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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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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_小川洋子
博士的爱情算式1
  我和儿子称呼他为“博士”,博士则唤我儿子为“平方根”,因为儿子的头顶就像平方根符号那样平。

  “嗬——看来里面装着一颗聪明的心啊,难得难得。”




  博士边说边在自己头上摸来摸去,也不管会弄乱头发。儿子怕被伙伴们嘲笑,平常总戴着帽子,当下起了戒心,把小脑袋一缩。

  “用这个,不管是无穷数还是肉眼看不见的数字,都能给它一个明确的身份。”他说着伸出食指,在积了一层灰的办公桌一角画出平方根的样子。

  在我和儿子从博士那里学到的数不尽的知识当中,平方根的含意占有重要的地位。博士相信世界的构成能够通过数字这种语言来表述,数不尽之类的说法可能会引起他的不快。但是除此之外还能怎样表达呢?我们虽然学了十万位数的巨大素数,也学了载入吉尼斯纪录的、数学证明所用的最大数字,还有关于超越无穷的数学概念,但即使再怎么活用这些数字和概念,也无法计算出与我们和博士共同度过的时间密度相等的数值。

  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三个人一起往根号内填入数字,看看会有怎样的魔法发生的情景。那是刚入4月不久的一个雨天的傍晚,昏暗的书房里亮着白炽灯,儿子脱下的双肩包扔在地毯上。窗外,雨水打湿了杏花。


  无论何时何地,博士要的都不仅仅是正确答案。比起闷声不响不做任何回答,他更喜欢我们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犯错,哪怕错得离谱。一旦错误解答导致新问题产生,新问题的难度又胜过原先的问题,他就越发高兴了。他对于正确的错误有着独特的见解,越是绞尽脑汁都解答不出的时候,他越能激发我们的自信心。

  “好,现在我们把-1填进去试试看。”博士说。

  “只要把同一个数字乘两次求得-1就行了,对吧?”

  儿子在学校好不容易才学到分数,可听了博士不到三十分钟的课,就已经接受了比0更小的数字的存在。我们脑海里浮现出-1。100的开方是10, 16的开方是4,1的开方是1,因此,-1的开方就是……

  博士决不会催促我们,他最爱目不转睛盯着我和儿子努力思考的脸瞧。

  “这样的数字会不会不存在啊?”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不对,它就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这是一个非常拘谨的数字,不会出现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可是它的的确确就存在于我们心里面,用它小小的双手支撑着世界。”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想象起-1的平方根在某个陌生又遥远的地方,竭尽全力伸长了双手的样子。屋里静得只听得到外面的雨声。儿子把手放到自己头顶,试图再一次确认平方根符号的模样。

  博士并非一个好为人师的人,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情,他表现得很谦虚,客气程度不输给-1的平方根。有事叫我,博士必定会这样说:

  “抱歉,麻烦你……”
博士的爱情算式2
  比如,甚至仅仅是让我把电烤箱的旋钮搁到三分半,他也不忘加上一句“抱歉”。当我转动旋钮的时候,他就伸长了脖子注视着烤箱内部,一直到吐司烤好。他出神地望着吐司,仿佛我这一转一扭之间就是一个通向某一条真理的证明过程,而他要把这一过程看个清楚明白,他简直认为这条真理具有与毕达哥拉斯定理同等的价值。

  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首次派我到博士家,是在1992年的3月。工会位于濒临濑户内海濑户内海:位于西日本的内海,周围为本州、四国和九州,风光明媚,岛屿众多。的一个小镇上,我虽然是登录在册的保姆中最年轻的一个,但其实相关工作经验已经超过十年。在这期间,我和无论何种类型的雇主都相处融洽,我为自己在家政服务方面的专业水准感到自豪。就算工会组长把其他人都敬而远之的麻烦客户强行摊派到我头上,我也不会抱怨半句。

  说到博士,光看客户卡,我就预感到他不好对付。当由于对方的投诉而更换保姆时,卡背面就会盖上一个蓝色星号章,博士的卡上当时赫然敲着多达9个的星号,那是我曾经服务过的案例中的最高纪录。

  拜访博士家接受面试那天,出来接待我的是一位气度高雅的瘦小老太太,她把染成棕色的头发扎了起来,身穿一件针织连衣裙,左手拄着一根黑色拐杖。

  “需要你照顾的是我的小叔。”她说。

  最初我并不了解博士和老太太之间是什么关系。

  “无论哪位都做不长,让我和小叔非常为难,每逢新来一位,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我终于理解了她口中的小叔指的是小叔子。

  “我们对你没有特别复杂的要求,你只要在礼拜一到礼拜五早上11点钟来做中饭给小叔吃,然后把屋子收拾干净,买好东西做好晚饭,晚上7点就可以回家了。你需要做的,就只有这些。”

  从她口中说出的“小叔”这个词,听来似乎有些犹犹豫豫。尽管她在态度上显得郑重其事,但她的左手,就只有左手,却在烦躁不安地摩挲着拐杖。偶尔,她会朝我投来充满警戒心的一瞥,并小心翼翼地不和我的视线相撞。

  “至于细节问题,就照我们交给工会的合同办。总之,只要你能够让小叔过上任何人都在过的、正常至极的日常生活,我就不会有任何不满。”

  “请问您小叔现在在哪里?”我开口询问。

  老太太举起拐杖往后院的偏屋一指。只见修剪得漂漂亮亮的红罗宾红罗宾:观赏性植物红叶石楠的常见品种之一,蔷薇科石楠属,常绿小乔木,新叶呈亮红色。篱笆墙对面,枝叶掩映间,露出一段暗红色的石板屋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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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3
  “请不要在主屋和偏屋之间走动。你的工作场所说到底是小叔家。北面靠马路这头有一道偏屋专用的大门,麻烦你从那里进出。小叔惹的麻烦事,麻烦你在偏屋里就把它们解决掉。你可听明白了?以上这些希望你能够遵守。”说完,老太太把拐杖往地上一顿。

  之前的那些雇主向我提出过种种千奇百怪的要求,有的要求我把头发扎起来,而且每天换头绳;有的要求茶水的温度必须保持在75度,高一点低一点都不行;有的要求我在金星升空的那一刻双手合十膜拜……相比之下,老太太的要求并不算太难。

  “我能见见您小叔吗?”

  “没有必要。”

  可能因为她回绝得实在太干脆,我觉得自己好像说了无可挽回的错话。

  “就算他今天同你见了面,明天也会忘记,所以,没有这个必要。”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妨坦白告诉你,他是记忆有缺陷。倒不是痴呆,整体来看,脑细胞运转正常,但是大约17年前,其中极少的一部分出了问题,丧失了记忆事物的能力,情况就是这样。他遇上了交通事故,撞伤了头部。小叔记忆库的存储活动终止于1975年,那以后,即使再想积累新的记忆,新记忆也将马上消失。他记得30年前自己发现的定理,可昨天吃过的晚饭却记不住。简单地说,他的状态好比脑袋里就只装得进一盘80分钟的录像带,重录一开始,先前的记忆就会统统被消去。小叔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不多不少,正好1小时零20分钟。”

  看来老太太已经反复解释过无数遍了,她说起话来不带任何感情,流畅爽利。

  很难赋予80分钟的记忆一个具体的形象。当然,我曾经无数次照顾过病人,可我想象不出那些经验究竟能发挥怎样的效用。此时此刻,客户卡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蓝色星号在我脑海重现出来。

  单从主屋望过去,偏屋显得是那样的寂寥,感觉不到有人生活的气息。红罗宾篱笆墙上安着一扇前后开的门,通向偏屋,样式古老。再看仔细点,就看到门上挂着一把牢固的大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还黏着鸟粪,看样子无论插进去怎么样的钥匙都打不开了。

  “那么,从后天也就是礼拜一开始。你没意见吧?”

  老太太似乎不想给我多余的窥探空间,直奔主题。就这样,我成了博士的保姆。

  同气派的主屋相比,偏屋简陋过了头,显得寒碜。平房结构,冷然地缩着,给人勉勉强强建在那里的印象。或许是为了掩饰这种印象,偏屋周围一任树木恣意地生长,不加修剪。另外,大门口日照不足,门铃坏了,揿不响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4
  “你鞋子穿几码?”

  当我告诉他我是他的新保姆时,博士最先问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鞋子的尺码,此外没有一句寒暄,也没有点头或躬身致意。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之下,面对雇主都不能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我遵照这一保姆的铁的戒律,按照他所问的做出回答:

  “24。”

  “嗬!真是个爽快的数字。是4的阶乘。”

  博士说完双手抱胸,闭上了眼睛。接着一阵沉默。

  “请问阶乘是什么?”

  我想,虽然不明白他用意何在,但既然对于雇主来说鞋子的尺码意义深远,那我就应该把话题再往上面引,于是问了这个问题。

  “把从1到4的自然数相乘就得出24。”博士闭着眼睛答道。“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他又问。

  “5761455。”

  “5761455?很不错嘛!等于1到1亿之间存在的素数的个数。”博士点着头,像是由衷地表示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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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5
  尽管无法理解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好在哪里,但我能感受到他语气中所含的暖意。他的样子不像在卖弄自己的学识,反而能让人感觉到谦虚和坦诚。他传达了一种温情,让人陷入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号码或许蕴藏着某种特别的命运,而拥有这个号码的自己的命运也是特别的。

  开始保姆工作、进出这个家一段时间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在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博士会搬数字出来代替语言,这是他的习惯,是他为了同别人交流编出的一个方法。数字是他为了同对方握手而伸出的右手,同时也是他保护自身的外套。这件外套又厚又重,从外面摸不出身体的轮廓,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把它脱下来。只要穿着它,他暂时就能确保自己的位置。

  在我辞去这份工作之前,我们每天早晨都要在大门口谈谈数字。对于80分钟一过记忆就会消失的博士而言,出现在大门口的我永远是初次见面的保姆。因此,他每回必定要表示对于初次见面者的客气。他询问的数字除了鞋子尺码和电话号码,还有邮政编码、自行车牌照号以及名字的笔画等,但无论哪个数字,他总能立刻给出那个数字的涵义。他一点没有竭力寻找涵义的样子,倒像是阶乘啦素数啦这些东西随随便便自己就从他嘴里跳出来了似的。

  在听博士逐个解释过阶乘及素数的构成之后,我依然对大门口的问答感觉新鲜有趣。当得知自己家的电话号码除连接电话之外还包含着另一层涵义,当那涵义所带有的澄澈的回响在耳畔萦绕,我就能安安心心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博士64岁,原本是大学数论专业的教师。他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不单单显老,他给人的印象是营养没能很好地输送到身体的角角落落。他佝偻得厉害,显得他不足一米六的身体越发地瘦小了;瘦骨嶙峋的脖颈上,皱纹之间积着体垢;一头白发乱蓬蓬的,随心所欲地跳向东跳向西,把一双难得的大耳朵遮住了一半。他声线细细弱弱,动作慢腾腾,无论做任何事,所花费的时间都是你我所预想的两倍。

  尽管如此,但只要你不被这样的苍老表象所迷惑,仔细观察的话,就能发现他长着一张美男子的面孔。残留着的面影使人想到至少在过去,他曾是一名美男子。他下巴轮廓分明,五官深刻清晰,营造出迷人的阴影。

  无论在家还是次数极少的外出,博士无一例外每天穿西装打领带。他衣柜里的所有衣物包括分别在冬、夏、春秋穿的西装共三套、领带三条、衬衫六件,真真正正的羊毛外套(不是数字编织而成)一件,此外连一件毛衣、连一条棉裤也没有。对一个保姆来说,这倒是一个难得的、容易收拾的衣柜。
博士的爱情算式6

  他可能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西装之外还存在别的衣服款式。他对别人的装扮之类不感兴趣,恐怕更是从没想过把时间浪费在关心自己的外表上。早晨起来打开衣柜,看到哪套西装没包干洗店的尼龙袋,就拿过来穿上,这样就可以了。三套西装每套都是深色,都穿旧了,与博士的气质非常相称,甚至几乎就像早已化作了他皮肤的一部分。

  说到西装,最令我困惑的是上面这里那里用回形针别着的无数张便条。这些便条占据着领口、袖口、口袋、上衣下摆、裤腰带以及纽孔等所有你能想得到的地方。西装被回形针别得皱皱巴巴,都走样了。便条有的是随手撕的纸片,也有的已经发黄,眼看要破了,上面都写了些字。要想知道内容,就得凑近了凝神去看。他为了弥补80分钟记忆的不足,记下必须记住的事情,为了怕忘记把便条搁哪儿了,就把它们别到身上——这一点我能理解,但要我接受他的这种形象,这可远比回答鞋子尺码难多了。

  “总之你先进来。我还有工作要做,顾不上招呼你,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博士说着招呼我进屋,然后径自去了书房。他一动,便条随之擦响,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

  根据我从那九个被解雇的保姆的话里一点一点收集到的信息,主屋的老太太是孀居,她去世的丈夫和博士是兄弟关系。博士的父母去世得早,博士之所以能够去英国的剑桥大学留学、一心专攻数学,全靠他哥哥辛辛苦苦把父母留下的纺织工厂发扬光大,为比自己小一轮的弟弟交了学费。而就在弟弟拿到博士学位(他是真正的博士)、在大学的数学研究所找到工作、终于能够独立的时候,哥哥却得急性肝炎死了。遗孀不曾生养小孩,就关了工厂,在原来的那块地上建起了公寓,开始靠房租收入维持生计。叫两人平静的生活为之一变的,是博士47岁时卷进去的一起交通事故。那天,反向车道有辆车的车主瞌睡驾驶,撞上了博士开的车,致使他脑部遭受到无法治愈的损伤。结果,他失去了研究所的工作。从那以来,他除了依靠解答数学杂志上的悬赏问题赚取可怜的一点奖金外再没其他收入,他也没结婚,直到64岁的现在,他都离不开孀居老太太的资助。

  “有这么个怪人小叔子跟个寄生虫似的黏着甩也甩不掉,吃空她老公的遗产,那个寡妇也真是可怜喏!”一个老资格保姆无限感慨地说道。她招架不住博士的数字攻势,才一个礼拜就大叫着吃不消,辞工不干了。

  和外观一样,偏屋的内部也是那样地凄凉。总共就两间房,一间厨房兼饭厅,一间书房。先不说狭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凄凉的氛围:家具无论哪件都是廉价货,墙纸黑糊糊,走廊地板一踏上去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而且不只门铃,其他所有物事都已经岌岌可危。厕所的小窗开裂,厨房的半个门把手一碰就掉,橱柜上面的收音机任凭你怎么按开关愣是不肯出声。

  最初的两个礼拜我感到无从着手,累得精疲力竭。照理说根本没干过粗重活,可肌肉就是僵硬,身体沉重。无论被派到哪个雇主家,在掌握工作节奏之前是会有些辛苦,在博士家却是特别地辛苦。通常,雇主会发出指示说那事该干这事不该做,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就能渐渐地摸清他们的性格,从而掌握注意力的分配比例,知道避免起争执的方法,领会工作要求。但博士从不吩咐我做任何事。他无视我的存在,仿佛我静静地呆着一动不动就是他最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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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7
 假如按照主屋的老太太所说的去做,那么首先需要做午饭。冰箱自不必说,厨房里所有的橱柜我都翻了一遍,可除了发潮的燕麦片的盒子和在4年前就已到保质期的通心粉以外,没找到一样看起来可以放入口中的吃食。

  我敲敲书房的门。没听到回应,又敲了一次。仍旧没反应。我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但还是打开门对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博士的后背开口说道:


  “对不起,打扰您工作了——”

  后背纹丝不动。我猜想他不是耳背就是戴了耳塞,于是靠近他问道:“请问您中饭想吃什么?您有什么偏好,什么食物会让您过敏?请您告诉我,方便我做事,您看呢?”

  书房里充满纸张的气味。也许是通风差的缘故,气味在房间角落里沉淀了下来。窗户被


书箱堵住了一半,架子上到处是堆成小山的书本,靠墙摆放的床上有条磨破了的褥子。桌上只摊着一本笔记本,也没台电脑,博士手中甚至连笔也没拿。他只是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

  “如果您没要求,那我随意准备一点,您看行吗?您有话只管说,不需要客气。”

  别在他身上的几张便条映入我眼帘。“……解析方法的失败……”、“……希尔伯特第13问题……”、“椭圆曲线的解”。在一堆涵义不明的数字、符号和不成句的词语里,我发现了惟一一张我看得懂的便条。纸面黏满污渍,四个角卷起来了,回形针已经生锈,看来别在那里的时间相当长久了。便条上写着:“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我没什么要说的。”博士冷不防转过头来大声说道。“我现在在思考。思考的时候被人打断,比被人掐脖子还痛苦。我正在和数字交欢,你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这比偷看人家上厕所更失礼,你知不知道?”

  我垂下头,连声道歉。但我的话传不进他的耳朵。他再次返回到空中的某一点上去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8
  第一天,什么工作都还没做就被斥责一通,情况严重。但愿我不要成为第十个星号。我记牢一条:在他“思考”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打扰他。

  但是博士整整一天都在思考。间或从书房出来坐到餐桌边,或站在盥洗台前漱口,或做奇特的体操放松身体,他依然保持思考状态。我哪怕不知道放水桶的地方、不懂热水器的使用方法等等,也不敢问他。我小心翼翼,屏声静气,生怕发出不必要的响声。我就在陌生的家中东走走西走走,等待他的头脑稍息。

  就在两个礼拜即将过去的礼拜五,傍晚6点,博士以他惯有的模样坐到了餐桌前。考虑到他是在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进食,需要剔骨和剥壳的菜不适合他,我准备了奶油炖菜,以便他一调羹下去就能同时摄取蔬菜和蛋白质。

  也许因为父母死得早,他的餐桌礼节叫人不敢恭维。我从没听他在吃饭前说过一句“我要吃了”,而且他每吃一口总要洒点出来,他还用脏兮兮的团成一团的餐巾纸掏耳朵。他是不会抱怨菜味道不好,但也压根无意同侍立一旁的我愉快地聊聊天。

  蓦地,我发现他袖口别着一张昨天之前还没有的全新的便条。每回他把调羹伸进碟子,便条都险些沾到炖菜里。

  “新保姆。”

  笔迹细小纤弱。字背面画着一个女人的脸:短发、圆脸,唇边有颗痣。绘画水平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差不多,但我马上就看出那是我的脸。

  听着他吮吸炖菜的声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博士在我回家之后,趁着记忆尚未消失,急急忙忙画那张脸的样子。这一张便条,是他为了我中断宝贵的思考时间的证据。

  “您还要再吃点吗?我煮了满满一锅呢,要多少都给您倒。”
博士的爱情算式9
  我不小心表示出了亲密。回应我的不是他的话音,而是打嗝声。博士没朝这边瞥一眼,径自消失进了书房。盛炖菜的碟子里只剩下胡萝卜。

  新的一周的礼拜一,我按照惯例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指指他袖口的便条。博士看看便条又对照着看看我,为了回想起便条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这才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接着问我鞋子尺码和电话号码。

  但我立即感觉到他的样子和前两个礼拜有些不同。因为他把密密麻麻写满算式的一捆纸给我看,托我把它邮寄给《journal of mathematics》杂志。

  “抱歉,麻烦你……”

  从书房里的斥责口气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彬彬有礼的时候。这是他首次对我提出要求。他的头脑业已不在“思考”了。

  “好的,您放心,很容易办到。”

  这两个词我连怎么发音都不清楚,为了避免出错,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在信封上,再写上“悬赏问题征答办公室公启”,随后干劲十足地一路跑到邮局。

  没在思考的博士大多时间躺在饭厅窗边的安乐椅上,所以我终于能够打扫书房了。我把窗户敞开,把被褥枕头拿到院子去晒,把吸尘器开到最大挡。房里虽然杂乱不堪,可呆着还挺舒适的。当拿吸尘器去吸办公桌下落满的大量毛发时,当从坍塌的书堆里掉出发霉的冰棍棒以及炸鸡骨头之类时,我也没怎样大惊小怪。

  大概因为这里存在着我不曾体验过的一类静谧吧,我想。那不是单纯悄无声息的静。当博士在数字的森林里迷失,充满博士的心灵的沉默,就把自己一层层地涂在他身上,保护他免受脱落的毛发以及霉斑的侵袭。这沉默是透明的,就像隐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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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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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11
  “你的生日是2月20日。220,真是个富有魅力的数字。你再来看看这个。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一篇有关超越数论的论文获得校长奖的时候得到的奖品……”

  博士摘下手表递到我眼前,以便我看得清楚些。这是一块与他的穿着品位大相径庭的、外国产的高档腕表。

  “你荣获了一个了不起的大奖呢!”

  “这个事情不值一提。你看得见这里刻的数字吗?”

  只见表盘背面刻着“校长奖no.284”。

  “这是历史上第284位获奖者的意思吗?”

  “恐怕是的吧。问题在这个284上。来,先别管洗碗了,我们来看看220和284。”

  博士拉着我的围裙要我在餐桌边坐好,然后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磨秃了的4b铅笔,在夹页广告背面写下两个数字:

  220

  284

  不知为何,两个数字中间隔开一段微妙的距离。

  “你怎么想?”

  我在围裙上擦着湿淋淋的手,感到事情正在朝我应付不来的方向发展。我不愿辜负兴致勃勃的博士的期待,问题是他问我怎么想,我怎么可能拿得出一个能让数学家欢喜的答案?那两个不过是单纯的数字呀。

  “唔,这个么……”

  我支支吾吾口齿不清地试着回答道:“两个都是三位数……唔,怎么说好呢……它们好像有点相似。应该相差不大吧。就像在超市里卖肉的地方,如果有一包绞肉是220克,还有一包284克,它们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分别。无论哪包都行,只要生产日期比较新我就买了。粗粗一看,感觉很像,百位数相同,无论哪位数都是偶数……”

  “你的观察很敏锐。”

  博士摇晃着手表的皮带用力地夸奖我说,这反而令我感到困惑。
博士的爱情算式12
  “直觉很重要。就像翠鸟对背鳍一瞬间的闪光迅速做出反应,猛地俯冲向河面那样,要凭直觉抓住数字。”博士说着把椅子朝我这边拉拢,试图由此使两个数字更加接近。博士身上同书房一样,散发着纸张的味道。“你知道因数吧?”

  “大概知道,以前好像学过……”

  “220能被1整除,也能被220整除,没有余数,因此,1和220是220的因数。自然数必定拥有1和它本身两个因数。那么,另外还能用几来除?”

  “2、 10……”

  “正确。看来你还是懂的。那么,让我们把220和284的因数,除去这两个数字本身,写下来看看,就像这样——”

  220:1245101120224455110

  14271421:284

  博士写的数字圆溜溜的,头都稍有些低,柔软的笔芯化成粉散落在数字周围。


您通过心算就能把因数全部算出来吗?”

  “我没有一个个去算,和你一样,只凭直觉。好,进入下一步骤。”

  博士添上了符号。
博士的爱情算式13
  220:1+2+4+5+10+11+20+22+44+55+110=

  =142+71+4+2+1:284

  “你算算看,慢一点,不要紧。”

  博士把铅笔递给了我。我在夹页广告的空白处进行笔算。因为他充满预感和饱含温情的语气,我得以避免产生接受考试的糟糕情绪。相反地,我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认为摆脱刚才所陷的困境、导出正确答案,非我莫属。

  为了确定没有算错,我前后检查了三遍。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夜晚即将来临。间或传来水从水槽里洗了一半的餐具上滴落的声音。博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运算。

  “我好了。”

  220:1+2+4+5+10+11+20+22+44+55+110=284

  220=142+71+4+2+1:284

  “正确。你看,来看这一串精彩的数字,220的真因数之和是284,284的真因数之和是220。〖jp+1〗它们是友好数,这可是为数不多的组合啊。就算是费马和笛卡儿,也都分别只发现过一对。它们是经由上帝的安排而结合的数字。很美不是吗?你的生日和我手腕上刻的数字,竟然是用如此美妙的链子联结在一起的。”〖jp〗

  我们的视线落在单纯的广告纸上,久久不曾移开。就像把一闪一闪的星星连接起来在夜空描绘出的星座那样,博士写的数字和我写的数字,形成一股没有阻滞的细流,我和博士用目光追逐着它进入循环的轨迹。〖lm〗

  〖bw(s(s,,)md1*2〗〖bw)〗

  〖bw(d(s,,)md1*2〗〖bw)〗

  〖hs(8〗〖jz〗〖ht2〗〖jz〗〖sthz〗2〖stbz〗〖ht〗〖hs)〗〓〓

  晚上回到家,哄儿子睡下后,我起了心思,试图亲自寻找友好数。一是想验证一下是否真如博士所说,那当真是稀有组合;另外还想,单单是写出真因数再求和,还难不倒没念完高中就辍学的我。

  然而我很快有了觉悟:进行这项挑战是何等地鲁莽。我遵照博士所言,依靠直觉随意选择数字,可就是写下一个失败一个。
博士的爱情算式14
  起初,我认为偶数的可能性比较大,约数也容易找,就一个劲地用两位数的偶数做试验。过了一阵,眼看答案遥遥无期,就把范围扩大到奇数,还豁出去导入了三位数,可仍旧不见一丁点进展。无论哪个数字都显得那样冷淡,都把背对着别人,就连稍稍碰触一下手指尖的组合也不可能出现。

  博士说的话果然是真的。我的生日和博士的手腕,在广阔的数字世界里,是历经一番艰辛才得以相遇,才在严丝合缝的相互拥抱中培育了友爱之情的。

  不知不觉间,手底的纸上已然爬满了随手写下的数字,没留下一丝空白。原本是尽管幼稚但毕竟合情合理的一项作业,到头来却混乱得一塌糊涂。

  但我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发现:把28的真因数相加,结果等于28。

  28:1+2+4+7+14=28

  不是说这样就算弄了点名堂出来。在我的试验过程当中,没有发现真因数之和同样等于数字本身的其他数字,但也许我所发现的本来就是一条相当普遍的规律。我也知道,使用“发现”这样夸张的词藻是何等的滑稽可笑。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发现了呀。

  在一堆莫名其妙的乱七八糟的数字和算式当中,惟有这一行,就像贯穿着某个人的意志那样精神抖擞地挺立着,它浑身涨满力量,一碰便叫人生疼。

  躺到床上一看表,此时距离和博士两个人同友好数嬉戏早已经过去80分钟以上了。友好数对博士而言想必是单纯至极的幼稚的事实,但他仿佛那时那刻才刚察觉到它的美而惊诧莫名,就像一名在王面前的跪倒仆人。

  但是,博士恐怕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隐藏着的友好数这个秘密了吧。也已经想不起220是来自谁的什么的一个数字了吧。这样一想,我久久难以入眠。
博士的爱情算式15
 〖jp+1〗然而最大的困难,还在于把握博士的记忆的结构。据老太太说,他的记忆终止于1975年,但我不知昨天对他来说是几时,不知他能否预料明天的事,不了解这种不便给他带来的痛苦有多大。〖jp〗

  但有一点似乎是确定无疑的,就是无论过去多少天,他依然记不住我的存在。别在他袖口的那张画着脸的便条,只不过告诉他我并非初次见面的人这一事实,无助于帮他回忆起和我共同度过的时间。

  出去购物时,我总尽量赶在1小时20分钟之内回来。与他数学家的身份相符合的是,〖jp+1〗设置在他头脑里的80分钟的计时器比钟表更加精确。当我说声“我出门去了”,然后在1小时18分钟后回到家,他会说着“呀,你回来啦,辛苦了”来迎接我;但假如我不小心花了1小时22分,他的第一句话就退回到“你鞋子穿几码”。


  我总担心自己无意中说漏嘴。我不是说到一半赶紧闭嘴,比如“今天早上的新闻里出来了,宫泽首相(宫泽首相:这里指宫泽喜一(1919—〓),日本政治家,历任外务大臣及大藏大臣等职,1991年11月至1993年8月任自由民主党总裁、首相。)……”(博士所知道的首相到三木武夫(三木武夫(1907—1986):日本政治家,历任通产大臣及外务大臣等职,1974年12月至1976年12月任自由民主党总裁、首相。)为止);就是无意识地讲一整段,比如“在夏季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始之前,买台电视怎么样?”(对他而言最后一届奥运会是慕尼奥运会)。说完就后悔。

  但表面上,博士并未表露出介意的样子。每当谈话朝着他跟不上的方向发展时,他不会气恼,也不焦躁,只是耐心地等待自己能够再一次发表看法的状态的到来。不过,他无意询问我的身世。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一行的,老家在哪里,家里可还有亲人,这些他统统没问。大概他是怕同一个问题问多了招人嫌吧。〖jp〗

  我们能够毫无顾虑一谈再谈的,就只有数学方面的话题。从上学那时候起我就讨厌数学,只要一看见课本就打寒噤。但博士教给我的数字知识,自然而然就能进入我脑袋里。这倒不是因为身为一名保姆力求对雇主投其所好,而是因为他教授的方法非常高明。单是他在算式面前所发出的惊叹、赞美、眼里同时闪现的光芒,就已经意味深长。

  多亏他的记忆是一次性的,我才得以毫不客气地一遍又一遍提问同一个问题,这也是关键的一点。一般学生一次就能学会的东西,我需要解释上五回、十回才总算能够领会。

  “最先发现友好数的人可真了不起啊!”

  “那当然。是毕达哥拉斯,在公元前6世纪的时候。”

  “那么久以前就已经有数字啦?”

  “当然。难不成你以为是江户时代快要结束的时候才产生的?数字在人类出现以前,不对,在这个世界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16
  我们谈话的地方必定是在饭厅。博士不是坐在餐桌旁,就是躺在安乐椅上休息;我则不是在煤气灶上的锅里搅拌食物,就是在水槽边清洗餐具。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数字是人类发明的呢。”

  “是啊。假如是我们自己发明的,那么谁也不需要为了它劳心劳力,数学家也不需要了。没有一个人曾经目睹数字诞生的过程,当我们察觉到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

  “所以聪明的人们要绞尽脑汁,努力弄清楚数字的结构吧。”

  “同制造数字的造物主相比,我们人类实在是太愚钝了。”博士边说边摇头,接着躺到安乐椅上翻开了数学杂志。

  “肚子饿了就更加愚钝了吧。要吃得饱饱的叫营养运行到脑袋的各个角落才行呀。您再稍等一下,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我把胡萝卜捣碎了掺进肉末里做了汉堡牛肉饼。为了不让博士发觉,我把胡萝卜的皮扔进了垃圾桶。

  “除了220和284以外,我想自己也找一对友好数出来,最近每天晚上都在埋头苦干,可是看来不行。”

  “接下来的一对小小友好数是1184和1210。”

  “是四位数?我到底还是不行啊。我叫儿子也帮忙找过,虽然他找因数好像有点困难,加法还是懂的。”

  “你有儿子?”

  博士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惊奇的声音。他刚一站起来,杂志就给滑落到了床上。

  “是啊……”

  “多大了?”

  “10岁。”

  “10?那应该还是丁点大个小孩呀。”
博士的爱情算式17
  博士的表情眼看着罩上了阴云,我明白他正一点点失去冷静。我停下正在搅拌汉堡牛肉饼的各种原料的手,等待他像平常那样就10这个数字讲述一点什么。

  “那你儿子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个——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这个时候的话,我想他已经放学回到家里,作业也不做就跑出去了,跑到公园和小伙伴们打棒球去了吧。”

  “你说具体你也不太清楚?你也太漫不经心了!现在天就快黑了。”

  我等了又等,就是不见他有要揭开10的奥秘的意思。对于博士来说,这种情况下的10,除表示一个丁点大的小孩以外,似乎别无其他涵义。

  “不要紧的。每天都这样,他也习惯了。”

  “每天都?原来你每天都扔下小孩不管,跑到这种地方来捏什么汉堡牛肉饼?”

  “我不是要扔下他不管。只是来这里是我的工作……”

  我不懂博士为何那样关心我儿子。我继续把胡椒与肉豆蔻撒进碗里。

  “你不在的时候谁来照顾他?还是你先生回家比较早?啊,对了,家里有婆婆在对吧?”

  “不是的。很遗憾,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婆婆。我是带着儿子两个人生活。”

  “你是说,你留儿子一个人看家?他一个人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饿着肚子等妈妈回家?妈妈却在给别人做晚饭,做我的晚饭?啊——这算怎么回事?不行,这不行。”

  博士像是无法抑制内心的不安,他站起来搔搔头发,绕着餐桌转圈,全身的便条沙沙作响。头屑纷飞,地板嘎吱嘎吱响。汤滚了,我关了火。
博士的爱情算式18
  “您不需要担心。”我尽量平静地说道,“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我们俩就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到了10岁,他自己一个人什么事都会做了。而且我把这里的电话号码也告诉他了,我也跟住在公寓楼下的房东说好了,请他在儿子有困难的时候帮帮忙。”

  “不行、不行、不行。”博士加快了绕餐桌的速度,打断了我的话,“让小孩子单独呆着,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要是炉子翻了,着火了怎么办?要是糖卡在喉咙里了,谁来帮他


?啊,想想都让人害怕。我受不了了。你马上回家去。身为母亲,就应该做饭给自己的孩子吃。快,你现在立刻回家去!”博士抓起我的胳膊就要把我拉到大门口。

  “再等一会儿。接下来只要把这个捏捏圆,放到煎锅里煎煎就好了。”

  “那种东西随它去。要是煎牛肉饼的时候孩子烧死了,我问你怎么办?你听好,从明天开始,把你儿子带到这里来。让他从学校直接来这里就好。只要在这里做作业,不就能够一直呆在妈妈身边吗?你该不会想着我反正一到明天就会忘掉,就敷衍了事吧?你不要瞧不起人,我不会忘的。要是你不守信用,我可不答应。”〖jp〗

  说完,博士取下别在袖口的“新保姆”便条,从内口袋掏出铅笔,在我的脸后面加了这样几个字:“和她儿子,10岁。”

  我哪里还顾得上收拾厨房,连好好洗洗手都来不及,就带着生肉的腥味像被赶出来似地离开了偏屋。较之思考时被打扰而发火的他,这时的博士更具威严。怒火的底部越是潜藏着恐惧,就越使人害怕。要是公寓着火怎么办?我脑子里想着博士的质问,一路跑回了家。

  我真正消除戒心、开始信赖博士,是从博士与儿子见面的最初的那一瞬间开始。
博士的爱情算式19
 〖jp+1〗我遵照前天晚上的约定,画了张地图给儿子,叮嘱他放了学一定要直接来博士家。我不大愿意带孩子进工作场所,因为怕这样做有悖于工会的从业守则,但我又无法抗拒博士的那份威严。〖jp〗

  当儿子背着双肩包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博士笑了,他尽情地打开双臂拥抱了儿子。他也顾不上指着“……和她儿子,10岁”的便条,说明事情的经过了。他的双臂充溢着意欲庇护眼前的弱小者的怜爱之情。能够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被哪个人像这样拥抱着的情景,是幸福的。不仅如此,我甚至也希望博士能够这样来迎接自己。

  “跑了这么远的路,辛苦了。谢谢!谢谢!”

  博士说。他甚至连向初次见面的我每天早上必定提出的数字问题都没提。

  儿子受到意想不到的欢迎,不知所措,身体发僵,光松了松嘴角,试图以他特有的方式来回应对方的热情。接着,博士摘下儿子的帽子(上面有阪神虎标志的帽子),抚摸着他的脑袋,还没打听他的真名,就先给他取了一个再恰当不过的昵称。

  “你是平方根,无论什么样的数字你都不会嫌弃,让它藏到自己里面,实在是很宽容的一个符号,平方根。”

  博士说着立即往袖口那张便条上添加了符号——

  “新保姆,和他儿子,10岁,(〓)。”

  那时候,我为了帮助博士稍稍减轻哪怕一丁点的负担,制作了姓名卡。不仅他在自己身上贴便条,我这边也别上名牌表明自己的身份,这样彼此之间就能免去不少多余的顾虑。儿子也坚持一出校门就摘下学校里的姓名卡,换上有(〓)符号的姓名卡。这张姓名卡棒极了,无论你如何精神恍惚,照样不由分说跳入你眼底。然而我所预想的那样的变化并没有发生。对博士来说,我依然是永远需要伸出数字的右手迟迟疑疑握手的对象,儿子则只要往那里一站,就应该迎接以拥抱。

  儿子很快习惯了博士独特的欢迎方式,并且喜欢上了这种欢迎方式。他开始主动脱下帽子,自豪地亮出头顶,以显示自己多么地符合平方根这个称呼。而博士决不会忘记在说完欢迎的话语之后赞美平方根这个符号的伟大。
博士的爱情算式20
  博士首次对着我做的饭菜双手合十,说出一声“我要吃了”,也是在和儿子三个人一起吃的最初的晚餐桌上。合同上原本规定傍晚6点准备一个人的晚饭,收拾完毕后7点回家,但儿子刚一加入,博士便对这一时间安排提出了异议。

  “在饿着肚子的孩子面前,居然叫这么大一个大人独自嘴里大嚼特嚼,成何体统。等你工作结束回到家再做,平方根要到8点才能吃上晚饭。那不行。非但效率低下,而且不合道理。孩子必须要在8点钟上床睡觉。大人无权剥夺孩子的睡眠时间。自从人类诞生以来,孩子无论哪个时代都是在睡眠中长大的。”

  就算曾经是数学家,他所提出的这个异议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于是我临时决定随后要同工会组长商量,烦请他从工资中扣除掉我和儿子的伙食费。

  在餐桌上,博士表现得彬彬有礼。他端坐在椅子上,不发出一丝多余响声,桌面和餐巾纸上也没有撒上一滴汤汁。既然他能够做到这样礼貌周全,却为什么要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那样失礼失态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上学的学校叫什么名字?”

  “班主任老师亲切吗?”

  “今天的伙食吃什么?”


  “将来打算干什么?能不能告诉老伯伯?”

  博士一面往煎鸡肉上挤上柠檬汁,把搭配的芸豆分成小份,一面向平方根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有关过去和将来的问题他也毫不犹豫地问出口了。我能感觉到他是竭力在让餐桌显得和乐融融。就算平方根的回答再怎样不客气,他仍旧保持热心倾听的态度不变。一个半老的曾经的数学家,一个不满三十就有了孩子的保姆,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子,这样的三个人能


够不致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还算愉快地共进晚餐,全是博士的功劳。
博士的爱情算式21
  这个家很狭小,非但不会有客人到访,连电话也不会响上一回;饭菜则只需准备一份,对象是一位对食物不感兴趣的胃口不大的男士——博士这个案例,从保姆的劳动标准来看,属于轻松的一类。以往人们总是要求我在规定时间内尽量提高工作效率,相比之下,博士允许我慢悠悠地花时间做事,无论清洁房间、洗衣服,还是做饭,这使我很开心。我已经可以辨别博士埋头解答新的悬赏问题的时期,也掌握了不干扰他的窍门。我拿专用清漆擦拭餐桌,擦到自己满意为止;我把褥子用碎布头补好;我绞尽脑汁把胡萝卜巧妙地掺进饭菜里让他吃下去。


  但并不因此就说博士只是一味地在讨好孩子。当平方根把手肘拄在桌上,或者碰响餐具,做出诸如此类不合规矩的举动(全是博士他自己平常老爱做的动作),博士也会若无其事地给他警告。

  “不吃饱不行,小孩子的工作就是长大。”

  “我是班里个子最矮的。”

  “这个不需要介意。现在正是储蓄能量的时候,能量一旦爆发,你就能一下子长大。你很快就能听到骨头长长的声音,嘎吱嘎吱的。”

  “博士也是这样吗?”

  “不是,很遗憾,老伯伯好像是把能量浪费在无用的方向上去了。”

  “无用的方向?”

  “我有过一个最好的朋友,可它有一点小问题,它没法跟我一块儿踢铁罐、打棒球、玩需要活动身体的游戏。”

  “你的朋友是生病了吧?”

  “刚好相反。它怎么可能生病呢。它既高大又强壮,屹立不倒。不过他住的地方是在脑子里,所以只能跟它在脑子里玩。我好像把能量都倾注到那边去了,没让它分一点给骨头。”

  “啊,我知道了。你那个朋友是数字吧。博士是伟大的算术老师,妈妈跟我说的。”

  “你真聪明,直觉真灵。是啊,除了数字,我没有别的朋友了。所以,小时候要让骨头好好活动。知道吗?挑食,把不喜欢吃的剩下不吃,是不对的。要是肚子还没吃饱,不要客气,把老伯伯的这份也拿过去吃。”

  “嗯,谢谢!”

  平方根的这顿晚饭比平常吃得津津有味得多。他回答了博士的问题,又为了使他满意,提出再吃一碗。就在我给他盛饭的当儿,他一副抑制不住好奇心的样子,眼睛骨碌碌地在屋子里东张西望,偶尔还小心翼翼地、不被察觉地偷偷看一眼博士西装上的便条。

  明天往色拉里加进生的胡萝卜吧。看博士怎么办。我为自己想到这个恶作剧的计划而感到好笑,于是一边含着嘴偷笑,一边倾听一老一少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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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22
  自从出生以来,平方根就是一个很少得到拥抱的婴儿。看见婴儿给放在产科医院小船形状的透明床上的那个时候,涌上我心头的,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更接近于恐惧。他出生才几个小时,眼睑上、耳垂上、脚后跟上都还残留着刚才浸在羊水里泡涨了的感觉。他的眼睛半闭着,可没像是在睡觉。他的手和脚从过大的不合身的襁褓里伸出来,微微地动着。他的样子简直仿佛在向谁倾诉着被人抛弃在错误的地方的不满。

  我把额头抵在新生儿室的玻璃上,也向那个谁抛出尖锐的质疑:你怎么知道这个婴儿就是我的孩子?

  那年我18岁,很无知,孤零零一个人,孕吐一直持续到躺上产床之前那一刻,两颊因此凹陷,头发因为汗水散发着恶臭,睡衣上还沾着破水时的污渍。

  在两排大约有15张小床的当中,醒着的就他一个。此刻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除了灯火通明的值班室里穿白大褂的人们以外,走廊上和大堂里均不见一个人影。婴儿松开握拢的小手,接着又笨拙地把手指头弯了起来。他的指甲小得没有道理,呈黑紫色。他抓破我的黏膜,血凝固在指甲下面了。

  “对不起,请你们帮个忙……”我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值班室。“请你们帮我把孩子的指甲剪掉。他的手很爱动,我担心他会不会划伤自己的脸……”

  那时那刻的我,可是企图表现给自己看,说自己是一个温柔的母亲?或者那也许仅仅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因此被唤醒的黏膜的疼痛。
博士的爱情算式23
  打我懂事起,就已经见不到父亲的身影了。母亲爱上了一个无法跟他结婚的男人,生下我后独自把我养大了。

  母亲在婚礼会场工作,从杂务做起,做过会计、礼服指导、摆花、布置酒席等等,其间凡是允许报考的资格证书她统统去考了过来,最后做到了营业主任。

  她是个好强的人,她最讨厌我这个女儿被别人看成是没有父亲的、穷人家的小孩。她竭尽全力要使我们的外表保持光鲜亮丽,内心保持富足,尽管我们的家境的确贫穷。她从进出口服装部的厂家那里要来做婚纱时剩下的零碎布头,亲手为我缝制了所有的衣服。她又与会场演奏风琴的老师商量,请他便宜点教我弹钢琴。她还把婚礼结束后剩余的花拿回家精心布置,装点得我们家公寓的窗边总是一派华丽的样子。

  我之所以做了保姆这行,是因为从小帮母亲做惯了家务的关系。两岁上,我就知道利用泡澡泡剩的热水自己洗尿湿的裤子了。还在上小学之前,我第一次拿起菜刀切火腿、做了炒饭。等长到平方根现在的年纪,全部家务不用说,连从电费的银行转账到参加街道居民会的集会,都没有一样我不会的了。

  母亲对我描绘父亲的形象,形容词净是英俊和了不起,我从未听她说过一句难听的话。父亲据说是一位实业家,经营饮食店,但母亲有意隐瞒了一些具体情况,只挑顺耳的话出来每天讲一点。据她说,父亲身材高高瘦瘦的,擅长英语,对歌剧造诣很深,为人既骄傲又谦虚,他的笑容能够感染所有遇见他的人……

  在我的印象当中,父亲就像是美术馆里的一尊雕像,摆好了姿势站定在那里,无论我怎


样多次地朝着那雕像靠近,它的眼睛总是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甚至无意朝我伸出手来。

  假如他真像母亲说的那样好,那他为何对我和母亲弃置不顾,也不对我们施以经济上的援助呢?我对此感到困惑不解,是在进入青春期以后。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乎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了。我只是一味默默地陪着母亲分享她的幻想。

  打碎母亲的幻想、将她构筑起来的碎布衣服以及钢琴以及鲜花破坏得一塌糊涂的,是我的怀孕。事情发生在我刚升高三不久。
博士的爱情算式24
  对方是我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学电子工程学的一个大学生。他是一名文静、学识广博的青年,但他却竟然没有那个度量来接受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事实。那些曾经叫我深深着迷的、电子工程学的神秘知识再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他纯粹成了一个愚蠢的男人,从我面前消失了。

  尽管在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一点上,我们母女俩是一样的,但或许正因为这一点相同,以至于我无论用怎样的方法都无法平息母亲的怒火。那怒火贯穿着痛苦与叹息的喊叫,她的感情是那样地强烈,以至于我无法看清楚自己的心情到底如何。怀孕22周后,我离开了家。从那以来,我没再和母亲联系。

  当我从产院把婴儿带回到名叫“亲子成长苑”的公立公寓时,迎接我的只有女舍监一个。产院给了我一个放脐带的木盒,我把仅剩的那一张孩子父亲的照片收进了木盒的最底层。

  在通过抽签决定托养婴幼儿的保育所时,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的面试。能够让我发挥我所具备的微不足道的能力的,除了这里,再没有其他地方了。

  就在平方根马上就要升小学之前,我和母亲达成了和解。那天,她突然差人送来了一只双肩包。当时正值我离开“亲子成长苑”,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生活的时候。母亲还是老样子,还在婚礼会场努力地做她的主任。

  然而,就在那份不自然的感情慢慢变回自然,就在我开始感到单是有一个姥姥陪在孩子身边便给人一种莫大的安心感的时候,母亲却因脑出血去世了。

  所以,当我看到平方根让博士抱在怀里,真是比孩子自己还要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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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25
  平方根加入后,三个人的生活节奏很快就上了轨道。除了晚饭准备三个人的分量,我的工作内容并没有改变。最忙的是礼拜五,我必须得把周末的菜准备好,然后放进冷冻室。我要啰里啰嗦地对博士解释清楚,肉糕与土豆泥以及清蒸鱼与青菜该如何搭配,解冻的顺序应该是怎样的,结果他最后到底还是没能学会使用微波炉。

  然而,礼拜一早上过来一看,我准备好的菜已经吃得一干二净,肉糕和清蒸鱼也都用微波炉解冻后进了胃里,脏盘子也已经洗好,并且收进了橱柜。

  肯定是老太太在我不在的时候帮的忙。但是在我工作的五天里,她决不会露面。令人纳闷的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要那样严厉地禁止我踏入主屋半步?如何与老太太搞好关系,对于我倒成了一个新的难题。

  而在我和博士之间存在的难题,依旧是与数学有关。他对着需要长时间集中精力的问题苦思冥想,并且解答出来获得奖金,我对他的这一日常工作表示赞美,说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却并不表示欢喜。

  “这种东西,只不过是闹着玩玩而已。”他的语气里透着失落,不能说是单纯的谦逊。“设置问题的人是知道答案的。解答一到保证有答案的问题,就好像攀登一座望得到的山峰,像跟着向导在登山道上作徒步旅行。数学的真理不为人知地、悄悄地潜藏在已然无路可走的路的尽头,而且那地方不一定就在山顶,它也许藏在悬崖的岩缝里,也许在谷底。”

  傍晚,当平方根的一声“我回来了”响起时,博士无论当时正如何埋头于数学问题当中,都会走出书房迎接他。他曾经那样恼恨别人打断他思考,可却为了平方根就轻易地改变了性情。但大多数情况下,儿子照旧放下双肩包就跑去公园和小伙伴们打棒球,博士则紧接着无精打采地走回书房去。
博士的爱情算式26
  因此,博士一看天下雨就兴高采烈,因为这样他就能陪平方根一道做算术作业了。

  “在博士房间里学习,我觉得我好像变聪明了。”

  我们母子俩住的公寓没有什么书箱之类的东西,所以看到堆满书的书房,平方根好像觉得稀罕得不得了。

  博士把办公桌上的大学笔记本和回形针以及橡皮碎屑推到一旁,为平方根腾出空间,接着他们在上面摊开了算术练习册。

  是不是凡是研究高等数学的人,谁都能够浅显易懂地教好小学生的算术呢?或者说那是教的人具备特殊能力的缘故?博士能够以完美的方法传授分数、比值以及体积等知识。他让我想到,凡帮助孩子检查作业的家长,都应当这样做。


  “355乘以840, 6239除以23, 4.62加上2.74, 5又7分之2减去2又7分之1……”

  不管是成段的问题还是单纯的计算题,博士首先都让平方根从念题目开始。

  “问题是有节奏的,和音乐一样,把它念出来跟上它的节奏,就能看到问题的整体面貌,而且还能猜出埋藏着陷阱的、可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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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27
  平方根活泼泼的朗读声响彻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假设一个人购买2块手帕和2双袜子花费了380日元,购买2块相同的手帕和5双袜子花费了710日元,那么请问1块手帕和1双袜子的价格分别为多少?”

  “好,问题要从哪里入手呢?”

  “嗯,有点难度。”

  “这个的确可能是今天的作业里面最狡猾的题目。但是你刚才读得真好。这个问题由三个句子构成,手帕和袜子都分别出现了三次。你读的时候确实抓住了其中反复出现的节奏:几块、几双、多少日元。几块、几双、多少日元……一道平平淡淡的问题,让你读起来就像一首诗。”

  博士不惜余力地夸奖平方根道。即使在他夸奖他期间,时间飞快地流走,而问题丝毫得不到进展,他也不焦急。即使平方根钻进了多么愚蠢的死胡同,他也会像从河底的泥沙里掬起一粒沙金那样,找出他小小的一个闪光点。

  “那么,就让我们把这个人所购买的东西画出来看看。先是2块手帕,接着是2双袜子……”

  “你这个不像袜子,是胖胖的芋虫。看我的。”

  “啊,对的,你那样画的话就比较像袜子了,嗯,好。”

  “要画5双袜子比较费时间哩。这个人买手帕的量不变,光增加了袜子。我的也越来越像芋虫啦。”

  “不会,你画得很棒。平方根说的没错,袜子一增加,价格也跟着贵了。我们来算算贵了多少好吗?”

  “唔——710减去380,等于……”

  “最好不要把笔算的过程擦掉,就让它保留着。”

  “我平时是在废纸背面随便算算的。”

  “因为不管怎么样的式子,不管怎么样的数字都是有涵义的。如果你不好好珍惜它们,它们不是很可怜吗?”

  我坐在床上缝缝补补。当这一老一少开始做作业时,我也把自己的工作拿到书房里来,以求尽量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不是烫衬衫,就是去除地毯上的污渍,再就是摘摘豌豆角儿。假如呆在厨房,听着时不时传出的笑声,我会有种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会因此感到寂寞;而且说到底,我希望在有人对平方根好的时候,自己也能够呆在一旁。

  书房里能够很清楚地听到雨声,仿佛惟有这里的天空比较低。多亏了繁茂的绿叶,呆在这里无需担心人们窥探的视线,夕阳西下后也总是无需拉上窗帘,因此,他们俩的脸映照在窗玻璃上,看上去湿润润的。下雨的日子,纸张的气味比平常越发地浓重了。

  “对了。对了。把除法也运用进去,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了。”

  “袜子先算出来了,是110日元。”

  “好。这时候可不能大意。手帕虽然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说不定是个坏家伙呢。”

  “对噢……唔,数字越小越容易计算……”
博士的爱情算式28
  桌子对平方根来说有些过高,这时他伸长了身子把脑袋抵在上面,手里紧紧地抓着咬满牙齿印的铅笔。博士则优哉优哉地跷起了腿,盯着平方根的手指尖看,一面不时地拿手摸摸邋遢胡子。此时的他,早已不是一位瘦弱的老人,也不是一位专注于思考的学者,而成了一位弱小者的正当的庇护人。他们的轮廓靠近了,重叠了,融合成一体了。铅笔的沙沙声,和博士的假牙的嚓嚓声也都融进了雨声中。

  “我可以按照顺序,一个个式子列出来吗?我们学校的老师,要是我们不统一成一个式子,他会生气的。”

  “学生为了避免出错,认认真真地做反而要生气,这老师真是奇怪。”

  “嗯,是有点怪……110乘2等于220。再用380减去……等于160……160除以2……等于80。出来了!手帕每块80日元。”

  “正确。解得漂亮!”

  博士抚摸着平方根的脑袋夸奖道。平方根任凭他把自己的头发摸得乱蓬蓬的,同时不停地抬头瞧瞧博士的脸,像是不愿错过他欢喜的笑容。

  “老伯伯也想给你出个作业,行吗?”

  “啊?”

  “不要摆出一脸讨厌的样子嘛。一起学着学着,老伯伯也开始想模仿学校里的老师,给你出出作业了。”

  “太狡猾了!”

  “就一个问题。听好了:‘把从1到10的数字相加,结果等于多少?’”

  “什么嘛,这个简单、简单。马上就能算出来。那么,博士,既然我同意你出作业了,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求,请你把收音机修好。”

  “修收音机?”

  “嗯。因为我来了这里之后就不知道棒球比赛的经过了。这里又没电视,收音机也是坏的。棒球锦标赛已经开始啦。”

  “嗬……职业棒球?”博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仍旧放在平方根头上。“平方根是哪个队的球迷?”


  “你看看帽子不就知道了?阪神虎啦!”平方根说着把扔在双肩包边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戴。

  “是吗,阪神虎啊!是吗,是阪神虎啊!”博士喃喃地说道,不像是在对谁说,而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老伯伯是江夏丰的球迷,是阪神虎黄金左投江夏丰的球迷。”
博士的爱情算式29
 “真的?太好了!你不是巨人军的球迷就好。那么,你绝对应该把收音机修好。”

  平方根跟博士磨上了,博士兀自在那里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我盖上针线盒的盖子,从床上站起来说道:

  “好了,我们吃晚饭吧!”
博士的爱情算式30
  我终于成功地带博士到外面走了一趟。自从我进出这个家以来,他不仅一步也没外出过,甚至都没进院子走走。我想,为了身体健康,至少应该让他接触一下户外的空气。

  “今天的天气好舒服啊!”这话不假。“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要对着太阳深呼吸呢。”

  但是,坐在安乐椅上看书的博士却是一味地爱理不理的样子。

  “您不想到公园里走走,接着去理发店理个发吗?怎么样?”

  “那种事有什么意义?”博士摘下老花镜,往上翻起眼珠不耐烦似地瞅着这边说道。

  “漫无目的地闲逛逛也挺好的,不是吗?公园里樱花还没谢,山茱萸也马上要开花了。而且理个发,心情也会舒畅起来。”

  “心情的话,现在就很舒畅。”

  “活动活动腿脚,改善血液循环,说不定会有很好的数学灵感出现呢。”

  “腿脚和头脑的血液循环路径并不相同。”

  “您去把头发理一理,会显得更加有男子气概哩。”

  “哼,无聊。”

  博士虽然固执地一一找出理由反驳,但终究抵不住我的软缠硬磨,不情不愿地合上了书本。鞋箱里有一双生了一层薄薄的霉菌的皮鞋,总共也就这一双。

  “你也会跟着一起来吧?”博士对着正在擦皮鞋的我反复叮嘱道,“说好了,你可一定要跟着我。要是理发的时候,你偷偷跑回来了,我怎么办?”

  “好的,您放心,我会陪着您的。”

  鞋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博士的爱情算式31
  问题是,他全身别着的便条该怎么办?假如就这副样子去到外面,肯定会招来人们好奇的目光。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出声说帮他把便条取下来。但他本人看样子似乎并不介意,所以我也决定豁出去一回。

  博士既不抬头望望万里无云的晴空,也不朝身边走过的小狗或是商店的橱窗瞥上一眼,只一味盯着自己脚下,摇摇晃晃往前迈步。他这样非但放松不了,反倒好像更加吃力、更紧张了。

  “您瞧,那边樱花盛开!”

  我主动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嘟哝一句算是回应。站在户外的阳光下,他看上去又老了一轮。

  我们决定先去理发。理发店的老板挺亲切的,反应也快,起初看到博士奇特的西装大吃一惊,但随即明白其中必有缘故,马上就笑嘻嘻地招呼老爷子落座了。他似乎以为我们是父女俩,对博士说:“老先生您真有福气,女儿肯陪您过来。”

  我和博士对此都没表示否定。我坐进沙发,夹在男顾客当中等待理发结束。

  或许是以往有过与理发有关的相当不愉快的记忆,老板一给他披上斗篷,博士就越发紧张了,他两颊发僵,眉头皱起,双手手指快要给勒进去似地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老板有心跟他拉拉家常,试图借此缓和一下气氛,但收不到一点效果,博士反而冷不丁就朝他抛出惯常的问题——“你鞋子穿几码?”、“电话号码是多少?”——等等,弄得场面越发尴尬。

  镜子里明明映出了我的脸,他却还像信不过似的,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不守信用。每当这时,老板便不得不停下拿剪刀的手,但他也不埋怨,一切顺着老爷子的意思。我微笑着朝他稍稍抬高了手,暗示他我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陪他。

  白发成束滑落,散落在了地上。理发店老板恐怕不知道,这白发覆盖着的头盖骨里面的脑细胞,能够说出存在于1至1亿之间的素数的个数吧。沙发上坐着的、巴不得眼前这个奇怪的老头快点走人的顾客们当中,恐怕也没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我的生日和他的手表之间隐藏着的奥秘吧。想到这,我心中莫名地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我对着镜子报以更加灿烂的微笑,再次安抚他的心。

  出了理发店,我们来到公园坐在长椅上喝罐装咖啡。公园里有沙地和喷泉,还有网球场。每当一阵风过,樱花的花瓣便随风飞舞,斑驳的日影便在博士的侧脸上跳来跳去。所有的便条始终在瑟瑟抖动。博士像是喝可疑的饮料似的,定定地盯着罐口往里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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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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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33
  当小树枝停下不动,沉默再次袭来时,我脱口而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这么一句话。也许我是被那蕾丝纹样的美丽夺去了心魂,也想让自己加入其中?而且我确信,博士他决不会粗暴地对待我那幼稚之极的发现。

  “把28的真因数相加,结果等于28。”

  “嗬——”

  博士在有关阿廷猜想的记述后面写下了:

  〖jz〗28=1+2+4+7+14

  “一个完全数。”

  “完全、数。”我在嘴里嘟哝了一句,像是要品味一下这个词坚定的回响。

  “最小的完全数是6。6=1+2+3。”

  “哇,真的。这个现象没什么稀奇的吧?”

  “不对,你错了。这是真正体现完全的涵义的、珍贵的一类数字。28之后是496。496=1+2+4+8+16+31+62+124+248。接着是33550336。再后面是8589869056。数字越大越难找出完全数。”

  我惊诧于博士不费吹灰之力便推导出了上亿位的数字。

  “当然,除了完全数以外,也有真因数之和大于数字本身,或者小于本身的。大于的盈数,小于的叫亏数。你不认为这实在是非常明快的命名吗?18,1+2+3+6+9=21,因此是一个盈数。14,1+2+7=10,所以就是一个亏数。”

  18和14浮现在我脑际。在听博士解释过后,它们早已不是单纯的数字了,18默默地承受着超重的负荷,14则无言地伫立在欠缺的空白面前。

  “仅小1的亏数多得是,可仅大1的盈数一个也不存在。不,或许说谁都不曾发现才是正确的说法。”

  “为什么发现不了呢?”

  “原因仅仅记在上帝的记事本里。”

  阳光和煦,平等地倾泻在映入眼底的所有事物上,连喷泉里漂浮着的虫子的尸体也显得金光闪闪。发觉他胸前最重要的便条“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快掉了,我伸手过去把回形针重新别好。

  “再给你看一个完全数的性质。”

  博士重新把小树枝握在手中,把双脚缩进长椅下面,腾出空地。

  “完全数还可以用连续自然数之和来表示。”

  6=1+2+3

  28=1+2+3+4+5+6+7

  496=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 26+27+28+29+30+31

  博士尽力地伸长了手臂,写下了长长的求和算式。这是一排单纯而规则的数字行列,没有一丝多余,它给磨得光亮亮的,充满着令人麻痹的紧张感。
博士的爱情算式34
  阿廷猜想艰深的算式,与从28的真因数开始连续多行的求和算式,友好和睦地融合成一体,把我们圈在了中间。一个个数字化作蕾丝的网眼,经过排列组合,它们编织出了精巧的纹样。我一直屏息凝神望着它们,惟恐一不留神动了脚把哪怕一个数字擦掉了,那样就太可惜了。

  此时此刻,宇宙的奥秘似乎单单只在我们的脚边清晰地浮现出来了,上帝的记事本在我们的脚边打开来了。

  “好了,”博士说,“我们也该回家了。”

  “好的。”我点点头,“平方根也就快回来了。”

  “平方根?”

  “是我10岁的儿子。头顶很平,所以叫平方根。”

  “噢,是吗。你有儿子啊。小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母亲应该出来迎接。好,我们快走吧。没有比听到孩子说‘我回来了’更幸福的事了。”博士说着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沙地那边传来了哭声。可能是沙子进了眼睛吧,一个约莫2岁的小女孩拿着玩具小铲,撇着嘴在哭。博士以我前所未见的迅速走近女孩身边,盯住她的小脸蛋哄她说话。这个人不仅只爱平方根一个,他爱所有的孩子。他用他流露着爱的手温柔地帮女孩拍落裙子上的沙子。


  “请你走开!”

  不知从哪里转回的母亲一把挡开他的手,抱起孩子,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沙地上只剩下博士一个人,他久久地伫立着。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一味地望着他的背影。樱花的花瓣飘落在地,为宇宙的奥秘增添了新的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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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35
  “作业我完成了。按照约定,你要去修收音机了。”平方根连“我回来了”也没说就冲进来,接着马上把算术练习本递给博士,“你看!”

  1+2+3+4+5+6+7+8+9+10=55

  博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平方根写的求和算式,像是在玩味高难度证明中的一行似的。自己为何出的作业,修理收音机又是怎么回事?——那段记忆已然无法搜索,因此他准备从加法题当中导出答案。

  博士从来都很小心,尽量不就80分钟以前发生的事情,朝我和平方根发问。作业和修理收音机意味着什么,只要他开口问一声,我们立刻就能解释给他听,尽管如此,他却坚持努力从现状中千方百计找出线索,靠自己单独解决问题。他原先便是优秀头脑的主人,因此他对自己的病况也相应地有着深刻的理解吧。他的样子,与其说他是想要维护自尊心,不如说他惟恐自己打扰生活在极其自然的记忆的世界里的人们,万一打扰了,他将感到十分抱歉。所以我也决定不再胡乱多嘴。

  “嗬,是从1到10求和啊。”

  “我没算错吧?我笔算了很多回,又检查了很多遍,相信不会错的。”

  “正确。”

  “太棒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去把收音机拿到维修店去修吧。”

  博士像要争取时间似地清了清嗓子,说:“你能不能向我解释一下,你是通过什么方法来求得正确答案的呢?”

  “这还不简单吗,按顺序一个个加起来呗!”

  “这是老实的方法,也是坚实的方法,不会被任何人背地里指责。”

  平方根点点头。

  “但是,你再想想,假如有一个更坏的老师,说要你从1加到100,你怎么办?”

  “……那还是一个个加啰。”

  “是吗,你真是个老实孩子,还很顽强,有毅力。所以就算要你从1加到100,你也肯定能够求出正确答案。不过那老师简直就像一个恶魔,他为了刁难你,可能要你从1加到1000、再加到10000呢?然后他就看着我们老实的平方根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一边苦苦地算一道很长很长的加法题,自己却在旁边放声大笑。你能忍受他这副样子吗?”

  平方根摇摇头。

  “当然受不了。怎么能让恶魔老师得逞呢?就应该让那家伙知道一下厉害。”

  “……那我要怎么办呢?”

  “去寻找一个无论数字变得多大都不要紧的、更加简单的计算方法。等你找到了,我们再一起拿着收音机到维修店去。”

  “啊,你太狡猾了!你不讲信用!狡猾、狡猾、狡猾!”平方根不依,在那里舞手跺脚。

  “注意礼貌,你已经不是婴儿了。”

  我责备了他。但博士却对平方根的指责处之泰然。

  “不是说只要得出正确答案,就算完成作业了。通到55还有另外一条路噢,你不想走走看吗?”

  “不想……”儿子依旧撅着嘴。
博士的爱情算式36
  〖jp+1〗“好,那这样吧,按照我的猜想,那台收音机应当相当旧了,即使今天拿去修,等到它发出声音想必也要好几天。我们就来竞争一下,看看是收音机先回来呢,还是你先找到新的道路,怎么样?”

  “嗯……可是说实话,我没信心啦。说什么把从1到10的数字相加,还有其他办法……”

  “哎呀哎呀,怎么啦?我不知道你这么胆小噢,还没接受挑战就已经准备投降了吗?”

  “好吧,我试试看。不过赶不赶得上收音机修好的时间,我可没法保证。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好的,好的。”博士一如往常地抚摸着平方根的脑袋说,“啊,不行,这个约定很重要,我得把它好好记下来,免得忘了。”他说着撕下一张便笺纸,拿铅笔记下要点,用回形针别在了西装领口小小的缝隙间。

  他做这个动作很熟练,他在平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笨拙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甚至可以用娴熟来形容。新便条转眼便融入了其他无数的便条当中。

  “棒球转播开始之前完成作业,晚饭时间关掉收音机。不准打扰博士工作,听见了吗?这些话我要事先跟你讲好。”

  我要提前叮嘱妥当,平方根听了不耐烦地嗯嗯地答应了我两声,接着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今年的阪神很强,跟连续两年排最后的去年大不相同。开幕赛上迎战巨人军,一举把它打下去了。”

  “是吗,阪神状态不错是吗?”博士说,“那江夏丰的防守率现在多少啦?”

  平方根和我面面相觑,博士接着问道:“夺三振几次了?”

  隔了片刻,平方根回答他说:“江夏丰移籍了,在我还没出生以前……而且,他已经退役了。”

  啊!博士张口结舌,定格了似地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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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37
  见到博士这般吃惊、情绪波动这么大,还是第一回。以往每逢出现凭他自己的记忆无法覆盖的事情,无论这事情如何突如其来,他总能气定神闲地兵来将挡,但惟有这回,情况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今天他陷入了一种摸不着方向、不知如何转圜的境地。平方根看见博士这样,醒悟到自己说了多么严重的话,同样大受惊吓;但此时的博士,连安抚他的那点多余心思也没了。


  “不过……他在广岛鲤鱼非常活跃……最后成了日本第一投……”

  我想使博士的情绪稍稍平服一些,便接着平方根的话解释了一句,不料适得其反。

  “什么?广岛鲤鱼?岂有此理!江夏丰居然脱下竖条纹队服去穿别的……”


  博士双肘支在办公桌上,把在理发店刚理好的头发又揪乱了。碎发纷纷落到算术练习本上。这回轮到平方根来抚摸博士的头了,他像是要弥补自己所犯的过错似的,摸了摸那头乱发。
博士的爱情算式38
 当晚,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我和平方根都不愿开口说话。

  “今天也有阪神虎的比赛吗?”

  即使我问他棒球的事,他也提不起精神回答。

  “对手是哪里?”

  “大洋。”

  “不知道他们赢了没有。”

  “谁知道。”

  白天去过的那家理发店关着灯,公园里没有人,用小树枝写下的一行行算式也沉陷在了黑暗中,看不见了。

  “那些话我不应该说的。”平方根说,“我不知道博士那样喜欢江夏丰。”

  “妈妈也不知道。”接着我用一种或许不太妥当的说法安慰儿子道,“不要紧的,别担心。明天一到他就恢复原样了,一到明天,博士的江夏丰就又成阪神的黄金左投了。”

  与江夏丰的问题差不多难办的,是博士出的作业。

  博士猜想得没错,把收音机拿到维修店一看,师傅就说没见过这种老式机子,面露难色,看样子没把握把它修好,但他还是答应花一个礼拜尽量试试。每天结束工作回到家,我就开始思考“把从1到10自然数全部相加,结果等于多少”这一问题的解答方法。这原本应该是平方根做的事,他却早早地放弃了,无奈,我只好接替下来。想来是因为自己尚且不能对江夏那件事释怀的缘故。我不愿令博士更加失望,而且心底里最希望让他高兴起来。要做到这一点,我只能从数学这方面朝他接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博士的爱情算式39
  就像博士平常叫平方根做的那样,我也学着第一步先出声朗读问题。

  “1+2+3+……9+10等于55。1+2+3+……9+10等于55。1+2+3+……”

  但是这样做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效果。反复的朗读只是让我知道了一点:与自己所追求的事物的不透明性相比,算式是何等的单纯至极。

  接着我把从1到10的数字横着竖着排了又排,又按偶数和奇数、素数和非素数分组排列,还把火柴棍和玻璃弹珠也拿出来用上了。工作的时候也是一有空就马上在广告纸背面涂写数字探寻线索。

  寻找友好数的时候,可供计算的式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肯花时间就一定能有所进展。但这次情况完全不同,无论把手伸向哪个方向,感觉都一样模糊、无所依托,结果连自己想要干什么都不清楚了。我既像在一个判断错误的地方一味不停地转圈圈,也像是在一个劲地迅速向后倒退。实际上,大半的时间里,我都只不过是在盯着广告纸的背面出神。

  但我没有放弃。像这样就一个问题进行彻底的、持续的思考,自从怀上平方根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面对不会带来任何利益的一个小孩玩的游戏,我竟会如此认真对待,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博士的事情时常记挂在我心上,渐渐的,背景消隐而去,不知不觉间只剩下问题和我,两者之间呈现出一对一决一胜负的局面。早上醒来,“1+2+3+……9+10=55”这道式子便抢先飞进我的视野,一坐就是一整天。它像影子一样印在视网膜上,擦拭不掉,我也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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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40
  起初我真是郁闷得可以,但慢慢地执拗劲上来了,后来不意竟感到有一种使命感。知道这条算式所包有的涵义的人很有限,此外的芸芸众生终其一生也感觉不到涵义的一丝气息。而如今,原本与算式相隔千里之遥的一名保姆,在命运的安排之下,要伸手去触摸那道奥秘之门了。自从经由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介绍到博士家那时起,我便已经接收到了造物主释放出的一道光,背负上了一项特殊的使命,然而我自身竟一直不知不觉……

  “你看看,妈妈这样是不是很像‘思考’中的博士?”

  我按着太阳穴,把铅笔夹在食指和中指当中摆好姿势。当天一天的广告纸已经全部用光,仍旧不见丝毫进展。

  “一点都不像。博士在解数学题的时候,不会像妈妈这样自言自语,也不会去拔开叉的头发。他的身体虽然坐在那里,心早飞到哪个遥远的地方去了。”平方根说,“而且你俩思考的问题的难度,压根就不能比,不是吗?”

  “这我自己也知道,也不想想妈妈这么辛苦是为了谁。别老看棒球书了,偶尔也帮着一起想想嘛。”

  “我才只活了妈妈的三分之一呢。再说那作业本来就莫名其妙。哟,你也会导入分数啦,一大进步哩,这都要感谢博士。”

  “嗯——”

  平方根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广告纸背面,煞有介事地“嗯哼”一声点点头,说:“思路还很对路嘛。”

  “你这么安慰法叫做不负责任。”

  “哎呀,总比不安慰强吧?”平方根说完马上又钻回他的棒球书里去了。


  过去,当我遭到雇主欺负的时候(要么冤枉我手脚不干净,要么当着我面把我烧的饭菜倒进垃圾桶,要么叫我废物),小小的平方根总知道安慰我。

  “妈妈这么漂亮,没问题的。”

  他会用确信无疑的语气这样对我说。这句话对他来说,是最高级的安慰人的语言。
博士的爱情算式41
  “是吗……妈妈很漂亮吗……”

  “是啊,你不知道吗?”平方根总要故意夸张地表现出吃惊的样子,接着再重复一遍说,“所以说没问题的,你这么漂亮。”

  有时即便没有难受到要哭的程度,单单只想让平方根安慰一下我,我也会装哭,而他从来都会主动装出受骗上当的样子。

  “我想过了……”蓦地,平方根开口说道,“从1到10的数字当中,只有10是个异类。”

  “怎么说?”

  “因为只有10是两位数不是吗?”

  确实如此。我反复尝试过各种将数字分类的方法,但就是还没试过把注意力集中到不同性质的单独一个数字上面。

  这时再重新审视10个数字,就发现10是那样怪异,从而不禁要感到沮丧,责怪自己为何至今不曾留意到这一点:一笔写不完的,就只有10。

  “只要没有10,正中间的位置立马就能确定,真爽。”

  “什么叫正中间的位置?”

  “谁叫你上次不来听课的。那天难得碰上我得意的体育课。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一声令下:‘各排以中间的同学为中心,集合!’于是每排正中间的家伙就把手举起来,然后大家看着他的手排队。假如一排有9个人,那么前面数过来第5个就是正中间,可要是10个人就麻烦了。只不过增加了一个人,中心就没法确定了。”

  我把10撇开,把数字从1到9排成一排,然后在5上面画了个圈。

  没错,5就是中心。前后各有4个数字拥着它。它脊背挺直,自豪地将手臂伸向空中,表明惟有自己才是合理的中心点。

  那一刻,平生首次体验的一个不可思议的瞬间到来了。好比一阵风吹过被践踏得惨不忍睹的沙漠,眼前霎时间出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道路前方亮着灯,指引着我前行。那灯光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迈进它里面,让身体浸润其中。我幡然醒悟,此刻,自己得到了一份名为灵感的祝福。
博士的爱情算式42
  收音机从维修店被送回来是在4月24日——礼拜五,是阪神虎迎战名古屋中日龙的日子。我们仨把收音机摆在餐桌中央,侧耳倾听。平方根一拧旋钮,伴随着杂音便传出了转播棒球赛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听来飘忽而遥远,像是经过一段长长的旅途,好不容易才到达了这里似的,但到底也是棒球赛况转播。这是我进出这个家以来,首次钻进偏屋中的、来自外面的世界的气息。三个人各自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哇哦”。

  “没想到也能用这台收音机听棒球……”

  “当然啰。无论哪种收音机都能听。”

  “过去哥哥买给我的时候说是给我学习英语会话用的,所以我以为只能听英语会话。”

  “那么,你从来没有通过收音机替阪神虎加油助威过吗?”平方根说。

  “嗯,可以说是吧。你看,家里又没有电视,说实话……”博士结结巴巴地坦白承认道,“棒球比赛,我一次也没看过。”

  “怎么可能?!”平方根老实不客气地大声表示出惊讶。

  “不过,希望你不要误会。比赛规则我还是清楚的。”博士像要辩解似地补充说道,但仍旧不足以令平方根收起他的惊讶。

  平方根问他:“那么你怎么能当阪神虎的球迷呢?”

  “当然能。我够得上是阪神虎的铁杆球迷。在大学里,午休时间我会去图书馆阅读报纸的体育版。那可不是单纯的阅读。因为棒球能够通过丰富多彩的数字来表现,其他没有哪项运动比得上它。我会分析阪神球员的击球率和防守率,抓住0.001的变化,然后在脑海里想象比赛的过程。”

  “那样有趣吗?”

  “当然有趣不是吗?就算没有收音机,在我脑子里依然详详细细清楚地记录着赛况,无论1967年那场比赛,新人江夏丰从广岛鲤鱼进军职棒,凭借10次夺三振首战告捷;还是1973年那场比赛,他亲自打出告别本垒打,在加时赛上让比赛成为无安打无失分的比赛。”

  这时,收音机播报说阪神虎的先发是葛西。

  “这回江夏丰会在什么时候登板呢?”博士问道。

  “按照投手的替换顺序,还得再等会儿。”只见平方根不慌不忙也不向我求助,极其自然地回答了他。
博士的爱情算式43
  平方根表现得如此这般成熟,令我大吃一惊。我们有个约定,只在江夏丰这件事上把说谎进行到底,而无论谎言的种类性质如何,说谎到底叫人于心难安,更何况是对博士。结果,尽管我们看似是顾及他的病情不得已撒了谎,但令人痛苦的是,我们也不敢确信,我们这样做是否果真对他有益。

  但是,我们更加不忍心再一次去刺激他的情绪。

  “你只要想象江夏丰坐在后排长凳上就行了。你只要想象他正在投手练习区内练习投球就行了,妈妈。”平方根说。


  对现役时代的江夏丰一无所知的平方根,去图书馆查了书,把有关他的资料统统搜集过来。江夏丰累计206胜158败,安全上垒193次,夺三振2987次;进入职棒后在第二击球员

  位打出本垒打;在投手中手指偏短;从对手王(此处指世界棒球王王贞治。——译者注)那里夺取最多的三振,同时叫对手打出最多的本垒打,但他一次也没给过王贞治死球。1968年他创下单季夺三振401次的世界新纪录;1975年(博士记忆终止的年份),赛季结束后,


他移籍南海……

  儿子是想拥有哪怕多一点与博士相同的记忆,希望能够更加清晰地想象出站在收音机里传出的欢呼声那头的江夏丰的身影吧。就在我对着那道加法题日夜奋战期间,平方根以他自己的方式致力于解决江夏丰问题。翻开他从图书馆借来的《职业棒球著名选手图鉴》,翻着翻着,一个数字让我大吃一惊——江夏丰的后背号码是28!当他从大阪学院出来加入阪神虎之际,球队提供3个后背号码即1、13、28给他挑选,他从中选了28。江夏丰是一名背负着完全数的选手。
博士的爱情算式44
 当天,吃过晚饭,我们举行了作业解答报告会。博士坐在餐桌旁,我和平方根手里拿着写生簿和万能笔站在他面前,开始之前,我们首先向他鞠了一躬。

  “呃——博士出的作业是这样的,把从1到10的数字相加,结果等于多少……”

  平方根的态度前所未有地认真。他清了下嗓子,接着按照我们昨晚事先商量好的,在我举着的写生簿上,把从1到9的数字横向排成一排,再隔开一段距离单独写下10。然后他接着说:“答案已经知晓,是55,是我通过加法运算求得的。但博士对此并不满意。”

  博士双手抱胸,不愿听漏无论哪个词似地认真地侧耳倾听。

  “首先让我们光来看看从1到9这9个数字,先暂时把10给忘掉。从1到9的正中间是5,就是说,5是……呃……”

  “平均数。”我凑到他耳边轻轻提醒道。

  “啊,对对,是平均数。求平均数的方法学校里还没学到,是妈妈教我的。把从1到9相加,再除以9等于5……因此,5×9=45。这就是从1到9的数字之和。现在我们可以把刚才忘掉的10重新想起来了。”

  〖jz〗5×9+10=55

  平方根把万能笔重新握握好,添上了上面那道算式。

  博士半晌未动。他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凝视着算式。

  归根结底,自己的所谓灵感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笑话罢了,我想。虽然早有自知之明,无论再怎么拼命集中精力研究,这一堆乏善可陈的脑细胞里所能榨取的东西,到底有限。而且还企图借此取悦一位数学家,这本来就是狂妄自大……

  这时,博士猛地站起身,啪啪鼓掌。他的掌声温暖而强有力,令人想到恐怕连证明了费马大定理的人,也不曾受到过这般热烈的称赞。掌声响彻屋内,久久不息。

  “精彩极了!多么美丽的一道式子!精彩极了,平方根!”博士紧紧地抱住了平方根。在博士怀中,他的身体被挤得几乎只剩下一半厚度了。“棒极了!没想到从你手中能产生这样的式子……”〖jp〗

  “嗯,我知道了,博士,可以了,我要窒息了。”但他的嘴被西装堵住了,声音含混不清,要传到博士耳朵里非常困难。

  博士怎么都表扬不够。他禁不住竭尽全力要让此刻眼前这名头顶平平、瘦弱的小小少年明白,他自己编写的式子是何等地美妙。
博士的爱情算式45
  我站在独享赞美的平方根身边,心中喃喃自语道:其实,真正编出那道式子的不是平方根,是我。此时我早忘了刚才还丧失自信、满心别扭的自己,代之以充满了自豪感。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写生簿,望着平方根写的那一行。

  5×9+10=55

  虽然我没有正正经经地学过数学,但也知道,这种时候假如用上符号,会显得更高深。

  (n(n-1)2)+n

  连我自己都认为相当了不起。

  与自己误入歧途时的混沌相比,如今抵达的解决之地的这一份清朗又是什么呢?简直仿佛从荒野的洞窟里挖掘出了一小块水晶不是吗?而且没有一个人能够损伤水晶,也无法否定它。我把博士没对我表扬的话都用来孤芳自赏、沾沾自喜。

  平方根终于获得了解放。为了回应博士的掌声,我和平方根像在数论学会做完报告的数学家那样,饱含着自豪和感激之情朝他鞠躬致意。

  那天,阪神虎以2比3输给了中日龙。和田好不容易靠一支三垒打抢先夺得2分,但对方紧接着连续打出全垒打追平比分,结果阪神虎还是反胜为败。
博士的爱情算式46
  在这世上,博士最爱的是素数。我也知道有一种名为素数的东西存在,但我从来也不曾想过它能成为自己热爱的对象。博士却无论对象如何古怪,总是以正统的方式去爱它。他疼爱对方,无偿地付出所有,尊重对方之心不曾或忘。他时而爱抚它,时而跪倒在它面前,永远陪在它身边不愿离开。

  无论在书房的办公桌边或是餐桌上,他对我和平方根讲述的数学问题当中,大概要数素数出现次数最多了吧。最初我几乎无法理解,除了1和它自身以外无法被其他数字整除的、乍看之下冥顽不灵的一个数字,究竟哪里拥有这般无穷魅力呢?但谈及素数时,博士那专注的态度拖着我进入了素数的世界,随之一点点的,我感到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类似团结的情感。素数开始成为可用手去触摸去感知的形象,飘浮在我心中。那形象尽管理应三人三样,可只要博士说出“素数”两个字,三个形象便会相互望望,发出表示亲密的暗号。就像一想起奶糖,嘴里便充满了甘甜的芳香一样。


  对我们仨来说,傍晚是一个珍贵的时间段。因为,从早上作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见过面,等到博士的紧张情绪开始稍稍缓解,平方根放学回来把天真无邪的声音撒遍屋子的角角落落,就到傍晚了。也许是这个缘故,在我的记忆中,我感觉博士的侧脸上总是映照着夕阳余晖。

  很无奈地,有关素数,博士也会多次反复重复相同的内容。但我和平方根已经有约在先,我们要牢记一条,即决不说“这些话已经听过了”。这一约定的重要性,与在江夏丰问题上撒谎一事基本一致。即使听得无限腻烦了,我们也努力做到诚心诚意地侧耳倾听。首先,博士把如此幼稚的我们当作数论学家那样对待,他的这份努力,我和平方根需要做出回报,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忍见他思绪混乱。凡是混乱,无论其种类性质如何,都将给博士带来悲伤。只要我们管好嘴巴,博士就不会知道已然失去的东西的存在,那也就等于他不曾失去任何东西。这样一想,绝口不提“这些话已经听过了”这个约定,再容易遵守不过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47
  但实际上,数学鲜少令人厌烦。即便同样是有关素数的话题(例如关于素数是否无穷的证明、使用素数的暗号编制方法、巨大素数、孪生素数及梅森素数等),但随着结构的些许变化,就会觉察到自己判断错误,同时发现新的现象。只要天气或声调起了变化,照射在素数身上的阳光的色彩便会随之改变。

  我猜想,素数的魅力,莫非就在于人类无法推测它将以何种规律出现这一点上?尽管它们同样都满足不具备1和本身以外的因数这一条件,但一个个却任意地分散在各处。数字越大越难发现这一点固然没错,但想要依据一定的规则预言它们的出现却是不可能的,正是这种恼人的变化无常,把追求完美的美人的博士给俘虏了。

  “我们把100以前的素数按顺序写出来看看。”

  博士拿过平方根的铅笔,在算术习题后面写下了一连串数字。

  2、 3、 5、 7、 11、 13、 17、 19、 23、 29、 31、 37、 41、 43、 47、 53、 59、 61、 67、 71、 73、 79、 83、 89、 97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数字总会凭空从博士指尖流泻而出,这令我大感惊奇。我奇怪得要命,那些连微波炉的按钮也不会按、颤巍巍的老去的手指,怎么能统率着无数种的数字整然有序地行进呢?

  而且我很喜欢他用4b铅笔写的数字的形状。4写得太圆溜溜,像是半个蝴蝶结;5向前倾,险些摔倒的样子。无论哪个数字都很难说写得工整,但却有着说不出的味道。自从平生第一回与数字邂逅以来,博士培养起来的友好之情,都分别反映在各自不一的字形里。

  “你们怎么想?”首先从抽象的问题着手提问是博士的一贯做法。

  “很分散。”大抵总先由平方根回答,“而且,只有2是偶数。”平方根不知怎么很擅长找出异类数字。

  “非常正确。素数中只有2一个偶数。它是素数序号为①的一号打者、第一号击球员,它独自一人站在无穷的素数队伍的最前头,拽着大家伙。”

  “它会不会感到寂寞啊?”

  “不会不会,这你不需要担心。要是它觉得寂寞了,只要暂时离开素数的世界,走进偶数的世界就行了,那里有它很多的伙伴,没问题的。”

  “还有比如17和19,41和43,两组都是相邻的两个奇数,同时又都是素数”。我的努力也不输给平方根。

  “嗯,指出得很好。这叫孪生素数。”
博士的爱情算式48
  平常所用的语言,一旦进入了数学领域,便即刻带上了罗曼蒂克的味道,这是为什么呢?友好数也好,孪生素数也好,在表述准确的同时,又令人不禁感到一种像是一节诗句中偷偷溜出来似的羞怯之意。脑海中鲜明地涌现出它们的形象,它们在我脑海里或是相互拥抱,或是穿着相同的衣服手牵手站在那里。

  “随着数字的逐渐增大,素数的间隔也越拉越大,孪生素数也越来越难找。素数无穷尽,但我们还不知道,孪生素数是否也同样无穷尽。”

  〖jp+1〗博士边说边把孪生素数用圈圈起来。在听博士讲课时,还有一点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就是他从不吝惜使用“不知道”这个否定词。不知道不是耻辱,〖jp+2〗是通向新一条真理的路标。对他来说,告知前人未及的猜想与传授业已得到证明的定理同等重要。〖jp〗

  “因为数字是无穷的,所以应该也能生出无数对双胞胎。”

  “不错,平方根的猜想很健全。可是,当数字超过100,达到一万、一百万、一千万,越来越大的时候,我们也会迷失方向进入素数完全不见的沙漠地带。”

  “沙漠?”

  “是啊。走啊走,就是见不到素数的身影。放眼望去,是一片沙的海洋。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你身上,喉咙干得冒烟,眼睛花了,视野模糊不清。以为终于看到素数了,跑过去一看,却是海市蜃楼。伸出手,抓住的除了热风还是热风。但是你不能气馁,要坚持一步一步向前进,一直坚持到看到地平线那边出现清水荡漾的、一块名叫素数的绿洲为止。”

  夕阳拉长了我们的影子。平方根拿着铅笔沿着圈起孪生素数的圆圈描来描去。厨房的电饭锅里飘出蒸汽香。博士像要眺望沙漠似地把目光投向了窗户的另一边,但那里有的只是被所有人遗忘、抛弃的小小的一方庭院罢了。


  相反地,在这世上,博士最厌恶的是杂沓的人群。这也是他不愿外出的理由之一。车站、电车、百货商场、电影院、地下街等等,只因为到处挤满了人,就成了对他来说无可忍受的地方。各色各样身份庞杂的人们出于完全的偶然聚集到一处,熙熙攘攘、毫无秩序缓缓蠕动的样子,与数学头脑所追求的美,正是处于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博士的爱情算式49

  他总在寻求着宁静,那并不一定是悄无声息的意思。比如,即使平方根在走廊里吧嗒吧嗒地跑动,把收音机开得很响,也不会对他所要保持的宁静有多大的影响。博士所寻求那份宁静,存在于他的心中,外界的声响到达不了那里。

  解答完数学杂志的悬赏问题,在报告用纸上誊清交送邮寄之前,他要再次检查一遍,每当这时候,博士便常常喃喃地感叹道:“啊,真安静!”说明他对自己的推导过程很满意。

  他在求得正确答案时所感受到的,不是欣喜或者解脱,而是一份宁静。那是该有的东西均已各归其位,一切不留一丝增删的余地,过去以来似乎一直丝毫未变,而且他完全确信今后仍将永远照此持续下去的一种状态,博士酷爱这一份宁静。

  因此,“安静”也成了他最高级的表扬词汇。每当心血来潮,他会隔着餐桌望着在厨房做饭的我的身影,做饺子的时候他会投注尤其讶异的视线。我把饺子皮在手掌上摊开,放上馅,扯起四个角包紧,然后摆进盘子。就是这样几个动作的单纯反复,他却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最后一个完成才舍得掉开视线。他的这种认真劲儿,还有间或不自觉发出的感叹,令我莫名地感到难为情,拼命忍住了没笑。

  “好,做好了。”

  等我把整整齐齐摆满盘子的饺子端起来,博士便双手交叠放在餐桌上,不胜感叹似地点头说道:“啊,多么安静啊!”
博士的爱情算式50
  而当同一条定理不再能够统一所有状况、周遭物事不再静寂无声之时,博士将体味到何等程度的恐惧,我对此深有体会是在黄金周结束后的5月6日。那天,平方根被菜刀割伤了手。

  从礼拜六到礼拜二连着休息了4天,第二天早上一进偏屋,就看到盥洗台漏的水把之到走廊的地方全泡在了水里。我又是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又是去叫修理工,整个人有些烦躁不安也是事实。而且,也许因为中间有了一段长时间的空白的缘故,博士表现出来的生疏感较以往更顽固,我指着便条说明身份,他也反应不过来,都快到傍晚时分了,仍旧一副不自然的态度。假如是我的焦躁感染了他,成了平方根受伤的原因,那责任到底不该博士来负。

  平方根放学回来过了一阵子,我发觉色拉油用光了,就出去买了。坦白说,留博士和平方根两人单独待在家里,我还是稍许有些不安。正因为这样,出门时,我悄悄贴到儿子耳边问他说:“不要紧吧?”

  “什么?”平方根态度生硬地应道。

  我自己也没法很好地解释到底担心什么。可能是一种预感吧。不,不对。从实际业务性的事情角度来讲,我很担心博士是否能够胜任一名监护人的角色。

  “我马上就回来,你和博士两个人看家还是头一回,我担心会不会出事……”

  “没事,没事。”平方根说完不再理我,跑去书房请博士帮他检查作业去了。

  我花了二十分钟左右买完东西,回来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便感觉到里头情形不同寻常。但见博士抱着平方根,嘴里发出既不像呜咽又不像呻吟的声音,精疲力竭地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平方根……平方根他……啊……怎么会这样……”

  博士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了。他越想解释事情经过,嘴唇抖得就越厉害,额头汗如雨下,牙齿一个劲地格格打战。我把紧紧缠住平方根身体的手臂松开,拉开了两个人。
博士的爱情算式51
  平方根没哭。他像是在祈求博士的惊恐早些平服,又像是害怕我的责骂,只一径乖乖地待着不声不响。两人衣服上都沾了血污,平方根左手出血我是看到了,但也很快明白那一点伤口还不至于叫博士慌乱到这种地步。血已经凝固了一半,更何况平方根不觉得疼。我抓起儿子的手腕,把他拖到水槽的水龙头下面清洗了伤口,之后拿了条毛巾给他叫他自己按住左手。

  在这期间,博士一直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双手还呈拥抱平方根的姿势僵直在半空中。这使我想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让博士恢复常态,而不是处理伤口。

  “没事了。”我把手放到他背上,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安抚他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那孩子那么可爱、聪明伶俐……”

  “只划破了一点点皮。男孩子就是这样,经常要受点伤的。”

  “都怪我不好。平方根没错,那孩子怕我担心……不吭声……就默默……忍着……”

  “谁都没有错。”

  “不对不对,都怪我。我想过给他止血的,请你相信我。但是……血不断地冒……平方根就脸色铁青……眼看着呼吸就要停止了……”博士说着双手捂住了被汗水加鼻涕加眼泪打湿的脸。

  “您不需要担心。平方根还活着呢。您瞧,他好得很,呼吸顺畅得很呢。”


  我一面出声安抚一面抚摸着他的背。意想不到的是,他的背很宽。
博士的爱情算式52

  把两人不得要领的话加以总结后得知,原来,作业做完后,平方根打算削个苹果当点心,结果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给刀割破了。博士坚持说想吃苹果的是自己,而平方根则反过来说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造成的。不管怎样,总之平方根想要单独搞定这件事,想找创可贴却找不到,正为止不住血而发愁的时候,恰好被博士发现了。




  不巧的是,附近的医院全都已过门诊时间,只有车站对面的小儿科诊所接起了电话,同意给看看伤势。那以后,博士一旦借助我的手站起来擦干湿漉漉的脸后,他那种活跃法,令人张口结舌。我告诉他平方根的腿并没有受伤,但怎么说他也不听,自顾自背起他一路跑到了诊所,甚至让人担心震动会否反而把伤口震开。平方根虽说还是个小孩,但也是名体重将近30公斤的小学生了,背他,对于平常无缘使用肉体的博士而言理应并不简单,但他却显示出了出人意料的强壮有力。他用之前受我抚摸的脊背支撑着平方根的身体,双手牢牢地扣住平方根双腿,穿着长了一层霉菌的皮鞋跑了一路。平方根拉低阪神虎帽子的帽檐遮住了眼睛,一路把脸埋在博士背上,倒不是因为伤口作痛,而是害羞,怕被路人看见。一到诊所,博士便以简直像背着濒死的伤患似的架势,敲响了上了锁的大门。

  “劳驾,快开门!孩子很痛苦,求你们救救他!劳驾!”

  

  伤口仅缝了两针就闭合了。我和博士坐在昏暗的走廊上,等着医生检查有无伤及肌腱。这家诊所有年头了,光是坐在这里便叫人感到郁闷。天花板灰蒙蒙,拖鞋粘着陈年污渍黏糊糊的,墙上贴的断奶食谱培训班以及预防针的宣传广告统统已经泛黄,惟有透射室的同样昏暗的灯光带给我们一点亮光。说是为了谨慎起见做的检查,平方根却久久地没从诊疗室里面出来。

  “你知道三角数吗?”博士指着透射室门上标示放射线危险之类的一个三角形标志说道。

  “不知道。”我回答。

  谈起数字,证明尽管他最初的混乱状态看似已经过去,但内心仍旧充满了不安。

  “那实在是非常雅致的数字。”

  博士在从导医台拿的病历卡背面画了几个由黑点组成的三角形。

  〖tpx1.tif;s+3mm;x+2mm,bp〗

  “怎么样?”

  “唔——怎么说呢……就像是有一个做事一板一眼的把柴火一层层地堆起来一样……也像是摆了几堆黑豆……”

  “对了,一板一眼的人,这点很重要。第一层1个,第二层2个,第三层3个……以没有比这再单纯的单纯动作堆出一个个三角形。”

  我盯住了三角形看。博士的手在微微颤抖。黑点在昏暗中显得那样清晰。

  “并且各个三角形所含的黑点的数量分别为1、 3、 6、 10、 15、 21。用式子来表示就是——

  1

  1+2=3

  1+2+3=6

  1+2+3+4=10

  1+2+3+4+5=15

  1+2+3+4+5+6=21

  就是说,三角数无论它本身愿意与否,所表示的都是从1到某个数字的自然数之和。把同样的两个三角数并在一起,情况将向前迈进一大步。画太多的黑点很累人,就拿第四个三角数10来举例说明吧。”

  〖tpx2.tif;s+3mm;x+5mm,bp〗

  天不冷,他的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黑点也扁了,排列得不整齐了。他拼命地要让神经集中到铅笔尖上。西装上的便条张张沾染了血渍,无法辨认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53

  〖jp+1〗“看到了吗?你仔细看看,把第四个三角形两个并成一个,就出来一个纵向4个黑点、横向5个黑点排列而成的长方形。这个长方形中的黑点共计4×5=20个。明白了吗?把这恢复到一半,就是20÷2=10,就能求出从1到4自然数之和。或者我们把目光放到长方形的每一层来思考,就能得出这样的算式——

  〖jz〗〖fk(w〗〖bg(〗〖bhdwg1*3,wk1*2。4w〗1〖〗2〖〗3〖〗4〖bh〗

  +〖〗+〖〗+〖〗+〖bh〗

  4〖〗3〖〗2〖〗1〖bhdg1*2〗

  5〖〗5〖〗5〖〗5〖bg)w〗〖fk)〗〖kh*2〗

  用这个,就能迅速求出第十个三角数、即从1到10自然数之和,第100个三角数也行。从1到10的话——

  〖jz〗〖sx(〗10×11〖〗2〖sx)〗=55

  1到100的话——

  〖jz〗〖sx(〗100×101〖〗2〖sx)〗=5050

  1到1000就是——

  〖jz〗〖sx(〗1000×1001〖〗2〖sx)〗=500500

  从1到10000的话……”

  我明白博士是哭了。铅笔脱手落地,掉到了他脚边。按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哭泣,但我却有一种错觉,仿佛已经多次接触他的这副面容。我觉得自己仿佛很早以来一直就是这样,在细弱的呜咽面前手足无措,只有呆呆地伫立当场,我把自己的手叠放在他手上。

  “懂了吗,能求自然数之和?”

  “我懂了。”

  “把黑豆摆成三角形,只需这样就行了。”

  “嗯,是的。”


  “我说的你真的听懂了吗?”

  “您放心,我真懂了。请您别再哭了。您看三角数多美啊!”我说。

  这时,平方根从诊疗室出来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54
  “你们看,小事一桩!”平方根故意使劲挥了挥裹着绷带的左手。

  

  倒多亏了这起意想不到的混乱小插曲,以致我们决定在外面吃饭。刚出诊所,三个人都感到肚子饿得厉害。考虑到博士讨厌杂沓的人群,为了他,我们找了车站前面商店街上最空的一家店,吃了咖喱饭。正因为人少,味道也不怎么样,可平日里难得在外面吃一顿的平方根却乐不可支。他对绷带的夸张程度感到非常满意,似乎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光荣负伤的英雄。〖jp〗

  “这下我可以暂时不用帮忙洗衣服了,也不用天天洗澡了。”他宣布说,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回家路上,平方根也是让博士背回来的。这时天已黑透,他可能是想到人们经过得少了,自己不会太显眼,又或许还出于体谅博士不这样就难以心安的心情,他把帽檐也拉上去了,坦然地乖乖让博士背着。街灯照出法国梧桐行道树,高高的夜空浮现出一轮稍有些缺的月亮。夜风宜人,肚子吃得饱饱的,平方根的左手有惊无险。这就够了,我心满意足了。博士和我的脚步声重合在了一起,平方根的运动鞋在晃晃荡荡。〖kh1〗

  告别了博士一回到公寓,不知怎的,平方根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他一进门就跑进自己房间拧开收音机,我叫他把被血弄脏的衣服脱下来,他只当没听见。

  “阪神虎输啦?”

  只见平方根坐在桌前,拿眼睛瞪着收音机。阪神虎今天迎战巨人军。

  “昨天也输了吧。”

  他仍旧不吱声。播音员播报第九局战况,结果是仲田与桑田连续互投将比分扳至2比2平。

  “伤口还疼吗?”

  平方根咬着嘴唇,不愿把目光从收音机喇叭上挪开。

  “痛的话就把医生给的要吃了。妈妈去给你拿水来。”

  “不需要。”终于有了一句回应。

  “最好不要强忍着,一旦化脓就糟糕了。”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不痛就是不痛。”

  平方根握紧裹着绷带的左手,在桌上砸了两三下,泪水眼看要夺眶而出,他抬起右臂遮住了眼睛。显然,他不痛快的原因不在阪神虎的战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刚刚才缝上啊。要是血再流出来可怎么办?”

  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下来。我想看看血有没有渗到绷带上来,被他拿手挡开了。收音机里传出欢呼声。像是两出局打出了一个安打。

  “妈妈把你留在那儿,一个人去买东西,你因此生妈妈气了是吧?还是觉得用不来菜刀难为情?觉得在博士面前丢脸了是不?”

  母子俩再次陷入无言的沉默。收音机报击球员是龟山:

  “被桑田的球威震慑住了……第二击球位连续三击不中……他会不会来个投直线球呢……看哪,桑田手臂挥起来啦,他要投第一个球啦……”

  实况转播也被甲子园的欢呼声喊得时断时续,平方根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到。他一声不吭,身体也没颤抖,只是默默地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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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55
  一天内接连目睹两名男性在自己面前流泪,这到底算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平方根的哭泣至今我已见过无数次了。他为想吃奶而哭,为想抱抱而哭,闹脾气时哭,姥姥去世时哭。原本从他降生在这个世上的那一瞬间起就已经哇哇大哭。

  然而这回的眼泪和我曾经见过的都不相同,任凭我再怎样伸出手去,泪水总在我无法为他擦拭的地方默默地流着。

  “难道你是生博士的气,怪他没能及时帮你包扎伤口?”

  “不是。”平方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以一种叫人想象不出是在哭的平静口吻接着说道,“是因为妈妈对博士不信任。你怀疑博士没能力照顾我,我不允许你怀疑他,一点点也不行!”

  龟山把第二球弹回右中间。和田从一垒生还,踏触告别本垒。播音员发出一声尖叫,欢呼声此起彼伏,包围了我们母子。

  

  第二天,我和博士一道把便条重新写了一遍。

  “怎么会沾着血呢?”博士感到奇怪,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

  “是平方根,我儿子,给菜刀割伤手了。不过只伤到一点点皮。”

  “你的孩子?啊,那怎么行!看这样子,他应该流了很多血。”

  “没有。多亏有博士您在,问题才不至于那么严重。”

  “真的?我真的帮上忙了?”

  “当然是真的。您看,便条给弄得这样子一塌糊涂,都是因为您尽力帮忙的结果呀。”

  我把便条一张张从西装上取下来。它们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搭了窝筑了巢,感觉取也取不完似的。里面大体是有关数学的东西,对我而言是深奥难懂。除了数学以外,博士必须记住的事情,只有为数极少的一点点。

  “而且,您不仅救了平方根,还在医院的候诊室教会了我很重要的一个知识。”

  “很重要的知识?”

  “是三角数。您告诉我,要求从1到10自然数之和,还有一个我望尘莫及的公式。一个非常崇高的公式。让人不自觉地要闭上眼睛,献上祝愿……好了,我们首先从这张开始吧。”


  我把第一重要的便条——“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递给他。博士在新纸片上抄下了那一行字:

  “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然后,他用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低低的声音念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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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56
  博士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不清楚这是否与他的数学才能有关。首先一个是,他能将语句瞬间倒念出来。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当时平方根正为了语文作业中的回文造句而快要抓破头皮




  “把话反过来念,意思当然会丢啰。什么叫‘竹林烧了这句日文原文是回文,作“たけやぶやけた”。’?这话到底谁说的呀?再说竹林被火烧了我见都没见过。对吧,博士?”

  “过见没都见我了烧火被林竹。”博士喃喃念道。

  “你说什么呀,博士?”

  “士博呀么什说你。”

  “嘿,嘿,你怎么了?”

  “了么怎你嘿嘿。”

  “不好了,妈妈,博士的脑袋不正常了!”平方根慌了,忙向我求助。

  “平方根说得没错,如果把句子反过来念,所有人都要头脑混乱。”博士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们问过他怎么会这种绝技的,但似乎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既没经过长期训练,也并没花特别的力气去学,而是几乎无意识当中就会了。他好像长久以来一直认为这是人人普遍具备的能力。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怎么可能?我的话,就三个字的词倒过来念都能念错。您这可是吉尼斯纪录级别的绝活啊!您还能参加世界奇人秀表演呢。”

  “呢演表秀人奇界世加参能还您。”

  博士连一丝喜悦之情也没流露出来。他一害羞,越发下意识地倒念如流。有一点我们很清楚,就是,他并非先将句子在脑中加以形象化,再看着那形象倒着念出来。关键问题在于节奏,只需尽量发挥乐感靠耳朵抓住句子节奏,然后再来让句子倒转就非常简单了。

  “譬如……”博士说道,“数学灵感也并非从一开始就会有算式在脑海浮现。最先跳出来的是数学上的形象,即使轮廓很抽象,也能让你明确地感觉到有触感。可能跟这比较相像吧。”

  “嘿,我们再来做做实验好吗?”平方根这时早把作业忘到脑后去了,整个人完全被博士的绝技吸引住了。“来了,第一个问题,唔……阪神虎队。”

  “队虎神阪。”

  “广播体操。”

  “操体播广。”

  “今天中饭吃鸡排。”

  “排鸡吃饭中天今。”

  “友好数。”

  “数好友。”

  “我在动物园画了犰狳的写生画。”

  “画生写的狳犰了画园物动在我。”

  “江夏丰。”

  “丰夏江。”

  “江夏丰一倒过来念,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差劲的投手呢。”
博士的爱情算式57
  平方根和我交替提出问题。起先我们还在笔记本上记下来,然后一一确认他倒念得是否正确,一旦明白他绝对不会犯错,中途嫌烦起来,放弃了检查。我们问题一出口,他当下就念出正确答案,没有一秒的犹豫。

  “厉害!太厉害啦!博士,你应该向大家多多炫耀才对呀!明明会这么厉害的绝活,还一直瞒着我们,真狡猾!”

  “炫耀?别开玩笑了,平方根。这怎么能拿来炫耀呢?就凭把江夏丰念成丰夏江?”

  “能的、能的。你绝对能叫全世界的人大吃一惊,叫他们为你兴奋,叫他们哈哈大笑。”

  博士害羞了似地低下了头,小声说道:“谢谢。”接着把手掌平放到平方根平平的头顶、其形状最适合用来接纳人手的头顶,说,“我的能力对世上的人们来说毫无用处。谁也不会对我的绝活感兴趣。可只要得到平方根你一个人的赞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博士替平方根的作业想出的回文是“冷冻厕所此处日文原作“冷凍トイレ”,读作“れいとうといれ”。”。

  博士的另一个才能是比谁都更早发现黄昏第一颗星。他使我想到,在即将迎接夜晚的世界中,恐怕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敏感地发现第一颗星了。


  “啊!”

  在说傍晚还为时太早、太阳仍在天空正中普照大地的时分,安乐椅上的博士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我想那反正不是梦呓就是自言自语,也就没应声。

  “啊!”博士又以同样的腔调短叹一声,然后哆哆嗦嗦地抬起一只手,指着窗玻璃对面


的天空说,“第一颗星。”

  听他语气不像是有意想对某个人讲,但既然他特意伸手指出来了,我也就暂停厨房的工作,把目光投向他所指的前方。但是,那里就只有深邃的蔚蓝天空。

  可能是数学幻想吧,我在心里嘟哝道。不料,他像是听见了我心底的声音似地做出回应道:“瞧,就在那边!”

  他的食指布满皱纹,起了肉刺,指甲底下积着污垢。我眨一眨眼,定睛凝神地望过去,可除了一小片云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找到。

  “现在离星星出来的时间是不是还太早了点啊?”我陪着小心表明看法。

  “夜晚的准备已经开始了,因为第一颗星已经升空。”博士顾不得理睬我,说完自己想说的便放下手臂,再次闭目养神。
博士的爱情算式58

  我不知道手指第一颗星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也许他要借此松弛疲惫的神经,也许那仅是他的一个习惯。平常连眼前摆着几盘菜都看不大清楚的他,怎么能够那么早就发现第一颗星呢?我更是不明白了。

  但不管怎样,他确实用他苍老的手指指向天空中的一点,他将意义赋予其他任何人均无法辨识的独一无二的一点。

  平方根的伤口顺利地复元了,可他的闷闷不乐却迟迟不见好。他和博士在一起时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天真无邪,一旦母子独处,他马上就不爱说话了,只会态度生硬地回应你一两声。绷带已经失去了最初闪闪亮的白,彻底脏了。

  “对不起!”我在他面前端正地坐好,低头道歉,“是妈妈不对。哪怕有一个瞬间不信任博士,是人就应该感到羞愧。妈妈跟你道歉。妈妈会反省。”

  本以为他还是会对我不理不睬,哪知道他出乎意料地乖乖地转过身子来对着我,端正坐姿后,低着头一边扯弄着绷带的结扣一边说道:“嗯,知道了。我们和好吧。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忘记受伤那天的事情的。”

  接着我们握了握手。

  仅缝了两针的那伤痕,在平方根长大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依然一直没有消退。它刻印在他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仿佛是为了替博士那天如何担心平方根作证,也像是遵守着平方根和我的约定,成为他从来不曾忘记博士的佐证。

  一天,当整理书房的书架的时候,我在最下面一层发现了压在数学书堆下面的一只饼干盒。

  我轻轻地打开了锈迹斑斑的盒盖。本来已准备好看到长满霉菌的糕点,没想到里面居然是棒球卡。

  估计起码有一百张以上。边长40厘米左右四四方方的盒子了,满满登登不留一丝缝隙地塞满了卡片,想插根手指进去抽一张出来都难。

  很明显,这些收藏品得到主人何等的珍视。一张一张包在塑料套里,没有一抹指纹,角上没有磨损,没有折痕,更不见一张倒放。它们被按照球场位置分类,用标有“投手”、“二垒手”、“左外野手”等的厚纸隔开,在各类中又以名字的假名顺序整齐排列。并且一张不差全部是阪神球员。随便抽哪张出来都无一例外崭崭新,跟新卡没分别,使人不禁联想到再如何一板一眼的图书管理员,恐怕也难以完成如此完整的卡片分类工作。

  但是再怎么说几乎像新卡似的簇簇新,内容上毫无疑问已经过时,照片也是黑白远远多过彩色的。“垒间飞燕吉田义男”、“独创沙特佩克投法村山实”之类,我也还有所了解,可轮到“七色魔球若林忠志”啦“爽快无比景浦将”啦的,我就要举手投降了。

  只有一个人,惟有江夏丰受到特别对待。仅只他不是依照球场位置归类,而是单独用一张写着“江夏丰”三个字的厚纸隔出一角来珍藏。
博士的爱情算式59
  而且,塑料套也和其他球员的不一样,不是薄膜,而是简直能够防止外界所有刺激的硬塑料壳,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意志之坚决,一旦收入壳中便决不容许手指的油脂弄脏它们。

  同样是江夏丰,这里面收集了他各色各样的赛场英姿。这里没有我熟悉的挺着大肚腩的模样,清一色精瘦的身形,自然,每张都穿着阪神的队服。

  1948年5月15日生于奈良县,左投左打,身高179厘米,体重90公斤。1967年以新人选拔赛第一名的成绩从大阪学院(附属)高中加入阪神虎队效力。翌年打破美国职棒大联盟洛杉矶道奇队桑迪·科菲保持的单季382支的纪录,创下单季401支夺三振的世界新纪录。在1971年的明星赛(西宫西宫:日本城市名,位于兵库县东南部,濒临大阪湾,原为西宫神社的门前町,是江户时代著名的酿酒地,市内有甲子园棒球场。)上令9人连续三级不中(其中8人击空)。1973年完成无安打无得分比赛。横空世出的天才左投。孤高豪腕左撇子投手……卡片背面用细小的字写着江夏丰的生平简介以及战绩纪录等等。手套放在膝上,专心等待投球信号的江夏丰。棒球即将脱手而出那一瞬间的江夏丰。挥臂的同时瞪眼注视捕手手套的江夏丰。叉腿站立在投手板上的江夏丰。他的队服上缝着完全数28。

  我把卡片放回原位,和开的时候一样,轻轻地合上了饼干盒的盒盖。

  书架里面接着现身的是一大捆落满灰尘的大学笔记本。从纸张和墨水的变色程度来看,其年代之久远似乎不输给棒球卡。长年承受着书本的重压,终于经受不住了,捆着约莫三十本本子的绳子松了,封面翻卷了上来。

  翻啊翻,翻了又翻,眼底所见的尽是数字和符号和拉丁字母,除了这些还是这些。突然终于有几何图案露面了,歪歪扭扭的曲线或者图表之类便也跟着出现。我马上看出是博士写的笔记。虽然笔迹比现在显得年轻、有力,但4还是像松散的半个蝴蝶结,5还是身体往前倾,险些摔倒的模样。

  我之所以明知偷看雇主的无论任何物事均是一名保姆最可耻的行为,却还是忍不住翻看了这些笔记本,是因为它们异常美丽。尽管上面的算式不顾印好的网格线的限制,随心所欲地伸向各个方向,而且算式之间并拢了又分开,中间散落着星号、、∑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符号,尽管到处涂得乱七八糟,还被虫蛀了,可就是美丽得叫人动容。

  当然,里面的意思我看不懂。页面里隐藏着的谜,我连分享一丝半缕的资格也没有。尽管如此,我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地凝望着这些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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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60

  里面是否记录着博士曾经说起的阿廷猜想的证明过程呢?无疑肯定有他最擅长的有关素数的考察。或许有他获得校长奖no.284的论文的草稿……从这里面,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感受到了许许多多:从铅笔字的笔锋我感受到热情,从叉叉感受到焦虑,从用力划出的两条下划线感受到信心十足。更进一步的是,充满纸面的这些算式引领着我步向世界的尽头。

  再仔细些一点点看下去,就发现在有几页纸的角落上潦草地写着我也能看得懂的文字,诸如“解的定义体,需再推敲”、“半稳定状态的缺陷”、“新推导无效”、“来不来得及?”、“14∶00图书馆前,与n”等等。

  这条那条都写得潦草得很,快有一半混进算式中去了,但所彰显出的生命力却还是远远比别在西装上的便条来得旺盛。我所不了解的博士曾埋首其中孜孜以求。

  下午2点在图书馆门前发生了什么事呢?n又是谁?我禁不住向上苍祈求,但愿这个约会曾带给博士幸福感觉。

  我抚摸着页面,感觉碰触到了写下算式的博士的指尖。算式们相互联结,形成一条铁索长长地垂落到我脚边。我顺着铁索一段一段往下爬,风景消失了,光隐去了,连声音也听不见了,但我不惧也不怕,因为我心里明白,博士所指示的路标具有永远的正确性,任何东西都别想侵蚀得了它。


  我感到自己脚下的地面,是被一个更加深奥的世界所支撑着,我为此惊叹不已。要想前往那里,除了摸着铁索慢慢前进别无他法,语言在那里失去了意义,并且终究将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往深处缒,还是在朝着高处攀爬。惟一清清楚楚的一点,是铁索的前端连接着真理。

  我翻到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页。不意铁索中断,我被迫停留在黑暗中。只需再向前迈几步


,追求的东西或许随即便会出现,但无论我再怎样定睛凝视,下一个可供站稳脚步的数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抱歉,麻烦你——”博士呼唤我的声音从盥洗台那边传过来,“抱歉,你这么忙还要麻烦你……”

  “马上来了。”我把所有一切收进原先的地方,接着朗声应道。
博士的爱情算式61

  5月的发薪日,我买了三张阪神的球赛票。比赛日期定在6月2日,对手是广岛。阪神虎远征我们住的小镇,每年大约就两回,错过这一天,机会暂时就不用指望了。

  我至今没带平方跟去看过棒球赛。细想想,他自从和他姥姥去过动物园以来,就连博物馆和电影院都没走进去过。打从他出生以来,我就一门心思惦记着省钱,从来也想不起母子俩应该出去好好玩玩。

  看见饼干盒里装的棒球卡,我突然想,一个身患重病、整日在数字世界里探索的老人,和一个自打懂事起便每晚等待母亲回家的少年,就带他们去看一天棒球比赛,应该不算什么罪过吧。

  老实说,三张内场座席票的价钱还是令我心疼的。再加上前阵子治伤花的医疗费就更让人肉痛了。但是,金钱将来多少都能挣得回来,而老人与少年一起观赏棒球比赛的时间却恐怕所剩不多了。更何况,假如请博士实地观看之前他只在卡片世界里想象的一切,比如被汗浸透条纹队服、被欢呼声淹没的本垒球,以及被棒球鞋踢起的投手板上的泥土等等,那理应将成为超出保姆任务范围的一份特殊礼物,即便届时那里没有江夏的身影。

  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主意棒极,不料平方根的反应却和我猜想的相反,显得消极。

  “他可能会说不想去……”平方根嘟嘟哝哝道,“别忘了博士讨厌热闹的地方呀。”

  他的判断正中要害。连带他出来到理发店都要大费周折,更别提棒球场这种跟博士所爱的宁静毫不相干的地方了。

  “而且,怎么跟他约也是个问题,博士他根本没法做心理准备的。”关于博士,他总能发挥惊人的洞察力。

  “……心理准备,对啊……”

  “对博士来说,任何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事先没法制定计划。每天他都不得不比我们紧张好几倍。突然砸下来这么起大事件,他要休克死掉的。”

  “那还不至于。啊,对了,把票别在西装上给他怎么样?”

  “我认为没什么效果。”平方根摇摇头,“妈妈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全身的便条派过什么用场吗?”

  “也对。虽然他每天早上要根据别在袖口的那张脸来确认妈妈的身份。”

  “就凭那张像幼儿园小朋友画的画,连我和妈妈都分不清。”

  “他肯定是数学厉害,画画不行吧。”

  “看到博士拿磨秃的铅笔写好便条贴到身上的时候,我老是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呢?”

  “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很寂寞吗?”平方根故意用一种怄气的口吻说道。

  我反驳不了,只默默地点点头。
博士的爱情算式62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平方根把腔调一变,竖起食指说,“博士知道的那个时代的阪神虎球员谁都不可能出场。他们全都已经退役了。”

  他说的一点不错。假如收集棒球卡时候的那些球员一个也没出场,博士肯定大感困惑,而且大失所望。队服的式样如今也变了。球场可不像数学定理那样安静,会有醉汉,还有人起哄闹事。对,平方根担心的事情每样都很正确。

  “嗯,我知道了。你的意见完全理解,可是,妈妈已经买好三张票了,不只是给博士的一张,你的那张也在这儿呢。暂时先把博士去不去的问题放到一边,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吗?阪神虎的比赛你想不想去看呢?”


  可能想装装小小男子汉的派头吧,只见他低下头去半天不肯出声,还把身体扭来扭去,可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狂喜,围着我又跑又跳起来。

  “我要看,不管谁说什么都要看!我要去,绝对要去!”

  平方根跑跳个没完,最后扑上来抱住我的脖子说:“谢谢妈妈!”




  6月2日当天,最令人担心的天气也好得呱呱叫。我们乘上4点50分的公交车出发了。

  距离傍晚还有段时间,天空依旧亮光充足。我们看见车里有好几个像是和我们一样奔向球场的乘客。

  平方根带上了问朋友借的喇叭,脑袋上当然扣着阪神虎的帽子,他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问我是不是真的带好票了。我一手拎着放了三明治的篮子,一手提着灌了红茶的茶壶,可平方根问票问得实在是太频繁了,弄得我也不敢确定了,时不时要伸手进裙子口袋摸摸看是否真在。

  博士的打扮同往常一模一样。别满便条的西装、发霉的皮鞋,胸前的口袋里塞着铅笔。一直到公交车停靠在球场所在的运动公园前面,他都和在理发店的时候一样,使了狠劲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不放。

  我告诉博士想邀请他观看棒球赛,是在公交发车前正好80分钟,即3点30分。这时候平方根也放学回来了,我们母子俩尽可能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提起了话头。博士最初似乎不太能够理解我们所说的意思。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博士居然不知道如今职业棒球比赛是在全国各地的球场举行,想看的话只要付钱就谁都能看。再想想,他连通过收音机能够收听棒球赛况都还是最近刚刚才知晓,那也就难怪了。对他而言,棒球仅仅只存在于报纸体育版的数字纪录和棒球卡中。

  “你是叫我去那里?”博士陷入了沉思。

  “我当然没有命令您的意思。我是想邀请您,问您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块儿去。”

  “唔——去棒球场……乘公交车……”

  思考是博士的强项,就这样听任他想下去,恐怕他要慢悠悠地思考到比赛结束。

  “能见到江夏丰吧?”

  冷不防给戳中痛处,我们顿时一愣,但紧接着马上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由平方根来回答他说:“很遗憾,江夏丰前天在甲子园对抗巨人军的时候是先发,所以今天的比赛他当候补。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嗯,确实很遗憾啊。那么,江夏丰赢了吗?”

  “赢了,是本季第七场赢球。”
博士的爱情算式63
  1992年那个时候,后背号码绣着28的是中田良弘投手,他由于肩膀受伤基本不再出现在投手板上。很难断定后背号码是28的球员不出场,对我们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假如中田不是投手,恐怕博士再怎么糊涂也要起疑心吧?可假如他单单只在远处的投手练习区练习投球,那说不定还有可能蒙骗一个老人的眼睛。他从没见过球场上活动的江夏丰,所以按理说连投手练习区也不可能知道。不过,假如中田不巧又站到投手板上来了呢?到时候肯定蒙混不过关,博士将不知要受到多大的刺激。中田和江夏丰不同,他是右投。既然这样,28这个后背号码最好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它出现,那样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去吧,去吧,和博士一起看会更开心的。”

  平方根的这句话起了决定性作用,博士终于答应了外出。

  一从公交车上下来,博士立刻将双手紧握的对象从座椅扶手换成了平方根的手。进了运动公园从门口走到球场的一路上也好,挤在人群中走过混凝土通道的时候也好,两人都几乎一言不发。博士由于被带到一个同平常生活相差太远的地方而惊魂不定,平方根则因为能够观看渴盼已久的阪神虎的球赛而兴奋莫名,他们似乎因此遗忘了语言,光知道睁大了眼睛朝四下里东张西望。

  “您还好吗?”

  我偶尔关心地问问,博士便默默地点点头,同时每回都把平方根的手握得更紧了。

  当登上通向三垒一侧特别内席的最后一级阶梯的那一瞬间,我们发出一声惊叹。但见豁然开朗的视野前方,赫然出现了黑黑的柔软的棒球场、尚未印上任何人的足迹的垒位、笔直延伸的白线,还有经过一番仔细修整的宽阔的草坪。薄暮的天空近在头顶,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就在这时,照明灯就像盼着我们到来似地啪一声亮了,沐浴着混合光的球场霎时间成了从天而降的宇宙飞船。


  到底博士对6月2日的广岛阪神对抗赛有什么感觉,看得可开心?多年以后,当我和平方根偶尔碰巧谈起那一个特别的日子的时候,母子俩对于博士是否由衷地喜欢上了现场棒球赛这一点都没把握。当想到我们有可能只不过是多管闲事,把好好一个善良的病人折磨得精疲力竭时,我们也常常感到追悔莫及。

  不过,三个人共同拥有的那一幅幅小小的风景画面却至今不曾褪色,不仅如此,随着时


间的流逝,它们愈加鲜亮地浮现出来,温暖着我们的情怀。不舒服的靠背开裂的座椅,趴在铁丝网上由始至终不停地呼喊着“龟山”的男青年,芥末放得太多的鸡蛋三明治,流星般划过球场正上空的飞机的灯……我们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一一回忆起所有这一切,总是那样感慨满怀。每当谈起棒球场的回忆,我们总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博士此刻就在身边。

  其中最让我们感到暖融融的是博士暗恋卖果汁的小姐的那个小插曲。那天,第二局攻击才结束,平方根便早早地吃光了所有三明治,开始吵着要喝果汁。我刚要伸手招呼售货小姐,博士却拦住我的手,说:“不行。”我问他“为什么”,他却默不作答。我刚准备向第二个经过的售货小姐示意,博士再次发出一声“不行”。听他口气认真得一点也不含糊,我还以为他是出于果汁对孩子身体健康有害的理由,才不准平方根喝的。
博士的爱情算式64
  “乖,将就着喝家里带的红茶吧。”我建议说。

  “我不要,太苦了。”

  “那我去小卖部买瓶牛奶给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球场上怎么可能有牛奶卖呢。用大大的纸杯子咕嘟咕嘟地喝果汁,那才叫球场规则嘛!”

  小孩有小孩的梦想。无奈,我同博士打起了商量:“就一杯,您就准他喝一杯吧,好吗?”

  博士还是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他将脸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要买果汁的话,跟那个姑娘买。”

  博士所指的是正要登上对面通道的一位售货小姐。

  “为什么?跟谁买不都一样吗?”

  任凭我再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明缘由。直到平方根喉咙渴得受不了了,狠狠责备了他一通,他这才坦白说道:“因为那边的那个姑娘好像最可爱。”

  博士的审美眼光不错,粗粗环视一圈,那姑娘的确最漂亮,她脸上始终保持着最可爱的笑容。

  就因为这缘故,我们生怕错过那姑娘走近这边的时机,注意力都被从球场吸引到观众席上去了,连公布第三局战况,阪神虎因接连打出4支安打而得分的场面都没留神看仔细。当期待的姑娘好容易走到最近的下面那条通道,博士迅速地举起手来,为平方根买了果汁。尽管他递硬币的手仍在颤抖,尽管他满身覆盖着便条,姑娘的笑容却不见一丝阴影。就只有平方根一个人在那里抱怨说:真搞不懂,买一杯果汁也非得磨磨蹭蹭个老半天!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那姑娘一靠近,博士就自作主张先后替他买了玉米花、冰激凌以及第二杯果汁等,平方根的心情于是又多云转晴。

  尽管表现出了上述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但博士到底仍旧是一位数学家,这一点不会变。他在环顾球场时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内场为边长27.43米的正方形。”当发现自己和平方根的座位号码分别为7—14与7—15时,他竟忘了落座,指着这两个数字就说开了:“714是贝比·鲁斯在1935年创下的累计本垒打纪录。1974年4月8日,汉克·阿伦打破这个纪录,他从道奇的阿尔·当宁手里打出了第715支本垒打。714与715的乘积等于最初7个素数之积。

  714×715=2×3×5×7×11×13×17=510510

  还有,714的质因数之和与715的质因数之和相等。

  714=2×3×7×17

  715=5×11×13

  2+3+7+17=5+11+13=29

  拥有这种性质的连续整数数对非常罕见,20000以内仅有26对。这叫卢斯—阿伦数对(ruthaaron pairs)。和素数一样,数字越大分布也越稀疏。最小是5和6。关于它是否存在无穷的证明相当艰难。但是这里最重要的是,我坐7—14,平方根坐7—15。这绝对不能倒过来。老的纪录要由新人来打破,世事本该如此。你不这样认为吗?”
博士的爱情算式65
  “嗯,明白明白。快看快看,那是新庄!”

  连平时热心地听博士讲课的平方根,此时也心不在焉,一副对自己的座位号码是多少号根本无所谓的样子。

  结果在比赛期间,博士有事没事就把他擅长的数字拿出来。可见他的确万分紧张。他似


乎不愿输给周遭的喧噪,音调逐渐拔高,以致我们仨明显地有别于周围的阪神虎球迷。当广播报出先发投手中込的名字,中込在欢呼声中走向投手板时,博士立刻报出一串数字:“投手板高10英寸,25.4厘米,从投手板到本垒共6英尺,每隔一英尺地面便下降1英寸。”

  当他注意到广岛球员阵容中从一号到七号均为左手击球员,就说:“左对左击球率为0.2568,右对右为0.2649。”

  当阪神被广岛的西田偷垒成功,众球迷正在咂嘴叹气时,他发表他的计算结果道:“投手从开始挥臂到正式把球投出去需要0.8秒。球到达捕手手套,按现在这个曲线球算,是0.6秒。前后总共过去1.4秒。跑垒员跑的距离,减去离垒部分,是24米。跑垒员的50米速度……到达二垒需要……因此要想劫杀跑垒员,捕手所剩的时间就是1.9秒。”

  值得庆幸的是,坐在我们左手的一群人始终贯彻明智的不关心态度,右手的一个大叔则会插嘴说些绝妙的话语来帮忙缓和气氛,如:

  “你比那些蹩脚的解说员经验老到多啦。”

  “你啊,会是个了不起的公式记录员。”

  “顺便帮着给算算阪神的制胜魔法吧!”

  想来大叔不可能完全理解这些计算过程,可他还是利用奚落广岛球员的空当儿,诚恳地倾听博士讲解。博士的计算因而得以避免成为单纯的幻想,至少能够带给周围人哪怕一点点确实是有理论依据的印象。除此以外,大叔甚至还分了一些带壳花生给我们。

  阪神虎旗开得胜,第一局凭借和田与久慈的安打抢先得分,接着第二局更是凭借5支安打再加4分。天黑后有了凉意,我又是给平方根套上牛仔外套,又是给博士盖上裹膝毯,又是拿手巾擦手,还没忙定,分数就噌噌噌上去了,快得我目瞪口呆。平方根兴高采烈大吹喇叭,博士则单手捏着三明治,笨拙地鼓掌。

  博士看比赛看得着了迷,球的一点点动静都能叫他或感叹或点头或皱眉。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偷偷瞧瞧前排人的便当,或者抬头望望白杨树梢挂着的月亮。

  三垒一侧的阪神球迷比广岛球迷更张扬,这边黄色面积更大,精神也更振奋。也难怪,广岛遭到中込封杀,一直没机会得分,比赛运欠佳,球迷想呐喊也呐喊不起来。

  中込只要投出一个好球,球场便欢声雷动。得分时就更不得了,人们的狂喜形成漩涡席卷了整个球场。看到这么多的人同时欢呼雀跃,还是生平头一遭。就连几乎只会朝我表露不是正在思考就是因思绪被打断而大为光火这两种表情的博士,也很开心,尽管表达方式比较含蓄,但他确确实实成了欢喜漩涡的一员。

  而说到比当时在场所有人的欢喜方式都更特别人的,要数那个趴在铁丝网上的龟山迷了。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工作服外面套了龟山的队服,腰上挂着便携式收音机,十根手指缠在铁丝网上,看样子总之是片刻也不愿松开了。轮到广岛进攻时,他的眼睛就已紧跟着左外野手龟山转,龟山只要一出现在下一击球员准备区他就开始兴奋,龟山站在击球员区期间他就一个劲地呼喊他的名字。他的呼喊时而带着激励的味道,时而又变成哀求。他把脸使劲地往铁丝网上压,也不管额头会留下印子,看样子他似乎极其渴望接近龟山本人,哪怕1毫米也好。他也不奚落对方球员,就算龟山无功而返,他也不发牢骚甚至从不叹息一声,他嘴里一个劲地发出的只有惟一一个词——“龟山”。这一个词里倾注了他灵魂的全部。

  所以当龟山击出适时安打的时候,大伙都担心他这下要昏厥过去,事实上,坐在他身后的某个人已经下意识做好准备要托住他的背了。打出的球以无比的气势穿过各垒之间,滑过草坪上方,追球的外野手们早已成了小小黑影,惟有龟山击出的这个球沐浴着混合光的祝福。青年鼓足全身的气息发出呼喊,肺被掏空之后依然不断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他浑身乱扭乱动,摇乱了头发。接下来的帕乔雷克明明早已站在击球员区,青年却还是久久无法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和他相比,博士的助威方式不知道要中规中矩多少。
博士的爱情算式66
  对于自己收集的棒球卡上的球员一个也没出场这一点,博士似乎并不怎么介意。他似乎一直忙于思考如何将自己存储起来的有关棒球规则以及纪录等的知识,同现实中的比赛相结合的事,以致顾不上一一去考证球员的名字。

  “那个小袋子里装着什么?”




  “那叫松香粉袋,装着松香,防滑用的。”

  “为什么每个捕手都要朝一垒跑呢?”

  “为了接应呗。这样就算球飞歪了也能及时接住。”

  “长凳上好像夹了个球迷嘛……”

  “不对,我想那是外籍球员的翻译吧。”

  只要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博士都会老老实实问平方根。他能够清楚解释时速150千米的球产生的动能,以及球的温度和飞行距离之间的关系,却不知道松香粉袋。虽然牵在一起的手松开了,可博士仍旧依赖着平方根。他谈数字,问平方根问题,从可爱的姑娘手里买东西,把花生放进嘴里,并且抽空不知多少次地朝投手练习区投去注视的目光。果然,28不在。

  比赛进展迅速,阪神以6比0一路领先。每打一局,中込的投球都比胜负更受关注,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直到第8局结束,中込还是没放对方打一支安打。

  阪神虎明明胜利在望,三垒一侧的空气却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沉重起来。一旦阪神进攻完毕转为防守,仿佛面临痛苦难耐的苦修似的叹息便要此起彼伏。假如阪神连续得分倒还好,可自从到第三局获得6分以后一直零分前进,不得不陷入集中精力防守的僵局。

  第九局下半场,中込离开长凳走向投手板时,不知是谁冲他背影发出一声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的呻吟——

  “还有三个人……”

  这是大家最不愿听到的话。顿时,看客们内心的挣扎沙沙、沙沙地笼罩了观众席。就只有博士,回应了那个不知是谁的呻吟,他说:“完成无安打无失分比赛的概率为0.18%。”

  广岛换下第一号击球员,替换上来一名姓名闻所未闻的球员,但没有一个人有空分心去注意一个击球员。中込投出了第一球。

  球棒挥起,球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飞上夜空,就像博士陈旧的大学笔记本上画的那些抛物线。球比月亮更白,比星星更美,漂浮在青色宇宙的顶点。看客们齐刷刷神情恍惚地仰望着那一点。

  就在球开始下落的那一瞬间,人们猛然醒悟,这一击击得并不优雅。但球速阻止无望地眼看着增加,球拉着风呼啸,就像经过长长一段旅途从宇宙落下的东西那样散发着灼热的热气。

  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尖叫:

  “危险!”

  博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见球掠过平方根的膝盖,碰到他脚下的混凝土,再一个高高的反弹,飞到他背后去了。

  博士掩盖住了平方根。他竭力伸长了脖颈和双手,显示出绝对必须保护这名弱小儿童免受伤害的坚定决心,用全身包裹住了平方根。

  球飞走后,两人依然久久地一动不动。说到底,只要博士不松开身体,平方根即使想恢复原先的坐姿也恢复不了。

  “各位观众,请大家千万千万要注意界外球。”球场广播里说道。

  “我想已经没事了……”

  我出声提醒博士,从博士手中滑落的花生壳撒了一地。

  “硬球重141.7克……假设从距离地面15米的高处落下……变成重12.1千克的铁球……撞击力增强至85.39倍……”

  博士的喃喃自语声再度传来。他和平方根的靠背上分别刻着714与715。就如同我和博士通过220与284联系在一起一样,他们也凭借共同拥有特殊奥秘的数字而产生了联系,这联系紧密得任谁也无法将它割断。

  蓦地,观众席一阵骚动,只见中込的第二球飞到了照明灯前面,球最终滚到了草坪上。

  “龟山!”铁丝网青年又大喊一声。
博士的爱情算式67
  回到偏屋已经将近夜里10点。虽然兴奋尚未冷却,但即便是平方根,也已经在拼命打哈欠了。本打算送博士回家后马上回自己公寓的,可看他的疲劳程度比预想的要严重许多,于是就决定暂且留下来照顾,直到他上床睡觉。从球场散场出来的人们装满了公交车,看来是这车弄得他疲惫不堪。公交一摇晃,他就被人群挤到东挤到西,弄得他手忙脚乱,就怕便条上面的回形针被挤掉。


  “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反复鼓励他说,但就连我的声音他也充耳不闻了。站在公交车上的这段时间里,为了尽量避免和他人接触,他怪模怪样地把身体扭来扭去。

  大概不是由于疲惫,很可能他平常就总是那样做的吧。一进门,便只见博士把从袜子到


外套、领带、西裤等身上穿戴的衣物依次扔到地板上,脱到最后只剩下内衣裤,他就牙也不刷地钻进了被窝。我觉得一定当他是在刚才进厕所时生怕被任何人发觉而火速刷掉的。

  “今天谢谢你。”闭上眼睛前,博士说,“今天非常开心,多谢你们。”

  “可惜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泡汤了。”平方根跪在他枕边帮他把盖被拉拉好。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江夏丰也曾经完成过无安打无失分比赛哟,而且还是在加时赛上。1973年,最后与巨人决一胜负是在8月30日。在对抗中日龙的加时赛第11局下半场,江夏丰打出了告别本垒打,最终以1比0战胜对手。进攻和防守都是由他单独完成……不过很可惜,他今天没上场投球……”

  “嗯。下回可得先把投手的替换顺序调查清楚了再买票,妈妈。”

  “总之,他们赢了不就行了?”我应道。

  “说得好。6比1。相当棒的得分。”

  “阪神虎这回可上升到第二名了。而且巨人输给大洋掉回到最后一名。这么幸运的日子可是不常有的,对吧,博士?”

  “对。这都多亏了平方根带我去球场。好了,你该回家了,路上小心点。你必须要乖乖听妈妈的话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对吧?”

  博士嘴角浮起微笑,还没到听平方根的回答就已闭上了眼睛。他眼睑发红,嘴唇干裂,发际不知不觉沁出了汗水。我把掌心贴上他额头——

  “哎呀,不得了!”

  博士发烧了,烧得不低。

  思来想去,我和平方根最终决定不回公寓,留在偏屋过夜。我们不能对病人见死不救,更何况现在病人是博士。这种时候对我来说,与其去在乎所谓从业守则以及合同之类的规定,犹犹豫豫浪费时间,还不如坐下来定定心心服侍病人来得更轻松更坦然。
博士的爱情算式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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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69
  我的左边睡着博士,右边睡着平方根。一闭上眼就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有博士的鼻息,有毛毯摩擦衣物的窸窸窣窣,还有冰块融化的征兆、平方根的梦呓、沙发的吱吱嘎嘎。这一老一少的所发出的所有声响,使我忘却发烧这起意外事件,使我安下心来,并带着我进入睡眠中去。

  第二天早上,平方根在博士醒来之前就起了床,先弯回公寓拿齐课本,带着印有阪神虎标志的喇叭上学去了。到了早上,博士脸上的潮红稍稍有些褪去,呼吸也好像逐渐平稳下来了,但他仍旧陷在深沉的睡眠里,不见要醒来的样子。这回,沉睡本身又令人担心起来。我戳了戳他额头,然后把毛毯掀起来,依次对着喉结、锁骨凹陷处、腋下、肚脐眼又按又捏又搔。我还试着往他耳朵里吹了吹气。但是统统没有奏效,单只是眼球在眼睑底下微微地动了几动而已。

  确定博士并非得了昏睡性脑炎,是我在厨房做事的时候,当时快到晌午时分。听到书房有动静,过去一看,却见博士一如往常穿好了西装,正耷拉着头坐在床上。

  “您现在还不能起床,您还在发烧呢,快躺下休息。”

  博士抬头瞅瞅我,一言不发地再次垂下了头。他眼角积着眼屎,头发乱蓬蓬,领带也没系好,邋邋遢遢从脖子上挂下来。

  “来,您把那西装脱了,换上新内衣吧。昨晚您可出了一身汗哪。待会儿我去买件睡衣回来。床单也得换了,这样清清爽爽感觉也会好起来。您肯定是累着了,连着看了三个钟头的棒球呢。真是对不起,我们非把您拖出去。不过您不需要担心,只要注意保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安安静静躺着休息,马上就能好起来。好了,首先您必须吃点东西了。我给您端一杯苹果汁过来好吗?”

  我凑近了他说道,他推开我的肩膀,背过脸去。

  这时我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犯了幼稚的错误。博士已经忘了昨天去看过棒球这回事,也已经忘了我这个人。

  博士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自己胸前。佝偻的脊背一夜之间看起来又萎缩了一些,精力消耗殆尽的身体疲倦已极,动弹不得,只是一颗心迷失了方向,没了去处,正在某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无助地彷徨。探究数学奥秘时的那种执著与专注烟消云散了,对平方根所表现的慈爱之情甚至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他全身上下失去了生气。

  不久听到一阵啜泣声传来。起初我没留意到是从博士嘴里传出的,竟还误以为是屋子哪个角落里已经坏掉的八音盒突然发出声响来了。他这回的哭泣声不同于平方根割伤手那天我所听到的那种,他此时的哭泣静静的,不是为其他任何人,仅只是为了一个他自己。

  有一张便条别在最最醒目的地方,他一披上上衣就会不容分说钻进他眼底,博士出声念了一遍这张最重要的便条——

  “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我在床头坐下了。我猜想不到除此以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何止是犯了一个幼稚的错误,根本就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每天早上一睁开眼一穿上衣服,博士便要听自己亲手写下的便条来宣告自己所得的病症,便要被告知刚才所做的梦并不发生在昨夜,而是在遥远的过去,自己的记忆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夜。得知昨天的自己坠落于时间的深渊,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岸上,他将是何等的悲痛欲绝!保护平方根逃过界外球那一劫的那个博士,在他自己身体里面已成一名死者。日复一日,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接受如此残酷的宣告,这一事实,我一次也不曾想象到过。
博士的爱情算式70
  “我是您的保姆,”我等呜咽稍停,开口说道,“是被雇过来帮助您料理家务的保姆。”

  博士抬起湿润的眼眸转到我这个方向。

  “傍晚的时候我儿子也会来。他脑袋的形状平平的,所以叫平方根。这是您给他起的名


字。”

  我说着指指别在他袖口的、画着那张脸的便条。还好它没在昨天的公交车上弄丢。

  “你的生日是几时?”

  尽管声音因为发烧变得细细弱弱的,可从他嘴里能发出呜咽以外的语言这一点,多少让我送了口气。

  “2月20日。”我答道,“220,是和284誓约友好的220。”

  高烧持续了三天。在此期间博士基本处于睡眠状态。他不叫半句苦,也不任性胡闹,就只是一个劲地睡了又睡。

  到了用餐时间也不见他醒来,放在床边的简单饭食也都没碰过,无奈之下,我拿起调羹一勺一勺地喂他吃。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捏住他的脸颊,趁着他下意识张开嘴的那一瞬间把调羹塞进去。可就是这样,他也坚持不了喝一茶杯汤的时间,中途便昏睡过去。

  我最终没送他进医院。我想,假如外出就是发烧的原因,那么最理想的养病方法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断定他是由于骤然接触户外空气发的烧,就像小孩儿长牙时发烧一样。再说,如果叫醒他,给他穿上鞋子,然后叫他凭自己的双腿走到医院,这是不可能的。

  平方根放学回来直接冲进书房,什么也不做,就在床边站着。他就那样站着望着博士的睡脸,直到我以打扰博士休息为由,催他快到一边做作业。

  第四天早上,退烧之后,博士的身体顺利地一点点恢复了。他昏睡的时间减少,食欲则与之呈反比例地慢慢增大。他的体力恢复到了能够下床坐到餐桌旁,能够打好领带,还能够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翻开数学书的程度。他也开始解答数学杂志上的悬赏问题了。在他思考期间,他又会连连说我妨碍了他,接着一脸不高兴了;傍晚,迎接平方根放学回来拥抱他的时候,他就又会心情大好了。他和他一道解答算术习题,同时尽情尽兴地把他的头摸个够。——一切又都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博士身体复原后没多久,我接到通知,工会组长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在定期工作汇报以外的时间被叫去,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肯定是雇主投诉,这边呢,无非受到严重警告,或者按照雇主要求的赔礼道歉,再就是罚款、扣工钱,总之尽是叫人心里沉甸甸的事情。但话说回来,博士有80分钟这道墙壁拦着,根本无法投诉,而且我也一直遵守约定,从未踏入主屋半步。因此,说不定工会组长他老人家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了解一下得到过9颗蓝星星的棘手人物后来的情况。

  “你这回麻烦大啰!”

  工会组长开口第一句话,便令我痛感自己的推测之天真。

  “接到投诉了。”他摸着光秃的额头,神情无限困惑地说道。

  “怎么样的……”我结巴起来。

  之前我也接到过几回雇主的投诉。但是那都是由于对方的误解或者主观臆断造成的,工会组长也明白错不在我,结果他每回都会说一句“总之下回可得改进啊”,来帮我解困。然而,这一回情况不妙。

  “你那样迷迷糊糊的叫我怎么办啊?听说你可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对不对?听说你在那位数学教授屋子里过夜啦?”

  “我没有犯什么过错。到底是谁,谁做出这等下流的猜测?真叫滑稽透顶!我还不高兴呢。”我抗议道。

  “谁都没有瞎猜。你留下过夜,这是事实,对吗?”

  我只有点头承认。

  “遇到有必要延长工作时间的情况,必须事先向工会组长提出申请。假如事态紧急,迫不得已,事后必须提交有雇主敲章确认的超时工作津贴申请书和事后总结报告。从业守则上应该是这么规定的吧?”

  “是的,这些我非常清楚。”


  “违背了这条守则,就等于犯了过错。那又怎么能算下流滑稽呢?”

  “不对,您弄错了。我并没有认为自己是超时工作,我只不过是出于一点点的热心,管了不该管的闲事……”

  “如果不是工作,那到底算什么?又不是为了工作,留在男人屋里过夜,这就难怪人家


要瞎猜测了,你说呢?”

  “博士生病了。他突然发高烧,我没法扔下他不管。忽视了守则是我不对。非常抱歉。不过,作为一个保姆,我没有做出任何不妥当的行为。而且相反地,我认为自己尽到了当时必须尽到的义务。”

  “关于你儿子的这件事……”工会组长伸出食指抚摸着博士的客户登记卡的边缘说,“我也是把它当一项特殊照顾来看待。把孩子带进工作场所,这种做法还没有过先例。再说也是顾客的提议,唔,虽说对方有点难伺候,可我这边好歹也算让了一步呀。其他保姆多少也有点怨言,说怎么就给你一个人特殊待遇。就因为这样,你才更要老老实实做好分内工作,让谁都没话说,不然的,我也很难做人啊。”
博士的爱情算式71

  “真是很对不起!是我草率了。在儿子这件事上,我非常感激您。您能接受我任性的要求,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所以,你把工作交接一下。”

  啊?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去那边上班了。今天算一天缺勤,明天上新顾客那里去面试吧。”

  只见工会组长把博士的客户卡翻过来,盖上了蓝色印章:第10个星号。

  “等等,请等一下。通知来得这么突然,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到底是谁希望炒我鱿鱼的,博士还是您本人呢?”

  “是他大嫂。”

  我摇摇头,说:“可自从面试之后,我和他大嫂连一次照面也没打过啊。我不记得给她添过什么麻烦。她不准我把偏屋的麻烦事带进主屋,我一直忠实地遵从这条命令行事。没错,她是付我薪水的人,可她对我的工作情况根本一无所知,她凭什么炒我鱿鱼呢?”

  “老太太对你在书房过夜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是说她在偷看啰。”

  “对方有权监视你。”

  我脑中浮现出那天晚上篱笆墙的小门边一闪而过的人影。

  “博士生病了,而且他需要比一般病人更加细致周到的照顾,平常的护理根本不管用。要是我今天不去,他马上就束手无策了。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看到西装上的便条,独自一个人……”

  “放心,替代你的保姆多得是。”工会组长打断我的话,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将博士的客户卡收进了档案袋里。“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没有变更余地。”

  咔!抽屉毫不留情地关上了,伴着干脆的一声巨响,完全不顾及我的心情。就这样,我失去了作为博士的保姆的身份。

  新雇主是经营税理士事务所的一对夫妇。从我家公寓到他家需要换乘电车和公交车,路上得花一个多钟头。工作时间又长,一直要做到晚上9点,工作地点不分家里和事务所,再加上那太太还喜欢故意刁难人。工会组长大概是有心以示惩戒吧。平方根再次回复到身上挂着钥匙看家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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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72
  和雇主有聚有散,本就是这份工作派生的必然现象。尤其是像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这一类派遣性质的工会,登录在它们名下,聚散就更是稀松平常了。雇主的情况随时可能有变,难得碰得上个性投缘的。而且在一个地方做的时间越长,越容易闹得不愉快。

  有的家庭曾经特意为我开欢送会,也有些孩子抹着眼泪送我礼物。但相反地,也曾经有人一句寒暄的话也欠奉,只塞一张发票在我手里,上头仔仔细细统计着餐具、家具以及衣物的磨损折旧费。

  每逢这种时候,我总对自己说不要有过度的反应,没必要感到无限失落,或者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个人,回过头再次看见我,他们连我叫什么都会忘记,这是当然的,就像我一个接一个忘掉他们的名字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实际上,一旦前往下一个雇主的地方,就会忙于掌握全新的规则,伤感之类的马上就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惟有这回,情况大大不同。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博士将永远不会再想起我们母子这一事实。博士决不会向他大嫂询问我辞工的原因,或者打听平方根的消息。当他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凝望第一颗星时,或是在书房解答数学问题的间隙,他连沉浸在与我们在一起时的回忆中的自由,都已经被剥夺走了。

  这样一想,我就难受。我为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而懊恼不已,我气我自己。我这样


自然无法集中精力应付新工作。尽管新雇主指派的工作绝大部分是繁重的体力活(比如清洗5辆进口车、清扫4层楼建筑的楼梯以及准备10个人的夜宵),但我心上总记挂着已在我脑袋一角筑了巢的博士的身影,神经先就累了。在工作时间里浮上心头的博士,总是他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的样子。那身影揪紧了我的心,以致我不断重复简单的错误,招来那太太好一顿责骂。

  不晓得是谁接替了我的工作。但愿她长得别跟便条上的那张脸相差太远。面对新来的保姆,博士是否依旧会问她电话号码以及鞋子尺码,然后揭示那里面隐藏着的暗号呢?有关博士将与我所不认识的某个人分享数字的秘密这一想象,并不怎么叫人心情愉快。感觉他单独教给我的数字的那些魅力,会因而渐渐褪色似的。尽管无论昨天今天,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数字都只是永恒不变地存在着。

  说不定接替我的保姆受不了博士的不和悦、大声叫苦,结果工会组长重新考虑换人,认为非我不行呢。有时候,我心里的如意算盘也打得挺好的。但我紧接着就会摇头否定自己,把幻想赶跑。以为没我不行,真是狂妄自大得可以。对方并不像我想的这般需要我,能代替我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工会组长说得没错。

  “为什么不去博士家了啊?”平方根好几回都问这同一个问题。

  每回我都只能回答他说:“情况发生变化了呀。”

  “什么情况?”

  “情况很多,很复杂。”

  平方根听了总要“嗯哼”一声,耸耸肩。

  6月14日那个礼拜天,阪神虎的汤舟在甲子园完成了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我和平方根吃过晚饭后也不洗澡,一直听着广播。真弓得3分,新庄得击出1分本垒打,第八局结束,双方比分为6比0。此次阪神的得分情况与上次中込当投手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对手也还是广岛鲤鱼。
博士的爱情算式73
  每回只要鲤鱼的击球员击空,广播里播音员的声调和球场的热烈气氛便会哗地高涨上去,然而我们母子俩却说不出话来。第九局,第一号击球员倒在二垒地滚球上时,平方根叹了一口气。此刻彼此心里回想起了什么,怎么想,母子俩都很清楚。就因为这样,才更没必要开腔。

  就在最后一名击球员正田击中球的那一瞬间,战况转播中止了,欢呼声围裹了收音机。过了好一会儿,播音员大叫“出局、出局”的声音才传到了耳膜上。

  “打得好。”平方根语气平静地说道,我默默地点点头。

  “……职业棒球史上第58位……阪神虎历史上继昭和四十八年(1973)的江夏丰之后,相隔19年之久……”播音员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们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这份狂喜才好。说到底,我们连值不值得欢喜也不清楚。尽管阪神虎赢了,还达成了伟大纪录,尽管如此,我们却反倒陷入了失落当中。收音机里传来的兴奋之情,使得6月2日的棒球赛在我们脑海里复苏,令我们回想起坐在7—14上的博士此刻已然远离我们而去的事实。也许,当时最后一局的第一号击球员、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替补打出的那个直冲平方根而来的界外球,就是我们仨不幸的预兆。这一想法时时袭上我们心头。

  “好了,该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我说。

  “嗯。”平方根随手关了收音机。

  界外球最初的诅咒,自然是让中込的无安打无失分比赛功亏一篑的那一击。那以后,便是发烧和炒鱿鱼,不详事件接踵而来,并且进一步形成连锁反应。虽然也许将这一切全部归结为界外球的诅咒未免有牵强附会之嫌,但它确实足以搅得我心神不宁了。


  我认定2311就是素数,之后就把便笺塞回口袋,重新开始打扫。光凭拥有一个素数作生产序号这一点,这台冰箱就让人感觉可爱起来,就变成一台毫不怯懦、毫不妥协、孤高自持的冰箱。就是这种感觉。
博士的爱情算式74
  在擦事务所的地板时邂逅的是341。办公桌底下掉着一张印有no.341字样的蓝色决算报告书。   说不定是素数。我猛地停住了拖拖把的手。这张文件像是掉在那里很长时间了,上面盖了层灰,但尽管如此,no.341所发送出来的信号却并未丧失掉生气,完全具备获得博士宠爱的相应魅力。   此时职员们已经走光,我就在关掉一半灯的事务所内埋头做我的验证演算。我尚未确立起属于自己独有的一套分辨素数的顺序,总是仅凭直觉见一个运算一个。博士曾经教过我一一叫做埃拉托斯特尼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约前273—约前192):古希腊地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首次科学地测定地球的大小,著有《地理学》(3卷)等。的亚历山大图书馆馆长发明的方法,可那太复杂,给我忘了。但是博士非常珍视对于数字的直觉,我想他肯定会原谅我这种自由奔放的方法的。   341不是素数。   “唉,怎么回事嘛……”   我再一次算了算341÷11这道式子。   341÷11=31   刚刚好完全整除!   当然,发现素数的时候心情是很愉快的。可假如要问发现并非素数时会不会灰心丧气,那是绝对不会的。即便关于素数的猜想落空,还是会有相应的收获。把11和31相乘,便会诞生一个这般容易混淆的伪素数,这就是一个新鲜的发现,它同时给我指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素数是否存在一条产生伪素数的法则呢?   我把决算报告放回办公桌,把拖把伸进水桶混浊的水里洗了洗,接着使劲绞干。就算发现了一个素数,或者判定一个数字并非素数,终究改变不了什么。在我面前,必须要做的工作依然堆积如山。不管生产序号是多少都好,冰箱也只会完成自己分内的职责。提交了no.341决算报告的那个人,至今仍在为税金问题伤透脑筋。这件事不止没有好处,甚至还要产生实际损害。冰箱里的冰激凌要融化,地板擦也擦不完,招致税理士先生心头火起。尽管如此,2311是素数、341是合数这一真理,将永不褪色。
博士的爱情算式75
  “正因为对实际生活没有帮助,数学的秩序才会如此美妙。”我想起博士说过的话语。“即使素数的性质得到了证明,生活也因此而变得更方便,也不会让你一夜暴富。当然,不管怎样企图背对世界,从结果来看,恐怕数学上的发现被应用到现实中去的例子还是很多的。有关椭圆的研究使人发现了行星的运动轨道,爱因斯坦则依据非欧几里得几何学提出了关于宇宙形状的设想。就连素数,也成了暗号的来源,给战争当了帮凶,面目可憎。但是那并非数学的目的。惟有找出真理才是目的。”博士给予真理一词与素数同等的重视。

  “好,你在这里画一条直线试试。”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坐在傍晚的餐桌边,博士对我说。我在广告背面(我们的练习本从来都是报纸夹页广告的背面),用长筷子代替直尺,拿起铅笔画出一条直线。

  “对,这就是一条直线。你对直线的定义理解得很正确。但是你想想看,你画的直线是有起点和终点的,对吧?这样一来,它就是以最短距离连接两点的线段。直线原本的定义不包含顶点。它必须无限延伸。但是一张纸总是存在界限的,你的体力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大家达成共识,姑且把线段当作直线,仅此而已。另外,就算用再锋利的刀,把铅笔削得再尖,铅笔芯还是存在一定的粗细,因此这里的直线就产生出幅度,也就有了面积。就是说,要在现实的纸上画出真正的直线是不可能的。”

  我无限感慨地眺望着铅笔尖。


  “真实的直线在哪里?它只存在于这里。”

  博士把手按在自己胸口。这个动作和他教我虚数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被物质、自然现象和感情所左右的、永远的真理,是肉眼看不见的。数学能够揭示并描绘它们的形象,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挠它。”
博士的爱情算式76
  我饿着肚子一面擦地板一面惦记着平方根,对于这样的我,博士所说的永远正确的真理的存在是必需的。我需要一种切实的感受,认为是肉眼不可见的世界在支撑着肉眼看得见的世界。庄严地贯穿黑暗,既没幅度也没面积,无限延伸开去的一条真实的直线,正是这条直线,带给我些许的安乐。

  “睁大你那灵动的眸子!”

  回想起博士的话语,我在黑暗中定睛凝视着黑暗。

  “你现在马上就到之前那个数学教授家去一趟。听说你儿子闯祸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快去吧。这可是工会组长的命令呀!”

  “曙光”里头的职员打电话到税理士家来的时候,我正好买完东西回来,准备做晚饭了。哎?我儿子怎么……没等我细问,电话就挂断了。

  第一时间浮现我脑际的,是界外球的诅咒。它带来的连锁反应还没到头,不仅如此,这回恐怕是原以为逃过一劫的界外球又飞回来,正好砸中平方根的头了。博士的忠告果然很正确,他说:“不能让小孩子单独待着。”

  莫非他在吃甜甜圈的时候给卡住喉咙,弄得快要窒息了?还是收音机插头发生短路,让他触电了?这样那样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在我脑海里一一闪过。我害怕得浑身颤抖,没法跟雇主太太好好说明情况,就在税理士先生一连串的挖苦声中急火火地朝博士家奔去。

  才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偏屋的样子就变陌生了。虽然坏掉的门铃、煞风景的家具、听任荒芜的庭院都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可一脚才刚踏入,便感觉到浑身不对劲。然而我即刻断定原因并不在平方根身上,也就暂时松了口气。他没窒息也没触电,还好端端地和博士并排坐在餐桌前,脚边放着双肩包。

  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是因为在他们俩对面出现了主屋那位老太太的身影。在她身侧,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可能是继我之后派遣过来的保姆吧。就因为记忆中理应只有博士和平方根和我三个人的地方,横插进来两个见不惯的人物,就无可言状地把空气给搅得不和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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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77
  刚松了口气,我就开始纳闷得不得了,平方根何故会在这里?老太太就坐在餐桌的正中间,和面试时一样,还是一身高贵的装束,左手里也还是我这手杖。

  平方根也不和我交流一下目光,只静静地坐着。博士坐在他身边,呈一副正在思考的姿势,他兀自将意识集中在和任何人的视线都不会交错的方向上。

  “您这么忙还要把您叫过来,真是非常抱歉。来,请坐这边。”

  老太太叫我坐下。我因为从车站一路跑过来,这时还气喘吁吁,还说不完整一句话。

  “请坐,请不要客气,坐下吧。喂,你去给客人倒杯茶来。”

  保姆答应一声进了厨房。不知道她是不是“曙光”的人。无论老太太措辞怎样客气,但从不停地舔嘴唇以及拿指甲在桌上刮来刮去的动作,还是看得出她情绪相当激动。我想不出怎样寒暄才好,遂依言坐下了。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敢问两位……”老太太一边更使劲地磨着指甲,一边开口说道,“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呢?”

  我调整好呼吸,回问她说:“请问——是我儿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吗?”

  平方根耷拉着脑袋,反反复复把阪神虎的棒球帽在膝头捏瘪了又撑开来。

  “请让我来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已经辞工的保姆的孩子还有必要到我家小叔这里来呢?”

  好容易涂好的指甲油剥落了,碎成粉状,散落在餐桌上。

  “我没干坏事。”平方根低着头说道。


  “试问一个老早就已辞工的保姆的孩子……”

  老太太打断了平方根的话。尽管她嘴里反复强调孩子、孩子,可却眼角也不愿瞥平方根一眼,她也没朝博士看一眼。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当这一老一少存在过。

  “不是的,我想这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我回答道,我还不明白具体情况到底是


怎么回事。“我想他只是过来玩玩。”

  “我在学校图书室借了《路·格里克路·格里克(henry louis gehrig,1903—1941):美国职业棒球纽约洋基队的一垒手,连续出战2130场,保有0.341的击球率和494支本垒打纪录,被称为“铁人”。的故事》,想来和博士一起看。”平方根终于抬起了头。

  “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和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一起玩什么,你说?”平方根的话再一次遭到忽略不计。

  “我儿子事先没对我说,也没考虑到您是否方便,就跑来打扰,实在是非常抱歉。是我监管不利,非常对不起。”

  “不,我不是要追究这个问题。我想请问的是,尽管我们已经辞退了你,你却还是把孩子送到小叔这里来,你这样做是否怀有某种意图呢?”

  指甲刮擦桌面的声音逐渐变得刺耳起来。

  “企图?您好像对我们有点误会,我孩子才十岁呀,他是想来玩就来玩了。因为他找到了一本有趣的书,所以也想给博士看看。这就是事实的全部,还不行吗?”

  “嗯,也许吧。孩子可能没有坏心。所以我想了解一下您本人的想法。”

  “我只要儿子开开心心的就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奢望。”

  “那你为什么要把小叔卷进来呢?你们晚上带着小叔三个人一道外出,还留宿照顾病人,我不记得我曾经要求你做这种工作。”

  保姆端来了茶水。她是一名安分守己的保姆,她不插半句嘴,不发出一丝声响,只按人数放下茶杯。很显然,她不可能替我说好话。果然,她当真一副麻烦事千万可别找我的样子,飞快地躲回厨房去了。

  “我承认我是超出了工作范围。但是,我并没有什么意图或者企图,我的想法要单纯得多。”

  “是为了钱吗?”

  “钱?”听到如此意外的一个字,我不觉连声音都变了,“这话我不能当听过就算,何况还当着孩子的面。请您收回。”

  “除此以外我还能怎么想?你企图讨取小叔欢心,趁机笼络人心。”

  “荒谬……”

  “你应该已经被辞退了,应该和我们断绝关系了。”

  “请您自重。”

  “那个……”保姆再次露面了,她已解下围裙,手里拎起了包。“时间到了,请容许我先告辞了。”

  和端茶出来时一样,她连脚步声也没有地走了,我们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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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78
  博士思考的浓度越来越深重,平方根的帽子皱得不成样子。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因为是朋友吧?来朋友家玩不行吗?”

  “你说谁和谁是朋友?”

  “我、儿子,还有博士,我们三人。”

  老太太摇摇头:“我看你的希望可能要落空了。小叔没有所谓的财产。他把从父母那里继承得来的东西全部投进数学里去了。投进去以后一块钱也没收回来。”

  “您这些话和我没关系。”

  “小叔没有所谓的朋友,一次也没见他有朋友上门。”

  “那样的话,我和平方根就是他最初的朋友。”

  蓦地,博士站起身来说道:“不行,不准欺负孩子!”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便笺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把纸片搁在餐桌正中央,径自走出了房间。他的态度毅然决然,像是事先便决定好那样做似的。他没有生气,也不激动,一任静寂拥裹着他。

  剩下的三人默默地注视着便条,久久不曾动弹。纸上仅只写着一行算式——

  eπi+1=0

  谁也没再多说一句闲话。老太太停下了刮擦指甲的手,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来,激动、冷漠以及狐疑等等正在一点点地消退。我想,她的眼睛是一双能够正确理解算式之美的人的眼睛。


  不久,工会来了通知,叫我回博士家工作。原因不确定,不知是随访的结果,老太太的意向发生了变化,还是单单由于新保姆无法习惯,工会又安排不出合适的人手。无论如何,总之博士是敲到了第11枚蓝星星。至于加在我身上的那些毫无道理的误会是否已经消除,这一点我无从确认。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老太太对我们的抗拒很不可思议。她通过向工会告密的形式解雇了


我,有对平方根的到来做出那样夸张的反应,真不是一点点的奇怪。

  看完棒球比赛回来的那天晚上,从里院偷看偏屋这边的人想必就是她。一想到她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藏身在树丛里,手里紧紧握着手杖的模样,我就忘了她曾把荒唐的猜疑加诸自己身上,不觉同情起她来。

  也曾有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莫非所谓钱的问题不过是个幌子,老太太其实是在嫉妒我?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对博士倾注着爱情,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显得那么碍眼?而且她禁止我进出主屋,并非为了避免与小叔接触,而是为了秘密地守护和他之间的联系,不愿被我打扰?

  重返偏屋的第一天是7月7日乞巧节日本人按照公历7月7日过乞巧节,即七夕。。当博士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他那身满是便条摇曳的西装,看起来就像是贴满了诗笺的壁挂。在那么多的诗笺当中,别在袖口的依然还是我和平方根的那张。

  “你出生时的体重是多少?”

  大门口的数字问答也仍在继续,只不过出生时的体重还是第一次被问到。

  “3217克。”我忘了自己的,就报了平方根的。

  “2的3217次方减去1,就是梅森素数。”博士喃喃地说着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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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79
  在这一个月期间,阪神虎很拼命,发了狠要争夺榜首位置。自从汤舟完成无安打无失分比赛以来,投手仍旧持续压倒对方球队的击球阵势。然而进入6月底之后状态急转直下,到昨天为止已经六连败,甚至被稳步上升的巨人军赶超过去,落到第三名。

  先前那个担任“替补击球员”的保姆看来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她把我怕给博士添乱而基本从未动过的书房里的数学书,全部摆上了书架,摆不下的就摆到衣柜上面或者塞到沙发底下一点点的空间里。而且分类的标准就只有一个,就是开本大小。不错,乍然看去,确实显得整整齐齐,然而长年以来自然形成的隐藏在混沌中的秩序,却也被破坏得干干净净。

  我突然有些担心,开始寻找装着棒球卡的那个饼干盒。它现在放得离原来的架子不远,被用来调整书的高低了。里面的江夏丰也平安无事。

  但是,无论阪神虎的排名有了变动也好,还是书房变得整洁了,博士的生活始终丝毫不变。只有一个不能算是例外的例外,那就是,在两天不到的时间里,前保姆的努力便成了泡影,书房回复到了令人怀念的原先的那幅景象。

  我把博士那天放到餐桌正中央的那张便条,珍而重之地收藏了起来。值得庆幸的是,当我伸手去拿时,得到了老太太的默许。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收进了放有平方根照片的皮夹里。

  为了理解上面写着的算式的涵义,我去了镇上的图书馆。虽然只要向博士请教,他马上就能告诉我,但我不打算那样做,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感到独自与这道算式面对面好好交流,或许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它所蕴藏的涵义。这纯粹只是预感,毫无根据的。在与博士短短的交往过程中,面对数字和符号,不知不觉中,我也能够发挥像对音乐和小说一样的想象力了。这道简短之极的算式,拥有不容见弃的分量。

  再度迈进图书馆的大门还是去年暑假以来的第一次,上回是为了平方根的自由研究作业来借有关恐龙的图书。数学角位于二楼东侧,在最靠里的地方。除我之外不见任何人影,寂寂无声。

  博士书房里的书每一本都残留着博士手摸过的某种痕迹,不是沾着手垢,就是书页折了起来,再就是夹着食物碎屑。但图书馆的书却整洁得过了头,令人越发感到难以接近。我感到这里面必定有好些数学书终其一生都将不会被任何人的手打开。


  我从皮夹里取出了便条。

  eπi+1=0

  还是博士平常的笔迹。整体带着圆溜溜的感觉,铅笔印子断断续续,可却未给人凌乱的印象,相反地,符号的形状和0的接合处使人感觉到一种郑重。和纸张面积相比,算式显得偏


小,它谦卑地静静呆在正中央稍稍靠上的地方。

  重新仔仔细细审视,就发现这式子不同寻常。譬如,长方形的面积等于长乘以宽,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其余两边的平方之和,等等。与这些我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公式相比,它出奇地不平衡。出现的数字只有1和0,运算方法也只有加法一种,固然是简洁之极,但头上的符号怎么看都觉得头重脚轻。这一头重,最终由一个0来将它支撑了起来。

  但是,说是查资料,却想不出该以什么为线索。无奈之下,只好随手抽出手边的几本哗啦哗啦地翻起来。

  这一本那一本,这一页那一页,除了数学还是数学。简直难以置信,这些竟是与自己同样的人类所共同拥有的。这里的一页一页,可以揭开宇宙奥秘的设计图?可以抄写的上帝的记事本里的东西?
博士的爱情算式80
  在我想象当中,宇宙的造物主,是在某个遥远的天边编织着蕾丝。那是能够透过无论何等微弱的光线的、用上等丝线织就的蕾丝。图案仅只存在于造物主脑中,任谁都无法窃取图样,他们也无法预测下一个出现的纹样。织针永不停歇,蕾丝无限延伸,随风起伏、轻轻摇摆。令人禁不住要拿在手里放到光下细细赏玩。还要眼里噙着泪水,如痴如醉地把它贴在脸颊上摩挲。还要祈求上苍,恳求他允许我们想办法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编织业已编好的纹样。哪怕一点点的边脚也好,求他应允我将它转编成自己独有的东西,带回地上。

  蓦地,一本论述费马大定理的书跃入眼帘。内容与其说是数学书,倒不如说更像是历史读物,因此我也能够理解到某种程度。我知道费马大定理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难题,可我着实大吃一惊:不曾想定理的内容表达得简洁至此。

  当xn+yn=zn,n是大于2的自然数时没有正整数解。

  哎?就这么一点点?我忍不住要说出来。我感到满足算式的自然数要多少有多少。假设n等于2,那就是完美的毕达哥拉斯定理。难道n仅大1,就会破坏秩序?根据站着时粗粗翻看所得,这道命题并非来自于一片精彩的论文,而是费马匆匆写就的,费马本人以纸张不够为由不曾留下证明。从那以后,证明它成了数学世界里一个绝佳的目标,激起众多天才朝着它不断发起挑战,然而悉数碰壁而回。一个人一时的突发奇想,竟使得数学家们苦恼长达三个世纪之久,想到这,觉得数学家们也挺可怜的。

  我有感于上帝的记事本之厚重、造物主编织的蕾丝之精巧。即便你再如何拼命一眼一眼沿着蕾丝网眼摸索过去,但只要你出现短短一瞬间的疏忽,便会丧失前进的线索。当你刚以为跑到终点而欢呼雀跃之时,更加复杂的纹样便随即出现。

  毫无疑问,博士肯定也曾抓到过好几段蕾丝边。那里透过光线显现的又是怎样美妙的纹样呢?我祈祷,惟愿博士的记忆里至今仍铭刻着那些美妙的纹样。

  书中这样说明,费马大定理,它并非纯粹是满足数学爱好者好奇心的一个谜,它是何等地直指数论的根本。在第三章的中间部分,给我找到了与博士所写的一模一样的算式。就在我漫无目地一页页往下翻的时候,那一行在我视野一角一闪而过,但我并没轻易放过它。我把便条和书进行了谨慎细致的比对,一点没错。它被称为欧拉公式。

  名称是立刻懂了,但要理解公式的涵义还有困难。我站在书架之间,把与公式相关的那一页翻来覆去地阅读了好几遍。特别难懂的部分,就照博士所教的出声朗读了几遍。数学角上仍旧只有我一个人,不用怕妨碍到任何人。我侧耳倾听着被吸进数学书的间隙里去的自己的声音。

  π我懂,是圆周率。i博士也教过我,是-1的平方根,是虚数。麻烦的是e。e好像和π一样,是无限不循环的无理数,是数学上最最重要的常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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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81
  首先必须从什么叫对数入手。所谓对数,是指在求一个常数的多少次方幂时的指数值。此时,该常数称作“底”。例如,假设底为10,则100的对数(log10100),因为100=102,所以对数值为2。

  在平常使用的十进制里,使用以10为底的对数比较方便,便将它取名为常用对数。在从数学理论上讲,以e为底的对数好像也担负着不可估量的职责,这一类称作自然对数。需要思


考的问题是,e的多少次方幂等于已经给出的数字。也就是说,e为“自然对数的底数”。

  至于关键的这个e,根据欧拉算出的结果,e=2.71828182845904523536028……

  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无穷无尽,与上述解释说明以及e的值相比,算式显得非常明快。

  e=1+1〖〗1+1〖〗1×2+1〖〗1×2×3+1〖〗1×2×3×4+1〖〗1×2×3×4×5+……

  只不过,正因为明快,便使人感觉e这个谜越发地高深莫测了。

  说起来,表面上取了个自然对数的名字,可究竟什么地方称得上自然了?换成符号便无法表达,无论多大多长的纸都写不下,永远看不到最后一位小数,用这样的数字作底,难道不是不自然之极吗?

  就像蚂蚁随意爬成的队伍,也像婴儿笨拙地堆起来的积木,这里罗列的数字看似纯属偶然,毫无秩序可言,但其实其中贯穿着合情合理的意志,就是这样,才更叫人束手无策。上帝的安排深不可测。而且必定有人能够察觉这种安排。尽管包括我在内的芸芸众生,并未公正地对他们所付出的辛劳表示过感谢。

  我放下被书压麻痹的手,合上书本,缅怀起十八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莱昂哈德·欧拉莱昂哈德·欧拉(leonhard euler, 1707—1783):瑞士数学家,发展了微积分学,在偏微分方程式、椭圆函数论、变分方法等方面做出重大贡献。。关于他,我一无所知,可仅仅将这个公式拿在手里,便感觉仿佛感触到了他的体温。欧拉他运用一个不自然之极的概念,编写出了一道公式。他在貌似毫不相干的数字之间发现了自然的联系。

  e的π乘i次方幂加1等于0。

  我重又看了看博士的便条。两个数字,一个循环至尽头的尽头,一个决不显露真面目、虚无飘渺,它们描画出简洁的轨迹,落于地上一点。虽然圆自始至终不曾露面,但π却不期然地从空中飘落到e的身边,来和生性腼腆的i握手。它们相互靠近,屏声静气地静静待着,直到一名人类进行了一道加法运算,令世界刹那间毫无征兆地风云变幻——一切重归0的怀抱。

  欧拉公式是划破黑暗的一道流星,是黑魆魆的洞窟里刻着的一行诗。其中蕴含着的美打动了我,我把便条重新收进了皮夹。

  走下图书馆的阶梯,蓦然回首,数学角依旧空无一人、寂寂无声,依旧是谁也不知道在那里面隐藏着许多那样美好的事物。
博士的爱情算式82

  第二天,我又去了图书馆,仅仅为了查阅另一桩之前一直记挂在心头的事情。我取出1975年地方报纸的缩印版,耐心地一页一页翻着砖头似的厚厚的一沓册子。在1975年9月24日的地区版上,果然刊登着我要找的报道。

  23日下午4时10分左右,在××町3条2号国道上,××运输公司的××司机(28岁)驾驶的轻型卡车越出中间线驶入反向车道,与××大学数学研究所教授××先生(47岁)驾驶的自备车正面相撞。××先生脑部受到重创。坐在副驾驶席上该先生的大嫂××女士(55岁)右腿骨折,伤势严重。卡车司机也碰伤额头等处,但均为轻伤。警方认为事故原因在于昏睡驾驶,正在向肇事卡车司机调查案发经过……

  我合上厚册子,耳畔响起老太太将手杖顿地的声音。

  那以后,直至平方根的照片褪色发黄以后,我依然保存着博士的便条不愿丢弃。欧拉公式之于我,是支柱、是警句、是珍宝,还是博士留给我的一份纪念品。

  我思来想去想要弄明白当时博士为何写下了这条公式。博士他没有大吼大嚷,也没有拍桌子以示威胁,而仅只写下这一道公式便径自离开,安安静静平息了老太太同我的争吵。其结果,我继续做他的保姆,他继续和平方根交流。他是从一开始就算准会这样吗?还是仅仅因为头脑混乱不堪而下意识采取的行动,并无深意?


  但有一点确定无疑,那就是,他最担心的还是平方根。他惟恐平方根认定母亲和别人发生争吵是因为平方根自己的缘故。因此,他用他那独特的、他所能做到的惟一的方法,拯救了平方根。

  回想起博士对于幼小者的爱之纯粹,至今找不到语言形容。它几乎与欧拉公式的永恒不变一样,是永远的真实。
博士的爱情算式83
  博士无论何时何地随时准备保护平方根。他认为,无论自己的处境有多困难,平方根总比自己需要多得多的帮助,而自己有义务给予他帮助,并且他将尽到义务当作是无上的欢喜。

  博士的心思未必仅只通过行动表现在外,很多时候,他也通过肉眼不可见的形式传达出来。但是平方根能够点滴不漏地感受并领会他的爱。他不会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一笑置之,也不会不知不觉地随它流走,他懂得自己从博士那里接受的,是何等可宝贵的、值得感激的一份爱。我惊诧于平方根不知不觉间具备了这样的能力。

  一旦发现自己的菜比平方根的还多,博士便要沉下脸来提醒我。他贯彻着一个信念,无论鱼肉块还是牛排还是西瓜,最好的部分应该给最年幼的人。即便在悬赏问题的研究渐入佳境之时,他仍旧为平方根准备了无限制的时间。他喜欢平方根问他无论任何问题。他相信,孩子为之烦恼的问题要远远比成人来得困难。他不仅只是指点正确答案,还能令提问的人感到自豪。在推导出的答案面前,平方根不仅为解答的精彩所陶醉,更为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有质量的问题而深深陶醉。博士此外还观察平方根身体的天才。无论倒睫毛还是耳根长出的小疙瘩,他总是比我发现得早。他不用目不转睛地盯着瞧,也不用拿手去摸,只要孩子站在他面前,他就能在短瞬间里察觉应该注意的地方,而且他只把发现的异样悄悄地告诉我,以免惹得孩子本人为此担心。

  当我站在厨房洗东西时,博士会从背后凑上来对着我低声耳语,那声调,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个疙瘩,我看还是需要治一治吧。”听他的口吻,简直像世界末日将至。

  “孩子新陈代谢很快,很难说它不会越长越大,以至于压迫了淋巴结,或者堵塞住气管。”

  博士好操心在与平方根身体相关的问题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

  “那我拿针把它给戳破吧。”我这厢一随口敷衍,他便要认真地生起气来:“万一细菌钻进去了怎么办?”

  “先放炉火上烤一烤,杀杀菌就没事了。”

  我之所以故意说些使他着急的话,是因为我对博士这种变得越来越荒唐无稽的担心感到很有趣。还有一点,就是博士的担心让人很高兴。

  “不行,细菌到处咕咕哝哝地乱爬,万一给它钻进血管到达脑部,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博士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定要我说出“好,知道了,我马上带他去医院”才肯罢休。

  他对待平方根就像对待素数一样。他认为,就像素数是使得所有自然数得以成立的根本一样,孩子是对自己这些大人来说不可或缺的原子。他相信,自己此刻能够存在于此地,是托了孩子们的福。

  时不时地,我会取出那张便条默默地凝望,在失眠的夜里,在孤单一人的黄昏,在回忆起令人怀念的人而眼泪汪汪之时,在那里写着的伟大的一行,在它面前我低下头来。
博士的爱情算式84
  乞巧节那天,阪神虎还是以0比1输给了大洋,终于落下七连败的纪录。工作方面,尽管存在一个月的空白,但步调很快恢复了。博士头脑的损伤自然是很不幸,但不愉快的记忆也因而消失殆尽却是我的幸运。发生在我和老太太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博士脑中连一丝痕迹也残留不下。




  我把便条换到夏天穿的西装上来,同时注意不要别错位置。纸头破掉或者变模糊的,就把它重新写一遍。

  “办公桌抽屉里倒数第二个信封中”

  “函数论第二版p315~P372及双曲线函数解说第Ⅳ篇第1章§17”

  “盥洗台镜子边剃刀的替换刀片”

  “送我蒸蛋糕,须言谢!”

  也有些便条在我看来已经没用的,比如,平方根把在家政实习课上做的蛋糕带回来给博士已经是上个月的事情。但我决不会擅自扔掉它们,我对它们一视同仁。

  在看便条的过程中,我发现,博士在日常生活中比表面所见到的还要小心翼翼得多。我也知道,他不愿将这种小心翼翼表现在外。因此,我也没有纯粹出于好奇地目不转睛紧盯着便条看,而是尽可能利索地干好手头的工作。别好所有便条之后,西装便显得精神为之一振,感觉像是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正在钻研一道非同以往的难题。据说是《journal of mathematics》创刊以来悬赏金额最好的一道难题。只不过他本人好像对金钱漠不关心,吸引他的纯粹只是问题的魅力。杂志社寄来的邮政汇票至今仍未开封,被随随便便地搁在大门口、电话机旁或者餐桌上。我问他帮他去邮局兑换成现金可好,他却一味只是爱理不理的样子。无奈之下,我通过工会将它们转交给了老太太。

  此次的问题何等之棘手,只要看看博士的样子我也能知道。他思考状态的密度就像是已经达到了饱和。一旦走进书房,你连无论如何些微都感觉不到,我甚至有些担心,怕他的身体会由于过度深沉的思考而融化掉。然而有时你才刚这么一想,突然,铅笔滑过纸面的声音便会从一片静寂中传出来。铅笔芯受到磨擦的感觉让我听着安心。因为这是一个证据,证明博士还好端端地活着,证明还在继续,哪怕进度很慢。

  我也曾经感到奇怪,每天早晨醒来,他首先必须从理解自己受到了怎样麻烦的疾病的侵扰开始一天的生活,可他却为何能够连续思考一个问题如此之久呢?然而博士在1975年得病之前,就已经是除了数学研究以外从不做其他任何事情,因而,他现在几乎是本能地坐在办公桌前,专注地思考面前的问题。为前一天积累的研究的消失起到弥补作用的,是平淡无奇的一本大学笔记本,还有草草写在纸片上的、活像覆盖身体的茧似的便条。

  在这期间,当我忙于做晚饭时,博士冷不防地出现在我眼前。处于思考状态的博士,鲜少和我接触,通常连视线也不会相交,而且事先也没听到书房门开动和脚步声,这就更让人吓一跳了。

  我无法断定此时出声打招呼会不会惹他生气,于是暂且保持沉默,一边继续剔除甜椒的种子,剥去洋葱的皮,一边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对方的模样。只见博士斜靠在隔开厨房和饭厅的橱柜上,双臂环胸,只一味定定地注视着我的手。害得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手底下也乱了。我从冰箱里取出鸡蛋,开始煎蛋。
博士的爱情算式85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我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继续。”博士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温柔,令我松了口气。“我喜欢你做菜时候的样子。”博士说。

  我把鸡蛋打在碗里,用长筷子搅碎了。“喜欢”一词在我耳朵深处萦回。为了使回声停歇,我尽可能让脑袋一片空白,将精神集中到鸡蛋上来。直到调料溶化、面粉块搅没了,我还在不停搅动着长筷子。我不明白博士为何说出那样的话,只能认为是数学问题太艰深了,导致他头脑短路。终于搅得手发酸,我于是停住了筷子。


  “接下来做什么?”博士的声音静静的。

  “呃……我想想看,接下来……啊,对了,要煎猪的里脊肉。”

  博士的出现使得顺序七颠八倒了。




  “不是煎鸡蛋吗?”

  “嗯。稍微搁一会儿,味道比较容易进去。”

  平方根出去到公园玩去了,不在。夕阳把院子里的树分割成了光与影。没有风,敞开的窗前,窗帘纹丝不动。博士用于思考时同样的目光对着我。他眼眸的黑色变浓,显得无比清亮,一呼气,一根根睫毛便随之颤动——就是这双眼睛,明明焦点近在眼前,却仿佛在瞭望着远方。我往里脊肉上敷满面粉,依次摆进了煎锅。

  “为什么需要那样不停地变换肉的位置呢?”

  “因为煎锅的中心和边上的火力不一样,为了煎得均匀一点,就需要这样时不时地让它们交换一下位置。”

  “原来如此。大家都在相互谦让,谁都不要独占最好的地方啊。”

  与他目前钻研的数学的复杂性相比,肉的煎法之类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却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就好像有了独特的发现。香香的味道从我们中间弥漫开来。

  接着我把甜椒和洋葱切片做成色拉,用橄榄油做成浇汁,再煎了蛋。原本打算把搅碎的胡萝卜混进浇汁里,奈何有他在一旁监视,得不到机会下手。他不再说话,看我把柠檬切成花形便倒吸一口凉气,见到醋和油混合后变成了乳白色便伸长了上半身,望着冒着热气的煎蛋摆上橱柜便呼出一口气。

  “请问……”我又忍不住要问他,“您觉得哪里有趣呢?这可都是家常菜啊。”

  “我喜欢你做菜时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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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86
  博士回我以与刚才相同的答案。然后他松开抱胸的双臂,将视线移向窗外,确定第一颗星的位置之后,回书房去了。和出现时一样,他走时同样带走所有的气息,只留一道背影沐浴在夕阳余辉中。

  我看看做好的菜,又看看自己的手。点缀着柠檬的煎猪肉、生鲜蔬菜色拉、金黄柔嫩的煎蛋。我一样一样地望过来。虽然每一样都普普通通,可看起来味道好极了。这些是在今天一天的终结时分带给我们幸福的美味佳肴。然后我再一次将视线落回到自己的掌心。我沉浸在了一种滑稽可笑的满足感中,简直好像自己成就了能够与证明费马大定理相匹敌的一番伟业。

  出梅了,小学开始放暑假了,奥运会在巴塞罗那开幕了,博士的战斗却还是不见结束。我期待着他把完成的证明嘱托我邮寄给《journal of mathematics》,可那一天就是迟迟也等不来。

  连续每天高温。偏屋既没冷气机,通风又不好,但我们都忍住了没有抱怨。博士的忍耐性之强,谁都无法比不上。哪怕在最高气温超过35度的中午,他也还是把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久久地坐在办公桌前,整整一天不脱西装。就好像惟恐一旦脱掉,迄今累积起来的证明也许就得全部推倒重来似的。笔记本被汗水浸泡得变了形,身体的各个关节闷出了痱子,看着叫人心痛。我一会儿拿电风扇进去给他,一会儿提议他去冲个凉,一会儿又劝他再多喝点大麦茶的,结果他嫌我烦,把我赶出了书房。

  学校一放假,平方根便开始早上就跟我来偏屋了。我也曾想过,考虑到上次闹过不愉快,再让平方根长时间进出这里恐怕不太妥当,可博士不答应。照理说他并不应该具备除数学以外的常识,但不知何故,他对小学生有一段漫长的暑假这一点却清楚得很,因此他坚持他向来的主张不肯让步,他认为,孩子无论何时都必须待在母亲目力所及的地方。但是平方根净顾着到公园和小伙伴们打棒球,作业也不做,下午又去校内游泳池游泳,基本上半刻也不安生。

  证明终于完成,是在7月31日,礼拜五。博士既没有格外兴奋,也没有明显流露出疲态来,他只淡淡地将原稿托付给了我。我想到第二天就是礼拜六,无论如何要赶上今天的邮班,便急忙一路跑到了邮局。等看到信封敲上快递的印章,信件至此算是确确实实交寄完毕,那一刻我猛地高兴起来,在回去的路上拐了好多个地方。我替博士买了替换的内衣,买了味道很不错的香皂,买了冰激凌和果冻,还有水羊羹。


  回到偏屋一看,博士业已回到了起点,变回不认识我的博士。我看看手表,从出门到现在时间已过去1小时零10分。

  博士的“80分”一次也不曾出现误差。他的大脑所掐算的80分钟,比钟表更精确、更冷酷无情。
博士的爱情算式87
  我甩了甩手表,放到耳边听听看他是否确实在走。

  “你出生时的体重是多少?”博士问我道。

  进入8月不多久,平方根就去参加了五天四夜的野营活动。这孩子老早以前就一直盼望着这项10岁以上的孩子才能参加的野营。尽管是出生以来头一遭离开母亲身边,他脸上却一点也不见依依不舍的样子。在集合地点的公交车站,有好几对母子在那里依依惜别,母亲们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千叮咛万嘱咐,她们用热情包裹了车站。我也不例外,告诉平方根觉得冷就把牛仔外套披上,还有别把保险证给弄丢了,等等,想要叮嘱的话语很多很多,但这孩子早听不进去了,公交一进站,抢在第一个就跳上了车。车要开了,他最后才半是出于礼貌地朝我挥挥手表示再见。

  平方根走后的第一个夜晚,我提不起精神回到孤单一人的公寓去,吃完晚饭收拾完毕后,待在那里又磨蹭了一阵子。

  “我给您切点水果吧。”

  我一开腔,躺在安乐椅上的博士回过头来,说:“谢谢。”

  此时距离天全黑照理还有段时间,但云层不知不觉间越增越厚,院子受到暮色和夕阳的交相笼罩,像是裹进了淡紫色赛璐玢里,也有些起风了。我切了西瓜递到博士手里,在安乐椅边上坐下了。

  “你也吃吧。”

  “谢谢。您不用跟我客气。”

  博士用叉子的背面将果肉碾碎了再吃,吃得果汁飞溅。

  一旦平方根不在,谁都不会去按收音机的开关,四下里安安静静。主屋那边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刚听得蝉鸣叫了一声,又立刻归于宁静。

  “你也多少吃一点?”博士说着要把最后一片递给我。

  “谢谢,我不吃,您自己吃吧。”

  我拿手帕擦了擦博士满是果汁的嘴角。

  “今天也好热啊。”

  “真热。”

  “放在浴室里的祛痱粉,您可一定要擦啊。”

  “知道,没忘记的话……”

  “据说明天会更热。”

  骤然间,树木沙沙狂响,周围眨眼间暗下来,黑暗吞没了之前远处山脊线上仅剩的几抹晚霞。蓦地,平地一声惊雷。

  “啊,打雷了!”我和博士同时叫起来。
博士的爱情算式88
  雨说下就下,一颗一颗,眼睛看得清形状的大颗雨滴从天而降,敲在屋顶上滴滴嗒嗒,响彻整间屋。我刚要把窗关上,博士却说:“别关了,随它去,开着更舒服。”

  窗帘一动,雨就飘进来,打在我俩的光脚上。他说的没错,感觉凉凉的好舒服。太阳的热气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盏忘了关的水槽上方的灯朦朦胧胧地照着院子。之前好像隐藏在树丛里的鸟儿们飞走了,纵横交错的枝条垂下了头,不多久,眼睛所见的一切都给覆盖进了雨里。泥土溶化的气味弥漫开来,雷声一点点地近了。

  我想到了平方根。不知他找到放雨披的地方没有?早知道该给他多带一双运动鞋替换的。他会不会一高兴就吃多了?头发没干就睡,可千万别感冒啊。

  “不知道山上会不会下雨呢?”我说。

  “唔,山黑得都看不见了。”博士眯起了眼,“看来需要重新配一副老花镜了。”

  “那个雷会不会落到山上呢?”

  “你为什么需要老为山那边担心?”

  “我儿子在那边参加野营。”

  “你儿子?”

  “是啊。他10岁了,很喜欢棒球,也很调皮。您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平方根,因为他头顶很平。”

  我把迄今为止重复过无数遍的情况说明再次重复了一遍。不管博士把同一个问题重复多少遍,不管要回答多少遍同样的内容,都决不可以流露出腻烦的神情,这是我和平方根之间的约定。


  “哦,这样啊。你有孩子啊,那很好。”平方根刚一出现在话题里,博士的表情马上就生动起来,这也是反复出现过多次的现象。“孩子夏天出去野营,好极了!不是吗?这是健康与和平的象征。”

  博士往靠垫上一靠,伸了个懒腰。他的气息还残留着西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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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89
 电光一闪,明显比之前更大的一声响雷轰然炸开。那一记闪电,不管雨和黑暗的阻挠,贯穿了天空,消失后依然叫人看得痴了。

  “刚才的雷,确确实实落下来了吧?”

  我说。博士只长长地“嗯”了一声,没回答。雨水飞溅到地板上来了。我帮他把裤脚管卷上去,以免裤子被雨打湿。博士看样子挺怕痒,把脚动来动去的。

  “看来雷还是要往高处打,所以山那边要比平原更加危险吧?”

  数学属于理科范畴,所以有关雷电的知识他理应比我丰富得多,然而我估计错误。

  “今天黄昏的第一颗星轮廓模糊不清,这样的日子天气多半要转坏。”

  博士的回答与数学的严密性相差甚远。

  这期间,雨下得越发猛了,电光频闪,雷电交加,雷声震得窗玻璃咔咔响。

  “我担心平方根会不会有事。”

  “为孩子操心,是加诸父母身上最大的一项考验,谁的书上是这么写的。”

  “这时候可能行李全部湿透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野营还有4天。”

  “反正是雷阵雨。明天,太阳一晒,天气热了,什么都马上干了。”

  “万一雷打到了平方根可怎么办啊。”

  “我认为概率相当低。”

  “万一闪电直接击中了阪神虎的帽子……因为他的头是那么特别。博士您也知道的,就跟平方根符号一模一样。这个头谁都模仿不了,上天仅只赐给他一个人。就算被雷电盯上了也不奇怪。”

  “不对,尖的头顶应该更加危险,有可能被误以为是避雷针。”

  对平方根的事那样好操心的博士,这回反而充当了安慰我的角色。一阵大风刮过,刮弯了树木。暴风雨来得越猛烈,偏屋就越宁静。主屋二楼的一间房里亮起了灯。

  “平方根一不在,就感觉心里面好像空荡荡的。”

  “所谓空荡荡,是不是就意味着0呢?”博士喃喃说道,听语气不像是在发问。“就是说,现在,你的心中存在着0。”

  “嗯,是这样子的吧,大概。”我没把握地点点头。

  “你不觉得发现0的人很伟大吗?”

  “难道0不是从前就一直有的吗?”

  “你说的从前是什么时候?”

  “这个——大概是从人类诞生那时候起,它就已经随处可见了吧,这个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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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90
 “就是说,你认为0就好像花和星星那样,0在人类诞生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了是吗?你认为毫不费力地就把它的美抓在手里了?啊,这真是何等的误解啊!你应该更加感谢人类的伟大进步才对。再怎么感谢都不为过,不会遭到惩罚。”

  博士从安乐椅上抬起上半身,搔了搔头发,内心一副实属可叹的样子。我见头皮屑眼看要落到西瓜碟子里,赶紧把它滑进了椅子底下。

  “那么他是谁呢,发现的人?”

  “是一位佚名的印度数学家。是他把被异教徒的暴动扔进了公共浴池的锅炉里的古希腊数学拯救了出来,让失传的定理再度复活,进一步产生出新的真理。古希腊的数学家们认为,没有必要计算空无一物的东西。因为本来就没有,所以也不可能用数字来表达。但是有很多人颠覆了这条看似合情合理的理论,他们用数字把‘无’表达了出来,使得非存在变成存在。很了不起,是不是?”

  “是的,非常了不起。”

  我表示同意,虽然不太明白对平方根的担心何以替换成了一位印度数学家。只要是博士娓娓道来的事,那就毫无疑问是非常了不起的。这一点,我已经通过经验领会到了。


  “多亏那位伟大的印度先生发现了上帝的记事本里写着的0,人们才能够把在那之前还没有被打开过的一页页内容哗啦哗啦地翻下去,对吗?”

  “说得对,对极了。你的理解能力非常强。虽然欠缺足够的感激之情,可却拥有足够的胆识通观数学的整体。好,现在你来看看这个。”
博士的爱情算式91

  博士从前胸口袋里取出了铅笔和便笺纸。这一动作我已经见过无数次,这也是他看起来最潇洒的一个瞬间。

  “这两个数字之所以能够区别开来,就是多亏有0。”

  博士垫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写下的,是38与308。0底下划了两条下划线。

  “38由3个10和1个8构成。308等于3个100、零个10、8个1。10的位子是空着的。于是0就作为一个符号把那个空位置标出来了。听得懂吗?”

  “懂的。”

  “很好。那么,假设这里有一把尺子,刻度是以毫米计的,一把30厘米长的木尺子。上面每隔1厘米、5厘米就划有一道长的刻度线。请问它的最左端是怎样的?”

  “是0。”

  “对。状态越来越好了。左端的刻度是0。尺子是从0开始的。只要把0合在想要测量的地方的端点上,长度自动就出来了。假如从1开始,事情可就麻烦了。今天我们之所以能够无所顾虑地使用尺子,也是多亏了0。”

  雨还在下。不知哪里拉响了警报,不多久便淹没了雷声。

  “但是0有一个令人惊异的地方,那就是,它不仅只是一个符号或者基准,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数字。最小的自然数是1,比1仅小1的数字,那就是0。即使有了0的出现,运算规则的统一性也决不会被打乱。不仅如此,不矛盾性反而越来越清晰,秩序更加巩固。好,来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想象枝头停着一只小鸟,啁啁啾啾、啼声清脆的小鸟。鸟嘴很可爱,翅膀有着漂亮的图案。可就在你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叹了口气的刹那间,小鸟飞走了。枝头早已连影子都没留下,只看得到枯叶在摇曳。”

  博士指着黑暗的院子,仿佛当真刚刚飞走了一只小鸟似的。被雨打湿后,黑暗越发变得浓重起来。

  “1-1=0。很美不是?”

  博士把头转向我。又一记更响的雷轰隆隆地打下来,震得地动山摇。主屋的灯光忽明忽暗,转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拽紧了博士西装的袖口。
博士的爱情算式92
  “没事的,放心吧。平方根符号牢固得很,能够保护所有的数字。”博士说着摸了摸我的手。

  平方根按照原定计划准时回来了,还带了用小树枝和橡实做成的一只瞌睡兔做礼物。博士把它摆在了办公桌上当装饰。兔子脚上贴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平方根(保姆的儿子)送的礼物。”

  我问平方根野营第一天有没有被雷雨浇得一塌糊涂,他回答说:一滴雨也没下过。雷结果好像是落到了附近一座神社的银杏树上了。暑热和蝉鸣又重新回到了偏屋,淋湿的窗帘和地板也都很快干了。

  平方根最牵挂的是阪神虎。他似乎期待着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阪神虎能够跃居榜首。可惜事情的发展不尽如人意,阪神虎以大比分的差距输给了第一名的燕子燕子:日本中央棒球联盟棒球队队名。,直跌到第4名。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一次不落地使劲给他们加油?”

  “当然有啦。”

  博士应道。平方根怀疑阪神虎之所以状态欠佳,是因为博士偷懒,没为他们加油的缘故。

  “可是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开收音机吗?”

  “你妈妈教我了呀。”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让你妈妈一直调到能听到棒球赛为止。”

  “光是木头一样地听着,怎么能赢呢?”

  “这我当然知道。我拼命地加油了。我一直对着收音机拜,说,求求你让江夏丰夺三振吧。”博士试图消除平方根的疑虑,这些那些地辩解了一长串。

  就这样,一到黄昏饭厅就开收音机的生活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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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93
  收音机就搁在饭厅的碗柜上面。自从作为解答作业的奖励请维修师傅修好以来,一直收听无碍。偶尔杂音混杂得厉害,那也肯定不是机器本身的原因,而准是因为偏屋地形不好。

  在夜场赛转播开始之前,音量一直调得很低,被各种各样的声音,比如我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声音、外面大街上飞驰而过的轻骑的引擎声、还有博士的自言自语和平方根打喷嚏的声音等等掩盖住了,甚至弄不清电源是否真的已经接通。只有在大家都安静下来的那一瞬间,


才听得到有音乐流淌出来。那时候明明理应播过许许多多的曲子,但无论哪首都只是依稀记得在遥远的过去曾经听过,就是记不起曲名,这又是为什么呢?

  博士躺在窗边的固定位置、安乐椅上看书。平方根把大学笔记本摊在餐桌上,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些什么。封面上原有的“整系数三项式”已经被两条横线划掉,下面用平方根自己的字写着“阪神虎杂记”。他为了收集阪神虎的相关资料汇编成具有他个人特色的小册子,求博士转让了一本没用的笔记本。因此,最初三页上写着超越他理解能力的算式,后面开始便记着仲田的防守率啦新庄的击球率啦之类。

  我揉着做面包的面团。晚饭很久没吃面包了,今天难得三个人意见一致。热烘烘的面包夹着奶酪、火腿以及蔬菜等等,喜欢吃什么只管夹进去就行。

  日头开始偏西,暑热却丝毫不见消解。可能是白天经过阳光暴晒的树叶在散发体温的缘故吧,敞开的窗口吹进来的没有风,就只有热气。平方根从学校带回来的盆栽牵牛花,此时也合上了花瓣,已经准备好进入梦乡。院子里最高的梧桐树树干的叶子背面,可以看见歇着好几只蝉。

  刚刚发酵完毕的面团柔软极了,让人想要把手指永远埋在里面。案板和地板上都撒了一层白白的面粉。每回抬起手臂去擦额头上流出的汗水,就也把自己的脸弄得沾满面粉。

  “嘿,博士。”

  平方根手里握着铅笔,眼睛盯着笔记本,嘴里呼唤博士道。他实在热得受不了,就只穿了一件运动背心和一条短裤。这时候刚从游泳池回来,头发还湿漉漉的。

  “什么事?”博士抬起头,老花镜直滑到了鼻翼上。

  “什么叫垒打?”

  “就是靠安打夺得的安打上垒总数。一垒打就是1,二垒打就是2,三垒打就是3。因此本垒打就是……”

  “4。”

  “正确。”博士一脸发自内心的欢喜。

  “不要打扰博士工作。”

  我把面团撕成小块,揉成同等大小的一个个圆球。

  “知道了。”平方根应道。

  天空见不到一丝云彩,满眼是耀眼的绿,地面上,斑驳的日影在跳跃。平方根在弯着指头数垒打数。我打开了烤箱的开关。收音机里的音乐被杂音掩盖住了,不久又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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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94

  “嘿、嘿。”平方根又出声了。

  “什么事?”我应道。

  “不是叫你,妈妈。”

  “规定击球员区要怎么求好?”

  “比赛次数乘以3.1就行,小数点后面舍弃。”

  “不用四舍五入吗?”

  “嗯,对啊。哪个?我看看……”

  博士合上书放到椅子上,走到平方根身边。便条们随之沙沙沙沙地低声细语。博士一手拄在餐桌上,一手搭在平方根肩上。两人的影子重合了。椅子下面,平方根的腿在抖动。我把面包放进了烤箱。

  不久传出告知棒球转播开始的音乐声,平方根伸手去拧音量旋钮。

  “今天绝对不能输!”平方根每天必定要这样说。

  “唔——先发可是江夏丰?”博士说着摘下老花镜。

  我们脑中浮现出尚未沾上任何人的足迹的、崭新的投手板。泥地吸了水,黑黑的,经过一番细致的打理后看起来凉丝丝的。

  “上帝保佑阪神!投手……”

  现场播报声最终被观众的欢呼声和杂音给淹没了。我们脑际浮现出先发投手走向投手板时脚上的钉鞋踏出的足迹。面包烤熟的香味慢慢地充满了整间饭厅。
博士的爱情算式95
  暑假接近结束的某一天,博士的牙齿肿得蒙混不过去了。那天,阪神虎在夏季赛中以十胜六败的大比分获胜,凭借与首位养乐多燕子相差2.5分跃居第二,重返甲子园。

  博士对谁都没说,一直默默地忍着。要是他能把发挥在平方根身上的注意力的哪怕几分


之一用到自己身上,恐怕不至于肿得这么厉害。等我发现的时候,他的左脸颊已经肿得变了形,嘴巴也张不大开了。

  带博士去看牙医,比带他去理发店或者去看棒球赛都来得简单。他实在太痛了,痛得没力气讲歪理,嘴唇都动不了,就算想讲歪理也出不了声了。博士换上衬衫,穿上皮鞋,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走到牙医诊所。他一路弯着腰来掩饰疼痛难忍的牙齿,小小的身影藏在我为他打的阳伞底下。

  “你不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我可不行啊!”

  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博士用他那不灵活的舌头一遍遍地要我保证。不知是担心我能否听懂他的话,还是仅只出于对我的不信任,在等候叫号的时间里,他几乎每隔5分钟就要重复同一句话。

  “在我接受治疗的过程中,你不能出去乱走,必须要好好地呆在这儿、坐在这把椅子上,知道吗?”

  “那当然了。我不会把博士您扔下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

  我抚摸着他的背,希望他的疼痛能稍稍有所减轻。其他患者一律低着头,煞费苦心地想将我俩赶出意识之外。在这种时候、在洋溢着尴尬的氛围中,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对此我早已心领神会。只需像毕达哥拉斯定理那样,或者像欧拉公式那样,傲然面对就可以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说话算数?”

  “放心吧。您什么都不需要担心,我多久都会坐在这里等您出来的。”

  虽然很清楚就算这样讲也还是无法使他安心,但我还是无数次地重复同样的回答。在通向诊疗室的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博士仍在回头张望,以确认我的确还在。

  治疗过程出乎意料地漫长。在他之后叫到号码的患者都结完账回去了,博士还是不见出来。我猜,他既然一不清洁假牙二不刷牙,就更难想象会对治疗显示出合作的态度,医生大概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吧。因此我时不时地站起来透过导医台的窗口往里张望,但惟一看得见的就只有博士的后脑勺。

  当治疗总算结束,他从诊疗室出来的时候,心情看着明显比忍着疼痛的时候更糟糕了。他脸上疲劳的神色非常浓重,额头不住地在冒汗。他不是连连抽鼻涕,就是狠狠地在像是被麻醉药弄麻了的嘴唇上掐来掐去。

  “要紧吗?累了吧?好了……”

  我站起身刚要伸出手去,博士却目不斜视地从我身旁走了过去。他不止不朝我这边看一眼,甚至还想把我的手打掉。

  “您这是怎么了?”

  但我的声音依然到达不了博士耳中了。只见他踢掉拖鞋,摇摇晃晃地穿回皮鞋,就那样走到外面去了。见状,我慌慌张张在导医台付了费,顾不上预约下次就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那时博士正要过第一个十字路口。虽然回家的方向没弄错,但他根本不理会来来往往的汽车,只顾一个劲地冲向道路正中央,看样子他也不会管信号灯是红是绿了。我大感吃惊,想不到他能走这么快。他连背上都透着不高兴。

  “请您等我一下。”

  我大声叫着希望能叫住他,结果徒然惹来过路人莫名其妙地望望自己。盛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直射下来,热得人头发晕。
博士的爱情算式96
  渐渐地,我也给弄得心头火起。不就是看牙的时候碰到了一点不愉快吗,用得着发这么大的火吗?要是不管它随它去,病情肯定更严重。总有一天非得接受治疗不可。就是平方根,这一点点的疼痛也忍受得住。对,我应该带平方根一道来的。那样的话,说不定他能稍微表现得更像个大人一些。我这边恪守和他的约定,一直等着他,他倒好……


  算了,暂且随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恶作剧的心态促使我故意放慢了脚步,放弃了追赶。却见博士依然故我,被人狂按喇叭也好,险些撞上电线杆也好,他就是毫不腿软,无所畏惧地笔直盯着前方继续冲。看样子他是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出门前梳过的头发不知不觉间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西装也皱得不成样子。除去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不算,他的背影看上去越发地显小了。有一些瞬间,他的身影混进了日光里,分辨不清了。多亏有便条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我才不至于跟丢。这些便条宛如告知博士所在位置的暗号一般,散发着复杂的


光芒。

  我心头一惊,重新握好阳伞柄,接着看了看手表,凭着模糊的记忆算了算博士从进诊疗室直到出来的时间。10分、20分、30分……我指着刻度数过来。

  我朝着博士的背影奔过去。也不管凉鞋险些脱落,只管盯紧便条的闪光往前奔。那闪光已然拐过下一个街角,眼看将要被街上建筑物的影子所吞没。

  在博士进浴室冲凉的时间里,我整理了一下《journal of mathematics》。尽管他是那样埋头研究悬赏问题,但对这份杂志本身却并不重视,除悬赏那页以外,其余几乎从没翻开过,就那样随随便便地东扔一本西扔一本。将它们拾到一处,再按期号由旧到新整理好之后,我又通过目录将刊登着博士的获奖证明的那些一一抽了出来。

  发现博士名字的概率很高。目录页上,奖金获得者那一栏字体印得比较大,还添加了特别的装饰边框,因此特别容易找见。博士的名字印刷得当真非常漂亮、神采飞扬。印成铅字的证明,感觉少了手书的那一份温暖,同时相应地增添了高贵的气息,无知如我,也看得出其论证之坚实。

  想来是长期受到静寂之墙包围的缘故吧,书房尤其闷热。我一边把没有刊登博士的证明的杂志收进纸板箱里,一边再度回想起在牙医诊所发生的事情,重新计算了一下时间。虽然那里隔成候诊室和诊疗室两间,但毕竟同在一幢建筑物里,同样疏忽不得。无论处在怎样的情况底下,只要是和博士共处,就应该有时刻不忘80分钟的意识。

  但是,算来算去,还是只算出我们分开的时间理应不满60分钟。

  再伟大的数学家终究也还是受到肉体局限的人,所以他不可能永远精确地保持80分钟这一循环,我告诉自己说。每一天,气象条件不同,所接触的人也有所变化,还会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尤其当时他牙齿疼得厉害。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口腔里乱折腾,以致神经高度紧张,80分钟的录像带出现卡带故障,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把博士的证明在地板上叠起来,都高过我腰部了。一想到博士的证明就好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在一摞平淡无奇的杂志中,就让人连带着觉得这些杂志也可爱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把杂志一本一本按顺序堆起来,这些是他为数学所耗费的能量的堆积,也是一个事实的证明,证明他的数学能力即便遭遇不幸的事故,也决没有丝毫受损。

  “你在干什么?”

  不知不觉间博士已经洗好澡,这时他探了个头进来。可能是麻醉还没过,他嘴唇还歪着,不过脸颊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了。他好像心情也舒畅了,也不觉得痛了。我不被发觉地悄悄看了一眼挂钟,确定他待在浴室的时间不满30分钟。

  “我在整理杂志呢。”

  “那真是辛苦你了。哎呀,堆得这么高。抱歉,这些东西很重,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扔掉?”

  “您说哪里话,我是不会扔的。”

  “为什么?”

  “因为,完成所有这些证明的是博士您啊。全部都是您一个人做的。”我说。

  博士什么也没回答,以一种畏缩的目光紧盯着我,头发上滴落的水滴打湿了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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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好,庆祝吧,孩子需要祝福,再怎么庆祝都不为过。只要有好吃的、蜡烛和掌声,孩子就感到很幸福了。很简单对吧,你说呢?”

  “是的,您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拿出万能笔,把饭厅挂历上的9月11日用一个无论如何神思恍惚的人都不容忽视的大大的圆圈圈了起来。博士则写了一张内容为“9月11日(周五),庆祝平方根的11岁生日”的新便条,并在胸前最重要的便条下方硬生生挤出一点空间来,将它别在了那里。


  “嗯,这样就不会忘了。”博士满意地点着头,注视着新便条。

  和平方根商量的结果,我们决定送给博士江夏丰的棒球卡作礼物,以示庆贺。趁着博士在饭厅里打盹的空当,我悄悄地把书架上的饼干盒拿给平方根看了,他果然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忘了要对博士保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把卡片一张一张拿出来,把正反面的角角落落反复看了个遍,同时连声感叹。




  “这可是博士的宝贝,小心着点,别给弄折了弄脏了。”我提心吊胆地提醒他,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此时此刻是平方根自从出生以来头一遭与名叫棒球卡的东西正面接触。小伙伴给他看作自己的收藏,他因此模模糊糊认识到它们的存在,但我想,他恐怕基本上一直下意识地在回避着同它们产生关联。因为,他不是那种类型的孩子,他决不会单单为了一时的高兴,而且是为了自己一个人高兴,缠着妈妈要零用钱。

  但是,一旦见到了博士的珍藏,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在他眼前,另一个棒球世界的门打开了,他得以窥见了不同于现实中的棒球的魅力,接触到了小小的卡片像守护天使那样守护着收音机里或者球场上展开的棒球的模样。抓拍的照片的精彩、耀眼的伟大纪录、引人遐想的小插曲、容于掌心的规整的长方形、阳光中闪闪发光的塑料薄膜……与卡有关的所有的一切都让平方根深深着迷。而且,他每每想象起博士为了收集如此之多的卡片而充满喜悦地东奔西走的样子,就要呆呆地想出了神。

  “快看,这张江夏丰,连飞溅的汗水都拍出来了!”

  “哇,是巴基!手好长啊!”

  “这张更棒,非常特别。灯光一打,江夏丰的样子就看出立体效果了。”

  平方根看一张感叹一张,还要征求我的同意。

  “知道了,快点收好。”

  饭厅那边传来了摇动安乐椅的嘎吱声,这时候博士差不多该起来了。

  “下回你求博士给你看个够吧。没搞乱顺序吧?他分类分得很严密的……”

  我还没说完,就听平方根咚一声让饼干盒掉到了地上,不知是由于卡片重得出乎他意料,还是太兴奋的缘故。这一记声响可不算轻。多亏装得严丝合缝,因此虽然冲击力不小,后果还算轻,尽管也有一部分卡片(基本上是二垒手)散落到了地板上。

  我们慌忙蹲下来把卡片装回原位。所幸没有一张卡片划破塑料膜或者开裂。但正因为博士的珍藏之前在饼干盒里保持的姿态是那样完美,所以只要有一小块地方受损,便显得像身负无法医治的重伤。因此,我们越发地焦急了。

  这时候博士随时有可能醒来。转念想想,只要说是平方根想看,博士就会痛快地答应展示他的珍藏,压根没必要偷偷摸摸,但就是不知何故,关于这只饼干盒,我难以启齿。这一故意回避,反倒招致失礼于人的结果。我有自己的一套理解,总以为就像少年把自己独有的秘密隐藏起来那样,博士或许也讨厌别人看到这只宝盒。

  “这个是白坂,所一下是镰田实。”

  “这个怎么念?”

  “不是标假名了吗,本堂安次,所以应该再往后放一点。”

  “妈妈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做成卡片了,应该是个挺了不起的球员吧。好了,这些以后再说,快点,快点!”

  总之我们一门心思扑在了将一张一张卡片放回到博士指定的地方这件事上。蓦地,我注意到盒底是双层结构。当时我手里正拿着“本屋敷锦吾”的卡片,而盒底要比长方形卡片的边长更深。

  “等等。”

  我叫住平方根,自己把手指伸进二垒手区域的缝隙间摸了摸。果然是双层。

  “怎么啦?”平方根一脸莫名其妙地问道。

  “没事,接下来交给妈妈。”
博士的爱情算式99

  不知怎么,之前的顾虑突然就消除了,我大胆地叫平方根去把办公桌抽屉里的直尺拿过来,接着一面小心地不弄散卡片,一面把尺子插进去撬起了底部。


  “看到没,卡片下面还有东西对吧,妈妈就这样保持住,你能把那东西抽出来吗?”

  “嗯,知道了,没问题。”

  平方根让小小的手指滑进狭小的缝里成功地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本数学论文。这是一本用英文打字机打成的证明,起码有一百张纸,封面上印着像是大学校徽的图案,博士的名字用了黑体,印得端端正正,日期是1957年。

  “是博士解答的算术题?”

  “是吧。”

  “可是为什么要藏在这种地方呢?”

  平方根像是感到不可思议之极。我马上拿1992去减1957。那时博士29岁。不觉间,饭厅那边的动静没了,安乐椅的嘎吱声安静了下来。

  我一只手里拿着“本屋敷锦吾”的卡片,一只手就翻开了论文。一眼就能看出来,它得到与棒球卡同等程度的珍藏。包括用纸和打字机打的字体,丝毫见不到岁月的痕迹,丝毫见不到人手造成的损伤。丝毫见不到折痕、褶皱以及污渍,这一点和棒球卡毫无二致。而且,想必是一名出色的打字员打的字,里面见不到一处打错。内文用纸整齐划一,不差一毫米,角度保持90度,纸面光滑,手感良好。令人不禁想到,无论再怎样高贵的国王的遗物,恐怕也得不到这般程度的厚葬吧。

  我模仿过去曾碰触过它的人们的小心谨慎,又以平方根刚刚所犯的错误为教训,翻动时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即便被人打扰了漫长的睡眠,但博士的论文的高贵氛围却丝毫不减。它既没有被沉重的卡片压瘪,也没熏染上饼干的气味。

  第一页,我能看懂的就只有第一行的“chapter1”。翻了一会儿,碰到了几个似乎可以念成“阿廷”的单词。我回想起走出理发店后,博士在公园地上用小树枝解释给我听的阿廷猜想。继那段解释之后,他就我提出的完全数28添加了式子,还有樱花的花瓣飘落在地面上罗列的算式上的情景,也都在我脑海中复苏了。

  就在这时,从内文里滑落一张黑白照片。平方根把它捡了起来,像是在某处河滩照的,紫苜蓿覆盖的斜坡上坐着博士,他看样子非常放松,双腿随意地伸着,眯缝着眼沐浴在阳光中。模样非常年轻而且英俊。虽然也和现在一样身穿西装,但那时的他看起来浑身洋溢着才华。当然,西装上一张便条也没别。

  而且他身旁坐着一位女子,裙摆自然柔和地打开,只露出鞋尖。她羞怯地将头侧歪向博士这边。尽管身体上没有一处挨在一起,但两人之间的亲密之情不言而喻,连我也看得出来。无论经过多少岁月,都不可能认错——她就是主屋那位老太太。

  除了博士的名字和“chapter1”之外,还有一行是我能看懂的。那就是封面的最上面一行,是装点证明的题赠。就只这一行,没用打字机打,而是手写的。写的是日语。

  ~献给永远的爱人n一个不容你忘怀的人~

  虽说定下来要送江夏丰的棒球卡作礼物,可一旦进入求购阶段,就知道事情并非那样简单了。因为阪神虎时代、即1975年以前的江夏丰卡,基本已被博士收藏殆尽。那以后上市的新版本大抵记载着移籍这一事实,而且身穿南海或者广岛的队服的江夏是万万不能被博士看到的。

  为此,我和平方根首先买来专门介绍棒球卡的杂志(书店居然也有这种杂志卖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新鲜的发现),第一步先调查清楚存在什么种类的卡、价格大约多少、去哪里能够买到,顺带也了解了一些有关棒球卡的历史、收藏者应有的收藏态度以及保管注意事项等相关知识。一到周末,我们就按照杂志最后刊登的球星卡专卖店一览表,把在力所能及范围里的门店全部转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

  球星卡专卖店无论哪间都位于有高利贷据点和侦探事务所以及占卜店进驻的、陈旧的杂居大楼里。虽然这些大楼尽是只要一乘上电梯便令人感觉忧郁的地方,可只要一脚踏入球星卡专卖店,那里对平方根来说就成了乐园。那里面是一个将无数个博士的饼干盒拼接而成的世界。
博士的爱情算式100
  我哄劝平方根眼睛别再东溜溜西转转,我们要集中精力,将目标直指江夏丰。不愧是江夏丰,他的专架上满满登登。博士饼干盒里的分类法,无论哪家店都通用。按照球队、服役时代、球场位置等所有分类方法分隔开的江夏丰专区,都位于长岛(茂雄)或王(贞治)边上。

  母子俩就守在江夏丰专区跟前,我从头、平方根从尾地一张一张查看卡片。这里面藏着


的下一张卡说不定就是从没见过的,说不定下一张就能出现梦寐以求的江夏丰——心里抱着这样的期待的同时不停地搜索,是一项耗费体力的作业。就像身上没带磁铁在一座阳光照射不到的森林里探索。但我们毫不气馁,不仅如此,慢慢还掌握了小窍门和技术,提高了搜索作业的速度。

  首先用食指和大拇指抽出一张来,假如是饼干盒里有的品种,立刻放回原处;假如不曾见过,就按照是否满足必要条件这一点来小心加以确认。一张接一张基本上依靠的是瞬间的判断。

  这张那张,无论哪一张全都不是似曾相识,就是穿着不熟悉的队服,再就是详尽地说明移籍经过。而且博士收集的进军职棒后不久的黑白卡价格相当高,十分珍贵。想要找到与这种黑白卡相配的卡,估计不费一番周折是不行的。不久在中间位置碰到了平方根的手指,知道又一个可能性破灭了,于是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们看了这么长时间,结果一块钱也没花,店里的人也没给我们脸色看。只要告诉他们我们想找江夏丰,他们立刻就将店里所有的全部拿出来。当我们没有发现要找的那张,大失所望时,他们还鼓励我们别灰心。最后转的那家在听说了我们的希望之后,甚至还给我们提了一点建议。

  他说,1985年,某某糖果厂商曾经把棒球卡作巧克力的赠品来搞促销,不妨试试这条线。这家糖果厂商时常将棒球卡用作糖果的赠品,1985年为纪念公司成立50周年,他们特别请厂家制作了限量珍藏版的棒球卡。而且,那一年阪神虎夺冠,所以阪神球员占了相当大一部分。

  “什么叫限量珍藏版?”平方根问道。

  “就是上面有亲笔签名啦,经过激光全息加工啦,或者把球员用过的球棒削一点下来嵌在卡里面。江夏丰的话,1985年他已经退役了,所以应该有翻刻版的手套卡。我们只进过一回,很快就卖光了,因为他太红了。”

  “什么是手套卡?”平方根又问。

  “就是把手套切成一片片,然后把那一小片的皮嵌到卡里面。”

  “真的是江夏丰用过的手套吗?”

  “当然啦。是经过日本体育卡协会认证的卡,应该不会有假货。不过总之数量非常少,轻易还碰不到呢。可你们也不要放弃,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肯定会有。要是我们进到了,马上打电话给你好吧。我也很喜欢江夏丰啊!”
博士的爱情算式101
  那个人说完拿住阪神虎的帽檐往上一掀,摸了摸平方根的头,他的这个动作和博士非常相似。

  9月11日近在眼前了。我提议说,临时改换成其他礼物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妥,但遭到了驳回,平方根执著于送棒球卡。

  “要是中途放弃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算出正确答案的。”这就是平方根的理由。

  当然,我们最主要目的是讨博士欢喜。可说实话,收集棒球卡的体验,也给他自己带来了非常大的乐趣,我想这也是一个事实。他此时的心情就像一名冒险家,为了寻求世界上某个地方必定存在的一张卡片,而展开他的旅程。

  博士待在饭厅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挂历。偶尔他还凑到墙边,拿手指去摸我在9月11日这天上圈的圆圈。胸前的便条还牢牢地别在那里。他在用他的方式,努力记住平方根的生日庆祝派对。“杰诺奥负”的事大概已经给忘记了吧。

  饼干盒事件最终没有暴露。当时,我的目光有半晌无法从论文的封面上挪开。永远的爱人n……我定定地盯着这行文字,那毫无疑问是博士的笔迹。永远之于博士,与普通的含义并不相同。这个永远,就好比数学定理是永恒的那样亘古不变。


  这回轮到平方根催促我快些将一切放回原处了。

  “快点,妈妈,再把直尺插进来弄出一条缝。”

  平方根从我手上拿过论文放回了盒底。虽然心急,动作却很轻柔。他像在告诫自己说,绝对不能弄脏它所保有的秘密。




  棒球卡一张不落地收进了盒里,丝毫看不出半点可疑的地方。卡的边缘对得刷刷齐,感觉很舒服,铁盒子也没有任何地方摔瘪掉,卡的排列顺序也一丝不乱。然后,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在知道了献给n的证明潜藏在漆黑的地底之后,这只饼干盒便再也不是珍藏精彩绝伦的棒球卡的地方,而成了埋葬博士的记忆的棺材,我把这具棺材安置在了书架的里层。

  尽管我们对他就只抱着一丝的期待,但那家店的小哥最终还是没打电话过来。平方根始终不愿放弃,他给杂志的读者栏目寄去了明信片,还向朋友以及朋友的哥哥打听过。我考虑到万一找不到心目中的那张卡,也不至于误事,偷偷地准备了一份备用的礼物。我犹豫了好久,想不出送什么好。4b铅笔、大学笔记本、回形针、便笺纸、衬衫……博士需要的东西数都数得着。就因为还没法跟平方根商量,所以越发难以决定。
博士的爱情算式102
  有了,送鞋吧。博士需要皮鞋。一双想到时随时可以穿上它们自由地走去任何地方的、没有发霉的皮鞋。

  就像平方根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做的那样,我把礼物藏进了壁橱角落里。假如棒球卡及时找到了,那我只要把这双鞋默默地放在他的鞋箱里就好了,我想。

  希望之光从一个意外的方向照射过来了。在去事务所领工资的时候,相识的一名曙光家政的保姆记起来,她母亲过去经营的杂货店的仓库里好像应该还剩了一些像是作为糖果赠品的棒球卡。我见工会组长也在场,自然只字不提博士获奖兼平方根生日庆祝派对的事,只说是孩子想要这种东西,闹得人没法子。这一来,那名保姆便没什么把握似地说起了撂在仓库里的赠品。

  令我开始怀抱希望,是听到她母亲由于年岁大了而关闭杂货店的时候,正是1985年。1985年11月,她母亲作为老人会旅行用的点心而进的糖果中,就包含有那种巧克力。她母亲估计老人要来也没用,就把巧克力盒子背面粘着的、套在黑色塑料袋里的薄薄一片赠品一张一张撕了下来。她想等来年春天用作孩童会的旅行点心,孩子铁定比老人更喜欢赠品。虽然不清楚那保姆的老母亲是否知道里面装的是棒球卡,但她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可惜孩童会旅行食品的订单没有来。因为老母亲12月上生了病,把商店给关闭了。于是,近百张的棒球卡就这样长久地睡在了杂货店的仓库里。

  我们从工会出来直接就去了她家,然后拿到双手抱着都嫌重的、落满灰尘的一只纸板箱回到了自己家。我提出多少给点钱意思意思,结果被好脾气的她一口拒绝。如果拿到球星卡专卖店去能比巧克力卖出更高的价钱,但这话我到底不敢说出口去,只有无限感激地领受了。

  一回公寓,我和平方根马上就展开了搜寻作业。首先由我拿剪刀开封,再由平方根取出卡片确认。步骤是简单,可母子还是配合得很默契,节省了不必要的时间,提高了工作效率。我们业已在短期内熟练地掌握了保护棒球卡的技巧。平方根更是不得了,手一摸就能判别出种类。

  大下、平松、中西、衣笠、布马、大石、挂布、张本、长池、堀内、有藤、巴斯、秋山、门田、稻尾、小林、福本……一名名球员陆续出现在眼前。正如那位小哥告诉我们的,这里面既有突起一块的立体卡、带亲笔签名的,也有金光闪闪的。平方根早已不再一一感叹出声,或者失望得咂嘴。他现在好像相信精神越集中就能越快达到目的。我周围堆了一地的黑色塑料小套子,平方根手边则堆了高高一叠棒球卡,不久便重心不稳地塌倒在了两人中间。

  每回将手伸进纸板箱,都会闻到一股霉味。可能是渗透进卡里的巧克力的味道变质了的缘故。说实话,差不多过半的时候,我心里已经不大抱希望了。不止如此,连究竟为了什么在做这样的事情、自己所为何求,渐渐地都不太确定了。至少我是这样。
博士的爱情算式103
  棒球球员的人数太多。一场比赛就有9个人出场,还要分中央联盟和太平洋联盟两大派系,历史长达五十年以上,真让人哭笑不得。江夏丰是一位伟大的球员这一点我自然是心知肚明,但是,除江夏丰以外的伟大球员,例如泽村啦金田啦江川啦,他们也都有球迷,他们的球迷也需要球星卡。因此,就算面前有着这许多的卡片,可却碰不到惟一一张真正想要的,就算这样,也不能生气,没必要烦躁不安。只要平方根感到尽心尽力了就行。壁橱里已经藏好了礼物。虽然算不上高档货,可价钱还是比一张棒球卡的高,式样也简洁,看起来穿在脚


上的感觉应该不坏,博士肯定也会高高兴兴地……

  “啊!”

  正在这时,平方根发出短促的一声。这一声很有大人的味道,像是想到了解决错综复杂的算术题一道公式,像是找到了令人无从着手的图形题豁然开朗的一条辅助线。但因为那音调实在太过沉着冷静了,以至于我好一阵子都没反应过来,此刻拿在平方根手里就是所期待的那张卡。

  平方根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扑上来抱住我。他的目光定在了手心里的卡上。看样子他想那样单独盯着江夏看一会儿。所以我也就没出声。这是一张镶嵌着江夏丰的手套切片的、1985年限量珍藏版,这晚距离庆祝会还有两天。


  庆祝派对有趣极了。那是我曾经经历过的、印象最深刻的庆祝派对。在既不豪华也不华丽这一点上,和在亲子苑过的一岁生日、母子俩单独过的七五三、和姥姥三人一道过的圣诞节相同。说到底,我也不清楚将这样的节目称作派对是否贴切,尽管如此,平方根的第11个生日之所以特别,我想还是因为有博士相陪。而且那天也成了我们与博士共同度过的最后一晚。

  等平方根从学校回来后,我们仨同心协力开始了庆祝派对的准备工作。我准备饭菜;平方根擦饭厅的地板,同时干我指派给他的各项琐碎杂活;博士则把桌布拿出来烫。

  博士没有忘记这次的约定。一旦认识了我是平方根的母亲兼自己的保姆,他马上就说:“今天11号啦。”说完伸手指指挂历上的圆圈。他像是希望我表扬他记住不忘似的,还捏住胸前的便条扇了扇。

  起先我并没打算把烫桌布的任务交给他,想到他动作的笨拙,我觉得交给平方根还更安全些。我的原定计划是请这位主角一如往常地躺在安乐椅上优哉优哉,然而博士坚持自己也必须帮点忙。

  “这么小一个小孩都这么能帮忙,叫我这么个大人怎么能躺着坐享其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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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104
  虽然他有意见这一点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但他确确实实拿出熨斗和桌布亲自动手就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他知道熨斗放在整理架的哪个位置这件事本身就够叫人吃惊的了,而当他紧接着从架子里层拽出桌布的时候,就更让人感觉像是在看变戏法了。进出这个家半年多了,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个家里有桌布。

  “派对的准备工作当中第一时间必须要做的,是铺上整洁干净的桌布。你不这样认为?我熨东西可拿手哩。”

  桌布皱得不成样子,它被人遗忘了何其漫长的一段时间啊!

  秋老虎已过,空气干爽宜人,投射在院子里的主屋的影子的形状,还有院子里树叶子的色泽也和盛夏时节一样了。阳光依然还在普照大地,但黄昏第一颗星和月亮已经静悄悄地升上了天空,云儿时时刻刻变换着身姿。虽然黑暗正准备潜入树丛根部,可它的气息还很微弱,距离夜晚的来访还有一阵缓冲的时间,此刻正值一天里我们所最喜欢的黄昏。

  博士在安乐椅边上支起了烫衣板,动作利索地开始了工作。他竟然从抽电线到开电源、调节温度都无不熟练,只见他把桌布铺开,动用数学家的才智通过目测将它十六等分,接着依次熨烫一个个格子。

  他首先往手上喷射两次水雾,确认不会过烫,才把熨斗落到了第一个格子上。他紧紧地握住把手,为了不伤布料,他小心谨慎地而且有节奏地让熨斗在上面滑动。他眉宇间加重了力道,鼻翼鼓起,凝视着桌布,想看褶皱是否如他所愿地变平整。这里面有着细致、有着确信,甚至还有爱。熨斗在合理地移动着,以最小的动作保持着收到最大效果的角度和速度。这道作为博士的课题的优美的证明,正在那块陈旧的烫衣板上得到实现。


  我和平方根都不得不承认没有人比博士更加胜任这件工作。何况这张桌布是蕾丝织就的,难度就更不用说了。

  三个人各自都有任务。感觉着彼此近在身旁的呼吸,看着小小的工作一点一点地接近完成,这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欢喜。烤箱里已经烤熟的肉的香味,抹布上滴落的水滴,熨斗上升腾起的蒸汽,所有这些融合成一体,包裹了我们。
博士的爱情算式105
  “今天阪神虎在甲子园迎战养乐多,”话最多的还是平方根,“赢了它就跳到榜首了。”

  “会不会赢呢?”我一边试汤的味道一边看了看烤箱。

  “肯定赢!”博士以前所未有的果断口气回应道,“你们看那边,第一颗星下角看起来缺了一块的话,那天就会有好事情发生。这就是今天胜出的证据。”

  “什么嘛,你不是通过公式计算出来的啊,纯粹是瞎猜啊!”

  “啊!猜瞎是粹纯。”

  “真狡猾,把话倒过来说想敷衍我。”

  即使再怎么遭到平方根的责备,熨斗的节奏依然纹丝不乱——博士马上就要熨烫最后一格。平方根钻到桌子底下,去擦拭平常打扫时顾不到的椅子脚和桌面背后等地方。我则在碗橱里面搜寻,希望找出一只能与烤牛肉相配的碟子。每回抬眼去望院子,都发觉天光一回比一回黯淡了。

  最后的最后,一旦坐下来准备宣布派对开始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失误。

  那当真是一个小小的失误,没必要大惊小怪,也不必太在意,还有的是办法挽救。不能说我们仨谁应该对此负责,要说有责任,那也要归在商店街上蛋糕店里的临时工身上。蛋糕盒里没放蜡烛。

  蛋糕不够大,放不下11支蜡烛,所以我们就要了一支粗一点的和一支细一点的。而从冰箱里把蛋糕拿出来一看,却没发现这两支蜡烛。

  “生日蛋糕上没有蜡烛,平方根就太可怜了。只有吹灭蜡烛的火焰,才能得到祝福。”

  博士比真正要吹灭火焰的平方根更加在意蜡烛,显然稍稍失去了冷静,不过在这一阶段,与派对有关的任何事物都还没有遭受损伤。我们仨都还沉浸在齐心协力完成了准备工作的充实感当中,而且充满着即将品尝美味佳肴和收送礼物的欢喜的预感。

  “我跑到蛋糕店去拿回来吧。”

  我正要解下围裙,平方根拦住了我,插嘴道:“我去吧。我跑得比你快。”

  话还没说完,平方根就已经冲到了大门口。

  商店街不远,天也还没有完全黑透,不会有任何问题。我合上蛋糕盒,暂且先放回了冰箱。博士和我坐在餐桌边等待着平方根回来。

  桌布成功地复活了,令人皱眉的覆盖全身的皱纹消退得一条不剩,蕾丝的纹样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使一张平淡无奇的餐桌转瞬间变身成为一张气度高雅的桌子。酸奶的瓶子里插着的虽然是从院子里摘的不知名的野草,但已经足以完成给派对增色添彩的任务。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三套刀叉和调羹,只要对式样不统一这点睁只眼闭只眼,看起来还是相当的像模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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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106
  相比之下,每道菜都毫不出奇。什锦凉拌虾、烤牛肉、土豆泥、菠菜熏肉色拉、青豆浓汤、什果宾治。净是平方根爱吃的菜,而博士讨厌的胡萝卜一丝也没放。也没浇特别的沙司,没有讲究的装饰,全是朴素之极的家常菜。但是,他们散发出来的味道特别香。

  我和博士面面相觑,百无聊赖,也想不出该干点什么,惟有相对报以微笑。博士假咳嗽一声,扯扯西装的领子,端正了坐姿,为派对随时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餐桌正中央,正好是平方根坐的位置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空间,那里刚才放着蛋糕,我们把视线落到那上面。

  “他去得是不是太久了?”博士犹犹豫豫地喃喃说道。

  “不会,还不算久。”我回答。但是博士看着表说出与时间相关的话语,叫我着实吃惊不小。“还没到10分钟。”


  “是吗……”

  为了缓和博士的紧张情绪,我打开了收音机。阪神虎对养乐多燕子的赛况现场直播刚好开始。我们再一次将视线落回到摆放蛋糕的空间。

  “现在过了几分钟?”




  “12分钟。”

  “还不够久吗?”

  “没事的,您不需要担心。”

  自从遇见博士以来,我多少次使用了这同一句话啊!我不觉感慨万千。没事的,您不需要担心。在理发店、在诊疗所的透射室前面、在从棒球场回家的公交车上,有时候同时抚摸着他的背,有时候抚摸他的手。但是,恐怕一次也不曾真正收到抚慰博士的心灵的功效吧。感觉上,就好似博士的痛楚明明存在于另外的地方,自己却总是去抚摸无关痛痒的地方。

  “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没事的。”

  然而我所能说出口的,依然只能是原地踏步的话语。

  博士的不安随着四周的越来越暗而扩散开来,他每隔30秒就看一眼手表,又一遍遍地拉扯领口。好几张便条因而掉落了,他都没察觉。

  收音机里传出了欢呼声。第一局下半场,阪神虎靠帕乔雷克的一支适时安打抢先得分。

  “过了几分钟了?”他问这个问题的间隔越来越短了。“肯定发生什么事了,再怎么说都去得太久了。”

  博士的椅子烦躁不安地嘎哒嘎哒直响。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接他回来。没事的,您不需要担心。”

  我抬起上半身,将手放在了他肩膀上。

  我是在商店街的入口处碰到了平方根。正如博士所担心的,他的确碰到了一点麻烦。找到那家店时,营业时间已过。好在平方根懂得随机应变,已经顺利地解决了问题。他跑到车站对面,找到另外一家蛋糕店,说明了情况之后请人家分了蜡烛给他。母子俩一路跑着回到了博士家。
博士的爱情算式107
  一进屋,我和平方根便同时察觉了餐桌的异状。酸奶瓶里的花依旧新鲜,收音机在报阪神虎领先,只等分装菜肴的碗碟依旧叠得好好的,但那却早已不再是我们出门之前的餐桌了。就在寻找两支蜡烛的短短的时间里,某样东西便遭到了损害。为了表示庆祝的蛋糕,就在刚才我和博士还注视着的小小空间里,碎了。

  博士双手拿着空了的蛋糕盒,呆呆地伫立着。他的后背给黑暗覆盖了将近一半。

  “我想准备好,等你们一回来就能吃。”博士像在对空盒子说话似地喃喃说道。“抱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才好……已经无可挽回了,都成这样了……”

  我们立刻靠近博士,做了一件自认为最能够抚慰他的事情。平方根从博士手中拿走空盒,装作认为那里面装着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似的,随随便便地将它搁在了椅子上。我把收音机的音量搁小,开了饭厅的灯。

  “没什么无可挽回的,您说得太严重了。没事了,不值得您为此沮丧。”

  我利索地动起手来。在这种情况底下,决不可以有半点犹豫或者手足无措。不能给博士多余的时间胡思乱想,而需要尽可能迅速且若无其事地让事态恢复到起初的状态。

  蛋糕像是斜着滑落的,一半碎了,剩下的一半好歹还保留着形状。巧克力挤成的贺词,到“祝博士&平方根”为止还安然无恙。总之我先把蛋糕切成三份,再拿小刀当抹子重新抹了一层鲜奶油,然后把散落的草莓、果冻状的兔子以及白糖做的天使也重新摆好,至此好歹总算把半个蛋糕装扮一新。接着在平方根碟子里的蛋糕上竖起了蜡烛。

  “瞧,蜡烛也能立哟!”平方根盯着博士的脸说。

  “这样就能吹灭火焰了。”我说。

  “味道也没变。”儿子说。

  “对,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我总结说。

  我和平方根轮流劝慰博士。我们反复告诉他,他所犯的微不足道的过失,与他所背负的沉重的罪恶感,是何等地不相称。但他依旧沉默着,一声不应。


  叫我心疼的,倒不是碎了的半个蛋糕,而是桌布。蛋糕的碎末和奶油块塞住了蕾丝的网眼,用抹布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抹布一擦上去,就会散发出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博士难得地使它复活的蕾丝图样,揭示宇宙形成的奥秘的暗号编成的蕾丝图样,就这样被糟蹋了。遭受到无法挽救的伤害的,不是蛋糕,而是这张桌布。

  我拿烤牛肉的碟子把弄脏的蕾丝遮住,重新热了汤,准备好点燃火焰的蜡烛。收音机轻


轻地报着赛况:第三局下半场,养乐多反败为胜。为了方便随时送出,平方根将用黄色缎带扎好的江夏丰的棒球卡悄悄地塞进了口袋。

  “好了,您看,一切照旧。博士,您请坐下吧。”

  我说着拉住了他的手。博士终于抬起头来,视线一转向身旁的平方根,便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几岁了?”

  接着,他来来回回摸着平方根的头,说:“叫什么名字?嗬——看来里面装着一颗聪明的心啊,难得难得。就像平方根符号一样,无论怎样的数字,它都一视同仁地给予保护,同时给它们一个确切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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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108
  1993年6月24日的报纸上,刊登着一篇报道,讲的是一位生于英国的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安德鲁·怀尔斯证明了费马大定理。怀尔斯卷发半秃,穿一件宽松的毛衣,他的照片和身披很有十七世纪味道的古代长袍的皮埃尔·德·费马的插图并排占了整整一个版面。不协调到滑稽的程度的两人的模样,诉说着证明这一大定理所花费的时间之漫长。数学的经典谜底终于得到揭示,是人类智慧的胜利,是数学迈出的最新一步——报道如此赞颂这一丰功伟绩。此外,怀尔斯证明的核心,有着日本数学家谷山峰与志村五郎奠定的概念,即谷山志村猜想这一事实,也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读完报道,我就像每回怀念博士时所做的那样,从皮夹里取出一张便条,上面有着博士写的欧拉公式。

  eπi+1=0

  公式永远都在,它决不会改变模样,它安静从容地呆在我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1992年的赛季,阪神虎最终未能夺冠。假如与养乐多的最后二连战能够连胜两场,还有胜出的可能性,但10月10日,他们以2比5败北,最终位居第二,与冠军养乐多的比赛差为2.0。

  平方根气得都哭了。好在随着时间的逐年流逝,他好像也领悟到了一点,那就是,能够参加冠军争夺赛也已经算非常幸运的了。1993年以后,阪神虎陷入球队创建以来不知第几回的漫长的低迷期,进入21世纪后仍旧跳不出b级,第6名、第6名、第5名、第6名、第6名、第6名、第6名……领队换了好几任,新庄去了美国第一流职业棒球队联盟,村山实死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如今想来,1992年的那一天,阪神虎与养乐多9月11日的对抗赛,莫非就是一切的分界线?只要赢了那场比赛,就能夺冠,也不至于陷入漫长的低迷期。

  派对结束,收拾完毕,从博士家一回到自家公寓,母子俩首先便打开了收音机。比赛正进入尾声,比分是3比3平。平方根不久就进入了梦乡,但比赛直到深夜还结束不了,我就一直坐在收音机旁听着。

  第9局下半场二出局一垒有人,在两“击”之后,八木向左外场击出了告别本垒打,裁判一度曾挥了挥手臂,电子记分牌上也亮出过2个×,不料球打到橡胶围栏,于是被改成二垒打。阪神虎提出抗议,比赛因而中断达37分钟之久。当比赛以二出局,二、三垒有人的形式重新开始时,已经10点半了。结果,阪神虎并没有抓住告别本垒打的机会,士气持续萎靡不振地进入了加时赛。

  我耳朵里追随着比赛的动态,心头却浮上刚刚才向他道过晚安的博士的身影,同时单手把欧拉公式在掌心摊开,眼睛注视着那一行。

  为了听见平方根的鼻息,我让房门半开着。博士送给他的手套就被珍惜地放在枕头边。那不是什么哄小孩的玩具,而是用真皮制成、获得软式少年棒球协会公认的、真真正正的棒球手套。
博士的爱情算式109
  平方根吹灭蜡烛的火焰,三个人停止了鼓掌,饭厅的灯再度亮起的时候,博士注意到了掉落桌子底下的便条。想到那时候博士所陷入的混乱状态,就能认为无论对他还是平方根来说,那一刻都意味着非常非常幸运的时刻的来临。便条上记着收藏平方根的生日礼物的地方。据此,博士一点点地理解了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而平方根,自然就得到了手套。

  我立刻察觉了,他是不习惯送人礼物的一个人。博士像是要说送这种东西给你当真于心


不安似的,递出了纸袋子。就在平方根喜出望外地跳起来抱住他,简直要亲他脸颊的时候,他还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得是那样局促不安。

  平方根很久都不愿把手套脱下来,如果我不提醒他,恐怕他的左手要一直带着手套,右手再偶尔握拳打打手套,一直到最后吃完晚饭。

  后来得知,这只手套是老太太去体育用品商店买来的。而务必买一只不放过任何击球的美丽手套,据说是博士提出的希望。

  我和平方根表现得极其自然。就算他在不足10分钟的时间里把我们给忘了,那也无需慌里慌张,只要按照事先决定的那样开始派对就行。对于博士记忆的构造,母子俩训练有素。为了避免不经意间伤害到博士,我们定下一套规则,还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随机应变地一路走过来了。因此,只要拿出惯用的办法,理应就能修复事态。

  然而那个晚上,一种无论如何不容忽视的不安却硬声声地横陈在我们仨的中心位置,正好就在弄脏的那一块桌布周围。就连收到手套之后的平方根,一个不小心,视野的一角最终也撞上了那一块,只得慌忙装作漫不经心地掉开了视线。如同无论鲜奶油重涂得如何高明,蛋糕也无法恢复原样一样。心里越是想着小事一桩,无需介怀,不安的团块膨胀得就越快。

  可话虽如此,派对却并没有泡汤。对于给出最高级的证明的博士的尊敬,没有减轻丝毫,他向平方根表露的慈爱,即便是在小小的争执过后,也还是最可宝贵的。我们无所顾忌,尽情地吃,尽情地笑,一边说着素数和江夏丰,还有阪神虎的胜负问题。

  博士浑身洋溢着欢喜之情,为能够祝福一名10岁少年长到11岁这一天。他无比郑重地对待这一个平淡无奇的生日。博士的言行举止,唤醒了我的一个意识:平方根出生那天是多么珍贵的一天。

  我伸出手指抚摸着欧拉公式,轻轻地,小心着不把4b铅笔的笔迹摸花。π的双腿惹人怜爱地弯曲着,i头上的一点蕴含着出人意料的力度,0的接合处收得非常果断——我用指尖一一去感觉。进入加时赛后,阪神虎错失所有告别本垒打的良机,随着局数加到12、 13、 14,每加一局,其实第9局靠一支告别本垒打就理应已经胜出了,这下可好……这个念头就要闪现脑际,弄得人越发疲惫不堪。再怎么打,这1分就是得不到。窗外,圆月当空。时日就要更替。

  尽管不擅长送礼物,但对于接受礼物,博士却可谓拥有惊人的才华。当平方根把江夏丰的卡递给他时,博士脸上的那副表情,我想我们母子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同为了寻找这张卡所花费的极其轻微的精力相比,他所表达的感激之情却深重得叫我们无力承受。在他内心的最底层,总流淌着这样一个念头:自己不过是如此渺小的一个存在罢了……就像屈膝跪倒在数字面前一样,他在我和平方根面前,同样双腿弯曲、低下头、闭上眼、双手合十,我们母子俩感到接受了超越相赠的一份厚礼。
博士的爱情算式110
 博士解开蝴蝶结,盯着卡看了半晌,当中一度曾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只见到他嘴唇抖抖簌簌,不发一言,接着便怜惜地将卡抱在了胸前,简直仿佛那卡就是平方根本身,或者就像一个美丽的素数。

  阪神虎没赢。在第15局加时赛,打成3比3平局。比赛时间共计6小时26分。

  博士进入专门的医疗福利院,是在派对过后的第三天。打电话通知我的是老太太。


  “事情来得好突然啊。”我说。

  “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准备了。一直等着福利院那边空出房间来。”老太太回答道。

  “是不是因为我不顾上次受到的警告,又一次延长了工作时间的关系?”我问。




  “不是,”她语气平静,“我没有追究这件事的意思。我明白的,小叔能够同惟一的朋友共同度过的日子,也就那一夜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关于这一点,您本人也有所察觉吧?”

  我没有回答,只一味地沉默着。

  “80分钟的录像带坏了。小叔的记忆已经停留在了1975年,从此不会再前进一分钟。”

  “我愿意去福利院那边帮忙。”

  “没这必要。一切事情那边自会帮忙处理。而且……”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还有我陪他。小叔一辈子都记不住你。但是我,他一辈子忘不了。”

  福利院位于公交车从镇中心出发要开约莫40分钟的海边。从沿海的国道进入岔道,爬到一座不低的山坡顶上,看到一座废弃的旧机场,再绕到机场背后,就到了。从会客室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开裂的滑坡和屋顶杂草丛生的飞机库,更远处,还看得见细长的一道海水。晴朗的白天,波涛和地平线都给裹进了金灿灿的阳光里,只成了一条光带横亘在那里。

  我和平方根一月一次或两月一次必定要去看望博士。礼拜天一早,我做好三明治放进篮里,母子俩带着它坐上公交车。先在会客室里聊一会儿天,再到阳台上一起吃午饭。暖和的日子里,博士和平方根会到院子里玩投接球。接着回来喝茶,又再聊天,然后告辞去赶1点50分的公交车。

  也常见老太太来陪他。她通常避开我们出去购物,但有时也会同我们一道说说笑笑,还会拿糕点出来。看来她是极其含蓄地在尽着惟一一个与博士分享记忆的人所应尽的职责。

  我们的看望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好些年,直至博士去世。平方根升了初中,升了高中,上了大学,一直都是棒球队的二垒手,直到大学期间弄伤了膝盖。在这期间,我一直都是曙光家政的保姆。一直长到比我搞出二十公分以上,长出邋遢胡子的年纪,在博士眼里,这样的平方根依旧还是必须保护的可爱的孩子。考虑到博士尽全力伸长手臂也够不到阪神虎棒球帽,平方根总要蹲下来伸出头去方便他尽情地抚摸他的头,直到头发给摸得蓬蓬乱。

  博士的西装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覆盖西装的便条渐渐地失去了用途,一张一张地脱落了。一遍遍重新写、一遍遍重新别的那张写着“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的便条,不知不觉间消失了,独独剩下一枚回形针。画着我的脸和平方根符号的那一张,则变色了,风干了,烂成了粉末。

  取代便条成为博士的象征的,是那张挂在脖子上的棒球卡。那张我们送给他的江夏丰的限量珍藏卡。为了时刻不离地带在身上,老太太在塑料套的一头打了个小洞,再穿了根带子进去给他挂到脖子上。头一回见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出入福利院所必需的id卡。但是,这张卡在证明博士就是博士这一点上,确实也可以说就是一张id卡。告诉我们经过背光的走廊朝会客室走来的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博士的,是他胸前挂着的这张卡的闪光。

  另一方面,平方根也必定带着博士送的手套来看望他。他和博士的投接球练习就像笨拙的游戏,可这一老一少却玩得开心极了。平方根朝他最容易接的地方投球,然后稳稳地接住无论多糟糕的回传球。我和老太太则并排坐在草坪上,为他们的好球拍手叫好。手套的尺寸不合适了,平方根还是长时间地坚持用它,他说,二垒手用小号手套传球速度更快。手套褪色了,边缘磨损了,制造商的商标掉落了,可却决不会显得寒酸或寒碜。只要一套进手指,它就能滑进平方根的左手,紧紧贴合他的手形。在接过无数个球之后,皮革的光泽甚至令人感到一种威严的存在。


  最后一次看望博士,是在平方根迎来22岁的秋天。

  “除2以外的素数分为两大类,你知道吗?”

  博士坐在洒满阳光的椅子上,手里握着4b铅笔。除我们之外,会客室里见不到一个别人,偶尔经过走廊的人们的气息也显得那样遥远,惟有博士的声音笔直地传入我们耳中。




  “假设n为自然数,则为4n+1或者4n-1,二者居其一。”

  “无穷无尽的素数全部都能分为这两大类吗?”

  我不禁发出赞叹。从4b铅笔尖上诞生的式子总是那样朴实无华,其涵义却是这般地广大无边。

  “例如13的话……”

  “4×3+1。”平方根回答道。

  “正确。19呢?”

  “4×5-1。”

  “完全正确。”博士一脸幸福地点点头。“再附加一题。前一个素数通常用两个数的平方和来表示,但是后面一个决不能这样表示。”

  “13=22+32。”

  “假如每个人都能拥有平方根这样的坦诚,素数定理之美必定更加辉煌。”

  博士的幸福与计算的难度不成比例。即便再如何单纯的计算,分享它的正确结果都将成为我们欢喜的来源。

  “平方根已经通过初中教师录用考试了,从明年春天开始,他就是一名数学老师了。”

  我自豪地向博士报告说。博士抬起上半身准备紧紧地拥抱平方根,但他抬起的手臂显得软弱无力,还不住地颤抖。平方根于是接住那只手臂,把博士的肩膀揽向了自己。博士胸口的江夏丰的卡荡来荡去。

  背景黯淡下去,观众和记分牌都沉进了黑暗里,惟独江夏丰一人浮现灯光底下,挥动左臂,蓄势待发。右脚扎进土里,帽檐底下的眼睛紧盯着被吸进捕手手套去的棒球。投手板上扬起的尘土在诉说着这一记投球的威力。江夏丰刚刚投出一生中最快的一个球。越过竖条纹队服的肩膀,看得见他的后背号码:完全数,28。

  本书参考文献

  吉田武:《数学入门Ⅰ、 Ⅱ》,幻冬舍

  汉斯·玛格努斯·恩岑斯伯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数字恶魔》,丘泽静也译,晶文社

  藤原正彦:《天才的荣耀与挫折数学家列传》,新潮社

  藤原正彦:《数学家如是说》,新潮社

  西蒙·辛格(simon singh):《费马大定理》,青木薰译,新潮社

  保罗·霍夫曼(paul hoffman):《流浪的数学家厄多斯》平石律子译,草思社

  后藤正治:《獠牙江夏丰及其时代》,讲谈社

  江夏丰:《左撇子的骄傲江夏丰自传》,波多野胜整理,草思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