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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卡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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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卡门青_赫尔曼·黑塞
彼得·卡门青一
生命之初有神话。一如伟大的神曾经在印度人、希腊人和日耳曼人的心灵中进行创作并寻求表现那样,他如今又日复一日地在每个儿童的心灵中进行创作。

  那时候,我家乡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些什么名字,我还一无所知。但是,我看到了红日之下平湖似镜,碧绿的湖面交织着丝丝银光,环抱着湖泊的崇山峻岭层层叠叠,高远处的山缝间是白雪皑皑的凹口和细小的瀑布,山脚下是倾斜的、稀疏的草场,其间点缀着果树、茅屋和灰白色的阿尔卑斯山母牛。我的可怜的、小小的心灵是那么空虚,那么平静,又有所期待,于是,湖泊和高山的精灵便把它们勇敢壮丽的事迹书写在我的心灵上。坚韧的峭壁和陡坡一副倔强的神态,怀着敬畏的心情,谈到了时间。时间的儿子便是它们,它们的身上留下了时间的伤痕。它们谈到了当年的情景:地球开裂,弯曲,在成形时的痛苦的呻吟声中,岩峰和山脊从它饱经折磨的躯体里突起。岩石山咆哮着、轰鸣着挤出来,山峰耸起,毫无目的地越升越高、直到折断为止;双峰山你死我活地拚命争夺空间,最后,一座胜了,突兀而立,把它的兄弟甩到一边,跌得个粉身碎骨。从那个时候以来,折断的山峰,被挤走而碎裂的岩石,便始终留在山上的淤泥里,随处可见。每到冰雪融化期,山洪挟带着房屋般大的石块直泻下来,把它们象玻璃似的冲个粉碎,或者用力地一推,让它们滚到山下,嵌入柔软的草地里。

  它们,这些岩石山,讲来讲去就是这么一套。要听懂它们的意思并不困难,只消瞧一瞧那些陡峭的山壁。它们一个岩层接一个岩层地折断、弯曲、龟裂,每一面都布满了一道道裂开的伤痕。“我们有过可怕的遭遇,”它们说,“我们还在受苦。”但是,它们说这番话时却是骄傲、严肃而又顽强,煞似久经沙场考验的老战士。

  不错,是老战士。我看着它们斗争,同水和风暴斗争,在可怕的初春的黑夜里,当猛烈的燥热风在它们的秃头周围咆哮的时候,当溪流从它们的胁腹冲下粗糙的石块的时候。在这些个黑夜里,它们牢牢站稳脚根,脸色阴沉;屏住呼吸,坚韧不拔,昂首挺胸,以道道裂痕的峭壁和山峰迎着风暴,集中全力,顽强抵挡。每裂开一道伤痕,它们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愤怒和恐怖的隆隆吼声;对四远的每一次山崩,它们都报以骇人的呻吟,断断续续,怒气冲天。

  我还看到草地、斜坡和被土填满的岩石裂缝里都长满了青草、鲜花、蕨类和苔藓,古老的民族语言赋予它们稀奇古怪、宫有想象的名字。它们是群山的子子孙孙,各得其所地生活着,生机昂然,善良无害。我触摸它们,观察它们,闻它们的香味,学它们的名字。我观察树木时更加认真,感触也就更深。我看到,每棵树都独善其身,构成了自己的特殊的形态和树冠,投下了与众不同的阴影。在我看来,它们既是隐士,又是战士,与群山是近亲,因为每一棵树,甚而至于挺立在靠近山峦的较高处的树木,都为了生存和成长,默默地、坚韧不拔地同风、气候和山石斗争着。他们备有各的负担,必须把根扎牢,稳住躯干,并因此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形态,留下了各自不同的伤痕。有的松树,由于风暴的缘故,仅仅一面长着树枝。还有的,红色树干象蛇一般紧贴着突出的岩石弯弯曲曲地生长,树和岩石互相挤压,互为依靠。它们象战士似的打量着我,唤起了我心中的羞怯与敬畏。我们这儿的男人和女人也都象它们,坚毅顽强,紧锁眉头,沉默寡言,最好的人说话最少。因此我学会了象观察树木或者岩石似的去观察人,并且一如对无言的松树那样地尊重和爱戴他们。

  我们的小村庄尼米康座落在湖畔一块倾斜的三角形平原上,夹在两座山的突出部分之间。一条道路通往附近的修道院,另一条道路通往离此地四个半小时路程的邻村,至于其余座落在湖边的村庄,都可以由水路抵达。我们村子的房屋都是古老的木结构建筑,说不清有多少年头了,几乎从未见到过新盖成的。人们根据需要对这些古老的小屋进行部分翻修,这一年换地板,下一年修房顶的一角。一些半截的梁木和板条,原先大约是隔断房间的材料,现在却用作屋顶的椽子,如果它们连作椽子都不合适了,但当作柴烧又太可惜的话,在下一回修缮厩棚或者存放干草的阁楼时便又派上了用场,要不就当作屋门的横条。这些房屋里的居住者的情况也相类似;每个人都起着自己的一份作用,能持续多久就多久,随后犹犹豫豫地加入到无用者的圈子里,最终无声无臭地沉没到黑暗的地下去。长久身在客地的本乡人,又重返故里时,除去见到几家人家的旧房顶更新了,几家人家半新的房顶变旧了之外,再不会见到有什么变化,当年还健在的老人虽然已经亡故,但又有另外一些老人,居住在同样的农舍里,姓同样的姓,照看着同样是黑色头发的儿童,他们的相貌和举止,同在这段岁月里已故的那些人几乎毫无区别。

  我们这个乡所缺少的,便是经常增添外来的新鲜血液和生命。这里的居民是还算得上精力充沛的一族人,几乎家家都结下了最近的血亲关系,足足四分之三的人都姓卡门青。这个姓氏一页一页地填满了教堂的簿册,见之于教堂公墓的十字架,还被人用油漆书写或用粗犷的刀法刻在房屋上。连车行主的车辆上、牲口棚的桶上以及小船上也都可以看到这个姓氏。在我父亲的房屋的大门上方,也书写着:“此屋为约斯特和弗兰齐斯卡·卡门青所建”,不过这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父亲的一位先祖,我的曾祖父;如果我也没有留下子女便去世的话,那末,肯定也会有一个姓卡门青的人搬到这个老窝里来住,只要到时候这所房屋还在,上面还有屋顶。

  然而。且不论表面上信教的虔诚,在本村居民中,也有坏人和好人,有高贵者和卑贱者,有强者和弱者,除了某些聪明人而外,还有少数逗人乐的傻瓜。至于白痴,则根本没有计算在内。象任何地方一样,这里也是大千世界的小小缩影,又由于老老少少,机灵鬼和傻瓜蛋都是姑表亲戚,相互间关系密切,所以,往往在同一所房屋里,板起面孔、高傲自大的人同目光短浅、轻率大意的人经常发生龃龉。因此,我们的生活为人性显示其深邃与滑稽提供了足够的天地。只是这生活蒙上了一层永久性的纱幕——被掩饰起来的或者未被意识到的压抑感。对各种自然力的依赖,有着干不完的活计的生活的劳苦,随着时光的流逝,使得我们这个本来就在老化的一族人,都染上了沉思的癖好,虽说我们的严峻的脸配上沉思倒也不坏,但却沉思不出任何结果来,至少是没有令人欣快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大家只靠那几个傻瓜来取乐,他们虽然沉默寡言,一本正经,但总会使环境生色,并带来一些机会,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和嘲讽讥诮。如果他们之中有谁由于干了一桩新的蠢事而成为议论的对象时,快活的表情就象一道闪电掠过尼米康的儿子们布满皱纹的棕色面孔,在取笑别人而得到的乐趣之外,还撒上美味的法利赛人①的调料,即为自己胜人一筹而洋洋自得,啧啧有声地品尝这种快慰,深信自己决计不会这样糊涂或者犯这样的错误。多数人介乎义人和罪人②之间,如果这两种人有什么好处,他们都乐于分享。我父亲便是这多数人中的一个。一件蠢事,倘若不能使他既动心又不安,既蠢蠢欲动地想赞同干蠢事的人,又老想到自己是个从未失算因而留下污点的人,于是就摇摆不定,显得十分可笑。倘若做不到这一点,那末,这件蠢事就愚蠢得还不够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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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利赛人是古代犹太教一教派的信徒,他们坚守摩西的法律。这里比喻相信自己言行正确的人。

  ②《圣经》用语。指在宗教和道德上守规矩和不守规矩的人。譬如下文把酗酒者也称作罪人。

  我的舅父康拉德也属于傻瓜之列,但在智力上,他并不因此而比我父亲以及其他英雄好汉们差。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机灵鬼,只是被一种不安好动的创新精神所驱使,而别人本来倒应该羡慕他具备了这种精神。不过他自然从来不曾走运过。但他并不就此垂头丧气,无所作为地沉思默想,反倒一再开始新的尝试;这无疑是他的优点,可是,旁人却认为这是他可笑的特点,因此把他当作本教区不拿报酬的丑角。我父亲对他的态度一直在钦佩和蔑视之间摇来摆去。他的这位内兄每提出一项新的计划,总使他感到非常新奇,非常兴奋,尽管他试探性地用反话询问,含沙射影地讥讽,但也无法掩饰住他的这种心情。每当我的舅父表示深信自己有成功的把握,并开始充好汉的时候,我父亲就会被吸引住,还投其所好地怀着兄弟的情谊赞成这位天才,直到不可避免的失败临头为止。对于失败,我的舅父只是耸耸肩膀,可我的父亲反倒怒不可遏,挖苦他,辱骂他,几个月不瞧他一眼,不同他说一句话。

  康拉德曾使我们村里的人头一回看到了帆船,为此,我父亲的小船还差点赔了进去。舅父根据日历上的木刻画,精细地制作了船帆、绳索、桅杆等器具,可是,我家的小船太窄,不适合改成帆船,所以这毕竟不是康拉德的过失。准备工作延续了几个星期,我父亲心情紧张,既抱有希望,又提心吊胆,简直坐立不安。至于村里其余的人,他们谈论得最多的莫过于康拉德·卡门青的最新计划。帆船在湖里试航那天,对于我们来说真是意义重大。那是多风的晚夏的一个清晨。我的父亲胆怯地预感到可能会遭殃,便离得远远的,还禁止我随船出航,使我非常伤心。陪同帆船艺师的,只有面包师菲斯利的儿子一人。但是全村的人都站在我家的铺鹅卵石的空场上或者小园子里看热闹。这可真是件前所未闻的事情哪!离岸远处刮着一股轻快的东风。小船先得由那个小伙子划,直到进入微风中,才扬起船帆,高傲地驶去。我们惊叹着目送它绕过头一个向湖中突出的山脚消失了影踪,接着便动手准备欢迎这个聪明机智的舅父胜利归来,并对自己暗地里恶意讥诮他的念头感到羞愧。可是,到了夜里,小船回来了,船帆不见了,两个船夫半死不活,面包师的儿子连连咳嗽,并说;“你们是来欢庆的,可差一点在这个礼拜天摆两次丧宴哩!”我父亲不得不给小船补上两块新木板。从此以后,在蓝色的湖面上再也见不到船帆的倒影了。事后不久,别人一见到康拉德匆匆忙忙去干什么事情时,还会在他身后喊道:“挂上船帆,康拉德!”我父亲把怒火吞进肚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一遇上他这位倒霉的内兄,就扭转脸去,啐出一口唾沫,让它画一道大弧线,飞出远远的,借以表示非语言所能形容的轻蔑。这种情况延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康拉德带着耐火烤炉计划前来找他商谈时为止。这项计划给这位发明家招来了没完没了的嘲笑和讥讽,还让我父亲赔了四个塔勒的现金。他一想起这件损失四个塔勒的倒霉事就心疼,所以根本就不敢去想它。很久以后,有一回家里又缺钱花了,我母亲随口说,要是这一大笔白扔的钱还在的话就好了;父亲一听,脸红到脖子根上,但他硬着头皮,只是说:“我要愿意的话,一个星期天就可以把这笔钱统统喝光的。”

  每年年末,燥热风便刮来了,它那低沉的呼号,使阿尔卑斯山人听了胆战心惊,但当他身在客地时,又会怀着催人憔悴的乡愁思念这咆哮声。

  燥热风到达之前许多个小时,男人和女人,群山,野兽和家畜都会预感到它。几乎每回都是先从相反的方向刮来一阵凉风,随后是一股低声呼啸的热流宣告它的到来。碧绿的湖水顷刻间变得象墨水一般黑,突然戴上了仓促制成的白色泡沫的冠冕。紧接着,在几分钟之前还平静无声的湖水,白浪滔天,涛声似雷,象大海一般无情地拍打湖岸。同时,山峦大地害怕得紧缩在了一起。原先,山峰雾气蒸腾,远在天边,现在,可以数清山顶上的岩石;原先,其他的村落离得很远,看去只是点点褐斑,现在,房顶、山墙、窗户都可以分得一清二楚。一切都紧缩在一起了,高山、草场和房屋,象受惊的畜群。随后开始了隆隆的风声,大地的颤抖。排排白浪,似浓烟横空,被鞭打着驱赶向前。人们持续地,甚至在夜间也听到狂风同群山的殊死搏斗。过不多久,溪流横溢、房屋毁坏、小船碎裂、父兄失踪的消息便会传遍各个村落。

  我幼年时惧怕燥热风,甚而至于对它恨之入骨。但是,随着少年的野性在我心中觉醒,我爱上了它,这个反抗者,这个永恒的青年,这个大胆的斗士,这个送来春天的使节。它充满生机希望和激越之情开始狂野的战斗时,又是何等壮观。它横冲直撞,放声大笑,呻吟叹息,号叫着闯过山壑峡谷,吞噬山上的积雪,用它粗糙的双手拧弯坚韧的老松,折磨得它们叹息连连。此后,我的爱更加深了,我站在燥热风中向芳香、美丽、过于富庶的南方致意,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来由欢乐、温暖和美组成的气流,撞在山上,四散而去,临了进入平坦、阴凉的北方,筋疲力竭,失势消亡。再没有比甜蜜的燥热风热①更稀罕、更珍贵的了,在燥热风季节里,它向山区的人们,尤其是妇女袭来,夺走了睡眠,抚摩着、刺激着所有的感官。这是南方②,它总是一再迅猛而热烈地投入冷淡的、比较贫瘠的北方的怀里,并庄严地向积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的村落宣告,如今在附近的韦尔斯兰德的紫色的湖畔,樱草花、水仙花和杏花又复吐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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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燥热风带来的高气温。

  ②指阿尔卑斯山以南,这里是拟人化的手法。

  燥热风过境,最后的肮脏的雪崩过后,出现了最美的景色。开满鲜花的浅黄色的草场从四面八方向山峦伸展开去,高处的雪峰和冰川纯洁、幸福。湖水又变成蓝色,变得温暖,映照着红日与浮云。

  这一切就足以填满一个人的童年,必要时也可填满整个人生。因为这一切都用着洪亮的声音,而且从不间断地讲着上帝的语言,而这种语言是从来也不会在一个人的唇间溢出的。谁在童年时光就这样地听到过这种语言,他便一辈子都会听到它的回声,甜蜜、高昂、可畏,他永远也逃不出它的魔力圈。一个在山区长大的人,他可以长年研读哲学和自然史,并抛弃老态龙钟的上帝,但是,如果他有朝一日重又感触到了燥热风,或者听到一次雪崩折断树木的声响时,他胸中的心灵就会颤动,他就会想到上帝,想到死亡。

  在我父亲的小屋前,有一个四周围着篱笆的小园子。那里生长着酸涩的生菜、萝卜和白菜;除此之外,我母亲还修了一个可怜又可爱的狭长花坛,上面有两丛月季,一丛天竺牡丹,一小片木犀草,憔悴而无望地盼着雨水。园子前是一个更小的、铺鹅卵石的空场,一直延伸到湖边。那里有两个损坏了的桶、若干板条和木柱。岸下水上拴着我家的小船,那时候每隔几年便要把它修补一新,涂上沥青。这些修船的日子至今还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在初夏暖和的下午,小园子里黄色的硫磺石蝴蝶在阳光下昏昏沉沉地乱舞。湖水平滑似镜,寂静地闪烁着蓝光。山峰薄雾缭绕。在铺鹅卵石的小空场上,散发着浓烈的沥青和油漆味。完工后,这艘小船的沥青味整个夏天都不消散。多年以后,每当我在海滨闻到由水味和难闻的沥青味混合的特殊气味时,我家的湖畔小空场随即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又看到我的父亲穿着衬衫在挥动毛刷,一缕浅蓝的烟雾从他的烟斗里往无风的夏日空气中升起,亮闪闪的黄蝴蝶惶惶不安地飞来飞去。在这些日子里,我父亲心情愉快,不同寻常,吹着口哨(这是他最拿手的),甚至唱出了他那唯一的一首短小的无词歌①,不过声音很低。随后,母亲做了些好吃的当晚餐,我现在回想,她做好吃的东西时一定暗自希望卡门青今晚不再去酒店了。可是。他照去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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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瑞士、蒂罗尔、上巴伐利亚一带的民歌。唱时假声和真声急速转换。

  父母对我少年时的性情起过什么特别的促进或者妨碍作用,我可说不出来。母亲始终双手不停,有干不完的活;至于我的父亲,人世间他最少操心的事就是教育。他的事情也够多的,要维持他那几棵果树可怜巴巴地活下去,要种那一小块土豆地,要照看他的干草。大约每隔几个星期总有一个晚上,他会在出门之前拉住我的手,默默无言地同我一起上了牲口棚上面存放干草的阁楼,随后在那里演出一幕稀奇古怪的惩罚和赎罪戏:我谈了一顿揍,无论父亲或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究竟为了什么。这是在报应女神祭坛前面的无声的献祭。在向这位神秘莫测的女神奉献这份赎罪礼时,我父亲并不责骂,我也不失声叫喊。在后来的岁月中,每当我听到别人谈论“盲目的”命运时,我便会随即联想到这些不可思议的场面,并且觉得这些场面真可谓形象地表现了那个概念。我的善良的父亲这样做,所遵照的正是那种朴素的教育学,但他自己并不知道;生活本身就惯于按这种教育学来对付我们,不知哪一天会给我们送来一个晴天霹雳,并让我们事后去追思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恶行,竟惹得上苍降下神威。遗憾的是我从来不去回想,或者很少这样做,宁可泰然自若地,甚至倔强地承受那种分期分批的惩罚,也不按别人的愿望独自去悔过。在这些个夜晚,我甚至总是很高兴,因为我又纳了税,又将会有几个星期不受惩罚的间歇时间。我更加自作主张地抵制我那个年岁应作的尝试,那就是学会劳动。难以捉摸和挥霍浪费的自然把两种矛盾的禀赋统一在我的身上:一种是不寻常的体力,一种是怕劳动,遗憾的是这种害怕心理还不小哩;我父亲花了不小的力气要让我成为一个能干的儿子和帮手,但是我千方百计逃避派给我的活计。还在文科中学念书时,古代英雄中最受我同情的莫过于赫拉克勒斯①了,因为他被迫去干那些尽人皆知的、繁重的劳动。那时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在山岩和草场上,或者在湖边懒散地闲逛更美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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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半神半人的英雄,后得神谕,他必须完成阿耳戈斯国工交给他的十二件工作,然后可升格为神。

  高山、湖泊、风暴、太阳,都是我的朋友,向我讲述,给我教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热爱和熟悉它们,胜过热爱和熟悉任何人和人的命运。但是,我最心爱的是云,我爱它们胜过爱闪闪发光的湖泊、哀伤的松树和向阳的岩石。

  请给我指出在这广阔的世界上比我更了解、更热爱云的人来吧!请给我指出在这个世界上比云更美的东西来吧!它们是游戏和欢乐,它们是祝福和主恩赐的礼物,它们是愤怒和死亡的神威。它们娇嫩、温柔、平和。象新生婴儿的心灵;它们优美、富有、乐善好施,象善良的天使;它们阴暗、无情,象死神的使者,谁也休想逃脱。它们飘浮在空中,薄薄的一层,银光闪烁;它们大笑着飞翔,一片白色又镶着金边;它们站着休憩,呈现黄、红、浅蓝诸色。它们阴森可怖、蹑手蹑脚地潜行,煞似行刺的凶手;它们弓身翘首呼啸着追逐,宛如疾驰的骑士;它们悲伤地做着梦,悬挂在苍白的天际,伊然忧郁的隐士。它们呈现出幸福岛的形状和祝福天使的身姿,它们象威胁着的手、扬起的帆、信步的鹤。它们飘浮在上帝的天国和可怜的人世之间。是凡人一切渴念的美的譬喻。既属于天国,又属于人间;它们是人世的梦,在这些梦中,世人将他们污点斑斑的灵魂偎依在纯洁无瑕的上天的怀里。它们是一切浪游、追寻、要求、乡愁的永恒的象征。一如它们胆怯地、满怀渴望地、倔强地悬挂在天地之间,人的心灵也胆怯地、满怀渴望地、倔强地悬挂在时间和永恒之间。

  呵,云啊,美的、浮动着的、不知疲倦的云啊!我那时是个无知的孩子,热爱它们,端详它们,却不知道我也会象一片浮云似的飘过人生,浪游,到处都感到陌生,飘浮在时间和永恒之间。从童年时代起,它们曾是我可爱的女友和姐妹。我简直无法在小巷里行走,因为我一见到它们,便要这样地互相点头,互相问候,互相注视,呆上那么片刻。我也忘不了当时从它们身上所学到的一切:它们的形状,它们的颜色,它们的特性,它们的游戏、轮舞、舞蹈、休憩,以及它们的奇异的天上人间的故事。

  尤其忘不了那雪公主的故事。她的舞台是那座不高不低的山,时间在初冬,处于温暖的低空气流之下。雪公主出现了,带着少数随从,来自高天之上,在山上开阔而平坦的谷地或者宽敞的圆形山峰上挑选了一处休憩的地点。虚伪的东北风嫉妒地看到这天真纯洁的少女躺卧下来,便鬼鬼祟祟地贪婪地在山边吐出舌头,猛然号叫着狂暴地向她袭去。她向美丽的公主掷去撕成碎条的黑云,嘲笑她,对她大声叫骂,想把她赶走。有片刻工夫,公主稍显不安,她等待着,忍耐着,有时,她微微摇摇头。冷嘲着,又升回到高处。有时。她突然把她那些害怕了的女友聚拢到她的周围,露出她的神采奕奕的高贵的容颜,把冷若冰霜的手一挥,喝令山妖退去。山妖踌躇,号叫,逃遁。随后,她静静地躺下,用茫茫的雾遮掩她的卧榻,雾散去后,但见山上的平坦谷地和圆形山峰覆盖着洁白、柔软的新雪,洁净明亮。

  在这个故事中,有那么一点高尚的内含,有那么一点关于心灵和美的胜利的消息,使我心旷神怡,并象一个快活的秘密打动着我这颗小小的心灵。

  不久,这样的岁月也来到了:我去接近云,在云间漫步,居高临下地观察某些离群的云。我十岁开始登山。我登上的第一座山峰叫泽恩阿尔卑施托克①,我们的村子尼米康就座落在它的脚下、在山顶。我头一回看到高山的惊险和美。深壑,比比皆是的冰和雪水,绿玻璃般的冰川,丑怪的冰碛,高踞这一切之上的,是高而圆、其状如钟的天空。一个人被夹在高山和湖泊之间,又被近处的山峦团团围住,并在这狭小的天地里生活了十年,那末,这一天他是万万不会遗忘的,在这一天里,他第一次头项宏大辽阔的天宇,面对无垠的视野。在上山途中,我已经惊讶不已地发现,我在山下早已熟悉的崖坡峭壁竟是如此硕大无朋。如今,我全然被这瞬间制服了,又惧怕又欢呼,突然看到这辽阔渗入我的心里。世界竟是如此宏大!我们的整个村落,远在谷底,迷迷蒙蒙,只剩一个小光斑。从谷底望去以为是紧密相邻的山峰,原来彼此相距许多小时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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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为:深山牧人登山杖。

  我开始预感到,我仅仅眯缝着眼看到了一线天地,还没有把世界看个真切,并且山外有山,或挺立,或倾倒,还可能有大事正在发生,而有关的消息则从未传到我们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山坳里来过。同时,我心中有什么象指南针一样地在颤动,以一股不自觉的力量拚命指向那辽阔的远方。如今,当我看到浮云向着无边无涯的远方流浪时,我这才完全懂得了浮云的美和忧伤。

  陪伴我的两个成年人,称赞我爬山很有能耐。他们在冰冷的圆形山巅稍歇片刻之后,便放声大笑我那种忘乎所以的欢乐情状。可我呢,在领略了初次莫大的惊异之后,既快活又激动,便象一头公牛似的对着青天大声吼叫。这是我的第一支不成调的赞颂美的歌。我满以为会有隆隆的回声,却不料我的叫喊犹如鸟儿的一声微弱的啼鸣,完全消失在辽廓的天空之中。我非常羞愧,便静了下来。

  这一天打破了我生活中的一块坚冰。因为由此开始一个个事件便接踵而来。起先是别人经常带我去登山,也作更艰难的攀登,我则怀着奇特地被压抑着的欢乐去探究高处的伟大秘密。接着,我被派去放牧母山羊。我通常去牧羊的山坡,其中一个的边上,有一处避风的角落,茂密地生长着钻蓝色的龙胆和淡红色的虎耳草,这是人世间我最心爱的地方。从那里看不到村子,隔着岩石眺望,只见到一条亮闪闪的狭长的带子,那就是湖泊;但那里繁花遍地,色彩鲜艳,蓝天似帐幕,蒙在尖尖的雪峰之上,羊群的铃儿叮当,不远处山泉淙淙,其声不断。我躺在这温暖的氛围之中,惊讶的目光追逐着片片白云,低声吟唱着无词歌。直到母山羊发现了我的怠惰懒散,想要违禁胡闹取乐时方才罢休。没几个星期,我的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就被撕了一大道裂口,我同一只迷路的母山羊一起摔进一条沟壑。母山羊死了,我的头颅疼痛,除此而外,我还被狠狠地揍了一顿,逃离了我的父母,后来又在央求和恸哭声下被领了回去。

  我的这次冒险很可能成为第一次和最末一次。那末,这本小书也就不会去写了,另外一些辛劳和愚蠢的事也都不会发生了。我可能已经同哪个堂妹或表妹结了婚,也许已经在某个地方跌进冰川里冻死了。这样倒也不坏。但是日后的一切却并非如此。至于将已经发生的和未曾发生的事情加以比较,我可没有这个权利。

  我父亲当时在韦尔斯村的修道院兼着一点小小的差事。有一回他卧病在床,便吩咐我去那里通知一声。我没有前去,而是从邻居那里借来了纸和笔,给修道院的教友写了一封温文尔雅的书信,把它交给了信差的妻子,我则自作主张地进山去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回到家中,看见一位神甫正。坐等着那封优美书信的执笔人。我生怕会有什么不是,但他却夸奖我,并劝说我的父母,让我到他那里去念书。舅父康拉德那时恰好又受宠了。我父母问他意见如何。他自然当即竭力主张我一定得去念书,将来上大学,当学者和绅士。我父亲被说服了。就这样,我的前途也成了我舅父那些危险的计划中的一项,同耐火烤炉、帆船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想入非非的事情一样。

  艰巨的学习马上就要开始了,甚至要学习拉丁文、圣经历史、植物和地理。这一切给我带来了许多乐趣,我没有想到,在韦尔斯学习将会使我离乡背井,并付出美好的岁月作为代价。单是学拉丁文还办不到这一点,即使我能把整本《名人传》倒背如流,我父亲还是会让我去当农夫的。但是,这个聪明人已经看透了我的性格,重要的一点,也是我最主要的缺陷,便是我那种无法克服的怠惰。凡是劳动,我能逃避的就逃避,溜到山上,逃到湖畔,或者躲到山坡旁侧身躺下,读书,幻想,偷懒。他由于认识到了这一点,就把我托付给了别人。

  借此机会,把我的父母亲交待几句吧。我母亲从前很漂亮,但是后来只剩下了结实的体格和挺秀的身材,以及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她个子高,有力气,勤劳、寡言。虽然她同我父亲一样聪明,甚至在体力方面胜过他,可是她在家里并不作主,而是让她的丈夫来掌管。他中等个子,四肢细小,几乎可以说是瘦弱,头脑顽固而机灵,那张脸,肤色浅,布满细小的、老是在活动的皱纹。前额还有一道短短的竖纹,他一动眉毛,这道竖纹就加深了,使他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时,他仿佛正要竭力想出什么非常重要的念头来,尽管根本没有这种可能,别人本来可以在他身上察觉到某种忧郁,但却无人注意到,因为我们这个地区的居民,几乎个个脸上都经常蒙上一层淡淡的忧郁神色,其原因在于冬季漫长、危险甚多、谋生艰辛、与世隔绝。

  我的性格中的若干重要方面,是从我父母亲身上继承来的。从母亲那里,我得到的是知足为乐的生活经验、多少有一点对上帝的信赖,以及娴静寡言的性格。从父亲身上,我获得的则是瞻前顾后,理财无能,以及一边冷静思考一边开怀畅饮的本领。不过这最末一点,当时由于年少,还没有在我身上显露出来。在外表上,我的眼睛和嘴象父亲;步子沉重,能走远道,身材高大,体力耐久,则得之于我的母亲。由于父亲和我们这整个一族人的遗传,我一生下来便有农夫的机敏的智力,但也带着忧郁的气质,以及无缘无故黯然神伤的习性。由于我命中注定要长年离乡背井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如果我与生俱来的不是上述的天性,而是若干灵活性和多少有点乐天和轻率的话,或许会更好一些。

  我就带着这些秉赋资质,换上一身新装,踏上进入人生的旅程。父母赋予的才能证明是可靠的,因为从此以后,我就靠自己去闯,凭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人世间。然而,我身上总有某种欠缺,学科学也罢,在社会上生活也罢,都未能有所弥补。我至今还能象当年似的爬山,一连十个小时徒步行走或者划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能够赤手空拳打死一条汉子,但是我今天还象当年一样缺少成为一个八面玲珑、善于处世的人的素质。我早年偏狭地只同大地和动植物打交道,因此在我身上没有形成多少社交才能,而且现在还常常抱着幻想,这充分证明,我——很遗憾——是多么偏爱一种真正的动物的生活。我常常幻想自己躺在海滨,变成了野兽,多半变成了海狗,并且感到其乐无穷,因此,当我从梦幻中清醒过来并又重新具备人格时,我并不觉得欢乐或者骄傲,而是感到遗憾。我按当时的通例。免费在一所文科中学受教育,并决定了我将来要成为一名语文学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再没有比这更无用、更无聊的专业了,再也没有比这更使我感到格格不入的专业了。

  学生时代迅速过去了。在嬉戏和上课之间,有满怀乡愁的时刻,有充满对未来的大胆梦想的时刻,也有一心敬畏地崇拜科学伪时刻。其间,我天生的怠惰有时也要冒头,给我带来种种懊恼和惩罚,随后这怠惰又由于我产生了新的热情而减退。

  “彼得·卡门青,”我的希腊语教师说,“你是个脾气很犟又不合群的孩子,你还会因为太固执而碰壁的。”我瞧着这个戴眼镜的胖子,听着他讲的话,觉得他很滑稽。

  “彼得·卡门青,”数学教师说,“你在偷懒方面是个天才,而我感到遗憾的是再没有比零更低的分数了。我给你今天的作业打的分数是负二点五。”我瞧着他,替他惋惜,因为他是个斜视眼,并且、觉得他非常无聊。

  “彼得·卡门青,”有一回,历史教师这样说道,“你不是个好学生,不过,尽管如此,你将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历史学家。你很懒,不过,你会区分大事和小事。”

  这些对我来说,也不是特别了不起的。然而,我尊重教师,因为我认为他们掌握科学,而对于科学我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非常巨大的敬畏心理。虽说所有的教师一致认为我很懒惰,可是我仍然不断有所长进,我的名次在中等以上。中学和中学里的知识是有欠缺的、不全面的,这一点我已经觉察到了;但是我期待着往后的日子。我想象,这个咬文嚼字、拘泥于细微末节的准备阶段过后,会有真正的智慧,会有不令人生疑的、可靠的、真正的科学。到那时我将会知道,历史的混沌纷乱、各民族的争斗以及恐惧的疑问在每一个人的心灵中意味着什么。

  我还有一个更强烈、更现实的渴念,我很想有一个朋友。

  有一个棕色头发、一本正经的男孩,比我大两岁,名叫卡斯帕尔·豪里。他举止稳重、沉静,同大人一样严肃而有主见,很少和他的同学们交谈。有数月之久,我一直怀着莫大的崇敬心情仰望着他,在街上也跟在他后面,一心希望他会觉察到我。他见了打招呼的市侩庸人,他走进的每一家人家,我都嫉妒。但是,我比他低两班,他的同班同学他可能已经不放在眼里了,更何况我呢!我们之间从未讲过一句话。与此相反,有一个瘦小多病的男孩,我没去接近他,他倒来接近我了。他比我年幼,既腼腆又不聪慧,但有美丽、虚弱的脸和眼睛。由于他瘦弱,又有点畸形,在他的班级里经常受气,而我则身强力壮,还受人尊敬,于是,他便来找我当保护人。过不多久,他病得不能来上学了。他走了,我并不想念他,而且很快把他丢在了脑后。

  我们班上有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少年,喜爱胡闹,又会变戏法,还是个音乐家、演员兼小丑。我好不容易同他交上了朋友。他和我同岁,矮小、漂亮、活泼,对我总流露出那么点恩主的态度。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有了一个朋友。我到他的寝室去找他,同他一起读几本书,替他做希腊语作业,让他帮我做算术作为酬报。我们有时也一同去散步,那样子一定象狗熊与黄鼠狼。他总是滔滔不绝,嘻嘻哈哈,机智幽默,从来没有困惑的时候,我听着,笑着,为有这么一个无拘束的朋友而高兴。

  一天下午,我无意之中撞见这个小骗子正在学校的走廊里当着几个同学的面大显身手,演他最得意的喜剧。他刚模仿完一个教师,接着喊道:“猜猜看,这是谁!”说罢,大声朗读了几句荷马的诗。同时,他非常逼真地模仿我,我的窘态,我怯生生的朗读,我的有点沙哑的山里人的口音,还有我常有的一心专注的表情,眨眼睛,以及紧闭左眼。他的样子非常滑稽,再没有人象他这样开玩笑和不友爱的了。

  他合上书本,捞取了赚到的喝采和掌声。这时,我从后面走到他身边,采取报复行动。我想不出什么话来,但是,我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我的全部愤慨、羞愧和怒火。紧接着上课了,教师发现我原先的朋友、偏偏又是他的得意门生在抽泣,见到了他那半边红肿的脸。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卡门青。”

  “卡门青到前面来:真是这样吗?”

  “是的!”

  “你为什么打他?”

  没有回答。

  “难道你无缘无故打人?”

  “是的。”

  于是,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并且象斯多葛派①似的尽情享受着无罪受刑者的欢乐。但我毕竟既非斯多葛派,也非圣徒,而是一个学生,所以,在受罚之后,便向我的仇敌伸出舌头,而且伸到了不能再伸的地步。教师惊愕地训斥我说:

  “你不害羞吗?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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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多葛派是公元前四世纪创立于雅典的哲学派别,尚禁欲、淡泊,不以苦乐为意。

  “这意思是坐在那边的是个卑劣的家伙,我鄙视他。他还是一个胆小鬼。”

  我同这个演员的友谊就此结束。无人继他来和我结交,我不得不独立无朋地度过少年时的成熟期。尽管自那以后我对生活和人的看法有过几次变化,但是每当我回想起那记耳光时,总感到心满意足。但愿这个金黄色头发的人也不曾忘记它。

  十七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律师的女儿。她很美,值得我骄傲的是,我一生始终只同非常美貌的女性恋爱。我为她和其余的女性所受的苦恼,留待以后再叙。她名叫罗西·吉尔坦纳,今天她还值得与我迥然不同的男子去爱慕。

  当时,我全身上下都迸发出从未消耗过的青春活力。我和我的同学疯狂地扭打,我是最佳摔跤手、击球手、赛跑运动员和划船手,我为此而自豪,但同时又总是心情忧郁。这同恋爱几乎无关。这纯粹是一种青春初期的甜蜜的忧郁,在我的身上比在其他人身上更加强烈,因此,我是靠忧伤的想象、对死亡的思考和悲观的念头来得到欢乐的。自然也有同学拿来廉价版的海涅的《歌曲集》①给我阅读。在此之前,我对任何“美文学”都一无所知。如今,继海涅之后,我读了莱瑙②和席勒,接着是歌德和莎士比亚,突然之间。这文学的苍白的幽灵在我心目之中成了一位伟大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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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歌曲集》(1827年初版),包括海涅青年时代、即1817至1827年间的作品,是作者的第一本诗集。

  ②尼科拉乌斯·莱瑙(1802一1850),奥地利诗人。

  我感觉到从这些书籍里有生命的芳香的凉风向我袭来,使我甜蜜地周身战栗。这生命是人世间未曾有过的,却又是真实的,而今要在我的被打动了的心中掀起浪涛,去经历它的命运。在阁楼上我读书的角落里,能传进来的只有附近钟楼报时的钟声和在旁边筑巢的鹳鸟干巴巴的啄木声;在那儿,歌德和莎士比亚所创造的人在我身边出没。一切人的本质中神性的一面和可笑的一面都显现在我的眼前:我们的矛盾分裂又不受约束的心灵之谜,世界历史的深奥本质,精神才智的非凡奇迹;就是这精神才智使我们短暂的时日焕发神采,并通过认识的力量把我们渺小的存在提高到必然和永恒的境界。当我把脑袋从狭小的窗洞里探出去时。见到太阳照耀着屋顶和小巷,工作劳动和日常生活的微弱的噪声凌乱地传上来,我感到了我这个充满伟大幽灵的阁楼角落的僻静孤寂和神奇奥秘,仿佛我周遭是一个奇异美妙的童话世界。我读书越多,当我探头往下面的屋顶、小巷、日常生活望去时,我越感到古怪和陌生,渐渐地,经常有一种感觉畏畏缩缩地在我心中升起,使我喘不过气来,我感到自己或许也是一位先知,而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正期待着我去发掘出它的一部分宝藏,揭去蒙住它的偶然与鄙俗的纱幕,用诗人的力量把我所发现的从衰亡中抢救出来,使之永存不朽。

  我羞惭地开始创作一些东西,慢慢地写满了几个本子,有诗,有创作方案,有短篇小说。这些都给毁掉了,但当时或许有过一点价值,曾使我的心儿激烈跳动,给予我足够的内心的欣悦。后来我才慢慢地对这些尝试作自我批评和检验,到了中学的最后一年,我才首次感到大失所望,但这又是必然的。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有几卷戈特弗里德·凯勒①的作品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连续读了第二遍,第三遍,这时,我已经开始整理我的处女作,并用怀疑伪眼光去看我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由于我突然认识到我那些不成熟的幻想的产物距离真正的、客观的、真实的艺术又有多远,我便把自己的诗和小说付之一炬,并怀着酒醉醒后折磨人的苦痛,清醒地、哀伤地去深入观察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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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戈特弗里德·凯勒(1819—1890),瑞士著名现实主义作家和诗人,他的传记体小说《绿衣亨利》为世界名著之一。
彼得·卡门青二
现在来谈谈爱情——在爱情上,我一生都是个孩子。对我来说,对女人的爱一直是一种纯洁必灵的崇拜,使我焕发出忧郁的热情,使我这个祈祷者将双手伸向蓝天。由于母亲的遗传。以及出于自己的一种模糊的感觉,我尊敬妇女,把女性整个地看作是陌生的、美的和谜一般的;由于天生资质的美与和谐,女性胜过我们,我们必须把女性奉为神圣,因为女性仿佛是星星和蓝色的山峰,距我们远,离上帝近。由于坎坷的生活乱作主张,使女性的爱给我带来同样多的辛酸和甜蜜;虽说女性高高在上,但是朝拜的祭司这种庄严的身份,在我身上很容易就变成了被愚弄的傻瓜这种难堪而又滑稽的角色。

  我每天去吃饭的时候,几乎都能遇上罗西·吉尔坦纳,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坚定又柔顺。瘦削的、浅棕色的、有生气的脸庞露出一种文静而有活力的美,她的母亲当时也还有着这样的美,她的祖母和曾祖母也有过这样的美。这个古老、高贵、受上帝祝福的家族,一代又一代,出了一个又一个优雅的妇女,人人文静高尚,个个有生气,高贵,具有白璧无瑕的美。有一幅肖像画,出自十六世纪一位无名大师之手,画的是富格尔家①的女儿,这是我亲眼见到过的最珍贵的绘画之一。吉尔坦纳家的女性都类似那画中人,罗西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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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伐利亚施瓦本的贵族世家,其祖先原是织工师傅,后靠经商和开矿而发家致富并受封。

  这一切我当时自然并不知道。我只见她走起路来是一副文静而有生气的庄重仪态,感觉到了她朴素的气质之中的高贵。黄昏时分,我坐着回想,直到想象出了她的形象,直到它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随后,我的孩子般的心灵起了一阵甜蜜的、隐约的战栗。但是顷刻间,这快活的景象就变得昏暗了,使我辛酸痛苦。我突然觉得她于我是多么陌生,她不认识我,也不打听我是谁,我想象出来的这个美丽形象,是对她这个幸福人儿的偷窃。尽管我感到这样做简直是在苦苦折磨自己,但我还是一直不断地让她的形象在我的眼前出现那么一瞬间,这形象是那么真切,那么栩栩如生,于是乎一个昏黑的热浪淹没了我的心,使我身上最远的脉络都感到了痛苦。

  白日里,在上课时,或者正同人激烈斗殴的中间,这浪头又袭来了。于是,我闭上眼睛,垂下双手,觉得自己滑进了一个温煦的深渊,直到教师的呼唤声或是某个同学的拳头把我震醒为止。我要逃脱,便跑到野外,去做奇妙的梦,呆呆地望着天地。顷刻间,我看到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绚丽多彩,我看到光和空气如何透过所有的东西,我看到河水是多么的绿,屋顶是多么的红,高山是多么的蓝。但是,这环抱着我的美并不能使我得到排遣,却让我沉静而悲伤地去享受它。这一切越是美,我就越感到陌生,我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身在其外。我的抑郁的思想越过这美,又找到了返回罗西身边的路:如果我此时此刻死去了,她是不会知道的,不会去打听的,也不会因此而悲戚忧伤!

  然而,我并不想让她注意到我。我多么情愿替她做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或者送她些什么见所未见的礼物,但又不让她知道这是谁的馈赠。我确实为她做了许多事情。恰好短暂的假期到来了,我被送回家去。在家乡,我每天干各种费力的事情,件件都是为了向罗西表示敬意。我从陡峭的一面攀上一座难登的山峰。我驾着小船在湖上作过度的划行,在很短的时间内往返很远的距离。在一次这样的航行之后,我筋疲力竭、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这时,我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要不吃不喝地一直呆到晚上。凡此种种,都是为了罗西·吉尔坦纳。我把她的名字和对她的颂词刻在偏远的岩峰上和人迹不至的深壑里。同时,为了她的快乐,我还让自己久处学生宿舍而消瘦了身体,吃点苦头。我的肩膀宽了,脸庞和颈项变成了棕色,全身处处变得宽大,肌肉隆起。

  在假期结束前一天,我历尽艰辛,摘来一枝鲜花,奉献给我的爱情。虽说我知道,在许多诱人的山坡旁,狭长的泥土带上,长着宝雪花,但是,我总觉得这种没有芳香、没有色泽、病态的银白色的花既不美又无灵魂。另外,我知道有几丛傲立在僻静处的杜鹃花,那是被风刮到险峻的岩壁隙缝里去的,花开得很迟,诱人而难以企及。现在呢?非去不可。在青春和爱情面前没有办不到的事。尽管我的双手皮开肉绽,我的两腿抽搐痉挛,但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当我小心翼翼地割断了坚韧的花枝,把战利品捧在手里时,因为身在险处,不能欢呼,但是,我的心高兴得在歌唱,在叫嚷。我必须返回,于是,我把花衔在嘴里,倒爬下去,唯有上帝知道,我这个大胆莽撞的孩子是怎样安然到达岩壁脚下的。整座山下,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我却摘到了这一年最后的几朵,有的含苞欲放,有的蓓蕾初绽。

  翌日,在五个小时的旅途中,我始终把花拿在手里。火车刚开时,我的心剧烈跳动,急于奔向美丽的罗西居住的城市;但是,离开高山越远,对本乡本土的爱便越强烈,催我连连顾眄。那次旅程,我至今记忆犹新!泽思阿尔卑施托克峰早已在视线之外了,这时,锯齿状的群山也一座接一座地沉没了,每一座山同我的心灵脱离时,都带来微微的痛楚。眼下,所有的故乡的山都沉没了,一片开阔的、低平的、葱绿的田野迎面拥来。在我头一次旅行时,这些对我毫无触动。这一回却有不安、恐惧和悲哀向我袭来,仿佛我被判了罪,必须继续往越来越平坦的地方驶去,并将无可晚会地失去久居群山和故乡的公民权。同时,我始终见到罗西美丽、瘦削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如此娟秀、陌生、冷淡,对我漠不关心,使我辛酸痛苦得连呼吸都哽住了。窗外,明朗、清洁的城镇连同狭长的钟楼和白色的山墙一个接一个地向后滑去,乘客上上下下,谈话、招呼、欢笑、抽烟、打趣——真正偷快的平原地区的人,机灵、直爽、开朗的人们——;而我这个山区来的粗壮呆板的小伙子坐在他们中间,沉默、悲伤、固执。我感到自己不再是故乡的人了。我觉着自己被拽走,永远离开了群山,可又永远不会变得象一个平原地区的人,象他们那样的快活、机灵、圆滑、自信。将会有象他们这样的一个人,始终捉弄和取笑我;将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有朝一日娶吉尔坦纳家的姑娘为妻;将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始终挡住我的去路。抢在我前头一步。我带着这些念头进了城。在那里,寒暄之后,我便登上阁楼,打开我的箱子,取出一大张纸来。这不是最精致的纸,因此,当我把杜鹃花裹在里面,并用直接从家里带来的线扎上以后,它根本就不象是一件求爱的礼物。我捧着它去到吉尔坦纳律师住的那条街,乘着一个有利的时机,跨进了洞开的大门,在傍晚半明不暗的过厅里,我匆匆环顾四周,把我这不成个形状的一束花放在了这阔绰住宅的宽大的楼梯上。

  没有人看到我,至于罗西是否见到了我所表示的这番心意,我也不得而知。但是,为了把一枝杜鹃花放到她家的楼梯上,我攀登过峭壁,冒过生命危险,这里面有甜蜜,有悲喜的交集,有诗意,不仅当时使我愉快,而且今天我还能真切地感受到。唯有在不信上帝的时刻,我偶尔会觉得,那次为杜鹃花而冒险,正如往后我的全部恋爱故事一样,全都是堂吉诃德式的行为。

  我的这次初恋从未告一段落,而是象一个疑问,在我的青春岁月中时时响起,永远得不到解答;又象一位沉静的长姊,陪伴我经历了往后的多次恋爱。我始终还不能想象出有什么比那位年轻、美貌、文静、目光炯炯的显贵市民的女儿更高贵、更纯洁、更美的了。若干年以后,我在慕尼黑一次历史展览会上看到了那幅无名氏所作的富格尔女儿的谜一般可爱的肖像画,我顿时觉得,我的整个耽于梦幻的、悲哀的青春仿佛展现在我的面前,并用它那深奥不可侧的眼睛深沉地、茫然若失地端详着我。

  在这期间,我经过一次缓慢的蜕变,渐渐地长成了一个青年。从我当时拍摄的相片看,我是个骨骼大、身材高的农家小伙子,穿着蹩脚的学生装,眼睛略显无神,粗壮笨拙的手脚尚未定型,唯有脑袋较早地有了固定的形状。我怀着一种惊讶的心情,看到自己摆脱了少年时的模样和举止,同时又怀着事先的喜悦,期待着大学时代的来临。

  我将去苏黎世学习,我的保护人还曾提到,如果成绩优异,有可能让我去作考察旅行。这一切在我心中犹如一幅美妙的古典画:一座气氛严肃而亲切的凉亭,陈列着荷马和柏拉图的胸像,我在那里面埋头攻读,四面皆可远眺,城市,湖泊,高山,直望到美丽的远方。我变得更加清醒冷静,却又更加生气勃勃,我为未来的幸福高兴,并坚信会得到正确的评价和重视。

  最后一学年,我全力以赴地学习意大利文,并初步结识了古代的小说家,至于更深入地了解他们,则留待去苏黎世以后作为自己第一爱好的工作加以完成。接着,向我的老师们和房东道别的日子来到了,我装好小板条箱,钉上钉子,怀着愉快的忧伤在罗西家周围绕了一圈,依依惜别而去。

  接踵而至的假期,让我预先尝到了人生的苦味,猝然间,我的美梦的双翼被粗暴无情地撕碎了。我一到家,就见母亲病了。她躺在床上,几乎不吐一言,见我来了也无动于衷。我不是好唉声叹气的,但是,使我伤心的是,我的欢乐,我的年轻人的自豪,再也找不到共享的人了。接着,我父亲对我说,如果我准备去上大学,他丝毫也不反对,但是,他没有能力供我这笔钱。如果区区奖学金不敷用的话,我就得考虑自己去挣必需的花费;他在我这个年岁,早已自食其力了。如此等等。

  这一回,徒步远行、划船、登山的次数不多,我必须在家里和地里帮着干活,剩下的半天空闲时间,我什么兴致也没有,连书都没读过一回。我眼看着平凡的日常生活奢求于人,张开大嘴,吞噬了我充沛的精力和傲气,使我恼火,使我疲倦。此外,我的父亲一旦心里挂上了金钱问题,便是一幅粗暴冷淡的态度,尽管对我还算不上不客气,但我仍然不会感到高兴。我在学校里所受的教育和我的书籍,只使他产生一种无声的、半轻蔑的尊敬,这也使我怏怏不乐,深为遗憾。我时常想念罗西,于是,那种恶的、顽固的感情又卷土重来,我自认象农民一样没有能耐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一个机灵而又站得稳脚跟的人。我甚而至于成天考虑,是否还不如留在此地,在家乡的贫困生活持久而令人灰心丧气的压力下,忘掉我的拉丁文以及我怀抱的希望。我苦恼烦闷,坐立不安,即使在卧病不起的母亲身边也得不到慰藉和安宁。那幅摆着荷马胸像的凉亭的梦幻画又浮现了,这一回它却含有嘲讽的意味;我把它撕个粉碎,并把自己已被折磨得破碎了的心里的全部压抑着怒火和敌意统统发泄到这幅梦幻画上去。这几个星期。漫长无边,简直难捱,仿佛我将因为这段没有希望的烦恼和矛盾的日子而丧失自己的整个青春似地。

  我曾经又惊又恼地看到了人生如何迅速而又彻底地毁灭了我的幸福的梦幻,如今我又将不胜惊讶地目睹眼下的苦恼如何被一扫而光。人生曾向我显示了它那日常的辛劳工作的一面,而今又突如其来地让抱有偏见的我的眼睛见到它那无限的深度,并将一次简单而又深刻的经验充实我的青春。

  炎热的夏季,某日凌晨,我在床上口渴难忍,便起床去厨房,在那儿,总放着一桶干净水。我先得穿过父母的卧室。这时,我母亲异样的呻吟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她的床边,可是,她既不瞧我,也不答应一声,而是干巴巴地、充满恐惧地独自呻吟着;她的眼皮在抽搐,脸色白里泛青。这并没有使我惊恐,虽说我有那么点忧惧。随后我见到了她的双手瘫在床单上,一动也不动,象熟睡了的孩子。我由这双手看出母亲已经垂危,因为这双手是如此无力,如此没有生气,实在罕见,活人的手决不会是这样的。我忘记了自己的干渴,在床边跪下,将手们到病人的额头上,寻找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射中了我,亲切,丝毫没有痛苦,但已近于熄灭。我没有想到该把睡在一旁、呼吸颇重的父亲唤醒。我就这样跪了将近两个小时,眼看着我的母亲遭受死亡的痛苦。她沉静、严肃而勇敢地遭受着,这完全符合她的性格,并给我树立了一个良好的榜样。

  这个小房间里一片寂静,渐渐地充满了初升的曙光。房屋和村庄都还在睡梦中,我竭力想象着自己如何陪伴死者的灵魂,越过房屋、村庄、湖泊、雪峰,去到凌晨时分那纯洁天空的清凉自由的境界。我心中并没有感到多少痛苦,而是万分惊讶,充满敬畏,因为我得以看到了一个伟大的谜如何解开,一个生命的环如何轻微地颤动着合上。母亲在辞别人世时,全无一声悲叹,她的勇敢精神是那么崇高,于是,从她的强烈的荣光里,有一道清冷的光射进了我的心灵。我的父亲睡在旁边。没有神甫在场,既没有圣礼也没有祈祷来祝福和陪伴归去的灵魂。对于这一切,我毫不知觉,我只感觉到有一股永恒的气息透入这间晨光熹微的小屋,同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

  在她的目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吻了我母亲冰凉的、枯萎的嘴。嘴唇接触时的陌生的冰凉的感觉,流遍我的全身。一阵恐惧突然袭来,我坐到床沿上,觉着大颗的泪珠慢慢地犹豫地淌下,流过面颊、下颚和手。

  紧接着,父亲醒来了,见我坐着,便睡眼惺忪地大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回答他,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走出房间,象做梦似地回到我的斗室去,慢慢地、无意识地穿上衣服。不多一会儿,父亲来到我的身边。

  “母亲死了,”他说,“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干吗让我睡着?没有神甫在场!你真该……”他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这时,我脑袋里有什么使我疼痛,象是有一根血管蹦了一下。我走到他跟前,紧紧抓住他的两只手——论力气,他在我面前只不过是个孩子——,盯着他的脸。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他也平静了,害伯了,接着,我们两个走到母亲那边,这时,死亡的威力也攫住了他,使他的脸变得陌生而肃穆。然后,他向死者探过身去,开始非常轻地、象孩子般地啼哭,简直象一只小鸟,声音又尖又细。我走出家门,把噩耗告诉邻居。他们听着我讲,并不提问,而是向我伸出手来,表示愿意帮助我们照管无人料理的家务。有人跑步到修道院去请神甫。当我回到家里时,邻家一位妇女已经在我们的牲口棚里喂母牛了。

  神甫来了,当地的妇女几乎全都来了,一切事情都办得很准时,而且毫无差错,象是自动化的。甚至连棺材也不用我们操心就备好了。我头一回清楚地看到,一个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如果他恰好在家乡,而他又是一个可靠的小集体中的一员。那该有多好。日后我也许还将更加深入地思考这件事。

  入殓、祝福、下葬,一伙忧郁地戴着老式硬礼帽的古怪的人们纷纷散去,一伙同我年岁相仿、个个循规蹈矩的人也渐渐离开,这时,我父亲的弱点又显露出来了。他突如其来地开始自叹自怜,用奇特的,多半出自圣经的套语,向我诉说他的不幸,他的妻子入土了,现在还要失去他的儿子,不得不眼看他的儿子远去异乡。他没完没了地诉说,我诚惶诚恐地聆听,险些开口答应他我要留下了。

  就在我要启口回答他的这一瞬间,发生了奇特的事情。猝然间,我从幼年时起思念过、憧憬过、向往过的一切,都在一秒钟内涌现在倏地张开的内心的眼睛前面。我看到伟大美好的工作在期待着我,有等我去阅读的书籍,也有等我去撰写的书籍。我听到燥热风远去,我看到遥远的、幸福的湖和岸在南方的色彩中辉耀。我看到相貌聪慧的人们和美丽娟秀的妇女在漫步,看到公路奔跑,阿尔卑斯山的隘口畅通,穿越各国的铁路在飞驰,这一切都同时显现,却又各自分明,背后是无边无涯的清明视野,掠过条条浮云。学习、创造、观察、漫游——丰富多彩的人生偷偷瞟了我一眼,我见到了它的光明灿烂,又象在少年时一那样,有什么在我心中颤动,以莫名的巨大压力催迫我面向宏大的世界。

  我沉默不语,听凭父亲滔滔不绝,只是摇摇头,等他暴躁的劲头过去再说。到了晚上,他才疲惫乏力地平静下来。于是,我向他谈了自己坚定的决心。我要去上大学,要到精神王国去寻找我未来的故乡,并且不求他给我任何资助。他也不再劝我,只是悲楚地望着我,连连摇头。因为他懂得,从现在起,我将要走自己的路,很快就会完全不习惯于他的生活。今天,当我边写边回想起这一天时,我又看到我的父亲那天晚上坐在窗下椅子上的神态。他的轮廓分明的、聪慧的农夫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地竖在细脖子上,短发开始变灰白了,在冷漠、严峻的表情中,愁苦和突然显现的苍老正在同坚韧的男性气质搏斗。

  关于他以及我当年在他的老屋里逗留的日子,我记得还有一桩不算不重要的小事可以略加叙述。在我启程前最后一个星期里,一天晚上,我父亲戴上帽子,正捏住门把手要开门时,我问道:“你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他说。——“如果不是不正当的事情,那你能告诉我吗?”我说。他一听哈哈大笑,便嚷道:“你也一起去吧,反正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于是,我也跟去了。我们进了酒店。几个农夫坐在一罐哈劳尔酒前,两个外地来的马车夫在喝苦艾酒,一张桌子围满了年轻人,他们在玩牌,大吵大嚷,非常热闹。

  我有时也喝一杯葡萄酒,这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无缘无故地到酒店里来,这还是头一遭。我早就听说,我父亲是个真正海量的酒客。他不仅喝得多,而且爱饮好酒,因此,他的家业凋敝,振兴无望,即使并非他自己故意去荒废。店主和酒客们对他非常敬重,这使我感到新奇。他要了一升沃州酒,吩咐我斟酒,一边讲给我听,这酒该怎么斟。他说,必须先把酒瓶靠近酒杯往里倒,然后慢慢把瓶子提起来,使酒注越来越长,末了,又把瓶子往回降到最低处。随后,他谈到了各种各样的葡萄酒,都是他知道的,也是他遇到进城或者去国外这类少有的机会时总要尝一尝的。谈到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时,他表情严肃,怀有敬意。这个地方的酒,他能分辨出三个品种。接下来,他轻轻地用诚挚的声调介绍几种沃州产的瓶装葡萄酒。末了,他开始品评纳沙特儿的葡萄酒,这时,他简直是在低声耳语了,他那副表情,活象是在讲述童话故事。他说,这种酒要看是哪个年度产的;某几个年度产的,斟到杯子里时泛起的泡沫呈星形。他说着,用食指沾了酒,在桌上画了一颗星星。紧接着,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猜测起香槟酒的特性和味道来,因为他从没有喝过,但他相信,一瓶香槟酒能使两个男人酩酊大醉。

  他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斗烟。这时,他发现我没有烟抽,便给了我一毛钱去买香烟。随后,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用烟喷着对方的脸,慢慢地喝完了第一升。我觉得这种黄色的浓烈的沃州酒味道好极了。邻桌的农夫渐渐地壮起胆子来参与我们的谈话,末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咳嗽着小心翼翼地挪到我们的桌旁来了。不久,我也成了中心人物,这表明,我这个登山能手的名声并没有被人遗忘。大家谈到了登攀险峰陡坡的种种经历,这个听了说是难以相信,那个辩解说是千真万确。谈着谈着,我们的第二升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觉得血液在眼睛里急速地流动。我一反自己的天性,开始大吹大擂,也讲述了如何大胆攀登高得多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峭壁,那就是我为罗西·吉尔坦纳摘取杜鹃花的地方。人家不信我的话,我指天誓日地保证这绝非虚妄,他们都笑了。这下我可发火了。我说,谁不相信我讲的,就站出来较量较量;我还扬言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他们所有的人一道治得服服帖帖的。这时,一个年老、驼背的小个子农大走到柜橱旁,拿来一个大石罐,横放在桌子上。

  “我有话对你讲,”他笑着说,“要是你真有力气,就能用拳头砸碎这个石罐。到时候,它能装多少酒,就全归我们掏钱。要是你砸不碎,就由你掏钱买酒。”

  我父亲当即表示同意。于是,我站起身,用手帕包住手,砸了起来。头两下毫无结果。第三下石罐碎了。“掏钱!”我父亲喊道,兴高采烈。那老头子看来是同意了。“好,”他说,“这个石罐能装多少酒,全归我掏钱。不过,它再也装不了多少酒了。”石罐的碎片自然连半升酒都盛不了的。我不仅胳膊疼,而且还被捉弄了一场。连我的父亲现在也放声笑我了。

  “好,让你赢!”我嚷着,拿起我们的酒瓶,倒满石罐的碎片,把酒泼到老头子的脑袋上。这样,我们又成了胜利者,并且赢得了酒客们的鼓掌喝彩。

  还开了好些这样胡闹的玩笑。后来,我父亲拖着我回到家里,我们兴奋激动、粗声粗气地踉跄着穿过外星,不到三个星期以前,母亲的棺材曾经安放在这里。我睡得象死人一样,第二天早上,我精神萎靡,周身乏力。我父亲在一旁冷嘲热讽,他精神焕发,心情愉快,显然由于他的酒量胜人一筹而得意洋洋。我暗自赌咒,绝不再酗酒了,并且急切地盼望着启程的日子快快来临。

  这一天到来了,我出发了,但是,我并没有信守自己的誓言。从那次以后,黄色的沃州酒、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诺因堡的星形泡沫酒以及许多其他种类的酒不仅为我所熟悉,而且成了我的知交。
彼得·卡门青三
一走出家乡冷清而压抑的空气,我便欢乐而自由地鼓动起双翼。如果说我在以往的岁月中始终吃亏的话,那末,我唯一丰富地享受到的,是少年时奇特的、耽于幻想的乐趣。我宛如一名在林边鲜花盛开处休憩的年轻战士,生活在战斗与悠闲之间的幸福的不安之中;我好似一位充满预感的先知,站在黑暗的深渊边上,侧耳倾听激流和风暴的呼啸,并作好了精神准备,去聆听事物和生活的谐音。我捧着斟满的青春的酒杯幸福地痛饮,暗暗地为我所敬畏的美貌女子忍受甜蜜的苦恼,彻底地品尝男性的欢乐而纯真的友谊,这最珍贵的青春的幸福。

  我身穿一领崭新的鹿皮外套,带着满满一小箱书籍和其他什物,我乘车来了①,准备为自己攻占世界的一角,尽快地向家乡的庄稼汉们证明,我不同于其余姓卡门青的人,我是用另一种木材雕刻成的。在绝妙的三年内。我始终住在同一间可以纵目远望、四面通风的阁楼上,学习、创作、渴望,并感受着周围温暖地贴近我的一切人世的美。我并非天天能吃到热汤热菜,但是,心灵却充满强烈的欢乐,每天、每夜、每时地为我歌唱、欢笑和哭泣,拥抱着可爱的生活,热烈而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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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套用古罗马统帅凯撒的话:“我来了!胜了!”卡门青以此表示自己的豪情。

  苏黎世是我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村少年看到的第一个大都市,有几个星期之久,我一直眼花缭乱,惊叹不已。虽说我心里并无赞赏或者羡慕城市生活的念头——在这一点上,我毕竟是个农夫——,但是,各式各样的街道、房屋和人使我看了高兴。我观看车水马龙的街巷、码头、广场、公园、豪华建筑和教堂;观看熙熙攘攘去上班的勤奋的人流、满不在乎的大学生、驱车出游的上流社会人士、招摇过市的花花公子、随处游逛的外国人。在我的眼里,打扮时髦,趾高气扬的阔太太就好似养鸡场里的孔雀,漂亮、高傲,多少有点可笑。我本来就不腼腆,只是呆板、固执,我毫不怀疑自己完全有能耐彻底了解这种喧闹的都市生活,日后替自己在这中间找到一个牢靠的地位。

  同我接近的青年,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也在这所城市里上大学,在我住的公寓的二楼,租了两间象样的房间。我天天听他在楼下弹钢琴,从而头一回感受到了音乐这种最富于女性、最甜蜜的艺术的魔力。随后,我看着这个漂亮小伙子出门,左手拿着一本书或者一本乐谱,右手捏着一枝香烟,烟雾在他那弱不禁风的瘦高身子后缭绕。一种羞怯的爱将我向他吸引过去,可是我始终不去接近他,而且害怕同这样一个人交往。他生活富裕,轻松愉快,自由自在;而我呢,既贫穷又缺乏教养,不懂礼数,同他在一起,只会使我感到羞辱。可是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我不免有点吃惊,因为还从未有谁走访过我。那个漂亮的大学生走进屋来,同我握手,报了他的姓名,他显得那么快活自在,仿佛我们是老相识。

  “我想问问,您有没有兴趣同我一道奏奏音乐?”他友好地说道。可我有生以来还没有碰过乐器。我照实告诉了他,并补充说,除去能唱无词歌以外,别的艺术都不会;不过,他的琴声时常传上来,我觉得真美,真迷人。

  “真是不能以貌相人哪!”他嚷着,感到很有意思,“从您的外表看,我还断定您是位音乐家哩!有意思!您会唱无词歌?那就请您唱一唱吧!我一定爱听的。”

  这下子我可狼狈透了,赶忙向他说明,在他这样请求之下,又是在这个小房间里,我是怎么也唱不出来的。要唱的话,必须在山上,至少也得在野外,而且完全凭着自己一时的兴致。

  “那您就到山上去唱吧!明天怎么样?我请您一定去。我们可以在傍晚时候一同去郊外。逛一会儿,聊一阵子,到了山上,您就唱,随后,我们随便到哪个村子去吃晚饭。您有时间吗?”

  好的,时间有的是。我当即表示同意。接着便请他弹些曲子给我听,并跟他下楼,到他漂亮的大房间里去。几幅镶在新式框架里的画,一架钢琴,显得清高的杂乱无章以及香烟的芬芳薄雾,给这漂亮的房间添上了悠闲自在、时髦雅致、起居舒适的气氛,我感到十分新鲜。理查德坐到钢琴旁,弹了几小节。

  “您是知道的,对吗?”他朝我点点头。他的漂亮的脸蛋从琴上抬起,探过来,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时,那副模样真是俊极了。

  “不知道,”我说,“我一窍不通。”

  “这是瓦格纳①,”他大声说道,“《工匠歌手》里的曲子。”接着弹了下去。乐声轻妙又有力,深情又开朗,我好似浸在令人亢奋的温泉之中。同时,我暗自欢喜地端详着演奏者细长的颈项与后背,还有他那双音乐家的手,一种柔情,一种敬意,一种腼腆的赞叹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以前端详那个黑头发的学生时怀着的便是这同样的感情;我还怯生生地预感到,这个漂亮时髦的上等人或许会真正成为我的朋友,实现我旧日的、从未忘却的心愿,使我得到这样的一种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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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和诗人,受叔本华和尼采影响,他的创作使德国浪漫派歌剧达到鼎盛阶段,《纽伦堡的工匠歌手》是他的著名歌剧之一。

  翌日,我去找他。我们闲聊着,慢慢登上一个不太高的山丘,俯瞰城市、湖泊、园林,享受傍晚的饱和的美。

  “现在您唱吧!”理查德喊道,“如果您还觉得不好意思的话,那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请吧,大声唱吧!”

  他可以心满意足了。我对着玫瑰色的向晚的天空唱起了无词歌,用各种各样的音调和换音法,高昂激越,欢快诱人。唱罢,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伸手指着群山侧耳倾听。从远方一座高山上传来了回答,轻微,延长,渐强,那是猎人或者浪游人的问候,我们高兴地静听着。在我们两个一起站着聆听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顿觉轻快,一种感觉流遍我的全身:我第一次站在一个朋友身边,两人一道远望这美的、满天玫瑰色晚霞的辽阔天宇。傍晚的湖开始了它的轻柔的色彩游戏,临日落前,我见到几座倔强的、泼辣的、锯齿状的阿尔卑斯山山峰从四散的雾气中显露出来。

  “那儿是我的家乡,”我说道,“中间的峭壁叫赤壁,右边是母山羊角,左边远处是圆形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我第一次登上那个宽阔的圆形顶峰时,才十岁零三周。”

  我竭尽目力想望到南方群山中另一座山峰。过了片刻,理查德说了句什么话,但我没有听明白。

  “您说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说,我现在可知道您搞什么艺术了。”

  “什么呀?”

  “您是诗人。”

  我一听,羞红了脸,既恼火又惊讶,他怎么会猜到的?!

  “不,”我大声说,“我可不是诗人。虽说在学校时做过诗,但早就一首都不写了。”

  “能让我看看吗?”

  “全烧了。即使我还留着的话,也不能让您看。”

  “准是非常时髦的,有许多尼采①的思想,对吗?”

  “尼采是什么?”

  “尼采?我的天哪!您不知道尼采?”

  “不知道。我从何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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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190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在当时的大学生中,读尼采著作成了一种时髦。

  这下子他可神气了,我竟然不知道尼采。我生气了,便问他曾经越过多少条冰川。当他说一条冰川都没有越过时,我也象他方才对待我那样暗含着嘲笑的意味表示惊讶。这时,他把手搭在我的臂上,一本正经地说:“您真敏感。不过您自己并不知道,您是未受时尚沾染的人,是个多么令人羡慕的纯洁的人哪!这样的人现在能有几个!您瞧着吧,在一、两年内,尼采也罢。诸如此类的人也罢,您都会知道的,而且会比我了解得更透彻,因为您更踏实更聪明。您现在不知道尼采,也不知道瓦格纳,但是您多次攀登过积雪的山峰,还有一张能干的山里人的脸。您肯定是一位诗人。我是从您的目光,从您的前额上看出来的。”

  他这样毫不拘束地打量我,这样坦率地直抒己见,使我感到惊讶和异乎寻常。

  还有使我更惊讶、更幸福的事呢!八天以后,在一所人头挤挤的喝啤酒的公园里,他同我结成了兄弟般的关系①,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跃而起,吻我,拥抱我,象发狂似地搂着我围桌而舞。

  “人家看了会怎么想?”我不好意思地提醒他说。

  “人家会这样想:这两个人幸福极了,要不就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大多数人则根本就不在意。”

  理查德年纪比我大,比我聪明,受的教育也比我好,各种事情都比我熟悉,比我精明;但是,我经常觉得,整个说来,和我相比,他还是个纯洁的孩子。在大街上,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向发育尚未完全的女中学生献殷勤;非常严肃的钢琴曲,他会弹着弹着突然中断,完全象小孩子胡闹。有一回,我们随兴所之,走进一所教堂,在布道的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你不觉得那个神甫活象一只老白兔?”这个比喻贴切得很,不过我觉得,他过后把这个想法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就这么对他讲了。

  “就算你说得对!”他说,面有愠色,“过后,过后我可能就忘了。”

  他说的俏皮话并非总是机智幽默的,往往被人听出不过是引用了布施②的一句诗罢了,对此,无论是我或者别人都不以为然。在他这个人身上,引起我们喜爱和钦佩的,不是诙谐与机智,而是他那开朗、稚气的性格中不可抑制的欢畅,这欢畅每一瞬间都在迸发出来,并使他笼罩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这欢畅可以表现为一个表情,微微的一笑,愉快的一瞥,但要它长久地隐藏起来是办不到的。我深信,在睡梦里他有时也会笑,也会做出欢快的姿势和表情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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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一般的友谊更进一步,彼此间不再用“您”而用“你”来称呼。

  ②威廉·布施(1832—1908),德国诗人和画家,以幽默讽刺见长。

  理查德经常带我去见其他的年轻人:大学生、音乐家、画家、作家、各式各样的外国人,因为凡是本城引人注目、爱好艺术的特殊人物,都同理查德有来往。还有某些严肃认真、苦心求索的有识之士:哲学家、美学家、社会主义者,从这许多人身上我都可以学到一份知识。各个领域的知识就这样一份一份地向我飞来,我自己又加以补充,由此及彼地大量阅读,就这样,对于使当代那些思想活跃的知识分子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的问题,我渐渐地有了一定的概念,对这个知识分子的国际也有所了解,并使我得到有益的启迪。这个国际的愿望、预感、工作和理想都吸引着我,我也心领神会,然而自己却并无强烈的冲动非要去参加辩论、表示赞成或反对不可。我发现,绝大多数人把思想、热情和精力全都集中于社会、国家、科学、艺术、教育方法的状况和设施上,但是,在我看来,只有极少数人认识到有必要不求身外的目的而洁身自好,净化个人同时代以及永恒的关系。至于在我自己身上,这种内心的欲望还多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我不再同其他人结成友谊,而只爱理查德一人.并怀着嫉妒之心。我设法不让他经常同女性亲密地交往。凡是同他的约会,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我都准时赴约,分秒不差。如果他让我等候的话,我就老大的不痛快。有一次,他请我到约定的时间找他一起去划船。我去了,但他不在家,我白白等了三个小时仍不见他的人影。次日,我厉声责备他的疏忽。

  “你干吗不一个人去划船呢?”他惊奇地笑着说,“这件事我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不幸。”

  “我习惯于遵守诺言,准时赴约。”我怒气冲冲地回答,“不过,我自然也已经习惯了你让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你,而且你并不把这当作一回事的。一个人要是有许多象你这样的朋友那该怎么办?”

  他万分惊讶地望着我。

  “每件小事你都这么认真?”

  “我的友谊于我绝非小事。”

  “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天性,

  他连忙起誓改正……”

  理查德庄严地引用了这段诗,抱住我的头,按东方人亲昵的习惯,用他的鼻尖蹭我的鼻尖,同我亲热拥抱,直到我又恼又笑地挣脱了他。我们又言归于好。

  在我住的阁楼上,放着许多借来的书籍,往往都很珍贵。有现代哲学家、诗人和评论家的集子,德国和法国的文学评论,新发表的剧本,巴黎的文艺专栏和维也纳风行的审美家的大作。这些都是可以一目十行地阅读的。我比较爱好也认真地攻读的,是古意大利小说家的作品和历史著作。我的心愿是尽快地突破语言关,然后专一地去研究历史。在通史和史学研究方法的论著之外,我主要阅读关于意大利和法国中世纪后期的史料和专著。在阅读中,我初次认识了人们中间我最爱的人,阿西西的方济格①,并对所有的圣徒中这位最有福、最有神性的圣徒有了比较详尽的了解。我曾在梦中见到无限丰富的生活和精神被揭示在我的眼前,如今,我的梦天天成了真实,用功名心、欢乐和青年的自命不凡来温暖我的心。在课堂上,严肃的、有点枯燥乏味的、有时听来略感沉闷的学科花费了我的精力。到了家里,我又回到中世纪虔诚信教的或令人战栗的历史中,或者回到古代小说家令人欣快的作品上来,我自己就象童话里的一个阴暗角落,被作品里美好幸福的世界团团围住。再就是去感受在我头上汹涌澎湃的现代理想和激情的怒涛。上课、读书之余,我听音乐,同理查德一起欢笑,同他的朋友们一起聚会,同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交际,听人朗读奇特的现代书籍,走访这个或那个画家的画室,或者去参加晚会,一批激动不安、难以理解的青年知识分子在那里露面,我周围简直是无奇不有的狂欢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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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西西的方济格(1181/82—1226),天主教方济格教派创始人。原为意大利阿西西地方一富商之子,救济穷人和麻疯病患者,后四出传教,以使徒无私产为理想,信徒日众,经教皇同意,成立行乞修士会。晚年隐居。他用翁布里亚方言写的赞美诗《太阳之歌》(约1224),是现存意大利最古的抒情散文诗。他对西方文化有较大影响。

  一个星期天,理查德同我去参观一个小型的油画新作展览。我的朋友在一幅画前站住了,画面上是一处高山牧场和若干山羊。看得出来是花了工夫的,画得惹人喜爱,但有点落俗套,没有真正的艺术家的风骨。在任何一个惹人喜爱的沙龙里。都有不少这类好看但没多大意思的画。话虽如此,这幅画毕竟逼真地描绘了我的家乡的高山牧场,我看了还是很高兴。我问理查德,这幅画对他有什么吸引力。

  “在这儿。”他说着指了指角上画家的姓名。我辨认不出这红棕色的字是哪些字母。“这幅画,”理查德说,“并非佳作。有更好的。但是,哪个女画家都及不上作这幅画的女画家美。她名叫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去见她,对她说,她是位伟大的女画家。”

  “你认识她吗?”

  “当然。假如她作的画有她本人那么美,那她早就发财了,也不会再画了。她作画,但对此毫无乐趣,只因为她碰巧除去这一门以外,再没有学到其他可以谋生的本领。”

  这件事理查德又忘了,过了几个星期他才重新提起。

  “昨天我遇到了阿格丽哀蒂。我们本来就想去拜访她。那就去吧!你的衣领干净吗?她可注意这些呢!”

  衣领是干净的。于是,我们便一起去找阿格丽哀蒂。我心里有几分不情愿,因为我从来就不喜欢理查德和他的伙伴那样无拘束地、有点不构形迹地同女画家和女大学生交往。他们聚在一起时,男人们相当肆无忌惮,时而粗暴,时而挖苦;姑娘们都很机敏、伶俐、狡猾,就是看不到有丝毫使女性神圣化的朦胧迷雾,而我则喜欢看到女性蒙上这样一层迷雾,好向她们顶礼膜拜。

  我是带着点成见踏进画室的。画室的空气我自然熟悉,不过,到一位女性的工作室里来,在我还是头一遭。室内平淡无奇,井井有条。三、四幅已经完成、镶在框里的画挂在墙上,画架上还有一幅,底色都还没有上完。四壁其余的地方,贴满了非常干净、看了令人喜爱的铅笔速写,另有一个半空着的书橱。她把画刷搁到一边,也不解围裙,便靠在书橱上,看样子她不愿在我们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理查德一味恭维她展出的那幅画。她放声嘲笑他,不许他再恭维。

  “不过小姐,我会打算买下这幅画的。另外,画上的母牛都很逼真……”

  “那是山羊。”她不动声色地说。

  “山羊?当然是山羊!很有研究,我想说,这真使我惊讶。画的都是山羊,栩栩如生。您可以问我的朋友卡门青,他是在山区长大的;他会承认我说的话一点也不假。”

  我正既尴尬又开心地在一旁听他们扯淡时,感觉到这位女画家的目光向我飞来,打量着我。她端详了我良久,毫不拘束。

  “您是山区人?”

  “是的,小姐。”

  “看得出来。那您对我画的山羊有什么看法?”

  “哦,确实画得很好。至少我不会象理查德那样把它们当成母牛的。”

  “多谢您的好意。您是音乐家吗?”

  “不,在上大学。”

  她再也没有同我讲一句话,而我呢,可以静心地观察她了。长围裙遮掩并歪曲了她的体形。她的脸我也并不觉得美。线条分明而紧凑,眼睛稍显严厉,头发浓密、乌黑、柔软;使我扫兴的,使我几乎感到讨厌的,是她的面孔的肤色。这使我不折不扣地联想到戈贡左拉干酪①,如果我发现那上面有绿纹,我绝不会感到惊讶。我还从未见过韦尔斯人②有这样苍白的脸,现在,在晨曦般的画室的光线照射下,情形更糟,她看去简直象是石头,不象大理石,而象一块被风化了的、失去色泽的石头。而我又不习惯于探究女人的脸型,只习惯于象孩子似的在女人的脸上寻找柔和、红润和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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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戈贡左拉是意大利一地名。有干酪集市。

  ②韦尔斯人,在古代指与德意志人为邻的罗马人,后泛指西班牙、法国和意大利人。

  这次走访也使理查德大为扫兴。因此,过了几天,他来告诉我,如果我答应给阿格丽哀蒂当模特儿,她将非常高兴;我听了更觉纳闷,简直感到惊诧。他说,只不过画几张速写,不画脸,只画身子,她认为我的魁梧身材有那么点典型性。

  这件事情尚无下文的时候,发生了另外一桩小事,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决定了我此后若干年的前途。一天清晨,我睁眼醒来时,却不料自己已经成了作家。

  在理查德的催逼下,我纯粹为了练笔,偶或描绘过我们圈子里的人物、不足道的经历和谈话之类,随笔式的,而且尽可能写得忠实,另外,我还撰写过几篇同文学与历史有关的文章。

  这天清晨,我还在床上躺着,理查德走进我的房间,把三十五个法郎放在我的被子上。“这归你。”他用一种生意人的口气说。他让我猜,但我怎么也猜不着,最后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把上面刊登的我的一篇小说指给我看。我的不少手稿他都抄录了,背着我投给了他认识的一位编辑,替我卖了钱。刊出的第一篇小说以及稿酬,现在都捏在了我的手里。

  我当时的心情很奇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对理查德这样先斩后奏,我本来很恼火,但是,我第一次产生了作家的甜蜜的骄傲感,见到大笔的钱,想到突如其来的小小的文学家声誉,这种种感想力量更大,终于占了上风。

  我的朋友带我到一家咖啡馆去同那位编辑会面。他请求把理查德给他看的另一些作品留在他那里,并让我不时地寄些新作去。他说,我的作品有自己的特色,尤其是有关历史的文章,他愿意再要几篇,稿酬从优。这时,我才明白这桩事情的重要。我不仅可以天天吃上正正经经的饭食,还清数目不大的债务,而且还可以抛弃强迫性的学习,或许不久便能自力更生,在我所喜爱的领域里埋头工作。

  事后有一次,我收到那位编辑寄到我住处来的一大堆供我写评论用的新书。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似的浏览了一遍,足足忙了几个星期。但是稿费要到一个季度末了才支付。我看到收入有了指望,生活就比以往过得好一些。一天,我发现只剩了最后几个铜板,便又开始了饥饿疗法。一连几天,我只在自己的阁楼上吃面包喝咖啡,后来,硬是被饥饿拽进了一家餐馆。我带了三本供我写评论的书,准备留下当作付饭费的抵押品。事前我已经去过旧书店,但人家不收。饭菜可口得很,到了喝黑咖啡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害怕了。我吞吞吐吐地向女招待员承认身上没有钱,但是愿意把这些书留下来当抵押。她伸手拿了一册,是本诗集,好奇地翻阅着,然后问我,她可不可以阅读。还说她那么喜欢读书,就是弄不到手。我心想,这下可得救了,便建议她留下这三本书顶替饭费。她同意了我的建议。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地收我的书,总共顶替了十五法郎的饭钱。薄一点的诗集我拿去换一块干酪和面包,长篇小说能换来干酪、面包,外加萄葡酒,单行本的中篇小说只能换来一杯咖啡和面包。据我的记忆所及,这批书多半是些在风格上力求时髦的蹩脚货,而这位好心的姑娘可能由此对当代德语文学获得了一个离奇古怪的印象。那些个上午,我今天回想起来还感到愉快:我满头大汗,一目十行地读着某一本书,只想赶紧读完,写出几行评介文字,在中午以前把它了结,好拿去换点吃的东西。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理查德知道我缺钱花,因为我对此感到羞惭,其实这毫无必要;只有万不得已时,我才求助于他,而且总是在短期内偿还。

  我并不把自己看作作家。我偶尔写的都是通俗小品,而非文学著作。我私下怀着一个希望,有朝一日我将创作一部作品,一曲伟大而勇敢的渴望与生活之歌。

  我那明镜似的快活的心灵,有时也蒙上忧愁的阴影,不过暂时还没有真正被扰乱。这种忧愁便是一个抱有梦想的孤独寂寥者的哀伤,时而袭来,或者一天,或者一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又卷土重来。渐渐地我对它已经习以为常,一如对一位亲密无间的女友,感到它并不折磨人心,不过是一种烦躁不安的疲惫困倦,而且自有它的甜蜜。当它夜间向我袭来时,我便几小时不睡,躺在窗台上,眼望着漆黑的湖,画在苍白的天幕上的群山的黑色轮廓,以及天空中美丽的星星。随后,经常有一种甜蜜得令人不安的强烈感情攫住了我,仿佛这一切黑夜的美凝视着我,义正辞严地在指责我。仿佛星星、群山、湖泊都在求索一个人,这个人能理解和说出它们的美以及它们的无声地存在着的苦恼,仿佛我便是这个人,仿佛我真正的使命便是在文学作品中表现这无声的自然。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可从来也没有想过,只是感觉到这美的、严肃的夜焦躁地无声地要求着我,期待着我。我也从未在这样的情绪之中写过一点一滴。不过,我感觉到了自己对这些无声的声音负有一种责任,通常在过了这么一夜之后,我就一连数日独自外出徒步远行。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由此向默默恳求我的大地表示少许的爱,过后我自己又放声嘲笑这种想法。这样的浪游为我日后的生活打下了基础;在此后大部分的岁月里,我便成了这样一个浪游者,数星期或数月之久地游历许多个国家。我惯于只带不多的钱和一块面包去作徒步远行,白天孤独无伴地匆匆行走,也常常露宿旷野。

  我一心写作,完全忘了那位女画家。这时,我收到她的一张便笺;“几位男女友朋星期四在寒舍茶叙,敬请光临,勿忘携贵友同来。”我们去了,见到一小伙艺术家聚在那里,几乎无一不是没没无闻、遭人遗忘、一无成就的,这使我颇有感触,虽说他们个个看来都踌躇满志、兴高采烈。主人给大家端来了茶、黄油面包、火腿和沙拉。我找不到一个熟人,又向来不健谈,便屈从于辘辘的饥肠,默默地埋头吃喝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之久,而其余的人却尽在品茶和闲聊。当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想要吃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一大盘火腿几乎都被我一人独吞了。我误以为至少还准备着一盘哩!于是,他们都轻声地笑了起来,还向我投来几道讥诮的目光。这下我可火了,暗暗咒骂那个意大利女人连同她的火腿。我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道了声歉,并说,下一次我将自带晚餐来,说罢,拿起我的小帽子要走。

  阿格丽哀蒂从我手里夺下帽子,惊讶而又心平气和地望着我,诚恳地请我留下。一盏落地灯的灯光,透过纱罩减弱了强度,照射到她的脸上,恼怒中的我,用突然领悟的眼睛,看到了这个女人奇妙的、成熟的美。顿时间我变得非常不懂规矩,非常愚笨,象一个受了责罚的小学生似的在离大家稍远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我坐在那里,翻阅一本科默湖①的照相簿。其余的人有的喝茶,有的踱来踱去,说说笑笑,乱哄哄的。靠后墙处传来几把小提琴和一把大提琴的调弦声。一挂帷帘掀开处,但见临时搭的台上,坐着四位青年,准备演一曲弦乐四重奏。就在此刻,女画家朝我走来,端给我一杯茶,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友爱地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在我的身边坐下。四重奏开始,乐曲颇长,但我听而不闻,只是圆睁着眼睛呆望着这位苗条、娟秀、服饰优美的女士,我曾怀疑过她的美,吞食了她的菜。我记起了她曾表示要画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接着,我回忆起罗西·吉尔坦纳、攀登生长着杜鹃花的峭壁以及雪公主的故事,我感到,这一切仿佛只是眼前这一时刻的序幕而已。音乐终止,我生怕女画家会离我而去,但她竟没有起身,而是安详地坐着,同我聊起天来。她已在报上看到了我的一个中篇小说,并向我道贺。她揶揄理查德。几个年轻姑娘正挤在他的周围,他的无忧无虑的笑声不时盖过了一切别的声音。接着,她又请求允许让她画我。我灵机一动,突然用意大利语搭话,这不仅使我赢得了从她那双活泼的南方人的眼睛里闪耀出来的又惊又喜的目光,并且得到了听她讲家乡话这一甘美的享受,这种语言正合她的嘴,她的眼睛,她的身姿,这带点迷人的提契诺韦尔斯腔的托斯卡纳语,如急涌的涓涓细流,声调何等优美悦耳!我自己讲得既不美又不流利,但这并无妨碍。改天我会来让她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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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意大利阿尔卑斯山中的湖泊。

  “a rivederla.”①我告辞说,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arivederci domani.”②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她的住处,一直往前走,顺着道路登上一座小山的山脊,骤然间,幽暗的田野静卧在我的眼前,夜色朦胧,多美啊!一叶孤舟,燃着红灯,掠过湖面,朝漆黑的湖水投去几道跳跃的猩红色的光,除此而外,只有这里或那里从水中突起一道轮廓清淡、银灰色的狭长浪峰。在附近的一座花园里,有曼陀林的琴声和笑语。天空几乎有一半被乌云遮蔽着。小丘上奔流着一股强劲的、和暖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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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语:再见。

  ②意大利语:明天见。

  风儿亲热地抚摩、冲撞、弯曲着果树的枝条和栗树的黑冠,树儿呻吟、欢笑、颤抖,激情也这样地戏弄着我。我跪倒在山脊上,躺卧在地上,然后又一跃而起,长叹、跺脚、扔掉帽子,把脸埋进草丛,摇晃树干,哭泣,大笑,呜咽,癫狂,羞惭,幸福,压抑得快要死去。一个小时以后,我全身都松弛了,在抑郁的心情下窒息了。我既无想法,也无主见,更无感觉;我梦游似地穿过半个城市,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见到一家夜间营业的酒店还开着门,便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喝了两升沃州酒,凌晨时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下午,我去阿格丽哀蒂小姐家。她一见我便大惊失色。

  “您怎么啦?病了吗?这么一副完全垮了的样子!”

  “不要紧,”我说,“我好象觉得自己昨夜大醉了一场,如此而已。您只管开始吧!”

  她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叫我不要动。我也真的做到了,因为不多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并且在画室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可能由于画室里松节油的气味,我做起梦来了,梦见油漆我家的小船。我躺在旁边的鹅卵石上,瞧我父亲拿着罐子和刷子干活;母亲也在那里,当我问她是不是没有死去时,她低声说道:“没有死,要是我不在人世的话,你到头来也会同你爸爸一样变成穷光蛋的。”

  我醒来了,从椅子上摔到地上,发现自己换了地方,竟呆在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的画室里,感到十分惊讶。我没见到她,只听见她在隔壁小房间里拿杯盘餐具的声音,这才断定又是晚餐时间了。

  “您醒了吗?”她在那边嚷道。

  “醒了。我睡了很长时间吗?”

  “四个钟头。您不害羞吗?”

  “是啊。不过,我做了一个那么美的梦。”

  “您讲讲吧!”

  “可以,等您出来原谅了我我再讲。”

  她出来了,不过要我把梦讲给她听以后才原谅我。我只好先讲,在讲述我的梦的同时,我深深地陷入已被忘却的童年时代中去了,当我沉默不语时,天色已经全黑,我把全部童年的故事给她和我自己叙述了一遍。她同我握别,将我弄皱的上衣抚抚平,邀请我明天再来让她作画,我感觉到她已经理解了我今天的失礼,也已经原谅了我。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接连在她那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我们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我呢,一动不动地坐着或站着,象着了魔似的,听着炭笔轻柔地划动,吸着淡淡的油画颜料的气味,除去知道自己呆在我所爱的女性近旁,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而外,我再无别的感受。画室的白光飞向四壁,几只困倦的苍蝇在玻璃上嗡嗡叫,隔壁小房间里酒精灯的火焰在歌唱,因为每当我做完一次模特儿,她便要请我喝一杯咖啡。

  我在家里经常想着埃米尼亚。我并不推崇她的绘画艺术,但这丝毫不触动或减弱我的激情。她本人是那么美丽、善良、明净、自信;她的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反倒在她勤勉的工作中发现一些英雄的精神。她是一位为生活而奋斗的女性,一位沉静、坚毅、勇敢的女英雄。再没有比回想自己所爱的人更无结果的事情了。这样的思想过程,好比某些民歌和士兵歌曲,简直是千头万绪,还连带着一段副歌,顽固地、不管是不是地方也一再反复着。

  今天,这位意大利女性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也是如此,虽然不是不清晰,但却缺少许多细微的线条,而这样的线条在陌生人身上往往比在亲近的人身上反倒能够看得更加清楚。我记不起她的发式,她的穿着,如此等等,也记不起她的身材究竟是高是矮。当我想起她时,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黑发的形状高贵的女性的头,苍白而有生气的脸上有一双目光敏锐的不太大的眼睛,一张十分完美的弯弯的薄薄的嘴,显出饱经辛酸而换得的成熟。每当我回想起她和那段热恋的时光,我总要忆及在小山上的那个夜晚,暖和的风从湖上吹来,我哭泣、欢呼、发狂。我还总要忆及另一个夜晚,现在我就要讲到它。

  我逐渐意识到,我非得以某种方式向这位女画家表白并求爱不可。如果她同我关系不密切,我本来可以冷静地继续尊敬她、为她忍受无言的痛苦。但现在我几乎天天见到她,同她交谈,跟她握手,踏进她的住处,这始终象芒刺在心,难以久熬。

  正好艺术家们和他们的朋友举行一次夏日晚会。那是盛夏的一个温热的晚上,在湖畔一座漂亮的花园里,我们喝葡萄酒和冰水,听音乐,观赏用一串串长纸帘挂在树木间的红色纸灯。大家聊天,戏谑,欢笑,最后放声歌唱。一个可鄙的青年画家扮作浪漫诗人,戴一顶漂亮的扁平便帽,仰卧在栏杆旁,拨弄着长颈吉他在调情。比较知名的艺术家,不是没露面,就是不惹人注目地坐在年岁较大的人们的圈子边上。女士们中间,较年轻的身穿浅色夏装,其余的穿着日常邋遢的衣服在闲逛。一个年纪较大、长得很丑的女大学生尤其叫我恶心,她那剪发的头上戴一顶男式草帽,她抽烟喝酒,嗓门大,话又多。理查德同平常一样和年轻姑娘混在一起。我虽然内心激动不安,但很冷静,酒也不多喝,等着阿格丽哀蒂,她答应今天同我去划船。她如约来到,送我几朵鲜花,同我一起下了小船。

  湖水平滑如镜,夜一般没有色彩。我驾着轻舟迅速地向平静而宽阔的湖面驶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这位苗条的少女,她舒适而满意地靠在舵手的座位上。高高的天空还是一片湛蓝,慢慢地把黯淡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驱赶出来,岸边或此或彼传来音乐和游园的欢乐人声。怠惰的湖水一口口吞着木桨,发出轻微的声响,别的船星星点点地撒在寂静的湖面上,模糊难辨。我很少注意它们,只是定睛凝神地望着这位女舵手,而表白爱情的打算,象一个沉重的铁环箍住了我的疑惧的心。这整幅夜景的美和诗意,扁舟一叶,星星,温和平静的湖,全都使我忐忑不安,我仿佛觉得背后是美丽的舞台布景,而我将在舞台中央演一幕温情脉脉的戏。我感到惧怕,这寂静又使我感到压抑,因为我们两个都沉默无语,我于是用力地向前划去。

  “您真壮啊!”女画家若有所思地说。

  “您的意思是胖吗?”我问。

  “不,我指的是肌肉。”她笑了。

  “对,我是够壮的。”

  这样开场可不成。我伤心而气愤地继续向前划去。过了片刻,我请她讲点生平的事给我听。

  “您想听什么?”

  “都想听,”我说,“最好是一则恋爱故事。然后我把自己的告诉您,我唯一的一则。很短、很美,您听后会觉得可笑。”

  “瞧您说的!您就讲吧!”

  “不,您先讲!我的事您知道的多,您的事我晓得的很少。我想了解,您那时是真正地恋爱呢,还是您在这方面太机灵、太高傲,这正是我担心的呢。”

  埃米尼亚思索了片刻。

  “这可又是您的一个浪漫念头,”她说,“夜里,在漆黑的水上,让一个女人讲故事。可惜我不会讲。你们诗人惯于把什么美好的事情都挂在嘴上,并且不相信那些不怎么谈论自己感受的人也会有颗心。您可把我看错了,因为我不相信会有人比我爱得更激烈。我爱着一个男人,他已经对另一个女人负有义务,但他对我的爱依然不减,可是,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将来有没有结合的可能。我们通信,我们有时也会面……”

  “请允许我问一句,这种爱情使您幸福呢,还是痛苦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哎呀,爱情的存在不是为了使我们幸福。我以为。爱情的存在是为了向我们表明,在忍受上我们能有多么坚强。”

  我明白这意思,并且怎么也阻止不了有什么代替了回答象一声低微的叹息从我嘴里吐出。她听到了。

  “哎呀,”她说,“您也已经懂得了这个吗?您还那么年轻呢!您现在愿不愿意也给我谈谈?不过,如果您真正愿意的话……”

  “改天吧,阿格丽哀蒂小姐。今天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真对不住,我败了您的兴致。我们要不要返回呢?”

  “随您的便,我们划出多远了?”

  我不再回答,而是飞桨击水,哗哗有声,仿佛东北风快刮来了。小船匆匆滑过水面,痛苦和羞惭在我心中翻腾,形成了漩涡,我在这漩涡的中心,感觉到大颗的汗珠从脸上淌下,感觉到周身发冷。当我集中心思,想到自己险些扮演一个跪下请求却被对方以慈母般的亲切拒绝了的情人时,一个寒噤直透骨髓。至少这一场戏是给免了,剩下来的是痛苦,我现在可以甘心情愿地去受领了。我象着了魔似的向前划去。

  上了岸,我匆匆告辞,留下了她一人。使这位美丽的小姐感到几分意外和诧异。

  同方才一样,湖水平滑,音乐欢快,纸灯闪耀着节庆的红光,但我现在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讨厌和可笑。那个穿天鹅绒外套的家伙,还用宽丝带挂着吉他在炫耀,我真想把他打个稀巴烂才痛快。还要放焰火呢。多么幼稚!

  我向理查德借了几法郎,把帽子压到颈项上,开始徒步远行,出了城,继续向前,走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直到困倦为止。我躺在一片草地上,一小时以后,露水把我浸湿,我便醒来了,四肢僵硬,直打哆嗦,我又起身,走进邻近的村子。这还是凌晨时分。割苜蓿的人穿过尘土飞扬的小巷,睡眼惺忪的雇工从厩棚的门内呆呆地往外张望,随处可见农夫夏日繁忙的景象。你本该当个农夫,我心里这么说着,羞愧地穿过村子,疲惫地朝前疾走,直到阳光送来的最初的温暖允许我停下来休息为止。在一片新栽的山毛榉林子边的稀疏的草地上,我躺下身来,在暖和的阳光下,一直睡到傍晚。我醒来时,满是春草香味的脑袋和四肢是那么舒适而沉重,唯有在上帝的乐土上久卧以后才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时,昨晚的联欢,荡舟湖上,这一切都远远地、悲哀地、声音渐消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象是数月前读过的一部小说。

  我出走三天,让太阳晒黑我的皮肤,一边考虑着是否干脆走回家乡,帮我父亲锄二遍草去。

  这样做自然不能消除痛苦。我返回城里以后,起初象躲避瘟疫似地躲避女画家,可是长久躲避也不成,后来,只要她一看到我并同我谈话,一股辛酸就哽在我的喉咙里。
彼得·卡门青四
我父亲当时未能做到的事,这爱情的痛苦却做成功了,它把我培养成为一个酒徒。

  我前面所叙述的一切对于我的生活和气质的影响,都不及酗酒的影响来得重要。这位强有力的甜蜜的神成了我的忠实朋友,而且至今不渝。有谁象他这样法力无边呢?有谁象他这样美,这样奇妙、狂热、欢乐、忧郁呢?他是英雄又是魔术师。他是诱拐者又是厄洛斯①的兄弟。别人办不到的事情他能办到,他用美妙的诗填满可怜的人心。他使我这个孤寂者和农夫变成了国王、诗人和智者。他给卸空了的生活的小舟装满新的命运,把靠岸的船又推回到宏大人生的激流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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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厄洛斯在希腊语中作“爱情”、“性爱”和“爱神”讲,亦指求知欲和从事创造性精神活动的欲望。

  这就是酒,如同一切可贵的才能和艺术,他愿意被人爱,被人求索,被人理解,被人辛苦地去赢得。许多人做不到这一点。而他也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使人们变得苍老,杀死他们,或者熄灭他们心中的智慧之火。但他邀请他的宠儿们去赴盛会,为他们架起彩虹的桥,通往极乐岛。当他们困倦时,他给他们的脑袋底下垫上枕头,当他们成为悲伤的俘虏时,他轻轻地善意地拥抱他们,象一位挚友,又象安慰儿女的慈母。他把人生的纷繁杂乱变为伟大的神话,并在他音量宏大的竖琴上奏出创造之歌。

  他又是一个孩子,长长的卷发如丝,两肩纤巧,四肢柔弱。他偎依在你的心口,抬起瘦削的脸对着你。惊讶地、似梦非梦地用那双可爱的大眼睛望着你,眼底湿润而晶亮地浮动着对天堂的回忆和永不消失的神仙的稚气,宛如林中新冒出来的一股清泉。

  这位甜蜜的神又象是一条江河,流急水深,汩汩流过春夜。他又象大海,摇动着清凉波涛上方的太阳和风暴。

  当他同他的宠儿们谈话时,秘密、回忆、创作、预感的浪滔滚滚的大海令人战栗地汹涌卷来,把他们悉数吞没。熟悉的世界变小了,消失了,在惊惧的欢乐之中,心灵投入不熟悉的无路的广漠之中;那里,一切全都陌生,一切全都亲切;那里,讲的是音乐的语言,诗人的语言,梦幻的语言。好吧,让我来讲一讲吧。

  有的时候,我可以忘掉自己,快活地呆上几个小时,学习,写作,听理查德弹奏乐曲。但是,没有一天会一无烦恼地度过的。有时,深夜躺在床上,烦恼向我袭来,我悲叹,我挣扎,随后在泪水中睡去。或者,当我同柯格丽哀蒂邂逅时,烦恼又复苏醒。但它多半是在傍晚时来临,在美丽、和暖、令人困乏的夏夜开始的时候。我于是走到湖畔,驾起小船,划得自己又热又累,觉得已经无力走回去了。我就这样进了酒店或者花园饭店。我品尝各种酒,边喝边沉思,到了第二天,常常是半患病状态。这时,一种令人战栗的痛苦和厌恶向我袭来,我下决心不再喝酒了。这种情形已经不下几十次。过后我又照饮不误。渐渐地我学会区分各种酒以及它们的作用,并且有意识地去领略享用。不过整个说来,我自然还是幼稚而不老练的。末了,我只饮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我喝头一杯时,觉得它味道酸涩,颇有刺激性,接着,它使我神志迷糊,末了,使我陷入寂静的幻梦之中;于是,它开始施展魔力,开始创作,自己写起诗文来了。我曾经喜爱过的景色,绚丽媚人,在我周围浮现,我逍遥其间,歌唱,梦想,感觉到一种升华了的、温暖的生命力在我身上循环。最后,它以一种十分惬人意的悲哀告终,仿佛我听到了提琴在奏民歌,仿佛我知道某处有莫大的幸福,只是我已经从旁走过了,我已经把它错过了。

  我渐渐地很少再独酌的,而是同各种各样的人聚饮,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一旦有人相伴,酒对我的作用也变了。我变得健谈了,但并不激昂慷慨,而是感觉到身上有一种清凉而奇特的寒热。我的本性之中的一个方面,迄今为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夜之间象鲜花一般盛开了,不过它不是花园里的或者装饰用的花,而是飞帘和荨麻那一属的。与能言善辩俱来的,是一种敏锐冷静的智力,使我变得有自信心,有控制局面的能力,既有批判精神又机智诙谐。如果有人在我周围并使我心烦意乱的话,我便时而微妙狡诈,时而粗暴愚顽地作弄和惹恼他们,直到他们走开为止。一般说来,从童年时代起,我既不觉得人有多么可爱,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必要,现在,我便开始以批评和讥诮的眼光去观察他们。我怀着偏爱,虚构并撰写了若干小故事,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笔调冷漠无情,貌似客观公允,实为辛辣的讽刺和挖苦。这种鄙夷不清的调子是从哪里来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象一个熟透了的脓疮,从我身上溃发出来,以后多少年我都不能摆脱它。

  在这段时间内,如果哪天晚上我只身独处的话,我便又想到群山、星星和悲哀的音乐。

  在这几个星期里,我将自己对当代社会的观察所得写成一系列文章;还有一本刻毒的小书,素材便是我在酒店同别人的交谈。我同时相当勤勉地继续进行历史研究,并从中汲取若干历史材料充实到我的文章中去,使我的讽刺有了坚实的基础。

  我凭着这些作品,成为一家较大的报纸的经常撰稿人,并且差不多能够赖以为生了。紧接着,那些随笔合成一集,出了单行本,获得了某些成功。我于是完全放弃了语文学这个科目的学习。当时,我已是高年级学生,又同德文报纸建立了联系,因此摆脱了迄今为止没没无闻和贫困可怜的状况,跌身到知名人士的圈子之中。我自己挣钱糊口,放弃了累赘的奖学金,尽全力去挣得一个小小职业文学家的可怜生涯。尽管取得了成功,助长了虚荣心,尽管写了讽刺小品,尽管有爱情的烦恼,但不论在快活还是忧郁的时候,温暖的青春的光辉始终笼罩着我。尽管我冷嘲热讽,尽管有那么一点无害的自高自大,我在梦中始终见到前面有一个鹄的,一种幸福,一个圆满的结局。这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我只是感觉到,有朝一日生活的激流必定会将一件令人心花怒放的幸福冲到我的脚前,一种荣誉,或许是一次爱情,使我的渴望得到一种满足,使我的天性得到一次升华。我现在还只是个王室侍从,梦想着贵夫人、被封为骑士和获得更大的荣誉。

  我以为自己站在高攀之路的起点。我并不知道,至今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偶然的际遇。我的天性与生命还缺乏一种深沉而独特的基调。我并不知道,我的渴望的极限和实现既非爱情也非荣誉。

  然而,我当时却怀着青春的欢快享受着这份小小的、有点涩口的荣誉。同聪明智慧的人们围桌而坐,共饮美酒,当我启齿谈话时,他们的脸都转向我,一副洗耳恭听之态,我心里好不得意。

  我时而注意到,当令所有的人多么强烈地渴望着解救,这种渴望在大声呐喊,并引领人们走着多么古怪的道路。相信上帝被看作是愚蠢,几乎被看作是不体面,但人们却相信其他各种各样的学说和名人,信叔本华①,信佛,信萨拉图斯特拉②以及其他许多人。有些没有名气的年轻诗人,在自己格调高雅的寓所里面对塑像或油画凝神肃敬。他们可能羞于对上帝顶礼膜拜,但却跪倒在奥特里科利③的宙斯像前。有些苦行者,他们实行节欲来折磨自己,他们的厕所却臭气熏天。他们的上帝名叫托尔斯泰或佛陀。有些艺术家,他们靠精心挑选和调配的糊墙纸、音乐、佳肴、美酒、香水和雪茄来激发特殊的情绪。他们自鸣得意地、一点也不拗口地讲什么音乐线条啦,色彩和弦啦,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堂④,不论到哪里都在守候着什么“有个性的音符”,而这多半是由某一次小小的、无害的自我欺骗或者发狂而产生的。从根本上说,我觉得这整出抽搐似的喜剧十分可笑,不过,我经常感到其中有不少严肃的渴望和真正的心智的力量在熊熊燃烧,这时,我便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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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叔本华(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②萨拉图斯特拉,公元前一千至五百年间古伊朗祭司和宗教改革家,创立带有强烈伦理性质的二元论教义。尼采把他当作自己的新哲学的象征(《萨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③奥特里科利是意大利一地名,著名的宙斯胸像的发掘地。

  ④由于浪漫派打破了如音乐、美术等各种艺术的界限,便产生了这类艺术术语的混用。

  当时,离奇古怪的时髦诗人、艺术家、哲学家阔步而来,我怀着又惊又喜的心情结识了他们。但是,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据我所知,日后成名的没有一个。其中有一位和我同年的北德意志人,一个讨人喜欢的小脚色,一个文弱可爱的人,对一切同艺术有点关系的事情都很敏感,颇有灵气。他被认为是未来的伟大诗人之一。我听他朗诵过几首诗,这些诗句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飘散着异香,显出富有灵感的美。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或许唯独他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诗人。后来我偶尔听人简述了他的遭遇。这个过分敏感的人写了一个失败的作品,便觉无颜见人,从此不在公众中抛头露面,并落到一个所谓艺术保护人的无赖的手里。这个无赖不是鼓励他,使他恢复理智,而是很快地完全把他给毁了。他在这个阔绰绅士的别墅里,同那些神经质的太太们无聊地胡扯什么美学,自命不凡地把自己比作怀才不遇的贺拉斯①,可悲地被引人歧途:嘈杂的肖邦②的音乐和拉斐尔前派③的艺术使他心醉神迷,最后丧失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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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贺拉斯(公元前65—8),古罗马大诗人,著有《颂诗》、《讽刺诗》、诗体《书简》和《诗的艺术》等。

  ②肖邦(1810—1849),波兰浪漫派作曲家和钢琴演奏家。

  ③拉斐尔前派是1848年组成的以d.g.罗赛蒂为代表的英国美术家团体,他们的作品风格简朴,主题则往往含有神秘内容。

  在回忆这些只能半独立生活的、服装和发式离奇古怪的诗人和美好的心灵时,我只能怀着恐惧和怜悯,因为我是事后才认识到同他们交往是何等危险。当时,幸亏我的山区农民的气质,才使我免于随波逐流。

  比荣誉、美酒、爱情、智慧更高贵、更给人幸福的是我的友谊。唯有它帮助我摆脱天生的抑郁,使我的青春保持盎然的生气,象朝霞一般鲜红。我至今还不知道有什么比男人之间诚挚可靠的友谊更珍贵的了,如果在回首既往的时日,有眷恋青春的哀愁向我袭来的话,那仅仅是由于这大学时代的友谊。

  自从我爱恋埃米尼亚以来,我多少有点冷落了理查德。起先是无意识的,几个星期以后,我感到了内疚,便向他坦白了。他也告诉我,他遗憾地看到了这整个不幸的开场和愈演愈烈。我又重新亲近他,真诚地,并怀着嫉妒心。如果说我当时懂得了一点快活自在地生活的诀窍的话,那全都得自于他。他形体和心灵皆美,且洋溢着欢乐,对他来说,生活似乎没有阴影。他是个颖慧而灵敏的人,自然了解现时代的激情和谬误,但这些却从旁滑过而无损于他。他步态灵活,语言悦耳,整个性格和气质值得人爱。呵,他笑得多可爱啊!

  他不太理解我对杯中物的研究。他虽然也一同去过,但两杯为度,带着稚气的惊讶,瞧我开怀畅饮。但当他见我苦恼,见我被忧郁压倒而无力挣脱时,便为我弹奏音乐,为我朗诵,领我去散步。我们出游时,经常象两个小男孩似的纵情嬉戏。有一次,在一个和暖的中午,我们躺在林木葱葱的山谷里休息,扔冷杉球果开仗,用感情充沛的曲调唱《虔诚的海伦》里的诗句。明净溪水淙淙的流泻声不绝于耳,清凉诱人,我们终于脱去衣服,躺到了阴冷的水中。他这时顿生一念,要演喜剧,便坐到一块布满苔藓的岩石上,说这块岩石是罗累莱①,而我便是船夫,正驾着小船从旁而过。他活象个少女,羞羞答答,这副鬼样惹得本该扮出一脸相思愁容的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突然。有人声渐近,山路上出现了一队旅游者,赤身裸体的我们只好赶忙躲到凸出下悬的岩岸下,他们没有察觉,从一旁过去了。这时,理查德发出种种怪声,狂呼,尖叫,呼噜。那伙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盯着溪水张望,险些发现了我们。我的这位朋友却从藏身处探出半个身子,瞧着这愠怒的一行人,扮出祭司的表情,用低沉的声音说:“去安息吧!”说完又藏了起来,捏住我的胳膊说:“这也是一种字谜。”

  “什么字谜?”我问。

  “潘②吓坏了几个猎人。”他笑了,“不过方才过去的可惜都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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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莱茵河中岩石。相传有女妖在石上歌唱,船夫望之失神,触礁而遭覆舟之灾。海涅有诗咏之。

  ②潘是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的畜牧神。

  他对我的历史研究也很少留意。我对阿西西的圣徒方济格那种几乎象堕人情网似的偏爱不久也感染了他,不过,他有时不免要拿这位圣徒来开开玩笑,这使我很恼火。我们看到这位幸福的宽容忍耐的圣徒象一个可爱的大孩子欢欣鼓舞、亲切友爱地走遍翁布里亚地区①,带着上帝的福,满怀对一切人的谦卑的爱。我们一起阅读他的不朽的《太阳之歌》,差不多可以背诵了。有一回,我们乘汽船游湖归来,晚风拂动金色的湖水,他低声问道:“圣徒,你在此刻是怎么讲的?”我便引述那位圣徒的诗句说:

  “laudato si, mi signore, per fratevento e tper aere et nubilo et sereno etonne tempo!”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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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中部城市翁布里亚一带。

  ②意大利语:我主啊,由风兄弟、由有云的和晴和的和各种的天气来赞美你吧!出自方济格的《太阳之歌》。诗中按意大利语名词的性称太阳、风、天气为兄弟,称月亮、星星、水、地、死为姊妹,表示人类和宇宙万有皆为上帝所创造,因此都是兄弟妹妹或姊妹兼母子关系。

  当我们吵起嘴来,互相说些难听话的时候,他总是半开玩笑地象小学生那样用一大堆这样滑稽可笑的绰号加在我的头上,我憋不住只好笑了,气也就此消了。我这位至友只是在听或者弹他最心爱的音乐时才比较严肃认真。即使在这时,他也会突然中断,开一个玩笑。然而,他对艺术的爱是不搀杂念、真诚专一的,他那种能辨别真伪良莠的艺术感,我是深信不疑的。

  当他的一个朋友处于困境时,他深知如何去安慰他,呆在他身边替他分忧,或者使他转忧为喜,这种体贴入微的本领我委实佩服。我心绪恶劣的时候,他便给我讲许多趣闻轶事,既荒唐又动听,随后,又搀进一些安慰人、使人开心的话语,我很少能无动于衷。

  他多少是尊重我的,因为我比他严肃;更使他佩服的是我的体力。他在别人面前也专说我如何有力气,并且为有一个能单手把他掐死的朋友而感到自豪。他重视身体的技能和灵巧,他教我打网球,同我一起划船和游泳,带我去骑马,教我打台球,直到我几乎同他不相上下时方才罢休。打台球是他最心爱的项目,他不仅技艺高超,而且在台球桌边尤为活泼、诙谐、愉快。他经常给三只球加上我们熟识的人的名字,每击一次,便根据台球的位置和远近编出一套故事来,用漫画化的类比,含沙射影,妙趣横生。他一边冷静地玩着,轻松自如,而且打得漂亮之极;看他打台球,真是一种乐趣。

  他对我的文章的估价并不比我自己的估价高。有一次他对我说;“瞧,我过去一直把你当作诗人,现在还把你当作诗人,但不是因为你那些小品文,而是由于我感觉到,你心里有美的和深刻的东西在,或早或迟总会爆发出来的。到那时,便会有真正的作品了。”

  一学期又一学期象小小的钱币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了,理查德不得不考虑返回故乡的日子不意来到了。我们有点故意放纵地享用一周一周减少的时光,末了我们约定,在辛酸地别离之前还得痛快一场,高高兴兴、满怀希望地结束这些个美好的岁月。我建议假期到伯尔尼阿尔卑斯山去游览,但假期是在初春,去登山确实时间太早。我想着别的建议,头脑都快裂了,这时,理查德却在给他父亲写信,暗中准备一件将使我喜出望外的大好事。一天,他塞给我一张面额很可观的期票,邀请我作为向导陪他去上意大利。

  我的心儿怦怦直跳,既不安又欣喜。从童年时起就怀在心间、真可谓梦寐以求的最大心愿将要实现了。我象得了寒热病似的打点自己的小小行装,教给我的朋友若干意大利话,直到临出发前一天还生怕落得个一场空。

  我们的行李先期托运了。我们坐在火车里,绿色的田野和山丘闪烁而过,乌尔纳湖和戈特哈尔德迎面而来,然后是特辛的山间小镇,溪流、圆山脊、雪峰,接着是平坦的葡萄园里的黑色石屋,这次充满希望的旅程沿着湖泊继续向前,穿过富饶的伦巴第①,奔向喧嚣热闹、既吸引人又令人厌恶的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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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伦巴第为瑞士人意大利境后的第一大站。

  理查德过去只知道米兰大教堂是著名大建筑之一,但不知是什么样的。见到他愤愤然失望的样子,真叫人高兴。他把最初的惊惧抑制下去并恢复幽默感之后,便建议登上屋顶,到上面那个异想天开、乱七八糟的石雕像大厅里去游览。我们多少满意地发现,这几百个不幸的圣徒像放在这些小尖塔里不算太委屈它们,因为其中多一半,至少是近世增添的那些,均系普通款式的工场制品。我们在宽阔倾斜的大理石石板上躺了差不多两小时,晴朗的四月天的阳光已经把石板晒得微微发热了。理查德愉快地向我承认:“实话对你说,再遇到更多的象这座发疯的大教堂之类令人失望的事,我也是无所谓的。在这次旅途中,我们将看到许多庞然大物,它们会压死我们的,我对它们倒真有点害怕。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既令人愉快,又显示出人类的荒唐!”随后,这乱七八糟的石雕像群——我们正躺在它们中间——刺激他胡思乱想起来。

  “假定说,”他说,“在那个唱诗班塔上,也就是最高的尖顶上,站上一位至高至尊的圣徒,当然罗,永远当一个石雕的走钢丝演员,在小尖塔顶上保持平衡,决不是惬意的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这位至高圣徒就得到解救,返回天国,这无疑是公平合理的安排。要是这样的话,你设想一下,每升天一个,接下来会发生多么热闹的场面!剩下来的圣徒e然全部都将严格按照等级次序向前挪动一个位置,每一个圣徒都得使劲跳到他前面那个圣徒原先站的尖顶上去,个个都急急忙忙,个个都对位于自己前面的那些圣徒眼红得不得了”

  后来,我每次路过米兰,便会回想起那天下午,我苦笑着眼看几百个大理石圣徒壮起胆子从塔尖跳到塔尖。

  在热那亚,我心中增添了一种伟大的爱。那是一个刮风的晴天,午餐后不久。我双臂支撑在一道宽阔的胸墙上,身后是五光十色的热那亚,下面是上涨的、生气勃勃的蓝色巨潮。大海,这永恒而不变的大海,发出神秘的怒号,怀着无人能解的要求,向我扑来,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什么同这泛起泡沫的蓝色海潮结下了生死之交。

  大海的无边无际同样使我倾心,使我神往。我又象在童年时那样,见到了水天一色的朦胧远方一如天门洞开,期待我的到来。我感觉到自己生来就不是常住在人群中、安家在城市和寓所里的住客,而是流浪异域、迷航海上的游子。旧日的、唤起哀愁的愿望,带着无名的冲动,在我心中升起,我要投入神的怀抱,让我的渺小生命同无限与永恒结为兄弟。

  在拉巴洛①我下海游泳,首次同海潮搏斗,品尝涩口的咸水,感受波涛的威力。周围是蓝色、清晰的海浪,棕黄色的岩岸,深邃、寂静的天空,永恒、巨大的涛声。每见到在远处滑翔的船只、黑色的桅杆、耀眼的白帆,或者驶向远方的轮船的一抹轻烟,我便心荡神驰。除去我的宠儿,那永不休息的浮云外,再没有比在远处行驶、渐渐变小、终于消失在开阔的水平线后的船只更美、更严肃、象征憧憬和漫游的图画了。

  我们接着来到了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一如我在成百幅图画、成千个睡梦中见到的那样,光亮、宽敞、好客,一道绿水横贯,上有座座桥梁,城外青山环抱。故宫②莽撞的塔楼刺破蓝天,高处是美丽的菲埃索勒城,白茫茫的,躺在温暖的阳光下。座座山丘,果树花开,玫瑰红间着白色。这善良的托斯卡纳人轻松愉快的生活仿佛一个奇迹在我眼前升起,我不久就觉得比在家乡更为亲切。白天,我们在教堂、广场、小巷、凉廊、市场闲逛,夜晚,我们在柠檬已熟的山丘花园里幻想,或者在基安蒂淳朴的小酒店里饮酒聊天。其间,我们在巴杰罗宫、寺院、图书馆、圣器室消磨了许多钟点,收获丰富,心情愉快;还在菲埃索勒、圣米尼亚托、赛蒂格那诺、普拉托度过了午后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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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热那亚城东的海港,临利古里亚海。

  ②故宫,或译作维克基奥宫。以下均为佛罗伦萨的名胜古迹或周围地点。

  按照临行前的约定,我和理查德分手一周,独自到富饶、葱绿的翁布里亚丘陵去享受我的青年时代最珍贵的一次漫游。我踏上圣方济格走过的道路,有时,我简直感到他同我结伴而行。我心中充满无限的爱,怀着感恩和欢乐的心情,向每一只小鸟、每一股清泉、每一丛野玫瑰致意。我在阳光明媚的山坡旁摘食柠檬,在小村落中寄宿,我唱歌吟诗,把歌和诗送入我的心田,还在阿西西,在我的圣徒的教堂里做复活节礼拜。

  我始终觉得,这漫游翁布里亚的八天,仿佛是我的青春岁月的王冠和美丽的晚霞。每天都有清泉从我心中迸涌,我观看这光明的、节日般绚丽的春色,就象注视着上帝的慈悲的眼睛。

  在翁布里亚,我满怀敬意地踏着这位“上帝的乐师”的足迹漫游;在佛罗伦萨,我经常陶醉在对十五世纪文艺复兴初期生活的想象之中。在国内,我虽然已经写过文章讽刺当代的生活方式,但到了佛罗伦萨,我才首次感到现代文化可怜可笑。在那里,我首次预感到在我们的社会里我将永远是个陌路人;在那里,我首次产生这样的愿望,要在那个社会之外,可能的话在南方生活下去。在这里,我能够同人们交往,所到之处,生活的真诚自然,以及使生活高尚优雅的古典文化和历史传统,使我心旷神怡。

  这数周的美好光阴渐渐流逝,绚丽多彩,怡悦人心;我还从未见过理查德如此陶醉,如此狂喜。我们兴高采烈,忘乎所以,将盛着美和享受的金樽连连一饮而尽。我们漫游南方炎热的偏僻山村,与店主、僧侣、农家姑娘、地位虽低但知足的乡村神甫为友,聆听淳朴的小夜曲,拿面包和果子喂那些棕色皮肤、漂亮可爱的孩子,从阳光灿烂的山巅俯瞰沐浴在春光里的托斯卡纳,远眺银光闪闪的利古里亚海。我们两人都强烈地感到应当珍惜自己的幸福,并迎向丰富的新生活。工作、奋斗、享受、荣誉近在咫尺,光辉夺目,唾手可得,因此我们尽可以不慌不忙地欢度眼前的这些幸福时日。马上就要到来的离别也显得容易了,看来只是短暂的,因为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坚信,我们谁也少不了谁,彼此间是可靠的生活伴侣。

  这便是我青年时代的故事。当我细想时,我总觉得它太过短促,好似匆匆的夏夜。一点音乐,一点才智,一点爱情,一点虚荣心——但这是美的、丰富的、多彩的,象一次埃莱夫西斯节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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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莱大西斯在雅典西北,希腊神话中谷物女神得墨特尔的圣地。到中世纪,有埃莱夫西斯节,演出神秘刷,表演得墨特尔及其女冥后普西芬尼在彼岸极乐世界的生活,象征不朽的观念。

  这一切,象是一枝烛光在风中迅速而令人惋惜地熄灭了。在苏黎世,理查德和我辞别。他两次从火车车厢里下来同我亲吻,还一直从窗口探出身来多情地向我频频点头。

  两周以后,他游泳时淹死在南德一条小极了的小河里。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未能参加他的葬礼,他入殓下葬数天以后,我才惊悉这噩耗。我倒在阁楼的地板上,用粗鄙不堪的话辱骂和诅咒上帝和人生,嚎啕痛哭。在这之前,我还从未想到过,这些年里我唯一牢靠的财产是我的友谊。如今却已成了往事。

  城里、我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天天有无数的回忆压得我几近窒息。如今我觉得什么都千篇一律;我病在心灵,于是厌恶一切生灵。眼下还无法指望我那支离破碎的心灵能够愈合,振作精神,重新张起船帆,迎向中年时代更不易接近的幸福。上帝曾让我把生命中的精华献给了纯洁、欢快的友谊。我们肩并肩象两条快艇破浪向前,理查德的小艇色彩绚丽,轻快,幸福,可爱,为我所艳羡,为我所信赖,他将带我奔向美好的目标。如今,他惨叫一声沉没了,而我则失去了舵手,在骤然间昏黑一片的水上漂浮。

  现在本该轮到我自己来通过这场严峻的考验,根据星座确定方向,开始新的航程,为摘取生活的花冠去奋斗,去奔波。我相信过友谊,相信过女性的爱,相信过青春。如今她们相继离弃了我,为什么我不去相信上帝,借助他的更强大的力量呢?但我一生象个孩子似的胆怯而倔强,始终期待着本来意义上的生活在狂风中飞临我的头上,使我明白事理、见多识广,然后展开巨翼,载我去迎接成年时期的幸福。但是这明智而自制的生活始终缄默不语,听凭我四处飘浮。它既不给我送来狂风,也不给我送来星星,而是等待我有朝一日磨去棱角,变得畏畏缩缩,忍气吞声。它听凭我去演骄傲自大的喜剧,不屑一顾地等待我这个迷途的孩子重新找到慈母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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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卡门青五
我生活中另一个时期如今来到了,表面看来比以往更加动荡、更加光怪陆离,或许可以写成一部篇幅不大的时髦小说。我本该谈一谈自己怎样成了一家德文报纸的编辑,怎样给我的笔和我这张恶毒的嘴太多的自由而遭人吹毛求疵和恶意刁难,我怎样获得了酒鬼的恶名,末了在大闹一场之后辞去了编辑职务,被派往巴黎去当通讯记者,又怎样在这个该诅咒的巢穴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放浪子形骸之外。

  可是我要在这里耍弄一下我的读者中可能会有的龌龊小人,故意略而不谈这一段生涯。这决计不是什么胆怯。我承认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走上歧路,见过各种各样的肮脏事情,自己也陷进去过。从此以后,我便同放浪文人的罗曼蒂克格格不入了。诸君也理应允许我保持洁净和善良,这本来也是我的资质。过去的那一段岁月就让它过去吧,往事何必回首!

  一天晚上,我独坐林中,考虑着我究竟是离开巴黎呢,还是干脆了却此生。我想着想着,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这是许久以来的头一回。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牵挂无多。

  但此时,我突然在清晰的记忆中见到了久已过去、早被遗忘的那一天——一个夏日的清晨,在山区家中,我见到自己跪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我的母亲,正遭受着死亡的痛苦。

  我震惊了,我羞惭了,怎能这么久不再去回想那个清晨?!愚蠢的自杀的念头消逝了。因为我相信,任何性格严肃而行为并未完全越轨的人都不可能夺去自己的生命,何况他还曾目睹过一个健全善良的人的生命之光如何熄灭。我见到母亲再次死去。我在她的脸上见到死神无声而严肃的劳作。死神使她的脸变得高贵。他,死神,有一副严厉的面孔,但又象一个小心翼翼地搀着迷路的孩子回家的父亲,既威严又宽厚。

  我恍然大悟,原来死神是我们聪明而又善良的兄弟,他知道准确的时辰,我们大可放心,时辰一到,定能见他站在我们的面前。我开始懂得,痛苦也罢,失望也罢,忧愁也罢,都不是为了使我们灰心丧气,使我们变得既无价值又无尊严,而是为了使我们成熟起来,改变形象,焕发神性。

  八天以后,我把箱子托运到巴塞尔,自己步行穿越法国南部美丽的一角。对不幸的巴黎岁月的回忆,原来象一股恶臭似的紧追着我,如今我一天天地感到这段回忆淡薄了、变成了灰蒙蒙的一团雾气。我出席了一次cour d’amour①。我在宫殿、磨坊、谷仓过夜,同皮肤黝黑、无话不谈的小伙子们共饮他们的暖肚开怀的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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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爱情法庭。农村中按古老传统而设,公断男女私情纠纷。

  两个月以后,我到达巴塞尔,衣服破烂,身体消瘦,皮肤晒黑,内心也起了变化。这是我第一次作这么长的徒步旅行,以后还作过多次。从洛迦诺到维罗纳,从巴塞尔到布里格,从佛罗伦萨到佩鲁贾,沿途很少有我不曾仆仆风尘地去过两三回的地方——追随着种种梦想,但还没有一个变成现实。

  我在巴塞尔城郊租了一座小楼,打开箱子,取出我的家当,便开始工作。生活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城市里,又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使我暗暗高兴。同几家报刊杂志的联系还保持着,我必须工作和生活。最初的几周,美好而宁静。渐渐地,旧日的悲哀又重新回来,一呆就是几天、几周,甚至在工作时也不离去。不曾在自己身上感受过什么是忧伤的人,是难以理解这种情形的。我该怎么形容呢?我怀着一种可怕的孤独感。城市和住宅里、广场和街道上的人们及其生活,同我和我的生活之间,始终横着一条鸿沟。哪里发生了一场大灾祸,报上刊登了重大的新闻,都同我毫不相干。庆祝节日,出殡送葬,开设集市,举办音乐会——有何意义?为何目的?我奔出屋门,徘徊在森林里、山丘间、公路上,在我周围,草地、树木、农田缄默无语,悲哀而不倾诉,望着我,无声地恳求我、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想要迎上前来问候我。但是它们仍呆在原处,说不出话来,我理解它们的苦恼,一同分担苦恼,因为我无力解救它们。

  我去找医生,带去详细的文字记述,试图向他形容我的苦恼。他读了,作了询问,替我作了检查。

  “您健康得很,令人羡慕。”他赞不绝口地说,“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读点书,听听音乐可能会使您心情愉快一些,试试看吧!”

  “由于职业关系,我每天都要读一大堆新东西。”

  “到野外去活动活动,或许会对您有好处。”

  “我每天走路三、四小时,假日里至少要加一倍。”

  “那您就得强迫自己同人们交往。您有变成不爱同人交往的危险,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眼下,您越是不爱交往,就更得强迫自己去同人们接触。您目前的状况还不是病,并不使我担心;不过,假如您再这样消极地懒散下去,总有一天会失去精神上的平衡。”

  这位医生是个明白人,也很友善。他为我感到难过。他向我推荐一位学者,此公府上宾客如云,也算是个知识界和文学界的活动场所。我去了。人家知道我的名字,客气地,几乎是亲切地接待了我,我于是经常登门造访。有一次,记得是深秋凉意颇浓的夜晚,我一进门,只见到一位年轻的史学家和一个非常苗条的黑发姑娘。这个姑娘守着煮茶器,话很多,尖刻地影射那位史学家。过后,她弹了一会儿钢琴。接着,她告诉我,她读过我的讽刺小品,不过压根儿就不欣赏。我觉得她很聪明,但有点聪明过头。没呆多久,我便回家去了。

  在这段时期里,人家渐渐打听到我经常去酒店,而且本来就是一个偷偷摸摸酗酒的酒鬼。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在学术界的先生和女士们中间正盛传着这些闲话。这个让人丢脸的发现丝毫不影响我的交际,反倒使我成为一个求之不得的对象,那原因是人们正热中于戒酒运动,那些先生和女士们都是戒酒协会①会员,一见有酗酒的罪人落入他们的掌心,真是喜出望外。一天,他们彬彬有礼地发起了首次进攻,大讲在酒店厮混的耻辱,酗酒的祸害,规劝我从医学卫生、伦理道德和社会的角度出发去观察这一切,并邀请我参加协会的一次活动。我非常惊讶,因为我迄今为止对所有此类协会及其活动和努力还一无所知。协会的会议上有音乐,不乏宗教色彩,十分滑稽可笑,关于自己的这种印象,我也直言不讳。他们一连几个星期缠着我,好心好意地规劝,我觉得无聊透顶。一天晚上,他们又对我念这一本经,一心一意地希望我回头,我无可奈何,只好大声请他们别再对我喋喋不休。那个年轻姑娘也在场。她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随后发自内心地说了声:“妙极了!”只是我心情太坏,没有留意。

  有一次,戒酒者们举行大规模庆祝活动时,出了一次丑,我看了格外高兴。这个大协会连同许多客人在会址聚餐并开会,有人演讲,有人结义,合唱队演唱,高呼和散那②来庆祝美好事业的进步。有一名被派作旗手的男仆,嫌戒酒演讲太冗长,便溜进附近的一家酒店,后来,庄严的庆祝队伍上街游行时,就由他领头,幸灾乐祸的罪人们观赏着这出令人捧腹的好戏:一群狂热的戒酒者,为首的是一个醉得不亦乐乎的领路人,他手捧蓝十字大旗,好似一艘沉船的桅杆在水面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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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起源于美、英的国际性组织,名目不少。此指德国的蓝十字协会,成立于1877年。

  ②耶稣骑驴进耶路撒冷时百姓的欢呼语。

  酗酒的男仆被解雇了;但是最合乎人的本性的虚荣、嫉妒、勾心斗角这丛丛杂草却未被铲除,反倒在任何一个竞争性协会和委员会内部滋生蔓延,长得越来越欢。这个运动分裂了,若干追名逐利之徒要把一切荣誉都归到自己头上,咒骂那些改邪归正的酒鬼不把功劳归于他们;当然也不乏高尚、忘我的会员,但他们被人可鄙地滥用了;不久,知内情的人便有机会看到,即使在挂着理想的招牌的地方,也有各种肮脏的人性散发着冲天的臭气。所有这些喜剧性的事情。我都是从第三者嘴里听来的。我不禁心中暗自高兴;有时,半夜三更在酣饮后归家途中,我心想:我们这些放荡不羁者反倒是比较好的人呢。

  在郊外莱茵河畔我的小屋里,我作了许多研究和思考。生活就这样在我身旁流逝而去,既无湍急的江河把我卷入,也无强烈的激情和同情炽热我的心,使我摆脱抑郁的梦。除去日常必需的事情以外,我正为一部有关最早的方济格派修道士生活的著作做准备工作,不过,这不是创作,而是旷日持久的一点一滴的材料的搜集,它并不能满足我的渴念所产生的欲望。我开始回顾苏黎世。柏林和巴黎的生活,弄清楚我的同时代人基本的愿望、激情和理想。在他们中间,有人着手废除历来的家具、糊墙纸和服装,让人们去习惯更自由、更美好的环境。有人致力于用通俗的文章和报告传播黑克尔①的一无论。有些人认为值得为争取世界持久和平而努力。另有人为维护陷于贫困的下层阶级的利益而奋斗,或者在集会上大声疾呼:剧院和博物馆应为民众建造,应为民众开放。在此地,在巴塞尔,又有人反对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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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黑克尔(1834—1919),德国生物学家和哲学家。

  在所有这些活动中,都有生活、欲望和运动;但是。没有一项我觉得是有意义和有必要的,即使所有这些目的今天均已达到,对我和我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触动。我无望地靠到椅子上,推开面前的书和纸,思索,思索。接着,我听到窗外莱茵河的流水声,风的呼啸声,深受感动地静听这种语言,一种埋伏在四周的强烈的忧郁和渴念的语言。我看着夜间苍白的云大堆大堆地象受惊的鸟群一样不安地飘过天空,听着莱茵河在流淌,想着我母亲的死、圣方济格、雪山环抱的故乡、淹死的理查德。我看到自己在攀峭壁,为罗西·吉尔坦纳摘取杜鹃花,我看到自己在苏黎世沉湎于书本、音乐和交谈,同阿格丽哀蒂黑夜泛舟湖上,看到自己因理查德的死而绝望,旅行,回国,复元,又复痛苦。有何意义?为何目的?呵,上帝,这一切难道只是一出戏,一段偶然的经历,一幅人为的画了我难道未曾忍受过情欲的痛苦,努力去求索才智、友谊、美、真理和爱吗?渴念和爱的热浪不是始终还在我心中翻腾吗?但一切都徒劳无益,反而成了我的痛苦,对别人也并未成为欢乐!

  接着,喝酒的时机酝酿成熟了。我吹灭了灯,摸索着走下很陡的环形楼梯,出现在一家出售韦尔特利纳酒的大酒馆或者卖沃州酒的小酒店里。人家把我当作好顾客,尊敬地迎上来,而我呢,通常很固执;有时还很粗暴。我阅读《西姆普利齐西姆斯》①,它每回都使我生气。我喝着酒,等待着酒来安慰我。这位甜蜜的神用他那女性的柔软的手抚摩我,使我的四肢变得舒服而疲软无力,随后引领我的迷路的灵魂到美梦之乡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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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政治性讽刺周刊,1896年由慕尼黑出版商阿·朗根创办。

  有时,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怎么能这样粗暴地待人,甚至大声骂人来取乐。我常去的饭店里,女侍者都怕我,骂我粗鲁、成心找岔,老是要求退货赔款。当我同别的顾客交谈时,我也总是冷嘲热讽,粗暴鲁莽,别人自然也敬而远之。尽管如此,有少数几个酒店常客,全都是未老先衰、不可救药的罪人,我有时同他们一起消磨一个夜晚,相处得还算可以。尤其是他们中间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人,外表粗鲁而心地不坏,以绘图设计师为业,厌恶女人,好讲猥亵的笑话,是第一流在行的酒鬼。如果我晚上在哪个酒馆单独遇上他时,总要一起狂饮一场。先是聊天,开玩笑,一边品尝一小瓶罗特酒,接着,渐渐地以喝酒为主,谈话声沉寂下来,我们默默地面对面坐着,各抽各的布里萨戈雪茄。各自喝空面前的酒瓶。我们两人真是棋逢对手,总是同时让人重新把酒瓶灌满,半是尊敬半是幸灾乐祸地瞧着对方。有一次,在暮秋酿新酒的季节,我们两个一同到马克格赖夫勒一带,跑了几个产酒的村子,在教堂的鹿苑里,这个老头子向我讲述他生平的故事。我觉得这些故事有趣而荒唐,可惜的是我全都忘了。我只记得他讲的一则喝酒的趣闻,这已是他晚年的经历了。那是某地农村的一次节庆。他是客人,坐在贵宾席上。一上来就把神甫和乡长灌得醉醺醺的。可是那位神甫还得致词呢。人家好不容易把他拖到讲坛上,他却胡说八道了一大通,人家只好请他下去,由乡长来顶替。乡长开始大声地即席演讲,可是,他头重脚轻,突然感到身子不适,便根不礼貌地草草结束了他的讲话,与往常讲话时大不相同。

  我后来真想再听他讲讲这类故事。可是,在一次射击比赛的晚会上,我和他吵了一架,闹翻了,互相揪胡子,最后怒气冲冲地各奔东西。从那以后,我们仍有好几次在酒店相遇,成了仇敌,自然各占一张桌子;但是出于老习惯,我们默默地互相观察着、以同样的速度喝酒,一直呆到其他顾客早已散尽,人家也来请我们走时方才罢休。我们再也没能言归于好。

  我一直思索着自己的悲哀和在生活上无能的原因,但是毫无结果,而且令人疲倦。不过,我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而是充满着神秘的内在动力,相信时候一到我还会成功的,会创作出深刻的佳作来,至少从冷淡的人生手里夺来一捧幸福。但是,这样的时刻会到来吗?我愤愤地想起,那些时髦的神经质的先生们,用成千上百人为的启发刺激自己进行艺术劳作,而我身上过去和现在都蕴藏着充沛的力量却还未消耗过。我又苦苦思索,究竟是什么障碍,或者竟是恶魔,硬让心灵凝固在我的精力和体力均极充沛的躯体内,变得越来越沉重。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自认是一个与众不同又总要吃点什么亏的人,没有人知道、了解和分担他的苦恼。忧郁不仅使人得病,而且使人高傲自大,目光短浅,几乎目空一切,这就是忧郁同恶魔类似的地方。这样的人总以为自己象海涅笔下索然无味的阿特拉斯①,世界上一切痛苦和谜都担在他一人的肩上,仿佛并没有成千上万其他的人在忍受这同样的苦难,困在同一座迷宫里找不到出路。另外,我在离群索居和远离故乡的情况下,竟完全忘记了我的大部分性格和特点并不象家庭的遗传和卡门青族时缺陷那样是我固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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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特拉斯是希腊神话中巨人族泰坦的后裔,受宙斯的处罚,用头、肩支天。海涅的诗见《歌曲集》中《还乡曲》第27首。

  每隔数周我总要到那位好客的学者家去一次。与他家来往的人,我渐渐的几乎全都认识了。那些人多半是比较年轻的学者,其中有不少德国人,各种学科的都有,还有几个画家,几个音乐家,以及几个市民和他们的妻子女儿。我经常惊讶不已地瞧他们把我当作稀客一般问候致意,听他们讲每星期要见多少多少次面。这些人老是呆在一起能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呢?他们大多数都具有社交人士的固定模式,我觉得他们都有点相似,因为他们都有好交际和互相看齐的想法,唯独我是例外。在场的还有某些出色而有地位的人士,这种恒常的社交显然丝毫不会或者很少消耗他们的精力和体力。我可以兴致勃勃地同他们中间的个别人作长时间的交谈。但是,一个挨一个,每人面前只站那么一分钟,对女人总是不假思索地说些恭维话,而且还得一心多用,同时留心手上的茶杯、注意两伙人的谈话、聆听一支钢琴曲,还要装出活跃、愉快的模样,这我实在办不到。我最忍受不了的,是非得谈论文学艺术不可。这方面的言谈,很少是经过思索的,更多的是谎言,多得数不清的是扯淡。我也跟着说谎,但是没有任何乐趣,反倒觉得这许多废话实在无聊还有失尊严。我宁愿听哪个女人谈她的孩子,或者讲讲自己的旅行、生活小事,或者其他实实在在的事情。这样,我有时会变得很亲切,几乎很愉快。但是,在这类晚会结束以后,我多半还要上酒店,用韦尔特利纳酒冲去喉咙里的干渴和糟糕透了的无聊。

  在这些社交晚会上,我有一次又见到了那个黑发的年轻姑娘。在场的人很多,奏起了音乐,诱发他们习以为常的喧闹声。我拿着一个画夹,坐在一个冷落的有灯的角落里,那是些托斯卡纳的风景画,不是司空见惯的追求效果的那一类,而是画意深切、非第三者能窥得其中妙处的写真,多半是屋主人的旅伴和友人的馈赠。我正巧找到了一幅,画的是圣克利门蒂幽静的山谷里一所窗户狭长的石砌小屋,我知道这个处所,曾几次去那里散步。山谷离菲埃索勒很近,但成批的游客很少去,因为那里没有古迹。这是一个具有冷漠而奇特的美的山谷,干枯贫瘠,几乎无人居住,夹在险峻的秃山间,远离尘寰,人迹罕至,凄清冷落。

  那个姑娘走到我身后,从我肩上探过头来。

  “您为什么总是这样一个人坐着,卡门青先生?”

  我颇感不悦,心想,她准是被那些先生们冷落了,这才到我这儿来。

  “怎么,连句话都没有?”

  “请原谅,小姐;不过,我该怎么回答呢?我一人坐着,其乐无穷。”

  “这么说,我打扰您了?”

  “您真有幽默感。”

  “谢谢;不过正相反。”

  她坐了下来。我照旧用手指夹着那幅画。

  “您是山区人,”她说,“我很想听您谈谈那儿的情况。我哥哥说,在您那个村子里只有一个姓氏,全姓卡门青。真是这样吗?”

  “差不多。”我没好气地说,“还有一个面包师,姓菲斯利;一个店主,姓尼德格尔。”

  “剩下的都姓卡门青!他们都是亲戚吗?”

  “有近有远。”

  我把那张画递给她。她拿住了,我发现、她懂得拿画的正确方法。我把这些告诉了她。

  “您夸奖了,”她笑着说,“不过您的口气象个小学教师”

  “您不想看看这张画吗?”我粗声粗气地问道。“要不然我就把它放回去了。”

  “上面画的是什么?”

  “圣克利门蒂。”

  “在哪儿?”

  “菲埃索勒附近。”

  “您去过那儿吗?”

  “去过好几次。”

  “那山谷的全貌呢?这儿画的只是局部。”

  我回想着。那严肃的、具有冷漠的美的景色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半闭双目,把它固定住。持续了片刻后,我才开始讲。我很满意,她一直没出声,等待着。她知道我在回想。

  接着,我描述圣克利门蒂在夏日午后的酷热下是如何沉默、干枯和壮观。附近是菲埃索勒,那里的人办工业,编草帽和篮子,卖纪念品和橙子,欺骗游客或向他们乞讨。再往南是佛罗伦萨,它怀抱着新旧生活的潮水。不过从圣克利门蒂是看不到这两处的。没有画家到过那里作画,那里也没有古罗马的建筑,历史忘记了这个可怜的山谷。但是,在那里,太阳和雨在同土地斗争,歪斜的伞松辛苦地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几棵柏树瘦削的树梢在空中侦察着狂风这个敌人是否在逼近;柏树只靠干枯的根维持着,寿命本来不长,狂风将更缩短它们的寿命。偶尔有附近大农庄的一辆牛车打这里经过,或者一个农夫带着全家去菲埃索勒,他们只是偶然的过客。农妇的红裙,平常看来是那么轻飘花哨,在这儿可真是煞风景,惹人讨厌。

  然后,我又讲了自己年轻时曾同一个朋友徒步到过那里,躺在柏树下,背靠干瘦的树干;这个罕见的山谷具有悲哀的美的孤寂,它的魔力使我回想起家乡的山壑。

  我们沉默了片刻。

  “您是位诗人。”姑娘说。

  我扮了个鬼脸。

  “我是另一种意思,”她继续说,“并不是因为您写过小说之类。而是因为您了解和热爱自然。一棵树在风中飒飒作响,一座山被阳光映得通红,在别人看来,会是什么呢?但是对您来说,其中就有您可以呼吸与共的生活。”

  我回答说,没有人“了解自然”,人们千方百计去探索,并想要理解,但找到的只是谜,自己落得个一场悲哀。阳光下的一棵树,一块风化了的石头,一头野兽,一座山——它们都有一个生命,一部历史,它们生活、受苦、反抗、享受、死亡,但是我们并不理解它。

  我一边讲着,因为她耐心地静听而高兴,一边开始端详她。她的目光正对着我的脸,也不躲避我的月光。她的脸十分冷静,专心一意,由于精神集中而有点紧张,象一个孩子全神贯注地在听我讲。不。象是一个成年人在倾听时忘了自己,不知不觉地获得了一双孩子的眼睛。我端详着,渐渐地象一个拾金者似的,喜出望外地发现她非常美。

  我不再说话时,那姑娘仍然安静无声。过后,她突然惊起,在灯光下眨着眼睛。

  “您究竟叫什么,小姐?”我问道,并没有闪过什么念头。

  “伊丽莎白。”

  她走开去,马上被人请去弹钢琴。她弹得不坏、但当我走近时,我看到她不再是那么美了。

  我起身回家,走下令人舒适的老式楼梯,从在门厅里穿大衣的两个画家的谈话中听到了几句。

  “不坏,他整个晚上都在漂亮的丽丝白①身上下工夫。”其中一个说着哈哈大笑。

  “大智若愚嘛!”另一个说,“他还挺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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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丽丝白是伊丽莎白的昵称。

  这些畜生已经在议论了。我突然想起,我几乎违背了自己的意志,把私下的回忆和整段的内心生活都泄露给了这个陌生的少女。我是怎么搞的?已经有人说闲话了,可恶!——浑蛋!

  我走了,几个月没登这家人的门。头一个在街上同我谈起这件事的人,碰巧是那两个画家之一。

  “您为什么不去了?”

  “我受不了该死的闲话。”我说。

  “是啊,我们的女士们!”这家伙笑了。

  “不,”我回答说,“我说的是男人,尤其是画家先生们。”

  至于伊丽莎白,我在这数月内只在街上见过她有限几次,一次在商店里,一次在艺术馆。她通常是漂亮的,但不美。她的身材过于苗条,动作有点与众不同,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对她的一种修饰,突出了她的特点,但有时也显得有点夸张和失真。在艺术馆那次,她可是真美,美极了。她没有看见我。我坐在一旁歇脚。翻看说明书。她离我不远,站在塞甘蒂尼①的一幅名画前,看得出了神。那幅画画的是在贫瘠的高山草地上干活的几个农家姑娘,背景是锯齿状的陡峭山峰,使人联想起施托克霍恩群峰,清凉的天空中,一抹象牙色的云,真是天才之笔。令人叫绝。这片云奇特地缠绕成一团,你一眼望去就会立时被吸引住。你可以看出,它是刚被风揉捏过的,现在正开始升起,慢慢地向前飘浮。伊丽莎白显然了解这片云。她真是全神贯注哪!她往常深藏不露的心情又浮现在她的脸上了,从变得更大的眼睛里露出微笑,使那张太薄的嘴变得稚气、温柔,还填平了眉间显出她聪明好强、拘谨冷漠的皱纹。一部伟大艺术作品的美与真,强迫她的心灵不加掩饰地显示出自己的美与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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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甘蒂尼(1858—1899)意大利画家,这里说的可能是他的主要作品之一:《狂风过后的阿尔卑斯山上》。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观赏塞甘蒂尼的美的云,和这位被云陶醉了的美的少女。随后,我害怕了,我怕她会转过身来,看见我,招呼我,又失去她的美。于是我赶紧悄悄地离开了大厅。

  在那段时间里,我由无言的自然那里所得到的欢快以及我同它的关系开始发生了变化。我不断地到风光秀丽的城郊去游逛、尤其爱去侏罗山中。我一再看到森林、山峦、草场、果树、灌木呆在原地并期待着什么。也许期待着我,总之,期待着爱。

  就这样,我开始爱它们。我心中强烈而急切地渴望着它们的静穆的美。在我心中还暗暗地涌出一种深藏的生命和思念,力求让我意识到它,理解它,爱它。

  许多人说,他们“爱自然”。这意思是,他们不讨厌自然,有时也喜欢自然所具有的魅力。他们走出家门,见到大地的美而高兴非凡,践踏草地,末了攀折了无数花木,不是随手扔掉,便是带回家去看着它们枯萎。他们对自然的爱便是如此。遇到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他们总要回想这种爱,为自己有这么一副慈悲心肠而感慨万端。他们本来并无必要去爱自然,因为“人乃自然之王冠也”。呜呼,王冠!

  我于是越来越热中于窥探事物的奥秘。我倾听在树冠里发出万千音响的风儿,在山壑里潺潺流动的溪水,在平原上悄悄逝去的平静江河。我知道,这些音响都是上帝的语言,如果能懂得这不可解的了原始美的语言、便能重新找到乐园。一般的书籍极少论及,唯独《圣经》里有上帝所造物的“隐秘的叹息”这句奇妙的话。我隐约知道,任何时代都有象我似的被这句不可理解的话所吸引的人。抛弃了他们日常的工作,去寻找静穆处,为的是倾听创造之歌,观看云的飘浮,朝朝暮暮地渴望着。对着永恒伸出祈求的双臂,他们是隐士,忏悔者,圣徒。

  你从未到过比萨,到过坎波桑托①吗?那里有以往数世纪的已经褪色的壁画,其中一幅画的是忒拜沙漠中一个隐士的生活。这幅质朴的画,虽已褪色,但那种极乐平和至今魔力无穷,能使你顿时感到悲伤,敦促你去到远离人世的某一圣地,用泪水洗去你的罪孽与污垢,并且不再复返。无数艺术家都曾这样尝试在幸福极乐的图画中说出他们的乡愁,路德维希·里希特尔②的一幅小小的儿童画同比萨的大型壁画对你唱的是相同的歌。为什么铁相③,这位实物和人体之友,有时要给他的一目了然、形象生动的图画添上最迷人的遥远朦胧的蓝色背景呢?这仅仅是一笔深蓝的、温暖的颜色,你不明白他究竟是要用以表示远方的群山呢,还只是表示无边无际的空间。铁相,这位现实主义者,他本人也不明白。他添上这一笔,并不象艺术史家所理解的,是为了色彩的协调,而是他给隐藏在这欢乐和幸福的灵魂中无法满足的渴念的贡品。我觉得,一切时代的艺术都曾这样力图把一种语言赠送给我们心中神性的无声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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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萨为意大利城市。坎波桑托即围以在拱廊的墓地,为当地古迹之一,建于1188至12oo,有十四、五世纪的著名壁画及亨利七世等的墓碑。

  ②路德维希·里希特尔(1803—1884),德国风景和人物画家。为民间故事和童话作过许多朴实而深情的木刻画。

  ③铁相(约1480—1576)。威尼斯派大画家。

  圣方济格表达出了这种要求,他的语言更成熟、更美、更稚气。我那时才完全了解他。他把整个大地、植物、星星、动物、风和水都函括在他对上帝的爱之中,从而超越了中世纪,甚至超越了但丁,找到了超越时间的人性的语言。他称自然的一切威力和现象为他的亲爱的兄弟姊妹。他到了晚年,被医生们判刑,让人用火红的烙铁烧他的额头,他于惨遭酷刑摧残的恐惧之际,还问候这可怕的烙铁上的“火,他的亲爱的兄弟”。

  我自己也开始去爱自然,象听一个讲外国话的同志和旅伴似的去聆听自然,这虽说并未治愈我的忧郁,但却使我的忧郁高尚了,纯洁了。我变得耳聪目明,我学会了分辨细微的层次和差别,渴望更贴近、更清晰地听到一切生命的心脏的跳动,也许有朝一日能听懂,也许有朝一日能分享这种天赋才能、把生命的心声用诗人的语言表达出来,使别人也能更加接近它,更加心领神会地去走访使人振奋精神、纯洁心灵、天真无邪的泉源。眼下,这还是一个愿望,一种梦想,——我不知是否能如愿以偿,但我坚持去接近自然,爱一切有形之物,不再漫不经心地或用鄙视的目光去观察任何事物。

  这对我的灰暗的生活起了怎样的焕发和慰籍的作用,我难以言传。世界上再没有比无言的、一贯的、无激情的爱更高贵、更令人幸福的了,而我唯一由衷地希冀着的,是读过我的文字的人们中,能有若干人,哪怕只有一、两个,由于我的带动想开始学会这种纯洁而极乐的本领。有些人生来就具备并且一生都在不自觉地施展这种本领,他们是上帝的宠儿,是人中间的善人和儿童。有些人在莫大的悲伤愁苦中学会了这种本领——难道你们从未在残废者和不幸者中见到过这样有一双高傲、冷静、明亮的眼睛的人吗?如果你们不想听从我和我这番贫乏无力的话,那就请到他们中间去吧,在他们心中有一种无欲念的爱克服了愁苦,使愁苦改变了形象。

  某些贫苦的忍受者达到了这种功德圆满的境界,我深心敬仰,但目下可叹我离此境界甚远。但在这些年里,我常常相信自己知道达到这一境界的正确道路,缺乏这种安慰人心的信念的时候极少。

  我不敢说自己始终沿着这条正确的道路在前进,我经常由于种种原因徘徊中途,也不免走过几次邪路。有两种自私而强烈的内在倾向在我心中反对这种真正的爱。我是个酒徒,又害怕与人交往。我虽然大大限制自己饮酒的数量,但每隔几个星期,这位甜言蜜语的神又会说动我投入他的怀抱。那时,几乎不再发生夜里躺倒在大街上或者诸如此类的闹剧,因为酒爱我,但并不引诱我走得太远,至多到了各自的精灵可以亲切交谈时也就罢休,然而,每次酒后,心中的恶总是久久地纠缠着我。我毕竟不能不爱洒,对酒的强烈嗜好是我父亲的遗传。长久以来我怀着孝心谨慎地保存这份遗产,并把它完全化为我的本性,所以,我只好在欲念和天良之间订一个半是严肃、半开玩笑的契约。我采纳了阿西西的圣徒的赞美诗里的这一句话:“美酒,我亲爱的兄弟”。
彼得·卡门青六
我另外一种恶习要糟糕得多。我对人没有多大兴趣,离群索居,对于人的事情始终抱着嘲讽和鄙视的态度。

  我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时,还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让人们自己去相处吧,而我则把自己的柔情、爱慕与同情赠送给自然的无言的生活。我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开始时我也完全做到了。

  夜里,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好久没去过的某座小山、森林边缘某处的一棵孤零零的我所心爱的树。它此时此刻挺立在夜风中,做着梦,也许在打盹儿,在呻吟,在摇晃树枝。它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呢?我离开屋子,去探望它,极其温柔多情地端详它,心中怀着它的朦胧形象回家。

  你们在笑我。这或许是迷途的爱,但不是滥用了的爱。不过,我怎样由此找到通往对众人的爱的道路呢?

  一件事情做开了头,接着总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极好的想法。关于我的重大作品的设想隐隐约约地在我的脑海里漂浮,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有实现的可能了。如果我的爱使我变成了—个能操森林和江河的语言的作家,那末,我又对谁去讲这种语言呢?当然不仅是对我所心爱的,而且首先是对众人,我要成为众人的爱的向导和教师。可是,我不受众人,对他们抱着粗鲁和嘲讽的态度。我感觉到了这种矛盾,感觉到了有必要克服这种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冷漠态度,也要友爱待人。这是困难的,因为孤独和命运恰恰在这一点上已经使我变得冷酷无情,习性难移。不论在家中或在酒店里。我尽量使自己少对人采取拒斥的态度,在路上遇到别人也客气地点头,但这是不够的。我也看到,我已经把自己同众人的关系完全败坏了,因为人家态度冷淡,不相信我是在设法亲近他们,甚至以为这是一种嘲讽。最糟糕的是,我差不多已有一年没去那位学者家里了,而那是我唯一有熟人的地方。我感到必须首先去那里走访,寻找一条进人当地社交圈子的途径。

  我自己可笑的性格反倒帮了大忙。我刚想到那家人家去,脑子里就显现了伊丽莎白的形象。她站在塞甘蒂尼画中的云面前时多么美啊!我突然领悟到她对我的渴念和忧郁又多么有同感啊!于是,我头一回想到要同一个女人结婚。在这之前,我深信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娶到妻子,因此我玩世不恭地听之任之。我是诗人嘛!游子嘛!酒徒嘛!隐士嘛!现在我自以为认识到,我的命运将要借相爱结婚的机会,为我架一座通往人世的桥梁。样样事情看来是那么诱人,那么有把握!伊丽莎白同我意气相投,这一点我过去已经感觉到了,看到了;另外,她禀性高尚,有接受能力。我回想起,在谈论圣克利门蒂以及后来观赏塞甘蒂尼的画时,她的美是如何显现出来的。而我呢,多年以来从艺术和自然那里搜集了一份丰富的财产深藏在心中;她将从我那里学会观察比比皆是的沉睡着的美;我将使她置身于美和真的环境之中,使她的脸和她的心灵忘却一切阴暗浑浊,使她的才能得以充分的发展。奇怪的是,我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这样突然转变是多么可笑。我这个孤独古怪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年,竟梦想着新婚的幸福和如何安排自己的家庭生活了。

  我匆匆去到那个好客的人家,一进门就受到好心的责备。我多次前往。走访若干回之后,在那里又遇到了伊丽莎白。呵,她真美!她的外貌一如我过去把她当作自己的情侣来想象时那样的美丽、幸福。她亲切地问候我,甚至可说是怀着由衷地使我幸福的友好感情。

  你还记得那个有红色纸灯、有音乐、泛舟湖上的夜晚吗?你还记得我的爱情表白在萌芽中就被窒息的那个夜晚吗?那是一个热恋的少年悲伤而可笑的故事。

  热恋的成年人彼得·卡门青的故事更可笑,更悲伤。

  伊丽莎白仿佛顺便说起,不久前她已经成了人家的未婚妻;我听了便祝贺她,还结识了前来接她的那位未婚夫,我也向他表示了祝贺。整个晚上,我的脸上挂着一个慷慨大度的施主的微笑,象一个假面具,累赘、讨厌。事后,我既没有奔入林中,也没有跑去酒店,而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呆望着油灯,直到它发出臭气熄灭为止;我愕然,我昏乱,最后重新清醒。痛苦和绝望再次在我头上鼓动黑翼,我躺着,渺小、软弱、心碎,痛哭流涕。象一个孩子。

  我马上收拾行装,翌日清晨便到车站乘车返回故乡、我渴望着重新攀登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回顾我的童年时代,去看看我的父亲是否还活着。

  我们彼此都已经变得陌生了。父亲头发全白了,有点驼背,外表的特征不那么显眼了。他待我态度温和,带点敬畏,也不问长问短,甚至要把他自己的床让给我睡;看来我这次回家不只使他感到出乎意料,还弄得他不知所措。这所小房子仍旧归他所有,草场和牲口卖掉了,他收一点租金,这儿那儿的干一点轻活儿。

  当他留下我一人在屋里时,我走到先前放着我母亲的床的地方,往事象一条平静宽阔的江河从我一旁流过。我不再是个少年了,我于是想到,真是光阴似箭,我自己也将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小老头儿,躺在那里痛苦地死去。在这间几乎依然如故、寒碜破旧的小屋里,在我度过童年、学过拉丁文、目睹母亲去世的小屋里,产生这些念头是很自然的,它给我带来了安宁。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忆着青年时代丰富多彩的生活,这时,我突然想起在佛罗伦萨学到的罗棱索·德·美第奇①的诗句:

  青春何美好,

  华年逐岁逝。

  欢乐趁今朝,

  明日恐已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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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罗·德·美第奇(1449—1402),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国君,许多著名人文主义者聚集在他的宫廷里,使当地成为文艺和科学的中心。他创作的彼特拉克风的情诗和民歌风的歌谣显示了他本人的艺术才具。

  我同时感到惊异的是,我把对于意大利、对于历史、对于疆域辽阔的精神王国的回忆也带到故乡的这间年深月久的老屋里来了。

  我给了父亲一点钱。晚上,我们一同去酒店,那里一切如故,不同的只是酒钱由我付。我父亲谈到星酒和香槟时,便让我来作证,我现在的酒量已胜过他老人家。我问起那个农夫,我当年往他的秃顶上浇酒的那个小老头儿。他好开玩笑,会耍花招,但他早已去世,他讲过的那些笑话也快被人遗忘了。我喝着沃州酒,听别人闲谈,也讲了一些见闻。我同父亲穿过月光回家去时,他醉醺醺地继续边讲边比划,我真被他迷住了,这样奇特的心情我以前还没有过。我一直被往昔的人物形象围在中间,康拉德舅舅、罗西·吉尔坦纳、母亲、理查德和阿格丽哀蒂,我仿佛在看一本美丽的画册,画里的一切是那么美,那么完善,使人看了惊异,因为在现实生活里,这一切连一半的魅力都没有。这一切是如何在我身旁潺潺流过、消逝、几乎被遗忘,如今却又清晰地画在了我的心中:半辈子的生活,不需要我的意志而由记忆独自保存着。

  我们回到家里,我父亲讲着讲着不出声了,睡着了,这时,我才又想起伊丽莎白。还在昨天,她问候我,我望着她出神,祝她的未婚夫幸福。现在我觉得这好象已经相隔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痛苦苏醒了,掺合在受惊四散的回忆的潮水中,象燥热风摇撼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高山茅屋一般,摇撼着我的自私的、易受伤害的心。我没法在屋里呆下去。我爬出窗户,穿过小园子,来到湖边,解开久已无人保管和使用的小船,轻轻地划进苍白的湖上的夜。周围银雾蒸腾的群山庄严肃穆,几乎圆满的月亮挂在浅蓝的夜空,险些被漆黑的高山的山尖刺破。多么寂静,连远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的瀑布声我都能听见了。故乡的精灵和我少年时光的精灵用它们苍白的翅膀抚摩我,它们登上了我的小船,伸出双臂,以痛苦的、难以理解的表情恳求着、暗示着。

  我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经过如许的悲欢目的又何在呢?我今天还是个渴求者,我过去渴求真和美又是为什么呢?我为何固执地为那些值得追求的女性伤心流泪,忍受爱情与痛苦的折磨呢?早知今日为伤心的恋爱泪流满面,羞愧地低垂着头,又何必当初呢?上帝真是难以捉摸,他既然注定我一生是个孤独而很少得到爱的人,又何苦在我心中燃起思爱之火呢?

  湖水在船首两侧喃喃低语,船桨带起串串银珠,四周的群山近在咫尺,沉默无言,清冷的月亮游移在山壑的浓雾上。我少年时代的精灵默默地站立在我周围,深邃的眼睛望着我,无言地发问。我仿佛看到美丽的伊丽莎白也在其中,如果我没有错失时机,她会爱上我,成为我的人。

  我似乎觉得,如果我无声无臭地沉入这苍白的湖水,也就不会有人来打听我了。然而,当我发现这条朽坏的旧船漏水时,我划得更快了。我突然觉得身子发冷,便赶紧回家上床。我疲倦地躺着,但又醒着,回顾我的生活,一边寻思着:为了真正地幸福地生活,为了更贴近宇宙万有的心脏,我缺少什么,需要具备什么。

  我自然懂得,亲密与欢乐的核心是爱,我必须不顾最近为伊丽莎白遭受的痛苦,真正开始去爱众人。但是怎么去爱呢?爱谁呢?

  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年迈的父亲,头一次注意到我还从未真正爱过他。我童年时增添了他的生活的艰难,后来我离开了家,母亲去世后,又留下了他一人,我还常常为他生气,末了几乎完全把他丢在了脑后。我必须想到,总会有一天他躺在临终的床上,我伶仃一人站在旁边,看着他的灵魂离去,而这灵魂却是我所陌生的,我从未努力去得到他的爱。

  我于是着手去学会这种既难学又可爱的本领,但不是通过爱某一个美丽迷人的情侣,而是通过爱一个白发苍苍、粗鲁无礼的酒鬼。我不再粗暴地回答他,尽可能地为他操心,念日历故事①给他听,向他讲法国和意大利产的葡萄和那里的人喝的酒。我没有免掉他干的那点活儿,否则的话,他就会完全不受管束了。我无法使他习惯于晚上不去酒店而在家喝酒。我买来了酒和雪茄,想方设法让老人家消磨时间。在第四个或第五个晚上,他犯了犟脾气,一声不吭,我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便抱怨说:“我觉着你想永远不让你父亲去酒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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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五世纪以来附在宗教节日历本上的具有教训意义的故事。

  “哪儿的话,”我说,“你是父亲,我是你儿子,去不去酒店全在你自己。”

  他眨巴着眼睛打量我,然后快活地拿起帽子,于是,我们便一同朝酒店走去。

  我父亲不情愿我长久同他一起呆下去,虽然他嘴里不讲,但还是看得出来。我也想到国外什么地方去,看看我这种矛盾的心境能否得到安慰。我便问老人家说。“我过几天想走,你看怎么样?”他搔了搔脑袋,耸了耸变窄了的肩膀,狡狯地微笑着说:“随你的便!”并等着我回答。启程之前,我走访了几家邻居以及修道院的管事人,请他们照应他。我还借一个好天气的日子登上了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山。我站在宽阔的半圆形峰顶,俯览群山、葱绿的山谷、光洁的湖永和远方城市的雾气。在我幼年时,这一切曾使我充满强烈的憧憬之情,我曾离乡背井,去征服那美好的辽阔世界,如今,它又伸展在我的眼前,同以往一样地美,一样地陌生,但我却已经准备好再度出游去寻找乐土。

  我为了自己的研究工作,早已下决心到阿西西去呆一段较长的时间。我先乘火车回到巴塞尔,买了点必需的东西,收拾好几件行李,托运到佩鲁贾。我自己则乘车到佛罗伦萨,从那里不慌不忙、心情舒畅地步行去南方,过了佛罗伦萨,同老百期友好地打交道是不需要任何伎俩的;他们的生活始终是外露而不深藏,是那么简单、自由、淳朴,因此,从小镇到小镇,你可以毫无危险地同许多人结交。我又感到了安全稳妥如在故里,于是暗下决心,将来回到巴塞尔以后,我要到普通人中间去寻找接近人生的路,不再重返社交界。

  在佩鲁贾和阿西西,我的历史研究重又获得了生机和意义。那儿连日常生活也是一种乐趣。不久,我的有病的心灵又开始复元,并架起了通往生活的便桥。我在阿西西的女房东是一位健谈而虔诚信教的蔬菜商,我同她谈论过几次关于圣徒方济格的事迹,她便同我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还到处宣扬,给我带来了一个严格的天主教徒的名声。虽说我不配享受这种荣誉,但由此而来的好处是人们不再怀疑我是异教徒了。往常,任何外来人都会被贴上这种标签。这样,我便可以深入地同人们交往。这位太太名叫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三十四岁,寡妇,身材高大,很懂礼貌。星期天,她常穿一件颜色明快的花裙衫,象是过真正的节日,除了耳环以外,胸前还挂上金项链,项链上有不少金箔圣牌闪闪发光,玎玲作响。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本银套祈祷书,使用起来一定非常笨重;还有一挂带银链的念珠,黑白相间,十分美观,使用起来当然灵便得多。在两次进教堂之间的时间里,她常坐在凉廊里,向赞叹不已的女邻居们一条条地列举缺席的女教友们的罪孽,在她那虔诚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个同上帝和解了的灵魂的动人表情。

  我的姓名当地人念不出来,我干脆自称彼耶特罗先生。在美好的金色夜晚,我们一起坐在窄小的凉廊里,还有邻人、孩子和猫,或者呆在店铺里,四周是水果、蔬菜篮子、种子盒子和挂着的熏肠,诉说各自的经历,谈论庄稼的年景,抽一根雪茄,或者各人吃一块甜瓜。我讲述圣方济格的事迹,波蒂翁库拉教堂和方济格教堂①的历史,圣克拉拉②以及最初的教友。大家认真地听着,提出无数细小的问题,称颂这位圣徒;接着谈起新近发生的轰动一时的事件,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大家特别爱听的是强盗抢劫和政治争斗猫、孩子和小狗在我们中间玩耍、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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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蒂翁库拉教堂是圣方济格行乞募捐修复的一所小教堂,也是他常住之所,最后死于此地。方济格教堂是在圣方济格坟墓所在的教堂之上加盖而成的寺院。

  ②圣克拉拉(1194—1253),追随圣方济格,于1212年建立第二方济格会。

  出于我自己的兴趣,也为了保持我的好名声,我便到各种传奇中去搜寻富有教益的动人故事。使我喜出望外的是,在我携带来的少量书籍中,有一本阿诺尔德①的《族长和其他受神恩者的生平》,我便将其中一些天真无邪的轶事稍加改编用意大利俗话俚语翻译出来。过路的人也站住脚,听上片刻。聊上几句。一个晚上,在场的人总要更换三、四次。唯有纳尔达尼太太和我从头至尾坐在那里。我身边放着整瓶红酒,我在酒上的花费之大,给过着贫困和中等生活的小百姓留下深刻的印象。渐渐地邻家腼腆的姑娘也不见外了,她们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参加谈话,问我讨张小画片,开始相信我的圣徒气质,因为我既不开玩笑叫她们为难,看来也根本不象是便想求得她们的亲近。她们中间有几个大眼睛的绝色佳人,仿佛是从佩鲁基诺②的画中下到人间来的。我喜欢她们,看到她们善意地打趣说笑,我心中感到高兴,可是我从未对她们中间哪一个产生过爱情,因为她们当中的美人都太相象了,所以我始终不把她们的美看作个人的优点,而只看作是种族的共性。乌泰奥·斯皮内利也常来,他是个年轻小伙子,面包师的儿子,狡猾、幽默。他会模仿许多动物,件件丑闻他都了若指掌,满脑子大胆诡诈的盘算,做出来叫人笑破肚皮。他专心听我讲述传奇故事;比谁都要虔诚和谦卑,然后他用幼稚的口吻,提出恶意的问题、譬喻和猜测,拿圣徒开玩笑,让那位蔬菜店老板娘听了大惊失色,大多数听众则笑得前俯后仰。

  我也经常单独同纳尔迪尼太太在一起,听她的令人愉快的谈话,她是那么富有人情味,使我得到非圣徒应有的乐趣。同她亲近的人有什么过失和罪恶,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过分贬低他们,事先给他们安排好了在炼狱③里该呆的地方。而我呢,她已经把我锁在她的心中,并把她所经历过和观察到的任何琐细的事情,都推胸置腹、不厌其详地讲给我听。每当我买了一点东西以后,她总要问我付了多少钱,并提醒我不要被人占了便宜。她让我给她讲圣徒们的生平事迹,反过来向我传授水果和蔬菜买卖的秘密和烹调术。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破旧的前厅里,我唱了一首瑞士歌曲,使孩子和姑娘们听了欣喜若狂,接着,我又唱了一首无词歌。他们乐得直不起腰来,并模仿这外国话的腔调,甚至还做给我看在我唱无词歌时。喉结忽上忽下地又有多么滑稽。这时,有人讲起恋爱故事来了。姑娘们吃吃地笑,纳尔达尼太太两只眼睛溜来溜去,多愁善感地叹息,末了。大家一齐起哄,要我讲我的恋爱故事,我没讲伊丽莎白,但讲了我如何同阿格丽哀蒂一道划船,本想表白爱情,结果落得一场空。我自己都莫名其妙。这件事,除去理查德而外,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一个字,而现在,面对着南国狭窄的石头路面的小巷,金红色暮霭笼罩下的小丘,我却讲给翁布里亚的好奇的乡下人听了。我讲述时没有多加回想,只是按着古代小说的章法,可是,我的心、我的感情却融在了里面,我暗自害怕听的人会取笑我,嘲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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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可能指德国神学家戈特弗里德·阿诺尔德(1666—1714)。

  ②佩鲁基诺(1446—1524),意大利翁布里亚画派大师,主要作品有:《基督下葬》、《圣母加冕》、《马利亚与约瑟结婚》以及寓言壁画等。

  ③天主教教义称,人死后灵魂先到炼狱涤罪后才能升天堂。

  “多好的人哪!”一个姑娘天真活泼地叫了出来。“多好的人哪,偏偏在爱情上遭到不幸!”

  纳尔迪尼太太用圆滚滚的柔软的手抚摩我的头发,并说:“poverino!”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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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语:真可怜!

  另一个姑娘送我一只很大的梨,我于是请她先咬第一口,她照办了,一边严肃地望着我。我接着要让别人也来吃,这下她不干了。“不行,您自己吃!我可是把它送给您的,因为您把自己的不幸讲给我们听了。”

  “您现在一定又爱着另一个了。”一个棕色皮肤的种葡萄的农妇说。

  “没有。”我说。

  “哦,难道您一直还爱着这个狠心的埃米尼亚?”

  “我现在爱着圣方济格,他曾教导我要爱所有的人,爱你们,爱佩鲁贾人,也爱此地所有这些孩子们,甚至爱埃米尼亚的情人。”

  在这田园生活里也出现了麻烦和危险。我察觉到,好心的纳尔迪尼太太一心希望我永远留在那里,娶她为妻。这场小风波把我训练成为一名诡计多端的外交家;既要使她的梦幻破灭,又不伤和气,不丢失这种令人愉快的友谊;不过,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另外,我也不得不考虑归去了。如果我不挂念着自己未来的作品,如果不是因为身上的钱快告馨的话,我本来会留在那里的。或许正是由于缺钱的缘故,我会娶了纳尔达尼。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原因是伊丽莎白给我留下的痛苦的创伤还没有愈合,我急于想再见到她。

  出乎意料之外,这位圆胖的寡妇总算顺从了这种不可逆转的安排,并没有因为我使她失望而要我付出什么代价。临行时,更加感到难舍难分的或许是我而不是她。我所离弃的远比我辞别故里时所离弃的为多,这么多的人这么亲切地同我握手告别,还从来不曾有过。人们送我水果、红酒、甜烧酒、面包和香肠,给我带上火车。我是去是留,对于这些朋友们来说决非寻常;同他们分手,我又怎能不动感情呢。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太太在分手时吻了我的双颊,眼睛里不禁噙着泪水。

  过去我曾以为,自己不爱别人而为别人所爱,必定是一种特殊的享受。我现在才体会到,双手捧着呈献出来但得不到回赠的爱是多么令人羞愧痛苦。不过,一个外国女人爱上了我,希望我成为她的丈夫,对此我多少有点洋洋得意。

  对我而言,这点不足道的自负意味着局部的复元。我为纳尔迪尼太太感到难过,不过我想事情还是这样为好。我也渐渐地越来越领会到,幸福与实现表面的愿望并没有多少关系,热恋的少年的烦恼。不管使他多么痛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剧性。我不能同伊丽莎白结婚,这确实是件痛心事。但是,我的生活,我的自由、工作和思想却完好无损,我仍可一如既往、随心所欲地远远地爱着她。这些想法,尤其是我在翁布里亚那几个月的生活给予我的天真的快活,于我完全有益。我向来注意观察一切滑稽可笑的事情,并且冷嘲热讽,但这败坏的只是我自己此中的乐趣。如今,我渐渐地明白了生活的幽默,并觉得越来越有可能、越来越容易同我心目中的情人言归于好。在生活的宴席上再尝到一、两口珍馔。

  是啊,从意大利回国时,谁都是这样的心情。什么原则、偏见,概不理会,宽宏大量地微笑着,自以为是个手段高明的生活艺术大师。在南方温暖惬意的民间生活的江河里游泳一阵子以后,自然想回国后也要这样继续下去。我每次从意大利旅行回来,也是这样的心情,这一次更其如此。回到巴塞尔,见到那里旧日死板的生活不仅没有增添丝毫朝气,而且一成不变,我那十分欢畅的情绪又逐步下降,锐气渐消,又气又恼。但是,在我已经得到的益处中,总有什么在继续萌芽生长,从此我的小船在清澈或浑浊的水上漂流时,至少要挂上一面彩色小旗,任其趾高气扬、充满信心地飘扬。

  此外,我的看法也慢慢改变了。我并不十分惋惜青春华年已过,自己渐趋成熟,跨入了这样的岁月:一个人将懂得把自己的一生看作是一段短短的行程,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过客,他的行止以及最终消逝都不会产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影响。他可以在自己的眼前保留一个人生的鹄的,一个心爱的梦想,但他再也不自以为是个不可缺少的人物,而是在人生的途中,经常给自己留出一些闲暇,毫不感到内疚地耽搁那么一天的路程,躺到草丛中,口吹一段小曲,无牵无挂地享受眼前的快活。迄今为止,我虽然从未崇拜过萨拉图斯特拉,可我实际上曾是个主子人①,少不了要自我崇拜和轻视下等人。我渐渐地越来越认识到,固定的界线是不存在的,在小人物、受压抑者和贫穷者的圈子里,生活不仅同受先天之惠者和出类拔萃者的生活一样丰富多样,而且比后者更温暖、更真诚、更堪称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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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采把人分为“主子人”和“奴隶人”,摈弃传统的善恶观念,认为基督教义是“奴隶道德”的基础。

  顺带讲一讲。我回到巴塞尔,正赶上参加已经结婚的伊丽莎白家举行的第一次社交晚会。旅行归来,我皮肤黝黑。精神抖擞、心情愉快,还带去了许多小小的、快活的回忆。那位美貌的太太对我青眼相加,分外亲切,整个晚上我陶醉在我的幸福之中;过去由于求婚晚了一步而丢丑,竟没有享受到这种幸福。我尽管有了在意大利获得的经验,却始终还对女人有点不信任,她们仿佛非要从那些爱她们的男人的绝望痛苦中获取她们残忍的欢乐不可。我曾经从一个五岁男孩的嘴里听到过有关小学生活的一则小故事,它为这种败坏妇女名誉的不堪情况提供了一个生动的实例。在这个男孩念书的小学里,流行着下面这种奇怪的、象征性的习俗。一个男孩子如果太过淘气而犯了大过错,就得被罚打屁股。六名小姑娘被派去把他按在长凳上,而他被扒下裤子,十分难堪,正在拚命挣扎。被派去按住受体罚的孩子,据说是最高享受和莫大荣誉,每次都由六名最守规矩的小姑娘、也即当时品行优良的模范去享受这种残忍的欢乐、这则可笑的关于儿童的故事促使我去思考,甚至好几次溜进我的睡梦,因此,我至少从梦里的经历得知,一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心里是多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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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卡门青七
我同从前一样,并不看重自己写出的那些文字。不过我可以赖此生活,还有了点积蓄,有时也给我父亲汇一点钱去。他兴高采烈地拿着钱去酒店,在那里为我大唱赞歌,甚至想到要反过来替我出点力。我曾经告诉过他,我多半是靠替报纸写文章糊口。他便把我当成了农村地区报纸的编辑或记者,于是,口授了三封信寄给我,告诉我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事情,并且相信,我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材料,写成文章去挣钱。一封信讲一次谷仓失火,第二封谈两名登山的游客失足坠亡,第三封写一次乡长选举的结果。这些报道本身就是用怪腔怪调的报刊文风叙述的,使我读了真正感到高兴,因为这的确标志着他同我之间有了亲切的关系,又是多年以来我收到的第一批家乡来信。这些信也是对我写的文章的无心的嘲弄,真使我读后神清气爽;因为我月复一月地评论的那些书,它们的出版就重要性和影响而论,远远及不上在农村发生的那些事件。

  当时正好出版了两本书,书的作者我在苏黎世时就认识,当年是两个癫狂多情的青年。现在一个住在柏林,专写这个大都市的咖啡馆和妓院里种种龌龊下流的事情。另一个在慕尼黑郊外给自己盖了一所奢华的隐居别墅,时而神经衰弱地作自我观察,时而乞求招魂术的刺激,恍恍惚惚,鄙视一切而又悲观绝望。我得评论这两本书,自然也就不怀恶意地开了开他们两个的玩笑。那个神经衰弱者只来了一封信,采用不折不扣的王公贵族的文体,表示了他的鄙夷不屑的态度。那个柏林人却在一本杂志上进行恶意的诽谤,说我无视他的严肃认真的意图,还搬出左拉来作佐证,并借着我这篇不识货的评论,不仅痛骂了我,甚至痛骂瑞士人自命不凡却又思想平庸。可是此人当年在苏黎世的那段日子。或许是他的文人生涯中唯一比较健康和差堪自慰的岁月呢!

  我从来不是特别有爱国心的人,但是我觉得这种柏林人的老大作风未免太过分,使发表一封长信来答复这位愤愤不平者。我在这封信中毫不隐讳地说出了我对于自吹自擂的大都市时髦文化的蔑视。

  这场争论使我精神为之一爽,并促使我重新仔细思考我对干现代文化生活的看法。但这件工作既费力又沉闷,也没有探究出多少振奋人心的结果。假如一开始我就保持沉默,照样无损于我的评论。

  同时,这番努力还迫使我对于自己和计划多年的毕生著作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读者知道,我心中的宿愿便是要用一部篇幅较大的著作使当今的世人去接近和爱自然的宏伟而无言的生活。我要教他们去倾听大地的心脏的搏动,参加到宇宙万有的生活中去,使他们在为小我而疲于奔命的时候,不要忘了我们不是神,也不是由我们自己所创造,而是大地和宇宙万有的儿女和组成部分。我要使人们联想到,一如诗人的歌和我们夜间的梦,江河、海洋、浮云和风暴都是渴念的象征和承受者。它们展翅于天地之间,其目标便是不存怀疑地确信自己享有这种宇宙公民的权利,确信一切有生命者的不朽。任何生命的最内在的核心都肯定享有这些权利,都是上帝的孩子,毫无恐惧地安宁地偎依在永恒的怀抱里。但是,我们身上所承担的坏的、病的、腐败的一切则相反,这一切都相信死亡。

  我也要教众人在对自然的情同手足的爱之中找到欢乐的源泉和生活的激流,我要宣讲观察。漫游和享受的本领以及面向现实的乐趣。我要让群山、海洋和郁郁葱葱的岛屿用诱人的有力的语言对你们说话,并要强迫你们去注意,有一种多么层出不穷、熙熙攘攘的生活,天天都象繁花盛开,象清泉迸涌。我要使你们对自己感到羞愧,因为你们知道得更多的是国外的战争,是时髦、流言蜚语、文学艺术,却很少了解在你们的都市以外不受约束地繁忙活动的春天,在你们的桥下汩汩流去的江河,以及你们的铁路所穿越的森林和绚丽的草原。我要告诉你们,我这个孤寂者和严肃认真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由无数难以忘怀的享受串成的金链,尽管你们或许比我更幸福、更快活,但我仍要你们怀着更大的欢乐去发现这个世界。我首先要把美好的爱的秘密放在你们的心中。我希望教会你们成为一切有生命者的兄弟,并且充满了爱,这样你们便不再会惧怕苦和死,而且作为严肃的兄弟妹妹,当苦和死来到你们身边时,你们也会严肃地怀着手足之情去接待他们。

  我不希望用颂歌和高雅的歌诗去表现这一切,只是朴素、真实、具体地去描述,宛如一个返乡的游子认真而风趣地向他的伙伴讲述外界的种种。

  我想——我愿——我希望——,这话现在听来自然滑稽可笑。我还一直期待着这许多想法能形成一个方案的那一天。我至少已经做了许多收集工作。不仅装在我的头脑里,而且记在许多狭长的小本子里,我每次乘车或徒步旅行时,口袋里总要带上这种小本子,几个星期就写满一本。我把这个世界上有形的一切都简要地记录下来,不加思考,不加联系,好似画家的速写,三言两语记下真实的事物:小巷和公路的画面,群山和城市的轮廓,偷听来的农夫、手工业帮工、集市女贩的谈话,还有天气规律,以及各种光、风、雨、石、动植物、鸟的飞翔、波浪的形成、海的色彩变幻和云的形态。我有时也把这些记录加工成短故事,作为自然研究和游记发表,但同与人有关的一切无涉。我觉得,一棵树的故事,一头动物的生活,一片浮云的游记,没有人的点缀也趣味盎然。

  我已经多次想到,一部篇幅较大的作品,其中根本不出现人的形象。那是荒唐的;可是多年以来,我一直坚执着这种理想,还暗暗希望,也许会有伟大的灵感使我能把做不到的事情做成。现在我终于认识到,我必须让我那些美丽的山水田野住上人,至于山水田野,也根本不可能表现得十分自然、十分逼真。需要补充的内容还真不少,我今天还在继续增补。到眼前为止,对于我来说,人只是个抽象的整体,是完全陌生的。最近,我开始学着去熟悉和研究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类,这是值得一为的,我的记录本和我的记忆里填满了崭新的画面。

  开始研究时,非常令人愉快。我跨出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冷漠状态,并对某些人产生了兴趣。我看到,有多少不言而喻的事情我过去一直感到陌生,我也看到,多次出游和到处观察打开了我的眼界,使我的目光敏锐。过去我一向对儿童有一种偏爱,现在我更特别喜欢经常同他们打交道。

  不管怎么说,观看浮云和波浪要比研究人来得愉快。我惊奇地察觉到人同其他自然物的区别,首先在于他周身有一层滑溜溜的谎言构成的明胶保护着他。不久我在所有我认识的人身上都观察到了这种现象——这是环境的产物,每个人都必需扮成一个人物,一个清清楚楚的角色,可是没有一个知道自己独特的本性。我惊奇地断定我自己身上也有这种现象,于是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不再去探究人的内核。在大多数人身上,这层明胶的外壳要重要得多。我甚至在儿童的身上也发现了这层外壳,儿童经常自觉或不自觉地更喜欢模仿一种角色,而不是毫不掩饰地由着本能来显现自身。

  过了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进展了,我被善变的细节弄得迷失了方向。我先在自己身上寻找有没有犯了错误,可是,不久我不再能欺瞒自己了:我失望了,我周围时环境里没有我想要寻找的人。我所需要的不是不寻常的特征而是典型。学术界和社交圈子都不会向我提供这种典型。我思念着意大利,思念着多次徒步旅行时的个别朋友和同伴,那些年轻的手工业帮工。我多次同这些人一起漫游,在他们中间找到过许多出色的小伙子。

  我到回乡途中的客栈和一些村野酒店去探访,但毫无结果。大批川流不息的过客都不合我的目的。我有一阵子无计可施,便与儿童为伍,到各处酒店去研究,自然一无所获。一连几个星期闷闷不乐,我不信任自己,觉得自己的希望过奢,未免可笑,便到野外四处徘徊,或者借酒浇愁打发半个长夜。

  当时,我桌上又堆了好几摞书,都是我想保存而不愿卖给旧书店的;可是,我的书柜已经没有空地方了。为了彻底改善一下这种状况,我便到一家小小的木匠铺里,请一位师傅到我的住所来,量出一块地方,立一个书架。

  他来了,小个儿,慢性子,一举一动都谨慎小心。他测量房间的大小,跪在地上把米尺顶到天花板,身上散发着点胶水味,用一时见方的字仔细地把一个又一个数字记在他的本子上。他在干活时,碰巧撞在摞满书的一把椅子上。掉下了几本书,他弯腰去拣。那些书里有一本手工业帮工语言小辞典。几乎在所有德国手工业帮工临时住宿的客店里,都能找到这本厚纸面书,这是一本装订良好、饶有兴味的小书。

  那位木匠见到这本他所熟悉的小书时,便好奇地抬头望着我,半是高兴半是猜疑。

  “什么呀?”我问。

  “我想说,我看到一本书,我也熟悉的书。这本书您当真研究过吗?”

  “我曾经在旅途中学过这种专业语言,”我回答说,“有时也喜欢翻翻,找一个词汇。”

  “是这样!”他大声说,“您也当过手工业帮工到处找活吗?”

  “同您说的情况不完全一样。不过我出去的一次数是够多的,还在一些小客栈里投过宿。”

  说话间他已经把书又重新摞好,准备走了。

  “您当年去过哪儿?”我问他。

  “从此地到科布伦茨,后来又往南到日内瓦。那可不是我最糟的年头。”

  “您也有过几次发愁的时候?”

  “只有一次,在杜拉赫。”

  “您要是愿意,还可以给我讲讲。咱们哪天去酒店聊聊怎么样?”

  “我不去酒店,先生。要是哪天下了工,您到我家来,问一声:近来好吗?身体怎样?我就觉得满不错了。只要您别瞧不起我。”

  过了几天,正值伊丽莎白家举行社交晚会,我出了门又站住了,心想还不如到木匠家去。我于是回家,换下大礼服,去拜访木匠。作坊已经上锁,漆黑一片,我摸索着穿过阴暗的门廊和狭窄的天井,爬上后屋的楼梯又下来,终于在一扇门上找到写着这位师傅姓名的牌子。我径直走进一个很小的厨房,一个瘦女人在那里做晚饭,同时照顾着三个孩子,他们使这个狭小的天地充满了生气和喧闹。那个女人诧异地领我到隔壁的小屋去,木匠师傅正坐在窗边借着黄昏的微光在读报。他为难地哼了一声,因为在昏暗中他把我当成了一个有急需的主顾,接着他认出是我,便向我伸出手来。

  他感到意外和窘迫,我便转过身去同孩子们说话;他们躲开我,逃进厨房,我偏跟了过去。我见到主妇正在那儿准备做米饭,使记起了我在翁布里亚时那位女房东的烹调术。于是动手帮她做了。在我们这里多半把大米煮成糊状,什么味道都没有了,粘粘糊糊的很难吃,完全糟踏了这样好东西。现在眼看大米在这里也将遭受这份不幸了,我总算及时地挽救了它,要了锅和漏勺,赶紧自己动手做饭。那位主妇也依了我,不胜惊讶。米饭凑合做得了,我们端上桌,点亮了灯,我也分享了一盘。

  木匠妻子同我详谈了一个晚上的烹调术,她的丈夫几乎插不上嘴,我只好改天再请他谈他的漫游经历。此外,这一家人很快就打听出,我仅仅外表是个绅士,本来是个农夫的儿子和穷苦人家的子女,所以,第一个晚上我们就能友好相处,互相信赖。他们知道了我与他们根底相同,我也在这清贫人家闻到了下层人民的亲如故乡的气息。这里的人没有工夫去讲斯文,装腔作势。逢场作戏,对他们来说,这艰辛、贫苦的生活即使没有教养和高雅的志趣来掩盖也是可爱的,十分美好的,不必用好话来粉饰。

  我越来越经常地去木匠家,在那里,我不仅忘掉了鄙俗的社交虚礼,而且忘掉了我的悲伤和困难、我觉得这里为我保存着一段童年,当时被神甫所打断。他们把我送进学校以前的那段生活又在这里继续下去了。

  木匠和我趴在一张发黄的老式大地图上,追寻着他和我昔日的足迹,凡是我们两个都熟悉的每一座城门、每一条小巷,都使我们见了心花怒放,我们又讲起手工业帮工的俏皮话,甚至有一回,我们唱了许多支永葆青春的漫游者之歌。我们谈论手工业者的忧虑、家务、孩子和城里的事情,渐渐地,这位师傅和我不知不觉地互换了角色,我成了受惠者,他成了施惠者和教师。我深深呼吸着,感觉到了自己周围代替了沙龙情调的现实。

  在他的孩子们中间有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她弱不禁风,因此引人注目。她名叫阿格奈斯,可是大家都叫她阿吉,金黄头发,又瘦又小,一双怕羞的大眼睛,天性温柔腼腆。一个星期天,我去约他们全家外出散步,见到阿吉病了。母亲留下陪她,我们其余的人信步出了城。在圣玛格雷滕门后,我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孩子们去捡石头、采花朵、追甲虫,我们两个大人眺望夏日的草场,宾宁公墓,优美的、浅蓝色服连绵不绝的侏罗山脉,木匠疲惫、抑郁、沉静,看来心事重重。

  “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师傅?”我见孩子们走远了便发问。他茫然而悲哀地望着我的脸。

  “您没看出来吗?”他说话了,“阿吉要死了。我早就知道了,而且一直很奇怪,她才这么点年纪,却老是看到死神。不过现在我们不得不相信了。”

  我开始安慰他,可是很快自己就停下不言语了。

  “您瞧,”他苦笑着说,“您也不相信这孩子能活下去了。我不是严守教规的,这您知道,也只是逢到节庆才上一回教堂,但是我感觉到,主上帝现在有话要同我讲。她只是一个孩子,生来就不健康,不过,上帝知道,其他几个合起来都不及她讨我喜欢。”

  孩子们欢呼雀跃,向这边跑来,围住我,提出许许多多的小问题,让我告诉他们花的名字,草的名字,末了要我讲故事。我告诉他们,花、树、丛林同孩子们一样,各有各的灵魂,各有各的天使。他们的父亲也倾听着,微笑着,时而轻声地表示同意。我们看到群山变得更蓝了,听到了晚钟敲响,便走回家去。草场上蒙着一层谈红的暮霭,远处寺院的钟楼耸入暖和的空气中,细小朦胧,天边,夏日的蓝色渐渐变成美的浅绿色和金黄色,绿树投下了长长的阴影。孩子们累了,不作声了。他们想着罂粟花、丁香花、钟形花的天使,而我们大人想的是小阿吉,她的灵魂已经准备插上双翼,离开我们这小小的惶恐的一群。

  在此后的两个星期里,情况不坏。那个小姑娘似乎见好了,可以下床几个小时,躺在凉垫上时,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漂亮,更加愉快;然后接连几夜发烧,这时我们全都心里明白,这孩子只能在这里作几周甚至几天的客人了,只是谁都不说罢了。唯有一次,她父亲谈到了这一点。那是在作坊里、我见他在木板堆里翻寻,不说我也知道,他是在找材料给孩子做棺材。

  “事情快了。”他说,“我情愿下工后一个人来做。”

  我坐在一个木工刨床上,他在另一个刨床旁干活。木板都刨光后,他带着一种骄傲的神情指给我看。这是一块漂亮的、生长健康的、无缺陷的冷杉木。

  “我也不想钉钉子,而是把各部分镶嵌在一起,又好又耐久。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上楼去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炎热而奇妙的盛暑的日子。我每天都要在小阿吉身边坐上一、两个小时,给她讲美丽的草地和森林,用我的大手捏着她轻巧的孩子的小手,以整个的心灵吮吸直到最后一天都笼罩着她的可爱、明亮的妩媚神采。

  接着,我们恐惧而悲伤地站在一旁,眼看这瘦小的身子再一次集中全力,同强大的死神搏斗,但死神轻而易举地迅速战胜了她。母亲沉静、坚强。父亲趴在床栏杆上,无数次地告别,抚摩她的金发,亲吻他的死去的宠女。随后是简短的葬礼。孩子们在床上哭泣的令人压抑的夜晚,上坟,在新坟旁栽树,坐在阴凉墓地的长凳上,互不交谈,思念阿吉,用不同于往常的眼睛观察我们心爱的孩子长眠其中的泥土,生长在泥土上的树木青草,无忧无虑地游戏、啼啭声响彻寂静公墓的鸟儿。刻板的工作日照常继续它的进程,孩子们又开始歌唱、扭打、欢笑,要听故事。我们再也见不到阿吉了,我们在天国有了一位美丽的小天使,对此,大家不知不觉地习以为常了。

  我根本不再去那位教授的沙龙。也很少去伊丽莎白家,在那里,听着没完没了、半心半意的谈话,我不知所措又心情抑郁。现在我又上这两家人家去,只见大门紧闭。原来大家都到乡下去了。我这时才惊讶地发现,与木匠一家的友谊以及那个孩子的病,使我完全忘记了这个炎热的季节和度假。过去,要我在七、八两月呆在城里,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于是暂时同这一家人分手,步行去黑森林、贝格施特拉塞、奥登瓦尔德。沿途,每到一处美丽的地方,我便把风景画明信片寄到巴塞尔给木匠的孩子们,并想象着回去后如何向孩子们以及他们的父亲讲述这次旅行,我的心情也因此而格外愉快。

  到了法兰克福,我决心再旅行几天。在阿沙芬堡、纽伦堡、慕尼黑和乌尔姆,我怀着新的乐趣欣赏了古代艺术作品,未了,我还在苏黎世作了逗留而在感情上没有受到损害。在这以前的多少年里,我一直象避开坟墓似的避开这个城市,如今,我闲逛在熟悉的街道上,重访旧日的酒店和公园,毫无痛苦地回忆往昔美好的岁月。女画家阿格丽哀蒂已经结婚,有人把她的住址告诉了我。傍晚时,我去了,在门上看到她丈夫的姓名,我站在窗户旁抬头望去,迟疑着不敢进门。以往的岁月又开始在我心中复活了,我青年时代的爱情从沉睡中半醒过来,带来轻微的痛苦。我转身离去,不让毫无意义的重新见面来损坏这个被人爱着的韦尔斯女子的美丽形象。我继续闲逛,去到当年艺术家们举行夏夜联欢会的那座湖滨公园,还到那座小楼旁,抬头望了望我度过短暂而美好的三个年头的那间阁楼。猝然间,伊丽莎白这个名字跨过一切回忆来到我的唇间。新的爱情比她的姊姊力量更大。她还更沉静、更谦逊、更值得留恋。

  为了保持这种良好的心情,我租了一条小船,快活地在这温暖明亮的湖上慢慢划着。夜晚将临,天边挂着唯—一片美丽的雪白的云。我国不转睛地望着它,向它点头,回想着我童年时代对云的爱,回想着伊丽莎白,以及塞甘蒂尼画的那片云,我曾经目睹伊丽莎白站在这片云前面,她是那么美,那么全神贯注。我还从未象现在这样感到我对她的那种未被言词和不正当的欲望玷污了的爱是如此令人幸福、使人纯洁,眼下,我平静而又感激,只看着这片云,无视一生中美好的一切,感觉到的不是以前的迷乱和激情,而唯有童年时代的渴望——这旧日的渴望如今也变得更成熟更沉寂了。

  我向来有这样的习惯,合着船桨平稳的节拍或哼或唱。我这时也低声唱了起来,唱着唱着才发现,原来吟出了一首诗。这首诗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回到住处,我就记录下来,作为对苏黎世湖上度过的这个美好夜晚的纪念:

  美丽的伊丽莎白,

  你洁白而又遥远,

  好似白云一般

  高高挂在天边。

  你对她刚刚留意,

  云已去飘然不返,

  她穿过你的梦

  却在那黑夜间。

  她去了银光闪闪,

  你从此无憩无眠,

  怀着甜蜜乡愁

  思念白云翩翩。

  回到巴塞尔,见到一封从阿西西寄来的信,是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太太写来的,满篇令人高兴的消息。她已经找到第二个大夫了!这封信,我觉得不易一字地照录更好:

  尊敬可爱的彼得先生:

  您忠诚的女友不揣冒昧,寄奉此书。上帝开颜,赐我幸福,婚礼将于十月十二日举行,敬请大驾光临。夫家姓梅农蒂,他虽无多少钱财,然爱我至深,很早就以贩卖瓜果为业。他漂亮,但不如您彼得先生的魁伟健美。往后,我留在店里,他去市场出售水果。邻家美丽的玛丽哀塔也将结婚,但只嫁得一个外国的泥瓦匠。

  我无日不想念您,无日不向众人讲述您的为人。我非常爱您,也非常爱那位圣徒,为念您,我已捐了四枝蜡烛供奉那位圣徒。如果您能光临我们的婚礼,梅农蒂也会十分快活的。如果他对您无礼,我自会管束他。遗憾的是,如我过去常说的,小马泰奥·斯皮内利果然是个坏蛋。他经常偷我的柠檬。现在他被抓走了,因为他偷了他的父亲、那位面包师傅十二里拉,还毒死了乞丐吉安吉亚科莫的狗。

  愿上帝和圣徒保佑您。我十分想念您。

  您的恭顺而忠诚的女友

  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

  又及

  今年收成平常。葡萄极糟,梨也歉收,但柠檬大丰收,只是售价极低。在斯佩罗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不幸事件。一个年轻人用铁耙打死了他的哥哥,原因不明,但肯定是出于嫉妒,尽管是他的亲兄弟。

  虽然这次邀请有莫大的吸引力,可惜我不能应邀前往。我写了一封贺信,并答应明春去访。我揣着那封来信,拿着从纽伦堡带回来给孩子们的礼物到木匠家去。

  我一进门就发现那里起了料想不到的大变化。桌子旁,冲着窗户,一个奇形怪状的人蜷缩在一张同孩子摇椅一般有挡胸横木的椅子里。他是木匠妻子的弟弟,名叫博比,一个可怜的半瘫痪的畸形人,不久前,他年迈的母亲去世,他哪里也找不到容身之地。木匠勉勉强强暂时收留了他。这个有病的残废人常住这里,就象给这家倒霉人家增添了一种恐惧。大家对他都还没有习惯,孩子们害怕他,母亲同情他,但又尴尬、为难,父亲则是一脸的不痛快。

  博比是双峰驼背,极丑,没有脖子,大脑袋,大脸盆,宽额头,大鼻子,一张美的、忍受着痛苦的嘴,眼睛明亮,但没有动静,象是受了点惊吓,一双小得出奇的漂亮的手,白白地,一动也不动地始终搭在狭窄的挡胸横木上。我对这个可怜的不速之客也抱有偏见,感到讨厌;但当我听木匠简述这个病人的身世,又见他坐在一旁,望着自己的双手,没人理睬时,我心里又感到难过。他生下来就是个残废人,可是仍然念完了国民小学,多年来用稻草编结什物,使自己不致成为一个废物,但是关节炎一再发作,最后使他成了半身瘫痪。木匠妻子说,他从前经常独自唱歌,歌声优美,不过,她已经好几年没再听到他的歌声了;到了这里以后,他也从未唱过。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儿,独自呆望着。我心里不舒服,没呆多久就告辞了,以后好多日子都躲开这家人家。

  我生来是个身强力壮的人,从未得过大病,见到病人,尤其是残废人,总怀着同情心,但也多少带着轻蔑。现在木匠家来了这个可怜家伙,简直是令人压抑的负担,我怎能让他来扰乱了我的欢畅愉快的生活呢?我一天天拖着,没有重访木匠家。我考虑着怎么才能使我们摆脱掉瘫痪的博比,但是徒劳。总得想个什么办法,出一笔不大的费用,把他送进医院或者教会的收容所去。我好几次想去找木匠,同他谈谈这件事,可是人家不提我怎能先开口,再说,我象孩子一样怕见这个病人。我一去就得见到他,还得同他握手,我心里反感。

  我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天,到了第二个星期天,我已经准备搭早车去侏罗山里远足了,可是,又对自己的胆怯感到羞耻,就留下来,吃完饭便到木匠家去了。

  我不情愿地同博比握了握手。木匠心绪不佳,提议去散步;正如他对我说的那样,他受够了这永恒的不幸。我高兴的是,能有机会同他详谈我的建议。木匠妻子要留下,但是那个残废人却请她跟大家一起去,说他满可以独自呆在这里。只要给他身边放一本书和一杯水,就可以把他锁在家里,不必有人照顾。

  我们,我们这些全都自以为是满不错的好心人,把他锁在屋里,自己去散步了!我们心情舒畅,同孩子们玩笑取乐,在秋天美丽的金色太阳下,兴高采烈。我们把瘫痪病人留在家里不管,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羞愧,感到于心不安!我们反倒觉得快活,总算有那么一段时间摆脱了他这个累赘,轻松地呼吸着新鲜、暖和的空气;这知足而老实的一家人,笑容可掬,尽情地、感激地安享上帝赐予的星期天。

  我们来到格伦茨阿赫,踏进小号角旅馆花园去喝酒,大家围桌而坐,这时,木匠才提起博比来。他抱怨这个讨厌的寄居者,唉声叹气地诉说家庭开支哪些得紧缩,哪些得增加,末了,他笑着说:“算啦,至少我们在这儿还能快活一小时,谁也不会受他的麻烦!”

  当我听到这句欠考虑的话时,那个可怜的瘫痪病人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恳求着,忍受着,我们都不爱他,都想方设法摆脱他,现在我们扔下了他,把他锁在家里,让他孤单单一人伤心地坐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我突然想到。马上就要天黑了,他不会点灯,也没法把椅子挪近窗户。他只好放下书本,独自坐在昏暗里,没人聊天,也没有消遣,而我们却坐在此地,饮酒,欢笑,娱乐。我突然想起,我在阿西西时,曾给左邻右舍讲过圣方济格的事迹,还夸口说他教给了我爱众人。现在有一个孤立无援的可怜人,我知道他。也能给他安慰,但他却不得不一个人呆在那里受苦,这样的话,我研究那位圣徒的生平、背诵他那首壮丽的爱之歌、在翁布里亚的山间探寻他的足迹又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个威力无穷的无形者的手放到了我的心上,压迫它,用无数的羞愧和痛苦填满它,使我颤抖,使我屈服。我知道,上帝现在要同我说话。

  “你这个诗人!”他说,“你这个翁布里亚人的学生,你这个想要教众人爱、使众人幸福的先知!你这个想要在风和水中听到我的声音的梦想者!”

  “你爱那一家人,”他说,“人家友好待你,你在那里得到愉快的时光!可是,就在我跨进这家人的屋门的那天,你却逃跑了,还盘算着要撵走我!你啊,好一个圣徒!好一个先知!好一个诗人!”

  我的心情恰似人家把我推到了一面不说谎的光洁的镜子前,我看到自己原来是个骗子,是个吹牛大王,是个胆小鬼和食言者。这使我难受,它是辛辣的、折磨人的、可怕的;但是,这一刹那间在我心中瓦解、受苦和受了伤正在挣扎的,恰恰是应该瓦解和毁灭的。

  我不顾礼貌,匆匆告辞,把酒留在杯中,把动用过的面包留在桌上,回城去了。我不仅激动,而且担心会发生意外的不幸,这种难以忍受的害怕心理折磨着我。有可能失火。束手无策的博比可能从椅子上摔倒在地,痛苦呻吟,或者已经死了。我看到他躺着,自己站在一旁,从这个残废人的目光里看到了无声的责备。

  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城里这所房子前,冲到楼梯旁,这时我才想到,门是锁着的,我没有钥匙,进不去。可是,我的害怕心理随即消除了。因为我还没有走到厨房门口,便听见了里面的歌声。这是离奇的一刻。我的心怦怦地跳,气也喘不过来,站在阴暗的楼梯平台上,倾听被锁在屋里的残废人歌唱,一边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唱着一支民间情歌《小花白又红》,歌声轻柔,略含哀怨。我知道他很久不再歌唱了,现在我偷听到,他是如何利用这寂静的时光,以自己的方式得到一点快乐。我被感动了。

  在发生严肃的事情和深刻的内心活动的时候,生活总爱搬出些可笑的东西来。现在就是如此。我也随即感到了自己的情状既可笑又尴尬。我当时突然为病人担忧,从野外跑了一个小时回到此地,结果呢,没有钥匙,只好站在厨房门外。我要末离开,要求隔着两道上了锁的门大声嚷嚷,把我的一番好意告诉那个瘫痪者,我一心想安慰这个可怜的人,对他表示同情,陪他消遣,却站在楼梯上进不去;而他呢,一无所知,仍旧坐在屋里唱歌。假如我现在大声喊叫或者敲门。让他知道我在外面,无疑是会把他吓坏的。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走开,在星期天熙熙攘攘的小巷里溜达了一小时,这才见到他们一家人口来了。这一回,我不用勉强自己就同博比握了手。我坐在他身旁,同他搭话,问他读过哪些书。我乐意为他提供一些读物,他也表示感谢。我向他推荐耶雷米亚斯·戈特黑尔夫①的书,却不料他几乎全都读过了。可是戈特弗里德·凯勒对于他还是陌生的,我便答应借给他凯勒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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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耶·戈特黑尔夫(1797—1854),瑞士小说家,反对当时盛行的自由主义思想和都市文明,著有农民小说和教育小说。

  第二天,我给他送书去。木匠妻子正要出门,木匠则在作坊里干活,我得到了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坦白地告诉他,昨天把他一人留在家里,使我抱愧万分,如果他能允许我有时呆在他的身边,成为他的朋友,我将感到欣慰。

  这个瘦小的残废人把他的大脑袋稍微朝我转过一点,望着我,说了声:“非常感谢。”如此而已。不过,转动脑袋对他是十分费力的,它的意义相当于一个健康的人拥抱你十次;他的目光是如此明亮,如此天真美丽,使我不禁羞愧得满脸通红。

  剩下的就是同木匠谈妥这件事,但是比较困难。我以为最好的办法便是把我昨日的担忧和羞愧向他和盘托出。遗憾的是他并不理解我,不过他没有拒绝我同他商量这件事。他同意留下这个病人,作为我们共同的客人,由我们分担他的有限的生活费用,并允许我随意进出他的家同博比相处,把博比当作自己的兄弟对待。

  这年秋天异乎寻常地漫长、美丽、温暖。所以,我替博比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买了一辆轮椅,每天推着他去野外,孩子们多半也陪着。
彼得·卡门青八
我从生活中和朋友那里所得到的要比我能给予的多得多,这就是我的命运。同理查德、伊丽莎白、纳尔迪尼太太和木匠相处时都是如此。如今我要经历的,是在成熟的年岁,在对自己有了充分估价的情况下,将成为一个不幸的驼背人的瞠目结舌、感激不尽的小学生。假如有朝一日当真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早已着手的作品便完成了,可以交卷了,至于书中有益的内容,很少不是我从博比那里学来的。如今,一个对我来说是美好而喜悦的时期开始了。它的内容之丰富,将使我一生享用不尽。我有幸能清楚而深入地观察一个人的了不起的心灵,疾病、孤独、贫困、虐待都只象轻飘飘的浮云在这心灵之下一掠而过。

  我们用以糟蹋和败坏自己美好而短暂的生活的一切小小的恶习,狂怒、焦躁、猜疑、谎言,使我们变丑的一切令人恶心的龌龊的浓疮,在这个长期忍受深重苦难磨炼的人身上已经根除了。他既非智者也非天使,但他是一个富有理解力和献身精神的人,由于巨大的痛苦和匮乏,他学会了毫不羞愧地自感软弱,并听从上帝的安排。

  有一次我问他,他的身体完全无力,时时作痛,却始终能忍受,他究竟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这很简单,”他亲切地笑着说,“在我同疾病之间同样进行着一场永久性的战争。我时而打赢这一仗,时而打输另一仗,我们就这样继续较量下去,有时我们双方也歇手,签订停战协定,互相注视着对方,拭目以待,直到有一方又放肆起来,于是又重开战局。”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有判断力,是个优秀的观察家。在这方面,博比也成了我所钦佩的教师。他对自然,尤其对动物兴趣极大,我便经常带他去动物园。我们在那里度过十分美好的时光。没过多少日子,博比就熟悉了每一头动物,又由于我们总带着面包和糖,有些动物也认识了我们,还结下了种种友谊。我们特别喜欢貘,它的优点是爱清洁,这种特点是与它同属的其余动物所不具备的。除此而外,我们觉得它自命不凡,缺少灵性,不友好,不知足,极其贪食。其他动物,尤其是象、鹿、羚羊,甚而至于粗野的北美水牛,在得到了糖以后,总要表示某种感谢,或者信任地望着我们,或者心甘情愿地任我抚摩。貘则毫无表示。我们刚来到它的近处,它就迅捷地出现在栅栏旁,慢慢地把从我们手里得到的东西吃个精光,当它看到不会再扔东西给它时,便不声不响地退回去。我们认为这标志着它的高傲和性格坚强,它既不乞讨准备给它的东西,得到后也不感谢,而是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贡品,以一种对待下属的和气态度接受下来。我们因此把它叫作税吏。博比自己不能喂食,因此我们之间有时也会发生争执,究竟给够了貘呢,还是应该再给它一小块。我们考虑时非常实事求是,还仔细审核,仿佛是在决定国策。有一次,我们已经从貘的笼子前走过去了,可是博比却认为应当再给它一块糖。于是我们便回去。但是已经回到草窝里去的貘傲慢地对我们眨巴着眼睛,不再到栅栏边来。“请您千万原谅,税吏先生!”博比冲着它嚷道,“不过我相信,我们少给了一块糖。”我们接着到大象那里去,它早就等待着了,拖着脚步,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把它的热乎乎的、一吸一动的长鼻子向我们伸过来。博比可以自己喂它,并且怀着孩子般的喜悦看着大象把柔软的长鼻子朝他弯下来,从他摊开的手里取走面包,两只快活的小眼睛机灵而友善地瞟着我们。

  我同一个管理员商量好,如果我没有时间陪博比,也允许他乘着轮椅呆在动物园里,这样,当我不在的日子里他也可以晒太阳,观看动物。他看到雄狮子如何彬彬有礼地对待它的夫人时尤为感动。母狮刚一躺下,雄狮就不停地顺着一条路线走来走去,既不碰它,也不打扰它,更不从它身上跨过去。他多半在水獭池畔娱乐消遣。他不知疲倦地观察这种好动的动物灵巧的游泳和体操技巧,看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而他自己则不能动弹地呆在椅子里,每动一下脑袋或胳膊都十分费劲。有一天,我给博比讲我那两次恋爱,这是那年秋天最美好的日子之一。我们两人已经亲密无间,这两次既不愉快又不光彩的经历我自然也不能再对他保密了。他诚恳而认真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后来他对我讲,他想见一面伊丽莎白,那片白云,并请求我,假如哪天在街上和她邂逅时,我一定得想起这件事。

  我们没有遇见她。天气又渐渐凉了,我便去找伊丽莎白,请她让那个可怜的驼背高兴这一回。她乐于助人,一口答应,让我到约定的日子去接她,陪她去动物园,博比则坐着轮椅在那里等待。当这位衣着讲究、美丽文雅的太太向这个残废人伸过手去,微微朝他弯下身子时,当可怜的博比喜笑颜开,睁开善良的大眼睛,感激地、几乎是温柔多情地望着她时,我简直无从断定,在这一瞬间,这两个人之中究竟谁更美,更贴近我的心。这位太太讲了几句亲切友好的话,那位残废人炯炯的目光片刻也不离开她,我站在一旁,看到我最心爱的、被生活用鸿沟隔开的这两个人手拉手的这一瞬间,感到惊异不已。那天下午,伊丽莎白是博比的唯一主题,他赞美她的美,她的高雅,她的善良,她的衣裙、黄手套、绿皮鞋,她的步态和目光,她的声音,她的美丽的帽子,我则相反,看到恋人向我的知心朋友布施,感到痛苦而可笑。

  在这一段日子里,博比读了《绿衣亨利》和《塞尔德维拉的人们》①,并且熟悉了这些书里的世界;这样,我们就靠《施莫勒的潘克拉茨》、《阿尔贝图斯·茨维汉》和《三个正直的制梳匠》而得到了共同的挚友。我一度考虑该不该给他读点康拉德·费迪南德·迈耶尔②的书,但把握不定,因为我觉得,迈耶尔的语言过分简练,这种拉丁式的言简意赅博比是不会欣赏的,另外,我也生怕让这宁静中有欢快的眼睛看到历史的深渊。我于是打消此念,给他讲了圣方济格的事迹,让他读默里克③的短篇小说。他对我说,如果不是经常在水獭池边全神贯注地观赏种种如寓言里所描写的水中奇景的话,那末,默里克的关于美丽的劳的故事一多半他不能欣赏,对这番话我感到很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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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尔德维拉的人们》也是凯勒所作,中篇小说集,1856年初版,1874年增订版,共十篇(包括下文所述三篇)。

  ②康·费·迈耶尔(1825—1898),瑞士作家,以历史小说见长。

  ③埃杜阿尔德·默里克(1804—1875),德国作家。

  我们如何渐渐地进入以“你”相称的兄弟般的关系,这个过程颇为有趣。我没有提出过,他更是无从接受,但是,我们越来越频繁地用“你”来称呼,完全出于自然。有一天,我们偶然察觉了。不禁哈哈大笑,于是就一直这样称呼下去了。

  初冬来临,我们不能再外出,我又在博比姐夫的起居室里一呆便是一个晚上。我这时才发现,新友谊的获得可不是完全没有牺牲的。木匠一直愁眉苦脸,冷冰冰地爱理不理。久而久之,不仅博比这个无用而累赘的寄食者,甚至我同博比的关系都使他感到讨厌。结果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整个晚上愉快地同那个瘫痪病人说说笑笑,这位屋主人却气鼓鼓地坐在一旁读报。他同自己的妻子也意见不一了,她往常是百依百顺的,这一回也坚持己见,不答应把博比安置到别处去。我几次想劝他心平气和一些,或者向他提出一些新的建议,可是无从谈起。他甚至变得刻薄了,讥诮我同这个废人的友谊,这使博比日子过得很不愉快。我每天同病人一起呆很长时间,但是房间本来就狭窄,我们两个自然非常碍事,不过我还始终希望木匠会和我们亲近,会慢慢地爱这个病人。最后,我落得个左右为难,任何事情,做也不成,不做也不成,不是得罪了木匠,便是侮慢了博比。我一向反对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匆忙做出决定,在苏黎世的时候,理查德就已经把我叫作犹豫者彼得,于是我一连几个星期地观望着,老是担心会失去其中一个或者他们两个的友谊,苦恼得很。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越来越令人不快,我又常去酒店解闷。一天晚上,这种讨厌的情况又惹得我非常生气,我就到一家卖沃州酒的小酒店里,灌了好几升来冲刷恶劣的心情。我好不容易撑着身子走回家去,这是两年以来的头一回。翌日,如同以往狂饮后一样,我神清气爽,便鼓足勇气去木匠家,决心最终结束这出喜剧、我向他建议,他可以把博比交给我来照管;他听了并无反感的表示,考虑了几天以后也当真同意了。

  我紧接着带着我可怜的驼背迁进新租的寓所。我觉得自己仿佛结了婚,结束了习以为常的单身汉生活,两个人有条有理地过起日子来了。尽管一开始在经济开销上有过几次失败的试验,但还能行。请了一个女佣人天天来打扫、收拾、洗刷。饭食让人送到家来。不久,我们两人一起生活得十分温暖而舒适。我不得不放弃无忧无虑的或近或远的徒步旅行了,当时这并没有使我感到有什么可怕。在工作的时候,我觉得有这位朋友静静地呆在身边,甚至使我安心,给我以促进。侍候病人,尤其是给他穿衣脱衣,我可从未做过,起初并不怎么乐意、但是,我的朋友是那么有耐性,又那么感激不尽,使我感到羞愧,便尽力精心服侍他。

  我很少再去那位教授家,但常去拜访伊丽莎日,不管怎么说,她的家始终对我具有吸引力。我坐在那里,饮茶或者喝上一杯酒,瞧她如何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有时也会突然冒出种种多愁善感的情绪,虽说我一直用嘲笑的态度来对付自己心中一切可能产生的维特式的感情。不过。这种软弱无力的、少年人在爱情上的自私心最终被我击退了。我和她之间真正的关系,大概是一种微妙的、秘而不宜的战争状态,我们见了面很少不不伤和气地斗嘴的。这个聪明的女人,思想敏捷,又脱不了女性的脾气,有点放纵了自己的才思,遇上我这样的性子。既爱慕别人又待人粗暴,倒也还合得来。从根本上说,我们两个都十分尊重对方,所以,在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反倒可以激烈地争吵。我尤感滑稽可笑的是在她面前为独身生活辩护,而不久以前,我还一心想同她结为终生伴侣。我甚至敢拿她丈夫来打趣她。她丈夫是个有为的青年,为有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妻子而自豪。

  旧日的爱情之火暗暗地在我心中继续燃烧。但已下再是先前那种要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焰,而是安全持久的余烬,它使心灵保持青春,有时在严冬的夜晚还能让无望的老单身汉温暖他的手指。自从博比和我的关系变得亲密无间,并使我真正懂得了一个人恒久地真诚地为人所爱时的心情以来,我可以毫无危险地让我的爱情作为青春的一段时光,作为一篇诗章在我心中永葆其活力。

  此外,伊丽莎白时时讲些真正女人气的尖酸刻毒的话,这也使我的激情渐渐冷下来,并由衷地为自己的独身生活感到高兴。

  自从可怜的博比同我一起居住以来,我连伊丽莎白家也越来越懒得去了。我同博比一起读书,翻看旅行照片集和日记,玩多米诺骨牌,为了开心,还养了一只卷毛狗,凭窗观看冬季的降临,天天要交谈好几次,有时严肃有时玩笑。这位病人已经形成了一种明智的世界观,他带着善意的幽默感实事求是地观察生活,使我每天都有所学和有所获。大雪纷飞,寒冬在窗外展现出它那洁净的美,我们怀着孩子般的快活心情,围炉而坐,陶然忘怀于这种小家陋室的离群生活之中。认识人的本领,我长年以来无处寻觅,这时却信手拈来。博比这位宁静而敏锐的观察者,心中深藏着无数他早年生活环境的图画,只要他讲开了头,便能叙述得栩栩如生。这个残废人一生中认识的人不超过三、四十个,也从未在生活地洪流里沉浮过,尽管如此,他比我更了解生活,因为他已经有了一种习惯。哪怕是最细微、最不足道的,他也要去观察,并在每个人身上找到经历、欢乐和知识的泉源。

  我们最喜爱的娱乐,一如既往,是兴致勃勃地谈论动物界。动物园我们眼下去不了,便虚构关于那些动物的种种故事和寓言。这多半不是由我们来叙述,而是以对话的形式即兴表演出来的。例如两只鹦鹉谈情说爱,北美水牛家族间的冲突,野猪的晚间叙谈。

  “您好吗,貂先生?”

  “多谢,狐狸先生,还凑合。我被捕获后,失去了我的爱妻,这您是知道的。她叫毛刷尾巴,我已经不胜荣幸地告诉过您了。一颗明珠,我向您担保,……”

  “算了吧,这老掉牙的事情就别再提了,邻居先生,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这颗明珠您已经给我讲过多次了。真是天晓得,相爱毕竟只有一次,所以还念念不忘这点乐趣。”

  “听我说,狐狸先生,您要是见过我的爱妻,您就会更理解我的。”

  “当然,当然。她名叫毛刷尾巴,对吗?多美的名字,可以用来抚摩罗!不过,我本来想说什么来着?哦,您一定也注意到了,那些讨厌的麻雀又越闹越欢了。我有那么一条妙计。”

  “对付麻雀?”

  “不错,对付麻雀。您听着,我的主意是这样的:咱们放一点面包在栅栏前,自己躺在地上,静等那些小子们下来。咱们要是连一只也抓不到,那真是活见鬼了。您看怎么样?”

  “妙极了,邻居先生。”

  “那就劳您驾,放点面包在那儿。……对,好!您不妨把面包再往右边挪一点,这样对咱俩都有利。可惜眼下我什么食物都没有了。行了,就这样。注意啦,咱们现在躺下来,闭上眼睛……嘘,一只麻雀飞来了!”

  (停顿。)

  “咦,狐狸先生,怎么一只还没来?”

  “您真是没耐性!您好象头一回打猎似的!一个猎手必须会等待。等待再等待。好,再来一次!”

  “咦,面包哪儿去了?”

  “什么?”

  “面包不见了。”

  “不可能!面包呢?真的……不见了!真是天晓得!自然又是该死的风。”

  “是啊,我也那样想。不过我方才好象听见您吃东西来着。”

  “什么?我吃东西?吃什么?”

  “大概是面包。”

  “您这种猜测显然是侮辱人哪,貂先生。都是邻居么,不中听的话也得忍着点,不过,这话可太过分了。我认为太过分了。您听明白了没有?……说我吃了面包!您究竟是什么意思?您先让我听您那颗明珠的无聊故事,这是第一千次了,随后,我想出了一个好注意,咱们把面包放在外面……”

  “是我!是我放的面包。”

  “……咱们把面包放在外面,我躺下,监视着,一切顺当,这时,您又唠叨开了……麻雀自然飞跑了,这次狩猎也就完了。现在,还说我吃了面包!好,瞧我再跟您打交道!”

  就这样,下午和晚上的时光轻快地过去了。我心情极佳,工作起劲,效率也高,甚至对自己过去老是那么怠惰、厌烦和古板感到奇怪。同理查德相处的好时光也不比这些平静而欢畅的日子更美好。户外雪花飞舞,我们两个加上那条卷毛狗围在炉边,自得其乐。

  这时,我可爱的博比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干了一件蠢事!踌躇满志的我自然是盲目的,看不到他的病痛比以往更重了。但是他完全出于爱和自制,却装出比以往更愉快。既不抱怨,也从不禁止我吸烟,到了夜里躺下后,自己受苦,轻轻咳嗽、呻吟。有一天,我在他隔壁房里写作直到深夜,他以为我早已上床了,我完全偶然地听到了他在呻吟。我拿着灯突然闯进他的卧室,这可怜人吓得愣住了。我把灯放到一旁,坐到他的床上,开始审问。他起先怎么也不肯说实话,最后才讲了真情。

  “情况并不那么糟,”他怯生生地说,“只是在做某些动作的时候,有时在呼吸的时候,心里有一种痉挛的感觉。”

  他连连道歉,病情加重于他简直是犯罪似的!

  我一早去找医生。这是一个没结冰的晴天。路上,我的担心和忧虑渐消,我甚至想到了圣诞节,考虑拿什么让博比高兴一番。医生还在家里,经我再三催请才一起来了。我们乘坐他的舒适的车子来了,我们上了楼梯,我们进了房间,走到博比身边,开始检查,又摸又敲又听,医生稍稍认真了一点,他的声音稍稍和气了一点,这时,我心中的快活和高兴全都消失了。

  关节炎,心衰,病情严重——我听着,一一记了下来,并对自己感到吃惊:当医生要求送医院时,我根本就没有表示反对。

  下午,救护车来了。我从医院回到住处,屋里的气氛叫我难以忍受,卷毛狗挤在我的身边,病人的大椅子已被挪到了一边,旁边的房间已经人去室空了。

  就这样相爱了一场。这带来了痛苦,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为这痛苦受了许多罪。但是痛苦不痛苦并不重要,只要情投意合的共同生活虽去犹存,只要始终感觉到有生命的一切同我们之间紧密而生动的联系,只要爱不会冷却!如果我还能象那时似的再一次看到圣殿的内部,我愿用我有过的一切欢畅日子,连同所有的热恋以及我的创作计划来换取这个良机。这将使眼睛和心灵辛酸痛苦,高傲自大和自命不凡也将摘除其恶刺,但事后,你是那么平静,那么谦逊,那么成熟,内心世界是那么活跃!

  当时,我旧日的性格有一部分已经随着金发小阿吉一起死亡了。如今,我眼看着我的驼背——我已把全部的爱赠给了他并同他分享了我的全部生活——在受苦,在慢慢地、慢慢地死去。我天天一起受苦,分担着死亡时恐惧的与神圣的一切。我还是生的艺术的初入门者,却马上要揭开死的艺术的严肃篇章。我曾对自己在巴黎的生活保持缄默,但对这一段时间却不这样。我要大声谈论它,象一个女人谈她从订婚到结婚的这段日子,象一个老人谈他的童年。

  我看着一个人死去,他过去的一生唯有苦与爱。他感受着死神在他身上的劳作,可我却听到他象孩子似的在戏谑我看到,他的目光如何从万分的痛苦中射出来寻找我,不是为了向我乞求,而是为了鼓励我振作精神,为了让我看到痉挛和痛苦都损害不了的。保留在他身上的珍宝。这时,他的眼睛是那么大,使你不再看到他的枯萎的脸,而只看到他那对大眼睛的光芒。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博比?”

  “给我讲点什么吧。讲貘好吗?”

  我讲貘的故事,他闭上眼睛,我尽力象往常那样地说话,因为我一直快哭出声来了。当我以为他不再听我讲,或者已经睡着了时。我随即就不出声了。他却又睁开了眼睛。

  “后来呢?”

  我于是接着往下讲,讲貘,讲卷毛狗,讲我的父亲,讲小坏蛋马泰奥·斯皮内利,伊丽莎白白。

  “是啊,她嫁了个傻小子。就是那样,彼得!”

  他常常突如其来地开始谈死亡。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彼得。最最艰难的劳作也及不上死亡艰难。但总能经受过去的。”

  或者说:“经受过了这折磨以后,我可以放声大笑了。处在我这种情况下,死是值得的,我将摆脱这驼背、短腿和瘫痪的腰。换了你,有这样宽的肩膀和健美的腿,那就遗憾了。”

  在最后几天里,有一次他从微睡中醒来,大声说:

  “根本没有象神甫所说的那样的天。天要美得多。美得多。”

  木匠妻子常来,明白事理地表示了她的同情,也愿意帮点忙。木匠则始终没有露面,我感到非常遗憾。

  “你说呢,”我偶尔问博比,“天上也有貘吗?”

  “当然有。”他说着还点了点头,“那里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也有羚羊。”

  圣诞节到了,我们在他的床前小小庆祝了一曲。寒潮装来,天寒地冻,接着又解冻,新雪落在薄冰上,但是我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听人说,伊丽莎白生了一个男孩,随后就把它忘了。纳尔迪尼来了一封令人捧腹的信,我匆匆读完,就放在了一边。我始终头脑清醒地从我自己和那个病人手里挤出每一个小时,急速地完成我的工作。然后焦急地匆匆跑回医院去,那里是一片令人欣慰的静谧,我在博比的床边坐上半天的时间,四周是梦一般深沉的平和。

  他在结束生命之前还有短短几天较好的日子。令人奇怪的是,刚刚逝去的时间仿佛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消失了,他全然生活在早年的岁月中。有两天之久,他只讲关于他母亲的事。他已经不能长时间地说话了,但是,在几小时之久的间歇里,也能看出他在思念她。

  “关于我的母亲,我实在对你谈得太少了。”他叹息说,“凡是同她有关的事,你可一桩也别忘记,要不然的话,就再也没有知道她和感激她的人了。彼得,假如人人都有这么一位母亲,那该多好。我永远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她没有把我送进贫民院。”

  他躺着,吃力地呼吸着。过了一个小时,他又开始说。

  “在她所有的孩子中间,她最爱我,把我留在了她的身边,直到她去世。几个兄弟都移居外乡了,姐姐嫁给了木匠,而我却在家里坐吃,尽管她是那么贫困,但从未让我为此付出代价。彼得,她十分瘦小,也许比我瘦小得多。她把手伸给我的时候,就象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儿站在我的手上。她去世时,邻居吕蒂曼说,她有一口儿童棺材就够了。”

  他自己有一口儿童棺材也差不多就够了。他躺在干净的病床上,那么瘦小,简直人都快没了,他的手就象有病的女人的手,又长又细又白,有点蜷曲。他停止想望他母亲时,下一个轮到的便是我。他讲着我,仿佛我没有坐在旁边似的。

  “他不走运,自然是眼前,但是对他并没有任何损害。他的母亲死得太早了。”

  “你还认识我吗,博比?”

  “当然罗,卡门青先生。”他风趣地说着,轻声一笑。

  “我要是能唱歌该多好。”他紧搂着说。

  在最后的几天里,他还问:“你说,住医院花费很大吧?可能太贵了。”

  可是他并不期待任何答复。微微的红晕升起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闭上眼睛,有片刻的时间他看去象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

  “完了。”护士说。

  但他再一次睁开眼睛,调皮地望着我,动了动眉毛,仿佛他想对我点点头。我站起来,把手垫到他的左肩下,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点儿,这样总使他感觉舒服些。他就这样躺在我的手上,在短促的痛苦中又歪了一下嘴唇,稍稍转动了一下脑袋,仿佛突然受了凉,打了一个寒颤。这就是解脱。

  “好一点吗,博比?”我还在问。但他已经摆脱了痛苦,在我手上逝去了。那是一月七日,下午一时。傍晚前,我们已把一切料理完毕。瘦小、畸形的躯体躺着,安详,清洁,别无其他变形,直到被人抬走,埋葬。在这两天里,我始终感到惊讶的是,我既不特别悲哀,也不束手无策,并且没有非哭不可的时候。在他生病期间,我已经彻底地感受了别离之情,一无遗留,我的悲痛的外壳摇晃着,缓慢地、轻飘地又升回高空。

  尽管如此,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应当悄悄离开这个城市,到哪个地方去,尽可能到南方去休息,把我的作品,这件粗制的织物,放到织机上认真地去编织。我还剩下一点钱,于是把我承担的文学评论工作放弃了,并着手准备,初春一到便整装启程。先去阿西西,那个蔬菜店老板娘正期待着我,随后,到一个尽可能安静的山村去踏踏实实地工作。我觉得自己对于生与死已经有了足够的见识,可以指望别人来听我大放厥词了。我快活而焦急地等待三月天的到来。耳朵已经听到了铿锵有力的意大利话,鼻子已经闻到了煨饭、橙子、基安蒂红酒馋人的香味。

  我的计划挑不出任何毛病,推敲得越久越使我满意。我正预先津津有味地品尝基安蒂红酒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酒店老板尼德格尔在二月间给我来了一封信,文笔美妙,委婉动人,说家乡下了许多场雪,村里牲口和人不是一切如常,尤其是我的父亲令人担忧,总而言之,最好是我寄点钱或者自己口去一趟。我觉得寄钱不合适,而老人家又确实使我担心,我不得不马上动身。在气候恶劣的一天,我回到家乡,风雪交加,群山和房屋全都望不见,好在我闭上眼睛也能找到道路。老卡门青并不象我猜想的那样躺在床上,而是可怜巴巴、畏畏缩缩地坐在炉边的角落里,被邻家一个女人纠缠着,她给他送来了牛奶,正开始耐心地一一数落他的糟糕的生活作风,连我进屋都没听见。

  “鲁哀格,彼得回来了。”这白发罪人朝我眨了眨左眼。

  但她不受迷惑,继续对他说教。我坐到一张椅子上,等她消耗尽她的仁爱精神,并发现她的话里有几段我听了也有好处。与此同时,我看着自己的大衣和靴子上的雪渐渐融化,椅子周围先是湿了一片,随后积成了一潭死水。那个女人终于唠叨完了,我们这才举行父子重逢的正式仪式,她也喜气洋洋地参加了。

  父亲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我顿时想起以前想要照顾他而作的短暂尝试。我当时离开家乡也没能使他回心转意,现在他是每况愈下,还得由我来食这份恶果。

  你毕竟不能指望一个在壮年时就不是品行优良的模范的怪僻老农,会在年迈多病时变得温柔和顺,万分感动地来观看自家儿子主演的孝子戏。我父亲也无动于衷,而且病愈重愈讨人嫌,我过去使他受过的折磨和苦恼,他如今都一一报复,即使不要利息,也得等价交换;他在我面前活不多,也小心翼翼,但却有许多有效的手腕,不用语言就露出他的不满、刻薄和粗暴。我有时也好奇地想,自己到了老年,会不会也变成一个这么恼人而讨厌的怪物。他一如既往地嗜酒如命。我每天给他倒两杯南方的好酒,但他享用时却总是绷着脸,那原因是我倒完酒就把酒瓶放回到空空如也的地窖里去,而且从来不把地窖的钥匙交给他。

  到了二月底这才有几周晴朗的天气,使山区的冬季变得如此绚丽。白雪皑皑的陡峭高山明净清爽,直插蓝芙蓉般蔚蓝的天空,在透明的空气中仿佛近在咫尺。草场和山坡也覆盖着山区严冬的雪,但是如此清白、透明、香气浓郁,在山谷地带还从未见过。中午,阳光在小土包上欢庆五彩缤纷的节日、在谷地和斜坡上则躺卧着深蓝的阴影。下了数周的大雪之后,空气是如此纯洁,你在阳光下每吸一口气便是一次享受。在较小的山坡上,年轻人沉湎于滑雪运动。午后,你可以看到老年人站在小巷里,舒舒坦坦地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到了夜里冻冰时,屋顶的桷发出喀喀的声响。白茫茫的冰雪覆盖的田野中间,是永不结冰的湖,平静,湛蓝,比在夏天时更美。每天午饭前,我搀扶父亲到门口,看着他把褐色的弯曲成几节的手指伸向美丽温暖的阳光。过了片刻,他便开始咳嗽,连声叫冷。这是他向我要酒喝的花招之一,其实,咳嗽并不厉害,天气也没他说得那么冷。我于是给他一小杯龙胆酒或者苦艾酒。他便富有艺术性地由强到弱渐渐停止了咳嗽,还为他用妙计蒙骗了我而暗暗高兴。饭后,我留他一人在家,扎上绑腿,去爬几小时山,尽兴而归。我带去一只装水果的麻袋,回来时,便坐在上面,从倾斜的雪地里滑回家。

  我原先打算去阿西西旅行的日子到了,但积雪还有几尺深。才到四月,就下起春雨来了。冰雪融化期来到我们村庄,这是灾难性的,其势迅猛,多年未见。白天黑夜都能听到燥热风的咆哮,远处雪崩的震响,山洪愤怒地奔腾直泻。卷来大块山岩和断裂的树木,扔在我们贫瘠狭长的耕地和种植果树的草地上。燥热风热使我不能入眠,我夜复一夜激动又恐惧地听着狂风哀鸣,雪崩隆隆,狂怒的湖水冲撞湖岸。在这恐怖的春之战斗的令人烦躁的日子里,已经治愈的思恋又一次大发作,使我夜不能寐。我起床,躺在窗台上,于辛酸痛苦之中,对着户外的喧嚣声,喊出我对伊丽莎白倾吐的情话。我曾在可以腑览那位韦尔斯女画家住房的山丘上,对着爱情发狂。自从这个温煦的苏黎世之夜以来,激情还从未如此猛烈,如此不可违抗地主宰过我。我经常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子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对我微笑,我走近一步,她就后退一步。我所有的念头,不论是怎么产生的,也不论原来要想什么,都不可更变地化为这幅景象,我就象一个受伤的人,老是忍不住要去搔发痒的溃烂的伤口。我自惭不已,这既折磨我自己,又毫无用处,我咒骂燥热风,但除了这许多痛苦以外,还暗暗地怀有一种无言的、暖人的快感,这和我童年时思念漂亮的罗西、温暖的乌云在我头顶上飘去时的那种快感一模一样。

  我知道没有草药能医治这种病,便尝试着至少做一点工作。我开始构思我的作品,也写了几篇草稿,但不久就看到,现在不是做这件工作的时候。这中间,到处传来了燥热风造成破坏的消息,在本村,灾情也日益扩展。防洪坝垮了一半,一些房屋、谷仓、厩棚遭到严重损坏,从外乡来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怨声载道,遍地灾荒,到处没钱。在这些日子里,使我幸运的是,乡长派人请我到乡议会去,问我愿不愿意参加一个救灾委员会。大家信任我,让我代表本乡到州里去交涉,特别是通过报纸,引起全国的关注,进行募捐。对我来说,这件事来得正是时候,我可以致力于更严肃、更有意义的工作来忘掉我个人的无益的烦恼。我于是就全力以赴了。我四处投函,很快在巴塞尔争取到几个负责募捐的人。如我们所预料的,州里没有钱,只能派若干救灾人员来;我就给各报写呼吁书和报道。信件、汇款、询问的公文源源而来。我除去文书工作以外,还得打通农夫的死脑筋,处理好乡议会的事务。

  不容偷闲地紧张工作了几个星期,这对我大有益处。事情慢慢地上了正轨,也不再那么需要我了;这时,周围的草场又变绿了,阳光下,无害的蓝色湖水朝冰雪融尽的山坡漫去。对我父亲来说,这些日子又好受多了。我的爱情苦恼也象肮脏的雪崩的残余那样消融了。以前,到了这个季节,我父亲就给他的小船上清漆,母亲从园子里往这边观望,我注视着父亲干活的动作、他的烟斗里的烟,和黄色的蝴蝶。现在已经没有小船可以油漆了,母亲也久已去世,父亲怏怏不乐地蜷缩在这无人照管的屋里。舅父康拉德也使我回想起以往的岁月。我经常背着父亲同他去酒店喝一杯红酒,听他聊天。并开心地笑着回忆他过去的许多计划,但已不再有高傲的神气。现在他不再搞什么新计划了,他也已经老态龙钟了,尽管如此,他的表情,尤其是他的欢笑,还含有某些孩子的或者青年人的气息,我见了心中愉快。我在家里那位老人身边呆不下去的时候,他总给我安慰和消遣。如果我请他去喝酒,他便在我身边急匆匆地走着,生怕跟不上,拚命迈开他的已经变弯曲了的细腿,同我跨一样大的步子。

  “挂起船帆,康拉德舅舅!”我鼓励着他。而只要一提到船帆,我们就必然会谈起我家的小船。小船已经没了,他一讲起它就象讲起一个他所爱而已经亡故的人,感到十分惋惜。我也心爱这条老家伙,而它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回想它,也细细回想同它有关的一切故事。

  湖水同以前一样地蓝,阳光照旧灿烂、温暖。我这个老小伙子经常望着黄蝴蝶出神,觉得自己从那时至今似乎根本没有多少变化,似乎自己还能同先前一样舒适地躺在草场上,设计少年的梦想。实际并非如此,我的大部分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一点,我每天洗脸时都能看到,从生锈的洗脸盆里看到我的脑袋,我的高鼻子,我的愁苦的嘴。这个老卡门青更能使我相信岁月的变迁;而假如我想要完全回到现实中来,我只需打开自己屋里潮湿的抽屉,我未来的作品躺在那里酣睡。那是一包日深月久的笔记,和六、七份写在四开纸张上的草稿。但我很少打开这个抽屉。

  除去照顾老人,我还得修复我家破旧不堪的房子,有一大堆的活要干。地板满是装缝、窟窿,炉灶也坏了,四处漏烟,门全都关不上;爬上阁楼,也就是过去父亲对我进行体罚的地方的梯子,同样十分危险。在动手修理以前,我先得磨斧子,修锯子,借锤子,找钉子,随后,从过去剩下的烂木头堆里找出可用的材料。在修工具和立那块有年头的磨石时,康拉德舅舅还来助我一臂之力,但他年纪太大,胳膊腿都伸不直了,所以帮不了大忙。不得不由我自己来对付不听话的木头,磨破了我的书生的嫩手;用脚踩着摇摇晃晃的磨石,在各处都漏的房顶上爬来爬去,钉钉子,敲锤子,锯木条,刨木板,我那有了点肥肉的喉头上挂下了不少滴汗珠。有时,尤其在烦人地补屋顶的时候,钉腻了,便停下歇一歇,坐直身子,把半天的雪茄又吸着,眼里深邃的蓝天,偷一会儿懒,一想到我父亲现在再也不可能来催促和责骂我时,我心里很快活。邻居从一旁走过,不论是妇女、老人,还是学童,我都用乡亲的口吻同他们聊天,来掩饰我的偷懒。于是,人家便说我是个能听得进好话的人,这个名声渐渐地传开去了。

  “天气暖和啊,丽丝白!”

  “是啊,真暖和,彼得。干吗呢?”

  “补房顶。”

  “不赖,早该补了。”

  “是啊,是啊。”

  “老人在干吗?他也许七十了。”

  “八十,丽丝白,八十了、要是咱们活到这年纪,你看会怎样?不简单。”

  “是啊,彼得,我得走了,当家的等着吃饭。一切顺利!”

  “再见,丽丝白!”

  她提着用小毛巾包着的盆走了。我朝空中喷了一口烟,望着她的背影思忖着,人人都那么勤奋地忙各自的事情,只有我干了两整天,钉来钉去还是这块木板。不过,房顶毕竟修补完了。父亲特别关心,我没法把他拽上房顶,只好详细讲给他听,每半根木条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夸不得半点四。

  如今我回顾并思考自己的人生历程和尝试,所能得到的还是那条老经验:鱼儿离不开水,农夫离不开农村,你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把尼米康村的卡门青变成大都市和大世界的人,这真使我又高兴又气恼。我已经习惯于把这一条结论看作是正确的,我高兴的是自己笨拙地去猎取世界的幸福,结果违心所愿,仍然回到夹在湖泊与群山之间这个旧日的角落里来了。在这里,我如鱼得水,我的德行与恶习,尤其是恶习,是人所共有的、因袭的。我在外地时,曾经忘记了家乡,差一点把自己当作一个稀奇古怪的人;现在我又看到,在我身上作祟并使我无从顺应外界习俗的,原来就是尼米康精神。这里没有人会把我当作怪人,当我细细打量我的老爸爸和舅舅康拉德时,便觉得自己是酷肖他们的儿子和外甥。我在精神和所谓教养的王国里的几次曲折飞行,正好比我舅舅那次出名的帆船航行,只是我在金钱、精力和美好岁月上所付的代价要比他高。自从我的表兄弟库奥尼给我修短了胡子,自从我又穿着束皮带的裤子和衬衫东奔西跑以来,我在外表上也完全成了本地人;当我成为白发老人的时候,我也将不知不觉地继承我父亲在本村生活中所处的地位和他扮演的小角色。村里的人只知道我在外地呆了不少年头,我自然也小心翼翼,不告诉他们我在外面干的是多么无价值的职业,并且跌进过多少个水坑;要不然的话,我马上就会受到嘲笑,得到各种各样的外号。我同他们讲德国、意大利或者巴黎时,总要稍稍吹嘘一番,甚至在实话实说的时候,我偶尔也多少怀疑自己所讲的话的真实性。

  走了这么多的弯路,白费了这么多的岁月,又有什么结果呢?我爱过而且始终还爱着的那个女人,现在在巴塞尔抚养教育她的两个漂亮的孩子。另一个爱过我的女人,已经得到了安慰,并继续做水果,蔬菜和种子生意。父亲呢,我为了他才回到老家来。他既不死也不康复,而是坐在我对面他那张发臭的小床上,望着我。因为我手里捏着地窖的钥匙而嫉妒我。

  但这并非全部。除了母亲和青年时代那位淹死的朋友以外,我还有金发阿吉和瘦小的驼背博比,他们成了天使,住在天上。我亲身经历了村里的救灾工作,许多房屋修好了,又重建了两道石坝。只要我愿意,我也会当上乡议会的议员。不过那里姓卡门青的人已经太多了。

  最近,另外一种前途展现在我眼前。我父亲和我喝过若干升韦尔特利纳酒、瓦利斯酒和沃州酒的那家酒店的老板尼德格尔开始走下坡路,他对自己的买卖已经没有兴趣了。这些日子他一直向我叹苦经。最糟糕的是,如果找不到本地的买主,一家外地的酿酒厂将买下他的房地产,那样就倒霉了,尼米康不再有令人舒适愉快的酒店了。将有哪个外地的承租人来经营,他自然宁可卖啤酒而不卖红酒,这样,尼德格尔良好的地窖就会被糟蹋。我获悉此事以后一直坐立不安。我还有一点钱存在巴塞尔的银行里,老尼德格尔也认为我并非最不适当的继承人。问题在于我不想父亲在世的时候当酒店老板。因为这样一来,我再也挡不住老人家去拔酒桶的塞子,再则,我学了一肚子拉丁语和其他学问,末了当上酒店老板,再搞不出什么名堂,那他就胜利了。这可不行,于是,我开始渐渐地有点盼着老人家去世了,倒不是对他不耐烦,而只是为了办成这件好事。

  最近以来,康拉德舅舅在长年消沉之后又激动地想干一番事情了,我听了也不高兴。他总是把食指衔在嘴里,额头上又有了一道思考的皱纹,在他的小屋里急匆匆地小步踱来踱去,晴天时老是远望湖水。“我看,他又要造船了。”他的老伴岑青纳说。而他也确实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多年以来未曾有过,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他确切知道这一回该怎么办了。但我认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只是他的疲倦了的灵魂现在想要一对翅膀,马上要飞到归宿处去了。挂起船帆,老舅!如果他当真到了这一天,尼米康的先生们将经历一次闻所未闻的事件。我已经打定主意,在他的墓前继神甫之后讲几句话,这在此地还从未发生过。我将在悼词中称舅舅为能升天堂的有福者和上帝的宠儿,在这段富有教益的话之后,我要不多不少地给可爱的死者的亲戚来一点刺激,让他们不要马上忘记和原谅我。但愿我的父亲也还能亲身经历这一事件。

  抽屉里放着我的巨著的头几章。我可以称之为“我的毕生之作”。这听起来太过慷慨激昂,我宁可不这么说;因为我不得不承认,继续并完成这部作品实在是靠不住的事。也许再来一次机会,我将重起炉灶,继续并完成它;到那时,我青年时的渴望便是正确的,我当真成了作家。

  对我来说。当作家同乡议员或者一道石坝的价值相当,或者稍高一点。可是,抵不上我那已成往事却又永不消失的生活。连同从苗条的罗西·吉尔坦纳到可怜的博比这所有可爱的人物形象。
译后记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是本世纪著名德语作家。他的故乡是两次世界大战策源地的德国。他的作品反映了动乱的欧洲知识分子的苦闷、彷徨。追寻与迷惘。黑塞是个和平主义者,一次大战爆发,他以席勒《欢乐颂》的诗句“呵朋友,不要这种声音”为题撰文反战,招致德国报界的诽谤,却赢得了罗曼·罗兰的友谊。他于1923年入瑞士国籍,远离尘嚣,稳居乡间,但仍关心德国人民的命运和前途,并以自己的文学创作为继承和发扬德国的进步文化传统作出了贡献。1946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歌德奖。他的著作在全世界的总印数迄今已超过六千万册,这个惊人的数字使黑塞成为二十世纪拥有读者最多的一位德语作家。

  对于资本主义文明的怀疑与不满,贯穿了黑塞的全部著作。如果说他的晚期作品深受我国老庄哲学的影响,思想深奥,看去有如云雾中的庐山的话,他的早期作品则具有自传色彩,宛若清泉般倒映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他的思想性格与气质,他的创造力的特点。

  《彼得·卡门青》(peter camenzind,1904)是黑塞的第一部小说,此书出版后立刻受到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赞誉,所以也是他的成名作。当时的德国已进入帝国主义阶段,国力强盛而危机四伏;民族主义、沙文主义甚嚣尘上,叔本华和尼采成为新的偶像;以新奇为时髦的风气盛行,各种现代文艺流派应运而生。然而刚刚踏上文坛的黑塞却独辟溪径,以浪漫主义的诗意的笔触塑造了彼得·卡门青这样一个不随俗合流的人物,其实也就是黑塞本人的写照。小说主人公是瑞士中部山区一个农夫的儿子,少年时好梦想,他进城念完大学,涉足上流社会,终因不能适应都市里资本主义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便“力求从世界和社会返归自然”。“他在缩小的范围内重演了卢梭半是大胆勇敢、半是多愁善感的反抗,他将由这条途径成为诗人”(黑塞语)。卡门青曾写过一些唯美之义的诗,后来读了莎士比亚、歌德和凯勒,便把自己那些“不成熟的幻想的产物”付诸一炬。他旅行意大利和瑞士的山区和农村,到大自然中去寻求和谐。他研究文艺复兴的历史,崇尚人文主义的精神,追随主张助人为乐和救孤济贫的圣徒方济格的足迹,去接近和认识下层人民,最后返回山村。书中的博比是个瘫痪病人,他是卡门青从方济格那里接受了“泛爱众人”的思想后下决心首先去“爱一个人”时遇到的。博比外形丑而心灵美,他承受着不幸的命运,却怀着对生活的“无欲念的爱”,这就是卡门青所说的人身上的“神性”的东西,也是他所要力求达到的精神境界。作品表明,黑塞的理想是通过“个人的人道化”达到世界的人道化;可是历史的进程却证明了他的这种理想只不过是一个幻想的乌托邦罢了。

  黑塞十四岁进毛尔布隆神学院预备班学习、次年即退学,后来在书店当学徒,工余刻苦自学。他发表《彼得·卡门青》时是二十七岁,仍在书店当伙计。这部小说文笔清秀,有的段落是优美的散文或幽静的沉思录,有的段落象一首田园诗或一支狂想曲,诗情画意交融,乡愁、爱情、友谊,各种感情如涓涓细流,从心灵的泉源涌出,哀怨处感人肺腑,幽默处令人捧腹,它至今读者不衰,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第一次读赫尔曼·黑塞的书,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就希望有朝一日能翻译他的作品,但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设有接触过他,只是到了最近几年,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这一宿愿。我不是一个专门的文学研究工作者,而仅仅是一个兴趣广泛的涉猎者。以上所述,也只是对黑塞这部作品的一点浅识,仅供参考而已。

  胡其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