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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十卷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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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十卷集_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其人与文(代序)
叶渭渠
(一)
  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作家,196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川端一两岁上,父母双亡,少年时代,祖母和姐姐又相继作古,从此与眼瞎耳背的祖父相依为命,使这位敏感的少年沉浸在悲哀之中,在他稚幼的心灵里投下了寂寞的暗影。十六岁上,川端预感到祖父将不久于人世时,就决心把祖父在病榻的情景记录下来。于是他写起了《十六岁的日记》。这既是作者痛苦的现实的写生,又是洋溢在冷酷的现实内里的诗情,在这里也显露了康成的创作才华的端倪。
  少年的川端康成聪颖过人,早早闯入说林书海,广泛地猎取古今世界名著和日本名著,尤其是对《源氏物语》更是爱不释手。他对这部名著虽不甚解其意,只朗读字音,欣赏着文章的优美的抒情调子,但却深深地为其文体和韵律所吸引。这一经历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其后他写作的时候,少年时代那种似歌一般的旋律,仍然回荡在他的心间。他开始对文学产生了憧憬,上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把过去所写的诗文稿子,装订成册,从这里可以看出少年的康成开始具有文人的意识,最初的写作欲望已经萌发。
  中学时代,他无数次投稿石沉大海,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创作天分,认真考虑自己的才能是否可以成为文学家。在1916年作为中学四年级生,在大皈《团栾》杂志上发表了习作小说《肩扛教师的灵柩》,他就经常给《文章世界》写小品、掌小说。《文章世界》举办投票选举“十二秀才”,川端康成名列第十一位。对于立志当作家的少年来说,这是很大的鼓舞,也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年。他在大学预科的同窗好友中有许多志向文学者,他们一起谈论文学,议论文坛现状和探讨当时日本很流行的俄罗斯文学,使来自农村的他顿开茅塞,受益匪浅。这期间,他在学校的《校友会杂志》上,发表了习作《千代》,他以淡淡的笔触,描写了自己同三个同名的千代姑娘的恋爱故事。大学时代,川端康成与爱好文学的同学为了向既有文坛挑战。改革和更新文艺,复刊了第六次《新思潮》,在该杂志创刊号上发表了处女作《招魂节一景》,描写马戏团女演员的悲苦生活是比较成功的,受到文坛老前辈的称赞。川端康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文艺年鉴》上,标志着这位文学青年正式登上了文坛。
  川端发表了《招魂节一景》以后,由于恋爱的失意,特别遭未婚妻伊藤初代解除婚约,他感到幸福的幻灭,经常怀着忧郁的心情到伊豆汤岛,写了未定稿的《汤岛回忆》。此后他为了诉说和发泄自己心头的积郁,又借助自己手中的笔,为杂志写出短篇小说《林金花的忧郁》和《参加葬礼的名人》。与此同时,他在爱与怨的交织下,以他的恋爱生活的体验,写了《非常》、《南方的火》、《处女作作祟》等一系列小说,有的是以其恋爱的事件为素材直接写就,有的则加以虚构化。川端这一阶段的创作,归纳起来,主要是描写孤儿的生活,表现对已故亲人的深切怀念与哀思,以及描写自己的爱情波折,叙述自己失意的烦恼和哀怨。这些小说构成川端康成早期作品群的一个鲜明的特征。这些作品所表现的感伤与悲哀的调子,以及难以排解的寂寞和忧郁的心绪,贯穿着他的整个创作生涯,成为他的作品的主要基调。川端本人也说:“这种孤儿的悲哀成为我的处女作的潜流”,“说不定还是我全部作品、全部生涯的潜流吧。”
  (二)
  1924年大学毕业后,川端康成踏上社会,就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活。他积极与横光利一等人发起新感觉派文学运动,并发表了著名论文《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说》,和创作了《感情的装饰》、《春天的景色》、《浅草红团》等少数几篇具有某些新感觉派特色的作品,并无多大的建树,他甚至被称为“新感觉派集团中的异端分子”。后来他公开表明他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同路人,决心走自己独特的文学道路,他的名作《伊豆的舞女》和《雪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
  川端康成的性情被孤儿的气质扭曲,心中充盈令人窒息的忧郁,一次去伊豆旅行的机会,偶遇巡回艺人一行,与年少的舞女邂逅,第一次得到舞女的平等对待,并说他是个好人,他便对她油然产生了纯洁的友情;同样地,受人歧视和凌辱的舞女遇到这样友善的中学生,以平等待人,自然激起了感情的波澜。他们彼此建立了真挚的、诚实的友情,还彼此流露了淡淡的爱。川端将这段经历化为艺术,便是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小说《伊豆的舞女》了。
  《雪国》描写主人公驹子沦为艺妓,在屈辱的环境下成长,承受着生活的不幸和压力,勤学苦练技艺,追求过一种“正正经经的生活”,渴望得到普通女人应该得到的真正爱情。但是,作为一个现实问题,在那个社会是难以实现的。她追求的实际是一种理想的、极致的、实际上不存在的哀伤虚幻的爱。男主人公岛村却把她这种认真的生活态度和真挚的爱恋情感,都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从某种意义说,这个故事是当时日本社会世相的相当精确的艺术概括。
  《伊豆的舞女》、《雪国》的成就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其一,在艺术上开始了一条新路。川端曾盲目模仿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和全盘继承传统都没有成功,但他并没有放弃艺术上的新追求,且不断总结经验,对传统与现代结合进行积极的艺术探索。他的《伊豆的舞女》就是在吸收西方文学优点的基础上,力图保持日本文学的传统色彩作了新尝试。而《雪国》则使两者的结合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赋予作品更浓厚的日本色彩。其二,从《雪国》开始,川端的创作无论从内容或从形式来说,都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即以抒情笔墨,刻画下层少女的性格和命运,并在抒情的画面中贯穿着对纯真爱情热烈的赞颂,对美与爱的理想表示朦胧的向往,以及对人生无常和徒劳毫不掩饰的渲染。对人物心理刻画更加细腻和丰富,更加显出作家饱含热情的创作个性。
  川端康成是个很有成就的作家,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包括小说、散文、评论等。在整整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他共写了超过500部(篇)小说(含140多篇掌小说),在《川端康成全集》37卷本中占去了25卷,这些小说,除了《东京人》、《生为女人》比较长以外,中长篇小说一般都在八万至十二三万字内,掌小说短者仅有数百字。川端的小说,不仅数量甚丰,在艺术上也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川端康成的小说创作初期就十分鲜明地表现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和艺术特色,并逐步形成他的独特风格。在创作实践的全过程中,他的风格虽然还有发展,其作品的色调也有些许改变,或浓或淡,但并没有断层、没有根本变化,他创作初、中期所奠定和完成的基本特色是:孤独的主观感情色彩、忧郁的感伤抒情情调、人情与人道主义精神,以及虚无与颓废的思想等。但是,后期的作品呈现更复杂和多样化的倾向,贯穿着双重或多重的意识。比如以《名人》、《古都》、《舞姬》为代表,主要表现了对艺术的追求和对生活、对传统的执著,作家在创作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作了新的探索,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以《千只鹤》、《山音》、《睡美人》、《一只胳膊》为代表,一方面深入挖掘人的感情的正常与反常,以及这种感情与人性演变相适应的复杂性;另一方面追求感官的享受和渲染病态的性爱,或多或少染上颓伤色彩。因此,它们在表现人的生的主旋律的同时,也表现了生的变奏的一面。
  从小说形式来说,以纯文学为主,作为其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中间小说、少男少女小说,以及其他小说形式比如自传体小说、报告小说等。中间小说是介于纯文学与大众小说之间的一种小说形式,代表性的作品有:《东京人》、《少女开眼》、《河边小镇的故事》、《风中的路》、《生为女人》、《彩虹几度》、《青春追忆》、《玉响》等,这些中间小说既重视纯文学的艺术性,也注意大众小说的通俗性,深受大众读者的喜受。少男少女小说,主要以大中学生为对象,代表作品有《少女的港湾》、《花的日记》、《学校之花》、《美好之旅》、《父母的心》、《肩扛恩师的灵柩》等,以爱为主旋律,描写父母子女情、兄弟姐妹情、师生情、学友情等,文笔优美、表现细腻、情调悲戚,饱含着青春的纯爱。在川端笔下,一些少男少女的主人公即使是萍水相逢,也以爱相待,表达了纯真的友谊。一篇篇少男少女之作,在青少年读者面前,绘出一幅幅人情美和心灵美的画卷,奏出一曲曲少男少女的青春之歌。也不仅限于艺术性方面,这一点对促进人们重新审视东方文化具有重要的意义和启示性。可以说,他为日本文学的发展,为东西方文学的交流,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在日本国内,川端康成的名字早已记录在菊池奖(1944)。艺术院奖(1952)、野间文艺奖(1954)、每日出版文化奖(1961)的花名册上。1953年被选为日本文学艺术最高的荣誉机关--艺术院的会员。1961年,日本政府为了表彰他成功地领导了国际笔会日本大会的召开,以及创作《禽兽》、《雪国》、《名人》、《千只鹤》、《山音》等作品的业绩,即“以独自的样式和浓重的感情,描写了日本美的象征,完成了前人没有过的创造”,授予他最高的奖赏--第21届文化勋章,成为日本文化功臣。1957年,获西德政府颁发的“歌德金牌”。1960年获法国政府授予的艺术文化勋章。1968年,以《雪国》、《古都》、《千只鹤》三部代表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皇家文学院常务理事、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斯特林致授奖辞,突出地强调:
  “川端先生明显地受到欧洲近代现实主义的影响,但是,川端先生也明确地显示出这种倾向:他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
  “川端康成先生的获奖,有两点重要意义。其一,川端先生以卓越的艺术手法,表现了道德性与伦理性的文化意识;其二,在架设东方与西方的精神桥梁上做出了贡献。”
  安德斯·奥斯特林最后宣读了奖状题词:“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川端在瑞典文学院礼堂作了题为《我在美丽的日本》的获奖纪念讲演,他通过禅宗诗僧希玄道元、明惠上人、西行、良宽、一休宗纯的诗,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的小说,《古今和歌集》、《伊势物语》、《源氏物语》、《枕草子》的古典传统,以及东洋画、花道、茶道的精神,深入细致地介绍和剖析了“日本美的传统”。其后种端两度赴美在夏威夷大学和它的分校分别作了题为《美的存在与发现》的讲演和在出席旧金山举办的日本周活动期间作了题为《日本文学之美》的讲演。这三篇讲演稿也是三篇美文,全面系统地论述了日本文学的传统美,成为川端康成的日本美论、日本艺术论,构成了他的独特的美学理论体系,在川端文学中独放异彩。在这些成绩、荣誉和地位面前,川端康成在《夕照的原野》一文中这样叙述自己的心情:“荣誉和地位是个障碍。过分的怀才不遇,会使艺术家意志薄弱,脆弱得吃不了苦,甚至连才能也发挥不了。反过来,声誉又能成为影响发挥才能的根源……如果一辈子保持‘名誉市民’资格的话,那么心情就更沉重了。我希望从所有名誉中摆脱出来,让我自由。”
  在川端获得殊荣的背后,隐藏着难以言说的内容……
  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三年之后,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含煤气管自杀的形式离开了人世,川端康成未留下只字遗书。但他早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川端康成年谱
 1899年
  6月14日生于大阪市北区此花町1丁目49番宅邸(川端自写年谱为6月11日出生)。父亲荣吉,是个开业医生,爱好汉诗文、文人画。母亲阿源,是黑田家出身。传说川端家是从北条泰时(第三代执权)那里传承下来的。川端是家中长子,康成有一姐姐,名叫芳子。
  1901年 2岁
  1月,父亲因肺结核病去世。康成随母迁居大阪府西成郡丰里村大字三番745番地黑田家。
  1902年 3岁
  1月,母亲也因感染结核病而辞世。由祖父三八郎(后户籍名改为康寿)、祖母阿钟抚养,回原籍大阪府三岛郡丰川村大字宿久庄字东村盖新房居住。姐姐芳子则寄养在大阪府东成那鲶江村大字蒲生35号姨父秋冈义一家。祖父经常算卦,著有《构宅安危论》、《要话杂论集》等遗稿。一个时期还曾计划独自调制新汉药出售,并留下了印有“川端青龙堂”字样的包药纸。
  1906年 7岁
  康成入大阪府三岛郡丰川普通小学。由于他体弱多病,故经常缺课,但他的学业成绩优秀,作文在全班首屈一指,显示出过人的才华。9月,祖母阿钟辞世,此后与祖父相依为命。
  1909年 10岁
  7月,姐姐芳子患热病,并发心脏麻痹而死亡。康成因病没能参加葬礼。他与芳子自1902年分别后,只见过一面。
  1912年 13岁
  3月,普通小学六年级毕业。在小学时代开始广泛地阅读图书馆的书籍。4月,以第一名考入大阪府立茨木中学。每天从家里到学校徒步约5公里的路程,身体得到了锻炼。
  1913年 14岁
  升中学二年级时,他的志向要当个小说家,他博览各种文艺杂志,尝试写新体诗、短歌、徘句、作文等,并装订成册,题名为《第一谷堂集》、《第二谷堂集》。他的题为《滴雨穿石》的作文还保存了下来。
  1914年 15岁
  5月,祖父辞世,康成成了孤儿;9月,由西成郡丰里村母亲娘家黑田秀太郎收养。他开始写《十六岁的日记》,将祖父弥留之际的情况如实地记录下来。还写了《拾骨》、《参加葬礼的名人》、《向阳》等写生式作品,记录了有关祖父病逝前后的事情。
  1915年 16岁
  1月,开始过宿舍生活,经常出入学校附近的书店。他的读书范围非常广泛,从白桦派到谷崎润一郎、上司小剑、德田秋声、《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外国作家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契河夫、斯特林里堡、阿尔志跋绥夫等的作品。为此,他欠了书店很多书债。”
  1916年 17岁
  4月,当了宿舍的室长。与同室的小竺原发生同性恋。是年春天,开始给当地的小周刊《京阪新闻》投稿,发表了《致h中尉》、《淡雪之夜》、《紫色的茶碗》、《电报》等短文。此外他还向《文章世界》、《秀才文坛》、《新潮》等杂志投过稿。是年秋天,经由川端岩次郎出售了宿久庄的房子,以支付祖父的欠债以及康成所欠书店的款项。
  1917年 18岁
  3月,茨木中学毕业后上东京投考第一高等学校(大学预科),寄居在浅草藏前的表兄田中岩太郎家,补习之余,经常去浅草公园。3月末,经表兄秋冈义爱的介绍,造访了新进作家南部修太郎。9月,入一高英文科。同班有:石滨金作、酒井真人、铃木彦次郎、三明永无等人。预科三年都过着寄宿生活。他阅读最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芥川龙之介、志贺直哉的作品。这期间写了一篇追悼辞世的英语教师仓崎仁一郎的作文《肩扛恩师的灵枢》,发表在大贩《团栾》杂志上。
  1918年 19岁
  7月,返回大阪,寄宿在蒲生的秋同家。10月末,初次去伊豆旅行,与巡回艺人一行邂逅。此后约十年,他几乎每年都到伊豆汤岛旅行。
  1919年 20岁
  是年,认识了今东光,受到东光的父亲武平的影响,对心灵学(神智学)产生了兴趣。经文艺部委员冰室古平的举荐,他在第一高等学校的《校友会杂志》6月号上,发表了《千代》。
  1920年 21岁
  7月,第一高等学校毕业。同月,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系英文学科。与同班同学石滨金作、酒井真人、铃木彦次郎,还有今东光等人策划发行《新思潮》(第六次),为此第一次拜访菊池宽,此后长期受到菊池宽的照顾和恩惠。是年伊始,除了读日本作家的作品之外,还广泛阅读了包括森鸥外翻译的《各国故事》在内的翻译作品。
  1921年 22岁
  2月,第六次《新思潮》发刊。4月,在第二号上刊载了《招魂节一景》,获得菊池宽以及各方面的好评。是年秋天到冬天,发生与本乡一家咖啡馆的女招待伊藤初代从恋爱、订婚和遭撕毁婚约的事情。基于这种体验,他写了《南方的火》、《篝火》、《非常》、《她的盛装》、《暴力团一夜》、《海的火祭》等作品。这期间,一度住在浅草,在菊池宽家里,经菊池介绍认识了芥川龙之介、久米正雄和横光利一。12月,在《新潮》杂志上发表了《南部氏的风格》(评《湖水之上)),第一次获得了稿酬。
  1922年 23岁
  2月,开始写文艺月评《本月的创作界》(《时事新报》),成为后来从事近20年评论活动的契机。6月,从英文学科转到国文学科。自4月至6月,以千代事件为素材写了《新晴》。夏天在伊豆汤岛,写了《汤岛的回忆》(未发表),这是后来的《伊豆的舞女》和《少年》的雏形。翻译了高尔斯华绥的《街道》、丁尼生的《死的绿洲》、契河夫的《戏后》等外国作品。
  1923年 24岁
  2月,成为由菊池宽于1月创刊的《文艺春秋》编辑同人。9月1日,发生关东大地震,与今东光一起去探望芥川龙之介,三人经常到受灾现场了解情况。他的名字登载在是年首次出版发行的《文艺年鉴》上。
  是年,发表了《林金花的忧郁》(1月)、《精灵祭》(4月)、《参加葬礼的名人》(5月)、《南方的火》(7月)等。
  1924年 25岁
  3月,东京帝国大学国文学科毕业。由于中途曾转过专业,学分不足,承蒙藤村作主任教授的照顾,通过了毕业论文《日本小说史小论》,刊登在《艺术解放》3月号上。5月,接受征兵体格检查不及格。7月,同当时的新进作家们石滨金作、片冈铁兵、今东光、佐佐木茂索、铃木彦次郎、十一谷义三郎、中河与一、横光利一等筹备创刊同人杂志,由他起名为《文艺时代》,10月由金星堂发行创刊号。他和片冈铁兵负责编辑至12月,并负责与发行者金星堂的联络事宜。他们以《文艺时代》为阵地发起新感觉派运动。
  是年,发表了《篝火》(3月)、《非常》(12月),以及第一部掌篇小说集。
  1925年 26岁
  是年,大半年时间呆在伊豆汤岛的汤本馆。5月,初次与松林秀子邂逅。他最初的作品集《骑驴的妻子》将由文艺社出版,虽然已经出了校样,可是由于出版社方面的原因,以未能问世而告终。
  是年,发表了《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说》(1月)、《新感觉派辩》(3月)、《十六岁日记》(8月)、《第二短篇集》(11月)、《第三短篇集》(12月)。
  1926年 27岁
  是年大部分时间在汤岛的汤本馆度过。这期间,他迷上了围棋和台球。4月,迁至营忠雄家,开始与秀子一起生活。与横光利一等成立了“新感觉派电影联盟”,拍摄川端唯—一部电影剧本《疯狂的一页》。这部影片被评定为是年的优秀影片,获得了全关西电影联盟颁发的奖牌,但是商业性上映则是失败的。
  是年,发表了《伊豆的舞女》(1—2月)、《第四短篇集》(4月)、《感情的装饰》(6月)。
  1927年 28岁
  3月,金星堂出版了他的第二部作品集《伊豆的舞女》。同月,随笔小杂志《杂记手册》由文艺春秋社创刊(片冈铁兵编辑),康成参与该同人杂志。4月5日,为出席横光利一的结婚典礼,阔别7个月又上东京。此后就决定在东京住留,并从汤岛把夫人接回来,在府下杉并町马桥租了间房子,建立了新居,不回汤岛了。5月,《文艺时代》停刊。月底,为改造社的“一元丛书”做宣传去关西旅行讲演。6月,作为文艺春秋社的“文艺讲演会”的讲师,与菊池宽、横光利一等人去福岛、秋田、山形地方作旅行讲演。8月,在《中外商业新报》上初次发表连载的新闻小说《海的火祭》,12月,迁居热海。
  是年,发表了《招魂节一景》(2月)、《梅花的红蕊》(4月)、《柳绿花红》(5月,后与前者合成《春天的景色》)、《第五短篇集》、《处女作作祟》(5月)、《关于掌篇小说》(11月)等。
  1928年 29岁
  3月,“3·15”事件,法西斯当局大举逮捕共产党员的第二天,窝藏过被追捕的林房雄和村山知义。5月,开始喜欢养狗。7月,去明治大学夏季文艺班讲学。
  是年,发表了《三等候车室》等掌篇小说。
  1929年 30岁
  4月,成为刚创刊《近代生活》的同人。是年起,写了许多文艺时评。9月,开始经常去浅草,拜访了作为日本最早的轻松歌舞剧场,还结识了舞女们,做了大量的采访笔记。12月,开始连载他的第二篇新闻小说《浅草红团》,由此获得社会的反响。10月,成为《文学》杂志(崛辰雄编辑)的同人。《文学时代》12月号刊登了川端秀子的文章《谈谈我的丈夫》。
  是年,发表了《新人才华》(9月)、《浅草红团》(12月至翌年10月连载)等。
  1930年 31岁
  4月,接受文化学院文学部长菊池宽的聘请。担任创作科讲师,每周讲一次课(任职至1934年3月)。还兼任日本大学的讲师。依然经常前往浅草。4月底至5月,为了出席文艺讲演会,他去四国旅行。6月,掩护了秘密前往苏联前夕的日共藏原惟人。加入了中村武罗夫等十三人俱乐部。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喂养许多狗。还经常去参观画展。
  是年,发表了《我的标本室》(4月,收入掌篇小说47篇,作为新兴艺术派丛书一卷出版)、《针、玻璃和雾》(11月)等。
  1931年 32岁
  12月2日,与秀子正式办理结婚手续。是年,送舞女梅园龙子学习西方舞,认识了古贺春江。
  是年,发表了《水晶幻想》(1月开始连载)、《浅草日记》(1月)、《仲夏的盛装》(6月)、《伊豆序说》(2月)等。
  1932年 33岁
  3月,伊藤初代前来造访川端家。是年,观看了许多舞蹈表演会。从夏天起,饲养了许多小鸟。
  是年,发表了《致父母的信》(1月)、《抒情歌》(2月)、《慰灵歌》(10月)等。
  1933年 34岁
  2月,《伊豆的舞女》由五所平之助导演,拍成电影(田中绢代主演),这是最早的一次。此后至1967年止,《伊豆的舞女》在他生前共拍了五次电影。10月,成为文化公论社创刊的《文学界》的同人,并参与策划编辑工作。9月10日,古贺春江逝世,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写了《临终的眼》。
  是年,发表了《禽兽》(7月)、《临终的眼》(12月)等。
  1934年 35岁
  1月,被列名为文艺恳话会成员。6月,赴汤泽途中,在水上站看到落水骚动,得到启发就写了《水上情死》,从8月起在《现代日本》上连载,很快就被改编成剧本,10月尚未连载完,就拍成了电影(胜浦仙太郎导演,若水绢子主演)。9月,开始连载《浅草红团》续篇《浅草节》。12月,去汤泽。开始写《雪国》连载。
  是年,发表了《虹》(3月开始连载)、《文学自传》(5月)、《水上情死》(8至12月连载)、《浅草祭》(9月至翌年2月连载)等。
  1935年 36岁
  1月,担任文艺春秋社创设芥川奖、直木奖评选委员。第一次评选,与落选的太宰治之间发生了龃龉。1月,《雪国》开始分期连载。是年他出现反复发烧的症状。3月,《浅草的姐妹》被改编拍成电影《少女时代的三姐妹》(东宝前身pcl电影制片厂出品),并让梅园龙子初次公演。9月,赴新泻县汤泽收集《雪国》续篇的素材。12月,近居镰仓。同月,赴上诹访,搜集写作《花之湖》的素材。
  是年,发表了《雪国》(1月至翌年12月连载)、《纯粹的声音》(7月)等。
  1936年 37岁
  1月,成为新创刊的《文艺恳话会》的同人,负责编辑了《日本古典文艺与现代文艺》特辑。1月,前往伊东温泉搜集《花之湖》的创作素材。2月,原作《谢谢》改编拍成电影《谢谢先生》并首映。12月,参加刚成立的镰仓笔会(久米正雄会长)。
  是年,发表了《意大利之歌》(1月)、《花之湖》(l—6月)、《花的圆舞曲》(3—4月)、《芭茅花》、《火枕》(《雪国》续章)、《夕阳下的少女》(12月)、《少女开眼)(12月至翌年7月)等。
  1937年 38岁
  6月,汇总分别刊载在各杂志上的《雪国》各章进行修订,由创元社出版单行本。7月,《雪国》与尾崎士郎的《人生剧场青春篇》一起,获得了第三届文艺恳话会奖。8月,在轻井泽集会堂为文化学院夏季讲习会作了题为《文学》的讲演(《信浓的故事》,刊于《文艺》10月号)。是年至1945年,每年夏季都在轻井泽度过。在那里写了《牧歌》、《高原》、《风土记》等作品。开始喜欢照相和打高尔夫球。
  是年,发表了《少女之港》(6月至翌年3月)、《牧歌》(6月至翌年12月)、《高原》(11月)。
  1938年 39岁
  6月,观看“本因坊秀哉名人引退围棋”战局。(6月26日,在芝的红叶馆开局,后来对奔的场地改到箱根、伊东,12月4日终局——8月15日至11月17日休息),并在《东京日日新闻》、《大阪每日新闻》上连载观战记。7月,获得许可设立财团法人“日本文学振兴会”,他被选任该会理事(理事长菊池宽)。7月,去轻井泽。8月,到八岳高原富士见疗养所,探望吴清源。是年开始陆续出版川端、武田麟太郎、间宫茂辅等三人编辑的《日本小说代表作全集》(每年两册)。
  是年,发表了《我写围棋观战记》(10月)等。
  1939年 40岁
  1月,赴热海观看木谷、吴三轮大棋战的第一回。去伊东探望本因坊名人。在伊谷奈与对局间歇而来此地的吴清源进行了两天推心置腹的交谈。这期间,转写围棋观战记,并以下围棋、象棋和搓麻将等形式,与本因坊名人、木谷和吴等人交往。2月,当选为菊池宽奖评选委员。7月,在日本女子大学作了《关于作文》的讲演,深入参与了广泛意义上的作文运动。这件事连同1936年他宣告停笔不写文艺时评,显示出川端对待战时体制的一种独自的姿态。是年,《少女开眼》拍成电影(新兴电影)。
  是年,发表了《故人之园》(2月)、《观战记》(2—3月,木谷、吴三轮大棋战第二局)、《美之旅》(7月开始连载)等。
  1940年 41岁
  是年,发表了《母亲的初恋》(1月)、《雪中火场)(12月,《雪国》续章)等。
  1941年 42岁
  4月,接受《满洲日日新闻》的邀请去满洲(同行有:吴清源、村松梢风)。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参加围棋大会。9月,应关东军的邀请,与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大宅壮一、火野苇平、高田保等人一起再度去满洲,先后访问大连、沈阳、抚顺、黑河、海拉尔、哈尔滨、长春、吉林等地,9月底访问结束后,为了研究满洲决定自费留下,独自留在沈阳,并把夫人接来,10月,与夫人一起访问了北京,会见为“文艺枪后运动”而前来的小岛政二郎、片冈铁兵、佐佐木茂索等。后来,又去斋家镇、张家口、天津、旅顺等地参观,最后返回大连。在得到临近爆发战争的情报的熟人关照下,于11月30日回到了神户。8天后爆发了太平洋战争。
  是年,发表了《银河》(8月,《雪国》续章)。
  1942年 43岁
  4至5月,为了写《名人》(《八云》)及其他作品而去京都。6月,编辑《满洲各民族创作选集》(创元社),写了编者的话。10月,作为日本文学报国会派遣作家,从轻井泽前往长野县伊那,访问一留守农家,为《读卖报知》写了报道。12月,读了战死者的遗文,并写了感想文章《英灵的遗文》。
  是年,发表了《名人》(8月)、《日本的母亲》(10月)等。
  1943年 44岁
  3月,去大阪处理收养表兄黑田秀孝的三女儿麻纱子(户籍名政子)做养女。5月,养女入户口,以此为契机,他撰写了《故园》,但由于时局严峻,写作不顺利,终于未完成。4月,为了在《满洲日日新闻》上连载的《东海道》,从镰仓到京都,沿途下站搜集素材。
  是年,发表了《故园》(6月开始连载)、《父亲的名字》(8—12月)等。
  1944年 45岁
  4月,以《故园》、《夕阳》等,获得了战前最后一届菊池宽奖(第6届)。6月,任日本文学振兴会设立的“战记文学奖”评选委员。接受联防组长的委派担任夜警四处巡逻,在连续过着这种生活的条件下,他读了许多王朝古典著作,诸如《源民物语》等,重读了志贺直哉、森鸥外、夏日漱石等人的作品。还从旧书店购买了《大日本佛教全书》等古典文献。8月,他出售了轻井泽的一幢别墅,以支付生活费用。
  是年,发表了《夕阳》(3月)、《一草一木》(7月)等。
  1945年 46岁
  4月,作为海军报道班成员去鹿儿岛县鹿屋的海军航空队特攻基地采访。1946年发表的《生命之树》等作品,就是运用了这个时候的一些体验写出来的。5月,开了一家出租书屋——镰仓文库。从鹿儿岛回来之后,热心地协助做文库的工作。8月15日,与夫人、女儿一起在自己家里听了天皇的8·15无条件投降的广播。9月,镰仓文库开始作为出版社进行工作,他与久米等人担任董事。
  1946年 47岁
  1月,接受三岛由纪夫的访问,并向《人间》杂志推荐三岛的《香烟》。4月,与大佛次郎、岸四国士、丰岛与志雄、野上弥生子等人创办了“红蜻蜓会”,藤田圭雄编辑儿童杂志《红蜻蜓》,日本实业社发行。10月,迁居镰仓长谷,终生居住在这里。
  是年,发表了《重逢》(2月)、《感伤之塔》(2月)、《雪国抄》(5月,《雪国》续)等。
  1947年 48岁
  2月,出席笔会的重建大会。越发关心古代美术,在镰仓文库的工作间歇,常去参观美术展,与美术界交往的机会也多了起来。10月,发表《续雪国》(《小说新潮》),至此经历了13年完成了《雪国》最后定稿。
  是年,发表了《哀愁》、《续雪国》(10月)。
  1948年 49岁
  6月,继志贺直哉之后担任日本笔会第4任会长(至1965年10月)。11月,受读卖新闻社的委托,去旁听了东京审判。
  是年,发表了《再婚的女人》(1—8月)、《未亡人》(1月)《少年》(5月—12月)、《东京审判的老人们》(11月)、《雪国》定稿本(12月,创元社)等。
  1949年 50岁
  4月,担任恢复的“芥川奖”评选委员。5月,开始连载《千只鹤》。7月,担任新设的“横光利一奖”(改造社)评选委员。9月,以日本笔会会长的名义,给威尼斯国际笔会第zi届大会发去贺词《致威尼斯国际笔会第21届大会)(发表于《人间》10月号上)。11月,应广岛市的邀请,与小松清、丰岛与志雄等代表日本笔会参观了原子弹轰炸受难地。8月开始连载《山音》。担任战后第一套文学全集《现代日本小说大系》(65卷,河出书房)的编辑委员。
  是年,发表了《千只鹤》(5月至翌年12月)、《山音》(5月1954年4月)等。
  1950年 51岁
  4月,与23名笔会会员赴广岛、长崎视察。在广岛举办的“世界和平与文艺讲演会”(日本笔会广岛之会)上,宣读了“和平宣言”(这个宣言以“武器招徐战争”为题,发表于《王将》杂志7月号上)。8月,为派遣代表参加爱丁堡的笔会世界大会(8月15日起开io天)所需经费,他写了呼吁募捐的文章。12月,开始在《朝日新闻》上连载(舞姬》。是年,经营了多年的镰仓文库倒闭。
  是年,发表了《天授之子》(2—3月)、《虹》(3月至翌年4月)、《舞姬》(12月至翌年3月)等。
  1951年 52岁
  8月,《舞姬》由新藤兼人改编,拍成电影(山村聪、高峰三枝子等主演,东宝)。
  是年,发表了《玉响》(5月)、《关于〈浅草红团〉》(5月)等。
  1952年 53岁
  1月,《浅草红团》由成泽昌茂改编拍成电影(大映)。2月,获1951年度艺术院奖。8月,《千只鹤》由久保田万太郎改编成歌舞伎,在歌舞伎座上演(花杉p章太郎等主演);12月,由新藤兼人改编拍成电影(大映)。10月,赴近畿参加文艺春秋30周年纪念讲演会。前往畿地方(姬路、神户、和歌山、奈良)旅行,随后应大分县的邀请,去九州旅行,漫步了九重高原。翌年6月又重游,决定把九重作为《千只鸽》的续篇《波千鸟》的背景,但是放采访笔记的旅行包丢失了。因此《波千鸟》没有写完就告终。是年,任“小学馆儿童文化奖”文学部门的评选委员。
  是年,发表了《日兮月兮》(1月至翌年5月)、《新文章论》(4月)等。
  1953年 54岁
  6月,参加角川书店的讲演旅行去九州。夏天,战后第一次去轻井泽。是年,《山音》由水木洋子拍成电影(东宝)。9月,《浅草故事》由岛耕二导演兼政编拍成电影(大映)。11月,与永井荷风、小川未明被选为艺术院会员。同时还担任了复办的野间文艺奖的评选委员。
  是年,发表了《河边小镇的故事》(1—12月)、《水月》(11月)、《吴清源谈棋》(8—12月)等。
  1954年 55岁
  1月,开始连载《湖》。3月,《伊豆的舞女》由伏见晃改编,第二次拍成电影(松竹)。担任“岸日演剧奖”和新潮文学奖的评选委员。4月,《山音》出版,并于12月获第7届野间文学奖。8月,写就西川流名古屋舞舞蹈剧本《船上艺妓》,由西川鲤三郎任艺术指导,先后在名古屋御园座以及其他各地上演。这部作品后来于1957年作了若干修订,由宝家歌舞团上演。9月,赴米子、松江参加文艺春秋讲演会。同月,《母亲的初恋》八田尚之改编拍成电影(东宝)。1948年起开始出版的《川瑞康成全集》16卷本全部出齐。是年起,开始服用过量安眠药。
  是年,发表了《湖》(1月—12月)、《东京人》(5月—翌年10月)、《离合》(8月)等。
  1955年 56岁
  1月,《河边小镇的故事》由衣笠贞之助导演兼改编拍成电影(大映)。同月,写就舞蹈剧《故乡之音》,先后在新桥演舞场以及其他各地上演。l月,爱德华·塞登斯特卡节译的《伊豆的舞女》,刊登在《大西洋月刊》日本特辑号上。11月,在东宝剧场举办的“文艺春秋500号纪念会”上作了讲演。
  是年,发表了《青春追忆》(1月—1957年1月)、《彩虹几度》(1月)等。
  1956年 57岁
  1月,出版《川端康成选集》(10卷,新潮社,11月出齐)。2月,《彩虹几度》由八住利雄改编拍成电影(大映)。4月,《东京人》由田中澄江改编拍成电影。11月,匈牙利发生动乱事件,以日本笔会会长的名义去电表示同情。是年起,以赛登斯特卡翻译《雪国》、八代佐地子翻译《千只鹤》在美、德出版为契机,他的作品在海外的翻译出版逐年增多。
  是年,《生为女人》(3月—11月)发表。
  1957年 58岁
  3月,与松冈洋子赴欧洲出席国际笔会执行委员会,会后访问了欧亚各国,邀请代表出席东京大会,5月回国。4月,《雪国》由八住利雄改编拍成电影(东宝)。9月,主持第29届国际笔会东京大会。
  是年,发表了《风中的路》(1—4月)、《东西方文化的桥梁》(1月)等。
  1958年 59岁
  1月,《生为女人》由田中澄江改编拍成电影(东宝)。2月,任国际笔会副会长。3月,由于对“国际笔会大会在日本召开做出了努力和成绩”,获战后复办的第六届菊池宽奖。6月,去冲绳旅行。11月,因患胆结石,住进东大医院木本分院外科,翌年4月出院。
  是年,发表了《弓浦市》(1月)等。
  1959年 60岁
  5月,在法兰克福的第30届国际笔会大会上获歌德奖章。9月,《风中的路》由矢代静一改编拍成电影(日活)。11月起出版《川端康成全集》(12卷,新潮社,1962年8月出齐)。是年,在他长期的作家生活中,第一次没有发表任何一篇小说。
  1960年 61岁
  5月,《伊豆的舞女》由田中澄江改编第三次拍成电影(松竹)。5月,应美国国务院的邀请访美。7月,作为特邀代表出席巴西圣保罗主办的第31届国际笔会大会,8月归国。获法国政府授予的艺术文化军官级勋章。
  是年,发表了《睡美人》(1月至翌年11月)等。
  1961年 62岁
  为搜集材料和执笔写作《古都》、《美丽与悲哀》,在京都市左京区下鸭泉川町25号租下房子。5月,去新泻、佐渡旅行。11月,获第21届文化勋章。
  是年,发表了《美丽与悲哀》(1月至1963年10月)、《古都》(10月至翌年1月)等。
  1962年 63岁
  2月,出现安眠药药物成瘾症状,进东大医院住院,连续10天昏迷不醒。4月,由新派剧团在明治座上演《古都》(川口松太郎改编,松浦竹夫导演)。10月,他继下中弥三郎之后,参加了呼吁世界和平七人委员会。11月,《睡美人》获第16届每日出版文化奖。
  是年,发表了《落花流水》(10月至1964年4月)以及《秋雨》等掌篇小说。
  1963年 64岁
  4月,担任财团法人日本近代文学馆监事。还担任近代文学博物馆委员长。他与大佛次郎、久松潜一共同监修10月举办的近代文学史展。1月,《古都》由权藤利英改编,将拍成电影(松竹);6月,《伊豆的舞女》由三木克己改编第四次将拍成电影(日活)。
  是年,发表了《一只胳膊》(8月至翌年1月),《喜鹊》等掌篇小说。
  1964年 65岁
  6月,他作为特邀代表,出席了在奥斯陆召开的第32届国际笔会大会。归途历访欧洲各国,8月归国。6月,开始断断续续连载《蒲公英》。
  是年,发表了《蒲公英》(6月至1968年,未完),《久违的人》等掌篇小说。
  1965年 66岁
  4月,日本广播协会(nhk)根据他的《玉响》改编成同名的电视连续剧,并开始播出。10月,他辞去自1948年以来已担任18年的日本笔会会长的职务。11月,举办日本笔会创立 30周年纪念祝贺会,会上他接受了后任的芹泽光治良会长以及其他人对前任会长的慰劳。同月,他出席了伊豆汤岛温泉建立《伊豆的舞女》文学碑的揭幕仪式。《美丽与悲哀》(筱田正浩导演)、《雪国》(大庭秀雄导演)分别由松竹拍成电影。
  是年,发表了《玉响》(9月至翌年3月,未完)等。
  1966年 67岁
  1月至3月,因患肝炎住进东大医院。4月,日本笔会总会为了表彰他多年的功绩,赠予他一尊由高田博厚制作的胸像。8月,《湖》由石堂淑郎改编拍成电影《女人的湖》(松竹)。是年,没有重要的新作发表。
  1967年 68岁
  2月,与安部公房、石川淳、三岛由纪夫就中国“文化大革命”,联名发表了《为了维护学问艺术自由的呼吁书》。《伊豆的舞女》由井手俊郎改编第5次拍成电影(东宝)。4月,担任新开馆的日本近代文学馆名誉顾问。7月,养女麻纱子(政子)与香男里结婚,入户籍(8月,在驻莫斯科日本大使馆举行结婚仪式,10月14日,在国际文化会馆举行婚礼宴会)。8月,任日本万国博览会政府出展恳谈会委员。12月,赴札幌看女儿的新居。
  是年,发表了《一草一花》(5月至1969年1月)等。
  1968年 69岁
  2月,在《关于非核武装向国会议员们的请愿书》上签名。6月,参加了日本文化会议。7月,担任今东光竞选参议院议员的选举事务局长,还跟随在东京、京都等地作街头演讲。10月17日,作为日本人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11月,笔会主办获奖纪念祝贺会。12月10日,出席斯德哥尔摩的授奖仪式,12日,在瑞典科学院作纪念讲演《我在美丽的日本》。是年,辞去艺术院第二部长职务,又被授予故乡茨木市的名誉市民名誉称号。1月,《睡美人》由新藤兼人改编,拍成电影(田村高广等主演,松竹)。
  是年,发表了《我在美丽的日本》(12月)等。
  1969年 70岁
  1月6日,获诺贝尔文学奖后赴欧洲旅行回国。同月27日,接受了众参两院的祝贺决议。1月29日,第一个孙女诞生。3月,赴夏威夷大学作日本文学的特别讲授。4月,旅行期间,与索尔仁尼琴一起被选为美国艺术文艺学会的名誉会员。4月至6月,各地举办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纪念“川端康成展”(每日新闻社主办),为此而临时回国。5月,在夏威夷大学作《美的存在与发现》的特别讲演。6月,被赠予夏威夷大学名誉文学博士称号。同月回国,被授予镰仓市名誉市民的称号。7月,在驻伦敦日本大使馆分馆举办“川端康成展”。9月,作为文化使节,出席“移民百年纪念旧金山日本周”,并作了《日本文学之美》的特别讲演。是年,《日兮月兮》由广濑襄改编拍成电影(松竹)。4月份起,开始第五次出版他生前最后的19卷本全集。
  是年,没有发表小说。
  1970年 71岁
  5月,设立了“川端文学研究会”(会长久松潜一)。6月,出席在台北举办的亚洲作家会议并作了讲演。接着6月29日至7月3日,作为特邀代表出席了在京城召开的第38届国际笔会大会,并致了祝词。7月,汉阳大学赠予他名誉文学博士称号,他还作了《以文会友》的纪念讲演。
  是年,发表了《长发》(4月)、《竹声桃花》(12月)等。
  1971年 72岁
  3月,为支援秦野章竞选东京都知事到处作街头演说。4月16日,诺贝尔财团专务理事访问日本,他陪同该专务理事访问京都。4月17日,呼吁和平七人委员会在京都会合,听取藤山爱一郎关于中国问题的讲话。5月,举办了“川端康成个人图书展”。因健康欠佳,整个夏天都在镰仓度过。9月,在世界和平七人委员会发表《恢复日中邦交呼吁书》上签名;12月,在《反对第四次防卫计划的声明》上签名。10月9日,第二个孙子诞生。年底起,为日本学研究国际会议募捐等事而奔波。12月,任日本近代文学馆名誉馆长。24日,他出席了题为《日本人变了吗——冲破‘脱’现象》的电视讨论会。
  1972年
  1月,出席文艺春秋创立50周年举办的新年社员见面会,并作了讲演,以《但愿是新人》为题发表在《诸君》上。18日,出席了呼吁和平七人委员会会议。3月8日患盲肠炎入院做手术,17日出院。4月16日夜,在逗子的玛丽娜公寓含煤气管自杀身亡。5月27日,由治丧委员会长芹泽光治良主持,在青山斋场举行了日本笔会、日本文艺家协会、日本近代文学馆“三团体葬”。由今东光赠予戒名:“文镜院殿孤山康成大居士”。9月起,日本近代文学馆主办的“川端康成展——其艺术与生涯”,在全国各地巡回展出。10月,创设了财团法人“川端康成纪念会”(理事长井上靖)。11月,日本近代文学馆内开设“川端康成纪念室”。
  1981年
  为纪念川端康成逝世10周年,新潮社出版新版《川端康成全集》(35卷,另增补2卷,全37卷)。
01 伊豆的舞女
 一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见我倥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座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啊......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和舞女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取出了香烟.舞女把摆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近边.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舞女看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上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象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伙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她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舞女提着鼓.我一再回过头去看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过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有装上纸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象拉着我的手似的,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去.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着火炉,一打开纸隔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个活人.让您看到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下身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里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么美了!“
  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那些艺人今天夜里在哪里住宿呢?”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哪儿住下了.有什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
  老婆子的话里带着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要让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间里.
  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黄色眼睛,微微地点点头.少爷,少爷!
  她抱着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她随在我身后,匆忙迈着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着同样的话:“真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谢.以后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十分惊讶,感到眼里都要流出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的麻烦.终于来到了山顶的隧道.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请回吧.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02 千只鹤

  菊治踏入镰仓圆觉寺院内,对于是否去参加茶会还在踌躇不决。时间已经晚了。
  “栗本近子之会”每次在圆觉寺深院的茶室里举办茶会的时候,菊治照例收到请帖,可是自从父亲辞世后,他一次也不曾去过。因为他觉得给她发请帖,只不过是一种顾及亡父情面的礼节而已,实在不屑一顾。
  然而,这回的请帖上却附加了一句:切盼莅临,见见我的一个女弟子。
  读了请帖,菊治想起了近子的那块痣。
  菊治记得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父亲带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长在左乳房上,占了半边面积,直扩展到心窝处。有掌心那么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长着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
  “哟!少爷也一道来了?”
  近子吃了一惊,本想把衣襟合上。可是,也许她觉着慌张地掩藏反而不好意思,便稍转过身去,慢慢地把衣襟掖进腰带里。
  她之所以吃惊,大概不是因为看到菊治父亲,而是看到菊治才慌了神的吧。女佣到正门去接应,并且通报过了,近子自然知道是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直接走进茶室,而是坐在贴邻的房间里。这里是客厅,现在成了学习茶道的教室。
  父亲一边观赏壁龛里的挂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给我来碗茶吧。”
  “哎。”
  近子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站起身来。
  近子那些像男人胡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报纸上。菊治全都看在眼里。
  大白天,老鼠竟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靠近廊子处,桃花已经绽开。
  近子尽管坐在炉边烧茶,神态还是有点茫然。
  此后过了十天,菊治听见母亲对父亲像要揭开惊人的秘密似地说,近子只因为胸脯上长了块痣才没有结婚。母亲以为父亲不知晓。母亲似是很同情近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样子。
  “哦,哦。”
  父亲半带惊讶似地随声附和,却说:“不过,让丈夫看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婚前取得谅解就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的呀。可是,胸脯上有块大痣的事,女人家哪能说得出口。”
  “可她已经不是小姑娘啦。”
  “毕竟难以启齿呀。就算婚后才发现,在男人来说,也许会一笑了之。可是………”
  “这么说,她让你看那块痣了?”
  “哪能呢。净说傻话。”
  “只是说说而已吗?”
  “今天她来茶道教室的时候,闲聊了一阵子……终于才坦白了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就算结了婚,男方又会怎样呢。”
  “也许会讨厌,会感到不舒服吧。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这种秘密会变成一种乐趣,一种魅惑吶。也许这个短处还会引出别的长处来呢。实际上,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我也安慰她说这不是毛病,可是她说,问题是这块痣长在乳房上。”
  “唔。”
  “她觉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
  就算丈夫认可,为了孩子也……”
  “这是说因为有块痣奶水就出不来吗?”
  “不是……她说,孩子吃奶时,让孩子看见,她会感到痛苦。我倒没想到这一层。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事人不免会有各种想法的啊!婴儿从出生之日起就要嘬奶,睁眼能看东西的头一眼,就看见母亲奶上这块丑陋的痣。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丑陋的痣——它会深刻地缠住孩子一生的啊!”
  “唔。不过,她也过虑了,何苦呢。”
  “说的是呀,给孩子喂牛奶,或请个奶妈不也可以吗。”
  “乳房只要出奶,长块痣也无大碍嘛。”
  “不,那可不行。我听她说那番话以后,泪水都淌出来啦。
  心想,有道理啊!就说咱家的菊治吧,我也不愿意让他嘬有块痣的奶。”
  “是啊。”
  菊治对佯装不知的父亲感到义愤。菊治都看见近子的痣了,父亲竟无视他,他对这样的父亲也感到厌恶。
  然而,事隔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菊治回顾当年父亲也一定很尴尬吧。于是他不由地露出了苦笑。
  另外,菊治十几岁的时候,不时想起母亲的话:担心另有吃了长块痣的奶的异母弟妹。这使菊治感到不安,有些害怕。
  菊治不仅害怕别处有自己的异母兄弟,更害怕有这种孩子。他不由地想象着孩子吃了那大块痣上长毛的奶,总抱有一种对恶魔的恐惧感似的。
  幸亏近子没有生孩子。往坏里猜,也许是父亲没让她或不想让她生孩子,而借口向她吹风说,痣和婴儿的事使母亲流了泪。总之,父亲生前死后,都没有出现过近子的孩子。
  菊治和父亲一起看见了那块痣后不久,大概近子捉摸着得赶在菊治告诉他母亲之前先下手为强,就前来向他母亲坦率地说出了这桩事。
  近子一直没有结婚,莫非还是那块痣支配了她的生涯吗?
  不过,有点奇怪,那块痣给菊治留下的印象也没有消逝,很难说不会在某个地方同他的命运邂逅。
  当菊治看到近子想借茶会的机会,让他看看某小姐的请帖附言时,那块痣又在菊治眼前浮现,就蓦地想道:近子介绍的,会是个毫无瑕疵的玉肌洁肤的小姐吗?
  菊治还曾这样胡思乱想:难道父亲偶尔也不曾用手指去捏过长在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也许父亲甚至还咬过那块痣呢。
  如今菊治走在寺院山中小鸟啁啾鸣啭的庭院里,那种胡思乱想还掠过了他的脑际。
  不过,近子自从被菊治看到那块痣两三年后,不知怎的竟男性化,现在则整个变成中性,实在有点蹊跷。
  今天的茶席上,近子也在施展着她那麻利的本事吧。不过,也许那长着痣的乳房,已经干瘪了。菊治意识过来,松了口气,刚要发笑,这时候,两位小姐从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菊治驻步让路,并探询道:“请问,栗本女士的茶会是顺着这条路往里走吧。”
  “是的。”
  两位小姐同时回答。
  菊治不用问路也是知道的,再说就凭小姐们这身和服装扮,也可以判断她们是去参加茶会的。不过,他是为了使自己明确要赴茶会才这样探询的。
  那位小姐手拿一个用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包里的小包,上面绘有洁白的千只鹤,美极了。
  二
  两位小姐走进茶室前,在换上布袜时,菊治也来到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瞥了一下内里,房间面积约莫八铺席,人们几乎是膝盖挤着膝盖并排坐着。似乎净是些身着华丽和服的人。
  近子眼块,一眼就瞅见菊治,蓦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哟,请进。稀客。欢迎光临。请从那边上来,没关系的。”
  近子说着指了指靠近壁龛这边的拉门。
  菊治觉着茶室里的女客们都回过头来了,他脸红着说:“净是女客吗?”
  “对,男客也来过,不过都走了。你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不是红。”
  “没问题,菊治有资格称红呀。”
  菊治挥了挥手,示意要绕到另一个门口进去。
  小姐把穿了一路的布袜,包在千只鹤包袱皮里,尔后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礼让菊治先走。
  菊治走进了贴邻的房间,只见房间里散乱地放着诸如点心盒子、搬来的茶具箱、客人的东西等。女佣正在里面的洗茶具房里洗洗涮涮。
  近子走了进来,像下跪似地跪坐在菊治面前,问道:“怎么样,小姐还可以吧。”
  “你是指拿着千只鹤包袱皮的那位吗?”
  “包袱皮?我不知道什么包袱皮。我是说刚才站在那里的那位标致的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
  菊治暧昧地点了点头。
  “包袱皮什么的,你竟然连人家古怪的东西都注意到了,我可不能大意罗。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起来的,正暗自佩服你筹划的本事吶。”
  “瞧你说的。”
  “在来的路上踫上,那是有缘嘛。再说令尊也认识稻村先生。”
  “是吗。”
  “她家早先是横滨的生丝商。今天的事,我没跟她说,你放心地好好端详吧。”
  近子的嗓门不小,菊治担心仅隔一隔扇的茶室里的人是否都听见,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近子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不过,事情有点麻烦。”
  她压低了嗓门:“太田夫人来了,她女儿也一起来了。”
  她一边对菊治察颜观色,一边又说:“今天我可没有请她……不过这种茶会,任何过路人都可以来,刚才就有两批美国人来过。很抱歉,太田夫人听说就来了,无可奈何呀。不过,你的事她当然不晓得。”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本想说自己压根没有打算来相亲,可是没说出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尴尬的是太田夫人,菊治只当若无其事就行。”
  菊治对近子的这种说法也非常生气。
  看样子栗本近子同父亲的交往并不深,时间也短。父亲辞世前,近子总以一个随便的女人的姿态,不断出入菊治家。
  不仅在茶会上,而且来作常客时也下厨房干活。
  自从近子整个男性化后,母亲似乎觉得事已至此,妒忌之类的事未免令人哭笑不得,显得十分滑稽。菊治母亲后来肯定已经察觉,菊治父亲看过近子的那块痣。不过,这时早已是事过境迁,近子也爽朗而若无其事似的,总站在母亲的后面。
  菊治不知不觉间对待近子也随便起来,在不时任性地顶撞她的过程中,幼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嫌恶感也淡薄了。
  近子之男性化,以及成为菊治家方便的帮工,也许符合于她的生活方式。
  近子仰仗菊治家,作为茶道师傅,已小有名气。
  父亲辞世后,菊治想到近子不过是同父亲有过一段无常的交往,就把自己的女人天性扼杀殆尽,对她甚至涌起一丝淡淡的同情。
  母亲之所以不那么仇视近子,也是因为受到了太田夫人问题的牵制。
  自从茶友太田去世后,菊治的父亲负责处理太田留下的茶道具,遂同他的遗孀接近了。
  最早把此事报告菊治母亲的就是近子。
  当然,近子是站在菊治母亲一边进行活动的,甚至做得太过分了。近子尾随菊治父亲,还屡次三番地前往遗孀家警告人家,活像她自身的妒火发生了井喷似的。
  菊治母亲天生腆,对近子这种捕风捉影般的好管闲事,毋宁说反而被吓住,生怕家丑外扬。
  菊治即使在场,近子也向菊治母亲数落起太田夫人来。菊治母亲一不愿意听,近子竟说让菊治听听也好。
  “上回我去她家时,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大概是被她孩子偷听了,忽然听见贴邻的房间里传来了抽泣声,不是吗。”
  “是她的女儿吧?”
  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
  “对。据说十二岁了。太田夫人也明智。我还以为她会去责备女儿,谁知她竟特地站起身到隔壁去把孩子抱了过来,搂在膝上,跪坐在我面前,母女俩一起哭给我看吶。”
  “那孩子太可怜了,不是吗。”
  “所以说,也可以把孩子当作出气的工具嘛。因为那孩子对她母亲的事,全都清楚。不过,姑娘长个小圆脸,倒是蛮可爱的。”
  近子边说边望了望菊治。
  “我们菊治少爷,要是对父亲说上几句就好啦。”
  “请你少些挑拨离间。”
  母亲到底还是规劝了她。
  “太太总爱把委屈往肚子里咽,这可不行。咬咬牙把它全都吐露出来才好呀。太太您这么瘦,可人家却光润丰盈。她尽管机智不足,却以为只要温顺地哭上一场,就能解决问题……首先,她那故去的丈夫的照片,还原封不动耀眼地装饰在接待您家先生的客厅里。您家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气呀。”
  当年被近子那样数落过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的父亲死后,甚至还带着女儿来参加近子的茶会。
  菊治仿佛受到某种冰冷的东西狠击了一下。
  纵令像近子所说,她今天并没有邀请太田夫人来,不过,令菊治感到意外的,就是近子同太田夫人在父亲死后可能还有交往。也许甚至是她让女儿来向近子学习茶道的。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太田夫人先回去吧。”。
  近子说着望了望菊治的眼睛。
  “我倒无所谓,如果对方要回去,随便好了。”
  “如果她是那样明智,何至于令尊令堂烦恼呢。”
  “不过,那位小姐不是一道来的吗?”
  菊治没见过太田遗孀的女儿。
  菊治觉得在与太田夫人同席上,和那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小姐相见不合适。再说,他尤其不愿意在这里初次会见太田小姐。
  可是,近子的话声仿佛总在菊治的耳旁萦回,刺激着他的神经。
  “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来了,想逃也不成。”
  菊治说着站起身来。
  他从靠近壁龛这边踏入茶室,在进门处的上座坐了下来。
  近子紧跟其后进来。
  “这位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的公子。”
  近子郑重其事地将菊治介绍给大家。
  菊治再次向大家重新施了一个礼,一抬起头时,把小姐们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菊治似乎有点紧张。他满目飞扬着和服的鲜艳色彩,起初无法分清谁是谁。
  待到菊治定下心来,这才发现太田夫人就坐在正对面。
  “啊!”夫人说了一声。
  在座的人都听见了,那声音是多么纯朴而亲切。
  夫人接着说:“多日不见了,久违了。”
  于是她轻轻地拽了拽身旁女儿的袖口,示意她快打招呼。
  小姐显得有些困惑,脸上飞起一片红潮,低头施礼。
  菊治感到十分意外。夫人的态度没有丝毫敌视或恶意。倒显得着实亲切。同菊治的不期而遇,似乎令夫人格外高兴。看来她简直忘却了自己在满座中的身份。
  小姐一直低着头。
  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夫人的脸颊也不觉染红了。她望着菊治,目光里仿佛带着要来到菊治身边倾吐衷肠的情意。
  “您依然搞茶道吗?”
  “不,我向来不搞。”
  “是吗,可府上是茶道世家啊!”
  夫人似乎感伤起来,眼睛湿润了。
  菊治自从举行父亲葬礼之后,就没见过太田的遗孀。
  她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有怎么变化。
  她那白皙的修长脖颈,和那与之不相称的圆匀肩膀,依然如旧时。体态比年龄显得年轻。鼻子和嘴巴比眼睛显得小巧玲珑。仔细端详,那小鼻子模样别致,招人喜欢。说话的时候,偶尔显出反咬合的样子。
  小姐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也是修长的脖子和圆圆的肩膀。
  嘴巴比她母亲大些,一直紧闭着。同女儿的嘴两相比较,母亲的嘴唇似乎小得有点滑稽。
  小姐那双黑眼珠比母亲的大,她的眼睛似乎带着几分哀愁。
  近子看了看炉里的炭火,说:“稻村小姐,给三谷先生沏上一碗茶好吗?你还没点茶吧。”
  “是。”
  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应了一声,就站起身走了过去。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近旁。
  但是,菊治看到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后,就避免把目光投向稻村小姐。
  近子让稻村小姐点茶,也许是为了让菊治看看稻村小姐吧。
  稻村小姐跪坐在茶水锅前,回过头来问近子:“用哪种茶碗?”
  “是啊,用那只织部茶碗合适吧。”近子说,“因为那只茶碗是三谷少爷的父亲爱用的,还是他送给我的呢。”
  放在稻村小姐面前的这只茶碗,菊治仿佛也曾见过。虽说父亲肯定使用过,不过那是父亲从太田遗孀那里转承下来的。
  已故丈夫喜爱的遗物,从菊治的父亲那里又转到近子手里,此刻又这样地出现在茶席上,太田夫人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呢。
  菊治对近子的满不在乎,感到震惊。
  要说满不在乎,太田夫人又何尝不是相当满不在乎呢。
  与中年妇女过去所经历的紊乱纠葛相比,菊治感到这位点茶的小姐的纯洁实在的美。
  三
  近子想让菊治瞧瞧手里拿着千只鹤包袱的小姐。大概小姐本人不知道她的这番意图吧。
  毫不怯场的小姐点好了茶,亲自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完茶,欣赏了一下茶碗。这是一只黑色的织部茶碗〔桃山时代(1573-1600)在美浓地方由古田织部指导所烧制的陶器茶碗,织部茶碗由此得名。〕,正面的白釉处还是用黑釉描绘了嫩蕨菜的图案。
  “见过吧。”
  近子迎面说了句。
  “可能见过吧。”
  菊治暧昧地应了一声,把茶碗放了下来。
  “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令尊也曾使用过。从季节上说,这个时候拿出来用,虽然晚了点儿,不过用它来给菊治少爷献茶正合适。”
  “不,对这只茶碗来说,家父曾短暂地持有过它,算得了什么呢。可不是吗,这只传世的茶碗是从桃山时代的利休传下来的吧。这是经历几百年的众多茶人珍惜地传承了下来的,所以家父恐怕还数不上。”菊治说。
  菊治试图忘掉这只茶碗的来历。
  这只茶碗由太田先生传给他的遗孀,再从太田遗孀那里转到菊治的父亲手里,又由菊治的父亲转给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亲这两个男人都已去世,相比之下,两个女人却在这里。仅就这点来说,这只茶碗的命运也够蹊跷的了。
  如今,这只古老的茶碗,在这里又被太田的遗孀、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以及其它小姐们用唇接触,用手抚摸。
  “我也要用这只茶碗喝一碗。因为刚才用的是别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点唐突地说。
  菊治又是一惊。不知她是在冒傻气呢,还是厚脸皮。
  菊治觉得一直低着头的太田小姐,怪可怜的,不忍心看她。
  稻村小姐为太田夫人再次点茶。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过,这位小姐大概不晓得这只黑色织部茶碗的因缘吧。她只顾按照学来的规范动作而已。
  她那纯朴的点茶做派,没有丝毫毛病。从胸部到膝部的姿势都非常正确,可以领略到她的高雅气度。
  嫩叶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后的糊纸拉门上,使人感到她那艳丽的长袖和服的肩部和袖兜隐约反射出柔光。那头秀发也非常亮丽。
  作为茶室来说,这房间当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却能映衬出小姐的青春光彩。少女般的小红绸巾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给人有一种水灵灵的感觉。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绽开的红花。
  小姐的周边,仿佛有又白又小的千只鹤在翩翩飞舞。
  太田遗孀把织部茶碗托在掌心上,说道:“这黑碗衬着绿茶,就像春天萌发的翠绿啊!”
  她到底没有说出这只茶碗曾是她丈夫所有物。
  接着,近子只是形式上地出示并介绍了一下茶具。小姐们不了解茶具的由来,只顾听她的介绍。
  水罐和小茶勺、柄勺,先前都是菊治父亲的东西,但是近子和菊治都没说出来。
  菊治望着小姐们起身告辞回家,然后刚坐了下来,太田夫人就挨近来说道:“刚才失礼了。你可能生气了吧,不过我一见到你,首先就感到很亲切。”
  “哦。”
  “你长得仪表堂堂嘛。”
  夫人的眼里仿佛噙着泪珠。
  “啊,对了,令堂也……本想去参加葬礼来着,却终于没有去成。”
  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继辞世……很寂寞吧。”
  “哦。”
  “还不回家吗?”
  “哦,再过一会儿。”
  “我想有机会再和你谈谈……”
  近子在隔壁扬声:“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恋恋不舍似的站起身来。小姐早已在庭院里等着她。
  小姐和母亲向菊治低头施礼,然后离去了。她那双眼睛似乎在倾诉着什么。
  近子和两三个亲近的弟子,以及女佣在贴邻房间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对她可得提防着点儿。她总装出一副温顺无辜的样子,可心里想些什么,是很难捉摸的。”
  “可是,她不是经常来参加你的茶会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菊治带点挖苦地说。
  他走出了房间,像要避开这种恶意的气氛似的。
  近子尾随而来,说道:“怎么样,那位小姐不错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如果能在没有你和太田夫人以及没有家父幽魂徘徊的地方见到她,那就更好。”
  “你这么介意这些事吗?太田夫人与那位小姐没有什么关系呀。”
  “我只觉得对那位小姐有点过意不去。”
  “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你如果介意太田夫人在场的话,我很抱歉。
  不过,我今天并没有请她来。稻村小姐的事,请另作考虑。”
  “可是,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停下脚步说。如果他边走边说,近子就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剩下菊治一人时,他看到前方山脚下缀满杜鹃花的蓓蕾。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近子的信把自己引诱来了,菊治嫌恶自己。不过,手拿千只鹤小包袱的小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是鲜明的。
  在茶席上看见父亲的两个女人。自己之所以没有什么厌烦,也许是由于那位小姐的关系吧。
  但是,一想到这两个女人如今还活着,并且在谈论父亲,而母亲却已辞世,菊治不免感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近子胸脯上的那块丑陋的痣也浮现在眼前。
  晚风透过嫩菜习习传来。菊治摘下帽子,慢步走着。
  他从远处看见太田夫人站在山门后。
  菊治蓦地想避开此道,环顾了一下四周。如果走左右两边的小山路,似乎可以不经过山门。
  然而,菊治还是朝山门的方向走去。仿佛紧绷着脸。
  太田夫人发现菊治,反而迎了上去。她两颊绯红。
  “我想再见见你,就在这儿等候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可是我不愿就那样分别……再说就那样分别,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么说,小姐知道她母亲在等我罗。”菊治说。
  “是的。”夫人答道。她望了望菊治的脸。
  “看来,小姐是讨厌我罗,不是吗?刚才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见我,真遗憾。”
  菊治的话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转。可是夫人却直率地说:“她见了你,心里准是很难过。”
  “也许是家父使她感到相当痛苦的缘故吧。”
  菊治本想说,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样。
  “不是的。令尊很喜欢文子吶。这些情况,有机会时我再慢慢告诉你。起初,令尊再怎么善待这孩子,她一点儿都不亲近他。可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空袭越发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么,态度整个转变了。她也想对待令尊尽自己的一份心。虽说是尽心,可是一个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量不过是买只鸡,做个菜,敬敬令尊罢了。不过,她倒是挺拼命的,也曾冒过相当的危险。在空袭中,她还曾从老远的地方把米运了回来……她的突然转变,让令尊也感到震惊。看到孩子的转变,我又心疼又难过,仿佛遭到谴责似的。”
  菊治这才想到,母亲和自己都曾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候,父亲偶尔意外地带些土特产回家来,原来都是太田小姐采购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儿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也许她每天都在想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顾一切,也要对令尊尽一份心啊!”
  在那战败的岁月里,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拼命纠缠,不放过同菊治的父亲的爱吧。现实生活日趋严酷,每天她顾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亲的过去,只顾照料母亲的现实了吧。
  “刚才,你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没有。”
  “那是令尊送给她的。令尊即使到这里来,只要一响警报,他立即就要回家,这样一来,文子说什么也要送他回去。她担心令尊一人在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却不见她回家来。如果她在府上歇一宿就好了,我担心的是他们两人会不会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才回到家里来。一问才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门口,就折回来,在半路上一个防空壕里呆到天亮呢。令尊再来时说,文子,上回谢谢你啦。说着就送给她那只戒指了。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只戒指吧。”
  菊治听着。不由厌烦起来。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为当然会博得菊治的同情。
  不过,菊治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到明显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象有一种本事,会使人感到温馨而放松戒备。
  小姐之所以拼命尽心侍候,也许是目不忍睹母亲的凄凉吧。
  菊治觉得夫人说的是小姐的往事,实际上是在倾诉她自己的情爱。
  夫人也许想倾吐衷肠。然而,说得极端些,她仿佛分辨不清谈话对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她与菊治谈话就像跟菊治的父亲说话一样,格外的亲昵。
  早先,菊治与母亲一起对太田遗孀所抱的敌意,虽说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是那股劲头已减去大半了。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就是她所爱的父亲。仿佛被导入一种错觉:与这个女人早就很亲密了。
  菊治知道,父亲很快就与近子分手了,可是同这个女人的关系则维系至死。菊治估计,近子肯定会欺负太田夫人。菊治心中也萌生出带点残忍的苗头,诱惑他轻松地捉弄一下太田夫人。
  “你常出席栗本的茶会?从前她不是总欺负你吗?”菊治说。
  “是的。令尊仙逝后,她给我来过信,因为我怀念令尊,也很寂寞,所以……”夫人说罢,垂下头来。
  “令爱也一起去吗?”
  “文子大概很勉强地陪我来的。”
  他们跨过铁轨,走过北镰仓车站,朝着与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山那边走去。
  四
  太田遗孀至少也有四十五开外,比菊治年长近二十岁,可她却使菊治忘却了她年长的感觉。菊治仿佛搂抱着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人。
  毫无疑问,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着来自夫人经验的那份愉悦,他并不胆怯,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经验肤浅的单身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发生了关系,也懂得了男人。他对自己的这份男性的觉醒感到惊讶。在这以前,菊治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温柔的被动者、温顺着来又诱导下去的被动者、温馨得简直令人陶醉的被动之身。
  很多时候,独身者菊治在事情过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一种厌恶感。然而,在理应最可憎的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得甜美而安详。
  每当这种时候,菊治就会不由得想冷漠地离开,可是这次他却听任她温馨地依偎,自己如痴似醉。这似乎也是头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这般尾随着追上来。菊治在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个征服者一边瞌睡一边让奴隶给洗脚,感到心满意足。
  另外,还有一种母爱的感觉。菊治缩着脖颈说:“栗本这个地方有一大块痣,你知道吗?”
  菊治也察觉到自己突然脱口说出了一句不得体的话,也许是思绪松弛了的缘故,可他并不觉得这话对近子有什么不利。
  “长在乳房上,诺,就在这里,是这样……”说着菊治把手伸了过去。
  促使菊治说出这种话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抬头了。这是一种像是要拂逆自己,又像是想伤害对方的、好难为情的心情。也许这是为了掩饰想看那个地方的一种甜蜜的羞怯。
  “不要这样嘛,太可怕了。”
  夫人说着悄悄地把衣领子合拢上,却蓦地又像有某点难以理解似的,悠然地说:“这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在衣服下面,看不见吧。”
  “哪能看不见呢。”
  “哟,为什么?”
  “瞧,在这儿就看见了嘛。”
  “哟,瞧你多讨厌呀,以为我也长了痣才找的吧?”
  “那倒不是,不过,真有的话,你此刻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在这儿,是吗?”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却毫无反应地说:u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这种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菊治的挑逗,对夫人似乎完全没有效应。可是,菊治自己却更来劲了。
  “怎么会不相干呢。虽说我八九岁的时候,只看过一次那块痣,但直到现在还浮现在我眼前吶。”
  “为什么?”
  “就说你吧,你也遭到那块痣作祟嘛。还记得吗,栗本打着家母和我的招牌,到你家去狠狠地数落过你。”
  夫人点点头,然后悄悄地缩回身子。菊治使劲地搂住她说:“我想,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肯定还在不断地意识到自己胸脯上的那块痣,所以出手才更狠。”
  “算了,你在吓唬人吶。”
  “也许是要报复一下家父这种心情在起作用吧。”
  “报复什么呢?”
  “由于那块痣,她始终很自卑,认定是由于这块痣,自己才被拋弃的。”
  “请不要再谈痣的事了,谈它只会使人不舒服。”
  夫人似乎无意去想象那块痣。
  “如今栗本无须介意什么痣的事,日子过得蛮顺心的嘛。
  那种苦恼早已过去了。”
  “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
  “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夫人说。
  她恍如还在梦境中。
  菊治本不想谈的唯一一件事,也都吐露了出来。
  “刚才在茶席上坐在你身旁的小姐……”
  “啊,是雪子,稻村先生的千金。”
  “栗本邀我去,是想让我看看这位小姐。”
  “是吗。”
  夫人睁开了她那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菊治。
  “原来是相亲呀?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不是相亲。”
  “原来如此呀?是相过亲后回家的啊。”
  夫人潸然泪下,泪珠成串地落在枕头上。她的肩膀在颤动。
  “不应该呀,太不应该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夫人把脸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毋宁说,菊治是没料想到的。
  “管它是相亲回来也罢,不是也罢,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那件事与这件事没有关系。”菊治说。他心里也着实这样想。
  不过,稻村小姐点茶的姿影又浮现在菊治脑海里。他仿佛又看到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包袱皮。
  相反,哭着的夫人的身躯就显得丑恶了。
  “啊!太不好意思啦。罪过啊。我是个要不得的女人吧。”
  夫人说罢,她那圆匀肩膀又颤抖起来。
  对菊治来说,假使说后悔,那无疑是因为觉得丑恶。就算相亲一事另作别论,她到底是父亲的女人。
  不过,直到此时,菊治既不后悔,也不觉得丑恶。
  菊治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与夫人陷入这种状态。
  事态的发展就是这么自然。也许夫人刚才的话是后悔自己诱惑了菊治。但是,恐怕夫人并没有打算去诱惑他,再说菊治也不觉得自己被人引诱。还有,从菊治的情绪来看,他也毫无抵触,夫人也没有任何拂逆。可以说,在这里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投影。
  他们两人走进坐落在与圆觉寺相对的山丘上的一家旅馆,用过了晚餐。因为有关菊治父亲的情况,还没有讲完。菊治并不是非听不可,规规矩矩地听着也显得滑稽,可是,夫人似乎没有考虑到这点,只顾眷恋地倾诉。菊治边听边感到她那安详的好意。仿佛笼罩在温柔的情爱里。
  菊治恍如领略到父亲当年享受的那种幸福。
  要说不应该那就不应该吧。他失去了挣脱夫人的时机,而沉湎在心甜
  情致中。
  然而,也许是因为内心底里潜藏着阴影,所以菊治才像吐毒似的,把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都说了出来。
  结果,效应过大了。如果后悔就显得丑恶,菊治对自己还想向夫人说些残酷的事,蓦地产生了一种自我嫌恶感。
  “忘了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么。”夫人说,“这种事,算不了什么。”
  “你只不过是想起家父的事吧。”
  “哟!”
  夫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刚才伏在枕头上哭泣的缘故,眼皮都红了。眼白也显得有些模糊,菊治看到她那睁开的瞳眸里还残留着女人的倦怠。
  “你要这么说,也没办法。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吧。”
  “才不是呢。”
  说着,菊治猛然拉开她的胸襟。
  “要是有痣,印象更深,是很难忘记的……”
  菊治对自己的话感到震惊。
  “不要这样。这么想看,我已经不年轻了。”
  菊治露出牙齿贴近她。
  夫人刚才那股感情的浪波又荡了回来。
  菊治安心地进入梦乡了。
  在似梦非梦中,传来了小鸟的鸣啭。在小鸟的啁啾中醒来,菊治觉得这种经历好象还是头一回。
  活像朝雾濡湿了翠绿的树木,菊治的头脑仿佛也经过了一番清洗,脑海里没有浮现任何杂念。
  夫人背向菊治而睡。不知什么时候又翻过身来。菊治觉得有点可笑,支起一只胳膊肘,凝视着朦胧中的夫人的容颜。
  五
  茶会过后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访。
  菊治把她请进客厅之后,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亲自打开茶柜,把洋点心放在碟子里,可还是无法判断小姐是独自来的呢,或是夫人由于不好意思进菊治家而在门外等候。
  菊治刚打开客厅的门扉,小姐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低着头,紧抿着反咬合的下唇。这副模样,映入了菊治的眼帘。
  “让你久等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
  他走过小姐身后时,隐约闻到花瓶里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圆匀肩膀稍往前倾。“请坐!”
  菊治说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镇静自若的。因为他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突然来访,失礼了。”小姐依然低着头说。
  “不客气。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来了。那天在圆觉寺,菊治从夫人那里听说,空袭的时候,这位小姐曾经相送父亲到家门口。
  菊治本想提这件事,却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
  于是,太田夫人那时的那份温馨,宛如一股热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想起夫人对一切都温顺宽容,使他感到无忧无虑。
  大概是那时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缘故,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松弛下来。然而,他还是无法正面凝望她。
  “我……”小姐话音刚落,就抬起了头。
  “我是为家母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气息。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
  “啊?原谅什么?”
  菊治反问了一句,他觉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诉小姐了。
  “如果说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谅。”
  “就说家父的事吧,请求原谅的,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再说,家母如今已经过世,就算要原谅,由谁原谅呢?”
  “令尊那样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于家母的关系。还有令堂也……这些事,我对家母也都说过了。”
  “那你过虑了。令堂真可怜。”
  “家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显得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菊治察觉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与自己的事。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了多大的耻辱和伤害。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小姐再次拼命请求似地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谢令堂。”菊治也很明确地说。
  “是家母不好。家母这个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
  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语,声音都颤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说的原谅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亲。
  “请您也不要再挂电话来……”
  小姐说着脸也绯红了。她反而抬起头来望着菊治,像是要战胜那种羞耻似的。她噙着泪水。在睁开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毫无恶意,像是在拼命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过意不去。”菊治说。
  “拜托您了!”
  小姐腆的神色越发浓重,连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
  也许是为了突出细长脖颈的美,在洋服的领子上有白色的饰物。
  “您打电话约家母,她没有去,是我阻拦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我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说,她稍松了口气,声调也和缓了。
  菊治给太田夫人挂电话约她出来,是那次之后的第三天。
  电话声传来的夫人的声音,确实显得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如约到茶馆来。
  菊治只挂过这么一次电话。后来他也没有见过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不过,当时我无情地只顾拼命阻拦她。家母说,那么文子,你替我回绝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机前也说不出话来。家母直勾勾地望着电话机,潸然泪下。仿佛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处似的。家母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菊治说:“那次茶会之后,令堂等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回去呢?”
  “因为我希望三谷先生了解家母并不是那么坏。”
  “她太不坏了。”
  小姐垂下眼睑。漂亮的小鼻子下,衬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圆脸很像她母亲。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这样一位千金,我曾设想过同这位小姐谈谈家父的事。”小姐点点头。
  “我也曾这样想过。”
  菊治暗想道:要是与太田遗孀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能与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谈谈父亲的事,该有多好。
  不过,从心情上说,菊治衷心原谅太田的遗孀,也原谅父亲与她的事,因为菊治与这位遗孀之间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缘故。难道这很奇怪吗?
  小姐大概觉得呆得太久了,赶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去。
  “有机会再与你谈谈家父的事,还谈谈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只是随便说说,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过,您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我吗?”
  “是呀。家母是这么说的,您与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没这么回事。”
  迈出大门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约莫中段处有个小拐弯,由此回头望去,只能看到菊治家的院里的树梢。
  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姿影。正在这时,文子停下了脚步向他道别。
  菊治与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森林的夕阳一近子给还在公司里的菊治挂电话。
  “今天直接回家吗?”
  当然回家,可是菊治露出不悦的神色说:“是啊!”
  “令尊历年都照例在今天举办茶会,为了令尊,今天请一定直接回家呀。一想起它,我就坐不住了。”
  菊治沉默不语。
  “我打扫茶室呀,喂喂,我打扫茶室的时候,突然想做几道菜吶。”
  “你现在在哪里?”
  “在府上,我已经到府上了。对不起,没先跟你打招呼。”
  菊治吃了一惊。
  “一想起来,我就坐不住了呀。于是,我想:哪怕把茶室打扫打扫,心情也会平静一些。本应先给你挂个电话,可我想你肯定会拒绝。”
  菊治父亲死后,茶室就没用了。
  菊治母亲健在的时候,偶尔还进去独自坐坐。不过,没有在炉里生火,只提了一壶开水进去。菊治不喜欢母亲进茶室。他担心那里太冷清,母亲不知会想些什么。
  菊治虽曾想窥视一下母亲独自在茶室里的模样,但终究没窥见过。
  不过,父亲生前,张罗茶室事务的是近子。母亲是很少进茶室的。
  母亲辞世后,茶室一直关闭着。父亲在世时,充其量一年由在家里干活的老女佣打开几次,通通风而已。
  “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打扫?铺席上再怎么揩拭,都有一股发霉味,真拿它没办法。”
  近子的话越发放肆了。
  “我一打扫,就想要做几道菜。因为是心血来潮,材料也备不齐,不过也稍许做好了准备,因此希望你直接回家来。”
  “啊?!真没办法啊。”
  “菊治一个人太冷清了,不妨邀公司三四位朋友一道来怎么样?”
  “不行呀,没有懂茶道的。”
  “不懂更好,因为准备得很简单。请他们尽管放心地来吧。”
  “不行。”
  菊治终于冒出了这句话。
  “是吗,太令人失望了。怎么办呢。哦,请谁呢,令尊的茶友嘛……怎能请来。这么吧,请稻村小姐来好不好?”
  “开玩笑,你算了吧。”
  “为什么?不是很好吗。那件事,对方是有意思的,你再仔细观察观察,好好跟她谈谈不好吗。今天我不妨邀请她,她果她来,就表明小姐行了。”
  “不好!这件事就算了。”
  菊治十分苦恼,说:“算了。我不回家。”
  “啊?瞧你说的。这种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总之,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请早点回来吧。”
  “所谓事情的原委,是什么原委?我可不知道。”
  “行了,就算我瞎操心。”
  近子虽然这么说,但是她那强加于人的气势还是传了过去。
  菊治不禁想起近子那块占了半边乳房的大痣。
  于是,菊治听见近子清扫茶室的扫帚声,仿佛是扫帚在扫自己的脑海所发出的声音似的,还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她用揩铺席边的抹布揩拭一样。
  这种嫌恶感首先涌现了出来,可是近子竟趁他不在家,擅自登门,甚至随意做起菜来,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
  为了供奉父亲,打扫一下茶室,或插上几枝鲜花就回去,那还情有可原。
  然而,在菊治怒火中烧,泛起一种嫌恶感的时候,稻村小姐的姿影犹如一道亮光在闪烁。
  父亲辞世后,菊治与近子自然就疏远了。可是,她现在难道企图以稻村小姐作为引诱的手段,重新与菊治拉关系而纠缠不休吗?
  近子的电话,其语调照例露出她那滑稽的性格,有时还令人苦笑而缺乏警惕,同时听起来还带有命令式,实是咄咄逼人。
  菊治思忖,之所以觉得咄咄逼人,那是因为自己有弱点的缘故。既然惧怕弱点,对近子那随意的电话就不能恼火。
  近子是因为抓住了菊治的弱点,才步步进逼的吗?
  公司一下班,菊治就去银座,走进一家小酒吧间。
  菊治虽然不得不按近子所说的回家去,可是他背着自己的弱点,越发感到郁闷了。
  圆觉寺的茶会后,在归途中,菊治与太田的遗孀在北镰仓的旅馆里,意外地住了一宿,看样子近子不会知道,但不知从那以后她是不是见过太田遗孀。
  菊治怀疑,电话里近子那种强加于人的语气,似乎不全是出于她的厚脸皮。
  不过,也许近子只是企图按照她自己的做法,去进行菊治与稻村小姐的事。
  菊治在酒吧间里也安不下心来,便乘上了回家的电车。
  国营电车经过有乐町,驶向东京站途中,菊治透过电车窗俯视了有成排高高的街树的大街。
  那条大街差不多同国营电车线形成直角,东西走向,正好反射了西照的阳光。宛如一块金属板,灿灿晃眼。但是,由于是从接受夕照的街树的背面看的缘故,那墨绿色显得特别深沉,树荫凉爽。树枝舒展,阔叶茂盛。大街两旁,是一幢幢坚固的洋楼。
  这大街上的行人却少得难以想象。寂静异常,可以一直眺望到皇宫护城河的那边。光亮晃眼的车道也是静寂的。
  从拥挤的电车厢里俯视,仿佛只有这条大街才浮现在黄昏奇妙的时间里,有点像外国的感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看见稻村小姐抱着缀有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小包,走在那林荫路上。千只鹤包袱皮十分显眼。
  菊治心情十分舒畅。
  可是,菊治一想到这时候小姐也许已经到自己家里了,心中不由地忐忑不安起来。话又说回来,近子在电话里让菊治邀请几个朋友来,菊治不肯,她就说,那么把稻村小姐请来吧,这是什么打算呢?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心要请小姐来呢?菊治还是不明白。
  他一到家,近子急冲冲迎到门口,说:“就一个人吗?”
  菊治点了点头。
  “一个人太好了。她来啦。”
  近子说着走了过来,示意要把菊治的帽子和皮包接过来。
  “你好象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吧。”
  菊治心想是不是自己脸上还带着酒气。
  “你好象到哪儿去了。后来我又往公司挂了电话,说你已经走了,我还算了一下你回家的时间啦。”
  “真令人吃惊。”
  近子擅自走进这家门,任意作为,事前也不招呼一声。
  她尾随菊治来到起居室,打算把女佣备好的放在那里的和服给他换上。
  “不麻烦你,对不起,我换衣服了。”
  菊治只脱下上衣,像要甩开近子似地走进了藏衣室。
  菊治在藏衣室里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近子依然坐在那里,说:“独身者,好佩服哟。”
  “噢。”
  “这种不方便的生活,还是适可而止,结束算了。”
  “看见老爸吃过苦头,我以他为戒吶。”
  近子望了望菊治。
  近子穿着借来的女佣的烹饪服。这本来是菊治母亲的。近子把袖子卷了上去。
  从手腕到袖子深处,白皙得不协调,胖乎乎的,胳膊肘内侧突起扭曲的青筋。像块又硬又厚的肉,菊治蓦地感到很意外。
  “还是请她进茶室好吧。小姐已在客厅里坐着呢。”
  近子有点故作庄重地说。
  “哦,茶室里装上电灯吗?点上灯,我还没见过呢。”
  “要不点上蜡烛,反而更有情趣。”
  “我可不喜欢。”
  近子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说:“对了,刚才我挂电话邀请稻村小姐来的时候,她问是与家母一起去吗?我说,如能一起光临就更好。可是,她母亲有别的事,最后决定小姐一个人来。”
  “什么最后决定,恐怕是你擅自做主的吧。突然请人家来,恐怕人家会觉得你相当失礼呢。”
  “我知道,不过小姐已经到了。她肯来,我的失礼就自然消灭了,不是吗?”
  “为什么?”
  “本来就是嘛。今天小姐既然来了,就表明她对上次的事还是有意思的吧。就算步骤有点古怪也没关系呀。事情办成后,你们俩就笑我栗本是个办事古怪的女人好了。根据我的经验,能办成的事,不管怎样,终究会办成的。”
  近子那不屑一顾的口气,就像看透了菊治的心思。
  “你已经跟对方说过了?”
  “是,说过了。”
  近子似乎在说,请你明确态度吧。
  菊治站起身来,经过走廊向客厅走去。到了那棵大石榴树近处,他试图努力改变一下神色。不应该让稻村小姐看到自己满脸的不高兴。
  菊治望着阴暗的石榴树影,近子的那块痣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摇了摇头。客厅前面的庭石上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
  客厅的拉门敞开着,小姐坐在靠近门口处。
  小姐的光彩仿佛朦胧地照到宽敞客厅的昏暗的深处。
  壁龛上的水盘里插着菖蒲。
  小姐系的也是缀有菖兰花样的腰带。可能是偶然,不过它洋溢着季节
  感,这种表现也许就不是偶然了。
  壁龛里插的花不是菖兰而是菖蒲,所以叶子和花都插得较高。从花的感觉上看,就知道这是近子刚插上的。
  二
  翌日星期天,是个雨天。
  午后,菊治独自进入茶室,收拾昨日用过的茶具。
  也是为了眷恋稻村小姐的余香。
  菊治让女佣送雨伞来,他刚从客厅走下庭院,踏在踏脚石上,只见屋檐下的架水槽有的地方破了,雨水哗哗地落在石榴树前。
  “那儿该修了。”
  菊治对女佣说。
  “是啊。”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老早就惦挂过这件事,每当雨夜,上床后也听见那滴水声。
  “但是,一旦维修,这里要修那里也要修,就没完没了啦。
  倒不如趁不很厉害的时候,把它卖掉好。”
  “最近拥有大宅院的人家都这么说。昨天,小姐也惊讶地说,这宅邸真大。看样子小姐会住进这宅邸吧。”
  女佣想说:不要卖掉。
  “栗本师傅是不是说了这类话?”
  “是的,小姐一来,师傅就带她参观宅内各个地方。”
  “哦?!这种人真少见。”
  昨天,小姐没有对菊治谈过这件事。
  菊治以为小姐只是从客厅走进茶室,所以今天自己不知怎的,也想从客厅到茶室走走。
  菊治昨夜通宵未能成眠。
  他觉得茶室里仿佛还飘忽着小姐的芳香,半夜里还想起床进茶室。
  “她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
  为了使自己成眠,他不禁把稻村小姐想成这样的人。
  这位小姐竟愿意在近子的引领下四处看了看。菊治对此感到十分意外。
  菊治吩咐女佣往茶室里送炭火,尔后顺着踏脚石走去。
  昨晚,近子要回北镰仓,所以与稻村小姐一起出门了。茶后的拾掇,交给女佣去完成。
  菊治只需检查一下摆在茶室一角上的茶具是不是摆对就行了,可是他不很清楚原来放在什么地方。
  “栗本比我更清楚啊。”
  菊治喃喃自语,观赏起挂在壁龛里的歌仙画来。
  这是法桥宗达〔宗达(生卒年不详),江户初期的画家,擅长水墨画。〕的一副小品,在轻墨线描上添上了淡彩。
  “画的是谁呢?”
  昨天,稻村小姐问过,菊治没有答上来。
  “这个嘛,是谁呢。没有题歌,我也不知道。这类画画的是歌人的模样,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
  “可能是宗于〔宗于(?-939),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吧。”近子插嘴说,“和歌说的是,常盘松翠绿,春天色更鲜。论季节稍嫌晚了些,不过令尊很喜欢,春天里常把它挂出来。”
  “难说,究竟画的是宗于呢还是贯之〔纪贯之(?-945)平安时代36歌仙之一,撰集《古今和歌集》并撰假名序。〕,仅凭画面是难以辨别出来的。”
  菊治又说了一句。
  今天再看,这落落大方的面容,究竟是谁,简直辨别不出来。
  不过,在勾勒几笔的小画里,却令人感到巨大的形象。这样欣赏了一会儿,仿佛有股清香散发出来。
  菊治从这歌仙画,或昨日客厅里的菖蒲,都可以联想到稻村小姐。
  “我在烧水,想让水多烧开一会儿,送来晚了。”
  女佣说着送来了炭火和烧水壶。
  茶室潮湿,菊治只想要火。没打算要烧水。
  但是,女佣一听到菊治说要火,机灵地连开水也准备好了。
  菊治漫不经心地添了些炭,并把烧水壶坐了上去。
  菊治从孩提起就跟随父亲,熟悉茶道的规矩,但却没有兴趣自己来点茶。父亲也没有诱导他学习茶道。
  现在,水烧开了,菊治只是把烧水壶盖错开,呆呆地坐在那里。
  茶室里还有股霉味,铺席也是潮乎乎的。
  颜色古雅的墙壁,昨天反而衬出了稻村小姐的姿影,而今天则变得幽暗了。
  因为这种氛围犹如人住洋房,而却身穿和服一样。
  “栗本突然邀请你来,可能使你感到为难了。在茶室里接待,也是栗本擅自做的主。”
  昨天,菊治对小姐这样说了。
  “师傅告诉我说,历年的今天都是令尊举办茶会的日子。”
  “据说是的。不过,这种事我全忘了,也没想过。”
  “在这样的日子里,把我这个外行人叫来,这不是师傅挖苦人吗?因为最近我也很少去学习。”
  “连栗本也是今早才想起来,便匆匆打扫了茶室。所以,还有股霉味吧。”
  菊治含糊不清地说:“不过,同样会相识的,如果不是栗本介绍就好了,我觉得对稻村小姐很过意不去。”
  小姐觉得有点蹊跷似地望了望菊治。
  “为什么呢?如果没有师傅,就没有人给我们引见了嘛。”
  这着实是简单的抗议,不过也确是真实的。
  的确,如果没有近子,也许两人在这人世间就不会相见。
  菊治仿佛挨了迎面射过来的、像鞭子般的闪光抽打似的。
  于是,听起来小姐的语气像是同意这桩与菊治提亲的事。
  菊治有这种感觉。
  小姐那种似觉蹊跷的目光,也是促使菊治感觉到那种闪光的原因。
  但是,菊治直呼近子为栗本,小姐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呢?尽管时间短暂,可是近子毕竟是菊治父亲的女人,这点,小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
  “在我的记忆里,栗本也留下了令人讨厌的地方。”
  菊治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不愿意让她接触到我的命运问题。我简直难以相信,稻村小姐怎么会是她介绍的。”
  话刚说到这里,近子把自己的食案也端了出来。谈话中断了。
  “我也来作陪。”
  近子说罢跪坐下来,稍许弯着背,仿佛要镇定一下刚干完活的喘息,就势察看了小姐的神色。
  “只有一位客人,显得有点清静。不过,令尊定会高兴的吧。”
  小姐垂下眼帘,老实地说:“我,没有资格进令尊的茶室呀。”
  近子当作没听见这句话,只顾接着把自己想到的和盘托出,诸如菊治的父亲生前是如何使用这间茶室的等等。
  看样子近子断定这门亲事谈成了。
  临走时,近子在门口说:“菊治少爷也该回访稻村府上……下次就该商谈日子了。”
  小姐点了点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蓦地现出一副本能的羞怯姿态。
  菊治始料未及。他仿佛感到了小姐的体温。
  然而,菊治不由地像被里在一层阴暗而丑恶的帷幕里似的。
  即使到了今天,这层帷幕也没能打开。
  不仅是给他介绍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纯洁,菊治自身体内也不干净。
  菊治不时胡思乱想:父亲用龌龊的牙齿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父亲的形象与自己也联系在一起了。
  小姐对近子并不介意,可是菊治对近子却耿耿于怀。菊治懦怯、优柔寡断,虽说不完全是由于这个缘故,但也是原因之一吧。
  菊治装出嫌恶近子的样子,让人看来他与稻村小姐提亲是近子强加于他的。再说,近子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很方便地受人利用的女人。
  菊治觉得这点伪装可能已被小姐看穿,于是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这时,菊治才发现这样一个自己,不禁愕然。
  用过膳后,近子站起身准备去泡茶的时候,菊治又说:“如果说栗本的命运就是操纵我们的,那么在对这种命运的看法上,稻村小姐与我相距很远。”
  这话里有某种辩解的味道。
  父亲辞世后,菊治不喜欢母亲一个人进入茶室。
  现在,菊治还是这样认为,如果双亲和自己独自一人在茶室里,都会各想各自的事。
  雨点敲打着树叶。
  在这音响中,传来的雨点敲打雨伞的声音越来越近。女佣在拉门外说:“太田女士来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吗?”
  “是夫人。好象有病,人很憔悴……”
  菊治顿时站起身来,却又伫立不动。
  “请夫人上哪间?”
  “请到这里就行。”
  “是。”
  太田遗孀连雨伞也没打就过来了。可能是将雨伞放在大门口吧。
  菊治以为她的脸被雨水濡湿,却原来是泪珠。
  因为从眼眶里不断地涌流到脸颊上,这才知道是眼泪。
  开始菊治太粗心,竟忽然以为是雨水。
  “啊!你怎么啦?”
  菊治呼喊似地说了一声,就迎了过去。
  夫人刚一落座在外廊上,双手就拄地了。
  眼看着就要瘫倒在菊治身上。
  门槛附近的走廊全被雨水打湿了。
  夫人依然热泪潸潸,菊治竟又以为是雨滴。
  夫人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菊治,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倒不下去。菊治也感到假如避开这视线,定会发生某种危险。
  夫人眼窝凹陷,布上了小皱纹,眼圈发黑。并且奇妙地成了病态性的双眼皮,那双噙着晶莹泪珠的眼睛,露出了苦闷地倾诉的神色,蕴涵着无可名状的柔情。
  “对不起,很想见你,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夫人和蔼可亲地说。
  她的姿影也是脉脉含情的。
  夫人憔悴不堪。假如她没有这份柔情,菊治仿佛就无法正视她。
  菊治为夫人的苦痛,心如刀绞。虽然他明知夫人的苦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是他却有一种错觉,在夫人这份柔情的影响下,自己的痛苦仿佛也和缓了下来。
  “会被淋湿的,请快上来。”
  菊治突然从夫人的背后深深地搂住她的胸部,几乎是把她拖着上来的。这动作显得有些粗暴。
  夫人试图使自己站稳,说:“放开我。很轻吧,请放开我。”
  “是啊!”
  “很轻,近来瘦了。”
  菊治对自己冷不防地把夫人抱了起来,有些震惊。
  “小姐会担心的,不是吗?”
  “文子?”
  听夫人这种叫法,菊治还以为文子也来了。
  “小姐也一起来的吗?”
  “我瞒着她……”夫人哽咽着说,“这孩子总盯着我不放。
  就是在半夜里,只要我有什么动静,她立即醒过来。由于我的缘故,这孩子也变得有些古怪了。有时她会问,妈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呢?甚至说出这种可怕的话: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
  夫人说着,端正了坐姿。
  可能是文子不忍心看着母亲的忧伤而发出的悲鸣吧。
  尽管如此,文子说的“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这句话刺痛了菊治。
  “今天,说不定她也会追到这里来。我是趁她不在家溜出来的……天下雨,她可能认为我不会外出吧。”
  “怎么,下雨天就……”
  “是的,她可能以为我体弱,下雨天外出走不动吧。”
  菊治只是点了点头。
  “前些天,文子也到这里来过吧。”
  “来过。小姐说:请原谅家母吧。害得我无从回答。”
  “我完全明白这孩子的心思,可我为什么又来了呢?啊!
  太可怕了。”
  “不过,我很感谢你吶。”
  “谢谢。仅那次,我就该知足了。可是……后来我很内疚,真对不起。”
  “可是,你理应没什么可顾虑的。如果说有,那就是家父的亡灵吧。”
  然而,夫人的脸色,不为菊治的话所动。菊治仿佛没抓住什么。
  “让我们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夫人说,“不知怎的,我对栗本师傅的电话竟那么恼火,真不好意思。”
  “栗本给你挂电话了?”
  “是的,今天早晨,她说你与稻村小姐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她为什么要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再次噙着眼泪,却又意外地微笑了。那不是破涕为笑,着实是天真的微笑。
  “事情并没有定下来。”菊治否认说,“你是不是让栗本觉察出我的事了呢?那次之后,你与栗本见过面吗?”
  “没见过面。不过,她很可怕,也许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打电话的时候,她肯定觉得奇怪。我真没用啊,差点晕倒,好象还喊了些什么。尽管是在电话里,可是对方肯定会听出来。因为她说:‘夫人,请你不要干扰’。”
  菊治紧锁双眉,顿时说不出话来。
  “说我干扰,这种……关于你与雪子小姐的事,我只觉得自己不好。
  从清早起我就觉得栗本师傅太可怕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
  夫人说着像中了邪似的,肩膀颤抖不已,嘴唇向一边歪斜,仿佛吊了上去,显出一副老龄人的丑态。
  菊治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像要按住夫人的肩膀。
  夫人抓住他的这只手,说:“害怕,我害怕呀!”
  夫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怯生生的,突然有气无力地说:“这间茶室?”
  菊治不很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暧昧地答道:“是的。”
  “是间好茶室啊!”
  不知夫人是想起已故丈夫不时受到邀请的事呢,还是忆起菊治的父亲。
  “是初次吗?”菊治问。
  “是的。”
  “你在看什么呢?”
  “不,没看什么。”
  “这是宗达的歌仙画。”
  夫人点了点头,就势垂下头来。
  “你以前没到过寒舍吗?”
  “哎,一次也没来过。”
  “是吗?”
  “不,只来过一次,令尊遗体告别式……”
  说到这里,夫人的话声隐没了。
  “水开了,喝点茶好吗?可以解除疲劳,我也想喝。”
  “好,可以吗?”
  夫人刚要站起,就打了个趔趄。
  菊治从摆在一角上的箱子里,把茶碗等茶具取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些茶具都是稻村小姐昨天用过的,但他还是照样取了出来。
  夫人想取下烧水锅的盖子,可是手不停地哆嗦,锅盖踫到锅上,发出了小小的响声。
  夫人手持茶勺,胸略前倾,泪水濡湿了锅边。
  “这只烧水锅,也是我请令尊买下来的。”
  “是吗?我都不了解。”菊治说。
  即使夫人说这原先是她已故丈夫的烧水锅,菊治也没有反感。他对夫人这种直率的谈吐,也不感到奇怪。
  夫人点完茶后说:“我端不了,请你过来好吗?”
  菊治走到烧水锅旁,就在这里喝茶。
  夫人好象昏过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
  菊治搂住夫人的肩膀,她的脊背微微地颤了颤,呼吸似乎越发微弱了。
  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个婴儿,夫人太柔弱了。
  三
  “太太!”
  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
  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
  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菊治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夫人,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
  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亲和菊治之间的区别了。
  “你一旦想起父亲,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
  “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刚才菊治少爷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吗?为什么又不卡了呢?”
  “别开玩笑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卡一下试试吶。”
  “是吗?那就谢谢啦。”
  夫人说着把稍长的脖颈伸得更长了。
  “现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这样下去,终归也会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了。”
  “你是说小姐和你一样吧。”
  夫人放心地睁开了眼睛。
  菊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话。
  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
  “瞧!脉搏这么乱……活不长了。”
  夫人说着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许菊治的话使她震惊才心脏悸动的吧。
  “菊治少爷多大了?”
  菊治没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实在是个可悲的女人!我确实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只胳膊,斜斜地坐着,弯曲着双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为玷污菊治少爷与雪子小姐的婚事才来的。
  不过,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并没有决定要结婚。既然你那么说,我觉得这是你替我把我的过去洗刷干净了。”
  “是吗?”
  “就说当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扩散过去的孽债。你是家父最后的女人,我觉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还是与雪子小姐早点结婚吧。”
  “这是我的自由。”
  夫人顿觉眼前一片模糊,她望着菊治,脸颊发青,扶着额头。
  “我觉得头晕眼花。”
  夫人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车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闭着双眼,靠在车厢的一角。看来她那无依靠的不安姿态,似乎有生命的危险。菊治没有进夫人的家。下车时,夫人从菊治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当天深夜两点左右,文子挂来了电话。
  “三谷少爷吗?家母刚才……”
  话说到这儿就中断了,但接着很清楚地说:“辞世了。”
  “啊?令堂怎么了?”
  “过世了。是心脏麻痹致死的。近来她服了很多安眠药。”
  菊治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拜托三谷少爷一件事。”
  “说吧。”
  “如果三谷少爷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话,请您陪他来一趟好吗?”
  “大夫?是大夫吗?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惊,还没请大夫吗?忽地明白过来了。
  夫人自杀了。为了掩饰此事,文子才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给菊治挂来电话的。所以她才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只讲了要办的事吧。
  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了双眼。
  在北镰仓的旅馆里,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忽然浮现在菊治的脑海里。
  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
  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黑。
  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
  志野彩陶一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给太田夫人做过头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为等公司下班后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刚要走,又踌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来到大门口。
  “呀!”
  文子双手扶地施礼,就势抬头望了望菊治。她的双手像是支撑着她那颤抖的肩膀。
  “感谢您昨天送来的鲜花。”
  “不客气。”
  “我以为您送了花,就不会来了。”
  “是吗?也有先送花,人后到的嘛。”
  “不过,这我没想到。”
  “昨天,我也来到附近的花铺了……”
  文子坦诚地点了点头说:“虽然花束没有写上您的名字,可是我当时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铺内的花丛中,思念着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缓解了他惧怕罪孽的心绪。
  现在文子又温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着白地棉布服装。没有施脂粉。只在有些干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点口红。
  “我觉得昨天还是不来的好。”菊治说。
  文子把膝盖斜斜地挪动了一下,示意菊治请上来吧。
  文子在门口寒暄,似乎是为了不哭出来。不过,她再接着说下去,说不定就会哭泣起来了。
  “只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就说昨天,您也可以来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后站起身,跟着走过来说。
  菊治竭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顾虑会给府上的亲戚印象不好,就没趣了。”
  “我已经不考虑这些了。”文子明确地说。
  客厅里,骨灰坛前立着太田夫人的遗像。
  坛前只供奉着菊治昨天送来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只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别人送的花都处理掉呢?
  不过,菊治又有这种感觉:也许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头七。
  “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说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觉得正合适。”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点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浅色石竹花,不过,花束与筒状的水罐很是相称。
  “家母也经常插花,所以没把它卖掉,留下来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坛前进了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谢罪。然而,感谢夫人的爱这种情思流遍体内,仿佛还受到它的娇纵。
  夫人是因为罪恶感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杀的呢?还是被爱穷追无法控制才寻死的?使夫人寻短见的究竟是爱还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复苏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易惊醒,梦很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抱。以菊治肤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室的时候,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重新旋荡在耳际。
  菊治睁开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后抽噎。她偶尔哭出一声,又强忍了回去。
  菊治这时不便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吗。不是点茶时拍的吗?”
  “哟!您很清楚嘛。”
  这是一张把脸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领合拢处以下被剪掉,两边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呢?”文子说。
  “是凭感觉嘛。眼帘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么事。虽说看不见肩膀,但也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用力。”
  “有点侧脸,我犹疑过用不用这张,但这是母亲喜欢的照片。”
  “很文静,是一张好照片。”
  “不过,脸有点侧还是不太好。人家进香时,她都没看着进香者。”
  “哦?这也在理。”
  “脸扭向一边,还低着头。”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辞世前一天点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泪下,弄湿了烧水锅边。是菊治走过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锅边上的泪水才干。菊治刚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说,尔后又含糊不清地说:“再说,这张照片太像我了,供在这里,怎么说呢,总觉得难为情。”
  菊治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帘。这双眼睛刚才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离开灵前,与文子相对地坐了下来。
  然而,菊治还有道歉的话对文子说吗?!
  幸亏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席上,仿佛欣赏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竣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去抚摩它。
  “柔和,似梦一般,我们也很喜欢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说柔和的女人似梦一般,不过出口时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欢,就当作家母的纪念物送给您。”
  “不,不。”
  菊治赶紧抬起头来。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这东西似乎不错。”
  “当然是件好东西。”
  “我也曾听家母这样说过,所以就把您送来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那么,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会高兴的。”
  “不过,我可能不会把它当作水罐而当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您尽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离开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学茶道了。”
  菊治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势站起身来。菊治把壁龛旁边的坐垫挪到靠近廊道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后面,一动不动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跪坐在铺席上,没有用坐垫。
  因为菊治挪动了位置,结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厅的正中央。
  文子双手手指微微弯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发抖,她握住了手。
  “三谷少爷,请您原谅家母。”
  文子说着深深地低下头来。
  她深深低头的剎那间,菊治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身体就会倒下来。
  “哪儿的话,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句话我都难以启齿。更无法表示道歉,只觉得愧对文子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
  “该惭愧的是我们啊!”
  文子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简直羞死人了。”
  从她那没有施粉黛的双颊到白皙的长脖颈,微微地绯红了。文子操心,人都消瘦了。
  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贫血。
  菊治很难过地说:“我想,令堂不知多么恨我呢。”
  “恨?家母会恨三谷少爷吗?”
  “不,不过,难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吗?”
  “我认为家母是自己寻死的。家母辞世后,我独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家里吗?”
  “是的,家母与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寻死的。如果三谷少爷说是您促使她死的,那么不如说是我促使家母死的。假使说因为母亲死了,非要怨恨谁的话,那就只能怨恨我自己。让别人感到有责任,或感到后悔,那么家母的死就变成阴暗的、不纯的了。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假使我没有与令堂邂逅……”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只要您原谅死者,这就够了。也许家母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才死的。您能原谅家母吗?”
  文子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文子的这番话,使菊治觉得在脑海里卸下一层帷幕。
  他寻思:真能减轻死者的负担吗?
  因死者而忧愁,难道就像诅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错误吗?
  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视线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二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黑釉两种陶茶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由丰臣秀吉赐乐氏印,传至今日〕。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记,冒失地问道:“是谁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乐氏家第九代吉左卫门的称号。〕
  u赤色的也是吗?”
  “是的。”
  “是一对吧。”
  菊治说着,看了看赤茶碗。
  这只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没有踫过。
  这筒状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令人讨厌的想象。
  文子的父亲过世后,菊治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菊治的父亲到文子母亲这儿来时,这对乐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过吗?菊治的父亲用黑乐,文子的母亲则用赤乐,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吗?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么珍惜了,也许还成了他们两人旅行用的茶碗呢。
  果真如此,现在明知此情的文子还为菊治端出这只茶碗来,未免太恶作剧了。
  但是,菊治并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么企图。
  他理解为这是少女的单纯的感伤。
  毋宁说,菊治也感染上这种感伤了。
  也许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亲的死纠缠住,而无法背逆这种异样的感伤。然而,这对乐茶碗加深了菊治与文子共同的悲伤。
  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之间,还有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这一切文子都一清二楚。
  也只有他们两人同谋掩盖文子母亲自杀的事,。
  看样子文子沏粗茶的时候哭过,眼睛微微发红。
  “我觉得今天来对了。”菊治说,“我理解文子小姐刚才的话,意思是说死者与活着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原谅或不原谅的事了。这样,我得从新改变看法,认为已经得到令堂的原谅了,对吗?”
  文子点点头。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谅了。尽管家母可能不原谅她自己。”
  “但是,我到这里来,与你这样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
  “为什么呢?”文子说着,望了望菊治:“您是说她不该死是吗?家母死的时候,我也恨懊丧,觉得家母不论受到多大的误解,死也不成为她辩解的理由。因为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谁都无从原谅她啊!”
  菊治沉默不语,他思忖,原来文子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
  菊治没想到会从文子那里听到“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实际所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理解的母亲,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文子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的母亲。
  不论是原谅人,或是被人原谅,菊治都处于荡漾在女体的梦境般的波浪中。
  这一对黑与赤的乐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梦如痴的心绪来。
  文子就不理解这样的母亲。
  从母体内生出来的孩子,却不懂得母体,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这恐怕也有这种因素在内,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如果说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才犯了错误,那么菊治觉得文子酷似她母亲,这就像用咒语把人束缚住的、令人战栗的东西。不过,菊治却又心甘情愿地接受这种诱惑。
  只要看一看文子那干涸而小巧的、微带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觉得无法与她争辩了。
  怎么做才能使这位小姐显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闪过这样的念头。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说,“然而,我对令堂太残酷了。有时难免以这种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给了令堂。因为我是个胆怯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论是与令尊,还是三谷少爷的事,我并不认为这都是家母的性格问题。”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血色比刚才好多了。
  她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菊治的视线。
  “不过,家母过世后,从第二天起我逐渐觉得她美了。这不是我的想象,可能是家母自己变得美了吧。”
  “对死去的人来说,恐怕都一样吧。”
  “也许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才死的……”
  “我认为不是这样。”
  “加上,她苦闷得忍受不了。”
  文子噙着眼泪。她大概是想说出有关母亲对菊治的爱情吧。
  “死去的人犹如已永存在我们心中的东西,珍惜它吧。”菊治说。
  “不过,他们都死得太早了。”
  看来文子也明白,菊治的意思是指他的与文子的双亲。
  “你和我也都是独生子女”菊治接着说。
  他的这句话引起他的联想:假如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也许他与夫人的事,会使他锁在更阴暗更扭曲的思维里。
  “听令堂说,文子对家父也很亲切。”
  菊治终于把这句话和盘托出。本来是打算顺其自然,有机会再说的。
  他觉得不妨对文子说说有关父亲把太田夫人当作情人而经常到这家里来的事。
  但是,文子突然双手扶着铺席施礼说:“请原谅。家母实在太可怜了……从那时候起,她随时都准备死了。”
  文子说着就势趴在铺席上,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肩膀也松弛无力了。
  菊治突然造访,文子没顾得上穿袜子。她把双脚心藏在腰后,姿态确实像卷缩着身子。
  她那散乱在铺席上的头发几乎踫上那只赤乐筒状茶碗。
  文子双手捂着泪潸潸的脸,走了出去。
  良久,还不见她出来。菊治说:“今天就此告辞了。”
  菊治走到门口。
  文子抱着一个用包袱皮包里的小包走了过来。
  “给您增加负担了。这个,请您带走吧。”
  “啊?”
  “志野罐。”
  文子把鲜花拿出来,把水倒掉,揩拭干净,装入盒子里,包装好。操作的麻利,使菊治十分惊讶。
  “刚才还插着花,现在马上让我带走吗?”
  “请拿着吧。”
  菊治心想:文子悲伤之余,动作才那么神速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带走就好,我就不拜访了。”
  “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那么,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迈出门口,文子说:“谢谢您。啊,家母的事请别介意,早些结婚吧。”
  “你说什么?”
  菊治回过头来,文子却没有抬头。
  三
  菊治把志野陶罐带回家后,依然插上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
  菊治觉得,太田夫人辞世后,自己才开始爱上了她。菊治总是被这种心情困扰着。
  而且,他感到自己的这份爱,还是通过夫人的女儿文子的启示,才确实领悟过来的。
  星期天,菊治试着给文子挂个电话。
  “还是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实在太寂寞了。”
  “一个人住是不行的。”
  “哎。”
  “府上静悄悄的,一切动静在电话里也听得见吶。”
  文子莞尔一笑。
  “请位朋友来陪住,怎么样?”
  “可是,我总觉得别人一来,家母的事就会被人家知道……”
  菊治难以答话。
  “一个人住,外出也不方便吧。”
  “不会,把门锁上就出去嘛。”
  “那么,什么时候请您来一趟。”
  “谢谢,过些日子吧。”
  “身体怎么样?”
  “瘦了。”
  “睡眠好吗?”
  “夜里基本上睡不着。”
  “这可不好。”
  “过些日子我也许会把这里处理掉,然后到朋友家租间房住。”
  “过些日子,是指什么时候?”
  “我想这里一卖出手就……”
  “卖房子?”
  “是的。”
  “你打算卖吗?”
  “是的。您不觉得卖掉好吗?”
  “难说,是啊!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
  文子不言语。
  “喂喂,这些事在电话里没法谈清楚,星期天我在家,你能来吗?”
  “好。”
  “你送的志野罐,我插了洋花,你若来,就请你把它当水罐用……”
  “点茶?……”
  “说不上是点茶,不过,不把志野陶当水罐用一回,太可惜了。何况茶具还是需要同别的茶道器具配合起来使用,以求相互辉映,不然就显不出它真正的美来。”
  “可是,今天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难看,我不去了。”
  “没有别的客人来。”
  “可是……”
  “是吗。”
  “再见!”
  “多保重。好象有人来了。再见。”
  来客原来是栗本近子。
  菊治绷着脸,担心刚才的电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
  “连日阴郁,好容易遇上个好天,我就来了。”
  近子一边招呼,视线早已落在志野陶上了。
  “此后就是夏天,茶道将会闲一阵,我想到府上茶室来坐坐……”
  近子把随手带来的点心连同扇子拿了出来。
  “茶室恐怕又有霉味了吧。”
  “可能吧。”
  “这是太田家的志野陶吧,让我看看。”
  近子若无其事地说着,朝有花的那边膝行过去。
  她双手扶席低下头来时,骨骼粗大的双肩呈现出像怒吐恶语的形状。
  “是买来的吗?”
  “不,是送的。”
  “送这个?收了件相当珍贵的礼物呀。是遗物纪念吧?”
  近子抬起头,转过身来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买下来的好,不是吗?让小姐送,总觉得有点可怕。”
  “好吧,让我再想想。”
  “请这么办吧。太田家的各式各样的茶具都弄来了,不过,都是令尊买下来的。即使在照顾太田太太以后也……”
  “这些事,我不想听你说。”
  “好,好。”
  近子说着突然轻松地站起身来。
  传来了她在那边同女佣说话的声音。她套上烹饪服走了出来。
  “太田太太是自杀吧。”近子突然袭击似地说。
  “不是。”
  “是吗?我一听说就明白了。那个太太身上总飘忽着一股妖气。”
  近子望了望菊治。
  “令尊也曾说过,那太太是个很难捉摸的女人。虽然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又有所不同。怎么说呢,她这个人嘛,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跟我们合不来。黏糊糊的……”
  “希望你别说死人的坏话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死了的人不是连菊治少爷的婚事也来干扰了吗?就说令尊吧,也被那个太太折磨得够苦的了。”
  菊治心想:受苦的恐怕是你近子吧。
  父亲与近子的关系,只是短暂的玩玩罢了。虽然不是由于太田夫人使近子怎么样,可是近子恨透了直至父亲过世前还跟父亲相好的太田夫人。
  “像菊治少爷这样的年轻人,是不会懂得那个太太的。她死了反而更好,不是吗?这是实话。”
  菊治不加理睬,把脸转向一边。
  “连菊治少爷的婚事,她都要干扰,这怎么受得了。她肯定觉得难为情,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妖性才寻死的。像她这种人,大概以为死后还能见到令尊呢。”
  菊治不禁打了个寒战。
  近子走下庭院,说:“我也要在茶室里镇定一下心神。”
  菊治久久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赏花。
  洁白和浅红的花色,与志野陶上的釉彩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
  他脑海里浮现出文子独自在家里哭倒的身影。
  母亲的口红
  一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时,女佣已将牵牛花插在挂着的葫芦花瓶里。
  “今天我该起来了。”
  菊治虽然这么说,可是又钻进了被窝。
  他仰卧着,在枕头上把脖子扭向一边,望着挂在壁龛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经绽开了。”
  女佣说着退到贴邻的房间。
  “今天还请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过我要起来的。”
  菊治患感冒头痛,已经四五天没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儿摘的牵牛花?”
  “在庭院边上,它缠着茗荷,开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长的吧。花是常见的蓝色,藤蔓纤细,花和叶都很小。
  不过,插在像涂着古色古香的黑红色漆的葫芦里,绿叶和兰花倒垂下来,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女佣是父亲在世时就一直干下来的,所以略懂得这种雅趣。
  悬挂的花瓶上,可以看见黑红漆渐薄的花押,陈旧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样。假如这是真品,那么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芦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规矩,就是女佣也不是很有心得。不过,早晨点茶,缀以牵牛花,使人觉得也满合适。
  菊治陷入寻思,将一朝就凋谢的牵牛花插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他不觉地凝望了良久。
  也许它比在同样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里插满西洋花更相称吧。
  然而,作为插花用的牵牛花能保持多长时间呢?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对侍候他用早餐的女佣说:“以为那牵牛花眼看着就会凋谢,其实也不是这样。”
  “是吗。”
  菊治想起来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给他作纪念的她母亲的遗物志野水罐里,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把水罐拿回家时,牡丹的季节已经过了。不过那时,说不定什么地方还会有牡丹花开吧。
  “我都忘了家里还有那只葫芦什么的,多亏你把它找了出来。”
  “是。”
  “你是不是见过家父在葫芦里插牵牛花?”
  “没有,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有点沮丧。
  菊治在看报的过程中,觉得头很沉重,就躺在饭厅里。
  “睡铺还没有收拾吧。”菊治说。
  话音刚落,正洗东西的女佣一边擦着湿手,一边赶忙走了进来,说:“我这就去拾掇。”
  过后,菊治走进卧室一看,壁龛上的牵牛花没有了。
  葫芦花瓶也没有挂在壁龛上。
  “唔。”
  可能是女佣不想让菊治看到快要凋谢的花吧。
  虽然菊治听到女佣说,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来,但是,话又说回来,父亲当年生活的那套规矩还保留在女佣的这些举止上。
  然而,志野水罐却依然摆在近壁龛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来看到了,心里无疑会想:太怠慢了。
  文子赠送的这只水罐刚拿回来时,菊治立即插上洁白的玫瑰花和浅色的石竹花。
  因为文子在她母亲灵前就是这样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为母亲做头七的当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着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请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铺里,买回了同样的花。
  可是后来,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扑通扑通地跳的,从此菊治就再也没有插花了。
  有时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见中年妇女的背影,忽然被强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识过来的时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语:“简直是个罪人。”
  清醒之后再看,那背影并不像太田夫人。
  只是腰围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瞬间,菊治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同一瞬间,陶醉与可怕的震惊重叠在一起,菊治仿佛从犯罪的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使我成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么似地说。可是,响应的是,越发使他想见夫人了。
  菊治不时感到活生生地抚触到过世了的人的肌肤。他想:如果不从这种幻觉中摆脱出来,那么自己就无法得救了。
  有时他也这样想:也许这是道德的苛责,使官能产生病态吧。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进盒子里后,就钻进了被窝里。
  当他望着庭院的时候,雷鸣打响了。
  雷声虽远,却很激烈,而且响声越来越近了。
  闪电开始掠过庭院的树木。
  然而,傍晚的骤雨已经先来临。雷声远去了。
  庭院泥土飞溅了起来,雨势异常凶猛。
  菊治起身给文子挂电话。
  “太田小姐搬走了……”对方说。
  “啊?”
  菊治大吃一惊。
  “对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经把房子卖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吗?”
  “哦,请稍等一下。”
  对方似乎是女佣人。
  她立即又回到电话机旁,好象是在念纸条,把地址告诉了菊治。
  据说房东姓“户崎”,也有电话。
  菊治给那家挂电话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声音说:“让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吗?我是三谷。我给你家挂了电话吶。”
  “很抱歉。”
  文子压低了嗓门,声音颇似她母亲。
  “什么时候搬的家?”
  “啊,是……”
  “怎么没有告诉我。”
  “前些日子已将房子卖了,一直住在友人这里。”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诉您,我犹豫不定。开始没打算告诉您,后来决定还是不该告诉您。可是近来又后悔没有告诉您。”
  “那当然是罗。”
  “哟,您也这么想吗?”
  菊治说着,顿觉精神清爽,仿佛身心被洗涤过一样。透过电话,也有这种感觉吗?
  “我一看到你送给我的那个志野水罐,就很想见你。”
  “是吗?家里还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只小的筒状茶碗。
  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连同水罐一起送给您,不过,因为家母曾用它来喝茶,茶碗边上还透出母亲的口红的印迹,所以……”
  “啊?”
  “家母是这么说的。”
  “令堂的口红会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吗?”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来就带点红色,家母说,口红一沾上茶碗边,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辞世后,我一看那茶碗边,仿佛有一处瞬间显得格外的红。”
  文子这句话是无意中说出来的吗?
  菊治不忍心听下去,把话题岔开,说:“这边傍晚的骤雨很大,那边呢?”
  “简直是倾盆大雨,雷声吓得我都缩成一团了。”
  “这场雨过后,会凉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愿意,请来吧。”
  “谢谢。我本打算,要拜访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后再去。
  我想出去做事。”
  没等菊治回答,文子接着说:“接到您的电话,我很高兴,我这就去拜访。虽然我觉得不应该再去见您……”
  菊治盼着骤雨过去,他让女佣把铺盖收起来。
  菊治对自己居然挂电话把文子请来,颇感惊讶。
  但是,他更没有料到,他与太田夫人之间的罪孽阴影,竟由于听了她女儿的声音,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女儿的声音,会使人感到她母亲仿佛还活着吗?
  菊治刮胡子时,把带着肥皂沫的胡子屑甩在庭院树木的叶子上,让雨滴濡湿它。过了晌午,菊治满以为文子来了,到门口一看,却原来是栗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气又热起来了,久疏问候,今天来看看你。”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气色也不怎么好。”
  近子蹙额,望着菊治。
  菊治以为文子是一身洋装打扮,可传来的却是木屐声,自己怎么竟错以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边这样想,一边又那样说:“修牙了吧。
  好象年轻多了。”
  “趁梅雨天得闲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过很快就会变得自然了,没关系。”
  近子走进菊治刚才躺着的客厅,望了望壁龛。
  “什么都没摆设,清爽宜人吧。”菊治说。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过,哪怕摆点花……”
  近子说着回转身来问道:“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么样了?”
  菊治不言语。
  “还是把它退回去,不是很好吗?”
  “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是呀。”
  “至少不该受你指使吧。”
  “那也不见得吧。”
  近子露出满嘴洁白的假牙,边笑边说:“今天我就是为征求你的意见才来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张开双手,好象在祛除什么似的。
  “要把妖气从屋里都赶出去,不然……”
  “你别吓唬人。”
  “但是,作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个要求。”
  “如果还是稻村家小姐的事,难为你一番好意,我拒绝听。”
  “哟,哟,不要因为讨厌我这个媒人,把惬意的这门亲事也给推掉,这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嘛。媒人搭桥,你只顾在桥上走就行,令尊当年就是无所顾忌地利用了我的嘛。”
  菊治露出厌烦的神色。
  近子有个毛病,一旦说得越起劲,肩膀就耸得越高。
  “这是当然的,我与太田太太不同。比较简单,就连这种事也毫不隐藏,一有机会,就一吐为快,但遗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数字里,我也数不上啊。只是昙花一现……”
  近子说着低下头来。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怨恨他。后来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只要我对他有用时,他就无所顾忌地利用我……男人嘛,使用有过关系的女人是很方便的。我也承蒙令尊的关照,学到丰富而健全的处世常识。”
  “唔。”
  “所以,请你利用我的健全的常识吧。”
  菊治毫不拘泥地被她的这番话吸引了,他觉得这也有道理。
  近子从腰带间将扇子抽了出来。
  “人嘛,太男人气,或者太女人味儿,都是学不到这种健全的常识的。”
  “是吗?这么说常识就是中性的罗。”
  “这是挖苦人吗?但是,一旦变成中性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没想过吗,太田夫人是母女俩生活的,她怎么能够留下女儿而去死呢?据我看来,她可能有一种企图,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后,菊治少爷会照顾她女儿……”
  “什么话儿。”
  “我仔细捉摸,恍然大悟,才解开了这个疑团。因为我总觉得太田夫人的死搅扰了菊治少爷的这亲事。她的死非同一般。一定有什么问题。”
  “太离奇了。这是你的胡思乱想。”
  菊治一边这样说,一边却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近子这种离奇的胡想捅了一刀似的。
  好象掠过一道闪电。
  “菊治少爷把稻村小姐的事,告诉太田夫人了吧。”
  菊治想起来了,却佯装不知。
  “你给太田夫人挂电话,不是说我的婚事已定了吗?”
  “是,是我告诉的。我对她说:请你不要搅扰。太田夫人就在这天晚上死的。”
  沉默良久。
  “但是,我给她挂电话了,菊治少爷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她哭着来了呢?”
  菊治遭到了突然袭击。
  “没错吧。她还在电话里‘啊’地喊了一声呢。”
  “这么说来,是你害了她嘛。”
  “菊治少爷这么想,就得到解脱了是吧。我已经习惯当反派角色。令尊也早已把我当作随时可以充当冷酷的反派角色的女人。虽说谈不上是报恩,不过,今天我是主动来充当这个反派角色的。”
  菊治听来,近子似乎在吐露她那根深蒂固的妒忌和憎恶。
  “幕后的事,嗨,就当不知道……”
  近子说着,耷拉下眼睑,好象在看自己的鼻子。
  “菊治少爷尽管皱起眉头,把我当作是个好管闲事的令人讨厌的女人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定要祛除那个妖性的女人,让你能缔结良缘。”
  “请你不要再提良缘之类的事了,好不好?”
  “好,好,我也不愿与太田夫人的事扯在一起。”
  近子的声调变得柔和了。
  “太田夫人也并不是个坏人……自己死了,在不言不语中,就想把女儿许给菊治少爷,不过这只是一种企盼而已,所以……”
  “又胡言乱语了。”
  “本来就是这样嘛。菊治少爷以为她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想过要把女儿许配给菊治少爷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太糊涂了。她不论是睡还是醒,一味专心想令尊,像着了魔似的,如果说这是痴情,那确是痴情。在梦与现实的混沌中,连女儿也卷进来了,最后把性命都搭上……不过,在旁观者看来,仿佛是一种可怕的报应,或是应验的诅咒。这是被一张魔性的网给罩住了。
  菊治和近子面面相觑。
  近子睁大她那双小眼睛。
  她的目光总盯住菊治不放,菊治把脸扭向一旁。
  菊治之所以畏缩,让近子滔滔不绝,虽说从一开始他就处于劣势,但更多的恐怕是他为近子的离奇言论所震惊的缘故。
  菊治想都没想过,过世的太田夫人果真希望女儿文子同菊治成亲吗?
  再说,他也不相信此话。
  这恐怕是近子信口雌黄,出于妒忌吧。
  这种胡乱猜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长的那块丑陋的痣吧。
  然而,对菊治来说,这种离奇的言论,宛如一道闪电。
  菊治感到害怕。
  难道自己就不曾有过这种希望?
  虽然继母亲之后,把心移于女儿这种事,在世间并非没有,但是一面陶醉于其母亲的拥抱中,另一面却又不知不觉地倾心于其女儿,而自己还都没有察觉,这难道不真的成了魔性的俘虏了吗?
  如今,菊治回想起来,自从遇见太田夫人之后,自己的整个性格仿佛都变了。
  总觉得人都麻木了。
  “太田家的小姐来过了,她说有来客,改天再……”女佣通报说。
  “哦,她走了吗?”
  菊治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二
  “刚才……”
  文子伸长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仰望着菊治。
  从他的喉咙到胸脯的凹陷处呈现出一层淡黄色的阴影。
  不知是光线的关系,还是她消瘦了的缘故,这淡淡的阴影使菊治放心地松了口气。
  “栗本来了。”菊治坦荡地说。
  他刚走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拘谨,可是一见到文子,反而觉得轻松了。
  文子点了点头,说:“我看见师傅的阳伞了……”
  “啊,是这把阳伞吧。”
  那是一把长把的灰色阳伞,靠放在门口。
  “要不,请你到厢房的茶室里等一会儿好吗?栗本那老太婆,这就走的。”
  菊治这么说,可他对自己又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明知文子会来,而没有把近子打发走呢?
  “我倒无所谓……”
  “是吗?那就请吧。”
  文子好象不知道近子的敌意,她一进客厅就向近子施礼寒暄,还对近子前来吊唁她母亲,表示了一番谢意。
  近子就像看着徒弟作茶道练习时那样,略耸起左肩膀,昂首挺胸地说:“你母亲也是一位文雅人……我觉得她在这文雅人活不长的人世间,就像最后的一朵花,凋谢了。”
  “家母也并不是个文雅的人。”
  “留下文子孤身一人,恐怕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文子垂下了眼睑,紧紧地抿住反咬合的下唇。
  “很寂寞吧,也该来练习茶道了。”
  “啊,我已经……”
  “可以解闷哟。”
  “我已经没有资格学茶道了。”
  “什么话!”
  近子把重叠着摞在膝上的双手松开,说:“其实嘛,梅雨天也快过去,我想给这府上的茶室通通风,今天才登门拜访的。”
  近子说着瞥了菊治一眼。
  “文子也来了,你看怎么样?”
  “啊?”
  “请让我用一下你母亲的遗物志野陶……”
  文子抬起头望了望近子。
  “让我们也来谈谈你母亲的往事吧。”
  “可是,如果在茶室里哭了起来,多讨厌啊。”
  “哦,那就哭嘛,没关系的。不久,菊治少爷一旦成了亲,我也就不能随便进茶室里来罗。虽然这是值得我回忆的茶室……”
  近子笑了笑,故作庄重地说:“我是说,要是与稻村家的雪子小姐的这门亲事定下来的话。”
  文子点点头,丝毫不露声色。
  然而,酷似她母亲的那张圆脸上,却看得出她憔悴的神色。
  菊治说:“提这些没定的事,会给对方添麻烦的。”
  “我是说假如定下来的话。”
  近子又把话顶了回去。
  “好事多磨嘛,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之前,也请文子小姐就当没听说过。”
  “是。”
  文子又点了点头。
  近子喊了一声女佣,站起身来去打扫茶室了。
  “这儿的树荫下,树叶还湿着呢,小心点!”
  庭院里传来了近子的声音。
  三
  “早晨,在电话里甚至能听得见这里的雨声吧。”菊治说。
  “电话里也能听见雨声吗?我倒没有注意。这庭院里的雨声,在电话里能听得见吗?”
  文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树丛的对面,传来了近子打扫茶室的声音。
  菊治也一边望着庭院一边说:“我也并不认为电话里能听得见文子小姐那边的雨声。不过,后来却有这种感觉,傍晚的骤雨真是倾盆而来啊!”
  “是啊!雷声太可怕了……”
  “对对,你在电话里也这么说过。”
  “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像家母。一响雷,母亲就会用和服的袖兜里住我的小脑袋。夏天外出的时候,家母总要望望天空,说声:今天会不会打雷呢。直到现在,有时一打雷,我还想用袖兜捂住脸吶。”
  文子说着,从肩膀到胸部暗暗地露出了腆的姿态。
  “我把那只志野陶茶碗带来了。”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文子折回客厅的时候,把包里那茶碗的小包放在菊治的膝前。
  但是,菊治有点踌躇,文子就把它拉倒自己面前,从盒子里把茶碗拿了出来。
  “令堂也曾用筒状的乐茶碗来喝茶吧。那也是了入产的吗?”菊治说。
  “是的。不过家母说不论黑乐还是赤乐,用它喝粗茶或烹茶,在色彩的配合上都不好,所以她常用这只志野陶茶碗。”
  “是啊,用黑乐茶碗来喝,粗茶的颜色就看不见了……”
  菊治无意将摆放在那里的志野陶筒状茶碗,拿到手上来观赏,文子看见以后说:“它可能不是上乘的志野陶,不过……”
  “哪里。”
  但是,菊治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只志野陶的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仔细观赏的时候,那红色仿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
  而且,茶碗口带点浅茶色。有一处浅茶色显得更浓些。
  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
  看上去好象沾了茶锈。但也可能是嘴唇踫脏的。
  在观赏的过程中,那浅茶色依然呈现出红色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难道真是文子母亲的口红渗透进去的痕迹吗?
  这么一想,他再看,釉面果然呈现茶、赤搀半的色泽。
  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并且,当菊治觉得它像沾在什么东西上的陈旧血渍的颜色时,心里就觉得难以置信。
  他既感到令人作呕的龌龊,同时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诱惑。
  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叶草。有的草叶间中呈红褐色。
  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仿佛唤醒了菊治的病态的官能。
  茶碗的形状也很端庄。
  “很不错啊。”
  菊治说着把茶碗端在手上。
  “我不识货。不过,家母很喜欢它,常用它来喝茶。”
  “给女人当茶碗用很合适啊。”菊治从自己的话里,再一次活脱脱地感受到文子的母亲这个女人的温馨。
  尽管如此,文子为什么要把这只渗透了她母亲的口红的志野茶碗拿来给他看呢?
  菊治不清楚,这是出于文子的天真,还是满不在乎?
  只是,文子的那种不抵抗的心绪,仿佛也传给了菊治。
  菊治在膝上转着茶碗观赏,但是避免让手指踫到茶碗边接触嘴唇的地方。
  “请把它收好。让栗本老太婆看到,说不定她又会说些什么,顶讨厌的。”
  “是。”
  文子把茶碗放进盒里,重新包好。
  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给菊治才带来的,可是好象没有踫上机会。也许是顾虑菊治不喜欢这件东西。
  文子站起身来,又把那小包放回门口。
  近子从庭院里向前弯着身子,走了上来。
  “请把太田家的那个水罐拿出来好吗?”
  “用我们家的东西怎么样?再说太田小姐也在场……”
  “瞧你说的,正因为文子小姐来了才用的嘛,不是吗?借志野这件纪念遗物,谈谈你母亲的往事。”
  “可是,你不是憎恨太田夫人的吗?”菊治说。
  “我干么要恨她呢,我们只是脾性合不来罢了。憎恨死去的人有什么用呢?不过,脾性合不来,我不了解她,但另一方面有些地方我反而能看透那位夫人。”
  “看透别人就是你的毛病……”
  “做到让我看不透才好嘛。”
  文子在走廊上出现,她落座在门框边上。
  近子耸起左肩膀,回过头来说:“我说,文子小姐,能让我们用一下你母亲的志野陶吗?”
  “啊,请用。”文子回答。
  菊治把刚放进壁橱里的志野水罐拿了出来。
  近子把扇子轻快地插腰带间,抱着水罐盒向茶室走去。
  菊治也走到门框边来,说:“今早在电话里听说你搬家了,我大吃一惊。房子这类事,都是你一个人处理的吗?”
  “是的。不过,是个熟人把它买了下来,所以比较简单。
  这位熟人说,他暂住在大矶,房子较小,说愿意与我交换。可是,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个人住呀。要去上班,还是租房方便些。因此,就先暂住在朋友家里。”
  “工作定了吗?”
  “还没有。真到紧要关头,自己又没学到什么本事……”
  文子说着莞尔一笑。
  “本来打算待工作单位定下来之后,再拜访您。在既无家又无职,漂泊无着的时候去看您,未免太凄凉了。”
  菊治想说,这种时候来最好,他本以为文子孤苦伶仃,但眼前从表情上观看,也不显得特别寂寞。
  “我也想把这幢房子卖掉,但我一向拖拖拉拉。不过,因为存心要卖,所以连架水槽也没有修理,铺席成了这副模样,也不能换席子面儿。”
  “您不是要在这所房子里结婚吗?那时再……”文子直率地说。
  菊治看了看文子,说:“你指的是栗本的事吧。你认为我现在能结婚吗?”
  “为了家母的事?……如果说家母使您那样伤心,那么家母的事已经过去了,您大可不必再提了……”
  四
  近子干起茶道得心应手,很快就把茶室准备好了。
  “打点得与水罐子相配吗?”
  近子问菊治,可是他不懂。
  菊治没有回答,文子也不言语。菊治和文子都望着志野水罐。
  原本是用来插花供奉在太田夫人灵前的,今天派上它本来的用场,当水罐用了。
  早先是太田夫人手里的东西,现在却听任栗本近子使用。
  太田夫人辞世后,传给了女儿文子,再由文子送到菊治手里。
  这就是这只水罐的奇妙的命运。不过,也许就是茶道器具的通常遭遇吧。
  这只水罐在太田夫人拥有之前,制成之后,历经了三四百年,这期间,不知更迭过多少命运各异的物主而传承至今啊!
  “志野水罐放在茶炉和烧茶水用的铁锅旁,更显得像个美人了。”菊治对文子说。
  “但是,它那刚劲的姿态,决不亚于铁器啊。”
  志野陶的白釉面,润泽光亮,仿佛是从深层透射出来的。
  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过,一看到这件志野陶,就想见她,但她母亲的白皙肌肤里也深深地蕴涵着女人的这种刚劲吗?
  天气酷热,菊治把茶室的拉门打开了。
  文子坐着的身后的窗外,枫叶翠绿。茂密层叠的枫叶的投影,落在文子的头发上。
  文子那修长脖颈以上的部分,映照在窗外投进的亮光中。
  露在像是初次穿上的短袖衣服外的胳膊,显得白皙中略带青色。她并不太胖,但肩膀圆匀,胳膊也是圆乎乎的。
  近子也望着水罐。
  “如果水罐不用在茶道上,就显不出它的灵性来。只随便地插上几枝洋花,太委屈它了。”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呢。”文子说。
  “你母亲遗下的这只水罐,到这儿来了,真像做梦似的。
  不过,你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也许近子是想挖苦一下。
  可是,文子却若无其事地说:“家母也曾把这只水罐用来插花。再说,我已不再学茶道了。”
  “不要这样说嘛。”
  近子环顾了一下茶室,说:“我觉得能在这儿坐坐,心里还是很踏实的。四处都能看到。”
  近子望了望菊治,说:“明年是令尊逝世五周年,忌辰那天举行一次茶会吧。”
  “是啊,把所有赝品茶具统统摆出来,再把客人请来,也许这是件愉快的事。”
  “什么话,令尊的茶具没有一件是赝品。”
  “是吗?但是,全部赝品的茶会可能很有意思吧。”菊治对文子说。
  “这间茶室里,我总觉得充满一股发霉的臭味,如果举办一次茶会,全部使用赝品,也许能拂去这股霉气。我把它当作为已故父亲祈冥福,从此便与茶道断绝关系。其实我早就与茶道绝缘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老婆子真讨厌,总要到这茶室里来歇息是吗?”
  近子迅速地用圆筒竹刷搅和抹茶。
  “可以这么说吧。”
  “不许你这么说!但是,如果你结上新缘,那么断掉旧缘也未尝不可。”
  近子说声请吧,便将茶送到菊治面前。
  “文子小姐,听了菊治少爷的这番玩笑话,会不会觉得你母亲的这件遗物的去处找错了地方呢?我一看见这件志野陶,就觉得你母亲的面影仿佛映在那上面。”
  菊治喝完茶,将茶碗放下,马上望着水罐。
  也许是近子的姿影映在那黑漆的盖子上吧。
  然而,文子则心不在焉地坐着。
  菊治弄不清文子是不想抵抗近子呢,还是无视近子。
  文子也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与近子进茶室坐在一起,这也是件奇妙的事。
  对于近子提及菊治的亲事一事,文子也没有露出拘谨的神色。
  一向憎恨文子母女的近子,每句话都有意羞辱文子,可是文子也没有表示反感。
  难道文子沉溺在深深的悲伤中,以致对这一切都视为过往烟云吗?
  难道是母亲去世的打击,使她完全超越了这一切吗?
  也许是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性格,不为难自己,也不得罪他人,是个不可思议的、类似摆脱一切烦恼的纯洁姑娘?
  但是,菊治好象在努力不使人看出他要保护文子,使她不受近子的憎恶和侮辱。
  当菊治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才奇怪呢。
  菊治看着近子最后自点自饮茶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奇怪。
  近子从腰带间取出手表,看了看说:“这手表太小,老花眼看起来太费劲了………把令尊的怀表送给我吧。”
  “他可没有怀表。”菊治顶了回去。
  “有。他经常用吶。他去文子小姐家的时候,也总是带在身上的嘛。”
  近子故意装出一副呆然若失的神色。
  文子垂下了眼帘。
  “是两点十分吗?两根针聚在一起,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近子又现出她那副能干的样子。
  “稻村家的小姐给我招徕一些人,今天下午三点开始学习茶道。我在去稻村家之前,到这里来了一趟,想听听菊治少爷的回音,以便心中有数。”
  “清你明确地回绝稻村家吧。”
  尽管菊治这么说,但近子还是笑着打马虎眼,说:“好,好,明确地……”接着又说:“真希望能早一天让那些人在这间茶室里学习茶道啊!”
  “那就清稻村家把这幢房子买下来好了。反正我最近就要把它卖掉。”
  “文子小姐,我们一起走到那儿吧?”
  近子不理会菊治,转过身来对文子说。
  “是。”
  “那我就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
  “我来帮您忙吧。”
  “那就谢了。”
  可是,近子不等文子,迅速地到水房去。
  传来了放水声。
  “文子小姐,我看算了,不要跟她一起走。”菊治小声说。
  文子摇摇头,说:“我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
  “我真害怕。”
  “那么,你就跟她走到那边,然后摆脱她。”
  文子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把夏服膝弯后面的皱折抚平。
  菊治差点从下面伸出手去。
  因为他以为文子踉跄要倒的缘故,文子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
  刚才近子提到怀表的事,她难过得眼圈微红,现在则羞得满脸通红,宛如猝然绽开的红花。
  文子抱着志野水罐向水房走去。
  “哟,还是把你母亲的东西拿来了?”
  里面传来了近子嘶哑的声音。
  双重星一栗本近子到菊治家来说,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
  夏令时节,傍晚八时半,天色还亮。晚饭后,菊治躺在廊道上,望着女佣买来的萤火虫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白的萤火光带上了黄色,天色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没有起身去开灯。
  菊治向公司请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别墅去度假,今天刚回来。
  友人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孩子。菊治没有经验,不知婴儿生下来有多少日子了。相应地说,是长得大了还是小,心中无数,不知该怎么寒暄才好。
  “这孩子发育得真好。”
  菊治的话音刚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说:“哪里呀,生下来时真小得可怜,近来才长得象样些了。”
  菊治在婴儿面前晃了晃手说:“他不眨眼呀。”
  “孩子看得见,不过得过些时候才会眨眼吶。”
  菊治以为婴儿出生好几个月,其实才刚满百天。这年轻的主妇,头发稀疏,脸色有点发青,还带着产后的憔悴,这是可以理解的。
  友人夫妇的生活,一切以婴儿为中心,只顾照看婴儿,菊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了。但是,当他乘上火车回家途中,那位看起来很老实的友人妻子,挂着一副无生气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着婴儿的纤弱的身影,总是浮现在菊治的脑际,怎么也拂除不掉。友人本来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这第一个孩子出生不久,就暂住在湖畔的别墅里。已习惯于与丈夫过着两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适,甚至达到发呆的程度吧。
  此刻,菊治回到家里,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
  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这时,近子来了。
  近子冒冒失失地走进房间说:“哎哟,怎么在这么黑的地方……”
  她落座在菊治脚边的廊道上。
  “独身真可怜呀。躺在这里,连灯都没有人给开。”
  菊治把腿弯缩起来。不大一会儿,满脸不高兴地坐了起来。
  “请躺着吧。”
  近子用右手打个手势,示意让菊治躺下,尔后又故作庄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说她去了京都,回来时还在箱根歇了歇脚。在京都她师傅那里,遇见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难得一见,我们畅谈了有关你父亲的往事。他说要带我去看看三谷先生当年悄悄幽会住过的那家旅馆,于是他就带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馆。那里可能是你父亲与太田夫人去过的地方呢。大泉还让我住在那里,他说这种话太没分寸了。一想到你父亲与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么行,半夜里,说不定也会害怕的。”
  菊治默不作声,心想,没分寸的正是说这种话的近子你呢。
  “菊治少爷也去野尻湖了吧?”
  近子这是明知故问。其实她一进门,就从女佣那里听说了,近子没等女佣传达,就唐突地走了进来,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我刚到家。”
  菊治满脸不高兴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来了。”
  说着,近子也郑重其事,耸起左肩膀说:“可是,一回来就听说发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这使我大吃一惊,都怪我太疏忽,我简直没脸来见菊治少爷。”
  近子说,稻村家的小姐结婚了。
  菊治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说:“是吗?什么时候?”
  “好象是别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气啊!”
  近子挖苦了一句。
  “本来就是嘛,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经让你回绝过多次了嘛。”
  “只是口头上吧。恐怕是对我才想摆出这副面孔吧。好象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情愿,偏偏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张,纠缠不休,令人讨厌是吗。其实,你心里却在想,这位小姐挺好。”
  “都胡说些什么。”
  菊治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还是喜欢这位小姐的吧。”
  “是位不错的小姐。”
  “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说小姐不错,不一定是想结婚。”
  但是,一听说稻村小姐已经结婚,心头仿佛被撞击了一下,菊治强烈地渴望在脑海里描绘出小姐的面影。
  在圆觉寺的茶会上,近子为了让菊治观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点茶。
  雪子点茶,手法纯朴,气质高雅,在嫩叶投影的拉门的映衬下,雪子身穿长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连头发,仿佛都熠熠生辉,这种印象还留在菊治的内心底里。难能想起雪子的面容。当时她用的红色绸巾,以及去圆觉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个缀有洁白千只鹤的粉红色皱绸小包袱,此时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后来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点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还感到小姐的芳香犹存在茶室里。小姐系的绘有菖兰的腰带,如今还历历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却难以捕捉。
  菊治连三四年前亡故的父亲和母亲的容颜,也都难以在脑际明确地描绘出来。看到他们的照片后,才确有所悟似地点点头,也许越亲近、越深爱的人,就越难描绘出来。而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
  雪子的眼睛和脸颊,就像光一般留在记忆里,是抽象的。
  可是,近子那乳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
  这时,廊道上虽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皱绸的长衬衫,即使在亮处,也不可能透过衣服看见的她胸脯上的那块痣。然而,在菊治的记忆里,却能看见。与其说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中的记忆里见得更清楚。
  “既然觉得是位不错的小姐,就不该放过呀。像稻村小姐这样的人,恐怕世上独一无二。就算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同样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菊治少爷还不明白吗?”
  接着,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说:“你经验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这样,菊治少爷和雪子小姐两人的人生,就整个改变了。小姐本来对菊治少爷还是很满意的,现在嫁给别人了,万一有个不幸,不能说菊治少爷就没有责任吧。”
  菊治没有响应。
  “小姐的风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难道你就忍心让她后悔:如若早几年与菊治少爷结婚就好了,忍心让她总是思念菊治少爷吗?”
  近子的声调里含有恶意。
  就算雪子已经结了婚,近子为什么还要来说这些多余的话呢?
  “哟,是萤火虫笼子,这时节还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说:“这时候,该是挂秋虫笼子的季节了,还会有蛮火虫?简直像幽灵嘛。”
  “可能是女佣买来的。”
  “女佣嘛,就是这个水平。菊治少爷要是习茶道,就不会有这种事了。日本是讲究季节的。”
  近子这么一说,萤虫的火却也有点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虫鸣的景象。这些萤火虫能活到这个时节,着实不可思议。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了时的清寂季节感了。”
  近子说着,突然又悄然地说:“我之所以努力给你介绍稻村小姐,那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为令尊效劳。”
  “效劳?”
  “是啊。可是菊治少爷还躺在这昏暗中观看萤火虫,就连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结婚了,不是吗?”
  “什么时候?”
  菊治大吃一惊,仿佛被人绊了一跤似的。他比刚才听说雪子已经结婚的消息更为震惊,也不准备掩饰自己受惊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态似乎在怀疑:不可能吧。这一点,近子已看在眼里。
  “我也是从京都回来才知道的,都给愣住了。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先后把婚事都办完了,年轻人太简单了。”近子说。
  “我本以为,文子小姐结了婚,就再没有人来搅扰菊治少爷了,谁知道那时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办过了。对稻村家,连我的脸面也都丢净了。这都是菊治少爷的优柔寡断招徕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还在搅扰菊治少爷吧。不过,文子小姐结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该从这家消散了吧。”
  近子把视线移向庭院。
  “这样也就干净利落了,庭院里的树木也该修整了。光凭这股黑暗劲,就明白茂密树木,枝叶无序,使人感到憋闷,厌烦。“父亲过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没请过花匠来修整过。庭院里的树木着实是无序地生长,光嗅到白天的余热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女佣恐怕连水也没浇吧。这点事,总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点闲事吧。”
  然而,尽管近子的每句话都使菊治皱眉头,但他还是听任她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每次遇见她都是这样。
  虽然近子的话怄人生气,但她还是想讨好菊治的,并且也企图试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习惯她的这套手法。菊治有时公开反驳她,同时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里也明白,但一般总佯装不知,不过有时也会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么。
  而且,近子很少说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气的话,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恶的一面,缘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来告诉雪子和文子结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应。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么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绍给菊治,借此使文子疏远菊治,可是现在这两个姑娘既然都已成亲,剩下菊治,他怎么想,本来与近子毫不相干,然而近子仿佛还要紧追着菊治心灵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身去打开客厅和廊道上的电灯。待菊治意识过来,觉得在黑暗中,这样与近子谈话,有点可笑,况且他们之间也没有达到如此亲密的程度。连修整庭院树木的事,她也指手划脚,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话只当耳旁风。但是,为了开灯而要站起身,菊治又觉懒得起来。
  近子刚走进房间,尽管说了灯的事,但她也无意站起身去开灯。她的职业原本使她养成了这类小事很勤快的习惯。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不想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许近子年纪大了,或许是她作为茶道师傅,拿点架子的缘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个口信,如果这边有意要出售茶具,那么希望能交给他来办理。”
  接着,近子用沉着的口吻说:“与稻村家小姐的这门亲事也已经吹了,菊治少爷该振作起来,开始另一种新生活了。也许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从你父亲的那代起就用不着我,使我深感寂寞。不过,这间茶室也只有我来的时候,才得以通通风吧。”
  哦,菊治这才领会过来,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着菊治与雪子小姐的婚事办不成,她对菊治也已绝望,最后就企图与茶具铺的老板合谋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与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与其说很恼火,莫如说反而感到轻松了。
  “我连房子都想卖,到时候也许会拜托你的。”
  “那人毕竟是从你父亲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终归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补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许近子心里早已经盘算过了。
  菊治把视线移向茶室那边。茶室前有棵大夹竹桃,白花盛开。朦胧间,只见一片白。夜色黑,几乎难以划清天空与庭院树木的界限。
  下班时刻,菊治刚要走出公司办公室,又被电话叫了回来。
  “我是文子。”
  电话里传来了小小的声音。
  “哦,我是三谷……”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
  “给您打电话真失礼了,有件事,如果不打电话道歉就来不及了。”
  “哦?”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给您寄了一封信,可是忘记贴邮票了。”
  “是吗?我还没有收到……”
  “我在邮局买了十张邮票,就把信发了。可是回家一看,邮票依然还是十张。真糊涂呀。我想着怎么才能在信到之前向您致歉……”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菊治一边回答,一边想,那封信可能是结婚通知书吧。
  “是封报喜信吗?”
  “什么?……以前总是用电话与您联系,给您写信还是头一回,我拿不定主意,惦挂着信发出去好不好,竟忘了贴邮票。”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站的公用电话亭……外面还有人在等着打电话呢。”
  “哦,是公用电话。”
  菊治不明白,但还是说:“恭喜你了。”
  “您说什么呢?……托您的福总算……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栗本告诉我的。”
  “栗本师傅?……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真是个可怕的人啊。”
  “不过,你也不会再见到她吧。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还听见傍晚的雷阵雨声,是不是。”
  “您是那么说的。那时,我搬到朋友家去住,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您,这次也是同样的情景。”
  “那还是希望你通知我才好。我也是,从栗本那里听说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你贺喜。”
  “就这样销声匿迹,未免太凄凉了。”
  她那行将消失似的声音,颇似她母亲的声音。
  菊治突然沉默不语。
  “也许是不得不销声匿迹吧……”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间简陋的六铺席房间,那是与工作同时找到的。”
  “啊?……”
  “正是最热的时候去上班,累得很。”
  “是啊,再加上结婚不久……”
  “什么?结婚?……您是说结婚吗?”
  “恭喜你。”
  “什么?我?……我可不愿听呀。”
  “你不是结婚了吗?”
  “没有呀。我现在还有心思结婚吗?……家母刚刚那样去世……”
  “啊!”
  “是栗本师傅这么说的吧?”
  “是的。”
  “为什么呢?真不明白。三谷先生听了之后,也信以为真了吧?”
  这句话,文子仿佛也是对自己说的。
  菊治突然用明确的声调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能不能见见面呢?”
  “好。”
  “我去东京站,请你就在那里等着。”
  “可是……”
  “要不然就约个地方会面?”
  “我不喜欢在外面跟人家约会,还是我到府上吧。”
  “那么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那还不是等于约会吗?”
  “是不是先到我公司来?”
  “不。我一个人去府上。”
  “是吗。我立即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就请先进屋里歇歇吧。”
  如果文子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恐怕会比菊治先到。但是,菊治总觉得可能会与她同乘一躺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
  二
  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瓖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欢迎你来。”
  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刚才,在电话里……”
  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地站了起来。心想: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还会握她的手呢。
  “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一惊了。”
  “嫁给谁呢?……”
  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
  “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
  “两次都?”
  “可不是吗。”
  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
  菊治说着落座在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
  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过装。等待着菊治坐下来。
  “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
  “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
  “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一点都不怀疑?……”
  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
  “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
  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
  “家母和我天生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
  文子已泣不成声了。
  菊治沉默良久,说:“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
  “是雷声大作那天?……”
  “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
  “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
  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
  “怎么不一样?”
  “身份也不一样……”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样。不过,如果说身份这个辞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说是身世灰暗呢。”
  “就是说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便夺眶而出。但是,却有一滴泪珠意外地顺着左眼角流到耳边滴落下来。
  “如果说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负着它辞世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是罪孽,而觉得这只是家母的悲伤。”
  菊治低下头来。
  “是罪孽的话,也许就不会消失,而悲伤则会过去的。”
  “但是,文子小姐说身世灰暗这种话,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吗。”
  “还是说深深的悲伤好。”
  “深深的悲伤……”
  菊治本想说与深深的爱一样,但欲言又止。
  “再说,三谷少爷还有与雪子小姐商议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样呀。”
  文子好象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中来,说;“栗本师傅似乎认为家母从中搅扰了这桩事。她所以说我已经结婚了,显然认为我也是搅扰者吧,我只能这样想。”
  “可是,据说这位稻村小姐也已经结婚了。”
  文子松了口气,露出泄气似的表情,但又说:“撒谎……恐怕是谎言吧。这也肯定是骗人的。”
  文子说着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说稻村小姐的结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肯定是骗人的。”
  “据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人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反而以为文子小姐结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说着菊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许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
  “撒谎。哪有人在大热天里结婚的。只穿一层衣裳,还汗流不止。”
  “说的也是啊,夏天就没有人举行婚礼吗?”
  “哎,几乎没有……虽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仪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文子不知怎的,润湿了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新的泪珠。她凝视着滴落在膝上的泪痕。
  “但是,栗本师傅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言呢?”
  “我还真的受骗了。”
  菊治也这么说。
  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使文子落泪呢?
  至少,在这里可以确认,文子结婚是谎言。
  说不定,雪子真的是结婚了,所以现在近子很可能是为了使文子疏远菊治而说文子也结婚了的吧。菊治作了这样的猜想。
  然而,光凭这样的猜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觉得,说雪子结婚了,似乎也是谎言。
  “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在未弄清之前,还不能断定栗本是不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
  “嗨,就当她是恶作剧吧。”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给您挂电话,我不就成了已经结婚的人了吗。
  这真是个残酷的恶作剧。”
  女佣又来招呼菊治。
  菊治拿着一封信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没贴邮票的………”
  菊治刚要轻松地拆开这封信。
  “不,不。请不要看……”
  “为什么?”
  “不愿意嘛,请还给我。”
  文子说着膝行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把信夺过来。
  “还给我嘛。”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后。
  这瞬间,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抢过来。左手和右手的动作不协调,身体失去了平衡。
  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自己,险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够菊治背后的信,于是她尽量将右手向前伸。
  身子向右一扭,侧脸差点落在菊治的怀里。文子轻柔地把脸闪开。连按在菊治膝上的左手,也只是轻柔地触了一下而已。
  这轻柔的一触又怎能支撑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压将过来,浑身肌肉绷紧,但却为文子那意外轻柔的躯体几乎失控而喊出声来。他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哪个瞬间把身子闪开的呢?又在哪里无力松软下来的呢?这简直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温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种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的身体会沉重地压将过来,却不料文子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那香味好浓郁。夏季里,从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体嗅总会变得浓烈起来的。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
  “唉呀,请还给我。”
  菊治没有执拗。
  “我把它撕了。”
  文子转向一边,将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湿了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
  文子刚才险些倒下却又硬把身子闪开,那时脸色刷白,待坐正后,才满脸绯红,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出的汗。
  三
  从附近饭馆叫来的晚饭,总是老一套的菜肴,食而无味。
  女佣按往常惯例,在菊治面前摆上了那只志野陶的筒状茶碗。
  菊治突然发现,可文子早已看在眼里。
  “哟,那只茶碗,您用着呢?”
  “是。”
  “真糟糕。”
  文子的声调没有菊治那么羞涩。
  “送您这件东西,我真后悔。我在信里也提到这件事。”
  “提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表示一下歉意,送给您这么一件太没价值的东西……”
  “这可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啊。”
  “又不是什么上乘的志野陶。家母甚至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呢。”
  “我虽然不在行,但是,它不是挺好的志野陶吗?”
  菊治说着将筒状茶碗端在手上观赏。
  “可是,比这更好的志野陶多着呢。您用了它,也许又会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
  “我们家好象没有这种志野陶小茶碗。”
  “即使府上没有,别处也能见到的呀。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
  菊治唔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却又说:“我已经逐渐与茶道绝缘,也不会再看什么别的茶碗了。”
  “可是,总难免会有机会看到的呀。何况过去您也见过比这个更好的志野陶。”
  “照你这么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罗?”
  “是呀。”
  文子说着干脆地抬起头来直视菊治,又说:“我是这样想的。信里还说请您把它摔碎扔掉罗。”
  “摔碎?把它扔掉?”
  菊治面对文子步步进逼的姿态,支吾地说。
  “这只茶碗是志野古窑烧制的,恐怕是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了。当初也许是宴席上或别的什么场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不过,自从它被当作小茶碗用之后,恐怕也历经漫长的岁月了,古人珍惜它,并把它传承了下来。也许还有人把它收入茶盒里,随身带去作远途旅行呢。对,恐怕不能由于文子小姐的任性而把它摔碎啊。”
  据说,茶碗口嘴唇接触的地方,还渗有文子母亲的口红的痕迹。
  听说,文子的母亲告诉过她,口红一旦沾在茶碗口上,揩拭也揩拭不掉,菊治自从得到这只志野茶碗后似乎也发现,碗口有一处显得有些脏,洗也洗不掉。当然,不是口红那样的颜色,而是浅茶色,不过却带点微红,如果把它看成是褪了色的口红陈色,也未尝不可。但是,也许它是志野陶本身隐约发红。再说,如果把它当茶碗用的话,那么碗口接触嘴唇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留下的嘴唇痕迹,说不定是文子母亲之前的物主的呢。
  不过,太田夫人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可能她使用得最多吧。
  菊治还曾这样想过:把它当茶杯使用,这是太田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吗?莫不是菊治的父亲想出来的点子,让夫人这样使用的吧。
  他也曾怀疑:太田夫人好象把这对了入产赤与黑筒状茶碗代替茶杯,当作与菊治的父亲共享的夫妻茶碗吧。
  父亲让她把志野陶的水罐当花瓶插上了玫瑰和石竹花,把志野的筒状茶碗当茶杯用,父亲有时也会把太田夫人看作是一种美吧。
  他们两人都辞世后,那只水罐和筒状茶碗都转到菊治这里,现在文子也来了。
  “不是我任性。我真的希望您把它摔碎。”
  文子接着又说:“我把水罐送给您,看到您高兴地收了下来,我又想起还有另一件志野陶,就顺便把那只茶碗也一起送给您,不过,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
  “这件志野陶,恐怕不该当作茶杯使用吧,真是委屈它了……”
  “不过,比它更好的,有的是啊。如果您一边用它,一边又想着别的上乘的志野陶,那我就太难过了。”
  “所以你才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是不是?……”
  “那也要根据对象和场合呀。”
  文子的话使菊治受到强烈的震动。
  文子是不是在想:希望菊治通过太田夫人的遗物,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把他自己想更亲切地去抚触它的东西,看成是最上乘的东西呢?
  文子说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亲的纪念品,菊治也很能理解。
  这正是文子的最高的感情吧。实际上,这个水罐就是这种感情的一种证明。
  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太田夫人。然而,在这些思绪中,之所以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恶,内中可能也有“这只水罐是名品”这种因素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在观赏名品遗物的过程中,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名品是没有瑕疵的。
  傍晚下雷阵雨那天,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看到水罐就想见她。因为是在电话里,所以他才能说出来。听到这话后,文子才说,还有另一件志野陶。于是她才把这件筒状茶碗带到菊治家里来。
  诚然,这件筒状茶碗,不像那件水罐那么名贵吧。
  “记得家父也有一个旅行用的茶具箱……”
  菊治回想起来说:“那里面装的茶碗,一定比这件志野陶的质量要差。”
  “是什么样的茶碗呢?”
  “这……我没见过。”
  “能让我看看吗?肯定是令尊的东西好了。”文子说。
  “如果比令尊的差,那么这件志野陶就可以摔碎了吧?”
  “危险啊!”
  饭后吃西瓜,文子一边灵巧地剔掉西瓜子,一边又催促菊治,她想看那只茶碗。
  菊治让女佣把茶室打开,他走下庭院,打算去找茶具箱。
  可是,文子也跟着来了。
  “茶具箱究竟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栗本比我更清楚……”
  菊治说着回过头来。文子站在夹竹桃满树盛开白花的花荫下,只见树根处现出她那双穿着袜子和庭院木屐的脚。
  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横架上。
  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为菊治会解开包装,她正襟危坐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把手伸了出去。
  “那我就打开了。”
  “积了这么厚的灰尘。”
  菊治拎起文子刚打开来的包装物,站起身来,走出去把灰尘抖落在庭院里。
  “水房的架子上有只死蝉,都长蛆了。”
  “茶室真干净啊。”
  “是。前些日子,栗本前来打扫过。就这个时候,她告诉我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结婚了……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里来了。”
  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里着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上的带子,手指尖有点颤动。
  菊治从侧面俯视,只见文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倾,她那修长的脖颈更引人注目。
  她非常认真地抿紧下唇,以致显露出地包天的嘴形,还有那没有装饰的耳垂,着实令人爱怜。
  “这是唐津陶瓷吶。”
  文子说着仰脸望着菊治。
  菊治也挨近她坐着。
  文子把茶碗放在铺席上,说:“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
  它也是一件可以当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瓷器。
  “质地结实,气派凛然,远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
  “拿志野陶与唐津陶瓷相比较,恐怕不合适吧……”
  “可是,并拢一看就知道嘛。”
  菊治也被唐津陶瓷的魅力所吸引,遂将它放在膝上欣赏一番。
  “那么,把那件志野陶拿来看看。”
  “我去拿。”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当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与唐津陶瓷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踫在一起。
  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
  菊治慌了神似的说:“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
  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话,诱导出异样的反响。
  唐津陶瓷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色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色。形态显得结实气派。
  “令尊去旅行也带着它,足见它是令尊喜爱的一只茶碗。
  活像令尊呀。”
  文子说出了危险的话,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危险。
  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亲。这句话,菊治说不出口。
  然而,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过了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面被洗刷干净了吗?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语。
  “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了麻痹他那种种罪孽之心。”
  “啊?”
  “不过,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
  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的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亲的死所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
  “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的。”菊治说。
  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
  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呆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
  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次,表示惜别好吗?”
  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边缘,她停住手说:“真难啊!”
  “碗太小,难搅动吧。”
  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
  接着,文子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
  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
  “家母不让我点茶啊!”
  “哦?”
  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了的人搀起来似的。
  文子没有抗拒。
  四
  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去。
  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头上,还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有个拇指般大的缺口。
  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头缝里寻找,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站起来观看,只见天空漂浮着云朵。
  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似的。
  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来,相形之下,菊治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声。
  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文子的肩膀。因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语。
  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
  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啊!”
  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地西被人夺走了似的。
  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街的屋顶,一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
  “扔在这里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语,尔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而把它埋在石制洗手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钻进了被窝里。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比较呢?
  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似乎忘却了这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绒批发店里工作。
  文子还没到店里来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
  可是,难道文子是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为情,闭居家中呢?
  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文子的住所。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碎,塞进衣兜里了。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
  但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的体内。
  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文子不在家。
  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又进屋里去了片刻,才出来说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行。”
  “旅行?”菊治反问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不太清楚,我妈不在家……”
  她回答时,样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是一幢带小院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
  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地擦。手绢都擦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
  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
  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人,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荫处走去。
03 学校之花

  扎着红色围嘴儿的地藏菩萨——每当千花子在女子学校的宿舍里怀念起海边的故乡时,率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总是那尊石雕的地藏菩萨。
  千花子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个东京少女,但居然还对海岬岩石下的地藏菩萨恋恋不舍,这似乎与如今的她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那地藏菩萨其实不懂规矩,竟然扎着五个甚至七个围嘴儿。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婴儿哪。”
  “那不就跟千花子差不离儿吗?”
  伙伴们接过话头巧妙地奚落着千花子。每当千花子开口说话时,总是像婴儿一般,涎水差一点儿就要从嘴巴里流了出来,那模样显得可爱极了。即使在已经成为女子学校学生的今天,她的嘴唇依旧是那么娇嫩水灵,仿佛刚刚吮吸过母亲的乳汁一般。与千花子的嘴唇相比,那些用口红涂抹过的嘴唇,不啻矫揉造作的人工花朵。
  每当看见千花子的嘴唇,高年级的学姐自不用说,就连同是一年级的学友也恨不得当上千花子的母亲或是姐姐。
  清水也是其中的一员。
  在去年游玩过的沙丘上
  怀念曾一起游玩的伙伴
  令早又造访这沙丘
  却只闻凄凉的涛声浪语
  是忘记了那时的山盟海誓
  还是那个人已经悄然逝去。
  千花子顾不得歌词的悲切,一边琅琅地吟唱着,一边卷起校服的衣袖,拾掇着行李。
  “千花子,千花子!”
  “哎,你在哪儿叫我呀?”
  就在千花子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一脚踏进了旁边的柳条包里,如同跨栏时踩空了脚一样,冷不防跌倒在了地上。要知道,明天起就是暑假了,忙着收抬回家的行李,她哪有工夫来仔细观察脚下的情形呢?
  “千花子,你能到院于城来一下吗?”清水站在窗外喊道。
  “哎哟,我都痛得走不动了。”
  看见室友的行李像夜市上的旧货摊一样被自己掀翻得满地都是,千花子一边揉搓着受伤的小腿,一边“咯咯咯”地笑个不止,室友攥紧拳头使劲地戳着她的后背,连声责备道:
  “你这样可不好。真的,多失礼啊,千花子。”
  “哎,你别用那副可怕的眼神盯住我好不好?”
  “瞧,人家清水多可怜啊?”
  为什么说清水很可怜呢?千花子有些困惑不解。不过说来也是——窗外的藤架下,清水那张灰暗的面孔是那么严肃,仿佛差一点就要哭了起来。而千花子的脸上却洒满了灿烂亮丽的笑容,两者之间形成了太大的反差。没准室友正是在这一点上责备着千花子的不是吧。
  千花子蹙着眉头,紧抿着嘴唇,走到了院子里,可就像是被谁搔着了口腔里的笑神经似的,微笑源源不断地向外涌流着,脸颊上还浮现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来。清水低着头,踱了一会儿步,然后说道:
  “是那些想许愿的人给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扎上围嘴儿的吧?”
  “嗯。”
  “如果许愿的话,地藏菩萨会什么都听吗?”
  “我又不是地藏菩萨,那些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可千花子不是一直都相信,他会帮助你实现所有的愿望吗?”
  “嗯,小孩子都是那么想的呀。”
  “真是可爱。像我这样的大孩子,一旦开始思考各种讨厌的事情,或许就不再灵验了吧?”
  “不过,听说过于贪婪的愿望是不可能兑现的。”
  “是吗?可我的愿望却很有点贪婪哪。看来还是算了吧。原本……”
  “哇,葫芦花都开了呢。”千花子兴奋得似乎把清水说的话都忘在了脑后。
  “你别摘那些花。那些花怎么着都无关紧要。即使这学校里一朵花儿也没有,可我还是觉得校园里开满了鲜花,只要让我看到千花子……”
  千花子的脸倏然间变得一片鲜红。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海边的沙丘上现在也该有花儿开放了吧。”
  在去年游”玩过的沙丘上
  怀念曾一起游玩的伙伴
  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心已经飞向了故乡的大海。
  千花子把一朵白色的葫芦花衔在嘴边,俨然像是在吹奏着童话中的喇叭一样。
  清水“啊”地轻轻叹息了一声,痴迷地望着千花子,说道:
  “像千花子这样的女孩,也有悲伤的时候吗?”
  (哇,她居然把我当小孩看待!)千花子不由得板起了面孔,说道:
  “千花子也是人呗。”
  说着,她松开了抿着的嘴唇。于是葫芦花掉在了地上。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听见你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我反倒更觉得你可爱了。”
  所谓的小大人,不正是清水自己吗?要知道清水也不过才三年级,和千花子只相差两岁罢了。
  “要是有一天连千花子也愁眉苦脸的话,那整个学校一定会黯然无光吧……每当我们大伙儿因为某种原缘故而感到悲伤寂寞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呼唤千花子的名字呢。你明白吗?在我们眼里,千花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孩子。是我们大伙儿百般珍视的宝物呢,常常是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到千花子的安慰。而眼下那个人就是我。很可能我读完这学期就要辍学了。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告别仪式吧。”
  “真的?!”
  “哎,都是我不好。到了秋天,第二学期开始之后,大伙儿肯定会凑在一起说我的坏话。到时候,至少千花子一个人得站在我一边。即使不为我辩解也行,但至少你得同情我。要是我也……”清水握住千花子的手说道,“有个像千花子一样温柔的妹妹,我想,或许我就不会变成像今天这样的坏孩子了。”
  清子的手微微颤料着,冰凉冰凉的。千花子感到有一种可悲的东西正浸润着自己的身体。
  “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妹妹。”
  “是吗?还在上小学吗?”
  “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道。甚至连她的模样我也记不得了。”
  “哇,为什么?”
  “现在我不能说。到时候再告诉你吧。”
  “嗯。”千花子默默地咽下了那涌上喉咙的眼泪般的东西。“尽管我一点也不明白,不过,要是千花子做了清水的妹妹,那么,清水就可以不中途辍学了吗?”
  “谢谢你,千花子,你那么说让我太高兴了。”清水提高嗓门激动地说道。她紧紧地搂住了千花子的肩膀。但突然间又像是吃了一惊似的使劲摇着头,说道,“我是不会向地藏菩萨提出那种非分的请求的。说真的,千花子还是别和我这样的坏孩子交朋友的好。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请求地藏菩萨。本来打算拜托千花子的,现在就让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来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求吧。”
  “哎呀,你说得那么复杂,就像是出了一道谜语似的,难懂死了。”
  “你直接去问地藏菩萨吧。他不是对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吗?所以,我把这个带来,打算送给地藏菩萨……”
  看见清水从口袋中掏出来的东西,千花子惊讶地说道:
  “哇,这不是毛线织的围嘴儿吗?好滑稽哟,要知道,毛线织的围嘴儿和地藏菩萨一点儿也不相称呢。”
  “是吗?这是我从昨天起赶织出来的,室友还问我,是不是送给家里婴儿的礼物哪。她还说,眼下正是夏天,用那玩艺儿恐怕太热了吧。”
  “地藏菩萨也肯定很热吧。大家都是用红色的棉布来做呢。如果给他扎上毛线的围嘴儿那他不就变成了西洋的地藏菩萨吗?”
  “咦,西洋也有地藏菩萨?!”清子这才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喂,刚才是千花子在房间里哼着歌曲吧?所谓去年一起游玩的伙伴,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全都是些男孩子。他们是海滨夏令营的学生呢。说实话,如果是在女子学校里,大家都会把我当妹妹对待的,所以没劲透了。可和那些男孩子在一起,我也能耍要大姐姐的威风了。”
  校园里,白杨树的树梢迎风摇曳着。那声音在千花子听来,就像是大海夜晚的涛声。她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期盼着明天的到来,仿佛要彻底忘掉清水那些不乏凄凉的话语似的。
  一回到故乡的海边,她便立即把清水的毛线围嘴儿系在了地藏菩萨的胸前。
  “地藏菩萨,这个人有件事要拜托您哪。也许是请您帮助她找到失踪的妹妹吧,也可能是想让我成为她的妹妹。尽管她做出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但求求您不要让她中途辍学。其中的原委,她不愿意对我明说。但地藏菩萨是能够未卜先知的,对吧?求您好好保佑她。”
  千花子抚摸着地藏菩萨那光溜溜的秃头嗫嚅道。突然她转念想到,自己把地藏菩萨当小孩对待,或许他就不会满足自己的愿望了,于是马上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向地藏菩萨行了个礼。
  海滨夏令营的那帮捣蛋鬼涌到海边来,比千花子晚了一周左右,其中两个像是孩子王的少年名叫行雄。8月中旬的某一天,他对千花子说道:
  “千花子,你能不能带我去看戏呢?”
  “不行,晚上你们出不来吧?会挨老师骂的。”
  “可我会悄悄溜出来的。”
  “哇,行雄也变坏了,去年还是个好孩子哪。”
  “要知道,戏里有一个可怜的小演员呢。她是在演出时使唤鸽子的少女。我要把她救出来。”
  行雄两眼放着光芒,憋足了劲儿,以致于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看见他这个样子,千花子忙问道:
  “您和那女孩已成了好朋友吧?”
  千花子的心中蓦然间掠过了一抹酸楚的情愫:或许自己的这个伙伴已经被那个鸽子少女抢走了……
  二
  尽管千花子的父亲出生在这海滨的小镇上,但两三年前他们家已经举家搬迁到了东京。如今,这世代相传的房屋只是被当作别墅在使用。千花子也是在读到高年级时随父母转学到东京的小学的。那所小学决定在暑假时举办海滨夏令营,便拜托千花子的父亲在他故乡的小镇上物色了一栋相当不错的房子。
  因此,海滨夏令营的孩子们全都是与千花子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但来的尽是高年级的有识男生,全然见不着女生的踪影。到去年为止,千花子每个暑假都是和男孩子们打成一片在海边尽情玩耍,以致于引来了不少人羡慕的目光。可今年她已升入了女子中学,所以,那些少年全都是千花子以前小学的学弟了,无论千花子的嘴唇多么像刚刚吮吸过母亲的乳计一般娇媚可爱,但她毕竟是那些少年的学姐,因此尽可以大耍威风。
  在东京那所用钢筋混凝土新近建成的小学里,上课时用的也是一种新式的电铃,而在海滨夏令营里,用的却是那种过去由勤杂工一边在走廊上走过一边摇晃得“叮(口当)”作响的老式摇铃。即使是要把那些与波涛嬉戏着的男孩召集到陆地上,也靠的是摇响铃声。所以,每个人都争着把摇铃带到海边去,有时候甚至互不相让,发生争端,怪不得千花子要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架式发号施令,想来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为了便于老师进行监督和看护,不让那些精力过剩的男孩独自游向深水区域,或是万一溺水时,能够让人一目了然,每个少年的头顶上都佩戴着清一色的红帽子。
  “瞧,那帽子和地藏菩萨的围嘴儿用的是同一种布料呢。”千花子向行雄打趣道。
  “什么地藏菩萨,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千花子真是个乡巴佬!”
  “你真可笑,要知道,即使在东京,地藏菩萨也多的是呢。哪有说自己不知道地藏菩萨来耀武扬威的。还是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吧。”
  行雄正在用沙子堆砌一匹比实物还大的马,听千花子那么一说,顾不得浑身沾满了砂粒,霍地站起身来说道:
  “好的,那就走吧。”
  “不久前行雄的脚掌受了伤,对不对?”
  “是啊,那是和伙伴们比赛看谁第一个爬上跳台时受的伤,早晨我们起得可早哪,5点钟就爬了起来。谁要是睡懒觉的话,那个做饭的大娘就会在你的耳边把铃摇得噹啷噹啷直响。这样一来,没有哪一个不是飞身起床的,然后立即跑到海边锻炼,而这时,四处的公鸡刚开始打鸣哪,每次从千花子的家旁边通过时,看见那扇门总是关着的,所以,我们都笑着说:‘千花子真是个懒虫!’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你撒谎!”
  “才不是哪。到了海边后,我们开始做体操,还能看见白色的海鸟在眼前飞来飞去,而朝阳正是从那儿的海岬上冉冉升起的。”
  “其实,地藏菩萨正是在那海岬的岩石下面呢。”
  “我们一做完体操,就在沙滩上画上一条起跑线,看谁第一个从那儿跑到跳台上去。获胜的人连声高呼着‘万岁’,举起双手一下子跳进水中。大家每人跳完一次后便回夏令营里吃早饭,然后一直学习到下午1点。当我们从海滩上撤离时,更衣场的旗子才刚刚竖起呢。”
  “你脚上的伤现在没事了呢?”
  “嗯。当时,一只贝壳扎在了我的脚掌上,痛得我忍不住大声叫道:‘哎哟,疼死我了,我的老爸!’”
  “于是,你这个撒娇的孩子就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是吧?”
  “你说什么蠢话呀!其实,‘老爸’这个词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脱口而出的,并不是有意识说的,可谁知竟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行雄,不要紧的,让老爸来给你擦点药吧。’这声音确实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武田老师。他把药品和绷带都带到了海边来,真是个好老师。”
  “是呀。记得那还是在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去远足旅行,看见小河的对岸开满了漂亮的鲜花,我们都好想要,于是,老师马上趟过小河给我们摘了过来。在回家的电车上,我笑着说道:‘哇,老师的手真脏啊!’老师回答道:‘刚才帮你们摘花时把手弄脏了。因为泥土钻进了指甲里,怎么洗都洗不掉了呢。’听老师那么一说,我还帮他清理了手指甲的污垢哪。或许武田老师已经把这事忘了吧。”
  “不,老师肯定还记得,他常常如数家珍地给我们讲起那些毕业生的趣事呢。”
  “真是个好老师。”
  “嗯。老师亲自给我缠上了绷带,让我好感激。于是我对老师说道:‘老爸,谢谢你。’从那以后大家都把老师叫作‘老爸’了。”
  “是吗?真是有趣。在女子学校里,怎么也不可能把老师叫作‘老爸’的。”
  “我还给东京的父亲写了信,说我们大伙儿都把武田老师叫‘老爸’呢。”
  “经‘老爸’治疗之后,伤口马上就好了吗?如果是现在还疼的话,你不妨去求求地藏菩萨。当刺儿扎进了手心里的时候,如果就用那只手摸摸地藏菩萨的脑袋,扎进手心的刺儿就会自动脱落下来的。”
  “可我受伤的部位是脚掌哪。如果把脚抬起来放在地藏菩萨的头顶上,难道不会受到惩罚吗?就连让老师摸了摸我的脚,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呢。”
  “那就算了吧。反正你不是已经彻底好了吗?”
  两个人身着泳装,沿着两旁生长着松树的海滨道路向前走着。或许是因为茅绸的鸣叫越发刺耳的缘故吧,好一阵子他们俩都一声不吭地踯躅着。突然间千花子一下子拽住行雄的帽檐说道:
  “你干吗老是心不在焉地朝天上东张西望?其实,你无论如何也捉不到它的。”
  “你是说鸽子吗?”
  “什么呀?你不是一心想抓住茅蜩吗?”
  “才不是呢。我只是在想:天上会不会有鸽子在飞呢?”
  “那个小演员的鸽子吗?”
  “唔。前阵子我去看了他们剧团的巡街表演。演员们全都坐在人力车上,而在最前面敲大鼓的,就是那个致开场白的演员。每到一处,他都叫大家肃静,宣布表演现在开始,而那个小女孩则坐在第四辆车上,我一眼便看见她的膝盖上站着一只鸽子,我连声嚷嚷着‘啊,鸽子,鸽子’,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结果把鸽子吓得一下子振动着翅膀飞了起来,但却只是在女孩儿的上空盘旋着,过了很久才停在了她的肩膀上。那情景真是可爱极了,怪不得大家的视线全都聚集在了那个女孩身上。她害臊地打开了太阳伞,索性把自个儿的整个脸都遮了起来,这时,一个满脸凶相的女人从前面的车子上回过头来,用可怕的眼神盯住她,那女孩子被吓得蜷缩起身体,重新把太阳伞又收了起来,而她的脸上早已是一片鲜红,她干脆把头埋得低低的,并且再也没有抬起来过。看得出来,她是个胆怯的女孩子。”
  “行雄不是也一直跟在后面看热闹吗?”
  “那女孩学也不上,小小的年纪就被人带着到处耍杂耍,说来也真是可怜,她的脸上还涂着一层白粉哪。”
  “因为是演员呗,所以也就无可奈何呀。”
  “她就像一个漂亮的偶人,连眼睑上也抹着胭脂,还不时地眨巴着那双梦幻般的眼睛。想必是泪水滞留在了眼眶里吧,可要是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了出来,恐怕又免不了挨骂受训的,所以才一直强忍住心中的悲哀吧。”
  (哇,行雄这样一个男孩子居然还拥有一颗如此体贴人的好心肠!)
  千花子有些惊诧地凝眸注视着行雄的脸,脑海里却倏然掠过了清水的面影。她暗自思忖到:当清水试图向自己吐露内心的烦恼时,要是自己能够更耐心更热情地倾听她的心声,就好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清水凄凉伶什的身影。
  既然行雄对那女孩的关切是如此的细致入微,那么,毋庸置疑,那鸽子少女的面影肯定早已深深地镌刻在行雄的心坎里,想到这儿,千花子更是觉得行雄平添了几分可爱。
  “于是,行雄便和那个女孩交上了朋友,对吧?”
  “嗯,镇上的旅店里早已住满了前来洗海水浴的游客,所以,他们剧团的人只得全都住在剧院的后台上,那儿就像是一间储藏室,女孩竟然连床蚊帐也没有。我问她想不想去海边。她说会挨骂的,因为一旦皮肤晒黑了,上舞台时就不好办了。真是愚蠢。”
  “要是你和那女孩过多地泡在一起,没准也会遭老师的一顿训斥吧。”
  “嗯。鸽子就那么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于是我暗自寻思着:她肯定是在舞台上使唤鸽子的。谁知她告诉我,她是在一出描写断母虐待继子的戏中扮演继子。据说女人喜欢哭,尽管如此,为什么要上演那种讨厌的戏呢?看完那出戏的人都那么说道。其中有一段戏是那女孩在舞台上当小保姆,替别人照看婴儿。只见她背着一个真的婴儿出场了,可谁知就在这时候,那婴儿流了一泡尿。”
  “哇,是在舞台上吗?”
  “对,就是在女孩的背上。尿湿透了她身上的衣服,冰凉冰凉的,还吧嗬吧嗒地滴在了舞台上,看戏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而那女孩却伤心地哭了,结果整出戏变得一塌糊涂。事后,那女孩被毒打了一顿。据说她打着赤脚从后台上跑了出来。”
  “真可怜啊。可是,不管你怎么同情她,不都无济于事吗?”
  “是吗?可我觉得并不尽然。”
  他们俩款款走出了松树的林荫大道,沿着海岸的岩石,在通往海岬的捷径上奋力攀登。海面上的船帆在夕阳的余辉中宛若白金一般闪闪发光。
  “要是能搭乘那样的帆船逃走的话该多好啊!鸽子不是幸福的使者吗?那就让鸽子在船头上展翅翱翔,将船儿引向美丽的岛屿吧。难道我真的不能把那女孩拯救出来吗?”
  仿佛是在憧憬着美丽的故事一样,行雄把目光投向大海的远方。或许他正梦想着:只要去往水平线彼岸的美丽岛屿,自己就能成为王子,而鸽子少女就能成为公主吧。
  千花子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发现少年那优雅的额头上驻留着一抹莫名的忧愁。或许是因为他被那精灵似的鸽子少女迷住了的缘故吧?
  “你不留心自己脚下的道路,会很危险哟。说不定会从岩石上滑下去摔倒的。”
  听见千花子温柔的规劝,行雄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海岬的上面,说道:
  “哇,鸽子!就是那只鸽子,千花子。”
  “对,是鸽子。真的是那只鸽子吗?”
  “嗯,肯定是那女孩来了。我希望千花子也能成为她的朋友。因为我是个男孩,所以有些事没法和她好好交流。”
  “好的。”千花子的心怦怦直跳。就像是要告诫行雄千万别急躁似的,她说道,“你听,还有歌声哪。真是一副好嗓音。但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哟。我们先悄悄躲起来,听她唱的是什么歌吧。”
  “嗯。”
  两个人爬上岩石,将身体藏匿在红花已经枯萎的夹竹桃中间。
  秋风多么叫人欢欣
  聆听秋风细语,就如同
  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样的声音
  那宛如燕子一般
  趟过故乡大海的风儿呀
  当我侧耳把你倾听
  就会传来遥远而慈祥的
  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亲的声音
  尽管8月才过去了一半,但一听到这歌声,就会有一种真切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秋风正从海面上徐徐吹来,即使是在盛夏的早晨和傍晚,海风也挟带着一种秋天式的虚无感迎面吹来,少女那像是对着辽远而浩淼的大海娓娓倾诉着什么似的凄婉而澄莹的歌声更是营造出了秋日的落寞。千花子泪眼婆娑地遥望着大海,看夕暮的晚霞渐渐染红辽阔的海面。
  “那女孩肯定上过学,你听,她不是很会唱歌吗?”
  “即使没上过学,也不一定就记不住歌词。不知她有父母没有?”
  “有是有,只是相距遥远罢了。她不是在唱:传来了遥远而慈祥的父亲的声音吗?”
  “或许吧。说真的,我们学校的清水同学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身在何方哪。”
  “要是那女孩就是她的妹妹就好了。”
  “多动听的声音啊。肯定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吧。”
  “千花子也肯定会喜欢上她的。”
  “我想是的,瞧,那鸽子正一边入迷地倾听着主人的歌声,一边在主人的头顶上缓缓盘桓哪。”
  “它是在侦察着,女孩父母的船只是否会在眼前一纵而过。”
  “哇,行雄什么时候变成了那样一个空想家?”千花子把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轻声嗫嚅道。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厉的高叫;
  “小夜,你竟敢又逃到这种地方来了,你这畜生!这次绝对不会再放过你了。”
  行雄和千花子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只见一个妇人正一把抓住少女的胸襟,一边使劲往岩石上拽,一边像个疯子似的将拳头挥落在少女的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
  行雄向着哀叫的少女飞奔而去。他一把拽住那妇人的胳膊,大声喊道:
  “这可使不得呀,阿姨。你不要再打这孩子了。”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毛头小子!”
  行雄被那妇人一头撞出老远,踉跄着抓住了旁边的地藏菩萨。在地藏菩萨胸口的最上面扎着那条清水织的毛线围嘴儿。鸽子悲愤地振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三
  老师的头是一座黑色的森林
  森林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人
  原来有两三个满身尘土的孩子
  在森林的树木之间玩耍嬉戏
  老师的眼睛是一个圆圆的水池
  水池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
  原来里面有圆圆的小小岛屿
  岛屿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
  原来里面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
  老师的鼻子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
  小山下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
  原来那儿有两个圆溜溜的洞穴
  洞穴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
  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树林
  老师的嘴巴是一个圆圆的洞穴
  洞穴里面究竟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原来是几个白皮肤的弟兄
  裸露着身体正襟危坐
  其实,孩子们比大人更像是个诗人。
  无论哪所学校里都有这样一些孩子:他们特别擅长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编成歌曲。
  今夜,一个小诗人又开始了这样的吟唱……不用说,曲调是信口乱编的,歌词也缺乏韵律。尽管算不上一首真正的童谣,但歌中所唱的并非别的什么东西,而恰恰是武田老师的头和脸,所以,在它营造的快乐气氛中,大家欢呼雀跃着涌向老师的身边,俨然像是要一一审校歌中的内容是否与实物相符似的,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老师的脸庞和头部。
  行雄也不甘示弱地跳过去,坐在了老师的膝盖上说道:
  “水池里面的岛屿,就是指眼珠吧。——老爸,让我瞧瞧你眼中的岛屿上究竟有些什么样的房屋和城市吧!”
  “喂,你们全都围着我,把我当耍猴的看,即使是身为老爸,也会感到难为情呢。”
  “老师,根本就没有什么城市和房屋嘛。”
  “看来,行雄对如何欣赏诗歌还一窍不痛哪。诗歌不像理科或算术那样,是建立在道理之上的。诗歌必须得依靠感觉来细细体味。”
  “老师的眼睛里本来就只有我的一张脸呗。”
  “是啊。水池里面究竟有什么样的东西?原来里面有行雄的小脸蛋,我们就把歌词改过来吧。”
  老师是那么疼爱孩子们,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他把双手搭在行雄的肩膀上,与行雄面对面地观察着彼此的眼珠。
  这时,小诗人从一旁插了进来,不满地说道:
  “老爸,我的诗一点也没撒谎哟。本来嘛,今天爬上跳台顶端时,老师眼睛里的岛屿上确实有小小的房屋和城市呢。它们显得那么小巧玲珑,就像是小人岛上的那些小小人所拍下的微型照片。”
  “不愧为是诗人,真会说话。人的眼睛近似于一部照相机,尽管它比照相机要高级得多。眼珠发挥着与镜头相同的作用。对了,到了秋天以后,理科第二十九课的内容就是讲述‘镜头’的。到时候再详细告诉你们,不过很难哪,当你们开始学习眼睛作为感觉器官的作用时,也就意味着你们即将毕业了。”
  “老师,现在就教给我们吧,马上就教吧。”
  “手头没有实验器皿和标本,所以很难理解。好吧,把理科书拿出来吧!——不过,在我讲解以前,请五年级的学生先复习一下:为什么会出现满潮和平潮呢?知道的人请举起手来。”
  “老师,老师!”
  “老爸,老爸!”
  学生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六年级的课本中有一篇文章题,目叫《我是海的儿子》。其中有这样一句诗:
  海风拂面,黧黑的肌肤
  宛若赤铜一般
  如今大伙儿都成了诗中描写的那种“海的儿子”,不仅每天用眼睛目睹了潮起潮落,还用身体感受了波浪的跌荡起伏,所以,以前那些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再一次栩栩如生地复活在了心底。即使是在眺望新月和满月时,他们也会联想到大海的朔望潮,并兴致勃勃地期待着第二天能在海边尽情地嬉戏一场。
  如此这般,大海、山峰、原野构成了广袤无垠的教室。天地、自然,也都化作了高深莫测的宝贵老师。哪怕是在海边看见贝壳、海鱼、稻田、菜地、昆虫,那些在理科书上和国语课中所学过的知识便也会更强烈更生动地镌刻在孩子们的大脑中,演化成活生生的东西。
  对老师也是一样。比如当小孩在家里干了什么坏事时,大人就会威胁道:“如果你不听话,那我就告诉学校的老师哟。“单凭这句话,就能把孩子吓得脸色铁青。不过,身为班主任的武田老师却与老师的这种可怕形象大相径庭,即使在教室里,他也显得出奇地和蔼可亲。通常情况下,即使是当日往返的修学旅行,也能让老师和孩子们之间的距离感骤然消失,从而增加彼此的亲近感。更何况在这海滨夏令营里,老师和学生们一直是同吃同住,半夜深更当孩子们从恶梦中惊醒时,一看见睡在旁边的老师的面孔,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全感,而在海里学习游泳时,孩子们被老师抱着胸脯浮在水面上,又会涌起一种将生命托付给了老师的信赖感。而且,这并非只是三四天的事情,所以,大家也学着行雄的样子,把老师叫作“老爸”。这纯属他们心声的自然流露。
  海滨夏令营每十天一届,那些想家的孩子十天后便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从东京新来的面孔。不过,行雄等人却在这里玩得太高兴了,以致于把回家的事抛在了脑后。
  由歌词开始的理科课结束以后,武田老师忽然又想起了歌中的一句话:“洞穴里面又有什么样的东西?漆黑的山坡上是毛茸茸的树林。”
  想到这儿,老师笑着说道:
  “连鼻孔里面都被你们偷看得一清二楚,老师也真够受的。”
  “当时老师正在睡懒觉呗。”
  “好吧,明天我们就比比看谁先起床,而且还要去看附近的渔民下网捕虾。”
  少年们发出了一阵欢呼声,随即从老师身旁站起来慢慢散去了。走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用‘几个白皮肤的弟兄裸露着身体正襟危坐’来形容人的牙齿,真是妙极了,堪称杰作哪。”
  就在武田老师暗自赞叹不已时,孩子们已在隔壁的房间里吹响了芦笛和贝笛,贝笛是用大伙儿在海滨拾来的贝壳自己动手制作的,而在楼下却开始了模仿传信鸽的游戏。只见一个少年用嘴巴叼着一张白纸,还用双手做出振翅飞翔的样子,沿着楼梯爬上二楼,飞到老师身边,发出了“叽咕叽咕”的叫声。
  “啊,鸽子,你辛苦了!”
  说着,老师接过了少年叼在嘴上的信件。只见上面写着:
  “现在正进行螃蟹的赛跑,特请您前来担当裁判,亟盼回音。”
  老师立即在那张纸上写道:“对螃蟹的赛跑进行裁判,对老爸来说,并非易事。”他把那张纸递到鸽子的嘴上,说道:
  “我这就喂给你豆子,快吃吧!”
  倘若是午后的点心时间,倒是既有玉米和西瓜,也有甜酒和糕点的。但晚餐后却禁止吃零食,所以,鸽子也只能做做样子像是在吃豆子似的。
  接着又飞来了另一只鸽子。这只鸽子正好是行雄。
  “据说文蛤①是因为栖息在海滨,形状如栗子,才取名为文蛤的。老爸,这话是否属实?尽管今夜的月亮悲恸欲泣,但听说只要在海滩上放烟火,明天就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话又是否当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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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文蛤”在日语中为“はきこ刂“可分解为“浜票”两个汉字,此处的话题即由此而起。
  老师读完上面的这封信,说道:
  “小鸽子,快过来坐在我的膝盖上。”
  行雄坐到了老师的膝盖上,就像是鸽子在休息翅膀一般将双手叉在了腰间。
  “行雄刚才不是说了,想看看老爸眼睛里的岛屿上究竟有什么样的房屋和城市吗?”
  “是呀。”
  “那这一次行雄也让老爸看一看,你的眼睛里又有些什么呢?”
  “应该有一张老师的小小的脸吧。”
  “嗯,当然有,不过……”
  武田老师像刚才那样又一次把双手搭在了行雄的肩膀上,用慈祥的眼神注视着行雄的瞳人。
  “哇,行雄的眼睛里有一只鸽子哪。”
  就像是被某种暖融融的东西罩住了一样,行雄高兴不已,但又有些惶惑地说道:
  “老爸,要知道我是一只传信鸽哪。”
  “不,好像不是传信鸽。让我再仔细瞧瞧,倒像是那些流浪艺人带来的鸽子哪。”
  “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吗?”
  行雄一阵慌乱,就像是要捉住自己眼中的那只鸽子似的,他使劲地眨巴了两三下眼睛。当她的视线与老师那张严肃的面孔相遇在一起进,他就像已遭到了老师的训斥一样,陡然间缄默不语了。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全都会毫无遮拦地表露在眼睛里……你觉得那个叫小夜子的姑娘可怜,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一旦同情她,就会想把她从目前的遭遇中解救出来,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像评书或电影里的那种情节毕竟只是一种梦啊。你怎么啦?突然一副悲哀的眼神。那可不好啊!要打起精神来!”
  “我精神好着哪,老师,前不久在海岬的地藏菩萨那儿,我还狠狠整治了一番虐待那姑娘的母夜叉哪。”
  “是吗?不过,值得同情的可怜孩子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多得不计其数。只要行雄好好学习,有了本事,就能够帮助那些人了。”
  “嗯,我明白。”
  但此刻的行雄都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夜子一个人获得幸福。这又是为什么呢?
  “老爸,告诉我该怎么办?”
  “如果老师能帮助你,也巴不得出一份力呢,只是……”
  “要是我是她的话就好啦……”
  “别胡思乱想了。与那姑娘相比,行雄是多么幸福啊!只要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感激给予自己这一切的父母亲,并热爱他们的。”
  “是的……不过,要是我是她的话,或许早就逃走了。”
  “不行,别给她出那种主意。不光老师要骂你,没准你还会被警察带走的,事实上,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逃走的,再说,那孩子之所以呆在那一帮流浪艺人中间,也必定有种种像行雄这样的孩子所无法理解的原因吧。”
  “老师,可以递交集体签名的抗议书吗?”
  “集体签名的抗议书?!”
  “嗯,我们要联名给流浪艺人的团长写封信,敦促他们不要虐待儿童演员。”
  “是吗?”
  正当武田老师大为惊讶之时,因行雄迟迟不归,另两个前来探明情况的鸽子少年又从楼梯上飞了过来。于是,他们之间的谈话便戛然中止了,行雄就像一只身负重伤的鸽子一样,被另两只鸽子护卫着返回伙伴们那儿去了。
  尽管行雄觉得老师的规劝不无道理,但当他闭上双眼试图入睡时,却蓦地发现:床铺正好是一个童话的王国,只见传奇中的女神正朝着自己嫣然微笑……小夜子的那只鸽子也像人一样开口说话了。刚一想到这儿,那只鸽子又陡然变成了一只金色的大骂,用翅膀搭载着行雄和小夜子,轻捷地跨过蓝色的大海,飞向小夜子的母亲所居住的美丽岛屿。而扎着红色围嘴儿的地藏菩萨也霍然动弹起来,加入到了与心狠手毒的流浪艺人拼命搏斗的行雄的队伍中,一举驱散了成群结队的敌人。而千花子则变成了一个魔法公主,隐去了小夜子的身影,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利出逃了……不一会儿就像是那美妙梦境的延续一般,行雄酣然入睡了。
  “撒网捕虾了,快起床,快起床!”
  比起做饭的大娘的铃声,倒是这种大声的吼叫更有效果。转眼之间大伙儿都翻身起床了。他们踢打着路边草丛上的露珠飞快地跑着。小小的螃蟹们开始四处乱窜,而受惊的公鸡们也扯开嗓子开始了打鸣。
  但又怎么能赶得上渔夫们起得早呢?他们总是在半夜3点便起床了,去捞起前一天夜里撒下的渔网,不等海上的朝阳冒出水面,便已经划着小船英姿飒爽地凯旋归来了。而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小孩们则站在海岸上挥舞着双手,迎候他们的归来。海滨夏令营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向着那二三十艘渔船跑去。他们裸露的身体已经与海滨的孩子们一样晒成了古铜色。他们帮着拾掇网中的猎物。作为酬劳,渔夫们总是送给他们一些海螺、小虾、螃蟹、寄居蟹、小鱼。于是,螃蟹被马上放进了早晨的酱汤里,而海螺则拿来生烤,这是一种东京人所不知道的海边料理。不过,少年们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那些小小的酬劳,而是把选出网里的虾子、采集珍贵的鱼类和贝壳作为一种乐趣,所以,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忍不住地开始帮着渔夫们从晾在海滩的鱼网上清除海藻了。他们已经和那些撒网捕鱼的渔夫成了老熟人。
  不知不觉之间,离开波浪的朝阳已经把海鸟的双翼照射得熠熠放光了。
  行雄竟全觉醉在自己的游戏中,让寄居蟹在沙滩爬上行着。他以为耳边的振翅声依旧是那些海鸟发出的,所以根本没有在意。
  “少爷,少爷。”
  “哇,是小夜子?”
  被人一叫名字,小夜子那强忍着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其中一滴泪珠驻留了在长长的睫毛上,是那么晶莹透亮。
  “少爷,再见了!”
  “哎?你这是怎么啦?”
  “真的谢谢你了。少爷的事,小夜子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哪怕是一次也行,我多想和少爷一起去海上玩玩啊。”
  “上次你回去后没有挨骂吗?”
  “是在地藏菩萨的海岬遇见你的那一次吗?回到后台之后,我被他们整得好惨。不过,小夜子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没什么的。少爷不知道,你对我好,让我多么高兴啊,对于一个总是受人欺凌的孩子来说,朋友的友情是多么令人欣慰啊!”
  小夜子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过分早熟的口吻。使行雄不胜惊讶。他凝视着对方,发现今天早晨的小夜子没有穿巡街演出时的那种偶人式的长袖和服,而是穿着元禄袖①的陈旧单衣,脸上没有施粉黛,头发也是普通的辫子,啊,这身打扮显得清纯而端丽,洋溢着少女的美感,就像湛蓝大海的色彩映衬着一束白色的牵牛花一般,她不啻一块愁肠百结的白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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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妇女和服袖子的样式之一,比一般袖子短,底部是明显的圆形。
  “我是来向少爷告别的,想来真让人悲哀。”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又要离开这儿,去往另一座城市了。”
  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流浪艺人正一副颠沛流离的可悲模样缓缓地走过芦草繁茂的小河上的桥梁。
  “我也一起去。”
  行雄发出了百感交集的叫声。他紧紧握住小夜子的手。
  “不行,那可不行,不过,请你把我送到沙滩的尽头吧。作为一生别离的纪念。”
  行雄望着握在自己手中的少女的小手。或许是忘了洗掉吧,少女的指甲上还残留着昨天的白粉。
  “真可怜!”
  想到这儿,行雄的视线便一下子模糊了。惟有小夜子的鸽子用翅膀引导着行雄向前走去。
  四
  那座镇上戏院的观众席上铺满了草席子。只是在池座的中央悬吊着一盏没有罩子的100瓦电灯。窗户全部敞开着,还能听到稻田里的青蛙的叫声。田野对面耸立着黑xuxu的山峦。在山峦的边际能隐约看见阑珊的灯火,这更是让千花子有些惴惴不安。
  “怎么搞的?快点开始吧!”
  “马上就要天亮了哟。”
  “难道还没吃饭吗?”
  镇上的渔夫们放开铜锣般的大嗓门催促道,或许是因为观众的人数寥寥无几吧,幕布迟迟没有打开,于是,千花子掏出傍晚收到后一直揣在怀里的清水的来信,隔三跳四地读了起来:
  ……我变成了一个糟糕透顶的孩子。即使是让我的信件进入千花子的视野,也分明是对千花子天真无邪的纯真的一种玷污,……一旦在心中描绘出我可爱的天使——千花子的身影,我就不能不为自己的污秽感到无地自容。可怜的我甘愿把自己贬斥为糟糕透顶的孩子,或许这至少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吧。你还记得离别之夜我所说过的话吗?千花子是我们大家百般珍视的宝物哪,常常是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到千花子的安慰,而眼下那个人就是我。可笑的是,我却没有向你敞开自己的心扉,以致于千花子根本无法来安慰我。内心乖戾阴暗的我紧紧地关闭上厚重的铁门,不愿被人看见里面的情景,这无疑使自己变得越发疑虑重重,冥顽不化了,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铁门里面浸透着温暖的泪水,也不怪别人,而是自己不好。反正我已经被所有的朋友背叛了。从秋天起我便要辍学了。但我却想对千花子一个人和盘托出一切。一想到可爱的千花子,我的胸口就会涌起一股暖流,将坚实的铁门彻底熔化。不过,千花子恐怕会唾弃丑陋的我吧?这倒算不了什么,但如果在美丽的千花子心中注入了毒素,那我肯定会遭到天使的谴责吧。请你问问地藏菩萨,到了秋天以后,即使我不再去上学,也一定会去看你的,请你一定帮我打听一下。
  16岁,难道就是一个如此可悲的年龄吗?对迄今为止懵然不懂的事情也豁然开悟的可怕年龄。
  请允许我在此写下一段可悲的往事。那还是在四年级的阅读课时,老师讲到了这样一首川柳①:“一边骂孩子咬痛了自己的乳头,一边悉心数着孩子的牙齿。”
  老师以此为例,讲述了母爱的伟大。然后他问道:“不和母亲顶嘴的人请举起手来!”结果,全班只有三个人举起了手来,而我也是其中之一。“真是些好孩子,不愧是大家的榜样。”——尽管受到了老师的啧啧称赞,但事后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时才发现,千花子,原来我们三个都没有母亲。说来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继母。于是三个人都哭了。哪里值得别人称赞呢?并不是我们不和母亲顶嘴,而是不能顶嘴。允许孩子任性地顶嘴,才是真正的父母哪。不过,其他两个人还算好,因为她们有亲生父亲。而我却是一个养女。俗话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我如今的父母也都是好人,而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好孩子,但是,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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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由十七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短诗。
  开始,千花子觉得高年级的学姐只是爱夸大其辞地写一些东西罢了,有些不可思议地读着。可读着读着,她不禁发出了一声感叹:
  “啊,真可怜!”
  渐渐地她的眼睛模糊了,以致于看不清清上的字迹。突然她想起了和行雄俩在海岬上听到的那小夜子唱的《秋风之歌》。
  当我侧耳把你倾听
  就会传来遥远而慈祥的
  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亲的声音
  “千花子,你发什么愣呀?帷幕已经打开了哟。……哇,你瞧,多可爱的孩子啊!”姑母拍打着千花子的肩头说道。
  “哦,就是那孩子,姑母,她就是小夜子哪。”千花子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
  “也犯不着大惊小怪呀,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只见小夜子身穿着一件像是从绘草子①的世界中掉出来的长袖和服,一个人伫立在舞台上,显得楚楚动人。还有那停留在少女的肩膀上、仿佛是以脸蹭脸似的把脖子凑得很近的鸽子,也是那么可爱逗人,以致于让人觉得那乘坐在七色彩虹上的少女俨然是从天而降的仙姑。观众们一个个都惊呆了,停止了喧闹。顿时场内变得鸦雀无声了,好一阵子甚至听不到一声咳嗽。过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似的爆发出一阵热列的掌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千花子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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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江户时代一种带有插图的时事小册子。
  “姑母,该是很棒吧?小夜子该是很棒吧?”
  即使没有千花子拽住自己的衣袂和在一旁连声感叹,从揭开帷幕的那一刻开始,姑母也早已把视线锁定在了小夜子身上。
  尽管千花子曾经三番五次地央求姑母带自己去看戏,但姑母总是不加理会,随口敷衍道:“说起看戏嘛,在东京想怎么看就能够怎么看,大可不必为了好奇心而忍受着蚊子的叮咬和炎热的折磨,去看什么流浪艺人的骗人杂耍。”虽说碰了好几次钉子,但今天千花子还是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人家行雄好可怜啊。今天早晨,他还光着一双脚,带着一个名叫小夜子的小演员一起拼命地逃跑哪。是我追上去把她带了回来。当时,我向行雄许诺道,我一定会帮助小夜子的,让他放心去吧。”
  “哇,原来是这样!你早点告诉我实情就好啦。”
  听完其中的原委,姑母也对小夜子动了恻隐之心,还对行雄那种冒失莽撞的仗义之心充满了担忧,于是特意坐上火车,来到流浪艺人演出的小镇上看望小夜子。
  可是,就连见多识广的姑母也没有料到小夜子竟然是如此美丽动人吧。
  舞台上小夜子对着观众席行了个礼,然后将自己的嘴唇温柔地贴近鸽子的脖颈,对鸽子说道:
  “快向为我们捧场的贵宾们一一致谢!”
  或许是鸽子听懂了小夜子的吩咐吧,马上从小夜子的肩头上飞到了方形池座的上空,在观众的头顶上低低地飞过,来回盘桓着。绕场了两三圈以后,又轻轻地跃起,飞到了二楼的楼座上。
  鸽子的翅膀扇起了一阵清风,吹拂着千花子的头发。
  “喂,姑母,这真是一只聪明伶俐的鸽子,对吧?它是小夜子惟一的朋友哪。”
  小夜子一直用视线追踪着鸽子。或许是这时候她从舞台上远远地认出了观众席上的千花子吧,只听见她发出了“哇!”的叫声。
  那种明朗的喜悦使小夜子的双眼熠熠生辉。
  绕场致谢一周之后,鸽子又飞回到小夜子的肩膀上,喜不自禁地轻轻衔住了少女的耳朵。于是少女说道:
  “你辛苦了!待会儿还要请你和我一起演出对手戏哪,现在你就先休息一会儿吧。另外,你到后台去告诉他们开始伴奏。”
  “咕、咕——咕、咕——”
  鸽子一边鸣叫着,一边飞向了舞台的一侧。与此同时,三弦和大鼓一齐开始了热闹的伴奏。小夜子敏捷地打开红色的舞扇,跳起了娇艳的舞蹈。
  这是戏剧开始时作为前奏的祝福舞蹈。
  小夜子那柔弱的身体顿时增添了某种高贵的力量。就仿佛艺术之神已经附在了她的身体之上一般,这个小小的女孩竟然高大得占据了整个舞台。
  “哇真是……”
  姑母睁大了眼睛,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她随着小夜子手臂的舞动和腿脚的节拍,默默地点着头。
  “千花子,那孩子分明是舞蹈的天才哪。”
  “是啊。”千花子因为过于兴奋,连声音也堵住了喉头。
  从小学时起,姑母就一直在学习藤间派的舞蹈。多亏了舞蹈的磨练,她那赢弱的身体才变得结实起来了,而且在舞蹈上身手不凡,以致于如果想袭用老师的艺名,随时都能办到。所以,她对舞蹈的鉴赏眼力绝不会有任何的偏差。
  “这算不上正式的祝福舞蹈。看来是模仿了某些不入流的老师,所以明显带有缺陷。尽管如此,这孩子就像是为了舞蹈才降临这个世上似的,拥有非常优秀的潜质。俗话说,金子在哪儿都会闪光。居然在蹩脚透顶的三弦伴奏下跳出了如此漂亮的舞蹈……真可惜啊。难得的天才或许会埋没在乡间的戏剧中吧。对舞蹈之神真是大不敬哪。如果表演给东京的老师看,没准……”
  “姑母,那就让她表演给东京的老师看看吧。就把她带到东京去,让她学习舞蹈吧。”千花子急切地缠住姑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姑母也怀着同样的心情说道:
  “真想让她跟关一个好老师学习,把她雕琢成一块好玉哪。”
  这时梆子敲响了,舞蹈结束了。而观众们却还在如痴如醉地追寻着那舞姿的幻影,甚至没有发现帷幕已经收拢。
  不久,暴风雨般的喝彩声也终于平息了。不少方形池座里的观众都把目光投向了二楼。千花子也情不自禁地回头往那边望去,原来众人的视线焦点正好集中在小夜子身上。只见小夜子的上半身已出现在微暗的楼梯口上,有些羞怯,又似乎欲言又止似的凝眸注视着千花子,就像是被梦中的花朵引领着一样,千花子不由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知是谁先伸出的手来,只见两个少女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小夜子的舞蹈真是棒极了。你是个天才,真的。”
  “承蒙您们远道而来,真是不胜荣幸……从舞台上一看见小姐的脸庞,我就高兴得差一点哭了起来。”
  两个人的话头一下子又投缘了。
  “来看你演出真是不虚此行,姑母也高兴得很哪。”
  “行雄少爷呢?”
  “行雄是海滨夏令营的学生,晚上是不准外出的。”
  小夜子默默地点了点了头,那神情显得无限凄凉。见此情景,千花子说道:
  “别提行雄有多想来看了,就好像我是作为他的替身而来的一样。”
  “呆在这儿,他们会骂我的。”说着,小夜子怯生生地蜷缩起了身体,“不过,我多么想再和小姐聊一聊啊。”
  “我也是。不能到后台去吗?”
  “那可不行……如果是小屋的外面倒还不要紧。”
  “那我们就出去吧。我去给姑母打声招呼就来。”
  不一会儿千花子便蹦跳着来到了外面。
  “哇,还能听到浪涛声哪。那儿是大海吗?”
  她用力拽住小夜子的手,穿过街道,径自往沙滩上跑去。她说道:
  “喂,有好消息哪。我们又多了一个盟友。打起精神来吧,姑母说,小夜子是跳舞的大才,还说,如果你能在东京跟着一个好老师学的话,那就更棒了。”
  但在小夜子听来,千花子的话与自己眼前的遭遇未免过于遥远,就仿佛是在谈论着某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一样。
  “振作起来吧!我曾向行雄许诺道,一定要把你搭救出来,没想到就要梦想成真了。”
  “嗯不过……”
  “你别哭呀!我讨厌别人哭……小夜子,你的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即使有,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那母亲呢?”
  “也没有。即使有,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
  “那么,你是孤身一人喽。与我们学校的清水同学境遇相同呢。如果小夜子是清水的妹妹就好啦。是啊,行雄,小夜子,还有我,三个人不是可以成为兄弟姐妹吗?我们一定会让小夜子幸福的。”
  小夜子的身体一下子倒进了千花子的胸口里。小夜子在沙滩上放声大哭起来。接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用高兴得颤抖不止的声音说道:
  “把这个送给你。”
  “哇,是鸽子?”千花子惊讶得松开了双手,说道,“可是,如果没有鸽子,演出时会为难吧。更何况小夜子也会感到寂寞的吧。”
  “它是我最最心爱的东西……可是,我是一个生性怯懦的人。无论我现在怎么发誓许愿,可一旦遭到欺侮,或是去了遥远的城镇,或许我就会放弃自己的希望吧。可是,一想到鸽子在小姐那儿,无论如何,哪怕是去死,我也一定会去到鸽子所在的东京的。”
  “我明白了。我会和行雄好好爱护它的。”
  千花子搂抱住小夜子纤柔的肩膀。小夜子的身上还穿着刚才跳舞时的那件衣裳,俨然像是一个可爱的偶人。
  与孩子们一起在海滨
  那发射的烟火有多么凄楚
  今年的夏天已经到此为止
  明天将乘坐火车踏上归途
  远方响起了孩子们的合唱声。没有月光的海天上绽放着美丽的烟火。那凄凉的火光在千花子眼里,却是希望与诺言所点燃的烽火。
  “已经是秋天了。后天行雄他们也将回到东京去了。对于清水,或许我也能像对小夜子那样倾情相助吧。”千花子在心里嗫嚅道。
  鸽子被升天的烟火吓坏了,用可爱的爪子抓紧了新主人的肩头。
  五
  请允许在此写下一段可悲的往事。那还是在四年级的阅读课时。老师讲到了这样一首川柳:“一边骂孩子咬痛了自己的乳头,一边悉心数着孩子的牙齿。”老师以此为例,讲述了母爱的伟大。然后他问道:“不和母亲顶嘴的人请举起手来!”结果,全班只有三个人举起了手来,而我也是其中之一。“真是些好孩子,不愧是大家的榜样。”——尽管受到了老师的啧啧称赞,但事后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时才发现,千花子,原来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母亲。说来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是继母。于是三个人都哭了。哪里值得别人称赞呢?并不是我们不和母亲顶嘴,而是不能顶嘴。允许孩子任性地顶嘴,才是真正的父母哪。不过,其他两个人还算好,因为她们有亲生父亲。而我却是一个养女。俗话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我如今的父母也都是好人,而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好孩子,但是,但是……
  千花子已经能把清水信中的话倒背如流了。
  在海滨小镇的戏院里第一次读到这封信时,千花子心潮起伏,不由得泪眼婆娑,甚至看不清信上的字迹,全靠小夜子的舞蹈使她如痴如醉,才差不多忘记了清水的这封信。但事后每当她重读这封信时,清水那种痛切的悲哀就会攫住千花子的心胸。
  秋季的新学期开始已经快一个月了,可校园里和宿舍里都看不到清水的身影。
  尽管树木依旧苍翠碧绿,但或许在某个地方已经有一片树叶在秋风中凋零坠地了。而那匹树叶正好就是清水。
  不久将会有雁群从天空中飞渡而来吧。可是却有一只大雁远离了雁群,被抛弃在原野的尽头——仿佛那孤雁就是清水。
  千花子出神地眺望着星空的远方,思忖着:或许那只可怜的候鸟——小夜子,也在某一个小镇上想念着那只鸽子吧。
  这时,走廊上响起了拖鞋的声音。
  “哇,是青木老师来了!”
  她如梦初醒似的一下子慌了手脚,犹豫着不知该把桌上的笼子藏在哪儿。
  尽管桌子上放着笼子,但只要装出一副正在用功的样子,那么打走廊上走过的舍监就不可能看到笼子里的鸽子。
  更何况今夜的值宿老师是青木老师。新进宿舍的少女们之所以能从四五个合监老师中率先熟谙青木老师的脚步声,倒不是因为她有点瘸腿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她活像一只恶作剧的猫咪,喜欢放低脚步声四处巡视的缘故,而是因为她们喜欢青木教师。爱屋及乌,以致于喜欢上了老师的脚步声,这正是女学生们特有的禀性。在安静的晚自习时,一旦听到走廊上传来青木老师的脚步声,不少少女都会涌起一种奇特的感觉——某种莫名的喜悦正在胸口里荡漾开来……
  如果对方是一个可怕的舍监,那么,不等脚步声逼近过来,大家就会缩着肩膀,趴在桌子上屏住呼吸。但如果对方是青木老师,大家甚至会故意在学习时缝补袜子,或是装作在给妹妹写信,巴不得被青木老师训斥一顿。在她们看来,被喜欢的老师训斥也是一大乐事。真是一些不可救药的少女们。
  千花子本来是背着舍监秘密地饲养鸽子的,可她也希望让喜欢的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常常独自嘀咕道:
  “是不是把鸽子悄悄地拿给青木老师看看呢?她肯定会说‘哇,多可爱’吧!”
  可是,一旦青木老师真的知道了,自己挨一顿训斥倒无所谓,但如果鸽子被没收了,又该如何是好呢?这可不是千花子一个人的鸽子啊!而是作为和行雄、小夜子共同起誓的信物哪。
  一想到这儿,她又慌神了,连忙想把笼子藏起来。谁知手忙脚乱反倒导致了一大失败——笼盖卡在了桌子的角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鸽子已经从笼子里飞了出来。
  “哎呀!”
  “快抓住它!”
  大家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一齐站了起来。受了惊的鸽子甚至听不见千花子在喊着“小夜、小夜”。
  窗户上已经现出了青木老师的上半身。大家都一下子鸦雀无声了,仿佛全变成了一只只小鸟似的,胸口咚咚直跳。鸽子在缩着脖颈的少女们头上轻快地盘旋了一周,最后停留在了书箱上。这一番折腾不可能没有传入老师的耳朵里。大家都紧张地思忖到:老师肯定会马上打开门走进来吧!
  但老师的脚步声却从走廊上走了过去。
  “哇,太好了!”
  一个伙伴一边夸张地摸着胸口,一边搂住千花子的肩膀,说道:
  “喂,老师肯定没有注意到哪!”
  “不过……”千花了眯缝着眼睛,上下的睫毛几乎粘合在了一起。她思考了片刻之后,说道,“不会的,老师肯定已经看到了。我这就去告诉老师。”
  “不用了。要知道老师根本就蒙在鼓里。”
  “不行。”
  千花子甩开朋友,一溜烟似的跑出了房间。一追上老师,她便一口气说道:
  “老师,我在房间里养了只鸽子。”
  说完这句话,她早已是气喘吁吁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的行为都与道歉认错的固定模式大相径庭,但却正是这种率直和诚恳让老师的脸上泛起了微笑。
  “鸽子可逗人爱呢。”
  “是的,老师。尽管宿舍里到处是千篇一律的窗户,但它却从来也没有认错过房间,总是从空中径直地飞进我的寝室,而且还喜欢听人聊天呐。当两三个人聚在一起随便聊聊时,它总是会飞过来,停留在某个人的肩膀上,歪着脑袋一副凝神谛听的模样……”千花子像鸽子一样歪着头说道。突然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沮丧的神情,“不过,老师,瞒着你私自喂养鸽子,这是不应该的,是吧?刚在鸽子在房间里一定没有逃过老师的眼睛吧?”
  “是啊,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哪。”
  “哇,太好了!”
  “为什么?没有被发现不是更好吗?”
  “可要是被老师发现了,却瞒着老师,不是更糟糕吗?”
  “是啊,我明白了……不过,既然是那样,那干脆把鸽子拿给宿舍怎么样?由整个宿舍的人来喂养它,否则就为难了。尽管养鸽子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因为千花子开了头,而大家都养起了小鸟,或是把小狗小猫都带进了宿舍里,那么一切不就乱套了吗?所以,就把鸽子作为整个宿舍的宠物,让大家都来爱护它不好吗?”
  “不过,行雄会……要知道,那鸽子并不是千花子一个人的东西。行雄对它百般呵护,视如掌上明珠,我只不过是在星期天才赖着他借给我养一养。”
  “如果是那样的话,明天或者后天,你还给行雄好啦。”
  “我知道了。”
  鸽子的事到此已经解决了,谁知千花子又叫住了已经走开了两三步的青木老师。
  “老师,清水同学干吗中途辍学了呢?”
  老师有些犹豫不决地打量着千花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因为家里的原因罢了。不过,其中的详情老师也不知道。”
  她们站着说话的地方正好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所以,刚一说完,青木老师便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去了。她的身影映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是那么瘦长,显得凄清而落寞。千花子真恨不得冲上去紧紧拥抱老师那美丽的背影。
  “老师,你说得不对吧?是清水自己要辍学的,而不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对不对?”
  千花子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老师,那目光让老师感到一阵眩惑。青木老师说道:
  “那么,千花子对其中的原因所知甚详(口罗)?”
  “她说,我不到16岁,就无法明白其中的缘由。”
  “真的?”老师瞪大了眼睛。突然,又有一种花朵般的微笑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她说过你不到16岁,就无法明白其中的缘由吗?哇,说得多可爱呀!你跟我来!”
  老师把手轻轻搭在千花子的肩膀上,走到外面的庭园里时还一直笑个不停地说道:
  “她说不到16岁,就无法明白吗?或许真是那样吧。”
  “不过,老师,清水还在信里写道,16岁是一个可怕的年纪,对迄今为止懵然不懂的事情也都豁然开悟了。”
  “是吗?清水不就有16岁了吗?要是千花子永远不长到可怕的16岁就好啦,要是能够永远像现在这样就好啦……不过,千花子好像对清水的事情做过一番严肃的思考呢。千花子居然和清水成了好朋友,真是不可思议。”
  “倒也算不上什么好朋友,只是……”
  “是吗?或许是因为大家都说清水的坏话,让千花子动了恻隐之心吧?你真是个很会体贴人的好孩子。”
  说着,青木老师悄悄地帮千花子竖起了水兵服的衣领。或许是因为在草坪中央的花坛里,夜风摇曳着秋天的花朵,把冰冷的露水滴落在老师的袜子上,使人顿生凉意的缘故吧。
  可千花子非但不觉得寒冷,反而感到胸膛里燃烧着快乐的火焰,以致于对老师指尖透出的冰凉感到大惑不解。她不由得想起了暑假前夕的那个夜晚。当清水前来告别时,她那瑟瑟发抖的手指是多么地冰凉啊!
  “尽管我对悲伤的事情缺乏理解,但清水却说,只有学校里最悲伤的人才有权利得到我的安慰。”
  “所以,清水才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从而想得到你的安慰,是吧?”
  千花子就像是忸忸怩怩的婴儿一样摇晃着脑袋说道:
  “不,她只是把供给地藏菩萨的围嘴儿托付给了我,让我代她请求地藏菩萨的保佑。”
  “哪么是在暑假前吧?清水只向千花子一个人道了别呢。清水的心情老师也能理解。哪怕是做好了思想准备,不怕众人的谗言,但如果自己的同情者一个也没有,人还是会深感凄凉的吧。于是清水选择了千花子。因为千花子的确是个好孩子。”
  受到老师的称赞,千花子恨不得逃走了事,但同时又感到自己的身心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到老师的身边。她说道:
  “清水没有亲生父母,只是一个养女,她还有一个失踪了的妹妹。虽说我也听说过这些事,但这一切并不能构成她中途辍学的理由啊。”
  “是的。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情。我曾经教清水她们三年级的国语,是吧?我出了个作文题目,叫作《小学的回忆》。谁知清水这样写道:我干吗要学会写字呢?干吗要研究学问呢?学校是令人诅咒的地方。如果不识字,我就不可能读懂父亲那本陈旧的日记本,那么,我也就不会知道自己是一个被人收养的弃儿,而会一直以为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从而还在过着幸福的生活吧。其实,清水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一旦想法的根基被扭曲了,那么就很容易做出各种荒唐的举止。”
  “所以,清水才故意厌恶学习,使上学期的成绩变得一塌糊涂吧?”
  “或许还另有原因吧。”
  “大家都说她是因为做了坏事被赶出学校的。这是真的吗?”
  “怎么那么说呢?千花子不是清水惟一的盟友吗?你最好别听信那些谗言。”
  “对不起,清水。”千花子默默地低下了头,仿佛清水就在自己的眼前一样。
  “真好,清水也能变得那么坦白诚恳。像清水那样的人,’只要看见千花子这样的姑娘,就会为自己的乖戾而羞惭吧,从而使心灵变得清澄透明。……你去见见清水吧,老师也陪你一起去。”
  “真的吗,老师?”
  “嗯。千花子明天不是要去归还鸽子吗?到时候一起去吧。今晚你就好好休息。”
  “晚安,老师。”
  千花子躬下身子,拾起了一枝桔梗花。这是青木老师和她聊天时,无意中随手摘下,又在无意中扔到地上的花儿。千花子把它揣进了胸口里,哼起了歌来。她的歌声中洋溢着一种难以按捺的喜悦,就像蟋蟀在蓦然受惊后更然停止了鸣叫一般。
  “晚安,晚安”,大雁鸣啭——
  是雁子妈妈,还是雁子宝宝
  那不住的叫声划破月夜的湛蓝
  房间里点着明亮的灯盏
  依偎在毛线织的睡衣里
  听钟声说“晚安,晚安”
  第二天上完课之后,千花子抱着鸽笼,与青木老师一起走出了学校。她以为马上会径直前往清水家,谁知老师带着她在银座下了车,然后踅进了一家百货店。想必是老师要给清水买点什么礼物吧,不料电梯一下子把她们送上了七层,一看才知道是到了百货店里的食堂。
  “千花子,喝年糕小豆汤行吗?”
  被老师这么一问,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事情太出乎意料,抑或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千花子的身体霎时间一下子凝固了,耷拉下了脑袋。老师把整个食堂的每个地方都扫视了一通,然后说道:
  “瞧,千花子,清水在那儿哪。”
  千花子就像是被妖怪迷糊住了一样,尽管抬头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着清水的踪影。这也难怪,因为清水不是来店的顾客,而是食堂的服务员。
  在一根粗大的圆柱旁边,四五个穿着清水一色的制服,系着白色围裙的服务员正在歇息着。千花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其中的一个便是清水。
  “哇!”千花子惊讶得一下子站起来走了过去,清水,清水,是我哪。是千花子哟。”
  听见千花子如此动情地呼唤着自己,清水再也不能佯装不知了,但她只是回头瞅了瞅千花子,说道:
  “你来干吗?会挨老师骂的。”
  “是青木老师带我来的。她在那儿呢。”
  “是吗?”清水只说了这么一句,不但没去老师那儿寒暄问候,反而把冷冷的视线固定在自己的膝盖上,再也不和千花子说话了。
  (清水曾经那么依恋我,现在干吗变得如此陌生和冷漠呢?)
  千花子百思不得其解,真想放声大哭,但留神一看,周围有不少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她感到自己的耳根都开始发烫了,于是,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在校园里拾起的桔梗花,一边说道:
  “瞧,我给你带来了学校里的花儿呢。”
  清水虽然伸手接过了桔梗花,但马上就像扔掉废弃的碎花瓣一般,一下子插进了旁边桌子上的花瓶里。
  “我正忙着哪。”说着,她耸耸肩膀住厨房那边去了。
  受到如此冷遇,千花子的心中反而涌起了无数温暖的话语。她默默地叨念着“不能哭,不能哭”,一边向青木老师身边跑了过去。
  六
  “听好了吗?长为240米,240米哟。”
  “哦,是植树算式啊。”
  “是的,是对所种树木的棵数加以计算哪。”
  “哇,姐姐不知道植树算式吗?”
  “什么叫‘植树算式’呀?”
  “也就是x+1哪。这可重要哟。植树算式的目的就是要让人切记,在计算结果上——假设为互的话——再加上1。原来姐姐不知道哪。”
  “你居然说老师不知道,岂有此理?不准说话……我出的问题是——在240米长的道路两侧……”
  “那么,姐姐,我问你,在10米长的道路上,每隔2米种一棵树的话,一共需要种多少棵树?”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共5棵呗。”
  “哇,你上当了,上当了。”健一高兴得跳了起来,“姐姐,如果是5棵,那么,道路的另一侧不是就没有树吗?5+1,一共是6棵哪。一定要再加上1,这便是植树算式的秘诀所在。”
  “那些道理我都明白。姐姐只是想考一考健一才故意说错的;”
  “真是奇怪。”
  “上课时请保持肃静。——在一条长为240米的道路两侧,每隔8米种一棵银杏树,那么,一共需要种多少棵?”
  “是240米长,每隔8米,对吧?首先算一下道路一侧需要多少棵,立算式为:240+8=30。再加1,等于31。这就是道路一侧的棵数了。而两侧乃是它的两倍,所以,31x2=62(棵)。也就是说,一共需要62棵。我算出来了。”
  “很好。接下来的问题是:在一个周长为855米的水池四周,每隔9米种一棵樱花树,那么,一共需要种多少棵树?”
  “嗯,知道了。水池是四方形的,所以不需要加1,855十9=95。一共95棵。”
  “在某所学校的入学考试中,考试合格准予入学的人数为187名,是报名者的11/31。请问,报名人数共有多少?”
  “什么呀?这不是太简单了吗?”
  “哇,你已经算出来了吗?”
  “试题出得很容易,考进那所学校也会很容易吧。”
  “是的,有1/3的人入学。可健一呢,必须得考进那种竞争率高达7:1或是10:1的名牌中学才行。”
  “我肯定能考上的。”
  “加油吧,入学以后,可不能像姐姐这样中途辍学哪。”
  “其实我觉得很对不住姐姐。要是姐姐能够继续上女子学校该多好。可现在姐姐却出去干活挣钱了,只有我一个人去上中学。”
  “男孩子可不能那么想……不过,现在是在温习功课哪,记住这道题说的是录取人数为187人,是报名人数的11/31。”
  “嗯。如果把报名人数看作1,而录取人数为它的11/31,且这11/31又为187人,那么,可以设如下的算式:187÷11/31=187×31/11=”
  “你干吗愣着?还不快点演算,下课铃就要响了哟。”
  “哎,或许早就注定了我能够上中学吧。姐姐从女子学校退了学,不就意味着要我上中学吗?不久前,姐姐第一次领到薪水的那一天,不是还给我买来了入学考试的复习用书、笔记本和其他的东西吗?尽管我很高兴,但毕竟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父母从没有说过要让我上中学的。”
  “哪里的话。姐姐我早就去拜了地藏菩萨,让他保佑健一顺利通过考试。我还特意为地藏菩萨织了一条红色毛线的围嘴儿。”
  “是吗?——刚才那道题的答案已经出来了:报名人数为527人。”
  “你的算术成绩可以打100分。……今天的复习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是模拟考试。你就权当作自己真的置身于考场上好啦。……现在是口头问答。请按年代顺序排列下面的历史人物:松平定信、北条时宗、丰臣秀吉、源赖朝。必须在两分钟内回答出来。”
  “源赖朝、北条时宗、丰臣……”
  “不行不行,已经超过两分钟了。”
  “喂,等一等,大门口有人来了。”
  “不管是谁来了,你都得记住:这儿是考场哪。皮球一加热,就会升起来,这是什么原理?……真的,好像是有客人来了。”
  “我去看看。”健一从二楼上跑了下去。这时,行雄正站在大门口气宇轩昂地大声叫着:
  “有人吗?有人吗?”
  到门口来观察动静的健一发现对方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陌生男孩,于是一声不吭地站在大门口,一脸纳闷的表情。行雄咄咄逼人地问道:
  “清水在家吗?”
  姐姐、父亲、母亲,还有健一自己全都是姓清水,所以,健一迟疑了片刻。这时,藏在外面的千花子探出了头来,健一这才茅塞顿开地说道:
  “哦,是找姐姐呀?她在二楼上,你们请进吧。”
  两三天以前,千花子在从百货店回去的途中顺道去行雄家还了鸽子。当时,满腹懊恼的她向行雄讲起了清水那种冷漠薄情的态度,听完之后,行雄比千花子本人还要生气,也不听千花子的劝告,只是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去清水家讨个公道,让千花子不知该如何来平息他的怒火。千花子认为,或许是因为被人看见了自己当服务员的窘态,清水感到非常害臊才强装冷漠的吧。
  (到了秋天以后,即使我不再去上学,也一定会去看你的,请你一定帮我打听一下。……我只想对千花子一个人和盘托出一切。)
  清水那含泪写就的信件绝不像是信口开河的谎言。既然如此,那么,还是去清水家看看她吧。可是,清水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把青木老师的桔梗花乱撂一气,这不免又让千花子感到清水是一个可怕的人,所以不敢一个人前去造访。今天行雄一路上不断给她打气道:
  “千花子那么胆怯怎么行呢?好吧,我去帮你谈判。”
  其实千花子早已原谅了清水,所以,当她听见行雄虚张声势地这么说时,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一直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听行雄在清水家的大门口高声地说话。正在这时,清水的母亲买完东西回来了。她高兴地招呼道:
  “两位请进吧。打那以后,学校的朋友一个也不曾来过,今天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哪。”
  千花子和行雄爬上了:二楼。倏然间她的眼睑一阵发热。
  首先映入千花子眼帘的,并不是清水的身影,而是那枝桔梗花。桌子中央那个古老的银制花瓶里插着一枝花,无疑那就是校园里的花儿。
  无论清水外表装得多么冷漠,千花子娇小的情影总是呈现出美丽的色彩绽放在她的内心深处。了解了这一点以后,千花子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孩童一般微笑着,默默地凝眸注视着清水。
  而这时候的行雄尽管余威犹在,但也只是有些害臊地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翻阅着放在桌子上的考试用书。
  “我做梦也没想到千花子会来。家里太邋遢了,让你吃了一惊吧。”清水像是在生谁的气一样,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尖厉,可事实上,她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语想对人倾述,才拚命忍耐着的。对此千花子也并不是不明白。
  不过,清水家的破旧和寒碜确实让千花子瞠目结舌。为了供女儿上女子学校,并穿上整洁的衣裳,清水的母亲一定付出了非同一般的努力吧。
  刚想到这儿,清水的母亲便忙不迭地送来了点心和茶水款待千花子他们,而且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千花子不由得喜欢上了清水的母亲。或许行雄也有同感吧,以致于口无遮拦地说了句蠢话:
  “真是个好妈妈,和亲妈没有什么两样。”
  千花子不禁打了个寒颤,瞅了瞅清水的母亲。只见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握紧的拳头在膝盖上直打哆嗦。
  眼泪断了线似的流淌在清水的脸颊上。她的身子往前一冲跌倒在了地上,一边咬住自己的手掌,一边“呜呜”地抽噎起来。或许这一切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悲恸吧,她一边痛苦地抽搐着身体,一边想顺着楼梯夺路而逃,结果差一点从楼梯上摔下楼去。见此情景,母亲慌忙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行雄被吓得目瞪口呆,一脸的哭相。
  过了一会儿,母亲一个人爬上楼来,坐在千花子的面前说道:
  “那孩子对小姐你说起过我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吗?原来她真的已经知道了?”
  “嗯。”
  “喔,果然如此,这阵子我总觉得她怪怪的,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你不知道,为了瞒住她,我们是怎样煞费苦心啊。可毕竟和亲生母亲的爱略有不同吧。”
  “说是读了父亲的日记才知道真相的。”
  “什么,日记?!真可怜啊。那孩子为了不让我们知道她已经察觉,也肯定吃尽了苦头吧。这下我完全明白她的心思了。出于报恩的心理,她不惜让自己扮演恶人,中途辍学,以便让我们的亲生儿子——她的弟弟能够读上中学。真是难为她了。为了这孩子,我要马上去学校,把一切都告诉老师。请问,现在老师还在学校里吗?”
  “是的,宿舍里还有舍监老师。”
  “那马上就去吧。”
  “伯母,我陪你一起去。”
  途中她们和行雄分了手。当汽车一开到宿舍附近,千花子便一个箭步跑进了舍监室里。
  “哇,太好了。今天恰好是青木老师当班……老师,清水的母亲说,清水这个人一点也不坏,相反很可怜哪。她母亲……”
  “怎么啦?她母亲来了吗?”
  “是的。”
  “请把她带到这里来。”
  “知道了。”
  尽管不能站在门外偷听清水母亲和老师的谈话,但千花子还是高兴地嗫嚅道:
  “啊,太好了,大好了。”
  她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着。她正打算返回自己的房间去,这时有人在叫她:
  “千花子,你的电话。”
  原来是行雄打来的电话。
  “行雄,你不必自责和担心。或许那样还好些,让母亲明白:清水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是养女的事了,真的,这样还好些。”
  “不是,是另外出事了。鸽子逃走了。我刚才回家一看,发现鸽子已经不知去向。”
  “鸽子?你是说鸽子吗?不必着急,它肯定会飞回来的。或许已经飞到我的房间里去了吧。你等等,我这就去看看。”
  尽管鸽子并没有飞来,但她却收到了姑母寄来的快件。信上说,小夜子她们剧团已经来到了东京。
  千花子气喘吁吁地往电话间跑去,甚至无暇顾及自己有只脚上的袜子差一点就要滑落下来。
  七
  一只雪白的大蝴蝶停留在了清水的背上。
  它的那双翅膀是分别由两扇翅片组成的。只见靠后的一扇翅片是那么修长,几乎垂落到了清水的腰际,伴随着清水的步履颤悠悠地飘动着。事实上那是她在围裙上打成蝴蝶结的带子。
  丝光棉线的袜子是黑色的,而平跟鞋也是黑色的。这与她当学生时没有丝毫变化。并且,衣服的料子也用的是黑色哗叽布,只是女子学校的校服不会系围裙罢了。女学生穿的水兵服衣袖一直齐手腕长,而百货店食堂里的服务员,其制服却只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长的衣袖,手肘下的部位全都裸露在外面。
  “手臂露这么多在外面,总觉得有些难为情。而且,到了冬天还很冷吧。”最初清水还有些忐忑不安,但一个年龄比清水小得多,刚念完初小就出来工作的女孩却笑话她道:
  “别担心,食堂里有暖气,即使冬天也会让人暖和得出汗的。一旦拼命地干起活来,哪里还顾得上冷不冷的。”
  果然如此。这儿可不是女子学校召开同窗会或进行义卖时的那种模拟的年糕小豆汤店或寿司店。就连小女孩们也在拼命地工作。而且制服的没计也充分考虑到了工作的需要。因为要用手掌托住盛满各种食物的茶盘,忙碌地来回奔跑,所以,如果制服的衣袖太长,很容易弄脏吧。
  “喂,妈妈,瞧,我的手臂都长这么粗了。自从在店里干活以后,我的确是变结实了。”晚饭时清水伸出手给母亲看。
  “快让我瞧瞧!”母亲嘴上说着,用手捏了捏清水的手臂,心里却在哭泣着南咕道,“哎,也真够可怜的。因为干活,手臂上的肌肉也变得紧绷绷的了。尽管每天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去上班,但这孩子恐怕还是想继续上学吧。”
  清水也不时感受到了养母的那一份真情,以致于忍不住悄悄地落泪。在店里打开从家里带来的盒饭时便是如此。她的盒饭琳琅满目,在食堂的少女们中间有口皆碑。当她打开饭盒盖时,常常因里面装满了美味的菜肴而大吃一惊。现在的盒饭比她在女子学校读书时的盒饭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啊,妈妈,我现在在店里干活,比上学时还要快活,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为我操心。)
  说真的,从脱下女学生的水兵服到穿上百货店食堂服务员的制服,其间清水也经历了种种悲伤和难堪的事情。但自从熟悉了新的职业,她的身心就像那雪白的围裙一样清爽洁净了,总是感到力量无穷。
  清水的胸前佩戴着“53”这个金属的编号牌,银色的底子上浮现出深紫色的文字。如果是在学校里,除了班长或副班长,是不可能在胸前佩戴这种标志的,可对于如今的清水来说,这食堂服务员的编号牌与品学兼优的名誉章同等珍贵。因为它是自己正在努力工作的标志。
  这食堂服务员的制服上也并不是就没有带有少女特征的装饰。比如,在衣领和袖口上都缝缀着白色的花边。而且,那些少女们还把月牙形的装饰花边扎在了额前的头发上,就仿佛是在头上系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头巾,或是插上了一把时髦而漂亮的圆形梳子。那花边的白色更加衬托出了头发的乌黑和脸蛋的红润,看起来就像是一顶白色的花冠一般美丽动人。
  银座大街上的霓虹灯仿佛被濡湿了一般,显得鲜艳亮丽。
  “或许是起雾了吧?”
  千花子眺望着天空,只见大街上的灯光正朦朦胧胧地掩映在一片雾霭之中。尽管透着仲秋夕暮时的凄寂,但千花子却顾不得这些,兀自在人潮中快步穿行着。而清水攥着披肩的边儿,一边在后头紧紧追赶着,一边问道:
  “这是去哪儿呀,这么急?”
  “一个好地方呗。”
  刚才千花子到百货店去接清水。她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清水从后面的店员出入口走出来。仿佛内心充溢着某种秘密的喜悦似的,千花子一直走在清水的前头。清水觉得千花子那副兴冲冲的模样煞是可爱,以致于被她带往地狱里去也在所不惜。但她还是故意装出想逃走的样子,说道:
  “我不早点回去,母亲和弟弟会很担心的。”
  “不过,担心清水的人除了你母亲和健一之外;还另有人在哪。”
  “你说的是真的吗?”清子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在学校里那些形单影只的日子,“你说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千花子的话,那就该是地藏菩萨吧。”
  “哇,你还记得地藏菩萨呀!”
  “真讨厌。我不是还给地藏菩萨用毛线织了条围嘴儿吗?那时我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本来打算拜托千花子的,现在就让千花子的地藏菩萨来代替千花子接受我的祈求吧。’我还说了:‘你直接去问地藏菩萨吧。他不是对别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也能了如指掌吗?’”
  “我怎么会忘记清水说过的话呢?”
  “地藏菩萨还真的遂了我的心愿哪。”
  “是吗?”
  “因为我送给了他一条围嘴儿,所以,他也赐给了我一条围嘴儿,瞧,店里的围裙便是我得到的围嘴儿哪。因为我拜托他让我进店里干活。”
  “你撒谎,撒谎!你还想隐瞒吗?其实我早就从地藏菩萨那儿听说了,知道得一清二楚呢。你是这样请求地藏菩萨的。我要退学去干活挣钱,就请保佑我的弟弟考进中学吧。”
  “才不是那么回事哪。”清水的声音变小了,“我之所以中途辍学,是因为我自己不好。其证据是,没有任何人同情我,在学校里,大家都说我的坏话哪。”
  “对不起,像清水心里所想的那么深刻复杂的事情,大家是不会明白的。千花子我也一样,或许不到历岁,就无法……
  “哎,不管千花子长到16岁还是25岁,也都还是不明白的好。像我这种性情乖戾的孩子,看见千花子那样花儿般美丽鸟儿般快活的人,与其说是深感羡慕或者嫉恨,不如说是深感悲哀吧。而且,在我眼里,千花子是那么可爱,情不自禁地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所谓的‘义理”,真是让人难过的东西呢。”
  “咦?小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让人大吃一惊哪。”
  “要知道,青木老师也吃了一惊哪。她说,因为清水与现在的母亲是后天结成的母女关系,即‘义理的母女’,所以清水才用那种方式退学的。即使对父母说,让弟弟代替自己去上中学,他们也是不会答应的,因此你才什么也不对父母说,而擅自辍学了。一想到清水心是思考的是那么复杂艰深的问题,不禁觉得清水怪可怕的。”
  “朋友们讨厌我,倒也合情合理。但父母好像也嫌弃我。明明自己的家就在东京,干吗要让我住在宿舍里呢?我以为那是我不是亲生女儿的缘故,所以很怨恨父母,对是亲生儿子的弟弟羡慕不已。其实那只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事实上我们家日趋破落,已经没有能力供孩子上女子学校了。如果每天从家里去上学,那么,就连孩子的我也会看出家里的困境吧。为了避免这样,他们才把我送进了宿舍。真是小孩不知父母心哪。不过,要是亲生女儿的话,或许会向我挑明一切,一起奋斗来共渡难关吧?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千花子就像是在倾听着一首悲哀的歌曲一般,默默地点着头。
  (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哪。所谓含辛茹苦,或许就是像清水这样吧。)
  她一边思忖着,一边走出了银座。她在新桥车站一声不响地买了两张车票。
  “到底上哪儿去呀?”
  “去参拜地藏菩萨。”千花子用那双明亮消澈的眼睛微笑着说道,“在这雾蒙蒙的夜里,两个女孩子一起去大海边,该多惬意啊!”
  放眼向电车窗外望去,只见高架线下的街灯漂浮在雾霭的海洋上,俨然是无数闪烁的渔火。
  “地藏菩萨被雾气打湿后,也一定很冷吧。冬天的大海波涛汹涌,让人心里直发怵哪。”
  千花子依依不舍地想起了那故乡海岬上的地藏菩萨,仿佛又听到了小夜子那凄婉的歌声:
  秋风多么叫人欢欣
  聆听秋风细语,就如同
  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还有母亲的声音
  那宛如燕子一般
  趟过故一大海的风儿呀
  “清水,你还有什么要拜托地藏菩萨的吗?
  “是啊,健一的成绩不错,想必一定能顺利考入中学的,不过……”
  “你不想见见自己的妹妹吗?”
  “妹妹?!”
  清水的声音是那么凄厉,以致于电车里的乘客都不由得回过头来打量着她。一直燃烧在心底的火焰般的渴望此刻化作了凄厉的叫声,一下子迸出了她的喉咙。
  “不知去向的妹妹,连长相也忘了的妹妹——即使我想见上一面,也见不着啊。”
  “不,是因为觉得见不着才没有见着的。如果想见面的话,总会见着的。
  清水惊讶地凝视着千花子那婴儿般的嘴唇说道:
  “千花子真是个天使。经千花子那么一说,仿佛天大的事情也变得易如反掌了。”
  “好吧。我这就让你去见见妹妹。”千花子家是在哄婴儿似地说道。她抓住清水的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清水看了看眼前的车站,惊讶地说道:
  “哇,千花子,你是带我去学校吗?我才不愿去哪。我再怎么也不愿去学校了。”
  “可是学校里的伙伴都盼着清水来哪。大家都在等着你。”
  走出车站,只见一条坡道径直通往高岗上的住宅区。爬完这长长的坡道,便可以看见学校的大门了。望着眼前这条埋藏着自己两年零一学期的种种回忆的道路,清水不禁百感交集。她用力地攥住千花子的手,一声不响地向前走着。
  尽管礼堂此刻被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但它的照片却清晰无比地留在了清水的心里。即使从林荫道两旁的樱花树上飘落下冰冷的枯叶,清水依然觉得树下那自己常常落座的长凳上残留着肌肤的余温。仿佛从漆黑的教室里已经传来了清水朗读英语的琅琅书声。
  但千花子顾不上陪着清水去邀游回忆的海洋,只是使劲地拽住清水的手,跑过校园里的操场,径直来到了宿舍门口。只听她大声地叫喊道:
  “喂,清水、清水她来了哟。”
  顿时传来了不少人沿着走廊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说时迟,那时快,好多双温暖的手已经握在了清水那因雾霭而有些寒冷的手上,还有些手拥住了清水的肩膀,另一些手则搂住了清水的脖子。
  “欢迎你,我们在等你哪。”
  “说什么‘欢迎你’,应该说‘你回来啦’”。
  “对,对,你回来啦,清水。”
  “你回来啦!”
  那欢闹的情景就像是在迎接凯旋归来的选手。受到如此众多的伙伴发自肺腑的热情迎接,这在清水过去的历史中曾经有过吗?不,没有。清水就像是在梦中一样。但这分明不是梦,因为她已经被带进了自己直到暑假前还一直起居的那个终生难忘的房间。她的桌子和椅子还原封不动地搁放在那儿。不,不可能是以前的样子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事实上,今天下课之后,少女们便一直忙着准备欢迎清水。清水的桌子上插着秋天的校园里盛开的鲜花,放着用漂亮的彩色纸包装起来的巧克力、饼干。夹心糖,中央是一个圣诞点心式的庆贺大蛋糕。这是少女们亲手做的,只见圆形的蛋糕上用奶油写着“清水”两个字。
  清水的双眼一下子模糊了,已经看不清蛋糕上的字迹了。
  (我的心扭曲得厉害,在胸口上紧闭着厚厚的铁门,不愿被人看见里面的世界,从而变得越发疑虑重重,冥顽不化。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铁门里面浸润着温暖的泪水,那也只能怪自己不好。)——清水在给千花子的信中这样写道。正是这样的少女对人间的情谊敏感无比。此刻,那扇“铁门”已经熔化了,从里面涌流而出的泪水正吧嗒吧嗒地滴落到那如油写成的文字上。
  “今晚是清水的安慰大会。”
  “你就住这儿吧,和我一起睡。”
  “不,我的被褥比她的还干净哪。”
  “这下我们再也不让你回家去了。”
  过去一直认为清水是一个乖僻、任性、阴郁、冷漠的人而和她保持着距离的少女们,一旦得知了她的悲惨境遇,知道了她宁愿自己辍学来干活挣钱也要让弟弟上中学的决心以后,也都不由得反省道:“哎,都怪我们这些不明真相的人不好。”于是,她们央求老师让清水重返校园,并决定把清水叫回学校里向她道歉。
  清水高兴得已经听不清大家说了些什么,只是感到脸颊一阵发热。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久保田正把嘴巴凑在自己的耳边连声嗫嚅道: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上次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哇,是久保田呀!”清水忙回头望着她说道,“对不起,我才不愿听见你那么道歉哪,因为都是我不好。我对久保田有一个妹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最后竟发展成憎恨,做出了那种可恶的事情。不过,我再也不会故意闹别扭了。”
  “让我们重归于好,一起用功学习吧!前不久你母亲也来过学校。尽管你休学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很快就能赶上来的。”
  “嗯,谢谢。”清水突然抬起头来,用坚毅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和父母说好了,不再继续上学了。为了供我上学父母多辛苦啊!一想到这儿,我就没法静下心来学习。因为心里难受,所以上学期成绩也下降了许多,还对老师产生了逆反心理,性格也变得怪怪的了。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干活挣钱,让弟弟去上中学。即使我不再上学,但只要想学习,还是可以学习的。我一定不输给大家,会拼命用功的。”
  清水的话深深地打动了大家的心弦。有一瞬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这时,清水打开了装饭盒的包袱皮,只见里面放着一本杂志模样的书——那是女子高中的讲义录。
  “哇,原来你用这个讲义录在学习啊!”
  “真是了不起。给我看看!”
  大伙儿争相传阅。突然,一朵干花从讲义的书页中间掉了下来,落在了巧克力上面。那是千花子和青木老师去百货店时送给清水的桔梗花。原来清水把这校园的花朵做成了书签。
  或许是久保田还记挂着妹妹的问题吧。她转开话题道:
  “前天我又收到了妹妹的照片哪。也给你瞧瞧吧!”
  “快拿出来看看!这次我再也不会撕破它了。因为对于我来说,已经有了千花子这个比亲妹妹还好的妹妹哪。”
  “哇!”刚才一直乖巧地站在三年级学姐后面的千花子顿时满面通红地说道,“不过,大家都把我当妹妹对待也怪无聊的。喂,清水,告诉你,我也有妹妹了,给你看看她的照片吧。”
  千花子飞快地跑出了三年级学姐的房间,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她给清水看的是一张明信片,上面是正在跳舞的小夜子。
  八
  早晨一觉醒来,行雄首先伸出手在被子里摸索着,然后扭过头来望着枕边的台灯。接下来是探出身体,一边用手抓住床缘,一边朝地下窥视,嘴上还一个劲儿地呼唤着鸽子的名字:
  “小夜,小夜,小夜!……还是没有呢。千花子不是说过,肯定会飞回来吗?用不着担心的。”
  如此这般地搜寻鸽子已成了行雄每天早晨的癖好。然而,毕竟鸽子是不可能呆在他房间里的。如果在的话,鸽子肯定比行雄还起得早,不等行雄去找它,它便早已用嘴巴衔着枕头四处折腾了,或者用嘴巴轻轻啄着行雄的耳孔了,还会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就像是在对行雄说:“快起床吧,已经是早晨了。”
  当行雄把鸽子带回东京时,鸽巢是用钉子固定在行雄房间的窗户外面的。一到夜里,鸽子便啄响了窗户的玻璃,迫不及待地等着行雄去为它打开窗户,以便让它早点飞进房间里来。这还不算什么,它竟然用嘴巴掀起盖在行雄身上的毛毯,想一头钻进行雄的被窝里,让行雄委实大吃了一惊。
  “去你的,你这只被宠坏了的鸽子!难道你一直是抱着小夜子睡觉的吗?”
  说着,他把鸽子放进了被窝里。但正值初秋时节,过不了一会儿,被窝里就变得热烘烘的了。三更半夜当行雄醒来睁眼一看,鸽子要么站在枕边的台灯罩上,要么藏在床铺下面可爱地酣睡着。
  小夜子把鸽子交给千花子时曾这样说过:
  “它是我最最心爱的东西……可是,我是一个生性怯懦的人。无论我现在怎么发誓许愿,可一旦遭到欺侮,或是去了遥远的城镇,或许我就会放弃自己的希望吧。可是,一想到鸽子在小姐那儿,无论如何,哪怕是去死,我也一定会去到鸽子所在的东京的。”
  这些话行雄一天也不曾忘记过。而且他坚信小夜子所作的承诺一定会兑现。他暗自思忖道:
  “鸽子是小夜子的替身。如果对鸽子百般呵护,那么就一定能再见到那个姑娘。”
  于是他和千花子俩把这只鸽子取名为“小夜”。随着仲秋时节的来临,每当秋风吹落枯叶的夜晚,行雄就会在充满幸福的明亮房间里喃喃自语道:
  “喂,小夜,没准小夜子现在正遭人欺侮,或者是去了某个遥远的城镇吧……此刻她究竟在哪儿孤苦伶什地担惊受怕呢?而我们却过得如此快乐,总觉得对不起她似的。”
  但有一件事情他是深信不疑的:小夜子不久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眼下那作为小夜子的信物和友情纽带的鸽子却突然失踪了,这使行雄的心掉进了冰窟里,觉得自己在此之前不过是做了一个美梦而已。
  他有时甚至会萌生一种感觉:小夜子如同彩红一般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去了,像坠入河里的可爱花朵一般顺水漂流到了迢遥的大海里。
  小夜子她们的剧团已经来到东京的消息成了行雄心灵上惟一的依靠,可是,在小夜子寄给千花子姑妈的明信片上却没有标明她的住址。偌大的一个东京,要找到小夜子,远远比在偏僻的小镇上更加困难。而且,既然她已经来到了东京,又为什么不来找千花子和行雄吗?
  (或许她已把自己的诺言抛在了脑后吧?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把我们放在心里?可是,如果见了面,我该怎么向她道歉,说自己放跑了鸽子呢?)
  “没事的。那是一只聪明透顶的鸽子,肯定早已飞回小夜子的身边去了。不久,小夜子就会和鸽子一道突然出现在行雄面前,让你大吃一惊的吧!”千花子曾乐观地说过这一番话。倘若是真的,那该多让人欣喜啊!
  行雄回想起在海滨夏令营里玩信鸽游戏的情景。自己不是曾学着鸽子的模样,飞到了武田老师的身边吗?
  (要是小夜也能成为一只信鸽,告诉我们小夜子的住址该多好啊!)
  “喂,少爷,鸽子回来了哟!”
  “真的?!”行雄飞身跳下了床铺,但一眼看到女佣正抓住半开的门扉满脸的笑容,他害臊得马上用被子遮住了裸露的身体。
  “你骗我!你真坏!”
  “少爷!你看看,都已经是啥时辰了,还不赶快起来!”
  “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是学校的假日嘛。”
  “可是都已经8点了。”
  “鸽子不回来,我就不起床。”
  “真是拿你没办法。我这就去告诉你母亲。”
  他在被窝里偷听着,看女佣是不是已经走了出去。可是,此刻窗外不是真的传来了什么东西啄着玻璃的嗒嗒声吗?
  “啊,是小夜。小夜,小夜!”
  果真是那只鸽子——只见它欣喜如狂地拍打着翅膀,在房间里盘桓了一周,。然后想停靠在行雄的肩膀上。“哦,对了,肯定是那样!”行雄恍然大悟道。他一把捉住了鸽子,夹在腋下顺着楼梯往下跑,然后又一溜烟似的地向大门外飞奔而去。
  “小夜子,小夜子!”
  小夜子低垂着脑袋的身影正沿着行雄家的石墙往回走着。
  “哎,是少爷你!”
  “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回去了?真是太无情无义了。”
  “可是……”
  “你明明在东京,为什么不来找我和千花子?你忘了自己的诺言吗?”
  “没有,才没有呢。”小夜子使劲地摇着头。每摇一次头,她的眼泪就不由得籁籁而下。“其实我一到东京,就来找过行雄家。可是,看到你家太大了,让我感到一阵害怕,终于没敢踏进那漂亮的大门里。”
  “你真是个傻瓜!”
  “可是,行雄的确不是那种能够和我成为朋友的人。这一点我总算明白了,所以才死了心一个人回去了。可是,这鸽子本来已经送给了你,我想就让它作为纪念留给你吧,所以今天特意来还给你。当我站在围墙外时,听见少爷正‘小夜,小夜’地呼唤着鸽子,这让我好不高兴,但又不胜悲凉。”
  今天早晨的小夜子没有像她演出时那样梳古代偶人似的日本发型,也没有在头发上插花簪和扎鹿子绞①的头绳,而是梳着少女式的辫子,脸上也没有施粉黛。尽管薄毛呢的夹衣有些破旧,但蓝白两色的花纹如同蓝湛的大海上映衬着一束白色的牵牛花一样,带着淡淡的哀愁。看见小夜子一身清丽的装束,行雄这才回过神来察看自己,只见身上还套着睡衣,而且打着一双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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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染出凸起的白色圆圈花纹的染法。
  “快去我家吧!要知道我是从床上翻身起床后就冲出家门来的。”
  行雄兴奋得没有心思吃饭。再加上对方又是一个女孩子,更何况不是经常在一起玩耍的伙伴,所以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于是马上给千花子打电话请她来助阵。不料与千花子结伴而来的还有清水。
  不久前,在清水家因行雄的一时失言而引发了一场骚动,所以,一看见清水,行雄不禁感到有些惆促不安。他道歉道:
  “上一次我真是太失礼了。”
  而与此同时,千花子在一旁紧握住小夜子的双手说道:
  “啊,能够再度重逢,真让人高兴。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哪。打那以后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无论多么苦,只要拥有希望,便算不了什么。是千花子和行雄带给了我生平第一个希望。”
  “对了,我姑母也等着你哪。小夜子的事,姑母已经拜托了藤间派的老师。”
  “哇,那可是了不起的老师哪!这不是梦,不是梦吧?”小夜子的眼睛里因希望而变得清澈透亮了。
  而清水在一旁对行雄说道:
  “那件事你大可不必在意。正因为你那么说了,事情反倒好了。一切都要开诚布公才好。父母亲以为,要是让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养女,一定怪可怜的,所以才拼命地瞒着我。我是读了父亲的日记后才明白自己身世的,但我又觉得不便让父母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也拼命地瞒着他们,结果双方都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反而使事情变得复杂了。其实这是行不通的。倒是在彼此不再忌讳的今天,大家才变得更加明朗快活了,从而加深了相互之间的感情。多亏了你,我才得以听说了亲生父母的事情。原来我父亲是在我3岁时过世的。母亲把我送给了别人,而带着妹妹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当时妹妹才刚刚出生不久。据说这就是我们姐妹俩的合影。”
  这是一张早已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3岁的清水和她1岁的妹妹。一旁的小夜子也情不自禁地探过头来看了看那张照片。突然,她“哇”地大叫一声,脸色骤变,猛然抱住清水,使劲地摇晃着说道:
  “啊,姐姐,姐姐,姐姐,你是我的姐姐哪。我一直都想见到你哪,真的,好想见到你。”
  好一阵子清水都像是被魔住了一般一片茫然。只见小夜子从怀里掏出了另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
  “哇,妹妹?你是我妹妹?这是真的,对吧?我也一直都想见到你哪。——记得不久前,一个名叫久保田的朋友在宿舍里向我炫耀她妹妹的照片,让我好生羡慕和嫉妒,以致于把她的照片撕成了两半。我曾经买过一盒颜料想送给我音讯全无的妹妹,结果只好扔进了水沟里。我真是个疯子,我想妹妹都想得快变成疯子了。”
  “我也是多么……”
  “那么,母亲呢?”
  “既然已经找到了姐姐,那么,我想也一定能找到母亲的。”
  千花子和行雄也被这一对姐妹奇遇后的喜悦所感染,沉浸在同一种欢乐之中,由衷地感叹道:
  “太好了!”
  “万岁!”
  “我要请姑母快点帮助小夜子脱离那个剧团。”
  “现在我们四个人一起朝着千花子的姑母家大举挺进吧!”
  “我的父母就要乘坐下周的班船回来了,他们也将助我们一臂之力的。那样一来,我就要搬出宿舍每天从家里去上学了。到时候我会请小夜子到我家里去玩的。”
  清水温柔地拥抱着小夜子的肩膀,神采奕奕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小夜子,这一切都多亏了千花子和行雄哪。千花子曾对我说带我去见我的妹妹,或许那只是信口之言吧。而要救出小夜子,行雄也缺乏足够的力量吧。但纯洁美丽的心灵却能达成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让我们向天使般的奇迹道谢吧!”
  清水和小夜子并肩站在一起,两姐妹的脸上都布满了泪痕。她们低下头动情地说道:
  “谢谢!”
  “谢谢!”
  千花子有些腼腆地说道:
  “不,这都是托地藏菩萨的福哪!”
  “走吧,赶快向千花子的姑母家进发吧!”
  行雄欢蹦乱跳着,带头走出了房间。
04 翼的抒情歌

  从日本阿尔卑斯山脉①传来了令人兴奋的喜讯——以六所大学棒球联赛中最后一场早庆②之战为压轴戏,秋天的体育赛季刚刚宣告结束,不久又将敲响“冬季体育赛事”的开幕钟声。而正值开幕之际,我国史无前例的一项崭新计划又出台了:在登山滑雪中使用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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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中部飞马(马单)、木曾、赤石三山的总称。
  ②早稻田大学和庆应大学的简称。
  “哇,好大的雪。你瞧,已经有雪了。这么大的雪。”
  “雪?!”
  “你干吗用鸽子似的眼神来望着晴朗的海天?真是个傻瓜。谁也没说天上下雪了。”
  “哎,不是在说报纸吗?你什么意思嘛!”
  这是报纸上今年首次登载来自各个滑雪地的消息,还配有群山开始披上银装的大幅照片。
  “发这条消息的记者肯定是个滑雪迷。即使只听说‘雪’这一个字眼,没准也会怦然心跳吧,所以才拟出了这样的标题。”
  “这个记者肯定还饲养了信鸽吧。”
  “不会的。要知道,这篇文章宣传的重点是雪哪。”
  “不对,重点是信鸽。”
  “是雪。”
  “是鸽子。”
  “我说了是雪呗。”
  “我说了是鸽子呗。”
  “无论怎么说都是雪。”
  “无论怎么说都是鸽子。”
  “是雪、雪、雪。”
  “是鸽子、鸽子、鸽子。”
  “你这个信鸽迷。”
  “你这个滑雪迷。”
  最终连驾船的艄公也“扑哧”笑了起来。
  山茶花的御所①、樱花的御所、桃花的御所,被誉为三浦三崎的三大御所。此刻,渡船把这三大御所抛在了身后,行驶在有着优雅名字的花暮湾上。绫子带着一只鸽子,乘船向着经常出现在歌谣中的城岛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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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对大皇、皇后等住所的敬称。此处指天皇曾在这里观赏山茶花等而得名。
  置身于此情此景,她们不禁觉得自己仿佛摇身变成了古老画卷中的那些贵族小姐——当源氏和北条①在镰仓显赫无比的时代,曾活跃在这一带经日痴迷于管弦咏歌之中的贵族小姐。然而事实上,她们却只是支付了两分钱的渡船费,用一分钱在船上买了个干巴巴的粗米面包来代替午饭的东京少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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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从源赖朝在镰仓设立幕府到北条高时灭亡为止的镰仓时代(1185-1333)。
  虽说是小阳春天气,但艄公结实的大手上却已经满是皲裂。不过,照子首先联想到的却井不是艄公求生的艰辛,她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双手,暗自思忖到:“如果一个人的手都冻伤成了那个样子,不知他在滑雪场上已经练就了怎样的功夫!”说来照子就是这样一个迷恋着滑雪的少女。
  尽管迷恋的对象不同,一个是滑雪,一个是信鸽,但在迷恋的程度上绫子却毫不逊色于照子。虽然渡船的右面是歌舞岛,左面是通天的海岸,远方是淡紫色的箱根和伊豆的群山,但她却没有为眼前的自然美景感到丝毫的心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城岛灯塔的人工美,喃喃自语道:
  “要是有如此显而易见的白色标记,那么,从遥远天空辗转归来的信鸽该多么高兴啊!”
  她恨不得把灯塔带回到自家的庭院中变成一间鸽舍。她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如意算盘之中,早已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对于那些逾越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九州、四国、黑日本①远道归来的渔夫而言,这港口上的灯塔无疑是他们无限眷恋的心灵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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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地区。
  即使是回头向三崎的街道上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绫子眼帘的,也不是那远近闻名的鲜鱼市场或是作为天皇观赏山茶花的胜地而众所周知的大椿寺,而是无线电信局那矗立在高空中的钢骨天线——这也是因为无线电信的功能与信鸽的作用十分接近的缘故吧。
  北飞的大雁,南来的燕子,还有在几千里的天空中进行一年一度的旅行却从不会记错旧巢的候鸟。尽管鸟类大都具有这种神秘的归巢本能,但将这种本能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还是首推信鸽。然而,这种秘密在今天的科学中依旧是不解之谜,从而引发了种种假设。其中之一便是认为,鸽子具有思念巢穴的第六感,换言之,从巢穴中会传出一种电波似的东西,而鸽子则一边不断地接受那种信号,一边去寻找自己的巢穴。换言之,也就是基于和天线电信、无线电广播等相同的原理。
  假借无线电信的原理来牵强附会地诠释鸽子那种归巢本能的神秘性,其实乃是人的随意之举,而与鸽子本身毫不相干。比方说,这就跟成年人自诩目光敏锐,结果反倒猜错了少女内心的秘密如出一辙吧。即使姑且抛开这些不谈,至少也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正因为发明了无线电这一文明的利器,从而使信鸽濒临了被彻底遗弃的可悲命运。正如汽车的出现导致了人力车的灭亡一样”
  虽说有点离题太远了,但在渡船抵达城岛之前,还是让我们谈谈信鸽的话题吧。因为这个故事不啻搭乘在信鸽翅膀上的一首抒情歌。
  自古以来,鸽子不就是少女的象征吗?信鸽不是被叫作小小的“公主侍者”吗?
  而且,倘若连可爱的信鸽身上也隐藏着科学家们难以破解的谜团,那么,少女的心灵不就是谜中之谜吗?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被大人和老师们所理解呢?——因为有时候连少女们自己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心。虽说她们自己也是在五里雾中,可一旦想到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自己,她们又会陷入一种茕茕孑立的孤独感之中,说来也真够任性骄横的。比如说吧,直到刚才为止绫子还在和别人快活地争论着诸如滑雪、信鸽之类的东西,此刻却又小声地唱起了一首歌谣:
  烟雨迷蒙
  城岛的海岸上
  雨滴亦呈绿灰色
  受到绫子的感染,照子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
  蒙蒙细雨
  是珍珠?还是拂晓的迷雾?
  抑或是我无声的抽泣?
  天空中根本就没有下雨。只有机动船引擎的噪声响荡在空旷的海面上,更是渲染出晚秋艳阳天的亮丽,与两个少女那种“无声的抽泣”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也难怪,因为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谣,与其说是一听到“城岛”这个地名就会联想到这首歌谣,毋宁说是因吟诵白秋①的这首歌谣而联想到城岛这个地方。而且,乘坐渡船的旅行者们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在嘴上或是心中吟唱这首歌谣,所以,当绫子漫不经心地吟唱起来时,照子也情不自禁地加入进来,而就在听到照子的歌声的同时,绫子的歌声却戛然中止了。
  --------
  ①日本诗人北原白秋(1885—1942)。
  “哎,照子对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懂,可在这之前我干吗还和她交上了朋友呢?”绫子对自己不小心唱起了照子也熟谙的歌谣感到十分恼火。
  “对于照子来说,恐怕和弓子之类的人做朋友才是最合适的吧。可我却为了独占照子的友情,特意和她结伴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真是个傻瓜。如果当着照子的面,让我从那座灯塔上纵身跳海而死,不知照子是否能真正明白我那颗心。”
  秋日凋敝荒凉的岛屿上,惟有雪白的磨光砖在大海的阳光中熠熠闪亮,不知为什么,绫子把那纯洁耸立的灯塔看成是孤独的死亡的象征。
  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所谓的死或许与信鸽的巢穴有异曲同工之妙吧。正如鸽子具有“归巢本能”一样,少女或许也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归死本能”的天性吧。
  无论是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目送着信鸽飞离自己的手心,化作一个黑点消失而去时,还是姐姐的恋人北海温柔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母亲和姐姐做梦也没有想到绫子的内心竟然是如此阴郁。因为绫子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快活少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正在思考着死亡的内心世界暴露在脸庞或是举止上。
  即使是在喜欢抱着花束四处转游的照子身上,也不能说就没有相似之处。
  在银白色的积雪折射出的光线中,她像一只神速的利箭或是一道绿色的光柱一般向前滑行着。由于过分的惬意,就在她蓦然闭目之间,会有一股冰凉的孤独感涌流在胸中。
  “啊,真想就这样死去。”
  尽管如此,照子也不能发现,绫子之所以在渡船上唱起歌来,乃是为了驱赶死亡的念头。
  “姐姐,绫子将从白色灯塔的顶端跳入湛蓝的海底……”
  绫子在心中叨念着遗书上的辞句。
  从灯塔上抱着鸽子向下纵身一跳。绫子落入了海里。鸽子飞上了天空。鸽子甚至不知道主人已经死去,而只是按照惯例,将死亡的讯息绑在脚上,远远地飞回到姐姐的身边——这情景就像是一道幻影攫住了她的视线。
  “哎,真可笑,我这是怎么啦了’突然,绫子用很大的声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差一点把膝盖上的粗米面包震落在地上。照子被吓了一跳,顿时也停止了唱歌。
  “对不起,我变得有点神秘兮兮的了。”绫子对照子说道。
  照子当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委,只是说道:
  “喂,你不想从这船上把鸽子放飞吗?就让它传话给我,说绫子听到城岛之歌以后,变得神秘兮兮的了。”
  “不行,这鸽子还另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哪。”绫子煞有介事地一边抚摸着装有鸽子的手提包,一边按捺住想把一切都告诉别人的欲望。
  那还是前天发生的事情。她问姐姐美惠,自己这个星期天想和照子俩一起外出郊游,不知去哪儿好。谁知姐姐不假思索地说道:
  “去三浦三崎吧。”
  绫子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她甚至觉得不直接明说“去油壶吧”,而首先说“去三崎吧”的姐姐怪可怜的。
  “嗯,那就这么办吧。”
  “先坐渡船去城岛,回来时再顺道去油壶,让北海带你们去看看水族馆好啦。”
  “嗯,我把鸽子也带去。”
  话虽然这么说,可姐姐或许还是在把我当作小孩看吧。——北海去了油壶之后也不怎么写信回来,让美惠子很有些郁郁寡欢。因为太想知道北海的近况了,所以她才劝我去三崎的吧。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姐姐说了,将从油壶放信鸽回去。
  “我要让鸽子捎去一封善解姐姐心意的信件,到时候吓她一跳。”
  这正是本次旅行的目的之一。而另一个目的则是确认自己与照子的友情。
  照子对这两个目的都一无所知,又开始把目光锁定在了群山披上银装的雪景照片上。
  “据说在登山滑雪遇难时,为了通知山脚的大本营也是使用信鸽。真的,鸽子确实是不能小瞧哪。”
  “哇,你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呀?我们还是重归于好吧。这个寒假,我们把鸽子带去滑雪吧。”
  “如果是带着鸽子去滑雪,那我当然要去啦。”
  “真是服了你了。其实怎么着不都是一样吗?”
  “要知道与灯塔和无线电信相比,常常是信鸽更靠得住哪。”
  关东大地震便是佐证之一。当时在宫城和日光的离宫之间传递信息的就是信鸽。
  在欧洲大战时更是如此。在凡尔登战役中,将堡垒中的将士那可歌可泣的最后场面告诉人们并流传至今的,也是信鸽。
  即使抛开巴黎保卫战之类的古老的异国传奇,其实在日本也不乏同样的例于。据说驻扎在旅顺的俄军一直利用信鸽与城外保持着联系,使得围攻的日本军队黔驴技穷,最后灵机一动,想起了过去那些大名①用老鹰捕鸟的故事,于是制定了饲养鹰隼的庞大计划。
  --------
  ①相当于中国的诸侯。
  但不久随着无线电信的发明,军队的信鸽热也变成了强弩之末。但欧洲大战之后,世界上的军队却又一次领悟到了鸽子的重要性。请想一想吧,信鸽的大本营不就是在中野的电信部队里吗?尽管这并不意味着是对科学的嘲讽……
  “还有那新闻报道的标题——棒球联赛,不也是一样吗?比赛从头到尾不是都有信鸽从记者席上凌空而起吗?为了将每时每刻的最新战况通知报社。那比赛的得分牌也有鸽子的功劳哪。”
  就在绫子大肆吹嘘鸽子热的时候,渡船已经抵达了城岛。海滨特有的气味一下子扑鼻而来。
  二
  “无论我怎么与人恋爱,也没有人会发现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我还是一个不可能谈恋爱的小孩子哪。”
  绫子哭了,尽管母亲就在她的身旁。
  说来,母亲也有些怪怪的。她竟然把绫子的手巾当作纪念品一一地分发给前来送行的人。如果是崭新的手巾或许倒还说得过去,可那些手巾分明洗过好多次,甚至连上面的线头都已经变得粗糙不堪了。诚然,无论怎么洗,那上面都会多少残留着绫子肌肤的气息,让人回想起可爱的绫子来,但母亲的做法也未免太欠考虑了吧。
  不过,绫子倒也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笑的。
  这一切发生在临近发车的火车车厢里。
  母亲一直站着。绫子蹲在她的脚边,从放在座位上的绿色手提包中取出一些东西,又放入一些东西。她正好背对着母亲,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潸然而下,又一次嗫嚅着那一句连她自己也深感意外的台词:
  “无论我怎么谈恋爱,他们每个人都佯装不知哪。”
  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佯装不知的,难道不是绫子自己吗?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有人正爱慕着自己似的,以致于让人觉得爱慕绫子是做了件错事。”
  绫子吓了一跳,这才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是昨天夜里做的梦。就在她吃了一惊的那一瞬间里,把其中的细节遗忘在了梦中,惟有哭过的泪痕留在了脸颊上。而外面听不见一星半点的虫鸣,秋天的黎明就要翩然而至了。
  从她们向送行的人告别时的情形来看,她和母亲就仿佛是要去到朝拜或者台湾一类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到东京来了似的。
  “只不过是去三崎旅行罢了,而已当天就能返回,那梦中的情景也未免太过夸张了。”
  绫子对自己的敏感也委实吃惊不小,但或许正因为是那样的一种离别方式,才将她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曝了光吧。所谓的梦就是将尚未苏醒的鲜花绽放在酣甜的睡眠之中罢了。
  奇怪的是,前来送行的人似乎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
  “莫非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爱上了这么多人,又受到了这么多人的爱慕?”
  她哈哈大笑起来,但那笑声一旦进入自己的耳朵,她就像突然熄灭的火一样沉默不语了。那是一种难言的凄楚。或许仅仅是因为周围过于冷清过于寂静的缘故吧。睡在一旁的姐姐发出了呼吸声依旧是那么均匀。但摸了摸枕头边,却没有找到台灯。
  “昨天夜里姐姐因为睡不着还在床上看书哪。”
  小时候那些夜阑人静的深夜,自己曾独自睁着双眼,端详着身旁熟睡着的母亲的脸庞——绫子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日子,蓦然间好想看一看姐姐酣睡的面孔。但露出肩膀,去拉电灯的开关绳子又未免不些寒冷,所以,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凝神回想着梦中那些前来送行的青年究竟是何许人也。但那些学生服胸前的金属钮扣在尚未消失的梦境中,就如同薄雾缭绕的夜晚重悬在天际的星星一般闪烁着光芒,却无从看出那些脸庞的个体特征。不,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那紧紧抓住自己肩膀的人分明就是北海,也就是姐姐的恋人。正因为如此,绫子不是才大为震惊,感到整个梦都已经支离破碎了似的吗?
  “不可能是那样的,真可怕。”
  她到处寻找为自己辩解的借口,最终找到的理由乃是自己的少女心理在作祟。自己只是不自觉地对身边的人抱有一种潜意识的好感罢了,特别是因为他是自己信赖的姐姐所深爱着的人。更何况正因为他属于姐姐,所以自己尽可以坦然地对他抱有好感。但这一切她并不想让对方知道,也不试图寻求丝毫的报答。她需要的仅仅是那种暖融融的感觉而已。
  尽管如此,绫子竟然对照子与自己唱起了相同的歌而大动肝火,或许是因为她把昨夜的梦和信鸽一起带到了城岛的渡船中的缘故吧。
  船头刚一停靠在城岛的码头上,艄公就率先跳上岸边,拉住缆绳,让乘客们下船上岸。没有人卖船票,艄公也没有催促,那该怎么付船费呢?绫子和照子感到不知所措,最后也学着岛上人的模样,将四个一分的铜币默默地放在了自己坐过的花席上。两个少女对这种祥和恬静的气氛感到好不稀奇,不由得感叹道:
  “要是东京的电车也如法炮制,该多好啊!”
  而城岛带给游人的印象拥有与这艘渡船几近相同的情趣。
  晾在海滩上的鱼网在阳光的曝晒下褪却了色泽,呈现出一片秋日的景象。两三个岛上的本地人从船头跳上岸边之后,顷刻间便不知消失在了何方。尔后,周围便只剩下了那些挂在渔网中间的婴儿衣服还散发出些许的人间气息。两个少女脚上的鞋子将在人烟稀疏、弥漫着海藻腥味的碎石中间开始一段艰难的路程了。
  “就像是被流放到了荒岛上一样,真是的。都是绫子的好奇心把人带到了这种地方来。这儿也大荒凉了,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
  “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这倒是一个精彩的说法。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是自己把一个大都市的姑娘拐骗到了这偏僻的小岛上似的,心中好不快活。我再也不会让你逃走了。如果是被囚禁在那洁白的塔楼里,照子不也可以欣然断念了吗?”
  “可是,过去灯塔的路也还不知道哪。”
  “是啊,说来也还真是没有路哪。”
  “无论怎么说,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呗。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真的,我就像一个遭到拐骗的公主一样,心里有些害怕了。”
  照子回过头去一看,只见岛上的孩子们就像是在观赏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紧跟在她们的后面,当照子的视线与他们碰在一起时,那些小孩全都停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喂,到灯塔去该怎么走?”
  “那儿不是看得见灯塔吗?”
  “哎,我再说得明白点。我是问你们,要到前面那个看得见的地方去,路在什么地方。”
  “走这条路就行啦。”
  说着,孩子们一下子跳进了低矮山丘的山白竹中间。说是路也算是路吧。不过,刚跑了五六间①的距离,孩子们竟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像是在齐声高唱似地叫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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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间:距离单位。一间等于18米。
  “哇,好臭,好臭,好臭,好臭。”
  绫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料照子也跟着跳了起来大叫着:
  “真臭,真臭,真臭。”
  照子用手在鼻子前面使劲扇动着。那动作模仿得实在是惟妙惟肖,以致于那些顽童们也怔住了,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也或许是被她那姿势的优美摄去了魂魄吧。
  这也难怪,照子从这个春天起就一直跟着一个名叫安德烈·法布奥利的法国人学习艺术舞蹈。
  看见那些顽童夺路逃走了,照子脸上一副居功自傲的表情,说道:
  “说起那个树叶老师,其实就跟这些城岛上的小孩没什么两样哪。”
  “是吗?真的是那样吗?”绫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照子的脸,“照子,你是化了妆来的吧,真漂亮。他们说‘好臭’,原来是说照子脸上的白粉,对吧?”
  “什么叫作‘原来是说’呀?我说过,我才不愿和绫子一块儿走路哪。不管是像绫子那样过于漂亮的也好,还是像树叶老师那样过于丑陋也罢,对于别人希望变得更加漂亮的尝试都同样缺乏同情之心。”
  “你这是怎么啦?说真的,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照子化妆的事情哪。”
  “那你就学学树叶老师那一次的样子吧!”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笑了,直笑得面红耳赤,脑子里浮现出树叶老师“那一次”的可笑举上。
  所谓有“树叶”,事实上是“树叶鸱枭”的略语,也就是远藤老师的绰号。她是从奈良女高师毕业的国语老师,现在是绫子她们班的班主任。
  就像所有的绰号一样,这个绰号也不乏非常辛辣和复杂的含义。如果不见到远藤老师本人,或许还很难解释其中的妙趣。众所周知,树叶鸱枭的“树叶”决不是指嫩叶和绿叶,而是指枯叶。或许它是一种保护色吧,所以,树叶鸱枭其实指的是像枯叶堆在一起似的鸱枭,暗指远藤老师已经如枯叶一般干瘪枯萎了,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一。而且鸱枭和猫头鹰总是睁着一双俨然在搜索着什么似的眼睛,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二。另外,树叶鸱枭的头上总是竖着鬼怪似的犄角,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三。那一次当她点名要绫子解释课文时,突然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呀?居然涂脂抹粉地到了教室里来,真是讨厌。”
  只见她气势汹汹地冲下讲台,在手指上沾着唾沫,使劲地揉搓着绫子的脸,像是要把绫子的皮肤也剥掉一层似的。
  “也真是的,还画眉毛什么的。”
  说着,她又动手反捋起绫子的眉毛来了。
  可是,远藤老师的手指上最终既没有沾上胭脂口红,也没有沾上眉黛,因为绫子的丽质乃是与生俱来的尤物罢了。
  她的眉毛就像是用眉黛精心描过似的,白哲的脖子也像是化过妆一般从深蓝色的校服中崭露出来。细腻的肌肤似乎比一般人要薄上一倍,因而也就更加敏感。这不,刚才树叶老师揉搓过的指痕清晰无比地残留在了她从脸上到下巴的每一个部位上,化作了一道道红色的印迹。一想到绫子的一切都与自己息息相关,在一旁的照子不禁感到一阵揪心地疼痛,一股令人窒息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就说今天吧,绫子也没有化什么妆。但如果让树叶老师看到她那从外套领口露出来的鲜艳的对襟毛衣,肯定又会用手指抓住毛衣上的线头,使劲地往外拉,没准还会在嘴里念叨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就像圣诞节的蛋糕一样企图诱发别人的食欲,真不像话。”要是她知道照子正跟着一个外国佬学习舞蹈,将整个身体都涂满了白粉,还要露出腋下和大腿站在舞台上,或许她早就气得猝倒在地上了。
  安德烈·法布奥利是一个常常被观众误以为是女人的男人。总是化着一层淡妆,身披黑色的斗篷,像一阵风似地在银座大街上飘然走过,这使他看起来充满了古典的美。然而,斗篷的里子却是鲜红的天鹅绒。只有当一阵风吹过时,才会偶尔显露出里面的红色。
  “那个西洋人真是讨厌。跳双人舞的时候,他当着好多学生的面动真格地去吻对方哪,那样子真够明目张胆不知廉耻的,反倒让在一旁看着的人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老大不好意思。”他的恋人是一个日本姑娘,照子紧蹙着眉头说道。但她的内心深处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真的觉得讨厌呢?绫子甚至怀疑,照子其实是在觉得讨厌的同时,对于自己置身于那样的氛围中又感到了某种秘密的欢愉吧……要知道,照子的化妆突然变得明显起来,还是在她开始去安德烈的舞蹈团以后。她化的绝不是那种一洗就掉的淡妆。对于女性来说,特别是对于从同性友情的年华向异性恋过渡的少女们来说,一旦在自己的脸上搽脂抹粉,那么,天地万物也会随之涂上粉黛,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吧。这绝不是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
  即使绫子把照子带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她们之间不也照样不可挽回了吗?
  “说来我也觉得照子有些臭臭的哪。”绫子故意用说笑来掩饰自己内心难以启齿的真实想法,“把你拐骗到如此荒凉的小岛上,也不能说与树叶老师完全无关哟。”
  “哇,你是说我不该化妆吧?真是残酷。绫子,你天生的脸蛋比化了妆还美。和这样的你走在一起,还不准我化妆,你不是太冷酷无情了吗?我特意化了妆才来的,可你却一点也没有察觉,真是薄情哪。”
  “我刚才不是说过自己有点不对劲吗?说实话,心里装了好多的事儿,害得我神思都恍惚了。今天早晨,我是把照子的信全部付之一炬后才出来的,与庭院中的落叶一起。”
  “哎呀,你说什么?”照子战战兢兢地凝视着绫子的侧脸,说道,“真讨厌,你长得太美了,让人觉得冷冰冰的,难以接近。”
  灯塔告示
  位置          北纬35度08分
  东经回39度37分
  结构          白色圆形钢筋混凝土
  灯级及灯质       第四等白光电灯
  每15秒闪光3次之明弧
  自塔基至
  灯火之距离       9.1米
  自平均水面
  至灯火之高度      29.4米
  灯光数15万
  灯光射程        晴天之夜为15海里
  城岛灯塔制
  两个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在了灯塔的告示牌前面。
  透过玻璃向空荡汤的办公室里望去,只见“太阳出没表”上放着一把算盘。再回头一看,庭院的角落里摆放着日晷,营造出一种灯塔所特有的氛围。周围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大海的波涛声,只能听到那些还不会唱歌的小黄莺咿呀学语的叽叽叫声。左边长满枯草的山丘上,还保留着一片绿色的,就只剩下了那些低矮的细竹。再往下走,便是陡峭的山岩和礁石了。倘若是在夏天的夜晚,或许还想把恋人带到这里来浪漫一番,但眼下已经接近冬季,到处都冷嗖嗖的,惟有两三只鸟儿在孤独地飞翔着。而灯塔的内部或许是谢绝参观的吧。
  在南边撒满了阳光的庭院里,照子倚靠在白色灯塔的磨光砖上,接着刚才的话题动情地说道:
  “你说你把我的信全部烧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打算将我们俩的约定也一并化作灰烬呢?……绫子,既然如此,你就先一个人回去吧。就把我囚禁在这白色的灯塔里好啦。”
  “不是的。我是想烧掉那些废纸,重新和你订立新的约定。”
  “你说那些信是废纸?!其实,一旦收信人的心变了,那么,无论是多么情真意切的信件也会变成一堆废纸的吧。”
  “我希望你把我的话听完再说。照子这阵子热衷于跳舞……”
  “哎,你的意思是不能跳舞,也不能化妆,对吧?你别说了。其实我跳舞不过是为了滑雪罢了,把它当作滑雪的练习。只要学会了跳舞的基本原理,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掌握身体的平衡了。滑雪也是同样的原理。”
  “我并没有说你不能学跳舞,我也赞美你化过妆以后显得更漂亮了。”
  “是的,是轻描淡写地提过,就像是在看着路边的花朵一样。”
  “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滑雪。事实上,你去安德烈那儿,也是因为弓子的邀约,对吧?你不是还给弓子写过好多封远比给我的信更加炽烈的信吗?那么一来,我收到的信不是就成了废纸吗?像弓子那样声名狼藉的不良少女,倒没什么值得我嫉妒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罢了。让你离开弓子那号人,重新去寻找新的朋友,倘若你不愿回到我身边的话……”
  “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说这些薄情的话吗?”
  “想来也真够可笑的。在学校里也不是见不着面,而且每天都书信不断,可是……”
  “你突然装出一副小大人的口吻对我说三道四,究竟是为什么呢?肯定有什么秘密吗。你快说出来呀!”
  照子紧紧握住绫子的手,使劲地摇晃着。如果是在以前,绫子肯定会马上与照子拥抱在一起,可此刻,她却只是把虚幻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水平线上,说道:
  “某些东西已经消失而去了,在那儿。”
  “在哪儿?”
  “你问我在哪儿,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许是在海上吧。”
  “在海上?!那又是什么东西消失而去了呢?”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却有那样一种感觉。”
  “哦,我懂了。”照子潮润的眼睛里突然间燃烧起了奇怪的火焰,她说道,“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不准瞒着我。你肯定是在恋爱了。”
  “栅门之内的区域并非游览地,而是实验所之用地,务请保持肃静!”
  三
  大门口竖着这样一个告示牌。四周被一片松树林和大海所包围着,以致于告示牌上那白漆的颜色看上去就如同洁净而寂寞的贝壳一般。
  “这地方安静得出奇,即使让我高声喧哗,我也没法扯开嗓门哪。喂,别走得太快了,就像后面有脚步声的回音追撵上来了似的。”
  周围寂静得即使用脚踩在落下的松树叶上,也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所以,照子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绫子后面。
  她们修长的身影透过稀疏的松枝投落到了大海上,就仿佛她们的身体也与影子一道被吸入了大海的深处一样。
  “这种海里所生长的牡蛎,就像是海中的幽灵装饰在脖颈上的珠玉一般,让人舍不得放进嘴里吃掉吧。”说着,绫子也放慢了脚步,出神地眺望着山岩下那些小小的木筏。
  那些木筏是一种下垂式的养蛎装置,与粘附在海底肮脏的岩石上的养殖法不同,是一种清洁卫生的养殖法。
  右面是诸矶湾,左面是油壶湾,在不远处形成了一个恍若盆景一般小巧玲珑的海湾。那儿的海水一片蔚蓝,仿佛盛满了深蓝色的油液一样。渔夫们中间流传着一种可怕的说法——“驾船驶入此地者将不得生还。”这种说法尽管与有关三浦一族①的追随者在此战死之后,其亡灵仍在兴风作浪的传说不无关系,但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在于这一带海水那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妖冶而神秘的色彩吧。
  --------
  ①镰仓时代的大豪族,平氏的分支。
  然而不怕神秘的近代科学却因为这一带盛产鱼介和海藻,而在此设立了帝国大学的海滨实验所。就连渔夫出身的门卫也能熟记好几千个栖息于三崎附近海面的各种动物的拉丁语学名,而成了在世界学者中间也名闻遐迩的有名人物。
  飘浮在绝壁下面的白色汽艇也与养蛎的木筏一样,属研究所所有吧。
  但北海却并不是理科学生,而是为了整理题为《关于平安朝女流文人眼中的女性美》这篇论文而来到此地的国文学专业的学生。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或许是沉溺在了王朝女性的梦境之中而忘却了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吧,他就像是与清水纳言①。和泉式部②一起升入了冥土一样,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给绫子的姐姐美惠子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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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②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实验所的门口有两三家在店头设摊贩卖贝壳的旅店和茶房。在油壶饭店里。她们向人打听北海的行踪。
  “北海嘛,肯定是在水族馆里啦。”
  “他经常去吗?”
  “嗯,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观赏鱼类中度过,真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是吗?”
  一走出饭店,绫子不禁对照子打趣地说道:
  “原来在这里观赏鱼类就等于是在用功学习哪。”
  不过转念一想,在平安朝的女性美和鱼类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呢?或许那时候的宫廷女性们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过活着的海鱼吧。
  “北海对姐姐,就像一条鱼似地沉默着。没准他也像鱼一样地孤独吧。”绫子在心里嗫嚅着,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直到照子提醒她放慢脚步为止。
  眼前的海岬环抱着油壶湾,就像是人的一只手臂。顺着它的边缘往下走去,是一个小小的沙滩。海洋上的水平线很快将染成浅红的色彩,使海面显得越发开阔广袤了。与里侧的海湾相比,这儿是多么明亮啊!然而,北海却呆呆地坐在水族馆入口处一个半圆形的水槽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硕大的绿囗龟。绫子的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滑稽感。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说道:
  “我本想吓你一跳的。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照子。”
  “如今这时节,哪怕仅仅是有女学生前来参观也够让人吃惊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腼腆害羞,不如说显得出乎意料的兴奋,以致于他那漂亮的眼睛周围透出了一股欣喜而生动的神情。但他连忙装傻似地岔开了话题:
  “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放心了。我和姐姐曾私下里议论道:没准北海已经把现在的日历都给忘记了哪。”
  “或许是有一点吧。”
  “传说中浦岛太郎①乘坐过的大乌龟就是这一只吧?瞧你,就跟从龙宫归来的浦岛太郎一样直发愣哪。”
  --------
  ①传说中的一个渔夫,因拯救一个乌龟而受到乌龟的报答,乘坐乌龟去了龙宫,在荣华富贵中度过了二年的光阴后返回故乡,因破戒而成了一名老翁。
  “因为好久不见了呗。我想请你明确回答我,你到底依旧是个孩子呢?还是已经长大成人了?”
  虽说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但绫子的心却分明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如果就此缄口不语的话,那么,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都将硬塞在喉咙里,而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始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来说话了。比如说,要是见到孩提时代的伙伴,就会因为彼此已经长大成人而只能别扭地说一些客套话了。绫子感到了这样一种危险性,可是反守为攻地问道:
  “请问,平安朝的贵族小姐与鱼类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这么问,是不是就像一个大人了呢?”她就像是对笑着的北海穷追不舍似地继续说道,“过去的贵族小姐们也经常洗海水浴吗?”
  可话刚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自己干吗要说这样一些孩子气的话呢?她的心中掠过了一丝凄凉的感觉。原本可以说好多别的话,可……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得体呢?一想到这儿,她对自己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
  “可是,分明是照子的不是嘛。”
  瞧,照子的表情变得那么生硬和局促,还不时地打量着绫子。
  “她没有看着北海,而一直在看着我哪。”
  绫子恍然大悟到:照子似乎把北海误以为是自己的恋人了。
  aquarium①
  and
  museum
  a·m·b·s
  --------
  ①原文为英语,即“水族馆”之意。
  用绿色的字迹标着馆名的水族馆在某些地方就像是一家西洋的小饭店或者海滨俱乐部一样,显得明亮而时髦。走进里面。看到那些鱼类在玻璃里面悠然邀游的情景,竟使绫子和照子几乎忘记了一切。
  “怎么样?没想到鱼儿会有这么漂亮吧?让人感到就像是美丽的梦境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一样。”北海自豪地说道。隆头鱼、鹿子鱼、松球鱼、角鱼、虎(鱼规)、黑濑鱼等等,这些鲜为所见的鱼儿们所呈现出的艳丽色彩,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如此美丽的生物。不仅如此,就连沙丁鱼、石妒鱼。小(鱼师)鱼等等司空见惯的鱼儿们,其鱼鳞也会在眨眼之间变幻成光怪陆离的色彩,让人感到在水中邀游的不是鱼类,而是音乐。
  “鱼类生态的美丽,实际上与日本式的美有着相通之处。与《古今集》①中的和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不能说它们和平安朝的女性没有关系。”
  --------
  ①由纪贯之等编纂的和歌集,收有约1100首和歌,歌风优美纤丽。
  海葵和海花那宛如珊瑚一般的瑰丽色彩也让人瞠目结舌。无论北海说什么,绫子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看得如痴如醉。当他们来到正面的大小槽跟前时,只见一个黑色的怪物悠闲自得地游了过来。原来那是一只加级鱼。它身上的黑色让绫子猛然想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回过头去往外一看,发现黑暗已悄然笼罩着室外的天空。于是她说道:
  “回东京吧,大家一起。”
  “好的,回去吧。”
  “真的?”
  “是啊,回去吧。”
  “我是专程来迎接你的哟。”
  “那就回去吧。”
  “不知姐姐会有多高兴哪。”
  绫子发现自己虽然说的是姐姐的事情,但却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此时,北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绫子的侧脸,甚至忘记了照子还呆在身边。
  “真是奇怪,刚才在饭店里,有人告诉我们,说北海每天都在观赏鱼类中度过,还说那就叫用学习哪。”
  绫子也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了。
  尽管刚才所说的两三句话是那么低沉,就像是在轻声低语一般,但却带着一种清澈得不可思议的回音,萦绕着一种即使有意识地模仿也无法达成的美感。或许是因为目睹了鱼类的生态,使自己如同接触到了优秀的美术作品一样,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使然的吧。可是又总觉得并不尽然,所以,绫子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了。
  说起不可思议,倒是应该举出这样一个事实:对多年的恋人美惠子寄来的无数信件连信也不回的北海,竟然因绫子“回去吧”这一句简短的劝说而乖乖地答应了下来。
  “其实,姐姐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哪。”
  美惠子该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绫子的整个心灵。她只是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在托鸽子带回的信中写些什么,以致于对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觉得不可思议了。
  二楼是浸渍在酒精中的鱼类和贝类等的标本室。
  “诗歌里常常赞美贝壳,我曾经不以为然,但到这儿来了以后,才第一次发现了贝壳的美丽,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
  北海趴在收藏着贝壳标本的玻璃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绫子则在信纸上写道:
  等鸽子飞抵你处,即速来新桥车站。不过,别忘了
  奖赏鸽子一顿美餐。
  姐姐尽可放心,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
  占据了心灵而已。
  我将捎回一件礼物。如果姐姐不来车站迎接,我将
  难以处置那礼物。
  不知姐姐会怎么来感谢鸽子和绫子。
  让鸽子的翅膀载着绫子的喜悦飞向你的身边吧。
  她把这封信塞进铅制的通信筒里,然后放开了鸽子,任凭它朝着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上展翅飞去。
  当汽车驶过叶山时,整个大海已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了,惟有拍打着岸边的浪峰还隐约透出一种白色。在追子坐上了横须贺线的电车之后,绫子才蓦然想起,自己信中的那句话——“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未免过于直接和坦率。尽管如此,自己为了美惠子而将北海带回了东京的成就感却压倒了那一丝隐约的不安,而一直回荡在她的心中,直到电车抵达新桥车站为上。不,应该说是直到夜阑人静,美惠子哭泣着跑回家来时为上。
  看来,鸽子在高高的天际上比绫子她们的汽车和电车都更快捷地抵达了东京。当电车驶入新桥车站时,美惠子已经站在月台上迎接他们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身影,北海的脸色反倒阴沉了下来。
  美惠子关切地问道:
  “论文已经写完了吗?”
  “还没有哪。”
  “油壶真是一个那么好的地方吗?”
  “是个好地方哪。”
  “很冷清吧?”
  “只有夏天倒是很热闹。”
  他们之间只说着这样一些简短的话语。
  绫子琢磨着,肯定是因为当着自己的面他们有所忌讳吧,所以就和照子一起径自回家来了。她抱来了已经熟睡的鸽子,随手放起了舞曲的唱片,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还一边在嘴里模仿着让·科克托①灌录的诗朗诵——尽管她对诗中的含义一窍不通——,闹腾了好一阵子。如此长时间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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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作家(1889—1963)。
  她等待着美惠子回来,满心欢喜地向自己讲述她和北海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她似乎又在逃避着某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东西。
  其证据便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照子马上寄来了一封快信,上面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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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要是我有一只信鸽就好了。因为我恨不得马上
  就让你看到这封信。我被带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去,难
  道只是为了遭受那样的侮辱和愚弄吗?
  这似乎是一封绝交信,但绫子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惊慌,甚至没有心思把它读完,因为她正展开另一双翅膀高高地翱翔在天际。
  为了确认并挽回与照子的友情而专程前往城岛,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昔日的梦。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美惠子已经怔怔地走进了房间里。
  “哇!”一看见姐姐泪眼婆娑的模样,绫子活像一个小罪人一般,寻思着自己究竟有什么不是之处。就像是自己干下了什么坏事似的,她连声说道: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呢?”
  “你问我不知道什么,不就是姐姐已经回来了这件事吗?”
  “是吗?如果是那样倒还好。”
  美惠子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抓住绫子的手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像一根断了的线头一样,陡然瘫倒在那儿的骑子上。
  四
  珍珠鸽、七宝鸽、薄雪鸽、金蓑鸽、美男鸽、姬绿鸽、袖黑鸽、眉胸白鸽,还有……鸽子的种类可真是要有尽有,就像是在日语的辞典里信手遴选美丽的词语一般。
  “在动物里有着最美名字的是鸟类,与野兽和鱼类相比的话。”北海曾这样说过,俨然一副国文学研究生的派头。
  “那么昆虫呢?”美惠子轻声地笑着问道。
  这是在追子别墅的7月。美惠子从身体上冲去大海的潮腥,将洗过的游泳衣放在穿着浴衣的膝盖上。她把炭化纸铺在藤椅上,往纸上写满了食物的名字。她已经记不得北海刚才说了些什么。因为他们俩是那么亲密,甚至无需把对方的话一一镌刻在心里。
  “昆虫?昆虫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日本人自古以来就觉得鸟类是最美的,并且对鸟类十分亲近,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给鸟类所取的名字中找到最好的佐证。只要看看鸟类的名字,就可以了解到日语本身的美丽和日本人的审美观。”
  说着,北海就像是在独自唱歌一样数开了鸟类的名字。
  “深山白颊鸟、青紫鸟、红野路子、月牙鹦哥、(王留)璃翁、戴菊鸟、薄墨(脊鸟)鸽、大花圆、喜鹊、蔷薇色猿子、羽衣乌鸦、赤襟凤凰雀、薄颜红叶鸟、绿风琴鸟、古代泥全画鹦哥、小川知更鸟、稚儿伯劳、濡羽挂巢、月轮辉椋鸟、黄胸吸蜜鸟。”
  “所谓‘吸蜜鸟’是一种什么鸟啊?”
  “不知道,也没有见过,在刚才数到的鸟儿中,我一种都不知道。”
  “那简直是一种梦哪。跟只听见对方的名字便爱上了对方没什么两样。”
  “我才不会爱上什么人哪。”
  美惠子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北海。然后她说道:
  “是不是顺便给你要点蜂蜜来呢?”
  说着,她特意在信的末尾加上了“蜂蜜”。这是一封专门罗列着食品饮料名称的信件。在这刚从大海上游泳归来的午后时分,的确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
  她让信鸽飞回了东京。买好那些食品和饮料之后,妹妹绫子会在傍晚时抵达这儿。
  “我想,信鸽这个名字也一定不中北海的意吧。索性改名叫‘信使鸽’好啦。”
  “这也不妥。一旦取了这么一个古色古香的名字,那么,要是写不出像过去的贵族小姐们笔下的那种优雅文字,就会极不相称,有伤风雅。更何况怎么可能用它去预订食物,做出那种大煞风景的事情呢?”
  “在歌舞伎的名角中也有不少鸽子迷哪。据说每天都把鸽子带到后台去,中途再把它放回家去,以便告诉夫人夜宵想吃的东西。如果北海去研究室时也经常带着鸽子就好了。”
  这是美惠子的美好遐想。是关于他们俩不久将建立的新家庭的美好遐想。
  当天研究的进展情况,心情的好坏,回家的时间,晚餐的喜好等等,事无巨细,每天都由鸽子从空中飞来一一报告。与电话不同,鸽子是活生生的动物。将活生生的鸽子放在丈夫的身边,就恍若是自己的小小替身也去了研究室一佯。
  这不,此刻去了叶山附近钓鱼池的北海已经派鸽子回来报告了当天的战果,镰仓大虾12只,石鲈鱼4条。他还催促美惠子快点准备好晚餐……对于美惠子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这个夏天过去了,接着是秋天,然后是冬天。也就是在冬天的时节里,北海和绫子一起从油壶回到了东京,但却没有出现在美惠子她们家中,而是一直把自己关在了学校的图书馆里。尽管随着他毕业日子的逼近,两个人的婚期也越来越临近了。
  “这阵子怎么老是不见北海的影子呢?”
  美惠子惴惴不安地担心着母亲会在某一天这么问她。真实,对于姐姐的不安绫子也是心照不宣的。但不知为什么,好些日子以来,绫子一直忌讳在姐姐面前提起北海的名字。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天还没有拂晓前便已经停住了。所以,刚一天亮,鸽子们就从鸽舍中一涌而出,拍打着双翼飞了起来。在它们的翅膀上闪烁着雪过天晴的早晨所特有的明媚阳光。
  “今天照子不知有多高兴哪。或许早已进山滑雪去了。”绫子一边回忆着去城岛的日子,一边喃喃自语道,“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吧’,北海居然就从城岛回来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只要姐姐能和北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她敏捷地抓住一只鸽子,揣进了怀中,也没有给美惠子打招呼,就坐上了去本乡的电车。虽说身上披了件大衣,但因为没有戴手套,所以,只好把冰冷的手揣进了怀中,依靠鸽子的体温来暖和暖和。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仓皇地跑了出来呢?”
  在帝国大学图书馆的门口,她向一个文科学生打听北海的去向。对方告诉她,北海现在不在图书馆里,出去散步了。无奈,她只好凭借着曾经来大学附属医院探望母亲时的记忆,从水池边往运动场的方向慢慢走了过去。四周一片岑寂,甚至能听见雪团从高高的树梢上“啪喳啪喳”地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来到了通常被人们称作山上御殿的前面。那个坐在长满矮草的假山的石头上,眺望着运动场的人,正好是北海。一看见绫子的身影,他就像在油壶的水族馆里一样,为了掩饰自己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故意假装糊涂地问道:
  “你是一个人来的?”
  “你就在那种地方一个人赏雪吗?”
  “才不是哪。只是想休息一下大脑罢了。在没有风的日子,这地方最暖和。”
  正当绫子若无其事地想和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并排坐下时,北海突然大声叫喊道:
  “这可不行。”
  绫子被他大声的喊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上涨得一片通红。
  “用不着吓成那个样子呀。”北海笑着说道,“瞧,这石头是湿的哪。”
  说着,他把自己垫着坐的报纸递给了绫子一半。
  “谢谢。”
  绫子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把视线落在了那张报纸上。
  “哇,这就是照子的老师哪。”
  原来报纸上刊登了安德烈·法布奥利的一小幅照片。
  “照子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去油壶的那一位。”
  “哦,就是她呀。她是个有点危险的女人哪。”
  “什么有点危险?”
  “让人觉得是那样罢了。那种女人一到男人面前,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格外拘谨和生硬,可很快就和对方搅和在了一起。淇身体的某个部位就像触了电似地颤栗不止,而为了克制这种感觉,才故意绷紧面孔的。”
  “你是说照子吗?说她在油壶时是那个样子的?在北海的面前?原来你心里想的就是这样一些可鄙的事情呀。”
  “不,那倒不是针对我而言,而只是说她是那样一个有机可乘的小姐罢了。”
  “瞧,这就是照子的舞蹈老师。”
  “她在跳舞呀?”
  “报上说今晚将举行舞蹈表演会哪,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照子肯定也会跳舞的吧。我真想去看看。你能带我去吗?”
  “那就去吧。”
  这下绫子可真是吃惊不小,没想到北海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她,就跟在油壶北海说“那就回去吧”时一样。
  绫子就像是为自己辩解似地说道:
  “我琢磨着给她带一束鲜花去……可是我一个人去又很难为情,因为去油壶时,她跟我绝交了。”
  “照子跟你?”
  “是的。”尽管绫子试图回想起自己与照子的友情,但那种友情却只能散发出一种如同遥远梦幻一般的微弱力量。
  “她说那时候我侮辱了她,是啊,女学生之间的友情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据说在女人之间并不存在着真正的友情哪。”
  “不过,是否真的发生了非绝交不可的严重事情呢?”
  “反正绝交也是常有的事,”绫子想开朗地付之一笑,岂知那种开朗竟然脆弱得马上被某种别的东西吮吸殆尽了,“一有芝麻大的事情,也会马上绝交了。不过,要是我今天送给她一束鲜花,我想立刻就会言归于好的。该是很单纯,对吧?才不像北海和姐姐那样哪。”
  说完这话,绫子才霍然想起自己是为了姐姐而来的,于是从怀里掏了鸽子。
  “又是鸽子?”
  “是的。”绫子一边摸出铅笔在纸上写着,一边说道,“上次的那天晚上,姐姐可是哭着回来的哪。”
  今晚7点在帝国饭店的演出厅里将举行照子她们的
  舞蹈表演。因为绫子我想和照子重归于好,所以务必请
  姐姐也一同前往。
  写着写着,绫子突然注意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擅自决定在从上午10点到傍晚的这段时间里和北海呆在一起。尽管她只穿着便装就出门来了,但为了上述的决定她已放弃回家去换衣服了。
  “又在叫姐姐出来呀?拿给我看看!”北海伸出手来说道。
  “不给你看。”绫子把信原封不动地放进了信筒里。
  鸽子飞离了她的膝盖,在运动场那没有任何足迹踩过的积雪上投落下了翅膀的影子……
  “真是个怪人。”北海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他注视着雪地上鸽子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最终消失得了无痕迹了。
  “难道不能叫姐姐出来吗?”
  “那倒不是,不过……”
  “今晚你也打算让她哭着回家吗?”
  “绫子真是个怪人哪。”
  “那天晚上你到底对姐姐说了些什么呢?”
  “回家以后她什么也没说吗?”
  “嗯,没说。”
  “我只是说,能不能将婚期再延后两三年。”
  “为什么?”
  “因为才二十五六岁,未免太早了一点。”
  “你一会儿逃到烟壶,一会儿躲进大学的图书馆,难道就是为了拖延结婚吗?”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要不,你就是在撒谎!”
  “才不是撒谎哪,绫子不觉得太早了点吗?”
  “我不觉得。对于爱情来说不存在什么年纪大小之类的问题。”
  “是吗?那么请问,假如绫子17岁就交上了男朋友,也不嫌早吗?”
  “不早。”绫子就像是奋力扑向什么东西似的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恋爱与结婚是两码事哪。”
  “有什么不同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对你的那些谎言。”
  “你一开始就认定我是在撒谎,真叫找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我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开始接受了你们家的照顾。从那时起就下了我和美惠子的婚事吧。即使如此,也不算太早。当我申请读文科时,你们的母亲是反对。但美惠子却坚持说,让我按自己的意志去做,那时她还是个可爱的少女哪。所以,我才得以考进进了文科。不过,在此之前也一直是这样的,总是美惠子站出来庇护我。上了大学以后,我说想搬到宿舍里住,结果让我那么做的人也是美惠子。但是,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想搬到宿舍里住的原因,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惠子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
  “原来你并不爱我姐姐。”
  “也不能那么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成了利用美惠子来完成自己学业的一个令人唾弃的恶人了。”
  “那么,是因为你更爱别的什么人?”绫子想问却没敢问。
  为了消磨掉到傍晚为止的这段时间,他们一会儿去看电影,一会儿绕道到银座去购买鲜花。渐渐地绫子变得寡言少语了,甚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种莫名的懊恼。
  “干吗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呢?”
  她提前去了饭店的演出厅,独自站在门口等着美惠子的到来。一看见美惠子的身影,她竟然差一点哭了起来,一边向姐姐走去,一边说道:
  “我等了好久。陪我一起去后台吧。一个人觉得怪难为情的。”
  只见照子穿着白色的罗纱衣服,像座雕像似地闭着眼睛,听凭安德烈给她精心地化妆。仿佛早已忘却了不久前的那封绝交情似的,她向安德烈介绍道:
  “就是这位小姐送来的鲜花。”
  安德烈把眼前的两姐妹张冠李戴,糊里糊涂地伸出他那浅红色的手,紧紧地握住美惠子的手说道:
  “谢谢,谢谢,谢谢。”
  五
  在热海车站前面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只见白色的车身上扎着红色的彩带,显得好不风流调搅。
  绫子站在食堂的土间①里,用一只手拿着山茶花,另一只手拿着杯子喝着牛奶,忙乎得甚至来不及等方糖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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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没有铺地板的土地房间。
  “还不快点的话,就只好把你撂在这儿了。”美惠子怒气冲冲地从汽车上催促着绫子。
  绫子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喝过牛奶后的湿润,便纵身跳上了汽车。汽车沿着她们刚才来时走过的道路朝大海的方向疾驶而去。
  从伊东温泉出发之后,摇摇晃晃的汽车行驶了5里路光景,终于抵达了热海车站。幸好那儿停着一辆去箱根的公共汽车,所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来不及在那儿的食堂里慢慢啜饮一杯牛奶,便又马不停蹄地坐了上去。于是又开始了在山上长达一个小时左右的颠簸路程。
  是啊,真地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追赶着似的。
  “肚子都饿了。坐汽车真是能帮助消化哪。”绫子一边揩拭着嘴唇上残留的牛奶,一边回过头去看了看姐姐和北海。他们俩谁也没有笑。
  “刚好在正午时分抵达热海,所以,就在热海饭店里好好休息一下吧。只要在今天到达箱根就行了。”——今天早晨在伊东的温泉旅馆里说过的话,早被他们俩忘在了九霄云外。
  昨天天黑以后才抵达的伊东,可今天一大早就不得不离开了那儿。就凭这件事来看,绫子也委实感到大惑不解。要知道母亲给他们三个人送行时还叮嘱道:“你们就慢慢玩个四五天吧。”
  这是一次纪念北海大学毕业的旅行。如果说这就标志着他与美惠子婚期的迫近,那么,不妨让姐姐和北海俩去单独旅行好啦。可是,因为毕竟没有成婚,所以,才让妹妹也一同前往的吧。在绫子看来,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角色,即使被视为累赘和包袱,自己也没理由提出异议。
  对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绫子恰恰处在进退两难的半大年龄。倘若是年幼的小孩也好办,或者刚好相反,是美惠子的姐姐也行。因为绫子不但不可能挖空心思去撮合将要结婚的两个人,相反,还不得不让他们来照顾她。如果美惠子和北海因过分的幸福而忘记了绫子的存在,只把她看成是与随行的鸽子类似的角色,进而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地亲热和接吻,那么,绫子倒可以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天真样子,迎来一种轻松自若的心境。可是……
  昨天夜里从海上刮来了好一阵子大风。偌大一家旅馆的几十扇玻璃窗户全都一齐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响声。而房间里是微暖的风儿在枕头边轻轻吹拂。当绫子终于睁眼醒来时,一群前来打高尔夫球的客人已经在远处的房间里嚷嚷开了。或许整个旅馆里的客人都无一例外地醒了过来吧。
  然而,北海和美惠子却一声不响地躺着,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房间的角落里信鸽已经在拍打着翅膀了。绫子不胜惊讶,真想大喊一声:
  “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吭?”
  “你们就像是两个不通言语的家伙。”
  今天又是如此。尽管昨夜的狂风搅得大家没有睡好,可一大早就起了床往热海赶路。谁知一到热海,又立刻风尘仆仆地奔赴箱根。那神情就像是只要坐上了公共汽车,就可以免开尊口落得轻松了一样。
  左面已经可以看到热海街上的温泉往外喷出的烟雾,汽车从一座梅园的旁边疾驰而过,开上了一条之字形的山路。海滨是一片南国的风景,只见梅花、樱花、桃花、山茶花都一并绽放开来,但山上却依旧是冬日那种草木枯萎的凄凉景象。
  从十国岭附近可以远远地看见骏河湾的水滨,而秀丽的富士山已近在眼前。随后汽车来到了芦之湖的岸边。奇怪的是,即使汽车抵达了箱根古关卡的遗迹处,北海也没有要下去看看的意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汽车把他继续带向箱根的终点。最后他就像是一件行李似的木然地走下了汽车,说了句:
  “怎么办?”
  两三个为旅店拉客的人走上前来缠住他们不放。为了避开那些人,他们便和五六个乘客一起走进了一栋建筑物里面。原来这儿就是下山去小田原的公共汽车的候车室。
  “莫非他们打算又让汽车摇晃着继续走吗?”由于饥饿和疲乏,绫子的眼睑开始打起了架来。再看看北海,只见他被那些拉客的人包围着,紧锁着眉头,把手搭在候车室的火炉上取暖。
  “这一带我熟悉着哪。去你们的吧,该怎么办随我好啦。”
  由于那些拉客的人所带来的烦躁,他像是忘记了美惠子的存在一样断然说道:
  “就坐下班车回去算了。”
  那些拉客的家伙有些诧异地盯着他们三个人看。绫子索性站起身走到了外面去。那儿是湖上游览船的停靠码头,或许是因为昨夜的狂风还在天空中大施余威吧,码头上的跳板被涌来的波涛冲打得摇摇晃晃的,让人感到冰冷的湖水就要飞溅到自己的脸上。绫子就像是如梦初醒了似的,感到一股怒火正冲上心头。
  “为什么姐姐必须和北海结婚呢?”
  这心中出人意料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什么绫子就没有想到呢?那个下着大雪的日子,在学校的校园里,自己不是听北海明确地说过吗?
  “如果说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惠子结婚的一种努力,又何尝不可呢?”
  因为北海和美惠子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所以连绫子也是那么认定的。难道这不既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又是一件极不自然的事情吗?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思忖到:
  “这真是一次为了结婚的旅行吗?”
  一想到昨天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不由得让人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这或许是一次为了不结婚的旅行吧。”
  绫子陷入了自己生自己的气这样一种奇怪的心态之中。正在这时,他们又在叫绫子了。于是又在公共汽车的颠簸中开始了下面的行程。
  “在下面的温泉休息一下,吃了午饭再走吧。”尽管北海这么说道,但就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在芦之湖温泉稍事停留时,汽车又开动了。转眼之间把小涌谷也抛在了后面。
  “请乘客们下车,换乘前面的那一辆。”
  他们在宫下被迫下了车。终于北海把她们带进了不二屋饭店。
  或许可以称之为西方人所偏爱的那种东洋趣味的吧,饭店的外观采纳了神社和寺庙的风格,多少让人感到有些廉价和粗俗,但推开旋转门走进大厅一看,会发现这儿不愧为一流的饭店。因为还不到吃茶点的时间,所以,周围寥无人影,但那种寂静却带着镜子一般的洁净和清爽。北海让她们俩原地站着,自己去找侍应生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绫子用手套拍打着桌子说道,“没准会在这儿住一宿吧?”
  “不知道。”
  “我都想回去了。”
  “是啊。”
  “姐姐也想回去了吗?”
  “可是,不是本来就要回去了吗?”
  “真是无聊透了。”
  “是啊。”
  “刚才我就一直在琢磨着:这真是一次为了结婚的旅行吗?”
  “这些事绫子还不懂哪。”
  “你说我不懂?!”
  “倒像是一次为了不结婚的旅行,对吧?”
  绫子惊讶地看着姐姐:
  “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吗?”无意中她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压低嗓音说道,“不过……”
  “你是想说,‘不过,既然姐姐明白,干吗还出来旅行呢?’对吧?”
  “刚才当我望着芦之湖的湖水时,就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姐姐和北海就像是得到了神灵的启示一样必须得结婚呢?”
  “其实并不存在着必须得结婚这码事。我这次出来旅行,倒像是为了向绫子展示一种证据哪。”
  “你说向我展示?”
  “是的。”美惠子瞅了瞅绫子一眼,随即使劲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北海从里面走了出来。
  “真是让人惊讶,居然连收银台那儿也没有人。”
  他把帽子和外套递给了侍应生,说道:
  “请把茶和三明治送来。”
  就在这时,从二楼的客房里下来了四五个客人。其中便有安德烈和照子。绫子就像是目睹了某种邪恶的东西一样,想把头赶紧扭向一边。但照子却爽快地跑了过来,寒暄道:
  “哇,你也来了。前不久你送给我的花儿让我太高兴了。”
  安德烈也离开了同行的那几个人,走到了绫子她们的桌子旁边。也不知是对绫子还是美惠子,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与那次舞蹈表演时一模一样的话:
  “谢谢,谢谢。”
  安德烈的随行人员包括了一个不太漂亮、打扮素雅的法国姑娘和一个寡妇模样,大约30岁光景的日本女人,还有照子。所以在绫子看来,他们就像是在进行一次龌龊的旅行一样。她甚至想问道:
  “照子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
  照子和在秋天的油壶时已经判若两人,显得那么熟不拘礼,大方随便,让人难以想像她曾经还给绫子寄过一封绝交信。
  “安德烈先生想买一些浮世绘①的复制品作为礼物,让我们帮他看看,但我们也是一窍不通哪。你能不能到那边的陈列室去帮他看一看?”
  --------
  ①江户时代流行的风俗画。
  “哎呀,我也不……”北海不知所措地说道。这时,美惠子用出乎意料的果断语气说道:
  “你就去帮他看看吧。正好我有点话要对绫子说。”
  目送着北海的背影,美惠子说道:
  “这下让绫子也看清楚了吧?”
  “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绫子,没什么可怕的。你犯不着那么吃惊地望着我。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当北海从油壶回来时。”
  “姐姐,”绫子感到自己的内心早已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但她还是说道:“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哪。”
  “要是再早点挑明就好了。其实我本该向绫子道谢哪。”
  “哎呀,你说什么呀?”
  “不过,或许应该再沉默一阵子才好哪。”
  “为什么?”
  “那样的话,没准事情会进展得更自然一些。”
  “进展?你是指结婚吗?”
  “嗯。不过,是北海和绫子的结婚哟。”
  “和绫子?!”绫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像是在聆听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好一阵子都是一副迷失了什么似的表情。但她对于自己脸上蔓延开来的红晕却无可奈何。
  “可是,绫子早就应该明白这一切吧?”
  “我才不知道哪。”
  “但姐姐我明白,还有北海也明白。”
  “真讨厌,那种事。”
  “或许我说得太早了一点。不过,你完全不用顾虑我,那种感伤的做法实在是无聊。”
  “才不是那样哪。”绫子使劲地摇着头说道,“那种事我一想到就会心烦。正因为北海是姐姐的结婚对象,所以我才提到这个事,像他那种人。”
  六
  从德国开往比利时的火车穿越了国境线,刚一抵达列日车站,作为不同于德国天空的一大奇观而首先映入游客眼帘的,是那些成群结队地飞翔在天空中的鸟儿……它们全都是信鸽。
  “所以我说,比利时是一个令人眷恋的可爱国度。”
  就像是在侧耳倾听着翅膀的抒情歌一样,绫子遥远地憧憬着比利时这个国家。整个比利时仿佛是举国上下都热衷于养鸽的竞争似的,在那样一个巴掌大的国家,据说信鸽的数量在某些年头甚至会陡然增加四五百万之多。信鸽之间的比赛也十分盛行,日本很难望其项背。据说荣膺冠军的鸽子通常都能赢得五六万法朗的奖金。
  “安德烈,也就是你的舞蹈老师,他是法国人吗?”
  “是的。”
  “如果是邻国比利时人的话……”绫子翻阅着鸽子的花名册,喃喃地说道,“那我也会成为他的弟子的、”
  “为什么是法国人就不行呢?要知道,西洋舞蹈的术语全都源自法语哪。”照子说道。
  “舞蹈什么的,怎么着都无所谓,我关心的是鸽子哪。”
  “哎,你又来了。绫子迷恋的是鸽子,而我呢,迷恋的是滑雪。一旦双方说起滑雪和鸽子来,就免不了又会和今年秋天去城岛时一个样了。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还在渡船上吵起架来了。”
  绫子回想起当她站在城岛那白色的灯塔下面,放眼遥远的水平线时,分明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像风一般消失在了那秋天的海面上。就像是自己心中的什么东西陡然消失在了大海的远方一样。
  “那时候,绫子还说了些相当薄情的话哪。把我带到那么遥远的偏僻小岛上……”
  “可是……”绫子欲言又止了,她突然发现,与说出一些过激的话来惹怒照子的那个时候相比,倒是沉默寡语的现在更加残酷无情。
  为了确认井挽救自己与照子之间的友情,而专程进行的遥远旅行,反倒使她们之间的友情破裂了。可在不再强求那种友情的今天,那友情反而毫不费力地回到了自己身边……不过,因为觉得可有可无而得到的东西,也毕竟不会超出可有可无的范畴。或许在第三者的眼里,她们之间还是被和以前相同的友情所牢牢地维系着,但谁又了解她们内心的变化呢?那是一种连她们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已经改变了的微妙变化。
  回响在绫子脑海里的是照子在城岛所说的那句话:
  “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不准瞒着我。你肯定是在恋爱了。”
  但那种事情她已无心向眼前的这个朋友一一坦白了,而只是用爽朗的笑声来掩饰着内心的活动,说道:
  “或许我这么说又会引起一场吵架,但我仍旧是坚定的鸽子派。如果安德烈是比利时人的话,或许我就会成为他的弟子,甚至想跟着他去比利时哪。一旦去了那儿,我就会养上一千只鸽子。说真的,我家的鸽子也全都是比利时种哪。据说日本陆军的军用信鸽也大都是比利时血统。”
  “没想到鸽子居然也有花名册,拿它来干什么呢?”照子看见绫子一直在查看鸽子的花名册,有些困惑不解地问道。
  “帮鸽子做媒哪,这是一本新娘和新郎候选对象的台账似的东西,也是兼做户籍誊本的履历表。属于什么血统,训练成绩如何,都可以从中一目了然,而鸽子的脚环上都有一个编号牌,哪个是哪个马上就能对上号的。这样一来,就可以选择合适的一对让它们结婚生子,繁衍出优良的后代。”
  “那么说绫子就是红娘啰?”
  “哎,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不是按照优生学的原理来配对罢了。”
  “不知为什么,听起来让人总有点索然无味,仅凭优生学的原理来给鸽子配对什么的。鸽子不是一种更为浪漫的鸟儿吗?倘若让一个只崇尚科学的人来统治国家,再选出一个婚姻部的部长,以法律为手段,从优生学的角度强迫你结婚,你会怎么样呢?”
  “这不好吗?那样一来,就不会有错误的恋爱和徒劳的生活了。真的,经我配对的鸽子夫妇都生活得很幸福哪。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
  “可是,说来容易,让它们结婚什么的,作为红娘,你都做些什么呢?”
  “其实简单得很,只需把它们双双关进一个鸽笼里就行了。”
  说着,绫子从二楼的窗户走到了屋顶的鸽舍上。只见从一大群鸽子中飞出了好几只鸽子,其中一只落在了她的头顶上,另外两只则站在她的双肩上歇息着。照子一阵愕然,但还是忍不住往一只鸽笼里瞅了瞅。
  “哇!”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尽管她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
  求婚的舞蹈——这种习俗也存在于远古时代的人类中间。如今不但能看到它的遗风,而且在未开化民族中依旧盛行不衰。这一点对于初习舞蹈的照子来说,也是熟谙不争的事实。就连蜘蛛和其他的动物也常常为了求爱而翩翩起舞。尽管知道这一点,但一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目睹这一切,照子今天还是第一次。
  一边“咕咕咕”地鸣叫着,一边围绕着雌鸽疯狂起舞的是雄鸽。
  它们俨然是跳着脚尖舞似的,用脚尖踮着,将整个腿高高抬起在空中行走,昂着肩挺着胸,将张开成扇形的尾巴重落到地面上。跳着跳着,它们渐渐加快了节奏,就像是那种因跳至癫狂状态而淬然倒下的蛮族舞蹈一样,变得越来越疯狂了。
  不久,雌鸽便被雄鸽那求爱的狂热舞蹈深深打动了,它们的翅膀透出勃勃的生气,仿佛奔流着爱情的血液一般。虽然身为鸽子,但它们却保持着女人式的矜持,同时又摆出和雄鸽一样的姿势翩然起舞。
  雄鸽和雌鸽热烈地亲吻着。只见雌鸽把自己的嘴巴伸进雄鸽的嘴里,看起来就像是在用嘴巴移交着什么食物似的。
  “照子,照子。”绫子这才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喊着照子的名字。而照子早已害臊得逃回了房间里。
  “像绫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到那种情景还脸不红心不跳呢?
  “照子,快来看雏鸽呀!它们多可爱啊。”
  可就在这时,一只脚上套有通信筒的鸽子从空中飞了过来——背上还驮着一节小小的樱花树枝。
  “哇,一定是从追子的姐姐那儿派来的吧?我会好好地犒劳你的。”绫子一边安抚着鸽子,一边浏览着信上的内容:
  南边的海岬上有五六枝早开的樱花。我想,这在东京恐怕还是很稀罕的吧,所以就让鸽子给你带去了。在这一带,梅花、樱花、山茶花几乎是同时盛开的。在我的心中,那繁花似锦的春天似乎也快要苏醒过来了。给绫子添了不少的麻烦。我甚至不知道,你和我究竟谁是姐姐。
  不过,我在箱根的饭店里所说的话,务必请你好好考虑一下。不是作为我的妹妹,而是作为一个名叫绫子的女人。就说北海吧,因为碍于我这个人,而不得不进行那么无聊的旅行,以致于遭到了绫子的白眼。绫子也一样,如果一味地顾虑我的存在,最终你也会变成一个被命运之神由眼的姑娘的。北海会去你那儿,就在这两天。他会和绫子好好谈谈的。
  鸽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仔细想来,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婚姻也把握不住的人,居然要去关照鸽子的婚姻大事,这或许是一种错误吧。
  绫子从鸽子的背上卸下那一截花枝,拿在手中一看,发现枝头上连一朵花也没有了。
  “哎,到底花儿是在哪里掉下的呢?”绫子向钻进鸽舍的鸽子搭讪道,“姐姐也真是的,干吗让凌空飞翔的鸽子捎带容易凋落的樱花呢?这不能怪鸽子。她明明知道花儿会凋落的,却……”
  说着,她又想到了姐姐美惠子那破裂了的婚事。
  “不过,或许那倒是一件好事哪。像那样把自己的情感驮在鸽子的翅膀上,任凭它撒落在不知何方的天空上,没准还好些
  为了给美惠子回信,绫子从屋顶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且目睹了鸽子亲吻场面的照子却一下子缄口不语了,不一会儿便告辞回家了。
  如今的绫子对离巢出飞的雏鸽远比对照子倾注了更为纯粹的感情。
  就像美惠子信中所写的那样,那天傍晚,北海专程来探望了绫子。
  绫子把他带到了窗户边建有鸽舍的二楼上。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到鸽群的旁边,就会变得格外坚强。
  “姐姐已经给我写了信来。”
  “说我会来见绫子,商谈结婚的事,对吧?也真是个奇怪的姐姐哪。”显而易见,北海被美惠子的信抢了先之后,正试图重建内心的平衡。他用果断的口吻说道:
  “那么说来,绫子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我都明白。我已经从姐姐那儿听说了,在箱根的饭店里,当你去帮别人参考浮世绘的时候。”
  “所以,我们与其同情怜悯你姐姐,不如……”
  “喂,我可从来没有怜悯过姐姐。”
  “如果你能够假设自己没有一个那样的姐姐来考虑问题的话
  “我也那么想过,但是……”
  “我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不过,我所爱的不是你姐姐,而是你——绫子,现在已经到了该让你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了。”
  “我知道。”绫子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大为惊讶。“不过……”
  “我不可能一边爱着绫子,一边和你姐姐结婚。”
  “我知道。”
  “我之所以没能从油壶回来,也是因为……”
  “嗯。”
  “而且,绫子不是也渐渐爱上我了吗?把这种感情看成是一种痛苦,分明是我的错,是我的脆弱所致。或许我要变成一个坚强的恋人,已经为时太晚了吧。”
  “不过,”绫子的声音在瑟瑟颤抖着,但就像是要一吐为快似的,她开口说道,“我想,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爱着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然而一旦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的爱却不可挽回了”
  “那是因为你觉得对不起姐姐的缘故。”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尽管我还不是很清楚。”
  “或许都怪我无用吧。”
  “不知道,不过,我并不后悔。相反,我很高兴。即使事后回想起来,我也一直认为:是因为得到了北海的爱,我才在不知不觉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绫子。当然我也失去了不少,不仅仅是照子的友情。不过我并不觉得惋惜。只是我已经不愿意再重提这件事了。”
  “我也认为,等一两年之后再重提这件婚事,是对美惠子的一种善意。”
  “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喜欢北海了,真的。对于你破坏了与姐姐的婚约,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鸽子和妹妹我正等着姐姐归来。鸽子的婚姻正按照优生学的规律顺利进展着。一看风雏鸽那可爱的模样,或许姐姐也会忘掉一切的。
  并非出于对姐姐的义理,也不是为了替姐姐报复,在我的眼里,北海突然间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陌路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期盼着姐姐的教诲,等待着姐姐的归来。
  这便是绫子托鸽子给姐姐捎去的信。第二天清晨,鸽子带着这封信,飞向了飘浮着淡淡云彩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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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建校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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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信鸽
“我打猎归来,走在有行道树的道路上。狗在我的前面跑。突然换成急促的小碎步的这条狗……”
  这样,千枝子就像在教室里读课本时那样清清楚楚地开始读起来。
  “荣子小姐,这是女子师范学校的的国语课呀!”
  “是么?”
  “不行啊。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为了你报考学校的志愿问题呀?”
  因为千枝子对她发了火,所以荣子一愣神仿佛醒过来似地,急急忙忙装出十分正常的面孔。
  “好啦,好啦,快读吧。”
  千枝子这样催促她。不过,总有些别扭。好像千枝子隐藏了什么。
  但是,一心不二用地下苦心用功学习的千枝子,不看荣子的脸色就说:
  “好专的问题哪。不沉下心来听,可弄不明白呀。”
  说完,接着读下去:
  “突然改为小碎步的狗,好像嗅出猎物的气味,便放慢脚步往前走。一瞅对面,只见大道上一只嘴的两侧带黄色,头顶长着一撮绒毛的小鸟。大概是因为风大,行道树的白桦随风晃荡,以致那小鸟从树上的案里掉下来了。缩在树下不动。还没有长出硬羽毛的翅膀,无力地伸展着。狗慢慢地靠近它,就在这时,小鸟妈妈突然从紧挨着的那棵树上像块飞来的石头一样,朝着狗的鼻子尖飞过来。它全身羽毛倒立,发出痛不欲生绝望的哀鸣,同时向着狗的嘴和眼睛飞扑过去,一连扑了两三次。小鸟母亲为了保护它的幼雏,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幼雏的掩体。但是,因为它十分恐怖,它那小小的身体颤抖、声音也嘶哑了。尽管它因为恐怖几乎要死,但是它依旧豁出命地抗争不已。在它的眼里,那狗该是多么大的怪物啊。即使如此,它也不能站在绝对安全的高高的树枝上不动。是远比祈求安全的愿望更加强大的那股力量,促使它飞下来的。”
  千枝子渐渐地被她读的文章所吸引,声音也加进了力量,她无意中抬头时,发现荣子眼里噙着泪花,不由得:
  “啊。荣子你哭啦?”
  “怪可怜的嘛!”
  “不管多么可怜,考场上哭了可要落榜的呀!”
  “怪可怜的嘛!”
  “不行啊。不可怜!是勇敢,是个打动人心的鸟妈妈!”
  “呶,后来怎么样啦?鸟妈妈和它的孩子全被狗吃啦?”
  千枝子摇了摇头,接着念后边的:
  “比希望安全更加强大的力量,促使它飞扑下来。我的狗停住了。然后往后缩着退。肯定它也是承认了这种力量。我赶紧把惊慌失措的狗招呼回来,悄然无声地躲开那里而去。爱比死、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我不能不因为对于这小鸟的悲壮态度,对于它因爱而油然而生的虔敬力量而深深打动。”
  觉得心中的荣子等到千枝子念完,这时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心来。
  “啊,太好了!”
  “鸟妈妈豁出命庇护孩子哪!”
  “狗往后缩着退,而且惊慌失措啦,多么奇怪呀。即使一只小鸟如果这样豁出命干到底,也够可怕的呀。连狗也抵挡不住小鸟哪。”
  “不错。所以嘛,要是像这个小鸟这样认真,入学考试还有什么难的?毫无问题!”
  千枝子加重了语气,荣子一听“入学考试”又突然感到泄了气:
  “那是当然啦。”
  “就是嘛。所以就得再下大力气用功。”
  “是!”
  “没精打彩的,怎么啦?打起精神来嘛!哪儿不舒服?”
  “什么事也没有。”
  “你荣子如果垂头丧气,我也就没心思用功了。”
  千枝子说着,不无担心地注视着荣子的脸。
  荣子笑了。但是方才曾经噙着泪花的眼睛,此刻又湿了。
  “没事。已经好了。那小鸟太可怜了。”
  “要是那样,当然好啦。”
  千枝子改变了想法似地说:
  “仅仅因为小鸟太可怜,这说不过去吧。这是考试的问题呀!”
  “考试问题?”
  荣子这样反问了一句,所以千枝子十分惊讶,她说:
  “啊,不是说了,这是女子师范的国语么?不是说了,这是你荣子的志愿学校么?你没有听么?”
  “啊,对,是这样。”
  千枝子看到荣子张惶失措,已经怒不可遏了。她说:
  “我不管啦。真烦。不学啦!”
  “请原谅!”
  荣子道歉。而且轻轻闭上眼睛,擦擦湿了的睫毛,仿佛清醒过来似地,表情爽朗地说:
  “已经有精神了,开始学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读的时候你听啦?”
  “对,听啦!”
  “再马马虎虎可不行!”
  千枝子改了态度,她说:
  “读了方才的文章,就是让你写出小鸟妈妈和狗的争斗,以及看了这些描绘,写出文章作者是怎样感受的。你看!”
  千枝子在荣子面前打开书给她看。
  那本书题名是:《东京府女子中等学校入学考试问题及模范解答》。
  荣子把这篇文章再看了一遍之后说:
  “说说关于作者感觉到的,这是最难的呀。”
  “对。爱比死更强有力,比对死的恐怖更强有力,所以我对小鸟妈妈实在佩服。”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也不怕。因为她是母亲嘛。即使像麻雀这般大小的小鸟,作了母亲就强大无比。人的母亲更加强大。对,就是这样,只要把对于亲子之爱的感受写出来就行。”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千枝子点了两三次头。
  于是这两个人各自回忆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虽然好,可是我觉得朋友也很好。”
  千枝子注视着荣子说:
  “入学考试的时候,作文的题目如果出个‘朋友’该多好。我就写荣子你,全篇就写一个荣子。”
  “我也是,要写千枝子,我一定写得很好。”
  “你为什么报考师范?和我考同一个学校吧。从女中毕业之后就不能进师范了么?好久以来就在一起学习,干嘛现在分开各上各的学校?”
  “话虽然那么说……”
  荣子语塞。似乎又有什么伤怀的事涌上心头。
  “真想活回去当婴儿。”
  千枝子用荣子的大宽袖子缠上自己的手,而且绕得层数很多。她接着说:
  “那样就能等待荣子。你荣不是要当老师么。那时候我是小小的一年生吧?跟荣子老师学习,一定喜欢我。可是一点儿也不听老师的话,净淘气,让老师心疼。”
  “我可以不接受这样的孩子,所以也就不头疼。”
  荣子一笑,千枝子松开她那袖子。说:
  “我看哪,没什么意思,还是别当婴儿啦。”
  “废话停止,用功吧。”
  荣子看书
  “第二题是:记下下列语句的意思。念啦!‘醉生梦死’、‘返回国史’、‘琴瑟相和’……”
  正念到这里,
  “唧,唧,唧……”
  随着高嗓门的尖叫声,一只伯劳从院子飞来,冷不丁地落在荣子头上。
  “哎呀。讨厌,讨厌!”
  荣子缩着脖子抱着头。伯劳下来,落到桌子上,摇了两三次尾巴,然后飞到千枝子肩上。而且叨住她的刘海,想把头发捋下来似地硬扯。
  这时,政雄出现在院子的山茶树之间,他仿佛要冲破矮墙似地用双肩分开树枝而来,以致山茶花纷纷落地。
  政雄拾起一朵落花朝着千枝子砸来,连房檐处也没有达到。但是,伯劳却被吓飞了,藏在桌子下面,依旧高声鸣叫。
  “政雄,你真是胡来。你那身西服全沾上士了。”
  千枝子虽然申斥他,可是政雄充耳不闻,他两眼望着房顶,嘴里感波、波、波。
  他一呼唤,七八只鸽子飘然而下,其中有三只落在政雄的肩上。
  别妨碍我们温习功课,打扫一下鸽子案吧。”
  千枝子完全是一派姐姐气势。但政雄却依旧满不在乎。他说:
  “入学考试,有什么了不起?到了今天才着急温习,没用啦!”
  他说着话就坐上旁边的秋千。他一摇荡把鸽子吓得纷纷飞起。
  荣子把书扣上,望着秋千那边。大街鳞次栉比的屋顶前方,海港广阔。离得远些看,政雄的身体就像在海上摇晃一样。下午阳光下的大海熠熠闪光。
  那海的颜色显示了春天已到。一艘白色小蒸汽船进港来了。
  荣子朝近海望去,她的眼泪又将夺眶而出。
  “千枝子!”
  她叫了一声千枝子,想把伤心的事挑明,但她没有说。
  伯劳抓住千枝子的制服前胸处,使劲扯她水兵服前胸的飘带。
  鱼笼码得山一般高的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往前开。
  庆祝海产丰收的红旗在晨风中飘动。那旗下,桃花盛开。
  “姐姐,把鸽子给弄病了可不答应你!”
  政雄对于姐姐千枝子东京之行,入学考试,毫不关主,他担心的只是信鸽。他接着说:
  “下雨,或者阴天的日子,信鸽就受罪啦,所以还是不放飞好。风大大也不行啊。信筒拴在信鸽的右腿上哪!”
  “知道啦!可是姐姐我要到叔父家里去呀。你政雄的信鸽是从叔叔那里要来的吧。关于信鸽的事,叔叔比你政雄内行得多。鸽子我就交给叔叔啦,你放心好了。”
  千枝子笑了,政雄理解了似地点点头,他看了看鸽笼里的鸽子,亲切地对姐姐说:
  “听着,别输给叔叔那里的鸽子,认认真真地好好干哪。东京远着呢,千万别迷路,平安回来。入学考试落榜的消息,那就不送为妙。”
  “讨厌!不吉利!我不会名落孙山!”
  “姐姐既然不能名落孙山,那么鸽子落进大海也不行。”
  因为政雄是认认真真说这话的,所以连母亲也笑了。
  政雄提的鸽笼里有五只信鸽,它们的眼睛露出惊慌神色挤在一起。所谓鸽笼,实际上是专为运送信鸽而做的,腹部留出了窗户一般的空隙。
  三个人到达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的时候,离开车时间还远着呢,不见司机,空荡荡的汽车停在那里。
  千枝子把随身行李放在长椅上,她问母亲:
  “荣子呢?还没到。妈,荣子呢?”
  她不等母亲回答便跑到外面,环视大道。
  “啊!你在那儿哪,荣子!”
  她朝着大海那边跑去。
  荣子悄然站在大河人海处的石崖上。
  两人见面不是先谈话,而是紧紧地握手。互想揽着肩膀奔候车室而来。
  “政雄也来啦。他可不是送他姐姐,说是送他的信鸽。让信鸽从东京起飞,头一回,所以他放心不下,他希望他的信鸽给他立功哪。”
  千枝子边说边窥视荣子的面孔。
  “啊,昨晚温习功课直到深夜?”
  “嗯!”
  “眼睛有些红呢。”
  “是么?”
  “真不愿意和你分手!”
  “分手?”
  千枝子大惑不解地问:
  “为什么说分手?你不是本周以内也到东京来么?虽然学校不同,也不是分手嘛。假如你和我有一个人落榜,那才是分手
  “不是这样的事,你千枝子准考上。”
  “我想你更没问题。”
  这时,千枝子母亲也从候车室出来。
  “荣子姑娘,大清早你还跑来送她,谢谢啦!”
  千枝子母亲先道一声谢。接着说:
  “就说去了东京吧,也还是和荣子姑娘在一起,千枝子可高兴了,以为两个互相照应,胆子壮。可是真遗憾哪。入学考试之前,彼此那么互相鼓舞,我们千枝子如果考上,那就是多亏了荣子姑娘的帮助啦。荣子姑娘也赶快去吧,千枝子在东京等着你哪!”
  “是”
  “晚到四五天,我在东京等着你也未尝不可,只是千枝子生在乡下,如果不让她稍微熟识一下东京,让她好好看看作考场的学校,到时候一怯场就糟了。所以,提前一点带她去。”
  荣子默默地点点头,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到了出发的时间,司机和女售票员从里边出来。
  “我等着你哪,快来。”
  千枝子上了汽车之后还反复这么说。
  荣子抓住车窗:
  “照片带着哪?”
  “我和你俩人一起照的?确确实实在这儿哪!”
  千枝子敲敲自己的手提包给她看。
  “加油开!”
  荣子握住千枝子的手。汽车开动了,但她们不愿离开。
  千枝子从车窗探出头来:
  “荣子,我等着你哪。快点儿来呀!”
  她挥动帽子。但是荣子非常激动,呆立不动。
  “到了东京之后,立刻放一只。从东京站放一只,到叔叔家再放一只!”
  政雄从现在起就高兴地等待他的信鸽回来。
  鸥群浮在海面上。仿佛波浪上遍开白色的花。也像怒绽的棉花。汽车傍海而行,近岸处的海鸥就像白色花瓣飘摇直上,那翅膀在旭日之下闪闪发光。大型长途汽车的车顶,在拐过海角的道路时,光辉耀眼。
  大慨是眼里潴留了眼泪的关系吧,荣子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冷不了地跑了出去。
  政雄吃了一惊。他想,荣子如果这样边哭边跑,看起来似乎要掉进海里,所以撒脚就追了下去。
  “怎么啦?”
  政雄从后边抓住荣子的肩膀,荣子把他甩开,又跑了下去。
  政雄立刻赶上了她。他说:
  “真浑!也真窝囊!”
  政雄的话也表明了他的憎恶。他说:
  “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东京了么?”
  政雄的意思是说,你也去了东京,不就见到千枝子了么?两人都是满怀希望之光的人,哪里有什么可悲伤的?女孩子就是窝囊!
  但是荣子的眼泪擦也擦不完。
  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了,只好说:
  “我骗了千枝子,骗了她呀!”
  荣子大声地这么说。她那认真的腔调,使政雄大为吃惊:
  “骗了她?骗了她什么?”
  “我撒谎了。我呀,去不了东京。说考师范,纯粹是谎话。”
  政雄百思不解地:
  “可是你那么温习功课准备考试的呀!”
  “温习,确实温习啦!”
  说到这里,荣子不由得又激动起来,已经到了非得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可的时候了。她说:
  “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骗千枝子。也没骗,是隐瞒。没法挑明。可是,早就说好两个人一起去东京,所以两人要拼命温习功课,我突然说自己不去东京了,这话没法说。”
  “为什么?”
  “千核子会因此悲观哪,会泄气呀,她会可怜我,因此沉不下心来温习功课了。一个人温习功课会觉得没意思。
  “嗯!”
  政雄感动了,这才觉得自己刚刚开始理解荣子为朋友着想的心,以及她悲伤的内心活动。
  “我母亲也这么说,入学考试结束之前绝对不能说。不然就会让千枝子分心,妨碍她温习功课,那可就不好了。”
  “嗯!”
  政雄更加感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荣子的脸。
  荣子不再哭了。虽然眼睫毛还是湿的,但那双黑眼睛就像春天的海映着阳光一般明澈。
  “我不是骗了千枝子,只是隐瞒,是错了吧?”
  “哪里算错呢!”
  政雄坚定地说下去:
  “这事我姐姐一点也不知道?”
  “对!”
  “我姐真够浑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你为了我姐,操这么大的心,忍受着悲伤的折磨,可是我姐姐自己却自我感觉良好!”
  “不是这样。是我不该隐瞒这事。”
  荣子如此安慰政雄,政雄也为荣子这么理解自己的心情而高兴。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沉湎于养信鸽、养伯劳,不该甘当不务正事的孩子,应该做一个前途有望的人。
  “我立刻写信给姐姐,告诉她这件事。用信鸽快,可是我的鸽子只能飞单程。能够从东京飞到我家,却不能从我家飞东京。如果写信,什么时候能到呢?”
  政雄这么一说,荣子却着了急:
  “不行啊,政雄。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什么也别说。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刻,所以不能让千枝子分一点心!”
  “也许是这样,可是那也太对不住你啦。”
  “谈不到对不住!”
  荣子说着就搂住政雄的肩。尽管政雄比自己小两岁,但个头儿却和荣子一般高。所以荣子此刻觉得政雄十分可爱,把他看作弟弟的心情油然而生。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去东京啦?”
  “家里的情况不允许,没办法。”
  “情况不允许,什么情况?”
  “情况就是情况呗。跟你政雄说你也不懂。”
  “懂。情况没什么可怕的。什么情况我全包啦!”
  “就凭你政雄?”
  荣子吃了一惊。
  “不行,不管你政雄多么摆威风。”
  “没什么‘不行’的。我回去和我父亲商量嘛!”
  “我不愿意。这事还要跟你父亲说,我可不愿意。”
  “荣子虽然板起面孔又摇头,但是政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再见!”
  道了一声再见他就跑了。
  政雄的身影消失在梅林的花荫之中了。从旁边的石崖上飘来瑞香花的香气。
  荣子经过政雄一番劝解,心胸开朗了,她回到海滨的家时,正赶上她母亲在院子晾晒竹荚鱼的鱼干。
  “妈!”
  “啊,回来啦。”
  她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当她看到荣子比她想的还有精神,似乎放下心来,微笑着说:
  “没能够和千枝子一起去,我们都觉得怪可怜的,可是你也不必因此就泄气。你爹一定想尽办法,也许能让你晚几天去东京。”
  “没关系,妈!”
  “说到底,还是两个人认认真真地在一起用过功的呀!”
  “不论入学考试多么难,千枝子一定能考得上。”
  “你没有报考什么也用功温习功课了,一定有发挥作用的时候。”
  “嗯”
  荣子点点头。她说:
  “政雄同情我,说是和他爹商量去。还说他全包了,真有意思。”
  “你跟政雄说啦?”
  她母亲问了一句之后就思索起来,然后说:说不定政雄的父亲提出来,要借给你学费,但是,为这件事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对,如果不能上师范,我就去东京工作。”
  荣子表明了她那值得称道的决心。
  “你用不着操心,妈一定想办法。”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下决心满足荣子的愿望。
  荣子的你父亲有两艘和出色的汽船不相上下的渔船,在海上打渔。一月月底他上了船,前往远海的时候,遭遇了没有想到暴风雨,好不容易开到近海一个海岛的海港避难,也好不容易保住了船员们的命,但是两艘船毁坏到毫无利用价值的程度了。船必须修理,对于雇的渔夫们,必须付给养家费,相当长的时间之内还必须体渔,三项加在一起,那损失实在太大了。
  因此,荣子的学费就拿不出了。和千枝子两人费九牛二虎之力用功温习功课的荣子,未免太可怜了。家里的损失还必须补上,她父亲想,只好把现存在本港的干鱼、海藻类统统一干二净地销出去,为此去了东京。但是很难推销。因此,也就很难把荣子送进师范了。
  千枝子带去的五只信鸽,越过遥远的大海和高山,相继带着好消息平平安安地回到故乡海港。
  第一只信鸽带来的信是说平安抵达叔叔家里了。
  第二只鸽子带来的信,说的是去看了那所报考的学校。讲了从家里出发到达学校的时间,半路上换乘什么电车,考场的情况,等等。信上说,如果不预先调查清楚,到了考试那天,说不定走错了路,或者沉不下心来,弄得着急心烦。千枝子去的时候,正赶上学校放学,学校门口碰上的好像是高年级学生。信上说乡村出身的千枝子站在路旁的小心翼翼地看着校门前的光景。但是,即使这封短信里,也充分地表达了千枝干的憧憬和希望。此刻的千枝子好像还没闲暇逛东京,每天只是温课。
  第三只信鸽带来的信,是入学考试那天,她先把信鸽交给陪她去考场的母亲拿着,考试一完,立刻放飞。当然,那信上写的就是那天的考题。
  政雄的鸽子棚有落脚台,台上装铃,鸽子一到,又先站在台板上,这时铃就响了,政雄立刻去屋顶,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筒,给鸽子饵料和水,和往常一样,跑到荣子家里。
  “啊,考题!”
  荣子从铝制小筒里取出通信纸,连忙打开:
  “是算术题:姐妹三人年龄之和为56,次女与三女年龄之和为33,相差为6。姐妹各几岁?啊,容易的很!”
  她立刻拿出笔记本,仿佛自己身在考场一般,专心致志地解答问题。
  “连我都能答得出,千枝子一定是满分!”
  然后她把地理、历史、物理的问题也一一作出解答。
  “唧,唧,唧……”
  政雄养的伯劳叫得吵人,荣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般,明白了此处并非考场,想到了自己没能参加入学考试,心情很凄凉。
  伯劳从政雄后面飞来。它已经驯养得很熟了。
  和千枝子一起用功的时候,政雄养的这个伯劳就叫,荣子想到这些,自然难免凄惶,但是想到千枝子考得一定很好,就把自己不如意的事忘了而是十分高兴。
  第四封信是通知考上了的可喜可贺的消息。
  第五只信鸽翅膀带来的消息是,千枝子一定回来参加故乡渔港的高级小学的毕业典礼。
  海滨暖和,花开得早。
  盛开的樱花凋谢了,落英缤纷,落在千枝子她们这群毕业生的肩上。
  千枝子被投考的女学校录取是喜事,故乡小学举行毕业典礼也是喜事。但是,这些喜事和荣子无法联在一起,所以也就大打折扣,让人觉得没什么意思。
  荣子不能报考师范,但是却隐瞒不说,鼓励千枝子还不算,而且还陪她温习功课,这件事从政雄那里听说的时候,千枝子多么吃惊是可想而知的。
  “呶,爸爸,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去东京。对不起荣子。你让荣子进师范吧!”
  她这样央求父亲。她父亲颇感为难地:
  “嗯,政雄也这么说。和荣子母亲商量过啦,她说,难得一番好意,但是帮助学费什么的,碍难接受,因为不能让荣子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这么说就没办法了。”
  “我去找荣子,硬劝她接受,行么?”
  “行啊!”
  但是,千枝子没有见到荣子。荣子也没有来参加毕业典礼。
  向荣子母亲一打听才知道,荣子去了东京。
  “啊,去参加入学考试?”
  千枝子惊喜地这么问。
  “不!”
  她母亲只是摇摇头,然后什么也没说。
  “荣子住在东京什么地方?”
  “她一定写信告诉你!”
  “是么?那么说,荣子准是把给我的信寄到我叔叔家啦。”
  “对!”
  因为她母亲点过头,所以千枝子就为此而高高兴兴地回了东京,但是,荣子没有任何音讯。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人在东京,却连个住处也不告诉一声!”
  千枝子为这件事恨荣子,但是她只是个女中的一年级学生,又是刚刚从乡下来到东京,想找荣子,也没有一点线索可循。
  过了四月,一进五月就在新的女学校结识了新的朋友。
  星期天傍晚,高年级的同学带她去了百货店。一进食堂,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小服务员坐在窗前,她立刻认出:
  “啊,荣子!”
  千枝子用足以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的高嗓门喊了一声,就跑上前去。
  荣子穿一件白罩衫,后边打了一个蝴蝶结,她在这里当服务员,白罩衫就是制服。荣子第一次看见身穿女校制服的千枝子。
  “很想念你呀,总想见你一面。真对不起你,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你陪我那么坚持温习功课……考上女校,完全托你的福呢。”
  “嗯,这几招考,我考上了,也多亏和你千枝子在一起温习功课啦!”
  “我父亲说了,如果见到荣子,就劝她报考师范好啦!”
  “不必啦,在这儿干活我还是照旧学习下去呢。”
  “现在就和我一起去我叔叔家,行么?”
  “活儿还没完哪!”
  “我等着你。我先给我叔叔家挂个电话,就说带个朋友回去,给我们做点儿好吃的。”
  千枝子用百货店的公用电话和叔叔家一联系,却得到了意外的好消息。
  原来,荣子的父亲用修好的渔船出海,结果是海产大丰收。这样,从明年起荣子也能上师范了。
  还有,荣子父亲借了政雄的信鸽,带它上海出海。尽快地用信鸽向渔港报告收获情况,便于出售海产。这样,渔船回港之前就能和海产市场订下合同。
  千枝子的婶母在电话里说,这信是千枝子母亲写来的。
  荣子高兴得连蹦带跳。她说:
  “还是上师范,虽然晚了一年,可是在这儿干活,肯定也是一种学习呢。”
  她愉快地这么说。千枝子突然想起来似地:
  “偏巧政雄的信鸽飞到我叔叔家来了。这就是说能够往返通信了。我们俩立刻写信放它飞回去,政雄一定高兴。”
07 波斯菊的朋友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优美温柔的波斯菊
  愿你常留芳香
  弱茎托着花朵
  你高高开放
  深知秋意的波斯菊呀
  总是擎着轻轻的粉红
  仰头望着秋阳
  道代用清脆的声音唱这首歌。
  “啊,挺好的歌呀!”
  “在哪儿学的!”
  “教给我嘛!”
  四五个人这么说,都想和道代一起唱,但是不容易唱,连口型也学不好。
  (这个歌是作家与谢野晶子作词,宫城道雄作曲,用筝和尺八伴奏。小学六年级的少女唱它,过于困难。)
  “连我也唱不好。只是凑合着唱哪。”
  道你也这么说。
  但是民枝特别起劲:
  “波斯菊之歌这个歌呀,怎么也得把它学好。教给我吧。”
  “嗯”
  道代点头,但是有些得意地说:
  “波斯菊,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净废话。波斯菊就是波斯菊呗。”
  “嗯,我问的是波斯菊这话的意思!”
  “波斯菊这种花的名字。”
  “据说,波斯菊是译名,原名为柯斯莫斯,意思是美好,是希腊语。”
  道代大摆一付“柯斯莫斯专家”的派头,这时,信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啦!”
  “啊,怎么啦!真吓人!”
  道代她们一齐扭头看着她。
  “真的不得了啦。波斯菊呀,那花被人割了许多呀!”
  “啊,波斯菊?”
  “对,花坛给弄个乱七八糟。太野蛮啦。而且还……”
  信子悲不自胜,紧着说:
  “不仅割了花,枝叶也统统被割光,剃光头啦。本来长得那么茂盛,现在变成了光秃秃的,像个波斯病美人了。”
  “啊,给糟蹋得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去看看就知道啦。”
  “去看看吧!”
  大家立刻背上书包,走出教室而去。
  存放运动器械的仓库后边有一小块空地。这年春天,按老师的指示,六年级学生总动员,翻了土修了花坛,播下种子。后来勤于管理,终见效果,波斯菊的芽日渐长大,夏天酷热也没有一片枯叶,秋季一到,枝叶更加繁茂,美丽的花陆续绽放。六年级学生无不兴高采烈。
  “我们的花!我们创造的花!”
  不约而同地这么说。休息时间都集于花坛,看着一天一个样地长起来的花,十分高兴,在学校里以此为自豪呢。道代想把她唱的《波斯菊之歌》不论多么难也要教会大家,原因就在这里。
  现在来这里一看是什么样子了呢。信子大吃一惊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波斯菊花茎被割了个七零八落。它那细长而柔软的叶子,本来是茂盛得挤在一起的,现在茎与茎之间显得稀稀拉拉。
  “昨天哪,开了28朵,现在数了数,只有16朵了,被偷走12朵。”
  “成了一派荒凉的花坛,没个看头儿啦。”
  彼此面面相觑,说起话来都一脸的怆然。
  想起费那么大力气和精神让它开了花,大家都来高高兴兴地看花,所以对于偷花的人恨得没法说。
  “偷的是花,用不着把秆也给割了嘛。”
  “就是嘛!这人好像不是喜欢花而是恨花呢。”
  “谁干的?男孩子之中也不会有这么浑这么蛮干的吧?”
  “首先要想的该是:这是校内的人干的呢,还是校外的人干的混帐事?”
  一位喜欢装腔作势硬充侦探的人,开始琢磨起犯人来了。他接着说:
  “其次是必须查明被割的时间。”
  “民枝和信子说,昨天她们到花坛这儿来的时候还什么事也没有呢。”
  “今天午间休息时也什么事儿没有嘛。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跑到这儿来,藏在花荫里了。”
  一直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的芳子终于开口了。
  “那么说,也就是今天的事儿啦,从午间休息到我发现,这段时间之内发生的。”
  信子作了这样的判断,据此可以推断花被盗的时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线索,所以大家只有呆呆地看着那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花坛了。
  这时,老实厚道的芳子仿佛悄声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个叫澄子的,就那个这学期转校过来的澄子,她最近这几天总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波斯菊的花骨朵。我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也就是10天之前的事吧。”
  “要说澄子嘛,我也看见过她。”
  民枝想起来似地接着说:
  “也是昨天,她呆呆地看着这儿的花。”
  “真奇怪,澄子不和任何人在一起玩。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啊?”
  信子这么一说,大家一言不发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大家都觉得这事可能就是澄子干的,怀疑的念头涌上心来,只是谁也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因为都觉得那样不好。但是民枝终于下了决心似地:
  “说不定就是澄子弄的花!”
  她这么一说,别的人也随声附合道:
  “也许就是她!”
  “一连几次,只是她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波斯菊,这可是怪事。”
  “就是嘛。大家费好大劲才使它开了花,偷花的人不可能是六年级的。只有澄一千一个人是最近从别处转来的,和这里的波斯菊没有关系。”
  如果这么说,那就是这里的波斯菊完全是六年级生共同努力种的花,也就是友谊之花。澄子还没有熟悉新到的学校,似乎还没有合群,所以,可能由于感到孤零,或者嫉妒大家非常和睦,就把作为友谊标志的波斯菊当作泄愤的出气筒,狠狠地糟蹋了一通。
  想到这些,只能加深了怀疑。
  但是,只有班长道代一个人一直一声不响地思索,民枝似乎是诱导她表态:
  “道代也觉得澄子值得怀疑吧!”
  “我不觉得。”
  道代坚定地摇摇头。她说:
  “这事不能成为怀疑澄子的理由。”
  “可是,到波斯菊花坛那里悄悄地去了两三次,这是为什么?”
  “因为喜欢呗。就跟我们喜欢波斯菊一样,澄子也喜欢这种花。好看的花谁都想看哪。澄子来看花不是坏事吧?”
  “这是当然的啦。不过,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看。根本用不着一个人来看嘛。”
  “那么说可就显得我们心眼儿不好了。是我们没有和澄子处好,好到能和我们大家一起活动一起看花,错在我们。动不动就怀疑人可不美,为了美好的名字的花而起了坏心,花是要哭的呀!”
  道代边说边伤心,就像她自己快要和那花一起哭一番似的。诚恳的态度和通情达理的语言,使大家深受感动。
  但是,民枝好像并没有完全打消疑点。她说:
  “可是,关于澄子,确实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哪。”
  “传闻什么的,特别是那样的传闻,根本不可信。”
  道代仿佛要把此事压下去一样这么说了一句。
  不过,人散了之后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忽然有什么担心事而面露愁容。因为尽管她纠正了同学们无关紧要的疑问,但是道代自己对于澄子的怀疑并未消除,而且越想越觉得可疑。
  二
  那还是这个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
  一位据说转校未的少女进了教室。
  “她是新参加你们这个班的坂本澄子。”
  班主任吉田老师作了这样的介绍。澄子往讲台上一站,简直就是汗在黑板前的一朵波斯菊。
  “好像是个挺厚道的人哪!”
  “真漂亮!”
  “不过有些冷漠!”
  “不过有些冷漠!”
  就在大家悄悄的评论声中,澄子白净的脸好像一朵波斯菊,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睫毛后面浓黑的眼睛却目不斜视地低垂着。
  “坂本君从遥远地地方来,一切情况还不了解,所以,不要让她感到孤单冷清,大家都和她成为好朋友才好。”
  用不着老师嘱咐,每个同学无不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她的好朋友,并且为此而兴奋、紧张。
  但是,不论谁邀她,澄子一概不参加任何伙伴们的游戏。这方面本来是盛情相邀,表示了不凡的友谊,对方却是扭过头去,躲得很远。澄子和大家概不亲近,吉回老师也很担心,每当道代去教员室的时候,总是作为一个女老师亲切地对道代说:
  “坂本好像不和大家在一起玩。原因可能还和大家不熟,但你是班长,这事你应该特别注意。”
  老师也这么说了,所以道代对澄子总是倍加亲切,澄子也对道代敲开胸怀,上一周的周六还去了道代家玩过。那首《波斯菊之歌》,就是道代在澄子家学来的。
  这样,澄子和波斯菊的关系,道代就远比别人知道得多,所以,虽然不像民枝她们那样草率,但是对于偷花人说不定就是澄子,这种怀疑,也在胸中掠过。
  上周六早晨,道代比往常到校稍早,因为她想知道开了几朵花,就去了后院。到了那里一看,只见澄子一个人站在地藏菩萨前,她就蹑着脚她后边靠上前去。
  “澄子!”
  她敲着澄子肩头叫了一声。
  “啊!”
  澄子啊地一声差点儿跳起来,显然她吓了一大跳。更吃惊的不是澄子而是道代。
  “怎么啦?澄子!”
  “什么事儿也没有。”
  “哭啦?”
  “嗯。”
  “生气哪?”
  “嗯”
  “你对地藏菩萨许愿啦什么?”
  澄子不回答。
  “你伤心啦?”
  仍然不回答。
  澄子的脸既像哭,也像愤怒,又像对佛像祈祷。肯定是有什么隐密的思绪涌上心头,道代突然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作了错事。
  “请原谅!”
  “嗯。”
  “来看波斯菊?”
  “对!”
  “你喜欢波斯菊?”
  “对!以前我家的院子里,开满了波斯菊哪!”
  说完这话,仿佛处在梦境一般地接着说:
  “那是我姐姐喜欢的花。”
  “啊,澄子还有姐姐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姐姐也和你一起转校到东京的哪个女子中学吧?”
  澄子又低头不语了。
  “怎么啦!把你姐姐一个人留在青森了,她一个人准寂寞吧?”
  “这事,我以后告诉你!”
  “好,现在不问。”
  道代明白一定有什么原因,似乎安慰澄子,搂住她的肩头说:
  “到那边去。我们相好吧。”
  澄子坦率地点点头,但立刻就结结巴巴地:
  “可是……”
  “‘可是’,怎么啦,别说‘可是’吧。”
  “可是,我和谁都不交朋友!”
  “哎呀,真浑!干嘛那么别扭?”
  “不是别扭!”
  “你,刚才不是说了那奇怪的话了么?”
  “就算奇怪吧,现在就是不行嘛。”
  “为什么?”
  “我们已经说定了。”
  “说定了?那种让人讨厌的口头约定,谁让你那么干的?你姐姐吧?”
  “嗯。”
  道代看看澄子好像伤心的面孔,仿佛勉励她似地:
  “那种约定,我给你打破!”
  “现在不行,稍微等一等。”
  “行啊,你澄子不把我当成朋友,可我还是把你当成朋友,行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澄子也无话可说了,她那黑黑的大眼睛露出感谢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道代。道代乐呵呵地:
  “今天上澄子家去玩儿哪。”
  “好。”
  澄子点点头。与其说她同意,不如说她无可奈何更恰当。
  道代从学校先回一趟家,得到母亲允许之后再往澄子家跑。
  坐电车也就是一站之遥,所以徒步也很快就到。
  一进澄子家门,就听见唱盘在放歌曲。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优美温柔的波斯菊
  愿你常留芳香
  “我来啦!”
  道代完全像个熟朋友一般这么喊了一声。然后说:
  “是波斯菊之歌吧。你那么喜欢波斯菊?”
  唱片的歌声是从澄子的学习房间传来的。
  道代看到桌子有一张少女的相片,她漫不经心地边凑上前去边说:
  “你姐姐?”
  “嗯。”
  “照片前插着波斯菊,所以我想可能是你姐姐。仔细看哪,一点儿也不像你。朋友?”
  “是
  “也喜欢波斯菊?”
  “对,因为是我的朋友,所以每天到我家来。我姐挺喜欢她。我姐喜欢的花她喜欢上了。”
  “啊,明白啦。和你约定的,就是这个人吧?”
  道代不由得加大了声音,更近地窥视那张照片。
  “有点像信子。很精神,很可爱的人呢。看不出就是她让你同意那种心术不良的口头约定。”
  “不是心术不良啊。”
  “嫉妒心特厉害?”
  “也不是。这么说吧,约定啊,是这么个内容:要是交新朋友,希望先和她商量一下。详细介绍你情况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我信上说,现在我想和这个人交朋友,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
  “原来这么回事?那就马上商量吧。如果回信说不行,我再写信。”
  “没法商量了。”
  澄子那悲伤的心情,不由得感染了道代,她问:
  “是么?死啦?”
  “哎呀,讨厌,讨厌!”澄子带着哭腔说罢,就激烈得摇晃着道子的身体说:“收回吧,啊,你收回吧!”
  澄子急急忙忙地这么说,睫毛已经湿了。道代这时非常激动,她抓信澄子的手说:
  “收回了,收回了!”
  “再别说那讨厌的话啦!”
  “是!”
  道代连连点头,一声没响。
  镶在绿色镜框里的照片上的少女,肯定是澄子独一无二的好朋友”
  跟她商量,得到她赞成之前决不交新朋友,这是多么深的友谊啊!从遥远的地方转校而来,即使如此,澄子依旧坚决遵守彼此之间的约定,这两人之间的友情是多么深哪!
  道代被澄子的痴情打动了心,想到和这样的人才值得建立起友谊,但是仍然有未解之谜。
  如果是关系那么好的朋友,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住处,那么,照片上的少女还能是死的么?照片上花瓶里的波斯菊,总觉得像佛前的供花一样,那么虚幻,那么无常。
  如果对方已死,每当回忆友谊之情时总是伤痛很深,所以,这种约定也许直到今天依然坚守如初。道代漫不经心地问她:
  “死了吗?”
  当时澄子坚决要求撤消这话。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这话触到了她自己的悲伤之处而感到痛楚的缘故。
  “这事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过了一会儿道代这样问她时,澄子也恢复了平静,微笑着说:
  “好,最近就谈。”
  “好,现在不听,我想听唱片。既然是波斯菊之歌,我就想把它学会了。”
  “好!”
  结果两个人反复听了几遍那首歌,然后是两人合唱。
  三
  柯斯莫斯在希腊语中是美丽的意思,是道代上周六听澄子说的。
  澄子是从姐姐那里现趸现卖的。
  道代又把它转手倒卖给民枝她们了。时间是唱从澄子家学来的《波斯菊之歌》时,谈起了偷花人那件事的时候,也就是周六后的第三天周二那天的事。
  道代之所以怀疑澄子,是比其他人多知道澄子和波斯菊如此这般的关系。
  也许是波斯菊之花引起了澄子对和照片上少女友谊的回忆,现在再看一看新学校,仍然把波斯菊之花当作六年生的友谊标志,可能由于澄子的心已经紊乱,或者偷了花,或者肆意糟蹋了吧。
  澄子家的那张照片前边,如果今天插上许多波斯菊,肯定会以为那犯人就是澄子无疑了,道代想去实地看一看,但是又怕去看,拿不定主意,定不下何去何从。
  第二天早晨,因为担心得不得了,所以道代比平常早到学校,绕到后院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非常安静,草木上朝露未干,地藏菩萨石像的头还是湿的。看那心境坦然的石菩萨,真想双手合十向它祈祷,保佑偷花犯人千万别是澄子。
  “啊,道代,你真早啊!”
  有人招呼,她便回头望去,原来那是信子。
  “你也来啦?”
  “是,如果今天也来偷,我想一定碰见他呢。波斯菊没有变化?”
  “是,跟昨天一样。”
  这时,民枝来了。
  过了一阵,芳子和礼子一起来了。
  “啊!”
  “啊!”
  少女们无不感到大家的精神是一致的,互相报以明朗的微笑。大家喜欢用自己的手种的花,这种心情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花蕾这么大了。花被偷去一些也不要紧,陆续地开哪。”
  道代说这话的时候,听到从仓库后面传来好大的脚步声。大家彼此看了看对方,一时想起应该藏在石头地藏菩萨像那边的树荫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啊,你们真早!”
  来的是满脸笑容的大泽老师,他一出现,大家立刻一脸茫然,有些发呆。
  大泽老师是六年级男生的班主任。他大概是来巡视花坛的吧,一只手拿着打虫子药的喷雾器,不穿上衣只穿衬衫,而且两只袖子全卷得老高,认认真真干一番活的架势。
  “老师早上好!”
  道代她们行礼的时候还一直担心,老师发现波斯菊被偷会说什么呢?
  “波斯菊开得挺好呢!”
  老师心平气和的面孔。说完这句话之后接着说:
  “帮帮忙好吧。到杂役室,我喷壶和水桶,统统灌上水提来。带把扫帚来更好。还有,找一些细竹子,锯,绑花的细绳。波斯菊的杆软哪,不绑个什么扶它一扶不行。”
  她们五个人跑到杂役室把工具全弄回来了。老师照着波斯菊的杆定下尺寸,然后用锯截竹子,往花上绑就是道代她们的活了。
  “啊,辛苦啦。这么弄一弄,就是有点儿风雨花也不致于倒啦。”
  老师说完直起身来活动活动腰,看了一阵经过修整的花之后说:
  “嗯,还是稍微剪短些好!”
  他边说边从皮带上取下剪枝的剪子,毫不可惜地把挺好的花杆也剪下去了。
  “哎呀!”
  “哎呀!”
  “哎呀!老师!”
  大家都不由得变了脸色发出喊声,可是老师根本不当回事似地:
  “嗯,不这么适当地人去掉一些枝子不行。过于茂盛了杆就软,很不好看,只会这样,没别的好处。花也是这样,让它随便开,杆马上就软了,开不出好花来。要想让它开的花漂亮,花期又长,那就无论如何也得修剪。昨天下课之后我就剪了剪枝,还得剪去一些才行哪。”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同时又绕着花坛恰到好处地剪短那些过于繁茂的枝干。
  少女们面面相视。然后是彼此相视,彼此灿然一笑。
  “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
  “怀疑到澄子头上,大错特错了。”
  大家都放下心来似地小声谈论着,这时传来轻轻的皮鞋声,原来澄子来了。
  和往常不同,今天早晨的澄子神采奕奕,什么原因却无人知道。就像波斯菊的花朵映在秋光里一般,脸色是那么莹润,水灵。就说那脚步声吧,也和昨天大不相同。
  “澄子,澄子来啦!”
  道代说着跑上前去握住澄子的手。她说:
  “有个事我得向你道歉。这里的花被人拿走了,偏巧就怀疑到你。现在明白了,原来犯人是大泽老师。请原谅吧。”
  “嗯,这算不了什么,有个事可是让我高兴得不得了。我姐姐来信了,信上说,照片上那位朋友的病快要好了。”
  “哎呀,是病么?怎么说没有商量啦?难怪嘛,我问死了么就太不应该了。”
  “是的,那时候,是活着呢还是死啦还不知道呢。好,算啦,事情已经过去。我只要告诉已经有了许多好朋友,她一定高高兴兴地写回信来呢。”
  她谈得很愉快。澄子头一回挑明的事是:澄子的父亲调工作前来东京,所以邀请朋友参加告别宴会,但是没想到澄子的姐姐得了伤寒,她的朋友也因为同一种病而病例。两个人都人了医院,姐姐较快地见好,可那朋友却一直处于病重状态。澄子和姐姐的悲痛是难以言喻的。当她想到那病也许是自己家传染上的,就更加痛苦了。澄子甚至哭着下了决心,朋友如果死了,她就一辈子也不交朋友了。
  “你说等哪天告诉我的,就是这事?”
  “对!所以现在我说了。”
  澄子说话的声调和昨天完全不同,声音非常爽朗清脆。道代把澄子这“波斯菊的友谊”对民枝和信子一说,她们完全激动了。她们对大泽老师说:
  “老师,剪下来的花给我行么?”
  “啊,当然行!”
  “和澄子的姐姐做朋友啦。”
  “不能送花,只好在图画时间大家一起写生波斯菊,把这些画送到医院去吧。”
  喜欢波斯菊的少女们,就像那花的名称一样,现在心里也开了美丽的花。大家手挽着手,道代和澄子合唱《波斯菊之歌》:
  清凉的空气含着淡淡的清香
  生活得清清爽爽,何惧无常
  ……

08 夏季的友谊
“妈妈,对门的前田先生,还有,天野先生、原先生,大家已经到了。我还以为我们算是最早的哪,结果是今年谁家都早啦。”
  和子今天早晨刚刚到达彻底打扫过的别墅,立刻换上衬衣。短裤,骑上自行车转了一圈,向坐在面向草坪的阳台上的母亲报告近邻各幢别墅的情况。
  “是么?是今年突然热起来的缘故吧。”
  母亲面对和子完全夏季装束的身姿微笑着说:
  “到各处走走,还有老爷子那里,都去看看,见见面嘛。”
  虽然不是往常来往,但是每年夏天到海边来的家族们,在住别墅的夏季,倒是彼此相当亲密的。
  这也是避暑地具有的开放性气氛造成的。
  所以,附近只需有一家不开门的别墅,大家就放心不下,总是不约而同地念叨:
  “怎么回事?”
  本地街上的情况,一年之间变化很大,尽管每年夏天都是这样,但是每年夏季必然是夸大的谈个没完的话题。
  特别好动的和子,一来到别墅,仿佛身体忽然轻了。她再也不把在东京时那些麻烦烦人的规矩看作什么天下的好事,如果那样,根本就别想消停一会儿了。
  喝完茶就去跳绳,边跳绳边沿着草坪的小径跑出去了。
  含着海潮的风掠过松林,亲吻人们的皮肤,使皮肤略有湿意。
  上了新换过草席的客厅,只见母亲正展开罗纱刺绣的饰带仔细观看。
  后院晾晒着刚从被褥罩子里拿出来的被褥和蚊帐,它们散发着因棉花被晒得膨胀而冒出来的那种气味。那上面落着晴蜒。
  母亲安安静静地在思考什么,这时和子从后院的木门进来。
  “妈!”
  匆匆忙忙,仿佛前来报告一件什么大事。
  “我跟你说,后边的酒井先生的别墅啊,挂上了新的名叫‘芦庵’的姓名牌。院子里的布局也变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老太婆在打扫前边的道,也听不到容子的钢琴声了。”
  母亲颇感奇怪地皱起眉头。她说:
  “没看见他们家里的人?奇怪呀。容子如果不在,头一个感到难受的就是你和子,只要有她一个人,别人就都高兴。那样的什么都拿得起的人物,实在不多见哪。”
  “是啊。就说前田家的小家伙吧,说得好好的,说明年把他的快艇换上新帆,一定请你坐上出海,可是……”
  “啊,过几天就到吧。”
  看来她母亲并不想停下手,又开始把她的罗纱刺绣往木框上绷。
  和子躺在藤躺椅上,眺望海上夏季云彩,同时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夏季一直在一起畅游的容子的影象。
  沙滩上排列整齐的遮阳伞阴凉里,每年夏季都能碰头的一家一户,总是过了一年又在此亲切地相会。
  这些家庭的小姐们之中,声誉最高的是酒井家的容子,因为她一直还没有露面,相识的人们似乎失掉了她们的中心,所以每天都在盼望容子到来。
  “容子怎么啦?”
  “是不是进山避暑去啦。”
  有的人这样议论。
  “问问和子大概就能知道吧。”
  “对!和子,你知道不?”
  刚从海里出来,忙着用沙子埋自己而且已经埋上一半的和子,默不作声,只是摇头。
  “连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让人感到有些凄凉?”
  “不是有些凄凉,而是最大的不够意思,本来嘛,俩人的关系那么好。和子一定是隐瞒了什么。”
  从旁插上一杠子的是龙子。她话里带刺。不过和子老实厚道。她说:
  “你那可是说歪理儿。我和容子就像七夕的牛郎织女一样,一年之间只有夏季才见上一面。其余的秋冬春三季,她容子有什么事我可没法知道。”
  “得了吧,够啦,够啦。除了夏季之外,不是都在东京么?并不是见不着面吧,你们没有书信来往?你们俩是书信概不来往那种程度的友谊么?”
  和子紧紧咬着嘴唇,浓密的睫毛仿佛颤抖一般地扇动着,强压着一股火,终于从沙子里猛地站起,跑进大海。
  “哎呀,和子发火啦。”
  留在伞里的三个人不由得互相看着。不过。好像龙子也怒不可遏似地:
  “好!让她在海里说实话。”
  说完就一拍胸脯,扔下她们俩踢着细浪追下去了。
  和子已经朝深处游去,只看得见她那顶红帽子飘浮在波浪的起伏之中
  龙子往前游,可是和子却很快地游向远处。
  龙子在沙滩上的两位朋友面前,想赶快抓住和子,但在游泳的本领上毕竟赶不上和子。
  过了一阵,和子发觉龙子追来,好像淘气孩子一般,在波浪上举起两手,向龙子示意“过来,过来!”大概她知道龙子游不到那里,所以故意取笑她。
  “啊,真可恨!”
  龙子勃然大怒的同时也大吃一惊,因为她感到要沉下去。
  不仅现在的遗憾,龙子也回忆起去年夏季甚至前年夏季的遗憾。
  龙子同和子不在同一女校学习,龙子比和子大一岁,今年是三年生,她为了要得到这一带海滨女王一般的容子的友谊,内心深处下定决心要和容子争个高低,但是,每年夏季总是败下阵来。
  龙子想,自己游得比和子还差呢。
  容子或者和子,她们总是穿着鲜艳的游泳衣游到远处,自由自在地戏水。被留在浅处的龙子想:
  “哪怕淹死也行,真想游到那里去。”
  她为此不知道怀着羡慕的心情眺望过多少次。
  她想,现在是只有和子一个人知道容子为什么今年还没来,她一个人在远处欣赏个秘密的乐趣呢。想到这里就想必须游到和子那里,问个清楚。
  但是,手脚疲乏,不听使唤,毫无办法。
  她仰在水面上休息,累得直喘粗气的时候,拖着一条白色水花的小艇开到她跟前:
  “怎么啦?原来是龙子啊。我以为快淹死了哪!”
  来者是前田的好哥们儿。
  “啊,真费劲!”
  小艇一靠近,龙子就想起腰来。
  “让我上小艇吧,我去追和子!”
  “还在欺负和子?”
  “哎呀,在水里我是挨欺负的。陆上的敌人还能对付。”
  “这可活该呢。既然这样,你还上小艇,那不显得太不光明正大了么!”
  可是龙子不管这些,依旧攀着船舷爬上了小艇。
  “让我来划!”
  她接过弟弟的船桨,急忙把船头调到朝向和子的方向。
  和子离得老远看着这边,她决定浮在平静的波浪之间,微笑着等待她们。
  “用不着那么拚命着急划,和子跑不了。你追她干什么?”
  前田家的那位哥哥颇觉奇怪地问。
  “对!”
  龙子扭头朝后面看看:
  “可是,她一直在跑哪。不管她和子游泳上多么高明,她也快不过小艇。”
  “你们为什么又吵架啦?”
  “嗯,因为容子的事儿。”
  “因为容子?”
  “真讨厌!”
  龙子停下手里的桨:
  “一提容子立刻脸就通红啦?”
  兄弟俩的脸稍微红了一些。他们说:
  “没有王后,牌就没意思了嘛。”
  和子想通了,别等着让龙子抓住,自己主动上了小艇,对于龙子的提问,一概大大方方地痛快回答。
  “真的。除了到这儿的别墅来的时间以外的容子,我根本一无所知。只有夏季这个时间我们还算得上朋友间的关系。”
  “你们二位的耐性可真好。要是我,凡是我和我相好的朋友,一年到头如果不是每天见面,那就放心不下。光一个夏季的友谊,算得上友谊?”
  龙子这么一说,和子也静静地点点头。她随后说:
  “可是容子说,这样更好,她说,一年之中只在夏季这个短暂时刻亲亲热热,显得俏皮……你想一想看,平常是忍耐着的,忍一年再相逢的时候那个高兴劲。……远比一年到头天天相逢好得多哪。”
  “是么?那么说,也许就是那么回事。”
  前田兄弟中的那位哥哥似乎深有所感地:
  “女孩子都喜欢这种梦啊。”
  “女孩子?容子可比你年纪大着呢。”
  经和子这么一说,那位中学生缩了缩脖子。
  容子是前年女校毕业的小姐。
  龙子现在相信和子的话似乎言之有理,可是又有些冷嘲热讽地:
  “不过也得记住,一年固然有一个必然到来的夏季,但是也有见不到人的时候。”
  不过龙子说这话的时候也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凄凉的。
  对容子寄以含有憧憬的友情,龙子丝毫不劣于和子,所以,容子不来,龙子就总是念念不忘,容子的形象无时无刻不浮现在脑于里。
  四人无可解释地望着远处的海面。
  仿佛容子朝着水平线的远处一直地走去,直到消失。
  也像容子从水平线后面遥远之处,恰如一个美丽的幻影,越来越清晰地姗姗而来。
  小艇任凭波浪摇荡,不知来自何处带有秋日气息的海上微风频频吹来。
  “口头约定这东西不可靠啊!”
  “没那回事儿!”
  母亲为了鼓舞和子这么说。
  “相信一定能见到的人,有的时候却见不到,这事是有的呢。”
  “你还在想容子的事?对方也有自己的情况嘛。”
  “情况,什么事情?”
  “说不定有什么事呗。”
  “妈,我问的是你所说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你净强人所难。人是没法知道什么时候会怎么样的。”
  “我可讨厌人的这些事。我已经懒得听人这么的那么的了。约定啦,友谊啦,不是比这情况那情况更重要么?”
  和子和母亲每天几乎总要念叨念叨这些事才算过日子似的。某一天,酒井家别墅管院子的老爷子,穿着印着店名的新外衣,忽然到和子家的别墅来了。
  和子连忙抢在母亲之前跑了出去。
  “啊,老爷子,大家到啦?容子呢?”
  老头只顾行礼,行了三四次礼之后才对和子母亲说:
  “啊,总得到您关怀,谢谢。东家已经把别墅出手啦。”
  “啊?!”和子听了这话身体有些发颤,她抓住母亲的袖子,和母亲对视着。
  她母亲担心地问: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们这些人难以知道……”老头子噤声不语,俯视地面,然后说:
  “酒井先生说,你对新的房主仍然给以关照,一切仍如既往。”
  “是么,那可是……”
  母亲好像有些泄气似地说。
  老头子也讪讪地说:
  “酒井家小姐叫我给府上的小姐带来口信……说的是院子里栽的树,一直到去年为止,两位小姐总在一起赏花,府上的小姐喜欢那里一的棵老百日红,还有一棵合欢树,说是如果对府上的别墅没什么妨碍,就移栽到这边院子里……”
  老头子回头瞧了瞧,顺着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望去,原来门前的板车上已经把两棵树给运来了。
  老头子递给和子一个白信封。
  那是容子给和子的信。
  和子:
  我们像天上的牛郎织女一样,只有夏季才能有极其愉快的相约,几年来我们都是如约完成,但是那样的梦已经消失了。
  希望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责备我。
  人的命运这种东西,直到你撞上它的那一瞬间之前,那是谁也无法知道的。
  它是什么呢?即使和你说你也是不懂的。为了不使你和子天真烂漫的心蒙上一层阴影,我只能怀抱着在海滨时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默默地向你道别。
  我确信,等你更大一些的时候,一定会有彼此互相安慰的时候。从年龄说,本来差不了几岁,可是我却必须生活在另一种心灵的世界里……
  其次,要送给你的是这两棵花树。
  作为我们两个人夏日相聚的纪念,愿它能久久地在你身旁,得到你的培育。
  像柔软的梦一般的含欢花,像在强烈的阳光之下燃烧起来的百日红,从此以后每年夏天都要代替我同和子相会吧。
  和子靠着游廊的排柱,看着老头在傍晚的院子栽那两棵花树,同时一任思惟驰向遥远。好像生下以来的第一次用被纯洁无垢的眼泪濡湿的眼睛真心眺望这广阔的人间世界,以及与生俱长的年龄之为何物。
09 考试时
“啊!”
  “这是油炸蔬菜呀!”
  “我太喜欢吃啦。辛苦啦!”
  花代痛痛快快地低头行礼,然后立刻把脖子一缩笑了。细想一下,为了不被和子看破……
  不过此时和子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所以对于花代的脸色什么的似乎没有太注意。
  “刚才妈妈招呼了吧,知道为什么吗?”
  “有事?”
  “不是。过盂兰节穿的衣服做出来了。为了看肩头褶子①的尺寸合不合适,想让你穿起来试试。”
  ①儿童衣服肩上的褶子。目的是儿童长大时放开,增加袖子的长度。
  “啊!”
  花代不由得眼光一亮。
  “已经做完啦?既然这样,刚才要是说清楚,我不就下去了么……
  立刻收拾桌子,辟登扑登地下去了。
  “妈,妈,让我穿上看看嘛!”
  在厨房劳作的母亲,站在那口中国锅前,那张总是青壶壶的脸被炉火烤得略显红润,她说:
  “已经完啦?本来想让你高高兴兴,因为看你好像正在做功课……”
  “已经完啦。在哪儿?”
  “现在不行,油翻滚呢。等以后再说,等以后……”
  母亲忙着操厨,花代的要求没法答应。
  “呶,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嘛!”
  花代先跟母亲打个招呼就去了卧室,看见挂在衣架上的已经做好的衣服。
  “啊,长长的袖子!”
  她刚想用手摸摸看,忽然皱起眉头,呆呆地站在那里,踌躇不前了。
  “那件事干完之前,不穿也罢。”她不怎么痛快地这样自言自语。
  然后她用下巴颏按住衣服领子,两手抓住两个袖口,两臂伸直,拿衣服和身体比较,只是这样比着站在镜子前看看而已。
  紫色的箭状花样的布,花样清爽,对于皮肤略黑,长得漂亮眼睛又大的花代来说,是非常合适的。
  “真好!”
  不知道和子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就站在旁边。
  “我也穿上试试。”她从衣服浅盘①里拿来衣服。
  ①木制涂漆托盘形状,用以盛衣服的家具。摆放暂时脱下的或者即将着用的衣物。
  立刻穿上,站在镜子前,左右看看,扭着看看后面,摆出各种姿式对着镜子看。
  “啊,你为什么不穿起来?”
  “不为什么……”
  “不穿上看就不知道合适不。妈说,肩上的褶子要定下尺寸的呀!”
  “可是我可不愿意穿没有肩头褶子的衣服。”
  “为什么?”
  “都说不吉利。”
  花代撒个谎逃避了追问,但那声音没有力气。
  这时,母亲在厨房里喊她们。
  “和子,花代,给端走吧!”
  “好——咧!”
  两人赶快把衣服挂在衣裳架上,然后快步去了厨房。
  “这么热的天气,穿着旧衣服试新的,真够辛苦啦。”
  母亲笑着让她俩往桌子上摆盘碗。
  “啊,已经过了六点。爸爸还不回来。
  “我可饿啦。”
  一切都安排妥当,大家在饭厅里坐等。
  “呶,花代,你没有精神哪,怎么啦?”
  “嗯,什么事儿也没有。”
  “可是跟往常不一样呀!”
  和子盯着花代仔细地看她。”
  “什么事儿也没有。”
  花代依然顽固相抗,她躲着和子的眼睛低下头来,突然撒娇的情绪和委曲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一双大眼睛也湿了。
  “跟谁吵架啦?”
  花代一声不吱,只是摇摇头。但是她终于控制不住而哭了。
  今天花代在学校发生的事是:
  那是第三堂课英语考试时发生的事。
  不论花代如何思考,那篇文章就是译不出来。她明明知道,这个字和那个字在一起,如果翻译成一个成语,那意思就通了,但她就是想不起来,大概因为记得不牢靠的缘故吧。结果是前后意思无论如何也联不起来。别的文章都顺利地完成了,但只有在这儿给卡住了。
  花代被难住了,她只好把它往后推,把第四部分的译单词提到前边来。
  单词这方面,刚才测览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全会,太放心了,所以立刻动手,该埋怨的是程度过于简单。
  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掉过头来重新看第三部分的文章并加以修改的时候,后座位的同学扯了花代的裙子。
  坐在后边的是本班和花代最要好的同学野田雪子。
  她想,为什么事儿呢?有答不出来的?还是已经全部答完了的信号?
  就在她花代聚精会神地想成语之时,后面扯裙子扯得更厉害了,花代不由得扭过头去:
  “什么事儿?”
  当然是用眼睛这么问
  “答出来啦?”
  对方当然也是用眼睛说的。
  “现在是考试呀!”
  仍然是用眼色责备对方之后扭回头来恢复原来姿势。大家明白,做得出做不出,彼此都无能为力……
  不晓得最后能不能答出第三部分。
  这部分成语只要弄错,就要扣九八或者八分。她正在心算能得多少分的时候,突然好像有个小纸条进了衣领。
  瞥了一眼讲台上的外籍老师杰克逊小姐,只见她很不轻松地在读一本书。
  花代提心吊胆地伸手去摸领子。
  那纸块夹在水兵服的领子里了。
  留心邻座的同学,悄悄打开那纸块。
  那上面只写着:“译、三、不懂。”
  第三部分的翻译,即使她花代也正在发愁呢。
  就在这时,以为讲台上的杰克逊只是稍微动了动身体,没料到她却问道:
  “井上君,什么?干什么哪?”
  她谈话声音很高,说完立刻站起,慢慢地朝花代跟前走来。
  花代丧魂失魄一般,只是低着头。
  杰克逊小姐一言不发,从花代的课桌上抬起团成小纸团的那个纸条,转身大步回到讲台上去了。
  班里同学吃了一惊,像是表示哀怜似地一齐望着花代,但同时又各自继续写自己的答案,没有一个人小声地说一句话。
  杰克逊小姐无表情地打开她没收的纸条,看了一眼,眼眉只是稍稍动了动,立刻又安安静静地看她的书。
  花代仿佛胸部被捆得紧紧的,简直失去了把答卷送到讲坛上去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下课铃响了,花代的脚好像颤抖着走过来。
  “好,到时间了。把答卷送来。”
  杰克逊小姐对剩下的学生们说完,便过来收答案。她对花代说:
  “井上君,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
  说完她就和花代一起走出教室。
  “这是怎么回事?”
  杰克逊小姐用流畅的日语开门见山地问花代。她把雪子给花代的纸条桶在她的眼前……
  花代抬头瞥了一下,但她立刻低下头来。站着的脚感到直打软儿。
  怎么回答才好?她自己根本没做什么错事。
  但是,为了托词支吾过去,就必须把最好的朋友雪子的名字说出来,这样的事她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况且,过去考试时雪子决没有干过这种事,这回是怎么啦?
  花代一直沉默着。
  “你承认这个吗?”
  杰克逊小姐用有些着急的声调重复说了一遍。
  老师问的是你承认吗?花代想,承认,是什么意思。是承认自己写了?承认做了错事?
  花代依然沉默。
  “不是我写的!”
  她想明确地这么说,但是话没说出来。
  花代小小的胸膛已经是满怀决心战斗到底,木然而立。
  “为什么不回答?……好,井上君,你这回没分,零分。我最讨厌不诚实,好好想想吧!”
  杰克逊小姐紧皱着眉头,开始整理桌子上的什么。
  这时,下一节课的铃声响了。
  “好,先好好想想!”
  老师又说了一遍。
  花代行了礼板着脸走出屋子。
  那天是周六,二年级的课到此结束。
  花代回到教室时,同学们已经回家了,教室里只有雪子和值日生。
  “请原谅,呶,因为我,你挨了申斥吧?是我,这你说了吗?”
  雪子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
  “呶,我去认错。受申斥的应该是我。”
  她此刻已是十分颓丧。
  花代看到瘦瘦的雪子脸色发青,觉得雪子够可怜的。
  方才自己挨申斥的时候,自己内心深处还想过,只自己一个人挨申斥不公平。但是,杰克逊不问青红皂白,不弄清事实真相,就想当然地觉得该由自己一人负责。
  想到这儿,花代忽然坚强起来,但似乎为了让雪子放心安慰她说:
  “别那么操心吧。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我可太对不住你了。”
  “要是那么想,那就从此以后在考试的时间里不干那种事。这不就完了么?”
  “那么说,你没提我啦?”
  雪子吃惊地望着花代。
  让你也挨一番申斥,那就没必要了。那道题我也没做出来。因为没有做出来,就以为是我写的,所以,再分辨也没用啦。那道题呀,连我也想悄悄地问问你呢。”
  “哎呀,我不是为了向你请教问题才写的呀。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心里挺难过,无缘无故地就做不出来。”
  “就算是那样吧,老师不明白这种事,被怀疑成什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也是。”
  雪子尽管这么说了,但是她好像下了决心地说:
  “错在我这里,我去老师那里说说这事。”
  说完,她一个人出了教室。
  “啊,等等,等等。”
  花代追了出来,制止雪子。
  “你认为那是不对的,这就足够了。其余的我一个人处理吧。”
  “可是……”
  “好啦!”
  花代紧紧搂住雪子的肩膀。
  雪子有几分担心,但是,对于爱护自己爱护到这个地步的花代,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几乎落泪。
  “总而言之,今天回家。我也想想。即使对老师认错,也许还有个方法上的问题。怎么认错好,留待星期天去想吧。”
  花代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然而雪子仍旧不死心地说:
  “可是,可是,让你一个人当坏人,我决不干那种事。”
  花代显出生气的样子,故意快步走出校门。
  雪子立刻追上前来。
  星期天早晨,和往常一样,花代同和子去了教会。
  礼拜之后听牧师讲,要爱邻人,自己负罪等等的话,今天觉得那话句句有深意,昨天好样庇护雪子,和牧师讲话的内容完全相符,所以花代得到安慰。
  花代想,为了雪子,无过而遭斥责,虽然令人深感遗憾,但是因为这遗憾就把雪子牵连进去,自己就心安理得了么?
  从昨天起,净想这回事,有心帮助朋友一类的英雄气概充满脑子。今天早晨听了牧师讲话,就觉得:
  “自己的所作所为,够可以的了。”
  于是心也平静下来,心情舒畅。
  花代甚至于对亲姐姐和子也没提一句学校里发生的事,而是艰难地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
  从下午开始,姐妹打扫院子。
  “花代,你拔从枫树到何树那里的草,我管从紫阳花到杜鹃这一段。”
  划定两人分担区域,两人便开始拔草坪里的杂草。
  这年春天,小保姆阿正嫁了人,从她走后母亲就没有再雇人,什么活都是自己干。
  “非得人照顾不可的人没有啦。正好当作很好的运动。妈妈乐意干,觉得满有趣。她说,你们也开始学着干干吧,权当见习,帮帮忙吧。”
  活忽然多起来了,看着每天忙忙碌碌的母亲,姐妹俩他觉得不能坐着不动了。
  “瞧这草,小小的个头儿,可是根子倒壮实,真讨厌!”
  “草是越小越难拔。”
  “唐菖蒲已经开得这么旺啦,星期一带到学校去一些,好不?”
  花代这么说。她今天情绪很好。
  “对,对!明天上家政课。还实习洗涤。花代,你的围裙沾上绘画颜料,已经掉不了啦。把它拿学校去用漂白粉漂漂试试看。”
  拔草坪上的杂草这活大体上干完,两人去了客厅,母亲正在做水果冻。
  “让我造型!”
  “我也干!”
  水果冻造型很有趣。
  姐妹两人在左右,母亲居中,欣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草坪,高高兴兴地吃了下午的茶点。
  星期一早晨,花代刚到学校,仿佛等她多时的雪子跑来了。
  “前天礼貌不周,请多多原谅。我回家以后,虽然难以说出口,可我还是告诉我姐姐了。”
  “是么?我可是一声也没吱。”
  花代心平气和地说。
  “结果呢……”
  雪子着急似地说下去:
  “今天姐姐和我一起去了杰克逊小姐的办公室认错。我觉得还是让老师知道那是我干的比较好。花代君的友谊的确让我高兴。但是,即使从回报恩情意义来说,也希望她知道我很看重友谊。”
  雪子这么一说,花代又想起了周六的事,心灵不免阴霾重重,但是雪子坦然承认做了错事的态度,是令人振奋的。
  实际上,花代内心深处也期待雪子这样对待这个问题,这是可以理解的。瞧她一贯高傲的态度,目前的举措就更可贵了。
  “是么,既然雪子那么说了,就那么办吧,我也到老师那里去。”
  雪子姐姐,在四年生之中,外语成绩极好,杰克逊小姐、史密斯小姐这些年轻老师,都喜欢她。
  二年级的英语是今天的下午,所以两个人打算午休时间去,她们焦急地等待这个时间。
  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希望尽快地把事情原委和老师说清楚,让彼此的心情畅快。
  两人很快地吃完盒饭,等待姐姐道子出来。
  雪子握着花代的手说:
  “我的确懦弱无能啊!你受责备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立刻站出来?还不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所以采取佯装不知道的态度。请原谅。”
  “别说啦。净是认错、道歉,已经够了。那种时候,不论是谁,都不能立刻拿得出那么大的勇气。不管怎么说,首先考虑的就是太难为情了,如果能做到,真想设法掩盖。我也许就那么干。不过,我被老师申斥的过程中心胸在渐渐扩大,自始至终要庇护你。”
  “啊,花代!”
  雪子又眼含热泪了。
  这时,雪子的姐姐道子急匆匆地出来。
  三个人默不作声地朝走廊走去。操场上的喧嚣仿佛离得很远了。
  杰克逊小姐的房间就在学生宿舍尽头处。
  道子上前敲门。
  “请进!”
  得到明确的回答,道子走在前面开门。
  杰克逊小姐用颇感意外的表情注视着进来的三个人。
  “怎么样啦?井上君,明白了错在哪里了吗?”
  她面带笑容地这样问。
  道子行个礼便走到老师跟前,她说:
  “老师,井上君没错。考试中写那个纸条的是我的妹妹雪子。”
  杰克逊小姐的眉根动了动。
  “那为什么不马上说?”
  这位老师既不看花代也不看雪子,而是好像望着天空一般这么说。
  “害臊没能说。真是错上加错。”
  雪子看着老师的眼睛这样回答问话,简真快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好!……井上君,你以为只要你一个人挨老师的申斥,事情就算完了么?”
  花代似乎考虑了一小会儿,小声地但是很平静说:
  “如果能完,我当然希望它完结。我只是想庇护雪子。这也是为了平素的友谊,我一个承担下来了。”
  “就是这样,老师!她们俩确实关系挺好哪!”
  道子从旁插嘴作了补充。
  “雪子并不是企图让花代教给她如何翻译第三部分,只是想告诉要好的同学,那问题自己没有答出来,井上花代毫无过错,所以要求对她的答卷给分。”
  杰克逊小姐认认真真地听三个人的陈述。然后她说:
  “我明白拉。非常清楚。你们很好,这种精神要保持下去,永不放弃,长久地互相关心吧。雪子也罢,花代也罢,都有错误之处,但是这种精神,表明了彼此深厚的友谊,即使英语稍差一些也无关紧要。愿谅你们。所以希望你们更加勤奋,这类错误不犯第二次。答不出来也不要紧,只要正确地学习下去……”
  三个人松了一大口气,非常激动,几乎要哭出声。
  只是重复地行礼。
  然后是兴高采烈地走出屋子。
  “我回来啦!”
  花代非常精神地进了门厅,居然忘了放下书包,跑进母亲的房间。
  “啊!什么事儿那么慌慌张张的……”
  她母亲把手里的针线活放在身旁,满脸微笑地望着她。
  “我说我说……”
  花代有些不好意思,说话吞吞吐吐。
  “呶,有非常好的事哪。”
  “考试完啦?”
  “不是这种事儿。我呀,和雪子的关系特别好,双方态度坚决,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呢。”
  “过去好像并不是真正的相好呢!”
  “虽然不是这样,可是现在就像物理实验一样,明确地证明了这件事。”
  “是么?”
  母亲没有流露出以为这事多么奇怪的表情,又开始做她的针线活。
  花代还不够满足,她说:
  “妈!你拉倒吧!”
  “本来嘛,我没做过那种实验。一切我都不知道嘛!”
  “可是,反正我很高兴,请妈和我一起高兴吧。”
  “干嘛那么严重?”
  她笑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花代。
  “还有什么好事吧?”
  “对”
  “对,对!”
  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
  “把盂兰节穿的衣服穿上看看吧。就要缝褶子啦。”
  花代立刻从衣柜拿出新衣服,站在镜子前穿了起来,然后就从前窗跳到院子里。
  她对着使人为之目眩的夏日晴空,在梅雨初晴的此刻想放声高呼万岁。
  花代被认为考试舞弊,所以她周六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事不解决坚决不穿新衣服。
10 哥哥的遗曲

  早晨,和往常一样上学,到了学校要换鞋,房枝打开自己的鞋箱取鞋,意外地发现那里有一封信。
  那信上写的是:
  为了庆祝3月的展览会上曾经提高了整个学校声誉
  的西川佐纪子那幅油画《拿花篮的少女》获得成功,我
  想下一个星期天举办西川拥护者茶会。请你无论如何给
  以支持。
  不过,对于你,还有特别相求的事。
  这就是,在那天的集会上,请你演奏享誉已久的您
  的大作《春天的少女》。
  茶会的参加者除了我们a班的拥护者之外,还有b
  班以及你们c班各两三位,总共15位左右,纯粹属好
  朋友的集会。
  祝贺堪称我们a班荣誉的西川君的油画成功,如
  果再有一向被誉为c班之花的你的音乐让我们大家聆
  听,那就是我们最大的高兴。也是一桩了不起的美谈
  吧。
  还有,为了把这事详细地说一说,请你今天午休时
  到大礼堂后面来,请一定来才好。
  《拿花蓝的少女》小组
  房枝边读边觉得脸发红。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游戏工作竟然受到这么有声有色的欢迎。
  本年春季,期终考试之前,为了欢送毕业生而举行的学生作品展览会上,三年(当时是二年)a班的西川佐纪子以她的《拿花蓝的少女》参展。
  本校的老师、学生是不需说的了,即使前来参观的学生父母兄妹们,无不以惊异的眼光看着这幅画。因为,在全是水彩画的展品中,这个作品是惟一的镶上画框的油画,凭这一点就十分醒目,何况此画不论笔触、色彩都十分出色,画面也很大,谁都想象不到这竟然出自一位女学生的手笔。最终的结论是作者将来一定是位著名的女画家,这是从展览会结束到新学年开始的现在,校内一致的评价。平素在班里就人缘极佳的佐纪子,再加上绘画的天赋,她那些要好的朋友们无不以身为她的朋友而自豪,为了表现这种自豪才决心搞这次活动。
  虽然房枝和佐纪子不是同班,但她们都在园艺部,在交际来往上对佐纪子充满敬意,现在,以她为中心的这个小组特意邀请自己,房枝该多么高兴啊!
  “可是,我悄悄地学了钢琴,别人怎么知道的?”
  她对于这一点特别感到奇怪。
  房枝的姐姐是幼儿园的幼教老师。经过她姐姐启蒙,好不容易刚刚到会弹奏歌曲的程度。在人前“演奏”什么的,还根本谈不到,实在害臊。
  但是,对方如此盛情邀情,自己也实在不愿意拒绝,因为实在是盛情难却。佐纪子很喜欢自己,她也许想听听幼稚的钢琴声呢。她突然觉得,错过这种幸福的机会,反倒成了“对于佐纪子很不礼貌!”
  房枝心里决定,精心地好好弹弹自己喜欢的《军舰进行曲》。《荒城之月》,用以祝贺佐纪子的油画成功。
  但是,那天的午休,接到物理老师的命令,要和班长一起帮着准备下午物理课的实验设备,因而去了物理教室。想起等着自己的同学,着急的不得了,但是毫无办法。
  已经是快要上下午课的时间了,她跑到大礼堂后面。
  果然,a班的野泽明子和大井和子如约来到,而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房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说,而且心跳得很厉害。
  尽管面孔是常见的,但都没有亲切交谈过的人。
  “我迟到了,让大家久等……”
  房枝红着脸这么说。
  “啊?!”
  两个人都感到十分奇怪的样子……而且两个人也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神态,看得出她们俩肯定是在等谁,但等的肯定不是房枝。
  房枝忽然想到,说不定等她的不是她俩。所以她向她们:
  “上午那个信……”
  “嗯?”
  “谢谢!”
  她从上衣胸部口袋拿出信来给她们看,两人的脸色骤变,忙说:
  “啊,放在你的鞋箱啦?”
  “对!”
  “哎呀!”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然后说:
  “那是弄错了。以为那是原田美也子的鞋箱呢,所以换鞋的时候就把它放进去了。”
  和子说着话显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她说:
  “我怎么办!”
  但是,难受的是房枝,过于荒唐的错误,把房枝弄得四肢乏力,两腿倦怠。真想捂上脸立刻坐下来。
  一看房枝发青的脸,和子才意识到由于自己粗枝大叶以致出了大事,所以觉得很不是滋味,一声不吱了。
  三个人木然地站着不动。
  过了一阵,明子为了调和气氛似地说:
  “可是请这位顶美也子参加也行嘛,你也会弹琴吧?”
  “……会。”
  “好,还有什么拿手的?”
  房枝仓猝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那里无所措手。
  偏巧这时的上课铃响了,她好像得救一般。
  “再……”
  寒喧的话没等说完就跑开了。
  二
  后来一想,的确是一封奇奇怪怪的信。自己并不是因为弹一手漂亮的钢琴而为人所知的人。所以也就无望能在那种隆重的场合演奏。本来顶多也就是弹个学校唱的歌那类曲子而已,然而她却想得很简单,情绪极佳,甚至为此而觉得不好意思。可悲。
  本来,同班的原田美也子和她常常被人们弄错,原因是同姓,鞋箱又紧挨着。
  这个原因美也子才是被人们誉为音乐天才的少女,信上提到的《春天的少女》,是和美也子渊缘很深的曲子。和绘画展览会日期大致相同的音乐会上,美也子的钢琴博得了不亚于西川佐纪子的《拿花蓝的少女》的评价。这件事,学校是不会忘的。
  美也子的钢琴,也使音乐会场的人们大为惊异。舒伯特的《摇篮曲》之外,还演奏了两个小曲。始终不出是个女学生演奏的,与会者纷纷议论,演奏者极具将来成为一个音乐家的素质。
  不仅美也子是这样,她的哥哥就曾经作为小提琴新星,作为今年春季集会,他本人举行了第一次演奏会,光临音乐会的行家们都认为他的未来很值得期待。
  美也子在谈什么问题时谈到她这位哥哥,颇引以为自豪。
  为惟一的妹妹,哥哥正在为《春天的少女》作曲。这是一个对妹妹倾注了全部的爱的曲子,是少女的节日那天送给妹妹的礼物。这个曲子发表时特别由美也子担任钢琴伴奏。哥哥的心意是和自己的小提琴一起介绍妹妹的钢琴。
  和学校谈这个计划的时候,美也子的脸上显得特别美,神采飞扬,好像音乐女神附体一般。
  但是,美也子的梦悲惨地破灭了。正在演奏会一天比一天临近的时候,美也子的哥哥得了肺炎,四五天之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美也子的悲痛,怎么能用言语形容?她那么热爱,同时也极为自豪的音乐话题,从此绝口不提了。
  “不过,你哥哥的《春天的少女》已经完成了吧?”
  同学们这样问的时候,美也子只是凄凉地轻轻一笑而低头不语。
  她此刻和从前截然不同,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了。
  不过,希望用美也子的钢琴祝贺佐纪子的油画获得成功,也是理所当然的。
  房枝看那信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呢?到后来一想,非常明显,就是看错一个鞋箱而已。
  “一时马虎,造成大错!”
  这话说了无数次,毕竟是追悔莫及的事情。
  房枝自从学钢琴之后就想,应该设法接近美也子,请她指教。给房枝当老师的姐姐和美也子不是同一档次的。
  房枝的家是母亲、姐姐和她三个人。为了给家里增加一点收入,姐姐勇敢地当了幼儿园的老师。
  为了教幼儿游戏,家里有预习童谣用的钢琴。房枝想先请她姐姐用这种廉价的钢琴教她一遍她该学的,然后再学更难的,这更难的就请美也子帮忙了,房枝等待的就是能接近美也子的机会。
  但是,碰上现在这样的事,多少也会让美也子厌烦。如果求美也子帮这个忙,她一定觉得这纯粹是作弄人。而且首先会觉得别以为自己无能而恼火。
  “阿房,我今天带回来新的童谣,等一下和我一起唱。”
  姐姐像往常一样这么说。可是今天房枝却把头一扭不理不睬。
  姐姐为了让幼儿园的孩子高兴,总是认真地搜集新童谣。如果是往常,房枝总是高兴地和姐姐换着班地又弹又唱帮姐姐的忙,并且以此为乐。
  但是今天却不同了。她说:
  “我讨厌!童谣这玩意儿不是音乐!”
  “啊!”
  她姐姐政子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她问:
  “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提到音乐啦?”
  “我说的是真正称得上音乐的音乐。不过,没有更好的钢琴是不行的。”
  “哎呀,这样的钢琴对我们家来说就够奢侈的了,可你还说这不行。”
  姐姐政子大为恼火,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人声:
  “房枝在家吗?”
  原来是住在左近的姑娘敏子。她总是和房枝同路上下学,相处很好,而且也在一起温习功课,互相勉励。
  “啊,欢迎,今天也温习?”
  她姐姐替她应答。因为房枝此刻正在闷气呢。
  “对,我是来和房枝商量明天的作业哪。”
  “是么?请上来吧!”
  政子高兴地邀请敏子进来。她说:
  “我们家的天才正为难哪。气势汹汹,说童谣什么的讨厌,不是高雅的音乐,所以就不弹了。”
  敏子听房枝的姐姐这么说,仿佛想起来似地:
  “啊,对,对。她对美也子说你会弹钢琴。她这么一说,美也子就说咱们一起学吧。”
  如果是以前的房枝,她高兴得可能跳起来。
  “不行啊,我可不行!”
  房枝这么说。她低着头,咬着下唇。
  敏子说:
  “房枝很喜欢音乐,记性也好,童谣嘛,知道得也多。还有,她一说她最喜欢《荒城之月》,美也子就说她也喜欢《荒城之月》。”
  房枝插嘴道:
  “我不再喜欢那东西了。我想弹肖邦或者舒伯特!”
  “啊!”
  敏子看着方枝姐姐的脸,好像莫名其妙。
  三
  第二天早晨,房枝和敏子结伴上学的路上,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突然碰上了美也子。
  “早上好,原田!”
  敏子忙打招呼。
  “啊,敏子和房枝!”
  美也子笑眯眯地一溜小跑奔了过来,和她俩并肩而行。
  “昨天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
  “嗯,有一道题非常麻烦!”
  “是第三道吧?我怎么也做不出来。快告诉我吧!”
  美也子诚恳地提出要求。
  “我也让它给难住了,跑到房枝家求教,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开了。”
  “是啊,房枝在教学上就是棒。也教给我吧!呶!”
  美也子仿佛一心取悦于房枝似地窥视着她的脸。
  但是房枝故意不理她,扭过脸去概不回答。
  眼看就要出现尴尬的局面,敏子忙说:
  “那也好,你就教她钢琴吧。最近她弹得很好。她说,她想更难的曲子。”
  “哎呀,我教不了呀,可是,先到我家来一趟吧,对,就这个星期天吧,我在家等你。”
  没有想到,敏子亲切的话,使现在的房枝更加难过。
  “好吧。”
  房枝只是无精打彩地表了一下态,低头看着脚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副惨象。
  “房枝君,听说你喜欢《荒城之月》。我也非常喜欢它。一弹起它,心就觉静下来。因为从小的时候就喜欢它……”
  “可是,她说从昨天起一切音乐她都讨厌了。”
  敏子从旁插嘴说。这时,
  “啊,没这回事儿,撒谎!”
  房枝这才开了口。
  “你不是昨天还说从今以后只弹肖邦或者舒伯特么?”
  敏子从旁打趣地这么说。
  “美也子,肖邦啦,舒伯特啦,你会?”
  “不行,我嘛……”
  美也子谦逊地微笑着说:
  “我哥哥只把他喜欢的教给我一两个而已。”
  “你哥哥喜欢什么呢?”
  “问他喜欢什么?他也喜欢舒伯特什么的。沉静的,深刻的。小说也一样,他说他非常喜欢歌德、托尔斯泰,可惜还没有读呢。”
  房枝听了美也子的话,心里的结也溶化了。
  她觉得美也子确实是一个身处令人憧憬的遥远地方,有着清澈的眼睛,柔软的四肢,音乐才能丰富的少女。
  房枝的头脑里还浮现出今年春季音乐会的情形:美也子的钢琴,亲切而平静地把坐满大堂的人们的心抓住了。想起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想到传说他哥哥的遗作《春天的少女》,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曲子?想到这里,听听究竟如何的愿望不禁油然而起,她问:
  “美也子,你打算将来当音乐家?”
  “对。有一阵也确实有这种想法。不过,现在这种意思已经一干二净了,从我哥哥去世开始的吧!”
  “啊,真可惜!”
  敏子突然疯狂地叫喊:
  “可是,a班的佐纪子啊,她立志当画家得到极好的评价。西门佐纪子能当画家,你也能当出色的音乐家。别输给谁,好好地干,呶,房枝!”
  好这么一说,也得到了房枝的赞同。
  “对,谢谢。不过我常听我哥哥说,艺术不是简单、普通的事物。光凭一点小聪明,就定下巨大的希望可不行。女孩子也想着这些事啊,是不幸的……”
  “太谦虚啦。可是,a班那边,大家对佐纪子的画十分热衷,说是这回要开庆祝佐纪子前途的会哪!”
  “啊,是么?”
  美也子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地惊呼了一声。敏子却对房枝说:
  “呶,房枝,有这种传说,你没听说?”
  “我没听说!”
  房枝又低下头来,她感到胸口堵得慌,眼泪快出来了。
  不知不觉到了校门口。美也子忽然想起似地:
  “哎呀,我忘个一干二净。房枝,第三道作业题教给我呀,还有,星期天一定来,呶!”
  “作业的事我教给敏子。我就先走啦。”
  房枝留下这些话,便先她们俩跑进学校去了。
  四
  “美也子,我特别担心呢。房枝突然跑开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倒也没什么。难道我就那么可笑?”
  “是,还不仅仅这样,开头就觉得奇怪。不过,这事儿啊,随它去吧,怎么都行。这个星期天哪,去不去听美也子的钢琴?”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房枝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敏子心里纳闷,不停地给她打气。
  但是房枝情绪上的芥蒂依旧未消。
  “不知道这些天来美也子是不是摆架子,可是根本不提音乐啦。讨厌!净说些谦虚话。”
  “那只是因为不像从前那么骄傲自满了。”
  “也许!”
  “你房枝如果去,她一定高高兴兴地给你弹,因为她本人说得那么坚定嘛。”
  “那个《春天的少女》也弹给我听?”
  “啊,那个嘛,可就不知道如何啦。因为像那么拿手的作品,她后来连提也不提了。原因就一个:她哥哥的遗作。”
  就在谈这话的过程中,有人在后边招呼。
  “原因!是不是原田?”
  “啊,是西门!”
  房枝一回头,原来佐纪子跑过来了。
  “房枝,方才和四年级的同学们商量了,温室的花全满了,而且一齐开,想整理整理。能不能在周六下课之后,把能挤出时间的人集中在一起帮帮忙。”
  “好。”
  “四年级的同学说星期天也来运花坛的土。”
  “对,星期天我也来帮忙吧。”
  “好,你如果能来,四年级的同学一定高兴。”
  “不过,也许因为有事来不了。”
  这么一说,房枝的话立刻显得苍白无力了。
  看到房枝似乎不高兴,佐纪子也绷起脸不言不语。
  “好,刚才说的事就拜托啦!”
  说完这句话就赶快走开了。
  “啊,房枝,你这不也是……”
  房枝装作没有听见,迈出两三步,过去之后扭过头来说:
  “我说呀,后天星期天我不去美也子家啦!”
  “哎呀,为什么?花坛的活儿,交给四年级的同学干,你不就没必要勉强去了吗?”
  “去不去都没关系,不过,美也子星期天一定不在家。”
  “不可能。邀请我们去,到时候自己不在家?那可奇怪啦。”
  “一定是你敏子听错了,想错了。”
  “没那回事儿,一定在家。”
  “一定不在,无论如何不在。不在就不在的原因嘛。”
  说得非常果断的房枝,那声音有些发颤。
  敏子有些畏缩了。
  “为了弄个明白,咱们一起去一趟吧。”
  “可是,她不在家岂不糟糕?”
  “不可能不在家嘛!”
  敏子也没有认输,忽然她想出了好主意似地:
  “假如我们去了,她不在家,那我们就去学校,和你一起运花坛的土。正好美也子的家就在去学校的路上,顺便探访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就这么办吧。”
  敏子这么说了,房枝也觉得自己太犟了,便说:
  “好吧。”
  “但是,如果美也子在家……”
  “如果在,对,我就能想尽办法清也弹《春天的少女》。”
  房枝也这么说。
  “好,说定了,说话算数呀!”
  两人的小拇指勾在一起。
  五
  星期天。也就是为庆祝佐纪子的画而聚会的星期天。
  刚过正午,按约定的时间敏于前来叫房枝。
  房枝想到美也子此时此刻在那个集会上正满怀自豪感地弹奏《春天的少女》,便说:
  “她肯定不在家,所以实在是不想去呢。”
  房枝无精打采地这么说。
  “还说这个哪?适可而止吧!”
  “敏子倒是准备运土呢。”
  各有自信,互不相让。准备好之后来到外面。一路上,美也子在家啦;不,一定不在家,如此等等吵吵嚷嚷争论不休,仿佛为了赌个胜败而去的。
  就在大家闷着头往前走的时候,从对面走来一个人,越看越像佐纪子。
  “啊,佐纪子!怎么的啦?去哪里?”
  “你这个房枝!真讨厌,那么大惊小怪的!我这正是去你家哪。帮忙运花坛的土,想跟你一起干!”
  “啊!”
  房枝张开的嘴好像再也闭不上似的,紧眨着眼注视着佐纪子的面孔。”(祝贺佐纪子绘画的集会本来确定在今天……)
  “佐纪子,今天不是有集会么?”
  “啊,你说的是那个?”
  佐纪子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啊,那个呀?拉倒了。我父亲说,充其量不过是一幅女学生的画罢咧,大张旗鼓,过分张扬,实在可笑,结果是挨了一顿申斥。我本来以为他会高兴的,这可好。我讨厌极了。”
  在叙述之中,佐纪子仿佛吃惊地觉察到了什么便说:
  “这事对房枝来说很失礼啦,请原谅!”
  “不,还谈不到哪。”
  房枝有些举止失措地说:
  “对,那集会取消了么?”
  “已经道过歉了。”
  “是么?”
  说完,房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佐纪子。她想,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人哪。
  那美丽的眼睛,让人想到一定充满对我房枝的关怀。
  “她可能想到我可怜,所以才取消了庆祝活动的吧?对不起!”
  房枝心里这么说,忽然感到脸上发热。
  不论来自班内还是班外的对她的爱慕,都是当之无愧的。惟独自己硬是不甘拜下风,执拗地拒绝承认事实,实在觉得害臊。
  心胸开阔了,情绪高昂而明朗了。
  “我们现在就去美也子那里听钢琴,佐纪子一起去好不?”
  敏子提出这样的邀请之后,房枝忽然激动地握住两人的手急着说:
  “对,对,花坛的活儿,以后再帮忙也行!……敏子,刚才胜负已定啦,以我的大败告终,大败呀!”
  美也子也在等待房枝她们来,因为没有想到佐纪子也来了,所以更加高兴。
  敏子说是她和房枝在吵吵闹闹之中把她带来的。房枝的脸红了,她仰起脸来,果断地谈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对三个朋友大大方方地道了歉。
  “是么?我的《春天的少女》造成了这样的罪过?”
  她微笑着想了一会儿,说:
  “这么着吧,我弹一次。倒也不是故意藏起来不露,因为,这个曲子呀,让我想起我的哥哥来,我心里很难过。”
  美也子神情严肃地站起来,走近窗前的钢琴。
  乍一看这架小型朴素的钢琴,虽然的和房枝姐姐的那架相差无几,但是打开盖子,美也子手指一碰它,的确不愧是音乐家哥哥的妹妹,那美丽清澈的音色绝对与从不同。
  《春天的少女》让人从音乐中幻想出仿佛绽放于深山幽谷溪流岸边的花一般的一位纯洁的春天的少女,然后是英年早逝的天才怀念他惟一的妹妹,深深哀怜亲人的爱情充盈篇章。
  房枝偶然仰起脸来,但见美也子的眼泪叭哒叭哒地滴在她那跃动的手指和琴键上。
  “到这儿就完了,曲子写到这里哥哥就病了,未完成的作品呀!”
  美也子的手骤然停下,仰头望着挂在钢琴前方墙上的哥哥的肖像,任脸颊上的泪水缓缓流淌……
  静听弹奏的三位少女也不由得仰头望着她哥哥的肖像。瘦瘦的脸颊,炯炯的目光,脸上荡漾着淡淡的哀愁……
  《春天的少女》余韵未绝,仿佛是美也子哥哥的灵魂在低声吟唱。三位少女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她们在由衷地为英年早逝的艺术家祈祷。
11 肩扛恩师的灵柩

  宿舍是每天早晨由室长带着室员们去舍监室行朝礼。
  “啊!好大的霜!”
  室员小田喊了一声。
  “室长,快点吧。今天我们是第一呀!”
  按照行朝礼的顺序,舍监日记上要记下谁是第一个起床的,谁是第二个起床的,宿舍有十二三个房间,都在竞争早起。
  小田说的就是指这桩事。
  我的房间里,小田总是起得最早。
  小田一起来立刻就从窗户看室外的草坪。
  草坪在校舍建筑物的背阴,只有草坪的尽头处才沾一点旭日的光。随着太阳升起,太阳照到的部分逐渐扩大,所以,草坪在早晨这段时间里起着钟表的作用。
  今天早晨这片草坪上霜柱够厉害的。
  “比打野兔那天早晨还冷哪!”
  小田这么说。
  别的室员们也起来了,边叠被边说:
  “天越冷越能打得到兔子?”
  “今天早晨喝兔肉汤?”
  “兔肉汤没什么好喝的,炖兔肉倒不错。”
  打野兔那天是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一。
  因为上山打野兔,所以脚有些疼。想赶快穿上裤子,脚更疼了。
  感觉疼的脚走在冰凉的走廊上,特别冻得慌。
  一进舍监室,只见舍监宫田老师把两脚架在四方的火槽边上,头低向两膝。
  我和三个室员站成一排:
  “第五室,早上好!”
  这是室长的问候。
  但是老师的脸仍是朝旁边扭着,而且低着头。
  老师那耳垂特大的耳朵很红,好像有些颤抖。
  因为老师没有回答,我们只好在桌子前面站着不动。
  等了好久老师才抬起头来,这时我们看到他眼里有泪。
  老师沉痛地说:
  “仓木老师今天早晨去世了!”
  “啊!”
  我们一惊,注视着老师的面孔。
  “零晨两点去世的。他家人送来通知。”
  “凌晨?……”
  “所以,宿舍这么安静。”
  老师说完又低下头来。他又掉泪了。
  我的胸口有些堵。安安静静地走出舍监室。因为悲伤,感到天气特虽冷。
  二年级学生的室员和作为这个室长的五年生的,对于仓木老师之死而感到的悲哀,在程度上是不同的。
  仓木老师是我们五年级总的班主任。对我们关怀五年,现在我们快要毕业了。其次是他教了我们五年英语。我们把他看作五年学生的老师。
  在宿舍,各室的室长都由五年生担任。我到各室去告诉大家:
  “仓木老师去世啦!”
  “宫田老师在哭哪!”
  像个橡皮人一样胖胖的,脸上总带欢悦神情的宫田老师居然哭了,这是想象不到的。
  从宫田老师也哭了这一事实,可以最清楚不过地知道,我们对于仓木老师的逝世是如何悲痛了。
  早饭的铃响了。去食堂的路上,人们谈的全是仓木老师的事。
  “打野兔的时候,他还上了山,很精神哪。”
  “据说很不舒服,没等打完就回去了。”
  二
  舍监宫田老师眼睛红红的,呆呆地吃着饭,住宿学生们静悄悄地吃饭。
  我的头脑里浮现出仓木老师的形象。
  铁边的近视眼镜——这眼镜挂在老师的大脸上,总是让人担心它马上就要掉下来。同时它那斑斑铁锈也让人感到那是一副古老眼镜。
  “这是服务20年的眼镜哪!”
  我们大家都这么说。
  老师从到这个学校任教到现在已经20年了。他那皮肤粗糙的脸。也使人感到和那眼镜的铁边非常相似。
  全校最胖的就是仓木老师和宫田老师,宫田老师的脸光光滑滑的发光,肌理细。但仓木老师的脸似乎皮肤特别厚,因此也就让人觉得那颜色重而且深。
  个头也是仓木老师高,腰围也粗。
  仓木老师的西服上的某此地方总少不了烟灰,也总是那么散散漫漫,那身西服我们看它看了5年,非常熟识。
  但是他下腹部肥大,体格魁伟,丝毫也没有乡村学校老师的寒酸气和生活的疲劳相。
  走出食堂,对面木板墙根处全是霜。
  那板墙就在稍高的堤上。那是河堤。
  我看见河堤,想到仓木老师的小女儿,她此刻多么悲伤啊!
  在这个河堤上,我和老师家的小姑娘玩过。
  我常常越过那板墙,躺在河岸的草原上读书。
  有一次看见八九岁的小姑娘在那里,我就跟她打招呼:
  “你一个人玩儿哪?”
  那是一位有一双溜圆溜圆眼睛的孩子。
  从简单的几句对话中就知道,原来她是仓木老师的小女儿。
  仓木老师有三个子女,长子在东京上大学。长女上了师范学校,住宿。
  留在家里的只有最小的她一个。
  可能因为父亲是中学老师吧,这孩子对中学生有亲近感。我一喊她,她就来到我的跟前。
  “你在家怕你父亲么?”
  我先这样问了问她。
  “不怕!”
  “可是在学校我们都怕他呀!”
  “为什么怕他?”
  “你问为什么吗?大概因为他有本事吧!”
  “你挨他尅了?”
  “不挨他尅也怕他呀。”
  就在和孩子说些闲言碎语之中,我把她抱在膝头上。
  “你长得不像你爹。”
  我仔细看着她的脸。
  小姑娘的眼睛确实溜圆溜圆的,然而仓木老师上下眼睑却是膨胀的,因而眼睛细长。大眼眉,脸上的肉厚,给人以厚重之感。
  从那以后我在那河岸见到小姑娘两三次,每次都是她一个人。
  尽管那河岸本来是街道上的孩子们游憩之所,但是我总觉得小姑娘一个人到这里来,末免冷清弧单吧。不过她可一点儿也没有寂寞冷清的样子。
  仓木老师逝世的时候,可能只有这个小姑娘在旁。
  我想到这里,小姑娘明朗爽快的面孔浮上心头,令人不胜同情之至。
  我想,那小姑娘再也不会到河岸来了吧?
  打野兔那天正好是周六、老师的长女从师范学校回来。据说星期天早晨仓木老师就让她回了学校。
  还听说,仓木老师打兔子那天回来之后就病倒,他的长女想延期回去,照顾他,带他去看病。
  “教师的女儿这样可不行。爹娘稍微有一点病就不上学,对于他所教的学生那是说不过去的。”
  就这样,他还是按往常的办法,严格要求自己,不忘教师的立场。
  据说他大女曾经坚决不愿意抛下得病的父亲回到学校去。大概有什么预兆吧。
  三
  那天早晨,我比往常较早地到校。
  因为想到走读生也许还不知道仓木老师去世,所以我想尽早告诉他们。
  但是,学生休息室内揭示板上已经贴出了黑框告示。
  两耳冻得通红的走读生陆续到校了。
  “仓木老师去世了?”
  这么一说,不论谁,无不大吃一惊。
  “啊!”地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些一直被看作不良少年,也一直被仓木老师训诫的学生们,无不变颜变色,沉默无言。大概正因为他们平素往往挨申斥,所以此刻听了仓木老师逝世的消息,心灵的感触可能较多吧。
  不论多么差的学生,对于老师发自肺腑的语言,他们只言片语也说不出来。
  当他把浓眉一皱的时候,有谁再敢看看老师的脸。
  仓木老师斜眼瞧谁一下,学生们无不主刻明白应该如何,所以他担任了风纪监督。
  副监督是教地理的砂田老师。这位老师有些神经质,略瘦,一眼就看得出头脑机灵。砂田老师健说,相反,仓木老师却不善词令。不过,他说的虽然少,但他的话是颇有分量的。
  胖子仓木老师和瘦子砂田老师一起在校园里转悠的时候,那对照是很有趣的。
  “老仓来啦!”
  “老仓来啦!”
  学生们小声传话,立刻非常安静。
  老仓,是对仓木老师的爱称,决不是外号。
  学校里只有仓木老师没有外号。淘气的学生们抓住老师的某些特征或缺点,只要想给某位老师取个什么外号,那就一定取得出来。她们之所以没给仓木老师取,是因为老师德高望重,没有给仓木老师起外号的情绪。
  仓木老师之德,在老师们之间也是受到敬重的。
  上课之前,把全校学生召集在礼堂,由校长,副校长,砂田老师作悼念仓木老师之死为内容的讲话。
  “不论从私人的交往来说,也不论从学校的公事来说,我失去了30年的良友,我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是好。我失掉手臂,今后将怎样工作下去?”
  矮个的校长的声音,被眼泪濡湿,所以听不清。
  “诸君当然知道,仓木老师是最早来本校任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建校的元老。仓木老师是我的手杖,是学校的柱子。我把本校的许多工作放在仓木老师的肩上了。学校的日常锁事也大多由仓木老师按他的考虑处理。教员之间的感情纠葛,也大多溶解于仓木老师广阔胸怀。仓木老师这样的德与力,你们学生尽管不太清楚,但毕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诸君对仓木老师逝世必然痛上加痛。”
  校长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讲了下面的话:
  “仓木老师不计自身的名利,为这所中学献出了他的一生。仓木老师不停不息地在这里工作了10多年,并不是因为他无处可去,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里呆着不动,以仓木老师的学问,埋没于这个乡间中学,实在是莫大的浪费。许多大专学校聘他去当教师。他本来有很多大大发展的机会,但是由于他对本校的热爱,对于我的友谊,始终没动,终老于此。”
  仓木老师拒绝大专院校招聘的事,我们都知道。关于老师的学术实力,我们也听过多次。
  我们中学使用的英语读本就是仓木老师编的。这个读本由东京出版,但是老师没有署名,但实际上是他编的。
  在火车里我们看到其他中学学生翻开仓木老师的读本时,我们是很以此为自豪的。
  还有,本镇有个小小的报馆,我到他们记者那里去玩的时候,也提到仓木老师。
  “你们中学有位听仓木的老师吧?”
  “那是我们的英语老师。”
  “是么?你现在学哪?那很好。不过,他的本领你们中学生还不容易懂吧。他关于英国文学的知识,那可是很了不起呀。实在是惊人哪。我到这地方来之后,很快就认识了他,成了足可长谈的朋友。没想到,在这乡野之地能遇上那样的人。让他在中学教师这个位置上窝着,实在可惜。”
  这位记者是东京某大学英文系毕业,刚到此地不久。
  “中学老师里没有那样出类拔萃的藏书家的。他不仅读了英国文学的书,日本文学,汉文学的著作也读了许多。只是听仓木老师讲话就是我的一大乐趣。因为他是一位饱学之士,所以呆在这样编僻之地也没什么不满。我以为你们有这样一位老师是很值得庆幸的。”
  副校长由教历史的天川老师担任,仓木老师做他的副职。原因是天川老师是大学毕业,仓木老师却是自学成材的。
  但是天川老师疾病缠身,经常告假,所以仓木老师的工作量远比副校长大得多。
  四
  教地理课的砂田老师在乡村中学任职也未免屈才。我们用的就是砂田老师编的地图。
  著者的名字是东京某大学教授的,但它却是砂田老师编写的。这个地理附图,许多中学都在用它。
  校长讲话之后接着讲的是砂田老师。他称仓木老师逝世使他在学问之途上失去了一位同伴,说到这里,他的心境是凄凉的。他也详细谈了仓木老师平素待人接物,以及为人处世的情况。
  “诸位,周六打野兔是见仓木老师的最后一面。现在还有谁记得那时仓木老师的情况么?我记得他当时和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脸色有些不好。他是那么胖,心脏当然好不了。周六的早晨,从出发之前开始,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倦怠,即使没有这些现象,爬山这种活动对他也是应该禁止的,所以我们劝他回家休息。但是他说,全校的学生这么高兴,这么气壮,自己哪怕参加围猎一个山头也好。但是真的上山就不行了,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提前回来了。”
  我们中学每年从一月到二月这期间有打野兔活动。
  先在小山顶上张好网,从山麓往上回追野免。
  有的小山要用全校学生围猎。有的把全部人马分成两三拨,各围一个山头。
  “仓木老师回家之前还对我们说,四年级学生西村患脚气病也参加了,是不是挺得住,请你们特别注意他,仓木老师总是这样待人。我们满以为仓木老师只要回家休息,一定能立刻会好,所以就没有特别注意,可是万没料到这竟成了永别。星期天早晨,仓木老师让周六从师范学校宿舍回来的长女回去了。但是傍晚他就突然病情恶化,等校长和我赶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临终之前还担心西村。对于学校的事,留下不少遗言,关于他自己和他的子女们的事,却什么没说。三个子女之中惟有最小的小女儿在家却不在身旁,即使这样也没有说一句感到凄凉寂寞的话,只是说她正在学校里呢。他儿子在东京上大学,大女儿今年春天从师范学校毕业。仓木老师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这最小女儿吧。”
  大礼堂十分安静:砂田老师的声音低沉下来。
  那天照常上课。
  但是不论哪门课哪位老师,全是讲仓木老师。
  为人忠厚稍有口吃的国语老师冰岛说:
  “仓木老师是个好老师呀……”
  他只说到这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嘴唇活动,只好沉默不语。
  他转身面向黑板。用颤抖的手写了下面这道古歌,又默不作声了。
  有人在世间,盛德高行无人念,甚或招人怨。
  一旦撒手离尘寰,顿悟其人实可恋。
  第四堂课是仓木老师的英语课只好自习。
  负责体操的松木以监督的身份说:“仓木老师的英语课时永远没了。这个钟点先自习英语,同时回忆仓木老师吧!”
  他接着说:
  “仓木老师只是为学校,为学生而活着的人。其他的老师们无不佩服他。仓木老师不论什么时候,可以这样说,他只谈教育。星期天我去拜访他,可是他说的只是从某些特别学生的事到对于每个特别学生的特别教育方法。为此花了好长时间。这个班里有没有特别学生啦,成绩特别不好啦,品行特别不好啦,等等。”
  松木老师环顾教室,他说:
  “我举一个例子。讨论你们从三年升级到四年的会议上,在有的学生是让他升级还是留级这个问题上,老师们的意见很难取得一致,为了这一个人,一直讨论到夜深。又饿又累。这时,有一位老师说了,讨论就到此为止吧,是行,还是不行,赶快决定算啦。仓木老师一听脸色骤变。他说,既然如此珍惜时间,那就请回吧,请回吧。如果属于非留级不可的学生,那没有办法,也只好让他留级,但是我们还得好好想想,因为这个学生留了级,本人的精神受到折磨,家庭以为蒙羞。而且这个学生还得浪费一年的时间,浪费不少的费用。一个学生升级当然是不能轻率决定的问题,必须自始至终认真考虑。哪位嫌问题讨论得过长了,那就请先回去好啦。结果呢,谁也没有先走。仓木老师为人处世总是这样子。由于仓木老师的爱护。免于退学,不被留级的学生,究竟有多少,你们大概很清楚吧?”
  有的学生当初抬不起头,此刻他会想起仓木老师曾是多么爱护过他。
  五
  第六堂课是体操,这个时间用来作为五年级的级会。
  五年级会,是松木老师常常匀出体操时间而开的会。
  我们五年级的学作为最高年级的学生,当然有他们的问题,比如毕业后的问题等等,自由地讨论下去,就是这个会的内容。
  松木老师担任联系人这个角色,讨论全部交学生们展示,他自己不发表意见。
  我们在两天操场上坐个大圆圈,甲班班长担任主席。他站起来说:
  “今天的五年级会,因为仓木老师今天早晨去世,由松木老师负责这个会。”
  松木老师点点头。
  “我们今天只能思考仓木老师生前的事。别的事也谈不出来。干脆就开一个谈论仓木老师的会吧。”
  “赞成!”
  反响热烈。
  “不过,也没有必要只谈对仓木老师的回忆。我想,不妨利用这个时间也谈论一下我们该做什么和怎么做。我们是最高年级的学生。同时也不仅学了5年英语。而且也受到年级监督的关怀。仓木老师逝世,我们比低年级学生更哀痛。因我们受其恩惠更深。当然,学校对于我们应该如何等等,必有命令。我们当然认真地执行命令,但是,如果可能,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仓木老师主动地干些什么?”
  “就该这样!”
  松木老师这时插话。他接着说:
  “你们是最高年级学生。所以,你们的态度好坏都会影响全校学生,因此,你们要慎重对待。”
  一个学生站起来说:
  “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毕业了。仓木老师来不及欢送我们毕业,这实在是遗憾之至,我们在学校只能呆上五六十天了,所以,在这期间我们必须遵守老师的教导,做老师最后负责的学生,每个人都以很好的成绩毕业。即使毕业之后也决不忘仓木老师教诲之思毕业之后才能报师恩,我们从现在起商量一下毕业以后的事好不?”
  “主席!”
  “主席!”
  举手的人不少。
  有的建议,他们毕业之后的同窗会起名叫“仓木会”。
  有的说,是否借用仓木老师的名字,给学校留下一项纪念事业。
  有的学生提议,仓木老师虽然远离大家,但是希望老师的遗嘱永远住在这里,虽然毕业了,凡是本街的人,在此地有家的人,要通力合作照顾好老师家属。
  这项提义的赞成者较多。
  也有人提议在此地给老师立碑。
  总而言之,方案不少。
  也有单凭一个中学生无法办到的提议。
  一个学生站起来喊着说:
  “我想再见一次仓木老师。”
  “可是老师不在了!”
  “不,在!”
  “不是已经去世了么?”
  “去世啦!但是还在。还没有火葬嘛!”
  会场突然静下来。
  “想不想再见老师一面作一次告别?”
  “想,想啊!”
  “同感!”
  “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我到仓木老师家吊唁一下,就能见到老师,但是这种愿望谁都有,五年生想集体前去告别!”
  “松木老师,让我们到仓木老师家上香去吧!”
  有一个提出这个建议。
  “方才谈的,从师生之情来说,我以为是合情合理的。”
  松木老师说这么说。他接着说:
  “但是,你们上百人哪,这得问问家属才能定。我和校长商量一下,然后向遗族提出要求吧。你们的愿望大概能得到满足。”
  这时,名叫冈岛的落后生站起来说:
  “我们大家抬老师的棺材好不好?”
  大家一笑。
  “笑什么!”
  冈岛喊了一声。他说:
  “抬老师之棺,难道不是弟子之礼么?日本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是因为我一直挨仓木老师的申斥说这话可笑呢,还是抬棺这件事本身可笑呢?”
  人们是因为他突发奇想而公之于众所以才笑的。可是此刻他得到了声援:
  “根本不可笑!”
  “坚持你的意见!”
  冈岛接着说:
  “抬棺,是和逝者关系密切的人,或者受过他恩惠的人干的事。但老师的亲属都远在外地。有资格抬棺,老师也乐于接受的,难道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人么?”
  “对!对!”
  激动的波浪在我们中间涌起。
  有人站起来发言。
  “让和老师本来没有因缘的殡仪工人抬棺,是我们这些人的耻辱啊。冈岛君确有独到的见解。”
  “对!仓木老师的葬礼所用劳力,全由我们担任吧,不用别人动一手指头。”
  “松木老师的意见如何?”
  “你们美好的愿望使人为这感动。单凭这些言词,仓木老师就很满意了。不过我不能擅自作主,还必须和学校商量,也得征得家属的同意。总而言之,我一定竭尽全力使你们的美好希望如愿以偿。”
  这样,松木老师作了许诺。
  六
  学生宿舍例来的习惯是每晚就寝之前,大家集合于一室,静坐30分钟。
  目的是让心沉下来,也让心清净。当晚的值班舍监是校长。
  “今天晚上不论怎么想传这颗心达到无念无想的境界,但是依旧止不住眼泪。”
  校长说到这里又抽泣起来。他说:
  “从早晨起来到现在泪就没有断过!”
  随后他就谈起对仓木老师的回忆。
  ——校长在某中学任物理,化学教员时,仓木老师是那个学校的学生。座位号是二号,校长记得仓木老师比首席学生的成绩还好。因为仓木老师家境并不富裕,即使毕了业也上不起更高的学校,就当了校长的物理化学教室的助手。
  不久,仓木老师当了小学教员,经过自学考试,取得了中学教员资格。
  校长调到我们中学任职的时候,他这位校长第一个招聘的教员就是仓木老师。
  从那以后22年,仓木老师一直是校长的左右臂。
  仓木老师有机会出任师范学校的校长,也曾有机会被上一级的学校招请去作教师,但仓木老师始终末动。
  “仓木老师说,校长有恩于他,所以他安于乡居野处。今天的五年级会提出希望,葬礼的劳动他们全部承担下来。自己教的学生抬自己的棺,作为一个从事教育的人来说是无比高兴的事。这也许就是仓木老师在我们这里忍耐下去一直没动的收获吧。”
  说到这里校长又落泪了。
  第二天,从早晨就开始下雪。
  冬天的风在天空不停地吼叫。
  我们两个建议全被采纳了。
  所有的课上完之后,我们站好队列,低着头走出校门。
  杉树篱笆里面就是仓木老师简陋的家。
  白木的寝棺已经停放在走廊上了。
  我们三个人一组走上地板,在遗体跟前跪下行礼。
  因为老师是猝死的,看不出枯萎之色,只是脸上呈现略透亮的白色。大而厚重的脸安详一如生前,但是死气沉沉。
  在侧的有他夫人,三个子女,他的胞妹,校长,砂田老师,他们俯首而立。
  旁边的屋子是老师的书房,书堆得老高,以致略显黑暗。
  因为告别的有一百多人,所以很费时间。
  结束之前我们站在院子、想多看一会儿老师。
  雪粉落在肩上,把肩头濡湿。
  回到学校之后,宣布了明天参加葬礼时所分担的任务。
  我是打灯笼的。
  “我可不愿意打灯笼!”
  我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我还是希望抬仓木老师的棺材。
  “你身体比较弱,你就耐心地打灯笼吧!”
  松木老师这样对我说。
  傍晚,舍监稻村老师在宿舍的澡塘里说:
  “明天很让人痛心,可是一定办成漂亮的葬礼!办成漂亮的葬礼!”
  他反复地这么说。
  七
  葬礼这天依然是冬季的阴天。
  行列走的大街,人们都站在檐下,心里默默地致意。
  仓木老师的未加妆点的素棺抬在二三十个中学生的肩上。
  周围有三四个人,以便途中换班。
  仓木老师的棺完全在由他教的学生们守护之下前进。
  棺的前面行进的旗、灯笼、花、花环等等,全是由他的学生们拿着。
  我提着一只青竹作柄的白纸灯笼走在前面。
  仓木老师的儿子捧着白木的灵牌紧随其后。
  四年级以下的全校学生,在寺庙的山门前列队敬候。
  我们的行列平静抵达门前时,听到低年级学生的抽泣声。
  管理现场的全是五年级学生。
  礼毕之后,五年生仍留在棺的周围。
  这时,松木老师讲话。他说:
  “赖诸君之力,葬礼顺利结束,我代表逝者家属和学校对大家致谢。这么完美朴素的葬礼,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无不感动,你们大家主动地为此尽力,更值得佩服。”
  仓木老师的长女感动得用手帕擦泪。
  松木老师接着说:
  “本来还打算请大家送到火葬场,但是仓木老师的胞兄来了电报,说是因为山阴线大雪而不通的火车刚刚打通,今晚就能抵达这里,所以决定等他哥哥到来,他们虽说是亲兄弟,但是距离很远,十多年不见了,哪怕见上一面也不枉此行,所以向寺院提出要求,请寺院破例,允许遗体存放之期延长一天。寺院也为诸君善行深深感动,慨然答应存放到明天。因此,今天晚上只有我们几位老师留在这里守灵,同时等待他哥哥到来,诸位这就请回吧。诸君的愿望已经实现,守灵,就不要勉强了。坐火车上学的,离家远的,身体比较弱的,都不必来了吧。”
  “老师,让我们来吧。”
  “来,当然是令人感动的,无奈夜里很冷,寺庙大殿没有防寒设备,大家感冒了就不能上课,那样,反而违背了仓木老师的意愿。还有,今天晚上守灵的人明大9点也必须照常上课,这就支持不住了。好,解散吧。辛苦啦!已经定下来守灵的人,先别管形象如何,首先是多穿,穿暖了而且带毛毯来。”
  住宿舍的五年生当然全去了。
  我穿上两件衬衣之后再穿两件和服。室员们都笑了。
  夜深之前100多人的五年级学生,一人不缺地陆续到达寺庙。
  校长,松木老师无不吃惊,因为不是我们事先约定的,所以学生们也彼此吃了一惊。
  有的赶火车回去一趟。有离家七八公里的也跑了一个来回。
  仓木老师的哥哥是乘10点以后的火车到达的。
  他比仓木老师个子高,我们得仰脸着他才行,十分魁伟。筋骨紧绷,铁人一般。
  他向我们寒喧之后便深致谢意,然后从棺盖上镶的一小块玻璃窗注视他弟弟的脸,他站在棺旁,长久不动。
  “想再次同老师道别的人,请抓紧时间吧。”
  松木老师这么一说,我们大家再次把棺围了起来。
  因为这就永别了。
  仓木教师的脸已经略显微紫。
  过了不久,寒澈的旭日照到放在大殿廊下的棺上。
  和昨天一样,我们抬起仓木老师的棺,向火葬场出发了。
  出了大街走15分钟的荒郊野路就到了那里。
  焚尸炉内墙薰得墨黑墨黑的,像大蛇的肚子一般,而且闪闪地发着油光。
  把白棺滑进这黑洞里。
  松木老师把妆点白木棺的花环上的花揪下来,给我们每人一朵。
  我们手拿白花站成一排,遗属们站在我们对面。
  仓木老师的哥哥对我们致谢词,他说:
  “舍弟生前多蒙格外关怀,一直送他到火葬之地。诸位对舍弟的厚意隆情,以及此次诸般关注,已经听各位老师详细见告了,而且我也亲眼目睹,我已经分不出为我弟弟逝世的悲痛而哭呢,还是为大家的善良之举高兴而哭的?舍弟九泉之下一定心满意足,我们家属也无法用语言表达感激之情。根据实际情况,舍弟的孩子们必须离开这值得怀念的地方,但是,不管他们去了那里,不管在哪里生活,决不会忘记诸位以及本地善待他们的厚意。诸位不久就毕业了,即将走上各自理想的道路,由衷地预祝诸位前途成功,谢谢了。”
  我们为了不误九点的功课,直奔学校。走在荒郊野路上,朝寒清冽而令人神情气爽。
  大家人手一朵白花,脚步匆匆。
12 蔷薇之幽灵
 一
  在这个山峡里,河鹿蛙一叫,石桶花一开,那就春意阑珊的时候了。
  河鹿蛙,正好从小学毕业的日子前后,以及新芽绣遍了白白的河滩的时候。
  开始鸣叫了。嘻,嘻,嘻,就像吹那古老的日本笛子一般的声音;与其说那是春天的声音,还不如说它是秋天的更合适。
  因为放春假,从城市到温泉来的少女说:
  “啊,秋天的虫子在叫哪!”那叫声吸引她们的眼光离开温泉旅馆的栏杆,朝着月明中略显朦胧的白色河滩望去。
  所以,离开学校去远处旅行的少女们,把这河鹿蛙的鸣声,一定当作故乡的声音深藏于胸中的。
  片冈千代子先生迁居于这个山麓的村庄的时候,也正是这些少女们离开此地的时候。
  从东京要坐六七个钟间的火车到达镇上,再从这里走十六七公里的路,名副其实的钻山,最终到达一个荒凉寂寞的山村,但它从源赖朝时代①开始就喷涌温泉,所以从镇上来的长途客运汽车和运货卡车全通了。运货卡车所运的货物主要是:大米、鲜鱼、大豆、酱油等等,基本上全是山里人吃的东西。这些货车虽然不是载着满车花束进来的,虽然没有小苍花、香豌豆花,但是却像春天的报春花那样美好,原来除了那些吃的东西之外还有年轻女人喜爱的色彩鲜的货物。也就是平时那些喜爱活耀的丽人们身上所用的东西。
  ①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1147-1199),武人政治的创始者。源赖朝的第三子。因为平治之乱,被流放于伊豆。但1180年奉以仁王的令旨,举兵追讨平氏,兵败石桥山之后,于富士川大获全胜,最后,坛之浦一战胜平氏。入京为右大将,不久于镰仓开幕府,1192年任征夷大将军。后因大杀功臣与至亲骨肉,死后势力顿衰。
  本村的少年们正在用青竹子做的水枪打水仗。少年们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从今天起水不凉了。临街的那家大屋子墙里面的和大路上的一共两拨人,他们都把水枪插进道旁小溪的水里,用水枪对攻,个个都像落汤鸡一般,简直就像消防队的消防演习。但运货卡车一到,他们暂时停住手,都说:
  “哎呀,可真漂亮啊!”
  “谁来啦?”
  “新媳妇到啦!”
  他们边说边看着卡车。
  那卡车停在村头上的山茶林前边了。
  “山茶林”,这个词儿懂吧?这山茶林的山茶有三四十棵,请你想象一下,这三四十棵山茶长在一片地上造成树林的风景吧。可得知道,这里不是南国吧?可是那叶子上油光闪闪的浓绿,那花耀眼般厚重的深红,不表明这地方确属南国又是何方?
  “去蔷薇之家的!”
  “到蔷薇之家去的呀!”
  “来蔷薇之家的!”
  山茶林前边的少男少女们这么喊着跑过来了。运货卡车停下来,那就证明蔷薇之家来了新住进来的人。蔷薇之家就在山茶林的上方。
  但是,嘴时喊着:
  “蔷薇之家呀!”
  “蔷薇之家的!”
  那些少男、少女们的脸上显现出来的轻微不安,是不能视而不见的。
  为迎接那鲜艳的包裹而从蔷薇之家下到山茶林前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
  “啊,是她呀!”
  “可能是到温泉休养来啦。”
  “不是,她是这次调到这个学校来的。名叫片冈的女老师。”
  颇以作此说明为自豪的,是个名叫光子的少女。
  “啊!”少女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互相搂着肩头点头行礼,而且脸有些红了。
  “不知道教几年级呢。”
  “说是替下村老师的,一定是我们班。”
  说这话的也是光子。她是小学五年级学生。
  “可是又得住在蔷薇之家吧。”
  少女们的脸变得阴暗了。
  二
  这个山峡,正因为它北连深山,那里出产的物资,使全村各户比较平均地受了益,所以没有日子过得困难的户,也没有外地来此落脚的户,因此。全村像杉树林那样安安静静。不论任何人家,就是早晨的麻雀也毫不担心有什么会惊扰它,悠闲地站在屋檐放声歌唱。哪家的院子都有蝴蝶来拜访,尽情嬉戏。这不是语言的夸张与修饰。没有花圃的人家是根本不存在,因为这儿的花都是这一家的分给那一家,尽管没什么名贵品种,无非都是些大雨花、波斯菊、菊花等等,但是,说它是花的村庄却一点也不算夸张。
  这个花的村庄里的“花的人家”就是蔷薇之家。这个村庄的出租房屋,惟有这蔷薇之家一处。这家房屋四周全是蔷薇。与其说蔷薇树篱包围着这座房子,倒不如说蔷薇埋藏着这座房子。东边的门口是蔷薇,南边的院子栽着蔷薇,北窗有蔷薇窥窗,西墙有蔷薇托身。是谁建的这所房屋呢?
  片冈老师搬到这里的时候,蔷薇还没有开花,青青的花蕾,半天才能找到一个。
  “啊,到了开花的时候,那可就成了蔷薇的海洋了!”
  片冈老师不能不为她的新居之美而高兴得又蹦又跳。
  “呶,这蔷薇开什么色的花?你去年看到了吧?”
  片冈这样问光子。片风老师果然如光子所料,担任她们五年级女生的课。
  “南边院子的开深红色的花。北窗下的开雪白的花呀。”
  “南边的深红,北边的雪白——这样栽蔷薇的准是艺术家!你知不知道最早谁住在这里?”
  “不知道。已经有两三年没住人了。”
  “你说有两三年没有住过?不会有这种事,不可能的嘛。”
  片冈老师吃了一惊,她看了房间的状况。草席,墙壁,无不干净、漂亮,还留有人的体温。不仅如此,这个房间如果没有居住于此的人弥漫不散的爱,屋子里的空气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新。亲切的声音仿佛发自卧具橱里。但是光子却说:
  “老师,的确空了两三年哪!”
  “不能相信呢!”
  片冈老师说着话眺望着南边的院子。那院子没有一片落叶,每一棵蔷薇,不论昨天或者今天,似乎没有一棵不是经过爱抚它的那双美丽的手抚摸过。
  “那么,有人天天来打扫?”
  “没有!”
  片冈老师只能把光子的话看作她记错了。
  三
  在新学期开始的同时,片冈老师就成了少女们憧憬的目标。年轻的老师依旧保留着小鸟依人般的少女风采,其次,单凭她那行李装束,就美得不能再美了。这本来是毫不奇怪的,奇怪的是老师到山里来了之后,相处得最亲切的,除学生们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鹿。
  “片冈老师,给鹿一件行装吧。”
  “好!”
  老师微笑,把个包袱皮交给了那个男生。那少年把它挂在鹿角上。那鹿颠儿颠儿地走了起来。这样,以鹿和片冈老师为中心的行列走出了学校,整个一条街都在注视他们的队伍热热闹闹走过去。
  这头鹿,是这年冬天在学校后边的竹林里抓住的。此地虽然暖和,但也有大雪把山盖得严严实实的时候。鹿要找吃的,就跑下山到距村庄较近的地方来。因为被狗追得跑累了,有一只竟然从学校的后山跌进竹林里,村里的人把它活捉立刻送给学校。开头很不容易驯服,为了让它活动,想在它的角上挂一条绳子牵着它走,但是它使劲摇头,很不听话。以后渐渐老实了,直到走上山茶林,接受蔷薇之家的片冈老师的打扮。
  但是,它看见蔷薇丛可能想起了它随处奔跑的山吧。突然之间像个山间野兽一般,乱蹦乱跳,一下子跳蔷薇圃里,把蔷薇狠狠地躇蹋了一通。
  “啊!”
  片冈老师不由得喊了一声,因为她忽然觉得好像听到蔷薇花圃里有女人的啜泣声,自己的心也好像忽然之间被蔷薇的刺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得受不住。
  “快,快!快把那鹿从蔷薇田里牵出来!”
  那鹿从山茶林下来,老师就放下心来了。她说:
  “也许我成了蔷薇精了吧?”
  她说完又眺望那花圃了。
  花已经开了。
  “我让花给埋上了。所以这么爱蔷薇花。”
  蔷薇和石桶花,差不多同一时期开花。从山上像蜻蜓向下飞翔似地顺大街下来的自行车后架上,带着硕大的花枝,老师吃惊地说:
  “啊,大杜鹃!”
  “老师,那是石楠花呀!”光子连忙告诉她。
  “哎呀,那是石楠花?这样的话,老师的生物是零分。”
  但是,不论怎么说,石楠花还是明朗的花吧?南边院子开的红蔷薇,颜色又暖又明朗吧。
  “我成了蔷薇精也好!”片冈老师这么想。她是个和蔷薇相似的人。
  即使片冈老师成不了蔷薇精,那么,确有蔷薇精么?不,一朵两朵花,一棵两棵树,当然成不了什么精,但是,几百朵花,说开一齐开,是不是说明了花是有灵魂的。不仅仅是鹿来的时候那件事,这个蔷薇之家里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老师的家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凡属于家里的事不论什么她都得干,学校那边也忙,所以,打扫、收拾等等照顾不到的时候自然免不了。
  有一天早晨,她吃完早饭还没有脱罩衫就给母亲写那长而长的信,信没写完上课铃就响了,她什么也没收拾就走出家门上课去了。回来一看,桌子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椅子也规规矩矩地放回桌子下面。
  “啊,是谁来过啦?”
  她记得罩衫是脱下一扔就走的,可现在却是叠得好好的放在厨房。
  “光子来过吧?”
  所以,第二天片冈老师问了光子。
  “光子,昨天辛苦了,谢谢。”
  “老师,怎么回事儿?”
  “昨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你顺便到我家给我收拾了一次吧?对我亲切虽然很好,可是我不喜欢你这么做。”
  “没有!老师,我昨天没有去你家。即使去了,你如果不在家我也不会进去呀!”
  “是么?奇怪呀!那么,是谁去了?”
  她在教室里问了学生,也没有一个人说去过。
  还有一天,不论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的自来水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摆在桌子上了。
  还有一天,书房墙上塞尚的油画《修道院》掉下来了,她想把它挂回原处,但因为个子矮够不着而颇感为难,就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它居然回到原来的地方。
  只是这样的事倒也罢了。有一次从学校回来,发现纸窗的纸给换上新的了。廊下地板也擦得干干净净,井边冲洗得清清爽爽。
  是谁干的呢?
  “总而言之,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进来过,尽管如此亲切待人,但是心里别扭。”
  从此以后,片冈老师总是认真地关好窗户,锁好门再离开家,然而尽管如此,大盆旁边的纸悄盒子里的废纸还是给打扫干净了。
  片冈老师无奈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校长。
  “啊,是这事啊!”
  校长听了一点儿也不吃惊,不仅没有感到惊奇,而且露出平和的微笑。他说:
  “你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工作,那所房子之外,这一带也没有出租的房子,请你住到那里当然让你知道了会不高兴,所以就没对你说。实话实说吧,那所房子一向被你称为幽灵之宅。”
  “啊!”
  片冈老师的脸都吓白了。
  “不过,虽然都叫它幽灵之宅,但是那里的幽灵决不恶作剧,也不加害于人,对于住在那里的人非常亲切,百般关怀,所以,你丝毫也不用担心。”
  片冈老师睡不着觉的时候,不知来自何处的蔷薇香气飘进屋子。所以片冈老师不免常常想起,正是由于花香馥郁才引得她安然人梦的。
  “是那蔷薇。一定是那蔷薇的精!”
  她这么说。
  四
  一位大户人家的老太太谈了这件事,那老太太的脸就像风干了的水果一样,全是皱纹。她说:
  “老师,那是那家小姐呀,不是蔷薇花。那里的蔷薇花是那位小姐栽的。那房子也是那小姐经手造起来的。实在是一位着人怜爱的小姐呢。”
  “小姐的父母都是在法国去世的。她们在法国什么地方的那个家,栽着许多蔷薇。说是那时候那小姐虚岁才刚刚19岁。她孤身一人回了日本。老太太说,小姐坐船回来,流的泪像海一样多呢。好不容易回到日本,那小姐又得了病。”
  “因此,她为了养病就到这座山的温泉之乡来了。她建造了那座房子和蔷薇园。这已经是十六七年的事了。我一直经管着那里的一切。”
  “蔷薇从栽好之后,好不容易开了花,第一次开花的时候,小姐就死在花里了。她爱跟我捉迷藏,藏在花丛里对我说:老太太,蔷薇就是我呀,蔷薇就是我呀。后来就把那所房子给我了。
  “直到现在,小姐还在蔷蔷薇园里哪!像老师这么漂亮的人,这么亲切善良的人住在那里,小姐一定高兴得没办法哪,所以她一定用尽了方法表示她的谢意,替你做许许多多的事。”
  “请你把小姐当作一个可怜的小姐看待吧。她一个人多寂寞呀,正好来了你这么一位漂亮的人,一位生性善良的人。”
  “老太太,谢谢你。我一定和小姐在一起住下去。”
  片冈老师完全明白了,她怀着纯洁的心回到蔷薇之家。后来向别人一打听,关于这些蔷薇花和这逝世少女的美好传说还有好多好多呢。
  所以,安安静静的夜里,总觉得自己脸旁有别人亲切的呼吸。
  但是,蔷薇凋谢,夏去秋来,就像香鱼必定由河入海一样,片冈老师必须离开这个山村学校,离开这个蔷薇之家的日子到了。原因是在故乡的母亲病故。年幼的弟弟和妹妹得由她照管,因而必须赶回故乡。
  “再见!”
  “再见!”
  “再见!”
  片冈站在蔷薇园里,折了一朵迟开的花作为纪念。
  这时,她感觉到已故丽人热烈的吻,好像觉得发烫似地吻在她的手上……
13 父母的心
诸位,把眼睛闭上五分钟,然后平心静气地想想父亲或者母亲试试看。
  你们的父母是如何深深地爱着你们,怀念子女的父母之心是多么温暖、多么广阔,直到现在不是依然使大家感慨万千、激动不已的么?啊,用不着闭上眼睛,你们大家无论早晚不是深深地感到双亲之恩么?
  这个故事,肯定也是让你们知道父母之心是多么伟大的故事之一。
  故事发生在从神户海港开往遥远的北海道幽馆的船上。
  船出了濑户内海,航行在广阔的志摩附近海面的时候。聚集在甲板上的人们之中,有一位风度极佳,引人注目,年纪40左右的高贵妇女。女佣和打杂儿的片刻不离左右。
  与此成对照的是,也有一位40岁上下的男人,他衣衫褴褛,那副寒酸相也引人注目。他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男孩七八岁。孩子们长相都很聪明可爱,但是孩子们的衣服却相当的脏。
  那位高贵的夫人早就频频地注视这贫穷的父亲和孩子们,最后她和女佣耳语了一阵之后,那女仆来到那父亲和孩子们跟前说:
  “孩子这么多,真有福气呵!”
  “谢谢。他们下边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哪。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因为有孩子日子就更苦。说起来怪难为情的,我们已经没有能力扶养这四个孩子了。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决不会把他们扔了,为了孩子们,现在我一家6口这就去北海道找活干哪。”
  “方才你说的如果确实是实际情况,我就想跟你说说相求的事了。——我的东家是幽馆的财主,在某大公司当总经理。日子过得很富足,但是只有一件事不如人意:年过40没有孩子。我家太太方才跟我说,从你家的孩子之中能不能匀出一个给她,你去说说看看。到了她家的孩子,当然是继承财主的家业啦,孩子也享了福。作为酬谢,敬赠100元。”
  “这可得谢谢啦……”这位父亲本想立刻表示同意,但是一想这样不妥,便说反正这事得和孩子妈妈商量之后才能决定。
  那天傍晚,轮船已经航行在相模滩的海面上了。那男人和他的妻子一起,带着他们的长子来到那位妇人的房间。他们说:
  “那就请你把这小家伙收下吧!”
  结果自然是按口头约定,对方付了100元钱。那是很久以前的100元,相当于现在的1000元。该是父母和儿子分手的时候了,这对父母眼含热泪,难割难舍地走出了舱房。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船在绕着房总半岛转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那位父亲领着5岁的二儿子的手,无精打彩地走进那财主的太太的客舱。他说:
  “昨晚上仔细地想了又想,大儿子嘛,不论怎么穷吧,也是我们家的接班人哪。况且,把老大给别人,按次序也不对,如果可能,能不能同意用老二换下老大?”
  “当然行!”财主的太太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可是,当天傍晚,孩子母亲带着3岁的女儿来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说:
  “简直没法跟您说,今天早晨给你送来的二小子,从眉眼长相到说话的噪门,和我那去世的婆婆一模一样。我就实话跟您说吧,我这心里呀,就像把婆婆扔了一样不好受,再说也对不起我们当家的。况且,他已5岁了,我觉得他一定会永远地记着我们,想到这儿觉得他可怜得不得了。能不能答应我用这个最小的女孩子把他换下来?”
  那财主的太太一听女孩,有些不高兴,但是看了那位妈妈失魂落魄的样子,除了答应也没别的办法了。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第二天上午,船快要到北海了,这回是两口子一齐来到那位财主奶奶的舱房。他们一见财主夫人什么也说不出来,竟然痛哭失声。
  “怎么啦?”对方这么问。
  “实在难为情极了。”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哭了。问了几次,那男人才哭着说:
  “本来是不应该这么随便说话的。昨晚上我们两口子本来是商量好,说得一妥百妥,决不留恋孩子啦,可是,正因为她太小,所以总担心她是不是这样那样啦,结果是我们两口子一夜没睡。把那么个无知的孩子给人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当爹的冷酷无情。您给的钱我们如数奉还,请把女儿退给我们吧。与其舍掉一个孩子,还不如爹妈儿女一家6口饿死在一起好。”
  有钱的妇人听了这番话,不由得跟着悲伤起来,禁不住落泪。
  “是我不对,老实说,我虽然没有孩子,你们当爹妈的心我完全理解,而且也羡慕你们。孩子还给你们,钱呢,就作为你们教给我懂得父母之心的酬谢吧,你就拿它作为在北海道干下去的资本。”
  于是,那位父亲由于那位有钱的妇女帮忙,受雇于函馆的某公司,一家6口过上了好日子。
14 竞开的花

  (一)花道①
  从立于名副其实的秋季清晨的冷色的石头正门,走向大学校园的银杏林荫路,打扮起来的成群妇女疾步而行,涌向前去。叶子金黄的老树分列左右,像画了两堵高高的金色墙壁的宽阔道咱,年轻的妇女们走在那上面,使人感到那好像是登上莫知所以的豪华舞台的花道。一个学生说:“一个大学的田径赛就吸引这么多的妇女,当个运动员可也不错嘛!”
  ①日本旧剧由舞台一侧贯通观众席的演员上下场一条道路,它也属于舞台的一部分。
  (二)女旁听生
  名叫初子的那位文学院的女旁听生说:“当个像志村先生那样拥有那么美的胜利天使的运动家就更没的说了。”她接着这样说。“简直成了女人的市场啦!我想,一个艺术家只要遇到三个女人他就一定恋上其中的一个。只要有三个人,他就一定能够发现三人之中必有一人具有美的个性特质。”志村对说这话的友人开玩笑地说:
  “那就把那三个人统统恋上如何?”
  当他眼睛一亮,认出远处的一个女学生时,赶紧离开银杏树干朝那边走去。
  (三)胜利的天使(mascot)
  志村把他的胜利天使介绍给朋友和初子。朋友连忙说:“北村先生,你能不能当我的毕业论文的资料?我要作由于阶级、贫富、境遇、教育、职业之不同,对于妇女的心理会出现什么差别的心理考察,然后进行统计性的研究。如果使美丽的人参加,还能触及美丑的问题。比如用花或者星星这样的词,在一分钟的时间里能联想出什么和什么等等一类的事。如果回答只是志村一个词,那可就糟了。”
  “这位是北村教授的小姐美智子小姐。”
  (四)竞相开放的花
  美智子被出乎意外毫不客气的语言弄个红脸,深深低垂脖领,给了一个声音极细的承诺。“是个专门对女人下功夫的没出息的心理学家。”这话出之于志村之口,那声音是带着困惑和怒气的。“别说混帐话啦!本来妇女的心理比男人神秘。再加上近时的妇女勃兴呈日新月异之势。是形形色色地竞相开放于社会的新花——各种各样的女人围绕一个男人一展开恋爱大会战,研究立刻获得成就。”美智子自言自语说:过一会儿就成了两个人。
  “是学法科使之获胜的呀!”
  (五)花篮
  俯瞰运动场的南和西两边的高冈之上,好像无数花篮的花撒在这里一般,被年轻的女人装点得色彩班斓。夹杂在其中的美智子,忍着由于兴奋而难以抑制的心跳,一心一意地看着成绩揭示板,因为随着竞赛项目的进行,工学院、医学院、法学院的得分也在或上或下地不停变化。原因是父亲北村博士的心爱弟子志村,是法学院的著名选手。不论回赛场上,也不论经赛场上,都是本大学第一名运动员。刚才的四百米赛跑他就得了第一,打破了去年的记录,此刻又出现在比赛场地了。下一个项目是撑竿跳。
  (六)撑杆跳
  运动员们依托于一根长杆使身体渐渐地升高而飞越横杆。不过,其他运动员的成绩因为比去年低二英寸的高度,所以全部落选,剩下的只有医学院的选手和志村两个人。敌人侥悻超过了去年纪录。志村也超过了。但是,他像是轻快地借力于晨风的燕子,使身体掠空而过。观众席上的吹呼和掌声使美智子先醉了。志村以其飘然而落的余威,跑到观众席的近处。他的脸色骤变。那是近似惊愕的恐怖。他的眼睛没有看美智子。
  (七)凶兆
  美智子突然想到,志村是打算清自己分享刚才的喜悦而朝着自己这边跑来的。但是,就在他脸色骤变的同一瞬间,她意识到身旁有个女人站起来了。志村正在看着那女人。他为继续参加比赛而回去的姿态是有气无力的。很可能是心里承受着悲伤的重荷使身体浮不起来吧,起跳非常糟糕,拿着长杆便扑通一声跌倒在沙地上了,所以,他的脸色也更加苍白,重新跳了一次,然而仍然没有跳好。美智子不由地站了起来。
  (八)扶着柯树哭泣的女人
  没过多大工夫,换上制服的志村来到美智子所在的高冈上,瞪着眼睛找谁。然而决不是找美智子。志村从俗话称之为“大学的皇宫”的前边穿过去,朝水池那边去了。追赶他而来的美智子来到水池边。朝对岸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扶着那因漱石三四郎而闻名的大何树正在哭呢。志村走近女人。那女人跑开。过了片刻,那女人和追上来的志村两个人在银杏林荫路上并肩而行。“志村先生本不该另有恋人嘛,不该有嘛。”
  (九)博士邸
  两周之后的星期天,志村带着心理学系的学生来北村博士家拜访。“说是最近以来没看见您去研究室,家父很惦念哪。”这样一说,就把从那天以后的思念暗示给对方了。但是,志村不愧是一位青年体育家,他带着健康而精神饱满的表情,亲切地观察了美智子,结果是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智力测验一结束那个学生就说:“好哇,住了富贵之街,下回就住贫民窟了。你从这个花园直到垃圾场一直相陪相伴真对不起呀。”但是志村和他一起站起身来走了。
  (十)贫民窟
  拿着闻名于世的慈善家大泉氏介绍信的两个人,去会见一位贫穷的姑娘。垃圾遍地的小路,弯弯曲曲,被潮湿和恶臭味所困苦的一个个脏兮兮的孩子尾随于后,终于找到了房檐已歪只有一间屋的人家。在家缝木展板带子的姑娘仰起脸来。长长的眼睛透着一股机灵瞧着他们俩。学生向这位“垃圾场的仙鹤”式的姑娘讲了来意,经过几次演练之后要求她说:“不要思考,下决心想到就快快地说,一浮上心头立刻说出口,乱说也不妨。然后告诉她用“花”这个词说出联想语。
  (十一)垃圾场的仙鹤
  姑娘注视着志村的面孔就开口了。她说:“花,花,造花,花不如糯米团,看花,偷花贼,不开花的枯树,花木梳,风吹花,姑娘如花似玉,花一般的容颜,名花有主。再多就不知道了。”
  这姑娘名叫阿春,她忽然脸红了,低垂着眼睛。
  (十二)新的梦
  在阿春的联想语一个一个地说出来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她逐渐兴奋。那兴奋中带着欢喜、悲伤、纯洁的敬爱和强烈的敌意等等交错在一起的情绪。志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那园着光亮特别妩媚的眼睛。那情绪就好像出了城市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是却把美好的梦丢失了。他的朋友对她说:“有你在,研究就会出错。美智子介绍的报社打字员那里,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说完就和朋友分手了。志村下决心把美智子叫出来。
  (十三)恋爱的确证
  继承北村教授的讲座和同他的女儿结婚,是志村对自己的未来经过修饰的预想。北村和美智子是两心相许的一对恋人,但是用语言表明的誓言还没有明确地谈过,更不用说给她写信把她叫出来了,所以这是头一回。美智子走进房间的时候,志村赶快说:“你是在爱我吧?你爱的不是作为你父亲弟子的我,而是一个普通人的我么?”
  “即使单凭你问这件事,我就觉得够遗憾的了。”
  (十四)悬崖
  “即使我退了学违背了老师的意愿,你也准备弃家随我而来么?”
  “嗯,不过,那个女人是哪一位呢?运动会那天的。”“啊,那是我妹妹。”“不可能是你妹妹。”“是我妹妹或者不是我妹妹,能使我有什么变化?我现在陷于黑暗,希望光明。希望你的全部。”美智子感到强力的男人手臂,一时天旋地转而晕眩不已,于是闭上眼睛。她把头贴在男人胸前,像梦中呓语般地说:
  “那女人是谁?”
  二
  (一)骑马旅行
  马蹄踏在武藏野树林的落叶上发出声音,一队人马正在树林里奔驰。这是聚在东京郊外伊上马场的人们举行秋季远乘活动。参加者有大学生、绅士、六七位名门闺秀,他们排成两列前进。志村和一个大学生并辔而行,车距头马20米左右的后边距离小声交谈。志村低着头。两人忽然回头望去,只见一位小姐策马奔来,蹄声越来越近。原来是马场的女王……
  (二)花明
  志村的朋友向他介绍了马场女王,她就是只看世间的光明,眼珠墨黑的园寺子爵的小姐夏绘子,以及她那名叫“花明”的白马。“花明?好像是个常败的角力力士的名字,真奇怪。”因为志村对于夏绘子仗着貌美和身份高贵的傲视一切非常反感,可以脱口而出。夏绘子冷笑着说:“不学无术啊!”她说,“花明,意思就是颜色鲜艳的花像灯火那样照亮夜间的黑暗。”骑过花明这匹马的赞美夏绘子的人士们,无不熟悉花明这个名字。夏绘子对声村说:“哪个马好,咱们赛一下如何?从这里到树林的出口处。”
  (三)赛马
  神采飞扬,足登马靴,马靴上挂的是白银刺马针,像西方贵族一样穿着骑马服的夏绘子,骑在花明背上,就像女神骑着白色天马一般,对于志村不屑一顾似地策马奔去。在树林出口处,夏绘子以哀怜的眼光看着志村那匹落后10米左右而且不住喘气的马。马场出租的马,没有一匹比得上子爵家的爱马。在树林处的枯草丛里下了马的两位比赛者,并没有在等待后到的人们的时间里交谈。志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但见晚秋的天空高远而澄澈。他从天空的颜色想起了故乡。在故乡也纵马狂奔过,那是父亲死的那一天。”
  (四)故乡
  在足以俯瞰南国盛夏的大海的柑桔田里,挥靴猛抽瘦马,急着赶路去镇上请大夫的事,是10年之前,也就是14岁那年的事。早年丧妻,在东京设立办事处的父亲,在那里纳了妾。事业失败之后,他就立刻带着妾和妾生的女儿回了乡下。后来父亲把继母和妹妹抛给了志村而死于贫穷。妹妹照子17岁那年春天离开家。志村也不得不扔下故乡的家。直到后来被北村博士发现,又被北村的小姐爱上,在这以前他的日子悲惨的。在运动会上他忽然巧遇到妹妹。
  (五)异母妹
  家贫难自立,背井离乡出门去,浪迹天涯,恰如顽石扔出门,悲惨痛苦怎忘记?①
  ①仍按前注的句式译出。
  石川啄木①这首歌,志村是经常浮上心头的。他厌烦她的继母。“我离家外出之后母亲是否突然有什么变化?”那次运动会之后,照子哭着向他诉说自己的情况以及离家的理由。志村听了照子的表白之后,心里罩上一层阴影。因为照子的事又受美智子的怀疑,就更加痛苦了。为了散散心而参加骑马旅行,偏偏又被傲慢的贵族小姐侮辱。他以孤独的囚人一般的心情,望着青空,怀念美智子。
  ①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左翼文坛诗人,小说家,本名石川一,岩手县人。代表作有田集《一把沙子》、《悲哀的玩具》等。
  (六)幸福
  美智子已经再也不能继续作她那18岁少女的蔷薇色梦了。西方有一个少年恋人的寓言。其中的少年和未来的希望与野心作了长时间的谈话之后问那少女:“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少女只回答说:“我希望幸福。”但是,梦想幸福的年幼恋人美智子相信,用志村嘴唇之火可以重新变成强大的恋人。抬起抑郁的眼睛,只见柱子上挂着背负十字架的基督像,同时听到他说的那句话:
  “耶路撒冷的姑娘们啊……”
  (七)为了丢掉处女
  “耶路撒冷的姑娘们啊,别为我哭,为你们自己,或者为了将来你们的孩子们哭吧。”对于看见挂在十字架上的主而哭泣的妇女们,基督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和美智子尽管没有任何关联,但是,十字架和“为了你们自己哭吧”这样的话,使她们受到强大的感动,或者说使她们有了某种觉悟。“上志村的住处去吧”之前,他一听到问起那个女人,为什么就把搂着我的手臂松开啦?可是,如果不松开那手臂呢?美智子因为觉得可怕以到致身子发抖了。可是……
  (八)寄自贪民窟
  志村出乎意外地收到贫民窟的阿春寄给他的信。那信上说:“昨天,那个净问奇奇怪怪问题的大学生来啦。你为什么没和他一起来?可是我跟他打听到了你的住址。据说,你被一个叫园寺的贵族姑娘狠狠地侮辱过。我一定替你报仇!还有,我要从这垃圾场飞出去。在这之前我见你一面,务必和你谈谈话啦或者说说求你的事。所以厚着脸皮写了这封信。明天下午去拜访。”
  (九)丙午的姑娘
  “丙为阳火,午乃南方之火,因火上加火之故也,云云。”古书上是这么说的。阿春就是丙午年生的姑娘。她说要向子爵小姐夏绘子报仇虽然是戏言,但是把富贵而傲慢的姑娘和贫贱但傲慢的姑娘这两个人并列在一起来思考,志村感到这是一件有趣的事。特别是,连这封信都让人感到出乎意外,可是她却不容分说,用她的高压手段公然说“谈谈话啦或者说说求你的事”,这够多么厉害。她说她要离开家。从乡村走向城市,从贫贱走向虚荣,阿春也是这种人之中的一个吧?
  (十)三个女人
  照子说定今天来。阿春信上说的“明天”,也就是今天。让阿春知道他有一位操艺妓生涯的妹妹,或者让照子看到贫民窟出的姑娘到公寓来见他,别的暂且不论,只是让她俩在这里相遇,这一点,志村就压根儿不愿意,而且,志村作梦也没有想到,美智子从北村博士家到公寓这条路是自己开车来的。第一个先到的是照子。大大方方的束发,毫无脂粉气的素面照人的衣着。动摇志村一个男人之心的三个女人,今天……
  三
  (一)母亲的出奔
  “那么,妈妈的去向还是不知道么。咱们老家有谁报案要求查找了么?”志村一见照子的面就急着问。“不可能有那么至亲至近的人。所以妈怪可怜的。”“可是有个万一怎么办?”“嗯,所以我才去找嘛。坐今天晚上的火车走。”“那么,我也去吧!”“不用,我一个人去吧。不是哥哥的亲妈呀!”
  (二)买来的身体
  “时至今日就不要用那样的话折磨我了,就算我对你道歉吧,请你允许我给你打打下手不是挺好的么?”“我可不是来求你帮忙的。只是觉得这事不通知你不合适,况且我可不是可以和哥哥一起出门旅行的身子哪。”“嗯?”“遭到怀疑呀。会想到我有花钱买我的身子陪着出门旅行的人。因为艺妓出远门嘛。”照子说完一脸冷笑看着志村哭丧着的脸。“别说混帐话,作为子女难道扔下离家出走的妈就不管了吗?”
  (三)不是妹妹的妹妹
  “你不是她生的儿子嘛。直到今天你还拿她当妈看待,对哥哥你的将来根本没好处呀。哥哥不要把我们母女的事放在心上,为我仍担心只要你自己活得幸福就行啦。我要去向生我的母亲为我曾经违背过她的不孝之罪深深道歉,请求原谅。但是,我的母亲除了惟一的场合之外,并非哥哥你的母亲。”“你说的惟一的场合,是指我和你结婚的事么?”“这是因为我和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出逃,所以不是哥哥你的责任。现在我也不是你的妹妹呀。”
  (四)秘密
  “直到最近为止我还以你是我的同胞妹妹哪。前一个时期,你说你不是我父亲的孩子,我听了这个消息是多么吃惊啊。但是,这就是母亲欺骗了我的罪么?”“是罪。如果不带上我她就不去志村家,这样的母爱,我是深刻体会到了。谎称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也不全是面子上的问题。如果说是你的妹妹,你厌烦的想法也就少些,另一方面也就会爱护我了吧,这就是母亲费尽了心思的想法。你把我当作妹妹看,又把我当作未婚妻看……”
  (五)奇妙的单相思
  “于是,我们两个人从见面那时候开始,我就陷于不幸了。虽然还是孩子心,可是只把我当作妹妹疼爱,我又觉得凄凉。尽管你的未婚妻就在旁边,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单相思,单恋着你,我被养盲成一个满身浮躁之气。早熟抑郁,性格乖张的姑娘了。这时,母亲似乎以为哥哥依旧把我当作你的亲妹妹,如果让她知道了我是你的未婚妻,她一定不答应,于是觉得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没有个好结果吧……让哥哥有这么一位浅落无聊的妈,我就更……”
  (六)艺妓的孩子
  “还有一点就是也有为了跟哥哥赌气的心情。这是浅薄女人的心眼,也许艺技的孩子就是为了使她将来当艺技而生的。”照子的声音有些哽咽。和她私奔的男人把她甩了,照子这才当了艺技。故乡的母亲被住在附近的男人欺骗,以致房屋和宅地被骗个精光,她本人迄今去向不明。几年来,志村困苦的时候被困苦纷扰因而忘记她们母女,被北村博士赏识之后,沉浸于幸福之中也容易忘记她们母女。
  (七)女客
  志村经过深刻的反省,意识到只顾自己一身世俗的荣达,一任利已的野心发展下去,肯定不行,惟有人间之爱,才能预先防范两人身败名裂,从而陷于强烈的自责。特别是对于那么深深爱着她的这位哥哥,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就同他人私奔的照子,因为是异母之妹使冷漠地负其所爱,并且对她始终愤懑,该是多么愚昧无知啊。可是感觉到,照子的恋心现在依旧存在。志村想,她所说的独自一人去寻找母亲,也是出于希望我和美智子的恋情不要出现什么阴翳的想法,想到这里时来了客人。
  (八)嫉妒
  被让进房间来的阿春,她和照子都是出于本能地彼此偷看了对方一眼。阿春的眼里,这位先来的客人似乎不像良家妇女,所以显得有些出乎意料。好像把阿春的心看个透的照子的眼里,却有责备志村的神色。那意思仿佛是说:已经有美智子了,为什么还……两人的眼里都有嫉妒之意这一点却是相同的。照子告退。志村对她说:“我一定去!”把照子送走之后,他对阿春说:“你的信收到了,你想和我谈什么呢?”“志村先生,到咖啡馆去吧。”
  (九)两辆汽车
  “也不是不去,不过那只是散完步歇歇脚的时候,或者和朋友会面的时候。”“我想到志村先生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当个服务员呢。”据说,阿春的父亲逼她去当妓女或者艺妓或者给有钱人作妾。贫穷的父亲一心想的是让女儿给他当铸钱的机器。目睹照子自身的悲剧的志村,不忍心推开求救于自己的人。但是照子的火车差30分种就要开车了,他决定坐汽车上火车站。阿春说,她送他去车站,并且不容分说地上了汽车。另有一辆汽车却紧紧追来。
  (十)意外的结果
  美智子开车去志村的公寓,半路上被朋友叫住因而误了些时间,但是,恰好看见志村和阿春上了汽车。于是搭她车的朋友伊泽说:“好,抓住他让他清醒清醒。”让美智子坐上车开着车追下去了。志村到车站时差五分钟就开车了。找不到照子。开车铃响了。上了火车送行的阿春,怀着激动的心情,热泪盈眶地看着志村。全身洋溢着哀怨之情,一动也不动。志村发现阿春就在身旁,不胜惊愕之中,火车开动了。
  四
  (一)错过时机
  志村所乘的火车开车之后一分钟,美智子她们的汽车到达车站。志村是一个人走的呢?还是有女人同行?还有就是为什么事?这一切,美智子一点也吃不准。要想赶上火车,就得像渡过日高川的清姬①那样,变成蛇身发狂似地追下去。她想,此刻是一生命运的分界线。好像求救似地望着身旁的伊泽说:“怎么办才好?”
  ①典故出自据传说创作的古典戏剧《安珍与清姬》。僧人安珍夜宿牟娄之美女清姬家。清姬爱慕安珍。翌日安珍走后,清姬疯狂追赶,化作蛇身游过日高川。安珍逃进道成寺藏于钟下。清姬的蛇身缠住大钟,烧死安珍。
  (二)电报
  坐下一趟火车追下去也不行,因为不知道志村在哪里下车。美智子给车里的志村打了个字数多的长文电报之后,她就感到无限的不安和无着无落的凄凉,只好坐汽车,暂且先回到博士邸。她父母还没有吃晚饭,此刻正在忧心忡忡地琢磨,来打招呼就离家而久久未归的女儿去了何处。美智子看父母仿佛心灵的支柱倒了一般,倒头大哭。父亲看到小姐如此亢奋状态,吓得什么也没问。当天夜里,天还没亮,博士邸的门就被送电报的敲响了。志村回电了。
  (三)冷情
  美智子从那电报上只读到三个字:“请原谅”。从这三个字,美智子只能读到志村背向自己的那颗冷冰冰的心。不是原谅或者不原谅。是爱,或者不爱。是志村属于自己的,或者属于别的女人的。二者必居其一。美智子从稍带晨寒的铺上起来,正在为少女纯洁之心不能洞察一切拨开迷雾而烦恼的时候,窗外响起了风吹落叶寒冬将近的声音。此刻的美子下定决心跟父亲挑明一切。
  (四)父亲和女儿
  “反正除了暂且看看情况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位博士爹好像是在安慰美智子一般平静地这么说。他接着说:“志村是个精神坚强,完全可以信赖的青年。你就相信爸爸的眼力吧。他也有他的一些事情,不要为了琐琐碎碎的事就怀有恶意,以免招致悲剧。”“如果仅仅是琐碎的小事,那就不至于痛苦啦。”
  “一切交给老爸,你就用不着伤心好啦。”但是,如果拿失掉志村这个弟子,和一直在恋爱这条路上的美智子的悲伤比较起来,老博士胸中复杂的。
  (五)退休制
  北村博士到了即将到来的正月就是60岁了。大学有退体制度,不论学识和人格如何出类拔萃的著名教授,一到60岁就视为老朽,必须强制辞职,给后来人让路。北村博士并不是认为大学教授这个头衔有多么至高的价值。可是,出自对于将近30年一直从未改变的职业和自己提任的讲座挚爱,还是希望未来的女婿作自己的接班人。他选择了志村。这样,对美智子来说,志村就是这个世上她惟一的男人。但是对于博士……
  (六)命运与偶然
  志村不过是年年入学年年毕业的学生中一名学生而已。非志村不可的想法不像美智子那么强烈。年轻的恋人把自己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的爱人相信是神的赏赐,把恋爱和命运的酒杯看作同一物。但是老了的父亲把女儿的恋爱却看作机会与偶然的玩耍。美智子的幸福希望既然从志村那里得不到,那么,这位博士老爹的眼睛自然而且满不在乎地转到第二个青年身上。从此以后老爹绝口不谈志村。有一天美智子从父亲的信盒子里发现志村寄来迁居通知。
  (七)恋人的新居
  “啊!志村先生也许有了自己的新座啦!”美智子看了明信片不禁大惊失色。她想,一个独身男人不可能自立门户。极其简单的迁居通知,在美智子眼里竟然看成结婚通知了。她心跳得历害,坐立不安。写封信去,不行。干脆去一趟见见志村。美智子无所措手,不知如何是好,坐上郊区电车便去了志村的新居。到了那里按铃叫门,说“打扰”的时候,她那声音是发颤的。从里边出来开门的人,出乎美智子意外,竟然是志村本人。
  (八)再会
  一时之间志村十分狼狈。美智子看到恋人大为放心,这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张口结舌,竟然说不出什么来。手足无措的怪模样,自己也觉得怪难为情的,只好欲盖弥彰地掩饰一番。志村把她让到二楼书房。美智子让自己浑身都长了眼睛,在一瞬之间把整个房间看个完完全全之后,她被推进了绝望的深渊。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房间,让人直觉地感觉出这是温情脉脉的女人用心周到收拾的结果。房间里即使此刻也依旧荡漾着女人的香气。美智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志村,同时悲切切地说了话。
  (九)母亲的家
  “你总也不来,爸爸和我都非常挂念你。既然安家了,为什么对我一声也不吱?为什么不招呼我让我来一下?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的么,即使放弃我爸爸那边那个家也要和你在一起。”“当然要请你来的。不过这里是我母亲的家呀!”“母亲?你可总是很容易地找到母亲和妹妹,好像她们常常从地下冒出来一般。”“没跟你说所以你不知道,前些天回了一趟老家把母亲接来了。”“就是和那个女的一起旅行的那回?”
  (十)假上加假
  “我看见了。看见你和那个女人坐汽车到达东京的那时候。”“那是我妹妹。不是胞妹。是我父亲续弦的妻子带来的。她是我从前的未婚妻,我并没有把她当作恋人爱过她。我看到现在妹妹和母亲的境遇很可怜,我不忍坐视不雇,就和妹妹两个人把母亲接来了。”“请不要骗我吧。那个女人和运动会那天的妹妹不是同一个人。”“嗯?”“这所房子你和谁住?”“母亲和我。”“撒谎!你让我看看楼下的房间!”
  (十一)坦白
  “请你自重,不礼貌的话别说!”“满嘴谎话的不是你么?”“我没撒谎!”“你隐瞒不说哪!我知道,这所房子里藏着一个年轻女人。”“身为艺妓的妹妹常常来。”“我不愿被骗之下的幸福,宁要知道真实之后的悲伤。”“好,我说了吧,请美智子小姐原谅。我称之为恋人也可称之为妻子的女人就在这所房子里。”志村干脆说了。“但是……”
  (十二)心和金钱
  “即使我对你的爱是虚伪的,但那不是变了心的结果,我认为那是我的过失。不过,说它是过失因而求您原谅,那么我现在的妻子就陷于可怜的境地。假如勉强辩解,那就和我半路上挡住从高坡上滚下的石头一个样。我一撒手,就有一个女人滚落到社会底层。和贫民窟的姑娘比较,你会受到家庭和社会温暖的庇护。”“你认为,只要有钱,女人的心受了伤害也不会破灭么?”
  (十三)被夺去的男人
  “是我软弱。请不要怪罪我的妻子吧。是我的罪。知道那男人有了妻子或者恋人,只好自认不幸从而退出身来,这是女人的心。明明知道对方已有女人,但是依旧不死心,坚决把那男人夺到手,这也是女人之心。请你这样看待这个问题,原谅我的妻子阿春吧。她如果在家,我一定介绍给你,她上班去了,傍晚也回不来。”没有想到这话给了陷于绝望脸色苍白的美智子一道亮光,她仿佛大义凛然地说:“下决心把被夺走的再夺回来也是女人的心。”
  (十四)新的曙光
  志村吃惊地打量了一下美智子。美智子的脸忽然恢复了原来状态,红得颇有活气。疲惫的眼睛闪烁着激情,带有病态的美。心力交瘁的担心和惟有处女才有的含而不露的娇羞,如此美好的美智子,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果你现在也爱我,不,即使不爱我……”她从志村的眼里读到微微的感动,就像一团火一样扑到男人的膝上了。屋子里十分寂静。冬天的夕阳在寒风中落到遥远的西山里。此时,志村的妻子阿春买了一家的吃食,正在下班的路上匆匆往回赶。
  五
  (一)失而复得
  美智子使自己整个身体燃烧起热情扑向志村之后就在昏昏然然之中沉下去了。过了一会儿,那昏暗的门沉重地打开,随后跳出了一个新世界来。她面对男人有些害羞,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的亲和。但是她不后悔。那是对于“有牺牲的精神才有成功的希望”这句俗话亦悲亦喜的感觉。彻底而且完整地俘获志村的切肤之愿,强烈到几乎感到心痛的程度。她要求志村一同去见她的老博士父亲,把一切挑明。
  (二)妻的影子
  和美智子不同,志村此刻脸色苍白,仿佛正在咀嚼热情的苦渣滓。他对美智子说:“现在和你一起走出这个家门,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他说完就给阿春留了一封信。美智子想,男人在这个时候还在考虑另外女人的事,她被这种悲伤和惊异冲击之下,更加疯狂地催促志村。“意志!意志!意志怎么这么薄弱!”她这样叨咕着把志村拉起来就走。美智子相信,用自己的爱的力量,即使是太阳也能把它弄下来,她终于使志村扔掉了他的家。
  (三)冷风
  迈出家门一步,立刻就觉得傍晚郊野的冷风沁人肌骨。美智子突然感到身心疲惫已极,如果不拉住志村自己就迈不了步,觉得自己像个即将离开树枝的病残树叶那样又小又弱,从他们两人之间一吹而过的风她也怕,所以紧靠着志村。此刻的志村担心碰上下班回家的妻子阿春,就像个逃亡者一样净走那些细小的野道,绕道前往车站。美智子此时对于阿春有一种胜利感,然而同时她也难免,“啊,我已经不行啦”女性对于命运的哀叹涌上心头。
  (四)在父亲面前
  即使是美智子也没敢正视她父亲的脸,志村只有忏悔一切了。这位博士父亲对于痴情同时又什么都不怕,勇气百倍使自己身陷错误的女儿深深怜爱。不忍心还让她重复着更惨痛的感情分裂之苦,这位父亲为了稳妥地解决这件事又使各方面的面子都很周全,第二天他见阿春去了。回来之后也没有和美智子与志村详谈此行的结果。在美智子看来,等于被禁止同妻子相会的志村,就像身在受折磨的牢狱里,和狱卒的女儿偷偷摸摸地谈恋爱一模一样。
  (五)邮包婴儿
  如此惴惴不安的第二天,美智子偷看了阿春寄给志村的信。那信说:“你骗我骗得真高明,你把我当成玩具了,你这个薄情的家伙!色魔!我决不哭!干嘛要哭呢?我想怎么办你现在就记住!你这个人哪,总觉得穷人家女孩的心不如有钱人家的轻浮女人的心好,是不?我生了孩子怎么办?我可不养活他。我把孩子打个邮包给你寄去,你要好好地记住。”美智子大惊失色。她不住地叨咕:“孩子!孩子!说要生孩子!”
  (六)处女的白衣
  阿春要生志村的孩子么?这个可疑而难决的问题,让美智子用她那幼稚纯洁的心处理它,未免过于沉重。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女同学来访,朋友拿出漂亮的白衣说:“你穿一下看看是不是合身。”因为圣诞节这天女子学校上演圣剧,美智子扮演舞台上的纯洁的神的处女。但是她面对自己应该穿在身上的足以使人目眩的纯白衣服扭过脸去。因为她想到,已成过去的纯洁而清丽的身姿,现在只能是一种象征了。
  (七)结婚
  美智子不仅没有登上舞台扮演处女,后来她连学校也不去了。可是圣诞节前两天,她和志村在帝国饭店举行了婚礼。怀着满腔喜悦的两个年轻人,坐着汽车穿过岁末的热闹街道去了饭店。在十字路口,看到求世军的人站在慈善锅前为穷人在喊什么。美智子想,志村看到这幅光景是不是联想起贫穷的阿春,所以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八)阿春的去向
  婚礼喜宴一结束,美智子就立刻登上蜜月旅行的旅途,这在别人看来也许觉得新娘子怪可怜的呢。梦一般的十天,用无须担心可能有朝一日会分道扬镳的爱情绳索,把两人紧紧地捆在一起了。旅行归来,美智子觉得把丈夫完全掌握在手从而十分放心。她有些恐惧地问志村:“阿春如果生了你的孩子,那时候怎么办?”“怎么会有那种混账事呢?”“可是我担心哪。不弄个水落石出是可怕的呀。而且阿春也怪可怜的。你去一趟看看吧。”
  (九)两个人的母亲
  “那所房子成了空房啦!”志村回来之后这么说。这样,一个女人的怨恨就在这广大世界的底下而消失了,于是两个年轻人在郊外营造的新居,无声无息他送走了冬天而迎来了生意盎然的春天。不过快到夏季的时候,美智子又有了一个新的担心事。往返于家里和学校之间的到校授课,一向被老博士看作他惟一的保健妙法,但是在他辞职之后,因为这项活动没了,他的身体眼看着就日渐衰老。万一有什么事,她就得照雇两位母亲:她的母亲和志村的继母。美智子发愁的就是这件事。
  (十)弃儿
  那年夏天,老博士的身体可吃了苦头。过了热天不久就是越来越近的冬季的寒冷。老父的口头禅是希望看到孙子之后再死。因为,美智子已经怀孕了。到了秋末,老博士的病已经到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地步,所以必须从医院搬回自己家养着,志村也得侍奉老人。就在说不定今天就是临终之日,美智子正在为此而哭泣的早晨,女佣人直着脖子喊:“少奶奶,少奶奶!有人把孩子扔在门口啦!”美智子不禁愕然,她想是阿春生的自己丈夫的孩子吧?
  六
  (一)谁的孩子
  刹那闻美智子忘了濒死的父亲,一着急张皇失措地跑到院子里。她想的是孩子的眼睛哪?嘴哪?鼻子哪?是不是一根眉毛也分毫不差地像自己丈夫。“少奶奶,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女仆这么说。“给我看看!”美智子使劲把孩夺了过来。话音刚落,美智子血色全无,眼看着就要当场跌倒。女仆不由得喊:“危险!别把孩子掉下去!”
  (二)高贵的清净
  女仆的喊声使美智子一愣,这才回过神来,两臂才有了力气。吃惊和悲伤,使她全身丧失了力气,抱的孩子也的确要掉下去了。她想如果掉下去跌死该多好!在这一刹那,美智子成了恶魔的门徒。但是,长得这么美,这么可爱的孩子,长得和丈夫这么一模一样,难道不确实是丈夫的孩子么?这时孩子哭了,美智子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边摇晃他,同时她叭哒叭哒地直掉眼泪。止住哭声的婴儿首先给了从他母亲手里夺走父亲的人一个圣洁的微笑。
  (三)孩子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美智子从孩子的怀里发现一封信。那信上说:“这孩子就请你先看一眼了。看过之后是弄死他还是让他活下去,随你的便。不过,他可是和你一模一样。我只要没这个孩子,什么时候都能死,当什么样的下贱女人也不至于对不起谁。我给他起名叫进一。从你的名字里借了一个字。进一如果不是和你这么一模一样我也不会扔掉他。这种心情你懂?不过,我凭自已之力已经扶养他半年多了。”
  (四)嫉妒
  “你会看得出的,我给他穿的全是漂亮衣服。不过,我只要想到你太太也会看到这个孩子就觉得遗憾。请你一定别让这孩子受你太太的关怀,与其那样还不如把他弄死。难道你能弄死他么?我一想到这孩子大了也要娶妻生子……我就觉得即使我被抛弃,我们的那桩事也会以永不消失的形式留在这个世上。”当她读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她丈夫“美智子,美智子”地喊她。强烈的嫉妒险些让她把孩子摔在地上。
  (五)临终
  “美智子,美智子!快来!”丈夫在门厅惊慌失措地喊她。告诉她:“爸爸快不行了!”美智子不顾一切地跑进门厅。”“什么?!抱着个孩子干什么?哪里的孩子?”“是你的孩子!”“胡说!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是阿春生的你的孩子!你看看这信吧!”“什么?”美智子像扔东西似地把孩子交给丈夫就跑进了老爸的病房。志村也跟着跑了进去。美智子握着父亲渐渐凉下去的手哭得十分伤心,将要咽气的老父亲望着抱婴儿的志村。
  (六)啊!孙子!
  “志村!美智子和老太太就拜托你了……”这就是老博士的遗嘱。志村发誓坚守遗嘱。当老人的视力逐渐消失走向死亡的时候,他那瞳仁似乎突然放出最后的火一般异常明亮的光,他想把两只手伸向志村膝头的婴儿,边伸手边说:“啊,孙子!孙子啊!”这是他最后说的话!志村和美智子仿佛受到冲击。侍立于病床旁边的人们颇感奇怪地望着产期临近美智子。老父的手还没有抱到婴儿就断了气。在这令人悲痛的错觉之中,老人溘然长逝了。
  (七)感情的漩涡
  “孩子,噢,孙子啊!”不停地叨咕“希望看到孙子以后再死”的老父亲已经意识昏迷,把阿春生的孩子当作自己女儿的孩子,深信不疑地死了。美智子想到这件事,简真是遗愁万千。她“爸爸、爸爸”地狂喊,像个疯子一样,好像这样就能把老爹的魂灵喊回来,边喊边摇动老爹的遗体。志村强忍着苦闷。他对于博士、美智子、阿春、孩子这四个人的感情,形成一个漩涡。所犯过失应受报应的时辰已经到了。他在美智子面前低着头问:“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八)病床
  “因为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是不能放在家里的呀。让女佣人带他上咱们家去,行不?临死的时候管他叫孙子啦,要是不好好照看他可就对不起我老爹啦。”美智子倒是心平气和地这么说。但是,因为临产在即,由于哀痛,身体十分虚弱,出殡的前一天卧病在床。出殡当天,她是在病床上目送移棺的。前来参加帝国大学著名教授、誉满全国的老博士葬礼的朝野名士很多。美智子对从墓地回来的志村问的第一句就是“那孩子情况如何?”
  (九)三个生命
  “女佣人照顾得很好。不用挂心。最重要的是你可得好好注意身体,现在是非保重不可的时候啦。为了胎儿就得这样。”“可不是么,我也得生孩子呀,我也得生嘛。”被病折磨得衰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寂寞的微笑。事实上婴儿进一也在闹病。他被生母扔在寒风中时得了感冒,再加上女佣人照顾不周而加重,所以此刻人了院。美智子发高烧,还有早产的担心,因为想到她们母子生命的安全,所以用卧铺车送到她父亲家去了。三条生命处于危险状态。
  (十)再见?
  “请原谅!阿春!是我错了,请原谅!”在高烧中,美智子不停地这样叨咕。“谁说要把进一杀了?不行,要死得死我的孩子。我的呀!”不然就是从恶梦中醒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丈夫说:“我没救了。我希望生了孩子再死。不,还是一起死幸福呀。你就和阿春过日子吧。”病情严重的时候,她像个磨人的孩子那样,死气白赖地要求再看看进一,见见阿春向她道歉。总是问:进一的病怎么样了?再不然就说:这寒风中阿春在哪儿徘徊流浪哪。
  七
  (一)幽灵
  服侍病人到深夜的志村,已经很累了,他从病房的窗户望着越下越厚的积雪,想起老博士死前喊的那句话:“孙子,是孙子啊!”不由得恐惧得身子发抖。他觉得岳父的幽灵此刻还在雪上说:“把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谎称我的孙子,我快死了还要逼我抱一抱他,你这个恶魔!”此时,病床上的美智子又说谵语了:“把进一杀了!把阿春的孩子杀了!”
  (二)谁死了?
  志村想把美智子的嘴捂上而从窗前抽身回来一看,只见她那足以让人误以为头发稀薄的精瘦精瘦的前额放着水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志村想也许用不着动手,进一就必定死了。但是,美智子也许没救了。她美智子肚里的胎儿也许见不到这个人世的光明。三个生命之中要失掉哪个?是谁先死?果然,第二天早晨查病房的医生悄悄地把他叫到病房外面,严肃认真地和他小声地说了话。
  (三)父亲
  “您太太嘛,那就要看今后的保养和治疗的情况如何啦,只是从府上直接到小儿科人院的您那孩子可不大好,主治医师叫我提请您注意。”一听这话志村脸色大变。他就是美智子的丈夫同时也是进一父亲。他想,“我的儿子快死啦!他是个有爹不像个爹有妈不像个妈的不幸的孩子!”因此他下了决心:“必须把他妈找来。阿春!阿春!得找阿春哪!找阿春之前进一可不能死啊!”
  (四)刑事警察
  志村靠着两年前来过一次的模糊记忆,踏着没脚背的积雪,寻找贫民窟的阿春的娘家。找到那门口一敲门,就听里面“是谁!”一声尖叫,听到的是几个男人从后门跑出来的声音。此时出现在门厅的男人问:“是谁?到底什么事?!”“府上有位名叫阿春的小姐在家吗?”“小姐?哼!小姐啦,少爷啦,那类牲畜这一带没有!你这家伙是刑警吧?你是说她干了高买犯事了吧?”
  (五)鞭子
  “阿春哪,她根本不是什么小姐,可是被骗到了一个少爷那里去了。是个玩女人的大学生那里。最近生了个没爹的孩子,不过她始终不愿意卖淫。你找警察有事的话,顺便跟警察说说,把那个玩女人的家伙绑走吧!”志村在这里又挨了这种鞭子。对于好像是阿春父亲的这位男人,他恭恭敬敬反复地问了她的住处。“真讨厌。问那个玩女人的家伙去嘛。一大清早就到这里来吓人。”他们当时大概正赌钱呢。这时,志村看到外面走过去一位姑娘。
  (六)阿春
  “阿春?哦,当然知道。不过,她的住处可不能说。让她父亲知道她的住处那可不得了。你说她的孩子快死啦?这么办吧,我给她挂电话让她马上去医院。”她邻近的姑娘这样说了,志村飞也似地跑回医院。进一正在生死之间徘徊,这个孩子太痛苦了。这时一辆汽车开到医院,是阿春到了。她瞪着出来迎她的志村说:“我不认识你是哪一位。我的儿子在哪儿?”
  (七)疯狂
  阿春跑进她儿子的病房。她不停地说:“进一,你可不能死啊。进一!妈妈来啦。进一,妈妈错了,原谅我!进一!你不能死呀,你万万不能死。进一!他们不是为了治你的病送你进医院的,是希望你死呀。进一!我跟别人可不一样,全世界的人死了我也不管,只要你一个人活下去就行。医生死了也不要紧,只要你得救就行。进一!你爸爸像个呆子一样站在这儿呢。我是妈妈呀,进一!”
  (八)母亲的奇迹
  志村从阿春的疯狂中受到强烈的冲击而不禁呆然。“我是妈妈,进一!没办法让自己的孩子活过来的妈妈,应该死了。神哪!进一!啊!你的脸色是这么好起来了。你的眼睛炯炯有神啦!好!从死神那里夺回来力量,快把妈的手指头攥住。啊,你终于得救了!”志村看到了母亲的奇迹。“阿春!你让进一活过来啦。请原谅我。”“不,要想得到原谅,那就把你太太扔掉,把你还给我!”
  (九)重逢
  “你说什么?”“我说,把你太太扔掉,把你还给我,就像我救活了进一那样,求你把我救活!”志村再次看看阿春。看她满不在乎坐出租汽车,以及那身服饰打扮,有些吃惊。他问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你如果不要你那位太太,像以前那样爱我,我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你。不然……”这时有人敲病房的门。医生把志村叫了出去。“您太太的进展状况不理想,这件事想和您商量的是……”
  (十)牺牲
  医生对志村说,要想保住美智子的命,那就必须牺牲胎儿。像现在这样的病状再持续下去以等待孩子出生日期的到来,那会害死已经极其衰弱的母亲。难道能够牺牲美智子保胎儿么?当然,这种场合是不难选择的。不过,即使牺牲胎儿,如果美智子也没有保住又该如何?情敌阿春不是居然让进一活过来了么?
  “美智子她怎么说的?”志村神态悲凄地回答医生。
  (十一)梦和现实
  志村一打开病房的门,就看到美智子突然睁大了眼睛,张着的手在空中乱抓,边挣扎边喊叫:“啊!阿春来啦!阿春抱着她的孩子报仇来啦!把那孩子杀掉!”志村大吃一惊。他不停地摇晃她,边摇边呼叫:“美智子!美智子!”美智子回到现实中来之后不住地流泪。“进一不要紧吧。如果不精心照管孩子,我就更对不住阿春了。我死了以后,阿春作了你的老婆,她也会好好地照养我的孩子吧?”
  (十二)踌躇
  “说些什么呀“你一定会好起来。不好我可不答应。呶,安安静静地。说话就要和孩子两个人一起回家啦。”志村不得不这么说。“是么?可是我总觉得我这病好不了呢。说不定就和孩子一起死了。如果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一起死了也许倒是幸福的,可是那样就对不起你啦。我想见见阿春哪。孩子的事想求求她帮个忙!”
  “我可没有考虑过阿春什么的。”“难道进一不可爱么?不是你的孩子?”
  (十三)两个孩子
  牺牲胎儿的事,只要踌躇一天,美智子的生命就离危险近一天。另一方面,进一因为得到阿春拼命般地精心照顾,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让阿春的孩子活着让美智子的孩子牺牲掉?想到这个问题,志村让美智子下如此决心的话是很难说出口的。干脆和美智子说进一已经死啦如何?但是,当进一处于危重状态时,志村作为父亲仍然希望他获救。现在,他倒觉得进一死了反而好一些。总而言之,美智子必须活下来,牺牲什么都行。
  (十四)是凯歌么?
  冬天的暖和日子,阿春把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的进一放在膝上微笑着。曾经明确地对志村宣言抛掉美智子大大方方地爱我的此刻,她已下定决心,即使为了从死亡的深渊里救出来的进一,也要再次战斗下去并且非得获得胜利不可。都是住在同一个病院里,美智子病重的事,她是从护士那里听到的。向美智子复仇的时候到了。就像曾经把进一抛弃过一次现在又把进一拿回来了一样,也得把被夺走的男人再夺回来。但是,此刻的美智子不停地说,她想把她死后的事拜托给阿春而想见见她。生者被死者战胜了?
  八
  (一)选择
  美智子在得知如果不牺牲胎儿自己的命就危险的时候,她陷于绝望的深渊,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如果没有阿春的孩子进一。即使内心痛苦,也许紧紧地拉住丈夫的爱,自己还能生活下去。或者如果没有阿春,作为纪念,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丈夫的手上,也许能安心撒手西去。现在,这两种情况全不合乎心意。美智子仰脸对丈夫说话了。
  (二)丈夫的奇迹?
  “为什么和我商量这么残酷的事?”美智子除了这句话再没说别的。“不是商量。是医生让我告诉你,让你心里有个底。孩子还能生。但是,你的命只有一条。你还是听话吧。”“可是,那样的话我的命就一定能保住么?”“当然保得住。”志村只是话说得坚定而已。“谁不希望出现奇迹?”志村这么想,同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地说了“奇迹”两个字。阿春能把濒死的进一从死亡线上硬拉了回来,难道自己就不能让妻子和婴儿活下来?
  (三)走向昏昏然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美智子经过长长的睡眠之后醒过来,忽然睁开眼睛,发现围着她的床站着许多人,有丈夫,自己母亲,婆婆,护士等等,她像做梦一样,环顾一下众人。她发觉自己身子轻了。吃了一惊,然后查看自己的病床。“啊!我的孩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早晨有点精神了,但是她难耐凄凉。“进一结实了吧?我总得把那孩子抚养大。老爹死的时候管他叫孙子啦。”
  (四)胜者
  进一全好了,必须出院。阿春知道美智子的孩子还没有看到这个人世的光明,就沉沦于黑暗之中了。她以为自己战胜了美智子。但是,阿春对于本该高兴的出院并不高兴。把好不容易相逢的志村撂在医院,必须一个人投奔人生的荒野。此时离进一而去也深感痛苦。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她如果抱着个孩子回她的老窝,她明天就成了断粮之人。有一天,志村问她说,“你打算带着进一去哪里?”
  (五)抛弃的女人
  “问我去哪里么?到你反的地方呗!”“你说什么?”你如果讨厌我这么干,你就跟我到我那里看看。“我问你现在干什么靠什么生活哪。”“问我现在?现在的我正在想你哪。正在想把你拿回来哪。”“你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进一带走么?”“我如果不带走他,这孩子又不免得病挨杀而死吧?”“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把他扔掉?”“你想听听为什么?你想听听被你甩了的女人现在结果如何不?”
  (六)陷阱
  阿春想骂志村,可是感情上又想对他哭一场。她不能详细谈她眼下的境况。不过志村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了。总而言之,阿春被志村扔掉的时候没有回到她那住在贫民窟的父亲那里。为了给父亲的生活以帮助,她照常到开在银座的那家杂货店精气神十足地上班。但是临产的日子到了,恶魔的陷阱在等待着她。藏在某处的阿春顺利地生了孩子。那地方是个把不幸的女人推向黑暗的罪恶世界。
  (十)从罪孽再到罪孽
  还没等到哺育孩子的乳房膨胀起来,就得偿付作为一个普通母亲无力支付的产前产后的巨额花费。迫使他们用血肉支付,是这些人的罪恶手段。掉进这种黑暗世界里的人很多,阿春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对于进一她始终没撒手后。但是,当一个男人把她从苦海里拉出来的时候,她万般无奈只好把孩子撂在她的情敌的家门口,即使这样,那个男人还不满意。她和那男人分了手,去了银座的咖啡馆。因为美貌和傲慢,她立刻被老板捧成这里头牌红人。但是,如今她怎么能抱着孩子回到咖啡馆呢?
  (八)面对面
  志村反复地对阿春说:“美智子入院的事你知道吧?你见见她好不?”“当然要见!”“这时候嘛,你就把进一交给美智子行不?”“你说什么?美智子算个什么东西?我为什么把你给了她还不算完,还得把进一也给了她?因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博士的小姐,我嘛,是贫民窟赌鬼家的闺女?”“你虽然这么说,可是你见到美智子之后就想把进一交给美智子啦。”“美智子如果见了我就会想把你还给我么?”
  (九)无可抵债的孽债
  “可是我想过,要想办法让你过上像样子的日子。”“嗯,你是说,把孩子领走,给我一笔钱,事情就这么结束。”“我没说结束嘛。”“从一开始你就打算骗我么?那就请你说吧。”“不是这么回事。”“你只要不死我就决不会原谅你。”“可是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已经心满意足地当美智子的丈夫了么?”阿春脸色有变,她咬着嘴唇,过了一阵才说:“反正我一定要见见她。”
  (十)警察
  阿春一进病房立刻就说:“把进一带走是太太您的意思呢,还是志村先生的意见?”“我向你道歉……”,这话美智子刚一出口,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姑娘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说:“啊!阿春哪,不得了啦,老爸被警察……”阿春大吃一惊,险些跌倒。现在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怎么办?“你记住,我到警察那里全说出来。等警察传你们吧!我往你们的脸上使劲抹泥。”她喊叫着跑出病房。
  九
  (一)留下的东西
  望着狼狈冲出病房而去的阿春的背影,志村发了好一阵的呆。病床上的美智子也面带不安的神色。她想,阿春的父亲因为什么事被警察拘捕的?“阿春把孩子是不是也带走啦?”美智子一说,志村立刻去了小儿科病房。白白的病房里,陪房的不在,进一自己正在哭呢,志村把他抱起来。
  (二)感情
  一抱起自己的孩子,复杂的感情立刻涌上心头。既然如此,扔下孩子就走的阿春,是不是打算再回到医院来?或者因为不敢抱着个私生子去见可怕的父亲,所以故意把孩子撂在这里的?是不是出乎意外碰上了不能回到孩子这里的事?如果是这样,这孩子怎么办?能让美智子照管这个孩子么?还有,自己有没有设法救出阿春和她爹的义务?他抱着进一陷入沉思之中。
  (三)老天所赐
  虽然过了5天,阿春既没有露面,也没来过一封信。天气一直晴暖。仿佛春天将到一般,美智子渐渐好转。她自己梳着很久以来就没有梳过的早就稀薄了的头发深有感慨地说:“连我自己都以为必死无疑,能够活下去的那颗心早就死了。居然好了,我自己也以为简直是个奇迹,感谢之心充满襟怀呀!孩子死了,虽然可怜,可是总能原谅我吧。我想,就把进一当作那孩子来照养,当作老天所赐之物。”
  (四)解决
  把差不多完全好了的进一搬进了美智子的病房。没过多久,美智子出院的日子也近了。她自己的孩子没有看到这个人世的阳光,然而春子的孩子得的病却完全治好,这固然使人心境凄楚,但是把进一当作自己所生的孩子照养多少也会弥补志村对阿春所犯的过失吧?阿春只要放下孩子这个重担,她也许能很好地走向新的生活。不能想象,三个人每个人都那么心满意足毫无遗憾。美智子想,三个人都自己稍微牺牲一些,认真地采取解决的方法,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良策么?
  (五)和平使者
  对于美智子来说,只有今后生活上的问题。也就是必须从令人心烦的过去解放出来。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夫妇和阿春三个人必须对过去来一个总决算。对于阿春来说,虽然还谈不到幸福,但必须有个和平的日子,如果不是这样,美智子的日子也就不会太平。已经确信丈夫之爱无可怀疑的美智子,派丈夫志村作为和平使者,去面见曾以她为中心长久以来争执不休的情敌阿春。志村去了贫民窟。而且,这位和平使者不负所望,带来了好的结果。
  (六)可喜的买卖
  阿春离开家之后,她们父女头一回见面是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父亲是作为赌博现行犯而被逮捕的,所以他被允许只受拘留和交上罚金就能结案。是阿春替身无分文的父亲交了罚金。钱是用她那豪华的服装和戒指换来的。那些服饰是她广施狐媚换来的,而今成了替父赎罪的手段。阿春以为这既是可悲也是可喜的买卖。正因如此,父亲原谅了女儿的放荡,女儿也原谅了父亲的赌罪。
  (七)幸,还是不幸?
  互相原谅和互相帮助的阿春和父亲,父女之心互相拥抱,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无赖的父亲和羡慕虚荣的女儿,彼此回顾自己的过失,同时以认真的精神立足于新的出发点上。志村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访的。刚强的阿春坚决干脆拒绝志村给的安慰费,然而在进一的问题上却发生了争执。她说她的儿子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孩子非常可爱。其次是养育在亦富亦贵的父亲志村那里未必是幸事,养育在贫贱的母亲阿春家里未必是不幸。
  (八)决心
  但是,阿春终于下了决心。两三天之后,志村收到阿春的信。那信上说:“想再见进一一面,但是见了他就会恋恋不舍了吧?还有,外出的时候,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可穿的衣服了。即使现在进一还小,可是我也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竟然是这样一副寒酸相。而且,我们父女都在紧张地干活,连半天的余暇也没有。我的孩子如果那个时候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是我总觉得进一是你的儿子。你太太的感情我理解了。我再也不说什么了。”
  (九)出院和报户口
  阿春还写道:“你和你太太的幸福也就是进一的幸福,所以我由衷地祈愿你们二位幸福。我的事情你们不要挂念。尽管我寂寞,但是我不悲伤。还有,前些日子我在医院里因为一时气愤,说把你的事告诉警察什么的,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说,所以多请原谅。贫究的父女一定要过和贫穷的父女相应的生活,谨慎小心。”等等。美智子已经出院。出院之后立刻给进一办了户口,是作为美智子生的孩子登记的。
  (十)走向新生的起点
  为了美智子的病后疗养,他们两个人初春季节去了海边。出发时有四人前来送行。一个是美智子的母亲,第二个是志村的继母,第三个是志村的异母妹妹,这个妹妹由志村帮助早已不干艺妓营生,母女两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最后一位是身穿朴素服装的美貌女人阿春。阿春从车窗外?伸进手来,握着美智子怀里的进一那只非常可爱的胖手,反复地说:“小家伙,你好。”从四月开始,志村将要继承岳父老博士的大学研究室的研究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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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母亲的诞生

  就像早晨人们见面的时候说声“早上好”一样,世上的人们只要看到孩子的脸,一定问:
  “妈妈呢?”
  这是为什么?
  为回答这个问题而感到为难,低头不语,成了年幼的清一的毛病。没有娘的孩子就像一只眼睛的人一样,属于残疾人,就像心灵被扭曲的人,似乎是个罪人。使孩子乖僻到甚至产生那样的疑心,那是因为人们问他“妈妈呢?”引起的。因此,清一自然而然地害怕“母亲”这个词了。也就是怕提“母亲”这个词。连母亲的容貌也不记得的他,只能从“母亲”这个词而知道母亲。
  清一能够去东京上大学的时候,他叔父对他说:
  “你母亲可能的确在东京当小学老师哪。已经是十年之前吧,曾经来过信,以后就无任何消息了。假如查找一下,也许能够找到她的住处,你去见见她好不好?”
  “我不愿意!”他不容分说,斩钉截铁地回答之后,神色相当痛苦。
  “你和你爷爷一个样,你也顽固。你母亲扔了你而离家出走,原因之一就是你爷爷的顽固促使的。就说你母亲吧,儿子也到东京来了,可是不来看看她,你看,她是不是太可怜了?”
  动身去东京的那一天夜里,只有清一的未婚妻一个人去火车站送他。
  “到了东京见见我母亲。”
  “是么?她在东京么。那就总算有了什么依靠,能放心了。”清一莫名其妙地看着朝子她那高兴和明朗的脸。
  “你朝子在母亲身旁,可以说有个依靠。我是除了你朝子之外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一概不曾想过有可以当我母亲的女人哪。”
  “是么?”善感的姑娘就像被吸往车窗那边一样,把身子靠过来。
  “那,我就像你的母亲一样,好好地安慰你,把你过去孤儿般的寂寞一扫而光。可是,你对于见到母亲并不高兴么?”
  如果是真的母亲嘛,那还行——当然,那得肯定是真正的母亲才行,哪怕我小时候让我吃过一次奶,或者摸过我的脑袋,有如此等等的记忆也可以嘛。”
  “这种情绪我也理解呀!”话刚说完,车窗就从泪眼汪汪的朝子面前过去了。
  二
  第二年春天,从女子学校毕业的朝子来到东京。她和她的哥哥一起租房外住,在女子大学走读。
  清一屡屡去找朝子,在这过程中熟识了那位敦厚的房东太太。那天房东太太上楼送来一串非常好看的白葡萄,她把水果盘放在清一面前的时候,她的手有些颤。似乎是什么信号,朝子立刻仰起脸。
  “呶,你也住到这里来好不好?我可是怎么热闹都不在乎,呶,大妈!”
  “对,那已经是……”房东大娘喉咙有些哽咽,同时用怯生生的眼睛瞥了一下清一。那热烈的目光简直要钉在清一身上。
  朝子的父母和哥哥如果同意,清一求之不得地想和朝子住在同一家房子,对清一来说再没有比这事更高兴的了。看过空闲屋子,只乘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朝子说:
  “我还是憋不住要说的话。那位房东太太是你母亲哪!”
  “你说什么?”
  “我受你叔父所托,才住到这里的。给我的任务是在你的好时光到来之前不让你知道,另外一个就是让你们母子相认。”
  “让我上当?”
  “所以我才和你挑明嘛。不过,听了母亲的话我哭了。十五年来,所想的只是你一个人,就是这样活着的。离开你两三年之后,上了半年保育员培训班,毕业以后凑凑合合当了幼儿园老师。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为的是能够想象得出身在远处的你也会是这样的吧?还有,在你上小学之前,拿到了小学老师的从业执照。但是,后来你上了中学。母亲就没什么办法了,女人又当不了中学老师,所以母亲就开始于起了家庭公寓。现在住进这个家的四个大学生,都和你的年龄相仿,是吧?她就是为了从这些人们身上想象出你来呀。她对我说,她一直都是把每个孩子都看作我的清一,费尽心思照顾他们。她哭啦。你信不?哪里有这么深的、崇高的、耐心强烈的爱呀?”
  清一被朝子感染得眼睛发热了。他匆匆忙忙地下楼来到饭厅,一进来就斩钉截铁地说:
  “给你添麻烦,看好了房子,可是因为情况有变,停止租用了。”
  朝子吃了一惊追他而来。母亲一声不响,为了不让别人看见眼含热泪,只好低着头。然后从长火盆架的抽斗拿出剪报本,那是一个旧的剪贴簿子。
  “这里有一个千叶县乡村的故事。生孩子的母亲和养育孩子的母亲,一个要孩子,一个就是不给,两人为此争吵不休。最后争吵的结果是让孩子蒙上眼睛,两个母亲站在屋子的两端,让孩子走上前去,抓住哪个女人,她就领取孩子。孩子蒙起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谁站在哪一边,无从得知,那故事结尾写的是那孩子终于抱住了生他的母亲。我总是想,我作为生孩子的母亲,那样的时刻有朝一日也会到来的吧……”
  清一跑出屋子。他没有可说的,母亲手忙脚乱地追了出来,追到门厅的时候,朝子赶上来抱住她的双肩。
  “妈妈!”
  她听得出,那含着哭声的喊叫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出了母亲的家还没有跑出五十步,他就因为脚麻险些摔倒。他忽然想到,为什么往外跑呢?对他来说,他是害怕爱的,他知道,如果再在母亲面前坐一分钟,他就一定会大喊一声“妈妈”而跑上前去抱住母亲。
  为什么那样就不好?原来,没有母亲的他,是祖父、父亲养大的。因为他没有母亲,祖父和父亲付出多少辛劳,以及自己幼小的心灵曾经多么凄凉,正因为他深知这些,所以他从小就知祖父、父亲一起深深怨恨母亲。他相信一点:你既然那么爱孩子,为什么那时把清一他们抛弃,扬长而去?
  时至今日,用等于骗人上套的手段,企图使自己的孩子成为爱的俘虏。
  三
  清一给了朝子一封措词强硬的信,内容很简单:只要你住那家庭公寓,我就决不去看你。这样,朝子除了离开清一母亲的公寓也别无办法。因此,清一母的消息也就断绝了。三四年之后,清一大学毕了业,和朝子结了婚。随结婚的幸福而来的是另一个幸福。
  他在分娩室外的走廊上,抱着几乎冻僵的双膝,在木板长椅上团成一个团,没完没了地等着,微明的光亮中只能听到下雪的声音。
  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他觉得浑身发热,通身洋溢着喜悦。与此同时,分娩室开了一个缝,护士告诉说:
  “分娩顺利,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听到洗婴儿的水声之后不久,朝子和婴儿躺在一辆小车上从分娩室被推了出来。他一声不吱地握住朝子的手。她像绽开的花瓣一样向他微微一笑便慢慢地闭上眼睛。那神情,显得多么满足,多么安详,多么清纯啊。他紧紧地依傍着那辆小车,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去。
  他想在下雪的大街上大步地快些走。他忘记自己是忘了带伞出来的。电车已经没了,在这样已经没有电车的大道上,打算去哪里?清晨到来之前,说不定自己的身就被雪埋上。啊,在这之前,大概总能到达他生母的家吧。那是从那次以后已经四五年没有来过的母亲的家了。
  自己得子的高兴,除了首先告诉生了自己的母亲之外,还要先告诉谁呢?因为儿子诞生,他这才理解了母亲的含义。“母亲”不是语言上的一个词,是真真正正的“母亲”。
  过了不久,被雪弄得精湿的清一带着母亲回到医院了,在走廊上,母亲抓着他的肩,她说:
  “我的眼睛看不见。”
  母亲的眼睛是因为刚得了儿子就立刻又得了孙子,高兴得热泪滚滚而弄模糊了。
  四
  这样,清一夫妇把母亲迎接到家之后的第二年,他们借到海滨温泉地带的别墅过了冬。母亲正在院子里晾晒洗过的衣物,这时,附近温泉旅馆的老板娘过来了。她对走廊上的朝子说:
  “你们家雇的那老太太可真好,就算够意思的了。总不闲着,老干活儿呢!”
  朝子一听脸色立刻变了。清一粗暴地拉开纸窗槅扇,跑到廊檐上来:
  “妈!”他喊声中有些发颤。
  “你老人家总是像个雇来的老佣人那么干,你别干了好不好?”
  温泉旅馆的老板娘悄悄地溜走了。清一从廊檐上下来,走近母亲拉住母亲的手臂说:
  “妈!你就别干了。老实说吧,是你老人家不对,所以人家拿你不当回事!”
  “让我把手头这些干完——别人说我什么我也不在乎。只要让我在你们跟前……”
  “干嘛呀,这么说哪行啊,好像给自己的儿子当差的一般!”
  清一发了一通不知道对谁发的脾气。他这是头一回跟自己母亲动肝火。
  母亲是因为自己过去的行为后悔万分,一遇到什么事就不免顾虑重重,或者深感自卑,至于清一呢,也因为母亲早年的错误耿耿于怀。总而言之,分居二十余年,母子的隔阂因为头一次对母亲发脾气反而彻底消除了,因此,清一忽然感到毫无隔阂,心情非常轻松了。
16 古都
春花
  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
  “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在城里狭窄的院落里,这棵枫树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千重子的腰围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娇嫩的身躯……
  枫树的树干在千重子腰间一般高的地方,稍向右倾;在比千重子的头部还高的地方,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枝桠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整个庭院。它那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
  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在那儿寄生。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
  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开花,一般开三朵,最多五朵。尽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树上这个小洞里抽芽开花。千重子时而在廊道上眺望,时而在树根旁仰视,不时被树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所打动,或者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
  来店铺的客人们虽很欣赏枫树的奇姿雄态,却很少有人注意树上还开着紫花地丁。那长着老树瘤子的粗干,直到高处都长满了青苔,更增添了它的威武和雅致。而寄生在上面的小小的紫花地丁,自然就不显眼了。
  但是,蝴蝶却认识它。当千重子发现紫花地丁开花时,在院子里低低飞舞的成群小白蝴蝶,从枫树干飞到了紫花地丁附近。枫树正抽出微红的小嫩芽,蝶群在那上面翩翩飘舞,白色点点,衬得实在美极了。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和花朵,都在枫树树干新长的青苔上,投下了隐隐的影子。
  这是个浮云朵朵、风和日丽的一天。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望着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群飘去。她真想对花儿悄悄说上一句:“今年也能在这种地方开花,多美丽啊。”
  在紫花地丁的下面、枫树的根旁,竖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灯笼。记得有一回,千重子的父亲告诉她:灯笼脚上雕刻着的立像是基督。
  “那不是玛利亚吗?”当时千重子问道。“有一个很像北野天神的大象呀。”
  “这是基督!”父亲干脆地说。“没抱婴儿嘛。”
  “哦,真是的……”千重子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们的祖先里有基督教徒吗?”
  “没有。这灯笼大概是造园师或石匠拿来安放在这里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这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可能是当年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制造的吧。由于石头的质量粗糙、不坚实、浮雕像又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只有头部、身体和脚的形状依稀可辨。可能原来就是一尊简单的雕像吧。雕像的袖子很长,几乎拖到衣服的下摆,好像是合着掌,只有胳膊周围显得比较粗。形象模糊不清。然而,看上去与佛像或地藏菩萨像完全不同。
  这尊基督雕像的灯笼,不知道是从前的信仰象征呢,还是旧时异国的装饰,如今只因古老,才被安置在千重子家的庭院那棵老枫树根旁。每逢客人看到它,父亲就说:“这是基督像。”不过,来谈生意的客人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枫树下还有这么个古老的灯笼。人们纵然注意到了,也会觉得在院子里摆设一两个石灯笼是很自然的,不会去理睬它。
  千重子把凝望着树上紫花地丁的目光移到下方,直勾勾地盯着基督像。她虽然没有念过教会学校,但她喜欢英语,常常进出教堂,也读读《圣经》新约和旧约。可是要给这个古老的灯笼献把花束,或点根蜡烛,她就觉得不合适。因为灯笼上哪儿也没有雕上十字架。
  基督像上的紫花地丁,倒是令人感到很像玛利亚的心。千重子又把视线从灯笼移到紫花地丁上——忽然,她想起了饲养在古丹波[旧地名,即今京都府及兵库县的一部分,盛产陶瓷——译注]壶里的金钟儿。
  千重子开始饲养金钟儿,约莫在四五年前,是在她发现老枫树上寄生的紫花地丁很久以后的事吧。当时她在高中同学的起居室里,听见金钟儿鸣叫不停,便要了几只回家饲养。
  “在壶里太可怜啦!”千重子说。可是同学却回答说:总比养在笼子里让它白白死去好。据说有的寺庙养了很多,出卖虫卵。可见还有不少爱好者呢。
  千重子饲养的金钟儿,现在增加了很多,已经发展到两个古丹波壶了。每年照例从七月一日左右开始孵出幼虫,约莫在八月中旬就会鸣叫。
  但是,它们是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这比起养在笼中只能活短暂的一代就绝种,不是好得多吗?这是不折不扣地在壶中度过的一生。可谓壶中别有天地啊!
  千重子也知道,从前中国有个故事,叫做“壶中别有天地”。说的是壶中有琼楼玉宇,到处是美酒和山珍。壶中也就是脱离凡界的另一个世界的仙境。这是许多仙人传说中的一个故事。
  当然,金钟儿并非厌弃世俗才进壶里的。纵然在壶里,恐怕它也不会知道是在其中。并且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
  最使千重子感到吃惊的是:倘使不经常把别处的雄金钟儿放进壶里,而只让同一个壶里的金钟儿自行繁殖,那么新生的幼虫就会变得瘦小体弱。那是反复近亲交配的缘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金钟儿爱好者们都有交换雄金钟儿的习惯。
  如今是春天,虽不是金钟儿鸣叫的秋天,而且在枫树树干的洞里,今年也开了紫花地丁,千重子之所以想起壶中的金钟儿,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金钟儿是千重子把它放进壶里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样到这个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今年紫花地丁开花了,金钟儿想必会出生、鸣叫的。
  “这就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吗?”
  千重子把春风吹乱了的头发,撩在一只耳朵边上,面向着紫花地丁和金钟儿寻思对比。
  “那么,自己呢?……”
  在这自然界万物充满生机的春日里,千重子一个人观赏着这株小小的紫花地丁。
  店铺那边传来了准备开午饭的声响。
  千重子要去梳妆打扮,因为约好去赏花的时间快到了。
  原来是昨天水木真一给千重子来电话,邀她去平安神宫观赏樱花。据说真一的朋友——一个学生,在神宫入口担任半个月的检票工作,他告诉真一:现时樱花正盛开。
  “是我叫他留心观察的,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确切的啦。”
  真一说着,浅浅一笑,笑得那样迷人。
  “他会留意我们吗?”千重子问。
  “他是个看门人,谁都得经过这道关卡才能进去的呀。”
  真一又笑了几声。“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这样,咱们就分别进行,在院里的樱花树下相会好了。好在那些花,即便是独自一个人,也是百看不厌的。”
  “那么,你就一个人去看好罗。”
  “好是好,不过万一今晚来一场大雨,花全凋谢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就看落花的景致呗。”
  “被雨打落的花都脏透了,还会有落花的景致吗?所谓落花……”
  “真坏呀!”
  “谁?……”
  千重子挑了一件不太显眼的和服穿上,出门去了。
  平安神宫的“时代节[京都平安神宫从1895年开始,每年10月22日举行的一次游神节,以显示自平安时代至明治维新各个时期的风俗变迁。——译注]也是有名的。这座神宫是为了纪念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于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营造的。神殿的历史不算太长。不过,据说神门和外殿,是仿当年平安京的应天门和太极殿建造的。它右有橘木,左有樱树。昭和十三年还把迁都东京之前的孝明天皇的座像一并供奉在这里。很多人就在此地举行神前婚礼。
  更令人神往的是,装饰着神苑的一簇簇的红色垂樱。如今的确可以称得上除了这儿的花朵,再没有什么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
  千重子一走进神苑入口,一片盛开的红色垂樱便映入眼帘,仿佛连心里也开满了花似的。“啊!今年又赶上京都之春了。”她赞叹了一声,就一直伫立在那儿观赏。
  但是,真一在哪里等着呢?或是还没有来?千重子打算找到了真一,再去赏花。她从花木丛中走了出来。
  真一躺在这些垂樱下的草坪上。他双手交抱着放在后脑勺下面,闭上了眼睛。
  千重子没想到真一会躺在那儿。实在讨厌。既然在等候年轻的姑娘,却居然这样躺着。与其说他太不懂礼貌,使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如说自己讨厌真一那副睡相。在千重子的生活环境里,她看不惯男人躺倒的姿态。
  也许真一常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与同学曲肱为枕,仰脸躺着谈笑惯了,现在这样躺着不过是平日的姿态罢了。
  再说,真一身旁有四五个老太婆,她们一边打开多层方木盒,一边闲聊天。也许是真一对这些老太婆感到亲切,起先是挨着她们坐,后来才躺下的吧。
  这么一想,千重子不由得要发笑,可自己的脸反倒飞起了一片红晕。她只是站着,没把真一叫醒。而且还想离开真一……千重子的确从未见过男人的睡姿。
  真一穿着整洁的学生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的。合上睫毛,活像个少年。然而,千重子没有正面瞅他一眼。
  “千重子!”真一喊了一声,站了起来。千重子忽然变得不高兴了。
  “在这种地方睡觉,不难为情吗?过路人都瞅着呐。”
  “我没睡着,你一来我就知道。”
  “真坏!”
  “我不叫你,你打算怎么办?”
  “看到我来才装睡的吧?”
  “想到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姑娘走来,我就不由得有点哀伤。头也有点痛……”
  “我?我幸福?……”
  “你头痛?”
  “不,已经好了。”
  “脸色不怎么好嘛。”
  “不,已经没什么了。”
  “真像一把宝刀呀!”
  真一偶尔也听别人说过他的脸像一把宝刀,可是从千重子嘴里听到这还是头一次。
  真一被人这么形容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激情。
  “这把宝刀是不伤人的。何况又是在樱花树下呢。”真一说着,笑了起来。
  千重子爬上斜坡,向回廊的入口处折回去。真一也离开草坪,跟着走过去。
  “真想把所有的花都看遍呀。”千重子说。
  他们一来到西边回廊的入口处,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垂樱,马上使人感觉到春天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连低垂的细长枝梢上,都成簇成簇地开满了红色八重樱,像这样的花丛,与其说是花儿开在树上,不如说是花儿铺满了枝头。
  “这一带的花儿,我最喜欢这种啦。”
  千重子说着,把真一引到回廊另一个拐弯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樱树,枝桠凌空伸张着。真一也站在旁边,望着那棵樱树。
  “仔细一看,它确实是女性化了呀!”真一说。“不论是垂下的细枝,还是花儿,都使人感到十分温柔和丰盈……”
  而且八重樱的红花仿佛还稍带点紫宝色。
  “我过去从没想到樱花竟然会这般女性化。无论是它的色彩、风韵,还是它的娇媚、润泽。”真一又说。
  他们两人离开这棵樱树,向池子那边走去。在马路边上,有张折凳,上面铺着绯红色毡子。游客坐在上面品赏谈茶。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在喊。
  身穿长袖衣服的真砂子,从坐落在微暗的树丛中的澄心亭茶室走了下来。
  “千重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累了,刚才帮师傅伺候茶席来着!”
  “我这身装束,顶多只能帮忙洗洗茶具。”千重子说。
  “没关系,洗洗茶具也……真的,来不来嘛。”
  “我还有朋友呢……”
  真砂子这才发现真一,便咬着千重子的耳朵轻声地问:“是未婚夫?”
  千重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好朋友?”
  千重子还是摇摇头。
  真一转过身子,走开了。
  “喏,一起进茶室喝喝茶不好吗?……现在,位子正空着呢。”真砂子劝道。
  千重子婉谢了,她追上真一,说:“我那位茶道朋友长得标致吧?”
  “当然标致罗。”
  “哎呀,人家会听见的啊!”
  千重子向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的真砂子,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告别。
  穿过茶室下面的小道,就是水池。池畔的菖蒲叶,悠悠嫩绿,挺拔多姿。睡莲的叶子,也漂浮在水面上。
  这个池子周围,栽有樱树。
  千重子和真一绕过池子,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道。嫩叶的清香和湿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那条林荫小道很短。眼前展现一座明亮的庭园,这里的水池比方才的水池还大。池边的红色垂樱倒映在水中,凄美无比。外国游客把樱树摄入了镜头。
  然而,水池对岸的树丛中,梫木也腼腆地开着白花。千重子想起奈良来了。那里有许多松树,虽未成材,却也千姿百态。倘使没有樱花,那劲松的翠绿倒也能引人入胜。不,就是现在,松木的蓊郁清翠和池子的悠悠绿水,也能把垂樱的簇簇红花,衬得更加鲜艳夺目。
  真一领头踏上了池子的踏石。这叫做“涉水”。这是一种圆踏石,就像把华表切断排列起来似的。千重子踏上去,有时还得稍稍撩起和服的下摆。
  真一回过头来说:“我背你过去。”
  “不妨试试,我佩服你。”
  当然,这些踏石连老太婆都走得过去。
  踏石边上也漂浮着睡莲的叶子。而靠近对岸,踏石周围的水面,倒映着小松树的影子。
  “这种踏石的排法,也富于幻想吧?”真一说。
  “日本的庭园不都是富于幻想的吗?这就如同人们对醍醐寺庭园里的杉藓总爱嚷嚷什么富于幻想呀,富于幻想的,反而令人讨厌……”
  “是吗?那种杉藓的确是富于幻想嘛。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经修好,正在举行落成典礼呢。咱们去看看吧。”
  “醍醐寺的塔也是模仿新金阁寺建造的吗?”
  “一定是焕然一新了吗。不过,塔没被烧掉……是按原来的模样拆掉重建的。落成典礼正好赶上樱花盛开时节,一定会招来许多人的。”
  “要论赏花,就得数这里的红色垂樱,此外再没什么地方可看的了。”
  不一会儿,两人走完了最后几块踏石。
  走完那排踏石,岸边松树林立,转眼间来到了桥殿。这里正式名字叫“泰平阁”,这座桥令人联想到“殿”的样子。
  桥两侧有矮靠背折椅,人们坐在这里憩息,可以越过水池眺望庭园的景色。不,当然应该说这是有水池的庭园。
  坐着憩息的人们,有的在喝饮料,有的在吃东西,也有的小孩子在桥正中跑来跑去。
  “真一,真一,这儿……”千重子首先坐下,用右手按在凳上,给真一占了一个位子。
  “我站着就行。”真一说,“蹲在你脚下也……”
  “这又何必呢。”千重子陡地站起来,让真一坐下。“我买鲤鱼铒食去,就来。”
  千重子折回来,把铒食扔到池子里,鲤鱼便成群簇拥上来,有的还把身子挺出水面。微波一圈套一圈地扩展开来。樱树和松树的倒影也在波面微微摇荡。
  千重子说了声“给你吧!”就把剩下的铒食给了真一。真一默不作声。
  “现在还头痛吗?”
  “不了。”
  两人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真一定睛凝望着水面。
  “在想什么呢?”千重子问道。
  “啊,怎么说呢。总会有什么也不想的幸福时刻吧。”
  “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
  “不!在幸福的小姐身边……这幸福感染了我,青春似火啊!”
  “我幸福吗?……”千重子又再问了一遍,眼光里忽地露出了忧愁的神色。她低着头,看上去只不过像是一泓池水映入她的眼帘罢了。
  千重子站了起来。
  “桥那边有我喜欢的樱花。”
  “喏,那棵树从这儿也可以看见。”
  那边的红色垂樱美丽极了。这也是有名的樱树。它的枝桠下垂,像垂柳一般,并且伸张开去。千重子走到樱树荫下,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花儿飘落在她的脚边和肩上。
  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
  低垂的枝桠尽管有竹竿支撑着,但有些纤细的花枝枝梢仍然快垂到地面上了。
  透过红色八重樱纷垂的枝桠间的缝隙,可以望见池子对岸东边树丛上方那苍翠的山峦。
  “那是东山的支脉吧?”真一说。
  “那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是大文字山吗?怎么显得那么高?”
  “也许是从花丛中看去的缘故吧。”
  说这话的千重子,自己也站在花丛中。
  两人都依依不忍离去。
  这樱树周围铺着白粗砂子,砂地右首是一片松林,在这庭园里可算是挺拔的了,显得格外的美。然后,他们来到了神苑的出口。
  走出应天门,千重子说:“真想到清水寺去看看啊。”
  “清水寺?”真一那副神态好像是说这地方多么一般啊。
  “我想从清水寺鸟瞰京城的暮景,想看看日落时的西山天色。”千重子重复地说了几遍,真一只好答应了。
  “好,那就去吧。”
  “步行去吗?”
  路程很远。但是他们俩躲开电车道,从南禅寺那边绕远路走,穿越知恩院后面,通过圆山公园,踏着幽雅的小路,来到清水寺跟前。这时候,恰好天空披上了一层春天的晚霞。
  参观清水寺舞台的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个女学生,都难以看清她们的面部了。
  这正是千重子兴致勃勃的时候。幽暗的大雄宝殿已经点上了明灯。千重子没在正殿的舞台上停步,径直走了过去。经过阿弥陀堂前,一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也有一个面临悬崖绝壁的“舞台”。这舞台狭窄而小巧。但是,舞台是西向。向着京城,向着西山。
  城里华灯初上,而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
  千重子倚在舞台的波形栏杆上,远眺西山,仿佛忘却了陪伴着她的真一。真一走到了她的身旁。
  “真一,我是个弃儿哩!”千重子突然冒出了一句。
  “弃儿?……”
  “嗯,是弃儿。”
  真一迷惑不解,“弃儿”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呢?
  “弃儿?”真一喃喃自语。“千重子,你也会觉得你自己是弃儿吗?要是千重子是弃儿,我这号人也是弃儿啦,精神上的……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的嘛。”
  真一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的侧脸,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霞彩,恐怕这就是春天给人的一点淡淡的忧愁吧。
  “所以,人仅仅是上帝的儿子,先遗弃再来拯救……”真一说。
  然而,千重子似乎没有听进去,她只顾俯瞰灯光璀璨的京城,没有回头瞧真一一眼。
  真一感到千重子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他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千重子却躲闪开了。
  “请别碰我这个弃儿。”
  “我说过,上帝的孩子——人,都是弃儿嘛……”真一稍稍加强语气说。
  “别说得那么玄妙啦。我不是上帝的弃儿,而是被生身父母遗弃的孩儿。”
  “……”
  “是被扔到店铺橙色格子门前的弃儿吧?”
  “瞎说!”
  “是真的。这种事告诉你也无济于事,不过……”
  “……”
  “我呀,从清水寺这儿眺望京城苍茫的暮色,不由得想到:我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吗?”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的脑筋有点怪哩……”
  “这种事干么要骗你。”
  “你不是批发商宠爱的独生女吗?独生女是富于幻想的。”
  “敢情,我是受到宠爱的。现在就是弃儿也不碍事……”
  “有什么证据说你是弃儿?”
  “证据?店铺的橙色格子门就是证据。古老的格子门对我最了解不过了。”千重子的声音越发迷人了。“记得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妈妈把我找去告诉我:‘千重子,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抢到了一个招人喜欢的婴儿,就一溜烟似地坐车逃跑了。’可是,抢婴儿的地点,爸妈有时不经心,说法不一致。一个说是在赏夜樱的衹园里,一个则说是在鸭川河滩上……他们准以为说我是被扔在店铺门前的弃儿,太可怜了,所以才编出这一套……”
  “噢?那么,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养父母既然那么疼爱我,我就不想找生身父母了。他们大概早已成了仇野[仇野是京都嵯峨爱宕山麓的墓地。——译注]附近无人凭吊的游魂了吧?石碑都已经破旧不堪……”
  春天,西山柔和的暮色,几乎把京都的半边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真一不信千重子是个弃儿,更无法相信她是捡来的。千重子的家,坐落在古老的批发商店街,只需在附近一打听,很快就能了解底细的。可是,真一眼下压根儿就不想去调查。他有点迷惑,很想了解千重子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作这番表白。
  然而,邀真一来清水寺,难道就是为了作这番表白?千重子的声音更加纯真、清朗。这里面蕴藏着一股美好而坚强的力量。仿佛不像是对真一倾诉自己的衷肠。
  无疑,千重子隐隐约约觉察到真一在爱她。她的告白,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爱着的人了解自己的身世。可是真一却听不出来。相反地,使他感到她的话音里包含着拒绝他的爱。纵然“弃儿”这话出自千重子编造的也罢……
  真一曾在平安神宫再三说千重子很“幸福”,但愿她的告白是对这话的抗议,因此他试探说:“你知道自己是弃儿,感到寂莫吗?伤心吗?”
  “不,丝毫不寂莫,也不悲伤。”
  “……”
  “我要求上大学时,我父亲说:一个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学。上了大学,反而碍事。倒不如多关心点买卖。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有点……”
  “是害怕吗?”
  “是害怕。”
  “是对父母绝对服从吗?”
  “嗯,绝对服从。”
  “在婚姻问题上也是绝对服从?”
  “嗯,现在我是打算绝对服从的。”千重子毫不犹疑地回答了。
  “你没有自己的……自己的感情吗?”真一问。
  “有,太多了,有点不好办……”
  “你想把它压抑,把它抹杀?”
  “不,不想抹杀。”
  “你总是绕着弯说。”真一微微一笑,声音却有些颤抖,他把上身探出波形栏杆,想要偷看一眼千重子的脸。“真想看看你这谜一般的弃儿的脸啊!”
  “已经天黑了。”千重子这才第一次回头来看真一。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真可怕……”千重子把视线落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她仿佛感到那用厚扁柏树皮葺的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有点使人害怕。
17 睡美人
叶渭渠译
  一
  客栈的女人叮嘱江口老人说:请不要恶作剧,也不要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
  看起来,这里称不上是一家旅馆。二楼大概只有两间客房,一间是江口和女人正在说话的八铺席宽的房间,以及贴邻的一间。狭窄的楼下,似乎没有客厅。这里没有挂出客栈的招牌。再说,这家的秘密恐怕也打不出这种招牌来吧。房子里静悄悄的。此刻,除了这个在上了锁的门前迎接江口老人之后还在说话的女人以外,别无其他人。她是这家的主人呢?还是女佣人?初来乍到的江口是不会知道的。总之,她不喜欢客人多问,还是不多问为妙。
  女人四十来岁,小个,话声稚嫩,仿佛有意操着缓慢的语调,只见两片薄薄的嘴唇在蠕动。嘴巴几乎没有张开,不太看对方的脸。她那双乌黑的瞳眸里,不仅含着能使对方放松警惕的神色,还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沉着,使人丧失对她的戒心。桐木火盆上坐着铁壶,水烧开了,女人用这开水沏了茶。论茶的质量、点茶人掌握的火候,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实在是出乎意外地再好不过了。这也使江口老人感到心情舒畅。壁龛里挂着川合玉堂的画——无疑是复制品,不过,却是一张温馨的红叶尽染的山村风景画。在这八铺席宽的房间里,看不出隐藏着什么异常的迹象。
  “请您不要把姑娘唤醒。因为再怎么呼唤她,她也决不会睁眼的……姑娘熟睡了,什么都不知道。”女人又说了一遍,“她熟睡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就连跟谁睡也……这点请不必顾虑。”
  江口老人不免产生各种疑窦,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呐。我也只请一些可以放心的客人来……”
  江口没有把脸背过去,而把视线投在手表上。
  “现在几点了?”
  “差一刻钟十一点。”
  “是时候了。上年纪的人都早睡,清晨早起,您请便吧……”女人说着站起身去打开通往邻室的房门锁。她大概是个左撇子,总使用左手。江口受到开锁女人的影响屏住了气息。女人只把头伸进门里,好像在窥视着什么。无疑她已习惯于这样去窥视邻室的动静,她的背影本来极其一般,可是,在江口看来却觉得很奇异。她的腰带背后结的花样是一只很大的怪鸟。不知道是什么鸟。如此装饰化了的鸟,为什么还给它安上写实式的眼睛和爪子呢?当然,这不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只是鸟模样显得做工笨拙而已。不过,这种场合的女人的背影,要说最能集中反映其可怖性的,就是这只鸟。腰带的底色是几近于白色的浅黄色。邻室显得昏暗。
  女人按原样把门关上,没有上锁,钥匙放在江口面前的桌子上。她的神情也不像是检查过邻室,语调也一如既往。
  “这是房门钥匙,请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如果睡不着,枕边放有安眠药。”
  “有什么洋酒吗?”
  “噢,这里不备酒。”
  “睡前喝点酒也不行吗?”
  “是的。”
  “姑娘就在隔壁房间吗?”
  “她已经熟睡了,等着您呐。”
  “是吗?”江口有点惊讶。那姑娘什么时候进隔壁房间的呢?什么时候入睡的呢?刚才女人眯缝着眼睛窥视的,难道就是要确认一下姑娘是否已睡着吗?虽然江口曾从熟悉这家情况的老年朋友那里听说过,姑娘熟睡后等待客人,并且不会醒过来。但是到这里来看过后,反而难以置信了。
  “您要在这儿换衣服吗?”如果换,女人打算帮忙。江口不言语。
  “这里可以听到浪涛声,还有风……”
  “噢,是浪涛声。”
  “请歇息吧。”女人说着便离去了。
  只剩下江口老人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环视了一圈这间悄然无声的八铺席房间,随后将视线落在通往邻室的门上。那是一扇用三尺长的杉木板做成的门。看样子这门是后来才安装上去,而不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就有的。察觉到这点之后,他又发现这扇墙原先可能就是隔扇拉门,但为了做“睡美人”的密室,后来才改装成墙壁的吧。这扇墙壁的颜色,虽说与四周的墙很协调,但还是显得新些。
  江口拿起女人留下的钥匙看了看。这是一把极简单的钥匙。拿钥匙自然是准备去邻室的,可是江口没有站起身来。刚才女人说过,浪涛汹涌。听起来像是海浪撞击着悬崖的声音。
  这幢小房子是落座在悬崖边上。风传来了冬天将至的信息。风声之所以使江口老人感觉到冬之将至,也许由于这家的缘故,也说不定是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呢。这里也属暖和地带,只要有个火盆就不觉寒冷。四周没有风扫落叶的动静。江口深夜才到这里来,不太清楚这附近的地形,却闻到海的气味。一走进大门,就看到庭院远比房子宽阔得多,种植了许多参天的松树和枫树。黑松的树叶在昏暗的空中摇曳,显得强劲有力。这家先前可能是幢别墅。
  江口用还攥着钥匙的手,点燃了一根香烟,只抽了一两口,就将它掐灭在烟灰缸里,接着又点燃第二支,慢条斯理地抽。这时他的心境,与其说是在自嘲自己心中的忐忑不安,莫如说是涌上一种讨厌的空虚感更加贴切。往常江口临睡前总要喝点洋酒,不过,睡眠很浅,又常做恶梦。江口读过一个年纪轻轻就因癌症而死去的女歌女的和歌,其中写到在难眠的夜里吟了这样一首歌:“黑夜给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江口还牢记不忘。现在他又想起这首和歌来。在邻室睡着的姑娘,不,应该说是让人弄睡的姑娘,是不是就像那“溺死者”呢,想到这儿,江口对去邻室就踌躇不前了。
  虽然没有听说用什么办法让姑娘熟睡,但总而言之,她似乎是陷入不自然的、人事不省的昏睡状态。所以比如说她也许吸了毒,是一副肌肤呈混浊的铅色、眼圈发黑、肋骨凸现、瘦骨嶙峋的模样,或是一副胖乎乎的全身冰凉的浮肿的模样,也许还是一副露出令人生厌的紫色污秽的牙龈、呼出轻轻的鼾声的的样子呢。江口老人在六十七年生涯中,当然经历过与女人露出丑态邂逅的夜晚。而且这种丑态反而难以忘怀。那不是容貌丑陋的问题,而是女人不幸人生的扭曲所带来的丑陋。江口觉得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并不想再添加一次与女人的那种丑陋的邂逅。他到这家来,真到要行动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还有什么比一个老人躺在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姑娘身边,睡上一夜更丑陋的事呢?江口到这家里来,难道不正是为了寻觅老丑的极致吗?
  客栈女人说过:“可以放心的客人”。确实,到这家来的,似乎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告诉江口这家情况的,也属这样的老人。此人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非男性的老人了。这个老人似乎认定江口也已经同样进入耄耋之年的行列。这家女人大概净同这样一些老人打交道,因此她对江口,既没有投以怜悯的目光,也没有露出试探的神色。不过,精于寻花问柳路数的江口,虽然还不属于女人所说的“可以放心的客人”,但是只要他想那样做,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那就要看届时自己的心情如何、地点怎样、还要根据对象来决定。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已是进入老丑之境,距这家的老龄客人那种凄怆境地已为期不远。到这儿来看看,正是这种征兆的显露。因此,江口决不想揭示在这里的老人们的丑态,或打破那可怜的禁忌。如果想不打破,也是可以不打破的。这里似乎也可以叫作秘密俱乐部,不过很少老人会员。江口来这里不是为了揭露俱乐部的罪恶,也不是为了搅乱俱乐部的规矩。自己的好奇心之所以不那么强烈,正显示自己已经老得可怜。
  “有的客人说,入睡后做了美梦。还有的客人说,想起了年轻时代的往事呐。”江口老人想起刚才那女人说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苦笑,他一只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并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打开了。
  “啊!”
  原来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使江口不由脱口喊了一声。由于房间昏暗,那深红色显得更深了。而且窗帘前面仿佛有一层微微的亮光,令人感到恍若踏入梦幻之境。房间的四周都垂下帷幔。江口刚穿过的那扇杉木门,本来也是盖住帷慢的,帷幔的一头就在这里被拉开。江口把门锁上后,一边把帷幔掩上,一边俯视着昏睡的姑娘。姑娘并非在装睡,他确实无疑地听见了她深深的鼾声。姑娘那意想不到的美,使老人倒抽了一口气。意想不到的还不仅仅是姑娘的美,还有姑娘的年轻。姑娘侧着身,左手朝下,脸朝这边侧卧着。只见她的脸,却看不见她的身躯。估计她不到二十岁吧。江口老人觉得自己的另一颗心脏仿佛在振翅欲飞。
  姑娘的右手腕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左手好像在被窝里斜斜地伸着。她右手的拇指有一半是压在脸颊的下方,这张睡脸放在枕头上。熟睡中的手指尖很柔软,稍微向内弯曲,但是手指的根部有可爱的洼陷,少许弯曲却不明显。温暖的血色从手背流向手指尖,血色愈发浓重。这是一只滑润而又白皙的手。
  “睡着了吗?不想起来吗?”江口老人像是要去抚触这只手才这样说的。他终于握住这只手,轻轻地摇了摇。他知道姑娘是不会睁开眼睛的。江口一直握住她的手,心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呢?江口望了望她的脸。只见她眉毛的化妆也是淡雅的,紧合着的眼睫毛很整齐。他闻到姑娘秀发的芬芳。
  良久,江口听见汹涌的涛声,那是因为他的心被姑娘夺去了的缘故。不过,他决意换了装。这才察觉到房间里的光线是从上面投射下来的,他抬头望去,只见天花板上开着两个天窗,灯光透过日本纸扩散开去。这种光线也许对深红的天鹅绒色很合适吧,也许在天鹅绒色的映衬下才使姑娘的肌肤显出梦幻般的美吧,心情激动的江口也变得冷静地思索问题了。姑娘的脸色好像不是天鹅绒色映衬出来的。江口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房间里的光线,对于往常习惯于在黑暗中睡觉的江口来说,这房间太亮了,不过,又不能把天花板上的照明关掉。他一眼就瞧见那是一床华美的鸭绒被。
  江口轻轻地钻进了被窝,生怕惊醒本不会醒过来的姑娘。
  姑娘似乎一丝不挂。而且当老人钻进被窝的时候,姑娘似乎毫无反应,诸如竦缩胸脯,或抽缩腰部之类的动作。对于一个年轻女子来说,即使多么熟睡,这种灵敏的条件反射的动作总会有的,可是,看样子她这是非同寻常的睡眠了。这样,江口反而伸直了身子,像是要避免触碰姑娘的肌肤似的。姑娘的膝盖稍微向前弯曲,江口的腿就显得发拘了。左手朝下侧身睡着的姑娘,江口即使不看也感觉得到她的右膝不是朝前搭在左膝上的那种防守性姿势,而是将右膝向后张开、右腿尽量伸直的姿态。左侧身的肩膀的角度与腰的角度由于躯体的倾斜而变得不一样。看样子姑娘的个子并不高。
  江口老人刚才握住姑娘的手并摇了摇,她的手指尖也睡得很熟,一直保持着江口放下时的那种形状。老人把自己的枕头抽掉时,姑娘的手就从枕头的一端掉落了下来。江口将一只胳膊肘支在枕头上,一边凝视着姑娘的手,一边喃喃自语:“简直是一只活手嘛。”活着这个事实当然无容置疑,他的喃喃自语,流露出着实可爱的意思。不过,这句话一经脱口,又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之音。被弄成熟睡得不省人事的姑娘,就算不是停止也是丧失了生命的时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难道不是吗?因为没有活着的偶人,从而她不可能变成活着的偶人,不过,为了使已经不是个男性的老人不感到羞耻而被造成活着的玩具。不,不是玩具。对这样的一些老人来说,也许那就是生命本身。也许那就是可以放心地去触摸的生命。在江口的老眼里,姑娘的手又柔软又美丽。
  抚触它,只觉肌理滑润,看不见纤细的皮肤纹理。
  姑娘的耳垂色泽,与流向指尖愈发浓重的温暖的血一样的红。它映入了老人的眼帘。老人透过她的秀发缝隙窥视了她的耳朵。耳垂的红色与姑娘的娇嫩,刺激着老人的心胸。虽说江口出于好奇心的驱动才到这秘密之家,开始感到迷惘,但他捉摸着可能越衰老的老年人,就越是带着强烈的喜悦和悲哀进出这家的。姑娘的秀丽长发是自然生成的。也许是为了让老人们抚弄才留长的吧。江口一边把她的脖颈放在枕头上,一边撩起她的秀发,让她的耳朵露了出来,皮肤洁白极了。脖颈和肩膀也很娇嫩。没有女人圆圆的鼓起的胸脯。老人把视线移开,环视了一下室内,只见自己脱下的衣服放在无盖箱里,哪儿也看不见姑娘脱下的衣物。也许是刚才那个女人拿走了,但也说不定姑娘是一丝不挂地进房间里来的。想到这儿,江口不由地吓得心里扑通一跳。姑娘的全身,可以一览无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江口虽然明知姑娘就是为了让人看才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但他还是用被子盖上姑娘那显露的肩膀,然后闭上了眼睛。在飘逸着姑娘的芳香中,一股婴儿的气味蓦地扑鼻而来。这是吃奶婴儿的乳臭味儿。比姑娘的芳香更甜美更浓重。“不至于吧……”这姑娘不会是生了孩子,奶涨了,乳汁便从乳头分泌出来吧。江口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观察姑娘的额头、脸颊,以及从下巴颏到脖颈的十足少女般的线条。本来光凭这些就足以判明了,可是他还是稍微掀开被子,窥视了她的肩膀。显然不是喂过奶的形状。他用指尖轻轻地抚触了一下,乳头根本就没有湿。再说,就算姑娘不到二十岁,形容她乳臭未干也不合适,她身上理应早已没有乳臭的气味儿。事实上,只有成熟女子的气味儿。然而江口老人此时此刻,确实嗅到吃奶婴儿的气味。莫非这是刹那间的幻觉?他纳闷: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幻觉?他百思不得其解。也许那是从自己心灵上突然出现的空虚感的缝隙里,冒出吃奶婴儿的气味吧。江口这样思忖着,不觉地陷入了悲伤的寂寞情绪中。与其说是悲伤或寂寞,不如说是老年人冻结了似的凄怆。而且面对散发着芬芳靠过来的又娇嫩又温暖的姑娘,这种凄怆逐渐演变成一种可怜和可爱的情怀。也许这种情怀突然把冷酷的罪恶感掩饰了过去,不过,老人在姑娘身上感受到了音乐的奏鸣。音乐是充满爱的东西。江口想逃出这个房间,他环视了一下四面的墙壁。然而,四周笼罩在天鹅绒的帷幔中,没有一个出口。承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线的深红色天鹅绒十分柔软,却纹丝不动。它把昏睡的姑娘和老人闭锁在里面了。
  “醒醒吧!醒醒吧!”江口抓住姑娘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尔后又让她的头抬了起来,对她说:“醒醒吧!醒醒吧!”
  江口内心涌起一股对姑娘的感情,才做出这样的动作。姑娘的昏睡、不说话、不认识老人也听不见老人的声音,就是说姑娘这样不省人事,连对象是江口其人也是全然不晓得的。
  这一切,使老人愈发忍受不了。他万没有想到,姑娘对老人的存在是一无所知。此刻姑娘是不会醒过来的,昏睡姑娘那沉甸甸的脖子枕在老人的手上,她微微颦蹙双眉,这点使老人觉得姑娘确实是活着。江口轻轻地把手停住。
  假如这种程度的摇晃,就能把姑娘给摇醒,那么,给江口老人介绍这儿的木贺老人所说的“活像与秘藏佛像共寝”的所谓这家的秘密,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对于冠以“可以放心的客人”的这些老人来说,无疑是一种使人安心的诱惑、冒险和安乐。木贺老人他们曾对江口说:只有在昏睡的姑娘身旁时才感到自己是生机勃勃的。木贺造访江口家时,从客厅里望见一个红色的玩意儿,掉落在庭院的秋天枯萎的鲜苔地上,不禁问道:“那是什么?”说着立即下到院子里去把它捡了起来。原来是常绿树的红色果实。稀稀落落地掉个不停。木贺只捡起了一颗,把它夹在指缝间,一边玩弄着,一边谈这个秘密之家的故事。他说,他忍受不了对衰老的绝望时,就到那家客栈去。
  “很早以前,我就对女性十足的女人感到绝望。告诉你吧,有人给我们提供熟睡不醒的姑娘呐。”
  熟睡不醒,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也听不见的姑娘,对于早已不能作为男性来成为女人的对象的老人来说,她什么话都会对你说,你说什么话她都会爱听吗?但是,江口老人还是第一次与这样的姑娘邂逅。姑娘肯定曾多次接触过这样的老人。一切任人摆布,一切全然不知,像昏死过去般地沉睡,沉睡得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芳香,那么安详。也许有的老人把姑娘全身都爱抚过了,也许有的老人自惭形秽地呜咽大哭。
  不管是哪种情况,姑娘都全然不知。江口一想到这里,就什么也不能做了。连要把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也是小心翼翼地进行,恍如处置易碎的东西似的,然而,心情还是难以平静,总想粗贸地把姑娘唤醒。
  江口老人的手从姑娘的脖颈下抽出来时,姑娘的脸部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肩膀也随之挪动,变成仰卧了。江口以为姑娘会醒过来,将身子向后退了些。仰躺着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接受着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闪闪发亮,显得十分稚嫩。姑娘抬起左手放到嘴边,像是要吸吮食指。江口心想:这可能是她睡觉时的一种毛病吧。不过,她的手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嘴唇,她的嘴唇松弛,牙齿露了出来。原先用鼻子呼吸,现在变成用嘴呼吸,呼吸有些急促。江口以为姑娘呼吸困难。但又不像是痛苦的样子。由于姑娘的嘴唇松弛、微张,脸颊仿佛浮出了微笑。这时拍激着高崖的涛声又传到江口的耳边。从海浪退去的声音,可以想象高崖下的岩石之大。
  积存在岩石背后的海水也紧追着退去的海浪远去了。姑娘用嘴呼吸的气味,要比用鼻子呼吸的气味更大些。但是,没有乳臭味儿。刚才为什么会忽然闻到乳臭味儿呢?老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这可能是自己在姑娘身上还是感受到了成熟的女人味吧。
  江口老人现在还有个正在吃奶而散发着乳臭味的外孙。
  外孙的姿影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的三个女儿都已出嫁,都生了孩子。他不仅记得外孙们乳臭味干时的情景,还忘却不了他抱着还在吃奶婴儿时代的女儿们的往事。这些亲骨肉在婴儿时代的乳臭味儿忽然复苏起来,难道这就是责备江口自己?
  不,这恐怕是江口爱怜昏睡着的姑娘,而在自己的心灵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吧。江口自己也仰躺着,不去碰触姑娘的任何地方,就合上了眼睛。他想还是把放在枕边的安眠药吃了吧。
  这些安眠药的药劲肯定不会像让姑娘服用的那么强烈。自己肯定会比姑娘早醒过来。不然,这家的秘密和魅惑,不就整个都崩溃了吗。江口把枕边的纸包打开,里面装有两粒白色的药片。吃一粒就昏昏然,似睡非睡。吃两粒就会睡得像死了一样。江口心想:果真这样,不是很好吗?江口望着药片有关令人讨厌的乳臭回想和令人狂乱的往事追忆又浮现了出来。
  “乳臭味呀,是乳臭味嘛。这是婴儿的气味啊!”正在拾掇江口脱下的外衣的女人勃然变了脸色,用眼睛瞪着江口说,“是你家的婴儿吧。你出门前抱过婴儿吧?对不对?”
  女人哆哆嗦嗦地抖动着手又说:“啊!讨厌!讨厌!”旋即站起身来,把江口的西服扔了过来。“真讨厌!出门之前干吗要抱婴儿呢。”她的声音骇人,面目更可怕。这女人是江口熟悉的一个艺妓。她虽然明知江口有妻小,但江口身上沾染的婴儿乳臭味儿,竟引起她泛起如此强烈的嫌恶感,燃起如此妒忌之火。从此以后,江口与艺妓之间的感情就产生了隔阂。
  这艺妓所讨厌的气味,正是江口的小女儿所生的吃奶婴儿传给他的乳臭味。江口在结婚前也曾有过情人。由于妻管严,偶尔与情人幽会,情感就格外激越。有一回,江口刚把脸移开,就发现她的奶头周围渗出薄薄的一层血。江口大吃一惊,但他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回他则温柔地把脸凑了上去,将血吸吮干净。昏睡不醒的姑娘,全然不晓得有这样的一些事。这是经过一阵狂乱之后发生的事,江口就算对姑娘说了,她也并不感到疼痛。
  如今两种回忆都浮现了出来,这是不可思议的。那已是遥远的往事了。这种回忆是潜藏着的,所以突然感受到的乳臭味儿,不可能是从这里熟睡着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虽说这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但试想一想,人的记忆、回忆,也许惟有旧与新的区别,而难以用真正的远近来区别吧。六十年前幼年时代的往事,也许比昨天发生的事记得更清晰、鲜明、栩栩如生。老来尤其是这样,难道不是吗?再说,幼年时代发生的事,往往能塑造这个人的性格,引导他的一生,不是吗?说来也许是桩无聊的事,不过,第一次教会江口“男人的嘴唇可以使女人身体的几乎所有部位出血”的,就是那个乳头周围渗出血的姑娘。虽然在这个姑娘之后,江口反而避免使女人渗出血来,但是他觉得这个姑娘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那就是加强了这个男人的一生,他的这种思绪直到年满六十七岁的今天,依然没有消失。
  也许这是一件更加无聊的事:江口年轻的时候,曾有某大公司的董事长夫人——人到中年的夫人、风传是位“贤夫人”的夫人、又是社交广泛的夫人——对他说:“晚上,我临睡前,合上双眼,掰指数数有多少男人跟我接吻而不使我生厌的。我快乐得很,如果少于十个,那就太寂寞啦。”
  说这话时,夫人正与江口跳华尔兹。夫人突然做了这番坦白,让江口听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她所说的那样,即使接吻也不使她生厌的男人中的一个,于是年轻的江口猝然把握住夫人的手放松了。
  “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漫不经心地说,“你年轻,不会有什么寂寞得睡不着的事吧。如果有,只要把太太拉过来就了事。不过,偶尔也不妨试试嘛,有时我也会对人有好处的。”夫人的话声,毋宁说是干燥无味的。江口没有什么回应。
  夫人说:“只是数数而已”,然而江口不由地怀疑她可能一边数数,一边想象着那男人的脸和躯体,而要数到十个,得费相当时间去想入非非吧。江口感受到最好年华刚过的夫人的那股迷魂药般的香水味,骤然间浓烈地扑鼻而来。作为夫人,睡觉前数到的跟她接吻而不使她生厌的男人,她如何想象江口,那是纯属夫人的秘密和自由,与江口无关,江口无法防止,也无从抱怨,然而一想到自己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成为中年女人内心中的玩物,不免感到龌龊。夫人所说的话,他至今也没有忘却。后来,他也曾经怀疑,说不定那些话是夫人为了不露痕迹地挑逗年轻的自己,或是试图徒然调戏自己而编造出来的呢。此后不知过了多少年,脑子里只留下夫人的话语。如今夫人早已过世。江口老人也不再怀疑她的话。那位贤夫人临死前会不会还带着“一生中不知跟几百个男人接吻”的幻想呢?!
  江口已日渐衰老,在难以成眠的夜里,偶而想起夫人的话,也掰指掐算女人的数目。不过,他的思绪不轻易停留在掐算与之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身上,而往往容易去追寻那些与他有过交情的女人的往事回忆。今夜由昏睡的姑娘所诱发的乳臭味的幻觉,使他想起了昔日的情人。也许因为昔日情人乳头的血才使他突然闻到这姑娘身上根本不可能散发出来的乳臭味。一边抚摩着昏睡不醒的美人,一边沉湎在一去不复返的对昔日女人们的追忆中。也许这是老人的可怜的慰藉。
  不过,江口虽形似寂寞,但内心却感到温馨和平静。江口只抚摩了姑娘的胸脯看看是否被濡湿了,他内心没有涌起那股疯狂劲头,也没有想让后于自己醒来的姑娘看见自己的乳头渗出血而感到害怕。姑娘的乳房形状很美。但是老人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所有的动物中,为什么只有女人的乳房形状,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而渐臻完美呢?使女人的乳房渐臻完美,难道不是人类历史的辉煌荣光吗?
  女人的嘴唇大概也一样。江口老人想起有的女人睡觉前化妆,有的女人睡觉前则卸妆,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红后,嘴唇的色泽就变得黯然无光,露出萎缩的浑浊来。此刻自己身边熟睡着的姑娘的脸,在天花板上的柔和灯光照耀下,加上四周天鹅绒的映衬,虽然无法辨明她是否化过淡妆,但她没有让眼睫毛翘起倒是确实的。张嘴露出的牙齿闪烁着纯真的亮泽。这姑娘不可能具备这样的技巧,比如睡觉时嘴里含着香料,却散发着年轻女人从嘴呼出的芳香。江口不喜欢色浓而丰厚的乳晕,却轻轻地掀开掩盖住肩膀的被子,看到它似乎还很娇小,呈桃红色。由于姑娘是仰躺着的,所以接吻时可以把胸脯紧贴着她。她不是即使接吻也不生厌的女人。岂止如此,江口觉得像他这样的老人能与这般年轻的姑娘度过这样的时刻,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哪怕把一切都赌上也在所不惜。江口还想:恐怕到这里来的老人也都是沉湎在愉悦之中的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贪婪者,江口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有闪过那种贪婪无度的念头。但是,姑娘熟睡着,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那时她的容貌,那时会不会也像此时此地所看到的那样,既不龌龊,也不变形呢?江口之所以没有陷入恶魔般丑陋的放荡,那是因为熟睡不醒的姑娘的睡姿着实太美的缘故。江口与其他老人不同,是不是因为江口还保留着一个男子汉的举止呢?姑娘就是因为那些老人才不得不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江口老人已经两次试图把姑娘唤醒,尽管动作很轻。万一有个差错,姑娘真的醒来,老人打算怎么办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这可能是出于对姑娘的爱吧。不,也许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和恐惧。
  “她是在睡吗?”老人意识到大可不必喃喃自语,可自己却已叨唠了出来,便补充了一句:“是不会永远睡下去的。姑娘也罢,我也罢……”姑娘就是在非同往常的今晚,也一如平日,是为了明早活着醒来才闭上眼睛的。姑娘把食指放在唇边,弯曲的胳膊肘显得碍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将她的手伸直放在她的侧腹处。这时正好触到姑娘手腕的脉搏,江口就势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姑娘的脉搏。脉搏很可爱地、有规律地跳动。她睡眠中的呼吸很安稳,比江口的呼吸稍缓慢些。
  风一阵阵地从房顶上掠过,但风声不像刚才那样给人一种冬之将至的感觉。拍击悬崖的浪涛声依然汹涌澎湃,然而听起来却觉得它变得柔和了。浪涛的余韵就像从海上飘来的姑娘体内奏鸣的音乐,其中仿佛夹杂着姑娘手腕的脉搏以及心脏的跳动。老人恍若看到洁白的蝴蝶,和着音乐,从老人的眼帘里翩翩起舞。江口把按住姑娘脉搏的手松开,这样,就没有抚触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嘴里的气味、身体的气味、头发的气味都不很强烈。
  江口老人又想起与那乳头周围曾渗出血的情人,从北陆绕道私奔到京都那几天的情景来。现在能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些往事,也许是因为隐约感受到了这位纯真姑娘体内的温馨。从北陆去京都的铁路沿线上有许多小隧道。火车每次钻进隧道的时候,姑娘可能因为害怕而惊醒过来,靠到江口的膝上,握住他的手。火车一钻出小隧道,每每看到一道彩虹挂在小山上或挂在海湾的上空。“啊!真可爱!”、“啊!真美!”
  每看到小小的彩虹,姑娘都会扬声赞叹。可以说,火车每次钻出隧道,她都左顾右盼地寻找彩虹,也就能寻找到。彩虹的颜色浅浅淡淡的重环,若隐若现,模糊不清,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她觉得这是不吉利的兆头。
  “我们会不会被人追上呢?一到京都,很可能就被人抓住,一旦送回去,就再也不能从家里跑出来啦。”江口明白,自己大学毕业后刚就职,无法在京都谋生,除非双双殉情,不然,早晚还得回到东京。江口的眼里又浮现出那姑娘观看淡淡的彩虹的情景,以及姑娘那美丽的秘密的地方,这幻影总也拂它不去。江口记得那是在金泽的河边一家旅馆里看到的。那是一个细雪纷飞的夜晚。年轻的江口为那美丽倒抽了一口气,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此后的几十年里,在他所见过的女人身上,再也没有看到那种美了。他越发懂得那种美,逐渐意识到那秘密的地方的美,就是那姑娘的心灵美,即使有时他也揶揄自己“净想那些傻事”,但那憧憬流却逐渐变成真实,成为这老人至今仍不可能抹掉的强烈的回忆。在京都,姑娘被她家派来的人带回家后,不久,就让她出嫁了。
  偶然在上野的不忍池畔与那姑娘邂逅,姑娘是背着婴儿走来的。婴儿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那是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节。今天夜里,江口躺在熟睡姑娘的身边,眼帘里浮现出翩翩飞舞的白蝴蝶,说不定是那婴儿的白帽子在起作用呐。
  在不忍池畔相会时,江口只问了她一句话:“你幸福吗?”
  “嗳,幸福。”姑娘猛然地回答。她也只能这样回答吧。“为什么一个人背着婴儿在这种地方漫步呢?”姑娘对这滑稽的提问,缄口不语,望了望江口的脸。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瞧你问的!是女孩儿,看不出来吗?”
  “这个婴儿,是我的孩子吧?”
  “啊!不是,不是的!”姑娘怒形于色,摇了摇头。
  “是吗。如果这是我的孩子,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几十年后也可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不是你的,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忘记曾经爱过你,但请你不要怀疑到这孩子身上。这样会搅扰孩子的。”
  “是吗。”江口没有硬要看看孩子的脸,却一直目送着这女人的背影,女人走了一段路,曾一度回过头来。她知道江口还在目送她,就加快脚步匆匆离去。此后就再也没有见面。
  江口后来听说,十多年前,这女人就已辞世。六十七岁的江口,亲戚挚友作古的也为数不少,然而惟独这姑娘的回忆最鲜明。婴儿的白帽子和姑娘秘密地方的美,以及她那乳首四周渗出来的血搅和在一起,至今还记忆犹新。这种美是无与伦比的。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江口之外,恐怕就没有别人知道了。江口老人心想,自己距死亡已不遥远,自己将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姑娘虽然很腼腆,但还是坦诚地让江口看了。也许这是姑娘的性格,不过姑娘肯定不会知道自己那地方的美。因为姑娘看不见。
  江口和这姑娘到达京都后,一大早就漫步在竹林道上。竹叶在晨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银色的亮光,随风摇曳。上了年纪,回想起来,直觉得那竹叶又薄又软,简直就是银叶,连竹竿也像是银做的。竹林一侧的田埂上,开着大蓟和鸭跖草花。从季节上说,似乎不合时宜,但是这样一条路却浮现了出来。过了竹林道,沿着清溪溯上走去,只见一道瀑布滔滔地倾泻下来,在日光的照耀下,溅起金光闪闪的水花。水花中站着一个裸体姑娘。虽然实际上不会有这种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情况竟留在江口老人的记忆里。上了年纪之后,有时看到京都附近小山上一片优美的赤松树干,就会唤回对这个姑娘的记忆。但是很少像今夜回忆得那样清晰。
  难道这是由于受到熟睡姑娘的青春所诱惑吗?
  江口老人睁大光亮的眼睛,毫无睡意。除了回忆眺望淡淡彩虹的姑娘以外,他不想再回忆别的女人。也不想抚摩或露骨地看遍熟睡着的姑娘。他俯卧着,又把放在枕头下面的纸包打开。这家女人说是安眠药,但究竟是什么药呢?与让这姑娘吃的药是不是一样的呢?江口有点踌躇,只拿了一片放进嘴里,然后喝了许多水。他惯于睡觉前喝点酒,大概是平素没有服用过安眠药,吃下去很快就进入梦乡。老人做了梦。梦见被一个女人紧紧地抱住。这个女人有四条腿,她用这四条腿缠绕着他。另外还有胳膊。江口朦胧地睁开眼,觉得四条腿好不奇怪,但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比两条腿对自己的诱惑力更强。他精神恍惚,心想:吃这药就是让你做这种梦的吧。这时,姑娘背朝着他翻了一个身,她的腰部顶着他。江口觉得比腰部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转向了另一边,似乎怪可怜的。他在似睡非睡的甜美中,把手指伸到姑娘披散的长发里,为她梳理似的,又进入了梦境。
  第二次做的梦,是个实在令人讨厌的梦。在医院的产房里,江口的女儿生下了一个畸形儿。究竟畸形成什么样子,老人醒来后也记不清了。之所以没有把它记住,大概是因为不愿意记的缘故吧。总之,是很严重的畸形。产妇立即将婴儿藏了起来。然而,站在产房内白色窗帘的后面的产妇,正把婴儿剁碎,为的是把它抛弃。医生是江口的友人,他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一旁。江口也站在那里观看。于是就像被梦魇住,惊醒了过来,这回是清清楚楚的。他对于把四周都围起的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感到毛骨悚然。他用双手捂着脸,揉了揉额头。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疆梦。这家的安眠药里,不至于潜藏着恶魔吧。难道这是由于为寻求畸形的快乐而来,为做畸形快乐的梦而来的吗?江口老人不知道自己的三个女儿中,哪个女儿是梦中所见的,不过,不论哪个女儿,他连想都没想过会那样,因为她们三个生下来时都是身心健全的婴儿。
  江口本想现在如果能够起床,他也是会希望回家的。但是为了睡得更沉,江口老人把枕头下面剩下的另一片安眠药也服用了。开水通过了食道。熟睡的姑娘依然背向着他。江口老人心想:这个姑娘将来也未必不会生下这么愚蠢的、这么丑陋的孩子。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地把手搭在姑娘那松软的肩膀上,说:“转过身来,朝着我嘛。”姑娘仿佛听见了似的,转过身来,并且出乎意外地将一只手搭在江口的胸脯上,像是冷得发抖似的把腿也凑了过来。这个温馨的姑娘怎么可能冷呢。姑娘不知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孔里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你不是也在做疆梦吗?”
  但是,江口老人早已沉睡了。
  二
  江口老人根本没有想到会再度来到“睡美人”之家,至少初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还要来。就是翌日早晨起床回家的时候也那样。
  江口给这家挂电话询问:“今天夜里我可以去吗?”这是距初次去的半个月以后的事。从对方接话人的声音来看,似乎还是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电话是从一个寂静的地方传来的,听起来声音又冷淡又低沉。
  “您说现在就来,那么约莫几点钟才能达到这里呢?”
  “是啊,大概九点过后吧。”
  “这么早来不好办呀。因为对方还没有来,即使来了也还没有熟睡呐……”
  “……”老人不禁吓了一跳。
  “我会让她在十一点以前睡觉,那个时候您再来吧,我们等着您。”女人说话的语调慢条斯理,可是老人心中却已迫不及待,“好,就那时去。”他回答,声音干枯乏味。
  江口本想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姑娘还没有睡不是挺好吗,我还想在她睡前见见她呢。”尽管这不是真心话。可是这话堵在喉咙里没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冒犯这家的秘密的戒律了。这是一条奇异的戒律,必须严格遵守。因为这条戒律,哪怕遭到一次破坏,这家就会成为无异于常见的娼家,这些老人的可怜的愿望、诱惑人的梦也都将消失得一干二净。江口听到电话里说晚上九点太早,姑娘还没有睡,十一点钟以前会让她睡的,心中突然震颤着一股热烈的魅惑,这点连他自己也是完全没有料到的。这可能是一种突然受到诱惑的惊愕,这诱惑把自己带到日常的现实人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因为姑娘熟睡后决不会醒过来的缘故。
  本来以为不会再来,但半个月后又决定要到这家来。对江口老人来说,这种决定是太早还是太晚呢?总之他也并不是不断地硬把诱惑按捺下去。毋宁说他无意去重复那种老丑的游戏,再说江口也还没达到像其他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衰老。但是,初次造访这家的那天夜里,留下的并不是丑陋的记忆。即便这显然是一种罪过,然而,江口甚至感到:自己过去的六十七年的岁月里,还未曾有过像那天夜里与那个姑娘过得如此清醇。早晨醒来也是这样。好像是安眠药起了作用,上午八点才醒,比平时晚。老人的身体根本没有与姑娘接触。在姑娘青春的温馨与柔和的芳香中醒来,犹如幼儿般甜美。
  姑娘面向老人而睡,头部稍向前伸,胸脯则向后缩,因此可以看到姑娘娇嫩的、修长的脖颈、下巴下方,隐约浮现出青筋。长长的秀发披散及至枕后。江口老人把视线从姑娘那美妙地合拢着的嘴唇,移到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边观赏一边确信姑娘还是个处女。江口把老花眼凑得太近,以致无法将姑娘的眼睫毛和眉毛一根根地看清楚。老花眼也看不见姑娘的汗毛,只觉姑娘的肌肤光滑柔嫩。从脸部到脖颈,一颗黑痣都没有。老人忘却了夜半所做的噩梦,一味感到姑娘可爱极了,情思到了这份上,便觉有股暖流涌上心头,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备受姑娘爱护的幼儿。探索着姑娘的胸脯,掌心轻轻地抚触它。它就像江口母亲身怀江口前的乳房,闪现一股不可名状的触感。老人虽然把手收了回来,可是这种触感从手腕直串到肩膀上。
  传来了打开隔壁房间的隔扇的声音。
  “起来了吗?”这家女人招呼说。“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噢。”江口应声答道。朝阳透过木板套窗的缝隙投射进来的光线,把天鹅绒帷幔照亮。然而房间里,却感觉不到晨光与从天花板上投下的微弱灯光的交织。
  “可以拾掇房间了吧。”女人催促说。
  “哦。”
  江口支起一只胳膊,一边悄悄地脱身,并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老人知道女人要趁姑娘未醒之前,先把客人叫醒。女人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客人用早餐。她让姑娘睡到什么时候呢?可是又不能多问,江口漫不经心地说:“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啊!”
  “是啊,做好梦了吗?”
  “你让我做了好梦。”
  “今早风平浪静,可以说是个小阳春天气吧。”女人把话题岔开。
  事隔半个月后再度到这家来的江口老人,不像初次来时那样满怀好奇心,他的心灵被一种强烈的愧疚的感情抓获了。
  从九点等到十一点,开始焦躁,进而变成一种困惑人的诱惑。
  打开门锁迎他进来的,也是先前的那个女人。壁龛里依然挂着那幅复制的画。茶的味道也同前次一样,清香可口。江口的心情虽然比初到之夜更为激动,但却像熟客似的坐在那里。他回头望着那幅红叶尽染的出村风景画。
  “这一带很暖和,所以红叶无法红尽,就枯萎了。庭院昏暗,看不大清楚……”他净说了些错话。
  “是吗?”女人心不在焉地回答。“天气逐渐变冷,已备好电毛毯子,是双人用的,有两个开关,客人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温度自行调节。”
  “我没有使用过电毛毯子。”
  “如果您不爱用,可以把您那边的开关关掉,但姑娘那边的请一定要打开着,不然……”老人明白她言外之意是说,因为姑娘身上一丝不挂。
  “一张毛毯子,两人可以按照各自喜欢的温度自行调节,这种设计很有意思。”
  “这是美国货……不过,请不要使坏,请不要把姑娘那边的开关关掉。不管多么冷,姑娘也不会醒的,这点您是知道的。”
  “……”
  “今晚的姑娘比上次的更成熟。”
  “啊?”
  “这也是个标致的姑娘。她不会胡来的,要不是个漂亮的姑娘……”
  “不是上次的那个姑娘吗?”
  “哎,今晚的姑娘……换一个不是挺好吗?”
  “我不是这种风流人物。”
  “风流?……您说的风流韵事,您不是什么也没有做吗?”
  女人那缓慢的语调里,似乎带有几分轻蔑的冷笑。“到这里来的客人,谁都不会做什么的。来的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
  薄嘴唇的女人不看老人的脸。江口觉着难堪得几乎发抖,可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对方只不过是个冷血的、老练的鸨母,难道不是吗?
  “再说,即使您认为是风流,可是姑娘熟睡了,根本就不知道与谁共寝。上次的姑娘也罢、今晚的姑娘也罢,全然不知道您是谁,所以谈不上什么风流不风流……”
  “有道理,因为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
  “为什么呢?”
  来到这家之后,又把一个已经变成非男性的老人与一个让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的交往,说成是什么“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未免可笑。
  “您不是也可以风流一下吗?”女人用稚嫩的声音说罢,奇妙地笑了,仿佛要让老人缓和下来。“如果您那么喜欢上次那个姑娘,等下次您来的时候,我让她陪您一起睡,不过,以后您又会说还是今晚的姑娘好哟。”
  “是吗?你说她成熟,怎么个成熟法?她熟睡不醒嘛。”
  “这个嘛……”
  女人站起身来,走去把邻室的房门锁打开,探头望了望里昼,然后把那房门钥匙放在江口老人面前,说:“请歇息吧。”
  剩下江口一人时,他端起铁壶往小茶壶里倒开水,慢慢地喝烹茶。本想慢慢地喝,可是手上的茶碗竟颤抖起来。不是年龄的关系,唔,我可能还不是可以放心的客人,江口对自己自言自语说。我能不能替那些到这里来而遭到污蔑和蒙受屈辱的老人报仇呢,不妨打破一下这家的戒律如何?对姑娘来说,这样做难道不是一种更有人情味的交往吗?虽然不知道他们给姑娘服了多么强烈的安眠药,但是自己身上可能还有足以使姑娘醒过来的男人的粗野吧。江口老人尽管作了各种设想,但是内心里却抖擞不起这股精神来。
  再过几年,那些到这里来寻求某种乐趣的可怜的老人,他们那种丑陋的衰老将走近江口。江口以往的六十七年人生中,在性的不可估量的广度和性的无底深渊里,究竟接触过它多少次呢?而且在老人们的周围,女人的新的肌体、年轻的肌体、标致的肌体不断地诞生。可怜的老人们未竟的梦中的憧憬、对无法挽回的流失的岁月的追悔,难道不是都包含在这秘密之家的罪恶中吗?江口以前也曾想过,熟睡不醒的姑娘正是给老人们带来没有年龄区别的自由吧。熟睡不语的姑娘,说不定会投其所好地与老人们搭话呢。
  江口站起身来,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该微笑了。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呢?姑娘仰躺着,双手伸出来,放在被面上。指甲染成桃红色。口红涂得很浓。
  “是成熟的吗?”江口喃喃自语地走了过去,只见姑娘不仅双颊绯红,由于电毛毯的温暖,她满脸都通红了。香味浓重。上眼皮有点鼓起,双颊非常丰满。在红色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脖颈显得格外洁白。从她闭眼的姿态来看,俨然是熟睡中的一个年轻妖妇。江口距她稍远点的地方,背向着她更衣的时候,姑娘温馨的气息不断地飘了过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江口老人不再像对待上次那个姑娘那样含蓄了。他甚至想:不论这姑娘是醒着还是睡着,她都是主动引诱男人的。就算江口打破了这家的戒律,也只能认为是姑娘造成的。江口闭目凝神,仿佛在想象着即将享受到的快乐。光凭这点,就足以使他内心底里涌起一股暖流,顿觉精神焕发。客栈的女人说,今晚的姑娘更好。客栈的女人怎么能找到这样的姑娘的呢,老人越发感到这家客栈特别奇怪。老人真舍不得去触碰姑娘,而沉醉在芬芳之中。江口不太懂得香水,他觉得姑娘身上的芳香无疑是她本身的芳香味。如果能这样甜美地进入梦乡,那就再幸福不过了。他甚至很想体验体验。于是他轻轻地把身子靠了过去,姑娘似乎有所感应,柔软地翻过身来,把手伸进被窝里,仿佛要搂住江口。
  “啊,你醒了?醒了吗。”江口向后退缩,摇晃了一下姑娘的下巴颏。在摇晃下巴颏时,江口老人的手指尖大概多使了点劲吧,姑娘躲开似的把脸趴到枕头上,嘴角有点张开,江口的食指尖碰到了姑娘的一两颗牙齿。江口没有把手指收回,一动不动。姑娘的嘴唇也没有蠕动。姑娘当然不是装睡,而是睡得很深沉。
  江口没有想到上次的姑娘与今晚的姑娘不同,虽然无意中埋怨了客栈的女人,现在也没有必要去想它,这样连夜利用药物让姑娘熟睡不醒,一定损害姑娘的身体吧。也可以认为正是姑娘们的健康,激起江口等这些老人的“风流”。然而,这家的二楼不是只能容纳一个客人吗?楼下的情况如何,江口不得而知,不过,就算有可供客人使用的房间,充其量也只有一间吧。由此看来,在这里陪伴老人的熟睡姑娘并不太多。江口第一夜和今晚邂逅的姑娘,都是这几个各有姿色的姑娘吧?
  江口的手指触碰到姑娘的牙齿,那上面仅有的黏液濡湿了手指。老人的食指摩挲着姑娘的成排牙齿,在双唇之间探索。来回两三次地触摸。嘴唇本来有点干燥,嘴里流出的黏液使它变得光润了。右侧有颗龅牙。江口又用拇指捏了捏那颗龅牙,然后想将手推伸进她的口腔里。可是,姑娘虽然熟睡了,但是上下两排牙齿合得严严实实的。江口将手收了回来,手指上沾有口红的痕迹。用什么东西把口红抹去呢?如果把它蹭在枕罩上,当做姑娘趴着睡时蹭下的,这也可以交代得过去吧。可是,在蹭之前,不舔一舔手指,上面的污渍就蹭不掉。说也奇怪,江口总觉得把沾有红渍的手指尖放进嘴里舔很脏。老人将这只手指在姑娘的额前发上蹭了蹭。他用姑娘的头发不断地揩拭食指和拇指尖的时候,他的五个手指不由地抚弄起姑娘的秀发来。老人把手指插入姑娘的秀发里,不大一会儿就把姑娘的秀发弄得零零乱乱,动作也越来越粗暴了。姑娘的发尖劈劈啪啪地放出静电,传到了老人的手指上。秀发的香味越发浓烈。可能由于有电毛毯子的温热,从姑娘身底下传出来的气味越发浓重了。江口变换着各种手势在玩弄姑娘的秀发。他看到她的发际,特别是修长脖颈的发际,恍若描绘般地鲜艳而美丽。姑娘把脑后的头发向上梳拢成短发型。额前的秀发长短有致地垂了下来,形成自然的形状。老人把她额前的秀发撂了上去,望着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深深地探入姑娘的头发里,直到触及头皮。
  “还是没有醒。”江口老人说着抓住姑娘的头,摇晃了一下,姑娘觉得痛苦似地皱了皱眉头,半翻过身子俯卧着。这样一来,就把身子靠近老人这边。姑娘伸出两只胳膊,右胳膊放在枕头上,右脸颊压在右手背上。这姿势使得江口只看见这只手的手指。眼睫毛下方有小指,食指从嘴唇下方露了出来。手一点点地张开。拇指藏在下巴颏下。稍稍向下的嘴唇的红色与四只手指的长指甲上的红色,聚集在洁白的枕罩上。姑娘的左胳膊肘弯曲着,几乎整个手背都收在江口的眼下。姑娘的脸颊丰满,可是手指却很细长,这使老人联想到她那双一直伸长的脚。老人用脚掌去探摸姑娘的脚。姑娘左手也舒适地张开了五指。江口老人把一边脸颊压在姑娘的这只手背上。姑娘感受到它的分量,连肩膀都动了动。但是,她无力把手抽出来。老人的脸颊久久地压在那上面,纹丝不动。
  由于姑娘的两只胳膊都伸了出来,肩膀也少许抬起,肩膀顶端鼓起青春的圆状肌肉。江口把毛毯子往肩膀上拉,同时用掌心柔和地抚摩着匀圆的肩头。摩挲嘴唇并顺着手背向胳膊移动。姑娘肩膀的芬芳、脖颈的芳香,实在诱人。姑娘的肩膀直到背部本是紧缩着的,但很快就放松了。这体态把老人吸引住了。
  此时江口就是为了蒙受轻蔑和屈辱的老人们,前来这里,在这个被弄得昏睡不醒的女奴隶的身上进行报仇的。就是要破坏这里的戒律。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到这家来了。毋宁说,江口就是为了把姑娘弄醒,才用了粗暴的动作。然而,江口立即又被真正少女的象征阻挡住了。
  “啊!”他惊叫一声,松开了手。他呼吸急促,心蹦蹦地跳动。与其说是突然停住了动作,莫如说受惊的成分更大些。
  老人闭上眼睛,使自己镇静了下来。他与年轻人不同,要镇静下来并不困难。江口一边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一边睁开了眼睛。姑娘依然保持着俯卧的姿势。如此青春妙龄,竟是个雏妓。她无疑是个娼妓,难道不是吗?一想到这儿,犹如一场暴风雨过后,老人对姑娘的感情、老人对自己的感情,整个都发生了变化,再也恢复不了原样了。他毫不惋惜。对一个熟睡而毫无所知的女人,无论施展什么伎俩,也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罢了。但是那个突然袭来的惊愕,究竟是什么呢?
  江口受了姑娘那妖妇般的姿色的诱惑,对她干出了错误的行为,然而,他转念又想:到这里来的老人们不都是带着远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可怜的愉悦、强烈的饥渴、深刻的悲哀而来的吗?就算这是老后的一种轻松的玩乐、一种简便的返老还童,但在它的深层,恐怕还潜藏着一种追悔莫及的、焦躁也难以治愈的东西吧。所谓“成熟”的今夜的妖妇,依然还保留是个处女,与其说是老人们的自重和坚守誓约,不如说是确凿无疑地象征着他们的凄凉的衰老。仿佛姑娘的纯洁,反而映衬出老人们的丑陋。
  姑娘垫在右脸颊下的手,可能变得麻木了,她把手举到头上,两三次缓慢地弯曲或伸长手指。触碰了正在抚弄头发的江口的手。江口抓住了她的手。手有点凉,手指很柔软。老人使劲仿佛要把它攥坏似的。姑娘抬起左肩膀,翻了半边身,举起左胳膊在空中划了划,仿佛要搂住江口的脖颈,但是这只胳膊软弱无力,没有缠住江口的脖子。姑娘的睡脸面向江口,靠得太近,江口的老眼都看花了。眉毛画得过于浓重、还有假眼睫毛投下过黑的阴影、眼帘和稍鼓的双颊、修长的脖子,依然是第一眼看到她时的那个印象——是个妖妇。乳房稍微下垂,却十分丰满,作为日本姑娘来说,乳晕显得较大且鼓起。老人顺着姑娘的脊梁骨一直摩挲到脚。腰部以下肌肉长得非常结实。上下身显得不很协调,也许因为她是处女的缘故吧。
  此时,江口老人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凝望着姑娘的脸和脖颈。在天鹅绒帷幔的红色隐约的映衬下,姑娘的肌肤与它显得很协调。诚如这家女人所说,姑娘很“成熟”,尽管几经老人们的玩弄,但她还是个处女。这说明老人已衰颓,同时也表明姑娘让人弄得昏睡得多么深沉。这个妖妇般的姑娘,今后将会度过怎样千变万化的一生呢?江口蓦地涌起一股类似天下父母心的忧思来。这也证明江口已经老了。姑娘肯定是为了钱才睡在这儿的。但是,对于付钱的老人们来说,能够躺在这样的姑娘身边,无疑是享受一种非人世间的快乐。由于姑娘决不会醒来,老年客人无须为自己的耄耋而感自卑羞愧,还可以展开追忆和幻想的翅膀,在女人的世界里无限自由地翱翔吧。不惜付出比醒着的女人更高的价钱,其原因也在于此吧?熟睡不醒的姑娘,不知道老人是谁,这也使老人感到放心吧。老人方面对姑娘的生活状况和人品如何也一无所知。再说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感受到这些情况,就连姑娘平素穿什么衣服也不知道。对于老人们来说,恐怕这不只是为了使老人免去事后的烦恼这样简单的原因吧。其原因也许就像黑暗的无底深渊的一束奇怪的亮光。
  然而,江口老人不习惯与不说话的姑娘、不睁眼看人的姑娘、也就是根本不知道江口这个人是谁的姑娘交往,所以无法消除内心的空虚和不足。他想看看这个妖妇般的姑娘的眼睛,想听她的声音,听她说话。对江口来说,只抚摩熟睡不醒的姑娘这种欲望不那么强烈,毋宁说随之而来的是可怜的思虑。不过,江口没有想到姑娘是个处女并感到吃惊,从而取消了打破戒律的念头,顺从了老人们的常规惯例。虽然同样是熟睡不醒,但是今晚的姑娘比上次的姑娘更有生气,这点是确实的。姑娘的香味,触摸的手感、翻身的动作,都给人以一种确实的感觉。
  与上次一样,枕头下面备有两片安眠药,是给江口服用的。但是,他今晚没有早早地就服用安眠药睡觉,他想多看姑娘几眼。姑娘尽管熟睡了却经常动。一夜之间约莫翻身二三十回。姑娘虽然背向着老人,可是很快就又把脸转了回来,面对着老人。她用胳膊探摸江口老人。江口把手搭在姑娘的一边膝上,把她拉过来。
  “唔,不要。”姑娘仿佛发出了模糊的声音。
  “你醒了吗。”老人以为姑娘醒了,更使劲地拽着她的膝盖。姑娘的膝盖毫无力气,朝这边弯曲。江口把手腕探入姑娘的脖颈后面,把她的头稍抬了起来,试着摇晃了一下。
  “啊,我去哪儿。”姑娘说。
  “你醒了,醒醒吧。”
  “不,不。”姑娘仿佛要躲开他的摇晃,把脸滑落在江口的肩膀上。姑娘的额头触到老人的脖颈,额发刺入他的鼻子。
  这是可怕的硬发。江口甚至觉得有点痛。芳香扑鼻,江口把脸背过去。
  “你干嘛,讨厌。”姑娘说。
  “什么也没干呀。”老人回答。原来姑娘是在说梦话。是她睡梦中强烈地感觉到江口的动作呢,还是她梦见其他老人客在另外的夜里的恶作剧?总之,就算是梦话前后不连贯地断断续续,但是江口好歹能与姑娘对话,这时他感到心情激动。说不定清晨时分还可以把她叫醒。不过现在老人只是在跟她搭话,谁知道姑娘在睡梦中听见听不见。老人用话不如用动作去刺激她更能使她说梦话,不是吗?江口也曾想:狠狠地揍姑娘一顿,或掐她一把试试。最后急不可耐地把她搂了过来。姑娘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做声。姑娘准会感到喘不过气来。姑娘那香甜的呼吸吹到老人的脸上。倒是老人气喘吁吁的。任人摆布的姑娘再次引诱着江口。从明天起,如果姑娘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个处女,会是多么悲伤啊。姑娘的人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未来会怎样,总之,直到明儿天亮以前,姑娘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妈妈!”姑娘仿佛在低声呼唤。
  “哎呀,哎呀,你走了?原谅我,宽恕我……”
  “你做的什么梦?是梦,是梦呀。”姑娘的梦话使老人把她搂得更紧,试图让她从梦中醒过来。姑娘呼唤母亲的声音里所包含的悲切,渗入了江口的心中。姑娘的乳房紧紧地压在老人的胸脯上。姑娘挥动着胳膊。是不是姑娘在梦中误把江口当做妈妈来拥抱呢?不,即使她是被人弄得昏睡不醒,即使她是个处女,但她终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江口老人这六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未曾如此满身心地拥抱过年轻的妖妇。
  如果说有妖艳的神话,那么她就是神话中的姑娘吧。
  她不是妖妇,而好像是被妖术附身的姑娘。因此是个“活着昏睡”的人。就是说,虽然让她的心昏睡了,但是作为女人的肉体反而更清醒了。变成一个没有人心只有女人躯体的人。正像这家女人所说的“成熟”,在以老人为对象方面的作为是很成熟了吧。
  江口把紧抱住姑娘的胳膊放松,变得柔和些了。姑娘裸露的胳膊,也重新变成拥抱江口的姿态,这时姑娘真的是温柔地拥抱江口了。老人纹丝不动,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陶醉在一派温情之中。几乎处于一种无忧无虑的恍惚状态。他仿佛领悟到了到这家来的老人们的乐趣和幸福的感受。对于老人们本身来说,这里有的不净是耄耋之年的悲哀、丑陋和凄凉,这里难道不是充满着青春活力的恩泽吗?对于一个完全衰老的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时刻可以比得上被一个年轻姑娘满身心拥抱着更能忘我的呢。然而,老人们为此玩弄了一个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牺牲品——姑娘,他们觉得无罪而心安理得吗?或者是这种潜藏的罪恶意识,反而平添了他们的乐趣呢?处于忘我状态的江口老人,似乎也忘却了姑娘是个牺牲品,他用脚去探索姑娘的脚趾。因为只有那里他还没有触及。姑娘的脚趾细长,且优美地动着。脚趾的各个关节时而弯曲收缩,时而伸直张开,活像手指的动作,也只有那里才是这个姑娘作为一个奇怪的女人,传递给江口的最强烈的引诱。熟睡着的姑娘竟能用她的脚趾,表达出她那枕边的切切私语。但是,老人把姑娘脚趾的动作,只当做稚嫩不稳却很娇媚的音乐来听,并且久久地跟踪追寻着这种音乐。
  江口觉得,姑娘似乎是在做梦,又像是把那个梦做完了。
  说不定不是在做梦,而是随着老人狠劲触动她,她就用梦话来进行会话,进行抗议,从而形成一种惯例的吧。即使不说话,姑娘在熟睡中也能用身体与老人进行洋溢着娇媚的对话。
  哪怕是不协调的梦话也没关系,只想听听声音也就足矣,这种愿望之所以纠缠住江口,大概是江口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家的秘密的缘故吧。江口老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说什么,或按哪个部位,姑娘才用梦话来回答呢。
  “不再做梦了吗?梦见妈妈上哪儿去了是吗?”江口说着顺着姑娘脊梁骨上的那道沟摩挲下去。姑娘耸耸肩膀,又趴着入睡了。看来这是姑娘所喜欢的睡姿。脸还是朝向江口,右手轻轻地抱着枕头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的脸上。但是姑娘什么也没有说。柔和的鼾声暖融融地拂面而来。搭在江口脸上的这只胳膊似乎只寻求安定位置地动了动,老人用双手将姑娘的胳膊放在自己眼睛的上方。姑娘长长的指甲尖轻轻地扎了一下江口的耳垂。姑娘的手腕在江口右眼帘的上方弯曲着耷拉了下来,姑娘纤细的手腕盖住了江口的右眼帘。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这样放下去,于是按住放在自己左右眼上方的姑娘的手。渗进眼珠子的姑娘肌肤的芳香,又给江口带来新鲜而丰富的幻想。眼前浮现出诸如适逢时宜的季节,大和古寺的高墙下,两三朵寒牡丹花,迎着小阳春的阳光开放,诗仙堂边缘一带的庭院里绽满了白色的山茶花,现在正是春天,椿寺里,奈良的马醉木花、藤花满园怒放,还有散瓣的山茶花。
  “对了!”这些花勾起江口对三个已婚女儿的回忆。他曾带过三个或其中的一个女儿去旅游并赏花。如今已为人妻和为人母的女儿们也许记不清了,可是江口却记得很清楚,不时想起并对妻子谈起关于花的往事。做母亲的,自从女儿出嫁后,似乎并不像做父亲的那样感到自己与女儿分别了,事实上她们母女之间还不断有亲密的交往,因此对与结婚前的女儿一起去旅行并赏花之类的事,不太放在心上。再说,有时去旅行赏花,做母亲的也没有跟着去。
  江口摸着姑娘的手,眼睛深处浮现出许多花的幻觉,尔后消失,复又浮现,他任凭幻觉的浮沉,只觉昔日那股感情复苏了,那就是女儿出嫁后不久,他甚至看到别人的女儿也觉得可爱极了,总挂在心上。此刻他觉得这个姑娘就跟当年别人家女儿中的一个一样。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江口的眼睛的上方。江口的三个女儿当中,只有小女儿跟着他去看了椿寺的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儿出嫁前半个月所做的一次告别旅行。此时椿寺的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觉中最为强烈。特别是小女儿在婚姻问题上有莫大的痛苦。有两个年轻人在争夺小女儿,不仅如此,在争夺中小女儿已丧失了贞操。江口为了转换一下小女儿的心情,才带她去旅行的。
  据说如果山茶花吧嗒一声从头上凋落下来,那是不吉利的,不过椿寺有棵山茶花古树,树龄据说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树上却开出五种色彩的花,据说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
  “落花缤纷时节,有时一天可扫满五六簸箕的散瓣呐。”寺院的年轻太太对江口说。
  据说从向阳面观赏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赏来得更美。江口和小女儿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时值太阳西斜,正是背光。也就是逆光。但是,春天的阳光穿不透大山茶树那繁枝茂叶和盛开满树的花的厚厚的重层。阳光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树树影边缘仿佛飘忽着晚霞。椿寺坐落在人声杂沓的普通市街上,庭院里除了这一棵大山茶花古树外,似乎别无其他值得观赏的。再说,在江口的眼里,除了大山茶花外,什么也看不见。心被花夺走,连市街的杂沓声也听不见了。
  “花开得真漂亮啊!”江口对女儿说。
  寺院的年轻太太回答说:“有时清晨醒来,落花都盖地了。”说罢站起身离去,让江口与他女儿留在那里。究竟是不是一棵树开了五种颜色的花呢?树上确实有红花,也有白花,还有含苞待放的蓓蕾。但江口无意深究这些,他被整棵山茶花吸引住了。这棵有四百年树龄的山茶花树,竟能开出那么漂亮、那么丰富的花来。夕阳的光全被山茶树吸收进去,这棵花树树干粗壮,树身温暖。虽然不觉得有风,但是有时边缘的花枝也会摇曳。
  然而,小女儿并不像江口那样被这棵著名古树的散瓣山茶花所吸引。她没精打采,与其说她在赏花,莫如说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在三个女儿中,江口最疼爱小女儿。她也最会向江口撒娇。尤其是两个姐姐出嫁后,她更是如此。两个姐姐还以为父亲会把幺妹留下,为她招个入赘女婿当养子呢。
  她们曾向母亲流露出嫉妒之意,江口是从妻子那里听说此事的。幺女性格比较开朗。她有很多男朋友,这在父母看来,总觉得有点轻浮。可是,女儿每当众多男友围着她转的时候,她显得格外朝气蓬勃。不过,在这些男友中,她喜欢的只有两个。这件事,做父亲的和别在家中款待过她的男友们的母亲,是最清楚的。那两个人中一个玷污了小女儿。小女儿在家中也有好一阵子一言不发,比如更衣时的手势显得特别急躁。母亲很快就察觉到女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便轻声地询问了她。
  女儿毫不踌躇地坦白了出来。这个年轻人在百货公司工作,住在一家公寓里。女儿好像是被邀请到他公寓里去了。
  “你要与他结婚吧?”母亲说。
  “不,我决不。”女儿回答。这使母亲感到困惑。母亲估计这个年轻人一定有非礼的举动。遂与江口坦率地商量。江口也觉得犹如掌上明珠受到了伤害一般,当他听到小女儿与另一个青年匆匆订了婚约之后更觉震惊了。
  “你觉得怎样,行吗?”妻子恳切地问道。
  “女儿有没有把这事跟未婚夫说了呢?坦率地说了吗?”江口的话声变得尖锐了。
  “这点嘛,我没有听说,因为我也吓了一大跳……要不,问问她吧?”
  “不。”
  “这种错误还是不向结婚对象坦白为好,世间成年人一般认为:不说可保平安无事。可是,还要看女儿的性格和心情啊。为了瞒着对方,女儿会独自痛苦一辈子的。”
  “首先,是家长承不承认女儿的婚约,还没有决定,不是吗?”
  被一个年轻人玷污,突然又跟另一个年轻人订婚,江口当然不认为这种做法是自然的、冷静的。家长也都知道这两个青年都很喜欢小女儿。江口也认识这两个青年,他甚至曾想过,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方与女儿结婚似乎都不错。然而,女儿突然订婚,难道不是一种冲击的反动吗?难道不是从对一个人的愤怒、憎恨、埋怨、懊恼等不平衡的心态中,转而向另一个人倾斜吗?或是从对一个人的幻灭、从自己的心慌意乱中,试图依靠另一个人吗?由于被玷污而对那个年轻人产生反感,反而会促使她更加强烈地倾心于另一个年轻人,这种事未必不会在小女儿的身上表现出来。也许这种行为是一种报复,一种半自暴自弃或不纯。
  但是,江口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
  也许任何做父母的都会这样想吧。尽管如此,小女儿在男友们的包围中显得快活、自由,正因为她的性格好强,江口对她似乎也感到放心。不过从事情发生以后来看,他并没有感到格外不可思议。就说小女儿吧,她的生理结构与世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有可能被男性强求的。江口的脑子里蓦地浮现出那种场合女儿的丑态来,一股剧烈的屈辱和羞耻向他猛袭过来。他把前面的两个女儿送出去作新婚旅行时,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事到如今,江口想象到小女儿的事,纵令男子燃烧起烈火般的爱情,这对于女儿的生理结构,也是无法抗拒的。作为父亲来说,难道这是一种超出常规的心理吗?
  江口既不是立即就承认小女儿的婚约,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表示反对。父母亲是在事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有两个年轻人在激烈地争夺小女儿。而且江口带女儿到京都来观赏盛开的落瓣山茶花的时候,女儿已经快结婚了。大山茶树的花簇里隐约有股嗡嗡声在涌动。可能是蜂群吧。
  小女儿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男孩。女婿似乎很疼爱孩子。星期天这对年轻夫妇到江口家来,妻子下厨房与丈母娘一道干活时,丈夫很能干地给孩子喂牛奶。江口看到此番情景,知道这小两口日子过得很谐调。虽说同是住在东京,但结婚后女儿难得回娘家来。有一回,她独自回娘家。
  “怎么样?”江口问。
  “什么怎么样,哦,很幸福。”女儿回答。也许夫妻之间的事她不怎么想对父母说吧,不过,按照小女儿的这种性格,本应会把丈夫的情况更多地讲给父母听的,江口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也多少有点担心。然而小女儿犹如一朵绽开的少妇之花,变得越发美丽了。就算把这种变化只看作是从姑娘向少妇的生理上的变化,如果在这变化的过程中有心理性的阴影的话,那么这样的一朵花也不可能开得如此鲜艳吧。生孩子后的小女儿,像全身甚至体内都被洗涤过一般,肌肤细嫩而有光润,人也稳重多了。
  也许因为上述原因吧。江口在“睡美人”之家,把姑娘的胳膊搭在自己的两边眼帘上,眼前浮现的幻影才出现盛开的散瓣山茶花吧?当然,江口的小女儿,或是在这里熟睡的姑娘,都没有山茶花的那种丰盈。不过,单从姑娘人体的丰腴来看,或只就她温顺地在一旁陪着睡这点来看,是难以了解的。是不能同山茶花等作比较的。姑娘的胳膊传到江口眼帘深处的,是生的交流、生的旋律、生的诱惑,而且对老人来说,又是生命力的恢复。江口用手将姑娘的胳膊拿下来,因为它搭在眼帘上方的时间太长,眼珠子感到有点沉重了。
  姑娘的左胳膊无处可放,它顺着江口的胸部用力伸直,大概是觉得不舒服吧,姑娘半翻身,把脸朝向江口。双手放在胸前弯曲手指交握着。它触到了江口老人的胸口。不是合掌的手姿,却像祈祷的姿势。似乎是柔和的祈祷的姿势。老人用双手握住姑娘手指交握着的双手。这样一来,老人闭上眼睛,自己也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似的。然而,这恐怕是老人抚触熟睡中的姑娘的手,流露出来的一种悲哀的心绪吧。
  夜间开始降雨,雨打在静寂的海面上,声音传到了江口老人的耳朵里。远方的响声,不是车声,似是冬天的雷鸣,但难以捕捉。江口把姑娘交握着的手指掰开,除了拇指之外的四只手指,一只只都掰直,细心地观看着。他很想把这细长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一咬。如果让小指头留下齿痕,并渗出血来,那么姑娘明天醒来会怎么想呢?江口把姑娘的胳膊伸直,放在她身边。然后观看姑娘丰满的乳房,她的乳晕较大、鼓起,且色泽较浓。江口试着托起有些松软的乳房。只觉得它微温,不像盖着电毛毯子的姑娘的身体那么温暖。江口老人想把额头伏在两个乳房之间的洼陷处,但是当他的脸刚靠近时,姑娘的芳香使他踌躇了。江口趴着,把枕头底下的安眠药取了出来,今晚他一次服下了两片。上回,第一次到这家来的夜里。先服了一片,做了噩梦,惊醒过来之后又再服了一片。他知道这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江口老人很快就昏昏入睡了。
  姑娘抽抽搭搭地哭着,然后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把老人惊醒了。刚才听到的哭声,又变成了笑声。这笑声持续了很久。江口的手在姑娘胸脯上来回摩挲,然后摇晃着她。
  “是梦呀,是梦呀。一定是在做什么梦了。”
  姑娘那阵久久的笑声止住之后的宁静,令人毛骨悚然。但由于安眠药在起作用,江口老人好不容易才把放在枕头下面的手表拿出来看了看,三点半钟了。老人把胸口贴紧姑娘,把她的腰部搂了过来,暖融融地进入梦乡了。
  清晨,又被这家的女人叫醒了。
  “您睡醒了吗?”
  江口没有回答。这家的女人会不会靠近密室的门廓,把耳朵贴在杉木门上呢?她的动静使老人感到害怕。可能是由于电毛毯子热的缘故,姑娘将裸露的肩膀露在被子的外面,一只胳膊举在头上。江口给她盖上了被子。
  “您睡醒了吗?”
  江口还是没有回答,把头缩进被窝里。下巴颏碰在姑娘的乳头上。江口顿时兴奋恍若燃烧,她搂住姑娘的脊背,用脚把姑娘缠住。
  这家的女人轻轻地敲叩了三四次杉木门。
  “客人!客人!”
  “我已经起来了,现在正在更衣。”看样子江口如果不回答,那女人很可能就会开门走进来。
  隔壁房间里,洗脸盆、牙刷等都已准好。女人一边侍候他用早饭,一边说:“怎么样?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是个好姑娘,确实……”江口点了点头,又说:“那姑娘几点醒过来?”
  “这个嘛,几点才能醒过来呢?”女人装糊涂地回答说。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醒来吗?”
  “这,这家没有这种规矩呀。”女人有点慌张,“再熟的客人也不行。”
  “可是,姑娘确实太好了。”
  “请您不要自作多情,只当同一个熟睡的姑娘有过交往就够了,这样不是挺好吗?因为姑娘完全不知道同您共寝过,决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
  “但是,我却记住她了。如果在马路上遇见……”
  “哎呀,您还打算跟她打招呼吗?请您不要这样做。这样做难道不是罪过吗?”
  “罪过?……”
  “是啊。”
  “是罪过吗?”
  “请您不要有这种逆反心理,就把她当做一个熟睡的姑娘,包涵包涵吧。”
  江口老人本想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凄惨吧。但欲言又止。
  “昨夜,好像下雨了。”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确实听见了下雨声。”
  透过窗户,眺望大海,只见岸边的微波迎着朝日闪闪发光。
  三
  江口老人第三次到“睡美人”之家,距第二次只隔了八天。第一次与第二次之间是隔半个多月,这次差不多缩短了一半时间。
  江口大概已经逐渐被睡美人的魅力吸引住了。
  “今晚是个来见习的姑娘,也许您不惬意,请将就一下吧。”这家女人一边沏茶一边说。
  “又是另一个姑娘吗?”
  “您临来才给我们挂电话,只能安排来得及的姑娘……您如果希望哪个姑娘,得提前两三天告诉我们。”
  “是啊。不过,你所说的见习姑娘是怎样的?”
  “是新来的,年纪也小。”
  江口老人吓了一跳。
  “她还不习惯,所以有些害怕。她说过两人在一起怎么样,可是,客人不愿意也不行。”
  “两个人吗,两个人也没有关系嘛。再说熟睡得像死了一样,哪会知道什么怕不怕呢?”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还不习惯,请您手下留情。”
  “我不会怎么样的。”
  “这我知道。”
  “是见习的。”江口老人喃喃自语。心想准有怪事。
  女人一如往常,把杉木门打开一道窄缝,望了望里面说:“她睡着了,您请吧。”说罢就离开了房间。老人自己又再斟了一杯煎茶,然后曲肱为枕,躺了下来。内心总觉有点胆怯、空虚。他不起劲地站起身来,悄悄地把杉木门打开,窥视了一下那间围着天鹅绒的密室。
  “年纪也小的姑娘”是个脸型较小的女孩。她松开了本来结成辫子的头发,蓬乱地披在一边的脸颊上,一只手背搭在另一边脸颊和嘴唇上。这张脸显得更小。一个纯洁的少女熟睡了。虽说是手背,手指却是舒展着的,因此手背的一端轻轻地触到眼睛的下方,于是弯曲的手指从鼻子旁边盖住了嘴唇。较长的中指直伸到下巴颏下面。那是她的左手。她的右手放在被头边上,手指轻柔地抓着被头。一点儿也没有化妆。也不像是睡前卸过妆。
  江口老人从一旁悄悄地钻进了被窝里。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一动也不动。但是姑娘身上的暖和气息,把老人给笼罩住了。这种温暖,不同于电毛毯子的温暖。它像是一种未成熟的野生的温暖。也许是她的秀发和肌肤散发出来的芳香,让他有这种感觉吧。但是,事情还不仅于此。“她约莫十六岁吧。”江口自言自语。虽说到这家来的老人们,无法把女人当做女人来对待,然而,能同这样的姑娘共寝,也能追寻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生的快乐的踪迹,以求得短暂的慰藉吧。这点对于第三次到这家来的江口来说,是一清二楚的。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愿能在被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远安眠吧。姑娘的青春的肉体,唤醒了老人死去的心,似乎有一种悲切的感觉。不,到这家来的老人中,江口属于多愁善感的人,也许较多的老人到这里来,为的只是从熟睡的姑娘身上感染一下青春的气息,或是为了从熟睡不醒的姑娘那里寻找某种乐趣。
  枕头底下依然放有两片白色安眠药。江口老人拿起来看了看,药片上没有文字或标记,所以无法知道是什么药名。当然肯定是与让姑娘吃的或注射的药不同。江口想下次来时,不妨问这家女人要与姑娘所吃的一样的药试试。估计她不会给,不过如果能要到,自己也像死一般地睡着会怎样呢。与死一般睡着的姑娘一起,死一般地睡下去,老人感到这是一种诱惑。
  “死一般睡着”这句话,勾起江口对女人的回忆。记得三年前的春天,老人曾带一个女人到神户的一家饭店。因为是从夜总会出来的,到饭店时已是三更半夜。他喝了客房内备有的威斯忌,也劝女人喝了。女人喝的与江口一样多。老人换上客房备有的浴衣式的睡衣,没有女客的,他只好抱着穿内衣的女人。当江口把手绕到女人脖子后面,温柔地抚摩着她的背部,正是销魂时,女人蓦地坐起身子说:“穿着它我睡不着。”说罢把身上的穿着全部脱光,扔在镜子前的椅子上。老人有点吃惊,心想:她这是与白人共寝时的习惯吧。然而,这女人却格外温顺。江口松开女人,说:“还没有吧?……”
  “狡猾,江口先生,滑头。”女人说了两遍,但还是很温顺。酒性发作,老人很快就入睡。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动静,把江口吵醒了。女人面对镜子整了整头发。
  “你醒得真早啊!”
  “因为有孩子。”
  “孩子?……”
  “是的,有两个,还小呐。”
  女人行色匆匆,没等老人起床就走了。
  这个身材修长,长得很结实的女人,竟已生了两个孩子,这点使江口老人感到意外。她的体态不像是生过孩子的人。乳房也不像是喂过乳的。
  江口外出前,想换件新衬衫,便打开旅行提包,他发现提包内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在十天的旅行期间,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揉成团塞进提包里,如果想从里面取出一件什么东西,得翻个底朝天。他把在神户的购物、人家送的东西,以及土特产等统统塞进提包里,东西乱七八糟地挤得鼓鼓的,连提包盖子都合不上了。可能是由于提包盖子隆了起来,可以窥见里面,或是老人取香烟的时候,让女人看见里面凌乱不堪吧。尽管如此,可是她为什么有心替老人拾掇呢。再说她是什么时候归置的呢?连穿过的内衣裤,她都一一叠齐放好,再怎么说女人手巧,肯定也要花些时间的。难道是昨夜江口睡着之后,女人睡不着而起来收拾提包内的东西吗?
  “啊?”老人望着整理好了的提包,心想“她想干么呢。”
  翌日傍晚,那女人穿着和服,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一家日本饭馆。
  “你有时也穿和服吗?”
  “哎,有时穿……不相称吧。”女人腼腆地莞尔一笑,“中午时分,有个朋友挂来电话,对方吓了一大跳呐,对方说:你这样做行吗。”
  “你都说啦?”
  “哎,我毫无保留地都说了。”
  两人在街上走,江口老人为那女人买了一身和服衣料和腰带后,折回了饭店。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进港船上的灯光。江口把百叶窗和窗帘关上,站在窗边与女人亲吻。江口拿起头天夜里喝过的威斯忌酒瓶给她看了看,可是她摇了摇头。女人大概害怕酒醉失态,所以强忍住了。她睡得很沉。翌日早晨,江口起床,女人跟着也醒来了。
  “啊!睡得简直就跟死了一样,真的就像死了一样啊。”
  女人睁开眼睛,纹丝不动。这是一双彻底净化而晶莹的眼睛。
  女人知道江口今天要回东京。女人的丈夫是外国商社派驻神户的,他是在神户期间与她结婚的,近两年去了新加坡。
  打算下个月再回到神户的妻子身边来。昨天晚上,女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他。在听到女人的叙述之前,江口并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个有夫之妇、且是外国人的妻子。他从夜总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带来了。江口老人昨晚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夜总会,邻桌坐着两个西方男人与四个日本女子。其中有个中年女人认识江口,就与江口寒暄了一番。他们好像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外国人与两个女子去跳舞后,这个中年女人就向江口建议,是否同那个年轻女子跳舞。江口跳到第二支曲的中途,就邀她溜到外面去。这个年轻女子对那种事似乎很感兴趣,毫无顾虑地就跟他到饭店里来了,江口老人进房间后,反而觉得有点不大自然。
  江口老人终于同一个有夫之妇,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女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把小孩托付给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过夜了。她丝毫不因为自己是有夫之妇干这种事而感到内疚,所以江口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道德的实感向他猛然地逼将过来,不过事后内心还是受到没完没了的呵责。但是,这女人说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样。这种愉悦就像青春的音乐留在他心里。那时,江口六十四岁,女人约莫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间吧。当时老人想:这次可能是与年轻女人最后一次交欢了。仅仅两夜,其实哪怕只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这是江口与难以忘怀的女人过的夜晚。女人曾来信说:您如果到关西来,我还想见您。此后过了一个月来信说,她丈夫回到了神户,但也没关系,我还想见您。再过一个多月后,又来了同样内容的信。最后就杳无音信了。
  “啊,那女人可能是怀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样的吧。”江口老人的这番喃喃自语,是事隔三年后,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旁,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时发出来的。此前,这种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此时此刻,为什么此刻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呢?江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事情肯定是那样的。那女人之所以不来信,是因为她怀孕了吗?会是这样吗?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地露出了微笑。女人迎接了从新加坡回来的丈夫,然后怀孕了。这样,江口与那女人的私通行为,就可由那女人洗刷干净,老人也得到解脱了。于是,他有些怀念,眼前又浮现出女人的身体来。它不伴随着色情。那结实的、肌肤滑润的、十分舒展的身体,使人感到那是年轻女人的象征。怀孕虽是江口突然的想象,但他却认定这是确实无疑的事实。
  “江口先生,您喜欢我吗?”那女人在饭店里曾这样问过江口。
  “喜欢。”江口回答,“这是女人的一般提问呀。”
  “可是,还是……”女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就没有说下去。
  “你不想问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吗?”老人戏弄地说。
  “算了,不说了。”
  然而,江口被那个女人问到喜欢我吗的时候,他明确地回答说喜欢。这三年来,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没有忘记那女人的这句话。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后,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像没有生过孩子那样呢?江口追忆并怀念她。
  老人几乎忘却了身边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这个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来。姑娘的手背放在脸颊上,胳膊肘向一边张开,老人觉得有点碍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伸直放进被窝里。大概电毛毯子太热,姑娘的整只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娇嫩的匀圆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前,近得几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抚摩并握住这匀圆的肩膀,但又止住了。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着。江口本想顺着肩胛骨抚摩下去,但还是又止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脸颊上的长发轻轻地拨开。四周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承受着天花板上的微暗灯光的照射,映衬着姑娘的睡脸,使它显得更加柔媚。她的眉毛未加修饰,长长的眼睫毛长得十分整齐,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唇的中间部位稍厚,没有露出牙齿。
  江口老人觉得在这家客栈里,再没有什么比这张青春少女的天真的睡脸更美的了。难道它就是人世间的幸福的慰藉吗?任何美人的睡脸都无法掩饰其年龄。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脸也是美的。也许这家挑选的就是睡脸漂亮的姑娘。江口只是靠近去观赏姑娘那张小巧玲珑的睡脸,自己的生涯和平日的劳顿仿佛都柔化并消失了。虽然带着这种心情服下安眠药入梦了,但无疑是会过一个得天独厚的幸福的夜晚。不过,老人还是静静地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这姑娘使他想起神户的那个女人,也许还会使他想起别的什么,想到这些他又舍不得入睡了。
  神户的那个少妇迎接了阔别两年归来的丈夫,马上就怀了孕,这种突然的想象,自己还认定是确实无疑的事实,而且这种类似必然的实感,突然不离开江口老人了。那女人与江口私通而生下的孩子,不会使人感到耻辱,也不会使人感到龌龊。实际上,老人感到应祝福她的妊娠与分娩。那女人体内孕育着新的生命。这些想象,使江口越发感到自己老矣。
  然而,那个女人为什么毫无隔阂和内疚,温顺地委身于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还没发生过这种事。
  这女人身上没有娼妇的妖气,也不轻狂。比起在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来,毋宁说江口与她在一起没有负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赶紧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老人江口心满意足地在床上目送着她离去。江口心想:这可能是自己与年轻女人交欢的最后一次了,她成了他难以忘怀的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会忘记江口老人吧。彼此都不伤害对方,即使终生秘藏心底,两人彼此也不会忘却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户女人的,是这个见习的小姑娘——“睡美人”,这也是不可思议的。江口睁开眼睛,用手轻轻抚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颦蹙双眉,把脸侧了过去,张开了嘴唇。舌头贴在下颚上,像郁郁不乐似的。这幼嫩的舌头正中有一道可爱的沟,它吸引住江口老人。他窥视了姑娘张开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这小舌头会痉挛吗?老人想起从前曾接触过比这个姑娘更年轻的娼妓。江口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有时应邀做客,是人家给安排的。记得那小姑娘的舌头又薄又细长,显得很湿润。江口觉得没意思。街上传来了大鼓声和笛声,听起来很带劲。好像是个节日庙会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细长而清秀,一副倔强的神色,她对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却又浮躁。
  “是庙会吧。”江口说,“你想去赶庙会吧。”
  “呀,您真了解情况嘛。是啊,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可是又被叫到这儿来。”
  “你随便吧。”江口避开小姑娘湿润而冰冷的舌头。“我说你随便好了,赶紧去吧……是敲响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会被这里的老板娘骂的。”
  “不要紧,我会给你圆场。”
  “是吗,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对男人毫无羞耻感。对自己也没有屈辱感和自暴自弃。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装扮的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举办的庙会走去。江口一边抽烟,一边听大鼓、笛和摊贩的吆喝声,听了好一阵子。
  江口记不太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多大年纪,就算已经到了毫不依恋地让姑娘去参加庙会的年龄,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老人。今晚的这个姑娘要比那个姑娘大两三岁吧,从肌体来看,要比那个姑娘更像个女人。首先,最大的不同是,她熟睡不醒。即使庙会的大鼓响彻云霄,她也是不会听见的。
  侧耳静听,后山仿佛传送来了一阵微弱的寒风。一股温吞吞的气息,透过姑娘微张的嘴唇,向江口老人迎面扑来。深红色帷幔映衬下的朦胧,甚而及至姑娘的口腔里。他想:这个姑娘的舌头,可能不像那个姑娘的舌头那样湿润而冰冷。老人又受到更强烈的诱惑。在这个“睡美人”之家,睡着而让人能看到口腔里的舌头的,得数这个姑娘是第一个。与其说老人想将手指伸进她的口腔里去摸摸她的舌头,不如说更多的是,仿佛有一股热血骚扰的恶念,在他心中躁动。
  不过,这种恶念——伴随着极其恐怖的残酷的恶念,此刻并没有在他脑际里形成明确的形状。所谓男性侵犯女性的极端罪恶究竟是什么呢?比如与神户的少妇和十四岁的娼妓所干的事等,在漫长的人生中,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转瞬即消逝得渺无踪影。与妻子结婚,养育女儿们等等,表面上被认为是件好事,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漫长的岁月中,江口束缚了她们,掌握着女人们的人生,说不定连她们的性格都完全被扭曲了。毋宁说这是一件坏事。也许人世间的习惯与秩序,使他们的罪恶意识都麻木了。
  躺在熟睡不醒的姑娘身边,无疑也是一种罪恶吧。如果把姑娘杀掉,罪恶就更明朗化了。勒住姑娘的脖子、捂住她的嘴和鼻子使她窒息,似乎也不难。但是,小姑娘熟睡中张着嘴、露出了幼嫩的舌头。江口老人如果把手指放在那上面,这舌头可能会像婴儿吸吮乳头那样卷得圆圆的吧。江口把手放在姑娘的鼻子下和下巴颏上,挡住了她的嘴。老人一放开手,姑娘的嘴唇又张开。睡着了即使嘴唇微张,也十分可爱。
  老人由此看到了姑娘的青春。
  姑娘太年轻,反而会使江口的恶念在心中摇荡。不过,对于悄悄地到这个“睡美人”之家来的老人们来说,恐怕不只是为了寂寞地追悔流逝了的青春年华,难道不是也有人是为了忘却一生中所做的恶而来的吗?介绍江口到这里来的木贺老人,当然不会泄露其他客人们的秘密。大概会员客人为数不多吧。而且,可以推察到在世俗的意义上,这些老人们是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然而,他们的成功是做恶之后获得的,恐怕也有人是通过不断地做恶才保住连续的成功的。因此,他们不是心灵上的安泰者,毋宁说是恐惧者、彻底失败者。抚触昏睡不醒的年轻女人的肌肤,躺下来的时候,从内心底里涌起的,也许不只是接近死亡的恐惧和对青春流逝的哀戚。也许还有人对自己昔日的背德感到悔恨,拥有一个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老人们中大概没有人愿意屈膝膜拜,企求亡魂,而宁愿紧紧地搂住裸体美女,流淌冰冷的眼泪,哭得死去活来,或者放声呼唤。然而,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决不会醒过来。从而,老人们也就不会感到羞耻,或感到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这完全是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伤。这样看来,“睡美人”不就像一具僵尸了吗?而且是一具活着的肌体。姑娘年轻的肌体和芳香,可以给这些可怜的老人以宽恕和安慰。
  这些思绪如潮涌现的时候,江口老人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至此的三个“睡美人”中,年纪最小、未有丝毫衰萎的今夜的这个姑娘,突然诱发江口涌起这样的一些思绪,这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把姑娘紧紧地抱住。此前,他避免接触到姑娘的任何地方。姑娘几乎被老人整个地搂在怀里。姑娘的力气全被剥夺,毫无抵抗。她个子细长,纤弱得可怜。姑娘虽然沉睡,但大概能感受到江口的举动了吧,她闭上张着的嘴唇。突出的腰骨生硬地碰到了老人。
  江口寻思:“这个小姑娘将会辗转度过怎样的人生呢?就算没有获得所谓的成功和出人头地,但究竟能不能安稳地度过一生呢?”但愿她今后通过在这家客栈里安慰和拯救这些老人所积下的功德,使她日后能够获得幸福,江口甚至想:说不定就像从前的神话传说那样,这个姑娘是一个什么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话不是说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吗?
  江口老人一边柔和地抓住姑娘的垂发,一边试图自我忏悔自己过去的罪孽和背德,以求得心灵的平静。可是浮现在心头的却是过去的女人们。而使老人感到庆幸的就是自己所想起的女人,不是与她们交往时间的长短、她们容貌的美或丑、聪明或笨拙、人品的好或坏,而是像神户的那个少妇,她曾说过:“啊,像死一般地沉睡,真的像死一般地沉睡了。”这些女人对江口的爱抚,有一种忘我的敏感的反应和情不自禁的欣喜若狂。与其说这取决于女人的爱之深浅,不如说是由她们天生的肌体所决定的吧。这个小姑娘不久成熟之后,将会是怎样的呢?老人边想边用搂着姑娘后背的手抚摩她。但这种事是无法预知的。先前江口在这家躺在妖妇般的姑娘身旁,曾这样寻思:在过去的六十七年间自己究竟能触摸到人性的宽度有多宽,性的深度有多深呢?这种寻思使自己感到自己的耄耋,但是今晚的小姑娘却反而活生生地唤醒了老人过去的性生活,这真是不可思议。老人把嘴唇轻轻地贴在姑娘合闭着的双唇上。没有任何味道。是干涩的。似乎没有任何味道反而更好。江口想:也许没有机会与这个姑娘再次重逢了。当这个小姑娘的两片嘴唇为性的体味湿润而蠕动的时候,也许江口早就已过世了。这也不必感到寂寞。老人把亲吻姑娘双唇的嘴唇移开,又吻姑娘的眉毛和眼睫毛。姑娘大概觉得发痒吧,她的脸稍微动了动,把额头挨近老人的眼前。
  一直合着双眼的江口,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眼帘里浮现出扑朔迷离的幻影,复又消失。不久,这幻影隐约成形。好几枝金黄色的箭向近处飞去。箭头带着深紫色的风信子花。箭尾带着各种色彩的兰花。美极了。但是,箭飞得这样快,花难道不会掉下来吗?不掉下来,真是怪事呢。
  忐忑不安的思绪使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原来自己开始打盹儿了。
  放在枕头下面的安眠药还没有吃。看看药旁边的手表,时针已指向十二时半。老人将两片安眠药放在手心上,由于今晚没有受到耄耋的厌世和寂寞的梦魇,所以舍不得就这样入睡。姑娘呼出安详的鼾声。人家给她服用了什么呢?还是给她打了什么针呢?毫无痛苦的样子。安眠药的量可能很多吧?
  也许是轻度的毒药。江口想象着她那样深深地沉睡一次。他悄悄地离开了寝床,从挂着深红色天鹅绒帷幔的房间走到隔壁房间。他打算向这家的那个女人索要与姑娘服用的同样的药,他按响了电铃,铃声响个不停,这使人感到这家里里外外有一股寒气。深更半夜让这秘密之家的呼唤铃声总响个不停,江口也有点顾忌。这里是温暖地带,冬日的败叶还萎缩地残留在树枝上。尽管如此,庭院里不时隐约传来风扫落叶声。今夜拍击悬崖的海浪,也很平静。这种无人的寂静,使人觉得这家宛如是幽灵的宅邸,江口老人觉得肩膀冷得发抖。
  原来老人只穿了件浴衣式的睡衣就径直走了出来。
  回到密室,只见小姑娘双颊通红。电毛毯子的温度早已调低,大概是姑娘年轻的缘故吧。老人又贴近姑娘,以暖和自己的冰凉。姑娘暖和地挺起胸脯,脚尖伸到铺席上。
  “这样会感冒的。”江口老人说,他感到了年龄的莫大差距。姑娘暖和的小身躯,恰好被整个搂在江口老人的怀里。
  翌日清晨,江口一边由这家女人侍候着吃早饭,一边说:“昨天晚上,你没有听见呼唤的铃声响吗?我很想服与姑娘同样的药。像她那样沉睡。”
  “那是禁止服用的药。首先,对老人很危险。”
  “我心脏很好,不用担心。就算永远睡下去,我也不懊悔。”
  “您才来三次,就说这么任性的话。”
  “我要在这家里一直说下去,算是最任性的人吗?”
  女人用不快的目光看着江口老人,露出了一丝微笑。
  四
  一大早,冬日的天空就阴沉沉的。傍晚时分,下了一阵冰凉的小雨。江口老人走进“睡美人”家门之后,这才觉察到这场小雨已变成雨雪交加。还是那个女人悄悄地把门扉掩紧并上了锁。女人手持手电筒照着足下走。凭借这昏暗的照明,可以看见雨中夹有白色的东西。这白色的东西稀稀拉拉地飘着,显得很柔软。它落在通往正门的踏脚石上,立即就融化了。
  “踏脚石濡湿了,请留神。”女人只一手打着伞,一只手搀着老人的手。中年女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温,从老人的手套上传送了过来。
  “不要紧的。我……”江口说着,挣开了女人的手。“我还没老到需要人家搀扶的地步哩。”
  “踏脚石很滑呀。”女人说。凋落在踏脚石四周的红叶还没有清扫。有的褶皱褪色了,被雨濡湿了,显得润泽发亮。
  “也有一只手或一条腿偏瘫了的老糊涂,要靠人搀扶或抱着走到这里来的吗?”江口问女人。
  “别的客人的事,您不该问。”
  “但是,那样的老人到了冬天可危险啊。如果在这里发生诸如突发脑溢血或心脏病死了,可怎么办?”
  “如果发生这种事,这里就完了。尽管对客人来说,也许是到极乐天堂。”女人冷淡地回答。
  “你也少不了要负责任呀。”
  “是的。”女人原先不知是干什么的,她丝毫不动声色。
  来到二楼的房间,只见室内一如既往。壁龛里先前挂的山村红叶画,到底还是换上了雪景的画。无疑这也是复制品。
  女人一边熟练地沏了上等煎茶,一边说:“您又突然挂电话来。先前的三个姑娘,您都不惬意吗?”
  “不,三个我都太惬意了。真的。”
  “这样的话,您至少提前两三天预约好哪个姑娘就好了。
  可是……您真是位风流客呀。”
  “算得上风流吗?对一个熟睡的姑娘也算得上吗?对象是谁她全然不知,不是吗?谁来都一样。”
  “虽然是熟睡了,但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嘛。”
  “有没有哪个姑娘问起,昨晚的客人是个什么样的老人?”
  “这家的规矩是绝对不许说的。因为这是这家的严格忌讳,请放心吧。”
  “记得你曾经说过,对一个姑娘过分痴情会烦扰的。关于这家的(风流)事,先前你还曾经说过,与我今晚对你说的同样的话,还记得吧。而今晚的情况则整个颠倒过来了。事情也真奇妙啊。难道你也露出女人的本性来了吗?……”
  女人薄薄的嘴唇边上,浮现出一丝挖苦的笑,说:“看来您打年轻的时候起,一定让不知多少女人哭过吧。”
  江口老人被女人这一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说:“哪儿的话,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瞧您那么认真,这才可疑呐。”
  “我要是像你所说的那种男人,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到这里来的,净是些迷恋女性的老人吧。懊悔也罢、挣扎也罢,事到如今已追悔莫及。净是这样的老人吧。”
  “这,谁知道呢。”女人不动声色。
  “上次来的时候,也曾略略问过,在这里能让老人任性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让姑娘睡觉。”
  “我可不可以服用与姑娘相同的安眠药呢?”
  “上次不是拒绝过了吗?”
  “那么,老年人能做的最坏的事是什么呢?”
  “这家里没有恶事”女人压低娇嫩的声音,仿佛提醒江口似地说。
  “没有恶事吗。”老人嘟囔了一句。女人的黑眸子露出了沉着的神色。
  “如果想把姑娘掐死,那就容易得像扭婴儿的手……”
  江口老人有点厌烦,说:“把她掐死,她也不醒吗?”
  “我想是的。”
  “对强迫殉情,这倒是挺合适的。”
  “您独自自杀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请吧。”
  “在比自杀更寂寞的时候呢?……”
  “老人中,可能也有这种人吧。”女人还是很沉着,“今晚,您是不是喝了酒啦,净说些离奇的话。”
  “我喝了比酒更坏的东西来着。”
  话音刚落,连女人都不禁瞟了江口老人一眼。不过,她还是佯装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今晚的姑娘是个温暖的姑娘。在这么寒冷的夜晚,她正合适。可以暖和您的身子。”说罢就下楼去了。
  江口打开密室的门,觉得有一股比以前更浓的女人的甜味儿。姑娘背向着他睡着,虽然算不上是在打鼾,但呼吸声也够深沉的。像是大个子。也许是因为深红色天鹅绒帷幔映衬的关系,看不太清楚,她那头浓密的秀发似乎呈红褐色。从那厚耳朵到粗脖子的肌肤很洁白。确如女人所说的,好像很温暖。可是相形之下,脸蛋却不红润。老人溜到姑娘的背后。
  “啊!”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暖和确是暖和,不过,姑娘的肌肤很滑润,老人仿佛被它吸引住了。姑娘散发出来的气味还带点潮气。江口老人久久地闭上眼睛,纹丝不动。姑娘也一动不动。她的腰部以下很丰满。她的温暖与其说是渗入老人体内,莫如说把老人包围住了。姑娘的胸脯也是鼓鼓的,乳房不高,但却很大,可乳头却小得出奇。刚才这家女人说:“掐死”。而使他想起这句话并为这种诱惑而战栗的,也许就是姑娘的肌体吧。如果把这个姑娘掐死,她的肌体会散发出什么气味呢?江口极力想象着这姑娘难看的走路姿势,他努力从恶念中摆脱出来。心情少许平静了下来。但是姑娘走路的姿势不像样又怎么样呢?有一双模样好的漂亮的脚又怎么样呢?对于一个已经六十七岁的老人来说,况且是只有一夜之缘的姑娘,她聪明或笨拙、教养高或低又将怎样呢?现在最现实的,只是抚摩着这个姑娘而已,不是吗?而且姑娘熟睡不醒,不知道老丑的江口在抚摩着她,不是吗?即使明天,她也不会知道。她纯粹是个玩物呢?还是个牺牲品?
  江口老人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然而随着次数的增加,越发感到自己内心的麻木不仁,特别是今夜感受得更深。
  今晚的姑娘是不是也被这家弄得习惯了呢?她根本不把这些可怜的老人当作一回事吧。她对江口的抚触毫无反应。任何非人的世界也会由于习惯而成为人的世界。诸多的背德行为都隐藏在世间的阴暗处。只是江口与其他到这家来的老人有点不同。也可以说全然不同。介绍江口到这家来的贺木老人,认为江口老人跟他们一样,这是估计上的不同,江口还是个男人。因此可以认为江口还没有痛切地体味到前来这家的老人们的真正的悲伤、喜悦、懊悔和寂寞。对江口来说,未必需要绝对熟睡不醒的姑娘。譬如第二次造访这家,面对那个妖妇般的姑娘,江口差点冲破禁戒,幸亏惊奇于她还是个处女,才控制住了自己。从此以后,他发誓要严守这家的清规戒律,或确保“睡美人”放心。发誓不破坏老人们的秘密。
  可话又说回来,这家净招一些妙龄处女来,是什么用心呢?也许可以说这是老人们可怜的希望吧。江口觉得好像明白了,却又觉得还是糊涂。
  不过,今晚的姑娘有点可疑。江口老人难以相信。老人挺起胸脯,把胸部压在姑娘的肩膀上,望着姑娘的脸。如同姑娘的体态那样,她的脸也长得不够端正。但却格外天真无邪。鼻子下部略宽,鼻梁较矮。脸颊又圆又大。前额的发际较低,呈富士山形。眉毛短且浓密,很寻常。
  “还算可爱。”老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姑娘的脸颊上。这儿也很光滑。姑娘可能觉得肩膀太重吧,她翻过身来形成仰卧。江口把身子缩了回来。
  老人就这样闭上眼睛好大一会儿。也可能是姑娘的气味格外浓重的缘故。常言说,人世间再没有比气味更能唤起人对往事的回忆了。而且姑娘的气味可能是太甜了的缘故吧,竟使他只想起婴儿的乳臭味。本来这两种气味是截然不同的,可能因为它是人类的某种根源的气味吧。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可以当做老人的长生不老药。这姑娘的气味,好像不是这种馨香。如果江口老人对这个姑娘做出冒犯这家的禁戒的举动,一定惹起令人讨厌的腥臊味。但是,江口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正是一种征兆,说明江口已经老了吗?像姑娘的这种浓重的气味,以及腥臊味,难道不正是人类诞生的原味吗?她好像是个容易怀孕的姑娘。即使她被弄得熟睡不醒,但生理机能并没有停止,明天她总会醒过来的吧。再说纵令姑娘怀了孕,她也是处在全然不知的状态下的。江口老人已经六十七岁,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在人世间将会怎样呢?引诱男人进“魔界”的似乎就是女体。
  但是,姑娘已丧失所有的防御能力。为了老人客,为了可怜的老人,她一丝不挂,决不醒来。江口觉得自己也变得无情了,他十分烦恼,不由地自言自语,说些意想不到的事:老人会死,年轻人要恋爱,死只有一次,恋爱则有多回。虽然这是没有料想到的事,但它却使江口镇静了下来。再说他心情本来就不是那么太兴奋。室外隐约传来雨雪交加声。海浪声也平静了下来。雨夹雪落在海水里旋即融化掉。老人仿佛看到那又黑又宽阔的海。有一只像大雕般的凶鸟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几乎贴着黑色波浪在盘旋。那猎物不是人类的婴儿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如此看来,那是人类背德的幻影吧。江口在枕头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这幻想拂去。
  “啊,真暖和。”江口老人说。这不仅是电毛毯子的关系。
  姑娘把盖着的棉被往下拽,半露出那又宽又丰满却略缺高低起伏的线条鲜明的胸脯。深红的天鹅绒帷幔的色泽,隐约映照在姑娘白皙的肌肤上。老人一边观赏这美丽的胸部,一边用一只手指沿着她那富士山形前额发际的线路画着。姑娘取仰卧姿势后,一直均匀地发出长长的呼吸声。在那小小的嘴唇里长着什么样的牙齿呢?江口揪住她下唇的中间部位,稍稍把它打开看了看。比起小巧玲珑的嘴唇来,她的牙齿就显得不那么细小,不过还算是细小、漂亮而整齐。老人把手松开,姑娘的嘴唇不像原先那样紧闭,而保持着微张的状态,略见牙齿。江口老人用沾上口红的红指尖,去揪姑娘的厚耳垂,把口红蹭到那上面,剩下的部分就蹭在姑娘的粗脖子上。着实白皙的脖子上,隐约划出一道红线,可爱极了。
  江口寻思:她可能还是个处女吧。江口第二次来这家时,对那个姑娘产生过怀疑,由于江口对自己无耻的贪婪感到惊讶和懊悔,所以就无意对她作调查了。对江口老人来说,她是不是处女,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一想到不一定是那样的时候,老人仿佛听到自己体内有个声音在奚落自己。
  “是恶魔想嘲笑我吗?”
  “什么恶魔,可不是那么简单。你只顾小题大做地想象着该死未死的、你的感伤和憧憬,不是吗?”
  “不,我想的不是我自己,只是更多地考虑那些可怜的老人伙伴而已。”
  “哼,说得好听,你这个背德家伙!还有比把责任推卸给别人的背德者更卑鄙的吗?”
  “你说我是背德者吗?背德就背德吧。可是为什么处女就是纯洁的,而不是处女就不纯洁呢?我到这家并不是想要什么处女。”
  “因为你还不真正懂得耄耋之年者的憧憬。你不要再来了。万一,万一那姑娘半夜醒来,你不觉得老人的羞愧事太少了吗?”江口脑海里浮现出诸如此类的自问自答。当然,这种事也不总是让处女睡在身边。江口老人虽然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但是陪他的净是处女,这点使他感到怀疑。这真的是老人们的希求和愿望吗?
  可是,此刻“如果醒过来”这个念头非常诱惑着江口。用多大程度的刺激,或用怎样的刺激。才能让她醒过来呢?哪怕是朦胧的状态也罢。比如,把她的一只胳膊卸下来、或深深地捅穿她的胸口或腹部,恐怕就无法继续睡下去了,不是吗?
  “念头越发邪恶了。”江口老人自言自语道。大概用不了几年,江口也会像到这里来的老人们那样地无力气了吧。一种残暴的思绪涌上了心头。把这种客栈破坏掉,也让自己的人生毁灭掉吧。但是,这种念头的产生,是来自今夜熟睡不醒的姑娘的那种不是所谓匀称的美女,而是可爱的美人露出又白又宽的胸脯所显示的亲切。毋宁说这好像是一种忏悔心的逆反表现。懦怯地行将结束的一生中也有忏悔。自己恐怕连一起去椿寺观赏散瓣山茶花的小女儿那种勇气也没有。江口老人合上了眼睛。
  眼前浮现出庭院里沿着踏脚石两旁修整过的低矮的草丛中,两只蝴蝶双双飞舞戏耍。忽而藏入草丛中,忽而掠过草丛飞翔,十分快乐。两只蝴蝶在草丛上方稍高处,双双飞来飞去,草丛中又有另一只蝴蝶出现,还有一只再出现。江口心想:这是两对夫妻蝴蝶呀。正想着的时候,蓦地变成了五只掺杂在一起。眼看着它们仿佛在争斗,这时草丛里又不断地飞出无数的蝴蝶来。庭院里呈现一片白蝴蝶的群舞。蝴蝶飞得都不高。低垂而舒展的红叶枝头,在微风中摇曳。红叶枝头纤细,却缀着硕大的叶子,因此招风。白蝴蝶越来越多,恍如一片白色的花圃。江口老人望着净是枫树的地方,心想自己的这种幻觉是不是与“睡美人”之家有关呢?幻觉中的红叶,时而变黄,时而又变红,与成群蝴蝶的白色鲜艳地交相辉映。然而,这家的红叶早已凋落殆尽——尽管还残留着几片败叶瑟缩在枝头。天空下着雨夹雪。
  江口简直完全忘却了室外雨雪交加的寒冷。这样看来,白蝴蝶成群飞舞的幻觉,大概是来自躺在身旁的姑娘那敞开的丰满而白皙的胸脯吧。姑娘身上可能有某种东西足以撵走老人的邪恶念头吧。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望着宽胸上的桃红色的小乳头。它像是善良的象征。他将半边脸贴在姑娘的胸脯上。只觉眼帘里热乎乎的。老人想在姑娘身上留下自己的象征。如果冲破这家的禁忌,姑娘醒过来之后一定是会恼恨的。江口老人在姑娘的胸脯上留下了好几处渗着血色的痕迹,他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会冷的呀。”江口说着把夜间盖的东西拉了上来。他不假思索地把枕头下面常备的两片安眠药都吞下了,“真沉啊,是贼胖嘛。”江口说着举起双手抱住她,让她转过身来。
  翌日早晨,江口老人两次被这家女人唤醒。第一次,那女人嘭嘭地敲着杉木门,说:“先生!已经九点啦!”
  “哦,我已经醒了。这就起来。那边房间很冷吧。”
  “我早就生好暖炉了。”
  “雨夹雪还在下吗?”
  “已经停了。不过天阴沉沉的。”
  “是吗。”
  “早餐早就准备好了。”
  “哦!”老人含糊地回答,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他一边把身子靠近姑娘那罕见的肌体,一边嘟囔:“真是个地狱的催命鬼。”
  过了不到十分种,那女人第二次来了。
  “先生!”那女人猛烈地敲着杉木门,“您又睡着了吗?”声音也显得冒火了。
  “门没有锁呀。”江口说。女人走了进来。老人无精打采地坐起身来。女人帮着糊里糊涂的江口更衣,连袜子也帮他穿上。不过,她的手的动作却令人讨厌。她到隔壁房间后,熟练地把煎茶也都沏好了。然而,当江口老人边品尝边慢慢喝茶的时候,女人用冷冷的、怀疑的白眼望着他,说:“您对昨晚的姑娘很惬意是吗?”
  “唔,将就吧。”
  “太好了,做好梦了吗?”
  “梦?什么梦都没有做。美美地睡了一觉。近来不曾睡得这么好。”江口露出要打呵欠的样子,“我还没有彻底醒过来呢。”
  “您昨天很累吧?”
  “大概是那个姑娘的关系吧。那个姑娘很走红吗?”
  女人低下头绷着脸。
  “有件事要诚恳地拜托你。”江口老人也故作庄重地说,“早饭后,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安眠药?拜托了。我会给你报酬的。不知那个姑娘什么时候醒过来……”
  “这怎么行!”女人那青黑色的脸顿时刷白,连肩膀都绷紧了,“瞧您都说些什么呀,说话总得有个分寸嘛。”
  “分寸?”老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女人可能怀疑江口对姑娘做了什么手脚吧,他急匆匆地走进了邻室。
  五
  新年刚过,海浪汹涌,发出隆冬的音响。陆地上,风倒不是那么大。
  “呀,这么冷的夜晚,欢迎您……”“睡美人”之家的那个女人说着,打开门锁,把他迎了进来。
  “就是因为冷才来的嘛。”江口老人说。“这么冷的夜晚,能用青春的肌体来暖和自己,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极乐,不是吗?”
  “瞧您说的讨厌话。”
  “老人是死亡的邻居嘛。”
  二楼往常的那间客房生了火炉,暖融融的。女人照例给他沏了上等煎茶。
  “总觉得有股贼风灌进来。”江口说。
  话刚落音,女人就“啊?”地应了一声,她环视四周,“这房间没有缝隙呀。”
  “房间里是不是有鬼呀?”
  女人猛然吓得肩膀直打哆嗦,望着老人。她脸色刷白。
  “再给我一杯茶好吗?不要凉的,我要喝烫的。”老人说。
  女人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冷冷地问道:“您听说什么了?”
  “唔,没什么。”
  “是吗。既然听说了,您还来?”女人也许感觉到江口已经知道了,她似乎决意不勉强隐瞒,不过她的神情着实很不情愿。
  “您特意前来,不过我还是劝您走吧。”
  “我明知而来,不是很好吗?”
  “嘻嘻嘻……”听起来像是恶魔的笑声。
  “反正那种事总会发生的。因为冬天对老人来说是危险的……这家只在冬天休业不好吗?”
  “……”
  “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老人来,但是如果接二连三地死去,你恐怕少不了要负些责任吧。”
  “这种事,请您向我们掌柜说去吧。我有什么罪过呢?”女人依然面无血色。
  “有罪啊。你们不是把老人的尸体运到附近的温泉旅馆了吗?趁着黑夜悄悄地……你肯定也帮了忙。”
  女人双手抓住膝盖,姿态变得僵硬起来,说:“这是为了那位老人的名誉啊!”
  “名誉?死人也有名誉问题吗?这也有个体面的问题啊。
  也许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家属吧。谈这些事似乎很无聊……那家温泉旅馆与这家是不是一个主人?”
  女人不作答。
  “那个老人死在裸体姑娘身边,恐怕报纸也不至于会曝光吧。如果我是那个老人的话,我还希望不要运出去而留在这里,我觉得这样更幸福。”
  “为了应付验尸和一些麻烦的调查,加上房间也有些变化,一定会给常来光顾的客人添麻烦,对陪睡的姑娘们也……”
  “姑娘昏睡,也不知道老人死了。老人临死的轻微挣扎,也不会使她惊醒吧。”
  “是的,那是……不过如果让老人在这里死去的话,就得把姑娘迁出去,藏在某个地方。即使这样做,也难免会由于某种原因让别人知道有姑娘在死者身旁啊。”
  “怎么,把姑娘弄走了吗?”
  “可不是吗,这显然构成犯罪行为嘛,不是吗?”
  “老人的尸体都凉了,姑娘也不会醒吧。”
  “是的。”
  “这么说,姑娘对身边老人的死,简直一无所知罗。”江口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那老人死了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沉睡的姑娘依然将她那暖乎乎的身体靠在那冰凉的尸体上。尸体被抬了出去,姑娘也一无所知。
  “我的血压和心脏都很正常,不用担心。不过,万一出事,请不要把我运到温泉旅馆,就让我依然躺在姑娘的身边好吗?”
  “那可不行。”女人乱了方寸,说“您要这么说,那就要请您走人罗。”
  “开句玩笑嘛。”江口老人笑了。正如他对女人也说过的那样,他不认为猝死会逼近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家过世的老人,报纸广告刊登的讣告只说是“猝死”。江口在殡仪馆遇见了木贺老人,两人咬耳朵悄悄通了信息,了解了详情。那老人是因心绞痛死的。
  “那家温泉旅馆嘛,不是像他这样的老人住的旅馆。他有固定住宿的旅馆。”木贺老人对江口老人说,“因此也有人悄悄议论说:福良专务董事可能是安乐死吧。”
  “唔。”
  “也许假安乐死,其实不是真正的安乐死,可能比安乐死更痛苦吧。我与福良专务董事是较亲近的朋友,一听说马上就有所感应,立即进行了调查。但是,我对谁都不说。死者家属也不知道。那条讣告有意思吧?”
  报上并排登了两则讣告。开始的一则是福良的妻子与他的嗣子署名。另一则是署公司的名。
  “福良就是这个样子。”木贺装出粗脖子、宽胸脯、特别鼓起的大肚子让江口看,“你也小心点好呀。”
  “我倒没有这种顾虑。”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在半夜三更把福良这具大尸体,运到温泉旅馆了。”
  是谁搬运的呢?当然肯定是用车子运走的,不过江口老人觉得这事相当瘆人。
  “虽然这次事件,不为人所知就过去了,可是,这种事再发生,我想那家恐怕也长不了。”木贺老人在殡仪馆悄悄地说。
  “可能吧。”江口老人应声说。
  今晚,这女人估计到江口已经知道福良老人的事,她似乎也不想隐瞒,不过却小心地警惕着。
  “那姑娘真的不知道吗?”江口老人对这女人又提出了令人讨厌的问题。
  “她当然不会知道。不过,看起来那老人临死时有点痛苦,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有抓伤的痕迹。姑娘却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她说了:真是个讨厌的老头。”
  “是个讨厌的老头吗,即使是临死前的痛苦也罢。”
  “抓痕还不到伤的程度。充其量有些地方渗出点血,有点红肿……”
  那女人似乎什么都对江口说。这样一来,江口反而无意再探问。那老人恐怕也只不过是一个早晚会在某处猝死的人罢了。对他来说,也许这样的死是一种幸福的猝死。只是,像木贺所说把那么一具大尸体搬运出门这件事,刺激了江口的想象,他说:“耄耋之年的死总是丑陋的呀,唉,也许是接近幸福的极乐净土……不不,那老人准是坠入魔界了。”
  “……”
  “那姑娘也是我认识的姑娘吗?”
  “这我不能说。”
  “唔。”
  “因为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留下了搔痕,所以我让她休息到搔痕全都消去……”
  “请再给我一杯茶,嗓子干得很。”
  “好,我换换茶叶。”
  “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尽管在秘密中埋葬了,但这家的日子恐怕不会长了,你不觉得吗?”
  “可能这样吗?”女人缓慢地说,头也没抬地在沏茶。
  “先生,今晚幽灵可能会出现呐。”
  “我还想与幽灵恳切地谈谈呢。”
  “您想谈什么呢?”
  “关于男性的可怜的老年问题呗。”
  “刚才我是开玩笑呐。”
  老人啜饮着香喷喷的煎茶。
  “我知道是开玩笑。不过,我体内也有幽灵呐。你体内也有呀。”江口老人伸出右手指了指女人。
  “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老人死了呢?”江口问。
  “我觉得仿佛有奇怪的呻吟声,就上二楼来瞧了瞧。老人的脉搏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姑娘全然不知道吧。”老人又说。
  “这点事,不至于让姑娘惊醒过来。”
  “这点事吗?……这就是说老人的尸体被运出去,她也不知道罗。”
  “是的。”
  “这么说,姑娘是最厉害的罗。”
  “没有什么厉害的嘛,先生请别说这些不必要的话,快到邻室去吧。难道您曾认为熟睡的姑娘是最厉害的吗?”
  “姑娘的青春,对老人来说,也许是最厉害的啊。”
  “瞧您都说些什么呀……”女人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略微打开,“姑娘已经熟睡等着您呐,请吧……给您钥匙。”说着从腰带间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了江口。
  “对,对了,我说晚了,今夜是两个姑娘。”
  “两个?”
  江口老人吃了一惊,不过他寻思,说不定这是由于姑娘们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关系吧。
  “请吧。”女人说着走开了。
  江口打开杉木门,初来乍到时的那股子好奇或羞耻感,已经变得迟钝了,不过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这也是来见习的吗?”
  但是,这个姑娘与先前见习的那个“小姑娘”不一样,这姑娘显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态,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几乎忘却得一干二净。两个挨在一起,靠近入门处的这个就是那个姑娘,她熟睡着。大概是不习惯于老人爱用的电毛毯子的关系,或是她体内充满温暖而不把寒冬之夜当回事的缘故,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窝下。睡成一个大字型。仰面朝天,两只胳膊尽量伸张。她的乳晕大,且成紫黑色。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落在深红色帷幔上,辉映着她的乳晕,色泽并不美,从脖子到胸脯的色泽也谈不上美。但却是又黑又亮。
  似乎有点狐臭。
  “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语。这样一个姑娘给六十七岁的老人带来了活力。江口有点怀疑这个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征表明她才十几岁,乳房大,乳头却没有鼓出来。虽然不胖,身体却长得很结实。
  “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长,指甲也很长。身体一定也像时兴那样修长吧。她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会说什么样的话呢?江口喜欢听广播和电视里好几个女人的声音,当这些女演员出现时,他曾把眼睛闭上,只听她们的声音。老人很想听听这个熟睡着的姑娘的声音,这种诱惑越发强烈了。此刻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怎么可能有意识地说话呢。
  怎样做才能让她说梦话呢?当然,说梦话的声音与平常的不同。再说,女人一般都能说几种语调,不过这个姑娘大概只会用一种声音说话吧。从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的粗野,没有装腔作势。
  江口老人坐起身来,他抚弄着姑娘长长的指甲。指甲这种东西竟这么硬呀。这就是强健而年轻的指甲吗?指甲下面的血色是这么鲜艳。此前他没有注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条很细的金项链。老人莞尔一笑。同时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额发际还在冒汗。江口从口袋里把手绢掏了出来,给她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浓浓的气味。连姑娘的腋下也擦拭了。他不能把这条手绢带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团扔在房间的犄角里。
  “哎呀,她抹了口红。”江口嘟囔着说。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个姑娘抹口红的样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了望姑娘,自言自语说:“她做过豁嘴手术呀。”
  老人把扔掉的手绢又捡了回来,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过豁嘴手术的痕迹。她那上唇,只有中间部位高出来,那种富士山形的轮廓特别鲜明,好看。那里意外地招人爱怜。
  江口老人蓦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站在姑娘面前,把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的江口,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脸向右边闪过去,又向左边躲开。
  “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说。
  “好了,吻了。”
  “我没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并让她看看沾着点口红的手绢,说:“不是已经吻过了吗?瞧……”
  姑娘把手绢拿过来看了看,一声不吭地将它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我没有吻呀。”姑娘说着低下头来,噙着眼泪,缄口不语。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不知姑娘后来是怎样处理那条手绢的呢?不,比手绢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姑娘是否还活着?
  江口老人在看到熟睡姑娘那美丽的山形上唇以前,不知过了多少年,自己全然忘却了当年的那个姑娘。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绢放在熟睡姑娘的枕边,手绢上沾有口红,姑娘自己的那份口红又褪了色,待到她醒过来时,会不会想自己还是被人偷偷吻了呢?当然,在这家里,接吻这种事,无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属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么老糊涂也是会接吻的。只是这里的姑娘决不躲避,也决不会知道而已。睡着的嘴唇是冰凉的,也许还有点湿润。亲吻所爱女尸的嘴唇,不是更能传递情感的战栗吗?江口一想到来这里来的老人们那可怜的衰老,就更涌不起这种欲望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见的唇型,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
  他想:竟有这种嘴唇呀。老人用手指尖去触动一下姑娘上唇的正中部位。它较干燥,嘴唇也较厚。可是姑娘开始舔嘴唇,一直到把嘴唇舔湿润了。江口把手收了回来。
  “这姑娘一边睡一边在接吻吗?”
  不过,老人只是抚摩了一下姑娘耳际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来,更衣去了。
  “身体再棒,这样也会感冒的。”江口说着将姑娘的胳膊放进被窝里,又把盖的东西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后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过身来。
  “唔唔。”姑娘张开两只胳膊猛力一推,轻而易举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窝。老人觉得很滑稽,笑个不止。
  “果然不错,是个勇猛的见习生啊。”
  姑娘陷入决不会醒过来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摆布。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姑娘,江口老人已经丧失了竭尽全力去对付她的劲头。也许时间太长都忘却了。他本是从温柔的春心和驯服的顺从进入境界的。本是从女人的亲切中进入境界的。已经不需要为冒险和斗争而喘气了。现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来,老人一边笑一边想起这些事。
  “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语。其实他不像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他还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但是,使他想起这不常有的而又切实的问题:自己身上所残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这个肌肤又黑又亮的姑娘吧。
  对这样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唤醒青春。江口对“睡美人”之家已经有点厌倦。尽管厌倦,可是来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一股血气的涌动,在唆使江口要对这姑娘施展暴力,冲破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们丑陋的秘乐,然后从此与这里诀别。但是,实际上不需要暴力和强制。熟睡的姑娘的身体恐怕不会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费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气了,黑暗的虚无感在内心底里扩展着。近处的波涛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也许这与陆地上无风也有关系吧。老人想象着黢黑大海的黑暗底层。江口支起一只胳膊肘,把自己的脸贴近了姑娘的脸。姑娘叹息了。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胳膊肘。
  姑娘那肌肤黝黑的双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窝,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窝外面。江口钻进贴邻的另一个姑娘的被窝里。原是背向着他的姑娘,向他扭转身来。姑娘虽然是熟睡却像迎接了他,样子温柔而亲切,是个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只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说着一边玩弄姑娘的手指,一边闭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细且很柔韧,仿佛怎么折也折不断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进自己的嘴里。她的乳房虽小却又圆又高,整个可纳入江口老人的掌心里。她腰部的浑圆也是这种形状。江口心想,女人真有无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从中来,他睁开了眼睛。只见姑娘脖颈修长、细腻而美丽。
  虽说身材修长,但没有给人以日本式的古色古香的感觉。她闭着的眼睛是双眼皮,不过线条较浅,也许睁开就成单眼皮了。也许时而是单眼皮,时而又成双眼皮吧。也许一只眼睛是双眼皮,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呢。在房间四周的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难以正确判断出她肌肤的颜色,不过她的脸略呈棕色,脖颈白皙,脖颈根处又带点棕色,胸部简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肤黝黑的姑娘是高个子,估计这个姑娘也肯定是个高个吧。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接触到的是黝黑姑娘那皮肤又黑又硬的脚心,而且那是一只汗脚。老人赶紧把脚收了回来,然而这只汗脚却反而成了一种诱惑。江口老人蓦地产生一闪念:据说福良老人因心绞痛发作而死,陪他的会不会是这个黝黑的姑娘呢?缘此今夜才让两个姑娘来作陪的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这家的那个女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福良老人临终挣扎,把陪他的姑娘从脖子到胸部抓得搔痕累累,所以就让那姑娘休息到搔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脚尖去触摩姑娘那皮肤厚实的脚心,并渐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体。
  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传给我生的魔力吧”这种战栗,流遍全身。姑娘把盖着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电毛毯子蹬开。把一只脚伸了出来,叉开。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躯推到隆冬时节的铺席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压在姑娘的心脏上听那鼓动声。本以为声音又大又响,却不料声音竟轻得可爱。而且听起来心率有点乱嘛,不是吗?也许这是老人那奇异的耳朵在作怪吧。
  “会感冒的。”江口把棉被盖到姑娘身上,并且把姑娘那边的电毛毯子的开关关掉。江口似乎又觉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她会怎样呢?那是很脆弱的。
  这种勾当就是老人干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江口用手绢揩拭刚才贴在姑娘胸脯上的那耳边的脸颊。姑娘肌肤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脏的鼓动声还萦绕在他耳朵的深处。老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上。也许是因为自我抚触,觉得心脏的鼓动声均匀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转身朝向那个温柔的姑娘。她那长得恰倒好处的美丽鼻子,幽雅地映现在他的老眼里。躺着的脖子又细又长,美丽动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楼过来。随着脖颈柔韧地扭动,漾出了甜美的芳香。这芳香与老人身后黑姑娘散发出来的野性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老人紧贴住肌肤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江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她会原谅我吧。作为我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娘似乎在摇动他。老人伸过手去探摸。那里也与姑娘的乳房一样。
  “冷静下来吧。听着冬天的海浪而冷静下来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潮。
  老人寻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让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药。”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金钱吗?”
  老人想到这里就踌躇起来。即使他知道姑娘一个个都不一样,但是如果敢于侵犯她,给她的一生带来凄惨的悲哀、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这个姑娘一定会变吧。六十七岁的江口如果认为任何女人的身体都一样,也未尝不可。而且这个姑娘很顺从,既无抗拒也无反映。与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热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会清醒过来,她与尸体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但是姑娘没有爱,没有羞耻,也没有战栗。醒后只留下怨恨和后悔。是哪个男子夺走了她的纯洁?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个老人而已。姑娘恐怕连这点也不会告诉这家的那个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这个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坏了,她肯定也会隐瞒下去的。除了姑娘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事情就了结了。温柔姑娘的肌体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己这半边的电毛毯的开关因为已被关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缘故吧,黑姑娘的裸体从老人身后拼命地推动着老人。她用一只脚伸到白姑娘的脚处,把她也一起勾住了。毋宁说,江口觉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尽。他探找枕边的安眠药。他被夹在这两个姑娘之间,手也不能自由动作。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额头上,一如往常,望着那白色的药片。
  “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今晚的安眠药无疑会比往常的强一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这家的那些老人顾客果真都听从这家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下去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喝安眠药,舍不得入睡的话,那么他岂不是在老丑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的成员。今晚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答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
  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个地位平庸的老人,但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深渊。在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吃一惊的。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样夹在两个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是就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的尸体一定会像富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被当做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老人因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而自行解决的。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干吗做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
  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喃说。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和馨香,一个是僵硬、脂肪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把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难受吧。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着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帘耷拉了下来。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诸如什么等等,决不是……”江口老人想。“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老人的头脑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这一闪念在江口老人心中出现。
  “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简直是出乎意外的回答冒了出来。“母亲怎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岁的今天,自己躺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这种真实,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内心底里的某个角落里,涌了上来。是亵渎呢还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梦时那样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药力越发强劲,很难清醒地睁开眼睛,迟钝的头脑疼痛了起来。他想去追逐朦胧中的母亲的面影,他叹了口气,尔后把掌心搭在右边和左边的两个姑娘的乳房上。一个很滑润,一个是油汗肌体,老人纹丝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辞世了。父亲与江口分别握住母亲的左右手。母亲患结核症,长期受折磨,母亲的胳膊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她的握力还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痛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传到江口的肩膀。给母亲摩挲脚的护士,突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大概是为了给医生打电话吧。
  “由夫,由夫……”母亲断断续续地呼唤。江口立即察觉,他轻轻地抚摩母亲那喘着气的胸口,这当儿,母亲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还从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流出来。她断气了。那血无法用枕边的纱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净。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亲说,“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请把脸盆和水……唔,对了,新枕头、新睡衣,还有床单……”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时,母亲当年那种死相就会浮现在脑际,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觉得围绕在密室四周的深红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无论怎样紧紧地闭上眼睛,眼里的红色也不能消失。
  而且由于安眠药的关系,头脑也变得朦胧了。两边掌心依然放在两个姑娘娇嫩的乳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触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泪水。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把母亲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觉得很奇怪。但是,由于把母亲当做最初的女人,所以后来也就不可能出现那些被他恶作剧玩弄过的女人了。再说,事实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而且她们都出嫁了。在这冬天的夜里,这个老婆独自在家中睡觉。不,也许还睡不着吧。虽然没有像这里那样听见海浪声,不过,夜寒袭人也许比这里更感寂寞吧。老人心想:在自己的掌心下的两个乳房是什么东西呢?这东西即使自己死了之后,它依然流动着温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么东西呢?老人的手使尽慵懒的力气抓住它。姑娘们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无反应。母亲临终,江口抚摩她的胸膛时,当然接触到母亲衰颓的乳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东西。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得出来的,是摩挲着年轻母亲的乳房入睡的幼年时代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渐被浓重的睡意吸走了。为了摆个好睡的姿势,他把手从两个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来。把身子朝向黑姑娘这边,因为这个姑娘的气味很浓重。姑娘的呼吸也粗,把气直呼到江口的脸上。姑娘的嘴唇微微张开。
  “哎呀,多么可爱的龅牙。”老人试着用手指去捏她的龅牙。她的牙齿颗粒大,可是那颗龅牙却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过来,江口也许早就亲吻那颗龅牙附近的地方。可是,姑娘浓重的呼吸声,影响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过身去。
  尽管如此,姑娘的呼吸还是吐到江口的脖颈处。虽然还不是鼾声,但却是呼呼作响。江口把脖子缩了起来,正好额头挨到白姑娘的脸颊上。白姑娘也许皱了皱眉头,不过看起来是在微笑。老人介意到身后触着油性的肌肤,又冷又湿。江口老人进入梦乡了。
  大概是被两个姑娘夹着睡不舒服的缘故吧,江口老人连续做噩梦。这些梦都不连贯,但却是讨厌的色情之梦。而且最后江口竟梦见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见满园怒放着像红色西番莲那样的花,几乎把房子都给掩没了。红花朵朵,随风摇曳。江口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家,踌躇不敢走进去。
  “呀,回来了。干吗要站在那里呀。”早已过世的母亲出来迎接。“是新媳妇不好意思吗?”
  “妈妈,这花怎么了。”
  “是啊。”母亲镇静地说,“快上来吧。”
  “哎。我还以为找错了门呢。虽然不可能找错,不过因为那么多花……”
  客厅里摆着欢迎新婚夫妇的菜肴。母亲接受了新娘的致辞后,到厨房去把汤热上。烤加级鱼的香味,也飘忽而来。江口走到廊道上观赏花。新娘也跟着来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说。
  “唔。”江口为了不使新娘害怕,不敢说出:“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种花……”江口望着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滴落下来。
  “啊?”
  江口老人惊醒了。他摇了摇头,可是安眠药劲使他昏沉沉的。他翻过身来,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体是冰凉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没有呼吸。他把手贴在她的心脏上,心脏也停止了悸动。江口跳起身来。脚跟打了个趔趄,倒了下去。他颤巍巍地走到邻室。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壁龛旁边有个呼唤铃。他用手指使劲地按住铃好大一会儿。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会不会是我在熟睡中无意识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像爬也似地折回了房间,望着姑娘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这家女人说着走了进来。
  “这个姑娘死了。”江口吓得牙齿打颤。女人沉着镇静,一边揉揉眼睛一边说:“死了吗?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没有脉搏了。”
  女人听这么一说,脸色也变了,她在黑姑娘枕边跪坐了下来。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开,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对姑娘做了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做呀。”
  “姑娘没有死,您不用担心……”女人尽量冷漠而镇静地说。
  “她已经死了。快叫医生来吧。”
  “……”
  “你到底给她喝什么了呢?也可能是特异体质。”
  “请客人不要太张扬了。我们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也不会说出您的名字……”
  “她死了呀。”
  “她不会死的。”
  “现在几点了?”
  “四点多钟。”
  女人把赤身裸体的黑姑娘摇摇晃晃地抱了起来。
  “我来帮帮你。”
  “不用了。楼下还有男帮手……”
  “这姑娘很沉吧。”
  “请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还有另一个姑娘嘛。”
  再没有比“还有另一个姑娘嘛”这种说法,更刺痛江口老人了。的确,邻室的卧铺上还剩下一个白姑娘。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呀。”江口老人的声音里带些愤怒,也夹着胆怯和恐惧。“我这就回去了。”
  “这可不行,这个时候从这里回家,更会被人怀疑那就不好了……”
  “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再拿些药来。”
  传来了女人在楼梯途中把黑姑娘连拖带拉地拽到楼下的声音。老人只穿一件浴衣,他开始感到寒气逼人。女人把白药片带上楼来。
  “给您,吃了它您就可以舒适地睡到明儿天亮。”
  “是吗。”老人打开邻室的门扉,只见刚才慌张中蹬开的棉被还原样未动,白姑娘裸露的身躯躺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
  “啊!”江口凝望着她。
  忽听得像是载运黑姑娘的车子的声音走远了。可能是把她运到安置福良老人尸体的那家可疑的温泉旅馆去吧。
(完)
18 一只胳膊
叶渭渠 译
  “我可以把一只胳膊借给你一个晚上。”姑娘说。于是,她用左手从肩膀上将右胳膊卸了下来,放在我的膝头上。
  “谢谢!”我望了望膝部,姑娘右胳膊的温馨传到了我的膝上。
  “哦!我给它戴上戒指。标志着它是我的胳膊呀!”姑娘笑眯眯地在我的胸前扬起左手。“拜托了……”
  只剩下左胳膊的姑娘,难以把戒指脱下来。
  “那不是订婚戒指吗?”我说。
  “不是,这是母亲的遗物。”
  这是一只镶嵌着成排小钻石的白金戒指。
  “也许您会以为这是我的订婚戒指,那也没有关系,就给它戴上了。”姑娘说。“一旦把它戴在手指上,脱掉它,就好像是离开了母亲会感到寂寞的。”
  我从姑娘的手指上把戒指脱了下来。然后将放在我膝上的姑娘的胳膊竖了起来,一边将那只戒指戴在它的无名指上,一边问道:“戴在这只手指上好吗?”
  “好!”姑娘点了点头。“是啊!胳膊肘和手指关节如果不会弯曲,而是直统统的,那么难得您拿着它,也就像拿着假手,可没意思啦。我让它会活动吧。”姑娘说着从我手上把自己的右胳膊拿了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尔后又亲了亲它手指上的每个关节。
  “这样它就会动了。”
  “谢谢!”我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接了过来。“这只胳膊也会说话吗?会和我说话吗?”
  “胳膊嘛,只能做胳膊所能做的事。如果胳膊变成会说话的东西,那么把它还给我以后,我会很害怕的,不是吗?不过,您不妨试试……您对它体贴些,它也许能听懂您的话。”
  “我会体贴它的。”
  “去吧。”姑娘像改变了主意似的,她让我手中所拿着的她的右胳膊,抚触她左手的手指。“只借今天一个晚上,你将成为这位先生的东西哟!”
  于是姑娘望着我,她的眼睛,仿佛在抑制住噙着的眼泪。
  “您把它带回家以后,不妨把我的右胳膊同您的右胳膊调换一下……”姑娘说,“可以试试嘛。”
  “啊!谢谢。”
  我把姑娘的右胳膊藏在防雨外套里面,走在烟霭低垂的夜间大街上。心想:如果乘电车或出租车,一定会令人感到可疑。脱离了姑娘身体的胳膊万一抽泣起来,或喊出声来,可就热闹啦。
  我用右手握住姑娘胳膊的上端圆头,让这只胳膊紧贴在我的左胸上。外面罩上一层防雨外套。可我还是不时得用左手去摸摸防雨外套,确认一下姑娘的胳膊是不是还在,不然就放心不下。或许这并不是确认姑娘的胳膊,而是在确认一下我的喜悦的动作吧。
  姑娘从我所喜好的地方,将自己的胳膊卸下来给了我。是胳膊的上端也罢、肩膀的一头也罢,这里有个软和的圆块。这是西方美丽的细长身材的姑娘所拥有的圆润,日本姑娘则罕见。这姑娘却拥有它。它像隐约闪烁着一种娇滴滴的光彩的呈球形的东西,是一种清纯而幽雅的圆润,姑娘一旦失去纯洁,这种圆润的可爱程度不久便黯然失色。整个松弛了下来。对美丽姑娘的人生来说,它也是一种短暂的美的圆润。这个姑娘拥有这种美。从她肩膀的这种可怜的圆润,可以感受到姑娘身体的可怜的一切。她胸脯的弧形并不大,一只手心完全能够容纳得下,好像羞答答地吸引住似的坚硬、软和吧。我看到姑娘肩膀的弧形,也看见了姑娘走路的脚。姑娘走路,好像纤弱小鸟那轻盈的脚步、也好像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吧。在接吻的舌端上也有这样纤细的旋律吧。
  这是穿无袖女服的季节,姑娘的肩膀方露了出来。那肌肤的颜色,明显说明它尚未习惯于接触空气。那是整个春季都隐藏不露的润泽,夏季凋零前的蓓蕾的光泽。这天早晨,我在花铺里买来了荷花玉兰的蓓蕾,并把它插在玻璃花瓶里,姑娘肩膀的圆润,就像这荷花玉兰又白又大的蓓蕾。与其说姑娘的衣服无袖,不如说是袖子卷了上去。胳膊上端的肩膀露得恰到好处。丝绸衣服是蓝黑色的,光泽柔和。在姑娘那连着圆润的肩膀的脊背有些隆起。肩膀的弧形和脊背的隆起,划出了弛缓的波浪。从后面稍微斜斜望去,从肩膀的弧形沿着细长脖颈的肌肤,用梳拢上去的后项发,划出鲜明的界限,黑发仿佛在肩膀的弧形上落下了光的投影。
  姑娘似乎觉得我以为这是美的,所以才把右胳膊从肩膀的弧形处卸下来,借给了我。
  我在外套内珍重地握住的姑娘的胳膊,比我的手还冰凉。我心潮澎湃,脸上发烧,手也是热乎乎的。可是,我却但愿这种火热不要传到姑娘的胳膊。我希望姑娘的胳膊保持姑娘原来的那种微微的体温。再说手中的这份稍微凉的感觉,把它本身的那份可爱传给了我。仿佛未曾被人触摸过的乳房。
  雨雾和夜间的烟霭越发浓重。我没戴帽子,头发被濡湿了。从关上正门的药铺深处传来了广播声说:现在有三架客机,由于烟雾浓重,不能着陆,在机场上空盘旋了三十分钟。广播接着又敦促各家庭注意:这样的夜晚,由于潮湿,钟表可能会走乱。又说,在这样的夜晚,由于气温的关系,如果把钟表的链条上得太足,很容易断。我抬头仰望天空,心想:说不定能看到盘旋着的飞机的灯光呢。但却看不见。上空,飞机渺无踪影。连我的耳朵也钻进了低垂的潮气,仿佛发出了类似无数蚯蚓向远处爬行时的蔫呼呼的声响。我想,广播大概又在给收听者提出什么警告吧。于是我在药铺前停了下来,可当我听见广播说动物园的狮子、老虎、豹等猛兽愤恨潮气而吼叫不停的时候,就觉得动物的吼啸声,仿佛地盘鸣动般滚滚而来。后来广播说,这样的夜晚,请孕妇和厌世家们早点就寝,安静地休息吧。还说,这样的夜晚,妇女把香水直接抹在肌肤上,香味就会渗到肌肤里,抹也抹不掉。
  当听见猛兽的吼叫声时,我已从药铺门前走开了,可是甚至连香水都提醒人们注意的广播,却追赶着我。成群猛兽愤怒的吼声,威胁着我,我想姑娘的胳膊是否也感到害怕了呢?因此我才离开了药铺的广播声,寻思着:姑娘既非孕妇,也不是厌世家,不过是她给我借了一只胳膊而只剩下一只胳膊而已。今晚,恐怕还是像广播所提醒注意的那样,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吧。但愿一只胳膊的母体——姑娘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横穿马路的时候,我从防雨外套外面用左手按住了姑娘的胳膊。汽车的喇叭声响了。侧腹有东西在动,我身子扭动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大概是害怕喇叭声吧,它把手攥得紧紧的。
  “别害怕。”我说,“汽车还远着呢。由于能见度差,所以才鸣喇叭的。”
  我怀里揣着珍贵的东西,看好了马路的前前后后才横穿过去。那喇叭声当然不是因我而鸣,我朝着来车的方向望去,却不见人影。看不见车,只瞧见车的前灯。灯光朦胧扩散,呈浅紫色。这种车前灯的色彩难得见到,我穿过了马路就驻步望着奔驰而过的汽车。只见一个身穿朱红色服装的女子在驾驶。女子似乎冲着我点了点头。我蓦地想道:莫非是姑娘前来取回她的右胳膊?我背过身去,企图逃跑。可转念又想,她单凭左骆膊是不可能驾车的。但是,莫非驾车的女子看穿了我怀里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这是姑娘的胳膊与同性女子的本能的直觉。我捉摸着,在回到自己房间以前,得注意不要再碰上女子。女子那辆车的车后灯也是浅紫色的。还是看不见车身,只见浅紫色的光在灰色的烟霭中,模糊地浮现并远去了。
  “莫非是那个女子漫无目的地开车,只为开车而开车,在开车的过程中,整个踪影消失了……”我独自嘟哝道,“女子后面的车厢坐席上,是不是坐着什么东西呢?”
  好像又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没有什么东西坐着,我却反而感到毛骨悚然,这是不是由于我怀揣着姑娘的一只胳膊在作怪呢?这潮呼呼的夜晚的烟霭也乘坐了那女子的车子。而且女子的某种东西使车灯所照射到的烟霭变成了浅紫色。如果说女子的身体不可能发出紫色的光,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使然呢?这不禁使我感到在这样的夜里,独自开车奔驰的年轻女子是虚无缥缈的,难道也是我藏着的姑娘的胳膊在作怪?女子是不是从车厢里向姑娘的一只胳膊点了点头呢?说不定在这样的夜间,有天使或妖精四处巡逻,护卫着女性的安全呢。也许那年轻女子不是在乘车,而是在乘坐紫光呢。决不是虚空的。她看穿了我的秘密。
  不过此后在路上我没有遇见任何人,我回到了公寓的门口。我止步观察了一下门扉内的动静。萤火虫在我头上飞过。我觉察到萤火未免太强烈的时候,我猛然后退了四五步。又看到有两三只像萤火虫似的火星飞逝过去。那火星没等被浓重的烟霭吸掉,早早就消失了。是人魂还是鬼火般的什么东西,抢在我前头,急切地盼着我回来?但是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成群的小飞蛾。原来是门口的灯光照射在飞蛾的翅膀上的反光,看上去恍若萤火虫的光。虽然它比萤火虫大,但是令人错以为是萤火虫,可见它作为飞蛾是太小了。
  我避开了自动电梯,从狭窄的楼梯悄悄地登上了三楼。非左撇子的我,依然让右手放在防雨外套里面,用左手去开门,动作很不习惯。心里越着急,手指尖就越哆嗦。心想:这样哆嗦岂不像犯了罪吗?我觉得房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虽然这总是我孤独的房间,但是所谓孤独,不正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在吗?今天晚上,我同姑娘的一只胳膊回来,一反往常,我不孤独了,但是这样一来,充满整个房间的我的孤独就威胁着我。
  “你先进去吧。”说着,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门打开,然后从外套里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掏了出来。
  “欢迎你来啊。这是我的房间。我给你开灯。”
  “您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东西?”姑娘的胳膊似乎在说,“是不是有人在?”
  “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有一股气味呀。”
  “气味吗?大概是我的气味吧。莫非是我那大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黑暗处,那你好生地看看呀。也许是我的影子在等着我回来吧。”
  “是一股香甜味儿呐。”
  “哦,那是荷花玉兰的香味嘛。”我开朗地说。心想:好在不是由于我的不净而发出潮湿的孤独的气味。多亏我预先插上了荷花玉兰的蓓蕾,以迎接这位可怜的客人。我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了。就是在漆黑处,我凭着每晚熟悉的动作,便知道在哪里有什么。
  “让我来开灯吧。”姑娘的胳膊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这房间是我第一次来呀。”
  “好,那太好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给这个房间开过灯,这是破天荒头一回。”我手持姑娘的一只胳膊,让这只胳膊的指尖能够得着门扉旁的电灯开关。天花板下、桌子上、床头的枕边、厨房、卫生间等五处的电灯同时都亮了。我的眼睛新鲜地感觉到我房间的电灯不怎么明亮。
  玻璃花瓶里插着的荷花玉兰盛开大朵的花。今早它还是蓓蕾呢。刚绽开不久,可花蕊却已散落在桌子上。这点使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没有注视白花,却凝视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两根地把洒落的花蕊捡起来,并凝视着它。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缩地把手指活动开,拾拢了花蕊。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过来后,站起身来,把它扔在废纸篓里。
  “浓烈的花香渗进肌肤里啦。请帮帮我……”姑娘的胳膊呼唤我。
  “啊!到这儿来一路上让你受委屈了,累了吧。请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我在床上把姑娘的胳膊放平,在它的旁边坐了下来,温存地抚摸了姑娘的胳膊。
  “很漂亮,我真高兴呀!”姑娘的胳膊所说的漂亮,大概是指床单吧。床单是浅蓝色的底子,上面带有三色花样。对于孤独的男子来说,也许这过于花哨了吧。“今晚我睡在这上面歇宿吧,我会很老实的。”
  “是吗?”
  “让我贴近您,您身边好像没有什么人嘛。”
  于是姑娘的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姑娘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还涂上淡红色的指甲油。指甲长长了,比指尖还长得多。
  姑娘的指甲一挨近我,那又短又宽而且又厚又可怕的指甲就显得不像是人的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形状美。女人连这样的指尖也要超越于人吗?抑或是企图追求女人本身呢?虽然平时脑子里也曾浮现过诸如内侧斜纹闪光的贝壳、妩媚飘逸的花瓣等平庸的形容词,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姑娘的指甲,我脑子里的确没有浮现出类似色泽和形状的贝壳或花瓣,姑娘的手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来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贝壳和又薄又小的花瓣,显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种悲剧的眼泪。姑娘每日每夜真诚地磨练着女人悲剧之美。它渗透到我的孤独里。也许是我的孤独滴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为悲剧的眼泪也未可知。
  我把姑娘的小指头放在没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只手的食指上,并且用拇指肚儿一边抚摩这细长的指甲,一边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檐下、触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就抽缩了。胳膊肘也弯曲了。
  “啊,痒痒吗?”我对姑娘的一只胳膊说,“是痒吧。”
  我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轻浮的话。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姑娘的一只胳膊:留长指甲的女人的指尖发痒,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说除了这个姑娘之外,我还熟悉很多别的女人。
  比起给我借这只胳膊一个晚上的姑娘来,我不仅在年纪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还从也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于男人的女人那里听说,藏在这样的指甲下的手指尖会发痒。那女人说,因为习惯于用长长的指甲尖触摸东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触摸,所以一触碰到什么就会发痒。
  “唔。”我对意想不到的发现感到吃惊。
  女人接着说:“即使做吃的,或吃的东西,只要手指尖一触摸到,就会感到啊,不干净!让人浑身发抖。是这样的呀,真的……”
  所谓不干净,是说食品不干净呢?还是说指甲尖不干净?恐怕是什么东西一触到手指尖,女人就会感到不干净而发抖的吧。女人纯洁的悲伤的眼泪,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长指甲的庇护。
  我已经不想再触摸女人的手指尖了,虽然诱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独拒绝了它。她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纵令触摸她身体的任何部分,她几乎没有感到发痒。
  借给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许多地方一旦被触摸,就会感到发痒的吧。纵令使这样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发痒,我也不认为是罪恶,也许会认为是爱玩。不过,姑娘大概不是为了让我恶作剧才把一只胳膊借给我的吧。我可不应该演喜剧呀。
  “开着窗呐,”我觉察了。玻璃窗户掩闭着,窗帘却是敞开的。
  “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吗?”姑娘的一只胳膊说。
  “如果说偷看,那就是人罗。”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见我的。如果说真有人在偷看,那么人就是您自己吧。”
  “自己……?所谓自己是什么意思,自己在哪里呢?”
  “自己在远处呗!”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抚慰歌,“人为了寻求远处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能走到吗?”
  “自己是在远处的呀。”姑娘的胳膊重复了一句。
  我蓦地感到这只胳膊同其母体——姑娘,仿佛在无限遥远的地方。这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远方母体处吗?我果真能走到遥远的姑娘处,把这只胳膊还给她吗?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赖我,似乎很安详。作为其母体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安静地进入梦乡呢?会不会由于没有了右胳膊而产生不协调感,或者做恶梦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别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噙满泪水,不是吗?眼下一只胳膊来到了我的房间,可是姑娘却未曾来过。
  窗玻璃被潮气濡湿,变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张癞蛤蟆的肚皮。烟霭仿佛把毛毛细雨堵在空中让它静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离,而被笼罩在无限的距离中。看不见房屋的屋顶,也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
  “我来把窗关上。”我想把窗帘拉上,窗帘也是潮湿的。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张脸要年轻。然而,我拉窗帘的手没有停住。我的脸消失了。
  那时候,在某饭店看到的九层某客房的窗户,蓦地在我心头上浮现。有两个身穿张开红衣服的下摆的小女孩,爬窗嬉戏。她们穿一样的衣服,模样也相似,也许是孪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两个小女孩时而用她们的小拳头敲打着窗玻璃,时而用她们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时而又互相推来推去。她们的母亲背向窗户,在编织毛线衣。窗户的一面大玻璃,万一破碎或者万一脱落,小女孩从九层上掉落下来,定死无疑。觉着危险的是我,两个孩子和她们的母亲,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因为结实的窗玻璃是没有危险的。
  我把窗帘拉到尽头,回转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从床上说:“真漂亮啊。”因为窗帘与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缘故吧。
  “是吗?太阳晒得都褪了色。已经很旧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
  于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紧,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尔后慢慢地将这只胳膊肘弯曲了又伸张,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
  “您是个淘气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温柔地微笑着说,“这样做您觉得很有意思吗?”
  “哪儿是什么淘气,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现出微笑,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肤上飘流着。恍如姑娘脸颊上水灵灵的微笑一模一样。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经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并将下巴颏儿轻轻地落在交叉着手指的双手上。作为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虽然这不是一种优美的姿势,不过在遣词上使用了诸如支啦交叉这类不适称的词,那是一种轻盈的可爱劲儿。从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颏、脸颊、耳朵、细长的脖颈、甚至到头发,形成一个整体,是一首乐曲的美的和声。姑娘熟练地使用着刀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着弯曲的模样,偶尔无意识地往上一抬。她把食物送入小嘴里,咀嚼、咽下,这动作也令人感觉不到是一般人在吃东西时的那种感觉,她的手、脸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爱的乐曲。姑娘的微笑也流动在胳膊的肌肤上。
  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在微笑,那是因为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弯曲时而伸开的过程中,姑娘那又细又结实的胳膊的肌肉,随着呼吸的节奏泛起了微妙的波浪,微妙的亮光和阴影在胳膊白皙而润滑的肌肤上流动的缘故。刚才,我的手指触到姑娘那长指甲阴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蓦地将胳膊肘弯曲收缩肘,那胳膊上的光闪闪烁烁地流动着,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我才尝试把姑娘的胳膊肘弯了弯,决非恶作剧。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弯曲姑娘的胳膊肘,让它一直伸开放在我膝上观赏,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种纯真的光和影。
  “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恶作剧,她倒是说过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调换一下也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许才来的,知道了吗?”我说。
  “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
  “可见我并非恶作剧,我总有点害怕。”
  “是吗?”
  “这样做行吗?”
  “可以呀。”
  “……。”我把姑娘胳膊的声音听成是哎呀声,“行啊,我说,再来一次……。”
  “可以呀,可以。”
  我想起来了。这声音很像决心委身于我的某姑娘的声音。那姑娘的长相没有借一只胳膊给我的这个姑娘如此标致。也许这是异常的也未可知。
  “可以呀。”那姑娘一直睁开眼睛凝视着我。我抚触了姑娘的上眼皮,试图让她的眼睛闭上。姑娘用颤抖的声音说。(“耶稣流下了眼泪。‘啊!他是多么爱着她呀。’众多的犹太人说。”)
  “……。”
  “她”是“他”的错误。这是已故拉萨勒的事。是个女人的姑娘,不知是错把“他”记成是“她”呢,还是明知却故意说成是“她”呢?
  我对姑娘在这种场合不应有的唐突而奇怪的语言感到惊愕。我屏住呼吸望着姑娘,泪珠会不会从姑娘合上的眼皮下流出来呢?!
  姑娘睁开眼睛,挺起了胸脯。我的胳膊把她的胸脯推掉了。
  “好疼呀。”姑娘把手移到后脑。“好痛啊。”
  白色的枕头上沾上了小星点血。我用手拨开姑娘的头发,轻轻抚摩了她的头,吻了吻鼓起的血滴流淌着的地方。
  “没关系的,轻轻一碰也会出血的。”姑娘把发卡全摘了下来。原来是发卡扎了她的头。
  姑娘的肩膀又颤抖,可是她强忍住了。
  我虽然明白女人欲委身于我的心情,但我还有些地方不能理解。女人对委身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她自己希望这样做,或为什么她自己要主动委身于他人呢?我也不能相信因为我懂得女人的身躯所有部分都是为此而生成的。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我也觉得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再说,女人的身体和要委身于他人,各自都不一样,确实也不一样。要说相似,倒也相似;要说相同,确也相同。难道这不也是莫大的不可思议吗?我的这种动辄感到不可思议劲儿,也许是一种远比年龄更为幼稚的憧憬,也许是一种比年龄更为老耄的失望。难道这不是一种心灵上的残疾吗?
  像这个姑娘那样的痛苦,并不是所有委身于人的女人经常有的。即使是这个姑娘本人,也只是那时的这么一回。银带断,金盘碎了。
  “可以啊。”姑娘的一只胳膊说,这话声虽然使我想起另一个姑娘,但是一只胳膊的声音同那个姑娘的声音,果真相似吗?由于说的是同样的话,听起来不是很相似吗?即使说同样的话,惟独离开了母体前来的一只胳膊,和那个姑娘不一样,它是自由的不是吗?再说这正是所说的委身,因此一只胳膊没有自制、没有责任、也没有悔恨,什么都能做不是吗?但是,正如“可以啊”所说的,如果把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互相调换的话,那么我想作为母体的姑娘可能会异常的痛苦。
  我继续凝视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胳膊肘的内侧隐约有亮光的影子。它好像可以吸吸。我把姑娘的胳膊微弯了弯,让光影储存下来,尔后把它举到唇边吻了吻。
  “痒痒啊,真淘气。”说着,姑娘的胳膊躲开嘴唇似地搂住我的脖颈。
  “我喝了好东西,可是……”我说。
  “您喝了什么啦!”
  “……”
  “您喝了什么啦?”
  “大概是吸入肌肤的光的芳香吧。”
  户外的烟霭越发浓重,好像连花瓶里的荷花玉兰的叶子都潮湿了。广播又在提醒人们注意什么了吧。我从床上站了起来,刚要走向放着小型收音机的桌子那边,却又没有起步。同时我的脖颈被姑娘的一只胳膊搂住,听广播就多余了。但是,我觉得广播可能会这样说。性质恶劣的潮气濡湿了树枝、濡湿了小鸟的翅膀和脚,许多小鸟滑落下来,不能起飞了,所以希望过往公园等地的车辆注意不要轧死小鸟。如果微暖的风吹来,也许烟霭的颜色就会改变,变换颜色的烟霭是有害的,如果它变成粉红色或紫色,请大家不要外出,务必把房门关严。
  “烟霭的颜色会变?变成粉红色或紫色?”我嘟哝着攥住窗帘,窥视了一下户外。烟霭仿佛以空虚的分量逼将过来。与夜间的黢黑不同的微暗似乎在浮动,这大概是因为起风了的缘故吧。尽管烟霭的厚度有无限的距离,但是它的彼方仿佛有某种惊人的东西在卷成旋涡。
  我想起来了,刚才借了姑娘的右胳膊,回家途中,看见有个身穿红色服装的女子所驾驶的车,行驶在烟霭中,车前车后都浮现出淡紫色的光,打我身边疾驰而去。那确是紫色,好像一个呈浅紫色的大眼球,从烟霭中模模糊糊地向我逼将过来,我慌忙离开了窗边。
  “睡觉吧。我们也睡觉吧。”
  这会儿,四周的寂静,仿佛人世间没有一个人是醒着似的。在这样的夜里醒着是很可怕的。
  我从脖颈上将姑娘的胳膊摘了下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换上了新睡衣。睡衣是夏季穿的单衣。姑娘的一只胳膊瞧着我更衣。我被人家看着,颇感腼腆。过去我从没有被女子看过在自己的这间房间里换上睡衣的场面。
  我抱着姑娘的胳膊上床了。我朝向姑娘的胳膊,轻轻地握住它的手指,让它贴近我的胸口。姑娘的胳膊一动也不动。
  窗外稀疏地传来了像是小雨的声音。不是烟霭变成了雨,而是烟霭变成了水珠滴落下来的吧,是隐隐约约的声音。
  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毛毯里,还有它的手指在我掌心里,我知道它会暖和起来的。但是,还没有传达到我的体温,这确实给我一种文静的感觉。
  “睡着了吗?”
  “没有。”姑娘的胳膊回答。
  我打开睡衣,把姑娘的胳膊贴在胸口上。温暖程度不同地渗透到我胸间。在这像是闷热又像是寒冷的夜里,抚摩着姑娘胳膊的肌肤,实在很愉快。
  房间里的电灯照样通明。上床的时候忘了关灯。
  “对了。电灯……”我说着站起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立即从我胸口上滑落下来。
  “啊!”我拾起胳膊,“你给我把电灯关掉好吗?”
  于是,我一边走向门扉处一边问道:“你喜欢在黑暗中睡?还是喜欢亮着灯睡?”
  “……”姑娘的一只胳膊没有回答。胳膊不会不知道,可为什么不回答呢?我不晓得姑娘夜间的习惯。我脑海里浮现出亮着灯睡觉的那个姑娘,还有在黢黑中睡着的那个姑娘。今晚她没有了右胳膊,大概是亮着灯睡的吧。我把灯关了,忽然感到惋惜。我还想更多地凝视姑娘的一只胳膊。我想起身来看看先于我入了梦乡的姑娘的胳膊。但是,姑娘的胳膊已经将手指伸去够大门旁边的开关,做出要关灯的动作。
  我从黑暗中折回床边躺了下来,并且让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我胸脯旁边陪伴我睡眠。我保持沉默,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胳膊入睡似的。不知是不是姑娘的胳膊感到不满足,还是害怕黑暗,把掌心贴在我的胸脯上。不久,又张开五指,爬到我的胸口。它自然而然地弯曲着胳膊肘,形成搂抱着我的胸脯的姿势。
  姑娘的这只胳膊,可爱的脉搏在跳动。姑娘的手腕放在我心脏部位上,它的脉搏同我的鼓动彼此交响。姑娘胳膊的脉搏跳动,起初稍微慢了点儿,但不久就同我心脏的鼓动完全一致了。我只感觉到自己的鼓动,而不知道究竟是谁快,或是谁慢了。
  这种手腕的脉搏和心脏的鼓动的一致,也许是现在就尝试着在短暂的时间里将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调换吧。不,也许它只是姑娘的胳膊睡着了的一种象征呢,虽然我曾听女人说过:对女人来说,与其陶醉于神志昏迷的狂喜,莫如在他身旁安心地睡上一觉更幸福。但是,我没有像这姑娘的一只胳膊那样安详地陪伴我睡觉的女人。
  由于心脏部位有姑娘的脉搏跳动的手腕,所以我才意识到自己心脏的鼓动。它一下又一下地鼓动,我感到在鼓动的间隔里,仿佛有某种东西从遥远的距离迅速来回走动。这样地随着不断倾听心脏的鼓动,其距离就变得更加遥远了。而且无论走多远,即使走无限的远程也罢,其前方还是空空如也。也不是到达某处就折回来。那是紧接着的鼓动,猛然把它招回来的。理应是可怕的,但却不怕了。我还是探摸了枕边的电灯开关。
  然而,在亮灯之前,我试着悄悄地将毛毯掀开。姑娘的一只胳膊不知道,它熟睡了。隐约发白的柔和的微光,撒满了我敞开衣襟的胸膛。这亮光仿佛是从我的胸膛蓦地浮现出来似的。很像是一轮小红日,在暖融融上升之前从我胸膛射出的光。
  我亮灯了。我把姑娘的胳膊从胸脯挪开后,把双手放在这只胳膊的最上端和手指上,将它抻直了。五支光的微弱亮光,使得姑娘一只胳膊的弧形和光影形成的波纹显得格外柔和。我一边轻轻地转动着姑娘的一只胳膊,一边继续观赏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的光和影,只见光和影顺着胳膊最上端的弧形线条往下移动,途中变细,过了下半截胳膊隆起的地方,又变得细小,移到了胳膊肘那美丽的弧形和胳膊肘内侧微微洼陷的地方,然后再移向手腕变细,复又圆圆隆起,最后光和影的波浪从手心和手背流动到手指了。
  “我把它要过来吧。”我不觉地喃喃自语。
  于是,在看得出神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右胳膊摘了下来,同姑娘的右胳膊调换,然后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这样做,自己也是不晓得的。
  只听见“啊!”地轻轻地叫唤了一声,不知是姑娘胳膊的声音呢还是我的声音,我的肩膀突然痉挛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右胳膊已经调换了。
  姑娘的一只胳膊——现在成了我的胳膊,它颤抖抓住上空。我让这只胳膊弯曲到我嘴边,一边说:
  “很疼吧?很痛苦吗?”
  “不,不疼。不痛苦。”这只胳膊迅速断续地说,这时候,一股战栗闪电般地传遍我的全身。我叼着这只胳膊的手指。“……”我是怎样来表达喜悦的呢?姑娘的手指只触摸着我的舌头,我说不了话。
  “可以啊。”姑娘的胳膊回答。颤抖戛然而止。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嘛,不过……”
  我忽然觉察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姑娘的手指,但姑娘右胳膊的手指,也就是我右胳膊的手指,却未能感受到我的嘴唇和牙齿。我赶紧试挥动了一下右胳膊,却没有挥动胳膊的感觉。肩膀的一头,胳膊的最上端,有堵塞、有拒绝。
  “血液不流通。”我脱口而出,“血液流通了还是不流通呢?”
  恐怖袭击了我。我坐在床上,我的一只胳膊卸落在一旁。它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的胳膊离开我,它是一只丑陋的胳膊。更重要的,恐怕是这只胳膊的脉搏没有停止跳动。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暖乎乎地跳动着,而我的右胳膊却冷冰冰地变僵硬了。我用安在我肩膀上的姑娘的右胳膊,握住自己的右胳膊。握是握住了,可是却没有握住了的感觉。
  “有脉搏吗?”我问姑娘的右胳膊。“没有变得冰凉吗?”
  “有一点儿……但没有我的那么冰凉。”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因为我变得温乎乎的。”
  姑娘的一只胳膊使用了“我”这个第一人称的字眼儿。我听来仿佛有这样的弦外音:现在,它被安在我的肩膀上,成了我的右胳膊,这才把自己称为“我”的。
  “脉搏还在跳动吧?”我又问了一句。
  “瞧您,您不相信吗?……”
  “相信什么?”
  “您自己的胳膊不是同我的胳膊调换了吗?”
  “可是血液通畅吗?”
  “有的是(女人啊,你在找谁呢?),您知道吗?”
  “知道。(女人啊,为什么哭泣?在找谁呢?)”
  “我半夜里梦醒了,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
  当然现在它所说的我,肯定是安在我肩膀上的可爱的胳膊的母体。我觉得《圣经》中的这句话是在永恒的场所里说的,它仿佛是永恒的声音。
  “没有被梦魇住吧,难以入睡……”我说的是一只胳膊的母体。“户外烟霭弥漫,仿佛是为了让群魔彷徨似的。但是就连恶魔也讲究体态,想咳嗽。”
  “让它听不见恶魔的咳嗽声……”姑娘的右胳膊握住我的右胳膊,堵住了我的右耳朵。
  现在姑娘的右胳膊就是我的右胳膊。但使它活动的不是我,而是姑娘的胳膊的灵魂。不,还不至于分离到如此地步。
  “脉搏,脉搏跳动的声音……”
  我的耳朵听见了我自己的右胳膊的脉搏跳动声。姑娘的胳膊,依然握住我的右胳膊来捂住耳朵。因此,我的手腕被耳朵压住。我的右胳膊也有体温。正如姑娘的胳膊所说的那样,我的耳朵比起姑娘的手指来稍微冰凉些。
  “我给您驱邪……”姑娘小指头上又小又长的指甲,带着几分淘气地挠了挠我耳朵。我把头避闪开,用左手,是我真正的手,抓住我的右手腕。实际上是姑娘的右手腕。于是,我把脸向后一仰,便看见了姑娘的小指。
  姑娘用四只手指握住从我肩膀上卸下来的右胳膊。只有小指头空闲着,它仰向手背,指甲尖轻轻地触到了我的右胳膊。只有年轻姑娘的柔软手指才能够弯成这种形状。对于长着一双硬邦邦的手的男人来说,这是无法相信的。从小指根处形成直角向手掌的方向弯曲。而且近旁的指关节也弯曲成直角,另一近旁的手指关节也曲成直角。这样,小拇指就自然地划出了一个四方形,四方形的一边就是无名指。
  我的眼睛透过这个四方窗有了窥视的位置。如果说它是窗未免太小,充其量是个窥视孔或眼镜罢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能感觉到是扇窗。是一扇能窥视到户外的紫花地丁的窗。仿佛是有点微光的白皙小拇指的窗框,或是小拇指的眼镜边缘,我更愿让眼睛靠近它。我闭上了一只眼睛。
  “是窥视装置……?”姑娘的胳膊说,“您看见什么啦?”
  “自己那间微暗的老房间啊。五支光电灯的……”我还没说完话,又像叫喊似地:“不,不对,看见了。”
  “看见什么啦?”
  “又看不见了。”
  “您看见什么啦?”
  “颜色啊。是淡紫色的光啊。模模糊糊的……在那淡紫色里,有红色、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许多小圆圈,飞也似地旋转着呐。”
  “那是因为您累了呀。”
  姑娘的一只胳膊把我的右胳膊放在床上,用指腹温柔地抚摩了我的眼帘。
  “红色金色的小圈圈,也有变成大齿轮在旋转吗……在那齿轮中,不知道是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又消失……”
  齿轮也罢,齿轮中的东西也罢,是看见了还是好像看见了,我都不知道。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暂时的幻觉。这种幻觉是什么东西呢?我想不起来了。我说:
  “你想让我看到什么幻影呢?”
  “不,我来是为了消除幻影的呀。”
  “是消除往昔的幻想吧,憧憬和悲伤的……”
  姑娘的手指和手心的动作,在我的眼帘上停住了。
  “是头发留得很长,一松散开来,就垂到肩膀和手腕上吗?”我脱口而出,提出了个想不到的问题。
  “是的,能垂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入浴洗发时,是用热水,也许这是我的习惯吧,最后总要用凉水把头发冲洗到全凉了。这冰凉的头发垂到肩膀、手腕上,还抚触到乳房,舒服极了。”
  当然,那是一只胳膊的母体的乳房。姑娘可能未曾让人抚触过它,冲洗后的冰凉的湿发抚触乳房的感觉,恐怕不好意思说出口吧。离开了姑娘的身体而前来的一只胳膊,大概也离开了母体的姑娘的谨慎、或者说也离开了腼腆吧。
  我安上了姑娘的右胳膊,现在成了我的右胳膊,我用左手掌悄悄地捂着这只胳膊最上端的可爱的圆弧形。我感到在手掌心里的,仿佛是姑娘胸脯那还没长大的圆弧形。肩膀的圆弧形逐渐产生胸脯的圆弧形,变得柔软了。
  姑娘轻轻抚触了我的眼睛。她的手掌和手指被我的眼帘温柔地吸住,渗透到眼帘里。眼帘里温乎而湿润。这种温乎乎的湿润,还不断扩散,渗透到眼球里。
  “血液在流通。”我轻声地说,“血液在流通。”
  这时候,没有发出类似发现自己的右胳膊同姑娘的右胳膊互相调换时的那种惊叫声。我的肩膀也罢,姑娘的胳膊也罢,更没有出现痉挛或颤栗的现象。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血液通向姑娘的胳膊,姑娘胳膊的血液也流向我的体内。胳膊最上端的堵塞和拒绝,不知什么时候也没有了。清纯的女人的血液流入我体内,犹如此时此刻。可是,像我这样的男子的污浊的血液流向姑娘的胳膊,当这只胳膊返回姑娘肩膀上的时候,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万一不能一如既往地将它复原在姑娘的肩膀上,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会发生这种背叛的。”我喃喃自语。
  “没关系的。”姑娘的胳膊低声细语。
  但是,我却没有夸张的感觉,诸如我的肩膀和姑娘的胳膊之间,血液在奔流,或者血液在交流等。这件事,我捂着右肩膀的左手掌和我右肩膀的姑娘的肩膀弧形,自然是知道的。不知不觉间我和姑娘的胳膊也知道了。这样一来,它就被引入令人心荡神驰的梦乡了。
  我进入梦乡了。
  笼罩着大地的烟霭呈淡紫色,我荡漾在缓慢流动着的巨大波浪里。在这宽阔的波浪里,惟有我漂浮着的身体上,荡漾着淡绿色的波浪。我那阴湿的孤独的房间消失了。我仿佛把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放在姑娘的右胳膊上。姑娘的手指像是捏着荷花玉兰的花蕊。虽然看不见却嗅到了芳香。花蕊理应扔在废纸篓里,不知她在什么时候,是怎样捡起来的。一日之花的雪白花瓣尚未凋零,可是为什么花蕊竟先行凋落了呢?身穿红色服装的年轻女子驾驶的车子,以我为中心在远处绕着圆圈,顺利地滑行着。仿佛在照看着我和姑娘的一只胳膊的睡眠,保护我们的安全。
  这种情况下,恐怕很难熟睡。不过,我未曾有过这样温暖而甜美的睡眠。过去我总是难以成眠,躺在床上闷闷不乐。我从未曾有过像幼儿那样安稳地睡过一觉。
  姑娘别致的细长的指甲,仿佛疼爱我似地搔挠着我的左手掌。在这隐约的触感中,我深深地熟睡了。我不在了。
  “啊!”我自己把自己叫醒了。我像从床上滚落下来似的下了床,蹒跚了三四步。
  我忽然醒过来了。原来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东西在抚触着我的侧腹。那是我的右胳膊。
  我叉开踉跄的双脚,站稳脚跟,看见了掉落在床上的我的右胳膊,呼吸停止,血液逆流,浑身战栗。看见我的右胳膊,那是一瞬间的事。在下一个瞬间里,我从肩膀上薅掉姑娘的胳膊,换上了我的右胳膊,活像魔性发作杀人一样。
  我在床前跪下,胸膊落在床上,用刚刚装上的自己的右胳膊,抚摩着狂跳的心脏的上方位置。随着悸动逐渐安静下来,一股悲伤的心绪从自己体内的深处喷涌了上来。
  “姑娘的胳膊……?”我仰起脸来。
  姑娘的一只胳膊被扔到床脚处。在被推到一旁的毛毯的蓬乱中,只见它被扔在那里,手掌朝上。伸直了的指尖一动也不动。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微发白。
  “啊!”
  我急忙拾起姑娘的一只胳膊搂在怀里,就像紧紧抱住生命逐渐冷却下去的、令人可怜的爱儿似的,紧紧地搂住姑娘的一只胳膊。我的双唇衔着姑娘的手指。如果从姑娘那伸直了的指甲里侧和指尖之间滴落女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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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