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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作品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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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作品小说集_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文学中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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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袋鼠的好日子
栅栏里面有四只袋鼠。一只是雄的,两只是雌的,还有一只是刚生下来的小袋鼠。
袋鼠栅栏前面,只有我和她。本来就不是很热闹的动物园,再加上又是星期一早晨,入场的客人数,还远不如动物数来得多。
我们的目标当然是袋鼠的婴儿。除此之外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值得看的。
我们从一个月前报纸的地方版上,知道了袋鼠婴儿诞生的消息。并在一个月里,一直继续等待一个参观袋鼠婴儿的适当早晨的来!伤。可是,这种早晨总是不肯来。有一天是下雨,第二天也还是下雨,再过来一天地上还是湿湿的,接下来连着两天都刮着讨厌的风。有一天早晨她的蛀牙痛了,另外一天早晨我又不得不去区公所办点事。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真是一转眼就过去了。我在这一个月里到底做了什么,我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好像觉得做了好多事,又觉得什么也没做。要不是月底,收报费的人来了,我连一个月已经过去了都没注意到。
可是不管怎么样,专为看袋鼠的早晨终于降临了。我们早上六点醒过来,打开窗帘一看,立刻确定这就是看袋鼠的好日子了。我们洗了脸、吃过东西、喂了猫、洗了衣服,戴上遮太阳的帽子便出门了。
“你说,那袋鼠的婴儿还活着吗?”在电车上她问我。
“我想还活着吧;因为没看到死掉的消息呀。”
“说不定生病了,住到哪里的医院去了呢。”
“那也应该会登出来呀。”
“会不会太紧张躲在里面不出来?”
“你说婴儿?”
“谁说的,我说妈妈啦。说不定带着婴儿藏在后面黑黑的房间里呢。”
女孩子实在真会想,什么可能性都想得到,我真服了。
“我总觉得,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不可能看到第二次袋鼠婴儿了。”
“会这样吗?”
“你想想看,你以前有没有看过袋鼠婴儿?”
“没有。”
“你有信心,从今以后还会再看到吗?”
“不晓得会不会。”
“所以我很担心哪。”
“不过,’我抗议道:“虽然或许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可是我也没看过长颈鹿生产,也没看过鲸鱼游泳,为什么偏偏袋鼠的婴儿,现在会成问题呢?”
“因为是袋鼠的婴儿啊。”她说。
我干脆看报纸。向来跟女孩子辩论就一次也没赢过。
袋鼠的婴儿不用说是活着的。他(或许是她)比报纸上所看到的大得多了,很有力气地在地上跑来跑去,那与其说是婴儿,不如说是小型袋鼠来得更恰当。这件事实使她有点失望。
“好像已经不是婴儿了。”
还是像婴儿啊,我安慰她。
“我们真该早一点来啊。”
我走到贩卖店去,买了两个朱古力冰淇淋回来时,她还靠在栅栏达,一直望着袋鼠。
“已经不是婴儿了啦。”她重复着说。
“真的吗?”说着我把一个冰淇淋递给她。
“因为如果是婴儿,就应该在母亲的肚袋里呀。”
我点点头恬着冰淇淋。
“可是不在肚袋里嘛。”
我们于是开始找寻袋鼠的妈妈。袋鼠爸爸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长得最巨大、最安静的,是袋鼠爸爸。他一副像才华已经枯竭的作曲家似的脸色,正盯着食物箱里的绿叶出神。剩下来的两只雌的,体型长得一样,毛色也长得一样,连脸上表情都一样,说哪一只是母亲都不奇怪。
“不过,有一只是母亲,有一只不是母亲噢。’戏说。
“嗯”
“那么,不是母亲的袋鼠是什么呢?”
不知道,她说。
袋鼠婴儿并不理会这些,只顾在地面跑来跑去,并不停地到处无意义地用前脚挖着洞。他或她看来是个不知道无聊是什么的生物。不停地在父亲周围团团转、只吃一点点绿草、挖挖地面、在两只雌袋鼠之间玩把戏,一会儿躺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又爬起来开始跑。
“袋鼠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她问。
“为了逃避敌人哪。”
“敌人?什么样的敌人?”
“人类呀。”我说:“人类用弯刀杀袋鼠,吃它们的肉。”
“为什么小袋鼠要躲在母亲的袋子里?”
“为了一起逃走啊。因为小袋鼠跑不了那么快。”
“你是说被保护着吗?”
“嗯。”我说:“小孩子都是被保护着的。”
“要保护多久呢?”
我应该在动物图鉴上,把袋鼠的一切都先调查清楚再来才对的。因为这种事早在预料之中。
“一个月或两个月吧。”
“这家伙才一个月呀。”她指着袋鼠婴儿说。
“应该留在母亲的袋子里的嘛。”
“嗯。”我说:“大概吧。”
“你不觉得躲在那袋子里很美妙吗?”
“对呀。”
“所谓小叮当的口袋,是不是具有回归舱内的愿望?”
“不晓得。”
“一定是啊。”
太阳已经升得好高了。从附近的游泳池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天上飘浮着清晰的夏云。
“想不想吃点什么?”我问她。
“热狗。”她说:“还有可乐。”
卖热狗的是个年轻的工读生,五门车式的摊子里面,放着一部大型的收录音机。在热狗还没烤好之前,史提芬温达(steviewonder)和比利祖(billyjoe)唱歌给我们听。
我回到袋鼠栅栏外时,她说:“你看!”指着一只雌袋鼠。
“你看!你看!跑进肚袋里去了。”
真的!那袋鼠婴儿已经钻进母亲的袋子里了。肚袋胀大起来,只有尖尖的小耳朵和尾巴末端往上翘出来。
“会不会太重啊?”
“袋鼠很有力气的。”
“真的吗?”
“所以才能活到今天哪。”
母亲在强烈的日光下,并没有流一滴汗。就像从青山道路的超级市场买完午后的菜,正在咖啡室里小坐片刻舒服地喝一杯的那种感觉。
“在被保护着噢。”
“嗯”
“睡着了吗?”
“大概吧。”
我们吃了热狗,喝了可乐,然后离开袋鼠的栅栏。
我们要离开的时候,袋鼠爸爸还在食物箱里寻找着失落的音符。袋鼠妈妈和袋鼠婴儿正合为一体,在时光之流里休息片刻。神秘的雌袋鼠则像要试试尾巴的状况似的,在栅栏里不停地反复跳跃。
今天可能会是很久以来最热的一天。
“你要不要喝啤酒?”我说。
“好啊。”我说。w w w. xiao shuotxt. co m

我一面喝着汤,一面开始打起瞌睡。
汤匙从我手上滑落,碰到餐具边缘,发出叮当一声巨响。好几个人回头看我,坐在旁边的她轻轻干咳一声。我为了打圆场,便故意将右手掌张开,并一下朝上一下朝下地假装在检查什么。不管怎么说,总不希望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一面喝汤一面在打磕睡。
大约十五秒之间假装检查完我的右手,然后悄悄深呼吸一下,再度回去喝玉米汤。头脑后方感觉有点麻木,好像把一项尺寸太小的棒球帽朝后戴的感觉。汤盘正上方约三十公分的地方,飘浮着一团卵形的白色气体,正对我喃喃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忍耐,好好睡吧。”从刚才开始一直就这样。
那卵形的白色气体的轮廓,周期性地一会儿变鲜明,一会儿变模糊。而我愈想确定那轮廓的微细变化,我的眼皮就变得愈来愈重。当然我也摇了几次头,把眼睛使劲闭上,或避开,努力想让那气体消失,可是怎么努力它还是不消失。气体一直在桌上飘浮着。我困得要命。
我为了把睡意赶走,一面把汤匙送进嘴里,一面在脑里拼玉米汤的英文。
太简单了,没什么效果。
“你说一个难拼的单字让我拼好吗?”我向着她那边悄悄说。她是中学的英文老师。
“密西西比。”她小声说,深怕被周围的人听见。
miiii我在脑海里试拼着。四个s四个i二个p。好奇妙的单字。
“还有呢?”
“不要讲话,快点吃!”她说。
“我好困哪。”我说。
“我知道啊,可是拜托你不要睡,大家都在看着呢。”她说。
我实在不该来参加结婚典礼的。新娘的朋友这桌,坐一个男的,也实在奇怪,何况其实根本也不是什么朋友。这种事就应该断然拒绝的。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在家里的床上呼呼大睡了。
“约克夏-特利尔。”她突然说。我花了颇长一段时间,才搞清楚原来是要我拼音。
我这次说出声来,从前我拼音测验的成绩一直是颇得意的。
“就像这样,再忍耐一个钟头吧,一个钟头以后就让你好好睡个够。”
我把汤喝完,接连着打了三次呵欠。几十个侍应生包围着,把汤盘收下,然后又端来生菜和面包。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才到达这里的那种面包。
不管谁说也不会有人听的那种致辞,还漫长地拖延着。不外是人生、天气之类的话题。我又再打起瞌睡来。她用高跟鞋的鞋尖,踢着我脚踝。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困过。”
“为什么不睡饱了才来呢?”
“我睡不着啊。想东想西的没睡好。”
“那你就继续想东想西吧。总而言之,不要睡!因为这是我朋友的结婚典礼啊。”
“又不是我的朋友。”我说。
她把面包放回盘子上,什么也不说地盯着我脸看。我干脆吃起烤蟋。味道像古代生物似的娃。一面吃着蛙,我已经变成一只飞龙,转眼之间已飞越了原生林,冷冷地眺望着荒凉的地球表面。
地球表面有一位蛮体面的中年钢琴师,正在谈着有关新娘子小学时代的回忆。她是一个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孩子,因此虽然比别的孩子进步迟缓,可是到最后却比谁都弹得深入动人。哦!我想。
“你也许觉得她是一个无聊女子。”她说。“其实她是一个非常突然的人呢。”
“喂”
她让手上的拿着的汤匙停在半空中,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真的啊,不过也许你不相信。”
“我相信哪。”我说。“如果我能好好睡一觉起来,一定更相信。”
“也许确实有点无聊。不过无聊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对吗?”
我摇摇头:“没什么罪呀。”
“总比像你这样,斜眼看这世界好得太多,对吗?”
“我并没有斜眼看这世界啊。”我抗议。“只是正在睡眠不足的时候,突然被拉来不认识的女孩的结婚典礼上充数而已。就以是你的朋友为理由。本来我对结婚典礼就不喜欢,真是‘—#8212;一点一都一不一喜欢’的。像这样一百人聚在一起吃这无聊的餐,真是的!”
她一句话也不说,把场匙整齐地摆在盘子上,再用膝盖上的白色餐巾擦擦嘴角。有人开始唱起歌来。闪光灯一连闪了几下。
“只不过很困而已。”我忽然冒出一句。就像连旅行箱也没带,却留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样的感觉。我双手交抱着,前面送来牛排的盘子,而那上面依然飘浮着一团白色的气体。“假定这里有一条白色的床单。”那团白色的气体这样对我说。“刚从洗衣店送回来浆得硬挺挺的床单,你懂吗?你只要钻进里面去,也许有点凉,不过一会儿就暖和,而且有太阳的味道噢。”
她的小手碰到我的手背,传来一股香水的香气。她纤柔溜直的头发拂过我的脸颊,我突然吓醒。
“再一下子就要结束了,拜托忍耐一点。”她在我耳根这样说。她胸部的形状明显,白色丝质洋装妥贴合身。
我拿起刀子和叉子,像用t字尺画线似地,慢慢切着肉。每张桌子都十分热闹,每个人都叽叽喳喳地互相交谈着,叉子碰在盘子上的声音混进那些声音里,简直就像地下铁繁忙时段,拥挤的情况一样。
“说真的,我每次参加人家的结婚典礼都觉得好困。”我告白道:“每次、每次都一样。”
“真有这回事?”
“不骗你,‘真的’是这样。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到现在为止没有一次结婚典礼我不打瞌睡的。”
她有点傻眼了,喝了一口葡萄酒,拿起几根炸薯条。
“是不是有什么自卑感?”
“没什么迹象可寻哪。”
“一定有自卑感!”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我每次都梦见跟一只能一起冲破玻璃窗走过去呢。”我开玩笑地试着说:“不过其实是企鹅不好,企鹅老让我和白熊吃蚕豆,而且是大得不得了的绿色蚕豆……”
“不要讲话!”她劈头一句。我沉默不语。
“不过我一参加结婚典礼就打瞌睡是真的。有一次打翻了一瓶啤酒,还有一次刀子和叉子一连掉在地上三次。”
“真伤脑筋啊。”她一面把盘子上的肥肉细心拨开,一面这样说:“你自己其实是不想结婚的,对吗?”
“你说所以我就在别人的结婚典礼上打瞌睡?”
“复仇啊。
“潜在的愿望所造成的复仇行为?”
“对”
“那么每次搭地下铁的电车就打瞌睡的人又怎么样?他们难道有当矿工的愿望吗?”
她没有搭腔。我中途放弃了牛排,从口袋掏出香烟,点上火。
“总之。”她停了一下之后说。
“你希望自己永远是个小孩。”
我默默吃完gooe-berrysherbet,再喝热腾腾的ereo咖啡。
“还困吗?”
“还有一点。”我回答。
“要不要喝我的咖啡。”
“‘谢谢。
我喝完第二杯咖啡、怞完第二根香烟,打了第三十六次呵欠。打完呵欠抬起头时,桌上白色气体已经消失无踪了。
每次都是这样。
气体消失之后,桌上开始分发一盒盒蛋糕,而我的困意,也不知道被吹散到什么地方去了。
自卑感?
“要不要去游泳?”我试着问她。
“现在?”
“太阳还很高啊。”
“好是好,只是没带游泳衣怎么办?”
“酒店的商店就可以买到。”
我们抱着蛋糕盒子,穿过酒店的走廊走向商店,星期天下午,酒店门厅里挤满了参加结婚典礼的客人和家族。
“晦!你说‘密西西比’这单词真的有四个s吗?”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情。”她说。她的头发飘散着美妙的香水气味。Www.xiaoshUotxt.cOm
没落的王国
没落的王国背后,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河水非常清澈,里面住着许多鱼,也生有水草之类,鱼就吃这个过活。鱼儿认为王国是否没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那倒也是。对鱼来说,是王国或共和国,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既不投票,也不必纳税。
“这档子事,跟咱们没关系。”他们这样想。
我在小河里洗脚,小河的水好冷,脚伸进去一下子就冻红了。从小河这边可以看见没落王国的城墙和尖塔。尖塔上还立着二色旗,迎着风啪啦啪啦地飘扑,走过河边的人,都抬头看那旗子,然后这样说:
“你瞧!那就是没落王国的国旗呢。”
姓q是我的朋友-或者曾经是。这么说是因为姓q的跟我,这十年来,彼此没做过任何一件像朋友的事。因此到如今,我想还是用曾经是朋友,这种过去式来说,比较正确。总而言之,我们曾经是朋友。
我每次要向别人说明姓q的这个人的时候,总会被一种绝望的无力感所侵袭。虽然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说明事情的人,把这一点也算进去的话,要说明姓q的这个人,就更加是一件特殊的作业,顶难的差事了。而每次做这个尝试的时候,我就会被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绝望感所侵袭。
简单地试试看吧。
姓q的跟我是同年,却比我长得英俊潇洒570倍,个性又好,又不会向别人炫耀,也不骄傲。就算有人因为某种原因失败了,带给他麻烦,他也绝不生气。“没办法啊,彼此彼此嘛。”他说。不过一次也没听说他带给别人麻烦过。加上教养又好,父亲在四国的某个地方当医生,因此经常有相当多的零用钱,却并不因此而奢侈浪费,经常都清清爽爽的,服装的品味也非常高。
此外还是个运动健将。高中时代在网球队还参加过校际杯比赛。对游泳有兴趣。每星期要上游泳池两次。政治方面属于温和的自由主义派。成绩也-即使称不上出类拔萃-也还算优良。几乎从来不为考试开夜车,不过却没有fails过任何一个学分,因为上课时都很认真听课。
钢琴弹得相当好,有很多比尔艾汉斯(billeva)或莫扎特的唱片。小说方面喜欢巴尔扎克(honorsdebalzac)或莫伯桑(guydempet)之类的法国作品,大江健三郎的也偶尔读读,而且能做非常确实的评论。
当然对女孩子也相当有吸引力-没有理由不受欢迎。不过也并不“到处留情”。他有一个相当端庄美丽的女朋友,是某个女子大学气质高雅的二年级学生,每星期天约会。
好了好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大学时代的姓q的。虽然好像有什么地方说漏了似的,不过反正没什么重要。总而言之,姓q的是个没缺点的人物。
姓q的那时候住在我隔壁的房间。就在借借盐,借沙律酱之中,我们建立起了交情。不久之后就常常互相到彼此的房间,听听唱片,一起喝喝啤酒。我跟我的女朋友,和他跟他的女朋友,也曾经四个人一起开车到镜仓玩过,我们很合得来。大四那年夏天,我搬出公寓,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我再见姓q的,是那以后的十年左右。我正在赤圾附近的酒店游泳池旁看着书,而姓q的正在我旁边的躺椅上坐着。姓q的旁边坐着一位非常漂亮,身穿比坚尼,玉腿修长的女孩子,她是跟姓q的一起的。
我立刻就知道他是姓q的,姓q的还是依然那么英俊潇洒,三十出头的现在,看来更增添了几分从前所没有的某种类似威严的东西。年轻女孩子们走过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瞄他一眼。
他没注意到我,本来我的脸就算是比较平凡的,何况还带着太阳眼镜。我迟疑了一下,结果还是决定不打招呼。因为姓q的正跟旁边的女孩子讲得正热烈,我觉得打搅他们不大好。何况我跟姓q的之间几乎没什么共通的话题,像我以前借过盐给你噢!我向你借过沙律酱,这种程度的话题也拖不了多少时间。因此我只顾默默地继续看书。
因为游泳池非常安静,因此姓q的和那女孩子的谈话,难免全传进我耳朵里来。听起来事态相当不简单,我干脆放弃看书,专心洗耳恭听他们两个人的对话。
“可是我讨厌这样嘛,我不是开玩笑。”长腿女孩说。
“不,所以嘛,你的意思我很了解。”姓q的说:“可是啊,我也希望你了解我说的,不是我愿意这样做,这不是我决定的,是上面的人决定的。我只不过转达上面决定的事情而已呀,所以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好吗?”
“哼!谁知道。”女的说。
姓q的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说不完的活简单归纳起来-当然相当多地方是以我的想象补充的这样子的。也就是说姓q的是在电视公司之类的地方当导演之类的,女方正好是有名的歌星或女演员,而女方有了某方面的纠纷或丑闻-或者只是单纯的过气了而已-节目被取消了。而作为现场直接负责人的姓q的就被授命完成转达的任务。因为我对演艺圈的事不甚了解,因此摸不清楚其中微妙的语意,不过大致的意思,我想八九不离十。
以我所听到的范围来说,姓q的确实是诚恳地尽了他的职责。
“我们没有客户支持就做不下去呀。”姓q的说:“你也是在这一行混饭吃的,这种事情你应该很清楚嘛。”
“那你是说你一点责任和发言权都没有罗?”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不过也非常有限哪。”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两个人依然继续那没有出口的对话。女的想知道男的为了保护自己,做了多少程度的努力。他说:我拼命帮你说了。可是没有证据,女的不相信。我也不太相信。姓q的愈是想诚实地说明,不诚实的空气就愈像雾一样飘溢在四周。可是那也不是姓q的责任,谁也没有责任,因此两个人的谈话就找不到出口。
女的好像到现在为止一直都很喜欢姓q的似的,一直到这次的事情发生以前,两个人一定感情不错吧?所以女的才更生气吧?不过最后女的终于放弃了。
“我知道了。”女的说:“算了!去买可乐吧。”
姓q的听到这句话,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站起来走向商店去,女的戴上太阳眼镜,一直盯着前面发呆,我则盯著书上的同一行看了好几遍好几遍。
姓q的终于两手拿着装满可乐的大纸杯走回来。然后递一杯给女的,就在躺椅上坐下来。
“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嘛。”姓q的说:“下次一定还有……,”
这时候,女的手上拿着的可乐纸杯,往姓q的脸上狠狠地丢过去。杯子在姓q的脸上打个正着,l号大杯的可口可乐的三分之二,都没在姓q的身上,剩下来的三分之一则溅到我这边来。然后女的一句话也没说,站了起来,先把游泳衣的屁股部分往下拉一点,就头也不回地,大摇大摆走开了,我和姓q的都呆了大约十五秒钟,周围的人也都吓了一跳似的盯着我们。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姓q的,他向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把毛巾递过来。我说我要去洗个澡回绝了他。姓q的有点困惑地把毛巾收回去,擦擦自己的身体。
“让我赔你这本书。”他说。书确实已经湿漉漉的,不过那只不过是一本便宜的袖珍本,而且也不怎么好看,有人把可乐泼过来让我不必看下去,还要感谢他呢。我这样说完,他才安然微笑起来,跟以前差不多的,令人舒服的一张笑脸。
接下来他马上准备离开,临走又谢了我一次。可是他到底到最后都没想起我来。
我把这篇文章的题目,定为(没落的王国),是因为正好从那天的晚报上,看到有关非洲有个没落王国的消息。那篇报道说“一个强大的王国褪色的时候,比二流共和国崩溃的时候,还要感伤”。
32岁的daytrier
我三十二岁,而她十八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一切都很烦。
我才三十二岁,她已经十八岁……这样倒还好。
我们是不错的朋友,不比这多,也不比这少。我已经有太太,而她的男朋友至少也有六个。她在平常weekday里跟六个男朋友约会,每个月只有一个星期天跟我约会。其他的星期天她在家里看电视,在看电视时的她就像海象一样可爱。
她生于一九六三年,那年甘乃迪总统被枪杀,而我则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流行的曲子好像是ciffrichard的(sulnmrhoidcy}gb?
其实是不是都无所谓。
总之她生在那样的年份。
跟那种年份出生的女孩子约会,那时候是想都没想到过。到现在还一直觉得不可思议,就像跑到月球背面去怞烟一样的感觉。
年经女孩子很无聊,这是我们这些伙伴们的一致见解。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人跟年轻女孩子约会。那么他们是否终于找到不无聊的女孩子了?不,没这回事。简单地说,是她们的无聊吸引了他们,他们一面把满满一桶无聊之水从自己头上淋下来,一面让女孩子一滴水也没沾上,他们极纯粹地对这种麻烦的游戏乐在其中。
至少我是这样想。
醒来的时候,我……ww w . xia oshu otxt.co m
芝士蛋糕形的我的贫穷
我们称呼那块土地叫做“三角地带”,除此以外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因为那完全就像画图画出来似的三角形的土地。我跟她住在那块地上是一九七三或七四年的时候。
虽然说是“三角地带”,不过如果你想象成正三角形那就伤脑筋了。我们住的“三角地带”是更细长、像楔子似的形状。再说明仔细一点的话,首先请先想好一个的圆形芝士蛋糕,然后用刀子切成十二等分。换句话说,照时钟的文字盘一样地切下去。结果当然就产生十二片尖端呈三十度的小芝士蛋糕。把其中一片装在盘子上,一面啜着红茶,一面慢慢地仔细观察看看。这就是-尖端细长的小芝士蛋糕-我们“三角地带”的正确形状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不自然的土地出现呢?或许你要这样问,或许不问也不一定,不管怎么样都好。不管怎么样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当地的人也都不清楚,只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三角报了,现在也是三角形,将来很久很久以后也还一定是三角形吧。当地人好像不太想谈,也不太愿意想那块“三角地带”似的。为什么“三角地带”────m长在耳朵后面的疙瘩一样-被这么冷落呢?理由不太清楚,大概因为形状奇怪了吧。
“三角地带”的两边,有两种铁路穿过,一边是国铁线,一边是私铁线。那两条铁路原来一并行驶的,以这楔子形的尖端为分歧点,像被撕裂开来似的,以不自然的角度各奔南北。这倒是相当具有可看性的景观。望着“三角地带”尖端,电车来来往往的样子,感觉就像站在一艘行驶在海上,乘风破浪的驱逐舰的船头上似的。
可是从住的舒适感和居家性观点来看的话,“三角地带”实在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首先是噪音蚤扰,这不用说,因为正好被两条铁路紧紧夹在中间,没有理由不吵。打开大门电车就从眼前奔过,打开后窗那又是另一种电车从跟前冲过。所谓“眼前”的表现法绝对不算夸张。事实上电车来去就是近得可以跟乘客四目相对、点头招呼的程度,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真过分。
也许你要说,不过等最后一班电车通过以后,就安静下来了吧。一般大家都这么想,连我还没实际搬来以前,也是这么想。可是这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最后一班车。载客列车在凌晨一点左右全部行驶结束之后,接下来深夜货车又紧接着来了,而黎明时分货车告一段落之后,第二天的载客运输又开始了。就这样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地没完没了。
唉呀!总算过去了。
我们会特地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住,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租金便宜。独栋住宅而有三个房间,连带浴室,外加小小的庭院,租金只要跟一间六叠大的公寓房间一样就行了。既然是独栋住宅,要养猫也可以。简直就像特地为我们准备的家似的。那时候我们才刚结婚,不是我们自豪,实在是穷得可以登在“健力氏记录”上也不奇怪的。我们从车站前面房地产公司的招租条上发现这房子要出租。从条件、租金、格局看来,简直像挖到金子似的惊奇。
“便宜是便宜呀。”头发秃顶的房地产经纪人说:“可是,相当吵哟,如果能受得了这一点的话,要说挖到宝,捡到便宜倒也可以。”
“总之能不能让我们看看?”我问。
“可以呀,不过你们自己去看好不好?我一去头就痛啊。”
他把钥匙借我们,并画了一张地图,真是轻松的房地产经纪人哪。
从车站着起来,“三角地带”就在附近。可是实际走起来,跋涉到那里却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迂回绕过铁路轨道,踱过陆桥,在脏兮兮的坡道上上下下,最后才从“三角地带”后面绕进去。附近完全没有商店之类的设施。极其落魄偏僻。
我跟她走进孤伶伶盖在“三角地带”尖端的房子,在那里面迷迷糊糊耗了一个钟头。在那之间无数辆电车通过房子两侧。特别快车一通过,玻璃窗就哗啦哗啦响。电车正在通过的时候,彼此听不见对方的讲话声。如果话说到一半电车来了,我们只好闭上嘴巴等电车完全通过。等安静下来,我们才开始说话,下一班电车又来了。因此我们这种沟通意见的切断或分裂,像极了尚鲁克高达(jean-lucgodard)的电影风格。
不过除了噪音之外,家的气氛本身却相当不错。结构虽然老旧,整体也有若干伤痕,不过客厅既有花台,窗外又有小走廊,感觉颇佳。从窗口限进来春天的阳光,在榻榻米上照出一片四方形,很像很久以前我小时候住的房子。
“决定租下来吧,确实是吵了一点,不过我想习惯就好了。”我说。
“只要你说好就好。”她说。
“在这里像这样安静不动,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结了婚,有了家似的。”
“说的也是。”我说。
我们回到房地产公司,说要租下房子。
“不觉得吵吗?”秃顶的房地产经纪人问道。
“吵是吵哇,习惯了就好。”我说。
房地产经纪人把眼镜摘下,用纱布擦擦,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戴上眼镜看看我的脸。
“哟!你们还年轻嘛。”他说。
“是啊。”我说。
于是我们签下租赁合约。
搬家时借朋友的小型客货车跑一趟就足够有余了。棉被。衣服、餐具、台灯、几本书和一只猫,这就是我们全部的财产了。既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机。洗衣机、冰箱、餐桌、暖气炉、电话、电开水壶、吸尘器、烤面包机,没一样有的。我们就是穷到这地步。因此说是搬家,也花不了三十分钟。钱没有就是没有,人生非常简单。
帮我们搬家的朋友,看到我们这新居,被夹在两条铁路之间,好像也吓了一跳。他搬完东西之后,看看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刚好一列特别快车开过,什么也听不见。
“你说什么?”
“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吗?”他好像很佩服似地说道。
结果我们在那里住了两年。
房子盖得糟透了,到处是裂缝,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因此夏天倒是十分凉快,冬天可就惨如地狱了。既然没钱买暖气炉,于是天一黑,我跟她跟猫就钻进被窝里,名副其实地拥抱着睡觉。早晨起来一看,厨房水槽结冰是经常有的事。
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了。春天是美妙的季节,春天一来,我跟她跟猫都松了一口气。四月里照例有几天是铁路罢工的时候,一到罢工,我们真是幸福。电车一整天连一辆也不在轨道上跑。我跟她抱着猫走下铁轨,晒太阳,简直像坐在湖底一般安静。我们正年轻,才新婚,而阳光又免费。
意大利粉之年
一九七一年,那是意大利粉之年。
一九七一年,我为了生活而继续煮着意大利粉,为了煮意大利粉而继续活下去。只有从铝锅热腾腾冒起来的水蒸气,是我仅有的荣耀,而粉酱锅咕嘟咕嘟发出声音的番茄酱则是我惟一的希望。
我弄到一个连德国牧羊犬洗澡都够大的巨大铝锅,买到一个做西点的计时器,并跑遍以外国顾客为目标的超级市场,搜集了各种名称古怪的调味料,在外国书店找到了意大利粉的专门书,以成打为单位买了大量的番茄。
大蒜、洋葱、沙律油和五花八门的香味,化作细微的粒子,飞散在空中,浑然化为一体,被吸进六叠榻榻米大的房间的每个角落。那居然像古罗马下水道一样的气味。
公元一九七一年,意大利粉之年所发生的事。
基本上,我是一个人煮意大利粉,一个人吃意大利粉。由于某种原因,和谁两个人一起吃也不是没有过。不过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吃,我觉得意大利粉好像是应该一个人吃的料理。至于理由何在,则不清楚。
意大利粉总是附有红茶和沙律。装在茶壶里三杯份的红茶,和只有生菜拌小青瓜的沙津。把这些整齐地排在桌上,一面以斜眼瞧着报纸,一面花上长长的时间,一个人慢吞吞地吃意大利粉,从星期天到星期六,意大利粉的日子接连不断,这结束之后,新的星期天起,又开始了新的意大利粉的每一天。
一个人吃起意大利粉来,连现在都还觉得好像听见敲门的声音,有人走进房间里来似的,尤其是下雨天的下午更是这样。
可能会到我房间里来的人物,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不认识的人;有时候是曾经见过的人;有时候是高中时代只约会过一次,脚非常纤细的女孩;有时候是几年前的我自己;有时候是带着珍妮花镇丝(jeiferjones)的威廉荷顿。
威廉荷顿?
不过,他们没有一个进到房间里来,他们好像犹豫不决似的,只在房间外面徘徊而已,结果连门也没敲,就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外面下着雨。
春、夏、秋,我继续煮着意大利粉。那简直就像对什么事情的报复似的,就像一个把负心情人的古老情书,一束束滑落炉火中的孤独女人一样,我继续煮着意大利粉。
我把被践踏的时光之影放在钵里,搓柔成德国牧羊犬的形状,放进沸腾的开水里,撒上盐。并拿起长长的筷子,站在铝锅前面,直到厨房的计时钟“叮铃”&am#0;&am#0;发出悲痛的声音为止,我一步也不离开。
因为意大利粉狡猾得很,所以我的眼睛不能离开它们一下。它们好像现在就要溜出错锅的边缘,散失在暗夜里似的。正如原色蝴蝶在热带丛林里会被吞入万劫不复的时光里一般,黑夜也在悄悄地等待着吞没意大利粉。
波罗乃滋(poloanise)意大利粉
巴吉利可(basilico)意大利粉
菌香意大利粉
牛肉意大利粉
规肉番茄酱意大利粉
火腿蛋奶(carboara)意大利粉
蒜茸意大利粉
还有冰箱里的剩菜残羹,也乱七八糟倒下去,做成连名字也没有的悲剧性意大利粉们。
意大利粉在蒸气中被生下来,就像江河的流水一样,流过一九七一年时光的斜坡,然后匆匆逝去。
我为它们哀悼。
一九七一年的意大利粉。
三点二十分,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天花板出神。冬天的日光,正好只在我躺着的部分,造成一滩阳光的游泳池。我简直就像死掉的苍蝇一样,在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的阳光里,呆呆躺了好几个钟头。
起先听起来,并不觉得是电话铃,只像是空气层里,不客气地溜进来被遗忘的记忆片段之类的东西。重复了几次之后,才好不容易开始带上电话铃的体裁,最后变成百分之百的电话铃声。震动着百分之百现实空气的百分之百的电话铃声。我仍然以躺着的姿势,伸手抓起听筒。
电话的对方是个女孩子,印象非常淡薄,好像午后四点半就要消失无踪似的女孩。她是我一个朋友过去的女朋友。并不是怎么熟的朋友,只是见面打招呼的程度而且。看起来好像颇理直气壮的奇怪理由,使他们在几年前成为情侣,而类似的理由却又在几个月前把这两个人拆散了。
“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她说。
我望着听筒,并以眼睛追踪着电话线,电线连接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啊。”她以冷冷的声音说。“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说出来之后,听起来却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她默不作声。
听筒像冰柱一样变得冷冰冰的。
接着我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冰柱。简直像j.q巴勒德的科幻故事的场面似的。
“真的不知道。”我说:“他什么也没说,就不晓得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在电话那头笑着。
“他不是那么设想周到的男孩子,他是除了会咯咯吱吱之外,什么也不会的男人。”
确实正如她所说的,是个不怎么聪明的男孩子。
不过我还是没有理由告诉她,他住的地方。如果他知道是我说出来的话,下次大概就轮到他打电话来了。无聊的胡闹再也不敢领教。因为我已经在后院挖了深深的洞袕,把一切都埋在里面,不管多少人都没办法再把它挖出来了。
“对不起。”我说。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突然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本来就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对不起。”我重复地说:“我现在正在煮意大利粉呢。”
“什么?”
“我正在煮意大利粉。”
我在锅子里放进空想的水,用空想的火柴,点上空想的火。
“所以怎么样?”她说。
我将空想的整把意大利粉,轻轻滑进沸腾的开水里,撒上空想的盐,将空想的厨房计时器拨到十五分。
“现在我没有空,被意大利粉缠住了。”
她沉默不语。
“这是非常美妙的料理哟。”
听筒在我手上,再度开始滑落到冰点以下的斜坡。
“所以,请你等一下再打来好吗?”
我急忙补充一句。
“因为你正在煮着意大利粉?”她说。
“嗯,对。
“你一个人吃吗?”
“对呀。”
她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真的很伤脑筋哪。”
“帮不上忙很抱歉。”
“还有一点金钱上的问题。”
“哦?”
“我希望他还我钱。”
“对不起。”
“意大利粉?”
“嗯”
她无力地笑着说:“再见。”
“再见。”我说。
电话挂断的时候,床上的阳光游泳池已经移动了几公分。我在那滩光地里再度躺下来,望着天花板。
想到那把永远也没被煮成的意大利粉,实在悲哀。
或许我应该告诉她一切的,现在竟然后悔起来。反正对方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男人,画些怞象画,想当画家,却只有嘴巴最行的空洞男子。而且或许她真希望他还她钱也说不定呢。
她不晓得怎么样了。
会不会已经被午后四点半的影子吞进去了。
杜兰姆(dururn)-塞摩利那(sernoina)。
意大利平原培育出来的金黄色麦子。
如果意大利人知道了一九七一年自己输出的原来是“孤独”的话,不知道会多么惊讶啊?wW w.xia oshuotxT.Com
南湾行
—#8212;杜比兄弟“南湾行”的bgm
就像南加州大多的土地一样,南湾几乎不下雨。当然并不是说完全不下雨,但雨这现象并没有下得足以伴随着基本性反应的观念渗透进入人们的心中。也就是说从波士顿或匹兹堡来的人即使说“简直像下雨一样令人厌烦”时,南湾的人要理解这意味必须比别人多花半个呼吸的时间。
虽然说位于南加州,但南湾既不是旅游的名胜地,也没有爆炸摇滚乐的巡回演唱或电影明星的豪华住宅。只有几乎不下雨这回事而已。这地方雨衣的数量还不如流氓来得多。雨伞的数量还没有注射筒来得多。在海湾人口附近,勉强维持生计的钓虾渔夫即使钓起胸部中了三发四五口径手枪子弹的尸体,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坐着劳斯莱斯轿车的黑人戴着钻石耳环,而且用银烟盒打白种女人的耳光,也不是什么稀奇的风景。
总而言之,南湾市并不是年轻人永远年轻,眼珠都蓝得像海一样的那种南加州。首先海湾的海就不蓝。海上浮着黑黑的重油,偶尔也看得见因为船员随手一丢的烟蒂意外地把海上的渔火点着的。而这地方能够称得上永远年轻的只有那些死掉的年轻人。
当然我既不是为了观光而来到南湾的,也不是为了追求道德而来的。要是为了这两个目的,到南湾市还不如到奥克兰的市立动物园去更恰当。我到南湾来是为了寻找一个年轻女子。我的委托者是住在洛杉矶郊外的一个中年律师,年轻女孩过去是在他那里当秘书的。有一天她和几张文件同时失踪了,其中还包括了一封极私人性的秘密信件。这是常有的事。而且一星期后那封信的影印和一封要求金额不算客气的信一起寄来。信的邮戳是南湾市。律师曾经想过那个程度的钱要付也可以。五万美金的金额并不会把世界弄得天翻地覆。但即使那封信的原件能够要回来,也难保要挟者不会留下几打的影印副本。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当了私家侦探。以一天一百二十美元的必要经费,加上二千美元的成功报酬。便宜买卖一桩。南加州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钱买不到的东西谁都不想要。
我拿着女人的相片在南湾一带的酒吧和俱乐部一家一家地跑。这地方要想很快找到什么人的话,这是最好的方法。就像一只手提着牛排走在鲨鱼群里一样,一定有鲨鱼会扑上来。但反应也许是机关枪的子弹,也许是有用的情报。但不管是什么都确实是一种反应不会错,而我所要的其实也就是这个。我走了三天告诉几百个人我住的酒店名字,然后关在房间里把一罐罐啤酒喝光,一面清洁着四五口径一面等待那反应出现。
等待某个东西这回事是一件相当辛苦的差事。虽然凭职业上的第六感知道一定有什么人会来,但等待依然很辛苦。两天。三天都窝在房间里继续等着之间,神经逐渐开始狂乱起来。觉得与其窝在这样的地方等候,不如出去外面到处打探比较快也说不定。很多人就是这样而把加州私家侦探的平均寿命给拉下来的。
不过总之我还是等下去。我才三十六岁,现在死还太早了,而且至少我不愿意死在南湾市区小便的巷子里。在南湾市一具尸体还不如一辆二轮推车被人看重地处理。想要专程到这样的地方来死的人并不太多。
反应在第三天下午出现了。我用胶纸把四五口径新贴在桌面底下。手上拿着小型左轮枪把门只拉开二英寸左右。
“两手放在门上。”我说。就像前面说过几次那样,我还不想早死。就算是一桩便宜买卖,但我对我来说还是无可替代的推一珍贵的人。
“ok,不要开枪。”是女人的声音。我慢慢打开门,让女人进来之后再把门锁上。
正如相片上那样,不比相片更兴高采烈的女人。特别惹眼的金发和火箭一般的侞房,也难怪连中年男人都会被她捉住把柄。她穿着紧贴的洋装和六寸高的高跟鞋,手上拿着漆皮亮光皮包在床边坐下。
“只有伯本(boufi3oll)威士忌,要喝吗?”
“好啊。
我用手帕擦擦玻璃杯,然后注入三根指头的oldcrow递给女的。女的恬了一口之后便干脆喝掉一半。
“美好友谊的开始?”
“但愿如此。”我说。“首先谈谈信的事吧。”
“可以,信的事吗?很浪漫哟。”女的说。“不过到底是什么信?”
“你偷出来,然后拿它当证据向某人敲诈勒索的信哪。还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因为我根本没偷过什么信哪。”
“那么也没在洛杉矶的律师那里当过秘书吗?”
“当然哪。我只是想到这里来和你做好事就有一百元可以拿啊…”
一块黑色的气团涌上我胃的人口。我把女人推倒在床上后,拔下桌底的四五口径,便趴进床底下,说时迟那时快,机关枪子弹发出金库柏(genakmpa)的鼓点般的声音冲进房里来。子弹穿破门、打碎玻璃、撕裂墙纸、把花瓶的碎片迸散一屋子,椅垫子化为棉花糖。汤普逊机关枪风的世界正在重新建立中。
不过机关枪这东西比起它的喧闹程度来说效果却不怎么样。确实要制造碎肉是很适合,但却不是能够正确杀人的武器。和多嘴的专栏女作家一样。总之是经济效率的问题。确定子弹已经用尽乒乓声之后,我站了起来,以令人着迷的速度连续扣了四次扳机。两发子弹有反应,另外两发落空了。如果有五成的打击率的话,就可以打道奇队的四号了。但却当不了加州的私家侦探。
“蛮能干的嘛,侦探。”门的对面有人这样说。“不过只是到目前为止而已。”
“我终于明白了。本来就没有什么敲诈威胁。信也是捏造的。只因为积逊的事件想堵我的嘴而且。”
“是啊,侦探,你脑筋转得蛮快的嘛。因为你一开口很多人都大伤脑筋。所以只好让你在南湾市的便宜酒店里跟个妓女一起送命。这下子肯定恶名昭彰啊。”
相当了不起的情节,可惜独白太长了。我朝着门连射三发四五口径过去。一发命中打击率三成三分三厘,正是引退的高潮时机。或许有人会送我十五美元的花圈也说不定。
接着一阵枪林弹雨猛射。但这次没有持续多久。两发枪声像金库柏和巴弟里奇的鼓战一样互相重叠,十秒后一切便结束了。一旦出事警察的动作倒很快。只是要等到一旦出事之前比较花时间而已。
“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呢。”我大声吼道。
“来了啊。”欧伯尼警官以慢吞吞的声音说。“只是想让你们先讲讲话而已。你倒是干得蛮漂亮的啊。”
“对方是谁?”
“南湾市一个小有名气的流氓啊。不知道被谁指使的,看我的本事总有法子叫他开口。洛杉矶的律师也要逮捕起来。你相信我吧。”
“哇!你们真热心啊。”
“南湾市差不多该清扫一下了。只要有你作证,连市长的宝座都要动摇了。也许这不合你的个性,不过这个世界也有不被收买的警官啊。”
“是吗?”我说。
“不过这次我的事件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个陷阱吗?”
“知道啊。你呢?”
“我没有怀疑委托者。这是和警察不同的地方。”
他咧嘴一笑走出房间。警察的笑法总是一个样子。只有那些有希望领到退休金的人才笑得出来的笑法。他走出去之后只留下我和女人和数百发的铅子弹。
南湾市几乎不下雨。在那里人们处理尸体还不如手推二轮车那么慎重。wW w.xia oshuotxT.Com
图书馆奇谈
1
图书馆非常安静,因为书把声音都吸光了。
那么被书吸掉的声音又怎么样了呢?当然没怎么样。简单地说不是声音消失了,而是空气的振动被吸收了而已。
那么被书本吸掉的振动又会变成怎么样呢?不怎么样,振动只是单纯地消失掉而已,反正振动迟早要消失的,因为这世界上没有所谓永久运动存在。永久运动是永久不存在的。
就算时间,也并不是永久运动。既有没有下周的这周,也有没有上周的这周。
那么没有这周的下周呢……
算了,到此打住。
总之我在图书馆里,而图书馆是非常的安静。
图书馆比必要的还要安静。因为我穿的是刚买的polo皮鞋,因此在灰色塑胶地砖上发出咯吱咯吱坚硬而干燥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脚步声似的,穿新皮鞋要花相当长的时间才会习惯自己的脚步声。
借书柜台上坐着一位从来没见过的中年女性,正在看书。一本非常厚的书,右边印着外国语文,左边印着日文。好像不一样的文章,左右两边的段落和换行都完全不同,插图也不一样,左边一页的插图是太阳系的轨道图,右边却是潜水艇活门似的金属零件。到底是哪方面的书,简直无法知道。不过她却一面嗯嗯点着头看下去,从眼睛的动作看来,好像左眼看左边一页,右眼看右边一页。
“对不起。”我开口招呼。
她把书报到旁边,抬头看我。
“我来还书。”说着我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一本是(潜水艇建造史),另外一本是《一个牧羊人的回忆》。《一个牧羊人的回忆》是一本相当有趣的书。
她翻开封底里,查一下截止日期。不用说是在期限内。我是一定遵守日期和时间的,因为被教养成这个样子,牧羊人也一样,如果不守时的话,羊群会乱成一团,赶都赶不回来。
她熟练地检查借书卡的存档,还我两张卡片,然后又开始看她自己的书。
“我想找书。”我说。
“下楼梯右转,81号室。”她简洁地说。
下了楼梯向右转时,确实有扇门写着107。地下室非常深而陰暗,门一打开,仿佛这就要到巴西了似的感觉。虽然这图书馆我已经来过一百次了,却第一次听说有地下室。
算了没关系。
我敲敲门,本来就打算轻轻敲的,没想到门检却差一点脱落,真是非常粗制滥造的门。我把门检装回原位,然后轻轻打开门。
房间里有一张!日旧的小桌子,那后面坐着一个脸上长满小黑斑的老人。老人头秃了,戴一副深度眼镜,秃得有点不干脆,还有稀稀落落会曲的白发,像火烧山之后的残局似的,牢牢贴在头皮上。我觉得干脆全部剃光还比较好,不过那当然是别人的问题。
“欢迎!”老人说:“有何贵子哪?”
“我想找一本书。”我说:“不过如果你忙的话,我下次再来好了。
“不不不,没有忙的道理。”老人说:“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你要找什么书都行,不过你到底在找什么样的书呢?”
“其实我是想知道一下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
老人的眼睛闪闪发光。
“原来如此,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啊。”
我觉得非常不对劲,并不是非要知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不可,只不过在坐地下铁时,忽然想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不知道怎么样而已。其实就算其他什么杉树花粉病的治疗法的主题,也一样可以。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老人重复一遍。
“不过没关系。”我说:“并不急需,而且又那么专门,我还是到国会图书馆去看看好了。”
“别胡说!”老人好像火大了似的说:“我们这里有关奥斯曼土耳其的收税政策的书就有好几本。你在这儿等一下。”
“是。”我说。
老人打开房间里面的铁门消失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站在那里等老人回来等了十五分钟,好几次想逃出去,可是又觉得对老人过意不去而作罢。小小的黑色昆虫,在灯罩里绕着爬。
老人抱着三本厚书回来,每一本都旧得可怕,装订晃晃荡荡的,房间里飘散着!日书的气味。
“你看!”老人说:“《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史》,还有《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吏的日记》,还有〈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内的反纳税运动和其弹压》不是都有吗?”
“谢谢。”我说着把三本书拿过来,往出口走。
“等一下,等一下,那三本书都是禁止借出去的。”老人说。
确实书背上贴着禁止带出的红色标签。
“如果想读的话,可以在里面的房间读。”
“可是,”我看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图书馆关门时间到了,而且吃晚饭以前不回家,我妈妈也会担心。”
“关门时间不成问题,只要我说可以就可以。难道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吗?你想我是为什么去把这三本书找来的?嗯?为了运动吗?”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我绝没有恶意,只是不知道这是禁止带出的。”
老人深深地咳嗽,把痰吐在卫生纸里,然后看了一看之后,才丢进地板上放着代替垃圾筒的牛皮纸箱里。脸上的黑斑跳动着。
“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老人把话像喷出来似地说出:“我像你这年纪的时候,读书像要读得渗进血液里一样呢。”
“那么我就读三十分钟好了。”我无力地说,我非常不善于拒绝别人。“可是不能再久,我妈非常容易忧虑,自从我小时候被狗咬到以后,只要稍微晚一点回家,她就快要发疯似的。所以没念完的部分,等下星期天再来读。”
老人的脸色稍微和缓下来,我好不容易松一口气。
“到这边来。”说着老人打开铁门,向我招手。
门后面是陰暗走廊。旧旧的电灯,闪着像灰尘一样的微弱光线。
“跟在我后面走。”说着老人向走廊走去。好奇怪的走廊,走了一会儿之后,走廊向左右两边分岔出去,老人转向右边,然后立刻有许多岔路像蚂蚁窝一样分布在两旁,老人不假思索地就走进其中的一条岔路去,我把三本书抱在胸前,莫名其妙地跟在老人后面。老人的脚步比想象中快得多,自己到底走进几条岔路了也数不清,再走一小段又是岔路,然后t字路-我的头脑已经完全混乱了。市立图书馆的地下,有这么广大的迷魂阵,简直乱来。市政府没有理由批准这种地下迷魂阵的建设预算的。我本来想问老人这个问题,结果怕被他骂而没敢问。
走廊尽头有一扇和刚才一样的门。门上挂着“阅览室”的牌子。周围寂静得像墓场一样,只有我的皮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老人却毫无声息地走着。
老人从上衣口袋叮叮当当地取出大把钥匙串来,在灯下选出一支,插进铁门的钥匙洞里转了转。实在令人厌恶。
2
“好了好了!”老人说:“进来吧!”
“可是里面黑漆漆的啊。”我抗议着。
老人不高兴地咳嗽一声,把背伸直,转身向着我,老人好像忽然变成一个高大的男人似的。眼睛像黄昏的山羊一般闪闪发光。
“喂!小伙子,谁说在没人的房间,要一整天点着灯的?嗯?你这是在命令我吗?”
“不没这意思……”
“哼!真嚷嚷。算了,你回去好了,随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对不起。”我道着歉,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觉得老人好像是某种不吉祥的存在,不过又像只是爱生气的不幸老人似的,我平常对老人就不太清楚,因此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这个意思,如果说错了什么,我向你道歉。”
“都一样。”老人说:“嘴巴讲比较容易。”
“真的不是这样,也没关系,对不起我不该多嘴。”
“哼。”老人说着注视我的眼睛。“那么你要不要进去?”
“嗯,我进去。”我用力说。为什么我竟然违背自己的意思说这些、做这些呢?
“里面一进去就有楼梯,手要捉紧墙上的扶手,免得跌倒啊。”老人说。
我率先走进黑暗中,老人从后面把门关上,并听见钥匙咔一声锁上了。
“为什么要上锁呢?”
“这是规矩,是规矩呀。’老人说:“上面的人定了几千/几万个这一类的规矩,你东抱怨西抱怨的烦死人。”
我索性继续走下阶梯,长得可怕的阶梯。简直像印加的井似的。墙上打有斑驳生锈的铁扶手。连一丝光线一点明亮都没有。就像被人从头上罩个头巾似的完全漆黑。
只有我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吱咯吱地响着,如果没这鞋子声,连是不是自己的脚都搞不清楚了。
“好了,就停在那里。”老人说。我停下来。老人推开我,走到前面,又叮叮当当地拿出钥匙,然后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明明是完全黑漆漆的,老人的动作却像什么都看得见似的。
门一开,从里面透出令人怀念的黄色灯光,虽然是微弱的光,可是眼睛却花了好些时间才习惯过来。从门里走出一位打扮成羊模样的矮小男人,拉起我的手。
“晦,欢迎光临。”羊男说。
“你好!”我说。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羊男全身披挂着真正的羊皮,手戴黑手套,脚穿黑工作鞋,而且脸上戴了黑色的面具,从面具里透出一对喜欢亲近人的小眼睛,我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打扮成那副模样的,总之那打扮跟他非常搭配,他看了我的脸好一会儿,然后瞄了一下我抱着的书。
“你是要来这里读书的吗?”
“是的。”我说。
“真的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
羊男的说法有些奇怪,我无言以对。
“好好回答啊!”老人急忙催促我:“不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想丢我的脸吗?”
“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说。
“我说得没错吧。”老人好像在夸耀他的胜利。
“不过老师啊!”羊男对老人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嘛。”
“吓,少嘻嘻!”老人突然从西装裤后面拉出一根短短的柳条,往羊男脸上“咧!”地怞打下去。“快点带他到房间里去。”
羊男一脸为难地再度拉起我的手。嘴唇旁边红肿起一条伤痕。
“走吧。”
“到哪里去?”
“书房啊,你不是来读书的吗?”
羊男带头,我们走过像蚂蚁窝一样弯弯曲曲的狭小走廊。
我们走了很久,向右边弯了好几次,向左边也转了好几次,有些是斜角,有些是s形转弯,因此到底离出发点多远,简直完全搞不清楚。我在半路上就已经放弃再去辨认方向了,接下来就一直盯着羊男矮胖的背影,羊男的衣服还附着短短的尾巴,一定起路来,就像钟摆似的左右摇晃。
“好了好了。”羊男说着突然站定。“到了。”
“请等一下。”我说。“这不是牢房吗?”
“是啊。”羊男点点头。
“说得不错。”老人说道。
“不对呀,你说是要到书房去的,我才跟着来到这里呀。”
“你上当了。”羊男很干脆地说。
“我骗你的。”老人说。
“可是这…-”
老人从裤子后面拿出柳条,往我脸上刷地怞打下来。
“少废话,进去吧。而且要把这三本书全部念完,背熟。一个月以后我要亲自考试。如果你能好好背熟,就让你出去。”
“简直乱来嘛。”我抗议道。“一个月怎么可能把这么厚的书全部记熟,而且现在家里我母亲正……”
老人把柳条一挥,我急忙闪开,却正好打在羊男脸上。老人在气头上,又怞了羊男一下,真是太过分了。
“反正把这家伙关进去。”老人说完便匆匆走掉。
“痛不痛?”我问羊男。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羊男说:“重要的是我不得不把你关进去。”
“实在不想进去。”
“我还不一样不愿意,可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
“那我就要被打得更惨哪。”
我觉得羊男实在太可怜了,因此乖乖进了牢房。牢房里有床、桌子,和怞水马桶,洗脸台上放着牙刷和漱口杯,每一样东西都奇脏无比,牙膏是我最讨厌的草莓味的,沉重的铁门上面附有探望用的格子廖,下面则有细长的送饭口。羊男把桌上台灯的开关按亮又按熄了几次之后,朝我笑一笑。
“不错吧?”
“嗯,还好。”我说。
“每天送三次饭,三点还有甜甜圈、橙汁呢。甜甜圈是我亲自炸的,脆脆的非常好吃!”
“那真谢了。”我说。
“那么把脚伸出来吧/
我把脚伸出去,羊男从床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球,并把那上面附着的锁往我脚踝一套锁了起来,还把那钥匙放进毛皮外套胸部的口袋,把拉链拉上。
“好冷啊。”我说。
“什么话,一会儿就习惯了。”羊男说:“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晚饭来。”
“嘿,羊男先生。”我问他:“真的必须在这里待一个月吗?”
“对呀。”羊男说:“就是这样啊。”
“一个月以后真的会放我出去吗?”
“不”
“那不然怎么办?”
“这倒很难解释呢。”
“拜托拜托告诉我,家里面我妈正在担心呢。”
“嗯,也就是说啊,会用锯子把你的头锯断,然后把你的脑浆淋淋淋地吸光。”
我跌坐在床上抱着脑袋,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没问题,没问题,吃过饭就会有精神的。”羊男说。
3
“羊男先生,为什么我的脑浆要被淋淋淋地吸光呢?”我试着问看看。
“噢,是这样的,听说塞满了知识的脑浆,非常好吃呐。怎么说好呢,糊糊的,而且也有点一粒一粒的……”
“所以要花一个月先塞满了知识再来吸对吗?”
“就是这么回事。”
羊男从衣服口袋掏出sevetar香烟,用一百元的打火机点上火。
“可是这不管怎么说都太残忍了吧?”
“嗯,是啊。”羊男说:“可是每个图书馆都这样做啊,总之是你自己运气不好嘛。”
“你是说每个图书馆都这样吗?”
“是啊。不然你看,光是借书出去,图书馆老是赔本哪。而且有好多人宁可脑浆被吸光,也要获取知识啊,你还不是为了要得到别的地方所没有的知识,才到这里来的对吗?”
“不对呀,我只是忽然心血来潮而已呀,有没有都无所谓的。”
羊男好像颇伤脑筋似地歪着头。“那就未免太可怜了。”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不,那可不行,这么一来,我可惨了,真的很惨咯,会被电锯把肚子切掉一半的,你说惨不惨?”
“惨。”我说。
“我以前也曾经被整过一次,花了两个星期伤口才愈合,两星期暗,所以呀,请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这件事就姑且算了,如果我拒绝读书呢?会怎么样?”
羊男全身发抖起来。
“你还是别这样比较好,因为我不愿意报告坏消息。这地下室的地下,还有更凄惨的地方。脑浆被吸掉还算好得多呢。”
羊男走了以后,就留下我一个人在牢房里。我趴在硬绑绑的床上,一个人稀哩哗啦地哭了一个钟头,蓝色的谷壳枕头被眼泪沾得湿嗒嗒的。
到底该怎么办呢。既不愿意脑浆被淋淋淋地吸掉,又讨厌被赶进更深一层的悲惨世界。
手表指着六点半。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母亲在家一定正在担心。如果半夜我还不回去,也许会发疯呢,就是这样的母亲,每次都往坏的地方想。要不是往坏的地方想,就是在看电视,这两者之一。她不晓得有没有帮我喂白头翁。
七点钟有人敲门然后门被打开,一个我从来没看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推着推车走进房间。漂亮得让你眼睛都会癌的漂亮。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手脚和脖子细得好像马上就会折断似的,长长的头发像把宝石溶进去一样地闪闪发光。谁都会做梦,而这正是只有在梦中才看得见的少女。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推车上的菜排在桌上。我呆呆望着她静悄悄的动作。
菜都是非常精致的莱。有海胆汤、鳝鱼的侞酪、芦笋拌西洋芝麻,还有葡萄汁。把这些排完以后,她招招手说,别哭了,来吃饭吧。
“你不能说话吗?”我试着问她。
是,我小时候声带就坏了。
“所以你就做羊男的助手吗?”
是。她稍稍微笑一下。那微笑美妙得让你心脏都要裂成两半。
羊男是个好人,不过他非常怕爷爷。
我依然坐在床上,一直凝视着她。她悄悄低下眼睛,下一个瞬间就从房间里消失了。就像五月的风似的飘飘然地消失,我连关门声都没听到。
食物味道非常好,可是喉咙连一半都吞不下去,觉得好像要把铅块塞进胃里似的。我把餐具收拾好,躺在床上,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逃出这里。图书馆地下居然有这样的迷魂阵,是绝对的错误。同时谁吸谁的脑浆也是不能容许的事。况且也不能让母亲发疯,让白头翁饿死啊。
可是一想到怎么才能从这里逃出去时,我简直束手无策。脚上挂着脚镣,门被锁着,而且纵然可以逃出这个房间,又怎么逃得出那黑漆漆的迷魂阵呢?
我叹了一口气,又哭了一阵子,我的个性非常脆弱,经常都只想着母亲和白头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一定是被狗咬过的关系。
哭了一会儿之后,想起那位美丽的少女,心情稍微好转,只能尽力去做可以做的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得多。何况羊男和美丽的少女也不是坏人,机会总会来到吧。
我拿起〈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吏的日记〉,伏案翻阅起来。为了掌握机会,首先不得不装作柔顺的样子-这么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本来个性就非常柔顺啊。
《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吏的日记》是以土耳其古文写的,非常难懂的书,可是说也奇怪,居然能够流畅地读下去,而且读过的地方从头到尾都记进脑子里去了。头脑好实在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没有一点不了解的地方,我终于可以领会那些人的心愿了,只要一个月之内能变聪明,那怕脑浆被淋淋淋地吸光,他们也心甘情愿了。
我一面翻阅著书,一面变成了收税束伊凡阿尔姆多哈(其实名字比这更长),腰配半月刀,走在贝克巴格达街上,收集税款,街上像沉淀的河川似的,笼罩着鸡的气味,烟草和咖啡的味道。卖水果的卖着从来没见过的水果。
哈休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三个妻子五个孩子。他养了两只鹦鹉,鹦鹉也不比白头翁差,长得相当可爱。变成哈休鲁的我,和三个妻子也有几段爱的场面。这种事,总觉得好奇怪。
九点半时,羊男带了咖啡和饼干过来。
“唉呀呀!真佩服,你已经开始用功起来了啊。”
“嗯,羊男先生。”我说:“蛮有意思的。”
“那太好了,不过休息一下喝咖啡吧。一开始就用心过度,以后可就麻烦大了。”
我和羊男一起喝咖啡、吃饼干,叽哩咋啦。
“嘿,羊男先生,”我问他:“脑浆被吸掉到底是什么感觉?”
“噢,这个嘛,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哟。就好像啊,头脑里面纠缠不清的线团,被嘶地怞掉一样。因为毕竟还有人要求再来一次呢!”
“哦,真的吗?”
“嗯,差不多。”
“被吸掉以后会怎样?”
“剩下来的一辈子,就恍恍惚惚地一面做梦一面过日子啊,既没有烦恼,也没有痛苦,更不会急躁不安,既不必再担心时间,也不必再担心习题做了没有。怎么样?很棒吧?”
“嗯。”我说:“可是脑袋不是被锯断了吗?”
“那当然会有点痛啦,可是,那一会儿就过去嘛。”
“真的吗?”我说,总觉得太顺利了。“那么那位漂亮女孩的脑浆没被吸掉吗?”
羊男从椅子跳起来足足有二十公分,装上去的耳朵摇呀摇地摇动。“你说什么?什么漂亮女孩?”
“拿东西来给我吃的那个女孩子啊。”
“奇怪!食物是我拿来的呀,那时候你正在呼呼大锤,我可不是什么漂亮女孩哟。”
我脑筋又一团混乱,完了完了。
4
第二天傍晚,美丽的哑女再度出现在我房间。
她把食物放在推车上推来。这次的食物是脱鲁香肠加马铃薯沙律,蒸鱼和小豆苗菜沙律,外加一壶浓浓的红茶。尊麻花纹的漂亮茶壶。茶杯汤匙也都是典雅精致的样子。
慢慢吃,不要剩下来哟。美丽的少女用手势对我说。然后微微一笑。那笑容美妙得天空都快裂成两半似的。
“你到底是谁?”我问她。
我就是我,如此而已。她说。她的话不是从我的耳朵,而是从我心中听到的,感觉非常奇怪。
“可是羊男先生怎么说你并不存在呢,而且……”
她把一根手指头压在小嘴上,命令我不要作声。我沉默下来,我非常擅于服从命令,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特殊能力。
羊男先生有羊男先生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对吗?
“对呀。”我说。
所以不能因为羊男先生的世界里没有我存在,就说我根本不存在吧?
“嗯。”我说:“换句话说这各式各样的世界都混在一起,有些部分互相重叠,有些部分却不互相重叠。”
对了。美丽的少女说。
我的头脑也不是完全那么坏,只不过被狗咬过以后,有点偏差而已。
知道就好,快点吃饭吧。美丽的少女说。
“我会好好吃的,所以你能不能在这儿多留一会,”我说:“一个人好寂寞。”
她静静地微笑着,在床尾坐下,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直注视着我吃晚饭,她看起来就像柔和的晨光中的玻璃摆饰似的。
“上次我看到过一个很像你的女孩子。”我一面吃着马铃薯沙律一面说:“跟你一样年龄、一样漂亮、一样的味道。”
她什么也没说地微笑着。
“希望你能跟我母亲和白头翁见一次面,白头翁非常可爱哟。”
她的头稍稍动了一下。
“当然还有我母亲也是。”我追加一句:“不过我母亲太过于担心我了。因为我小时候被狗咬过,可是我被狗咬是我的错,而不是母亲的错,因此母亲不应该那么担心我,因为狗……”
怎么样的狗?少女问道。
“好大的狗,戴着镶有宝石的皮项圈,眼睛是绿色的,脚非常粗有六只爪子,耳朵尖端裂成两片,鼻子像晒黑似的茶色,你有没有被狗咬过?”
没有,少女说:不管这些了,你吃饭哪。
我默默地继续吃晚餐。吃完之后把盘子收好,开始喝红茶。
晦!少女说。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回去你母亲和白头翁的地方去吧!
“对呀。”我说:“可是逃不出这里呀。门都锁着,外面又是黑漆漆的迷魂阵,而且如果我逃出去,羊男先生会很惨呢。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脑浆被吸掉吗?如果你脑浆被吸掉的话,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摇摇头,实在搞不清楚,很多事情都太严重了。我既不愿意脑浆被吸光,也不愿意离开美丽的少女,可是黑暗太可怕,又不想让羊男受苦。
羊男先生也一起逃啊。你跟我跟羊男先生,三个人一起逃啊。
“这倒很好。”我说:“什么时候?”
明天。少女说。明天是爷爷睡觉的日子。爷爷只在新月的夜晚才睡觉。
“羊男先生知道吗?”
他不知道。不过这要羊男先生自己决定。
“对。”我说。
我差不多该走了。美丽的少女说。到明天晚上之前不能告诉羊男先生。
我点点头。然后美丽的少女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从只打开一点点的门缝中飘飘然地消失了。
我正要开始读书时,羊男就拿着一个装了甜甜圈和柠檬汁的托盘进来。
“念得顺利吗?”羊男说。
“嗯,羊男先生。”我说。
“俄带了上次跟你说过的甜甜圈来了,刚刚炸好,趁着脆脆的赶快吃。”
“谢谢你,羊男先生。”
我把书整理好,开始咬着甜甜圈吃,确实是脆脆的非常好吃。
“怎样?好吃吧?”
“嗯,羊男先生,这么好吃的甜甜圈,真是哪里也找不到。”我说:“羊男先生如果开一家甜甜圈店,保证生意兴隆。”
“嗯,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如果开得成的话那该多好啊。”
“一定开得成的。”
羊男在床上刚才美少女坐过的同一个地方坐下。从床边垂下短短的尾巴来。
“可是不行啊。”羊男说:“谁都不会喜欢我,我长得这么奇怪,牙齿也几乎没刷过……”
“我可以帮助你呀,我来卖、洗盘子、把餐巾、算钱。羊男先生只要在后面炸甜甜圈就行了。”
“这倒是可以。”羊男颇落寞地说,他想说什么,我很了解。
(不过最后我还是会留在这里,挨柳条鞭打,你再过不久脑浆就要被吸掉了,还有什么好说……)
羊男神色暗淡地拿着托盘走出房间。我好几次想把逃走的计划告诉他,又想到美少女的话便又打住了。不管怎么样,明天一到,什么事都会有个了断。
(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吏的日记>读着读着,我又变成了收税吏伊凡阿尔姆多哈。白天我在巴格达的街上巡回走着,傍晚喂喂两只鹦鹉,夜空挂着剃刀似的细长月亮。远方传来有人吹笛子的声音。黑奴在房间里烧起香,并用苍蝇拍在我周围赶着蚊子。
我三个妻子中的一个,就是那哑巴美少女,正在床上等我。
月色真美啊。她说。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我说,我要去喂鹦鹉。
鹦鹉不是刚刚喂过吗?美少女说。
哦?是吗?我说。我老是在想着鹦鹉。
她脱掉衣服,我也脱掉衣服。她的身体滑溜溜的,气味非常美妙。剃刀似的月光在她身上投下奇妙的光线。笛子声音还继续不断。我在挂了蚊帐的大床上拥抱她。床像停车场那么大,隔壁房间鹦鹉在叫着。
月色真美。过一会儿美少女说。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对呀,我回答。“新月”这字眼好像似曾相识。我唤了仆人来,躺在床上怞起水烟。
新月这字眼好像听过啊。我说。可是却想不起来。
新月的夜晚降临时候,美少女说。很多事情都会弄清楚的。
确实像她说的。新月的夜晚来;临时,很多事情自然会搞清楚的。
于是我就睡了。
5
新月的夜晚,像瞎眼的海豚一般,悄悄来到。
不用说图书馆的地下,是深得看不见天空的。可是那深深的蓝墨水似的黑暗,却穿过重重铁门和迷魂阵,静悄悄地把我团团围住。总之新月的夜晚来临了。
傍晚时分,老人来检查我读书的进展情形。他穿着和上次完全相同的衣服,腰上依然插着那柳条。他看过读书的进度之后,好像觉得相当满意。因为他满意,所以我也有点高兴。
“嗯,不错!不错!”老人说着,抓抓下颚。“比我想象的进展得快,真是个乖孩子。”
“谢谢夸奖。”我说。我非常喜欢人家夸奖。
“如果能早一点把书念完,”老人说着就此打住,一直凝视着我的眼睛。老人看了我很久。我好几次想避开他的眼光,却避不开。老人的一对眼睛和我的一对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缠结起来似的,不知不觉之间,老人的眼睛愈张愈大,房间的墙壁,被眼球的黑和白整个覆盖了。上了年纪磨损混浊的黑和白。在那之间老人眼睛一眨也不眨。最后终于像退潮似地,眼球又缩回去。老人的眼窝再度断然收回。我闭上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能早一点把书念完,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里,其他的事别乱想,好不好?”
“好。”我说。
“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老人说。
“母亲和白头翁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试着问看看。
“整个世界都安然无恙地运转着。”老人说:“大家都在想着自己的事,直到那个日子来临以前,大家都在继续活着。你的母亲是这样,你的白头翁是这样,大家都一样啊。”
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不过我还是点头说“是”。
老人出去三十分钟之后,美少女像平常一样悄然走进房间。
“是新月的夜晚对吗?”我说。
是的。美少女安静地说,悄悄在床尾坐下。由于新月的黑暗,我的眼睛扎扎地刺痛。
“真的今天要逃出这里吗?”我问。
美少女默默点点头。她看起来非常疲倦的样子。脸色比平常谈,后面的墙壁仿佛可以薄薄地透视过去。她身体里的空气微微地震动着。
“你不舒服吗?”
有一点。她说。因为新月的关系。一到新月,很多事情都会开始不对劲。
“可是我没怎么样啊。”
她微微一笑。你没怎么样,所以没问题呀,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那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会打算,所以你只要为你自己打算好了。
“可是如果没有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
那只是心理作用而已。少女说。真的,你已经变强了,以后还会变得更强,强得谁也胜不了你哟。
“真的吗?可是我不觉得啊。”我说。
羊男先生会带路,我一定会在后面跟着来,所以请你先逃吧!
我点点头,少女便像被吸走了似地消失无踪。少女消失以后,我非常寂寞,觉得今后好像再也看不到她了似的。
九点钟以前,羊男端了一整盘甜甜圈来。
“晦!”羊男说:“听说今天晚上要逃出这里呀?”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吃惊地问。
“有一个女孩子告诉我啊,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哟,这一带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一点都不知道。是你的朋友吗?”
“嗯,是啊。”我说。
“我真希望也有那样的朋友。”羊男说。
“只要从这里逃出去,羊男先生也一定可以交到很多朋友。”我说。
“要是这样就好了。”羊男说:“因为搞不好你跟我都要遭殃啊。”
“对。”我说。所谓凄惨的情况到底有多凄惨呢?
接下来我们两个一起吃甜甜圈、喝葡萄汁。我虽然一点食欲都没有,还是勉强吃了两个甜甜圈。羊另一个人吃了六个,真不得了。
“要做什么以前,必须先把肚子填饱。”羊男说。然后用胖胖的手指擦擦嘴角沾着的砂糖,嘴边全是砂糖。
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挂钟敲了九点。羊男站起来,挥挥衣服袖子,让衣服更贴身些,是出发的时候了。
我们走出房间,走在陰暗的迷魂阵似的走廊。为了不要吵醒老人,我们努力不发出脚步声。我在半路上把皮鞋脱掉丢在走廊的角落里。虽然把刚花了两万五千元才买到的皮鞋丢弃,实在可惜,但是也没办法。再怎么说,我都不应该误闯进这奇怪的地方的。皮鞋掉了,母亲一定会非常生气吧?如果向她说明,是为了免于脑浆被吸掉才丢掉的,她大概也不会相信吧?不,一定不行,她会认为我是掉了鞋子以后,为了瞒她而随便编的谎话吧?那倒也是,谁会相信在图书馆的地下室脑浆会被吸掉呢?说出真正的事实却没有人肯相信,一定非常难过吧。
跋涉到铁门之前的漫长道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羊男在我前面走着,羊男比我矮半个头,因此羊男那装上去的耳朵,就在我鼻子前面上下摇摆着。
“晦,羊男先生。”我小声问他:“我现在回去拿鞋子行不行?”
“什么?鞋子?”羊男吃了一惊地说:“这不行啊,把鞋子忘掉吧,脑浆不是比鞋子重要得多吗?”
“是。”我说,于是我把鞋子忘了。
“老爷爷现在虽然睡熟了,可是那个人一看就是非常敏感的人,还是多注意一点好。”
“是。”我说。
“路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大声叫嗅。如果他醒了追过来,我就什么也帮不上了。被那柳条一怞,我就毫无办法抵抗。”
“那是特别的柳条吗?”
“这-我也不清楚。”说着羊男考虑了一下。“可能是非常普通的柳条吧?我不太知道。”
我也不太清楚。
“喷!”过一会儿羊男问我说。
“什么事?”
“你那双皮鞋,忘了没有?”
“噢,忘掉了。”我说,可是他这么一问,我又想起我那双皮鞋了。那是母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双非常重要的皮鞋。会发出咯吱咯吱舒服的声音的有气派的皮鞋。我掉了它,或许母亲会虐待白头翁也说不定,因为她觉得白头翁很讨人厌。
其实白头绪一点都不讨人厌,白头翁很安静而乖巧,比起狗静多了。
狗。
一想到狗,就不由得冒冷汗。为什么大家都在养狗呢?为什么大家不养白头翁呢?为什么我母亲那么讨厌白头翁呢?为什么我要穿那么高级的皮鞋上图书馆呢?
我们终于来到铁门的地方。新月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了一些。
羊男在两边的手掌吹了一口气,手一下握紧一下张开。然后把手插进口袋里,悄悄拿出一串钥匙,然后看看我,微微一笑。
“不能不放轻一点。”羊男说。
“是啊。”我说。
沉重的铁门钥匙吱咯一声开了,虽然声音很小,还是让身体沉重地一震。停了一会儿,羊男悄悄推开门。门后完全的黑暗,像柔软的水似的压过来。新月使得空气失去了调和。
“不用担心。”说着羊男拍拍我的手腕。“一定会顺利的。”
是吗?真的会很顺利吗?
6
羊男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拨开开关。黄色的光线悠悠地照着阶梯。楼梯上面就是那莫名其妙的迷魂阵了。
“晦,羊男先生。”我问他。
“什么事?”
“你知道那迷魂阵怎么走吗?”
“我想大概想得起来吧。”羊男没什么自信地说:“这三、四年没走过,所以不敢说,不过应该可以弄清楚吧。”
虽然我变得非常不安,可是一句话也没说,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用。结果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羊男和我脚步没出声地悄悄爬上楼梯。羊男穿着一双旧网球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打赤脚。羊男走在前面,手电筒只照着他自己前面,因此我只能在一片漆黑里前进。老是撞到羊男的屁股。羊男脚比我短得多,我走的速度总是比他快。
阶梯冷冷的,湿湿的,石阶棱角已经磨圆了,好像几千年前就有的阶梯似的。空气里没什么气味,但有些地方却明显地具有层次,因层次不同密度和温度也不同,下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大概是害怕得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注意吧。有时好像踩到虫子,软绵绵的,或硬绑绑的,脚底可以感觉得到。因为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大概是虫子吧,不管是什么,都令人觉得非常不舒服。还是应该穿鞋子才对。
花了很长的时间爬到楼梯尽头时,我和羊男都松了一口气,脚都冻僵了。
“真是不得了的楼梯啊。”我说:“下来的时候倒不觉得有这么长。”
“这以前是个井。”羊男告诉我说:“不过水都干枯了,只好改做其他用途。”
“哦?”我说。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有这么回事。”
然后我们站上去,朝着大成问题的迷魂阵前进。在第一个岔路,羊男往右走,想了一下,又退回原位向左走。
“有没有问题呀?”我还是很担心地试着问他。
“噢,没问题,错不了,是这边。”羊男说。
我还是觉得不安。迷魂阵的问题点,在于你若不走到尽头,就不会知道那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而当你走到底,发现是错的时候,却已经太迟了。这就是迷魂阵的问题点。
羊男好几次迷惑了,退回来,再往前走。有时候站定了,用手指在墙壁上抹一把试试看,或耳朵贴在地上听一听,或和在天花板做巢的蜘蛛喃喃低语什么,或闻闻空气的味道,羊男或许具有和一般人不太相同的记忆回路。
时间一刻一刻地溜走,好像快要天亮了。羊男偶尔从口袋掏出手电筒,确定一下时间。
“两点五十分。”羊男说:“不久新月的力量就愈来愈弱了,要提高警觉哟。”
被他这么一说,真的觉得黑暗的密度已经开始变化了。眼睛的刺痛仿佛也减轻了一些。
我和羊男加紧赶路,说什么也要在天亮以前赶到最后一扇门才行。要不然老人醒过来,发现我和羊男失踪了,立刻从后面追来,我们就完了。
“来得及吗?’我问羊男。
“嗯。没问题,接下来的路我都想起来了,你不用担心,一定让你逃出去,你相信我吧!”
羊男确实好像想起来怎么走了,我和羊男从一个转弯到一个转弯地脱出迷魂阵,最后终于来到笔直的走廊,羊男的手电筒光线照到走廊尽头,隐约看得见门了,从门缝里透进淡淡的光线。
“你看,我说的对吧。”羊男得意洋洋地说:“来到这里就没问题了,接下来只要从那扇门走出去就行了。”
“羊男先生,谢谢你。’我说。
羊男从口袋掏出钥匙串,把门锁打开,门开处就是图书馆的地下室。电灯从天花板垂下来,那下面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老人,正注视着这边。老人身旁坐着一只大黑狗,脖子上套着镶有宝石的颈圈,眼睛是绿色的。正是以前咬过我的那只狗,狗咬着血淋淋的白头翁,紧紧地咬在牙齿之间。
我不由得得悲痛地大叫一声,羊男伸出手来扶着我。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老人说:“你们好慢哪。”
“老师,这因为为种种原因……”羊男说。
“吓!少说话!”老人大吼一声,从腰间怞出柳条,在桌上啪嗟打了一下,狗竖起耳朵,羊男闭嘴不说,周围一片寂静。
“好哇!”老人说:“看我怎么来修理你!”
“你不是在睡觉吗?”我说。
“呵呵。”老人冷笑道:“自作聪明的小子,是谁告诉你的啊,我可没那么好骗,你们在想什么,我还摸不透吗?”
我叹了一口气,真是没那么容易啊。结果连白头翁都牺牲掉了。
“你这家伙。”老人用柳条指着羊男说:“我非把你撕成一片片丢进洞里喂蜈蚣不可。”
羊男躲在我后面全身发抖。
“还有你!”老人指着我:“我要把你喂狗,只留下心脏和脑浆,身体全部让狗咬碎直到血肉模糊像泥巴滩在地上样为止。”
老人乐得大笑,狗的绿眼睛开始闪闪发光。
这时我发现被咬在狗的牙齿之间的白头翁,好像渐渐膨胀起来,白头翁终于胀得跟鸡一样大,简直像千斤顶似的,把狗的嘴巴胀大裂开,狗想要哀号,却太迟了,狗的嘴巴裂了开来,霎时只听见骨头飞散的声音,老人赶紧用柳条打白头翁,可是白头翁依然继续膨胀,这下竟把老人紧紧地逼到墙边,白头翁已经变得跟狮子一样大,而整个房间都覆盖在白头翁坚固的翅膀拍扑之下了。
快,趁现在逃出去呀!后面传来美少女的声音。我吃惊地回头看,后面却只有羊男,羊男也好像发愣地往后看。
快,快点逃啊!又再听见美女的声音。我拉起羊男的手,向正面的门跑,然后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外面。
早晨的图书馆里没一个人影。我和羊男跑过走廊,撬开阅览室的窗子逃出图书馆。然后继续拼命跑,直到喘不过气来,终于跑累了,趴倒在一个公园的草地上。
当我醒过来时,却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羊男已经无影无踪。我站起来,大声喊着羊男,却没有回答,天已经大亮,清晨的一线阳光正投射在草木的枝叶间。都不知道羊男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早餐在等我。
“早啊。’母亲说。
“早安。”我说。
于是我们吃起早餐。白头翁也正安详地啄着饲料。简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关于遗失的鞋子,母亲也没说什么。母亲的侧面看起来比平常稍微忧愁的样子,不过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图书馆。也曾经想过再到那里一次,去确定一下地下室的人口,可是我已经不想再接近那里了。每次一到黄昏只要看见图书馆的建筑物,就会裹足不前。
偶尔会想到留在地下室的那双新皮鞋,还有想起羊男,想起美丽的少女,不过不管想多少,我还是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就在迷迷糊糊之间,我已日渐远离那地下室。
到现在,我那双皮鞋一定还放在地下室的角落里,羊男一定还在这地面的某个地方流浪着,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非常悲哀。我所做的事,真的对吗?我连这点都没信心。
纽约炭矿的悲剧
地下的救援作业,
也许正在进行中。
或者大家全都放弃,
已经退回去走掉了呢?
每当台风和豪雨来的时候就会信步走到动物园去,这种算是比较奇怪的习惯,有一个人这十年来一直继续守到现在。他就是我的朋友。
台风接近城里来了,当正常人都纷纷关上避雨板窗,确认电晶体收音机和手电筒的情况时,他却把越南战争最激烈时代买到手的美军淘汰军用品斗篷式雨衣(poncho)被在身上,口袋里塞进罐装啤酒便走出门去。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动物园的门是关闭的。
因天候不良今日休息。
嗯,算来这也是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到底有谁非要在台风天下午到动物园去看长颈鹿或斑马不可呢?
他心清愉快地放弃了,在门前排列着松鼠石像的旁边坐下,喝完变得有点不惊的罐装啤酒,然后才转身回家去。
如果运气好的话,门是开的。
他付了入场费进到里面,立刻一面辛苦地吸着被雨淋得潮潮的香烟,一面花时间绕场仔细地看遍一只只动物们。
动物们躲在兽舍从窗里以恍惚的眼光眺望着雨,或在强风中兴奋得跳来跳去,或因气压的急速变化而胆怯畏缩,或生着气。
他每次都在孟加拉虎的栅栏前,坐下来喝一罐啤酒(因为每次都是孟加拉虎对台风最生气),其次在大猩猩的兽会前喝第二罐啤酒。大猩猩多半的情况对台风是毫不关心的。大猩猩总是以一副好像颇同情的表情望着他那一副人鱼般的模样坐在水泥地上喝着罐装啤酒的德性。
“简直像两个人碰巧搭上故障电梯似的感觉。”他说。
其实除了这样的台风天下午之外,他是个极端正常的人。他在一家虽然不是多么有名,但相当整洁雅致感觉颇好的外商贸易公司上班,一个人住在清清爽爽的公寓里,每半年换一次女朋友。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么频繁地换女朋友不可呢,我实在完全无法理解。因为她们全部像是细胞分裂般的长得非常相像。
很多人不知道怎么都过分把他想成平凡而迟钝的人,不过他倒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他拥有一部程度还好的老爷车,拥有巴尔扎克全集,拥有全套最适合穿着去参加葬礼的黑西装。黑领带和黑皮鞋。
每次有人死去,我就会打电话给他。向他借西装、领带和皮鞋。虽然西装和皮鞋的尺寸都比我的各大一号,不过当然也没有理由抱怨。
“不好意思。”我每次总是说。“又有葬礼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他每次都说。
他住的公寓离我住的地方大约计程车十五分钟车程的距离。
我到他家时,桌上已经整齐地放好烫得笔挺的西装和领带,皮鞋也擦得晶亮,冰箱里还预先冰好半打外国啤酒。他就是这种男人。
“上次我在动物园看见猫唤。”他一面打开啤酒瓶盖一面说。
“猫?”
“嗯,大约两星期前,我到北海道出差,那时候我走进附近的动物园去看看,结果有一个小栅栏挂着‘猫’的牌子,里面躺着猫。”
“什么样的猫?”
“非常普通的猫啊。茶色条纹,尾巴短短的,胖得不得了。它就那么横躺着呢。”
“一定是猫在北海道很稀奇吧。’”我说。
“怎么可能。”他说。
“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猫就一定不可以进动物园呢?”我试着问道。“猫不也是动物吗?”
“这是习惯哪。也就是说猫和狗都是到处可见的动物啊。没有必要特地花钱去看。”他说。“就跟人一样嘛。”
“原来如此。”我说。
喝完半打啤酒,他帮我把领带和用塑胶袋套起来的西装和鞋盒子一起整齐地装进大纸袋里。好像这就可以去野餐似的感觉。
“每次都这么麻烦你。”我说。
“别客气嘛。”他说。
其实他从三年前定做了那套西装以来,几乎从来没穿过。
“谁都没有死啊。”他说。“还真不可思议,自从做了这套西装以后,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过。”
“事情一定都是这样子。”
“完全没错。”他说。
说起来,那还真是个葬礼多得可怕的一年。在我周围,朋友们和过去的老朋友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仿佛夏天烈日下的干旱玉米田般的光景。在我28岁那年。
我身边的朋友们,大体上也都是同样的年龄。27.28.29……
实在不太适合死的年龄。
诗人在21岁时死去,革命家和摇滚乐手在24岁时死去。只要这些过去之后,暂时总算可以平安度回了吧,这是我们大家的预测。
既然已经走过不祥的转弯,也已经穿过灯光昏暗陰陰湿湿的隧道,接下来只要在笔直的六线道上(就算不怎么心甘情愿)朝向目的地直奔而去就行了。
我们每隔一段时日剪一次头发,每天早上刮胡子。我们已经不是诗人、不是革命家、也不是摇滚乐手了。不再喝醉酒在公共电话亭里睡着,在地下铁的车厢里吃一袋子樱桃、或在清晨四点把dxirs的lp放大音量来听了。为了应酬还加入人寿保险,开始在大饭店的酒吧喝起酒来,还把牙医的收据留起来以便扣缴医疗保险。
毕竟,已经28岁了啊……。
预期之外的杀戮就在那之后紧跟着开始了。应该可以说是出其不意的打去吧。
正当我们在悠闲的春日阳光下,刚换穿西装的时候。尺寸不怎么适合,衬衫袖子反了,右脚一面穿进现实的裤管,而左脚却想穿进非现实的裤管里似的,正在有一点蚤动的时候。
杀戮随着一声奇怪的枪声而来。
好像有人在形而上的山丘上抱着形而上的机关枪,朝向我们扫射形而上的子弹一般。
但结果,死只是死而已。换句话说,兔子不管是从帽子里跳出来,或从麦田里跳出来,兔子只是兔子而已。
高热的炉灶只是高热的炉灶而已,从烟囱冒出来的黑烟,只是从烟囱冒出来的黑烟而已。
第一个走过横跨现实与非现实(或非现实与现实)之间的黑暗深渊的,是在国中当英语教师的我大学时代的朋友。结婚三年了,妻子因为待产,从年底就回四国的娘家去了。
以一月来说,有点太暖和的星期天下午,他在百货公司的金属用品卖场买了可以割得下大象耳朵的西德制剃刀和两罐刮胡膏,回到家烧洗澡水。然后从冰箱拿出冰块来,喝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之后,便很干脆地在浴缸里割腕死去。
两天后他的母亲发现尸体。于是警察来拍了几张现场照片。如果适度搭配上观叶植物盆栽的话,或许就可以当做番茄汁广告般的风景。
自杀,是警察的公式发表。家里门是上锁的,而且第一点因为当天买剃刀的是他本人哪。
可是他到底为了什么目的,会去买根本就没打算要用的刮胡膏呢(而且还是两罐)?谁都不明白。
或许不太能够适应自己再过几个小时之后就已经死掉的想法吧。或者,是怕被百货公司的店员识破自己要自杀也不一定。
既没留下遗书或便条,也没留言。只在厨房的桌上,留下玻璃杯、空威士忌酒瓶和放冰块的冰桶,还有两罐刮胡膏而已。
他一定是在等热水烧热时,一面喝送了不知道多少林的黑格(h8gue)威士忌加冰块,一面一直眼盯着刮胡膏的罐头吧。而且说不定这样想。
我可以不用再刮胡子了。
二十八岁青年的死,就像冬天的雨那样,总是令人感伤。
接下来的十二个月之间,就有四个人死去。
三月里由于沙特阿拉伯或科威特的油田事故一个人死去,六月里两个人死去。分别因为心脏病发作和交通事故。从七月到十一月,继和平季节之后,十二月中旬最后一个又是因交通事故死去。
除了第一个自杀的朋友之外,几乎所有的家伙都是在还来不及意识到死之前,就在一瞬之间死去了。就像正在迷迷糊糊地走上平常走惯的楼梯时踏板却少了一阶的那种感觉。
“帮我铺棉被好吗?”一个人这样说。就是六月里心脏病发而死的那个朋友。
“后脑袋卡嗟卡嗟响着呢。”
他钻进棉被里睡觉,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十二月里死去的女孩子是那年最年轻的死者。也是唯一的女性死者。二十四岁,和革命家与摇滚乐手同年龄。
圣诞节前下着冷雨的黄昏,在啤酒公司运货卡车和水泥电线杆之间所形成的悲剧性(也是极日常的)空间中,她像被碾碎般地死去。
最后那个葬礼的几天后,我抱着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西装,和当做谢礼的威士忌酒去拜访西装主人的家。
“谢谢你,帮了我好多忙。”我说。
“别挂在心上。反正我也没用。”他一面笑着说。
冰箱照例冰着半打啤酒,坐起来很舒服的沙发微微有一点阳光晒过的气味。桌上放着刚洗过的烟灰缸和圣诞节应是用的圣诞红盆栽。
他接过塑胶袋套着的西装之后,就以像把刚刚冬眠的小熊放回洞里似的手势把那轻轻收进农橱里去。
“但愿西装没有留下葬礼的气味。”我说。
“衣服没关系。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用的衣服嘛。令人担心的是那内容。”
“嗯。”我说。
“毕竟者是葬礼不停啊。”他把脚架到对面的沙发上,一面把啤酒倒过玻璃杯一面这样说。“总共几个人呢?”
“五个。”说着我把左手的手指全部伸开来给他看。“不过,已经结束了。”
“你这么想?”
“我这样觉得。”我说。“死的人数已经够多了。”
“总觉得好像是金字塔的诅咒似的。当星星巡行天空,月影遮蔽太阳的时候……”
“就是这么回事啊。”
喝完半打啤酒之后,我们开始喝起威士忌。冬天的夕阳像和缓的斜坡般照进屋里来。
“你最近脸色好像有点暗。”他说。
“是吗?”我说。
“一定是夜里想太多事情了。”
我笑着抬头看天花板。
“我夜里已经不再想事情了。”他说。
“怎么做到的?”
“心情暗淡的时候就打扫啊。打开吸尘器吸吸地、再擦擦玻璃窗、擦擦玻璃杯、移动移动桌椅、把衬衫一件一件拿来烫乎、椅垫拿出去晒呀。”
“哦”
“然后一到十一点就喝酒睡觉。只有这样啊。早上起床穿袜子的时候,大多的事都已经忘了,干干净净的。”
“哦’
“半夜三点,人都会想到很多事情,这个那个的。”
“或许吧。”
“半夜三点,连动物都会想事情。”他好像想起来似地这样说。“半夜三点你有没有进去过动物园?”
“没有。”我恍惚地回答。“当然没有啊。”
“我只有一次。被朋友拜托。这本来是不行的。”
“哦”
“真是很奇怪的经验,很难形容。简直就像地面无声地往四面八方裂开,然后有什么从那里爬出来似的,有那种感觉。然后在深夜的黑暗中,从地底下爬上来那眼睛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就猖狂地乱窜。像冷冰冰的空气团似的东西哟。眼睛看不见。但是动物们可以感觉得到那个。而我又可以感觉得到动物们所感觉到的那个。结果我们脚下所踩着的这个大地,就通到地球核心去,而这地球核心则吸有无尽量的时间。……这是不是很奇怪?”
“不。”我说。
“我不会想再去第二次。半夜的动物园这种地方。”
“你是说宁可台风天去吗?”
“嗯。”他说。“台风天去好多了。”
电话铃响了。
照例是那个像细胞分裂般的他的女朋友打来的细胞分裂式的没完没了的长电话。
我干脆把电视机开关打开。这是八寸的彩色电视机,只要轻轻接触手边的遥控器按键,就可以无声地改变频道。亏得有六个喇叭之多,因此感觉好像走进从前的电影院里一样。好像还附带放映新闻片和卡通影片时代的那种电影院。
我把频道从头到尾转了两圈之后,决定看新闻节目。有国界纷争、大楼火灾、货币升值贬值。有汽车的进口限制、寒天的游泳比赛、还有全家自杀。每件事件都像中学的毕业相片一样,好像和什么地方相关联似的。
“有什么有趣新闻吗?”他走回来这样问我。
“没什么。”我说。“只因为好久没看电视了。”
“电视至少有一个优点。”想了一下后他这样说。“随时可以关掉。”
“你可以一开始就根本不要开呀。”
“少来了。”他很愉快地笑了。“我可是心地温暖的人。”
“好像吧。”
“可以吗?”说着他把手边的开关关掉。画面瞬间消失。屋子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的。窗外大楼的灯光开始辉煌地亮了起来。
大约有五分钟左右,我们没什么像样的话题,只继续喝着威士忌。电话又响起一次,这次他装成没听见。电话响完时,他好像想起来似的,再度打开电视机开关。一瞬间画面又回来了,新闻解说员一面用棒子指着背后图表上的折线一面继续讲着石油价格的变动。
“地根本没发现我们关掉开关五分钟之久啊。”
“那当然。”我说。
“为什么呢?”
要思考太麻烦了,于是我摇摇头。
“开关切掉的瞬间,某一边的存在就变成零。我们或他们,两边之一。”
“也有不同的想法。”我说。
“那当然,不同的想法可以有一百万种。印度长椰子树,委内瑞拉把政治犯从直升机上空投下去。”
“嗯”
“人家的事情我不想多嘴。”他说。“不过世上也有不举行葬礼的死。有闻不到味道的死。”
我默默点着头。然后用手指摸弄着圣诞树的绿叶。“圣诞节快到了啊。”
“其实还有香按。”他以认真的表情说。“从法国带回来的上品,喝不喝?”
“是为哪个女孩子备用的吧?”
他把冰凉的香按瓶和两个新玻璃杯放在桌上。
“称不知道吗?”他说。“香按是没有用途可言的。只有应该拔柱的时候而已。”
“原来如此。”
我们拔了控。
然后开始谈起巴黎动物园和那里面的动物们。
那年年底有一个party。包下六本木附近一家餐厅,举办每年一度从除夕夜到新年的party请了一个还不错的钢琴三重奏乐团,有美味的食物和美味的酒,几乎没什么熟人,所以只要呆坐在角落里就行了,是这样一个轻松的聚会。
当然也会被介绍给几个人。啊,请指教,是啊,真是这样,嗯,差不多都这样吧,希望能顺利就好了,等等……。我咧嘴微笑适时打住,拿起一杯冰水威士忌回到角落的座位,继续再想有关南美大陆诸国和他们的首都。
然而那天人家为我介绍过的女性,却拿着两杯冰水威士忌跟到我的座位前来。
“是我请他们介绍你的。”她说。
她虽然并不美得引人注目,却是个感觉好得不得了的女子。而且巧妙地穿着适度昂贵的蓝色丝质洋装。年龄大约32岁左右。如果想显得更年轻的话看来似乎轻而易举,但她似乎认为没这个必要的样子。双手一共戴了三个戒指,嘴角露出夏日黄昏般的微笑。
因为话说不太出口,于是我和她一样地微笑着。
“你长得跟我认识的人一模一样。”
“哦。”我说。和我学生时代常用来追女孩子的开场白一式一样,但她看来不像是会用一般常见手法的那种类型。
“从长相、身材、气氛,到说话方式,简直像得令人吃惊的程度。从你一到这里以后我就一直在观察你哟。”
“如果有那么像的人的话,我倒想见一次看看。”我说。这也是以前在什么地方曾经听过的老套。
“真的?”
“嗯。虽然也觉得有一点可怕。”
她的微笑一瞬间加深,然后又再恢复原来的样子。“不过不可能了。”她说。“因为他已经在五年前死了。正好像你现在这个年纪。”
“哦。”我说。
“是我杀的。”
钢琴三重奏的第二轮表演似乎已经结束,周围响起啪啦啪啦不太起劲的掌声。
“你们好像谈得很投入的样子。”party的女主人走到我们身边来这么说。
“是啊。”我说。
“那太好了。”她很亲切地继续招呼。
“听说如果想点什么曲子,他们可以为我们演奏,怎么样要不要点曲子?”女主人问。
“不,不用了,光在这里这样听着就已经很快乐了。你呢?”
“我也一样。”
女主人嫣然一笑转到别桌去了。
“喜欢音乐吗?”她问我。
“如果在美好世界听美好音乐的话。”我说。
“美好世界才没有美好音乐呢。”她说。“美好世界的空气是不会震动的。”
“清道理。”
“你看过华轮比堤在夜总会弹钢琴的那部电影吗?”
“不,没看过。”
“依丽莎白泰勒是夜总会的客人,真是非常贫穷而且凄惨的角色。”
“哦’
“于是华轮比提问依丽莎白泰勒要不要点什么曲子。”
“然后呢。’”我问。“她有没有点什么曲子?”
“我忘了。因为是好老的片子了。”她一面让戒指闪着光,一面喝冰水威士忌。“不过我讨厌点曲子。总觉得心情会变得很凄惨。好像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一样,才刚开始立刻就要想结束的事了。”
她含起香烟。我用火柴为她点火。
“对了。”她说。“刚才提到跟你长得很像的人的事。”
“你是怎么杀他的?”
“把他丢进蜜蜂巢箱子里呀。”
“骗人的吧?”
“骗你的。”她说。
我喝一口冰水威士忌代替叹气。
“当然不是法律上的杀人。”她说。“而且也不是道义上的杀人。”
“既不是法律上的杀人,也不是遵义上的杀人。”虽然不是很想追问,不过倒想试着把到这里为止的要点整理出来。“但,你还是杀了人?”
“对。”她说。很愉快似地点了头。
“他很像你的人。”
乐队开始演奏。曲名也是令人想不起来的老曲子。
“五秒钟都没花唤。”她说。“就杀掉了。”
沉默继续了一会儿。她好像在充分享受那沉默似的。
“你有没有思考过关于自由?”她问。
“常常啊。”我说。“为什么会问这种事情?”
“你会画雏菊吗?”
“大概吧……二简直像在做iq测验嘛。”
“很接近澳。”说着她笑了。
“那么我及格吗?”
“嗯。”她回答。
“谢谢。”我说。
乐队开始演奏(萤之光(auldlangsangsyne)>(驱歌)。
“十一点五十五分。”她瞄了一眼附在项链坠子前面的金表,然后这样说。“我最喜欢(萤之光),你呢?”
“我比较喜欢他顶上我的家(homeontherange)>,会有驯鹿和野牛出现。”
她又再一次微笑起来。
“跟你谈话很愉快。再见。”
“再见。”我也说。
为了节省空气而把手提油灯吹熄,周遭被一片漆黑所笼罩。谁也没有开口。只有每隔五秒从天花板滴落下来的水滴声在黑暗中响起。
“大家尽可能不要呼吸。剩下的空气已经不多了。”
年长的矿夫这样说。声音虽然轻轻的,但头上的岩盘还是发出微细的碾扎声。矿工们在黑暗中身体互相挨近着,侧耳倾听,等待任何声音传过来。鹤嘴镐的声音,生命的声音。
他们已经继续这样等待好几个小时了。黑暗一点一点地逐渐把现实溶解掉。一切的一切都觉得像是远古时代发生在什么遥远世界的事似的。或者也觉得一切的一切在久远的未来在某个遥远世界也可能发生的事似的。
大家尽可能不要呼吸。剩下的空气已经不多了。
雪梨的绿街
1
雪梨的绿街并不像你从那名字所想像的-我只是想像也许你会那样想像而已-那么律的街。首先那条街上连一棵树都没有长。也没有草坪、没有公园、没有饮水处。那么为什么会取个所谓绿街“greenstreet”这么不得了的名字呢,这只有神仙才知道了。或许连神仙都不知道吧。
我老实说,其实绿街在雪梨也是最萧条的街。既狭窄、又拥挤、又肮脏、又穷酸、又恶臭、环境既恶劣又老旧,而且气候非常糟。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命。
“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命。”这种说法好像很奇怪吧。例如南半球和北半球就算是季节相反,但以现实问题来说,热的是夏天,冷的是冬天哪。也就是说八月是冬天,二月是夏天。
澳洲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以我来说,事情却不可能那么容易分清楚。因为里头会夹进一个“所谓季节到底是什么?”的大问题。也就是说,到底是十二月到了所以是冬天,或者是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呢?的问题。
“这很简单哪,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吧。”你或许会这么说。不过清等一下。如果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那么到底摄氏几度以下算冬天呢?如果大冬天里连续有几天天气变得非常温暖的话,那是不是“因为天气变暖了所以是春天”呢?
你看,搞不清楚了吧?
我也搞不清楚。
不过我觉得“因为是冬天,所以不能不冷”的想法未免太过于片面了吧。为了打破周围人们的固定观念,我也要把从十二月到二月称为冬天,六月到八月称为夏天。所以冬天热、夏天冷。
因此周围的人们都认定我是个怪人。
不过,那都无所谓。还是来谈谈绿街的事吧。
2
雪梨的绿街,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在雪梨也算是最萧条的街。说不定在整个南半球都是最萧条的街也不一定。例如现在,十月的下午,我从大楼三楼办公室的窗户俯视绿街的正中央一带。
看得见什么吗?
看得见各种东西。晒得黑黑的酒精中毒的流浪汉,一脚端在臭水沟里正睡着午觉-或在舒展筋骨一下。
穿着华丽的小流氓把链条塞进西装口袋,一面弄得喳啦喳啦响,一面在街上到处乱逛。
身上的毛已经脱落一半的病奄奄的猫在翻着垃圾箱。
七、八岁的小孩正在用锥子把一辆又一辆的车子轮胎戳破。
红砖墙上缀着各色呕吐物干掉的痕迹。
大部分商店都把铁门放下来。大家对这条街都失去了热情,纷纷把店收起来逃到别的地方去。现在还在开店营业的,只有当铺、酒铺和“巧莉”的比萨店。
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孩子胸前抱着黑色漆皮皮包,一面发出喀吱喀吱尖锐的鞋跟声一面全速跑过街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她似的,但并没有任何人在追她。
两只野狗在马路正中央擦身而过。一只由东向西走,另一只由西向东走。两只都一面走一面看着地上,连擦身而过时也没抬头。
雪梨的绿街就是这样一条街。我经常这样想,如果地球上某个地方必须做一个超特大的屁眼的话,那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别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雪梨的绿街。
3
我在雪梨的绿街设事务所,当然有我的理由。并不是因为贫穷的关系。虽然这里的租金确实非常低,但我并不缺钱。相反的我钱多得不得了。多得可以一口气买下十栋雪梨最热闹商店街的十六层大楼,也可以买下最新式航空母舰连带五十架喷射战斗机。总之我有的是多得看了都嫌烦的钱。因为我父亲是淘金王,我父亲留下全部财产给我,就独自在两年前死掉了。
那钱因为没什么用途,所以只好全部放进银行里,但这下子利息却花不完了。所以那利息也放进银行里,这样一来利息又更增加了。光一想到这里,就真的好饭。
我会在雪梨的绿街设事务所,是因为只要在这里就不会有半个认识的人来。正经的人是绝对不会到雪梨的什么绿街的。因为大家都很怕这条街。所以喜欢啰#21872;嗦嗦东抱怨西叫苦的亲戚不会来,爱多管闲事的朋友也不会来,想捞钱的女孩子不会来。法律顾问不会为财产营运而来,银行经理不会为打招呼而来,劳斯莱斯汽车推销员也不会抱着一堆说明书来敲门。
没有电话。
信都撕了丢掉。
真清静。
4
我在雪梨绿街开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换句话说我是私家侦探。招牌上这样写着。
招牌用平假名写当然有原因。因为雪梨的绿街没有一个人看得懂汉字。
事务所是六叠榻榻米左右脏得可怕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带有讨人厌的黄色斑剥污点。门装得不好,一打开就关不上,一关上又得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打得开。玻璃门上写着“私家侦探社”。门的把手上挂着“在”或“不在”表里两面不同文字的牌子。“在”朝外时,我在事务所。
“不在”朝外时,就是我外出了。
不在事务所时的我,不是在隔壁房间睡午觉,就是在比萨店里一面喝啤酒一面和女服务生“巧莉”聊天,二者之一。“巧莉”是比我小几岁的可爱女孩子。混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虽然如雪梨之大,但混有一半中国人血统的女孩子,却除了“巧莉”就没有别人了。
我非常喜欢“巧莉”。我想“巧莉”应该也喜欢我吧。不过确实怎么样我并不清楚。别人在想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私家侦探这一行赚钱吗?”“巧莉”问我。
“不赚钱哪。”我回答。“可是所谓赚钱,只不过是钱进来而已不是吗?”
“你真是个怪人。”“巧莉’脱。
“巧莉’讲不知道我是个大富豪。
5
挂着“在”的牌子时,我大概都坐在事务所的塑胶沙发上,一面喝着啤酒一面听葛雷顾尔德的唱片。我最喜欢葛雷顾尔德的钢琴。光是葛雷顾尔德的唱片我就有三十八张。
我早晨第一件事,先把六张唱片设定在自动换片的转盘上,一直不停地听着葛雷顾尔德。然后喝啤酒。葛雷顾尔德听腻了之后,偶尔会放平克劳斯贝的“银色圣诞”。
“巧莉”则喜欢“ac八℃”。
6
虽说是“私家侦探社”,但几乎没有客人上门。雪梨绿街的居民从来没有想过解决什么事情还要付钱这回事。而且他们该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与其—#8212;一解决,不如习惯于想办法怎么跟问题妥协下去。不管怎么说雪梨绿街对私家侦探来说绝不是一个容易居住的地方。
非常稀有的情况,也有客人被“价格便宜”的字眼吸引而来,但那大部分-那当然是指对我来说而已-却是非常无聊的案件。
例如“为什么我们家的鸡会变成两天才生一次蛋呢?’”或者“我们家的牛奶每天早晨都被偷走,请你把犯人抓起来教训一顿。”或者“朋友借了钱不还,所以你可不可以假装暗示他,要他还我。”之类的。
这些无聊的请托,我一概回绝。你说不是吗?我可不是为了解决谁家的鸡或牛奶或小器的借款才当私家侦探的。我所期望的是更戏剧化的案件。比方说身高两公尺长,戴着蓝色义眼的管家,坐着黑色豪华轿车来说“为了保护伯爵千金的红宝石,可否请阁下助一臂之力。”之类的。那种案件。
不过澳洲并没有什么伯爵千金。不用说伯爵,连个子爵、男爵都没有。真伤脑筋。
因此我每天每天都非常闹。我剪剪指甲、听听葛雷顾尔德的唱片、擦擦骨董自动手枪,或在比萨店和“巧莉”聊聊天,以打发时间。
“你也别再做什么私家侦探这种笨行业了,找个正经事,好好安定下来不好吗?”“巧莉”这样说。“做个印刷工人之类的工作嘛。”
印刷工人哪,我想。这也不坏。跟“巧莉”结婚,然后当个印刷工人,这样也满不错的。
不过现在我还是个私家侦探。
7
那个穿着羊衣服的矮小男人从门口进来是星期五的下午。打扮成羊模样的矮小男人快步走进房间之后,便探头出去看有没有人在后面跟踪,确定没人之后才把门关上。门怎么也关不上,我帮着他,两个人总算把门关上。
“你好。”小男人说。
“你好。”我说“嗯”
“请叫我羊男。”羊男说。
“幸会,羊男先生。”我说。
“幸会。”羊男说。“你就是私家侦探吗?”
“是的。我是私家侦探。”我说。然后我把唱机关掉,把葛雷顾尔德的“invenim”收进唱片柜.把啤酒空罐子收拾好,指甲刀收过怞屉里,请羊男在椅子上坐下。
“我一直在找私家侦探。”羊男说。
“哦,原来如此。”我说。
“可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嗯嗯。”
“结果,我在街角那家比萨店谈起来时,一个女人告诉我说可以到这里来。”
那是指“巧莉”。
“那么羊男先生。”我说。“请说说你有什么事吧。”
8
羊男穿着羊形的市缝衣服。虽说是布缝衣服并不是用便宜的布缝制的,而是用真正的羊的毛皮。连尾巴和角都附在上面。只有手脚和脸部是空的。眼睛带着黑色眼罩。到底为什么这个男人必须这样装扮呢?我真不明白。现在已经相当深秋了,所以这样装扮相信会流很多汗吧。而且走在外面也可能会被小孩子嘲笑。真搞不清楚。
“如果热的话。”我说。“请不用客气,嗯,可以把那外套脱下来。”
“不不不,你不用担心。”羊男说。“我已经很习惯这样了。”
“那么羊男先生。”我重复地说。“让我听听你的事情吧。”
9
“其实我是想请你帮我找回耳朵。”羊男说。
“耳朵月我说。
“也就是我衣服上的耳朵。你看,这里。”说着羊男用手指着头的右上方。同时他的眼珠也一骨碌地转向右上方。“这边的耳朵被扯掉不见了吧。”
确实他的羊衣裳的右侧耳朵-也就是从我的方向看来是左侧-被扯掉不见了。在耳则好端端的附在上面。过去我从来没想过羊的耳朵是什么样子的。说起来羊的耳朵是扁扁平平往旁边张开可以摇摇摆摆的。
“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找回耳朵。”羊男说。
我拿起桌上的便条纸和原子笔,用原子笔尖叩叩地敲着桌子。一
“请把详细情形告诉我。”我说。“是什么时候被扯掉的?被谁扯掉?还有你到底是什么?”
“是三天前被扯掉的。被羊博士扯掉。还有我是羊男。”
“要命。”我说。
“对不起。”羊男说。
“可以请你说详细一点吗?”我说。“你说羊博士什么的,我一点都搞不懂。”
“那么我就详细说吧。”羊男说。
“我想你或许不知道,这世界上大约住着三千个羊男。”羊男说。
10
“我想你或许不知道,这世界上大约住着三千个羊男。”羊男说。
“在阿拉斯加、玻利维亚、坦桑尼亚和冰岛,到处都有羊男。不过这并不是秘密结社、或革命组织、或宗教团体之类的组织。也没有集会社团杂志。总之我们只是羊男而已,希望做个羊男,和平地生活而且。以身为羊男来思考事情、以身为羊男来饮食。以身为羊男来组成家庭。正因为这样所以是羊男。你明白吗?”
我虽然不太明白,但却“嗯、嗯。”地回答。
“不过也有一些人想要挡我们的路。那代表人物就是羊博士。羊博士的本名、年龄和国籍都不清楚。也不清楚那是一个人呢,还是多数人。不过可以确定是年纪相当大的老人。而羊博士的生活意义便是扯下羊男的耳朵,加以收集。”
“那又为什么呢?”我问。
“羊博士不喜欢羊男的生活方式。所以故意惹他们讨厌,还把他们的耳朵扯掉。然后幸灾乐祸。”
“好像蛮粗暴乱来的人嘛。”我说。
“不过我觉得其实应该不是那么坏的人。也许遇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脾气才会变得那样别扭。所以我只要能找回耳朵就好了。我并不恨羊博士。”
“很好。羊男先生。”我说。“我去帮你把耳朵要回来。”
“谢谢。”羊男说。
“费用一天一千元,耳朵要回来后五千元,现在请先预付三天份的费用。”
“要先预付吗?”
“要先预付。”我说。
羊男从胸前口袋掏出一个大蛙嘴小钱包,怞出三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千元钞票,愁眉苦脸地把那放在桌上。
11
羊男回去后,我把千元钞的皱纹抚平,放进自己的皮夹。千元钞上沾满了污斑和气味。然后我到比萨店去点了沙丁鱼比萨和生啤酒。我一天吃三顿比萨饼。
“终于有委托案子进来了啊。”“巧莉”说。
“是啊,要开始忙了。”我一面吃比萨饼一面说。“我必须去找羊博士。”
“如果是羊博士的话,倒不必找。应该就住在这附近。因为常常会来我店里吃比萨啊。”“巧莉”说。
“他住哪里呢?”我吃了一惊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你不会自己查查看电话簿吗?你不是侦探吗?”
我想怎么可能,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翻了电话簿页试试看。羊博士的电话居然刊在上面。
羊男(无业)…弓63-98n
羊亭(酒店)……497-2001
羊博士(无业)……202-6374
我拿出手册把羊博士的电话号码和住址记下。然后喝了啤酒把剩下的比萨吃掉。事件好像可以很快解决的样子。
12
羊博士家在绿街的西端。是一栋砖造的小房子,庭园里开着玫瑰花。在绿街来说难得有这么像样的房子。当然也相当老旧破落了,不过至少还像个家。
我确认了一下藏在腋下的枪的重量,戴上太阳眼镜,一面用口哨吹着“小丑(lp8gliacci)”的序曲,一面绕屋子四周走一圈看看。并没有任何特别可疑的地方。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窗上挂着白色蕾丝窗帘。非常安静而悄然,实在想不到会是扯掉羊男耳朵的人物住的地方。
我绕了玄关看看。名牌上写着“羊博士”。没错。信箱里什么也没有。却贴着“谢绝报纸、牛奶”的纸头。
探查过羊博士家之后,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呢?我也没辙。因为实在太容易就找到他家了。本来应该经过各种曲折离奇的麻烦事之后,拼命推理才好不容易想到、找到房子,偏偏却这么简单就找到了,实在没办法好好整理出思路,这还真伤脑筋。我一面用口哨吹着巴哈的“以心、口、行为和生命(herzundmundundtaundleben)”,一面试着思考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最简单的是按门铃,羊博士出来的话就说“对不起,请把羊男的耳朵还给他。”实在很简单。
决定就这么办。
决定就这么办。
13
我按了十二次门铃。然后在门前等五分钟。没有反应。屋子里还是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麻雀在庭园的草坪上走来走去。
我正放弃了想回去时,门突然啪嗟地开了,一个大个子的老人猛不防探出头来。感觉非常鲁莽的老人。可能的话我真想就那样逃回家去。但总不能那样。
“喂,好吵啊。’老人大吼。“人家好不容易舒舒服服在睡午觉,你们这些家伙真是……”
“您是学博士吗?”我问。
“那边不是贴着纸条吗?你不会读汉字吗?听着,谢绝报纸、牛奶…-”
“汉字我会念。我不是报纸或牛奶的推销员,我是私家侦探。”
“私家侦探?什么都一样。我不需要这种东西。”羊博士这样说完就想啪啪地关门了,但我赶快把脚伸出去夹在门缝间把门卡住。脚踝被门撞得好痛,但我面不改色地强忍了下来。
“您没事,可是我有事。”我说。
“管你的。”说着羊博士用皮鞋尖端踢我的脚踝。痛得我以为骨头都碎了,但连这也忍下来了。
“我们冷静地谈一谈好吗?”我冷静地说。
“你滚蛋。”羊博士说完,就顺手拿起手边的花瓶往我头上使劲敲下去。这下完蛋了。我昏迷过去。
14
我做了打井水的梦。我用吊桶汲起井水,把水倒入大水盒里。盆里的水快满了以后,鳄鱼就爬过来咕嘟咕嘟地一口气把那水喝光。水盆的水又快满了时,另一只鳄鱼又爬来咕嘟咕嘟地一口气把那水喝光。这样反复不停。我数鳄鱼一直数到十一只为止,然后我醒过来。
周遭黑漆漆的。天上星星已经出来了。雪梨的夜空非常美。我在羊博士家门口躺着。四周静悄悄的。皮夹和手枪都确实还在。
我站起身来把沾在衣服上的脏东西啪踏啪踏地拍掉,把太阳眼镜收进胸前的口袋。本来想再按一次门铃看看的,但因为头非常痛,因此决定今天暂时先回去。我已经做了一天份以上的工作了。听过委托人的话,拿过定金,查到犯人家,脚踝被踢了,头也被打了。接下来的事情明天再做就行了。
我弯到被萨店去喝啤酒,让“巧莉”帮我处理伤口。
“肿得好厉害哟。”“巧莉”一面用冰毛巾帮我擦额头一面说“到底怎么了?”
“被羊博士敲的。”我说。
“真的吗?”“巧莉”说。
“真的啊。”我说“我按了门铃自我介绍后,就被他用花瓶敲成这样。”
“巧莉”一个人沉思了一下。我在那之间一面柔着头一面喝啤酒。
“你也一起来。”“巧莉”说。
“要去哪里?”我问。
“当然是羊博士家啊。”“巧莉”说。
15
“巧莉”一直按羊博士家的门铃,按了二十六次。
“喂,吵死人了。”羊博士探头出来。“谢绝报纸、牛奶和私家侦探…-”
“什么吵死人,你这个大笨蛋。”“巧莉”大骂。
“哎呀,这不是‘巧莉’吗?’洋博士说。
“听说你用花瓶敲这个人的头?”“巧莉”指着我这边说。
“嗯,是啊。那个,怎么说呢?’学博士说。
“你为什么这样做呢,他是我的男朋友。”
羊博士满脸伤脑筋的样子抓了抓头。“那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啊,哎,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那样做了。”
我也不知道。我居然是“巧莉”的男朋友。
“哎,总之进来吧。”说着羊博士把门大大地打开。我和“巧莉”一起过去。正要关门时脚踝又撞上了。真倒霉。
羊博士把我们引到客厅,还拿出葡萄汁来请我们。因为玻璃杯很脏我只喝了一半,“巧莉”不在乎地全部喝完。连冰块都嚼掉。
“对了,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呢?”羊博士对我说。“头还会痛吧?”
我默默点着头。用花瓶使劲敲完人家的头,还说什么“还会痛吧?”简直废话。
“你怎么会敲人家的头嘛?真是的!”“巧莉”说。
“哎,我最近变得非常讨厌人哪。”学博士说“而且送报纸和送牛奶的也很-嗦,所以我看到不认识的人,就会忍不住动手打人。哎,真对不起。不过年轻人哪,我是不看报纸,也不喝牛奶的。”
“我既不是送牛奶的,也不是送报纸的。我是私家侦探。”我说。
“对、对,你说是私家侦探啊,我忘了。’羊博士说。
16
“我是为了要回羊男的耳朵而来这里的。”我说。“博士三天前在超级市场的收银机旁把羊男的耳朵扯掉了?”
“是啊。”羊博士说。
“请把那个还给人家。”我说。
“不要。”羊博士说。
“耳朵是羊男的。”我说。
“现在是我的啊。”羊博士说。
“那就没办法了。”我从腋下拔出手枪来。我是非常没耐性的。“那我就打死你,把耳朵拿回去。”
“且慢、且慢。”“巧莉”插进来阻止。“你真是有欠考虑。”她对我说。
“一点也没错。’洋博士说。
我好火大,正准备要扣扳机开枪了。
“巧莉”连忙阻止。并使劲踢了一下我的脚踝,然后把我的手枪很快地抢过去。
“你也真是的。”“巧莉”转向学博士说。“为什么不把羊男的耳朵还给人家呢?”
“耳朵我绝对不还。羊男是我的敌人。下次见到他我还要把他的另一个耳朵也扯下来。”羊博士说。
“你为什么那么恨羊男呢?他人不是很好吗?”我说。
“没什么理由。只是觉得他们好可恨。我看到他们装成那副可怜相还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忍不住觉得好恨哪。”
“这叫做愿望憎恨或反向作用。”“巧莉”说。
“嗯?”羊博士说。
“嗯?”我说。
17
“其实e己也想变成羊男嘛。但却不想承认,所以反而变成恨羊男了。”
“是吗?”羊博士好象很佩服似地说。“我倒没注意到。”
“你怎么知道这种事呢?”我试着问“巧莉”。
“你们没读过佛格依德或客格吗?”
“没有。”羊博士说。
“很遗憾。”我说。
18
“那么,我并没有恨羊男步。”羊博士说。
“应该是这样。”我说。
“那还用说吗?”“巧莉”说。
“那么,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对不起羊男的事罗。”羊博士说。
“好像是。”我说。
“当然哪。”“巧莉”说。
“那么,羊男的耳朵应该还给他。”羊博士说。
“嗯,应该是这样。”我说。
“现在马上还他吧。”“巧莉”说。
“可是已经不在这里了。”羊博士说“老实说我已经把那丢掉.了。”
“丢掉了……丢在哪里?”我问。
“哎嗯…”
“快说啊。”“巧莉”说。
“嗯,老实说我丢在‘巧莉’店里的冰箱里了。跟香肠混在一起。哎,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恶意的……”
没等学博士把话说完,“巧莉”就一把抓起手边的花瓶,朝羊博士头顶使劲敲下去。我觉得痛快极了。
19
结果我和“巧莉”终于把羊男的耳朵找回来了。虽然拿回来时耳朵已经变成焦焦的茶色,沾上了tahasco辣椒酱。有一位客人点了香肠被萨,他正要把那其中的一片送进嘴里的瞬间,我们把那抢救回来。真是千钧一发正危险的时候。我把那洗干净,把起司弄掉。但只有辣椒酱的污渍怎么也洗不掉。
羊男非常高兴耳朵找回来了,不过看到焦成茶色又沾上辣椒酱时嘴巴虽然没说-但似乎有点失望的样子。因此我算他便宜两千元。“巧莉”用针线帮他把耳朵缝在衣裳上。羊男站在镜子前跳了两、三下看看。耳朵上下摇晃着。他看来非常满足的样子。
20
顺便补充说明一下,很恭喜羊博士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变成羊男了。他每天穿上羊男的衣裳到“巧莉”的店里来吃被萨。羊男/羊博士看来也非常幸福的样子。这种事情也都托佛洛依德的福。
21
事件解决之后,我跟“巧莉”约会。我们吃过中国菜之后,到街上的电影院去看维斯康堤的(诸神的黄昏)。在黑暗中我正要吻她时,她用高跟鞋的跟使劲踢我的脚踝。痛死了,害我十分钟都开不了口。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男朋友吗?”十分钟后我说。
“那时候是那时候。”“巧莉”说。
不过我想其实“巧莉”是喜欢我的。只是女孩子很多事情有时候都口是心非。我这样觉得。
“对不起。’电影演完后我说。
“你还是别再做什么私家侦探了吧,找一个像样的工作,存一点钱的话,或许我可以重新考虑哟。”“巧莉”说。
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那样,我有的是多得不耐烦的存款。但“巧莉”并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我非常喜欢“巧莉”。所以我想去当印刷工人也可以。
不过现在我还是个私家侦探,躺在雪梨绿街事务所的沙发上,听着布拉姆斯的“间奏曲(intermezzo)”,这是我最喜欢的唱片。
莱辛顿的幽灵
冰男
我和冰男结婚了。我是在某个滑雪场的饭店遇到冰男的。这或许应该说是认识冰男的绝佳地方吧。在许多年轻人挤来挤去非常热闹的饭店门厅,坐在离壁炉最远角落的椅子上,冰男独自一个人正安静地看书。虽然已经接近正午时分了,但我觉得冬天早晨清冷鲜明的光线独独还留在他周围似的。“嘿,那个人是冰男偌。”我的朋友小声地告诉我。但那时候所谓的冰男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还完全不知道。我的朋友也不太知道。只知道他叫做冰男这回事而已。“一定是用冰做成的。所以叫做冰男哪。”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好象在谈幽灵或传染病患者似的。
冰男个子高高的,头发显得很硬的样子。从容貌看来好象还很年轻,但那粗粗硬硬铁丝般的头发里却随处混杂着像融剩的残雪般的白发。颧骨像冰冻的岩石般有棱有角,手指上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白霜,但除了这些之外,冰男的外表和一般男人没有两样。或许说不上英俊,但以不同观点来看时,到也相当有魅力。拥有某种尖锐得刺中人心的东西。尤其是他的眼睛,会让人这样的感觉。简直像冬天早晨的冰柱般闪耀着寡默而透明的眼神。那是在凑合而成的肉体之中,唯一看得到像真实生命的光辉。我在那里伫立一会儿,远远地望着冰男。但冰男一次也没抬起头来。他身体动也不动地一直继续看著书。简直像在对自己说身边没有任何人在似的。
第二天下午冰男还是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地看著书。我到餐厅去吃中饭时,和傍晚前跟大家滑雪回来时,他都还坐在和前一天同一张椅子上,以同样的眼神投注在同一本书的书页上。而且接下来的一天也一样。天黑之后,夜深之后,他还像窗外的冬天一样安静地坐在那里,一个人独自看著书。
第四天下午,我随便找一个借口没去滑雪场。我一个人留在饭店,在门厅徘徊了一会儿。人们都已经出去滑雪了,门厅像被遗弃的街道般空荡荡的。门厅的空气过于温暖潮湿,混合着奇怪的郁闷气味。那是黏在人们靴底运进饭店里来的,并无意间在暖炉前面咕滋咕滋地融化掉的雪的气味。我从不同的窗户向外张望,随手翻一翻报纸。然后走到冰男的旁边,干脆鼓起勇气跟他说话。我说起来算是怕生的人,除非真正有事否则是不会和不认识的人说话的。但那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想跟冰男说话。那是我住在那家饭店的最后一夜,如果放过这次机会的话,我想可能再也没什么机会能和冰男说话了。
你不滑雪吗?我尽可能以不经意的声音问冰男。他慢慢抬起头来。一副好象听见很远地方的风声似的表情。他以那样的眼神盯着我看。然后静静地摇头。我不滑雪。只要这样一面赏雪一面看书就好了,他说。他的话像漫画对白的方框一样在空中化为白云。我名副其实真的可以凭自己的眼睛看到他说的话。他轻轻摩擦浮在手指上的霜并拂掉。
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脸红起来,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冰男看着我的眼睛。看得出他似乎极轻微地笑了一下。不过我不太清楚。冰男真的微笑了吗?或者只是我这样觉得而已。你要不要坐下来?冰男说。我们谈一谈吧。你是不是对我感兴趣?想知道所谓的冰男是什么样的东西吧?然后他只轻轻笑了一下。没关系,你不用担心。跟我谈话是不会感冒的。
就这样我跟冰男谈起话来。我们在门厅角落的沙发上并排坐下,一面眺望窗外飞舞的雪花一面小心客气地谈着。我点了热可可喝。冰男什么也没喝。冰男好象也不比我强,跟我一样不太擅长说话的样子。而且我们又没有共通的话题。我们首先谈了天气。然后谈到饭店住得舒不舒服。你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吗?我问冰男。是啊,冰男回答。冰男问我喜欢滑雪吗?我回答不怎么喜欢。我说因为我的朋友们一直邀我一定要一起来所以我才来的,其实我几乎不会滑。我非常想知道所谓冰男是怎么样的?身体真的是用冰做的吗?平常都吃些什么东西?夏天在什么地方生活?有没有家人这一类的事。但冰男并不主动谈自己。我也不敢问。我想冰男可能不太想谈这种事吧。
代替的是,冰男谈到我。真是难以相信,但冰男不知道为什么对我的事竟然知道得非常详细。比方我的家庭成员、我的年龄、我的健康状况、我读的学校、我所交的朋友等,他无所不知。连我早已忘掉的老早以前的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真不明白,我脸红地说。我觉得自己好象在别人面前脱光了衣服似的。为什么你这么清楚我的事呢?我问。你能读别人的心吗?
不,我无法读别人的心。不过我知道,就是知道,冰男说。就像一直注视冰的深处一样。这样一直盯着你看时,就可以清楚地看见你的事情。
可以看见我的未来吗?我试着问。
未来看不见,冰男面无表情地说。并且慢慢地摇头。我对未来这东西完全不感兴趣。正确地说,我没有所谓未来这个概念。因为冰是没有未来这东西的。这里只有过去被牢牢地封在里面而已。一切的东西简直就像活生生鲜明地被封在冰里面。冰这东西是可以把各种东西这样子保存起来的。非常清洁、非常清晰。原样不变地。这是所谓冰的任务,也是本质。
太好了,我说。并微微一笑。我听了之后放下心来。因为我才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呢。
我们回东京之后又见了几次面,终于变成每逢周末都约会了。但我们既不去看电影,也不去喝咖啡,连饭都不吃。因为冰男几乎是不吃所谓食物这东西的。我们两人每次都在公园长椅坐下来,谈各种事情。我们真的谈很多话。但冰男老是不谈自己。为什么呢?我试着问他。为什么你不谈自己的事呢?我想知道你多一些,你生在什么地方?双亲是什么样的人?经过什么样的过程才变成冰男的?冰男看了一会儿我的脸。然后慢慢地摇头。我不知道啊。冰男安静地以凛然的声音说。并且朝空中吐出僵硬的白气。我没有所谓的过去。我知道所有的过去,保存一切的过去。但我自己却没有所谓的过去。我既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也不知道双亲的容貌。连是不是有双亲都不知道。连自己的年龄也不知道。连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年龄都不知道。
冰男彷佛黑暗中的冰山般孤独。
而我则认真地爱上这样的冰男。冰男不管过去不管未来,只爱着现在的这个我。而我也爱着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的这个冰男。我觉得这真的非常美妙。而且我们甚至开始谈到结婚了。我刚刚满二十岁。而冰男则是我有生以来认真喜欢的第一个对象。所谓爱冰男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我连想都没想到。不过假定就算对象不是冰男,我想我还是一样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母亲和姊姊强烈反对我和冰男结婚。你结婚还太年轻,她们说。首先连对方正确的本性都不知道对吗?你不是连他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生的都不知道吗?我们实在对亲戚说不出口,说你居然要和这样的对象结婚。而且你呀,对方是冰男,万一融化了你怎么办呢?她们说。你大概不明白,所谓结婚是必须确实负责的哟。冰男到底会不会负起做丈夫的责任呢?
不过不必担心这些。冰男并不是用冰做成的。冰男只是像冰一样冷而已。所以如果身旁变温暖了,也不会因此而融化。那冷确实像冰。但那肉体和冰不同。虽然确实很冷,但却不是夺取别人体温的那种冷。于是我们结婚了。那是没有人祝福的婚姻。朋友、父母亲、姊妹,谁都没有为我们的结婚而高兴。连结婚典礼也没有举行。要办户籍,冰男连户籍也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决定自己已经结婚了而已。我们买了一个小蛋糕,两个人把它吃了。那就是我们小小的婚礼。我们租了一间小公寓,冰男为了生活而到保管储存牛肉的冷冻库去工作。无论如何他总是比较耐得住寒冷的,不管怎样劳动都不会感觉疲倦。连食物都不太吃。所以雇主非常喜欢冰男。而且给它比别人优厚的酬劳。没有人防碍我们,我们也不妨碍任何人,只有两个人静悄悄地过着幸福的日子。
冰男拥抱我时,我会想到某个地方应该静悄悄地存在着的冰块。我想冰男大概知道那冰块存在的地方吧。坚硬的,冻得无比坚硬的冰。那是全世界最大的冰块。但那却在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将那冰的记忆传达给这个世界。刚开始,冰男拥抱我时,我还感觉犹豫。但不久后我就习惯了。我甚至变得爱被他抱了。他依然完全不谈自己的事。也不提他为什么会变成冰男的。我也什么都没问。我们在黑暗中互相拥抱,沉默地共有那巨大的冰。那冰中依然清洁地封存着长达几亿年的全世界所有的过去。
我们的婚姻生活没有什么成问题的问题。我们深深相爱着,也没有什么妨碍我们的东西。周围的人似乎不太适应冰男的存在,但随着时间过去,他们也逐渐开始跟冰男说起话来了。他们开始说,其实所谓的冰男跟普通人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啊。不过当然他们心底下并没有接受冰男,同样的也没有接受和他结婚的我。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种类的人,不管时间经过多久,那鸿沟都无法填平。
我们之间老是生不出小孩。也许人和冰男之间遗传因子或什么很难结合也未可知。但不管怎么样,也许没有小孩也有关系,不久之后我的时间就变得太多而难以打发了。早晨我手脚俐落地把家事做完之后,就在也没有其它事可做了。我既没有可以聊天,或一起出去的朋友,也没有交往的邻居。我母亲和姊妹因为我和冰男结婚还在生我的气,不跟我说话。她们认为我是全家的羞耻。我连打电话的对象都没有。冰男去仓库做工时,我一直一个人在家,看看书听听音乐。以我的个性来说说与其出去外面,不如比较喜欢留在家里,一个人独处也不觉得特别的难过。不过话虽这么说,但我毕竟还年轻,那种没有任何变化的日子每天重复过下去终于也开始觉得痛苦了。令我觉得痛苦的不是无聊。我所不能忍受的是那重复性。在那重复之中,我开始觉得连自己都像被重复的影子一样了。
于是有一天我对丈夫提议。为了转换心情两个人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好吗?旅行?冰男说。他-细了眼睛看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旅行呢?你跟我一起住在这里不快乐吗?
不是这样,我说。我很快乐啊。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哟。不过,我很无聊。想到遥远的地方去,看一看没看过的东西。吸吸看没吸过的空气。你了解吗?而且我们也没有去过蜜月旅行。我们已经有了储蓄,而且还有很多休假没用掉。是应该可以去悠闲旅行的时候了。
冰男深深地叹了一口像要冻僵的气。叹息在空中喀啷一声变成冰的结晶。他结了霜的修长手指交握在膝上。说的也是,如果你那么想去旅行的话,我并不反对。虽然我并不觉得旅行是那么好的事,但只要你能觉得快乐的话,我做什么都行,到哪里都可以。我想冷冻仓库的工作只要想休息就可以休息。因为到现在为止一直那样拼命努力地工作。我想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你想去什么地方呢?比方说?南极怎么样?我说。我选择南极,是想如果是寒冷的地方冰男大概会有兴趣吧。而且老实说,从很久以前我就很想去一次南极看看的。我想看看极光,也想看看企鹅。我想象自己穿著有帽子的毛皮大衣,在极光下,和成群的企鹅玩耍的情景。
我这样说时,丈夫冰男便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眼地一直盯着我。就像尖锐的冰柱一样,穿透我的眼睛直通到脑后去。他沉默地沉思一会儿。终于以僵僵硬硬的声音说好啊。好啊,如果你这样希望的话,我们就去南极吧。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我点头。
我想两星期后我也可以请长假了。在那期间旅行的准备应该来得及吧。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但我无法立刻回答。因为冰男那冰冷的视线实在凝视我太久太紧了,使我的头脑变得冰冷麻痹。
但随着时间的过去,我开始后悔不该向丈夫提出南极之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从我口中说出“南极”这字眼以来,丈夫心中好象已经起了什么变化。丈夫的眼睛比以前变得更像冰柱般尖锐,丈夫的吐气比以前变得更白,丈夫的手指比以前结了更厚的霜。他好象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寡言,更顽固了似的。他现在已经变成完全不吃任何东西了。这使我非常不安。出发旅行的前五天,我鼓起勇气试着向丈夫提议。还是别去南极好吗?我说。想一想南极毕竟太冷,也许对身体不好。我觉得还是去普通一点的地方比较好。去欧洲好吗?到西班牙一带放轻松吧。喝喝葡萄酒,吃吃西班牙海鲜饭,看看斗牛。但丈夫不答应。他注视着远方一会儿。然后看着我的脸。深深注视我的眼睛。那视线实在太深了,甚至让我觉得自己的肉体好象就要那样消失掉了似的。不,我并不想去西班牙,丈夫冰男断然地说。虽然觉得抱歉,但西班牙对我来说太热了,灰尘太多了。食物也太辣。而且我已经买好两人份到南极去的机票。也为你买了毛皮大衣,附有毛皮的靴子。这一切不能白白浪费呀。事到如今已经不能不去了。
老实说我很害怕。我预感去到南极我们身上可能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我做了好几次又好几次的恶梦。每次都是同样的梦。我正在散步,却掉进地面洞开的深袕里去,没有人发现,就那样冻僵了。我被封闭在冰中,一直望着空中。我有意识。但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那种感觉非常奇怪。知道自己正一刻一刻地化为过去。我没有所谓未来。只有过去不断地累积重叠下去而已。而且大家都在注视着这样的我。他们在看着过去。我是朝向后方继续过去的光景。
然后我醒来。冰男睡在我旁边。他不发一声鼻息地睡着。简直像死掉冰冻的似的。但我爱着冰男。我哭了。我的眼泪滴落在他脸颊上。于是他醒过来拥抱我的身体。我做恶梦了,我说。他在黑暗中慢慢地摇头。那只是梦啊,他说。梦是从过去来的东西。不是从未来来的。那不会束缚你。是你束缚着梦,明白吗?嗯,我说。但我没有确实的信心。
结果我和丈夫终于上了往南极的飞机。因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取消旅行的理由。往南极飞机的飞行员和空中小姐全都话非常少。我想看窗外的光景,但云层很厚什么都看不见。不久之后窗子上便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丈夫在这期间一直默默地看著书。我心中并没有现在要去旅行的兴奋和喜悦。只是在做着一旦决定的事只好确实去做而已。
从飞机扶梯下来,脚接触到南极的大地时,我感觉到丈夫的身体巨大地摇晃一下。那比一瞬间还短,只有一瞬间的一半左右,因此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丈夫的脸丝毫没露出一点变化,但我却没有看漏。丈夫体内,有什么强烈而安静的摇晃。我一直注视着丈夫的侧脸。他在那里站定下来,眺望天空,望望自己的手,并大口吐着气。然后看着我的脸,微笑起来。这就是你所期望的土地吗?他说。是啊,我说。
虽然早有某种程度的预料,但南极却是个超越一切预想的寂寞土地。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住。只有唯一的一个没有特征的小村子。村子里也同样的只有一家没有特征的小饭店。南极并不是观光地。那里甚至连企鹅的影子都没有。连极光都看不见。我偶尔试着问路过的人,要到什么地方才能看见企鹅。但人们只是沉默地摇头而已。他们无法理解我的语言。因此我试着在纸上画出企鹅的画。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沉默地摇头而已。我好孤独。走出村外一步,除了冰就没有别的了。既没有书、没有花、没有河,也没有水池。到任何地方,都只有冰而已。一望无际永无止境,所到之处尽是冰之荒野的无限延伸。
然而丈夫一面口吐着白气,手指结着霜,以冰柱般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一面毫不厌倦精力充沛地从各种地方走到各种地方。而且立刻记住各种语言,和村子里的人们以冰般坚硬的声响互相对话。他们以认真的表情一连交谈好几小时。但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到底在那样热心地谈着什么。丈夫完全着迷于这个地方了。这里有吸引丈夫的什么存在着。刚开始我觉得非常生气。感觉好象只有我一个人被遗弃了似的。我感觉好象被丈夫背叛了,忽视了似的。
于是,我终于在被厚冰团团围绕的沉默世界里,丧失了一切的力气。一点一点逐渐地。而且终于连生气的力气也丧失了。我感觉的罗盘针般的东西似乎已经遗失在什么地方。我迷失了方向,失去了时间,失去了自己存在的重量。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的。但一留神时,我已经一个人无感觉地被封闭在冰的世界中,在丧失所谓色彩的永远冬季中了。即使在丧失绝大部份的感觉之后,只有一点我很清楚。在南极的这个我的丈夫已经不是以前我的丈夫了。并不是说有什么地方不同。他和过去一样依然很体贴我,对我温柔地说话。而且我也很明白那是发自他真心的话。不过我还是知道。冰男已经和我在滑雪场的饭店所遇见的那个冰男不一样了。但我却无法向谁投诉这件事。南极的人都对他怀有好感,而我说的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大家都吐着白气,脸上结着霜,以硬梆梆的南极语开着玩笑、高谈阔论、唱着歌。我一直一个人窝在饭店的房间里,眺望着往后几个月可能都无望放晴的灰色天空,学习着非常麻烦的(而且我不可能记得住的)南极语文法。
飞机场已经没有飞机了。载我们来的飞机很快便飞走之后,已经没有一架飞机在那里着陆。而飞机滑行跑道终被埋在坚硬的厚冰之下。就像我的心一样。
冬天来了,丈夫说。非常漫长的冬天。飞机不会来,船也不会来,一切的一切都会冻结成冰。看来我们只能等春天来了,他说。
发现自己怀孕是在来到南极三个月左右的时候。我很明白,自己即将生产的小孩会是小冰男。我的子宫冻僵、羊水中混合着薄冰。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种冷。我很明白。那孩子将和父亲一样应该会拥有冰柱般的眼睛,手指上会结着一层霜。而且我也很明白,我们这新的一家人将永远不再离开南极。永远的过去,那毫无办法的重量,将紧紧地绊住我们的脚。而我们已经再也无法挣脱它了。
现在我几乎已经没留下所谓心这东西了。我的温暖已经极其遥远地离我而去。有时候我甚至已经忘记那温暖了。但总算还会哭。我真的是孤伶伶的一个人。置身在全世界中比谁都孤独而寒冷的地方。我一哭,冰男就吻我的脸颊。于是我的眼泪便化成冰。于是他把那泪的冰拿在手中,把它放在舌头上。嘿,我爱你哟,他说。这不是谎言。我很明白。冰男是爱我的。但不知从何方吹进来的风,把他冻成白色的话吹往过去再过去而去。我哭。化成冰的眼泪哗啦哗啦地继续流着。在遥远的冰冻的南极冰冷的家中——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见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
译者:林少华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
不讳地说,女孩算不得怎么漂亮,并无吸引人之处,衣着也不出众,脑后的头发执着地带有睡觉挤压的痕迹。年龄也已不小了——应该快有30了。严格地说来,恐怕很难称之为女孩。然而,相距50米开外我便一眼看出:对于我来说,她是个百分之百的女孩。从看见她身姿的那一瞬间,我的胸口便如发生地鸣一般的震颤,口中如沙漠干得沙沙作响。
或许你也有你的理想女孩。例如喜欢足颈细弱的女孩,毕竟眼睛大的女孩,十指绝对好看的女孩,或不明所以地迷上慢慢花时间进食的女孩。我当然有自己的偏爱。在饭店时就曾看邻桌一个女孩的鼻形看得发呆。
但要明确勾勒百分之百的女孩形象,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我就绝对想不起她长有怎样的鼻子。甚至是否有鼻子都已记不真切,现在我所能记的,只有她并非十分漂亮这一点。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
“昨天在路上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我对一个人说。
“唔,”他应道,“人可漂亮?”
“不,不是说这个。”
“那,是合你口味那种类型喽?”
“记不得了。眼睛什么样啦,胸部是大是小啦,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莫名其妙啊!”
“是莫名其妙。”
“那么,”他显得兴味索然,“你做什么了?搭话了?还是跟踪了?”
“什么都没有做。”我说,“仅仅是擦肩而过。”
她由东往西走,我从西向东去,在四月里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
我想和她说话,哪怕30分钟也好。想打听她的身世,也想全盘托出自己的身世。而更重要的,是想弄清导致1981年4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在原宿后街擦肩而过这一命运的原委。里面肯定充满和平时代的古老机器般温馨的秘密。
如此谈罢,我们可以找地方吃午饭,看伍迪。爱轮的影片,再顺路到宾馆里的酒吧喝鸡尾酒什么的。弄得好,喝完说不定能同她睡上一觉。
可能性在扣击我的心扉。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以近至十五六米了。
问题是,我到底该如何向她搭话呢?
“你好!和我说说话可以吗?哪怕30分钟也好。”
过于傻气,简直象劝人加入保险。
“请问,这一带有24小时营业的洗衣店吗?”
这也同样傻里傻气。何况我岂非连洗衣袋都没带!有谁能相信我的道白呢?
也许开门见山好些。“你好!你对我可是百分之百的女孩哟!”
不,不成,她恐怕不会相信我的表白。纵然相信,也未必愿同我说什么话。她可能这样说:即便我对你是百分之百的女孩,你对我可不是百分之百的男人,抱歉!而这是大有可能的。假如陷入这般境地,我肯定全然不知所措。这一打击说不定使我一蹶不振。我已32岁,所谓上年纪归根结底便是这么一回事。
我是在花店门前和她擦肩而过的,那暖暖的小小的气块儿触到我的肌肤。柏油路面洒了水,周围荡漾着玫瑰花香。连向她打声招呼我都未能做到。她身穿白毛衣,右手拿一个尚未贴邮票的四方信封。她给谁写了封信。那般睡眼惺忪,说不定整整写了一个晚上。那四方信封里有可能装有她的全部秘密。
走几步回头时,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
当然,今天我已完全清楚当时应怎样向她搭话。但不管怎么说,那道白实在太长,我笃定表达不好——就是这样,我所想到的每每不够实用。
总之,道白自“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而以“你不觉得这是个忧伤的故事吗”结束。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有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少男18,少女16。少男算不得英俊,少女也不怎么漂亮,无非随处可见的孤独而平常的少男少女。但两人一直坚信世上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百分之百适合自己的少女和少男。是的,两人相信奇迹,而奇迹果真发生了。
一天两人在街头不期而遇。
“真巧!我一直在寻找你。也许你不相信,你对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从头到脚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简直是在做梦。‘
两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手拉手,百谈不厌。两人已不再孤独。百分之百需求对方,百分之百已被对方需求。而百分之百需求对方和百分之百地被对方需求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啊!这已是宇宙奇迹!
但两人心中掠过一个小小的,的确小而又小的疑虑:梦想如此轻易成真是否就是好事?
交谈突然中断时,少男这样说道:
“我说,再尝试一次吧!如果我们两人真是一对百分之百的恋人的话,肯定还会有一天在哪里相遇。下次相遇时如果仍觉得对方百分之百,就马上在那里结婚,好么?
“好的。”少女回答。
于是两人分开,各奔东西。
然而说实在话,根本没有必要尝试,纯属多此一举。为什么呢?因为两人的的确确是一对百分之百的恋人,因为那是奇迹般的邂逅。但两人过于年轻,没办法知道这许多。于是无情的命运开始捉弄两人。
一年冬天,两人都染上了那年肆虐的恶性流感。在死亡线徘徊几个星期后,过去的记忆丧失殆尽。事情也真是离奇。当两人睁眼醒来时,脑袋里犹如d。h劳轮斯少年时代的贮币盒一样空空如也。
但这对青年男女毕竟聪颖豁达且极有毅力,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再度获得了新的知识新的情感,胜任愉快地重返社会生活。啊,我的上帝!这两人真是无可挑剔!他们完全能够换乘地铁,能够在邮局寄交快信了。并且分别体验了百分之七十五和百分之八十五的恋爱。
如此一来二去,少男32,少女31岁了。时光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少男为喝折价早咖啡沿原宿后街由西向东走,少女为买快信邮票沿同一条街由东向西去,两人恰在路中间失之交臂。失却的记忆的微光刹那间照亮两颗心。两人胸口陡然悸颤,并且得知:
她对我是百分之百的女孩。
他对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
然而两人记忆的烛光委实过于微弱,两人的话语也不似十四年前那般清晰。结果连句话也没说便擦身而过,径直消失在人群中,永远永远。
你不觉得这是个令人感伤的故事么?
出击面包店
总之我们应该处于饥饿状态。不,不是肚子饿,简直像吞下了宇宙的空白一样的心情。起先其实是小小的,像甜甜圈中间的洞一样的小空白,但随着日子的消逝,它在我们的身体里渐渐增殖,终于成为不见底的虚无。成为庄重的幕后音乐般的空腹金字塔。
为什么产生了空腹感呢?当然是由于缺乏食物而来。为什么会缺乏食物呢?因为没有相当的等价交换物呢?这大概是因为我们的想象力不够吧。不,空腹感说不定事实上是起因于想象力不足。
无论怎么说都行。
神、马克斯、约翰.蓝侬都死了。总之,我们处于肚子饥饿的状态,结果就是起了歹念、并非空腹感使我们起了歹念,而是歹念使我们为空腹感而走极端。虽然不怎么搞得清楚,就像存在主义似的。
“唉,我要走下坡路了。”伙伴说。简单说来他的话意便是如此。
也难怪,我们已整整两天只喝水,有一次吃了向日葵的叶子,但实在不想再吃了。
因此我们手持菜刀去面包店。面包店在那条商店街的中央,两邻是棉被店和文具店。面包店老板是一个秃头年逾五十岁的共产党员。
我们手持菜刀,从容由商店街走向面包店,像“日正当中”的感觉。走着走着,渐渐闻到烤面包香。而面包味越浓,我们走向邪路的倾斜度越深。袭击面包度和袭击共产共产党员使我们兴奋,两件事同时做,心里涌起了一种像纳粹青年团似的感动。
下午时间不早了,面包店内只有一个客人,是一个提着旧购物袋、不太机灵的中年欧巴桑。欧巴桑的周围散发着危险的气氛。犯罪者的计画性罪行,往往被不机灵的欧巴桑搞砸了,电视上的犯罪总是如此。我向伙伴使个眼神,示意在欧巴桑离开面包店之前,不要有任何举动。我把菜刀藏在身后,装出选购面包的样子。
欧巴桑挑选面包慢得令人昏倒,她如同选购衣橱和三面镜般,慎重地把油炸酥皮面包和果酱馅面包夹到浅盘上。但并不是马上买了结帐,油炸酥皮面包和果酱面包对她来说,不啻是一个论题。或者是遥远的北极,必须让她有一段适应的时间。
随着时间的消逝,首先果酱馅面包从论题的地位滑落下来。为什么我挑选了果酱面包呢,她摇摇头,不应该选这种面包的,因为它太甜。
她把果酱面包放回原来的架子上,稍微考虑一下,轻轻夹了两个新月形面包到浅盘上。新的论题诞生了。冰山微露,春天的阳光从云层间射下来。
“她还没挑选好吗?”我的伙伴小声说:“连这个老太婆也别放过吧。”
“且慢!”我阻止他。
面包店老板不管我们,出神地听着收录音机里卡式录音带流出的华格纳的曲子。共产党员听华格纳的曲子是否正确,我倒不知道。
欧巴桑依然望着新月形面包和油炸酥皮面包发呆。感觉有点儿奇怪,不自然。新月形面包和油炸酥面包看来根本不可以排成同列。她的样子像是感觉两者有什么相反的思想。宛若冷度调节装置故障的电冰箱般,放着面包的浅盘在她手上嘎吱嘎吱摇动。当然不是真的摇动,完全是比喻式的--摇动。嘎吱嘎吱嘎吱。
“干掉吧!”伙伴说。空腹感和华格纳和欧巴桑散发出的紧张,使他变得像桃子毛一般敏感。我默默地摇头。
欧巴桑依然手拿着浅盘,在杜斯妥也夫斯基式的地狱里彷徨。油炸酥皮面包首先站上演讲台,向罗马市民发表动人心弦的演讲。优美的辞句,漂亮的雄辩术、声音浑厚的男中音......大家劈劈啪啪鼓掌。其次新月形面包站上演讲台,发表什么关于交通信号的不得要领的演说。左转车要看正面的绿灯信号直进,确定有无对向车再左转,诸如此类的演说辞,罗马市民虽然不大了解,但觉得它本来就是难懂的道理,而劈劈啪啪鼓掌。新月形面包获得的掌声稍微大些。于是油炸酥皮面包回到原来的架子上。
欧巴桑的浅盘里极单纯的完壁造访--新月形面包两个。
于是欧巴桑走出店外。
接下来轮到我们了。
“我们肚子很饿。”我坦白对老板说。菜刀仍然藏在身后。“而且身无分文。”
“是吗?”老板点点头。
柜台上放着一把指甲刀,我们两人注视着那把指甲刀。那把巨大的指甲刀几乎可以用来剪秃鹰的爪子,大概是为了开什么玩笑而造的。
“既然肚子那么饿,你们吃面包吧!”老板说。
“可是我们没有钱。”
“刚才我听到了。”老板感觉无聊般的说。“不要钱,随便你们吃。”
我再看一眼指甲刀。“可是,我们走上了邪路。”
“嗯嗯。”
“所以我们不接受别人的施舍。”
“嗯。”
“是这样的。”
“是吗?”老板又点点头。“那么这样吧。随便你们吃面包。但让我诅咒你们,这样好吗?”
“诅咒?怎样的诅咒?”
“诅咒总是不确实的,但和公共汽车的时刻表不同。”
“喂、且慢!”伙伴插嘴。“我不愿意被诅咒。索性把你杀了。”
“且慢且慢。”老板说:“我不愿意被杀。”
“我不愿意被诅咒。”伙伴说。
“不过,可以用什么来做为交换。”我说。
我们望着指甲刀沈默着。
“怎样?”老板开口:“你们喜欢华格纳的曲子吗?”
“不。”我说。
“不喜欢。”伙伴说。
“如果你们喜欢,就让你们吃面包。”
这话活像是黑暗大陆的传教师说的,但我立刻同意了。至少比被诅咒强得多。
“喜欢。”我说。
“我喜欢。”伙伴说。
于是我们一边听着华格纳的曲子,一边吃面包填饱肚子。
“这出在音乐史上光辉灿烂的‘崔斯坦与易梭德’歌剧,发表于一八五九年,是理解后期华格纳不可缺少的重要作品。”老板读着解说书。
“嗯哼。”
“噢噢。”
“康古尔国王的侄子崔斯坦代叔父去迎娶已订婚的易梭德公主,但归途在船上崔斯坦和易梭德陷入情网。开头大提琴和双簧管所奏出的美丽的主题,是这两个人的爱的旋律。”
两个小时后,我们彼此满意地告别。
“明天来听‘唐怀瑟’(华格纳著名的歌剧tahauser)”老板说。
回到家里,我们心中的虚无感已完全消失了,而想象力就像从慢坡上咕噜咕噜滚落下去一般,开始活跃起来。
译/黄玉燕
掐脖子鸟与星期二的女人们
■译者:许珀理
那个女人打电话来时,我正站在厨房里煮着通心粉。在通心粉煮好之前,我和着fm电台的音乐,吹着罗西尼“鹊贼”序曲的口哨,这是煮通心粉时最合的音乐。
电话铃响时,我原本不想理会它,继续煮我的通心粉,因为面快煮好了,而且收音机里又播放着我最喜欢的轮敦交响乐团的曲子。但是,我还是将瓦斯的火关小一点,右手拿着筷子,到客厅里去接电话,因为我突然想到或许有朋友要帮我介绍新工作。
“占用你十分钟的时间。”
唐突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我吃一惊地反问。“你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我说只要十分钟的时间就够了!”
女人又重复地说了一遍。
我一点儿也认不得这个女人的声音,因为我对于别人音色的辨认具有绝对的自信,所以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的声音低沉、柔和,而且语句中没有重点。
“对不起,请问你是那位!”
我首先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这个不重要,我只要十分钟的时间就够了,我想这样就足够我们彼此了解了。”她快速地说。
“彼此了解?”
“我是指精神上!”
她简洁地回答。
我伸长脖子,探头看看厨房里的情形,煮通心粉的锅子正冒着白蒙蒙的雾气,好象正指挥着轮敦交响乐团的“鹊贼”。
“可是,非常不巧,我现在正在煮通心粉,已经快煮好了,如果再和你讲十分钟的电话,通心粉大概会被我煮烂了,我想最好是把电话挂断。”
“通心粉?”女人惊讶地说。“现在才早上十点半而已,为什么在早上十点半煮通心粉呢?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你管我奇不奇怪,反正都与你不相干!”我说。“早饭没吃什么,我现在饿得很呢!”
“好吧!随便你了,我现在就挂电话。”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感情非常丰富。“不过我待会儿会再打来。”
“等一下!”我慌忙地说。“如果你是要向我推销什么的话,打几百次电话都没用,我现在正失业中,没有余钱买任何东西!”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你放心!”她说。
“知道了?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在失业中啊!总之赶快去煮通心粉吧!”
“你到底是──”我正在说话中电话就被切断了,这种挂电话的方法也实在太唐突了,好象不是挂上话筒,而是用手指按下开关按钮似的。
我满腔的感情突然找不到地方宣泄,手握着话筒,茫然地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通心粉的事,便重新回到厨房,关掉瓦斯炉的火,将通心粉从锅子里捞起来,加上一些西红柿酱,就开始吃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接电话的缘故,通心粉煮得太软了,但是并没有软到不能吃的地步。
我一边听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一边将近二百五十公克的面一点也不剩地送进胃里。
我在流理台洗盘子和锅子,一边烧开水,然后,泡了一壶红茶,一边想着刚才那通电话。
彼此了解?
到底那个女人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呢?而且,那个女人是谁呢?
这一切都像一个谜。我觉得这是一通不认识的人打来的匿名电话,但是一点儿都找不到她的用意到底在那里。
随它去吧!──我心里这样想着──不论她是什么样的女孩,我都不想了解,因为这种事情对我毫无用处,对我而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份新的工作,而具要赶快确立一个新的生活圈。
但是,坐在客的沙发上的我,虽然看着图书馆借来的莲德敦的小说,却仍然频频抬头看看电话,我对她所说的“花十分钟彼此了解一下”这句话越来越感兴趣,十分钟之内到底能够了解些什么呢?
从一开始她就提出了十分钟的时间,让我觉得她对自已所设定的时间非常有把握,但是,事实上或许可能短过九分钟,或许长过十一分钟,就像煮通心粉一样……。
因为脑子里老是想着这剧事,连小说的情节都看不下去了,于是我起身做做体躁,然后去熨熨衬衫。只要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时,就去熨衣服,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习惯。
我熨衬衫的全部工程一共分然十二个步骤。第一个步骤衣领到第十二个步骤左袖为止,顺序绝对不会搞混。我一边一个个地数着号码,一边依照顺序熨下去,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不能将衬衫熨好。
我陶醉在蒸汽声中,和棉质布料加热后所发出独特的香味里。一共熨了三件衬衫,确认没有任何绉痕之后,我将它挂回橱子里。关掉熨斗的电源,和熨衣台一起收起来。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清楚多了。
觉得口渴正准备到厨房喝水时,电话又响起来了,我感到有些困惑,不知该直接去厨房,或者回到客厅里,但是最后还是回到客厅接起电话。
如果是刚才那个女人又打电话来的话就要告诉她现在正在熨衣服,必须马上挂电话。
但是,打电话来的是妻子,我看了一眼放在电视上的时钟,指针正好指着十一点半。
“你好吗?”她说。
“很好啊!”我呆呆地说。
“正在做什么?”
“熨衣服。”
“发生了什么事?”妻子问。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紧张,我一觉得混乱时就熨衣服这事情,她是非常了解的。
“没事!只不过想熨衣服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我说着坐到椅子上,将拿在左手上的听筒换到右手来。
“你找我有事吗?”
“嗯!关于工作方的事情,有一个满不错的工作机会。”
“喔!”我说。
“你会写诗吗?”
“诗?”
我大吃一惊地反问,诗?到底什么叫做诗呢?
“我的朋友开的杂志社里准备出版一本针对年轻女孩子的小说杂志,要找一负责个挑选诗的稿件的人,最好能够每一个月在刊头上写一首诗,工作很简单,待遇也不错,虽然只是兼差性质的,不过做得好的话,或许还可以兼任编辑的工作──”“简单?”我说。“请等一下!我要找的是有关法律事务所的工作,什么时候又跑出诗词挑选员这码子事来了呢?”
“我听你说过,你高中时喜欢写些什么东西。”
“那是新闻!高中新闻!报导足球大赛中那一班获胜,物理老师在楼跌倒住院疗伤,写一些拉里拉杂的小事,不是写诗!我不会写诗!”
“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诗,只不过是让高中女生看的,随便写就可以了!”
“不管那一种诗我都不会写!”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理由叫我一定非得会写诗不可吧!
“唉!”
妻子觉得非常可惜地说:
“可是,你又找不到和法律有关的工作!”
“已经谈了好几家了,这个星期内会给我回答,如果真的不行的话,再考虑一下你说的那份工作吧!”
“好吧!就这么了!今天是星期几呢?”
“星期二。”
我稍微想了想之后说。
“你能不能帮我到银行去缴瓦斯费和电话费呢?”
“好啊!我正打算去买晚饭,可以顺道去银行。”
“晚饭想吃什么呢?”
“嗯!还不知道!”我说。“还没有决定,买了之后再说。”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妻子改变语气地说。
“这是我自已的想法,我觉得你实在不必再耗费心力找工作了!”
“为什么?”
我再度惊讶地问。
全世界的女人打电话给我,好象都是为了要叫我大吃一惊似的。
“为什么不用再找工作了?再三个月我就领不到失业保险金了,我还可以再游手好闲下去吗?”
“我有固定的薪水,副业也进展得很顺利,而且还有一笔可观的储款,只要不太浪费,一定够吃的。”
“你是叫我在家里做家事吗?”
“你不喜欢?”
“我不知道!”
我老实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考虑考虑!”
“考虑一下吧!”妻子说。
“猫回来了吗?”
“猫?”
我反问了之后,才发现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将猫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了。
“没有!好象没有看到它回来。”
“你能不能到附近去找找看呢?它已经失踪四天了。”
我没有响应,只是将话筒又移到左手。
“我想它大概是在后巷那个空房子的庭院里吧!那个有小鸟的石雕的庭院。我以前在那里看过它好几次,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我说。“你一个人没事跑那里去做什么?而且我以前怎么从来不曾听你提起──”“不跟你闲扯了,我要挂电话!还有工作要我处理呢!希望你能顺利地找到猫。”
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凝视着听筒好一阵子之后,才将它放下。
※※※
为什妻子会对“后巷”了解得这么清楚呢?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因为进去“后巷”必须翻过一道很高的围墙,而且,故意做这些事情而进入“后巷”,是毫无意思的。
我到厨房喝水,打开fm的频道,然候修剪指甲。收音机里正播放罗勃特?布兰特的新lp专辑,但是我只听了两首歌,就觉得耳朵发痛,非关掉收音机不可。
接着我到屋檐下检查猫吃东西用的盘子,发现昨天晚上我装在盘子里的鱼干一尾也不少,证明猫还是没有回来过。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明亮的初夏阳光,照着我家狭窄的庭院,越看就越觉得这实在不是我理想中的庭院。因为在一天里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照到太阳,所以泥士显得既黑又湿,而且庭院里只有二、三株紫阳花而已,更重要的是我并不怎么喜欢紫阳花。
附近的树林里,有一种鸟的叫声,听起来像被掐到脖子似的,我们就叫它“掐脖子鸟”,这个名字是太太取的,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到底叫什么,也没有看过它的长相,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它还是每天都到附近的丛林来,在我们的世界里发出它那独特的叫声。
为什么我非得出去找猫不可?我一边听着掐脖子鸟的叫声,心里一边想着,即使真的找到猫了,我又能怎样呢?劝它回家,或者对它哀求起说:大家都在心着你,回家去吧!
唉!算了!我又叹了一口气。让猫到它喜欢居住的地方生活,这不是很好吗?而我已经三十出头了,竟然还找不到适当的工作!每天洗衣服,想着晚饭的菜单,还有寻找离家出走的猫。
从前──我回想着──,我也是一个有着满腔抱负的人,高中时立志要当律师,而且我的成绩也不坏。高中三年级时选举“模范生”,我是班上的第二高票,后来也顺利地进入大学的法学院,当时的我,的确非常的狂傲。
我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双手托着下巴,心里思忖着:到底是什么缘故,使我的人生指针开始变得凌乱起来的呢?我不清楚。既不是政治运动受挫,也不是对大学感到失望,更不是交女朋友方面不顺利。我只是照着自已的样子,平凡地活着。
但是,大学毕业之后,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过去的个已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自已。
当初这种感觉只发生在一些眼睛看不见的小事上,但是,随着时间累积,这种感觉越来越时间的累积,这种感觉越来越严重,最后甚至严重到令我将自已全部否定掉的地步。
二月开始,我辞掉了法律事务所的工作,我是我从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工作的地方,而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即不是工作的内容不喜欢,也不是待遇不好,同事之间的相处也很愉快。
法律事务所内的工作正好可以使我发挥所学。
而且,我觉得自已做得很好,理解力快,行动敏捷,不任意抱怨,而且对现实事务又有自已的看法。因此,当我提出辞呈时,老先生──这间事务所的所胝者是一对律师父子,老先生是指父亲──表示要替我加薪,希望我能留下来。
但是最后我还是把工作辞掉了,为什么要辞职?这个理由我也不太清楚,辞职之后的希望和展望,我也没有仔细想过。只是借口说是想准备司法官考试,就顺利地将工作辞去,但是事实上我并不是真的想当律师。
我在晚餐时对妻子说:“我想把工作辞掉!”
妻子只是说:“这样的啊!”
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到底“这样的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点儿也清楚。
看到我也沉默下来时,她说:“想辞就辞吧!”
她接着说:“反正是你自已的人生,你要怎么过就怎么过!”
说着一边将鱼骨头夹在盘子旁。
妻子在服装设计学校畅无,有一份不错的待遇,又从做编辑的朋友那里拿回一些美工的工作回来兼差,收入不坏,而我也可以领半年的失业保险。如果我每天待在家里,还可节省下外餐费和交通费,生活应该和上班时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于是我就把工作辞掉了。
十二点半时,我如往当一样,将亚麻料子的大袋子背在肩膀上,先去银行了瓦斯和电话费,然后到超级市场买晚餐,再到麦当劳吃了一个起司汉堡,喝了一杯咖啡。
回到家里将食品放到冰箱里时,电话铃响了,我听起来觉得铃声好象非常焦躁不安,我只好将切了一半的豆腐暂时先放在桌上,先到客厅去接电话。
“通心粉吃完了吧!”
是早上那个女人。
“吃完了!”我说。
“但是我得去找猫了。”
“不能等十分钟再去吗?”
“可以啊!如果只是十分钟的话!”
她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我非得和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聊十分钟的话不可。
“那么我们互相了解一下吧!”
她静静地说。
这个女人──虽然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我猜想她大概是面向电话,坐在椅子上,两脚交叉地和我讲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说。“即使是相处十年也很难清楚地了解对方!”
“试试看,好吗?”她说。
我脱下手表,将它改换成马表,现在已经是十秒钟了。
“为什么会找上我?”我问。“为什么不去找别人而会找上我?”
“这是有理由的。”
她如同何在慢慢咀嚼食物一样,仔细地说着这句话。
“我认识你。”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问。
“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她说。“这些事情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而且,如果要谈这些的话,时间很快地就会没了,如果你不急的话是无所谓啦!”
“你能给我证明吗?证明你认识我!”
“例如?”
“我的年龄?”
“三十。”
女人立刻回答。
“应该说三十又两个月,这样可以吗?”
我不知该么才好,这个女人确实认识我,但是,我却不记得听过这样的声音,我是从来不会忘记别人的声音的。我可能会忘记别人的长相、或名字,但是绝对会将声音牢牢记住。
“这一次换你来想象一下我的模样了!”
女人用诱惑的口吻说。
“从声音想象我是一个模样的女人,可以吗?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我想不出来!”我而。
“试试看嘛!”女人说。
我看了手表一眼,还有五秒钟才一分,我-望地叹了一口气,就接受她的要求吧!但是,只要我一让步,对方就会得寸进尺,这是我从三十年生活中所获得的经验──确实如她所说,这曾经是我的特技之一──集中精神去听对方的声音。
“二十七、八岁,大学毕业,东京人,小时候生活环境中上。”我说。
“太厉害了!”
她说,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再说说看!”
“长得满漂亮的,至少你自已是这么认为,但是有一点自卑。个子矮矮,或者侞房小小的。”
“说得像极了!”
她低声地笑着说。
“结了婚,但是还不太习惯,而且有些问题。没有问题的女人不会随意打匿名电话给男人。但是,我还是不认识你,至少没有和你讲过话,所以不管怎么想,我还是无法想出你的模样。”
“或许是吧!”
她用平静的语气说。
“你对自已的能力如此地有自信?你难道不认为是你的脑子里有一个致命的死角,否则你怎么会想不起来我是谁呢?像你这么聪明、能力又强的人,应该想不起来的啊!”
“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我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我也有能力所不及的地方,所以才会越来越走偏人生的方向。”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你,虽然这是过去的事了!”
“那么,谈谈过去的事情吧!”我说。
时间两分五十三秒。
“过去有什么好谈的,我们的事情也不会记录在历史上!”
“会成为历史的!”我说。
或许正如她所说的,我的脑子里存在着某一个死角,这个死角或者身体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就像一个失去的地底世界,而且,这个死角正是使我的人生观发生狂乱的原因。
“我现在正在床上呢!”女人说。“刚刚洗完澡,什么衣服也没穿。”
什么衣服也没穿!那不像春宫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了吗?
“你觉得我应该穿件内裤比较好呢?还是穿双裤袜比较好?或者什么都不要穿!”
“随你自已高兴就好!”我说。“不过,我不喜欢在电话里谈这些,一点趣味都没有。”
“十分钟就好了!只有十分钟而已,对你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而且我们只不过是一问一答而已。你认为裸体比较好,还是穿上什么比较好。我什么衣服都有呢!例如袜带……”
袜带?竟然有人穿袜带,莫非她是“阁楼”杂志的模特儿。
“你最好不要穿衣服,也不要乱动!”我说。
时间是四分钟。
“而且我的陰毛还是湿的呢!”她说。
“完全撺干,所以现在还是湿的,热热湿湿的,非常柔软喔!黑亮亮的,非常柔软,要不要摸摸看!”
“我不喜欢──”“再下面一点也是热的呢!好象刚热过的奶油,非常热的喔!真的哟!你想不想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姿势呢?右膝立起来,左脚横地打开,像时钟十点五分的角度,”从说话调来,我知道她所言不假。她真的将两腿打开成十点五分的角度,而且把陰部弄得湿湿热热的。
“摸摸唇,慢慢的,而且是开着的。慢慢的喔!用指腹慢慢的摸,非常慢喔!再用另一只手玩弄着左边的侞房,从下面开始轻轻地按摩,侞头突然的变硬,重复几次吧!”
我闷不吭声地将电话挂掉。
然后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吸了一根烟,马银停在五分二十三秒的位置。
我闭上了眼精,出现一幅五颜六色的彩画。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了呢?
十分钟头后,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我并没有去接,电话响了十五声之后就挂掉了。
两点前我越过-院的围墙,到后巷去。
※※※
所谓的“后巷”事实上称不上是一条后巷,因为它不是一条真正的路。路应该是有入口、出口的。
但是,“后巷”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称不上,因为至少死胡同还有个入口。附近的人们为了方便称呼,就叫它“后巷”。
“后巷”长约二百公尺,宽不到一公尺,再加上路上堆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必须侧着身体才能在这里走动。
据说──这是将房子便宜地租给我们的叔父所说的──“后巷”原本是有出口和入口的,而且具有连接道路与道路的机能,但是,随着高度成长期的到临,空地都盖了新房子,结果道路就越来越狭窄,而住在这里的人也不喜欢外人在自已的庭院里钻进钻出,于是就将小路者起来?刚开始时大家只是利用一些粗动的屏障物,但是渐渐地就有人用水泥墙、或铁丝网将自已家门口的庭院围起来,于是这就变成一条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的“后巷”了。
妻子为什么会到“后巷”去呢?我实在想不出正确的理由,而我自已也只不过到“后巷”去过一次,更何况她是一个最讨厌蜘蛛的人。
但是,不管怎么再三思考,我的脑子都像一片混乱的糊,越想越乱,头的两侧也隐隐作痛起来,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也因为五月初的暑气,更因为那通奇怪的电话。
算了!别再胡思乱想了,还是去找猫吧!与其老是在家里,不如到外面去走走,而且至少还有个具体的目的。
初夏的阳光将树影投映在地面上,因为没有风的缘故,影子永远固定地留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像是个古板的宿命论者,任凭外界变化的摆布。
我从树影下穿过,东一块西一块的影子照在的白色衬衫上,彷佛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这附近一片静寂无声,静得彷佛连绿叶行光合作用的呼吸声都听得见似的。
天空中飘浮着几朵小云,彷佛中世纪的铜版画的背景里所描缯的,形状鲜明而简洁的云朵。因为眼前所看见的每一富景象都深刻而鲜艳,这更使我清楚的感觉到体内那股茫然的不存在感正存蠢蠢欲动。而且,天气实在热得人受不了。
我穿着t恤、薄薄的棉质裤子,以及网球鞋。但是,在太阳底下走了一长段路之后,我开始觉得腋下、胸前已经沁出汗水了。t恤和裤子都是当天早上才从衣箱子里翻出,所以还有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味道,那气味彷佛一只只有翅膀的飞虫,趁着我呼吸时,会偷偷地飞进我的鼻孔里。
我小心地穿过两旁堆置的废物,慢慢地往前走,边走时还得一边小声地叫着猫的名字。
建筑在后巷两侧的房子,彷佛是由比重相异的液体所混合而成似的,简单地说凸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拥有宽广庭院的旧式建筑,另一种是最近才新建的新房子。
新房子通常没有宽阔的庭院,有的甚至连院子也没有。这些房子的屋檐和后巷之间的距离大概只够景一排衣服而已,因此,有些人就会将衣服晾到后巷来,因此,我简直就是走在湿答答的毛巾、衬衫、被单的行列之中。
从路旁人家的房里传出来的电视声音、怞水马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不时还传来阵阵咖哩饭的香味。
相较之下,旧式房子的生活味道就比较感觉不到,围墙也大多是使用各式各样的灌木所围起来的,从木头的缝隙可以看见宽阔的庭院,而房屋的建筑有的是有着长长走廊的日本式房子,有的是有着古铜色屋顶的西式建筑,有的则是最近才改建的摩登建筑。但是,不论是那一种建筑,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几乎不见半个住在这里的人影-且没有听到半点声音,闻到半点味道,连洗丞的衣物也都完全看不见。
因为一路上所看到的情景对我而言都是既新鲜又有趣的,所以我就一边慢慢地观察,一边缓缓地往“后巷”走去。
有一间房子的庭院里放置着一棵早已枯黄的圣诞树;有一间房子的庭院里则堆满了玩具──三轮车、套圈圈、塑料剑、橡皮球、乌龟形状的玩偶。有的庭院里还有篮球架,有的庭院里则有荡秋千,或各种陶制的桌子。
还有一户人家的大门是一道铝边的玻璃落地窗,房里的布置可以一览无遗,房间里有一套肝红色的真皮沙发、大型的电视、装饰用的架子(上面有一个热带鱼的水槽,和两个大奖杯),还有一盏装饰用的艺灯。看起来好象电视连续剧中的场景,非常不切实际。
有一个院子里放置着一个铁丝网围成的大型狗屋,但是,里面并没有看到狗的影子,而且门也是敞开着的。
妻子告诉我空房子就在有狗屋的房子前面,因此,我很快地就找到了这间空房子。
这是一间新建的两层楼房,但是紧闭着的木头两棚看起来却非常的古旧,二楼窗户的手把也坏掉了,庭院的正中央放置一座高及人胸部的石雕,这座石雕的形状是一只欲展翅飞去的鸟,四周则杂草丛生。这只鸟──虽然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模样看起来很威武。
除了这座石雕之外,院子里就没有其它像装饰的装饰品了。
我靠非这面高达胸部的铁丝网,对着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虽然我知道这会是一个猫喜欢的庭院,但是,看了好一阵子都没有看见猫的影子。屋顶的电视天线上停着一只鸽子,发出了单调的叫声。
石鸟的影子落在丛生杂草堆里,被分割成零零碎碎的形状。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着了火,靠在铁丝网旁将一整根烟怞完了,这时候电视天线上的鸽子一直以相同的调子啼叫着。
怞完了一根烟,将它丢在地面上踩熄了之后,我还是静静地靠乡这里狐索着。我已经脑子里一片模糊,真想好好的大睡一觉,大概是因为我一直盯着石雕的鸟看的缘故吧!
罗马帝国的崩溃
■原载:《面包屋再袭击》.皇冠出版
■译者:许珀理
(1)罗马帝国的崩溃
发现开始刮起风这件事情,是在星期天的午后,准确的说,应该是午后两点七分。
当时我正如同往常一样─换句话说是如同往常的星期日下午一样─坐在厨房的桌子前,一边听着毫无妨碍的音乐,一边记着一周的日记;我每天都将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记录下来,等到星期天再将它写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当我写完了周二的日记,换句话说,已经完成了三天份的日记时,突然发现窗外刮着猛烈的强风。我不由得不中断写日记的工作,将笔盖套上,到阳台把晒干的衣服收了下来。衣服随着狂风在空中飞舞着,发出了干裂的声响。
风势好象在我不知不觉间慢慢地增强了,当天早上─正确的说法是上午十点四十八分─将洗好的衣服晾到阳台上去的时候,还没有发现有任何刮风的迹象,因为我当时心里想着:“没有刮半点风,衣服不必用夹子吧!
我可以肯定当时的确没有刮风。
我将晒干的衣服整齐地折叠起来之后,将房间里的窗户全部紧紧地关上,关上窗户之后,几乎就听不到一点点风吹的声音了。窗户外在一片无声无息间,树木─喜马拉雅杉和栗树─彷佛一只耐不住全身发痒的小狗,不停地翻滚着身体。云朵的碎片像一位眼神凶恶的密使,急速地穿越天空,对面公寓阳台上还挂着几件衬衫,像被遗弃的孤儿,紧紧地缠绕在塑料绳上。
好象是台风来了,我心里想着。
但是,打开报纸,看看气象图,没有找到任何台风要来的报导,降雨量也在全年的平均标准以下,从气象图上显示,当时的气倏就像全盛时期的罗马帝国一样,应该是一个非和平的星期天。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报纸折好,衣服放进橱柜里,一边听着毫无妨碍的音乐,一边喝着咖啡,而且,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写日记。
星期四我和女友上床睡觉,她非常喜欢戴着眼罩作爱,因此她平常总是将飞机上用的眼罩随身带着。
虽然我对这一点并没有特别感到兴趣,但是?因为她戴着眼罩的模样实在很可爱,因此,我对她这样的举动也没有任何异议。反正都是人类,每一个人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比较与众不同的地方。
我在日记星期四那一页上,大致就是写着这些事情,百分之八十是事实,百分之二十是根据我的观察所获知的,这是我写日记时的方针。
星期五我在银座的书店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他系着一条形状非常奇怪的领带,条绞的花样,上面有无数的电话号码……。
写到这里电话铃响了。
(2)一八八一年风起云潜的印地安人
电话铃响时,时钟正指在二点三十六分的位置,大概是她打来的电话吧……那个喜欢戴眼罩的女朋友!因为她常在星期天到我家来,而且,来之前也习惯地会打电话,她应该会买晚饭的菜来,我们决定在当天吃烤牡蛎。
总之,电话响起时是下午二时三十六分,闹钟就放在电话的旁边,每当电话铃响起时,我就会看时钟一眼,因此,对于时间我记得特别清楚。
但是,我拿起听筒时,所听到的只是一阵强烈的风声而已。
只听见“喔喔喔喔喔哦!”的叫声,彷佛一八八一年印地安人风起云潜时的叫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他们疯狂似地烧掉开拓草屋,切断通讯线路。破坏糖的交易协约。
“喂!喂!”
我试着出声说话,但是我的声音却被吸进了压倒性的历史狂涛之中。
“喂!喂!”
我大声地叫,结果却仍然一样。
在风声稍微歇的缝隙间,我觉得好象听见了女人声音,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而已。总之,风势太强了,而且,或许野牛的数量已经过份地减少了。
我不说一句话,只是将听筒靠在耳边,并且仔细地听电话线的另一端有什么动静,但是,同样的状态持续了近十秒、或二十秒之后,彷佛神经发作到了极点,生命线突然拉断了似的,电话被挂断了,然后留下了冰冷的沉默。
(3)希特勤入侵波兰
真是糟糕透了!我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写着日记,这个星期的日记将要写完了。
星期六希特勒的装甲师团入侵波兰。虫炸机突然降临华尔街上空……。
不,错了!不是这样的!
希特勒入侵波兰是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的事情,不是昨天。
昨天晚上完饭之后,我走进电影院欣赏梅莉?史翠普演的“苏菲亚的抉择”,希特勒入侵波兰是电影中发生的情节。
梅莉?史翠普在电影中与达斯汀?霍夫曼离婚,然后和在火车站中认识的罗勃特?丹尼洛所扮演的士木技师结婚,是一出非常有趣的电影。
我的旁边坐着一对高中生,彼此抚摸着对方的肚子。高中生认为能够抚摸肚子已经很不错了,我在念高中时也曾经做过这种事。
(4)再进入强风世界
上周的日记全部写完之后,我坐在唱片架前,挑选着适合在狂风吹袭的星期日午后的音乐。结果我选择了休斯达哥布基的低音小提琴协奏曲,和斯拉与滚石家庭,我认为这些最适合在强风中欣赏,所以一直听着这两张唱片。
窗外不时有东西飞来飞去,一件白色床单好象诅咒师的法术似的,从东飞向西。细长的白铁看板左右摇晃着,彷佛是肛门性交的爱好者,挺不起孱弱的脊椎。
我一边听着休斯达哥布基的音乐,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来,-话旁的闹钟指着三点四十八分。
我拿起听筒前,猜想这回大样会听到波音七四七飞机的引擎似的风声吧!但是,这次却一点风声也听不见。
“喂喂!”女人的声音。
“喂喂!”我说。
“我可以现在带着晚饭的菜去你那里吗?”我的女朋友说。
她一定会带着丰盛的菜和眼罩来到我这里。
“可以呀!不过……”
“要带锅子吗?”
“不到了,我这里有。”我说。
“但是,怎么回事呢?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嗯!风已经停了。因为中野三点二十五分就停了,我看你那边大概也快停了吧!”
“大概是吧!”
我挂了电话,从厨房的餐具架子里找出大锅子,放在流理台上洗净。
风如她的预告在四点五分前就停了,我打开窗户,眺望窗外的风景,窗户下一面有一头大黑狗,不停地闻着地面上的味道,大约闻了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左右底为什么会这么做,我也不太了解。
但是除了这件事情之外,整个世界的容貌和系统与起风前并没有两样,喜马拉雅杉和栗树若无其事地站立在空地上,晾晒的衣物垂挂在塑料上,乌鸦站在电线杆上不停地拍动翅膀。
这时候,女朋友也到达了我的家里,开始动手做晚饭。
她站在厨房洗锅子,将切成细丝的白菜和豆腐放在一起。
我问她两点三十六分时是否曾经打过电话给我。
“打了啊!”
她一边在锅子里淘米,一边说。
“我什么也听不见!”我说。
“嗯!是的,风太强了。”
她若无其事地说。
她若无其事地说。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坐在餐桌的角就喝了起来。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刮起一阵风,然后又完全地静止呢?”
我问她。
“这个我也不知道!”
她背对着我,一边剥着虾壳一边说。
“关于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的还属着呢!就像关于古代史、癌症、海底、宇宙、和性一样,我们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嗯!”我说。
除此之外,她再也回答什么,不过我知道这个话题事实上是无法再深入发展下去的,以我只好死心地看着她做菜。
“我可以摸摸你的肚子吗?”
我问她。
“待会儿吧!”她说。
在饭做好之前,我为了下周的日记,先简单地整理一下今发生的事情。
(1)罗马帝国的崩溃
(2)一八八一年风起云涌的印地安人
(3)希特勒入侵波兰
面包屋再袭击!!
■译者:许珀理
■皇冠《面包屋再袭击》
(1)
到目前为止我仍然不敢确定,将抢劫面包店的事情,告诉妻子,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问题大概是出在缺少一个推断正确的基准吧!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正确的结果,是由于不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相反的,有很多不正确的结果,却是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为了回避这种不合理性……我想这样说应该无妨……我们有必要站在一个不做任何选择的立场上,大致说来,我是依据这样的思考来过生活的。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尚未发生的事情仍然未发生。
如果以这个立场来思考每一件事情的话,我将抢劫面包店的事情告诉妻子,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说出去的话就像覆水一样难收,如果会因为这些话而发生某个事件,那也是既定的事实,永远无法改变。如果人们会以奇异的眼光来看这个事件的话,我认为应该到事件整体的状况去探求。但是,不管我是如何来想这件事情,事情永远是不会改变。这么说也只不过是一种想法罢了!
我在妻子面前提起抢劫面包这件事情,是因为我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时间是在深夜两点钟前,我和妻子在六点钟时吃了简便的晚餐,九点半就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呼呼大睡。但是,在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两人同时睁开眼睛。一醒来时,就立刻觉得肚子饿得令人难以忍受,非得吃点什么东西不可。
但是冰箱里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只有沙拉酱、六瓶啤酒、两颗干透的洋葱、奶油和除臭剂。我们在两个星期前结婚,尚未明确的确立饮食生活的共识,除了饮食问题之外,我们当时尚未确立的事情还很有很多。
我当时在法律事务所上班,妻子在服装设计学校负责事务方面的工作。我大概是二十八、九岁(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想不起来结婚那年是几岁)她比我小两年八个月。我们的生活都非常忙碌,家对我们而言只不过是一座立体洞窟。家里一团乱七八糟,当然是不会想到需要准备食物的问题。
我们起床进了厨房,不知道该怎么辨的围着餐桌坐,我们两个都饿得再也睡不着了……身体躺下来,肚子更饿……只好起床找点事情做,但是没想到这样肚子更饿。这种强烈的饥饿感到底是怎麻产生的,我们一点儿也找不到原因。我和妻子仍抱着一缕希望,频频轮流的去打开冰箱的门,但是,不论打开来看几次,冰箱的内容都没有改变,依旧只是啤酒、洋葱、奶油和除臭剂。虽然洋葱炒奶油也是一道颇可口的佳肴,但是我不认为两颗干透的洋葱足以填饱我们的肚子。洋葱应该是和别的东西一起吃的,它不能算得上是能够充饥的食物。
“除臭剂炒除臭剂怎么样?”
我开玩笑地提出这个建议,妻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不说半句话。
“开车出去,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吧!”我说。
“只要离开了国道,一定可以找到餐馆的。”
但是妻子拒绝了我的建议,她说讨厌这个在这个时候外出吃饭。
“晚上过了十二点以后,为吃饭而外出,总觉得不太对劲。”她说。
在这个方面她是非常守旧的。
“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
我叹了一口气说。
这大概是刚结婚时才有的事情,妻子的意见(甚至可以说是主张)竟然像某种启示似的,在我的耳边响起。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我的饥饿感,并不是开车沿着国道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任意买一些便宜食品充饥的饥饿感,这实在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饥饿。
特殊的饥饿到底是什么呢?
我在这里可以将它提示为一种映象。
我乘着一艘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
往下一看,在水中可以看见海底火山的山顶;
虽然海面和山顶之间看起来好象并没有多少距离,但是不知道下确到底有多远;
水因为太透明了,以至于找不到丝毫的距离感。
妻子不想上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
“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
在这之后,短短的二到三秒之间,我的脑海里所浮现大致上就是这些事情。因为我不是心理学家佛洛依德,所以这些映象到底具有什么意义,我无法做明确的分析,但是,这些属于启发性的映象,可以用直觉来加以理解。因此,我不管肚子饥饿的感觉如此地强烈,对于她不肯外出用餐的主张(甚至于可以说是声明)半自动地表示同意。
毫无办法,我们只好喝起啤酒来了,因为,与其吃洋葱,不如喝啤酒来得方便。妻子并不怎么喜欢喝啤酒,我喝了六瓶中的四瓶,她只喝其余的两瓶。我正在喝啤酒的时候,妻子像只饿昏了头的栗鼠似的,不断地翻弄着厨房橱架上的东西,最后好容易在一个塑料袋底找到了四块奶油饼干,这是在做冷冻蛋糕时用剩下的,因为潮湿而变软了,但是我们仍然很慎重的一人分两块,将它吃下。
但是非常遗憾的,啤酒和奶油对我们饥饿的肚子并没有丝毫的助益。
我们不断的读着印在啤酒罐上的字,频频眺望时钟,轮流去打开冰箱的门,翻弄著作天的晚报,将掉到桌上的饼干屑用明信片扫一堆。时间像是吞进鱼肚的铅锤,昏暗而沉重。
“我的肚子从来没有这么饿过!”妻子说。
“这种现象和结婚有没有关系?”
不知道!我心里想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有关系!
妻子又到厨房去,想要找出一点点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时,我从小船上探出的身子,俯视海底火山的山顶,围绕小船四周,海水的透明,使我的心情极度的不安,好象心窝深处突然生出一个大窟窿,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只是一个纯粹的空洞。这种体内奇妙的失落感─存在与不存在混淆不清的感觉,和爬到高耸的尖塔顶端,恐惧得颤抖的感觉,似乎有点儿类似。饥饿和惧高症竟然会有相通的地方,这是一项新的发现。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有过相同的经验。当时和现在一样,肚子饿得难以忍受。那时候……
“我曾经去抢劫面包店!”
我不知不觉地说出这句话。
“抢劫面包店是怎么一回事?”
妻子立刻就问。
于是我开始回想抢劫面包店的经过。
(2)
我说着,又啜了一口啤酒。
睡意就像从海底地震所产生的无声波浪,使我的船受到猛烈的摇晃。
“当然啦!我们是如期的拿到希望获得的面包!”我继续说,“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称不上是犯罪,只能算是一种交换。因为我们听了华格那的音乐,才获得所需的面包,从法律的角度来,这是一种交易行为。”
“但是,听华格那的音乐并不能算是工作!”妻子说。
“说得也是!”我说。
“如果当时面包店的老板要我们洗盘、或者是擦玻璃,我们一定会断然拒绝,然后毫不犹豫的就抢走了面包。但他并没有那样的要求,只是要我们听听华格纳的唱片而已,因此我和同伴感到非常困惑。可是当华格纳的音乐一放出来时,我才发觉和原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些音乐厅起来好象是对我们所下的咒语一样。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认为当初实在不应该接受面包店老板的要求,只要依照最初的计画,拿起刀子威胁他,单纯地抢走面包。如果这么做的话,应该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发生什么问题了吗?”
我再度用手腕的内侧柔柔眼睛。
“是这样的。”我回答着说。
“虽然这不是眼睛所能清楚看见的具体问题,但是,很多事情都因这事件而慢慢的有所变化,而且发生一次变化之后,就很难再恢复原状了。最后,我回到大学里,把该修的课程修完,平安无事的毕业,然后便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接着就和你结婚,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抢劫面包店了。”
“就这么结束了吗?”
“是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我说着,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于是六瓶啤酒全都喝光了,烟灰缸里剩下六个易开罐的拉环,好象美人鱼被杀掉后所留下的鳞片。
当然不会什么是都不发生的,眼前清清楚楚看得见的具体事情就发生了好几件,但是,这些事情我并不想对她说。
“你的伙伴现在怎么了呢?”妻子问。
“不知道!”我回答。
“后来发生了一点点小事,我们就分道扬镖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连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了!”
妻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或许她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令她感到不太明了的事情,但是,她对这点并不再提及。
“抢劫面包店会是你们分手的直接原因吗?”
“大概是吧!这个事件使我们受到的震惊,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严重数倍,我们后来连续好几天一直讨论着面包和华格纳的相关问题,谈得最多的还是我们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这件事,但是,始终没有结论。如果仔细的想一想,这样的选择应该是正确的。不伤到任何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需求感到满足,虽然面包店的主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无理解,但是,他可以宣扬华格纳的音乐,而我们获得所需的面包,填饱肚子,这不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吗?可是我们一直觉得这其中存着一项很大的错误,而且个错误莫名其妙的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了一道非常黑暗的陰影。刚才我所说的咒语就是这个缘故,毫无疑问地我们是被诅咒了!”
“那个咒语已经消失了吗?”
我用烟灰缸里的六个拉环做成一个手表,套在手-上。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世界上到处充满咒语,那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是因为那一个咒语的缘故而产生的,这实在非常难以了解。”
“不!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妻子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仔细想一想你就会了解!而且,除非是你自己亲手将这个咒语解除,否则会像蛀牙一样。一直折磨到你死为止,不只是你,我也包括在内!”
“你?”
“是呀!因为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她说。
“例如我们现在所感到的饥饿,就是这个缘故。结婚之前,我从来不曾这么饿过,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异常吗?这一定是你所受到的诅咒,也加临在我的身上了。”
我点点头,将套在手-上的拉环丢回烟灰缸中,她所说的话到底有多少真实度,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有觉得她的话好象很有道理。
已经渐渐远去的饥饿感,这时又重新回头,而且,这回的饥饿比以前更加强烈,使得我的脑袋瓜隐隐作痛。胃里每一个怞痛,都会迅速的传到脑袋的中央。我的体内好象是由各式各样复杂的机能所组合成似的。
我又看见了海底火山,海水比刚还要清澈,如果不是很仔细的观察,连水的存在都感觉不出来,好象小船没有受到任何的支撑,漂浮在半空中似的。而且海底的石头一粒粒轮廓非常清楚,好象一伸手就可以将它捡起。
“虽然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不过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但是,我确实感觉身边一直存在着某种诅咒。”
她说着,眼睛仍一直瞪着我看,双手交握在桌上。
“当然啦!在你还没有说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诅咒,但是,现在我已经非常清楚了,你确实是受到了诅咒!”
“你从什地方可以感觉到诅咒呢?”我问。
“我觉得好象是许多年不曾清洗,沾满了灰尘的窗帘,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似的。”
“那大概不是诅咒,而是我自己本身吧!”我笑着说。
她却没有笑。
“不是这样的,我非常清楚不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现在还存在有咒语,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说。
“再去抢劫面包店,而且,现在立刻就去!”
她非常肯定的说。“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去除咒语!”
“现在立刻就去?”我反问她。
“是的,现在立刻就去,趁肚子还饿着的时候,把以前没有完成的事情都完成。”
“但是,有面包店半夜还营业的吗?”
“东京这么大,一定可以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包店。”
(终)
妻子坐进中古的丰田汽车,穿梭在凌晨两点半的东京街上,寻找面包店。我手握着方向盘,妻子坐在前座,好象道路两旁的猫头鹰,在深夜里露出尖锐的视线。后座上横躺着一把硬直、细长的自动式散弹枪,车子每一震动,装在妻子口袋里预备用的子弹就会发出干裂的碰撞声,除此之外,行李箱里还放着两个黑色的滑雪面罩。妻子为什么会有散弹枪,我也不太清楚。滑雪面罩也是一样,我和她从来不曾去滑过雪。但是,关于这些她并没有一一说明,我也不想询问,只是觉得结婚生活真是非常奇妙。
可是,尽管我们的装备如此齐全,我们还是未曾发现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包店。我在深夜里开着车子,从代代木到新宿,然后再到四谷、赤阪、青山、广尾、六本木、代官山、涩谷,看到了深夜东京里各式各样的人和商店,就是没有看见一家面包店,大概是他们在半夜里都不烤面包吧!
在途中我们遇到两次警察的巡逻车,有一辆静静的躲在道路旁边,另外一辆则以比较缓慢的速度,从我们的背后超车而过,这时候我警张得腋下沁满了汗,妻子则根本不把警车放在眼里,一心只想找一家面包店。每当她身体的角度一改变,口袋里的子弹就发出碰撞的声音。
“算了!放弃吧!”我说。“在这么深的夜里不会有面包店仍然营业的,这件事情我们应该事先调查清楚。”
“停车!”
妻子突然大叫。
我慌慌张张的踩下车子的煞车器。
“就是这里了!”
她用平静的口气说。
我手仍然放在方向盘上,向四周打量一下,在这附近没有看到一间向面包店的商店,路旁的每一家商店都拉下了铁门,四处一片静悄悄的,只有理发店的霓虹灯在黑暗中仍然旋转不定,好象一双足以洞彻这个诡异的深夜的大眼睛。除此之外,在二百公尺左右的前方,还可以看见麦当劳明亮的看板。
“没有看见面包店呀!”我说。
但是妻子一言不发的打开行李箱,取出了布制的贴布,然后走下车来,我也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下了车。妻子蹲在车子的前面,用贴布将车子的车牌号码贴了起来,大概是预防被人偷记下车牌号码,然后转到车子后面,将那里的车牌也同样贴起来,手法非常的熟练。我站在一旁看着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到那家麦当劳去吧!”妻子说。
语气轻松得好象晚饭用餐时选择合适的餐馆似的。
“麦当劳不是面包店!”
我反驳地说。
“不过和面包店差不多!”
妻子说着就回到车子上。
“该通融的地方最好能够通融一下,反正我们已经来到麦当劳前面了。”
我只好照着她的话,将车子往前开二百公尺左右,停进麦当劳的停车场。停车场里只停着一辆红色闪闪发亮的bluebird。妻子将包里着毛巾的散弹枪交给了我。
“我从来没有射过这种玩意儿,我也不想射它!”
我抗议的说。
“你没有必要开枪啊!只要拿着它就好了,因为没有人敢和你抵抗的。”
妻子说。
“可以吗?照我的话去做,首先,两个人正大光明的走进店里,等店员说“欢迎光临麦当劳”,就立刻将滑雪面罩戴上,清楚了吗?”
“这一点是非常清楚,但是……”“然后你拿起枪对准店员,叫所有的作业人员和客人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动作一定要快,接下的事情就全部看我的。”
“但是……”“你想需要几个汉堡呢?”
她问我,但没等我开口就说:
“三十个应该够了吧?”
“大概够了!”我说。
我摒气凝神地街过了散弹枪,稍微打开毛巾一看,这把枪像沙袋一样重,像暗夜一样漆黑。
“真的需要拿着这个玩意吗?”我说。
有一半是问着她,有一半是问着我自己。
“当然要!”她说。
“欢迎光临麦当劳!”
一位年轻的柜台小姐戴着麦当劳的帽子,脸上挂着麦当劳式的微笑对我说。
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么深的夜裹在麦当劳不该有女孩子在上班,所以看到她的那一-那,我感到脑子里一阵混乱;还好立刻救回过神来,赶紧戴上滑雪的帽子。
柜台小姐看我们突然戴上滑雪的帽子,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这种状况的应对方法,在“麦当劳待客手册”中应该没有写吧!她在说完:“欢迎光临麦当劳!”之后,虽然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还挂着供作用的微笑,可是两片嘴唇却惨白得不停颤抖。
我急忙的取下毛巾,拿起了枪,对准顾客席位。在顾客席上只有一对学生式的情侣,趴在塑料桌子上,睡得非常沈稳。桌子上他们两个人的头和草莓雪客的杯子整齐的排列,彷佛式一个前卫的艺术品。因为两个人都睡得和死人一样,所以我想大概不会对我们的作业发生什么障碍吧!因此,我就将枪对准柜台边。
麦当劳的柜员总共有三人,柜台的小姐大约二十来岁,鹅蛋型的脸蛋;气色不太好的店长;以及在厨房里打工的学生。三个人都聚集在收款机前,瞪大眼睛,看着枪口,没有人大声嚷嚷,也没有人要出来抓我们的模样。因为枪实在太重了,我只好将手指放在扣板机的地方,枪身放在柜台上。
“钱可以统统给你!”
店长用沙哑的声音说。
“不过十一点十已经全部回收了,现在这里所剩不多,请你统统拿走吧!我们有保险,没有关系!”
“请你拉下前面的铁门,把看板的电灯关掉!”妻子说。
“请等一下!”店长说。
“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你,因为任意关闭店门我会受到上级的处罚。”
妻子又将相同的命令重复了一次。
“你最好照着她的话去做!”我对他忠告说。
店长满脸的茫然,看着柜台上的枪口,又看看妻子的脸,最后只好死心的关掉善板上的电灯,把正面的拉们放了下来。我一直提高警觉以防他趁忙乱之际去按警报装置,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来,麦当劳汉堡连锁店似乎没有非常报警装置,或许他们没想到会有人想抢劫汉堡店吧!
正面的拉门卷到地面上时,啪……的一声巨响,自动地上锁了,可是趴在桌上的一对学生仍然沈沈的地睡着。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如此安稳地睡了。
“外带三十个汉堡!”妻子说。
“这里的钱足够你买三十个汉堡,请你拿这些钱到别的地方去买,好吗?”店长说。
“否则我们的帐簿会非常麻烦,换句话说……”“你最好照着她的话做!”
我又重复了一次。
三个人一起进入了厨房,开始做起三十个汉堡来。打工的学生烤着汉堡肉,店长将它夹进面包中,柜台小姐用白色的纸将它包装起来。这时候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我身体倚靠在大型的冰箱上,散弹枪的枪口对准烤汉堡的铁板,铁板上并排着一块快深褐色圆形的汉堡肉,因为煎烤而发出吱吱的声响。烤肉所发出甜美的香气好象一群眼睛看不见的小虫,钻进我全身的毛孔里,混入血液中,在我全身的每个角落巡逻,然后最终目的是集结在我身体中心所产生饥饿的空洞中,使我四只无力,身心疲惫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真想立刻就抓起一、二个包里着白色包装纸,堆积在一旁的汉堡来痛快的大吃一顿,但是,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们的目的会立刻就被识破,因此,我们只好等三十个汉堡全部做好之后再说了。
厨房里非常炽热,而我们又戴着滑雪面罩,只好频频挥汗了。
三个人一边做汉堡,偶尔抬起头来偷偷地描枪口一眼。
我不时地用左手小拇指的指尖挖两边的耳朵,因握每当我一紧张起来时,耳朵就会发痒。可是我一挖耳朵,枪身就会不稳定的上下摇动,使得他们三个人的情绪也随之混乱起来。虽然枪的安全锁一直牢牢地锁住,不用担心会有爆发的情形产生,但是他们三个人并不知道这件事,而我也不打算刻意去告诉他们。
三个人正在做汉堡,而我将枪口对准铁板看守着,妻子则注意顾客席位那两位沈沈睡着的顾客,一边属着做好的汉堡,她将包装纸包里好的汉堡整齐的排放在纸袋中,每一个纸袋装着十五个汉堡。
“你们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呢?”年轻的柜台小姐对我说。
“你们可以把钱抢走,去买你们喜欢的东西,这样不是更好?可是你们却偏偏要吃三十个汉堡,你们的用意到底在哪里呢?”
我一句也回答不出来,只好对她摇摇头。
“虽然我们的作为有些恶劣,但是谁叫面包店晚上都不开呢?”妻子对她说明。
“如果面包店开着的话,我们一定去抢面包店的。”
这样的说明是否能样他们理解,我觉得非常怀疑,但是,他们从此就不再开口,静静地烤着汉堡肉,将汉堡肉夹在面包里,然后用包装纸包起来。两个纸袋里装满了三十个汉堡之后,妻子又向柜台小姐点了两大杯的可乐,不过可乐的钱却是一毛也不差的付清。
“除了面包以外,我们什么也不抢。”妻子对她说明。
她的头动了一动,既像是在摇头,又像是在点头,大概是两个动作同时进行吧!我觉得自己非常能够体会她的心情。
妻子接着从口袋里拿出绑东西用的细绳子—#8212;-她准备得实在太齐全了—#8212;-将三个人一起绑在柱子上,三个人大概也领悟了多说无益,乖乖得听由她摆布了。虽然妻子体贴的询问他们:“会痛吗?”
“想去上厕所吗?”但是他们始终不再说一句话。
我用毛巾包好了枪,妻子两手提起印有麦当劳标志的纸袋,打开正面的拉门一起走出去。顾客席位上的两个人这时仍然向深海里的鱼一样,沈睡在梦中。倒底什么事情才能够将他们俩个人从沈睡中唤起,这个问题令我觉得非常纳闷。
车子开了三十分钟后,停进了一栋适当的大厦停车场,我们轻松愉快地吃着汉堡,喝着可乐。我一共塞了六个汉堡进入空洞的胃里,妻子吃了四个,车子的后座上还留下二十个汉堡。
随个黎明的到临,我们认为或许会永远持续着的饥饿也消失了。太阳最初的光芒将大厦-脏的墙面染成了腾黄色,“新力牌高传真音响组合”的巨大广告塔依旧发出耀眼的闪烁,在不时响起大卡车经过的轰隆声中,似乎还混杂着鸟叫声,fen电台播放着乡村音乐。我们两人合怞一根香烟,香烟怞完之后,妻子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你真的认为有必要做这件事吗?”我在一次问她。
“当然!”她回答。
然后我只深呼吸了一口气就睡着了。她的身体像只小猫一样的轻柔。
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又再度从船上探出身来,窥着海底的景观,但是,这时候却在也看不见海底火山的模样了。水面一片平静,倒映着蓝色的天空,小小的波浪像清风吹拂缓缓摇曳的绢质睡袍似的,轻扣着小船的侧板。
我横躺在船底,闭上了眼睛,等待涨潮将我在运到最适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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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胞胎与沈没的陆地
■皇冠出版
■许珀理译
(1)
与双胞胎分手之后,经过了大约半年左右,我在杂志上看到她们两人的照片。照片中的双胞胎并没有穿着以前—#8212;和我住在一起时经常穿的—#8212;印有“208”和“209”号码的廉价T恤,而且打扮得非常时髦。一位穿着手编织的洋装,一位穿着潇洒的棉质夹克似的衣服,头发也比以前长得多,眼睛的四周画上了一层淡淡的眼影。
但是,我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一对双胞胎,虽然有一个是头往后看,另一个也只能看得到侧面而已,但是,一打开这一页的瞬间,我就看出来是那对双胞胎。就像听过了好几百遍的唱片,我只要听到了第一个音,就立刻可以全部了解。我可以肯定照片上的就是那对双胞胎。照片是在六本木附近最近开的一家狄斯可小舞厅内照的,杂志上利用六页的篇幅制作了一个名为“东京风俗最前线”的特辑,这个特辑的第一页就刊载着那对双胞胎的照片。
使用广角镜头的相机,从稍微上方一点的位置捕捉宽广的店内陈设,所以如果没有事先说明这个场所是狄斯可小舞厅的话,可能有人会误以为是设计巧妙的温室或水族箱。因为舞厅内的设计全是以玻璃做成的,除了地板和天花板之外,桌子、墙壁和装饰品,全部是玻璃制的,而且到处都放置着一盆盆巨大的观叶盆栽。
在玻璃所分隔而成的无数区域之中,有人仰头喝着鸡尾酒,也有人在里面跳舞,这幅景象使我联想到精细透明的人体模型,每一个部分都拥有各自的原则,而且能妥善地发挥自己独特的机能。
照片的右端有一张蛋形巨大的玻璃桌,双胞胎就坐在那里。在她们的面前放着两个装热带果汁的大杯子,还有数个装着便餐的餐盘。双胞胎中的一个双手勾在椅背上,身体转向后方,专心地看着玻璃墙外的跳舞区,另外一个正和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谈话。如果照片上出现的不是那对双胞胎的话,这应该只是一幅非常平凡的照片,只不过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坐在狄斯可舞厅里饮酒作乐,狄斯可舞厅的名字叫“玻璃屋”。
我会看到这本杂志也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为了与人商量工作上的事宜,而相约在一家咖啡店里。因为离邀约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我就到店内的杂志架子上拿出一本杂志来看,随意地翻阅着,否则我不会刻意去看一本一个月前的旧杂志。
在照有双胞胎的彩色照片下,有一段非常详尽的文字说明。图说写着:“玻璃屋”所播放的都是目前东京最流行的音乐,是一家最尖端、时髦人士聚集的狄斯可舞厅。如店名所示,店内全部以玻璃墙来隔间,看起来像是一座玻璃的迷宫;在这里供应各式各样的鸡尾酒,音响效果上的处理也非常留心,在入口的地方还检查每位入场者是否“穿着整齐”,清一色男士的团体也不准入场。
我向服务生叫了第二杯咖啡,同时询问她这一页杂志是否可以让我撕下来带回家。她表示现在负责人不在,她无法作主,不过即使撕下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的。于是我就用塑料制的菜单,整齐地将这一页撕下来,折成四折放进衣服的口袋里。
(2)
回到事务所时,看见大门是敞开的,里面半个人影也没有,桌上的书籍文件堆置得乱七八糟,水槽里也堆了许多脏的玻璃杯、盘子,没有清洗,而烟灰缸里早已装满烟蒂。因为事务所的女孩子感冒,已经有三天没有上班了。
三天前还是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如今竟乱得和高中篮球队的球员宿舍没有两样。
我用茶壶烧了一点开水,洗了一只茶杯,泡一杯即溶咖啡,因为找不到汤匙,我只好用一支比较干净一点的原子笔来搅拌。虽然绝对不怎么好喝,但是,至少比喝白开水要强得多了。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独自喝起咖啡。在隔壁牙科挂号柜台打工的女孩子,从门口偷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位长头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模样非常标致,第一次看见她时,我觉得她可能带有牙买加,或者那附近国家的血统,因为她的皮肤实在太黑了,交谈过后才知道原来是北海道的酪农农家出身的。为什么皮肤会这么黑,她本人也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这么黝黑的肌肤穿上工作用的白衣时,显得特别醒目。
她和在我的事务所里工作的女孩子同年龄,有空的时候经常到这边来玩,两个人在一起聊天,我们家的小妹休假时,她也会帮忙接电话,将重要的事情留言下来。只要电话铃一响,她就从隔壁冲了过来,接电话。因此,我们的事务所里虽然没有人,但是门也经常都是敞开的,因为不用担心会有小偷或强盗进来。
“渡边先生说他出去买一下药!”她说。
渡边升是我的合伙人,我和他当时正经营着一家小的翻译事务所。
“买药?”
我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什么药?”
“他太太的药。好象是胃不好,要去买一帖特别的中药方,所以必须到五反田的中药店去。或许会买到很晚,所以就先回去了。”
“嗯!”我说。
“还有,你们不在的时候有很多电话,我都将它留在纸条上了。”
说着她指着压在电话下面的白纸。
“谢谢你!”我说。“你实在帮了我们不少忙!”
“我们家的医生说你们为什么不买电话录音机呢?”
“我不喜欢那个东西。”我说。“没有一点点人性温暖的东西。”
“那是理所当然的呀!我在这个走廊上跑来跑去也会把身体弄得温暖些。”
她留下加菲猫似的笑容离去之后,我拿起那些纸条,回了几通必须回的电话。指定印刷厂运送的时间,与翻译兼差者商量内容,请代理公司来修理复印机。
将这些电话一打完了之后,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所剩无几了。没有办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烟灰缸里的烟头,调好停止不动的时钟,将日历撕到今天,散置在桌上的铅笔全部装到铅笔盒里,文件依项目妥善整理,将指甲刀放进怞屉里。经过一番整理之后,这个房间总算有点儿像人的工作场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环视四周,忍不住说:
“还不赖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蒙蒙的天空,云层是一片平板式的,没有一点点闪烁的空间,看起来好象是整个天空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盖子下面。黄昏将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尘,缓缓地从空中飘过。
天空、街上,还有这个房间里,都好象染上同样潮湿、陰暗的灰色,没有任何看起来比较显眼的地方。
(3)
我烧了开水,再泡一杯咖啡,这一次找到了一支干净的汤匙来搅拌。按下唱机的电源,巴哈的乐曲便从装在天花板上的小扩音器里流泻出来。扩音器、电唱机,以及录音带,都是从渡边升的家里带来的。
真不赖!这一次我没有将它说出口。四月的天气不热也不冷,正适合在这个布满陰云的黄昏里听巴哈的乐曲。
然后我端坐在椅子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望着这张照片发呆,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怞屉里的放大镜来看得更详细。虽然这么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但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好看看这张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着天的到底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位,这个问题是我永远也搞不清的。不过从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象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确实是那对双胞胎的手腕,光滑、纤细,而且没有戴任何手表或戒指。
相对地,与她说话的这个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陰郁,是一个瘦瘦、高高、长得相当俊美的男子。穿着一件时髦的暗蓝色衬衫,右手的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色手炼。他的双手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前面细细长长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饮料的存在对他的一生,有着重要的影响似的,玻璃杯旁的烟灰缸里,还有无数个白色的烟蒂。
双胞胎看起来好象比住在我的公寓里的时候瘦多了,但是正确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照片的角度、或灯光的缘故吧!
我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从怞屉里找出一支香烟,点上火,慢慢怞了一口。然后思索着双胞胎为什么会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厅里喝酒呢?
我所认识的双胞胎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厅的,当然更不会在眼睛四周涂抹眼影。她们现在到底住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且,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手里的原子笔不停地来回旋转着,我瞪大眼睛看着这张照片,最后的结论是:这个男人或许是双胞胎现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们以前对待我的一样,她们找到了一个机会,进入这个男人的生活里,从那个与男人交谈的双胞胎嘴角浮现的笑容,可以了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来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们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们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从她们涉足的场所看来,她们或许就像一朵流动的云,形状会不停的改变,但是,存在于她们内在的无数特征,却毫无更改,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她们现在仍然爱吃咖啡奶油饼干,喜欢悠悠哉哉的散步,常常蹲在澡堂的浴池外面洗澡,这就是那对深留在我心中的双胞胎。
我虽然看着照片,但是很不可思议地并没有对那个男人产生丝毫嫉妒的心理,即使是类似的感觉也未曾有。
我只认为这是一种确实存在的状况而已,对我而言那已经是一个属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世界里所发生的片段情景了。我既然已经丧失了这对双胞胎,无论再如何努力、如何思念她们,都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那个男人满脸不悦的神情,他应该是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啊。你拥有双胞胎,而我没有;我失去了双胞胎,而你尚未失去。或许有一天你会失去她们,但是,你根本就不会认为这种事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你现在感到很混乱,每一个人都常常会有混乱的感觉;但是,你现在所体会到的混乱并不是致命性的那种混乱,这一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然而,不管我现在想什么,都无法让他知道。因为他们活在一个离我非常远的时代、非常远的世界里。他们彷佛像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一个我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地前进。
(4)
到了五点,渡边升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必须联络的事项写在一张纸条上,放在他的桌上。
这时候隔壁牙科的柜台小姐又走了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间。
“请便,要借什么都请你自己动手。”
“我们那边洗手间的电灯坏掉了。”
她说着就提着化妆箱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用梳子梳头,又擦上口红。因为洗手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于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着她的背影。
脱下白色制服之后,更显出她那双腿的美丽,短短的水蓝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双匀称的腿。
“你在看什么呢?”
她一边用纸巾整理着口红,一边看着镜子问。
“脚。”我说。
“好看么?”
“不难看。”
我老实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将口红收进袋子里,走出洗手间,将门关上。然后在白色的衬衫上披一件淡蓝色的围巾。围巾看起来像云柔般轻盈。
我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又盯着她凝视了许久。
“还在看吗?或者你心裹在想些什么呢?”她问。
“我在想这条围巾真不错!”我说。
“是的!很贵呢!”她说。
“不过我买的时候并没有那么贵,因为我以前是在精品店当售货员,所以可以用员工价来买。”
“为什么会辞掉精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来工作呢?”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会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买,花钱花得太凶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会比较好些。虽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齿是不用钱的。”
“原来如此。”我说。
“不过,我觉得你的穿着品味不坏喔!”她说。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
我从来不浪费精神在每天早上出门前选择合适的衣服,大学时代买的灰色棉质长裤、三个月没洗的蓝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马球衫和绿色上衣,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装配。马球衬衫虽然是新的,但是因为我的手经常插在口袋上,结果就使得上衣变形了。
“我觉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称不上有什么品味吧!”
我笑着说。
“如果买一件新的上衣,会不会使你改掉将手插在口袋里的毛病?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毛病吧!总而言之,那样常常会把上衣弄得变形了。”
“早就变形了!”我说。
“如果你下班了的话,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去搭车好吗?”
“好啊!”她说。
“你不会取笑我吗?”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我们家里养了一只山羊。”她说。
“山羊?”
我再一次惊讶地反问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么吗?”
“知道啊!”
“因为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山羊,我们全家人都很疼爱它。”
“山羊的叫声!”
我附和地说。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么名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我点点头。
“不过很好记吧!山羊的叫声。”
“说得也是!”我说。
到了车站时,我向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邀她共进晚餐,她却说已经和未婚夫有约了。
“那么下次吧!”我说。
“太好了!”笠原May说。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5)
看着她那条披在肩上的蓝色大围巾消失在赶着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时,我猜想她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我就将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朝着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离去之后,我的身体又再度好象完全笼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层之中,抬起头来一看,云朵仍然挂在上空,朦胧的灰色和夜的蓝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出那个地方真的有云,而会觉得好象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兽,将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后、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而且身体上对于气压和呼吸法都不太习惯。
一个人实在没有什么食欲,什么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么该去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马路上闲逛。
有时候站在电影院前看看电影介绍的看板,有时候看看乐器行橱窗里的陈设,而大多数-时间是在看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有数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觉得他们好象是从一个意识的边境,移到另一个意识的边境似的。
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没有丝毫的改变,夜色像一瓶永远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倾倒在街心,使整条街道染满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杂声、街灯、味道,似及兴奋的心情,都好象不存在现实的生活中一样,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个月就离我而远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而且据我的推测,再过了七十、八十年之后,这数千人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长的岁月。
即使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8212;或许我是在人群里寻找那对双胞胎,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站在街头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8212;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进入一家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后坐在柜台上,同样地点了加冰块的威士忌,和永远吃不腻的起司三明治。店内几乎没有半个客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我对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流放出数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钢琴声,偶尔和玻璃杯里冰块撞动杯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觉得好象会全部消失似的。会全部消失的东西就会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经损坏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使它复原。地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不停地绕着太阳旋转。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局的真实与否。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月球绕着地球旋转,这种型态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果假设—#8212;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设—#8212;我突然在某个地方巧遇这对双胞胎,然后,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是不是该对她们说:再回来和我住在一起好吗?
但是,我非常清楚这样的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是无意义,而且不可能。她们已经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了。
而且,假设—#8212;这是我所做的第二个假设—#8212;双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结果会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三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没有意义!我认为。
或许她们会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但是,有一天她们终究是会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样,没有半句说明,就像一阵风吹走了一样,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们只不过是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重复一次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真实,我非得接受这个没有双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纸巾擦擦滴落在柜台上的水,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双胞胎的照片,然后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一边想着双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说些什么?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恍惚中觉得好象看见她正往那个男人的耳朵里吹进空气。虽然我从照片上无法得知这个男人是否了解这种情形,但是据我的推测,他应该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就像我当时什么事都没有感觉一样。
我想或许我应该把这张照片烧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无法将它烧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够将它烧掉的话,当初就不应该走进这条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记事本和零钱,走到粉红色的电话筒前,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响了四声之后,我又将话筒挂回电话筒上,手里拿着记事本瞪着电话看了许久,因为回想不起任何美好的记忆,于是我又回到柜台上,点了第三杯威士忌酒。
结果我什么事也不再思考了,因为不论想什么,最后都无法找到一条可以依循的适当管道,我让自己的脑袋瓜保持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我又喝下了数杯威士忌。从头顶上的扩音器流窜而出的音乐听起来非常悦耳。
虽然这时候我有一股想要抱住一个女人的冲动,但是,该抱谁才好,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虽然任何人都好,但是总得想出一个特定的对象,而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心里感到一阵的绝望,即使翻遍了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叹了一口气,将这杯不知是第几杯的酒一饮而尽。付了帐之后,走出店门,然后站在红绿灯前,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在五分钟后、十分钟后、十五分钟后,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该去什么地方?该做什么?想去哪里?
但是,我却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
(终)
“我老是梦见相同的事情!”
我闭着眼睛对女人说。
闭着眼睛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自己好象失去了微妙的平衡,整个人飘浮在一个不安定的空间里。或许是因为裸体睡在这个柔软的床上的缘故吧!否则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身上所擦的浓烈的香水味,这个味道好象一只只长着翅膀的小虫,钻进我身体里最黑暗的深处,使我的细胞伸张、又缩小。
“梦到这个梦的时间也大致相同,大约在早上四、五点—#8212;天刚亮之前。我常吓得满身是汗之后清醒过来,看看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但是,在那个时间里四周不应该是那么暗的。当然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梦,某些细微的部分有时候经常会有所差异的,状况不同,人物也不一样,但是基本型态是相同的,主要人物相同,结局也完全相同。好象是一出同一系列的低预算电影。”
“我也常常会做不喜欢的梦。”
她说着,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我听到了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也闻到香烟的味道,接着又听到手掌轻拨某件东西二、三次的声音。
“今天早上我又梦见一座玻璃建的大厦。”
不让她有任何发言的机会,我接着就说:
“这是一栋极高的大厦,建在新宿的西口,墙壁全部是玻璃造的,梦中我是走在路上偶然发现这栋大厦的。但是,这栋大厦并没有完全建好,还有一小部分的工程尚在进行当中。在玻璃墙壁中,人们忙碌地工作着,虽然大厦的内部已经完成了,但是,到处都是一片乱七八糟。”
女人吐着烟,声音听起来好象是风从门缝中吹过似的,然后又咳嗽了几声。
说:
“喂!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太无聊的问题最好别问,你只要一直静静地听我讲话就可以了。”我说。
“好吧。”她说。
“因为我闲得很,于是就静静地站在大玻璃前,看着大厦里面的作业。在我所窥看的房间里,戴着帽子的工人正在搬运装饰用的美观砖瓦。虽然他一直背对着我工作,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从身材看来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瘦瘦高高的,而且在那里只有这个男孩子,没有其它任何人。
梦中的空气是非常混浊的,好象有什么地方在燃烧,到处弥漫着烟雾。一片模糊的白浊色,所以不能够很清楚地看见远方的景象,但是,定睛看了一会儿之后,空气就变得稍微透明一点点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透明,或者是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这种不透明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是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是比刚才更能清楚地看见屋子内的每一个角落了。那个年轻男孩子好象一个机器人似的,一直用相同的动作将砖块一块块地堆积起来,虽然这个房间非常地宽广,但是,因为他的动作非常的迅速,所以大约一、二个小时,他就将所有的工作全部完成了。”
说到这里,我休息了一下,将啤酒倒进枕头旁的杯子里,然后将它一饮而下。
女人为了表示一直专心地在听我说话,瞪大眼睛看着我。
“男人所堆积的砖瓦后面原本还有一面墙,是一面和建筑物内其它地方不同的水泥墙。换句话说,这个男人正在原本的墙壁前制造一道装饰用的墙。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吗?”
“懂啊!是要建造双层墙壁吧!”
“是的。”我说:“是要建造双层墙壁。但是仔细观察,发现两层墙壁之间,隔着将近四十公分的距离。为什么要故意留出这个空间,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且,这么一来房间就变得比以前小很多了。我一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一边瞪大眼睛看着他工作,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里面有人影,好象冲洗照片一样,照片里的人影会慢慢浮现。这个人影就夹在新、旧两道墙壁之间。”
“而且,那是一对双胞胎。”
我继续说。
“一对年轻的双胞胎,大概是十九、二十、或二十一,两个人都穿着我的衣服。
一个穿着白色马球衫,一个穿着绿色上衣,两件都是我的衣服。她们两个人虽然躲在这四十公分左右的夹缝里,但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不自由,好象并不觉得是在墙壁中一样,两个人还是天南地北的闲聊着。工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到这对双胞胎的存在,只是静静地堆着砖块。好象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件事情似的。”
“为什么你知道工人没有察觉到那对双胞胎呢?”女人问。
“我就是知道!”我说。“在梦里面有很多事情都是很自然就会知道的,所以我想非得阻止他的工作不可。我双手握拳,猛敲着玻璃墙壁,用力地敲得双手都发麻了,但是,不论我怎么用力,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工人也一点儿都接收不到我的讯息。他还是以相同的速度,机械式地堆积着砖块,砖块已经慢慢地堆积到双胞胎的膝盖上了。
因此,我放弃了敲玻璃的念头,准备进入大厦里,阻止他的工作。但是,我找不到大厦的入口,虽然这是一栋非常高耸的大厦,但是却找不到一个入口。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大厦的四周绕了几圈,但是结果都是相同的,这栋大厦简直就像一口大的金鱼缸,找不到半个入口。”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润了润喉,女人还是定睛地看着我。她转动了身体的方向,正好将侞房压在我的手腕上。
“然后怎么办呢?”她问。
“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说。“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找不到入口,也无法发出半点声息,我只能双手撑在玻璃墙上,定睛地看着房间内的动静。墙渐渐地堆高了,一直高到双胞胎的腰、胸,不久就将她们全部覆盖住了,然后一直高到天花板上。这只不过是在转瞬间就完成的事情,我束手无策,只能睁眼看着。工人嵌完了最后一块砖,收拾好行李,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最后只剩下我和这面玻璃墙!我实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女人伸出手来,拨弄着我的头发。
“老是做这个相同的梦!”我说。“细微的部分有改变,设定有改变,角色也有改变,—#8212;但是,结果是完全相同的。有一面玻璃墙,我无法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里面的任何人,一直是这个样子的。每当我一觉睡醒时,手心都还留着触摸玻璃时的冰冷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会一直持续好几天。”
我一讲完这段话之后,她还一直用手指拨弄着我的头发。
“你一定觉得很累吧!”她说。“我也常常是这个样子的,只要一感到疲倦时,就会梦到一些令我讨厌的事情。但是,这或许与真实的生活毫无关系,只不过是身体上、或头脑里感到疲倦而已。”
我点点头。
然后她抓起我的手,去摸她的陰部,那里温热、潮湿,但是并没有引起我的欲望,只是让我稍微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而已。
然后我就对她说很感谢她听我说梦的事情,也给了她一些钱。
“只是听你说话而已,不用付钱。”她说。
“我想付啊!”我说。
她点点头,把钱收了下来,装进她的黑色皮包里,皮包的开口关上时,发出了一个非常清脆的响声,彷佛使我的梦随着那些钱一起丢进皮包里似的。
她下了床,穿上内衣和丝袜,再穿上衬衫、裙子、毛线衣,站在镜子前面梳理头发。站在镜前梳头发时,每一个女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我裸着身体,在床上探起了身,模糊地眺望着女人的背影。
“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梦,你不要太挂记在心上。”
女人临出门前说,而且手在转动门把时,又若有所思地说:
“你那么在意它,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点点头。她走了出去,接着听见一个关门的响声。
女人的身影消失之后,我仰卧在床上,一直盯着房间的天花板看。这是一间到处都可以找得到的便宜饭店,一片到处都可以看着到的便宜天花板。
从窗帘的缝隙间,可以看见湿润色调的街灯,有时候强风任意地将十一月里冻结的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我伸手寻找放置在枕头旁的手表,结果因为觉得太麻烦而决定作罢。现在到底几点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最担心的是没有带伞这个问题。
我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想着古代沈入大海的陆地的传说。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在十一月下着冷雨的夜里,没有带伞的缘故吧!
或者是因为用了冰冷的双手,去拥抱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的身体—#8212;我已想不起来那具身体的模样—#8212;的缘故吧!光线暗淡、迷蒙,声音从窗缝里钻了进来,空气沈重而潮湿。
我到底失去了那种欲望几年了呢?
我无法想起失去的年代,那或许是在我失去双胞胎之前,就已失去了吧!因为我记得是双胞胎让我知道的感觉。关于失去的,我们确信的并不是丧失的确切时间,而是人们发现了丧失的时间。
唉!算了!就从那时候开始算起吧!
三年了!
三年的岁月将我送进了这场十一月冷雨的深夜中。
但是,或许我对这个新世界已有了些许的熟悉,或许只是多花一点时间,将我连骨带肉塞进了宇宙的断层中。可是人类的同化能力是极强的,即使是再鲜明的梦,结果还是会被吞没在不鲜明的现实中,然后逐渐的被消灭。
或许有一天我会完全想不起来这个梦到底存在于什么年代中。
我关掉枕头旁的电灯,闭上眼睛,在床上缓缓地伸直了身体,然后让意识沈入没有梦的睡境中,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洗涤着被黑暗海流所遗忘的山脉。WWw.xiAosHuotxt.COM
僵尸
■皇冠《电视国民》
■译者:
■postedby:she(风之精灵)onboard'japanese'
一对男女在路上走着,那是墓场旁边的道路。时间是午夜,四周笼罩着薄雾。他们并不想在午夜时分走在这种地方,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又非经过这里不可。两个人紧紧的握着手快步走着。
“简直像在拍麦可.杰克森的录像带。”
“嗯,那墓碑还会动呢!”
那时,不知由何处传来类似重物移动般的“吱嘎”声。两人不由得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男人笑了出来。“没事啦!别那么神经质嘛!只不过是树枝摩擦的声音,大概是被风吹的。”
可是,当时连一丝风也没有。女人屏住呼吸,环视四周。她只觉得周遭的气氛十分诡异,彷佛有种邪门的事即将发生。
是-尸!
可是,什么也没看到,也没有死者复活的迹象。两人又开始往前走。
奇怪的是,男人突然板起面孔。
“为什么你走路的姿势那么难看呢?”男人很唐突地说。
“我?”女人惊讶的说。“你是说我走路的姿势有那么难看吗?”
“非常难看!”男人说。
“是吗?”
“好象外八字。”
女人咬住下唇,也许是自己的确有点这种倾向,她的鞋底总是有一边比较低。可是也不至于严重到被当面纠正的程度。
可是,她并没有反驳。她深爱着那个男人,男人也非常爱她。他们打算下个月结婚,她不想引起无谓的争吵。也许我真的有点外八字。算了吧!别跟他吵。
“我是第一次跟走路外八字的女人交往。”
“哦?”女人露出僵硬的笑容说,心里想:这个人是不是喝醉了?不!他今天应该完全没有喝酒嘛!
“而且,你耳朵的洞里面,还有三颗黑痣。”男人说。
“哦,真的吗?”女人说。“在哪一边?”
“右边啦!你右耳的内侧,有三颗黑痣。好俗气的痣!”
“你不喜欢痣吗?”
“我讨厌俗气的痣。世界上那有人会喜欢那种东西?”
她把嘴唇咬得更紧了。
“还有,你的腋下常常发出狐臭。”男人继续数落着。“我从以前就很在意,要是我当初认识你的时候是夏天,我就不会和你交往了!”
她叹了一口气。然后甩开被他牵着的手。说:“嗳,等一下!那有人这样说的?你太过分了!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
“你衬衫的领子脏了。那是今天才穿的吧!你怎么会那么不爱干净呢?你为什么连一件事都做不好呢?”
女人默不作声。她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我还有一箩筐的话要话要对你说呢!外八字、狐臭、领子上的污点、耳朵的黑痣,这些只是其中一部份而已。对了,你为什么戴这种不相称的耳环呢?那岂不是像妓女一样吗?不,妓女戴的比你戴的有气质呢!你如果要戴那种东西,还不如在鼻子穿个洞,挂在鼻子上算了。那和你的双下巴倒挺配的!嗯,说到双下巴,我倒想起来了。你妈妈呀!简直是一只猪,一只呼噜呼噜叫的猪。那就是你二十年后的写照吧!你们母女吃东西那副馋相简直是一模一样。猪啊!真是狼吞虎咽。还有,你父亲也很差劲他不是连汉字也写不好吗?最近他曾经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每个人都笑坏了!他连字也写不好。那家伙不是连小学也没毕业吗?真是大白痴!文化上的贫民。那种家伙最好是浇点汽油,把他烧掉算了。我想,他的脂肪一定会烧得很厉害,一定的!”
“喂!你既然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呢?”
男人对于她的问题并不答腔。“真是猪啊!”他说。“对了,还有你的‘那个地方’,那真的是太可怕了!我曾经死心地想试试看,可是‘那里’简直像弹性疲乏的廉价橡皮一般,松垮垮的。如果要我去碰那种东西,那我宁愿死!如果我是女的,要是长了那样的东西,我真要羞死了!不管怎么死都好。总之,我一定要尽快死去。因为我根本没脸活下去!”
女人只是茫然地呆立在原处。“你以前常常……”
就在这时,男人突然抱住头。然后很痛苦地扭曲着五官,就地蹲下来。他用手指按着太阳袕。“好痛啊!”男人说。“我的头好象快要裂开了!我受不了了!好难过啊!”
“你没事吧?”女人问。
“怎么会没事!我受不了了!我的皮肤好象快被烧掉了,都卷起来了。”
女人用手摸摸男人的脸,男人的脸火烧般的滚烫,他试着抚摸那张脸。没想到,手一碰到,那脸上的皮肤竟然如脱皮般地剥落下来。然后,从皮肤里面露出光滑的红色肌肤。他大吃一惊,连忙向后闪开。
男人站起来,然后吃吃地发笑。他用自己的手把脸上的皮肤一一剥掉,他的眼球松松地往下垂,鼻子只剩下两个黑黑的洞,他的嘴唇消失了。牙齿全部露在外面。那些牙齿“龇牙咧嘴”地笑着。
“我是为了吃你那肥猪似的肉,才和你在一起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意思呢?你连这个都不懂!你真是个傻瓜!你是傻瓜!你是傻瓜!嘿嘿嘿嘿嘿嘿!”
于是,那一团露在外面的肉球在她后面追赶,她拼命地向前跑。可是,她怎么样也摆脱不了背后那个肉球。最后从墓地的一端伸出一只滑溜溜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衬衫衣领,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
※※※
男人抱住女人的身体。
她只觉得口干舌燥,男人微笑地看着她。
“怎么了?你做恶梦了?”
她坐起来,环视四周。他们俩人正躺在湖畔旅社的床上。她摇摇头。
“我刚才有叫吗?”
“叫的好大声哦!”他笑着说。“你发出惊人的惨叫声,大概整个旅社的人都听见了。只要他们不以为是发生命案就好了。”
“对不起!”她讪讪地说。
“算了!没关系啦!”男人说“是不是很可怕的梦?”
“是一个可怕的无法想象的梦。”
“你愿意说给我听吗?”
“我不想说。”她说。
“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因为,如果你说给别人听,可以减轻内心的痛苦。”
“算了,我现在不想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她抱住男人裸露的胸膛,远处传来蛙鸣声。男人的胸口不断缓慢而规则地起伏着。
“嗳!”女人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的耳朵说不定真的有痣?”
“痣?”男人说。“你是不是说右边耳朵里面那三颗很俗气的痣?”
她闭上眼睛,一直闭着。w w w. xiao shuotxt. co m
飞机
■原作:村上春树
■原载:皇冠【电视国民】
■译者:陈明钰
那个午后,她问道:“嗳,你是不是从以前开始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她完全像是突然想到那般,静静地把头从桌上抬起来说道。不过,很明显的,那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所想到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她或许已经想了很久了。在她的声音里,有着配合那个场合,略微沙哑而生硬的响声。由此可见,到实际说出口为止,那句话已经在她的舌尖上犹豫不决地打过好几次转了。
他们两人隔着厨房的桌子,面对面坐着。如果撇开附近线路上的电车时常经过这件事,这一带可说是十分幽静,有时候简直静得过份。没有电车经过时的铁路,更是静得出奇。厨房的地板上铺着塑料瓷砖,冰凉的瓷砖令他赤裸的脚底冷飕飕地,非常舒服。他把袜子脱下来,塞进长裤的口袋里。那是个在四月来讲,略嫌炎热的午后。她把浅色格子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处。然后用白皙、纤细的手指一再地拨弄咖啡匙的柄。他凝视着她的手指。一旦静静地凝视,心绪也很奇妙地平静下来。她看起来好象举起世界的一端,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解开。虽然很花时间,她却不得不从那里慢慢地把它解开,像那样地,就像在执行公务一般,毫无感动地。
他默默地注视那个动作。他之所以不说话,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杯中剩下的少许咖啡已经冷了,而开始混浊了。
他才刚满二十岁。她比他大七岁,她已经结婚了,也有小孩。总之,对他而言,她就像月球背面的东西。
她的先生在专办海外旅游的旅行社工作。因此,每个月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都不在家。他经常出差到轮敦、罗马或新加坡。他先生似乎很喜欢歌剧,家里放满了维尔迪、普西尼、多尼塞迪,以及李怀特、史特劳斯等名家的三张一组或四张一组的厚唱片,全部依作曲家分类,整齐地排列着。与其将这说是唱片收集,不如说看起来更像是某种世界观的象征。那些唱片看起来既肃静又相当稳重。他在词穷或闷得发慌时,总是用眼睛追逐着唱片背面的文字。从右看到左,然后再从左看到右。于是,他在脑中逐一朗读那些主题。例如“波希米亚人”、“托斯卡”、“托兰铎特”、“诺尔曼”、“费迪奥”等—#8212;?。
那种音乐他连一次也没听过,在说喜欢或讨厌以前,连入耳的机会也没有。不论家人也好,朋友也罢,在他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喜欢歌剧。他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所谓“歌剧”的音乐存在,也知道有人喜欢听歌剧。但是,若论及实际地接触到世界的另一面,那却是第一次。至于那个女的嘛,她并不特别喜欢歌剧。“我并不讨厌歌剧!”她说。“不过,它太长了!”
在唱片架旁边有一套相当豪华的立体音响设备。那外国制的大型真空管扩音器,宛如被严格统御的甲壳动物一般,蜷曲着沉重的躯体在那里待命。不管怎么说,在那些朴实的家俱当中,那套音响确实显得格外突出。它凸显了本身的存在感。于是,他把目光停留在那里。不过,他却不曾听过那套音响实际的声音。因为她连电源开关的位置都不知道,他也不敢用手去触摸它。
我的家庭并没有问题!她对他说。她一再告诉他:我先生是个很体贴的人,他也很爱孩子,我想我大概是个幸福的人吧!她用平稳的语气淡淡地说,她的话里并没有类似辩解的成份。她好象在谈论交通规则或国际换日线般地,很客观地述说自己的婚姻生活。例如,我想我是幸福的,我们没有可称之为问题的问题等等。
那么,你为什么要和我上床呢?他想。他想了很久很久,依然得不到答案。大概他连在婚姻生活中,究竟会有何问题也不太清楚。他也曾想过直接问她,可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应该怎么问才好呢?
“你既然那么幸福,为何还要和我上床呢?”可以这样直接了当地发问吗?可是,如果真的那样问,她一定会哭泣吧!他想。
就算不问那种问题,她也经常哭泣。她总是用很小的声音、很长的时间来哭泣。在大部份的情况下,他根本不了解她哭泣的原因。女人一旦开始哭泣就很难停止,无论他怎么安慰,不到一定的时间,她绝不会停止哭泣。相反地,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只要过了一定的时间,她也会自然而然地停止哭泣。人啊!为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呢?他想。他以前曾经交过几个女朋友,她们有的喜欢哭,有的爱生气。不过,她们哭泣的样子、笑脸、怒容都各自不同。虽然有些相似之处,但是不一样的地方却更多。那似乎和年龄完全无关。他是第一次和比自己年长的女人交往,不过,他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在乎年龄。毋宁说他觉得每个人所拥有的倾向之差异更是意味深长。所以,那才是解开人生之谜的重要关键。
每次她一停止哭泣,就开始和他享受鱼水之欢。只有在哭泣之后,女人才会主动要求他。除此之外,总是由他向她求欢。女人也曾经拒绝过他。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摇摇头。那个时候,她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浮现在天空一端,黎明时的白色月亮。破晓时分,被鸟的啼声吓得直打哆嗦的月。一看到那样的眼睛,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尽管她拒绝和他燕好,却不会令他感到焦躁或不快。只是会想她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那时候,两人是坐在厨房的餐桌一边喝咖啡一边小声地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大部份都是零零碎碎的话题。他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而且共同的话题也不多。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断断续续地说着。在他们的谈话当中,电车从窗外经过了好几次。
两人的肉体接触时,总是冷静又安静的。其实,正确的说法是他们并未享受肉体的欢愉。当然,如果说他们之间并没有肉体的欢愉,那也是骗人的。只是,在那之间还掺杂了许多别的意念、要素与形式。那和他以前所经验过的任何一种性生活都不一样。那令他想起一间小房间,一间整理得很干净的小房间,令人心旷神怡的小房间。从天花板垂下许多五彩缤纷的彩带,每一条的形状都不相同,长度也不一致。每一条彩带都牵动着他的情绪,令他战栗。他想拉动其中的一条,那些彩带也在等待他来拉动。然而,他却不知道应该拉哪一条才好。他想,也许只要拉动其中一条,霎时眼前就会展现绮丽的光景。相反的,只要拉动其中一条,或许一瞬间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于是,他陷入极度的迷惑中。于是,他就在迷惑中度过了那一天。
对他而言,那种状况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以前,他一直想带着自己的价值观生活下去。可是,待在这个房间里,一边听着电车的声音,一边抱着比自己年长而文静的女人时,偶尔也会感到极度的迷惑,而彷徨不已。我大概爱着这个女人吧!他不只一次如此自问。可是,他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所能理解的,只有从那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垂下来的彩带而已。那个确实在那里。
一结束那种奇妙的燕好,她总是很快地看看时钟。她在他的臂弯中稍微转过身,看着枕边的时钟。那是附在调频收音机里的黑色闹钟。当时的收音机闹钟的文字盘并不是数字的,而是发出微弱的“啪答、啪答”声,藉此计算时间的样式。只要她一看时钟,窗口附近的电车就会经过。说也奇怪,每次只要她把视线移向时钟,就会听到电车的声音。简直就像宿命式的条件反射,她看时钟……电车通过。
她之所以要看时钟,是为了要确定四岁的女儿从幼儿园回来的时间。他只有一次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那个小女孩。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多么乖巧懂事的小女孩!”至于那个喜爱歌剧,在旅行社任职的丈夫,他一次也没见过。真值得庆幸。
她问起自言自语一事,是在五月的一个晌午。她那天也哭过,所以他们也做了爱。至于她为什么哭泣,他却想不起来了。大概女人只是为了想哭而哭的吧!也许,她只是为了想被人拥在怀里尽情哭泣才和我交往的吧!他甚至有过那种念头,说不定她不能忍受孤独地哭泣的滋味,所以才需要我的吧!
房门的锁牢牢地锁住,窗户的窗帘也拉下来,电话也拿到枕边。于是,两人尽情地温存。如同往常一般,周围一片寂静。途中,门铃曾经响过一次,她却没有去应门。她一点也不吃惊或害怕。“放心吧!没事的。”她彷佛这么说似地默默地摇摇头。门铃响了好几声,不久对方终于死心地离开了。她的表情彷佛在说,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能是推销员什么的。只是,她怎么知道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窗外不时传来电车的声音,远处传来钢琴的音乐声,对于那个旋律,他有着模糊的记忆。那是以前在学校的音乐教室听过的某种音乐。不过,那首曲名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一辆卖菜的卡车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经过外面。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射精了。四下静悄悄地。
他走进浴室,开始淋浴。他边用浴巾擦拭着身体,走回卧室一看,她正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后像每一次一样地,一面用眼睛-巡着歌剧唱片背面的文字,一面用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然后她站起身,穿戴整齐,接着走进厨房泡咖啡。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嗳,你是不是从以前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自言自语?”他惊讶地反问。“自言自语,你是说在“那个”的时候?”
“不是啦!不是那个时候,是普通的时候。例如,你在浴室淋浴时,或者我在厨房,而你一个人在看报纸时。”
他摇摇头:“不知道耶!我根本没发觉我在自言自语。”
“可是你真的说了,真的!”她边用手把玩着打火机边说。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他没好气地说。然后,叼了一根烟,再从她手中拿过打火机把烟点着。他在不久前开始改怞“七星”牌的香烟。因为她先生怞的是“七星”。以前他一直都怞短的“希望”牌香烟。并不是她叫他改怞同样牌子的香烟,而是他自愿改变的。他想,这样一来不是一切都很方便吗?电视的通俗剧似乎演得正精采。
“我在童年时也经常自言自语呢!”
“是吗?”
“不过,后来被我妈妈改过来了。因为她说那样很不象话。因此,我只要一自言自语,就会被她狠狠地骂一顿。有时候,她会把我关在衣橱里,衣橱里好恐怖哦!里面又黑又臭。我也曾经被打过,用尺打膝盖耶!于是,后来我就不再自言自语了,再也不说了。不知不觉间,即使想说也不会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保持沉默。她咬咬嘴唇。
“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一样,即使突然想要说什么,也会反射性地马上把它咽回去。可能是因为童年时被骂怕了。可是,我实在不明白!自言自语究竟有什么不好。那只是很自然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吧!如果妈妈现在还活着,我真想问问她,究竟为什么不行?”
“令堂去世了?”
“嗯。”她说。“可是,我真想好好地问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她继续拨弄着咖啡匙。然后突然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她一看时钟,窗外又有电车经过。
她等着电车通过。接着又说:“我觉得,人的心啊!就像一口深井,不是吗?到底哪里是底?谁也不知道。只能透过时常从那里浮上来的事物的外形加以想象。”
两个人想了一会儿有关深井的事。
“你说说看,我是怎么样自言自语的?”他试着问。
“这个嘛!”她慢慢地摇了几次头。彷佛要偷偷地确定颈部关节的情况。“比方说,飞机啦!”
“飞机?”他说。
嗯,她说。在空中飞的飞机。
他笑了。怎么又是有关飞机的自言自语呢?
她也笑了。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食指,量一量浮在空中的虚构物体的长度。那是她的习惯,有时候他也会做同样的动作。
“你说得很清楚耶!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她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原子笔,放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子,不久又抬头看看时钟。在那五分钟里,时钟的指针也恰好前进了五分钟。
“你简直像在念诗一般地自言自语。”
她说完之后,脸颊微微泛红。为什么我的自言自语会令她脸红,这么一想,他不禁觉得很奇怪。
“我简直
像在念诗一般地
自言自语。”
他试着那样说。
她再度拿起原子笔,那是一支黄色的塑料制原子笔,上面印着“某银行的分行十周年纪念”的文字。
她似乎要望进他眼睛深处般地凝视着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点点头。
她拿了一张便条纸,开始用原子笔在那上面写字。她的动作很慢,可是中间既未停顿也不曾休息,她继续挥动着原子笔。在那段时间里,他两手托腮,静静地看着她的长睫毛。大约几秒钟一次,她不规则地眨眨眼。他愣愣地看着那样的睫毛……刚才还沾着泪珠的睫毛……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迷惑了。和她上床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种彷佛把复杂的系统怞离一部份之后,却剩下令人恐惧的单纯那般的奇妙失落感袭击着他。照这样下去,也许我哪里也去不了了。这样一想,他觉得害怕得不得了。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就那样地被融化了。对,他就像刚塑成的泥土一般年轻,他用念诗一般的语调自言自语。
写完之后,她隔着桌子,把便条纸递过去,他顺手接过来。
厨房里,似乎有某种残像正在屏息倾听。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常常会感觉到那个残像的存在。不知在何处失落的某种残像,他记不清的某个残像。
“你看!我全部都记得耶!”她说。“这是有关飞机的自言自语。”
他试着朗读那段文字。
飞机
飞机在飞翔
我,坐在飞机上
飞机
在飞翔
然而,在飞的
是飞机
抑或天空
“只有这些?”他有点哑然地说。
“是啊!只有这些。”
“我实在无法相信,我说了那么多话,自己居然完全不记得。”他说。
她轻轻地咬住下唇,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可是,你真的说了,真的!”
他叹了一口气:“奇怪!我一次也没有想过飞机的事。我完全没有那种印象。为什么会突然说出有关飞机的事呢?”
“可是,你刚才在浴室时,明明那么说的。所以,就算你从来没有想过飞机的事,你的心却在想着在远处的某个森林深处的飞机!”
“也许你曾经在某个森林的深处制造过飞机!”
她“叭哒”一声把原子笔搁在桌子上,然后抬起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桌子上的咖啡愈来愈混浊,愈来愈冷。地轴在旋转,月亮悄悄地使重力产生变化化作潮汐。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电车通过轨道往前飞驰。
他和女人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那是飞机的事。他的心在森林深处制造飞机。还有,那架飞机究竟有多大?是什么形状?上面漆什么颜色?究竟要飞往何处?等等。此外,究竟谁要搭乘那架飞机?那架飞机究竟一直在森林深处等谁?
不久,她又哭了。她在一天之内哭两次,这倒是第一次。而且,那也是最后一次。对她而言,那是一件相当特别的事。他隔着桌子,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那是一种非常光滑的触感,宛如人生一般地,既坚牢又光滑,而且很遥远。
电视国民
■译者:陈明钰
(1)
“电视国民”闯进我的家里,是在星期日的黄昏。
季节是春天。我想大概是春天吧!总之,那是个既不冷也不热的季节。
不过,老实说,季节在这件事上并不是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那是个星期日的黄昏。
我不喜欢星期日的黄昏。因为,随之而来的一切事物──特别是星期日黄昏──总是令我心烦气躁。每当接近星期日的黄昏时,我的头就开始痛。至于疼痛的程度则因时而异。不过,尽管程度有别,疼痛依然如故。通常都是从感觉到两边的太阳袕里面一公分或一公分半的地方,有柔软的白色肉团产生奇妙的痉挛,那种感觉简直就像从那团肉的中心怞出一条无形的线,有个人在远处拉住线的一端,轻轻地拉紧一般。虽然并不很痛,但是那种感觉就好象在深度麻醉的部分,缓缓地刺进一根长针。
然后我听到一种声音。不,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极度的沉戾在黑暗中发出的吱轧声。那种声音听起来好象“克鲁兹嗄──答、克鲁兹嗄──答”,那是最初的症状。接着,头疼便随之而至。然后,视野也随着略微倾斜。恰似乱潮一般,预感牵引记忆,记忆又触动预感。一弯新月高挂天空,疑问的根苗却在黝黑的土地里匍匐前进。人们像在讽刺我似地,故意大声地走过走廊。耳边不断传来“劈哩叭啦”的脚步声。
正因为如此,“电视国民”才利用星期日的黄昏闯入我的房子。宛如忧郁的思绪,或略带神秘,无声飘落的雨丝一般,他们自时间的暗处悄悄地潜入。
首先,我要说明一下“电视国民”的外表。
“电视国民”的体形,比一般人略小。并不是小很多,只是稍微小了一点。大概嘛,对了,大约小个二成或三成左右。而且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很均匀的成比例缩小。所以嘛,与其说是比较小,不如用缩小两字来得更贴切。
或许,即使你在某处见过“电视国民”,一开始也不会注意到他们比较小这一点。不过,假如你曾经见过他们,应该会留下一个很奇特的印象。也许可以说是令人感觉不舒服的印象吧!“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一定会这么想。于是,你忍不住想再仔细地看看他们。乍见之下虽然没什么不自然,不过,却愈想愈不对劲。换句话说,“电视国民”的“小”和儿童或侏儒的“小”完全不一样。我们看到小孩或侏儒时,之所以觉得他们小,多半来自对他们体形的不均衡。他们的确很小,不过并不是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均匀地缩小。也有人的手虽然很小,头部在比例上却显得很大。那是很普遍的现象。可是,“电视国民”的小却和这么完全不同。“电视国民”简直像用缩小影像复制的,一切的一切,都按照实际的尺寸,机械化、规则化的缩小。比方说,身高缩小为○.七,肩宽也缩小为○.七。同样地,脚的大小,头围、耳朵的大小,乃至于手指的长度,也一律依照○.七的比例缩小。看起来就像做成比实物略小的精致塑料制模型。
或者,也可以说他们看起来像利用远近法制成的模型。分明就在眼前,看起来却像在远处;犹如假画一般,应碰得到的地方,却无法触及。应该拿不到的东西,却伸手可及。
那就是“电视国民”。
那就是“电视国民”。
那就是“电视国民”。
那就是“电视国民”。
(2)
他们总共有三个人。
他们既没有敲门,也没有按门钤。更没有说“你好吗?”便稍稍地潜入房子。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打开房门,另外两个人则抱着电视机。那是一架并不很大的电视机。是新力牌,外形很普通的彩色电视。我以前房门大概是锁着的,却又没什么把握。或许是我忘了上锁。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注意门锁的事,所以对于门是否上锁,也没有把握。我只是想大概是锁着的吧!
他们进来时,我正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天下午,妻说要和她的女友们聚会。她说有几个高中时代的老同学想叙叙旧,然后一起到某家餐厅共进晚餐。“你要不要先点东西来吃?”妻出发前这么说。
“冰箱里有青菜和各种冷冻食品。你自已应该会弄吧!还有,天黑之前只要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就好了。”
“好啊!”我说。
根本没什么嘛!顶多只是弄顿晚餐、收收衣服,这些都是小事,两三下就能摆平了。
“你说什么?”妻问。
“没什么!”我答道。
于是,下午我就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发呆。没有别的事可做,我看了一会儿书──葛歇尔麦克斯的新小说,听了点音乐,又喝了一点啤酒。然而,我怎么样也无法精神集中地看书。于是我想不甘躺在沙发上睡个午觉吧!可是,我连睡觉也无法专心。于是只好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我这个人呀!星期日的下午总是这样磨磨蹭蹭地挨过去。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半途而废,无法贯彻始终。虽然早上时还觉得今天做什么事都会很顺利。我想今天这本书,听这张唱片,回一封信。今天一定要好好整理怞屉,出去买些东西,把好久没洗的车子洗一洗。可是,两点过去了,三点也过去了,眼看夕阳即将西沉,我却依然一事无成。于是,我只是在沙发上束手无策。时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滴──答、滴──答,那种声音就像屋檐滴落的雨水一样,会把周围的事物逐渐削去。滴──答、滴──答。星期日的下午,一切事物看起来都像用缩尺缩小般地慢慢变小。简直就像“电视国民”一般。
※※※
“电视国民”从一开始就无视于我的存在。看他们三个人的表情,彷佛躺在那里的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打开门,把电视搬到房间里面。其中两个把电视放在角落的餐具架上,另外一个则把插头插进插座里。那个餐具架上原本放着一个时钟和堆积如山的杂志。时钟是朋友送给我和妻子的结婚礼物。钟身大又重,宛如时间本身一般巨大而笨重,声音也很大,当时针走动时,整个屋子都听得到那巨大的滴答声。“电视国民”把那时钟从架子上移开,放在地板上。我立刻想到,妻一定会因此而大发雷霆。她最讨厌房子里的东西被任意移动。只要同样的东西不放在原来的地方,她就非常不高兴。而且,把时钟放在地板上,我半夜一定会被它绊倒。我每天半夜两点多,总会起床上厕所,由于睡意仍然很浓,很容易撞到东西或被东西绊倒。
接下来。“电视国民”也把杂志从架上移开,放到桌子上。那些全部都是妻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我只看书。我私下认为世界上所有称为杂志的东西,最好全部消失殆尽)。不管是“耶鲁”也好,“玛丽克列尔”也罢,或者“家庭画报”,全都属于同一类的杂志。那些杂志整齐地叠放在餐具架上。妻也不喜欢别人碰她的杂志。只要她排好的顺序被弄乱,她也会大发雷霆。所以我从来不去碰她的杂志。甚至连翻都不曾翻过。可是“电视国民”却根本不管这些,他们粗鲁地挪动那些杂志,完全不珍惜那些杂志。虽然他们只是把杂志从餐具架搬到别的地方而已。但是叠好的杂志上下的次序,都被弄乱了。例如“玛丽克列尔”被放在“新月形面包”上面,而“家庭画报”又被放到“安安”里下面,那就错了。而且,他们还把妻夹在某些杂志里的书签弄得散落一地。夹有书签之处,对妻而言就是刊有重要情报的书页。至于那是什么样的情报或究竟有多么的重要性,我则一概不知。我想可能是和她的工作有关,抑或个人方面的事。不过,不管怎么说,对她而言,那都是很重要的情报。我想她一定会大发雷霆!她一定会说,我难得和朋友聚聚,心情满愉快的,没想到你却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她要说的台词,我几乎可以全部背出来。这下可糟了!我想。然后摇摇头。
(3)
餐具架上终于空无一物了。然后,“电视国民”把电视放在那里,再把插头插进墙壁的插座里,打开开关。电视随即发出沙沙的声响,画面一片空白。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影像出现。他们用遥控器依次转换频道。可是,无论是那个频道的画面,都是一片空白。也许是没有接天线的关系吧!我想。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应该有天线的接口吧!记得刚搬进这栋公寓时,管理员好象对我说过如何安装天线。我似乎记得他曾说过:就在这里,这样接就可以了。可是我却想不起那个地方在那里?因为我们家没有电视,所以我几乎完全忘了那回事。
不过,“电视国民”好象对于接收广播一事,完全不感兴趣。他们竟连查看一下天线接口的表情都没有。尽管画面依然一片空白,影像也没有出现,他们仍毫不在意。看起来,他们似乎只要按下开关,将电源转到“on”的位置,就已经达成目的了。
那架电视是新的。虽然它并没有被放在箱子里,但却一眼即可看出是全新的。使用说明书和保证书都装在塑料袋里,机器的两旁还贴着透明胶带。电源线就像刚捕获的鱼一般闪闪发光。
那三个电视国民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检视般地眺望电视的白色画面。其中一个电视国民走近我身边,好象要确认从我坐的位置看到的电视画面是怎么样的。电视刚好摆乡我的正前方。距离也恰到好处。他们似乎感到很满意,而且有一种工作到此告一段落的气氛。其中一个“电视国民”(就是走到我身边确认电视画面的那个),顺手把遥控器放在桌子上。
在那段时间里,“电视国民”始终不发一言。他们似乎只是正确地依照既定的步骤行动。所以压根儿没有开口的必要。那三个人都是按部就班,且极有效率地完成自已的任务。他们的手法干净俐落,作业的时间也很短。最后,一个“电视国民”把刚才随手搁在地板上的座钟拿在手上,想在屋子里寻找一个适当的放置场所,结果却没找到,只好放弃,又把它放回地板上。滴──答、滴──答,座钟在地板上继续重重地报时。我住的公寓十分狭窄,而且我的书和妻所收集的资料,已经把屋子堆得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被那个座钟绊倒。我这么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错!我绝对会被绊倒。我敢打赌。
那三个“电视国民”都穿着深蓝色的上衣。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料,却看得出是一种很光滑的布料。他们的下半身则穿着蓝色牛仔裤网球鞋。他们的衣服和鞋子也是略微缩小的尺寸。由于长时间看着他们活动的身姿,我逐渐感到自已的缩小尺寸的说法,似乎也不太正确。那种感觉就像戴着深度的眼镜,背着身搭乘高速滑行车的感觉。四周的风景扭曲变形且上下颠倒。于是这才憬悟到:以前自已无意识地置身其中的世界之平衡感,并非是绝对的。“电视国民”便能使看到他们的人产生这种感觉。
直到最后,“电视国民”仍然三缄其口。他们三人再度检视电视的画面,再次确定毫无问题之后,使用遥控器关掉电源。画面的白色一下消失了,那轻微的沙沙声也随之消失。画面又回复到原来毫无表情,略带黑灰色。窗外已经开始变了。外面传在叫谁的声音。公寓的走有人地走过。如往常一样,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咯咯咯”的皮鞋声清晰可闻。这是星期天的黄昏。
那些“电视国民”再次环视室内,似乎在做最后的检查,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就像来时一般,他们对我一点儿也不注意。他们的举止就像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
从“电视国民”进来到出去为止,我一直动也不动,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半个字。我只是躺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工作的情形。也许你会说那太不自然了。房间里突有陌生人闯进来,而且是三个人一起来,又擅自放了一台电视,我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岂不是有点奇怪吗?
然而,我确实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事情的进展。我想这也许是由于他们彻底地无视于我存在的缘故吧!如果别人站在和我同样的立场时,大概也会这么做吧!这么说,并不是要为自己辩解。只是,当眼前的人以那种方式完全漠视你的存在时,你也会逐渐对于自己是否真的在那里之事失去把握,就连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都觉得那只手彷佛是透明的。那是一种无力感,也像是被符咒定住身。自己的身体与自我的存在渐渐变得透明。于是我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电视国民”把电视摆在我的房间。我无法开口。因为我怕听到自己的声音。
村上春树经典语录
村上春树说:鱼说,你看不到我眼中的泪,因为我在水中。水说,我能感觉到你的泪,因为你在我心中。
村上春树说:每一次,当他伤害我时,我会用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来原谅他,然而,再美好的回忆也有用完的一天,到了最后只剩下回忆的残骸,一切都变成了折磨,也许我的确是从来不认识他。
村上春树说: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要伤害另一个人。
村上春树说:希望你下辈子不要改名,这样我会好找你一点。有时失去不是忧伤,而是一种美丽。
村上春树说:若什么都不舍弃,便什么都不能获取。
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村上春树说:对相爱的人来说,对方的心才是最好的房子。
村上春树说:追求得到之日即其终止之时,寻觅的过程亦即失去的过程。
村上春树说:当我们学会用积极的心态去对待“放弃”时,我们将拥有“成长”这笔巨大的财富。
村上春树说: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要伤害另一个人。
村上春树说:于是我关闭我的语言,关闭我的心,深沈的悲哀是连眼泪这形式都无法采取的东西。
村上春树说:世界上有什么不会失去的东西吗?我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村上春树说:周围静得出奇,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向我的思考侧起耳朵.
村上春树说:世上有可以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事,而时间经过就是一种不可挽回的事。
村上春树说:他是我在青春岁月里的初恋。
村上春树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村上春树说:在大悲与大喜之间,在欢笑与流泪之后,我体味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幸福。生活以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美丽诱惑着我深入其中。
村上春树说:尽管世界上有那般广阔的空间而容纳你的空间——虽然只需一点点——却无处可寻
村上春树说:迟早要失去的东西并没有太多意义.必失之物的荣光并非真正的荣光.
村上春树说:那里的一切一切都如云遮雾绕一般迷离。但我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着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什么,而且我清楚:她也在看同样的风景
村上春树说:完美的文章并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绝望并不存在一样。
村上春树说:最喜欢的是描写与唯一朋友的永泽和女朋友分手后,渡边和初美的那段相处,以及他多年后回忆起当初,一种迎面而来的夕阳的感觉。初美虽然不是渡边命中的女人,但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的最高境界。
村上春树说:如果你想追求的是藝術或文學的話,只要去讀希臘人寫的東西就好了.
村上春树说:過去曾經有過這樣的時代,任何人都想活得冷靜。
村上春树说:他想把胸中的感念告诉对方:我们的心不是石头。石头也迟早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会崩毁。对于那种无形的东西—无论善还是恶—我们完全可以互相传达。
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村上春树说:死并不是终结生的决定性要素。在那里死只不过是构成生的许多要素之一。
村上春树说:山川寂寥,街市井然,居民相安无事。可惜人无身影,无记忆,无心。男女可以相亲却不能相爱。爱须有心,而心已被嵌入无数的独角兽头盖骨化为“古老的梦”
村上春树说:如果不了解而過得去,那再好不過了。
村上春树说:我渐渐能意会到,深刻并不等于接近事实。
村上春树说: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
村上春树说: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出可去。若扔石块,免不了转弯落回自家头上……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村上春树说: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村上春树说:我的父母叫起来也就是一只小雨蛙那么大的想象力.
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死潜伏在我们生之中
村上春树说:有时失去不是忧伤,而是一种美丽。当我们学会用积极的心态去对待“放弃”时,我们将拥有“成长”这笔巨大的财富。
村上春树说:有时候,不正确的选择可以带来正确的结果;而造成不正确结果的却是因为正确的选择。
村上春树说:刚刚好,看到你幸福的样子,于是幸福着你的幸福。
村上春树说:一旦死去,就再也不會失去什么了,這就是死亡的起点。
村上春树说:当我们回头看自己走过来的路时,所看到的仍似乎只是依稀莫辩的“或许”。我们所能明确认知的仅仅是现在这一瞬间,而这也只是与我们擦间而过。
村上春树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村上春树说:我们自以为知之甚多的的事情背后,无不潜伏着等量的未知因素。
村上春树说:死不是生的對極,而是潛存在我們的生之中。
村上春树说:如果不了解而过得去,那再好不过了。
村上春树经典语录
1、他想把胸中的感念告诉对方:我们的心不是石头。石头也迟早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会崩毁。对于那种无形的东西—无论善还是恶—我们完全可以互相传达。
2、追求得到之日即其终止之时,寻觅的过程亦即失去的过程。
3、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出可去。若扔石块,免不了转弯落回自家头上……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4、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要伤害另一个人。
5、山川寂寥,街市井然,居民相安无事。可惜人无身影,无记忆,无心。男女可以相亲却不能相爱。爱须有心,而心已被嵌入无数的独角兽头盖骨化为“古老的梦”。
6、世上有可以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事,而时间经过就是一种不可挽回的事。
7、死并不是终结生的决定性要素。在那里死只不过是构成生的许多要素之一。
8、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9、世界上有什么不会失去的东西吗?我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10、完美的文章并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绝望并不存在一样。
11、于是我关闭我的语言,关闭我的心,深沈的悲哀是连眼泪这形式都无法采取的东西。
12、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13、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14、若什么都不舍弃,便什么都不能获取。
15、那里的一切一切都如云遮雾绕一般迷离。但我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着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什么,而且我清楚:她也在看同样的风景。
17、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
18、迟早要失去的东西并没有太多意义,必失之物的荣光并非真正的荣光。
19、刚刚好,看到你幸福的样子,于是幸福着你的幸福。
20、所以才会让人有无处可去的感觉,就是说躯壳可以找到地方安置,可是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真正的容下你这个完完整整、纯洁的灵魂!!!
21、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22、鱼说,你看不到我眼中的泪,因为我在水中。水说,我能感觉到你的泪,因为你在我心中。
23、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要伤害另一个人。
24、一旦死去,就再也不会失去什么了,这就是死亡的起点。
25、世界上有什么不会失去的东西吗?我相信有,妳也最好相信。
26、如果不了解而过得去,那再好不过了。
27、如果你想追求的是艺术或文学的话,只要去读希腊人写的东西就好了。
28、所谓完美的文章并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绝望不存在一样。
29、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任何人都想活得冷静。
30、死不是生的對極,而是潛存在我們的生之中。
31、很喜欢这几句话,也很喜欢到处寻找一些美丽的句子,觉得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32、如果我捉不住他,留不住他,我会让他飞。因为他有自己的翅膀,有选择属于自己的天空的权利。
33、希望你下辈子不要改名,这样我会好找你一点。有时失去不是忧伤,而是一种美丽。
34、当我们学会用积极的心态去对待“放弃”时,我们将拥有“成长”这笔巨大的财富。
35、对相爱的人来说,对方的心才是最好的房子。
36、在大悲与大喜之间,在欢笑与流泪之后,我体味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幸福。
37、生活以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美丽诱惑着我深入其中。
38、他是我在青春岁月里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