漫,后来出了太阳,起了风。日落以前,风向变了,从我们的山上向湖里吹去,但是水面涟漪却仍然久久地向这边泛来。太阳从蓝云里落到森林后面,好像一个不发光的毛茸茸的大球。
  黄鹂很喜欢变化无常的不稳定的天气,它们希望太阳时隐时现,风儿像摆弄波浪似的摆弄树叶。黄鹂、燕子、白鸥、雨燕同风沾亲带故哩。
  从早上开始天色就晦暝。后来闷热起来,大片的乌云飘向我们这边。起风以后,在黄鹂的长笛似的鸣声和雨燕的尖叫声中,乌云好像从此涌到扎泽里耶的森林那边去了,但是过不多久,它在那儿越积越大,戴着巨大的白帽子,顶着风,又向这边移过来。湖面上风顶风,浪对浪,一片动荡不安,还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是鸟翅的影子,在水面上迅速地从一头窜向另一头。对岸打了一下闪,雷声隆隆。黄鹂不唱了,雨燕安静下来,夜莺却一直唱到后脑勺大概被大颗温暖的雨滴打了一下才停下来。接着便大雨倾盆了。
  雨燕
  雷雨过后,朔风劲吹,天气突然十分寒冷。雨燕和岸燕不再飞翔,乱纷纷成片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风日夜不停地吹,今天阳光明媚,湖上仍然白浪滔滔,雨燕、岸燕、村燕和城燕多得如云似雾,不倦地上下飞舞。哗山那边所有的白鸥倾巢出动,像一个美丽童话中讲的小鸟,不过不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衬着蓝天……白的鸟,蓝的天,白的浪头,黑的燕子——但凡活的东西,都少不了这一着:不是自己觅取食物,就是作为食物遭别个吃掉。小蚊子一群又一群落到水上,鱼儿纷纷蹿上来吃小蚊子,白鸥吃鱼,鱼吃蠕虫,鲈鱼吃鱼,狗鱼吃鲈鱼,狗鱼却不知何时鱼鹰会从天而降。
  寒冷的清晨,风稍静一些,我们张起帆,斜对着风,在霞光染红的水面上行进。在离我们极近的地方,一只鱼鹰从空中向狗鱼俯冲下来,可惜找错了对象,狗鱼比鱼鹰强大得多,一阵搏斗以后,狗鱼沉入水中,鱼鹰扇起巨大的翅膀,爪子却已扎入鱼身,拔不出来,水中强者就把空中猛禽拖到水底去了。波浪无动于衷地带走小片的羽毛,抹去了搏斗的痕迹。
  湖面远处风急浪高,有一只小舟上不见有人,也没有桨和帆。一只无人的小舟,令人看来惶恐不安,就像见到一匹马,无人驾驭,拉着车子直奔沟壑一样。我们划的是独木舟,并不很安全,但我们还是决心划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遇难了。正在这时,那小舟里突然出现一个人,拿起桨,顶着波浪划来。那人的脸看不清。
  在这片世界出现人,我们高兴得几乎叫喊起来,尽管我们也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渔人,因为太疲劳,在小舟里睡着了,然而反正我们是极想看见出来一个人,我们果然看见了。
  大地的眼睛
  傍晚时风停了,白桦树上的嫩叶纹丝不动。哗山下面的路上总有人或步行,或赶车,不知到哪儿去。旁边一条沙土小路上,我看见一个孩子小巧的脚印,可爱极了,要不是怕人见笑,我真会去吻一吻……
  一帮人在山下路上赶车,说着闲话,他们的话声冲到静静的水面上,也总是清楚地传到哗山上。几乎每辆大车旁边都有一匹马驹跑着。农民们闲聊的无非是土豆已经栽下,某个德米特里·帕夫洛夫死了老婆,没过六个星期又结婚了,因为他拖着六个孩子,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一个玛丽亚,嫁了雅科夫·格里戈里耶夫,她已有46岁,男的60岁,玛丽亚有一头小母牛……后面大车上的人没有听清玛丽亚有什么,于是“小一母一牛”三个字响彻整个车队……
  终于都安静下来了,从河流汇入湖里的地方,可以听清七俄里之外大麻鸻的叫声。
  后来有一个村妇带着小男孩到湖边来洗衣服,那孩子撩起小衫,想往湖水里撒尿,这时,那女人在水边说的话就像在我们身边说的一样清楚。她对孩子说:
  “你干什么,作孽啊,往母亲眼睛里……”
  她是不是认为湖是大地母亲的眼睛呢?每逢有这种事,我总要问别连捷耶芙娜有何看法。
  “母亲当然是指大地,”她说道,“以后人家还会把这件事拉到人的身上,要是那女人日后眼睛疼,村里人就会说,大概是因为她的孩子往湖水里撒过尿。”
  别连捷伊人的古代祭祀已不复存在,对于大地母亲的眼睛充满诗意的看法已转变为全人类的文化,而他们自己所留下的只有迷信。
  在这百花飘香的夜里,令人难以入眠,大地母亲的眼睛一宿未合。
  水蛾出来了
  两条河,一条注入奥卡河,另一条注入伏尔加河;一条流经肥沃的奥波利耶,另一条流经多沼泽的扎列西耶。德列夫良人不知为什么把两条河都叫做涅尔利。我们从谢米诺湖继续前行所走的是大涅尔利河,另一条是小涅尔利河。两条河之间有一段可以拉过船只的低地,两条河都沿着一条路从扎列西耶流到奥波利耶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完全不同的两条河才都叫一个名字。
  我们在大涅尔利河中航行,一路上两边全是单调的沼泽,河道总是拐过来又拐过去,以至于科普尼诺村的教堂有半天工夫离得很近,有半天工夫遥遥可望。岸上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年轻的牧人在学吹喇叭,这声音我们也几乎整天可以听见,时强时弱。
  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空盒气压表和菲利蒙神甫的腿部一致预告有连阴天,我们将成天被雨水淋浇。但是我不知道,这样的天气里会不会有见不到美景的那一天。傍晚时出了太阳,因为久别重逢,显得格外美丽,水中露出一块块巨石,高高的河岸上成片松树林,菲利蒙神甫请求他严厉的领导让他上岸去,能有5分钟时间也好。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菲利蒙神甫为什么要到高高的岸上去。我们测量河深,测试流速,根据空盒气压表计算气压高度,研究当地的行业,向村苏维埃主席了解人口密度、土地和草地的面积,速写木造房屋的屋顶、门窗上的饰框、雕刻品,屋脊上的小木马、小公鸡——所有这些方志学必须做的工作,只有等统统完成以后,才能总结出这条河流的面貌,但是菲利蒙神甫自以为只要登高一望,便立即可以把这一片新土地尽收眼底。
  神甫上去的地方确实很美,高耸的河岸,参天的松林,抬头一望,帽子便会从头上滑落。河面上长满了白色的百合花和睡莲,还有一座绿拱门,那里面现出一片水湾。这水湾真大,我们真不知道究竟该往哪边去才好,因为水湾比河道还宽得多,吸引着我们前去,但是河那边站着两个着绿装的看门人,两株细长的芦苇,因为下面水流袭扰,它们不住地颤动、点头,可见,那才是河道,应该往那边去。
  旅行尽管艰辛,总也会有心绪平衡的短暂时刻来补偿,这当儿,无论什么微末的现象也会蓦地展现出世界上奇绝的美色。在等待神甫返回的时候,我们见到夕阳斜照中无数水蛾在河面上翩翩起舞,曼妙飘越,无不感到诧异。这些白色生物状如蝴蝶,寿命只有一天,然而它们是何等壮丽地度过这属于它们的唯一的一天啊!这一天就像我的一样,我是一看就了然的,因为我也有过这样唯一的一天啊。
  突然,高处松林里的路上传来一支歌,也像水蛾的生命一样短促,接着又是第二支、第三支,是几个女声唱的。歌唱了又唱,我们仿佛觉得,水蛾正是随着歌声在河面上起舞。我们的鲁滨孙们拿出曼陀铃和三弦琴,调试起来。松林里有一辆坐满农村姑娘的马车,迎着我们的船队慢慢走来。姑娘们见到了年轻人,在山上唱开了:
  我的两眼像小雪橇,
  在山路上滴溜溜转,
  我的两眼深棕色,
  人人见了都爱怜。
  鲁滨孙们等山上的姑娘们同下面的小船靠齐,就拨弄琴弦,从河面唱起即兴歌来回答:
  我荡双桨把船儿划,
  船下是流水翻绿波,
  我的亲亲身穿白衣衫,
  衣衫里是……一个炒菜锅。
  河上的松林里爆发出了狂笑尖叫的声音,正巧菲利蒙神甫也从林子里出来,喜气洋洋,手里拿着一把即将成熟的草莓。
  “喂,神甫,你在上头见到什么新东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这儿的气候要暖和得多,”菲利蒙神甫说道,“在佩列斯拉夫利,草莓刚开花,这儿都快成熟了。”
  渎神的婆娘
  表演结束以后,我们到弗拉西奇家去,并把马尔法·巴拉诺娃也叫去。我们在那儿把全套仪式连同所有细节以及许多语言、俏皮话都记录下来,那些语言使我们毫不怀疑,我们所接触到的正是人的春天之神亚里洛。尽管那是古代祭祀的相当可怜的残余,但也足可恢复大多数人已丧失的对于大地上能使人繁衍的力量的虔敬之心。我们甚至还明白这是如何达到的,因为一切都粗鲁地几乎以自己的名字称呼着,然而这种粗鲁却是必不可少的,正如大地的粗鲁一样,尽管它生出了有如织锦一般的花花草草……
第6章 大自然的日历(5)
  即使见到人类春天的这些可怜的残余,我们也心满意足了,因为我们是做学问的人,学者总是只满足于残余的……
  回来时,也同举荨麻的活动中一样,小马驹是在田野里,得要去找,把它捉来。我们在弗拉西奇家里,同弗拉西奇和马尔法·巴拉诺娃一起静待不了多久,各种各样好奇的人渐渐地越来越多,在举荨麻活动之后,我们给过一点儿钱的几个女人,突然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我们屋里,接着所有的人便都一齐大喊大叫,有如一群体大声粗的巨鸟。面对这一场发酒疯似的胡闹,我们真有点儿害怕,似乎她们就会扑过来,把我们撕成碎片。特别是有一个婆娘,仿佛是用石头凿成,而且涂上了颜色的,喊得最响。她旁边一个黑头发、黝黑皮肤、穿黄衣服的人,还是个大姑娘,漂漂亮亮的,也被那旋风刮昏了头脑。一个个都张大了嘴,牙齿亮闪闪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明白,她们七嘴八舌,喊的是同样的话:“60戈比。”等我们终于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把60戈比交到一个婆娘手里以后,她们这才拥出房子,像一阵风一样在街上不知奔哪儿去了,有几个人还跌跌撞撞的。
  “是些寡妇和没有孩子的妇女。”弗拉西奇告诉我们。
  “寡妇,”我说道,“这倒可以理解,可是没有孩子的女人也有丈夫啊。”
  “做丈夫的,难道可以跟在屁股后头去管没孩子的老婆吗?没孩子的女人是自由的。”
  无疑,我们所遇到的是桀骜不驯的多神教女教徒,我们基督教的始祖称其为渎神的婆娘。
  但是问题不在她们身上,这样的婆娘到处都有,问题是在同我们一起待在弗拉西奇家里的那些模样庄重的农民对待她们的态度。其中一人竟然直言不讳:
  “我们认为,有这些女人,我们好处大啦,到底要有人给我们过日子添些乐趣啊。”
  黑麦开花
  天已黄昏,眼前一派美景。黑麦地上开满了花。大地生出活的万物,到处洋溢着存在于这万物生长中的强烈的爱。我们同弗拉西奇坐大车行路,他对我们讲起了他的境遇,讲他同第一个妻子相处时吃了多大的苦头:孩子在娘肚子里开刀开坏了,此后妻子也就无法同他过夫妻生活,万般无奈同她受了几十年的苦。诚然,他倒并不是没有去寻花问柳,可是到头来没有一个孩子:一个农民没有孩子,算是过的什么日子啊。后来想不到那个妻子死了,他娶了个年纪轻的,现在孩子都还小,可他已经60开外,精力不济了,为了一家子吃饭,要做的活可是越来越多,看样子,他是决计等不到家里的帮手长成了。
  说话间,我们正穿过一个村子,路上见到一根特长特高的天线。弗拉西奇对此很感兴趣,于是又说了一阵无线电。
  “你们听说过猴子精子的事吗?”他问道,“说是挨那么一喷,你就可以一下子年轻五六岁……”
  “看你说的,”我的同伴说,“不是五六岁,是二十五六岁。”
  “不,不,”弗拉西奇说,“我只要五六岁就够了,几个孩子就可以长成了,再多我也不要,干吗……”
  说罢,竟十分认真地询问怎样才能弄到这些精子。
  我们看到天线的这个村子,好像没有尽头,走了半天也不到边。村子山地不够,发展到了沼泽地里,又从那儿建了新房子延伸到山上——看来这地方虽偏僻,人的繁衍力却极强,不断扩充地盘,硬是往外拱。
  这时一片橙黄色的夕照中,我们看见了涅尔利和库布里两条河的汇合处,桥那边还有像安德里阿诺沃、热闹的格里戈罗沃一类的村子。这边的岸上和街上,人来人往,四处可以听到有如蜉蝣一般欢快的小曲。菲利蒙神甫在河上驾驶着他那只大船,船上坐着四十来个孩子,脑袋挨着脑袋,那情形就像马扎伊带着一群兔子,却原来是神甫让孩子们乘船游玩;鲁滨孙们也把姑娘们邀到船上,也像马扎伊船上一样拥挤,他们弹起曼陀铃和三弦琴,唱个没完。见到我们以后,他们都上岸跟着大车来了,于是我们就回到库布里河岸上的帐篷里。我们只有一天不在,考察队就完全越出了科学的轨道,菲利蒙神甫本来害怕他的学者主人,当他带着几分酒意回来的时候,吃了主人一顿教训:
  “神甫,研究方志学,你的兴趣可不怎么大啊。”
  夏天
  夜美人
  花香扑鼻,总会使我回想起谈不上性爱的童蒙时代的初恋。自然,百花之中也有一些花会勾引起动物的情欲,但那是些反常的花,只能证明动物和植物在起源上有共性。也许,人也能从一些不可能有生儿育女的爱情的反常女人身上获得花香的欢乐。茉莉花散发的是伤风败俗的香味,凭我的嗅觉,我们这位森林中的普普通通的夜美人,总是把自己的动物本质隐藏起来,尤其是快到春天的一切特征即将消失,夏天就要到来的最后时候。她仿佛有先知之明,知道自己有咎,羞于在阳光下散发自己的香味。不过我不止一次发觉,当夜美人失去最初的鲜艳,她的白色黯淡了下去,竟至微微泛黄的时候,在这风流的最后时日,她便忘却羞耻之心,甚至在阳光下也发出香味。那时候就可以说,今年春天已尽,同样的春天再也不会返回了。
  当春天的最后烦扰即将消逝的时候,我的心绪并没有什么不好,为春天归去而惶惶不可终日,那全是枉然。我只想停止我的不安生的活动,牢牢地扎在一个地方,同时又不跟大自然离别。于是我就在适于驯狗的地区选一个小村子,住下来。有时候为了寻找野物,我也会走出很远很远,但是每天晚上回到原来的农舍,躺在原来的床上,我会写得愈来愈多。
  春天的馥郁花香,把我从一处驱赶到另一处,使我成了一个流浪汉。我的牲口粪,现在都给了院子的主人,他自己也养有动物。看起来都如此,人人出于必需,定居下来都保存自己的牲口粪,大地因此而黑油油的。
  今天我带了猎狗,出门稍作闲游,手里拿着一枝散发强烈香味的夜美人,在阳光下不时闻闻。我说:“浪漫够了,春天逝去了。”
  初次伺伏
  我的小猎狗名叫罗穆路斯,但我多半叫它罗马,或干脆叫小罗马,有时也尊称为罗曼·瓦西里奇。
  这个小罗马的脚爪和耳朵长得最快。它的耳朵长极了,往下看东西时,便会挡住眼睛。两只爪子常常会钩住什么东西,害得自己绊一跤。
  今天出了这样一件事:它从地窖里登石级上来,爪子钩住半块砖头,砖头顺着石级滚了下去。小罗马见了十分惊奇,站在上头,耳朵搭在眼睛上。久久地往下看,把脑袋时而侧向这边,时而侧向那边,好让耳朵离开眼睛,以便看清东西。
  “原来是这么回事,罗曼·瓦西里奇,”我说道,“砖头就跟活的一样,瞧它会跳哩!”
  罗马机灵地看看我。
  “别老盯着我,”我说,“可要小心,要不它一使劲,蹦上来,直砸你的鼻子哩。”
  罗马转动着眼睛。它大概极想跑下去看看,为什么这个死砖头忽然变活,滚了下去。不过到下面去是很危险的,要是砖头捉住它,把它拖到黑洞洞的地窖下面去,便永无返回之日哩!
  “怎么办好,”我问道,“是不是赶紧逃跑呢?”
  罗马只是瞟了我一眼,我十分理解它的意思,它是想对我说:
  “我自己也在琢磨怎么逃跑,要不然我一回到下面,它揪住我的枝条,可怎么好呢?”
  不,这是不可能的,所以罗马就久久地站着,这也就是它的初次伺伏,目标却是一块死砖头,就像大狗用鼻子在草丛中嗅到活的野物时总是如此做一样。
  小罗马站得愈长久,愈觉得危险可怕。凭猎狗的感觉,结果会是敌手藏得愈死,等到突然活过来,蹦起来,就更可怕。
  “我多站一会儿。”小罗马暗自反复说。
  它仿佛觉得砖头也在轻轻地说:
  “我多躺一会儿。”
  然而砖头躺上一百年也无所谓,活的小狗却作难了,它疲倦了,腿发起颤来。
  我问道:
  “罗曼·瓦西里奇,怎么办哪?”
  罗马用它的语言回答道:
  “叫一声好不好?”
  “行啊,”我说,“叫吧!”
  小罗马叫了一声,就跳到一边去。大概因为害怕,它自以为叫醒了砖头,砖头似乎稍稍动了动。小罗马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没有,砖头没有爬起来。小罗马悄悄地走近一点儿,小心翼翼地往下看,砖头还躺着。
  “再叫一声好不好!”
  又叫了一声,跳到一边去。
  这时罗马的母亲凯特听到吠声跑来了。它朝儿子所叫的那个地方细细看了一阵,慢慢地,一级一级往下走去。此刻,小罗马当然不叫了,它相信母亲做的事,往下看时也勇敢得多了。
  凯特根据罗马爪子的气味,认出了留在那可怕的砖头上的痕迹,闻了闻:砖头是完全死的,安全的。接着,为了防备万一,它逐步把一切都闻了闻,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以后,才抬起头,以目光示意儿子:
  “罗马,我觉得这儿一切都平安无事。”
  罗穆路斯这才安下心来,摇动起枝条。凯特回头往上爬,罗穆路斯追上母亲,一个劲儿晃动它的耳朵。
  亚里克的爱
  我有时候带猎狗到森林里去,发誓不同它说一句人话,只用眼色、手势表达意思,万不得已时也只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是极不容易的。然而,默默无言中同动物交流,使人不得不倾注全副心神,有助于了解动物的心灵,仿佛能以己之心度动物之腹。我还觉得,亚里克和凯特之间的爱慕之情,与其彼此用语言表达,我从旁窃听,还不如它们在默默无言中交流,更为我所理解。
  它们的相逢,是平平淡淡的。亚里克闻了闻凯特,凯特不喜欢,亚里克就走开去,到角落里躺下。从这时起,亚里克的性格起了变化,因为这个出生六周的黄毛美男子,惯于得到我专注的爱抚。我并不是要把动物人格化,把它们理想化,但我有一些证据,说明良种猎狗在打猎上同人的关系,远非饥饿所能影响。亚里克无论如何饿,只要见我带了猎枪,便会置食物于不顾。甚至处于动物那种情欲的高潮,也不会破坏我们打猎上的关系。那是在我得到凯特以后不久,凯特发了情,我只好把亚里克打发到打野兽用的猎狗“夜莺”的棚子里去。我不顾凯特的病态,继续带它到森林中和沼泽上去训练,因为我住的地方远离村子,很少有遇上别的狗的危险。有一回,我寻思着狗的打猎本能到底有多强,决心去冒险一试,把凯特和亚里克都带了去。此举的危险,不仅因为这条德国种的打野鸟用的猎狗会有可能在灌木丛中同爱尔兰的长毛狗混交,生下我不要的杂种狗后代,更主要的是凯特没有受训已经是第二个狩猎季节了,如果错过,肯定会成为一条没有本事的狗。我热切间要对狗的心灵进行心理学上的探索,便终于拿定主意实验一番,先放亚里克和凯特到田野上去,然后再放它们到灌木丛中去。这一天,当两条狗消失在灌木丛中,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心中如焚如捣达数分钟之久。我急急地去追寻,但是在原来的方向没有找到它们;我把设想的一圈地方都跑了个遍,也不见踪影;我吹哨子,也不见回来。于是我就气急败坏,慌不择路,在灌木丛中乱钻,一面咒骂自己冒险的念头。幸好,那德国种白底咖啡点的杂色毛的身体,在我急切中东张西望的眼前一闪,我终于又凭着它发现了亚里克。只见亚里克双目如傻似狂,直愣愣盯着草丛中看不见的鸟,站在那儿像青铜铸就,它身后的凯特对打猎还什么都不明白,莫名其妙地站着,一滴一滴鲜红的浓血从身上落到草地和森林中的花上。话说回来,它们本来有足够的时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迎接我的。可见,还是我的话对,猎狗之所以为猎狗,就在于它们对那种于它们本身毫无好处可言的技能比排山倒海般强烈的情欲看得更为重要。
  做完实验以后,我幸福地回家。这次实验使我有勇气承认,我生平也有一次放走了我的凯特,满腔热情倾注于追求一个看不见的目标。如今我幸福地了解到,不仅人,而且良种的动物也往往会如此。可见,人在世界上毕竟还是无独有偶的。我如今就是这般理解,有朝一日到了一个美好的时刻,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并非完全孤独,也便有了我们的幸福。
  我后来还让亚里克同“夜莺”一起在棚里过了几天,我常常去看亚里克,给它以爱抚,用完全不同的人名去称呼它。我也爱抚凯特,直呼它为卡秋莎。给一条狗起两个名字,这是我自己的发明:一个在打猎中用,另一个在家中用;一个用于绝对服从,另一个却有时候允许它可以任情恣性,连主人也让它三分。看吧,亚里克好像斯芬克斯,前腿交叉起来躺在窗台上,沐浴着阳光,一身红毛发出令现代画家难以描绘的一种提香的色调。这时候,你还能不能保持一个严厉的驯狗人的角色呢!我在此刻,不知为什么会对它说:
  “基留沙,我的亲爱的!”
  它连动也不动,相反,因为十分明白我在欣赏它的美,就越发凝神屏息,摆出那副高傲的姿态。
  如果我竟用极轻的声音说:
  “亚里克!”它就动动耳朵,深为感动,破坏了两腿交叉的端庄模样,甩起毛烘烘的尾巴,吧嗒吧嗒扫着地板。
  在凯特发情期间,我带它到森林中做实验以后,我同亚里克在棚子里好好地长谈了一次,我凭它的高傲姿态看出,它仿佛有些疏远的样子。后来发情期结束,我又让它回到房子里,它的态度开始变了。譬如汤菜倒进狗碗里,发出它熟悉的声音,却只招来凯特,凯特站在旁边等着,闪动着它的秃尾巴。换作以前,亚里克也早跑过来了,现在却仍躺在角落里,听见声音毫不在意,一副骄矜模样,冷冷地不屑一顾。甚至于当我叫它来吃饭,它居然连站都不愿站起来。以前我们吃饭的时候,亚里克常守候着美味的食物,现在却总是躺在桌子底下,只有凯特来守候着,紧张地注视着一切,令人讨厌,真想把它赶开。即使凯特不在,亚里克也不再占据原先桌边的位置了。我们家里人人都明白,亚里克不再是原先的亚里克了,为凯特的到来,它是决不会原谅我们的。
  打猎时节来到的时候,我不敢贸然起用凯特,我不了解它的能力,所以用了亚里克。亚里克重新占据了原先的地位,听到倒食物的声音时首先跑了来,吃饭的时候坐在桌边,凯特站在它的后面摆动着秃尾巴,机灵而令人生厌地望着,常常惹得我们喊:“回去!”打猎时节快结束的时候,凯特的本事突然领了先,使我带亚里克出去都没有意思了。这条打野鸟用的德国猎狗干起活来既沉着又机灵,把我迷住了。我决定以后改用这种狗打猎,一定让凯特传宗接代。在那一带地方,可以作为凯特合适丈夫的,只有一位画家养的杰克。在中沙锥迁飞期间,我们决定让两条狗彼此认识,试试它们如何行动。结果相当不错。我们常常忘记给猎枪装弹药,一心只顾欣赏两条机灵狗为了寻找猎物,如何分开,会合,又分开,找到猎物的踪迹时便就地停下来,然后让猎物陷入欲逃不能的窘境,它们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回头望着我们。如果我们在欣赏它们而没有尽快拿出打猎的行动,它们就催促我们。打完了猎,我们在沼泽岸边煮了茶,闲谈德国打鸟猎狗的未来后代。两条狗累得要命,蜷曲着身子躺着。它们尽可以睡安稳觉,不像人那样为神的存在问题而激动,因为我们就是狗的神,它们的命运控制在我们的手中。
第7章 大自然的日历(6)
  有一回,家中只有我和孩子们,见到凯特和亚里克玩起来,我们就让它们绕着桌子跑;即使碰倒椅子,跳到长沙发上,把桌布连茶杯都拽到地上,我们也不在乎。它们发起性子,竟去喝干净桶里的水,我们也不制止。它们疯疯癫癫,我们觉得有趣极了,一心要把这场游戏看完。开头,亚里克极度兴奋,躺倒在地,肚子朝天。凯特趴到它身上,又扯又揪,使得它浑身无力,躺在那里吐着舌头,哈哈笑着。但是凯特这条像蛇一样细巧的机灵狗,逗亚里克的花样层出不穷,终于使亚里克发了急,猛然跳起来,向凯特扑去,用爪子抱住它的脖子,自己转换着位置。凯特犹疑了片刻,蓦地龇牙咧嘴,吼叫着反扑亚里克,狠狠地咬了它一口。亚里克垂下尾巴,一副可怜模样,无精打采,躺回它的小垫上去。那双有一圈黑点的像人似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椅子的一条腿。
  次日,凯特和它亲热,它不理睬,凯特纠缠不休,它闷声怒叫几声,凯特对此不在意,从它身上跳过去,回头揪它的耳朵、尾巴,两只爪子抓得它黄毛乱飞。亚里克有一个秘密的本事,能灵巧逮住吃的东西,那是我们为了取乐,将东西吊在线上,在离它嘴边不远的空中甩来荡去,亚里克仿佛并不注意,暗中却久久地估量着,算计着,突然一纵,总是能准确无误地逮到东西。在同凯特游戏中,它也突然如法炮制,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却只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如果时机还没有到,是决不会得着什么的。它所得着的,倒是被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它是一条高傲的狗,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于是就反攻,尽管也龇出尖利的牙齿,却又被咬了一口。它还是不肯罢休。无奈,凯特只得迫使它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它这才清醒过来,大概发现自己不过是条普通的公狗,落得个可怜巴巴的下场,挨了咬,受了屈辱。直到傍晚,它还不时舔着自己的伤口,夜里不断地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我睡醒时,以为它要出去,就放它走,它却又回来,还是走来走去,我蒙蒙眬眬直到早晨都听见,它那爪子在干燥的、容易出声的地板上碰得刷刷地响。
  早晨,我发觉凯特有了一些特征,我记下了日子,就把亚里克送到板棚里去同打野兽的猎狗在一起。后来,我丝毫不差地按照良种狗饲养指南对待凯特。过了10天,鲍里斯·伊万诺维奇带了杰克来到我家,我们让杰克同凯特交配。它们那一番情爱,据我们观测,延续了15分钟。
  冬天早晚冷得厉害。夜里万物都蒙上了一层雪,但是风从我们的山上刮下一片雪雾,太阳一出,我们的山上便闪起晶莹耀眼的银光。在白雪的上空,堆积起新的夏天的云;林木之间,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乌鸦忘情地叫唤;小青鸟全都放开嗓子求偶歌唱;狐狸的脚印上出现了月经的血。
  狗的怀孕期是60天,凯特怀孕已到后期了。它的肚子上连最靠上边的小奶头也明显地鼓胀起来,所有奶头形成一排一排,那整副模样渐渐显得十分奇妙,就像神话中那只把罗穆路斯和瑞穆斯喂养大的母狼似的。凯特并没有像人一样变丑,甚至到了临产的最后日子也是如此,因为它的全部重荷都在下面,贴近了地面,也就无伤大雅了。我们买了许多牛肉骨头,熬了美味的汤,加了燕麦粥给它吃,随它吃多少。不过它从来也吃不完。每当这时,亚里克便从长凳下面爬出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把东西吃完。亚里克不知怎的老是讪讪的,变温驯了。它成天摆出狮子的姿态,前腿交叉,躺在窗台上,沐浴着春天的阳光,也许脑子里在遐想着已经临近的春天鸟儿迁飞的日子。我也常坐在窗口,倒一点儿也没有想亚里克,只是频频地同它一样把头转来转去,观察着窗外雪地上的动静。我在考虑新的驯狗计划,要让整个训练活动都在绝对默然中进行,最好一切都只用目光和手的动作来说明。如果做到这一点,那就近乎能从自我出发,完全理解它们的心灵了。到那时候,也许我也就可以学会理解它们的爱情,讲起凯特怀孕期间亚里克的感情来,就如同托尔斯泰讲基蒂和列文一样。
  当我满脑子想着诸如此类以及许多其他的事,同亚里克一起把脸转来转去望着雪地上缓缓移动的团团浮云的蓝影时,凯特正满屋里找我。它看见我在窗口,就迅即跑到跟前,躺了下来。它似乎对我有所求。我一起步,它就跳起来,跑向门口。我放它出去,它迅速地小便完,忙又返回。我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独自在院子里停留了片刻,回到室内后,马上发现凯特房间里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它正不断地又舔又吃。我进去一看,原来它身边有一只新的小小的尚未开眼的狗,同它完全一样,一身白毛配着咖啡色斑点。我们用不着帮凯特的忙,它自己用舌头把什么都办妥帖了,把一只只小狗打理得干干净净,身上的白毛像头场雪一般莹白耀眼。一切都十分顺利,只是生到第五只的时候,凯特的眼白变成了浅蓝色,它筋疲力尽,倒了下去。我们给它喝了点葡萄酒,它又生了最后一只——第六只,算我们造化,这便是我们殷殷期待的瑞穆斯。我们特别需要公狗,这回只生了两只——罗穆路斯和瑞穆斯。
  历时数分钟的自我助产和清洗结束以后,大功便告成了,哪儿都没有留下丝毫污迹。孩子们被舔得干干净净,叽叽乱叫,彼此从身上爬过,都知道要往哪儿爬,找到奶头以后,都吮了起来。热爱生活的朋友们,现在你们来吧,来不声不响地看看做母亲的这双眼睛吧。那神情简直是不可言传的……
  我们正看着,忽然情形大变,那母亲浑身一抖,两眼放出凶光,从脖子到尾巴的毛都支棱起来。我们一回头,发现亚里克把棕黄色的脑袋探进门口,原来它也想来看一看。还好,它连忙转回身,凯特没有咬到它的喉咙,只是咬了一下它的屁股,它尖叫着跑开,凯特直把它追到厨房才返回来躺下,身上微微发抖直到晚上。
  有几位客人来我们家,喝茶中我聊起了狗的爱情,比如亚里克在凯特第一回发情期,站在那儿守着看不见的野物,不注意凯特身上一滴滴浓血落到草地上。冬天里,它们还在一起整整玩了一个月。我又聊到杰克,以及亚里克把棕黄色的脑袋探进门口,也想看看凯特产仔,凯特却发了一通无名火。
  “为什么是无名火?”一位对于爱情颇有经验的太太说道,“要是我碰上这么个亚里克,我早把它撕成碎片了。”
  “可是它实在是无辜的,”我回答说,“因为是我们,是狗的神给凯特的爱情换了个目标,拿杰克代替了亚里克。”
  “神也会犯错误的,”那太太说,“亚里克在树丛里有那么个好机会,却傻乎乎地去守着那并未见着的猎物。”
  沼泽
  我知道,没有几个人会在早春时节待在沼泽上期待黑琴鸡发情的。我不需几句话,把沼泽上日出之前鸟类音乐会宏伟壮丽的气势稍加描述。我常常发现,远在曙色迷离之前,这音乐会的第一个音符是杓鹬唱出来的。那是细声细气的啼啭,全然不像人人熟悉的那种啁啾。后来自山鹬叫起来,黑琴鸡也就放出啾啾之声,发情的雄黑琴鸡有时就在棚子边嘟嘟囔囔起来。这时候,往往还听不到杓鹬的歌声,但是等旭日东升,到了最辉煌的时刻,你一定会发现杓鹬便引吭高歌了。那歌声十分欢快,像是舞曲:为了迎太阳,这舞曲像鹤鸣一样,是必不可少的。
  有一回我从棚子里看见,在一片黑压压的公杓鹬之间,一只灰色的母杓鹬落在草墩子上,一只公的向它飞来,扇动着大翅膀在空中稳住自己的身体,两只脚接触到母杓鹬的背,一面唱它的舞曲。这时候,不用说,沼泽上是百鸟齐鸣,空气都因此颤动不休。我还记得,没有一丝风时,水洼中数不清的昆虫苏醒过来,整片水面都微微漾动起来。
  杓鹬那极长的弯嘴的模样,总会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大地上还不曾有人的遥远的过去……沼泽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而且沼泽还很少被人研究过,也完全没有得到过画家的垂青,你在那里总会觉得似乎人类还没有在大地上开始繁衍、创业。
  一天晚上,我到沼泽上去遛狗。天下过雨,还要再下,天气十分闷热。狗都吐出舌头,跑着步,有时像猪似的把肚子躺在沼泽的水洼中。显然,小鸟都还没有从草木丛走到开阔地上来,在我们这片充满沼泽野物的地方,现在猎狗什么也嗅不到,无所事事,所以连乌鸦飞过,它也会激动一阵。不想,忽然来了一只大鸟,不安地叫起来,在我们周围兜大圈子。又飞来另一只杓鹬,也一边叫一边盘旋。接着又来了一只,显然是另一个家族的,横穿过这两只鸟的圈子之后,消消停停地,隐匿不见了。在我收集的东西中,正需要有一只杓鹬蛋,我估计,如果我走近鸟窝,它们盘旋的圈子必定会缩小,如果我离开,圈子会加大,所以我就停了下来,像蒙上眼睛捉迷藏一样,凭着声音在沼泽上走起来。渐渐地,夕阳西沉,在一片温暖浓重的沼泽蒸气中显得又大又红。我感到快走到鸟窝了,因为鸟儿的叫声显得颇不耐烦,飞得离我极近。衬着红红的残阳,我可以看清它们的嘴又长又弯,大大地张开,不断地惊叫。两条狗终于从空中嗅到了气味,伺伏下来。我循着它们的眼睛和鼻子所朝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只见一小绺干黄的苔藓上,靠近一小簇灌木丛,没有任何搁置和掩盖的东西,直躺着两个大鸟蛋。我让狗躺着,高兴地把四周环顾了一遍:蚊子咬得厉害,但是我早习以为常,我甚至还感谢这些守护沼泽的卫士,这些嗡嗡不休的恶魔,因为是它们使避暑的人以及任何游客不敢贸然进入沼泽。多亏了它们,沼泽才仍然是一片唯一贞洁的处女地,只接纳那些能够备尝艰辛而又不失欢愉之心的人。
  在这人迹难至的沼泽中,我是多么自在,而这些巨大的鸟儿,长长的弯嘴,弧形的翅膀,从那轮红红的夕阳上划过,它们又多么容易叫人想到大地之悠悠!
  我正待弯腰拾一只美丽的大鸟蛋,忽然一眼瞥见远远地有一个人,在沼泽上直向我走来。他既没有枪,也没有狗,手中连棍子也没有。这里荒无路径,谁都不能取道此地到任何地方去,居然还会有像我这样的人,能够一任大群蚊子叮咬,怡然漫步沼泽。我心里好生开怀,正如一个人对镜梳头,做了一个鬼脸,猛然瞥见镜中映出生人的好奇眼睛一般。我把心一横,离开鸟窝,走到一边去,不捡鸟蛋了,免得凭我的感觉那人会盘问我,惊动了这生活中宝贵的时刻。我叫狗起来,把它们带到小土包上去。我在那儿拣了一块灰色的石头坐下,石头上面有一层枯黄的苔藓,坐上去并不冷。那些鸟儿等我一走开,就加大圈子,可惜我再无法高高兴兴观察它们了。陌生人立时就要走近我,我心中不免有些打鼓。那人的模样我这会儿可以看清楚了:上了年纪,身段消瘦,慢腾腾地走着,仔细观察鸟儿的飞行。只见他改变了方向,走到另一个小土包上,拣一块石头坐下,也变成石头一样纹丝不动,这么一来,我心中轻松了一些。有像我一样的人坐在那儿,肃然凝望着天光渐晚,我甚至高兴起来。似乎我们不用任何语言,就能彼此完全了解,而且为此也没有语言可用。我益发用心观察一只只鸟儿划破红红的夕阳的情景。这时我的心里又好不奇怪地想到天地悠悠,而人类历史何其短促。可不是,物换星移,多么迅速啊!
  太阳落山了。我瞥了一眼那位伙伴,却已不在了。鸟儿安静了下来,显然都进窝了。于是我让狗偷偷地返身回鸟窝,我自己也尽量放轻脚步走去,心想能不能就近看到那有趣的鸟儿。我凭灌木丛准确知道鸟窝在哪儿,可十分奇怪的是,鸟儿怎么能让我这么靠近。等我悄悄到了灌木丛跟前,才惊得愣住了:灌木丛后面空空如也。我伸出手掌去摸了摸苔藓,那上面原来放过温暖的鸟蛋,还留有余温。
  我只是曾把鸟蛋看过一眼,但鸟儿害怕人的眼睛,匆匆把鸟蛋藏到较远一些地方去了。
  沼泽的边上有几户人家,他们也害怕“眼睛”。在夜色四合中,我跟前一轮红红的夕阳始终没有熄灭,于是我明白了,人们心中对“眼睛”常怀恐惧,是从人本身还像鸟类一样生活的久远时代就开始的。
  林中之谜
  森林里黑琴鸡很多,蚂蚁做窝的草墩上都有黑琴鸡爪子划过的痕迹。但是有一个草墩与众不同,上面有深坑。黑琴鸡是挖不出坑来的,我猜不透是什么林中生物在蚂蚁共和国开出这么个深口子。
  林中之谜解不开就离开,是很恼人的。大自然往往提出成千上万个问题,自己却除了一个脑袋以外无处可查。问题得不到解决,我也往往只好让它留着,但是我记住它,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在同一处森林中得到解答的。还记得年轻时,有一回我产生了一个问题,沼泽上的草墩开初是从什么形成的?我在家里看了些书,所有的答案都不满意。原因说了许多,都不免有点儿模糊,还带有假设的成分。有一回,我在一个采伐迹地上坐下休息,周围潮湿的地方留着树桩,树桩之间的空地上生出了新鲜的苔藓被覆,看去美极了。那苔藓绿莹莹的,照亮它的仿佛不是太阳,而是月亮。这一处处洒满月光的绿色被覆,都呈小丘状。我想:“这就是草墩的雏形了!”可是接着又不明白,根据这些雏形,当然很容易想象草墩进一步的变大,然而形成这雏形的原因又在哪儿呢?这时,居然一动手就解决了,我选了一个小丘,揭开下面的苔藓被覆,下面原来是一段腐烂的白桦树,这段树就是苔藓小丘形成的原因。
  一路上,我的问题不知怎的愈来愈多,而答案总是在休息的时候得到。那蚂蚁做窝的草墩上不知用什么方法挖了个坑的问题,也是如此。我口渴想喝茶,拧下暖瓶上的小杯子,在一棵松树下柔软的苔藓草墩上坐下,倒了茶,悄悄喝起来,渐渐眉眼沉重,神意恍惚,同大自然交融在了一起。黑压压的温暖的云层遮住了太阳,万物都同我一起缥缈遐想,下雨以前一片寂静的时光便降临了。我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啄木鸟在飞来飞去,那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响,终于……您好啊!只见那啄木鸟飞过来,落在我这棵松树的顶上。它略微有所思索,四面张望了一阵,可就是对我这个人,如此可怕的庞然大物,却不低头一看,真是可笑。据我所见,这种情形在鸟类是常有的。只顾把脑袋转来转去,就是不看自己底下的事。不仅啄木鸟,松鸡也常常在我于林中喝茶的时候,久久地栖息在我的头顶上。再说那啄木鸟,不理睬我,降落到蚂蚁窝上,恰好是我不能解开的那个谜的所在,接着,答案就摆在我面前了:那啄木鸟钻到蚂蚁窝的坑里,在那儿尽力奋战,猎取什么食物。
第8章 大自然的日历(7)
  又有一回,是今年夏季的一天,一个好日子,一下子出了许多谜,害得我做了件亏心事,骂了一位毫无过错的老太太。这一天,我的猎狗涅尔利初次跟我到沼泽上去打猎,我把它放了出去,它却不听哨子。这回跟踪追捕,没等狗伺伏,田鹬就飞掉了。我失去自制力,心急如焚,因为我是来打猎,不是来驯狗的。我接连地落空,但又匆匆向正在逼近田鹬的猎狗走去,头发中有一只蜜蜂老在嗡嗡叫,我也顾不得伸手把它弄掉。还好,我总算控制住自己,把狗叫到脚边,我脱下帽子,弄乱了头发,抖了一阵,讨厌已极的声音才不响了。
  摆脱了蜜蜂,心头轻松了一些,我又想射击。我放开涅尔利,让它疾步奔去,离我约莫五十步路的地方,它又悄悄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一只田鹬。我正想赶到它那儿去,要它慢着进攻,不巧两脚一下子踩在一摊稀牛粪上,待我拔出脚来,又听见那极为恼人的蜜蜂在我的头发中拼命地嗡嗡叫。
  “啾!”不等猎狗伺伏,那田鹬早又飞了起来。
  我来不及举枪。那田鹬有多好……我忽然听得田鹬又啾地叫了一声,但没有飞起来。这真是少有的情形。“啾!”后面又叫了一声。我回过头,什么也没有。我侧耳细听,蜜蜂在头发中嗡嗡不休,喜鹊在灌木丛中聒噪。我推测,也许我一路激动,喜鹊的叫声听来变了样,如同田鹬一般了。然而突然又是“啾”的一声,竟是喜鹊自己叫的。就在这时,我按捺不住,骂了一位老太太,因为她遇见我时,没有诚心诚意照例说“一根毛也捞不着”,而是祝愿说:“愿上帝让您满一口袋!”
  我筋疲力尽,走到森林里干燥的谷地上,在不知是谁放的杆子上坐下,脱了帽子,好好理了理头发,蜜蜂没有了,声音也不响了。我的体力慢慢恢复过来,同时也恢复了我平常的信心。解释各种谜,可以排遣猎狗引起的任何不快。我以为,大自然中万物各不相同,才有了解谜的必须。每一个人,每一个动物,彼此之间总有区别。因此不可能找到一个适用于万物的总则,非要自己去解释不可。
  我正这样苦心冥思的时候,涅尔利悄悄站起来,不知在地面上嗅到什么东西,怯怯地望了望我,绕了一个小圈子,接着又绕一个大一些的圈子。我轻轻对它说了句话,意思是命令它卧下:
  “我说什么来着?”
  它走近前来,但不是一下子走近,也是绕圈子,没有绕到,又离开了,我又说:
  “我说什么来着?”
  这时我发现,涅尔利沉着搜索,尽力翘高鼻子,这样,就凭着空气跟踪追捕,来代替它现在做不到的嗅着地面搜索的方法了。一个猜想这时在我脑子里一闪。我站起来,向前走去,一路上只要涅尔利离开我十步以外,就轻轻对它说:
  “我说什么来着?”
  我们向灌木丛跟前走去。涅尔利停下来。我重复道:
  “我说什么来着?”
  我让它长久地伺伏着。这时,一只田鹬飞了出来。
  自然,我又赶紧走到沼泽上去,放慢搜索,要涅尔利不要离我十步以外,因此它仰着头,凭空气嗅着野物。终于嗅到了,偷偷靠过去。
  “我说什么来着?”
  它停下来,鼻子愈抬愈高,嗅着空气,一动不动,先错把一只后爪蜷起——不喜欢,又把一只前爪蜷起,那爪子上往水洼里滴起水来……
  我打死了这只田鹬,后来又打死第二只,第三只,我凭着解谜,凭着争胜要强,慢慢破了被我错骂了的老太太的“巫术”。至于那仍然嗡嗡不休的蜜蜂,我也解开了,它不是钻在头发里,而是落在帽带上。最后还有那田鹬“啾”的叫声,原来是我的鼻子作怪,就像在泥泞的沼泽里拔脚时出声一样,我的鼻子使劲一吸气,就会“啾”的一声,恰如田鹬叫一般。
  秋天
  大地的眼睛
  从早到晚风风雨雨,寒气袭人。我不止一次地听失去亲爱的人的妇女说起,仿佛人的眼睛往往要比知觉死得早,有时,临终的人竟会说:“怎么啦,我亲爱的,我看不见你们啦。”这是说,眼睛已经死了,说不定下个时刻舌头也会不听使唤的。就说我脚边的湖吧,也正是这样。在民间传说中,湖就是大地的眼睛。这一点,我是早已知道的。大地的眼睛要比万物更早地逝去,更早地感到日光的消失,在森林中刚刚展开争夺落日余晖的奇景的时候,在有些树木的梢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宛如树木本身放光的时候,湖水却好似死了一般,就像一座埋着冷鱼的坟墓。
  雨,使得庄稼汉苦恼万分。雨燕早已飞走了;泥燕群集在田野上,天气已经冷过两回;椴树自根到梢完全发黄;马铃薯也变黑了;遍地铺满了亚麻;中沙锥已经出现,夜晚变长了……
  小偷的帽子着火啦
  黄金世界里静悄悄的,草地上铺着银霜,宛如麻布。早上8点钟,露珠才冲刷银霜,白桦树下的麻布消失了。黄叶四处飘零。远方的云杉和松树为白桦送别,而高大的山杨,把红艳艳的帽子举到森林上空,我不知怎的回忆起遥远的童年时代一点儿也不明白的一句俗语:小偷的帽子着火啦。
  燕子还留在这里。
  鸟之梦
  蜘蛛都冻僵了,蜘蛛网被风雨撕落,唯有那主人不惜用最好的材料织成的最好的网,在秋天阴雨的日子里还能完整无恙地留下来,仍在捕捉那在空中活动的东西。眼前空中只有落叶在飘零,于是一张色泽艳红、缀有露珠的山杨叶子,落到了蜘蛛网里。它躺在无形的吊床上,给风儿吹得摇摇晃晃,太阳露了一下脸,叶子上的露珠像宝石般地闪闪发光。这使我目眩神移,随即想起了今年秋天,当山杨叶子成为松鸡最佳美食的时候,我这个老猎人一定得熟悉一下松鸡的生活。我还不止一次地在书本上看到和听人家说起,到那时候,仿佛在日落前的一小时左右,它们会飞落在山杨树上,啄食到天黑,睡在树上,次日早晨又醒来啄食。
  在大森林里一个小小的采伐迹地近旁,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了松鸡。当我涉过小河的时候,我的一只皮靴啪地响了一声,声音惊动了一只雌松鸡,从我头顶的山杨树上飞走。这棵高大的山杨,长在针叶树林中的采伐迹地的边缘上。这儿有不少山杨,和白桦掺杂地长在一起。它们为了跟松树和云杉争夺日光,长得很高很高。离采伐迹地边缘几步路的地方,有一条被车轮压坏了的林道,整条道路都是黑色的,但在长着山杨的地方,散满了山杨叶子,远远望去,一地浅黄色的斑点。在这布满黄斑的道上,隐匿打猎是很不便当的,因为松鸡现在应该只在山杨树上。采伐迹地是崭新的,去年冬天才有。一堆堆留待今冬运出的木材,躺了一个夏天,都发黑了。它们埋在幼嫩的山杨树丛里,树上挂着仍然很鲜艳的宽大的杨树叶。老山杨树上的叶子,却几乎全都变黄了。我沿着林道,从这一棵山杨默默地走到另一棵山杨。天上细雨濛濛,微风轻拂,山杨树叶随风飘动,簌簌有声,雨珠到处淅淅沥沥,这一来,我听不清松鸡采撷树叶的声音了。采伐迹地里突然有一只松鸡从小山杨林中飞了起来,停落在采伐迹地那边一棵最靠边的山杨上,离我有两百来步远。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它怎样不时地啄那树叶,迅速地吞下去。间或一阵疾风刮过,顿时一切归于静寂,松鸡采撷树叶或把树叶撕破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于是熟悉了森林中的这种声音。当松鸡把粗枝上的叶子吃得差不多,够不着好叶子的时候,就怯怯地跳到低一些的小枝上去,然而小枝过于细嫩,弯了下来。松鸡也跟着往下垂,赶紧张开翅膀,免得掉下来。不一会儿,我听见我这一边也有同样清晰可闻的撕裂声和嘈杂声,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我周围各处那些夹杂在针叶树林中的山杨树上,都停着松鸡。我也明白了,白天它们都在采伐迹地上玩耍,或者捕捉一些虫儿吃吃,吞几颗它们少不了的石沙,到了晚间,才飞上山杨树,在临睡前饱餐一顿喜爱的叶子。
  日落之前,西风照例渐渐静息了,太阳突然将万道金光投入森林。我用两手兜着耳朵,继续谛听,听到在山杨树叶的轻微抖动中,有采撷树叶的声音,这声音比重浊的滴水声更为沉闷,更为刺耳。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悄悄去寻猎,我并不是在松鸡高唱春歌之际大步流星地跑去。松鸡全神贯注在悠扬的歌声里的时候,倒是什么也听不见的。眼下使我特别感到困难的是要走过一个大泥洼,那个泥洼里,看上去好像铺满了厚厚的杨树叶,实际上却满是水苔和泥泞。要想那泥泞在你拔脚时不发声响,需得将脚掌伸直,和大腿成一线,像跳芭蕾舞一样。而当你轻轻地把脚从泥泞里拔了出来时,粘在脚上的泥泞却又滴入水中,声音之响,真会吓煞人。可是你瞧,小老鼠却可以在落叶底下乱窜,窜过的地方,落叶塌了下去,像犁沟似的,并发出响亮的沙沙声。要是我这样做的话,松鸡早就飞走了。看起来,这种声音在松鸡是习以为常的,它知道是老鼠在跑,所以毫不介意。如果是狐狸走过去,踩得枯枝啪啦响,松鸡在树上大概也会听得出,这是于它无害的狐狸在偷偷地行事。原来森林里一切都有定规,彼此之间都是协调地联系着。但是,人是变幻无常的,什么都会做得出来,因而他的一声一息都会尖刻地干扰大自然的生活。
  热情能够产生无限的耐心,时间充分的话,完全可以做到猫也似的动作,无奈时间不够了,太阳已经落山,再过一会儿,便不能射击了。我丝毫也不曾怀疑,我那松鸡是停在我面前一棵山杨树的那一面的,但我不想绕过去,反正绕过去也来不及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棵山杨树的整个黄色的梢头,只有一个朝着那边晴空的窄小的天窗,此刻这个天窗忽而关闭,忽而开启。我明白了,那是松鸡在啄食,关窗的是它的头,我甚至还看得见那头部的小须。本来,像我这样在最初弄清情况的瞬间就能举枪射击的人是不多的,偏偏这一瞬间我踩到了一根不曾看见的枯枝,嚓的一声折断了,于是窗口开启了……后来更糟了——那松鸡觉察到了危险,呼噜噜叫了起来,仿佛在责骂我。还有,近旁另外一只松鸡,恰巧这时候从树枝上下来,全身暴露在我眼前,因为距离太远,我射不到它,但又不能移步前去,不然它一定会看见的。我屏住呼吸,用一只脚立着,另一只脚几乎悬着似的搁在枯枝上。这时,另有几只飞来过夜的松鸡,散落在周围。有一只嚓嚓作声,从高高的山杨树上拨弄下来一些细枝,都是斜着咬断的,看到这些细枝,我们就可以断定,松鸡要在这儿过夜了。我的那只松鸡也渐渐安静下来,很可能它正伸直了脖子,向四面八方环视哩。不久,在我和始终沙沙作响的小老鼠所在的树下,完全昏暗了。我原本看得见的松鸡,也隐没在夜色中。我想,所有的松鸡,都已把长着小须的头藏在翅膀下面入睡了吧。于是我也抬起那条麻木了的腿,转过身,幸福地把酸胀的背脊靠在一棵树上,那只被惊扰了的松鸡,此刻正安安稳稳地睡在这棵树上。
  黑夜里,当你在针叶树林中,知道在你的头顶上睡着巨鸟——那大生物时代的最后遗物——的时候,针叶树林变成个什么样子,真是难以言传的。所谓睡觉,其实并不那么安静,不是这儿微微一动,就是那儿在搔痒,再不然就是另一个地方发出嚓嚓声……我夜间独个儿在这里,不仅不觉得恐惧,反而好像是来亲戚家做客过新年。只可惜太潮湿了,天气又冷,要不然我就会在这里和松鸡一起进入甜蜜的梦乡。近旁什么地方有一个水洼,水珠从高高的大树树枝上均匀地滴进这个水洼里,那树枝有高的,也有低的,那水滴也就有大的,有小的,我细细体味着这种声音,一待领悟过来,一切都成了美妙无比的音乐,替代了我曾经为之陶醉不已的那种优美的平凡的音乐。而正当树林中的整个夜景和水滴的旋律配合得恰到好处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大杀风景的鼾声……
  这并非出于恐惧,而是这种大杀风景的鼾声与我那壮丽的音乐会太不相称,我匆匆离开了不知是谁在打鼾的树林。
  我穿过村子,到处都是鼾声,有人的鼾声,也有动物的鼾声,路上都能听得很清楚。听过了森林里的那种鼾声之后,现在对于这一切我都很留神。到了家里,又听得杂物房里主人的儿子谢廖沙雷鸣似的鼾声。储藏室里,则是道姆娜·伊万诺芙娜和她全家人的鼾声。然而,最奇怪的是,我在户外大动物的鼾声之中,还听到另一种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极细极细的鼾声,我用手电筒一照,发现这是鹅和鸡在打鼾……我甚至在梦里也摆脱不了鼾声。正像梦中常有的那样,我回忆起了似乎永远不得回到人间的种种感觉。这一夜,我那往日的鸟之梦都回来了……
  我猛地明白了,森林里那个打鼾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松鸡啊!没有错,一定是它!我霍地跳了起来,生好茶炊,喝够了茶,一把拿起猎枪,就往森林中那个老地方去。我仍然靠着那棵树,静候黎明的莅临。现在,熟识了鸡、鹅的鼾声之后,我的听觉不仅能辨清停在我头顶上的松鸡的鼾声,甚至也能辨清旁边一些树上的松鸡的鼾声了。
  当黎明的报信者啾地叫了一声,东方渐渐发白的时候,鼾声停止了。我那山杨树上的小窗子也开了,不过头却没有露出来。晴朗的早晨到了,天很快就大亮。旁边那只松鸡微微动了一下,却把自己暴露了出来,让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它。它睡醒后,把长脖子上的头像挥动拳头似的甩到一边,又甩到另一边,接着,倏地将整个尾巴像扇子一般张了开来,好像是发了情。我曾经听说过松鸡秋天发情的事,所以我想,它可能会唱起来的,但是它没有唱,却收起了尾巴,垂下去,不时地去采叶子吃。就在这个时候,我那只松鸡,大概也开始啄食了,因为我忽然在小窗中看见了它那长着小须的头。
  我一枪结果了它,它掉到地上,连一动也没有动,只是脚爪紧紧地抓住了山杨树皮——就此完结了!被它擦落下来的树叶,还在空中飘荡了半天。现在,我又想起了那鼾声,我认为这是巨鸟从翼下呼出来的气息吹动了羽毛发出的声音,不过,我并不确定,松鸡是不是一定要把头藏在翅膀下睡觉。我只是拿家禽来做比较罢了。臆测和猜想太多了,对于森林中的实际生活,还懂得如此之少。
  死湖
  金色的森林里万籁俱寂,热如夏天,蜘蛛网飘落在田野上。脚下踩踏着的枯叶,发出响亮的沙沙声。鸟儿远远地飞出了射程。一只灰兔在路上掀起一柱尘土。我一早便出门,头痛得什么也不能想,只能注视狗的行动,持着准备好了的枪,有时也望望罗盘的指针。我不知不觉中走得很远很远,连方向都迷失了,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费了好一阵工夫,钻过一片极其浓密的灌木丛,突然发现在繁茂的金色大森林里,有一个浑圆的死湖。我久久地坐着,看着这大地的闭上了的眼睛。
  晚上,天气几乎突然地变了,墙外的森林,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茶炊在沸腾——那是风雨在剥蚀树木的秋装。今夜,按我的预卜和笔记,大雁应该飞来了。
  初雪
  宁静的夜晚,月光如注,寒气袭人,天蒙蒙亮时,飘下了雪花。松鼠在光秃秃的树上奔跑。远处仿佛有一只黑琴鸡在发情,我正想偷偷走近去,忽然听清楚了,原来那不是黑琴鸡发情,而是远处公路上随风送来的马车滚动声。
第9章 大自然的日历(8)
  这一天真是变化万端,一会儿艳阳当空,一会儿白雪纷飞。上午9点多钟,沼地上还留有一层薄冰,树桩上蒙着洁白无比的台布,山杨树的小红叶躺在雪白的台布上,仿佛一个个染血的茶碟。沼地里飞起一只姬鹬,随即隐没在风雪里。
  大雁在吃草。我在暮霭中面对着晚霞一动不动地站着。掠空而过的雁群的叫声,清晰可闻。一群小水鸭,还有一些大野鸭,一闪一闪地飞过去。飞禽的每一次出现,都叫我兴奋得抛开了自己的心思,尔后又好不容易地重新把它找回来。我想的是,大自然出的主意有多么好——它为我们安排了这样的生活:不让我们长命百岁,不让我们来得及亲身无遗地阅历一切,因此使我们觉得五光十色的世界是无穷无尽的。
  天鹅
  昨夜星月争辉,天气奇寒,今晨一切都成了白色。大雁还在原地吃草,又增添了新的一队,它们从湖里飞到田野上,总共有两百来只。黑琴鸡午前一直停在树上,嘴里喋喋不休。后来天空阴沉了下来,变得又潮又冷。
  午后,太阳复又出现,一直到晚上,天气都很美好。有两棵金色的小白桦,在总毁灭中居然能幸存下来,我们为之高兴不已。风从北面吹来,黝黑的湖水很不平静。一队天鹅从天而降。听说天鹅在我们这儿逗留很久很久,当湖里除掉中央一小块地方外都已结了冰,车马已经利用冬天的道路,径直在冰上行走的时候,在静谧的黑夜里,往往可以听见湖心某处有低沉的谈话声——还以为是人哩,原来却是天鹅,它们在尚未结冰的湖心聊天。
  黄昏时分,我从冲沟里悄悄走近了雁群,我的鸟枪尽可以立时叫它们遭到毁灭,但是,我爬上陡坡时,微微感到了疲乏,心猛烈地跳个不住,说不定竟是想胡闹一下哩。冲沟上头的边上,有一个树桩,我就坐在树桩上。我坐得正好,只消把头一抬,就可以看见停着大堆的新割过的黑麦地,那麦地离我近极了,只有十步路。枪已经准备好,我觉得,即使大雁突然间起飞,也休想没有大量的损伤便能逃脱我的手。我抽起烟来,分外小心地吐出烟雾,一面用手掌在嘴唇边把烟驱散。但是,往这一小块田地那边也有一道山沟,那儿有一只狐狸,竟然也像我一样,借着苍茫的暮色,偷偷向大雁走来。我还没有来得及举枪,一大群大雁早已惊起,飞出了射程。幸喜我已经发现了狐狸,没有一下子把头伸出去。那狐狸像狗似的,嗅着大雁的脚迹行走,明显地愈来愈走近我了。我摆好姿势,握紧鸟枪,瞄准了它,然后学小老鼠轻轻地叫了一声,它向我这边瞟了一眼,我再叫一声,它就向我走过来……
  人影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山,东方朦朦胧胧,终于有一道曙光从朦胧之中透露出来,月亮周围却仍然保留着蓝幽幽的云气。
  湖面上仿佛堆着冰块,雾气被如此奇异地、粗暴地破坏。村鸡和天鹅的叫声此起彼落。
  我是个不高明的音乐家,但我认为天鹅有鹤一般的高八度音,每天早晨它们在沼地上仿佛要呼唤日光出来时的鸣叫,就是用的这种声音。而它们的低八度音,则是和大雁一样,低沉沉的。不知是得力于月光,还是得力于曙光,终于让我发现了天顶那蓝幽幽的云气中飞着白嘴鸦,不一会儿,我看见了满天空都是白嘴鸦和寒鸦:白嘴鸦在进行远飞之前的调度,寒鸦照例在为它们送行——何以见得寒鸦总要为白嘴鸦送行呢?过去有一个时期,我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人所共知的,只有我这个不幸的人才什么都不懂,但后来我发觉,在生物界中学者们也往往连最普通的事儿都不知道。
  明白了这一点,每当遇到这类情况时,我总是自己编造出一点儿什么来。那寒鸦的事,我是这样想的,鸟儿的心,如同波浪一般,在他们的生活中,有一种推动力,世代相传,如同石头抛在水中,激起了后浪推动前浪一般。也许,在第一次推动时,白嘴鸦和寒鸦是打算一块儿飞走的,可是白嘴鸦飞了,寒鸦却踟蹰不前。于是直到如今,寒鸦世世代代反复重演着同样的事:打算一块儿飞走的,结果却飞了回来,只是把白嘴鸦送走。
  事情也许还要简单一些,这是我们在不久前才知道的:我们有些乌鸦是候鸟。那么为什么有些寒鸦就不能和白嘴鸦一块儿飞走呢?
  一阵晨风,吹倒了我插在田地中央的一棵小云杉树,我原想靠它的遮挡,好偷偷地向大雁爬过去的,此刻只得又去把它竖起来。正当我竖好的时候,大雁出现了。我小心地绕着云杉爬动,不让大雁看见。但它们在空中盘旋了好几个圈子,始终怀疑这棵云杉,于是就飞向稍远一些的地方,散落在杜博维泽的近旁了。我从田地中央那一大丛柳树中,向它们偷偷地爬过去。在收割了的庄稼地上,铺着一层白雪,我的影子在白雪上爬在我前头,好一阵工夫,我没有发觉它,待我发觉时,它又大又怕人,已爬近到大雁跟前了,我不觉吃了一惊。那可怕的人影在白雪上抖动了一下,引起了大雁的惊慌,它们两百个声音蓦地都叫了起来,每个声音都不亚于人在冲锋陷阵时呼喊的“乌拉”,接着就直向我的树丛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跳跳进了树丛,在树木的空隙中朝着那些长长的脖子举起了双筒枪。
  松鼠
  天色微明,我们分头到云杉林中去打松鼠。天空阴沉沉的,显得很低,仿佛全靠云杉树支撑着似的。无数苍翠的云杉树顶,由于球果累累,看上去呈棕黄色了。果实收成既然很好,松鼠也一定很多。
  我一眼所及的那丛云杉树,有的像是被谁用小梳子从上到下梳理过,有的蓬蓬松松,有的很幼嫩,还带有树脂,有的已经老了,蓄着灰绿色的胡须(苔藓)。有一棵老树,下部差不多已经枯死了,每一根树枝上都挂着长长的灰绿色的胡须,可是树梢上的果实却可以采满一谷仓。这棵树上的一根树枝抖动了一下,但是,松鼠发觉了我,当即停下不动了。我守候在这棵老树下面,它矗立在一个圆如盘子的大坑里,树干下部有一边是烧焦了的。我拨开从旁边白桦树上落到盘子里的败叶,露出了一片盖着灰烬的黑土。根据这个痕迹,以及树干下部被烧毁的情况,我识破了盘子的来历。去年冬天,有一个猎人曾在这个林子里寻踪猎貂。那貂大概是在树上走动,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在积雪的树枝上留下了踪迹,还掉下一些脏东西来。那猎人恋恋不舍地追猎这只珍贵的小兽,天色已黑了,只得在林中过夜。我此刻站立着的树下,曾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可能是这个森林中最大的一个蚂蚁国。那猎人清除了蚂蚁窝外面的积雪,一把火烧毁了整个蚂蚁国,留下了一堆热灰。他自己就在这暖和的地方躺下来,盖上一件夹克,上面撒满热灰,就这样睡去了。天一亮,又继续去猎貂。今年春天,那原是蚂蚁窝所在的盘子里,蓄满了水,秋天里,旁边白桦树的叶子填满了它,松鼠从上头撒下许多球果壳,而今我却取毛皮来了。
  我很想在等待松鼠的当儿,利用时间写一点儿关于这个蚂蚁窝的事。我慢条斯理地轻轻从背包里取出小本子和铅笔。我写道:这个蚂蚁窝是一个巨大的国家,好比我们人类世界上的中国。刚要写上“中国”两个字,上头忽地掉下一个球果壳来,恰巧打在小本子上。我猜想必是我头顶上有只松鼠在吃云杉球果。刚才我来的时候,它躲了起来,现在它心痒难熬,想知道我究竟是一个活人呢,还是像树木一样完全不动,因而是对它毫无危险的东西?也许它竟是为了要试探试探,才故意向我丢下果壳来的。隔了一会儿,它又丢了一个,接着又丢了第三个。好奇心驱使着它,在没察明真相之前,它暂且什么地方也不去。我继续写着蚂蚁的伟大劳动所创造的伟大蚂蚁国,这时来了一个巨人,他为了在这儿过夜,就把整个国家消灭了——写到这里,松鼠丢下了一颗完整的球果,险些儿打落了我手中的小本子。我拿眼角一瞟,只见那松鼠正小心翼翼地从一根树枝跳落到另一根树枝,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最后,这个小傻瓜,就在我背后直望着我写的关于那个为了要在森林里过夜而消灭了蚂蚁国的巨人的字行。
  另有一次,也遇到差不多的情形。我向松鼠开了枪,旁边三棵云杉树上一下子各掉下一颗球果来。不难猜到,这三棵云杉树上都停着一只松鼠,在我开枪的时候,它们都把脚爪里的球果松脱了,暴露了自己。11月里,我们到“莫斯科近郊大森林”里去打松鼠,总是在上午11点钟以前,和下午2点钟到黄昏这一段时间内,因为这几个钟头里,松鼠正好在云杉树上剥球果吃。它们晃动树枝,掉下些脏东西,为了寻找可口的食物,在树丛中跳来跳去。从11点到2点钟的时候,我们是不去的,这时候松鼠正在茂密处的树枝上用脚爪洗脸。
  胡獾
  去年这个时候,大地已是白皑皑的一片了。今年的秋令迟迟不去,地面至今还是黑色的,小白兔在黑地上走着或躺着,远远便能看见,这样,它们可糟了!但灰色的胡獾,却用不着担心!我猜想胡獾还出外走动哩。它们现在该有多胖啊!我试着在一个洞穴旁边等候。在这忧郁的时候,云杉树林中一下子是不会变得那么阒无声息的,不像我们关在屋里闲谈忧郁的季节和快乐的季节,向壁虚造它们的特点,那里万物依然在活动,并在这不倦的活动中各得其所,自取其乐。胡獾住的这一带陡岸,非常峻峭,人要爬到那上头去,往往会把自己的掌印留在沙土上,和胡獾的掌印叠在一块儿。我在一棵老云杉树的树干旁边坐下,隔着云杉下部的枝叶,窥伺着一个大洞口。云杉树上,一只松鼠为了过冬,用青苔围筑自己的窝,掉下一些脏东西。此刻,那样的寂静降临了,猎人听着它,能在胡獾洞口坐上好几个钟头而不感到寂寞。
  在这被茂密的云杉支撑着的阴沉沉的天空下,觉察不出有丝毫日影移动的迹象,但是,黑洞里的胡獾,却能知道太阳下山,再过一会儿,它就要万分小心地试着出洞夜猎。它不止一次地把鼻子伸出来,打几个响鼻,重又躲进去,然后蓦地用异常敏捷的动作跳出来,管叫猎人来不及眨眼。打胡獾最好在黎明之前去守候,那时胡獾刚好觅食回来,走路不提防,远远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现在按时间来说,胡獾应在冬眠期,现在它不是天天都出洞的,夜里白白地待着,白天再酣睡,未免可惜。
  我坐的不是安乐椅,双脚都麻木了,但那胡獾突然伸出鼻子来,顿时一切都比坐在安乐椅里还要好。胡獾把鼻子露了一下,立即藏了进去。过了半个钟头,又露了一次,想了想,又躲进洞里去了……
  它到底没有出来。我还来不及走到守林员那里,天已经大雪纷飞了:难道胡獾只把鼻子在洞口露了露,就能感觉到要下雪了吗?
  雪兔
  森林里落了一夜湿雪,雪花积满了树枝,又崩落到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把一只白兔从森林中赶了出来。白兔大概料到了天亮的时候,黑色的田野会变白,浑身雪白的它,便可以高枕无忧地躺着了。它果然在离森林不远的田野上躺下来,而在它的近旁,也像它似的,躺着一颗在夏天时风化了的被阳光晒得白白的马头骨。黎明时,田野已铺满白雪,白兔和白色的马头骨都消失在了白色的旷野里。
  我们略微迟到了一会儿,把猎狗放出去的时候,足迹已经慢慢变模糊了。当奥斯曼开始辨别兔子觅食的地方时,毕竟还能勉强辨清灰兔和白兔足印的区别,因为奥斯曼是循着灰兔的足迹走的。但是,它没有来得及探明足迹的直线,白色小径上的一切都完全融化了,留下的黑道上既没有了形迹,也没有了臊气。我们只得放弃打猎,沿着林边动身回家。
  “用望远镜看看,”我对同伴说,“那边黑地里有一个什么白晃晃的东西,很显眼。”
  “那是马头骨,一个脑袋。”他答道。
  我从他手里拿过望远镜,也看见了马头骨。
  “那里还有一团白东西,”同伴说,“稍微往左一点儿。”
  我往那边看了看,只见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也像马头骨似的躺在那里,在双筒望远镜中,竟还可以望见那白兔身上的一双黑眼珠,白兔的处境很尴尬:躺着吧——暴露无余,逃跑吧——会在松软的湿地上给猎狗留下再清楚不过的足迹。我们打断了它的犹豫,轰它起来,奥斯曼看见了,也立刻狂吠着,向那眼睁睁的东西扑过去…
  美的主人
  雾霭溟濛中,画家鲍里斯·伊万诺维奇悄悄走到了天鹅的近边,举枪瞄准,忽然想到用小霰弹打天鹅的头部,能多打几只,于是打开弹膛,退出大霰弹,装进打野鸭的小霰弹。正待开枪,又觉得打的不是天鹅,而是人。他放下鸟枪,欣赏了半天,然后悄然后退,后退,就离开了那个地方,让天鹅一点儿也不知道有过可怕的危险。
  人说天鹅不是善鸟,容不得身边有大雁和野鸭,时常要咬死它们。这是真的吗?不过,即使是真的,又有何妨呢?在我们诗意盎然的想象中,天鹅是姑娘的化身,是美的主人呀。
  雾
  夜里星光灿灿,格外温暖。将近黎明时分,我走到台阶上,我所听见的,只是一滴水从屋檐滴到地上的声音。晨光初露时,晓雾缭绕,我们来到一望无际的大海的岸边。
  从晨光熹微到旭日东升这一段时间,是最神秘的珍贵的时间,片叶不留的树木的图案,在这时才显露出来。小白桦从上到下地被梳理过,槭树和山杨从下到上地被梳理过。我做了严寒诞生的见证人,亲眼看到它怎样使枯黄的草变干、发白,怎样给小水洼蒙上一层薄薄的晶片。
  太阳升起时,彼岸的结构显露在云彩中,高高地悬在半空。在曙光照耀下,湖也终于在白雾中出现了。缥缈的烟雾里,一切都好像扩大了许多。长长的一队水鸭,变成了进攻部队的队列,而那群天鹅,却像童话中出水的白石城。
  一直从宿地飞来的黑琴鸡出现了,它无疑是有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偶然来的,因为从另一边,朝着同一个方向,又飞来了一只,接着,一只又一只……当我来到湖边沼泽的时候,那儿已聚有一大群了,少数停在树上,大多数在小丘上奔跑、跳跃、发情,完全跟在春天里一样。
  只有看了嫩绿得显眼的冬麦,才能断定这样的日子不是早春。还有凭了我们本身,或许也能断定不是早春,因为现在我们胸中并无春酒在发酵,快乐也没有使人发狂,现在的快乐是平静的,像平常有什么痛苦消失之后一样,会因痛苦消失而感到快乐,但同时又伤感地想:这不是痛苦,而是生活本身消失了啊……
  在这场初雪期间,湖水完全变黑了,湖边添上了一个冰圈,冰圈日甚一日地紧扼着白色湖岸中间的黑水。现在,冰圈融化了,水得到了自由,闪闪烁烁,十分快乐。激流从山间飞下,淙淙潺潺,犹如春天。但一旦云彩遮盖了太阳,才发觉水、水鸭的队列和天鹅的城,全凭太阳的光辉才能看见的。雾气重新把万物蒙住,连湖也隐没了。不知为什么,留下来的只有那高悬在空中的彼岸的结构。
第10章 大自然的日历(9)
  “伊万和玛丽娅”
  晚秋时节有时候和早春完全一样:有的地方是白雪,有的地方是黑地。只不过春天里化雪的地方散发着泥土的气息,而秋天里则能闻到白雪的清香罢了。本来就有这样一种不移的定律:冬天,我们习惯于白雪;春天,泥土的气息使我们心旷神怡;而夏天,我们闻惯了泥土的气息;到了深秋,则又欣赏白雪的清香。
  太阳难得露出脸来,照上那么个把钟头,然而,这已够令人欣喜了!那时候,柳树上十来片叶子已经冻死了,但还没有被暴风刮走的树叶,或是脚边一朵小小的淡青色的花儿,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欢乐啊!
  我向淡青色的小花弯下身去,惊讶地认出这是伊万,它从原来复合的小花——人所共知的“伊万和玛丽娅”中孤单地留下来了。
  老实说,伊万不是真正的花。它是由很小很小的繁叶组成的,只因颜色是紫的,所以就管它叫花。只有生着雌蕊雄蕊的黄色的玛丽娅,才是真正的花。
  是玛丽娅把种子撒播在这秋天的土地上,使得明年大地上又开遍“伊万和玛丽娅”的。玛丽娅的事业要艰巨得多,大概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比伊万早谢了。
  但是伊万耐过了严寒,甚至呈现出淡青色,这叫我欢喜。目送着晚秋的淡青色的小花,我低声说道:
  “伊万,伊万,你的玛丽娅现在何处啊?”
  冬天
  没命地赛跑
  隆冬季节,我不止一次地在森林中冻得半死,我可懂得雪窖冰天的滋味了!直到如今,暮色苍茫中,远远看那一带灰蒙蒙的森林时,心里不知怎的就不自在起来。不过,只要是初雪之后轻寒料峭的早晨,我还是在日出之前,早早地到森林中去,过自己的圣诞节。我自己不由地想,我这个节日美极了,从来没有任何人如此度过。
  这一回,不容我长久欣赏一座座巍峨的雪宫,体味万籁俱寂的气氛,我的猎狐狗“夜莺”早发出了信号。这“夜莺”强盗,先是咝咝作响,继而吱吱地叫,终于“汪”的一声,立刻响彻寂静的四周。它总是发出这一连串奇怪的声音,顺着新鲜的脚印去追捕野兽。
  当它去追捕的时候,我匆匆赶到长着三棵云杉的林中空地上去,狐狸通常总是从那儿经过的。我站在绿色的帐幕下面,从缝隙间往外窥视,只见“夜莺”在追赶,逼近,愈来愈近……
  那狐狸从稍远处茂密的云杉林中窜到林中空地上,衬着一片雪地,全身红红的,有如一条狗,不过我暗想,为什么它要有那么一条漂亮而又仿佛毫无必要的尾巴呢?只见那张凶脸上似乎挂着微笑,毛茸茸的尾巴一闪,这美女便无影无踪了。
  “夜莺”跟着飞奔出来,也像狐狸一样,红褐色的毛,精壮有力,发了疯似的,见到白雪上妖精的脚印以后,癫狂了一阵,然后,在追捕中竟也就从一只好家兽变成了一只野性十足、不屈不挠、非常可怕的野兽,不管用喇叭还是射击召它回头,都无济于事。它奔走如飞,使劲狂吠,横下了一条心,不是豁出自家性命,便是活捉狐狸。它那疯狂劲儿也传染给了打猎的我,使我跑出八俄里以外,在积雪的黑黢黢的陌生森林中,不得不多次强自镇静下来。
  它们两个的脚印分别从林中空地的两头出去,猎狗在林木茂密之处凭嗅觉跑着,发现了狐狸的脚印后,又横穿过整个空地,在狐狸向我闪了一下尾巴的那棵小云杉旁边,同狐狸脚印叠脚印,紧追不舍。我心中还有一些希望,希望这是一只当地的狐狸,会回来,在这儿绕小圈子奔跑的。然而,吠声很快远去,不再回来了,可见那是一只别处的狐狸,回老家去,不回来了。
  现在轮到我追捕了,我顺着脚印急急走着,直到听不见吠声。脚印多半是在林中空地的边上,狐狸的脚印是绕圈子,猎狗是缩小那圈子。我尽量照直走,自己尽可能缩小那圈子。我的眼里只有脚印,脑子里也只想着脚印。我也同“夜莺”一样,这一天变得疯疯癫癫,也准备豁出去了。
  忽然途中遇到好几种比兔子大的脚印,会合成了一条路,狐狸往兔子的路上去了。它企图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既抹掉自己的脚印,又利用兔子跳出圈外的新脚印来迷惑“夜莺”。果然应验了。眼前就是跳出圈外的新脚印,似乎那白东西就一定卧在这灌木丛中,眨巴着乌亮的纽扣似的眼睛在往外看。“夜莺”扑了过去。难道“夜莺”就扔下狐狸,去追捕一只倒霉的小兔子了吗?
  狐狸的脚印又离开了兔子的路,跑向沼泽旁边一片让兔子吃光了叶子的小山杨林,再穿过空地。也就在这时……你好啊,“夜莺”!
  它那有力的脚印跑出了林子,又同狐狸的脚印重叠起来,没命地赛跑,往深处去了。
  我在途中仿佛听到“夜莺”的吠声。我停了一会儿,又什么也没有听见,心想不过是幻觉罢了。周围一片寂静,我总觉得有花尾榛鸡在叫。它们在田野上留下脚印,阳光爱抚着这些脚印,因此这条从广阔原野上穿过的兽道显得蓝莹莹的。
  狐狸好不灵活,从栅栏底下一根杆子的下面钻了过去,继续逃跑,“夜莺”试了试,却没有成功。接着它奋力从栅栏上跳了过去,栅栏上面一根杆子上的积雪,有两处被它有力的脚爪碰掉了。于是我明白了,我当时并没有听错,那的确是它从栅栏上掉下来时,凄凄惶惶,向我呼号了几声,才又去搜捕的。后来它在那边什么地方跑出林子,我没有见到,只是在火烧林的界线边上,它们的脚印又跑开去,一起到那举步维艰的地方去了。
  对于赛跑者来说,再没有比这片火烧林更大的考验了,这儿的土地含有泥炭,曾在火中阴燃,耸起了大堆大堆像狗熊似的泥丘,树木一棵一棵倒下来,自然形成一层又一层,底下却又重新长出新苗来。慢说是人和狗,这儿连狐狸也无法穿行,现在那狐狸到这儿来,是故弄玄虚,待不久的。它钻到一棵树下,身后留下一个洞,猎狗从上面碰下一些雪来,遮没了艾鼬留在原木上的一段脚印。狐狸和猎狗受雪雾迷惑,一起跌进一个深坑。狐狸纵身一跳,上了第二层堆积的云杉,又爬到第三层,然后顺着原木走到中间。猎狗守了一会儿,后来又掉进深坑。可以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储备木柴,那人大概在静静地观赏,看两只兽一个跟一个爬高,又跌将下来。畜生能赛跑的这地方,人是无法走的。我沿着火烧林绕圈子,心中好不憋气,因为我没有它们那种本事。
  我再没有看见它们跑出来的脚印。我突然听见国有林那边传来长时间如怨如诉、忽高忽低的吠声。我直朝那声音奔去,要为猎狗助一臂之力。我呼吸艰难,虽是严寒天气,却像在赤道一样热。
  我的全部努力原来都是多余的。“夜莺”自己都应付了过去,它的声音我又听不见了。但是弄清楚它为什么那么长时间如怨如诉地吠叫,我倒是感兴趣,也是必要的。一条大路从国有林中穿过。我明白,狐狸跑到这条路上来过,一辆雪橇直顺着它的新脚印走去。也许,就是那辆雪橇,现在正往回走,雪橇上绘有彩画,坐着几位媒人,冻红了鼻子,胡子上挂着霜,他们是买酒去来着?“夜莺”跑到这路上来找狐狸。但是道路不比森林,狗有它祖先狼的本领,在森林里什么都熟悉,远比我们强。这儿的路是后来好久才有的,难道人传授森林知识的本领能比得上狼吗?这条笔直的人行的道路,可真闹不明白,笔笔直直没有尽头,可真恐怖。“夜莺”试着朝媒人们买酒回来的方向跑去,一边不断察看有没有狐狸拐出正路的脚印。它向错误的方向跑了老半天,远不见尽头,终于感到害怕,收步坐在路边,长嗥起来,召唤人去为他解开道路的奥秘。我在火烧林中耽误了那么多时间,它却一直在哀号!
  它朝另一个方向跑,可能不过是瞎跑。在一处路边,它的爪子留下不易抹掉的痕迹,它在这儿振作起了精神。前面的狐狸试着跳到一旁去,不知为什么一转念,又返回来,在雪地上留下一道小弧线。“夜莺”也跑到弧线上,但是不多远,它的踪迹全给抹掉了——那是媒人们买酒回来给抹掉的。也许,狐狸本可以瞒住我,不让我看出它是在什么地方离开大路,窜进灌木丛的,但是“夜莺”以全身的分量向那边一扑,使劲压了过去。接着,我又在林间通道上发现,“夜莺”和狐狸留下的两种脚印进行着生死搏斗,它们疾风似的奔跑,不断打落路面黑树桩上戴的白帽子。
  它们在直路上没有跑多久,因为兽类都不喜欢直路。它们重新回到荒地上,从一处林中空地到另一处空地,从一个林班到另一个林班,你追我赶。
  我兴奋地在一处发现,狐狸疲惫不堪,曾斗胆歇了会儿,留下了它那狐狸印记。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我是绝对说不出来,也几乎再找不到我最终是在什么地方遇上“夜莺”绕小圈子进行追捕的。那先是一片参天的松树林,接着马上是茂密的小云杉林,有大块大块的空地。那里到处有交叉的脚印,有时一块空地上有好几道脚印。我听见了“夜莺”紧追不舍的声音,它还在绕圈子。到这个时候,我那解谜的故事便告结束了,我再不是寻踪觅迹的人,我自己已是第三只,也是最厉害的一只猛兽,参加到两兽你死我活的这场搏斗中去了。
  我那支没有扳机的猎枪标尺板上落了好多雪花,我用一只手指去抹它,手指碰到铁时就被粘住,由此我才想到天气有多么冷。我终于从一棵小云杉树后面窥见,夕阳余晖中狐狸张大了嘴巴,悄悄在茂密的云杉林中走过。天冷得积雪吱吱发响,但这个我现在不怕了,狐狸再没有力气跑上数俄里长的路,它此刻必定会在绕某个小圈子时被我撞着的。
  狐狸竟来到空地上,朝我这棵靠林子外沿的小云杉树跑来,它的舌头斜挂着,那对隐藏在永恒的笑脸中的眼睛,依然射出一股可怕的凶光。我的两手在等待中冻得火辣辣地痛,但是纵然完全粘在钢质枪筒上,狐狸也休想逃脱!只见“夜莺”缩短路程,猛然发现狐狸在空地上,就扑了过去。狐狸蹲在那儿迎战“夜莺”,把白花花的尖利的牙齿和微笑直转向“夜莺”那可怕的大嘴。“夜莺”已多次领教过如此尖利的牙齿,有时受伤后一躺就是几个星期。它不能直取狐狸,只有等狐狸跑起来,才能去咬它。眼下还不是终局。狐狸又将漂亮的尾巴一甩,指给“夜莺”一个虚假的方向,再次钻进了茂密的云杉林,但那儿眼看就要暗下来了。
  “夜莺”汪汪大叫。它们嘴巴对着嘴巴吐气,两个身上都结冰挂霜,呼出来的气马上结为晶体。
  我难以在吱吱作响的雪地上偷偷走过去,天气真是太冷了!不过狐狸此刻也顾不得听,它透过微笑,一个劲儿在磨砺它的小尖牙。“夜莺”也不可能看到我,它一发现狐狸,就扑过去了,然而,如果狐狸对准它的脖子咬去,那怎么好呢?
  我没有被它们发觉,藏在云杉枝梢后面观看着,我现在离它们已不远。
  太阳的余晖在参天的松树梢上最后一掠,红红的树干瞬间一亮,整个圣诞节便黯然消逝了,谁也没有用温和的声音说:
  “愿你们平安,亲爱的野兽们!”
  这当儿忽地发出一种声音,仿佛竟是圣诞老人咔吧一声嗑了个大榛子,而且不比森林里的射击声轻。
  突然都乱成了一团,狐狸漂亮的尾巴在空中一闪,“夜莺”远远飞向错误的方向。我的枪声跟着圣诞老人发出,和他的声音完全相仿,只是并不圆润,而是直着声,稍有抑扬。
  狐狸假装死去,但是我看出它贴紧了耳朵。“夜莺”扑了过去,狐狸一口咬住它的面颊,我忙用枯枝抽开狐狸,“夜莺”咬住它的脊背,我抬起穿毡靴的脚踩住它的脖子,再用芬兰刀子刺进它的心脏。它死了,但是牙齿还咬住毡靴。我用树干把牙齿拨开。
  从发疯似的追捕中清醒过来,肩上挂着一只瘫软的兔子,总是有羞愧之感的。但是我们打到的这个“美女”,即使已死,也没有让猎兴消泯。假如由着“夜莺”的性子,它还会把一只死狐狸扯弄半天的呢。
  我们不觉在森林里赶上了黄昏。
  隆冬
  俄罗斯中部最大的湖旁的山上,有一所空房子,我们住了进去。据迷信的人传说,这里有鬼在看守埋在山里的宝藏。我本来打算只在这里住一个夏天,结果事与愿违,来了一批研究湖泊的地理工作者,都是一些古怪人,引诱着我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年。
  据我看来,地理工作者永远是古怪人,无论如何同我们大家不一样。他们安排自己的生活时,总以为大地是静止不动、平淡单调的。他们生活在大地上,就像在船上一样,总围绕着太阳奔忙。当然啦,我们的生活在他们看来也是异样的……
第11章 大自然的日历(10)
  这个考察队的所有年轻人,也都是很奇怪的,只有他们的领导,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教授,一个非常健康、不疲不倦的人,才好像不是地理工作者,而是个生性愉快、平平常常的人。我同他谈定在这所房子里建立地理考察站,为了开展工作,我同意担任观察员和管理员的角色。大学生们在离开之前,把许多地理考察工具和仪器统统搬到我的房间里,教授答应一个星期以后一定回来,带来我的任命书,给我一份观察工作细则,教我如何使用仪器。这都是7月间的事了,可现在已是冬天,教授还不见踪影,工具放在角落里,没有用过,也早蒙上了灰尘。教授原来也同所有地理工作者一样,是个古怪人……
  在等待教授期间,我按自己的方法做起观察来,我想,我在地理方面所感兴趣的,既然只是在自己身上培养生活即运动这样一种情感,那么,我以准确的科学方法去观察,或者反过来,太阳、月亮、湖泊、整个风景和贴近大自然的人的生活的每天变化情况如何,向我呈现出来,反正都一样了。如此观察的结果,必定是今天不同于昨天,而明天,我也会发现我们行星运动中的新的里程。我开始设想各种观察的方法,学习为所过的每一天做忠实生动的说明。数星期中,我乱腾腾的,自己同自己斗争,就像开始做一件新事时总是如此一样,但是我毕竟渐渐地上了轨道,我仿佛已是在旅行,我的船就是地球这颗行星。
  凡是映入我眼帘的种种小事,我都记录下来。今天这是小事,明天同另外新的小事一对比,便可得到一幅行星运动的图画。昨天蚂蚁窝中生活沸腾,今天蚂蚁都进入它们王国的深处去了。我们在森林中的蚂蚁堆上休息,就像坐在美国的圈椅上一样。昨天夜里我们乘雪橇在岸边冰上行走,听见没有结冰的湖边那儿传来天鹅彼此说话的声音,在一片寒冷空濛的寂静中,我们觉得那些天鹅仿佛是一种有理智的生物,它们似乎在开什么非常重要的会议。今天天鹅飞走了,我们这就猜到了天鹅会议的内容,是商量飞走的事。我记下了我们旋转的行星围绕太阳漫游时所发生的万千动人的细节,诸如黑黝黝的满是冰针的湖水拍打岸边的冰层,发出噼啪声;漂浮的小冰块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耀人眼目;年轻的白鸥错把小冰块当鱼来捉;一天夜里湖水悄无声息,唯有那死一般的水面上空的电话线在呜呜地响,而昨天,水面上却是一片纷繁沸腾的生活。
  我留在这儿过冬,现在已不后悔,那位地理学家没有来教我如何使用仪器,我也不十分懊丧。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贵重仪器的,但是我所做的,却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我是为散布在辽阔祖国的草原、森林和荒漠上的万千人架桥铺路。他们在平淡的环境中受的教育,因为不好动而孤陋寡闻……一天之中只需花十多分钟来记述所过的一天,数月之后便有一幅生活运动的新的图画,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图画,因为生活是不会重复的,我们围绕太阳的旅行每年都各不相同。在黎明前的时刻,有时会有严寒,可以确定风向和风力,因此,如果想要知道当天的天气,就必须走出户外,观察黎明前的时刻。从我的住处到湖边陡崖只有二十来步路,我站在那儿,举目细看一棵山杨,只见一根细细的枝条随着月亮的球面移转,还有一根,还有第三根也在动。我所藏身的这片山杨林,仿佛是大地身上的毛发,这些枝条,一根根的毛发,随着月亮的球面而移转,向我揭示了行星的运动——这样的观察,成了我喜爱的实验,而且似乎唯有这种实验,才能目睹那运动……在空濛的黎明前伫立在这高冈上,会使人轻易忘掉从小在静止平淡环境中所形成的不正确的生活概念,飘飘然遐想起来,仿佛自己是一艘巨轮上的旅客,处于经线和纬线所标明的点上。是的,我现在是个旅客,不过要经过很长一段时期,我本人的灵魂转移到别人躯体上,历经上百个生命,把这艘船向前开去,离开渐渐熄灭的太阳,去到一个更热的星球……
  一阵大风吹来,摇动了山杨,搅混了可以看得见的运动。不过眼睛可以看见或看不见,都无所谓,反正大地是在空间运行。风势越发大了,树木上的冰枝互相撞击起来。黎明时每隔十分钟,气温就下降半度,站在这大地的未来船长的驾驶台上,已经难以忍受。朔风凛冽,气温零下15度,但是东方金光万道,朝阳即将升起。
  我花了五分钟时间跑到家里生上茶炊,回来的时候,金光已不见,太阳隐没了,整个湖面上风雪凄迷,有的地方露出黑黝黝的冰层。夜来野兽留下的脚印暂时还没有被盖上。我匆匆滑雪去查看守伺我猎狗的一只狼,很快在灌木丛中发现我极熟悉的狼爪的印子,还有一只狐狸,它们两个走到我的猎狗坟堆跟前,在扯那啃过的骨头。我猜想,那是一只年迈的老狼,因为它总是离群单独行动。狼有这样的规矩:如果年事已高,牙齿不好,跟不上年轻的,那你就单独行动吧。这种狼往往以狗为目标,因此猎人们就把它们叫做“吃狗狼”。每当我的“夜莺”去追捕狐狸,声音消失了的时候,我一想起这该死的吃狗狼,就浑身发抖。我一边察看脚印,一边说:“等着吧,亲爱的,我一会儿就能找到你,让你尝尝我的枪子儿。”脚印从越橘丛生的沟壑通到田野上,那儿正刮着风雪,雪花奇妙地积在脚印上,使脚印变成远远就可看见的凸起的鼓包,上面准确地显示出脚趾、爪子的样子,仿佛石膏浇成一般。我循着这些鼓包走了一阵,无奈暴风雪变化无常,忽然好像不想让我探索野兽的秘密,把什么都遮盖得严严实实了。
  回来的路上,我想起了狐狸的脚印,于是想趁机把它找到。风雪交加中,狐狸躲在这条沟壑里是很舒服的。我绕圈走着,数着进出的脚印;直到我走完最后一步,同开始绕圈的第一步接上,我也不知道狐狸还在这儿抑或是走了。末了,留心到我和最初的脚印之间有一丛茂密的刺柏,我的整颗心便跳动起来。我绕刺柏丛走了一遍,不见出来的脚印,圈子是连上的,于是我总算探得了这块同我的房子毗连的地方的大秘密——在这孤零零的一片刺柏丛中,睡着我的黑琴鸡和山鹑的可怕敌人。
  现在事情都已了结,狐狸夜间活动的情形我已清清楚楚。昨天黄昏时分,它曾捉一只黑琴鸡吃,那些黑琴鸡是我夏天时不曾打死,留待今春供我从台阶上欣赏它们求偶鸣叫的。黑琴鸡总共才六只,两只灰色母黑琴鸡,四只红眉毛、尾巴像竖琴的公黑琴鸡。积雪已相当高了,黑琴鸡从下面就可以够得着刺柏的枝条,它们整天在这儿踱来踱去,刺柏丛间的雪地上到处都有它们一串串漂亮的脚印。天黑以后,它们就地钻到雪里,每一个都在雪堆里造一间玲珑的房间,开一扇小小的天窗以便呼吸。狐狸大概循着一串串脚印,早在暮色苍茫时就偷偷走近它们的卧室,捉住一只公黑琴鸡,雪地上留下许多羽毛,一路上远远的都有血迹。狐狸美餐了一顿,找一个像桌子一样宽的长苔藓的大草墩子,缩成一团躺下,身上盖了雪花,仿佛一块桌布。它吃得饱极了,早晨没有出来觅食,也许主要是暴风雪把它拦阻住了。
  狐狸睡在那里,听不见,也不知道人家在算计它的性命。两个猎人在商量,悄悄地争论,终于决定利用大风,再打一次小小的围猎。他们成功了。这会儿他们拿着大线轴,把一根拴着小红旗的细绳,按围猎的规矩,挂在一丛丛刺柏上,分头走开去,身后设下一个魔圈,然后再会合在一起,扬扬自得。狐狸给挂上小红旗了,也就是说,等于是捉住了。
  要是想把狐狸在小红旗下面圈个三天三夜甚至更多时日,也是可以的,因为就野兽的行径来说,狐狸是太狡猾了,然而它没有一点儿人类的智能,不要说人类,就连猞猁和狗熊的智能都没有。所以它就不会想到可以不理猎人的计谋,逃出围猎的圈子。不过狐狸不值得多说,眼珠子滴溜溜转的那种人,人世间又何其多啊……
  两个猎人可以舒舒服服地藏在一棵虽小但很稠密的云杉树后面,他们把树对面的旗绳取下一截,留出可以让狐狸逃跑的大门。一个猎人持枪留在云杉后面,他有不会瞎火的埃列牌子弹,每颗子弹里有24颗弹丸,灌了石蜡,可以增加射击的密集度。另一个猎人从对面进入圈子,悄悄地走动,循着进去的脚印向前,时而很轻很轻地吹一下口哨,时而踩断一根冻死的细树枝。
  狐狸还在睡,还不知道它周围有一圈小旗,不祥的大门是它唯一的出路。但是它的听觉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很好的。什么东西啾地叫了一声,它抬起了头,一根细枝咔嚓一响。它站起来,又听了听。有人在悄悄地走,走,走……
  “慢着,小旗……”
  它往回走,胆怯了……
  “慢着,小旗……”
  它慢慢蹲下,再细听,一根细枝就在极近的地方咔嚓一声断了。它纵身猛跳,直冲不祥的大门……
  慢着,已是劫数难逃了。钟表上的两根指针可以彼此卡住,然而那瞄准棕红色肋部的黑色准星是不会哆嗦的了……
  打猎有按规矩打的,也有随随便便打的,我大都是按规矩打的。过日子我倒是随随便便的。我无心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总觉得把时间花在琐碎事情上怪可惜的,生命是那么的短促……一个明智的人,怎么可以糊里糊涂,到了隆冬季节,还没有储备木柴,腰包也几近空虚,总共只剩下16个戈比呢?但是我随随便便过日子已并非一年,漫长岁月中为了对付交替往复的情况,我明白了自己该抱什么态度,那就是要永远笑脸相迎……我知道,心乱如麻时强作欢颜,该是多么不容易,然而,既然不能按规矩办事,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比如眼下,我已烧完最后一捆木柴,却去打猎,背回一只狐狸。有人见到我打回狐狸,消息传到毛皮贩子那儿。我们还不及剥皮,就来人了,给我一笔可以买两个半立方俄丈白桦木柴的钱。我同毛皮贩子一起,嘱咐我的打猎朋友米海大叔,要他一定尽快给我送木柴来。
  当夜雪虐风饕,吹得房子里冰凉。黎明前的时刻我出去观察,马上就回来了——没有什么可以观察的,周围是一片呼啸之声,大雪上下翻飞,转瞬间冻得彻骨奇寒。然而在这同时,米海大叔大概喝足了酒,穿上衣服,正到森林里去取木柴,要他一出马,就弄回两个半立方俄丈的木柴,这在他是不曾有过的事。他并非疏懒之人,向来规规矩矩过日子,早在夏季就在森林里开始备柴,他卖木柴,为的是不致饿死,但也明了他的事非同小可,是对大家都重要的。要是他吃一碗饭,那么他也知道,另一碗饭就得让别人吃……他把储备的干柴卖给别人,自己烧湿柴,因此他的房子里总是很冷,只好在俄式炕炉上过日子。可那上面的地方只够孩子和女人用,米海大叔就睡在炕炉里。说到这儿,我真不明白在炕炉里如何过规矩日子,所以我也尽量不去惹人见怪,随随便便过日子算了……
  黎明时雪还不大,只是撩得鼻子痒痒的,滑雪板陷入雪地有半俄尺深。我从一旁看了看房子,心中好不惊奇,这哪里是房子,分明是南森的那条“弗拉姆”号船,停泊在北极,盖着一层雪,破旧不堪,周围是白茫茫的大洋,水汽迷蒙,微波起伏,极目四周,没有人烟,没有人迹,连兽迹也统统被盖上了。当然,今天老太婆是不会从村子里送牛奶来了,米海大叔大概先是可怜他的马,后来也许又可怜起自己来。有什么办法呢?我穿上衣服,束紧腰带,拿上斧头,到森林里去,自己弄一些湿柴来……那一片刺柏丛中,风刮起了一些不规则的像沙丘似的尖顶雪堆,我陷进一个雪堆,直埋到脖子,我使劲挣扎,两手冻得很痛。正当我在雪堆中忙乱的时候,猛然一个白东西站了起来,全身顶天立地。似乎那是一个白色的猎人,要拿旗绳将我围猎。我本已孤单无依,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干脆来把我捉住就完了。在自然界,如果自己先就束手待毙,那是逃避不了这种骇人的事的。如果你陷下去,那就好像陷得比活着还要容易得多;如果要冻死,那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冻死,还有什么要尽力挽回的呢?既然早一年或晚一年,都会落入围了旗绳的圈子里,纵使东奔西突,也必定要走向那不祥的大门。
  暴风雪中,万物都奇怪地变大了。灌木林——我觉得好像是城墙般的参天树林,冷不防那里面跳出一只野物来,有林木一半那么高,耳朵有一俄尺长。那野物直朝我扑来,我为了防御,忙把斧头抡起来,原来那是只兔子,它见到我,大概比我见到它更害怕,所以马上窜到一边去了。紧接着,把兔子惊起来的东西出现了,那似乎是一座高塔,里面走出米海大叔来,用平常的声音对我说起那兔子:
  “要是我手里有一根棍子,早把这斜眼鬼打死了。”
  真的,他打兔子常用棍子,好像不大用猎枪。
  “嘿,米海大叔,木柴怎么样了?”
  “卸下来了。”
  他没法运到我家,卸在不远处的地上了。我们用雪橇运回家,立刻生上所有的炉子。我的“弗拉姆”的每个烟囱都冒出烟来,但是像香烟的烟雾一样马上消散,融进了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中了。
  房间里渐渐暖和起来,我动手记述冬天的观察,那迄今为止白皑皑的,众人叫做冬天的一片美景,在我看来只是一场大的初雪,只有到眼下我们才算进入了隆冬季节。在这隆冬季节,我总是仿佛觉得那个猎人要将我们围猎,给每人留出一个躲不开的不祥的大门。
  有什么办法呢?
  像严冬一样冷峻的决心,起而替代了原先对人的恻隐之心。
  木柴熊熊燃烧起来。
  我想:
  “从前有一个人,拿回了电击起火的木头,于是大家都有了火——那人毕竟领悟到了……如今大概也会简单得很——有朝一日人们会领悟过来,突然跳出猎圈跑掉吗?”
第12章 林中水滴(1)
  叶芹草
  荒野
  在荒野里,人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人怕待在荒野里,就是因为怕独自静处。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我还没有忘掉;当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也不想忘掉。在那久远的“契诃夫”时代,我们两个农艺师,彼此几乎是不相识的,为了播种牧草的事情,同乘一辆小马车,到古老的沃洛科拉姆斯克县去,途中我们遇到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含蜜的叶芹草,青翠欲滴,草花盛开。在晴朗的日子里,在我们莫斯科近郊妩媚的自然界中,这片鲜艳夺目的花的原野,蔚然成为奇观。仿佛是青鸟们从远方飞来,在这儿宿了夜,飞走之后,留下的这片青色的原野。在这片含蜜的青草丛中,我想,现在该有多少虫儿在争鸣啊。但是,马车在干硬的道路上发出轰隆声,令人什么也听不见。被这大地的魅力迷住了的我,把播种牧草的事情早抛在九霄云外了,一心想听听花丛中虫儿的鸣声,于是我请求旅伴把马儿勒住。
  我们停了多少时候,我在那儿跟青鸟相处了多少时候,我说不上来。只记得我的心灵随着蜜蜂一起飞旋了一阵之后,便向那位农艺师转过头去,请他赶车上路。这当儿,我才发觉,这位貌不出众、饱经风霜的胖子,正在观察我,惊讶地打量我。
  “我们干吗要停留?”他问道。
  “不为别的,”我答道,“我是想听听蜜蜂的声音。”
  农艺师赶起了车。于是我也从旁边观察起他来,我发觉他有点儿异常。待我再瞥他一两眼后,我就完全明白,这位极端崇尚实务的人,也若有所思起来了,也许是由于我的影响,他已经领略到这叶芹草花儿的魅力了吧。
  他的沉默叫我很不自在。我拿闲话来问他,想打破这场沉默,但他对我的问话毫不在意。仿佛我对大自然所抱的一种非务实的态度,也许竟是我那略带稚气的青春,触动了他,使他也想起自己的黄金时代,在那黄金时代里,每个人几乎都是诗人。
  为了使这位红脸膛、大后脑勺的胖子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我向他提出了一个当时十分重要的实际问题。
  “照我看来,”我说,“没有合作社的支持,我们播种牧草的宣传只是场空谈而已。”
  他却问道:“您可曾有过自己的叶芹草?”
  “您问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我问的是,”他重复说,“有过她吗?”
  我明白,于是像一个男子所应该表现的那样答复他:“我当然是有过的,这是不消说的……”
  “她来了吗?”他继续盘问道。
  “是的,来了……”
  “哪儿去了呢?”
  我感到痛苦。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的摊开两手,表示她现在没有了,早已不见了。之后,我想了想,又说起叶芹草:
  “仿佛是青鸟宿了夜,留下些青色的羽毛罢了。”
  他半晌不语,沉思地凝视着我,然后自己得出了结论:
  “这么说,她是再也不来了。”
  他环视了一下那遍地青青的叶芹草,接着又说:
  “青鸟飞过,留在原野上的也只能是青色的羽毛啊。”
  我觉得,他好像在用力,再用力,终于在我的坟墓上堵上了墓石:我还一直在等着呢,现在可仿佛永远完结,她永远不会来了。
  突然,他倒号啕大哭起来。这时,在我的眼里,他那大后脑勺,那肥厚的下巴,那由于脸胖而显得细小的狡黠的眼睛,似乎都不存在了。于是我怜悯他,怜悯他在生命力勃发时的整个身心。我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我接过了缰绳,把马车赶到水边,浸湿了手帕,给他擦脸,让他清醒清醒。他很快就平复了,擦干了眼泪,重新拿起了缰绳,我们照旧前行。
  过了一会儿,我又对他说起播种牧草的事情,我说,没有合作社的支持,我们根本没法说服农民进行三叶草轮作。我这种看法,我当时觉得是很独到的。
  “可曾度过美好的夜晚吗?”他问道,对我有关工作的话题置之不理。
  “当然度过的。”作为一个男子汉,我直言不讳地回答他。
  他又沉思起来了,接着——好一个折磨人的家伙——又问道:
  “怎么的,只有一夜吗?”
  我厌烦了,几乎生起气来,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拿普希金的名言来回答他那一夜或两夜的问题:
  “整个生命就只是一夜或者两夜。”
  青色的羽毛
  在一些向阳的白桦树上,出现了金黄色的葇荑花序,姿色奇丽,灼灼动人。在另一些树上,幼芽刚刚吐露。还有一些树上,幼芽已经开放,宛若对世上一切都感到惊讶的小青鸟一般伫立枝头。它们散落在细嫩的枝杈上,这边,那边……对我们人类说来,这不仅仅是幼芽,而是稍纵即逝的瞬间。而且千万人中,只有一个站在前列的幸运儿,才来得及伸手去攀折。
  一只黑星黄粉蝶停落在越橘上,将翅膀叠成一片小树叶的样子:在太阳没有把它晒暖以前,它是不飞的,而且也不能飞,它竟然根本不想逃脱我向它伸过去的手指。
  一只黑蛾,翅膀上镶着一圈白色的细边,这是松毒蛾。它昏迷在冰凉的露水中,没等到晨曦来临,不知怎的,像铁制的一样跌落到地下了。
  有谁见过草地上的冰是怎样在太阳光下消逝的吗?曾有一泓清水,凭它遗留在草地上的垃圾来判断,昨天还是水量充沛的。夜来天气暖和,水几乎全部流走,汇集到大水洼中去了。唯有残留的水痕,被凌晨的严寒逮住,给草地做了花边。一会儿,太阳把这些花边全扯得粉碎,一粒粒冰屑消逝了,化成了金色的水珠,滴落在泥土上。
  昨天,稠李开花了,城里人纷纷到树林里去折那开白花的细枝。我认得树林里的一棵稠李,它为自己的生存斗争了多年,尽力往高里长,好避开采花人的手。事情居然成功了,如今那树身光秃秃的,煞像棕榈树,没有一根枝丫,这样,人就无法攀登了,但见树梢头上,开满了白花。另一棵就不行了,憔悴了,它身上现在只剩下几根突兀的粗枝。
  常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百般怀恋另一个人,但缺少结成知心的机缘,怀恋终归落了空。人生遭遇了这种遗憾事,便无论从事什么学问都不能满足,不管天文、化学、艺术或者音乐,都是一样,因为这时候世界已截然分为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了……可不是常有这样的事情吗:由于人情淡薄,有人将整个内心生活都寄托在一条狗的身上,于是这条狗的生命,就比物理上任何最伟大的发明都更具有无限现实的意义,尽管那发明可望将来给人类带来不花钱的粮食。至于把自己全部感情寄托在一条狗身上的人,有没有过错呢?不用说,是有过错的。但是,由于我青年时代有过青鸟——我的叶芹草,至今我心中还保存着青色的羽毛啊!
  乌云笼罩的河
  夜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含糊的想法,我走出户外,从河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想法。
  昨夜,长空万里,这条河和星辰,和整个宇宙相呼应。今宵,天色朦胧,河被乌云罩住了,像盖上了一条被子,不再和宇宙相呼应——不再相呼应了!我由此在河里看清了自己的想法:我如果不能和整个宇宙相呼应,我也像河一样,是没有过错的,因为我对于失去了的叶芹草的思念,犹如一道黑纱,把我和宇宙隔绝了。我看这条河也正是这样,在乌云笼罩下,它是不能和万物相呼应的,然而,河毕竟还是河,河水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川流不息。河里的鱼儿,在乌云笼罩的昏暗中,感到大自然的温暖,不时拍溅起水花,比昨夜满天星斗、寒气逼人时拍溅得更为有力,更为响亮。
  别离
  多么美好的早晨啊:露珠闪烁,蘑菇遍地,小鸟儿在歌唱……只可惜时令已交秋天了,小白桦呈现了黄色,白杨树在抖动着叶子,喃喃细语着:“诗无所凭依了:露水要干涸,小鸟儿会飞走,茁壮的蘑菇终归要腐朽……诗无所凭依了……”我也得经受这个别离,跟黄叶一同飘得不知去向。
  求偶飞行
  在这本该是山鹬求偶飞行的时日里,一切都很美好,但是山鹬没有飞来。我沉浸在回忆之中:现在没有飞来的是山鹬,而在那遥远的过去,没有来的却是她。她是爱我的,但是她觉得,爱还不足以充分报答我对她的激情,所以她没有来。我也从此脱离了这“求偶飞行”,永远不再见到她了。
  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黄昏,百鸟争鸣,万类俱在,唯独山鹬不曾飞来。两股水流在小河中相遇,发出拍溅声,随即又归于沉寂了,河水依旧沿着春天的草原缓缓地流动。
  后来,我发觉自己在寻思:由于她没有来,我一生的幸福却降临了。原来她的形象,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消失了,但留在我心中的感情,使我永远去寻找她的形象,却又总是找不到,尽管我热切地关注着普天下的万象。于是,普天下的一切,都像是人的面孔似的映现在她一个人的面孔上,而这副宽阔无边的面孔的姿容,就足够我一辈子欣赏不尽,而且每逢春天,总有一些新的美色映入我的眼帘。我是幸福的,唯一觉得美中不足之处,是没有让大家都像我一样地幸福。
  我的文学生涯所以不衰的原因,正是在于我的文学生涯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觉得,任何人都能够做到像我一样:且试试看吧,忘掉你在情场上的失意事,把感情移注到字里行间,你一定会受到读者的喜爱的。
  此刻我还在想:幸福完全不依赖于她之来或不来,幸福仅仅依赖于爱情,依赖于有没有爱情,爱情本身就是幸福,而这爱情是和“才情”分不开的。
  就这样我一直想到了天黑,突然我明白了,山鹬再也不会来了。于是一阵刀割似的剧痛刺穿了我的心,我低声自语道:“猎人啊猎人,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住呢!”
  阿里莎的问话
  在那个女人离开了我之后,阿里莎问道:
  “她的丈夫是谁啊?”
  “不知道,”我说,“没有问过。管她丈夫是谁呢,对于我们还不都是一样嘛。”
  “怎么能‘都是一样’呢,”阿里莎说,“您跟她常来常往,谈天说地,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要是我,早就问了。”
  又有一次,她来看望我,我想起了阿里莎的问话,但还是没有问她。我之所以没有问,是因为她在某一点上叫我喜欢,我猜度,必是她那双眼睛,使我回想起了我青年时代热恋过的美丽的叶芹草。不管怎样,总之她叫我喜欢的,也正是从前叶芹草叫我喜欢的一样:她没有唤起我内心想亲近她的念头,相反的,我对她的这种感情,迫使我全然不去注意她的日常生活。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住所,现在和我毫不相干。
  她临走时,我觉得一天工作做累了,需要出去透透气,或许还伴送她回家。我们走到户外,这时天气奇寒,黑幽幽的河水冷冰冰的,蒸汽的气流四处乱窜,河水旁边结冰的地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河水显得令人可畏,简直是无底深渊,即便是决心要投河自尽的不幸者,看了这黑幽幽的深渊,也会回转家中,生起茶炊,额手称庆地喁喁自语道:
  “投河,多么荒诞啊!那儿远不如这里,我宁可坐在家里喝茶呢。”
  “您有大自然的感情吗?”我问我新的叶芹草。
  “什么叫‘大自然的感情’?”她反问道。
  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关于大自然的感情,耳濡目染何止千百次。但是她的问话却如此直率,如此真诚,毫无疑问,她是当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大自然的感情的。
  “既然她——或者叫做我的这位叶芹草——就是‘大自然’本身,那么她又怎能知道呢!”我想。
  想到这一点,我感到惊讶。
  怀着这种新的领悟,我不禁再一次想看看她那双可爱的眼睛,我要穿过它们,看到我那衷心爱慕、永葆贞洁,而又不断孕育的“大自然”的内心。
  无奈这时天已渐黑,我那奔腾着的巨大的感情,遇上了黑暗,折回来了。我的另一种性灵,重新提出了阿里莎的那个问题。
  这时候,我们行走在一座巨大的铁桥上,我正待开口,向我那叶芹草提出阿里莎的问题,忽听得身后传来了铁一般沉重的脚步声。我不想回转头去,看是哪一个巨人在铁桥上行走,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他是权威的化身,是惩罚我青年时代梦想破灭的人,现在那诗一般的梦想正再度来偷换我对人的真正的爱情。
  当他走到和我并肩时,他只轻轻将我一推,我就飞越桥栏,坠入了黑幽幽的深渊中。
  我在床上清醒过来,我想道:“阿里莎提的那个生活上的问题,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愚蠢:如果我在青年时代不用梦想来偷偷地替换了爱情,那我就不会失去我那叶芹草了,也不会在事隔多年的今天,还梦见黑幽幽的深渊。”
  深渊
  要是有人说,深渊在引诱他,要他投进去的话,那也就是说,他,这个坚强的人,正站在深渊的边缘,抑制着自己。对于懦弱的人,深渊是无须于引诱的,而是把他抛到宁静而安谧的岸上去。
  深渊,这是对一切生存者身上的力量——那无可替代的力量的考验。
  水滴和石头
  窗下地面的冰还很硬,但和煦的阳光照一会儿,挂在屋檐的冰锥便滴下水来。每一滴水在临死时发出“我!我!我”的声音,它的生命只有一刹那的工夫。“我!”这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发出的悲声。
  但是眼看地面上的冰已被水滴出一个小坑,冰在融化,一直到化净了,屋檐下亮晶晶的水滴还在一声声叫着。
  水滴落在石头上,清楚地发出“我”的声音。石头又大又坚硬,也许还要在这儿存在一千年,水滴却仅仅活一瞬间,这一瞬间,不过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已。然而水滴石穿的道理却是千古不变,那许多的“我”汇合成了“我们”,力量之强,不仅能滴穿石头,有时还形成滚滚急流,竟把石头冲走。
  留声机
  失去了朋友,真叫人痛苦,连旁人也看出我心中的悲怆。我房东的妻子发觉以后,悄悄地问我,什么事使我这样伤心。我遇到了她这第一个深表同情的人,于是把叶芹草的事都告诉了她。
  “我可以把您马上治好。”女房东说着,吩咐我把她的留声机拿到花园里去,那是林边空地,一丛丛的丁香正在开花。那儿还种有叶芹草,一片淡青色的花朵之间,蜜蜂在嗡嗡叫着。好心的女人拿来唱片,开动了留声机,当时的名歌手索比诺夫就唱起了连斯基咏叹调。女房东兴奋地看着我,准备尽她所能帮助我。歌手的每一个词都浸透着爱情,饱含着叶芹草的蜜汁,散发着丁香的馨香。
  从那以后许多年过去了。无论在哪儿,每当我听到连斯基咏叹调的时候,脑子里就免不了要回想起:蜜蜂、青色的叶芹草、丁香和女房东。当时我不明白,但如今我懂得了,她确实治好了我难治的心病,所以后来我周围的人看不起留声机,说它有小市民气的时候,我总是沉默不语。
  生的欲望
  来了一个伤心的人,自称是“读者”,请求我说一个可以救他性命的词儿。
  “您是做文字工作的,”他说,“从您写的东西看来,您是知道这样的词儿的。您告诉我吧。”
  我说我没有在心中储备这种专门用途的词儿,要是我知道,就说出来了。
  他不愿意听任何解释的话,非要我痛痛快快说出来不可。他伤心得哭了。当他准备离去,在穿堂里看见自己那双包扎起来的长筒靴子的时候,哭得更为厉害。他解释说,在家里穿毡靴时,想起天气可能会解冻,于是就带了长筒靴子来。
  “这么说来,”他说,“我心里还保存着生的欲望,因为还想到可能有春天的解冻天气啊。”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猛然忆起,我自己当年也似这样期待着春天,来克制失去朋友的痛苦,后来我因此而得到了一些安慰的词儿。于是我心里高兴了起来:我知道安慰的词儿,而且曾经出现于我的笔底,只不过这读者不解其中味罢了。
  那时我就想起了点儿什么,并且竭尽所能告诉了那个不认识的人。
第13章 林中水滴(2)
  歌德错了
  我初次发现,黄鹂鸟能唱出不同的调子,于是想起了歌德的话,他说大自然所造之物是没有个性的,唯独人是有个性的。不,我以为只有人在创造精神珍品的同时,能创造绝无个性的机械,而在自然界,一切的一切,直至自然规律本身,都是有个性的:就连这些规律,也在活生生的大自然中变化着。所以连歌德的话也不都是对的。
  结婚的日子
  阳光明媚的静谧的早晨。拂晓的严寒把一切都收拾过,使一切都干涸了,有的地方巧为梳理,有的地方细加修剪,但是朝阳不消一会儿工夫,便把严寒在黎明前所做的事破坏无余,使一切都动了起来。你瞧那太阳晒得较暖和的地方,青草叶尖上已冒出了小水泡。
  我发现一棵树上已吐出了可爱的幼芽,幼芽头上有一撮毛。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那棵树叫什么名字,但是在这一瞬间,我似乎觉得我所度过的所有春天,都好像是一个春天,对它们的感觉也都是相同的了,而整个大自然,在我也好像是大白天做的结婚之梦。
  早春把我带回到一个日子,我所有的梦都是从这一日开始做的。我长久地觉得,我对大自然的这种敏锐的感觉,是我孩提时初次见到大自然所留下来的。但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对于大自然的感觉本身,是始于我同一个人的相逢。
  那是在遥远的青年时代,我身处异乡,脑子里初次想到,也许我得抛开爱慕叶芹草的一片深情。想到这一点,我一方面十分痛苦,手指一碰胸口,心里就痛,而另一方面,反倒有了我的快乐的大千世界。人类的劳动中有着美和快乐,看来,参加这种幸福的劳动,借以抹掉失去叶芹草的痛苦,是容易的。于是我回首往昔,认清了自己孩提时在大自然中的感受。漂泊异国,我的故乡想起来其美无比,也就是在这时,脑子里清楚地浮现出初次见到大自然时的情景,而那故乡的亲人也就显得格外美好了。
  老鼠
  春汛时,一只老鼠在水中游了半天,寻找陆地。它已经筋疲力尽了,才终于发现一棵露出水面的灌木,爬到了它的顶上。这只老鼠本来像所有老鼠一样过日子,凡事照着做,活过来了。可是现在,它必须自己寻思活路。如血的残阳把它的脑门儿照得很亮,煞像人的前额,一双仿佛黑珠子似的平常的老鼠眼里,放射着红光,流露出一只为众所弃的老鼠的理智。一只老鼠来到世上不过是一次,它如果找不到生路,便会永远消逝;尽管新的老鼠一代又一代,却绝无可能再生出与此完全相同的老鼠来。
  我年轻时代的遭遇,也同这小老鼠相仿,不过我所遭到的不是大水,而是爱情没有得到报偿的剧痛。我那时失去了叶芹草,但在悲哀之中稍有所悟,等到心情平静下来以后,我就带着爱情的语言,来到人们中间,如同来到救命之岸一样。
  白桦
  从腐草败叶的底下,冒出了绿色的东西,那是一片活的叶子,一棵活的草。它既然顺顺当当地活了过来,如今就要像肥料似的,转变为新的绿色的生命了。同腐草败叶做伴,想起来真可怕;受到大自然的如此对待,还能理解自己的价值,也实在不易。我只要选定或看中一种东西,无论那是一片叶子,一棵草,或者眼前的两棵不大的姐妹白桦树,在我的想象中,它们就如同我自己一样,不能同它们前辈所起的肥料作用相等同了。
  我所选中的姐妹白桦树还不大,一人来高,就在旁边,长得像一棵树一样。当树叶和饱满如珠子的幼芽还没有开放的时候,这两棵交织在一起的白桦树的细枝,宛如一张细密的网,以蓝天为背景,整个儿显得清清楚楚。一连数年,在白桦树液运动期间,我欣赏着这张由活的树枝织成的精致的网,我注意那上面添了多少新枝,悉心研究这个极其复杂的生物的生命史,这树就像是由树干的专权所统一的一个国家。我在这两棵白桦树上发现许多奇异的东西,我常常想着不依赖我而生存的树,在我接近它的时候,我的心胸竟会开阔起来。
  今天傍晚很冷,我情绪不大好。我从前猜测白桦树有“心灵”,今天觉得那不过是美的呓语,都是因为我自己把白桦树诗化了,才以为它们有心灵。实际上根本没有……
  天空没有一丝阴云,却有一滴水突然滴到我的脸上。我以为是有什么鸟儿飞过,便举目寻找,却哪儿也不见有鸟,倒又有一滴水从无云的天空滴到我的脸上。这时我发现,就是我站在下面的那棵白桦树,它的高处有一根细枝折断了,树液便从那儿滴到我的脸上。
  于是我又兴奋了起来,又去想我那两棵白桦,同时回忆起了一个友人,他把他的恋人看成圣母玛丽亚;但他同恋人较为接近后,却感到了失望,而把自己的感情称作性爱的抽象。我多次想起这件事,想法却每每不同,现在白桦树液又给我新的启示,去想那友人及其圣母玛丽亚的事。
  “有人不像我的友人那样做,”我想着,“有人像我本人一样,可以根本不同自己的叶芹草分开,而把她装在心中,同时和大家一起做事,把恋情瞒着大家。可是只要有恋情,就会有‘心灵’——无论是恋人,也无论是白桦,都莫不如此。”
  今天傍晚,在几滴白桦树液的影响下,我又发现我那两棵姐妹白桦树是有“心灵”的。
  秋叶
  日出以前,初寒降临林中空地。且藏身在一边等着,瞧那空地上究竟会有什么情形!朦胧中,只见来了一些看不清的林中生物,后来整个空地铺上了一层白霜。朝阳揭晓,把霜一点点融化,在白色的地方,仍然还原为绿色。白霜消失,只在树木和土墩本身所投下的楔形的阴影里,还长久地留有那么一点儿白意。
  从金黄色的树木之间看那蓝天之上,你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仿佛那是风儿在把树叶吹得飘飘悠悠,又像是小鸟儿成群结伙,在飞往温暖、遥远的异乡。
  风——是个勤快的当家人。夏天里,它到处转悠,连在枝叶最稠密的地方也没有一片它不熟悉的叶子。转眼秋天到了,勤快的当家人正忙着秋收呢。
  黄叶飘零,悄悄地说着永诀的话。它们向来如此:一旦离开了自己的天地,那就永别,死亡。
  我又想起了叶芹草,我的心在这秋天的日子里也像在春天一样,充满喜悦,我仿佛觉得:我像树叶似的离开了她,但是我不是树叶,我是人。也许我正需要这样做,因为,离开了她,失去了她,我跟整个人类世界也许就真正接近起来了。
  当了俘虏的树
  有一棵白桦树,以它顶层舒展的枝叶,像人的手掌一样,承接纷纷飘落的雪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使树梢弯了下来。不巧的是,到了解冻的天气,雪又下起来,旧雪添新雪,顶上树枝不胜负荷,便把整棵树弯成了弓形,直至树梢压根儿埋进了地面的积雪里,牢牢地一直到春天的来临。整个冬天,在这拱门之下,野兽通行,有时也有滑雪的人穿过。旁边一些高傲的云杉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棵压弯了的白桦,就像生来发号施令的人看着自己的下属。
  春天,白桦恢复原状,和云杉伫立在一起。假如在下雪特多的冬天里它不曾被压弯,那么此后的冬天和夏天里它便可留在云杉中间,但是既已压弯过,那么现在只消不多雪,它便弯下身,直至年年都必定在小路上形成一个拱门。
  在多雪的冬天,要进入年幼的树林是很可怕的,何况本来就进不去。夏天时有宽路可以行走的地方,现在路上却有压弯了的树挡着,而且弯得那么低,只有兔子才能从那下面穿过。但是我知道一个简单的妙法,可以在这样的路上行走而不必弯腰。我折一根结结实实的粗树枝,遇到弯树时,只消用这粗枝重重一击,积雪便形状各异地落下来,树一挺身,路也就让出来了。我这样慢慢地前进,不时以魔法般的一击,解放了许多树。
  一缕活的烟
  我回想起昨天夜里在莫斯科,一觉醒来,凭窗外一缕烟认出了时间:那是黎明前的时分。不知从哪所房子哪一家的烟筒里,冒出烟来,在黑暗中依稀可辨,笔直的有如海市蜃楼中颤动不已的圆柱。眼前没有一个活的人,只有这活的烟,于是我的活的心也像这烟一样激动起来,在万籁俱寂中向上涌溢。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和这烟相对无言,度过了这黎明前的一段时光。
  生存斗争
  时序已到了小白桦把最后的黄叶撒落在云杉树上和入睡的蚂蚁窝上的时候了。在夕阳斜照中,我甚至看到小径上的针叶的闪光。我不停地在林中小径上走着,老是一边欣赏一边走着,我觉得森林像海洋,林边像海岸,林中空地像岛一样。在这个岛上,有几棵云杉紧挨着长在一起,我就坐在这云杉底下休息。原来,这些云杉顶上十分热闹。那儿结满了球果,松鼠和交喙鸟,想必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生物,正在忙碌。云杉的底下却像房子的后门似的,一切都是阴森森的,树上球果壳时时飞下来。
  如果能有一双慧眼观察生活,并且对于任何生物都抱同情态度的话,那么这儿就等于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书,可供阅读。就说交喙鸟和松鼠剥壳时掉下来的云杉球果的种子吧。最先,有这么一颗种子,落在白桦树下露出地面的树根之间。多亏了这白桦树给挡寒消暑,一棵小云杉长了出来。它的根在白桦树的外露的根之间扎下去,遇到了白桦的新根,被挡住去路以后,就长到白桦树根的上面来,绕了过去,扎入另一边的土中。现在这棵云杉已比白桦高了,它和白桦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
  大河
  歌德毫不含糊地说过,人在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把他所谓最美好的东西从心中统统掏出来。但是也有这样的情形,一个心眼卑微的人,这卑微的心眼因家庭口角更显卑微,当这个人走到大河旁边,望望河水,他的心胸却开阔起来,宽恕了一切,这又是为什么呢?
  牧笛
  天变得相当热了,但是朝露还很浓重,凉意侵人。牲口一早放出去,晌午就赶回来,免得被牛虻叮咬。牧笛有一种本事,它能传到每一户人家,也能飘进每一个睡眠中的灵魂。
  今天那旋律传到了我的心中,我就想到我尽可以满足于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真正的幸福不是靠尽力追求而来,恰是你自己所过的生活的必然结果。而我之所以与人来往,是因为我想与人谈谈话,想同孩子们亲热亲热,无须用任何心计,也不必百般猜测,一切都自然得很:人所需要的是关心,而不是金钱。
  可悲的想法
  天气猛然转暖,彼佳去捕鱼。他在泥炭湖里布上渔网捕鲫鱼时,发现渔网对面的岸上有十来棵一人来高的小白桦树。圆圆的夕阳已经西沉,青蛙和夜莺不再鸣叫,“热带之夜”喧闹的万物都进入梦乡了。
  不过良夜虽好,有时一个可悲的人会心生可悲的想法,害得自己无法享受热带之夜的清福。彼佳暗自揣测,会不会像去年一样,有人盯他的梢,把他的渔网偷走了。天刚蒙蒙亮,他就跑了去,果然看见一帮人站在他布渔网的地方。他怒火中烧,一心要为渔网同那十几个人搏斗。他急奔了过去,却又突然收步,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那不是人,而是十来棵小白桦,夜来穿上春装,恰似人一般站着。
  circulusvltiosus
  从前我曾纳闷儿,秃顶的人活着怎么不感到害臊,他们把秃顶边上一圈最后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甚至涂上什么油,抿得服服帖帖,这是哪儿来的嗜好,又是为了什么?秃顶的、大腹便便的、穿燕尾服的男人,面颊蜡黄、一身天鹅绒、钻石闪烁的老处女,他们怎么都好意思在世间露脸,好意思拿华贵的衣衫来打扮自己?二三十年过去,我也不得不把头发向前梳了,有一回一个人掀开我的头发说:“您有这么高大的前额,俊雅的秃顶,为什么要盖住啊?”于是我渐渐地也不计较秃顶了……甚至不计较失去青年时代的叶芹草了。秃顶的、大腹便便的、面颊蜡黄的、有病的人都不再骚扰我的思绪——只不过我还不能容忍平庸的人而已。我以为天才就像人秃顶一样,它也是会消失,令人不想写东西的,而且对此也是可以不计较的。因为毕竟不是你自己创造出你的天才,它是像浓密的头发一样长出来的,如果弃置不用,也会像头发一样脱落,也就是所谓作家“才尽”。问题不在于天才,而在于谁驾驭天才。这倒是不能失去的,这个损失是无以弥补的:这已经不是秃顶,不是肚子,这是我自己了。当“我自己”仍然存在的时候,无须为所失而哭泣,因为正如常言所说:“丢了脑袋,就不会为头发而哭泣了。”也可以这么说吧:“只要有脑袋,头发总会长出来的。”
  离别和见面
  我在观看一条流水的源头,心中惊叹不已。小丘上长着一棵树——?一棵参天的云杉。滴滴雨水从枝丫汇集到树干上,壮大起来,遇到树干的曲折之处就跳过去,并不时地消失在裹着树干的浅绿色苔藓里。那棵树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弯曲了,水滴就从苔藓里直接落到一个满是水泡的静静的水洼里。另外,枝叶上也直接落下各种水滴来,发出各种声音。
  我眼看着树下的这个小湖决了口,一股水从雪底下向路那边流去,那条路现在成了堤坝。但是这股新的流水湍急有力,冲破了堤坝,在喜鹊的国度里向下直奔小河。河边的赤杨树丛被水淹了,每一根枝条都向树下的水面滴着水,激起了许多水泡。这些水泡一齐慢慢地向那股流水漂去,漂到以后突然像挣脱开了一样,落到河里,和其他泡沫一起漂流了。
  烟雨霏霏中,不时发现一些鸟儿飞过去,我判断不了那是什么鸟。它们一边飞一边唧唧喳喳叫,河水的潺潺声使我听不清它们唧喳些什么。它们落在远处河边一丛树上。我走到那儿去,想弄明白是什么客人这样早就从温暖的地方来到我们这儿。
  在流水的潺潺声和水滴的清亮乐声中,我像平常听了人作的真正音乐一样,脑子里萦回的总是自己,总是我那多年不能痊愈的伤痕……这样想来想去,慢慢使我想清楚了人的起点问题:当他向往幸福,和这些流水、水泡、鸟儿在一起的时候,这还不是人。人的起点是在他和这一切别离的时刻:这是意识的第一个阶梯。我就这样顺着阶梯,一级一级地,忘记一切,历尽痛苦,开始上升为一个抽象的人。
  我听到了苍头燕雀的歌声以后,清醒了过来,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也很快明白,雾中所飞的鸟儿,那些早来的客人,全是苍头燕雀。它们多得数不清,一边飞一边唱,停落在树上,也有许多散落在秋耕地上。心中所盼的这些鸟儿,一旦来到的时候,最怕的是如果它们来得不多,我正一心想着自己,很可能完全把它们错过了。
  我心里寻思,我今天可能错过苍头燕雀,明天就可能错过一个活着的好人,他没有得到我的关照而死去。我明白了,在我的这种抽象中,有着一种根本性大谬误的因素。
  叶芹草的女儿
  我全然不知她的下落了,而且从那以后又有许多年过去。我一点儿也想不起她的容貌,即使当面见到,我也会认不出她来。只有那双眼睛,像两颗北极星似的眼睛,我当然是会认得出来的。
第14章 林中水滴(3)
  有一次,我到信托商店去买一件东西。我找到了那东西,付了钱,拿来取货单,然后去排队。就在旁边有另一个队,那是手头只有大票子的人,因为收款处没有零钱可找,只好再排队等着。那个队伍里有个年轻女人,要求我给换五个卢布:她只要两个卢布就够了。我的零钱正好有两个卢布,我很乐意请她拿走这两个卢布……
  大概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想干脆把钱给她,无偿赠送。也可能是她还算开通,克服了虚假的羞涩感,愿意置世俗之见于不顾。遗憾的是,我递钱的时候,看了她一下,突然认出了无异于叶芹草的那双眼睛,那两颗北极星。在这一刹那间,我还穿透那双眼睛,窥探了一下她的灵魂深处,我脑子里一亮:莫非这就是“她”的女儿……
  然而这么一看以后,要她收我的钱是不行了。也可能是她到这时候才明白,我是要把钱送给她这个不相识的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总共才两个卢布!我伸出拿着钱的手。
  “不!”她说,“我不能这样拿您的钱。”
  可我在认出那双眼睛的时刻,已准备倾我所有统统给她,只要她说一个字,我可以跑到某处去,给她一趟又一趟地拿来……
  我像乞讨中的乞丐一样,用哀求的目光看了看她,请求说:
  “请拿去吧……”
  “不!”她重复说。
  当我表现出十分不幸、遭人遗弃、备尝孤独之苦的人的样子时,她才突然若有所悟,露出无异于叶芹草的那种笑容,说道:
  “我们这么办:您拿我的五个卢布,给我两个卢布,好不好?”
  我喜不自胜地拿了她的五个卢布,并发现她十分理解和看重我的欣喜。
  老椴树
  我想着一棵树皮皱巴巴的老椴树。有多长的时间了,它安慰了它的老主人,又安慰着我,对我们始终没有二心。我钦佩它无私地为人服务的精神,我心中就像椴树开出芬芳的花朵一样,产生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或许也能和椴树一起盛开烂漫的鲜花。
  胜利
  我的朋友,如果你自己失败了,那么无论在北方,也无论在南方,都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整个大自然对于一个失败的人来说,就是打了败仗的战场;但是如果你胜利了,哪怕只有荒凉的沼泽是你胜利的见证,那么沼泽也会百花竞开,万紫千红,而春天对你说来将永远是春天,是胜利的颂歌。
  最后一个春天
  也许,这个春天是我最后一个春天了。每一个年轻的和年老的人在迎接春天的时候,当然应该想到,也许这是他最后一个春天,他永远也不会返回到这个春天了。这么一想,春天的欢乐便会增加千万倍,每一个细小的东西,比如苍头燕雀,甚至一个油然而至的词儿,也都会各具特色,而且都会用某种方式声明,在这最后一个春天里,它们也应该有存在和共享春光的权利。
  近在眼前的离别
  时序到了秋天,不消说,周围万物都在悄悄地诉说着近在眼前的离别。在一个喜气洋洋、阳光明媚的日子,这一片悄声细语中,加入了一种激越的声音:虽然只是一种声音,但那是我的!我寻思,也许我们的整个生活就像是一个日子。全部的人生智慧也可归结为同样的道理:只有唯一的一种生活,就好像秋天里唯一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而且是我的一个日子一样!
  杜鹃
  一棵白桦树倒在地上,我坐在树上休息的时候,一只杜鹃没有留意到我,几乎就在我身边落下来,并且发出一种吐气的声音,仿佛对我这样说:好吧,我来试试,看怎么样?于是就“咕”地叫了一声。
  “一!”我数了起来,照老习惯猜测我还能活几年,“二!”
  它刚叫了第三声“咕”,恰好我也刚想数我的“三”……
  “咕!”它叫罢就飞走了。
  我竟没有数成我的“三”。这么说,我的日子不太多了,但是这并不恼人,我活得够了,恼人的是,这两年挂零的时间如果老在准备做一件特大的事,等到万事俱备,动起手来,不料“咕”的一声……那就一切都完了!
  那么值不值得去准备呢?
  “不值得!”我想。然而我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白桦树时,便不觉心花怒放起来:这棵了不起的倒树,正为了自己最后一个春天——只为了今年这个春天——吐露着饱含树脂的幼芽呢。
  大地的微笑
  在像高加索那样的绵绵崇山里,到处都留有地壳生活中的大规模斗争和变迁的痕迹,有如人脸上的痛苦模样和恐怖怪相。那儿简直可以亲眼见到激流劈山,乱石滚滚。也许,我们莫斯科省从前也有过类似斗争,只不过那是遥远的往事了,如今水已不再逞威,这儿的大地上留着点点林木蓊郁的绿色小丘,煞像堆起了笑容。
  举目遥望这片可爱的小丘,回忆自己的往昔,有时不免要想:“不,我不愿意再重温旧梦,不愿意再返老还童了!”于是就和大地一起微微含笑,若有所喜。
  林中的太阳
  好一片密林,密得叫人无法一下子看到天际的太阳,只有凭了斑斑驳驳的和像箭似的金光,你才能猜到太阳就藏在那棵大树后面,从那儿向着黑暗的林中投来清晨的斜光……
  从敞亮的空地走进林中,就像进了山洞一般,但是你若环视四周,真是妙极了!在阳光明艳的日子里,处身于黑暗的林中,简直是美不可言。我想那时无论是谁,尘思会顿然消失,心境会豁然开朗。那时欢愉的思绪将会从一个光斑飞向另一个光斑,一路飞到阳光明艳的空地上,突然抱住一棵枝叶扶疏有如小塔楼似的云杉,像毫不懂事的小姑娘似的为桦树的白晳而神迷,把红喷喷的小脸蛋藏到它那郁茂的绿叶中,在阳光下兴冲冲地再从一个空地奔向另一个空地。
  老椋鸟
  椋鸟孵化出来,都飞走了,原来栖身的椋鸟巢,早已被麻雀占据了。但是直到今天,在露珠辉映、风清气爽的早晨,老椋鸟还要飞到这棵苹果树上来,放声歌唱。
  看来真怪,百事都已了结,母鸟生育早毕,雏鸟也长成飞走……老椋鸟究竟为什么还要天天早晨飞到曾经度过它的春天的苹果树上来,放声歌唱呢?
  我对那椋鸟惊讶不已,听着它那含糊不清、十分可笑的歌声,我怀着一种莫名的希望,没来由地有时候也写几句东西。
  小鸟
  一只小极了的鸟儿,落在一棵最高的云杉梢头上。它落在那儿看来是不无原因的,它也在歌颂朝霞哩;它那小嘴张开着,但是歌声没有传到地面上来,看它那副神态可以明白:它的事就是歌颂,而不在于让歌声传到地面上来,歌颂小鸟本身。
  开花的草
  像田野上的黑麦一样,草地上的禾本科植物也都开花,当昆虫微微摇动那小小的植物的时候,花粉就像金色的云一样把它笼罩。所有的草都开花,就连车前草也不例外——车前草算什么草呀,也浑身挂满了白白的珠串。
  拳参、肺草、各种各样的小穗、状如小纽扣似的东西、小球果,它们都被细茎托住,频频向我们致意。随着人间岁月的流逝,它们也不知道逝去了多少,但是看来依然是同样的拳参和小穗,同样的老朋友。你们好啊,你们好啊,亲爱的!
  野蔷薇开花
  野蔷薇大概早从入春以来就顺着小白杨的树干往上爬,想要钻到它的枝叶中去。如今白杨树庆祝自己的命名日,野蔷薇就满树怒放着红艳艳的香气扑鼻的鲜花。蜜蜂和黄蜂嗡嗡叫着,丸花蜂低吟着,它们都飞来祝贺命名日,喝点清露,采蜜回家。
  鼓鼓的水泡
  成天细雨濛濛,天气闷热。青鸟的歌声不像以前了——那是在温暖的阳光中,为求偶而歌唱的。现在它沐着春雨,不断地鸣叫,它淋了雨,看上去仿佛变瘦了:在树枝上显得那么娇小。乌鸦连树都不愿意上,干脆在路上发情,苦苦哀求,声音哽塞嘶哑,心焦得喘不上气来。
  水的春天匆匆来到。田野和森林里的雪都成粒状了,走路时可以像滑雪板那样移动脚步,森林里一棵棵的云杉树下,出现了小小的平静的水塘。在宽敞的空地上,急雨如注,却没有在水洼上冒起水泡。但在云杉树下的水塘中,树枝上掉下沉重的水滴,每一滴都在水中冒起鼓鼓的、饱满的水泡。我喜欢这些水泡,它们使我想起,既像父亲又像母亲的婴儿。
  亲爱的茶炊
  有时心中是这样的恬静,这样的莹澄,你以这种心境去观察任何一个人,如果他漂亮,你就会赞美,如果丑陋,你就会惋惜。那时,你无论遇上什么物件,都会感觉到那里面有把它创造出来的人的心。
  此刻我在摆弄茶炊,这是我使用了30年的一个茶炊。我亲爱的茶炊这时候烧得格外欢快,我小心地侍弄,免得它沸腾起来的时候,淌下眼泪来。
  韵律
  我的天性中,素来有渴求韵律的愿望。有时早晨起来,迎着露水出去,心旷神怡,就会打定主意,应该每天早晨这样出去。为什么要每天早晨呢?因为一浪赶一浪啊……
  水
  在大自然中,谁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心迹,就像水把什么都隐藏在自己的深处一样。只有面对洋溢着喜气的漫天朝霞时,人的心里才会这样:原先设法隐藏,仿佛埋进了内心的深处,而这深处却有一条支流通向同一血统的世界,从那儿汲取一点儿起死回生的神水,回到我们人世间,这时,你的面前就会豁然呈现一片浩渺无际、绚烂多彩、耀眼生花的宁静水面。
  幼嫩的小叶子
  云杉开出红蜡似的花,飘落着黄色的花粉。在一个巨大的老树墩旁边,我径自坐在地上;这个树墩的内部完全是朽物,要不是树墩边上坚固的木质还没有像木桶片似的散裂,每一片木头不紧贴着朽物,不给它支持,它就一定会全部解体了。但是,朽物里边却长出了一棵小白桦树,业已枝繁叶茂。还有许多各色各样结浆果的开着花的草,从周围衬托着这个巨大的老树墩。
  树墩把我吸引住了,我坐在小白桦旁边,满心想要听听小叶子颤抖的簌簌声,却什么也听不见。风相当大,云杉上的林涛送来一阵阵强劲的乐声。有一阵乐声没有传到这儿来,只听见它远去了,声幕落了下来,片刻间出现了一片沉寂,苍头燕雀就趁机一个劲儿欢快地啁啾起来。听它欢叫,真叫人兴奋——你会想到,生活在大地上是多么美好!然而我真想听听我那棵白桦上浅黄色、亮闪闪、有一股清香、还不大的树叶的簌簌声。不!它们还是这样的幼嫩,只会颤抖、闪光、发香,不会做声啊。
  在老树墩旁边
  森林里是从来也不空的,如果觉得空,那是自己错了。
  森林里一些老朽树的巨大树墩,它们周围原是一片宁静。热烘烘的阳光穿过树枝,落到它们黑暗的身上。树墩一发热,周围的一切便都得到温暖,成长起来,活动起来,树墩上也长出了新绿,终被各色繁花覆盖上了。仅仅在太阳所照到的一个明亮发热的光点上,就停着十只螽斯,两只蜥蜴,六只苍蝇,两只步行虫……高高的蕨草像宾客似的云集四周,不知在哪儿喧响的风儿,间或百般温柔地向它们轻轻吹拂,于是老树墩客厅里的一棵蕨草就俯身向另一棵蕨草,悄悄说什么话,那一棵草又向第二棵草说话,以致所有的客人都交头接耳起来。
  在溪边
  小白桦树虽早已展枝吐叶,却隐没在高高的青草中了。当年我拍摄它们的时候,还是在第一个春天,那时在这棵小白桦树底下的雪中,有一条小溪的源头,溪水在一片发青的雪地中流去,看去像一条黑带。自从那些小白桦葱茏郁茂,树上长出各种带着五颜六色的小穗、小球果、小叶柄的草以来,小溪中有许多许多的水流走了,小溪本身也长满了墨绿的浓密的薹草,密得使我没法知道溪里现在还有没有一点儿水。这正如我本人眼下的光景:自从我们分别以来,不知有多少水流走了,如今凭我的模样,谁也没法知道我心灵的小溪仍然在欢腾。
  水的歌声
  水的春天集中了彼此相近的声音。有时,你半天也分不清那是水声汩汩,还是黑雷鸟低吟,还是蛙鸣,一切都汇合为水的歌声,田鹬在水面上和谐地像神羊似的叫着,山鹬和着水声发出嘶哑的声音,麻鸻神秘地呜呜不休:这奇怪的鸟鸣全都出于春水之歌。
  风吹琴的乐声
  悬挂在陡岸下面的又密又长的树根,如今在黑魆魆的岸边凹处的下面变成了一根根冰锥,愈来愈长,直达水面。春风徐来,水波微兴,冰锥末端禁不住晃晃悠悠,彼此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这响声,是春天的初声,是风吹琴的乐声。
  第一朵花儿
  我以为是微风过处,一张老树叶抖动了一下,却原来是第一只蝴蝶飞出来了。我以为是自己眼冒金星,却原来是第一朵花儿开放了。
  致不认识的朋友
  今天这阳光明媚、清露辉映的早晨,有如尚未开发的土地和未经考察的空层。这个独一无二的早晨,谁都还没有起床,谁都没有看见什么,而你是第一个看见。
  夜莺快唱完它们的春歌了,幽静的地方还留有蒲公英,铃兰也许还在哪个阴湿的地方发着白光。伶俐的夏鸟鹪鹩帮上了夜莺的忙,而黄鹂的长笛声尤为悠扬。鸫鸟不安的唧唧叫声到处可闻,啄木鸟却已十分疲倦,不再为它的子女寻找活的食物,干脆远离它们停在树枝上休息。
  起来吧,我的朋友!收集你的幸福之光吧,勇敢一些,开始奋斗,帮太阳的忙吧!你听,连布谷鸟都来帮你的忙了。你瞧,鸟在水上漫游,这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鸟,在今天早晨,它是第一只,是独一无二的一只,再瞧那些喜鹊,身上露水闪闪发光,走到小路上来了——明天它们就不会完全像今天这样闪光了,而且明天也不同于今天了——这些喜鹊也会在别的什么地方了。这是个独一无二的早晨,整个地球上哪一个人都没有见到这个早晨,只有你和你的不认识的朋友见到它。
  千万年来人们生活在大地上,彼此赠送着欢乐,把它积聚起来,是为了你来拾起它,高高兴兴收集它的万般妙趣。勇敢一些,勇敢一些吧!
  一见云杉、小白桦,心胸又开阔起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松树上宛如绿色蜡烛似的花,望着云杉上鲜嫩的红球果。云杉、小白桦,多么美啊!
  最高的一轮枝叶
  昨日的残雪今晨仍未消融。后来出了太阳,但整天朔风凛冽,浓云飘浮。浓云时而让太阳露脸,时而又把它遮没,不祥地预示着……
  在森林里背风的地方,却照样充满了春天的生机……
  简直如同一个令人神往的童话,你瞧树上一层层旁逸斜出的枝条垂挂下来,彼此相连,或纠结在一起,虽没有浓翠的繁叶,却已开出朵朵葇荑花,或已育出长长的挺秀的绿芽。
  稠李结了一串串青色的花苞,接骨木上星星点点满是带细毛的红花,那早春的柳树,已有极细的嫩黄的花儿从原先的毛茸茸的小柳被下面绽出,一簇簇的就像刚刚破壳而出的黄毛雏鸡。
  就连并不老的云杉的树干,也像长了毛似的布满了绿色的细针叶,而在最高层的一轮枝叶中的一根最高的树枝上,正在明显地现出未来一轮新枝叶的新节子……
  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我们这些复杂的成年人回到童年去,而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心里保持着童年,永远不要忘记它,并且像树那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年幼的一轮枝叶总是在树冠上的亮处,而树干是它的实力,这树下就是我们成年人。
第15章 林中水滴(4)
  麦粒
  现在连莎士比亚的想象力也不能使我这个当作家的慑服了,因为我十分清楚,假如我能够不用想象力,只靠耐心的发掘,在自己心中找到一粒人人赖以活命的东西,并且把这一点叙述出来的话,那么莎士比亚本人就会把我当弟弟叫到他的狩猎城堡去了,他也决不会想到要拿他的奇才,来贬低我这颗对于某个朋友的信任的麦粒。
  隐蔽的生活
  在这百花争艳的林中空地上,很早以前是住过人的,你瞧那一圈看来是挖掘过的痕迹,再瞧那一处也是挖掘过的,那儿也许曾是房子,这儿是地窖,从草地上那一溜青草的浓绿颜色看来,可以猜想到那是一条路,早已死去的人曾在这条路上行走。
  我在这一溜草上走着,心中不免悠然遐想起来,我竟能从自己身上发现那个早已死去的人,当年他走在这条路上,如今借了“我”的形骸走在浓绿的草上。
  这个人在我身上复活以后,我便在一棵巨大的柞树下,凭了鲜嫩的青草,看到了另一棵大树的深绿色的形象。稍加思索,我便猜到了,同这棵树曾长久地生长在一起的另一棵柞树,早已倒地,化为尘埃,成为肥料,养育出了嫩草地上的浓浓的绿茵。
  幼芽发光的晚上
  幼芽正在开放,像巧克力的颜色,拖着绿色的小尾巴,而在每个绿色的小嘴上挂着一大颗亮晶晶的水珠。你摘下一个幼芽,用手指揉碎,可以闻到一股经久不散的白桦、白杨的树脂香味,或是稠李的惹人回忆往昔的特殊香味:你会想起,从前常常爬到树上去采那乌亮乌亮的果实,一把一把地送进嘴里连核吃下去,那么样的吃法,除了痛快以外,不知怎的从未有过一点儿不适的感觉。
  晚上温暖宜人,静得出奇,你预料会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因为在这样的寂静中,总会有事的。果然不出所料,树木仿佛彼此间开始对话了:一棵白桦同另一棵白桦远远地互相呼唤,一棵年幼的白杨像绿色的蜡烛似的立在空地上,正在为自己寻找一支同样的蜡烛;稠李们彼此伸出了抽华吐萼的枝条。原来,同我们人类比较的话,我们人类彼此招呼是用的声音,它们却用的是香味:此刻每一种花木都散发着自己的香味。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幼芽消失在黑暗中了,但是幼芽上的水珠却闪闪发光,就连在灌木丛中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水珠仍在发光。只有水珠和天空在发光:水珠从天空把光取来,在黑暗的森林中给我们照亮。
  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全身缩小为一个饱含树脂的幼芽,想要迎着那独一无二的不认识的朋友开放。那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只要一等起他来,一切妨碍我行动的东西都会像尘烟一般消散了。
  林中小溪
  如果你想了解森林的心灵,那你就去找一条林中小溪,顺着它的岸边往上游或者下游走一走吧。刚开春的时候,我就在我那条可爱的小溪的岸边走过。下面就是我在那儿的所见、所闻和所想。
  我看见,流水在浅的地方遇到云杉树根的障碍,于是冲着树根潺潺鸣响,冒出气泡来。这些气泡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灭,但大部分会漂到新的障碍那儿,挤成白花花的一团,老远就可以望见。
  水遇到一个又一个障碍,却毫不在乎,它只是聚集为一股股水流,仿佛面临免不了的一场搏斗而收紧肌肉一样。
  水颤动着,阳光把颤动的水影投射到云杉树上和青草上,水影就在树干和青草上忽闪。水在颤动中发出淙淙声,青草仿佛在这乐声中生长,而水影显得那么调和。
  流过一段又浅又阔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狭窄的深水道,因为流得急而无声,就好像在收紧肌肉。太阳不甘寂寞,让那水流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
  如果遇上大的障碍,水就嘟嘟囔囔地仿佛表示不满,这嘟囔声和从障碍上飞溅过去的声音,老远就可听见。然而这不是示弱,不是诉怨,也不是绝望,这些人类的感情,水是毫无所知的,每一条小溪都深信自己会到达自由的水域,即使遇上像厄尔布鲁士峰一样的山,也会将它劈开,早晚会到达……
  太阳所反映的水上涟漪的影子,像轻烟似的总在树上和青草上晃动着。在小溪的淙淙声中,饱含树脂的幼芽在开放,水下的草长出水面,岸上青草越发繁茂。
  这儿是一个静静的旋涡,旋涡中心是一棵倒树,有几只亮闪闪的小甲虫在平静的水面上打转,惹起了粼粼涟漪。
  水流在克制的嘟囔声中稳稳地流淌着,它们兴奋得不能不互相呼唤:许多支有力的水都流到了一起,汇合成了一股大的水流,彼此间又说话又呼唤——这是所有来到一起又要分开的水流在打招呼呢。
  水惹动着新结的黄色花蕾,花蕾反又在水面漾起波纹。小溪的生活中,就这样一会儿泡沫频起,一会儿在花和晃动的影子间发出兴奋的招呼声。
  有一棵树早已横堵在小溪上,春天一到竟还长出了新绿,但是小溪在树下找到了出路,匆匆地奔流着,晃着颤动的水影,发出潺潺的声音。
  有些草早已从水下钻出来了,现在立在溪流中频频点头,算是既对影子的颤动又对小溪的奔流的回答。
  就让路途当中出现阻塞吧,让它出现好了!有障碍,才有生活:要是没有的话,水便会毫无生气地立刻流入大洋了,就像不明不白的生命离开毫无生气的肌体一样。
  途中有一片宽阔的洼地。小溪毫不吝啬地将它灌满水,并继续前行,而留下那水塘过它自己的日子。
  有一丛大灌木被冬雪压弯了,现在有许多枝条垂挂到小溪中,煞像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爬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着所有细长的腿。
  云杉和白杨的种子在漂浮着。
  小溪流经树林的全程,是一条充满持续搏斗的道路,时间就由此而被创造出来。搏斗持续不断,生活和我的意识就在这持续不断中形成。
  是的,要是哪一步没有这些障碍,水就会立刻流走了,也就根本不会有生活和时间了……
  小溪在搏斗中竭尽力量,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的扭动着,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小溪早晚会流入大洋的自由的水中,而这“早晚”就正是时间,正是生活。
  一股股水流在两岸紧挟中奋力前进,彼此呼唤,说着“早晚”二字。这“早晚”之声整天整夜地响个不断。当最后一滴水还没有流完,当春天的小溪还没有干涸的时候,水总是不倦地反复说着:“我们早晚会流入大洋。”
  流净了水的岸边,有一个圆形的水湾。一条在发大水时留下的小狗鱼,被困在这水湾的春水中。
  你顺着小溪会突然来到一个宁静的地方,你会听见,一只灰雀的低鸣和一只苍头燕雀惹动枯叶的簌簌声竟会响遍整个树林。
  有时一些强大的水流,或者有两股水的小溪,呈斜角形汇合起来,全力冲击着被百年云杉的许多粗壮树根所加固的陡岸。
  真惬意啊:我坐在树根上,一边休息,一边听陡岸下面强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唤,听它们满怀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互相打——招——呼。
  流经小白杨树林时,溪水浩浩荡荡集中涌向一个角落,从一米高的悬崖上垂落下来,老远就可听见哗哗声。在一片哗哗声中,密集的小白杨树被冲歪在水下,像一条条蛇似的一个劲儿想顺流而去,却又被自己的根拖住。
  小溪使我流连,我老舍不得离它而去,因此反倒觉得乏味起来。
  我走到林中一条路上,这儿现在长着极低的青草,绿得简直刺眼,路两边有两道车辙,里边满是水。
  在最年轻的白杨树上,幼芽正在舒青,芽上芳香的树脂闪闪有光,但是树林还没有穿上新装。在这还是光秃秃的林中,今年曾飞来一只杜鹃:杜鹃飞到秃林子来,那是不吉利的。
  在春天还没有装扮,开花的只有草莓、白头翁和报春花的时候,我就早早地到这个采伐迹地来寻胜,如今已是第12个年头了。这儿的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子我都十分熟悉,这片荒凉的采伐迹地对我来说是一个花园: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松树、小云杉,我都抚爱过,它们都变成了我的,就像是我亲手种的一样,这是我自己的花园。
  我从自己的花园回到小溪边上,看到一件了不得的林中事件:一棵巨大的百年云杉,被小溪冲刷了树根,带着全部新、老球果倒了下来,繁茂的枝条全都压在小溪上,水流此刻正冲击着每一根枝条,一边流,一边还不断地互相说着:“早晚……”
  小溪从密林里流到空地上,水面在艳阳朗照下开阔了起来。这儿水中蹿出了第一朵小黄花,还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经相当成熟了,从一颗颗透明体里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也在这儿的水上,有许多几乎同跳蚤那样小的浅蓝色的苍蝇,贴着水面飞一会儿就落在水中;它们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落在这儿的水中,它们的短促的生命,好像就在于这样一飞一落。有一只水生小甲虫,像铜一样亮闪闪,在平静的水上打转。一只姬蜂往四面八方乱窜,水面却纹丝不动。一只黑星黄粉蝶,又大又鲜艳,在平静的水面上翩翩飞舞,这水湾周围的小水洼里长满了花草,早春柳树的枝条也已开花,茸茸的像黄毛小鸡。
  小溪怎么样了呢?一半溪水另觅路径流向一边,另一半溪水流向另一边。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早晚”这一信念而进行的搏斗中,溪水分道扬镳了:一部分水说,这条路会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另一部分水认为另一边是近路,于是它们分开来了,绕了一个大弯子,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大孤岛,然后又重新兴奋地汇合到一起,终于明白:对于水来说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我的眼睛得到了愉悦,耳朵里“早晚”之声不绝,杨树和白桦幼芽树脂的混合香味扑鼻而来,此情此景我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赶到哪儿去了。我在树根之间坐了下去,紧靠在树干上,举目望那和煦的太阳,于是,我梦魂萦绕的时刻翩然而至,停了下来,原是大地上最后一名的我,最先进入了百花争艳的世界。
  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
  花河
  在一支支春水曾经流过的地方,如今是一条条花河。
  走在这花草似锦的地方,我感到心旷神怡。我想:“这么看来,混浊的春水没有白流啊!”
  增添生机的细雨
  朝阳冉冉升起,又悄悄隐匿,温暖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给植物增添生机,犹如爱情之于我们人类。
  树木正在回春,温暖的细雨洒在饱含树脂的幼芽上,还亲切地触摸着树皮,眼看着使它改变颜色,见了这情景,你会想到:这温暖的天水之于植物,正如爱情之于我们。也正如我们的爱情一样,植物的水——爱情——给参天大树的根部以温存,把它们洗干净,于是,承受了这爱情——水——的大树,便轰然倒了下来,成了一座通往彼岸的桥梁,而天雨——爱情——还不断地洒在已暴露着根部的倒树身上。正因为有了这爱情,大树虽倒下,它身上的幼芽却纷纷开放,散发着树脂的清香,这大树今春会像所有的树一样开花,给别的生物以生机……
  水和爱情
  对于动物,不论那是昆虫还是人,最合意的是爱情;对于植物,却是水:植物所渴望的水,有来自地上,也有来自天上,正如我们有尘世的爱情和天上的爱情一样……
  稠李
  白桦倒在地上,我满怀同情,坐在它身上休息。我的眼睛看着棵大稠李,却一会儿把它忘记,一会儿又吃惊地注意到它:我好像觉得那稠李在我看它的当口儿,披上了仿佛用林涛做成的透明的盛装。是啊,在灰蒙蒙的,还没有上装的树木和密密的灌木之间,稠李是绿色的,从它绿色的枝叶间,我还看见它后面有茂密的白森森的小白桦树。但是当我站起身来,想同绿色的稠李告别的时候,我又似乎觉得它后面的小白桦树全然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不是我自己的错觉,就是……就是那稠李在我休息的当口儿披上盛装了……
  松树
  我多么想这些松树能够永远存在,我还想它们能够为我所有,让我可以永远欣赏、爱抚。“永远存在”和“据为己有”这八个字,正是艺术家所追求的:莎士比亚的卷卷著作和泼留希金的大箱都源于这些同样的道理。
  一口牛奶
  一盘牛奶放在拉达嘴边,它却扭过脸去。家人叫我管一管。
  “拉达,”我说,“该吃啦。”
  它抬起头,摇动尾巴。我把它抚摩了一下。这一亲热,它眼中便有了生气。
  “吃吧,拉达。”我又说着,把碟子挪得更近些。
  它把嘴伸向牛奶,舐了起来。可见,由于我的亲热,它增添了活力。而且,也许正是这几口牛奶,发生了起死回生的作用。世界上爱的问题,可由这样一口牛奶解决。
  女房东
  安娜·达妮洛芙娜真是个贤妻良母:尽管有四个小孩,自己又在铁路售票处当清洁工,家里两个房间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只要回想一下旧日的村子,满地牲口粪,还有拖着两条鼻涕、无人照管的孩子,靠老婆干活过日子的酒鬼……真仿佛是到了人间天堂!但当我把这话说给安娜·达妮洛芙娜听的时候,她却面露忧容,告诉我说,她十分怀念故乡,宁可抛弃一切,立时回到那儿去。
  “您呢,瓦西里·扎哈罗维奇?”我问她的丈夫,“您也想回农村老家去吗?”
  “不,”他回答道,“我哪儿也不想去。”
  原来他是萨马拉边区人,是他一家人当中1920年唯一没有饿死的幸存者。他从小给村子里一个老家伙干活,离开时分文也没有得到。只是从村里带了安娜·达妮洛芙娜,到造船厂当工人去了。
  “为什么您不想回故乡呢?”我问他。
  他笑了笑,和妻子稍稍使了使眼色,腼腆地说:
  “这就是我的故乡。”
  姗姗来迟的春天
  铃兰开花在先,野蔷薇开花在后:花开花落都各有其时。但有时候,铃兰花谢已整整一个月了,在一个黑森森的密林深处,却还有一朵兀自在开放,散发着馨香。虽然这是极少有的事,但是人有时也会这样。在某个静寂的地方,在人间的一个暗角,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人:人们以为他“活过时了”,不理睬他,可他却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光彩夺目,赛如花开。
  母菊
  多么令人兴奋啊!在森林中的草地上遇到了一棵母菊,是最普通的那种“爱不爱我”。在这令人兴奋的邂逅中,我又想到,林中花木是只为有心人开放的。就说这第一棵母菊吧,它看到一个走路的人时,就猜测:“爱不爱我呢?”“他没有发现我,没有看见就要走过去了——他不会爱我了,他爱的只是自己。”或者,“他发现我了……啊,多么高兴:他爱我!只要他爱我,那多好啊:如果他爱我,还可能把我摘了去呢。”
  爱情
  在这位老艺术家的生活中,已经没有叫做爱情的任何痕迹了。他的全部爱情,一生心血,都献给了艺术。他为他的幻影所围绕,为诗的轻纱所笼罩,他始终童心未泯,自然界的生活有时惹得他忧心忡忡、失魂落魄,有时又叫他狂喜不禁、如痴如醉,他却以此为满足。也许过不了几多时日,他会死去,但他到临死时也还相信大地上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的……
  但是曾有一回,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他对她而不是对幻影喃喃说了“我爱你”。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叶芹草却企望艺术家有特殊的、不平凡的感情表达法,于是问道:
  “你说的‘我爱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他答道,“如果我有最后一块面包,我不吃,把它给你;如果你生病,我不离开你;如果要为你工作,我会像驴子一样使尽力气……”
  他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为人们出于爱情所常说的话。
第16章 林中水滴(5)
  叶芹草企望不寻常的事,却落空了。
  “给最后一块面包,照料病人,像驴子一样干活,”她重复道,“这还不是跟大家一样,大家都这么做的……”
  “我就是愿意这样,”艺术家回答说,“我愿意现在和所有的人一样。我要说的正是,我最终感到无限幸福的,是不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孤单的人,而是同所有好人一样的人。”
  林中水滴
  树根
  太阳上山之前,但见明月悠悠,向西坠落——比昨天显得远多了,竟没有在化了冰的水面上倒映出来。
  太阳时而露脸,时而被浮云遮住,你满以为:“要下雨了。”然而始终不下。天却暖和了起来。
  昨日热烘烘的阳光还没有把新结的冰融化净尽,留下两条薄薄的晶莹的冰带,如同宽宽的饰绦,镶在河的两岸;碧绿的流水泛起涟漪,惹动着那薄冰,发出像孩子往上扔石子的声音,又像有大群鸟儿唧唧喳喳地横空飞过。
  水面有几处昨天留下的薄冰,好似夏天的品藻,红嘴鸥游过,留下了痕迹,从岸上孩子手中逃脱的野鼠跑过,却无半点塌陷。
  举目望那整片浸水的草地上仅有的一棵小树——我窗前的那棵榆树,只见所有的候鸟都栖身在那上头,有苍头燕雀、金翅雀、红胸鸲,我就频频联想到又一棵树,当年行役天涯的我,在那棵树上停下来,从此和它融为一体,它的根也就成了我长入故土的根。在我像候鸟一般漂泊不定的生涯中,就是这样在自己的根上站立起来的。
  蛇麻草
  一棵攲斜在旋涡上头的参天云杉枯死了,连树皮上的绿苔的长须都发黑了,萎缩了,脱落了。蛇麻草却看中了这棵云杉,在它身上愈爬愈高——当它爬高了的时候,它从高处看到了什么呢?自然界发生了什么呢?
  一条树皮上的生命
  去年,为了使森林采伐迹地上的一个地方便于辨认,我们砍折了一棵小白桦作为标记;那小白桦因此就靠了一条树皮危急地倒挂着。今年,我又寻到了那个所在,却叫人惊讶不已:那棵小白桦居然还长得青青郁郁,看来是那条树皮在给倒悬的树枝输送液汁呢。
  瑞香
  朋友刚离我而去,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个被空的云杉球果穿满了孔的老树桩上。
  啄木鸟在这儿操劳了一个冬天,树桩周围厚厚的一层云杉球果,都是它一冬中衔来,剥了壳吃了的。
  从这层果壳下面,一支瑞香好容易钻到世界上来,争得了自由,盛开着小小的紫红花朵。这支春天最早开放的花儿的细茎,果然十分柔韧,不用小刀是几乎折不断的,不过也好像没有必要去折它:这种花远远闻去异香扑鼻,有如风信子,但移近鼻子,却有一股怪味,比狼的臊气还难闻。我望着它,心里好不奇怪,并从它身上想起一些熟人:他们远远望去,风姿英俊,近前一看,却同豺狼一般,奇臭难闻。
  树桩·蚂蚁窝
  森林中有些老树桩,像瑞士干酪似的浑身是小窟窿,却还牢牢地保持着原来的形状……但是如果坐到这种树桩上去,窟窿之间的平面一定会破碎,你在树桩上会感到稍稍陷落下去。当你感到有些陷下去了,就得赶快站起来,因为你身下这棵树桩的每一个窟窿中,会爬出成批成批的蚂蚁来,原来这虚有其表的多孔的树桩,却是个完整的蚂蚁窝。
  森林的墓地
  人们砍了一片树木去作柴火,不知为什么没有全部运走,这里那里留得一堆一堆,有些地方的柴堆,已经完全消失在繁生着宽大而鲜绿的叶子的小白杨树丛中或茂密的云杉树丛中了。熟悉森林生活的人,对于这种采伐迹地是最感兴趣不过的,因为森林即是一部天书,而采伐迹地是书中打开的一页。原来松树被砍掉以后,阳光照射进来,野草欣然茁长,又密又高,使得松树和云杉的种子不能发育成长。大耳的小杨树居然把野草战胜了,不顾一切地长得蓊蓊郁郁。待它们压服了野草,喜阴的小云杉树却又在它们下面成长起来,而且竟超过了它们,于是,云杉便照例更替松树。不过,这个采伐迹地上是混合的森林,而最主要的,这里有一片片泥泞的苔藓——自从树林砍伐以后,那苔藓十分得意,生气勃勃哩。
  就在这个采伐迹地上,现在可以看到森林的丰富多彩的全部生活:这里有结着天蓝色和红色果实的苔藓,有的苔藓是红的,有的是绿的,有像小星星一般的,也有大朵的;这里还有稀疏的点点的白地衣,并且夹有血红的越橘,还有矮矮的丛林……各处老树桩旁边,幼嫩的松树、云杉和白桦被树桩的暗黑的底色衬托出来,在阳光下显得耀眼生辉,生活的蓬勃交替给人以愉快的希望。黑色的树桩,这些原先高入云霄的树木那裸露的坟墓,丝毫也不显得凄凉,哪里像人类墓地上的情景。
  树木的死法各不相同。譬如白桦树,它是从内部腐烂的,你还一直把它的白树皮当做一棵树,其实里面早已是一堆朽物了。这种海绵似的木质,蓄满了水分,非常沉重:如果把这样的树推一下,不小心,树梢倒下来,会打伤人,甚至砸死人。你常常可以看到白桦树桩,如同一个花球:树皮依然是白的,树脂很多,还不曾腐烂,仿佛是一个白衬领,而当中的朽木上,却长满了花朵和新的小树苗,至于云杉和松树,死了以后,都先像脱衣服一般把全身树皮一截一截脱掉,做堆儿归在树下。然后树梢坠落,树枝也断了,最后连树桩都要烂完。
  如果有心细察锦毯一般的大地,无论哪个树桩的废墟都显得那么美丽如画,着实不亚于富丽堂皇的宫廷和宝塔的废墟。数不尽的花儿、蘑菇和蕨草匆匆地来弥补一度高大的树木的消殒。但是最先还是那大树在紧挨树桩的边上发出一棵小树来。鲜绿的、星斗一般的、带有密密麻麻褐色小锤子的苔藓,急着去掩盖那从前曾把整棵树木支撑起来,现在却一截截横陈在地下的光秃的朽木;在那片苔藓上,常常有又大又红、状如碟子的蘑菇。而浅绿的蕨草,红色的草莓、越橘和淡蓝的黑莓,把废墟团团围了起来。酸果的藤蔓也是常见的,它们不知为什么老要爬过树桩去;你看那长着小巧的叶儿的细藤上,挂了好些红艳艳的果子,给树桩的废墟平添了许多诗情画意。
  涅尔河
  涅尔河在沼泽上流过,只在蚊子还没有喧闹以前,这儿才是个得天独厚、令人流连忘返的去处。涅尔河的支流库布里河是一条活泼的夜莺之河。河的一边陡岸上是野生的森林,和涅尔河上的一样,另一边是耕地。涅尔河上赤杨和稠李夹岸丛生,你在河面荡桨漫游的时候,头上仿佛是绿色的拱门。这儿夜莺多极了,有如黑土区上庄园里的大花园。
  我们泛舟悠悠前行,只见葇荑花,那没有穿上绿装的树木的花,争妍斗丽,密密麻麻,在前面空中形成了一顶网子,那里头有赤杨的葇荑花,有早春柳树嫩黄的幼芽儿,还有稠李的百样蓓蕾和硕大的已经半开的花儿。这些没有穿上绿装的树木的枝条,真是俏丽多姿而又腼腆动人,似比羞答答的女郎更觉可爱!
  在姗姗来迟的春天里,没有穿上绿装的森林中的一切,都是抬头可见的:无论是各种鸟儿的巢穴,也无论是各种正在鸣啭的鸟儿本身,喉咙里发出咕嘟声的夜莺、苍头燕雀、歌鸫、林鸽。连杜鹃在咕咕叫的时候也看得见,还有那野乌鸡,在枝头走来走去,发出咯咯声,呼唤着异性。
  有些地方的赤杨和稠李,全身被蛇麻草缠住,只有一根绿枝从去岁的老蛇麻草下面透露出来,真像毒蛇缠身的拉奥扎。
  前面水上有四只雄鸭,一面游着,一面嘎嘎地叫,待我们划近前去,正要用步枪打时,三只扑棱棱飞走,第四只原来是打断了一只翅膀的。我们让这只缺翅的鸟儿摆脱了痛苦的残生,拿来放在船头上,作为拍摄河上风景时的前景。
  倒影
  我摄下了森林中美丽的最后的白色小径(“碎瓷片”)。有时小径会中断,会从它底下露出绿水盈盈、树木倒映的车辙来;有时白色的小径会被小水塘挡住去路,只好全然伸入水中,再从那深处隐隐约约有巨人的倒影的森林间显露出来。穿着我脚上的靴子,要想走到这海洋的彼岸去是不行的,而且也不能走近那大森林,不过我却走到了那倒影旁边,居然还能把它照了下来,够了!完全用不着飞机,用不着让发动机震聋我的耳朵,我却能站在清澈见底的融水的水塘前面,欣赏我脚下的小朵浮云。
  林中深渊
  一只巨大谷蛾似的灰蝴蝶,坠落在深渊中,仰浮于水面,成三角形,仿佛两翅活活地给钉在水上。它不停地微动着细腿,身体也跟着扭动,于是,这小小的蝴蝶就在整个深渊中荡起微波,密密地一圈一圈四散开去。
  蝴蝶附近有许多蝌蚪,自管游着,对于水波并不在意,一些小甲虫像骑手在陆地上驰骋一般,在水中泼风似的转着圈子,石头旁边阴影中的一条小梭鱼,却像小木棒一样,在水里竖着——多半是想捉那蝴蝶吃,它在下面大概是不知道有微波的,当然,水底下还有什么微波!
  但是,这只蝴蝶挣扎在静静的深渊中所频频激起来的微波,却在水面的上空仿佛引起了普遍的注意。野醋栗把硕大的还是青的果子垂到了水边,凋谢了的款冬花让朝露和水把自己的叶子洗得鲜莹明洁,翠绿的新生的蛇麻草绕在挺拔而枯凋的、绿须披挂的云杉树上,愈爬愈高,而下面那蝴蝶抖动起来的水波到达不到的石头后边,倒映着陡岸上的一带林木和澄碧的天空。
  我料定那小梭鱼迟早会从呆然若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注意到这遍及整个深渊的一道道水圈。但是看着这蝴蝶,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的奋斗: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弄得仰翻了身体,绝望地用两手、两脚以及随便可以抓到的东西想争得自由。我回想起自己那阵失意时日之后,便往深渊里丢了一块石头,石头激起了一阵水波,掀起了蝴蝶,把它的翅膀整平了,送它飞上了空中。这就是说自己经历过艰辛,也就能理解别人的艰辛。
  客人们
  我们有满堂的客人。附近的柴垛(躺在那里等发大水达两年之久)中有一只鹡鸰鸟向我们走了过来,它纯粹是出于好奇心,只想看一看我们。那劈柴估计够我们烧五十多年——看有多少!它们在风里、雨里、烈日中白白地躺了几年,都发黑了,许多垛儿都歪歪倒倒,有的已如画地塌了下来。无数昆虫在腐朽的劈柴中繁殖起来,其中有大量的鹡鸰。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种方法,能在短短的距离中拍摄这些细小的鸟儿:如果鸟儿停在柴垛的背面,要把它呼唤过来时,我们就得从远远的地方露一下身,再立刻躲起来。那时,鹡鸰为好奇心所驱使,就跑到柴垛的边上来,从转角处向你窥视,而你看见它正好是在照相机预先对准了的那块木柴上。
  这真好像做击棒游戏一样,只不过那是孩子们玩的,这儿却是我老头儿和小鸟儿玩的。
  飞来一只白鹤,在黄色的沼泽中小丘之间流过的小河对岸落下,低头散起步来。
  鱼鹰飞了来,微微扇动着翅膀,停在空中,专心察看下面的猎物。
  尾巴头上呈凹形的老鹰飞来,在高空翱翔。
  一种爱吃鸟蛋的鸟也飞来了。它来后,所有鹡鸰都从柴垛中出来,像蚊子一样跟在它后面飞。一会儿看家的乌鸦也加到鹡鸰群中去。巨大的猛禽露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这庞然大物也居然惊慌失措,东西乱窜,恨不得立刻逃脱。
  林鸽们发出“呜——呜”的声音。
  松树林中有一只杜鹃不倦地啼啭着。
  苍鹭从干枯了的老芦苇丛中猛地跃起。
  野乌鸡就在附近喋喋不休地叫着。
  芦鹀发出啾啾声,停在一枝细细的芦苇上摇来摆去。
  鼩鼱在落叶堆中吱地叫了一声。
  天气再暖和一些以后,稠李的叶子也宛如绿翼的小鸟,飞来做客,并且歇下来了,紫色的银莲花也来了,瑞香也一直待到树林各层都长满嫩绿的叶芽的时候。
  还有早春的杨柳,它上面落了一只蜜蜂,一只丸花蜂嗡嗡叫着,还有一只蝴蝶折起了翅膀。
  毛茸茸的狐狸像有什么心事,在芦苇丛中闪了一下。
  蝮蛇蜷伏在小丘上,发绀了。
  这令人销魂的时刻,好像没有尽头。但是今天我在沼泽上从一个小丘跳到另一小丘行进的时候,发现水里有一种东西,弯身一看,原来是数不尽的像蚊子一样小的鞭毛虫。
  这些鞭毛虫过不多久会长出翅膀,从水中出来,用腿立在对它们来说是硬的水面上,然后再一鼓作气飞起来,嗡嗡不休。那时,由于这吸血鬼,艳阳天就变成了阴天。不过也要说,这支大军倒能捍卫沼泽森林的童贞,不让避暑的人来消受这处女地的美丽。
  一条斜齿鳊在游着。两个渔人划着一只小船来了,我们只得依依不舍地收拾东西离开,他们却立刻在我们的地方生起篝火,挂上提锅,把鳊鱼刮了做鱼汤,一会儿做好,三两口吃光。没有吃面包。
  在这个唯一干燥的小地方,可能原始的渔人也生过篝火的,而现在我们却把汽车开到了这里。我们的帐篷里有一个旅行灶,在我们把帐篷收起来以后,芦鹀就飞了来,在搭帐篷的地方啄食什么东西。这是我们最后的客人。
  自然晴雨表
  一会儿细雨濛濛,一会儿太阳当空。我拍摄下了我那条小河,不料把一只脚弄湿了,正要在蚂蚁作窝的土丘上坐下来(这是冬天的习惯),猛然发现蚂蚁都爬出来了,一个挤一个,黑压压的一群,待在那里,不知要等待什么东西呢,还是要在开始工作以前醒醒头脑。大寒的前几天,天气也很温暖,我们奇怪为什么不见蚂蚁,为什么白桦还没有流汁水。后来夜里温度降到零下18度,我们才明白:白桦和蚂蚁从结冻的土地上,都猜到了天会转冷。而现在,大地解冻了,白桦就流出了汁水,蚂蚁也爬出来了。
  最初的小溪
  我听见一只鸟儿发出鸽子般的“咕咕”叫声,轻轻地飞了起来,我就跑去找狗,想证明一下,是不是山鹬来了。但是肯达安静地跑着。我于是回来欣赏泛滥的雪融的水,可路上又听见还是那个鸽子般“咕咕”叫的声音,并且一再一再地听见了。我拿定了主意,再听见这响声时,不走了。于是慢慢地,这响声变得连续不断起来,而我也终于明白,这是在不知什么地方的雪底下,有一条极小的溪水在轻轻地歌唱。我就是喜欢这样在走路的时候,谛听那些小溪的水声,从它们的声音上诧异地认出各种生物来。
  亮晶晶的水珠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青鸟和交喙鸟同声歌唱。雪地上结的冰壳宛如玻璃,从滑雪板下面发出裂帛声飞溅开去。小白桦树林衬着黑暗的云杉树林的背景,在阳光下幻变成粉红色。太阳在铁皮屋顶上开了一条山区冰河似的,水像在真正的冰河中一样从那里流动着,因此冰河便渐渐往后面退缩,而冰河和屋檐之间的那部分晒热的铁皮却愈来愈扩大,露出原来的颜色。细小的水流从暖热的屋顶上倾注到挂在阴冷处的冰柱上。那水接触到冰柱以后,就冻住了,因此早上的时候,冰柱就从上头开始变粗起来。当太阳抹过屋顶,照到冰柱上的时候,严寒消失了,冰河里的水就顺着冰柱跑下来,金色的水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滴着。城里各处屋檐上都一样,黄昏前都滴着金色的有趣的水珠。
第17章 林中水滴(6)
  背阳的地方还不到黄昏时,就早变冷了,虽然屋顶上的冰河仍然后退着,水还在冰柱上流,有些水珠却毕竟在阴影处的冰柱的末尾上冻结住,并且愈结愈多。冰柱到黄昏开始往长里长了。而翌日,又复艳阳天,冰河又复向后退,冰柱早上往粗里长,晚上往长里长,每天见粗,每天见长。
  春装
  再要不了几天,过那么一个星期,大自然便会用奇花异草,青葱的苔藓,细嫩的绿菌,把森林中这满目败落的景象掩盖起来了。看着大自然一年两度细心打扮自己形容憔悴、恹恹待死的骨骼,着实令人感动:它第一次在春天,用百花来掩盖,免得我们再看见,第二次在冬天,用雪来掩盖。
  榛子树和赤杨树还在开花,金色的花穗现在还被小鸟惹得飘下蒙蒙花粉来,但是毕竟物换星移,这些花穗虽还活着,好时光却已过去了。现在满目都是星星一般的蓝色的小花儿,娇俏妩媚,令人叹赏,偶尔也会遇见瑞香,一样有惊人的美色。
  林道上的冰融化了,畜粪露了出来,数不尽的种子仿佛嗅到了粪香。从云杉球果和松球果里飞到了它的身上。
  稠李凋谢了
  白色的花瓣纷纷落在牛蒡、荨麻和各种各样绿草里,那是稠李凋谢了。接骨木和它下面的草莓却盛开起花来。铃兰的一些花苞也开放了,白杨树的褐色叶子变成了嫩绿色,燕麦苗像绿衣小兵一般散布在黑色的田野上。沼泽里的薹草高高地站立着,在黑魆魆的深渊里投下了绿色的影子,一些小甲虫在黑色的水中飞快地转着圈子,浅蓝色的蜻蜓从一个绿茵茵的薹草岛上飞到另一个岛上。
  我在荨麻丛中发白的小径上走着,荨麻的气味重得使我浑身发痒。成了家的鸫鸟们惊叫着把凶恶的乌鸦赶离开了自己的窝,赶得老远老远。一切都是那么有趣:数不清的动物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说明着大地上和谐的生命运动。
  杨花
  我拍摄白杨树上的鞭毛虫,它们正把杨花纷纷撒落下来。蜜蜂儿迎着太阳顶风飞着,犹如飞絮一般。你简直分辨不出,那是飞絮,还是蜜蜂,是植物种子飘落下来求生呢,还是昆虫在飞寻猎物。
  静悄悄的,杨花蒙蒙飞舞,一夜之间就铺满了各处道路和小河湾,看去好像盖上了一层皑皑白雪。我不禁回想起了一片密密的白杨树林,那儿飘落的白絮足有一层厚。我们曾把它点上了火,火势就在密林中猛散开来,使一切都变成了黑色。
  杨花纷飞,这是春天里的大事。这时候夜莺纵情歌唱,杜鹃和黄鹂一声声啼啭,夏天的鹪鹩也已试起歌喉了。
  每一回,每一年春天,杨花漫天飘飞的时候,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忧伤;白杨种子的浪费,好像竟比鱼在产卵时的浪费更加大,这使我难受而不安。
  在老的白杨树降白絮的时候,小的却把肉桂色的童装换为翠绿色的丽服:就像农村里的姑娘,在过年过节串门游玩的时候,时而这么打扮,时而那么打扮一样。
  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便可以和他身外所存在的一切互相呼应。
  就说这根被风吹折下来的白杨树枝吧,它的遭遇多么使我们感动:它躺在地下林道的车辙里,身上不止一天地忍受着车轮的重压却仍然活着,长出白絮,让风给吹走,带它的种子去播种……
  拖拉机耕地,不能机耕的地方用马来耕;分垄播种机播种,不能机播的地方用筐子照老法子来播,这些操作的细节令人看不胜看……
  雨过后,炎热的太阳把森林变成了一座暖房,里面充满了正在生长和腐烂的植物的醉人芳香:生长着的是白桦的叶芽和纤茸的春草,腐烂的是别有一种香味的去岁的黄叶。旧干草、麦秆以及长过草的浅黄色的土墩上,都生出了芊绵的碧草。白桦的花穗也已绿了。白杨树上仿佛小毛虫般的种子飘落着,往一切东西上面挂着。就在不久以前,去岁硬毛草的又高又浓密的圆锥花序,还高高地兀立着,摇来摆去,不知吓走过多少兔子和小鸟。白杨的小毛虫落到它身上,却把它折断了,接着新的绿草又把它覆盖了起来。不过这不是很快的,那黄色的老骨骼还长久地披着绿衣,长着新春的绿色的身体。
  第三天,风来散播白杨的种子了,大地不倦地要着愈来愈多的种子。微风轻轻送来,飘落的白杨种子越来越多,整个大地都被白杨的小毛虫爬满了。尽管落下的种子有千千万,而且只有其中的少数才能生长,却毕竟一露头就会成为蓊郁的小白杨树林,连兔子在途中遇上都会绕道而过。
  小白杨之间很快会展开一场斗争:树根争地盘,树枝争阳光。因而人就把它们疏伐一遍。长到一人来高时,兔子开始来啃它的树皮吃。好容易一片爱阳光的白杨树林长成,那爱阴影的云杉却又来到它的帷幕下面,胆怯地贴在它的身边,慢慢地长过它的头顶,终于用自己的阴影绝灭了爱阳光的不停地抖动着叶子的树木……
  当白杨林整片死亡,在它原来地方长成的云杉林中,在西伯利亚狂风呼啸的时候,却会有一棵白杨侥幸地留存在附近的空地上,树上有许多洞和节子,啄木鸟来凿洞,椋鸟、野鸽子、小青鸟却来居住,松鼠、貂常来造访。等到这棵大树倒下,冬天时候附近的兔子便来吃树皮,而吃这些兔子的,则是狐狸:这里成了禽兽的俱乐部,整个森林世界都像这棵白杨一样,彼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应该描绘出来。
  我竟倦于看这一番播种了,因为我是人,我生活在悲伤和喜悦的经常交替之中。现在我已疲乏,我不需要这白杨,这春天,现在我仿佛感到,连我的“我”也融解在疼痛里,就连疼痛也消失了——什么都不存在了。我默默地坐在老树桩上,把头捂在手里,把眼盯在地上,白杨的小毛虫落了我一身,也毫不在意。无所谓坏的,无所谓好的……我之存在,像一颗撒满白杨种子的老树桩的延续。
  但是我休息过来了,惊讶地从异常欢愉的安谧之海中恍然苏醒,环视了四周,重新看到了一切,为一切而欣喜。
  第一只虾
  雷声隆隆,雨下个不休,太阳在雨中露脸,一条宽大的虹从天的这边伸到那边。这时候稠李开放了,一丛丛的野醋栗攲斜水面,也转绿了。第一只虾从一个洞中探出头来,微微动了一下触须。
  春天的转变
  白天,空中的一个高处挂着“猫尾巴”,另一个高处云团浮沉,有如一大队数不尽的船只。我们真不知道天会刮旋风,还是逆旋风。
  到了傍晚,才都明显起来:正是在今天傍晚,梦寐以求的转变开始了,没有打扮的春天要转变为万物翠绿的春天了。
  我们到一片野生的森林中去侦察。云杉和白桦之间的土墩上残留着枯黄的芦苇,使我们回想起春天和秋天的时候,这片森林该是如何密不透光,无法穿越的。我们是喜欢这种密林的,因为这里空气温暖宜人,万物春意深浓。突然近旁水光闪了一闪,原来那是涅尔河,我们欢欣若狂,直奔了河岸去,仿佛一下子到了另一个气候温暖的国度,那里生活沸腾,沼泽上的百鸟争鸣不休,大鹬、沙锥发着情,好像小神马在阴暗下来的空中驰骋,野乌鸡呼唤着伴侣,白鹤几乎就在我们的身边发出喇叭般的信号。总之,这儿的一切都是我们所喜爱的,连野鸭也敢落在我们对面的澄清的水中。人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既没有鸣笛声,也没有发动机的嘟嘟声。
  就在这个时刻,春天的转变开始了,万物茁壮,百花争艳。
  柳兰
  转眼夏天到了,在森林的阴凉处,散发着像瓷一样白的“夜美女”的醉人芳香,而在树桩旁边的向阳地方,伫立着我们森林中的风姿英俊的美男子——柳兰。
  河上舞会
  黄睡莲在朝阳初升时就开放了,白睡莲要到10点钟左右才开放。当所有的白睡莲各各争奇炫巧的时候,河上舞会开始了。
  旱天
  大旱仍没有完。小河干透了,只留下一些原来被水冲倒,可以当桥过河的树木,猎人追索野鸭时走出来的小路也还留在岸上,沙地上却有鸟兽的新鲜足印,它们是照老例到这儿来喝水的。它们一定能在什么地方的小深水坑里找到水喝的。
  小白杨感到冷
  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云杉树林的边上聚集着颜色深浅不一的幼小的白杨树,一棵挨着一棵,密密匝匝,似乎它们在云杉林中感到冷,伸到林边来晒太阳取暖。这真像我们农村里的人,也常出来坐在墙根土台上,晒太阳取暖。
  落叶期
  茂密的云杉林中出来一只兔子,走到白桦树下,看见一片大空地,就停下了。它不敢径直走到空地对面去,只顺着空地的边,从一棵白桦到另一棵白桦绕过去。但在中途又停下来,侧耳细听着……要是在森林中怕这怕那的,那么在树叶飘落、窃窃私语的时候,就最好别去。那兔子一边听,一边老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窃窃私语,偷偷地走近来。当然,胆小的兔子也可以鼓起勇气,不去回头看,但这里往往有另外的情况:你倒不害怕,不受落叶的欺骗,可是恰恰这时有个东西,趁机悄悄地从后面把你一口咬住。
  降落伞
  连蟋蟀也听不见草丛中有自己同伴的声音,它只轻轻地叫着。在这样宁静的时候,被参天的云杉团团围住的白桦树上,一张黄叶慢慢地飘落下来。连白杨树叶都纹丝不动的宁静时候,白桦树叶却飘了下来。这张树叶的动作,仿佛引起了万物的注意,所有云杉、白桦、松树,连同所有阔叶、针叶、树枝,甚至灌木丛和灌木丛下的青草,都十分惊异,并且问:“在这样宁静的时候,那树叶怎么会落下来呢?”我顺从了万物的一致要求,想弄清那树叶是不是自己飘落下来的。我走过去看个究竟。不,树叶不是自己飘落下来的,原来是一只蜘蛛,想降到地面上来,便摘下了它,作了降落伞:那小蜘蛛就乘着这张叶子降了下来。
  星星般的初雪
  昨天晚上没来由飘下了几片雪花,仿佛是从星星上飘下来的,它们落在地上,被电灯一照,也像星星一般烁亮。到早晨,那雪花变得非常娇柔:轻轻一吹,便不见了。但是要看兔子的新足印,也蛮够了,我们一去,便轰起了兔子。
  今天来到莫斯科,一眼发现马路上也有星星一般的初雪,而且那样轻,麻雀落在上面,一会儿又飞起的时候,它的翅膀上便飘下一大堆星星来,而马路在不见了那些星星以后,便露出一块黑斑,老远可以看见。
  森林中的树木
  一片皑皑白雪。森林中万籁俱寂,异常温暖,只怕雪都要融化了。树木被雪裹住,云杉垂下了沉重的巨爪,白桦屈膝弯身,有的甚至把头低到地上,形成了交织如网的拱门。树木就像人一样:云杉在无论怎样的压力下面,没有一棵会弯腰屈膝,除非折断完事,但是白桦,却动辄就低头哈腰。云杉高耸着上部枝叶,傲然屹立,白桦却在哭泣。
  在下了雪的静谧的森林中,戴雪的树木姿态万千,神情飞动,你不禁要问:“它们为什么互不说话,难道见我怕羞吗?”雪花落下来了,才仿佛听见簌簌声,似乎那奇异的身影在喁喁私语。
  我的家
  我爱大自然中的人的踪迹,我爱人赤脚行走于树木之间所留下来的印记:一脚又一脚,串连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过绿茸茸的草地、苔藓、暴露的树根,穿过蕨草、松树,向下过了小河的独木桥,又急转直上,像登楼梯似的顺着树根往高处去。
  嗐,我的亲爱的人们,只要回想起自己的小径,真有说不完的话:我的脚踏遍了森林、草原、山岳,到处都有我的家,只要我曾在那儿写成过一篇故事。
  蜜
  5月的寒意已经消尽,天气暖洋洋的,稠李没有光泽了。花楸却抽华吐萼,丁香也盛开起来。花楸一开花,春天便完了,等到它发红,夏天也要过去了,入秋以后,我们开始打猎,在打猎中经常会遇见殷红的花楸果,直到冬天的来临。
  要说出稠李散发的究竟是怎样一种香味,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东西可以拿来比较。有一年春天,我初次闻它的时候,我回忆起了我的童年,我的亲人,我想他们也是一样闻过稠李,也是像我一样说不出它散发的是什么气味的。就连祖父,连曾祖父,连生活在唱伊戈尔王远征歌谣的时代,或更早得多的已被人完全遗忘的时代的人们,也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也有稠李,有夜莺,有百样啼鸟,有千种花草,以及和它们密切相关形成我们的故乡感情的种种体验和感受。单凭这稠李的香味,就可以和整个过去联系起来。眼下它却将要凋谢了。我最后一次把花送到鼻下——最后一次徒然地想弄明白,稠李到底散发的是什么香味。我惊奇地感到那花有一股蜜的气味。是啊,我回想起了稠李在即将凋谢的时候,散发的不是我们所闻惯的那种特别的气味,而是蜜的气味,这就告诉了我,无怪乎那是花啊……纵然它们现在要飘落了,但同时聚集了多少蜜啊!
  森林中的人
  我看着在芦苇丛中划船的渔人。黑水鸡,芦苇,水,倒映在水中的树木,这整个世界连同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在发问。它们想要得到的答案,就在这个划船的人的身上:这个划船的人,就是你们要问的,就是你们所期待的,这是你们自己的“理智”在航行。
  审判员打猎
  我的一个当人民审判员的朋友,晚上到沼泽上去猎野鸭,在那河边一直待到次日早晨,到鸟儿飞归宽水区的时候。从昨晚起,他才打过一只绿头鸭,因为空气宁静而湿润,枪烟弥漫在宽水区上,像一片阴空,他连那野鸭是被打死在宽水区里还是飞走了,也不知道。这以后不多一会儿工夫,浓重的夜雾就从两岸飘下来,把人民审判员笼罩了整整一宿。沼泽上的雾霭在他是看不透的;稀疏的最大的星辰也显得暗淡无光,后来整个天空都暂时隐藏起来了,就像阴天的太阳对我们隐藏起来一样。入夜以后,在这紧盖着杜布纳沼泽的白色被子似的雾霭上空却星月交辉,清艳莹澈。天将破晓时,天气转冷,人民审判员冻醒了,他没有立时爬起来,他以为右侧是躺在干草上,所以比左侧感到暖和。他试着翻动身子,这才明白右侧是躺在水里。和黎明时分转冷的空气比起来,他把水误当做温暖的干草了。
第18章 林中水滴(7)
  这时候,我顺着小丘上的狭路,在星光下向微微发白的东方走去,心中想着被白色被子似的雾霭遮掩起来的审判员:我想,如果这时候天再不起变化,审判员今天早晨又打不成野鸭了。我不羡慕这位审判员,不羡慕这位打野鸭的猎人,我带了狗,兴奋地朝突然出现的一大群大鹬走去。
  梭鱼
  我们在河中航行,只见岸上有一个戴白便帽的青年人,非常激动地在自言自语,还夹着恶骂。我们就从水上朝岸上问道:“是怎么回事……”青年人倒高兴起来,把一条大梭鱼如何被他用渔叉逮住,他如何几乎把鱼提了上来,不料钓丝断了,梭鱼就逃回了水中一席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有什么办法呢,只得作罢:这在谁都是常有的事……可是真叫人有意想不到的高兴:那条梭鱼竟肚子朝上浮了起来,微风慢慢地把它送到岸边,好容易等了半天,一把逮住,不料又马上挣脱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再不出现。
  “你是怎么逮的?”彼佳问。
  “两只手捧住鱼肚。”
  “这么说,你是从来也不曾逮过梭鱼的了:得把手指插到眼睛里去逮才行啊。”
  “我知道插到眼睛里去逮,可它是死的啊,肚子都往上翻了。”
  “不管它肚子往上翻不往上翻,对这种家伙可万万不能大意,需要警惕啊,同志。”
  那渔人可没有心思开玩笑,他大概想起了手榴弹炸包的事,就残酷地回答说:“得用炸弹轰掉这些鬼东西!”
  小舟
  太阳照在河的浅滩上,水面光影点点,犹如一张金丝网。藏青色的蜻蜓在芦苇丛和问荆丛中飞来飞去。每一只蜻蜓都有它自己的一棵问荆或芦苇,它从那里飞下来,后来又飞回那里去。
  乌鸦孵过了雏儿,愣头愣脑的,无精打采,在休息着。
  一张小极了的叶子,驾着游丝飘落水面,你看它转动得多么轻盈!
  我泛舟河上,顺流而下,心中想着大自然。现在大自然在我是一种起始不明的东西,是一种“赐予”,人类本身才在不久以前从它那里出来,现在又从它那里创造自己的东西——创造第二个大自然了。
  两种高兴
  我们觅到了蘑菇,十分高兴,蘑菇也好像和我们一样高兴。有的蘑菇是自己在森林中生长的,我们在休息的日子里常去寻觅,有的是我们在地窖里培养出来的。前一种——我们为它自己生长却被我们白白得来而高兴,后一种——我们为我们自己培植出来而高兴。一是蘑菇“自己”,一是我们“自己”。
  蘑菇只在没有被人发现以前才生长,以后它便成为食用品了。作家的成长也正是这样……一部书给拿走了,得再重新从那个地下的蘑菇园里,靠了温暖的细雨成长起来,直到食用者来了,发现了你,把你从根上摘了去。创作是在阔叶和针叶的庇荫下静静地完成的。
  啄木鸟的作坊
  我们在森林里游春,观察大鹬、啄木鸟、猫头鹰的生活。突然,在我们以前做过记号的一棵有趣的树木那边,传来了锯木的声音。有人告诉我们,说那是在伐枯木,给一家玻璃工厂做柴烧。我们却替自己那棵树担心,赶紧顺着锯木声奔了去,可是晚了。在锯倒了的白杨树的树桩周围,有许多云杉球果的空壳:这都是啄木鸟在漫长的冬天里剥食了的。啄木鸟把它们觅得来,搬到这棵白杨树上,放在两根树杈之间,然后啄食。这白杨树是啄木鸟的作坊。
  两个老头儿,个体农民,终年只以伐木为生。他们的样子,就像是被判为永远砍柴的老罪人。
  “你们就和啄木鸟一样。”我们一面说,一面指着啄木鸟的作坊上的球果。
  “你们的罪孽是要遭报应的,老孽种。”说着,对他们指着锯倒了的白杨。
  “叫你们砍的是枯树,可你们干出什么来了?”
  “啄木鸟凿了无数洞,”罪人们回答道,“我们看了看,自然把它锯了。”
  说着大家都仔细看那棵树,树是依然生机勃勃的,只在不长的一截——不过一米——树干被蛆虫蛀了。显然,啄木鸟像医生一样听诊过这棵白杨,知道被蛆虫蛀空了,于是就动手术取蛆虫。当它凿出一个洞时,蛆虫往上去了:啄木鸟没有算准。它连着凿了第三次、第四次……一棵不大的白杨树干变得像一支带音键的竖笛:外科医生啄木鸟凿了七个洞,在第八个洞里才找到蛆虫,拖了出来,救了这棵白杨树。我们把那截树干锯了下来,这可做博物馆的珍贵陈列品。
  “你们看,”我们对老头儿说,“这是森林的医生,它救了白杨树的命。”
  老头儿不胜惊讶。有一个甚至向我们挤挤眼,并且说道:
  “我们干的工作里,说不定也不单单是些空球果啊。”
  我是什么都爱拿自己作家这个行当去比较的,于是也想:“我也并不是只说些空话啊。”
  风格
  我的朋友,艺术家的风格是从包罗世界的激情中产生的,只有懂得这一点,并且亲身体验到这一点,同时学会抑制激情,小心地表达它,这样,你的艺术风格才会从你个人的吞噬一切的欲望中产生出来,而不是从单纯的学习技巧中产生出来。
  自来水笔
  天赋即便不很高,也能成为艺术大师的,为此须得善于在创作中寻觅不朽的东西(即所谓“自来水笔”);须得根据那些得手的不朽的东西来创造新的作品,在新的作品中寻觅那得手的东西,如此日积月累,让自己的作品能饱含“不朽的”东西,而且孜孜不倦地精益求精。如果一辈子照我说的这样去做,便会感到自己有充足的信心。可惜许多人在写作的时候是没有信心的,是靠了天赋的,是“照上帝所赐”写的。他们像“季节之王”在社会上一闪,立时便文思枯竭了——“上帝赐予,上帝又收回了”。
  亲人般的关注
  为了描写树木、山崖、河流、花上的小蝴蝶,或在树根下生活的鼩鼱,需要有人的生活。倒不是为了比较树木、岩石或者动物,并赋予人性,才需要有人的生活,而因为人的生活是运动的内在力量,是汽车上的发动机。一个作者,应该在自己的才能上达到使这一切极为遥远的东西变得亲近起来,为人所能理解。
  损失
  我今天出得门来,心中充满了清晨的喜悦,这种心情,总要为它自己找一件可以体现的东西,而且往往会很快地找到:也许,是那只鹰,它显得那么笨重,快快地从湿润的树上飞下来;也许,是那云杉,它赏给你丰富的浅绿色的球果;也许,你会发现,地上有一朵红色的饱满的蘑菇,你再回头一看,又见到一朵,又见到第三朵,整个空地上全是蘑菇,蘑菇……
  我见到这朵也摘,见到那朵也摘,眼不离地,一直摘去。于是,我被寻找蘑菇的这个目的捆住了,整个身心都在这上头,再也不能在大自然中发现什么了。
  话语和种子
  我在林边和一位耕着地的庄员聊天,谈到一片白杨树林要能长成,必得白白费掉多少种子:自然界安排得多么不对。
  “不过,人也往往有这样的事,”我说,“就拿我们作家来说,要一个东西成长起来,有多少话语得白白费掉啊。”
  “所以说,”那庄员把我的话做了总结,“既然连作家都有空话,我们还能要白杨树怎么样呢?”
  暴风雪
  有时候心中千头万绪,一如纷纷大雪,回旋穿插乱飞,一丝想头也把握不住,不过凄婉的情味却一点儿也没有,这心中思绪的风雪,就好像在阳光下刮起的。我于是从这个内心世界中,从这个眼下无法把握住一个想头可资深入思索的内心世界中,去望那外部世界,只见那儿也充满明媚的阳光,在冻结的银色雪地上,也有一阵阵风雪在飞蹿。
  世界是美丽非凡的,因为它和内心世界相呼应,把它继续了下去,并使它扩大、增强起来。光的春天,我现在是从阴影上来辨认的:我走的路已被雪橇压过,路的右边是蓝幽幽的影子,左边是银晃晃的影子。你顺着雪橇的辙迹走,就好像能够无止境地走下去。
  人的宝藏
  峡谷里的森林下层既潮湿,又同地窖一样阴暗,你好不容易从这黑魆魆的深渊中出来,穿过被蛇麻草缠住身的赤杨树和荨麻,到了奇花烂漫、蝴蝶蹁跹、树浪环绕的草地上。这时候,你才确确实实地知道,才以整个身心理解到,这周围有多么大的不曾取走的财富,圣约翰节前夜人人想觅宝发财,在这财富前面简直微不足道。你蓦然想起了那些宝藏以后,反会因为人的想象力的贫乏和某种浅薄而感到吃惊。睁开眼睛看看吧,没有被人取走的财富毫不神秘地聚在你的眼下。它们不是在哪片地下,就在你的眼下:你就去取吧!你满心欢喜,站在它们面前,奇怪为什么还不伸手去取这实在的财富,取这真正的幸福。说出来吧,给人指明吧,但是怎么说好呢,免得人家百般地称赞你,说都是因为你独具慧眼的缘故,反倒把全部幸福都糟蹋了。
  自由生存
  一切都是灰溜溜的,路面是棕黄色的,窗外滴着春天最初的眼泪。我从家里出来,一走进森林,便感襟怀旷荡,真是到了一个大世界。
  我望着一棵巨树,心里想着它那地下的最小的根须,那几乎像发丝一样纤细的,带有一个戴小帽的小头的根须,它为了找寻食物,在土壤中给自己打通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是啊,我进入森林,兴奋万状时,所体验到的正是这些,这实在是体验到了一种巨大的整体,你现在就在这个整体中确定着你个人的根须的使命。我的这番兴奋,就和朝阳升起时的兴奋完全一样。
  然而这是怎样一种若隐若现的感情啊!我几次想追溯它的发端,想将它永远把握住,像把握住幸福的钥匙一样,却始终不能如愿,我知道,这襟怀旷荡,是经过某种磨难之后得来的,是和庸俗进行不明显的痛苦的斗争的结果;我知道,我的书是我得到的许多胜利的明证,但是,我根本不相信,当遇上类似某种胃癌的最后磨难时,我也能在这一场大搏斗中得以自由生存下来。
  我还知道,果然能自由生存时,那亲人般的关注便会大大加强。所以我现在就愉快地和整个生活融合在一起,同时却不把目光离开那个细小的,在我前面的白皑皑雪地上移动的黑脑袋。我脚下的路已被宽雪橇压实:路面被蹄子踩凹下去,形成了棕黄色的槽,槽的两边是白色的,又平又硬,是雪橇的横木来来去去磨成的,在这边上走路很是舒服。我就在这路边上走着,并且知道在拐弯处后面的棕黄色的槽中,有一只鸟儿和我保持了一段距离在跑着,它的脑袋被路边白的底色衬托出来,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从那脑袋上猜出那是一只非常美丽的蓝翅膀的松鸦。道路转直了以后,我发现除了松鸦以外,还有一只红雀和两只麻雀,也和我保持了距离跑着。
  追求王位者
  在艺术作品中,美丽是美的,然而美丽的力量却在于真理:可以有无力的美丽(唯美主义),却没有无力的真理。
  古来有无数坚强勇敢的人,伟大的演员,伟大的艺术家,但俄罗斯人的本质不在于美丽,不在于力量,而在于真理。如果竟是整批的人,整个的外貌都浸透了虚伪,那么对于基本的文明的人来说,这却不是基本的状况,他们知道,这虚伪是敌人的勾当,一定会消失的。
  伟大的艺术家不是在美丽中,而仅仅是在真理中为自己伟大的作品吸取力量的,而这种像婴儿一般天真的对于真理的崇拜,艺术家对于伟大真理的无限的恭顺,就在我们的文学中创造出了我们的现实主义。是的,我们的现实主义的实质就在这里:就是艺术家在真理面前的忘我的恭顺。
  作家和写生画家
  上午,太阳从“猫尾巴”后面照耀着,午后,下起了热烘烘的小雨。这对于庄稼真是太好了。午饭前我在格林科沃附近拍摄了一条还盛开着稠李的小河,以及俯首恭立的蕨草、款冬和河上一簇簇的黄花。蚊子不住地咬我,同时夜莺却在耳边啼啭,斑鸠咕咕不休,黄鹂互相呼唤,林鸽肆声乱叫。我不单照了相,居然还在小本子里写了些东西,因为我的心境实在是好,我的生活经验的线索有时会汇合,思想便从这里产生出来。
  写生画家也正是这样做草图的——在沼泽上看见一个写生画家在工作,没有一点可以奇怪的地方。但对这样工作的作家,为什么看起来感到奇怪呢?大概是因为在一般人的理解中,作家是安乐的艺术家,是关在书房里的吧。
  我的狩猎
  有些人说我身体健壮,是因为营养好,常呼吸新鲜空气的缘故:“您的脸色多好啊,大概还是老习惯,住在森林里吧。打猎情况怎么样?”我总是有礼貌地回答说:“森林和打猎是健康的最好条件……”我的森林!我的狩猎!他们能到沼泽上的蚊子成群的森林里走走,能在牛虻的歌声中玩几个钟头就好了!说来也是一样的——我的狩猎!我用外部的平常的狩猎,来在大家面前掩盖和辩护我那内部的狩猎。我是追捕自己的心灵的猎人,我时而在幼嫩的云杉球果上,时而在松鼠的身上,时而在阳光从林荫间的小窗子中照亮了的蕨草上,时而在繁花似锦的空地上,发现和认出了我的心灵。可不可以猎捕这个东西呢?可不可以把这件美事对无论什么人直言呢?不消说,简直谁也不会明白的,但是如果有了打沙鸡这样一个目的,那么以打沙鸡为名,也是可以描写自己如何猎捕人的美丽的心灵的,而那美丽的心灵之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之有健壮的身体(“脸色多么好”),不是因为沼泽上的森林空气好,也不是因为营养好:我的营养是最平常的。我以探求美好事物的希望和欢乐而生活,我有可能从这里汲取营养,因为我多少已准备好承受那件憾事了:如果我问杜鹃,我还能活多久,它却不把两声“咕——咕”连着叫完,只是“咕”的一声就飞走了。
  创造彩色的力量
  我歇在汽车里,望着被白雪覆盖着,被旭日照得艳艳生光的森林,心底里不禁回忆起了一个旧的想法:就是这种美丽的景象,只有用彩色才能够留得住,整个问题都在彩色上头。我又回想起了一个窃听来的定义:空间就是创造彩色的力量……
  为直的道路而斗争
  我窗前那片还没有被水淹没的圆形草地上,均匀地分布着化了雪的地面、水洼和小圈的白雪;一道白痕从这些白的、青的、黄的东西上直向远方伸展了开去。这样笔直的痕迹,在自然界中是不可能有的,你一看就会猜到,这是人在冬天走出来的道路。但是我在天空上也看见了这样一道笔直的痕迹,它把云朵都划破了。我左思右想不明白:这样笔直的东西,只有人才会作得出来,可是云端里有什么人呢!
  突然一架飞机从云层里飞了出来,这才破了谜:空中这笔直的痕迹,是人留下来的。在地面上,在空中,都在进行着为直的道路的斗争。
第19章 大地的眼睛(1)
  通向友人的路
  静雪
  说起静,有句俗话:“比水静,比草低。”但是有什么比落雪更静呢!昨天一整天雪花纷飏,一派寂静,仿佛雪从天国来临。
  贞静的3月的光中下着贞静的雪,婴孩般柔嫩、松软,造设出怀抱一切生命与死亡的岑寂。任何的声息,弥增静谧:公鸡打鸣,乌鸦聒噪,啄木鸟叩击树干,松鸦引吭高歌,这一切却使这里静得更深。
  幽寂如此,完美如此,你仿佛感到对生命的理解有了升华,像是触到一种没有风声、静谧永驻的高度。
  活物一般的云杉
  覆雪漫漫,阳光四射,看不见的水粒子渗进了小树枝上触雪的地方。这涓涓细水不停地冲洗,雪从云杉的一个枝杈跌到了另一个枝杈。水滴在针叶间滚落,在从一处滑到另一处时伸出小手,轻摇枝头。因了消雪和融水的缘故,整棵云杉如同活物一般,不安地抖动,熠熠有光。
  从云杉后面逆光看去,这景致尤其漂亮。
  冰雪覆盖的河
  河面上白皑皑的,完全被雪覆盖,只有借助灌木丛,才辨认得出河岸的位置,然而,一条穿河而过的弯曲小径却看得真切。原因只有一个,白天冰雪下的河流还在“叮咚叮咚”淌水的时候,有人履冰过河,脚印子里漫进了水,后来又冻住。这条小路现在远远就能望见,走上去,脆生生的,一踩就裂。
  与女性一席谈
  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小桌旁坐了两个姑娘。
  “您的书里有发自肺腑的真情,为什么?您热爱人类吗?”一个姑娘发问。
  “不,”我答道,“我信奉的是语言的亲和力,所以我爱的不是人,而是语言。熟谙语言的人,也亲近人的心灵。”
  我和女人们就这样推心置腹地交谈。
  “和您相处挺容易的,”姑娘们说,“就好像您也是女人。”
  “那是自然,”我回答说,“要知道我也要分娩的。”
  同孩子获得生命相仿,思想也要经历分娩,诞生之前,也要长久地孕育。
  温暖的林间地
  待一切沉寂下来,你往林中纵深处走去。瞧,太阳终于朝着风吹不到的林间地上投射出光辉,松动了冰雪。
  四周的白桦是栗色的,长得繁茂,透过枝叶,看得到清新的碧空。绿松石般的天穹上,透亮的白云疾驶而过,一朵接着一朵,恰似抽烟的人憋足了劲儿吐出的烟圈,却又总是吐不好。
  椋鸟飞来了
  清晨明灿灿的,就像金闪闪的玻璃片。河沿的水位一直在涨,已经看得到水面的浮冰,纵然不易觉察,但也眼见得浮冰渐渐升高。
  杜尼诺的树上已经有了椋鸟,飞来的还有小巧的朱顶雀,成群地聚在枝头鸣叫。
  我们一直在寻找栖居地——买别墅的想法,确乎是认真的,而且像是真动了心,然而这时却又窃想:我一生都在寻找栖居地,每年春天都在某个地方买屋安家,可春天即逝,鸟雀就要孵雏,童话也将随之消失。
  日色愈是美妙,大自然就愈固执地刺激我们,向我们发出挑战:天色真是不错,可你是什么样子!人人都做了回应,各有各的方式。
  在这方面,艺术家是最幸运的。
  水
  一小块儿融冰急速地浮游而过,从上看它是白色的,断裂处泛着绿,有只海鸥立在上头。就在我爬上山的当口,上帝才知道它漂到哪儿去了,该是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到了黑白喜鹊的王国,那里有白色的教堂掩映在卷曲的云中。
  洪流漫过堤岸,冲出很远,然而仍有涓流匆匆汇入,甚至一直奔流入海。
  只有死水为保全自己而留在原处,渐渐发臭,长出霉绿。
  人类的爱亦是如此:博大的爱可以把整个世界揽入怀中,所有人都因之幸福。也有朴素的爱,家庭之爱,如同涓流,朝着美好的方向奔流。
  爱也有只为一己之私的,耽于其中,人便亦如死水一般。
  足迹
  常有这样的事,当一个人在厚厚的雪中践踏而过,他的付出并非没有意义。会有人循着他的足迹,心存感念地走过,嗣后,还会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于是人们发现了一条新的小路。一个人的付出,却使得一条冬天的路走了整整一冬。
  然而,也时有这样的事发生,一个人独自行进,脚印徒然留在那里,再没人踩着他的足迹走过,等到低风吹雪,完全湮没,那便是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了。
  大地之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莫不如此:往往是,我们同样地付出,运气却各不相同。
  悠然心醉的人
  朱霞烂漫,比婴儿的脸更娇艳,阒然中阳台上有水珠无声地滴落,吧嗒……吧嗒……间隔虽长,却不紧不慢……从内心的隐秘处,不由浮出一个人,悠悠然心醉的样子,朝着过往的飞鸟致意:“亲爱的,你好!”小鸟也向他回礼。
  小鸟其实在向所有的人致意,不过,懂得小鸟心思的只有那个悠然心醉的人。
  白桦树液
  黄昏温暖而娴静,却不见有丘鹬。晚霞中容得下许多的声息。
  如今再不用割开白桦,察看树液是不是开始流淌。青蛙蹦来跳去,说明白桦树出汁了。脚陷在土里就像陷进了雪地一般,表明白桦出汁了。苍头燕雀鸣叫,还有云雀和所有善鸣的鸫鸟、椋鸟唱起歌来,也说明白桦树出汁了。
  当我所有陈旧的思想也像河冰一样四分五裂时,正是白桦树出汁的时候。
  色与声
  静是响亮悦耳的。你不知道,该瞧哪儿好,是瞧自己,还是看着鹄立在绛红色光中的白桦树。你还不知道,该听什么好,是听自己,还是聆听鸟鸣……
  霞光如此,一切都深深地浸在天空的色彩中,善鸣的鸫鸟那么和谐地呼朋唤友,仿佛鸣鸟的啁啾是从霞光的幻变中生出的。
  幸福的枷锁
  买房的事今天要告一段落,真有点儿波德科辽辛婚礼的味道!事情永远都是这样:在决策和行动之间,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渴望逃离,想跳出窗外。
  我不满意自己:完全受控于情绪,缺少勇气和直率,也耍不来滑头。天啊!我以往怎样生活,如今还是那样!然而,有一点确凿无疑——这就是我的道路,我的小径蜿蜒盘曲,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也是无谓的……
  约莫是喝傍晚茶的时候,来了两个姑娘——村苏维埃主席和农艺师。她们在我们准备好的文件上盖了戳,两个月的奋斗和踌躇就此结束:破败的别墅归我们所有。
  我送书给克里茨卡娅,题有赠言:“为纪念幸福的枷锁,赠列别杰娃·克里茨卡娅:在1946年5月13日这幸福的日子,我幸福地套上枷锁,她幸福地解开桎梏。”
  厚土
  在椴树林转悠了一整天,忽然记起了赫鲁晓沃:那里的空气呼吸起来也是这样舒畅。打那以后,我一直没有呼吸到这样的空气,也没在健康的自然中生活过,渐渐就忘了健康的自然的存在。
  我住过沼泽地,也在蚊蚋堆里待过,原以为这样的自然才是贞净的,是绝好的。我母亲不也是怀着对她所承受的命运的感恩之心,对更美好的生活却毫无觊觎?她死的时候,甚至未曾体验到女性应享有的爱。
  为了这个缘由,我走出了沼泽,来到这片厚土。这里长有椴树,不生蚊蚋,我依稀觉得回到了赫鲁晓沃,回到了人世间未曾有过的仙地福国。
  爱的本质
  园中百花盛开,馥郁的芳香醉倒了其中的每一个人。人有时也像花开时节的花园:爱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会融入这份爱。我母亲就是这样:她爱所有的人,但她不会为任何人花费气力和心血。当然,这还算不得爱,充其量只是潜藏于心、原封未动的宝藏,由此流出的才是爱。
  爱的本质首先在于关注,既而是选择,是获取,因为不事经营的爱是没有生命的。
  然而,从百花园淌出的爱,我觉得更像涓涓之流,爱之细流,经受必要的考验后,终将汇入大海。而大海才像这姹紫嫣红的园子,为所有的人和每个人而存在。
  绿焰
  一棵白桦,如一团碧绿的火焰,照亮了幽暗的云杉林。柔风抚弄着白桦的嫩叶,一春,一夏,一秋,直到扯光所有的一切,白桦又落得孑然一身,满树光秃秃的枝条。
  “知道吗,茹里卡,”我对自己聪明的猎犬说道,“说不定,和我们一样,这棵白桦树过去也会奔跑,可它迷上了风,也喜欢风拨弄它的叶子。”
  所以,白桦留恋驻足,听凭风的抚弄,从那以后,白桦就一直这样伫立,风就一直这样抚弄。
  倦意
  在林子里走久了,大概就生出倦意,我的思想越来越低郁,心思也从树林溜回了家。
  猛然间我竟喜出望外起来,像是灵魂得到了超脱,环顾四周,发现这片林子里的树木长得高拔,亭亭玉立,力争上游的劲头也提起了我的精神。
  读者
  这个景色宜人的地方过去放有条凳,而今独剩下两根相当粗重的柱腿,上面倒也可以坐人。我坐到一个柱腿上,我的朋友坐在另一个上。我掏出小本,开始写作。我的这位朋友您可见不到,就连我也看不见,不过我知道,他确乎存在:他就是我为之写作的读者,没有读者,我甚至写不出只言片语。
  有时,我把写下的文字念给人听。有人听了,会问:
  “您为哪些读者写作?”
  “为我的读者。”我答道。
  “我明白,”他说,“不过,大家还是搞不懂。”
  “首先,我的读者能读懂我,”我说,“之后,他会讲给大家听。对我来说,只要我的朋友明白,我的读者有所领会,那就足矣。我的读者就像透射整个世界的多棱魔镜。只要我的读者在,我就要写作。”
  我的诗是与这位神奇的作为人的读者友好相处的见证。我写,就意味着我爱。
  诗
  我对母亲和其他一些优秀的俄罗斯人都怀有记忆,在这个意义上,缅怀是美好的行为方式,那么,我以自有的方式献给人类的诗,便是这种行为方式的结果。我压根儿称不上是文学家,我的文学是我的行为方式。
  我常情不自禁地想,诗是形成个性的最重要的精神力量,是多数人与生俱有的力量,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可能在合乎天性的某项事业中成为诗人。
  然而凭借外在的行为,无法焕发人内在的精神的力量。如果想凭借社会的力量促成高尚的外在行为,那么,外在的行为必须符合每一个真实自我的内在的行为方式。
  或许,我们称之为诗的东西,就是能焕发我们创造力的个性的行为方式。
  畏惧取代
  畏惧智性,这简直是笑谈。不过,如果一味任智性磨灭完美的个性,这倒值得警惕。从事了半个世纪的文学工作,不完整的心灵可能取代完美心灵的担忧,始终挥之不去。我过去乃至现在的错误,唯由此而生,仅仅出于对“取代”的畏惧。我不敢毫无保留地融入人群,只部分地融入,更多的自我还是留给了自己。
  正由于此,才有了我漫长的文学生涯和龟行般徐徐的进益。我写作得愈久,就愈觉得顺手,因此文字也逐渐有了灵性。带着这样的经验,我走向人间。
  肯定生命的力量
  在认定某个事情之前,人们常常犹疑不决:不过猜疑往往揣在自己心里,等到了人前,便会拿定主张。这恰如人生中常遇不幸,坚强的人总能一挺而过,把不幸像困惑一样,隐而不露,从不示人。
  不过,挫折之后的喜悦降临时,这份快乐似乎不宜独占,总要和大家共享才是。所以,幸福、快乐的人会敲起锣鼓。
  困惑、挫折、不幸、丑陋——这些都要人独自承受,深藏于心,并最终化解。而肯定、发现、战功、胜利、美乃至生命的诞生——这些都如溪流汇聚,不断形成创造的力量。
  当我发现自己有创作的天分时,欣喜若狂,以后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对此坚信不疑,似乎自己为世间所有的孤独不幸者找到了快乐的通途,使之走向人间,走向光明。这一发现成为肯定生命的基础,也是我全部的创作为之奉献的主题。
  为爱奋斗
  当智与善在人心中融为一体,共同关注某一事物时,这就是爱。对于一个既善良又聪明的人,他的全部问题可以归为一点,那就是——他该爱谁?
  从何开始?
  有时候,坐在案头,你却写不出文字:思想像玩跳羊的游戏,上蹦下蹿。因为无事可做,你便收拾桌子,整理房间。等把一切理得井井有条,你的思路也梳理清晰,这才可以坐下来工作。
  类似的事时有发生。然而这决非意味着,明晰的头脑必然产生于井然有序的房间。
  可见,条理始于心灵而非房间。但是,如果心灵一定要你接纳友人,那务必得考虑清理房间的事。
  对于岸的担忧
  而今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母亲,一个在贵族庄园里度日的商人的女儿,像被扔进水中的陆地生物一般,被抛进了生活,她唯一记得的圣训就是:“你要游啊!”母亲谨遵圣训不停地游动,直到猝然亡故,也没见到岸的踪影。
  我对于岸也有与生俱来的担忧。母亲只是拼命地游动,天真地期盼着岸的出现。对于岸懵懂的渴望,可以视为对大自然的情感,这也正是我吸引读者的地方:“他正朝一个方向游呢,我们快跟上吧!”
  相逢童年
  清晨阴沉沉的,傍晚露出了夕阳,好明丽的春光。莫斯科河南岸的小巷,寂寥依然,就在天色将黑未黑的转瞬间,暮色中你会见到孩子模样的你。寒鸦动听的啁啾中,你沉湎于儿时的幸福。
  四月的光
  窗外阳台的黑铁条下,挂了四个大水滴,沉甸甸、亮晶晶的。水滴是春的使者,向我闪闪烁烁,说着独我能懂的语言,用水滴的方式絮絮不休:
  “我们,是新春的使者,向你这位背负着祖先使命的老人问候,我们向你,一位老人,请求:带上我们吧,把我们展现给这个新春出生的、为爱而生的年轻人吧。”
  四月的光,是昏黄的,那里有太阳的金光,冰层的寒光,还有水汽很重的大地黑黝黝的反光。如今,我们就走在这样的四月的光中。
  春天
  我做着自己的事,对大自然的一切视而不见,也无所追寻。不过,我始终觉得,一个期盼良久的人正和我同行,只要一念及此,顿觉心旷神怡。
  有时候,也不知为什么,事情总做得不顺,收效甚微。这时,你却感受得到某种欣喜。当你回味出这欣喜的滋味,才明白:原来那是春天。
  当阳光暖热了树皮
  开春前,当第一缕明亮但显清寒的阳光照亮白桦树贞洁白净的树皮时,白桦的生命便为之改观。
  当温情的光暖热了树皮,睡眼惺忪的大黑蝇在洁白的树干上落下又飞起,当饱胀的树芽把树冠点缀成浓浓的巧克力色,引得鸟雀落上去就不见了踪迹,当一片浓重的栗色里,偶有细枝上的苞芽像惊呆的绿羽小鸟怦然绽开,当分出两三杈的叉形的葇荑花序现出枝头,当葇荑花序在这美妙的一天陡然变得金黄,整棵白桦闪烁着金光,当你终于钻进密匝匝的白桦林,四周环绕着清莹的绿荫——到那时,你就能从你挚爱的一棵白桦的生命中领受整个春天,同样,你也能从决定人一生的初恋中领悟他整个的人。
  布谷鸟飞来了
  白天晴好和煦。晚霞显得寂然、清冷。山鹬没有拖着长长的尾音叫唤,鸫鸟也不再唱歌。终于,一只布谷鸟飞来了,于是四面八方传来“咕咕——咕咕!”的叫声。
  布谷鸟飞来了,这意味着,没披上绿装,惶惑不宁的春天结束了。那段时节里,每一只小鸟,都和我们的少女相仿,浑身抖颤着,不停地左盼右顾,惶惑不已:“是不是我的他呀,是不是在那儿呀?”直到布谷鸟飞来,还没披上绿装的春天的焦虑,才渐渐消失。
  如今,雌乌鸡和其他许多的雌鸟开始孵雏,闲来无事的雄鸟相互间却斗得更凶,唱得也更卖力。
  布谷鸟飞来了,这就像我们的姑娘出嫁了。“咕咕——咕咕”的叫声,是她少女的岁月。
  金色的一天
  金色的一天。白桦树明显地转绿,艺术家说,对小白桦而言,真正意义上的金色日子只有一天。
  昨天,从早饭到午饭的时间,艺术家一直在画图。他眼看着,灌木丛怎样披上绿装,真是不同凡响的一天!
  出嫁前的告别会
第20章 大地的眼睛(2)
  今天是白桦出嫁的日子,要举行告别会:风扬起金色的花粉,白桦林像笼上了一层雾。我放开缰绳,任我的马加入一群出游者的行列,带队的是西班牙人n。
  我们在为白桦出嫁举办的告别会上或坐或躺,高唱低吟,记得也是在这里,春天的时候我却为了避开一群疗养的人,躲进了刺柏丛,生怕他们搅扰了我在林中的清静。
  现在,我主动接近他们,心境却那么坦然,那么畅快和适意,甚至情不自禁地鼓动沙哑的嗓音给西班牙人伴唱,还欣赏起我们女画家发丝间的一簇紫罗兰。
  西班牙人鼓弄着嗓子,模仿吉他的音调,无论他自己,还是我们中的每个人,谁都没有想起他曾怎样悲凉地发问:为什么他,一个革命者,经受过敌人严刑拷打,指甲里被钉过木签,还失去了家庭,就是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西班牙。
  我们一路走来,心神怡然。我们用自身拥抱自然,自然也还我们以拥抱。晚上,也是我主动要求参加这些害得我许久不能工作的“敌人”的娱乐活动,和他们一同玩孩子们的游戏,结果我们化敌为友:我们还玩“当国王”,惹得那些可爱的女人直喊我“米沙叔叔”。
  后来,到了夜里,我不由回想自己为葆有本色而同社会孤身抗争,继而又为博取社会认可而苦苦奋斗的一生。在你得到外界认可的那一刻,你感觉自己是胜利者。现在也是这样。今天,在这个5月的一天,我能够为嬉游者伴唱,这是我的胜利。而当我惶恐地避开他们躲进刺柏丛的时候,那却是为葆有自我而进行的抗争。
  疗养
  来疗养的人们梦游一般,缓缓徜徉于返绿的树林。今天我听到有人讲:“我总算觉得,又活回自己了。”
  我很想问问他:“那你之前都在什么地方?”想了片刻,我替他作了回答:“之前我可能一直听命于别人的意志。”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来到大自然,重新活回自己的时候,会感到欣喜。
  我的房子
  我在俯临莫斯科河的地方建了屋舍,这是奇迹。造房用的每样东西,直至每根钉子,都取之于我的故事,或者说我的梦所得。这不是什么房子,而是我回归本源的天赋。
  容纳我的天赋的房子,就是大自然。我的天赋源于大自然,我的话语也以这房子为外衣。真的,这就是奇迹。
  夏
  黑麦放花。水滴下来,常是连一点儿小麻坑都打不出!云彩也无所变化,真是罕见,着实稀有,人的心境清宁,既是思想也是心灵的节庆。
  如果手搭凉棚朝林间地张望,蛛丝在阳光下犹如彩虹斑斓,悬在林间地的蛛网一圈圈,随着彩虹色泽的幻变而微微颤动。
  到了蓝色风铃草的季节。
  丢失的思想
  如果在闷热、潮湿的天气走进针叶林,就如同走进高楼大厦。你徘徊于此,眼睛始终向下。这时如果有人从旁观看,一定想:“他在找东西。找什么呢?如果找春天的蘑菇、羊肚菌,时令已经过了,是不是铃兰花呢,那还没到季节。你是不是丢东西了?”
  “是呀,”我答道,“我把头脑中的思想丢了。我觉得,马上就要找到了,瞧,我一定能在景天丛里找到它……”
  汪洋中
  你若不把自己的小舟置放于浩瀚洪波中,就将无所作为,一无所用。你个人的“所愿”就不会在人类“必须”的汪洋中明辨方向。这是我的所思吧?
  身边有树林,百年古木苍劲的树干,还有树下的花朵、蕨类、青苔和溪流。鸟雀从上俯视我,松鼠抱着沉甸甸的松果玩耍。一切都那么清晰明了,一切都在被印证,告诉我:“你想得没错!”
  我来到人群中,和他们共事,我看看他们,又瞧瞧自己:全都没错!
  米哈伊尔,你要把所有的思想在行动中不断地踩实,要坚持《太阳的宝库》的朴实无华,让每个人都读得懂。你要和所有的民众交谈,无论是有教养的还是未开化的,年老的还是年幼的,俄罗斯的还是非俄罗斯的。
  起飞
  我当然做得到这样或那样的事,比如,我戒掉了烟,写出了书,在不可能建房的时候建起了房子,我为自己找到了朋友,我能做到的事还少吗?有时我甚至感觉,只要别人给我,我也给自己充分的、被无以复加的懒惰所保证的自由,我便无所不能。
  在这里,懒人会遭遇一个瞬间,突然间他极想抓住这瞬间不放。他渴望行动,甘愿冒断臂折腿的巨大风险。
  是的,我能够向自己发一个铮铮的誓言,我发誓要开始行动,而且有始有终,但难之又难的在于发出这个誓言的决心。这里所要求的条件无疑和飞机起飞滑行一样,个性的起飞也要求一片绝对自由的场地。
  主人公的回归
  夜里继续思索主人公回归自我的问题,并转入对整个诗歌的思考:诗在人群中作乐之后,会回归自己的家园,像小金鱼一样,效力于自己。到了那时,梦想中的一切,诸如友情、爱和家的温馨安逸,都能得到体现:有朋友出现,有爱恋的女人,有建起的房子,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回归自我的诗。
  我能为此作证:我的房子里,没有一枚钉子没经我心爱的女人的手触摸。或许,随时间推移,我心中所愿的整个世界,整个的大自然,都将融入我的生命,和我在一起。
  花园
  75岁的人,生命系于一发,还亲自动手种起了丁香!这还不算,他也不是独一份,也许,人们还从来没有这样热衷于植花种草吧:但凡有条件的,纷纷开辟出花园。
  这说明,其一,如果人们鄙弃对死亡的认知,那么生命就是不朽的;其二,这也意味着,人间最美好的事物实际上就是花园(天堂)。
  人与自然
  国立儿童读物出版社推出了精装本《太阳的宝库》。我仔细翻看了拉乔夫做的插图。我对画家说,他的风景画得很出色,但和人物不匹配:面貌不相符。
  “这是普遍存在的问题,”拉乔夫答道,“《基督显圣》被伊凡诺夫画了一辈子。他一直思考这个问题,风景是画出来了,基督却没有降临。”
  “要知道,在《太阳的宝库》里,”我说,“孩子和大自然是完全和谐一致的啊!”
  插图室副主任对此的回答是:
  “这可真了不起,只不过人们不可能一下子体会到。”
  我想起,我曾被称做“缺乏人性的作家”(济娜依达·吉比乌斯)。
  还是要明白,绘画的根本所在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结合。这一点也借助某种方式成为我文学笔记中的根本问题。
  私密的风景惧怕被人见证,所以,要赋予人物和自然的相谐是很困难的(我在《太阳的宝库》中获得了成功,但画家没有)。
  我是诗意地理学这一文学体裁的奠基人。
  我的道路
  当我身处“鸟儿不惊的地方”并记录民间故事的时候,我惊讶于咏唱壮士歌的歌者对圣弗拉基米尔时代英雄的信念。对我们而言,壮士歌只是古老的口传文学,对他们而言却是生存的信仰。
  但是,那个时代的人和现代人之间会有怎样的内在关联呢?关于这个问题,我借纳德沃伊齐大瀑布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有多少形形色色的存在合力形成了瀑布飞落山石的水流,但瀑布毕竟是一体的。作为“大自然的君主”,整个人类的起起落落也是如此。
  嗣后,我又想到自己:我从事语言艺术的生命轨迹,在我看来,也是不断进取登高的道路,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我都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迈步。
  不过,我并非直线向前,我同那些壮士歌的歌者一样,回归了故园,从那里,我沿着一条自己未知的道路,犹如凌空跨了一大步,居然走到了时代的前面。所以,我难以按照一条无间断上升的成功轨迹,依次分置自己的文学经验。
  然而,在我内心存在这样一条轨迹,我视之为一个阶梯。这个阶梯的第一级,我觉得,是我告别故乡,却一心在别的国度,在“鸟儿不惊的地方”,在我跟随神奇的小圆面包而行的土地上,寻找家园。
  每一片新的土地似乎都是我的发现,我亲近它,做着和所有年代的漂泊者一样的事:拓展自己的故乡。
  那时我觉得,自己走得比世界慢,我在追赶世界,从中拿取我理应拿取的东西。正如我在什么地方正确记述的那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世界观发生了改变,似乎是我停了下来,世界开始围绕我运转。
  心灵之井
  我非常习惯和自己的心灵交流,如同用桶从井中取水一般,直接从那里获取一切。当身边有人辩论道德问题,还旁征博引,言之凿凿,这时,我就六神无主,沉默不语,觉得自己很浅薄。
  我沉默,谦虚,用桶从自己的心灵中汲水,借此获取了持久的生命。
  我要离去
  夜里没有严寒来袭,一早就暖洋洋的,光线充沛,那该是多么逍遥快活!我拿定主意,即便感冒不好,也要离开这儿:再不堪如此虚度生命。
  我在林里待了好久。我知道,春天来迟了:报喜节的时候还可以行车。河水还在昏睡,下面却开始融化。对岸的草甸子色彩绚丽。林中积了厚厚的颗粒状的雪。只有林间地现出了生机。那里已经化雪,隔年的绿油油的越橘上残留着清亮亮的冰。
  河上最醒目的,就是水流冲刷过的冰块儿。河流像一架巨大的飞机,伏在那里:一个翅膀黑,那儿是低岸,一个翅膀白,那儿是白雪皑皑的高岸,长有一片林子。
  田野里两个斜坡交会于一,逶迤其间的一道春水正急奔向大河。冬天雪白的衣袍正徐徐褪去。
  阳光和煦,水朝下流去。暴涨的河水匆匆带走了零星的浮冰,对于凯旋的春天它们已毫无意义。
  林子里黑色已多过白色。榛子开出了金黄的葇荑花序,林间空地里的暖地还是白雪皑皑的,犹如覆雪的山地。苍头燕雀在啭鸣。流冰漂过时,河上的残冰像是睡过头了,这时才如梦初醒,拼命追赶。哪儿还追得上!一切早已过去。
  林间的空地上生机复苏。满目萧瑟的林中,被阳光暖和过来的黄粉蝶翩翩飞舞,苍头燕雀在空中打斗,飞身落下,又在地上相互追逐。
  独自坐在木桩上,没人看到我的疲惫和咳喘,也没人察觉我腰部的疼痛,我真的很开心。我自己就能将这一切抛得干干净净,不受阻碍地畅想。腹泻,疲惫,咳喘,酸痛,这一切不过像相互追逐的苍头燕雀脚下的旧树叶,只在沙沙作响罢了。
  这里没人看得到我,我也无所羞愧,我是独自一人。
  高于幸福
  漫步林中,有时陷入对自己作品的沉思,这时常有哲思的喜悦袭来: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解决整个人类思想的命运。这样的时刻,大概,抵得上至高的幸福。
  四月的新娘
  见证我美好时光的树木,早发的柳树像绝美的新娘,亭亭玉立在没有披上绿装的林中。我第一次爱上她的时候,她是那样的新娘,而今,她依旧那般伫立,依旧美丽动人,柳树上蜂群嗡嗡地响,蝴蝶无精打采,树上无所不有,既有群蜂的轰鸣,也有馥郁的芬芳。
  我的新娘在我心中没留下任何痕迹,我不再在回忆中揪心痛苦。但是现在,我觉得,往昔的痛苦都朝向了这株开花的柳树,化身为花。我吸纳着馨香气息,努力回想、揣度,这繁花中哪一朵是我的欢乐之花,我要尽力把它融入无所不在的对芳香的感受。
  还有更多的体验,此刻我已忘我。此刻,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花中。
  孤独
  今天,我的思想始终环绕着人在抗拒孤独中发展、释放心灵力量的主题:我和人同行,在路上我可以和他讲话。人走了,我独自走在路上,没有了听众,我掏出小本,随手记录。
  孤独是非自然的。人,这自然的君王,之所以为君为王,是因为人要抗拒孤独,在征服自身本性后,人就和万物众生共同生活,也成为万物之主。
  自然的人,是有家庭的人。有些人失去了这“幸福”,他们就成了单身汉。还有的人摆脱了对自然的依赖(超越孤独),他们就是王者。
  有一种动物性的拯救方式,那就是为生存而奋斗。还有一种纯粹的人的拯救方式,那就是抗拒孤独,抗拒独行特立的本性,为整个人类奋斗。
  所以,我想说,人是在抗拒自我孤独中成为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君王的。
  关于爱
  夜里,我在思索两种爱。一种是兽欲:得到后便一脚踹开,或者像斯捷卡把公爵小姐扔进伏尔加河一样抛弃,绝大多数男人,列夫·托尔斯泰也不例外,都这样想象对女人的爱。
  另一种爱则包含着信念,相信自己的爱人具有不为人识的美德,这样的爱是使命,是从孤独走向“人间”的出路。
  我们经常见到,男人看似平平,女人却卓越非凡。这意味着,这个男人隐而未露的品质我们还不了解,却为女人赏识:这是选择的爱,大概,也就是真正的爱。
  实际生活中爱很简单,但是如果要写下爱,记下脑子里的念头,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很好,其中又有多少的犹疑和困惑,有多少呢?实际上,如果从旁观看,一切都很简单,真是搞不懂,为什么直到今天,人们也不肯共同遵守人人必然遵守的规则去实现爱。
  散文的诗
  我感谢命运,使我携着诗情走进了散文,因为诗不仅推进了散文,而且使晦暗的生活变得灿烂。如此的丰伟功业是契诃夫这样的诗人、散文家才承载得起的。
  我认为自己在这个领域还很渺小,但道路是正确的,是真正的俄罗斯式的、人民的道路,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的读者几乎每天都在为此证明)。
  昏暗中
  眼睛看不到霏霏的细雨,但房顶上有水滴落。这算不得雨,只是湿漉漉的空气,是雾水。大地在消退,周围的一切变得委顿、索然。
  走进林子的时候,我的心思本来在我文学中的敌人身上,但心中分明还有一种比敌人更强大、更可怕的东西。于是我以为,敌人还是不值得一想。“去他们的!”我说。忽然我惊异地发现,敌人像伤愈后结的干痂,正慢慢脱落。
  之后,我像是彻悟了,和敌人有关联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就像我清洗的脏碗碟,等我把它们擦干,就会开开心心、高高兴兴、齐齐整整地放回小架子上。
  半明半暗中,周围是小云杉林,天色渐黑,但我觉得这里其乐无穷,欢悦并不取决于时间和地点。
  在人群中生活,多么需要保留这份逍遥自在的感觉,倾听他们的话语,向他们善意地微笑,却不丧失自我。要能这样做该有多好!昏暗中我还想到,人们制造了阴影,却又畏惧阴影:阴影来自人,又将落在人的身上。
  死亡是最可怕的敌人,是黑暗本身,抗拒死亡,就如同抗拒黑暗,要用光。
  论残酷
  看到两只麻雀相亲相爱的样子,我好不陶醉。它们一起啄食,相互梳理羽毛!太可爱了!但是另外一个人拿起带望远镜瞄准器的小口径枪,从200米外一次又接一次,把两只麻雀都从房顶打下。我们这样不同的人怎么可能同欢共笑呢?但是年轻时我自己也喜欢打麻雀。现在稍晚了些,这样的欢乐我已不能亲身体味。
  记起儿时打鸟的情形,我不也不寒而栗吗?但当我撞见现在的孩子施用同样的残忍手段时,却没去横加责难,只是引导他们尽快转向理性、有序、更美好的行猎方式。
  人在自然
  这并非我的自然,更确切地讲,这是非惯常意义上的自然。任何人从儿时起,就从自然中寻找决定人在自然世界中命运的东西,这就是个体的独立不羁(个性)。
  当一个人在自然中实实在在地找到树、犬、鸟,找到有生命的个性的存在时,他为这样的存在创造出神话,以此证实人在自然中的命运。
  我在创作中走的就是这样的道路,我的读者把我探究自然的方法理解为爱,理解为一个人要努力与自然发生关联,而这种关联正是要使人成为仁慈的存在。
  啊,第一朵铃兰!你在雪下
  祈求着太阳的光芒。
  ——费特
  雪花莲就要破雪而出,今天是4月10号,还得再等等。一个月后,愿上帝保佑第一朵铃兰绽放。
第21章 大地的眼睛(3)
  也许,我将留在诗歌里,作为对浪漫主义作家迷蒙揣思的地理学意义的校正。在俄罗斯的精神领域,这将是幸事。
  意识
  紧张的、鲜活的嫩芽,从上面枝杈中滴落的树液,它们没有意识,但你无法驱散自己的思想:它们是为我们的意识而欢欣的。接下来,比方说,有个人是你所珍爱的,那么问题就在于意识吗?倘若真有一个你珍爱的人,那你就要保持自己的温情,以此来珍视他。
  这里也是同理:如果白桦的树液真的滴落,善歌的鸫鸟在霞光中歌唱,这就足够了!总觉得,它们会为我们的意识而欢欣,而我们,还不止这些:我们在和自然的独处中认识了自己的整个心灵。
  幸福
  我开始安享晚年,不需追赶任何人,做这种事没有意义:反正也追赶不上。之所以能安享,还因为再没人嫉恨我眼下的幸福,由此,也没人想跟我作对:谁会妒忌一个老头子呢?
  我却不愿和任何一个年轻人交换他的夜晚。
  错失的感觉
  每个人都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却对他视而不见。当他骤然间消失,你内心的视线却顿然向他开启,你的心会被令人窒息的苦闷压紧。
  大地之上,任何时候,这样的事都不胜枚举,就连还没有体尝错失之痛的人,有时也感到怅然。在享受生命之欢时,他会蓦然停下暗想:倘若我在欢乐时错失了什么,以致将来痛悔不已,可怎么办?
  读书的意义
  我一生博览群书,但还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我曾暗自为此异常难过,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和一个学识上与我毫无二致的人相遇。原来,始终困扰我的全然不是什么不学无术,而是我接受知识的特有方式。
  逐字逐句地读书,人必定幼稚,或者说,写书的人应当完全融入字字句句。我们习惯于读书抓“意”。这样就连整门的科目都走马观花,细部却一无所知,但我们仿佛捕捉了科目的景观风貌。我在旅行中就这样,只一眼瞥去,广袤的地貌就尽收眼底。
  这种在自然和思想的空间走马观花、游刃有余的本领,我发现里娅也有,这种能力不是别的,正是学识:这是自我作用的学问,原动力不在外,而在内。只是这样的学问绝非“皮毛”,相反,比一般的学问更深。
  “悲观主义”
  我的主啊!你站在自己生命的制高点上,一想到,现在的年轻人和自己过去一样,为追踪写作素材而无谓地奔忙,自己年轻时也犯过这样的错,你就觉得好笑!现在,我一边生活,素材就向我涌来,而我已力不从心,无法驾驭,就在所有的素材上面签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敞开的窗口飞进一只绿色的大甲虫,嗡嗡叫了好一阵,贴着天花板,边飞边撞,忽低忽高,费了半天劲,甲虫终于找到了洞开的窗户,像驾着四轮马车一样飞驰到自由的天地中去。
  我为甲虫获得自由庆幸,就算不是我,即便只是一只甲虫,也是一件好事!但是甲虫在空中盘旋一周,又决然地像是有意识地飞回屋内,撞到了墙角,滚落到沙发后面,彻底沉寂下来。
  它为什么要回来,难道你能从甲虫这里找到原因吗?我从自身体验出发做出的理解是:也许,自在的生活并不让甲虫感到甜蜜,待在沙发后面根本就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糟糕,下次你写出作品来,觉得自由多好啊!可是等发表出来,你却吓坏了。待在沙发后面,当然,也不错。
  习惯的力量
  没有哪种力量可以像习惯的力量那样,隔绝我们的视线,无视人类成就带来的益处。正因为如此,旅行家才身心愉悦:行走中,习惯像冻伤的叶子一样脱落,我们心灵光裸裸的枝丫在春天来临前会孕育新的芽苞,以备后用。芽苞使我们欢欣,仿佛生命重又开始。
  这是旅途中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在朝向美好的演进中,一切不良都留诸身后。
  刺柏
  在林中散步时,里娅顺便道出一番见解,说我气量狭小,易受伤害,精神易为文学领袖的意见左右,这令她很失望。
  我想更认真地思索这番话,就让她去采晚饭用的蘑菇,自己则坐到树边。我倚到树上,开始思考。这时我盯着一棵刺柏苗看了又看。它只有手指大小,却已状如柏树。
  忽然听到一阵喧嚣,一群年轻人围住了我:几个大学生和他们的女伴坐到我身边休息。我想和年轻人畅谈一番,就指给他们看我那棵手指大小的刺柏。
  “你们要好好亲近这棵树苗,”我说,“把它变成你们的‘自我’,然后从刺柏这个自我的角度,研究树苗生长的环境。你们看,这两株蜡菊一天有好几个小时遮挡了南面的光。这对小刺柏有益还是有害,你们再想想看,小刺柏的树影也会妨碍它后面青草的生长。这些青草又是什么样的,是耐阴的还是喜光的呢?”
  “这样一来,当光与影的这场夏季斗争结束时,小刺柏的顶梢又长高了整整一公分,离太阳更近了整整一公分。你们对这一切仔细分析之后,就可以用胜利的秋天结束自己的乐章了。”
  “接下来呢?”大学生问。
  “接下来就会有一幅光与影的斗争中的宇宙生命画卷呈现出来,画中将出现进行整场斗争的手指大小的英雄。”
  大学生们若有所解,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十分兴奋。他们挖了我的树苗,放在装蘑菇的篮子里带走了,大概,是想尝试一下建构宇宙的图景吧。
  我继续坐在树旁,却没有从虚荣心的角度思考语言,而是把语言当做将与我素不相识的人齐集到大自然的圣殿的东西。
  如果一个文学家既可以在众人眼里渺小如手指,与此同时,也可以作宇宙的英雄,那他又何必灰心丧气呢?
  生命的作坊
  如果我面对自己曾经身处而今却已不在的生命激流,我个人的生命对于现在的我的意义,在我看来只是浮光掠影。但令我惊愕的是,在自己的书中,我竟然是如此不可分割的一体……
  ……我们在步入有机整体的意识时死去,生命看起来就像,比方说,作坊,在那里对各种工件进行加工。生命,是我们的磨刀石。
  树木落叶,动物褪毛,人亦衰老。
  ……和里娅反复谈了日记整理的工作。我对她说,整理日记的时候,全当我已经过世,是大家缠着她,要她整理的。她现在的工作状态,真的就当我已故去,但有需要,再叫我过来。
  叶的集合体与群叶
  一片被露水打得沉沉的黄叶在空中翻出最后一个跟头,永远告别了单叶的形态,飘然而下,会聚到散发着清香的腐叶的集合体中。
  落入叶的集合体的单叶,像我在人群中一样,也是唯一的,整片林子中未必找得到另一片与之叶脉丝丝相符的叶子,而今在叶的集合中它将被压实,和众多的叶子一起腐烂,共同化作肥料。
  但是我们的共同处就此而止:树叶将化成腐殖土,这就是它们的全部,而我们还拥有超越此上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原初意义的“人”。
  秋韵
  林中纤细的山杨树终于触摸到了阳光。它高高地挺起树梢,甩掉所有的侧枝。等到伐林时,高高的山杨树光秃秃的,只剩下小扫帚一样的叶子。
  就是现在的季节,树上的余叶也不多,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抚琴一般抚过每一片树叶。我们独自置身秋林时常听到的秋韵,似乎就从这些无形的指尖下流出。
  这秋韵是人的灵魂叹出的悲音,感叹这些可怜的树木无法知晓,被迫伐林的人对它们心怀怎样的爱。
  森林的旋律中还有这样的意味,这里曾有一片使人类相形见绌的原始森林,从那时起到现在,有多少树木已经死去。
  有多少参天的巨木在斧锯下丧命,人类的心灵现在终于从这秋韵中发现,人的心中藏有多少的爱,为了说出爱他又流过多少的泪。
  双道彩虹
  露水盈盈的旖旎清晨,玻璃上凝了许多小水珠。窗外靠那边的树上,不知哪片叶子上有水滴在颤动,它为何在这样的静谧中颤动?它颤动着,变幻着色彩,它为何不时地变幻?
  透进丝缕阳光的林中,有水汽升腾,穿越林间地上方、林冠中间开出的小天窗,为什么蜘蛛一旦向某棵树木发出攻击,这棵树就周身缠满蛛网?
  为什么露水未霁的清凉早晨,蛛网格外的多?莫不是因为露水用水滴涤清了蛛网,使蛛网变得更显见了?
  我的受制于某种不可知力量的生命倏忽而逝……我忽然想,倘若我能摆脱屈从的命运,倘若我挣脱而出,主动占据我应有的位置?那时我便是拿破仑,是亚历山大·马其顿,或者……当一名编撰者。
  真要是那样,我就不会看到昨天林边湿漉漉的伐林迹地上的双道彩虹。
  毛毛虫
  是风力使然,还是毛毛虫自己不当心爬到了叶片边缘,从树的高处落下?在它坠落的途中有张蜘蛛网,阻挡了毛毛虫的去路。这是一只奇小无比的蠕虫,只有大头针粗细,却比大头针短上一半。
  这只毛毛虫的情势真可怕!它挂在网的一端,网很长,它随风摇摆,不辞劳苦地蠕动着身躯,时而蜷缩,时而伸展。
  我们两人坐在正对着毛毛虫的树桩上。
  “绝境!”老伴说,她以人类的心灵牵挂着毛毛虫的命运。
  每每看到走投无路的境况,我总是痛苦。但我尽量把持住自己,不去挂念蠕虫的命运。此时此地,透过这只毛毛虫,我觉出了我对朋友的同情。
  “怎么安慰它呢?”我开始思索。
  就这样,没过一会儿,我蓦地发现,毛毛虫在这张我们看不见的网上已经爬到了比我们刚才发现时更高的位置。又过了一会儿,毛毛虫爬得更高。
  “它会爬上去的!”我说。
  我们默默追踪着毛毛虫的行迹。我十分兴奋,甚至莫名地相信,对于这个勇于行动的生命体而言并不存在绝境,再则,绝境出英雄。
  “是呀,它会爬出去的!”老伴说。
  “你瞧,”我答道,“勇敢的毛毛虫在解决自由和必然的问题。”
  “它会爬出去的!”老伴感叹道,“要是它爬上去,可是网那头有蜘蛛正等着它,会怎么样呢?”
  我们经常这样争论,大概,许多人都会这样争论,并且帮助悲观者沿着看不见的蛛网一起爬行。
  如果需要这把钥匙
  木叶已经落尽,在透亮的椴树林后,天空正变得金黄。黄色之上,显露出森林不规则的黑色雉堞。这是从遥远时代就让人心动的玄机,包藏着对人类界限的预感(记得,这是我29岁写下的,甚至就是用这样的文字)。
  融入自然,这就是开启我的文学的一把钥匙,只是,如果有人需要这把钥匙的话。
  沉思录
  关注力
  如同物质和能量最终归于同一的根源——生命,各种才禀也归于同一的源泉——创造的关注力。
  关注力尤其显豁的特征就是,关注力服从于意志,而且可以被掌控,关注力可用来为善,同样也可用来作恶。
  世纪伊始
  世纪伊始的作家绝不是“胡闹的孩子”。完全相反。他们染上的正是那种个别侵袭过最伟大的俄罗斯作家的疾病。果戈理和列夫·托尔斯泰都饱受其苦。
  这种病症就是艺术家的心灵分裂为真的情感与善的情感。
  坐骑将他们拖得七零八落,马背上坐的早就是另一人了。
  亲爱的,你们自己看到,这里有一种对生命的信念,还有一种信念,那就是相信自己负有为这生命添光添彩的使命——信念如此坚定,以至于掉落马下的人又骑上了牛,静静地继续自己的道路。
  如此征服骄傲,更荣耀,也更艰难。
  语言即面孔
  有时你向常人解释什么的时候,他的脸会忽然焕发神采,如同这一切他早就了然,只不过觉得对自己无用,暂且忘记了而已。
  语言,就是常人的面孔,同树上的每瓣叶子都有自己的表情相仿,每个人也有自己独特的,仅仅属于他的语言。
  即便这些私语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但是人都是凭靠这语言生存的,语言铸就了他的表情。
  道德的地球仪
  每每想到以幻觉滋养生命,最终达到极地的英雄,我对幻觉的反感便不复存在,因为极地是个数学意义上的点。这时我总要对真理进行思考:难道我们竭尽全力追求的真理,也不过是人类道德地球仪上的一个数值?
  我还想,即或这样,却无损于真理,而更加彪炳了真理。
  如同我们那个时代,总有中学女生卖弄地说:“理想是不可企及的。”也就是说,理想不可食,难消化,不可能用于满足真实可感的需求,所代表的不过是个数值,就像极地,就像真理,是个先验的值。
  创造
  作曲家听到某些声音,把它们依序排于纸上,标注钩钩点点的符号,然后忐忑不安地交到演奏者手中。于是我们听到了乐曲,心潮涌动,我们的心灵认出了自己的朋友——作曲家。就这样,书被写就,画被绘出,宫殿被建造,类似神明的塑像出现了。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孤独的灵魂在整体的艺术世界中寻求友人,满怀着期待,如同母亲饱胀奶水的乳房,于是朝向希望……
  我的伴侣
  我尝试着投入工作,揭示永伴自己左右的一个思想:“必须和所愿。”
  世间万物均始于本心所愿。山上垂挂冰雪,冰雪,当然愿意坠落山间。蒲公英期待着风,它愿意飞散成小伞朵朵。孩子愿意……就是这样,世间万物都始于所愿。
  然而,冰雪刚从山顶滚落,它就不再有“所愿”:雪积成山,崩裂飞落时,是照着雪崩必须的方式。蒲公英随风飘飞,是朝着必须的方向。孩子愿意远走他乡,他迈出了脚步,对他而言如今再没有自己的意志,他必须离家远行。
  如果人站了起来,这是他心中所愿。但他在使自己站立的同时必须使我们所称的自然(大地)站立起来。他必须成为对此极具观察力和慈悲心的人。这即是对“所愿”与“必须”最宽泛的理解。
  悲痛
  心灵之旁被硬物擦伤,为此心觉出了痛。抑或是因为心在痛,所以遍体都是伤。我想,二者皆有吧。
  不止一次,惊喜不期而至——接到建议我出书的信函。心头的痛刚去,遍体的伤也消了。
  健全的心智寓于健康的体魄,这话,大概是古时肢体不全的人说的。我个人的经验却与此相悖:健康之体寓于健全之心。有时写完一些文字,我简直想蹦起来。
  不过古人的话也不错。如果想想自己熟识的人,可以依据刻度盘把他们分类:一端是心灵,另一端是体魄。那么,一部分人会从心灵摆向体魄,另一些人则从体魄摆向心灵。
  森林与木材
  森林中运出的木材固然值得赞叹:多么上好的材质,又有多少源源不断地送出!但森林同样值得赞叹,而且不需盘算它对我们炉火的进益。
  诗也和森林一样:诗排列成诗节,如同木材码成立方。但诗也可以成为诗,生于我们体内,铸就我们的灵魂。
  水有时也服务于人,但无论到哪儿,水仍旧是无以限量的力。诗也可以容纳音乐,服务于主题,但它仍旧是人类心力无以穷尽的诗。极有可能正是这种心灵的力量——是诗把年轻人,把“心灵中的诗人”远远带离故土,去发现世间未曾有的国度。就是它的这一种力量,将世界的镜像拉近了人类。
  信任感
  有些思想,是启发得来的,还有些思想,是自行萌发的。当思想自行来临时,人却慌乱失措,仿佛浪花袭来,第一个浪后,便是整个的汪洋。
  那时你会觉得,和你并肩行走的另一个人,他和你共同理解一切,分担一切。而你,觉出自己并不孤单,两个人抱定了一个念头,并因为这念头而变得坚强,这时你开始相信自己。
  精神食粮
  围绕着食粮,人要付出多少劳动,然而粮食毕竟是自己长出,自在的大自然是人所造不出的。
  在那里,谷粒之旁诞生了诗。谷粒将成为食粮,这种力量则滋养着心灵。
  源泉
  科学和艺术(诗)源自同一眼泉水,只是后来才分道而流,或者说,担负起不同的职责。科学使人类丰衣足食,诗则为人类保媒说亲。
第22章 大地的眼睛(4)
  我觉得自己是一粒从树上落入激流的种子,那时科学与诗还没有分流。科学是厨娘,诗则是在人间拉线搭桥的媒人。
  人们讥讽重复出现的东西,却惧怕第一次遇到的事物,最惧怕的就是审视自己,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负载有未曾有过的东西。
  凡是留存久远的事物,都产生了融悲喜于一体的完满个性。这恰如自然界生命的诞生。综合之前先要产生完满的个性,正如科学家合成前要先提取蛋白,这是一条充满诱惑与凶险的创造之路。
  诱惑是因为渴望超越其上的权力,渴望在自然中占据首要之席,像操纵机械一样掌控这样的创造。与此同时,这也是条险径,因为理性会与你为敌,对抗你的个性。
  我写,故我爱
  我曾骄傲地试图像操纵机械一样把握创作,而今已将其远远抛诸身后。但我透彻地分析过,什么条件下我能写出流传久远的东西:只有在我保持完整个性的时候。
  于是,认知并保存完整个性生存的条件,就成为我在艺术领域的行为方式。我无法像操纵机械一样把握创作,但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从我这里走出历久不衰的作品:我的语言艺术对我而言就成了行为方式。
  我觉得,世间存在的生命欢乐中,最伟大的欢乐是女人历经分娩的痛苦迎来新生儿时所体验到的。我以为,这其中包含着我们所有人感受幸福时部分体会到的欢乐。所以,我渴望为自己的艺术程式找寻一个事关行为方式的思想,并把这思想传布给所有的人。
  但我只有在万物安睡的日出时分是完整的,而别的人是早晨睡觉,或者在深夜是完整的。有人对我讲,沙莱里中规中矩,但是和莫扎特这样无规无矩的人相比,却是一无所成。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所理解的行为方式并不是学校里以分数衡量的操行。我的行为方式是以所创作出的作品的经久性来衡量的。从这个角度看,莫扎特的行止是无愧于一个个性完整的创造者的,他没有以理性的行动替代个性。
  所以,关于自己我想说,我的诗是我与人友好相处的见证,我的全部行为方式都源于此:我写,故我爱。
  真理感
  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就应当克服自身对美好事物的嫉妒,代之以对绝美事物的敬崇。
  我为何要嫉恨美好的事物,既然美好的事物是我道路上的灯塔,既然我在一定的程度上,即或是最微末的程度上身处其中,我毕竟是参与者:我以对灯塔的赞美参与其中。
  或许,有一点我是错误的,还流播了这种误念。我从诗性人生的理念出发,无意间接受的观点是:在某种程度上,每个人必定都是“心灵中的诗人”,必定要亲身体验这个层面的某些意味,以便与他人融合,进入社会。
  然而,融入社会或许更有捷径,即朴素的真理感和维护真理的能力。
  多半是人既可以作“心灵中的诗人”,同时又成为有真理感的人。
  蛇皮
  开端必定显得蠢笨,蠢笨的意思是,开端是对逻辑理性的克服。自己的思想需要逻辑性地贯彻到底,因为逻辑思考就意味着衰老。当这个思想走到尽头并钝去,从老皮中就会蜕出新生鲜活、不谙世事的开端。
  在这个意义上,一切开端都是蠢笨的。童话故事的开场,经常甚至存心写得蠢笨:一只灰色的小山羊生活在一个老太婆家。
  只要回想自己任何一部小说的开头,就能从它的蠢笨中觉出一只新生的蛇正从老皮中蜕出。
  在桥上
  不久前,我内心涌动过一种异样的感觉,感觉自己从诗转向了生活。就仿佛我久久地在河岸上走,此岸是诗,彼岸是生活。我走到桥边,不知不觉中就过了河,原来,那边生活的本质也是诗,或者确切地讲,当然,诗是诗,生活是生活,但是人可以把诗浓缩成生活,也就是说,诗与生活的本质是同一的,就像流动的空气和压缩的固态空气本质其实相同。
  由此不免想起果戈理的《肖像》:艺术家浓缩了恶,恶开始有了生命。但是,艺术家也是可以浓缩善的!果戈理试图去做,却未果。
  而我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最微不足道的程度上,就是这样做的。这一点寓于我的作品,也存在于俄罗斯人的本性,存在于俄罗斯人率真的生活感悟:“善能胜恶。”
  所以我想,读者会从我的作品中认知这种生活感悟,认知自己最美的一面。
  荣耀
  追逐荣耀如同追逐死亡。只不过在坟墓中死者得享安宁,在荣耀中人们却不得安宁,因为获得荣耀的死者还心有不安:万一荣耀不再,该如何是好?
  别人的足印
  如果那里存在着人,指的必定是“我”:在那里,我们每个人都维护自己的利益,在那里,自己占有的财富会像沙地的脚印一样留存下来。
  这是好是坏?如果占有自己财富的人的脚步迈向未被踩踏的土地,这倒不错,而且理当如此。但是只要这块土地有别人走过,那就得仔细地看,以免让自己的脚踩进别人的足印。
  正因为这个缘故,原生态的大自然,人迹未至的土地,才吸引我们所有的人。
  正因为这个缘故,有时,甚至根本就舍弃了大地,我们感到拥塞,我们踏上艺术之路,在那里寻找人迹未至的道路。
  黑山岩
  夜里我觉得热衷权利者就像某种无可抗辩、格格不入的东西,与青苔不生的黑山岩有几分相仿。
  数千年后,或许水会从岩石上冲刷下沙土,将其裹挟到肥沃的田地。可是眼前山岩高耸,浸没在水中,山岩与水流没有瓜葛,水流也和山岩没什么关系。
  叶落
  秋天橡树叶落,叶子落下的地方,土壤就肥沃。从春到秋,这是叶子的一生。我们人不也是从整个的人类之树上凋零的叶吗?每年秋天我们都会飘落,但我们知道,春天我们将重获生命。
  我们与草木之叶的区别只在于,我们是知情者,却仿佛能长生不死一般地活着,根本不愿计较,我们有朝一日也会像树叶一样飘落。我们所有人都将凋落,肥沃着掩埋我们的大地。
  生命中最奇怪的是,不仅是人,就连生命注定短暂而有时生命只在于瞬间的动植物,也活得义无反顾。它们活得恰如不灭的神明,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接下来的问题就见仁见智了。
  有人认为生活是欺瞒,另一些人则把生活视作亲历不朽。
  飞向永生
  这样的小说不必再读,可以重温的只有诗情和睿智。但阅读和写作小说是最容易不过的了。
  小说是肤浅的行为方式的诗。真正的艺术取决于深刻的内在行为方式。这种行为方式就在于人类对永生不死的追求。
  谁也不曾像自然的万物生灵和孩子一样见证永生。“像孩子一样,”就意味着,“像永生不死一般活着。”
  我们珍视自然,因为生命在永生的意义上战胜了死亡,人类向自然暗示着永生的存在,并为此额手称庆。
  到了秋天,自然界万物萧瑟,这在人间却是黑麦泛绿的时节。自然界的甲虫不过嗡嗡地叫嚷着永生,人类却拥有莫扎特和贝多芬。
  只是到了现在,我才开始理解契诃夫。他也像5月的甲虫,恪守自己的使命,飞向永生,但他飞翔时,像人造导弹一样,撞击着古老世界中凝滞的空气。
  在我们的生活中,只有当你看到一位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太太,戴着过时的帽子,或者看到来自旧世界的什么东西时,你的心才会像契诃夫一样被愁苦揪紧。
  这是契诃夫生命的常态。他怀着愁苦朝前飞去,还因此成为先知。
  时间的力量
  当我们在生活中面对必然要解决的棘手问题时,一些人(多数人)求助于书本或寻求忠告。另一些人却这样做:不急于解决难办的问题,而是耐心等待,直到问题解决。
  先前做事,心里总惦记着,务必要事遂所愿。万一事不从愿,就如同末日到来。在我的“是”与“非”之外没有中间地带,由此也难于把控自己,就像没有游隙的方向盘不易控制一样。
  现在,作品写不好时,我就先搁在一边,相信过上一段时间,等人家索要时,我一定能静心完成。
  渐渐地幸福时光来临,这时你像审视自然一样审视自己,就明白,你的思想正在你的身上生长,犹如万物在自然中,从黑暗的种子里钻出,朝着阳光成长。
  造物者和生育者
  有个生育了一堆儿女的女人写信给我,说女人的节日中却容不下她这位生养儿女的女人,节日倒让那些没有拖累的“自由”女性来庆祝。我就想对她讲,我也是个生育作品的作家,而我的声誉,远不及那些“自由”的作家。
  多半这样的事无处不在:显赫一时却如昙花一现的,只有“造物者”。生育者聊以自慰的是,他们毕竟为身后留下了东西。这样的现实应当理解、接受,不仅不羡慕“造物者”,甚至不为此难为情:我们的事业要严肃得多。
  创造的桂冠
  每个母亲怀胎时体验的都是中世纪的禁欲主义,分娩时则体验复活的欣喜。她的内涵多么丰厚!男人只是在造物,只有借助女性的帮助,才能完成分娩。自由的造物的女性正成为风尚,但这样的女性并不代表创造的完美。
  补全的圆
  假使对每个人的观察止于这个人本身,然后就去观察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五个人,第十个人,由此得到的人类完整形象的碎片,根本无法讨得喜欢。但如果看每个人的时候,就像我们看森林中的植物,我们的思想并没有终止在植物本身,这仅仅是开始,一花一木,不过是整个森林的眼睛乃至面容,森林正是透过这一花一木也同样在看我们——这样的人类值得去爱,甚至不爱都不行。
  人们带着各自的要求蜂拥向伟大的社会活动家,大概是因为他们头脑中时常牵挂这样的人类,据此判别每个人的所需。
  我想说,我们所有人看自己身边的人,就像看一钩被补圆的瘦月亮:这个补全的圆对我们的事业而言就是不可或缺的全人类的轮廓。
  关于大自然的书
  事实本身如同砌出逻辑构架的砖石。多数写自然的书都是这样完成……学生们将所有这些内容熟稔于心,绝不流露出个人对事实的态度。他们背得滚瓜烂熟,应对课堂上的提问。如果忘记了什么,或者混淆不清,只好“瞎扯一气”。这样的学生被老师蔑称为“幻想家”,就是不以事实为据,而以臆想代之。
  这是逃离事实的不正当的方式,采用如此手段根本无法脱开事实。同事实是可以保持一定距离,但不能从自己的视线中丢失,这样就能远远地谈论事实,如同谈论一己之见。这种情况下,主体似乎同客体有番力量比拼:是我还是你。于是开始了像写小说这样的努力。
  “所愿”与“必须”
  在自有的生活中寻找材料,以用于“所愿”(个体)与“必须”(集体)的斗争。或者说:即便种子不死,也不得复生。这并不意味着,种子只应该死:落在石头上的种子必死,不得复生。为了获得新生,种子应该死在肥田沃土。
  有多少优秀的种子濒于危殆,只是因为它们无意落入了多石的土壤。自然中就是这样。但人会将自己培育进沃土。
  风带来良种,抛落石上。种子幻想着沃土,一筹莫展。个体,个体的“所愿”,就这样期待着进入集体的可能。
  艺术家的必修课
  如果拿起鲜美多汁的甘梨咬上一口——不!我又何必呢,还是让漂亮的妙龄少女咬吧,让甘蜜的梨汁呛得她喘不上气。为了出色地写作,我们也该被生命的喜悦呛得喘不过气。据我所见,即使用沉郁的笔墨赋写生命的人,心中也激荡着浩大的喜乐,在这样的喜乐面前惯常的生活连同甘梨和少女,都只是虚空而已。普天同乐这门最为艰深的学问是艺术家的必修课。
  我据自己的经验,了解欣然品味生命的伟大情感,至于你并不能每时每地在每个物件中保留这种情感于己身,并且在死寂与麻木中将其熄灭,我把这视作自己的伤耗。我认为,现在发生在阿什哈巴德的地震正是这样骇人听闻的伤耗。但是即使在那里,听说,有个人苏醒时正躺在遇难的一家人中,听到了石块下的呻吟。他对声声呻吟的回应就是拼命用手指刨挖,指头都给挖折、挖断了。等他救出许多人的时候,便是喜悦和欣然。
  我的梦
  今天日色如蓓蕾绽放,更胜昨天。难怪这夜我梦到,自己像在吟唱一首美妙淳朴的俄罗斯小调,我周围的人都喜气洋洋。这样的梦境只是在童年才常见到,因为这样的梦境只有怀着成年人不复拥有的纯净的良心才见得到。
  当然,这块水晶并不在我体内,而在我身外,绝美得无以复加的一天在我的生命中成为现实。我相信,或者我情愿相信,有朝一日当世间出现这般绝美的事物,它会美得不容置疑,连亡故者也死而复生,曼声长歌,一如我在76岁的高龄,在这一夜所梦见的。
  歌唱并不取决于我纯净的良心,而是这一天的美所决定的,这话写得多好,可以这样认为,尽善尽美的感觉或者和谐感是创造所必需的,是创造者的心灵况味,是他的行为方式。但不尽如此!充盈着这种幸福感的人不可能将其归于自己这样不完善的存在。
  这其中正包含着劳动者、生命创造者的行为方式,即证实自身之外美好现实的存在。
  和谐天使
  总对新事物有所发现的创造性的关注,或曰亲人般的关注,是怎样产生的?我毕生为之思索,只是现在才发觉,这种关注产生之前总有瞬间的和谐宁静。这种感觉类似于你自己的房间或书案上一切物件规整有序、各居其位时瞬间涌来的感觉。
  尽管这是帆,尽管,尽管它,躁动不安,在蔚蓝与金黄之间寻求风暴,在诗人灵魂的夜半,在赋写诗篇的前刻,必定有和谐天使飞临。
  在寻觅诗歌之源的过程中,长久以来,我把诗人的这种心境称为亲人般的关注。但是,在探究这种关注本质的时候,我希望把这种关注同其意识、意志、个性相联结,开始称之为行为方式。
  这种行为方式的特质之一就是,源自这样的行为方式并交诸公众裁断的作品,使我们不得不宽宥著作者的日常行为方式。莱蒙托夫作为军官的行为方式就是鲜明的例证。我们永远不会宽宥一个因为日常行为方式而对普希金妄下断语的著作者。所以说,创造性的行为方式的特质之一即是其总能包容日常的行为方式。
  准备起跳
  今天我还想到可怜的n,多年来他一直致力于自己的长篇小说,为此耗尽所有的心力,但小说还是写得平淡、乏味。最真诚的劳动者的行为方式对建构一部长篇而言不是必需的。但我们还要肯定一点,即使不是诚实者的寻常行为方式,那也绝不是偶发的因素决定了伟大诗篇的问世,伟大的诗篇同样受制于某种行为方式。
  不管读过多少批评解读文章,我却从未从中得到我所珍视的思想,即视艺术为一种行为方式。于是我头脑中就冒出个念头,也许,非艺术家不可能正确说出有关这种行为方式的言论,正如单身女人不可能讲述分娩的体验。
  任何真正的艺术家都能感知囿于己身的思想,犹如困在笼中,像鸽子一样渴望挣脱囚禁。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总有这般感受。我甚至觉得,我的生活,在我没学会写作之前,就是在模仿思想的流动。仿佛是我一边模仿着生活,一边独自奔跑,奔向一个遥远的国度,追寻火鸟,追寻蓝鸟,追寻天堂地和天堂之外的大地!当我清醒时,却发现原来我在奔跑,思想却囿于自身。
第23章 大地的眼睛(5)
  难道这不是寻常所见吗,每当暴风雨后太阳升起,四方众生开始运动,鸟飞兽奔。而我的思想,我内心的光亮,就像是自然中的太阳:思想在升腾,我快乐地奔向一个神奇的国度,不停地奔跑,直到筋疲力尽。
  这正是“行为方式”向另一个生活层面跳跃前的准备,跳跃是为了在那里有新的发现,在自身认识这新发现,这也成了我才赋的基础。
  心灵的秩序
  我进入湿漉漉的林中。一滴水从高大的云杉树上落到紧紧环绕着它的羊齿蕨上。由于这水滴的作用,羊齿蕨抖动了一下,于是我把注意力转向这里。此后,那棵皱皱巴巴,犹如被犁耕过的老树的树干,还有长势旺盛的羊齿蕨,对外界如此敏锐,连一滴水都引得它们纷纷躬身,相互私语,还有四周景天铺就的密匝匝的地毯——?一切都照着构图的秩序井然排列。
  我面前浮出一个古老的问题:什么成就了我眼前的林中即景,是落到羊齿蕨上的水滴引动我的创作关注,抑或万物因我心灵中的秩序才依照构图的秩序排列?我想,根本问题就在于这个早晨我心灵中的秩序带来的幸福感,落下的水滴引起了我的关注,内在的秩序使图画呼之欲出,也就是说,外在事物的排序应和了内在的秩序。
  栅栏
  疗养院周围有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林子。我们和林中的生物都不知道,哪一片是国家基金的土地,哪一片是集体农庄的土地,哪一片又是疗养院的土地。
  前不久上面下达指令,要求疗养院用围栏围起自己的土地。我们的疗养院资金雄厚,所以做的栅栏漂亮极了。整个围栏由金属管组成,高大的四方形用电焊彼此焊接,四方形内焊进了粗大的金属条,倾斜着相互交错,上方箭矢一样的尖头呈圆半径立于整个围栏之上,爬不过人去。宏伟华美的围栏整个儿地涂成了绿色。
  绿围栏无论怎样掩隐在葱绿的林间,毕竟还是显现出功效。围起来的树林和栅栏外的树林甚至在名称上都有了区分:里面的林子开始叫公园,围栏外的林子,过去是片野生林,现在也一样,还是一片野生林地。
  在这片茂密的、曾经完整的林子里,所有的一切就这样一分为二。
  当围栏把自然区分开来时,从野生林往栅栏里眺望的人会觉得,美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围栏里,于是我们向往那里,如同向往万事万物都和我们这里不同的天堂地。
  而从那里,从围栏里看,却觉得,最为美好的——任性纵情的逍——留在了野生林里。
  应该描写阿尔汉格尔斯科耶庄园尤苏波夫宫的栅栏。想一想被一分为二的动植物的命运,或许,还有在围栏里疗养的人和穿越围栏的劳动者的命运。
  昨天望着尤苏波夫宫栅栏外的树林,我从框限中悟出了围栏的魅力:看到的事物需要用框子框住。如此一来,围栏和隔框就成了“对某种事物的专注”。“围栏”的魅力就成为关注的特性。
  创作的关注就在于关注“全部”的人把这个“全部”纳入一个框子,有赖于此,被局限抹杀的“全部”就容纳于部分,这个部分再通过艺术家获得为整体负责的合法权利。所以,关注是将整体容纳于部分,将宇宙容纳于清晨的鸢尾花上闪亮的露水。
  我们每个人都期望在自然中看到自己的所爱,专注于它,用思想上的界限区分它:看见的只有它。由于我们人人俱有的这个特性,使我们的注意力集中于界分自然的篱笆或者栅栏,才被做了出来。
  自由和必然
  在我还是个小作家,没有作品发表的时候,我给所有耐着性子听的人念我的短篇小说。那个时候我哀求每一个人,把客人强拉进我的陋室,因为我无法旁观自己,我需要外人审视我,需要把这个外人当成自己的读者朋友。
  所以单是埋头写作还不够,还必须给自己找到朋友。这就是我卑微地企求每一个人,把不相识的人邀进我的陋室的原因,渐渐地,他们之中就有了我的朋友,通过他们我也胆大起来,把自己的作品送付刊印,原本不为我知的人成了我的朋友。而我,和小孩子一样,开始用自己的双腿行走,也不急于邀请不认识的人到自己的陋室。
  这时,我在语言艺术中赢得了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享有的自由。
  但在日常生活中,这种自由犹如干旱大地上的水滴,这里除了光还是光,没有足够的土地容纳完全自由的语言。
  作家的悲剧也在于此,没有足够的土地任凭他照想要的方式去做。土地确立于职责之上,在于应该如何,而非想要如何。
  看一看所有伟大的语言创造者,你们会看到,每个伟岸者的高拔都从深深扎入地下的根开始。完全自由的语言则禁锢于冷峻无情的大地的必然性中。
  看一看任何一种在光中生长的东西,你们会记起,树木朝着苍穹、向上的运动,风沿着大地、向远处的运动,都遵循一定的法则。这些法则用之于人,则可以称为行为方式。
  如果语言艺术家的心胸中没有建构性的行为方式,那么母语,还有自己个性化的语言(风格),语言学的知识,甚至再加上禀赋,都不能决定一本书能否传世不朽。
  极地的蜜
  罗季奥诺夫讲述了从奥克斯草地运送百群蜜蜂到极地的事:6月底动身,8月在冻土带,每个蜂群平均采集了两普特的蜜。即使在我们的时代,也可以跟随小圆面包而行,罗季奥诺夫带着蜜蜂旅行的故事可资印证。
  想到自己,感觉我写得不错,这在每个人完成写作的最初瞬间是自然而且必然的。这证明,他是全身心地投入了自己的事业。他诚实,并且为自己负责。
  特写
  改造自然的思想日益进入我的心灵,我很想用诗意的方式表现。举例说吧,如果写造林,那么在森林长成之前,就无法真实地写出植树的诗篇。一般而言,为了描绘未来的蓝图,只能运用公式和图纸。
  或许,对于被要求参与新建设工程的作家来说,特写的形式是唯一的出路。
  老桦树
  白桦的两个蘖枝同根共生,长到一人高的地方,用我们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一个对另一个说:
  “我想照自己的意思长。”
  另一个回答说:
  “我也是!”
  它们稀里糊涂地分开了,就这样同根同干,在一人高的地方,成夹角长出了两株高大的白桦:每个人看到这些,都会记起我们熟识的人中那些同居共处却各行其是的配偶。
  在百年左右的光景中,风携来沙土和各种粉尘,落在白桦分株的地方,在这方寸之地,两株桦树间又生出一丛接骨木,善鸣的鸫鸟在里面结窝营巢。晚霞中,善歌的鸫鸟飞上这株或那株白桦的枝头鸣唱。
  我们这样聆听着鸫鸟的歌声,也听懂了白桦喃喃的应答:令白桦开心的是,自己的生命没有虚度。它们得到了小小的鸟巢,它们这儿也有小鸟居住、啼唱……
  分娩
  独特性的根源,一方面是女人,另一方面则是思想。遗传学规律作用的方式千篇一律,而女人每一次都分娩新人。
  人也遵循逻辑规律思考,但新思想不是依照规律引申而来,却是孕育而生,就像女人在腹中孕育新人。
  所以说,一般而言,无论独特性就人而言还是就人的思想而论,都“不合乎规律”。
  聪明的乌鸦
  走出家门,我在想,行猎中难能可贵的是心灵在自然中达到的平衡,这就像天平的两个秤盘(我和自然)达到平衡,指针静止不动。
  如果这种状态下有事发生,你又做了记录,就算再微不足道的事,反正等你写出来,必定妙趣横生,精彩非凡。
  这条规则使我完全成了作家。
  我正这样想,就有事发生,很蠢的一件事。我掏出小本,为了做试验,专意记录如下文字:
  “莫斯科河河岸的山冈下有许多乌鸦。我从山上下来,在它们面前现身时,乌鸦全惊飞了,唯有一只控制住自己,稍稍飞开又落下。它严阵以待,一旦有事,就朝众鸦飞去的方向飞动。在这种情况下,乌鸦才支着两条短腿,留了下来。它不时地忽而打量打量我,忽而望一望乌鸦们留下的美味。
  “显然这是一只最聪明的乌鸦。在群鸦惊飞的情况下,它却很想玩上一玩,众鸦飞尽,一切都归了它。
  “当然,我做出了一副自有所需、并不在意的神情兀自走着。它这样坚守着,我走了过去。于是聪明的乌鸦得到了留在岸上的一切。
  “受惊逃窜的事不仅仅发生在乌鸦身上,我们人也常常遇到。有人喊:‘着火了!’大家就挤到一条道上逃命,踩踏死多少人!聪明人会守在原地。他想,烧死也比踩死强。你瞧,他毫发无损,而且根本就没有火灾发生。”
  既伐林,又造林
  每一瞬间都在形成一个事物和另一事物的对立。就以森林为例:有人要伐林,头脑中还固守着古斯拉夫人那一套:森林是恶魔。有的人却植树造林,如痴如醉地反复念叨阿克萨科夫的话:“森林和水乃自然之美。”
  假使有纯洁的孩子发问:“我想遵循真理生活,您说我该怎么办:砍伐森林还是植树造林?”我自己也曾是这样的孩子,也想过,真理决无可能容纳相互排斥的两半,对于孩童的提问,现在我会这样答:
  “我的孩子,你如果想了解真理,当然应该既伐林,又造林,只是你自己得学会,何时何地该伐,何时何地该造。”
  绕开真理
  忠言逆耳,据实而言很难。绕开真理却很容易,条件是:你得绕过去,但将来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有无辜的人代你受过。
  须根
  一架小飞机奇怪地翻翘着翅膀,像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色天鹅,以每小时一千公里的速度飞行。
  我原本准备对小飞机表示惊异,可它是在我唯有一次的生命历程中出现的:我清楚地记得,教自然常识的老师如何手握粉笔在黑板上写出一些公式,依据永恒的物理学规律向我们这些孩子证明,人不可能飞行。
  而今我不会惊叹于喷气式飞机的运动,因为在我身后的生活中,这样的运动将显得微不足道,就像木犁翻地相较于拖拉机耕地。
  然而我为须根惊叹不已,它以自己坚韧的根冠深入矿物,把它们化作大地的汁液。
  我惊叹,因为我是人类的须根,竭力在此探察一二,也许,是竭力发现运动最最原初的发端,了解此中生命的发端。
  三条洪流
  我们在莫斯科的房子的窗对面是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每逢节日,我们整条巷子就成了涌入画廊的人的洪流。这时如果走到邻近的街巷,必定会遇到问路的外省人:“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在哪儿?”这条洪流中的多数人来自乡野,为接触文化奔进莫斯科。
  愿冬天过去,春天里第一批鸟儿飞来,那时会看到另一条反方向的,从城市涌向大自然的洪流。这一切不难理解:候鸟在南北之间迁徙,人奔向城市为的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而从城里出来,为的是在大地之旁养精蓄锐。
  然而两条洪流之间,幻想正为第三条洪流勾勒轮廓:把两条洪流合而为一,汇聚成一体的创造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已有的一切——大自然——向前所未有的事物,向人类的新文化迈进。
  难以成眠时
  当涌来万千思绪、难以成眠时,有一种办法可以催眠:颠来覆去重复毫无意义的句子或者运算,以此压制自己的思绪。
  这个办法为许多人采纳,他们用形同自杀的乏味、盲目的劳动扼杀着自己生的欲望。
  工作暂时压制了我内心的自然感,我只能凭早晨扫院人铲地的响动,了解那里正在发生的事:有人铲地,说明有雪,没有人铲,就说明没雪。
  狂热的工作中精神会被扼杀。似乎没人描写过这种自杀的方式,但每一个做不出新发现的科学家,都是自杀者。
  死亡的恐惧
  孩子之所以特别吸引我们,在于他们生下来,就活得如同能永生不死一样,活得和世界上的万物生灵一样,和动物、植物一样。
  末日或者死亡的感觉是成年人的秘密,它正向我们逼近。儿时总觉得,大人像有事瞒着我们。他们最大的秘密不知道为什么既偷听不得,也偷窥不得。
  后来忽然发生了什么事,孩子长成了大人,秘密被揭开:那就是每个生命体终将不可避免地死亡。
  世上有许多的人毫不在意成年人的秘密,他们幸福地度过一生,活得就像是孩子,如同能长生不老一样。
  老人
  谈起老人我们经常说:“他还是老样子!”嘴里这么讲,其实我们心里想说的是,这个老年人合上了自然的节拍,他不断循环往复,对他再无可期待,正如无须期待自然会有什么异样。自然中的一切过去已经存在。
  我们年轻人总希望向世人展示前所未有的事物。
  风景画
  我的自然笔记常使我产生这样的念头:我们人类生活的列车远比大自然跑得快。所以说,我记录自己在自然中的观察,结果是记录了有关人自身的生活。
  常有这样的情况,你自己坐在车厢里,凭窗而望,倒觉得大自然在飞驰。等你仔细分辨清楚,原来,大自然原地未动,飞驰的是坐在车厢里的我们。
  描写大自然的艺术家不也如此吗?他们看着自然的深邃目光,他们珍藏于心的风景,不是别的,正是把目光停留在自然之上,却试图深入人的灵魂,深入人不可阻挡的运动的努力。
  每一幅珍藏于心的风景画中都有人的运动。
  壕中人,指的是那些待在堑壕里却以为自己看得、懂得比别人都多的人。他们恰恰什么都看不到。
  教育者应当知道,他该教孩子学些什么。他知道:“该教孩子学好。”可如果“好东西”自身也在不断变化呢?
  那样的话,教育者应该亲身参与变革,带领孩子一道走。
  话语即星星
  每个人的心灵里都有话语生存,燃烧,发光,如同空中的星星。当话语走完自己生命的行程,飞出我们的嘴巴,它又会像星星一样熄灭。
  那时这话语的力量,一如业已熄灭的星星发出的光,沿着自己的时空之路,飞向人间。
  有时,对自身而言已经熄灭的星星,对我们人类来说,它还将在大地上燃烧数千年。
  斯人已去,其言犹在,世代相传,如同宇宙中已经熄灭的星星发出的光。
  人类的镜子
  我的同乡
  离树越近,树就越显高大,就这样我钻进了密匝匝的参天树林,置身于冲向蔚蓝高空的蓬勃的青山中。
  我在最低处,在几乎漆黑一团的浓阴深处也看得到,我的兄弟,和我一样渺小(同乡是因为我和它共有大地上的生活),正从黑暗中升起,在穿透一片碧绿的光中闪烁,倏忽闪过,又在更高处亮起。我明白:蚊子在朝上飞。我久久注视着蚊子在亮闪闪的蜘蛛网和摇曳的山杨叶间的行迹。
  只有零星的山杨叶在上面摇动,但是每一棵高大的山杨树下,幽暗的云杉一棵挨一棵簇拥着它,向上生长。要说那里,高处,自由的空间里时有山杨叶轻摇,那我们这里就是阒然无声。
  我很想很想,渴望向人讲述那里,上方,伟大的光的王国!大概,这就是我的视线始终没离开小蚊子的原因。我仰着头,死死盯着我的小兄弟越飞越高,升入自由与光的王国。
  我不曾想,蚊子飞到那儿,一准儿会被吃掉。
  动物的智慧
  窗下,瓦西卡在叫。人们对它的回答,和往常一样是一声:“瓦西卡!”瓦西卡跳上窗台,却不成功,窗户到了它背后。怎么办?如果在窄处转身,肯定要掉下去。冲下去再跳一次?从窄处是不便转身朝前跳跃的。我们中有人为了解决问题,唤道:“瓦西卡!”这时,大家看着瓦西卡的举动,异口同声地赞叹道:“真聪明!多灵光的脑瓜儿!”
第24章 大地的眼睛(6)
  事实上,要说这是我们人类寻常的智慧,那么猫到底做了什么异乎寻常的聪明事呢?瓦西卡刚看出来,在窄处转不得身,跳下去又危险,这时它就拱起臀部,不是头朝前,而是尾巴朝前,爬进了窗口。
  神乎其技!居然是尾巴朝前!
  所有人都那么赞赏、那么热爱我们人类的智慧,以至于在动物身上只要看到我们智慧的些许痕迹,我们中甚至有人会惊怪道:
  “雄才大略呀!”
  一次,我正在读书,从书上抬眼看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前有只山羊,就拴在土豆田旁边草地里的一根木桩上。山羊用力挣着牵绳,没挣断。它回身朝着木桩,用额头“啪”地硬顶!桩子松动了。山羊又去挣牵绳,这回站得更近些,再来一次——“啪!”再近一些,就这样一次接一次,硬是把木桩给拽出来了。山羊美美地吃了一顿土豆。
  别墅的房子就在大柳树下,房顶有一面连板棚也遮住了,一直抵地。山羊吃饱了,就爬上屋顶,躺到上面的柳树下。
  主人来了,不见山羊,就到处找羊,哪儿都没有。主人开始死等,像童话里写的:不见了山羊和核桃,不见了山羊和炒核桃!等人都躺下睡了,才听到屋顶传来“咩——咩——咩”的叫声。
  我的解释是:犯了错的山羊自己躲了起来,等到人们怜惜它的时候,它才现出身来。
  “山羊大家都知道,聪明着呢,”卡佳说,“可谁相信,跳蚤也聪明,还聪明得很呢!”卡佳讲了给瓦西卡捉虱子的事。她发现:通常瓦西卡都能把跳蚤咬死。
  “您信不信,跳蚤就寄生到瓦西卡脸上,离鼻子特别近的地方。每次篦虱子,整个猫身上也就找到一两个,可是在脸上一次就是十几个,而且都是成堆地长,有四五个那么多。真有心眼!”
  “跳蚤什么心眼都没有,鼻子才是安全岛。”我答道。
  我和鹅之间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我在读一本很乏味的书,读着读着,翻页的时候越来越多。鹅听到哗哗的翻书声,就绕开我,我只要一翻书页,它就“嘎——嘎”地叫。我和大自然的相遇从不像心不在焉读书时这样不期然。大头针针头大小的袖珍蜘蛛,有多好玩!就是鹅也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我开始故意翻动书页,翻动得越多,鹅就靠得越近。我翻一次,鹅就“嘎——嘎——嘎”叫几声。但我必须读完这本书,就强迫自己把鹅忘掉。我翻着,翻着,冷不丁:“嘎——嘎——嘎”!鹅简直就是从我的手底下把这本枯燥的书的一个整页生生地给扯掉了。它哪里笨呀?
  “是挺有心机的,”卡佳说,“只不过没用到正道上。”
  猫
  我从窗口看到,瓦西卡正穿过花园,就用最轻柔的声音唤它:
  “瓦——西——卡!”
  我知道,作为回应,瓦西卡正冲着我叫。可我耳朵有点背,听不见,只是看到我发出呼唤后,瓦西卡白白的猫脸上粉嘟嘟的嘴巴张开了。
  “瓦——西——卡!”我喊道。
  我猜,它冲我叫的是:“马上就到!”
  于是瓦西卡迈着坚定的虎步,径直朝房子走来。
  清晨,当餐室里的光从虚掩的门中透出熹微光隙,我知道,小猫瓦西卡正在门边的暗处守着我。它知道,我不在,餐室就空落落的。它怕:在别处打盹儿可能误了我进餐室的机会。它就蹲在这儿,我刚拿茶壶进来,瓦西卡就善意地叫着向我扑来。
  等我坐下来喝茶的工夫,瓦西卡就蹲到我的左膝上,注视着一切:看我怎样用小镊子夹碎糖块,怎样切开面包,怎样抹上黄油。我知道,咸黄油瓦西卡不吃,如果晚上没捉到老鼠,它只肯接受一小块儿面包。
  当瓦西卡确信餐桌上没有任何美食,比如奶酪皮或者香肠块儿,它就趴到我膝上,爬动一阵子,然后入睡。
  喝完茶起身时,瓦西卡醒了。它爬到窗户上,在那儿东张西望,上上下下地看,数着这个清晨时刻密密麻麻飞过的寒鸦和乌鸦群。瓦西卡从这个大城市生活的大千世界中为自己选取了飞鸟,全神贯注的只有它们。
  白天看飞鸟,夜里捉老鼠,这就是瓦西卡的整个世界。白天,瓦西卡的眼睛见光就眯成一道黑色的细缝,细缝穿过它混浊的绿眼球,看到的只是鸟;夜里,它黑亮的眼睛睁得溜圆,看到的只是老鼠。
  今天暖气热,所以窗上结了很重的水汽。小猫很难看清寒鸦。我的猫咪想出了什么点子!它拿后爪支起身子,前爪搭到玻璃上,擦了又擦!擦了几下,玻璃亮堂多了,它又静静地趴下来,像个瓷猫,开始上下摆动脑袋,东张西望地数寒鸦。
  白天看飞鸟,夜里捉老鼠,这就是瓦西卡的整个世界。
  小猫
  小猫趴在一幢宏伟的高层建筑入口处最上面一阶。看到孤苦伶仃、奄奄一息的生命,不知哪个人的心肠发疼……送来了一小碟牛奶。可让人们更难过的是:小猫看着牛奶却不肯喝。
  “看到这个小猫,心里怎么就这么沉重呢?”我问老伴。
  “我们看到的是小猫,想到的是自己。”她回答说,“我们想,如果将来我被社会抛弃,落得孤孤单单,看着人们是多么幸福,互相关照,共同求生,那又会是什么情形呢?”她又一次看看小猫,重复道:“是呀,人类是共同求生的,所以看到孤苦无依的小猫,我们才这么难过。”
  费玛
  昨天有人带给我一只黑琴鸟,我们叫它费玛(“费——呜,费——呜”)。有三个星期的时间,这个费玛在老乡家经受了严酷的考验。森林里的考验,是躲在妈妈羽翼下度过的林中生活。在老乡家的考验对费玛来说,正如同人类的孩子经受的大自然的考验。
  费玛的逃生之地在炉子下面。腹泻,吃从桌上掉下的残羹剩饭。在老乡家,他们对自家孩子都不客气,更何况是一个吃白食的鸟儿。这是超人经受的考验。人类的仁慈像秘密,像可爱的弱点一样,被隐藏了起来。
  黑琴鸟经受住了一切,不再惧怕人、狗和所有外在的事物:它似乎超越了自己。倘若看到越橘,我们把黑琴鸟拽出来,放开手,它即刻就开始啄食。
  鸟事
  椋鸟不时扇动着翅膀,沿着不折不扣的直线飞过,忙它的家务事去了。
  飞来一只白嘴鸦,显然,是撞见了成堆的虫子。这只白嘴鸦不是为自己觅食来的:在这里就听得到雏鸦嗷嗷待哺的叫声。可是该怎么办?它不可能把零星的虫子一下子全都衔走。
  无计可施,白嘴鸦只好自己啄虫,啄食时极易发出和雏鸦嗷嗷待哺时一样的声音,啄一下,叫一声,再啄一下,再叫一声。说不清因为什么,不由得让人对白嘴鸦心生恻隐。
  一只小鸟在林中奔跑,响动像是老鼠。这是什么,是受伤的小鸟吗?我瞧了瞧,下面有两个并排的小草丘,上面搭着松枝,松枝之下,草丘之间,在阴暗的深处,正有一张嫩黄小口张开,朝我们聒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松枝是自己掉下来,盖住了鸟巢,还是雄鸟和雌鸟费尽心思拖来的?
  不过,对小鸟们来说,八成是福从天降。风吹断了松树上的枝丫,盖到了上面。
  我坐在树桩上休憩。一只猛禽在我头顶平稳地盘旋,它在干吗,是在那儿搜寻猎物吗?因为高度的原因,在那个地方,泪水会蒙住眼睛。一片蔚蓝中,一个灰暗的斑点略略显得更暗,也这样盘旋,这是第二只鹰。
  然而处在这样的高度,即使是鹰,也不可能看到地面的任何物体。可见,这一只的盘旋也不是为了搜索猎物。
  富有的乌鸦
  树上落下一只乌鸦,嘴里不知衔着什么东西。紧随这只富有的乌鸦身后,有许多乌鸦扑来。众鸦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蹲着。嘴里叼有一块东西的乌鸦已经筋疲力尽,喘着粗气:它既不可能一下子吞掉这一大块东西,也不可能飞下去,在地上一点点啄碎自己觅到的食物。那样的话,众鸦会群起而上,一场混战即将开始。它只好蹲着,护着那东西。
  然而,或许是含着东西呼吸困难,或许是之前被追得精疲力竭,它晃了一下身子,嘴里的东西忽然掉了下去。群鸦蜂拥而上,在这场混战中,有一只乌鸦煞是机灵,抢到东西马上飞跑了。这当然是另一只乌鸦,头一只被赶得疲惫不堪的乌鸦,也跟着它,但明显落在了众鸦之后。
  结果,第二只乌鸦和头一只一样,也精疲力竭,落到了树上,也把食物衔掉了,于是又一场的混战,众乌鸦又去追赶幸运儿……
  瞧,富有的乌鸦处境多么可怕,只是因为它单为自己卖命,任何富有的掠夺者,处境也完全如此。
  林地边缘
  林地的边缘整个儿沐浴在光中,就像人的脸:森林有赖于边缘林带朝前推进,不断占据新的空间。
  森林的运动
  什么在森林里活得好,是那些居高临下、树冠见光的伟巨的树。不过,哪些树木活得最好,它们的生活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完全像过谢肉节,这就是那些长在林地边缘的树木。
  那些树的枝杈永远都沐浴在光中,就算阴面长出的枝丫也伸向这里,如手一般伸向阳光……
  阳光中兀立着许多母树,有赖于它们的种子,森林才沿着我们的大地运动。
  森林的眼睛
  林地边缘是森林进攻的前线,开疆拓土的前沿。
  田地旁边,特别是像田地一样阔大的林间空地旁边的林地边缘,始终让我觉得,我眼前的森林是在跨越这片林间空地以及和远处的林子相接的强烈愿望中前行。但我是不小心瞥见的,因为我这一瞥,一切都停了下来。我在它们行进的序列中捕捉住了它们。
  前面的雪地上,刺柏的家族停了脚步。从人的观点描写森林的快速生长,和从森林的角度描写人一样,人的眼睛更敏锐,不过如果用森林的眼睛看去……这样就可以创作一部童话:《森林眼睛的发现》。
  森林在朝向阳光上升、沿着大地拓展的运动中,像一个有机的生命体……
  我觉得,树枝也力争上游。种子落下,飘飞又落下。种子是浑圆的,树干是笔直的。
  人的脸孔
  我觉得,在森林的深处,一张忧郁的人的脸孔正向我张望。我定睛看去,才明白,那不是脸,而是一个肉色的断面。树被断开了,断面上偶然落下的斑点构成了人脸的模样,然而,还不止这些,这脸孔上还有着异样忧郁的神情和意味。看起来,仿佛这个人和一切都已不相干,除了怀着对未来的信念,这样忧伤地眺望远方,这样地盘桓不去。
  我的心因为这脸孔而揪紧,我很想到近处瞧瞧,这在林中是怎么形成的。雪地上留下了朝向那里的人的足迹,我不由称奇,为了什么目的,有人会在隆冬时节钻进密林呢?脚印共有两行:有人进去了,看完以后又折返出来。和常有的情形一样,很快,令人欣悦的脸孔不见了,我明白了一切。
  被伐断的是棵参天巨木,被削净枝杈的树干就倒在地上,为雪掩没。巨大的云杉的树梢支在枝杈上,云杉以其状如人脸的断面,吸引我来到面前。我怀着一如从林中张望的脸孔那样忧伤的情感,望着倒地的树木。
  脚印的意思我想明白了:有人从秋天起就悄悄地伐了这棵树,一直等着路上可以跑雪橇的时候,想在夜里偷偷把树运走。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查看,一切是否安然无恙,树是否还倒在原处。巡视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一点每个人都能从脚印上看出来。不过,要知道还有我,还有我呀!我也在雪地上留下了脚印。
  忧伤又涌上我的心头,倒不是为了摧毁的树木,而是因为那吸引我前来的神奇的面孔消失了,我朝向它的脚印永远不会有人看得懂。
  树木弯曲的林子
  很难讲,林子里的树长得这么弯曲,谁的罪责更大,风还是水流。
  春天山冈间的急流向下汇入大河时,水流有可能冲弯根部牢牢抓着大地的白桦,使得它们躬身朝前。而到了夏天,山冈间急流流淌的地方长出了花,从来都是穿谷而过的风,也会吹得细嫩的白桦弯腰向前。
  很难讲,到底是谁,是风还是水流造成的。但有一点,喜光的白桦总是奋力地向阳而生,它自身其实比水和风更有力量,并且最终战胜了疾风激流,尽管树干弯曲,但仍高高地朝上生长。
  浅淡的枝梢
  矮小的云杉幼树,用亮绿的枝梢捧出新芽,相见于墨绿的主调,云杉几乎就是浅淡的。
  看着娇小的云杉上浅淡的枝梢,煞觉好笑,就如同看着小狗崽毛茸茸的小爪儿。
  一棵云杉犹如身穿及地长裙来听音乐会的贵妇,周围簇拥着光脚的小云杉。
  在有些地方,矮小的、枝梢浅淡的小云杉只勉强露出个头,高不及草莓,有些地方又长出了一人高,还有个别的,用尖利的树梢直刺山杨像母亲一般呵护的叶帐。
  云杉生在低处的粗大枝杈为了寻求阳光,把四周的白桦树干都压弯了。云杉朝那边张望时,发现了一棵矮小的、枝梢浅淡的云杉,就为它驱寒遮阳。云杉本来是为自己寻找光明,结果也使年幼的女儿获益。
  在林木披绿的那段时间,没有什么像白桦树下密匝匝犹如毛刷一般生长的幼小云杉一样欢欣,也没有什么像它们那样渴望光影。
  幼小的云杉利用一切的可能,藏身在避开了严寒和炽热阳光的影中。任何树种,无论白桦、山杨还是松树,只要有影相伴,幼小的云杉甚至不厌弃刺柏丛,也会偎依上去。
  各色树木怎样发芽生枝
  椴树上发出的嫩叶皱巴巴地垂挂着,原先锁紧叶芽的叶荚翘在上面,宛如粉红的小犄角。
  橡树最终确定了自己的叶形,艰难地生发出来,虽说叶片还小,但在生长之初就已经有了橡树叶的模样。
  山杨最初披染的不是绿色,而是褐色,山杨的叶子初时长得像小硬币,摇曳枝头。
  枫树发芽时是嫩黄的,叶掌紧握,犹如枝上满挂着礼物,带几分羞怯,又蔚为大观。
  松树用富含树脂、攥成一团的小手指揭示着未来的图景。等到小手指松开,向上伸直的时候,那就跟蜡烛一模一样。
  在下面的土地上,所有不起眼的阔叶植物都展示着,它们拥有和高大树木一样的幼芽,就美而言,身在低处的它们毫不输于那些身居高位的,全部的差别只在于时间早晚:该到我的时候,我也能长高长大。
  在森林里树木发芽生枝的时节,一切都随即变得显见,例如树木长势如何,还有什么需求:哪里背光,叶子就泛红,哪里树液走不到上梢,枝头就光秃秃的……
  胜利
  林中的水在傍树干而生的一丛丛密匝匝的灌木间往来周折,到了春天,甚至袒露在林地上。这样日积月累,林地边缘的细流汇成了圆圆的水坑,两棵小树看着如镜的水面。
  小树比邻而生,白桦显然让着松树:白桦被横生的松树枝环抱,整个树上都光秃秃的。看得出,随着松树的步步逼近,白桦只得拼命地向上生长,就和人一样:无意争斗的人,总会让出自己的位置,自己则站得更高。
  白桦把位置让给了松树,却驱使自己向上生长,长到了高处,它就在松树的上面尽情向四周舒展自己的枝丫。
  白桦就是这样战胜了松树。
  原生态的景观
  原生态的景观当然还找得到,它们至纯至贞,以至于你不由地想脱下帽子,俯首伫立。可是,荒凉的景象很快惹你烦闷,你又想回到那个你能听到关于宏伟壮丽的原生态景观故事的地方。
  多数情况下,每一处寻常的景观都暗含着对人类破坏自然的谴责。
  孩子,所有人都是孩子,既包括你们,我们真正的孩子,身体上还稚嫩的孩子,也包括那些在内心珍藏了孩子般天性的大人,上年纪的人,以及年迈的老人。
  曾几何时,我们都从母亲黑暗的腹部爬出。我们全都来自黑暗,我们全都朝向光明移动。几乎就在我们的身边,和我们一起走出黑暗、朝着太阳挺身而起的还有树木、草芥、稻草、花朵,它们和我们共生共存。
  金龟子的飞行
第25章 大地的眼睛(7)
  假如自然中的一切皆是完满,那为什么一只金龟子在交尾飞行时会被荆棘刺穿?另一只飞来的金龟子不以为然,兀自飞着,俨然一副永生不灭者的神情。但是一个过路的人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了金龟子的身上。他骤然止步,犹豫片刻,随即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轻夹起金龟子,从荆棘上取下,然后高高抛向空中。金龟子飞走时,他绽开了笑脸。
  自然中并不存在人类的思想和话语,但是人类回归自然后,却能明白每一个紧张地追求话语的生灵。当所有的生灵各就其位,人类从自然的每一个声息中都欣喜地理解到赢得话语的奋斗途程中自己的努力。
  人类的镜子
  要想了解自然,就要和人类十分亲近,那时自然将成为一面镜子,因为人类包容了整个自然。
  但是如果从自然走向人类,人类俨然是神灵,人类的一切你都搞不懂,因为人类早就偏离了共同的道路。回首相望,人类看得到自然的面目,自然却只能看到人类的后背:人类走在了前面。
  自然,是为整个人类的经济提供的材料,也是我们每个人走向真理之路的镜子,只要好好思索一下自己的道路,然后再从自己这里去看自然,那么,必然会在自然中看到你个人思想和情感的历程。
  这看起来似乎非常简单,就像两滴雨水在电缆上互相追逐。一滴耽搁了片刻,另一滴就赶了上来,于是两滴合为一滴,一起落向大地。多么简单!但如果想想自己,想想人们在孤独中,彼此尚未相遇、会合时心中的感觉,带着这些想法去研究水滴的结合,那么就会发现,两滴水会聚在一起,原来也并不那么简单。
  如果献身于这种研究,那么人类的生活就像在镜中一样,一览无余。整个自然,就如同镜子一般,见证着整个人类——君王的生活。
  自然里有水,它的镜子映照出天空、山峦和森林。人类不仅自己站立起来,还随身拿起了镜子,照见了自己,开始仔细端详自己的影像。
  狗在镜子中照见自己,认为那是另一条狗,不是自己。很可能只有人懂得,镜子里的影像就是自己。
  整个一部文化史就是一篇故事,叙述人类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而我们全部的未来就在于人类在这面镜子里还将看到什么。
  活的时钟
  我们桌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我们有时甚至充耳不闻,甚至忘记上发条。然而整个自然却不会忘记自己的时钟,那里的芸芸生命都遵照自己的太阳钟生活,一丝不苟,不偏不倚。如果我们想观察、了解,我们也应该聆听这些活的太阳钟的行走。
  公鸡总是让我惊叹,它怎样在黑暗中听出了子夜和曙光的来临。但是人也有特别的关注力,或者说自然感,有赖于此,人能够在森林、原野、海洋、山峦中,在乡村和城市里,感受大自然中遵照自己生命的时钟进行的生命运动。我不知道该给人所具有的潜入自然生命的能力取怎样一个称谓。如果称做关注,那下棋时也要善于聚精会神,如果把对自然的生命时钟的关注称做亲情关注,如何呢?
  信念的尺度
  自然中处处都杂乱无章。每个人来到自然,都是为了照他喜欢的样子把事物排列归位,哪怕只是在头脑里。所以工厂造的物什不会带给我快乐,其中的一切都遵循着已经完成的秩序,再没什么好做的了。
  甚至只有洞察自然的人,才在头脑中把自己的秩序赋予自然。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多半自己并不知道,他对自然的改造总伴随着自己迈出的每一步,人之本质本身就是革命性的。不要恼恨人类,因为我们生命的尺度太短暂。尺度将以信念为准绳。
  树干上的强大王国
  树挺立着,风逐一翻动树叶,树叶相互絮絮而谈,树枝彼此点头致意。当然,树枝之所以能点头,树叶之所以能絮语,是因为它们被强劲的树干牢牢地撑在一起。
  是该相互闲谈,还是该向这个强大的树木王国输送营养?叶子之间没有分歧,不像我们人类。所有的叶子虽然没有一片相同,但它们一致同意,必须为强大的王国奉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可见它们深知“我为人人”的必要性。
  云
  我们看云,识出生活中的人物,历史上的亚历山大·马其顿,文学中的堂吉珂德,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心中的所想。可是一想到云的成分,就忽然变得不愉快了,像有什么割伤了心:在那里,在云中,卒无一物,所有这些形象都是我自己想象的。
  自然的容颜
  所有这些太阳和星辰,水面和地表,都令人生疑,因为它们总以美丽的一面对人。当你为自然的容颜倾心若狂时,你自问:“你所欣赏的是不是倒映在这些水波、星辰、火光、花朵中的人类自己的面孔呢?”
  人类无法面对的自然腹地,眼睛一动不动的鱼、虾、两栖动物游动的冰冷的深层水域,为什么那么狰狞、令人厌恶?
  这就是全部:从正面看,这是我们的面孔;从后门钻进去,你看到的是非人类的、可怖的一面。
  然而,重要的不是我们在自然中看到了人类倒映的面孔,而是人类只有从自然这面镜子中才能亲眼目睹自己真正的容颜。
  欣赏自然的人不是自恋的水仙,而是因为大自然的缘故,才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原本是天鹅的“丑小鸭”。
  我的天文学
  我阅读了斯宾塞·琼斯写的一本很流行的书籍。这本书向我们展示了宇宙全部的冷漠无情,以及生命就是偶然。作者以怀疑的态度对其他星球有无生命的问题作出了回答:为此需要有太多的凑巧机缘。尤其是他书中写到一个可怕的巨大行星,那里被排斥一切生命的有毒气体包围,覆盖着厚厚的巨大冰层。你若有所思地想着这些,恐惧中不由得贴近了缀满星星——天使的心灵——的人类的形象,并且清楚地看到宇宙的和谐正在人的心灵中发生(“在那太空的大洋上,那整齐的星辰合唱队”?)。
  我在游泳,我那仿佛第一次看到世界的目光和一朵勿忘我相遇。真不知道怎么想才好,是我把注意力投向了花,还是在我阅读了一本关于冷漠无情的宇宙世界的读物后,花主动让我把注意力投向了它?
  从这朵花蕊里藏了金黄的太阳、五个花瓣托着蓝天的勿忘我中,我迎来了真实鲜活的宇宙世界,这个世界以其自身的存在让我们相信它飞旋的器官内在的茫然。
  即便天空中缺少了犹如天使之心的星辰,大地上还会生长着勿忘我。所以,天使完全可以被花朵取代,大可不必为了失去的天空图景而大悲特悲。
  天文学越多地揭示出太空中没有生命的星球,被炙烤的太阳和行星,被厚达数千米的冰层覆盖和带毒的大气层包围的星球,在我们心中的我们人类独有的苍穹上,从儿时起就从那里注视我们的天使的眼睛就越是明亮。
  等到我们仰望我们人类独有的天空中这些属于我们自己的星光时,我们并不畏惧炽热和冰冷的天体无情的旋转和飞驰。
  不仅如此!我们还期望伸手帮助其他天体:把炽热的天体推远,把冰冷的天体拉近炽热的天体,好让它们那里也开始有我们这样的生命。到那时,死寂的宇宙中将开启一片怎样的被赋予灵性的人类天空啊!
  但是当这还是未来之事时,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站立在自己的天空和众多的天体之间,应该为自己选定一个位置,既看得到自己的天空,也看得到那必将变化的天空。
  简单地讲,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在世界的共同创造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有益的位置,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坚守这个位置。
  我们心中带来的世界,比我们后来从书本中了解到的要精彩千万倍。天文学为我们揭示的东西,无论在何种程度上都难与星空的奇迹媲美。但是知识的裨益在于向我们揭示出人的力量,不是像我以及我所认识的人这样的个体,而是被生命法则凝结在一起的整个人类。
  在我们的月亮后面,当月亮出现在沉浸着草地和花园清香的树间,月亮上那些被发现的没有生命、没有人烟的荒原会告诉我们什么?被知识联结为一体的人类那双看穿浩瀚空间的眼睛,成为一体的伟大人类的智慧,这种智慧世代传承,在文明中不断增长,就像具有震慑力的雪崩,还有在未来世界具有各种可能的广阔空间……
  最后,究竟什么时候教育家才开始向我们的孩子讲述知识的故事,不以粉饰人类的发现欺骗孩子,而是向孩子们揭示正在崛起的,能在未来向宇宙发号施令的一体的人类不断增长的力量呢?
  人在自然中
  山杨自然落粒的过程是由量(众多的种子)向质(新生的山杨个体)转化的过程。
  人类的形成过程中也发生着这种自然的自播:种类繁多的动物构成了人类个性中的众生一体。
  人从自然那里为自己拿来一切,在自身汇集一切,保守一切,行走在前,为一切担负起责任。
  创作的理性
  岸在升,水在降,然而岸永远被水冲刷,土地的肥力永远形成于这样的斗争。土地上长出了水与石永恒斗争的产物:绿树,花草。
  不过最重要的是,人们深入自然之事时,不知道为什么,永远是在其中寻找对自己生命事业的理解。我们总觉得,人类生命的法则和形象来自自然,它因其真实而凌驾于我们之上。
第26章 大地的眼睛(8)
  人的头脑中越来越少地想到,自然的法则和形象以及与之相符的行为方式,其实都来自人类自身。而人类自己在探视自然的同时,也把它们吸引到那里,宣称它们存在于人类之外。
  据说,生活在大地上的芸芸生命都来自海洋,海洋是我们众生的母亲。我热爱海洋,但潜游海中让我寂寞:永远是那一圈环抱着一片湛蓝的地平线。
  诚然,我来自海洋,但我不愿回到那里。然而我从岸边望去,我又爱恋海中的一切,既有风暴也有宁静。我喜欢坐在岸石上,眺望大海,想着大地上的生命。
  记得勃洛克读罢我的一本关于自然的书后,对我说:
  “您实现了对自然的理解,和自然融为一体。可是,您是怎么做到投身其中的呢?”
  “为什么要说投身呢?”我答道,“投身只可能是向下的运动。而大自然中,令我热爱的事物都在我之上:我不是投身,而是挺身向上。”
  自然中一切的生命都是从大地上长起,不断朝向太阳长高:草木,动物,一切生命都要生长。人也完全一样,在融合自然的过程中不断升高、成长。
  就是要死,也得先把黑麦种下地
  在季节的轮回中,我们痛苦地告别春与夏,但当秋天阴雨泥泞的日子到来,随后还有严寒肆虐,我们聊以自慰的便是我们行星的必然运行:韶华固然已逝,但这可恶的日子也将过去。
  运行的事实又给这一慰藉平添了对新春忐忑而喜悦的期许。
  我们的地球如此地运行着,我们对势必战胜邪恶的善的信念,对于我们将随着我们的行星一起朝向美好前行的信念,也如此地与日俱增。
  任何的悲观主义者都不会反对这样的信念,如果他自身缺少这样的信念,那他该归咎于己。自己总是缺少信念,可人们过去怎样,将来还要同样活在一个信念里:就是要死,也得先把黑麦种下地。
  脉动
  画家的手即使画出一根完全笔直的线,其中还是会留下人类血液脉动的印记。我们了解自身血液的脉动,所以我们从这全然笔直的线条中还能认出,这是活生生的人的手笔。但是画家只要在勾线时用上直尺,消除了脉动的影响,那么对我们而言,人就消失了。从这样的直线中我们辨认不出,哪一根是人画的,哪一根是没有人的参与,完全由器械完成的。
  借用直尺和任何器械完成的作品,在我们的想象中似乎也该算是由生命体完成的,更何况我们知道:直尺和器械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
  在我们借助器械完成的这类作品中,多半你看不到自己,就如同没有镜子你不可能看到自己一样。在由一物转向另一物的过程中,我们自己遮挡了自己。
  我们人类的使命,就是造出一面观照我们自己行为的镜子。
  动物在生存中无须观照自己。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从大地上直立起来的时候,同时立起了一面镜子,他看着自己说:“这是我!”
  我的植物学
  人们会获取许多的知识,但要掌握这些知识,纳入自己个性的小圆圈,却力所不及。这些知识就这样向外戳着,好似包装箱里戳出来的稻草,里面却没有东西。学校用的自然知识教科书就是通过这样的途径造出来的。
  晚上,我在俯临河上的那片林子里找到了我的树墩。树墩还没有塌陷,虽说上面已时常有景天光顾,但在我身体的压迫下,景天也越来越多地不见了踪影。草地上有两垛我们的人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拔下的干草,看起来很让人喜欢:据说这里已经两三天没见雨水。太阳西沉时,干干净净的,白昼尽情地燃尽。
  我在想草地上一株照着太阳的模样长成形的小石竹花,我把这花的本质理解成一个富有表现力的关于太阳的故事。通过它,我回到了那个禁锢我肉体的本性的圆圈里,而我肉体的本性是在我个性的掌控中。
  我觉得,倒是可以从这个被禁锢的本性自然的圈中向外探看,就像石竹花一样,也可以把整个自然及其全部的宇宙世界理解成自己的本性自然。这样的植物学,这样的动物学,这样的地质学、物理学和化学,这样的“自然”,才应当成为我们教育孩子的基础。
  爱
  没有什么比在大自然的春天聆听鼓胀的嫩芽噼啪绽开更让我们人类觉得宝贵和亲切的了。这时我们常想自己:“我们人类,各自独立,我们难道不也像那些鼓着小嘴、胀满鳞片的新芽,每一个鳞片都禁锢着一棵未来的树?我们难道不也在自身感受着新芽,就像感受着将我们和整个伟大的自然世界横隔开的躯体?”
  我们占有自己躯体的感觉,将我们的躯体和自然世界分隔开。我们拼命加固这种感觉,我们穷尽一生,为的是不让我们的芽苞绽放。但是人们无论怎样约束自己,苦苦折磨那囚禁在自身的生命力,每到春来时,嫩芽总要绽开,禁锢其中的绿意总要迈向光明。就是我们,顽固地占有被幽禁的大自然、被称做肉体自然的人,也欣喜若狂,我们把对自由生命的伟大情感称做爱。
  童年的欢乐
  一个清爽的早晨,我在松林里漫步。忽然一股奇异的香气迎面扑来。我捕捉住这芳香,一次,两次,三次,我才恍然大悟,我嗅出的正是儿时为我们带来的作为圣三一节礼物的儿童玩具马的清香。很快就真相大白,原来林子不远处有家五金工厂,那里发散出某种生产用乙醚油的气味。
  不管那里情形怎样,童年玩具的清香还是让我觉得比松林的清香更迷人,最主要的是:儿时的玩具在我的心灵中最先散发着芳香,只是稍后我才学会闻出松林的味道。
  大概,所有我们珍爱的被称做“自然”的东西,在我们这里发生的起因不在自然本身,而在于无数古老的先人通过自身的努力使原初的自然变得适于居住。他们还将自己的情感赋予自然,正如今天我把象征童年欢乐的清香赋予了某种难闻的油料一样。
  何为先
  无论在哪儿都应当搞清楚,人头脑中先出现的是什么,是望远镜还是显微镜。我觉得,或者是记得,先是有了望远镜,人类先是为自己想象了宇宙的图景,后来才从原子的运动中看宇宙。
  一般地说,人类就是这样成长的:长到一定的年龄,就靠外界的经验充实自己,而后在自身寻找所有这一切最终获得智慧的权柄:那就是太阳,那些就是星辰、行星、森林、海洋,根据自己的经验理解众生,评判众生。
  童话中的美人
  一切都是成对出现的:人与野兽,白昼与黑夜,爱与恨,植物与动物,森林与原野,手与足。万物莫不如是,然而太阳却没有自己的对立面。那么星辰有什么用,星辰似乎倒适用于此。但是你再想想看,也不对:太阳跟月亮、星辰会集在一起,是为了共同装扮童话中的美人。
  光和影
  大自然中,花对太阳的模仿有目共睹:每一处草地上都长有金色的花朵,花蕊里镶嵌着太阳金灿灿的小光环,围了一圈射向四面八方的金光,如果每一处的花,每一处的树,都向着光不断升高,那么从这一生物学的观点看,人类尤其渴望向上,追求光明。当然,人类把自己向上的运动称为进步。
  与这种在植物中尤其显见的向上的运动一起共存的,还有一种朝向宽处的运动。植物尽管各自固定在某个地方,但它们的种子经常装备有翅膀,四处飘飞,把自己的种群播撒到广阔的空间……
  如果我们能够从每一朵小花中,观察到自己的进步犹如向阳、向上的运动,并且将其归于太阳的作用,那么我们该在何处找到我们扩展的始因呢?是谁指点着我们,我们向着宽处运动的原型在哪里,又存在于什么之中……
  光来自太阳,影来自大地,光与影共同孕育的生命,在这两个元素——光与影——永恒的斗争中度过。
  美是真理的光,美的影子是谎言。
  太阳东升西落,时近时远,确立了大地上我们的秩序:我们的时间和我们的空间。大地之上所有的美,光与影,线条与色彩,声音,天空和地平线轮廓的搭配——一切,这一切都是这种秩序的体现。可是,太阳的秩序和人类秩序之间的界限在哪儿呢?
  森林,田野,水——用它的水汽——和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都追求光明,但是如果没有了阴影,大地上也不可能有生命,在太阳的光辉中,一切都会化为灰烬,我们的生存有赖于阴影,然而我们没有感谢阴影,还把一切的丑恶称为生活的阴暗面,把一切的美好——智,善,美——称为光明面。
  我们都诞生在无限的界边,我们都看得到地平线的轮廓,感觉得到自己躯体的界限。在躯体之外,就像在地平线之外,我们感觉得到,甚至看得到大自然连同它的大洋、大气和星空宇宙的无穷无尽。
  秩序起源于太阳,甚至触及生命中最微末的存在:太阳一出来,小甲虫的触须就动了,太阳隐去时,小甲虫也凝然不动。小甲虫的时间就是这样确定的。白昼有多长,小甲虫就在这全部的时间中围绕着某个空间爬行或者飞行,然后回到它安身的缝隙里过夜。一个白昼之中小甲虫涉足的空间和区域,就是小甲虫秩序的第二范畴。
  万物都追逐光,但假使把光骤然给予万物,生命便不复存在。云用云影遮挡了太阳的光,人也同样用人影相互遮光,影子来自我们自身,我们用自己的影子保护我们的孩子,使尚无力承受的他们免受光的照射。
  我们感觉温暖或是寒冷,太阳不管不问,太阳只是一个劲儿地炙烤,毫不顾念我们的性命。大地朝向太阳运转,时而是这面,时而是另一面,大地用自己的影子为我们遮挡阳光……我们把我们的生命归功于影子,大地的影子,但生命就是这般造设,芸芸的生命始终是被光所吸引的。
第27章 猎取幸福(1)
  个人生活故事
  有些猎人是职业化的,对于他们来说狩猎是一种生存手段,有些猎人是偷猎者,有些猎人是运动员,有些猎人是喜欢在闲暇时间背着猎枪四处溜达的人,即所谓的心灵诗人,与大自然的这种交往方式还有许多种。深受这种激情感染,到死都为这种情感所控制的那些猎人,往往是一些很特殊的人,他们应该天生如此,一定从小就献身于这一事业了。或许会有一些例外,但未必很多,我本人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外。每一位有经验的猎人、艺术家、自然主义者和普尔热瓦利斯基型的旅行家,其嗜好都是在童年养成的,如果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些学者和艺术家所从事的事业,就是他们通过嗜好而获得的童年体验。
  我很早就开始孜孜不倦地研究我通过自身经验而获得的素材,渐渐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暗示,想到了留存在一个文明人心灵中的这种野蛮人本能。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即狩猎的嗜好是与童年联系在一起的,一位上了年纪的猎人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至死都保存着孩童时期与自然初次相逢时所感受到的魅力。我还记得,小不点儿大的我,手里拿着弓箭,一连数小时躲在灌木丛中,守候那最小的鸟儿鹪鹩。我射死它们,毫不怜惜,而当我看到一只被其他人伤害的鸟儿,或是一只遭到老鹰袭击的寒鸦幼雏,我却一定会把它捡起来,照看它。如今,我常常会思考这样一种两面性,我有时想,我们的某些崇高情感也是由鲜血滋养出来的。
  弓箭之后,我有了一把弩,后来又有了橡皮弹弓,我用弹弓打麻雀,几乎百发百中。当然,我的第一件火器还是我自己用一把普通的锡制手枪改装而成的。直到我成为叶列茨中学一年级学生时,我才亲手握过一把真正的猎枪。给我弄来这把猎枪的,是我的三位同学中的一位,我和这三位同学一起,曾试图乘船沿着索斯纳河逃向我当时并不十分清楚的一个名叫亚洲的地方。我认为,这次出走与其说是由捷里亚诺夫中学的制度所导致的,不如说是出于我对旅行的特殊爱好,我青年时期的生活如果更正常一些,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有学问的旅行家。
  我们漫游了几天,放了许多枪。抓住我们的人,是当时在叶列茨大名鼎鼎的盗马贼克星、县警察分局局长克鲁普金,他似乎是个大好人。碰见我们之后,局长请我们喝伏特加,还亲自和我们一起打猎,夸奖我们的枪法,他顺便向我们证明,我们必须回去,因为我们在冬季到来之前反正是到不了亚洲的。人们用嘲笑迎接我们:“他们想去亚洲,结果却来到了一所中学。”早在童年时期,童话与生活的关系就以这样一种尖锐的方式摆到了我的面前。这后来又转化为一种叛逆精神,它将我从一所学校抛向另一所学校,从一个国家抛向另一个国家。这正是那些浪漫主义源头的研究者们应该关注的地方,即童年的大自然,而非那一扇扇哥特式窗户。
  最后,我到了德国。由于种种叛逆行为,我实际上始终是一个修养不足的人,在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之后,我便在德国贪婪地钻研起各门学问。但是,这样一种试图借助学问成长为一个好人的渴望,自身却偏离了正事,使我注定要去无休止地寻求。心灵的躁动使我成不了一位学者,可我毕竟弄明白了,学者的本领就在于小心翼翼地与事实打交道,等我领会了这一点,我修养不足的缺陷便不再让我痛苦了,我也就成了一个“有高度修养的人”,甚至还以不错的分数拿到了相应的证书。
  回到俄罗斯之后,我碰上了禁止迁入首都的禁令,便在地方自治局谋得一个农艺师的差事。当时,有学问的农艺师在地方自治局里很难施展才能,能做的事情就是组织信用合作社,宣讲牧草栽培技术,以及负责地方自治局仓库里各种农具和种子的买卖。这样的工作我总共只干了一年,有一次,我偶然遇见普里亚尼什尼科夫教授,就开始准备到农业研究所去,接受他的指导,在实验站做研究工作。这时,我开始为各种农学杂志写文章,甚至开始编书,其中的《土豆》一书作为最完备的土豆栽培指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认为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我的农艺学活动持续了20年左右。我从普里亚尼什尼科夫的实验室转到实验站,在那里工作了不到一年,当时我彻底确信,实用科学永远也不会使我满足了。
  在实验站工作期间,我对倾听民间话语产生出一种珍贵的激情,民间话语的表现力让我感到惊讶。在这一时期的文学界,第一拨颓废派已经被粉碎,一种在神秘论中寻觅支撑的特殊的美学民粹派开始出现。但是,无论旧民粹派还是新斯拉夫派,无论美学神秘论还是“神秘无政府主义”,都不是我的文学活动之基础。我开始研究语言,这仅仅是因为,研究农艺让人感到难以忍受的枯燥,这是其一;其二则为,作为一个典型的、玄妙的俄罗斯知识分子,我最终都将在生活中被具体化。在某个年龄上,将自己的个性具体化,这样一个问题会被十分尖锐地提出来,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
  我在这里略去了自己四处流浪、屡遭不幸的大量隐秘事实,因为我暂时还不敢充分暴露自己,我要以濒临死亡的动物为例,它们患病之后,就会走进难以通行的密林,在那里隐藏自己的遗骸。人生的不幸是一个过渡性时刻,其结果要么是死亡,要么就是这样一种作用,即测量生活深度的一把标尺,创造幸福的过程中的一个阶段。
  我没有谋生手段,当时我已成家。辞去公职之后,我并未另寻工作。我试图以翻译或农艺学著作的写作为生,我落户彼得堡郊区,在小奥赫塔河对岸,基诺维伊斯基大街的尽头,这里生长着许多白桦树,四周是一些卷心菜园子。我试着写作一些中篇小说,可它们都被编辑部退了回来。我是俄罗斯众多初学写作者中的一个,这些人都觉得自己立马就能写出好作品来。但是,我却不是那样的文学家,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无能,或不以这样的无能为短,他们不停地写呀,写呀,然后出人头地。我有着病态的自尊,我一次也不敢亲手把自己的作品送往编辑部。认为自己能写出一部复杂心理小说的希望已经破灭,我就想试着对那些多少有趣的事实进行一番描述,我想,通过这样的工作,我粗制滥造的写作欲望将显得合理,学会了这一招的我,将越陷越深。于是,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通向文学的缓慢的、有些陈旧的民族学之路,在一位杰出的天才看来,这样的道路是可笑的。我没有成为一位笔头很快的文学家,其原因最有可能就是科学工作者们那种巨大、谦逊、不引人注目的劳作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在德国大学的实验室里虔敬地目睹过这样的劳作。
  我幸运的是,就是在基诺维伊斯基大街旁的那些卷心菜园里,过去的外省医士、如今的著名民族学家尼·叶·翁楚科夫开始了他的职业生涯。听我讲了我童年时期那些关于亚洲之类的幻想,他便开始说服我,称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省的维格湖完全符合我的幻想,我一定得去那里走一趟。翁楚科夫把我介绍给了沙赫马托夫院士,后者教会我一些东西,并从科学院给我弄来一张通行证,于是,从那个时刻起,民族学家的称号便终生伴随着我,虽然我并未研究过这门学问,甚至并不确信这是一门科学。
  我动身去了北方,仿效翁楚科夫的做法去记录史事歌,当时丝毫没有想到打猎的事情。但是,在波韦涅茨地方自治局机关,经别人劝说我买了一杆别丹式步枪,因为在彼得罗夫哨所,我很难从农民那里弄到肉,而野生动物却很多,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猎枪为自己随意猎取。
  如今,这杆曾经是我幸福之源泉的猎枪究竟在哪儿呢?在开第一枪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些真正幸福的岁月,在我试图逃往亚洲的时候,我曾体验到这样的幸福。我这第一枪打中了一只从林中灌木丛中飞起来的松鸡,在这个时刻,我的眼中只有林中的一片绿色闪光。我打中了松鸡,于是,我永远成了一个自由人,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此时,我,一个驯养过不止一条猎狗的猎人,会带着深深的鄙视打量这么一位猎人,他手持一杆别丹式猎枪,胡乱装填弹药,凭着自己的双脚去轰撵野物,还认为自己是在打猎。但是,在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的森林中却没有人看我,野物又如此之多,甚至在20步开外用霰弹射击,我都总能弄到当午餐的野味。我一边打猎,一边在白天和明亮的夜晚展开工作。我经常只身一人到口碑不佳的林中居民那里去,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一切都很顺利。有一次,我与一位魔法师比赛,看谁酒量大,在他喝倒之后,我从他的靴子里掏出一个咒语,抄录下来,然后与他并排躺在白桦树叶上,在北方,这些桦树叶子是储存起来喂牲口的,就像是其他地方的干草。在卡累利阿语称之为“拉姆比恩”的明亮的林中湖泊旁,我有时能在灌木丛中看到一窝天鹅,它们如此美丽,使我不忍心向它们开枪,后来,我把这个经历写进一则童话,童话中的那只天鹅请求猎人不要向它开枪,就这样,我通过自身的体验领悟到了童话的隐秘意义。
  如今我认为,每一位艺术家都肯定是一个天真的现实主义者,他相信,世界就像他所理解的那样。但是,毕竟仍有这些卡累利阿的石头,毕竟仍有人们闻所未闻的这些吟诵夜莺的斯拉夫歌曲,还有我自己这唯一的、不可重复的短暂生命:要知道,正是我鲜活生命的闪光,映亮了这芬兰的峭壁和斯拉夫的史事歌!
  有多少卷帙浩繁的旅行著作,其中的99页写的是事实,只有一页写的是作者对于这些事实的态度;如今,这99页全都过时了,无法卒读,而作者的那一页却留存了下来,一百年之后,我们还会把它收入文选读本。
  还有多少本旅行图书如今已无任何价值,这仅仅是因为,其作者因为现实而出卖了自己的童话,因此,他们便以其自身贬低了生活,又用生活贬低了他们自己。
  早在我童年时走向幻想中的亚洲的那次旅行中,这一关于现实和神话的问题就已经摆在了我的面前,结果,亚洲变成了中学,生活强迫我承认中学,但我却在内心深处珍藏着自己的亚洲,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四处流浪,为了最终证明自己那个亚洲的真实性。
  在寻常的生活事实的基础上认识自我,事实本身也会因此而变得更为突出,运用这种方式,我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写出了我北方之旅的第二本书《小圆面包》,但是一开头,我完全无法把握自己的笔,只有我第一本书的书名,保存下了我在多年按部就班的生活之后与大自然蓦然相逢时的真实感受。我把第一本书称为《鸟儿不惊的地方》。
  回到奥赫塔之后,我向熟人们询问,谁的民族学随笔写得最好。人们告诉我,是马尔科夫。我看了看他的开头,也就这样写了起来,然后就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写了下去,大约一个月之内,我就写出了一本约二十个印张的书。
  是的,任何时候都用不着害怕模仿榜样。如果自己有东西,它就一定会占上风,如果自己一无所有,那么,通过勤勉的模仿,也能从优秀的榜样那里学到现成的优秀东西。然而,有一种偏见却让许多新手感到不安,即害怕模仿别人的东西。
  通过此书的写作,我明白了自己最初几次文学尝试均不成功的原因。那些尝试不成功,是因为我没能成为我自己。如今我理解了自己,知道我就天性而言并非一位文学家,而是一位画家,因为我很少虚构,而只是写实,如果一棵树长在右边,而我写它是在左边,那么我的这幅画通常是不会成功的。但是,我用画家的眼光看待一切,并未学过绘画的我,是在用词语和句子,而非色彩和线条作画。就这样,作为一位天生的画家,更确切地说是音乐家,我开始运用另一门艺术的力量来表现自我,为什么我至今还走在一条陈旧的道路上,这便是其中的第二个原因。有什么办法呢?只要勤勉,就会有好的结果。或许,所有艺术家在利用本行艺术之力量的同时,也都在运用其他门类艺术的技巧?或许,艺术本身就是为了取代那种丧失了的亲缘关系而兴起的?
  出版人问我:
  “您的本行是绘画吗?”
  也许,他这样提问的依据,就是我拍摄的大量生动的照片,不过后来,也有其他许多人写道,我的书是建立在视觉印象的基础之上的。出版人杰夫里恩非常喜欢我拍的照片,或许,也以他的方式喜爱我对大自然的描写,我描写的是他没到过的地方,那地方距彼得堡如此之近,其神秘却不亚于遥远的新几内亚岛和中部非洲。这个瑞士人还问我:
  “能不能在那儿的什么地方买一幢别墅呢?”
  “蚊子非常多。”我回答。
  他的面容忧伤起来。我觉得,他由于这一点也会对我的书感到失望。我赶忙用那个地区的未来前景来安慰老人,说等沼泽被排干,蚊子就会被消灭掉。
  “地皮现在就可以买,”我说道,“别墅就等沼泽排干后再盖。”
  他又高兴起来,我鼓起勇气请他听我朗读我书中的一章。他走进另一个房间,领来几个孩子,可能是他的孙儿孙女,他让孩子们坐下来听我朗读。在我读完一章之后,老人带头鼓掌,并让孩子们也跟着鼓掌。这位出版人非常喜欢此书,他在我们第一次谈话时就马上付给我六百卢布稿费,并为此书出了豪华版。
  我没有任何关系,在彼得堡连一位文学家,甚至一个记者都不认识,可是我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因为此书,地理学会授予我一枚奖章,我也开始经常为《俄罗斯新闻》撰稿。我抓住了自己的幸福,如同一枪命中一只飞鸟。但是,我不仅抓住了幸福,我觉得我还立即腌渍了自己的幸福,使它不至于腐烂,而这种情况在许多起步顺利的文学家身上是司空见惯的。
  当然我也明白,决定此书之意义的,并非搜集民族学事实的工作,而是隐藏在此书中的活跃创意。或许,在先前的生活中,我被迫从事一种与我的天性不符的工作,并因此获得这样一个认识,即要想使这种工作获得回报,就必须具有驴一般的忍耐精神,就是带着这种耐力,我写出了那本关于土豆的书。当出版人因为我纯粹的游戏之作而突然付给我六百卢布(我记得那些钞票全是金色的)的时候,我便将之视为我闻所未闻的最大幸福:这就是说,我可以一边游戏一边生活了,我之后的工作就将是游戏了。只需要大胆、更大胆地游戏,扫除身后所有的汗迹和泪痕。
第28章 猎取幸福(2)
  谈论由于文学创意而得到的钱是可笑的,要是一个投机者拿创意做生意,用诸如我的书名《鸟儿不惊的地方》这样一个创意去挣钱,就能挣到一笔我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大钱,可是我觉得,我挣到的钱很特别,是好钱。我为自己设计出了一种非常廉价的旅行方式,我用很少的钱完成了只有百万富翁才有能力进行的探险和狩猎。我各种地方都去过:东西南北,山峦和森林,海洋和荒漠,我到了我童年时试图逃往的亚洲,我在亚洲的卡尔卡拉林斯克山和巴尔喀什湖之间打死了一头很难打到的盘羊,在那里留下一段神话,使自己成了一个像传说中那个黑皮肤的阿拉伯人一样的传奇人物。
  我的作品首先在文学上层获得了成功。列米佐夫和伊万诺夫·拉祖姆尼克谈到了我,前者是在他那个人数众多的彼得堡文学艺术协会里谈起我的,后者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我结识了彼得堡的整个文学艺术界,这一点对于稿酬的提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一次,好像是在扎米亚京的住宅里,有人对我说,我不善谈生意,比如,《交易所新闻》就本该按一行字半卢布给我付酬才是。我颇感怀疑。这个说话人拿起了电话。
  “您现在就去,编辑在等您,但您一定要说半卢布一行字。”
  我立马动身,答应半小时后回来。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对编辑说出口:“半卢布一行。”
  “我想付您40戈比一行。”他说。
  “不行,”我坚持说,“半卢布一行。”
  他只好同意了。
  我高兴极了,飞奔进扎米亚京楼下的那套住宅,在过道里就喊了起来:
  “乌拉!他们付半卢布一行!”
  这件事情我完全忘了,是扎米亚京不久前告诉我的。这样的事情可能还有不少。我的事业蒸蒸日上。《野蔷薇》给我的稿酬,每个印张将近一千卢布,可是突然之间,我的技艺又成了无用的东西,终日所思又集中在一块黑面包上。
  对我的生命力的这样一种新体验,并非那种我不愿说出口的个人失败和不幸之场景。这种体验不是个人的,而是共同的,这种体验叙述起来并不困难。革命前不久我犯过一个大错,这个错误将我置于一个艰难的、相当尴尬的境地。我的母亲去世了,兄弟们在她去世后分了家,我得到30亩土地。我决定用积攒起来的稿费为自己建一座房子,地基恰好就选在我童年时偷过佃户苹果的地方。我在开始做这件滑稽事情的时候,对革命已经有所了解,但是我以为,30亩地算不了什么:我不是地主。我错了,因为在农民们眼中,我的土地是整个未被分割的(他们以为未被分割)庄园的一部分。
  当然,我可惜的并非自己的损失,我感到遗憾的是,当一切都显示情况不妙时,我还是主动把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境地。在这样的条件下管理家产,这让人无法胜任,我又没有足够的机智及时地抛弃它。不过,出于对我已故母亲的尊敬,人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来打扰我。后来开始了搜查,我们也很不体面地把粮食藏了起来。一次,下达了上交猎枪的命令。这是在要我的命:我把我所有的幸福都与拥有一把猎枪联系在了一起。我的枪很棒,当时我也已经是一位很有经验的真正猎人了。我决定不上交自己的猎枪,与其眼见它落入他人之手,还不如把它沉到塘里去。我和妻子一起拿定主意,她在晚上完成了这件忧伤的事情。我们把枪用漆布包好,用绳子捆紧,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妻子扛走了这口“棺材”,一个小时之后,她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幸福沉没了。
  在这桩十分痛苦的事情过后的第二天,一些外地人来到我们村,他们要求农民们与我划清界限。在这次会议上,一位友人为我辩护,他说道:“我们将来或许要为这个人立一座纪念碑,就像为普希金立碑那样。”那些人回答他说:“这样的话,就应该把他赶走,省得将来立碑。”
  他们对我下了驱逐令。
  临别时,村里一位喜欢写诗,外号叫“女王”的裁缝给我读了她的几句诗:
  村子养育了一个孩子,
  把未来的诗人送给了世界,
  如今村子以他为骄傲,
  向他致以衷心的问候。
  在女王之后,又来了许多人。在上交财产的时候我发现,在我们家的樱桃园里做过活的一位很好的老太太,边哭边在拽一张牛皮。她耳朵有点儿背,没有发觉,干牛皮被拽时发出的响声已经出卖了她。她在哭,因为她可怜我们。可她还是在拽那张牛皮,因为其他人反正也是会把它拽走的。
  我进了城,有时也会顺着大路到乡下去弄点儿粮食。我的房子现在成了乡执委会,我父母的那间大房子则成了戏院,那儿的一切都由阿尔希普负责,我童年时和这位阿尔希普在乡村学校里一起上过学,他的妻子杜尼娅莎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在我们家里做活。阿尔希普和杜尼娅莎在我母亲的卧室里安了家。他们把这卧室弄得像一间农舍:这里摆着马脖套、铁锹和一袋袋种子。他们觉得住在这里很不方便。杜尼娅莎老是冲着阿尔希普抱怨,咒骂这座房子。对于我,他们则以他们独特的农民方式表示同情,在我来取粮食的时候,他们都会用带有浆果的发酵面饼招待我。每次访问故居的时候我都会发现,旧园子里的树自下而上越来越秃,直到最后变得像棕榈树似的。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我自己也冻得受不了,就用自家苹果树上那些离地较近的枝丫为自己生起了炉火。在如今成了戏院、供人们跳舞的客厅里,垃圾无人清运,一层厚厚的葵花子皮,踩上去软软的。阳台歪向一边,窗户上的玻璃被打碎了。在人们对戏剧和舞蹈的爱好还没有结束之前,这座老房子便拒绝提供服务了。我的那座新房子不知为何被烧毁了。
  记得是深秋的一天,我带着两个巨大的圆面包、不到一升的牛奶和一袋土豆走出村子。一个走运的人在远处追赶一只兔子,我一直能听见猎犬的叫声,直到城边,我一路上都觉得,这个可怕的猎人是在追我,就像在追赶一只兔子,从城里追到村子,又从村子追到城里……
  马蒙托夫的侵袭使这段可悲的生活告一段落。这位首领让他手下那些歌萨克和吉尔斯人把叶列茨城洗动一空,就像过去那样,叶列茨城不止一次遭到鞑靼人的洗劫。居民们曾对马蒙托夫的到来抱有很多希望,但就在哥萨克入城的那一瞬间,这些希望便迅速地化为了泡影。
  这一天,哥萨克大肆屠杀犹太人。与犹太人一起遭到屠杀的,还有许多黑头发的俄罗斯人,我之所以幸免于难,是由于一个让人开心的奇迹,即便是一个懦夫,在道别生活的最后关头,其心灵也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来。
  马蒙托夫的侵袭成了我所谓不幸生活的终结。内心的考验画上了句点,我又重新获得了光明和自由。一天,有人从村子里给我拿来一样用漆布包裹、用绳子捆绑的东西。我简直不敢辨认这漆布和绳子。我用颤抖的手解开包裹,于是,我便与我那把漂亮的猎枪再次相会了。我妻子所保守的那个秘密也就被解开了:她当初并不赞成我作出的把枪扔进水中的决定,没有了这东西,她很难想象我是否还能活下去。她去到一位诚实的农夫那儿,求他藏起猎枪,却回来对我说,枪已经扔进了水里。此时,我孩童时期的亚洲幻想再度被燃烧起来,一个旅行计划酝酿成熟了,要离开这破产的地方前往我妻子的故乡,去斯摩棱斯克省,去那片丰饶的林区。我想,如果能在那里教农家孩子们读书识字,可能也像写作一样有意思。我决定去做一名乡村教师,并开始为这次复杂的旅程做准备,因为这次旅程的目的地是一个受到波兰人威胁的地区。当时的铁路旅行情况,众所周知。我们一度想卖掉我们剩下的一切,以便买辆马车,像茨冈人那样赶路。但这个计划很快就落空了。我们上了一节售货车厢,装上行李,我们相信,售货车厢会使我们免遭匪帮的袭击。在离开的最后时刻,“女王”从故乡的小村赶来道别,并给我带来一条毛巾,上面绣着几行诗:
  你向我们走来,我们不相识,
  就像月亮在空中徘徊。
  别了,米哈伊尔·普里什文,
  别了,我们卓越的天才。
  虽然我的情况从我得到猎枪的那一刻起开始好转了,但还远远谈不上狩猎。在这次旅行过程中,我的胡须中出现了第一缕白丝。我想出数千种花招,以便保住这把猎枪,但有一次还是遇到了麻烦。
  那张证书没能使我平安过关。那个凶狠的队长看上了我的猎枪,拿起枪来就走了,以此表明,他拿了我的枪,也就不再检查我的其他东西了。他的算盘打错了,我大声喊叫起来。我没戴帽子,头发由于在车厢里闷出的汗水而粘在一起,我追着他跑上站台,冲他骂娘,引来很多人。我原本可以不这么骂人,我原本可以把这个恶人狠揍一顿,我这样做也不会有什么事,因为我已经越过灾难的边界,幸福已经开始向我转身。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个子不高、肤色黝黑的人,他衣着整洁,穿一件质地很好的大衣,他严厉、果断地对那位队长说:
  “把枪还给这位同志!”
  队长慌了神。
  “您是谁?”
  “我是马戈里夫。”肤色黝黑的人说。
  然后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证件。
  我明白了,马戈里夫是个缩略语,表示的是某个重要机构。
  那个意识到自己无理的队长,没看对方的证件,就把猎枪还给了我,一句话也没说。
  马戈里夫向我点头致意,同我握了手:他曾是一家报社的新闻栏编辑,在报社不止一次见过我。
  “不过,”我问道,“您怎么成了马戈里夫呢,这马-戈-里-夫是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个年轻人回答,“这是我的姓。”
  “那证件呢?”
第29章 猎取幸福(3)
  “证件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刚刚担任了罗斯塔通讯社的记者。”
  当然,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自卫方式。我的方式就是粗鲁的直率和激烈的辱骂,这种方式在外省用起来倒也不错,但在快到首都的时候我开始想,仅靠这个法子是远远不够的。当然,与马戈里夫相关的这段插曲使我也选中了民间文学这个词汇,以便能安全地旅行至斯摩棱斯克省。在莫斯科,我请求卢那察尔斯基给我开了一张搜集民间文学的证明,在装有禁运物品的货包上,我用红色铅笔写道:民间文学,非标准产品。“民间文学”一词像“马戈里夫”一样非常奏效,凭借它,我把猎枪和其他物品顺利地运到了目的地。在莫斯科的时候,我中学时的老同学、老朋友尼·亚·谢马什科帮了我一个大忙,年轻的时候,我们还曾是同一个地下小组里的战友。他或许以为,我去找他是为了要办什么大事,他见到我很高兴,准备尽其所能地帮我的忙。当然,他能办成很多事。但我却只求他给我弄点儿火药,一点点火药……
  “可以吗?”
  他想了片刻,说道:
  “可以。”
  然后开始给某个部门写批条。
  “要多少火药?”这位卫生人民委员问。
  我想说的是两磅,但突然变成了三磅,然后是四磅。
  “一点点,”我说,“五磅可以吗?”
  “我们就写六磅吧。”谢马什科说。
  当然,可贵的并非他写的批条,而是他并未追问细枝末节,问我在那个严峻的时代要拿这火药做什么,这也就是说,凭借往日的友谊,谢马什科是理解我的。
  在我凭借谢马什科的批条去取火药的军械总部,我又遇见一位身居要位的猎人朋友,除了六磅黑色火药之外,他又给了我两磅无烟火药。他还教我如何弄到霰弹,因为霰弹哪儿都没有,他让我钻到某个挂有老式吊灯的博物馆大庄园里去,从吊灯里倒出那些维持平衡用的霰弹。我照他的说法去做,果然弄到了比火药还多的霰弹。就这样,打着民间文学的幌子,我顺顺当当地把一大笔财富运到了斯摩棱斯克省。不过,途中也遇到过一些有知识的人,当我解释说民间文学是一种非标准的物品时,他们便好奇地问我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当我解释说民间文学就是民间的歌曲和故事时,他们便为我的杜撰而莫名其妙起来。
  在我妻子的故乡多罗戈布日县斯列多沃村,人们对我们并不友好。在那片林区,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到土地。农民们担心,我妻子起先一个人住下来,挤进来,然后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再要求给她全家人分地。因此,我们一直找不到住处。不过,夏季我们也不太需要住处。我们在林中的一个草棚里住了下来,就在这里,在一条小溪旁,我开始了打猎,开始了自己擅长的寻常观察。
  我打中的头几只鸟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幸福啊!我的孩子们远远地看到了,就扑过来迎接,抢走野鸭和黑琴鸡,拿给他们的母亲。你想想,拔鸟毛是一件多么恶心的事情,可是我的妻子却容光焕发地边拔边说:
  “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又能拔鸟毛了。”
  小溪的水很清澈,水底有一个深坑,在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那儿游动着几尾红鳍的鱼儿。我的小儿子常用小虫作诱饵钓这些鱼。树梢发出悦耳的响声。就连那阴森的刺柏丛,也从头到脚都缠满了菟丝子和野豌豆秧。是的,当财富的骗局消失之后,这便是一种最大的幸福,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个地方,一个令人感到亲切、美好的世界……
  我拟了一份长长的名单,写明我妻子的亲戚们,他们分散居住在这个县和邻县的广大地区。当时,饥荒已从另一个省蔓延到了斯摩棱斯克省,每一块面包、每一口牛奶都极其宝贵,我口袋里分文没有,就带着这份名单上了路。我记住了我妻子某位表姑的名字,我妻子也是在小时候才见过这位表姑一面,我到了表姑那里,说明我们的亲戚关系,结果我不仅饱餐了一顿,而且还弄到一些肥肉和馅饼,把这些东西和打到的鸟一起带回了我们的干草棚。通过这样的亲戚关系,我明白了俄罗斯农民在言谈和交往中体现出的那迷人的真诚和淳朴究竟从何而来,明白了乡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丑陋现象,当家族的力量与法律的力量相遇的时候,我也明白了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在这些漂泊中,我明白了一切。
  在干草上睡觉,结果不知为何会是这样的,即无论多累,两个小时便能完全睡足,其余时间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度过的,这时,能听见林中最细微的声响,这声响还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似乎,野兽的生活也和人类的生活一样,要借助亲戚关系去解读。
  一次,在这样的时辰,我的小狗弗列伊达爬下草堆,跑出草棚,大叫起来。我拿起猎枪,也从干草堆上爬了下来。在这个夜晚,我的面前展现出一幅我从未见过的场景:我们这大大的一片被森林环绕的林中空地上,满是亮光,这亮光来自萤火虫。甚至连小狗都被这个罕见的场景所震撼了,于是想到要冲着这从未见过的亮光狂吠。
  雨水打在草棚上,显得很奇怪,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板条棚顶上,而干草却一直没淋湿。当冷雨开始飘落时,我们就钻到草堆里去,草堆里面很暖和。甚至在严寒来临的时候,往草堆里钻得越来越深的我们,也还能很久地抵挡寒冷。我听农民们说,即便是冰天雪地,整个人都钻进干草,也是能熬过黑夜的。但我没有做过这样的尝试。一天,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过后,我没有去打猎,而是去了国民教育处,不过五分钟的时间,我便获得一项任命,到一所学校去当教师,这所学校比斯列多沃离城更远,还要远上十多里路。
  有天赋的人总的说来是不多的,在教师阶层情况也是如此,有经验的优秀老教师非常之少,但是那些刚刚工作一两年的教师,据我观察,却几乎都很有才。即便他们经验不足,但教师的兴趣爱好却会被传导给学生们,这一点似乎与一位有经验教师的工作同样可贵。如果所有的教师都能始终保持他们刚开始工作时的状态,那该多好啊!我本是一个散漫之人,但我也像一个刚开始教学的老师那样富有才华。孩子们从我这里得到了很多东西,家长们也很尊重我,因为我是男性,因为我的年龄和胡须。如今,我打中一只野兔或一只黑琴鸡后,不会再去亲戚家,而是去找我某位学生的家长。我去那里,像是仅仅为了歇歇脚,我会谈起教师的处境,说教上整整一个月的书,只能得到八分之一磅的马合烟、两盒火柴和六磅燕麦,说这就是我打到的野味,肉倒是不缺,就是没有猪油和面包。在此之后,人家通常会款待我一顿,还会给我一些猪油和面包。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次序,就像在牧羊人那里一样。有时,我会在大衣口袋里发现一瓶家酿白酒,我就在下一个村子里用这瓶白酒换些面包。当然,我也曾自己喝上几口,但多半不是因为忧伤,而是由于开心:有野味,有猪油,还有面包,干吗不干上一瓶呢?我同样难忘那幸福的一天,一位农民看见我在秋天里光脚穿套鞋到沼泽里去弄吃的,就送了我一双崭新的靴子,那是他买给他儿子的。但愿他能知道我还记着这件事,他的名字叫叶菲姆·巴拉诺夫斯基。后来,在他一年一度的节日里,我俩一起喝干的酒可不止一瓶。
  有一段时间,依据谢马什科的一封信,科学院给我发了好几个月的口粮。还有一次,巴季舍夫实验站的人得知我写过一本关于土豆的小书,实验站给了我支持,直到我的这段鲁滨孙生涯告一段落。
  在这段生涯快结束的时候,我的确变得和鲁滨孙差不多了,当时,他在岛上养了许多山羊,什么都有了,可他自己却常常走到海岸边,想着怎样才能横渡那片汪洋大海。
  在这段时间里,我完全学会了用刀片摩擦燧石取火。我把一小块火绒放在木炭上,把木炭吹着,再放上一枝最细的松明,使劲一吹,松明就燃烧起来;只是在夜间,当我想抽烟的时候,刀片会碰到手指,我的手指因此总是伤痕累累的。一次,来了一个带有印花布、打火机和煤油的人,这些东西他都出售。朋友们为我买了一个打火机,我高兴得不得了。在这段时间,我写了一个篇幅不长的乡村随笔,把它寄给一位熟悉的记者,供他选用。没过几天,我因为这篇随笔就收到了一大笔稿费,说起来都很可怕,我用这笔稿费购买了15普特的面粉!
  于是,我收拾好自己的杂物,动身前往莫斯科,又开始做自己的事情了,我几乎还是默默无闻的,就像20年前从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省旅行回来时那样。在《红色处女地》上发表了我的《恶老头的锁链》的亚·康·沃隆斯基,在我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和我第一本书《鸟儿不惊的地方》的出版者老杰夫里恩一样。就这样,我很快就再次成功地抓住了自己的幸福,相对于从前处境而言的贫穷,并不能吓倒我。我变得勇敢了许多。举一个例子:从前我是一个准富人,但我只有一条狗和一把猎枪;此时我虽然贫穷,不知为何却拥有四条狗和三把漂亮的猎枪。
  我叙述这一切,是为了消除人们对于打猎的偏见,他们认为打猎不过是一种消遣。对于我来说,打猎是一种回归自我的手段,有的时候,这也是一种生存手段,教育手段,让自己的孩子抖擞、乐观起来。最后,我要引用列夫·托尔斯泰关于幸福的一段话:
  “人应该是幸福的。如果他不幸福,他是有罪的。人应该为自己操劳,直到能消除这种不便或误解。主要的不便就在于,如果一个人不幸福,那么就注定要面对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我为什么来到世上?整个世界的目的何在?等等。一旦幸福,我则会恭顺地感激,并希望你们也都幸福。”
第30章 我的随笔
  我今年已满60岁;本人,即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生于1873年1月23日,而作为作家的米哈伊尔·普里什文则直到1905年才开始写作,也就是说,他当时28岁。?因此我要说,我作为一位父亲、朋友和主人,作为一位上了年纪的俄罗斯公民,却把作为一位作家的自我看得很年轻,有时对他微笑,有时为他脸红,有时会赞赏地、高兴地说上一句:“好样的,米哈伊尔!”当然,作为这位作家的父亲和好友,我无法带着博学法官的公正来分析他的事业,但是,除了作为其父的我,还有谁能够从传记的角度来谈论他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谈话将仅以对其作品进行传记分析的方式来阐释普里什文的随笔,试图给米哈伊尔·普里什文作品的研究者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素材。
  我们需事先就不把随笔理解为一种文学形式,我们甚至可以存疑这样一个问题,即究竟存在不存在随笔这样一种文学形式。
  我们将这样理解随笔,这是作者对其素材所持的一种独特的、专门的态度,既指他对素材的服从,也可以指他对素材的支配。我们以普里什文写作的随笔《小圆面包》为例,人们普遍认为这部作品充满了浓郁的北方诗意,因而并非每个人都认为这仅仅是一部随笔。可是我却记得,真正的诗人亚历山大·勃洛克在读了这本书后却说道:“这当然是诗,但还有点儿其他什么东西。”一位著名的诗人这样评价一个初出茅庐者的书,那么当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初出茅庐的作者总是会把这样的话永远铭记在心,将它作为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如今,普里什文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这种并非源自诗歌的什么东西存在于每一篇随笔,这种什么东西源自学者,或许就源自真理的探寻者,就像屠格涅夫在谈到戈列勃·乌斯宾斯基的随笔时所说的那样:“这不是诗,但它或许大于诗。”总的说来,随笔中的这种什么东西似乎就是素材的遗存,由于作者对素材持一种比艺术更为复杂的态度,素材没有得到充分的艺术加工。不过,由此便产生出了另一个问题:可以对随笔中的这种什么东西进行艺术加工吗,如果可以,还能将这加工过的作品称为随笔吗?我们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或许可以说,像普里什文的《黑皮肤的阿拉伯人》《恶老头的锁链》和众多短篇故事这样一些作品可以称之为随笔,仅仅是因为一种特殊的张力,似乎就是作者对因其真实而显得十分有力的素材所持的一种得到了强化的现实态度,就像方志学家、民族学家、教育学家和猎人会把自己的作品视为方志学著作、民族学著作、教育学著作、猎人笔记或儿童文学一样,如此等等。
  普里什文所有作品中都具有的随笔意味似乎就源于“素材的抵抗”,因为素材并非很快熔化在艺术的熔炉里,这一点我们如今可以确定了,那么,就让我们到作者的传记中去寻找这种有难度的素材。
  借助《恶老头的锁链》中那些得到诗意加工的、非常准确的自传素材,我们得知,普里什文的童年是在叶列茨县一个很小的贵族庄园里度过的,这座庄园是作者那些经商的祖先购置的。在被缺少耕地的农民们包围着的这座庄园里,有一个漂亮的花园,普里什文毕生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就诞生在这座花园里,这便是他那个关于第二个亚当的神话:上帝把亚当逐出天堂,让他去汗流浃背地种地;过了一段时间,上帝懒得再看被逐的亚当,于是就再造一个亚当,又让他进入天堂,第二个亚当又像第一个亚当一样犯了罪,结果同样被逐出天堂。然而,在第二个亚当被创造的时候,第一个亚当已经繁衍众生,占据了所有的沃土良田,想落实汗流浃背去种地之训诫的第二个亚当,却找不到闲置的土地,于是便在广袤的国度里四处搜寻。这个国度里的农夫们,就在做第二个亚当的事情。而普里什文自己,作为一位为我们描绘出了东西南北各地风景的艺术家,不也正像那个一直在寻找未被第一个亚当开垦的空闲土地的第二个亚当吗?
  那么,普里什文为什么一定要用随笔的形式来表达第二个亚当的主题呢?一位通常的随笔作者,就像托尔斯泰短篇小说中那个交了好运的农夫,能够得到他从日出到日落整整一天里跑过的所有土地。随笔作者就像那个贪婪的农夫,通常会攫取如此之多的素材,使他画地的圈子都难以合拢了。但更为常见的是,一位随笔作者在跑步圈地之后却放弃了它,又跑去圈另外一块地。为我们奉献出了精彩随笔的作家为数不少,但我还是很难点出一位像普里什文这样的随笔作家,他将其28年的写作生涯全都用来耕耘他圈来的这块土地,即随笔文化。从他的第一部随笔《鸟儿不惊的地方》开始,到其自传随笔《恶老头的锁链》和《鹤乡》一书,普里什文所做的事情,就是竭力在每篇随笔中抚平那种很难对付的什么东西。如果他能够接近自己的目的,像其他那些所谓智慧大于天赋的作家所做的那样,那么,整个问题就会简化为一个很小的形式改动。但是,普里什文是一个天赋大于智慧的作家,他只能借助面对素材不断增强的情感之韵律来战胜艺术形式上的困难,他对素材的亲近感如此之强,似乎连他自己都与素材合为一体了。普里什文的这一特性,即会完全消失在自己的素材中,甚至连素材、材料、土地本身都会成为他的叙述的主人公,在其创作的一开始就被一位令人惊讶的批评家指了出来,她将普里什文称为一位没有人性的作家。当然,这位与众不同的批评家所指的显然是艺术的古希腊式理想,即描绘人的个性,她无法想象到,对人的个性得以生成的神圣物质进行描绘,其实也具有同等的价值。普里什文在文学中耕耘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凭借其对素材非同寻常的亲近,或者如他自己所言的亲人般的关注,他为我们揭示出了那一神圣物质中所包含的生命自身之面貌,即便这是一朵花,一条狗,一棵树,一座悬崖,甚或整整一片区域的面貌。他坚持不懈地写作随笔,将其作为与素材的特殊亲近,他就像一位原始泛灵论者,将一切存在都看成是人。这并非一种简单的拟人化手法,比如像列夫·托尔斯泰那样,将那匹名叫霍尔斯托米尔的马儿拟人化,赋予它一切人的特征。普里什文展示给我们的是自然,因为自然之中的确包含着一个让人感到亲近的层面,我们可以称之为文化层面。艺术家对待这种物质的态度,要比公认的现实主义还要稍稍深刻一点。我们通常所理解的现实主义者,就是那种能同时看到生活的阴暗面和光明面的艺术家,但是说实话,这算得上什么现实主义!真正的现实主义者,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人,他自己同时看到了阴暗面和光明面,但是他在把自己的事业引向光明面,他认为,只有这条通往光明面的道路才是现实。
  可以把所有的作家分为两类:一类是智慧大于天赋的作家,一类是天赋大于智慧的作家。你们想一想勃留索夫、高尔基和所有的作家,他们全都可以归为两类,很容易区分。但是,还有一类居于这两者之间的作家,他们渴望让自己的智慧大于其天赋(列夫·托尔斯泰),此外还有一类作家,他们在为自己的天赋,为自己那被时代的宗教伦理要求所压抑的个性而战斗。在《恶老头的锁链》中,我们眼中的库雷姆什卡·阿尔帕托夫,其一生就是这样的:这是一个通过连续不断的个人灾难而缓慢增长的意识。《恶老头的锁链》的传记性究竟有多强,我们可以以作品中塑造的马克思主义者达尼雷奇为例来作出判断,在里加的马克思主义地下小组里,这个人就被大家称做达尼雷奇。这是一位著名的革命者,布尔什维主义的先驱,直到去年才在老革命家疗养院里去世,他就是瓦西里·达尼洛维奇·乌尔里赫。阿尔帕托夫将资本视为一种应该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取代的万物之力,他对奥古斯都·倍倍尔的世界灾难说的信奉,他早年的宣传活动和各种各样的地下革命工作,监狱,流放,为了能见到倍倍尔和李卜克内西而前往德国,对社会民主党的小市民习气的蔑视,修正主义,西姆梅尔和里尔的讲座,在比歇尔讲习班上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探索,与此同时,为了不两手空空地返回祖国,又对德国的农业进行了实际研究——普里什文把所有这些个人体验都收集起来,用于塑造阿尔帕托夫这位19世纪真正的共青团员。或早或晚,这片混乱都将平息,一个人清晰的工作面容将从迷雾中浮现出来。在小说中,阿尔帕托夫由于那场爱情不幸而从自己的理论高度上摔了下来,落向最粗糙的生活,在这里,他所有多余的、非自我的、幻想的、不现实的东西,都像春天里的陈年冰块一样四处漂浮,而阿尔帕托夫本人则与春天那凯旋生活的呼唤心心相印,开始了创业。
  这是阿尔帕托夫生活中的一个事件,他曾在生活中看到了自己未婚妻一般的幻想之现身,并把这一生活当成自己的妻子,如今,与这一事件构成呼应的则是普里什文生活中的这样一个时刻,即他理解了作为一位艺术家的自我。
  ……一段小小的插曲。作家列米佐夫也参加过革命活动,与卡里亚耶夫是好友。列米佐夫不是艺术中一位轻率的逃兵,从他刚开始写作那些最为精细、优雅的文字时起,卡里亚耶夫就很尊重他,后来也一直如此。在卡里亚耶夫去世前不久,他有一次偶然在车站碰见列米佐夫,他亲热地冲列米佐夫笑了笑,然后边走边大大咧咧地问道:“你难道一直在写你那些小虫虫吗?”
  此时,我们似乎已经完全搞清楚了,普里什文为何如此迷恋随笔,迷恋那种很难进行艺术处理的什么东西。谁若曾经置身于一位19世纪共青团员的伦理氛围,或者哪怕只有一次在化学实验室里做过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数的定量分析,他就总是会在艺术中看到这些小虫虫。一位革命者和学者,像在革命和科学中一样,也渴望在艺术中建立功勋,获得一份真正的事业,使自己的构思得到具体的落实。
  世上有许多很有天赋的人,他们觉得艺术就是他们摆脱困难处境的一条十分轻松的出路,他们可以拥有这份轻松,可是他们却不愿拥有。因此,这个直接感受到世界灾难近在眼前的青年,就无法仅仅做一名小说家,他之所以坚持写随笔,是因为随笔不像那种只写小虫虫的纯小说作品,随笔里同时还含有来自科学、来自生活真实的一点儿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