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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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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_马赛尔·普鲁斯特 2


人们经常看见卢森堡亲王夫人走过,已经有好几天了。车马华丽,她本人身材高大,红棕头发,美丽非凡,只是鼻子有些过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几个星期。她的敞篷四轮马车停在旅馆门前,一个小厮过来与旅馆经理说话,又回到马车旁,然后送来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种水果于一个篮子之中,正如海湾本身将各个季节都汇集在一处一般),附一张卡片:“卢森堡亲王夫人”,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蓝莹莹的、闪闪发光的、滚圆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么圆一样;透明的葡萄挂在枯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这些水果,送给哪一位隐姓埋名住在这里的王子呢?这不会是送给外祖母的女友的,亲王夫人希望来拜访她。可是第二天晚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差人给我们送来了新鲜而又金光闪闪的串串葡萄,一些李子和梨。虽然李子已变成了紫色,犹如我们进晚餐时刻的大海;虽然天青色的梨子上,已漂着玫瑰色的云朵,我们还是认出了这些水果来自何处。
过了几天,上午在海滩上有交响乐音乐会演出,散场时我们遇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坚信自己听到的作品(《洛亨格林》序曲,《坦豪斯尔》①序曲等)表达了最高的真理,尽量提高自己以达到那作品的境界。为了理解这些作品,我从自身提炼出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东西,也将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东西赋予这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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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均为瓦格纳的歌剧作品,分别于1850年和1845年上演。
第二卷 地名:地方(5)
外祖母和我从音乐会出来,踏上归途回旅馆。我们在海堤上停了一会,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交谈几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她在旅馆里为我们订了火腿干酪夹心面包片和奶油蛋。就在这时,我望见卢森堡亲王夫人从远处向我们走来。她半拄着一把阳伞,那高大而美丽的身躯现出微微的曲线,划出帝国时代美貌风流的女子珍爱的阿拉伯图案。这些女子双肩下垂,后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绷紧,很善于使她们的身躯像一条围巾一样无精打采地飘动。穿过躯体的那条肉眼看不见的柔软而倾斜的茎杆作为骨架,她们的身躯便围绕着这骨架飘动。
卢森堡亲王夫人每天上午出来在海滩上转一圈。那时节,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准备吃午饭了。她是非到一点半钟才进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就放弃了那空荡而灼热的海堤之后,她才返回自己的别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向她介绍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绍我。可是不得不向我询问我的姓名,因为她想不起来了。说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么,或者说,她早就忘记我外祖母将自己的爱女嫁给谁了。我的姓氏似乎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这时,卢森堡亲王夫人已向我们伸出了手。当人们向奶妈带着的婴儿微笑时,常常还要加上一个亲吻。她与侯爵夫人说话过程中,不时转过头来带着这种亲吻的雏形,向外祖母和我投过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显出自己地位比我们高的样子,但是她肯定没有计算好这段距离。由于计算错误,她的目光充满了善意,以至于我看到她就要像抚摸两头可爱的动物那样用手来抚摸我们。在驯化动物园①里,两头可爱的小兽就会越过铁丝网,朝她伸过头去。顿时,这种关于动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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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巴黎布洛尼森林附近。
那时节,海堤上尽是来往走动、高声叫卖的小贩,卖的是点心,糖,小面包之类。亲王夫人不知道怎样表示她的好意,便拦住了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第一个小贩。他只剩下一块黑麦面包了,就是人们扔给鸭子吃的那种。亲王夫人买了这块面包,对我说:“这是给你外祖母的。”可是她却把面包递给了我,微微一笑对我说:“你亲自交给她吧!”她大概以为,在我与动物之间如果没有中介,我的快乐就会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贩走过来,她将所有的东西都买了来,塞满了我的口袋,有扎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点心,有罗姆酒蛋糕,有大麦糖。她对我说:
“你自己吃,也给你外祖母吃吧!”
然后她叫穿红锦锻衣服的小黑人给商贩付钱。那小黑人到处跟随着她,成了海滩上的奇景。此后,她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别,并向我们伸过手来,有意对我们和她的女友一视同仁,当密友对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们能够接近她。不过有一次,她似乎将我们的水平在人的阶梯上放得不那么低,因为她与我们的平等,是通过亲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温柔而充满母爱的微微一笑来表示的。人们像向一个大人告别一样向一个淘气孩子道再见时,就是这样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进化上产生了美妙的飞跃,她不再是一只鸭子或一只羚羊,而已经成了斯万太太大概会称之为的“baby”①。最后,亲王夫人离开了我们三个人,到充满阳光的海堤上继续散步去了。她那美丽的腰肢弯曲着,象绕在木棍上的一条蛇一样,缠绕在合拢起来拿在手中、白底蓝花的阳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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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语:婴儿。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亲王夫人。我说第一位,因为马蒂尔德公主从仪态上说完全不是亲王夫人。这第二位,以后诸位会看到,以其钟情也叫我大吃一惊。第二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她觉得你们很迷人。这个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许多女君主或亲王夫人可不一样。她具有真正的价值。”这时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种大老爷的和蔼可亲,自愿在国君与资产阶级之间充当中间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用坚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会很高兴再与你们见面。”她非常高兴能对我们这样说。
离开卢森堡亲王夫人之后,当天下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诉我一件事,叫我更为惊异,而且又不属于和蔼可亲的范围。
“你父亲可是部里的司长?”她问我道。“啊!据说你父亲是个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几天以前,我们从母亲的一封信中获悉,我父亲和他的旅伴德·诺布瓦先生丢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确地说,根本就没丢,就是这么回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对旅行的细节,她似乎比我们知道更详细。“我想你父亲下个星期要提前回来了,他大概放弃去阿尔及西拉的计划了。不过他想在托莱多①多呆一天,因为他对提香的一个弟子②十分欣赏。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过在当地那是很有名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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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班牙城市。
②此弟子即指西班牙画家格雷戈。
对她所认识的那群人单纯、细微而又模糊的骚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动声色的眼镜远远打量的。我自忖,是什么巧合,使得她观看我父亲的那个地方,正好嵌了一块无限放大的镜片,使她那么有立体感地、极为详细地看到了我父亲所有令人愉快的东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关遇到的麻烦呀,对格雷戈①的兴趣呀等等。这块镜片改变了她视野的比例尺,在万头攒动的芸芸众生中唯一使她看到这一个人,就象居斯塔夫·莫罗画朱庇特在一个软弱的下界女子旁边,将他画得超人大小一样。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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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格雷戈(1541—1614),西班牙画家。
②大概指的是《朱庇特与塞墨勒》一画,画上,朱庇特将塞墨勒置于自己膝上,塞墨勒犹如其掌中玩物。也有说指的是《朱庇特与欧罗巴》。
我的外祖母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辞,以便我们能在旅馆前多呼吸一会新鲜空气,一面等待着人家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打招呼,说我们的午饭已经备好。这时只听得一阵喧嚣。原来是野蛮人部落国王那年轻的情妇刚刚洗罢海水浴,回来进午餐。
“这真是一大害,她应该离开法兰西!”首席律师此时正经过这里,他义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证人的老婆却眼睛睁得大大地,死死盯着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样望着这些人,多么叫我着恼,我简直没法告诉你,”首席律师对首席审判官说道,“我真想给她一记耳光!这个女无赖,你这么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着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诉她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们再作出对这些冒牌货加以注意的模样,我再也不跟你们一道出去了!”
卢森堡亲王夫人的马车,在她前来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馆前停过。她的前来,自然也未逃过公证人、首席律师和首席审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这几个女人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么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们已经手忙脚乱了一些时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还是一个女冒险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穿过大厅时,到处刺探不对头的事的首席审判官老婆从活计上抬起头来,望着那位夫人,那劲头叫她的女友们笑个半死。
“噢,我呀,你们知道,”她骄傲地说,“我一开始总是往坏处想。非给我拿出一个女人的出生证和公证人证件,我才会相信这个女人真正结了婚。此外,你们别害怕,我要进行小小的调查。”
于是,每天这些女人都笑着跑来问:
“我们是来听新闻的。”
卢森堡亲王夫人前来拜访的那天晚上,首席审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搁到嘴上。
“有新鲜事。”
“啊!她真了不起,邦森太太!我从未见过……你说,你说怎么啦?”
“咦,一个女人,黄头发,脸上擦的粉有一尺厚,一里开外就能闻到马车味,只有那些小姐才会有这样的车,她刚才来看望那位所谓的侯爵夫人啦!”
“哟,哟哟哟哟哟哟哟!嘿,你们看哪!就是我们看见的那位太太,你想起来了吗,首席律师?我们真觉得她不怎么样,可不知道她是来看侯爵夫人的。一个女的,带一个小黑人,是不是?”
“就是,就是。”
“啊,你们说得够多了。你们不知道她的姓名吗?”
“知道,我故意装作走错门了,拿着了她的名片,她的外号叫卢森堡亲王夫人!我多加提防就是有道理嘛!这地方,人很混杂,还有这类天使男爵夫人①来搞鱼目混珠,真是够惬意的!”
首席律师向首席审判官引证了马杜林·雷尼埃和玛塞特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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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使男爵夫人”是小仲马1855年写的一个剧本《半上流社会》中的女主角。她是一个交际花,试图通过嫁人进入上流社会,但是没有成功。
②马杜林·雷尼埃(1573—1613),著有讽刺作品《玛塞特》,叙述一个浪荡女人晚年成了虔诚的教徒的故事。
再说,这一误会,并非象一出轻松的喜剧里那些第二幕形成到最后一幕便解除了的误会一样只是暂时性的。德·卢森堡亲王夫人是英国国王和奥地利国王的外甥女。当她前来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坐马车兜风时,这两人总显得两大怪一般,属于那种水城难以躲开的怪物。圣日耳曼区的人,在大部分资产阶级人士眼中,有四分之三是输光了赌本的恶棍(再说,个别人有时也确是如此),所以,任何人都不会接待他们的。在这方面,资产阶级是太老实了,因为贵族老爷的毛病决不会妨碍他们自己在凡是资产阶级永远不会受到接待的地方得到垂青,受到接待。而贵族自认为资产阶级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在与己有关的事情上装得天真纯朴,而对他们那些穷愁潦倒的朋友则故作诽谤,这就造成了误会。如果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偶尔与小资产阶级发生关系,因为这个贵族非常富有,恰巧主持最大的一些财团,资产阶级终于会看到,一个贵族当资产阶级成员也很相称。但他还会发誓说,这个人绝不会与一个破了产的赌徒侯爵交往,认为侯爵越是和蔼可亲,他就越没有人缘。待到大宗生意管理委员会主席公爵先生娶了赌徒侯爵先生的女儿作自己的媳妇,资产阶级就更莫名惊诧了。那位侯爵虽是个赌徒,但他的姓氏在法国最为古老。正如一国之君宁愿娶已被废黜的国王之女作自己的儿媳,也不愿娶现任共扣国总统之女给自己儿子为妻一样。这说明这两个世界之间彼此的看法都很虚幻,正如巴尔贝克海湾这一端海滩上的居民对位于海湾另一端海滩的看法也很废幻一样:从里夫贝尔隐约可以望见马克维尔这个“骄傲的公主”。但是就是这一点也是骗人的,因为里夫贝尔的人以为,从马古维尔也能看见里夫贝尔。事实上与此相反,里夫贝尔的灿烂美景,从马古维尔那里,大部分是看不到的。
我突然发烧,请来了巴尔贝克的医生。这位医生认为我不应该整天待在海边风吹日晒,给我开了几个药方。外祖母表面上恭恭敬敬地拿了药方,但我从那表面的恭恭敬敬上立刻看出来,她已坚定地下了决心,不照任何药方去买药。但是她对医生的保健建议很重视,接受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好意,下午带我们坐马车去兜风。这样,上午,直到午饭前,我便在我的房间与外祖母的房间之间窜来窜去。
外祖母的房间与我的房间不一样,不直接面对大海,而且从三个不同角度采光:海堤的一角,一个内院,田野。这房间内的器物也与我的房间不同,有上面绣着金银丝线和粉红花朵的沙发。一走进去便闻到的那种清新芬芳,似乎从那玫瑰色的花朵上散发出来。我更衣出去散步之前,穿过这个房间。这时,从南面进来的光线,与不同时刻进来的光线一样,折断了墙角,在海滩的反光旁,将绚丽多彩的临时祭坛安放在五屉柜上,似乎放上了小径上盛开的鲜花;光线那收拢、颤抖而又温暖的双翼挂在墙壁上,随时准备重新飞起。那光线像洗浴一般,晒热了小院一侧窗旁一方外省地毯,阳光如葡萄藤一般装点着小院,为小院的美丽动人、丰富多彩又加上动态的装饰,好似将沙发上那绣花丝绸一层层剥下,并将其金银丝边一一取下一般。这个房间有如一面棱镜,外面光线的七色在这里分解;有如蜂巢,我就要品尝的白昼的津液在这里溶解,散开,芳香醉人,看得见,摸得着:有如希望之园,溶成怦然跳动的银光和玫瑰花瓣。不过,先于一切的,还是我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今天早晨在海滨如涅瑞伊得斯①般游玩的大海是什么模样。我拉开窗帘。每一个模样的大海停驻的时间从未超过一天。第二天,就是另一个大海了,偶尔也与前一日的大海相像。但我从未见过完全相同的大海出现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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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五十个女儿之一,在希腊诗人笔下,她“以微笑自娱”,勒贡特·德·利尔则称她是“欢乐的格劳科斯女神”。在希腊神话中,海神格劳科斯本为男性。
有时,大海现出那样罕见的美,我远远见了,惊异万状,更加欢喜。是这一天早晨,而不是另一天早晨,半开的窗扉在我沉迷的眼前展现出格劳科期女神的丽姿。她那慵懒的秀色,无力的呼吸,像朦胧的蓝宝石那样半透明。透过这蓝雾,我看到了给她点染上颜色的可以称得出来的各种无素在涌流。啊,真是得天独厚!女神露出睡意朦胧的笑容,令肉眼看不见的薄雾使阳光发出千变万化。这看不见的薄雾,无非是在她那半透明的表面周围所保留的一块空间而已。正因为有这一方空间,那表面就变得更为缩小,更为感人,就象雕刻家从整块石头的残存部分上分离下来的那些女神,他又不肯将这整块石头做成粗坯。女神就这样身着单色衣裙,邀我们到那粗糙而又在陆上的道路上去散步。我们坐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敞篷四轮马车里,从这道路上,整日依稀望见她那慵倦跳动着的仙姿,却永远也到不了她的身边。
为了使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或到圣马尔斯,或到格特奥尔姆山岩,或到别的什么郊游的地方去,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吩咐早早驾车。对于一辆行进缓慢的马车来说,这都是很远的地方,要走上一整天。想到我们要去远足,我十分快乐,哼起一首最近听到的什么曲子,来回踱着,等待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穿戴整齐。如果是星期日,那么在旅馆门口的就不只是她的马车了。好几辆租来的街车,不仅等待着应邀前往菲代纳城堡康布尔梅夫人家作客的人,而且也等待着别的人。这些人与其像受惩罚的孩子一样留在这里,宁愿宣称巴尔贝克的星期天简直腻死人,他们一吃完午饭便启程躲到附近的海滩去或去参观什么名胜。当人们询问布朗代太太是否去过康布尔梅夫妇家中时,她甚至常常断然回答说:“没有,我们到贝克瀑布去了。”似乎纯粹是因为这个她才没有到菲代纳去度过一天。这时,首席律师就会大慈大悲地说:
“我真羡慕你,我跟你们一样改变主意就好了,那肯定别有情趣。”
马车旁,我等人的门廊前边,一个年轻的穿制服的饭店仆役笔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株稀有品种的灌木。他那染色的头发惊人的和谐,较之他那树木的外表更引人注目。大厅相当于前廊,或初学教理者的教堂,或罗曼时代的教堂,不住在旅馆的人也有权经过。那大厅内的这位“外侍”的伙伴,并不比他多干多少活,但是至少还动弹动弹。很可能早晨他们是帮忙打扫的。但是下午他们就站在那里,像那些即使什么事也没有仍然站在台上增加哑角数目的合唱队员一样。叫我心惊胆战的那位总经理“站得高,看得远”,准备明年大大增加这些人的数目。他的这个决定叫这个旅馆的经理心里好生难过,因为他觉得所有这些小伙子无非是“碍事的人”,意思是说他们什么用也没有,还挡道。不过至少在午饭与晚饭之间,在顾客出入之间,他们还能填补情节的空白,就象德·曼特侬夫人的那些学生一样,他们身着年轻的古代以色列人的服装,每当爱丝苔尔或若阿德下场时,便由他们来演幕间插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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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影射拉辛的最后两个悲剧《爱丝苔尔》和《阿塔莉》,此二剧应德·曼特侬夫人之请为圣西尔的各位小姐写成,他们在这两个戏的合唱队中扮演角色。
第二卷 地名:地方(6)
门外的那个穿制服仆役,衣着华丽,身体修长瘦削。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侯爵夫人下楼来。他木然不动,而且木然不动上面又加上一层悲悲切切的神色,因为他的兄长都已离开了旅馆去寻找更光辉灿烂的前程去了,他自己在这块异乡土地上感到十分孤独。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终于来到。照应她的车辆,服侍她上车,大概应当属于这个仆役职能的一部分。可是他也知道,一个随身带着仆役的人,是由自己的仆役来侍候的,而且一般来说,这种人在旅馆里给的小费很少,圣日耳曼老区的贵族们就是如此行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时属于这两种人。于是这株灌木仆役得出结论,他对侯爵夫人不抱任何希望,便任凭旅馆侍应部领班和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将这位夫人及其衣物安置停当,而他自己仍然在那里忧伤地梦想着自己那些小兄弟令人艳羡的命运,保持着他那植物般的木然不动。
我们启程。绕过铁路车站以后不久,便走上一条乡间小路。小路在迷人的园圃间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路两旁均为耕过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这条小路像贡布雷的小路一样熟悉而亲切。耕地中间,不时可见一株苹果树。苹果树上确实已经没有花朵,只有一簇雌蕊。但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为我又认出了那无法模拟的树叶。那大大的叶子,有如婚礼结束后台阶上的地毯,刚刚被红扑扑的花朵那白缎长裙的拖裾踏过。
翌年五月,在巴黎,有多少次,我在花店里买上一枝苹果树枝,然后在它那花朵前度过一整夜啊!花朵放出同样的乳白色的津液,将其飞沫又撒在叶芽上。似乎卖花商人对我十分慷概,出于创造性的趣味,亦出于巧妙的对比,又在白色的花冠间,每边都加上了恰如其分的粉红色花苞。我久久凝望着这花朵,吩咐将花放在我的灯顶上,直到黎明给花朵送来了曙光,我常常还在望着它们。在巴尔贝克,黎明大概也同时放出这曙光的吧?我在想象中极力将这花朵带回这条路,让这花朵大量增加,将它铺满已准备好的画布上那准备好的框架。边框便是那些园圃。园圃的图案,我已牢记在心。我是多么希望,也应该,在春天怀着天才美妙的热情,以其各种色彩覆盖住其画稿时,有一天重见这一切啊!
上车之前,我已经构思了大海的画面。我要去寻找这画面,我希望看到“普照大地的阳光”下的这一画面。而在巴尔贝克,在那么多的洗海水浴的人、小棚、游艇构成的俗气的插花地之间,我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画面,是我的梦幻接受不了的画面。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到了一处海滨的高处,当我从树木的枝叶间依稀望见了大海时,这么远,那些将大海移到大自然与历史之外的细节,自然都消逝了。我望着大海的波涛,可以尽情地想象,勒贡特·德·利尔在《俄瑞斯忒斯》①中给我们描绘的正是这样的波涛。那时,英雄赫楞手下那些长发勇士,“犹如食肉飞禽黎明时飞过”,“以十万船桨拍打着轰鸣的浪涛”②。反过来,我距离大海又不够近了,我似乎感到大海不是有生命的,而是固定不动的,我再也感觉不到在那一片色彩之中大海的勃勃生机,如同一幅画在树叶间展现出的一片色彩。此时大海显得和天空一样单薄,只不过比天空颜色更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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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斯库勒斯的三部曲是这个标题:但勒贡特·德·利尔从此汲取灵感写成的悲剧,剧名则叫《复仇三女神》。此剧于1873年1月6日首次在奥代翁剧场上演,剧本于当年出版。
②这是剧中人道尔迪比奥斯说的话。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我喜欢看教堂,便向我许诺说,我们以后要去看这个,要去看那个,尤其要去看克拉克维尔的教堂。她说那个教堂“完全掩映在常春藤之中”,说着作了一个手势,似乎很有兴味地将那不在眼前的教堂正面包在看不见而十分优美的枝叶之中。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作出这种描写性的小小的动作,时常用很准确的字眼将一处古迹的诱人和特别之处表述出来,总是避免使用技术性的词汇。但她无法掩饰,对她所谈的事情,她是非常清楚的。她在她父亲的一座城堡中长大,那座城堡所在的地区有些教堂与巴尔贝克周围的教堂为同一式样。那座城堡是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最完美的楷模,而她对建筑竟然没有产生兴趣,她似乎极力在为自己辩解。这座城堡也是一所真正的博物馆。另外,肖邦和李斯特在那里弹过琴,拉马丁在那里朗诵过诗作,整整一个世纪的著名艺术家都在那里,在她家的纪念册上写出感想,写过和谐的乐章,画过速写。因此,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美意,良好的教育,真正的谦逊,或缺乏哲学精神,对她自己掌握的对所有各种艺术的知识,只赋予这种纯物质的来源,最后也就显得似乎将绘画、音乐、文学和哲学均视为在著名的列入文物保护清单的古建筑中长大、受最最贵族式教育熏陶的一位少女的特权了。人们似乎有这样的印象,对她来说,除了她继承下来的画以外,就没有别的画。她戴的一条项链,垂到长裙上,我外祖母很喜欢,她感到十分高兴。在提香为她的一位曾祖母绘制的肖像上,就有这条项链。这条项链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家族。这样就可以肯定这是真品了。不知怎样买来的画克里索斯的画,她听都不爱听,事先就确信不疑那肯定是赝品,根本不想看。我们知道她本人也画一些花卉水彩。外祖母曾经听人吹捧过这些作品,就与她谈起这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谦虚转了话题,倒也没比对恭维已经司空见惯的相当有名气的艺术家流露出更多的惊讶和快乐。她只是说,这是很令人愉快的消遣,虽然画笔下的花朵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至少画花使你生活在自然花朵的世界中。尤其当人们不得不仔细注视以求临摹得很象时,对天然花朵的美,是百看不厌的。但是在巴尔贝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给自己放了假,好让自己的双眼得到休息。
外祖母和我,见她甚至比绝大部分资产阶级都更持“自由派”见解,真是惊讶万分。人们对驱逐耶稣会士感到愤慨,她很迷惑不解。她说一直是这么做的,甚至王政时代,甚至在西班牙,也是如此。她捍卫共和,只在下列情况下才谴责共和国的反教权主义:“我想去望弥撒,人家阻拦我;我不想去,人家非强迫我去。我认为这二者都一样糟糕。”她甚至说出这样的话来:“哟!今日的贵族,这算什么玩艺!”“在我看来,一个人不劳动,简直一钱不值。”说不定就是因为她感觉到人家从她嘴里撷取讽刺挖苦、味道醇厚、难以忘却的东西,她才这么说的。
我们很尊重一些人的聪明才智,采取谨慎而又小心翼翼的不偏不倚态度拒绝谴责保守主义者的想法。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属于这种人。我外祖母和我,经常听到她坦率地表达一些很先进的见解——不过,还没有先进到赞同社会主义的地步。社会主义是她的眼中钉,我们几乎认为,在各种事情上,真理的尺度和典范都在她身上了。当她对自己的提香的画,她的城堡的廊柱,路易-菲利浦谈话的幽默发表评论时,真是她说什么我们信什么。
但是,那些谈起埃及绘画和伊特鲁立亚①铭文来令人着迷的学识渊博的学者,谈起现代作品来可就太平常了。我们不得不自忖,对于他们擅长的那些学问,是否我们估价太高,因为他们对波德莱尔的研究很简单,平平常常,而他们对现代作品的研究就连这种平平常常都显不出来。当我就夏多布里昂、巴尔扎克、维克多·雨果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提问时——往昔她的父母全接待过这些人,她自己也隐约见过他们——她嘲笑我对这些人十分佩服。象她刚刚对一些贵族大老爷或一些政治家讲一些挖苦的话一样,也对他们讲上一些挖苦的话。她对这些作家品评很苛刻,说他们正是缺少下列的优秀品质:谦虚,不自我炫耀,满足于一种朴实的艺术,恰到好处而不再多加一笔,避免口若悬河以显得可笑。随机应变,总之,缺少那些判断适度,简单朴素的品格。人们告诉她,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会达到具有这些品格的高度。看得出来,她毫不犹豫将一些人放在这些作家之上。也说不定那些人由于具有这些品格,确实能胜过巴尔扎克、雨果、维尼式的人物,或在一间客厅里,一次学会上,一次大臣会议上,能胜过莫莱②,冯塔那③,维特罗尔④,贝索⑤,巴斯基埃⑥,勒布伦⑦,萨方迪⑧,或达吕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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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伊特鲁立亚为意大利古地区名。
②莫莱伯爵(1781—1855),参加过第一帝国政府,后拥护七月王朝,1836—1839年任路易-菲利浦政府的首相。
③冯塔那(1757—1821),曾拥护法国大革命,但又被革命暴力吓破了胆。为重建帝国的倡导人之一。“百日事变”时,他没有响应拿破仑的召唤,因此得到路易十八的青睐,曾任国务大臣。
④维特罗尔男爵(1774—1854),曾在孔德反革命军队中战斗,后投到帝国一边,但又参与了泰勒朗的阴谋活动,无论是查理第十还是路易-菲利浦都未能使他实现自己的野心,但他始终是狂热的保皇党。
⑤贝索(1816—1880),因政治活动成功先后获男爵及公爵称号,1851年拒绝效忠第二帝国。1871年以后,曾被任命为高师校长。
⑥巴斯基埃(1767—1862),恐怖时期被关进监狱,效忠帝国和路易十八,参加过黎希留和德卡兹内阁,被路易-菲利浦任命为元老院主席。
⑦勒布伦(1785—1873),七月王朝时期大为走红,拿破仑第三接纳他进了参议院,写过不少悲剧、诗歌。
⑧萨方迪伯爵(1795—1856),先后效忠于拿破仑和路易十八、查理第十、路易-菲利浦。
⑨达昌(1767—1829),先拥护革命,恐怖时期被捕入狱。曾为拿破仑勇敢作战。1819年成为法兰西元老院成员。
“这就象司汤达的小说一样。你好象很佩服司汤达,可你如果用这种语气与他谈话。那就会叫他大吃一惊了。我父亲在梅里美先生——至少这一位是个天才人物——家里经常见到司汤达,他常常对我说佩耶(这是他的真名)俗不可耐,但在晚宴上又十分风趣,叫人简直无法相信他会写出那样的书。再说,你大概也看到了,德·巴尔扎克先生对他极度赞美时,他是怎样耸肩膀来回答的。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出身高贵的人。”
所有这些伟人,她都有他们的真迹。她的家庭与这些人有过这样特殊的关系,她以此自夸,似乎认为与象我这样未能与这些人有所交往的年轻人相比,她对这些人的评论更为正确。
“我认为我可以谈论他们,因为他们常到我父亲家里来。正如很有风趣的圣伯夫所说,有关这些人,应该相信就近看见过他们而且能够对他们的价值作出更正确的评价的人。”
有时,马车在耕地之间走上一条上坡路,我们对田地感受更真切,上坡路给田地加上了真实的印记。像从前某些大师给自己的画幅添上一朵珍贵的小花一样,也有几株犹豫不决的矢车菊,与贡布雷的矢车菊十分相像,追随着我们的马车。很快,我们的马匹就把这些矢车菊甩在后面了。但是,再走几步,我们又远远看见另一株在等待着我们,早在草从中、在我们面前竖起了它那蓝色的小星。有几株更大着胆子走过来,立在路边。于是,这些矢车菊,与我遥远的回忆和家养的花朵一起,形成了一片星云。
我们下坡,向海岸走去。这时我们会迎面遇到步行、骑自行车、坐着蹩脚的车子或者坐着马车上坡的姑娘。她们是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是她们与田间的花朵又不相像,因为每一个姑娘都显示出某种特有的东西,这种特有的东西在另一个姑娘身上是没有的。这就使得这一个姑娘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欲望,与她的同类在一起,是不能得到满足的。某一个田庄姑娘赶着自家的乳牛,或者半躺在小车上,某一个小铺掌柜的女儿在散步,某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姐坐在敞篷四轮马车的折叠式座席上,对面是她的父母。
我在梅塞格利丝一侧独自散步时,曾怀着幻想,希望有一个村姑经过,我将她拥在自己的怀里。一天,布洛克告诉我,这种幻想并非是什么与我身外的任何事情都丝毫不相符合的想入非非。人们路遇的所有姑娘,村姑也好,小姐也好,都随时准备实现同样的幻梦。这一天,布洛克自然为我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对我来说,改变了生命的价值。可我现在病魔缠身,从不单独外出,我是注定永远也无法与她们做爱了。一个监狱中或医院中生下的孩子,长时期以来,一直认为人的机体只能消化干面包和药,当他忽然获悉桃子、梨子、葡萄并不仅仅是田野的装饰品,而是鲜美、可以消化的食物时。该是多么兴高采烈,欢喜若狂!即使看守他的狱卒或他的看护不许他去采摘这些美丽的果实,对他来说,世界也显得更加美好,生活也显得更宽厚了。我就像这个孩子一样。当我们知道,在我们身外,现实与欲望相符,即使对我们来说,这欲望已无法实现,在我们看来它也更为美好,我们会更加有信心地依傍着它。我们会怀着更大的快乐想到,假设这种欲望得到了满足,那该是怎样的生活!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能够暂时从我们的思想中排除那个小小的偶然的特殊的障碍。正是这个障碍,使我们的这个欲望无法得到满足。自从我知道可以亲吻从身旁经过的美丽姑娘的双颊那一天开始,我对她们的内心活动就变得十分好奇起来,这个宇宙对我也显得更有兴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飞快奔弛。我刚刚来得及看清迎面走来的那个少女。然而人的美与物的美不一样,我们感到这是一个唯一的少女的美,是意识到了的、有意识的美。她的个性,她那隐约可见的心灵,她那我不了解的意愿,刚刚在她那并不专注的目光深处——转瞬间,这目光成了与为雌蕊准备的花粉完全相仿的神秘物——形成一个大大缩小了的、而又不完整的小小的形像,我就感到从自己的肉心涌出一种尚为雏形的欲望,模模糊糊,很小很小,这个欲望就是:在她的思想没有意识到我这个人,我没有妨碍她的欲望向别人奔去,我没有停驻在她的幻想中,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要让这个姑娘走过去!可是我们的马车走远了,那美丽的姑娘已经在我们身后。她对我没有产生任何构成一个人的概念,她的明眸刚刚看到我,就已经把我忘记了。是不是因为我只是对她瞥过一眼,才觉得她如此美貌呢?很可能。疾病或贫困使我们不能游历某一国度;此生所余时日无多,这时日已经黯然失色;首先,不可能在一位女子身边停留,很可能也不会再度与她重逢,这一切都顿时赋予她一种魅力,与上述那个国度,那些时日所具有的魅力相同。这是我们注定要失败的战斗。所以,如果没有习以为常这个因素的话,对于每时每刻都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也就是所有的人——来说,生活会显得十分甜美。其次,在这样的路遇中,一般来说,过路女郎的风韵与很快交臂而过紧密相关。对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产生欲望,这种欲望导致的想象翻腾起来,不受上述路遇中完全感受到的现实的限制。尽管夜幕降临,马车飞快奔驰,在乡村,在城市,没有哪一个女性的身姿,象古代大理石像一般为将我们带走的快速所摧残;也没有哪一个女性的身姿受到将它吞没的黄昏的摧残。而这黄昏,在每一个路口,从每一家店铺的深处,无不向我们的心射来美神的箭矢。遗憾更挑起我们的想象力,我们的想象又给那转瞬即逝的、残缺不全的过路女子添加了许多东西。我们有时真想自忖,在这世界上,美神是否正是添加的这一部分,而不是别的呢?
如果我得以下车,得以与这位迎面相遇的女郎交谈,说不定她皮肤有什么毛病会使我幻想破灭,而从车上,我则没有看清那个毛病(于是,一切要进入她的生活的努力,我都立刻觉得不可能了。美是一系列的假设。我们已经看到向未知展开的道路,丑一拦住路,便把那些假设都缩小了)。说不定她只说一句话,微露笑靥,就能给我提供意料不到的启示,数目字,使我能领会她脸上的表情和她举止的含义,而这一切立刻都会变得平淡无奇。这是可能的。有一阵,我与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在一起,尽管我找出千百个借口要把他甩掉,我都无法离开。我感到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姑娘,从未像那些日子里遇到的女郎那样撩人心弦!第一次去巴尔贝克以后数年,在巴黎,我与父亲的一位朋友坐马车兜风,夜色朦胧中看见一个女子匆匆行走。我想一个人就活一辈子,因为得体不得体的原因而丢掉这份幸福,未免太不讲道理。我于是没有道歉便跳下了车,开始追踪那个素未谋面的女郎。到了十字路口,我被她拉下两条街。到了第三条街,才又找到她的踪影。最后,在一盏街灯下,我气喘吁吁地与年老的维尔迪兰太太撞了个满怀。原来是她!这个人,是我到处避之不及的!她又惊又喜,大叫道:“啊呀,跑着追我,为的是向我问个好,这个可太客气了!”
这一年,在巴尔贝克,每逢这一类的相遇,我就对外祖母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我头痛得厉害,最好我一个人步行返回。她们不肯叫我下车。这样,在我准备就近看个仔细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这个美丽的姑娘(比一处古迹还要难找得多,因为她无名无姓,又是活动的)。不过其中有一个,碰巧又从我眼前经过,当时的情形,我认为是可以如愿以偿与她结识的。
那是一个卖牛奶的女郎,她从田庄来,给旅馆送增购的奶油。我想,她也认出了我,而且她确实也非常专注地望着我,大概这种专注只是由于我对她的专注使她感到惊异而引起。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丝近中午时分来拉开窗帘,她交给我一封信,是人家留在旅馆里给我的一封信。我在巴尔贝克一人也不认识。我毫不怀疑这信是那个卖牛奶女郎写的。可惜不是。那只是贝戈特的信。他从这里路过,想看看我,但是得知我在睡觉,就给我留了这封热情的短笺。开电梯的人给这封信写了一信封,我还以为那是卖牛奶女郎的字迹。
我失望极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贝戈特一函确实更为难得,更是一种恭维,也丝毫不能安慰我因此信不是卖牛奶女郎所写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上远远瞥见的姑娘们来,就是这个姑娘,我也没有多见几次。一个个看见这些姑娘,又一个个失去这些姑娘,使我更加烦躁不安,我觉得那些告诫我们节欲的哲学家们确实很明智(万一他们肯谈到人的欲望的话。因为这是唯一能给人留下焦虑的欲望,适用于未知的意识。设想哲学肯谈论对财富的欲望,那恐怕太荒谬了)。不过我准备对这种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断,我心想,这些巧遇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更美了。这个世界要叫所有的乡间小路上开起既不寻常又寻常的花朵来,是每日转瞬即逝的珍宝,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获。种种偶然的情形可能不会经常重演,正因为偶然才使我无法受益,这又赋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够在别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过,也许我这样希望的同时,就已经开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女人身边这种人欲望所具有的纯个人性质。我认为能够人为地使这种欲望产生,仅从这一点来说,我已经暗暗承认这种欲望的虚幻了。
那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带我们去克拉克维尔,她对我们说过的、爬满常春藤的教堂就在这里。这教堂建在一个小丘上,俯瞰着中世纪的小桥。我的外祖母以为让我一个人参观这一古迹我一定会很开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议,她们到糕点铺去尝尝点心。这铺子就在广场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门面古色古香,犹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们约定,我随后去那里与她们会齐。她们将我留在一片绿荫前。在这里,要认出一所教堂来,一定要花些力气,才能叫我更确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确实,当人们以本国语译成外国语或外国语译成本国语的形式强制学生将句子的意义从他们熟悉的形式中剥离出来的时候,往往他们会更具体地抓住句子的意思。与此相同,平时,当我站在叫人一见了就辨认得出来的钟楼面前时,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时时借助于这个概率才不至于忘掉这里,这个茂密的常春藤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顶大玻璃窗,那里绿叶隆起,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廓柱的突起部分。这时,微风吹过,好似一抹阳光,颤抖而荡漾的伴流穿过会动的大门,那大门便也颤动起来。叶子如汹涌的波涛,一个挤着一个。花草组成的正面,震颤着,将波澜壮阔的、受到抚慰的、渐渐消失的巨柱统统卷走。
我离开教堂时,在古老的小桥前看见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为那天是星期日,她们精心梳妆打扮,站在那里,与过路的小伙子搭话。有一个个子很高的姑娘,半坐在桥沿上,双腿悬空,面前有一小缸,里面全是鱼,很可能是她刚刚钓上来的。她穿得没有别的姑娘好,但是似乎有某种权势高出她们一头,因为她们跟她说话,她几乎不理不睬。她的表情更严肃,更有意志力。她肤色深棕,双目柔和,但对周围的一切均投以鄙夷的眼光,鼻子小小,形状优雅而可爱。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皮肤上,也可以勉强相信我的双唇是跟随我的目光的。但是,我要触及的,并不仅仅是她的躯体,还有活在她躯体中的心。而与心接触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一种进入的方法,那就是在她心中唤起一个想法。
这个美丽的钓鱼女郎,她那内心似乎仍对我关闭着。就在我根据折射的迹象瞥见我自己的影象在她那目光的镜子里飞快地反射出来以后,我仍然怀疑,我是否已经进入她的内心。这折射的迹象对我十分陌生,似乎我进入一条牝鹿的视野。我的双唇从她的双唇上得到快感,这对我还不够,我还要给她的双唇以快感。同样,我希望进入她内心的,在那里停驻的对我的想法,不仅仅给我带来她的注意,而且还有她的钦佩,她的欲望,要迫使她记住我,直到我能与她重见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会时间。我已经感到姑娘们见我如此呆立在那里,已开始笑起来了。我口袋里有五个法郎。我掏出这五个法郎来。为了使她听我说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这个硬币在她眼前放了一会,然后才向这个美丽的姑娘解释我委托她办的事:
“看来你象是本地人,”我对钓鱼女郎说,“你能热心帮我跑一趟吗?必须到一个点心铺子门口去,据说这店铺在一个广场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我。再等一下!……为了不致混淆,你就问这是不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马车。此外,你要看清楚,这辆马车有两匹马。”
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些,以便她对我产生很深的印象。当我道出“侯爵夫人”和“两匹马”这几个字以后,突然感到极大的平静。我感觉到钓鱼女郎会记得我,想与她重逢的欲望也伴随着对于再不能与她重逢的恐惧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觉得刚才已经用肉眼看不见的嘴唇触及了她的内心,而且我很讨她的欢喜。这样强占她的精神,这种非物质性的占有,也与占有肉体一样,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
我们下坡,朝于迪迈尼尔驶去。骤然间,我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幸福。自贡布雷以来,我并不常常有这种幸福感,这与马丹维尔的钟楼赋予我的幸福颇相类似。但是这一次,这幸福感是不完全的。在我们所循的驴背形马路缩进去的地方,我刚刚隐约看见了三株树木,大概是一条林荫道的入口,构成了我并非第一次见到的图案。我无法辨认出这几株树木是从哪里独立出来的,但是我感到从前对这个地点很熟悉。因此,我的头脑在某一遥远的年代与当前的时刻之间跌跌撞撞,巴尔贝克的周围摇曳不定,我自问是否整个这一次散步就是一场幻觉,是否巴尔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过的地方,是否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而这三株老树,是否就是从你正在阅读的书籍上面抬起双眼来时重新找到的现实。它向你描绘出一个环境,人们最后会以为自己确实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了。
我凝望着这三株树,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的头脑感觉到它们掩盖着某种东西,我的头脑抓不住,就像有些物件放得太远,我们伸直了胳膊,手指头也只能碰着那物件的封套,而一点没抓住那物件一样。这时,我们稍事休息,再使一个猛劲伸出胳膊去,极力达到更远的地方。但是对我来说,要让我的思想能这样集中起来,使一个猛劲,我必须独自一个人才行。就象我离开父母到盖尔芒特一侧去散步那样。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够躲开!
可能我那么做就好了。我辨认出了这种快乐,确实,它要求某种就思维而进行思维活动。与这种活动相比,使你放弃这种活动的那种慵懒舒适看来就很平庸了。这种快乐,其对象只能预感到,我要自己为自己去创造。我只感受过难得的几次,但是每一次我似乎都觉得,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无关紧要,只要赖之以这每一件事实,我都可以开始一次真正的生活。
有一会,我将手放在眼前,为的是能够闭上眼睛,而又不要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察觉。我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然后从我用更大的力气集中起来的思想中,向三株树的方向再往前一跃,或者更正确地说,往我内心的方向一跃。在这个方向的尽头,我在内心看见那三株树。我重又感到在那树后还是那个熟悉而又模糊的物件,而我无法拉到自己身边来。随着马车的前进,我看见这三株树都在靠近。从前,在什么地方,我曾经注视过这三株树呢?在贡布雷周围,没有哪一个地方有这样开始的一条林荫道。三株树使我忆起的名胜,在有一年我与外祖母一起去洗矿泉浴的德国乡间,也没有位置。是否应该相信,它们来自我生活中已经那样遥远的年代,以至于其四周的景色已在我的记忆中完全抹掉,就象在重读一部作品时突然被某几页深深感动,自认为从未读过这几页一样,这几株老树也突然从我幼时那本被遗忘的书中单独游离出来了呢?难道不是正相反,它们只属于梦幻中的景色?我梦幻中的景色总是一样的,至少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景观只不过是我白天做的事晚上在梦中的客观化罢了。白天,我努力思考,要么为了探得一个地方的秘密,预感到在这地方的外表背后有什么秘密,就象我在盖尔芒特一侧经常遇到的情形一样;要么是为了将一个秘密再度引进一个我曾想渴望了解的地方,但是,见识这个地方的那天,我觉得这个地方非常肤浅,就象巴尔贝克一样,这几株老树,难道不是前一夜一个梦中游离出来的一个全新的影像,而那个影象已经那样淡薄,以致我觉得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吗?抑或我从未见过这几株树,它们也像某些树木一样,在身后遮掩着我在盖尔芒特一侧见过的茂密的草丛,具有跟某一遥远的过去一样朦胧、一样难以捕捉的意义,以致它们挑起了我要对某一想法寻根问底的欲望,我便认为又辨认出某一回忆来了?抑或它们甚至并不遮掩着什么思想,而是我视力疲劳,叫我一时看花了眼,就象有时在空间会看花眼一样?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这期间,几株树继续向我走来。也可能这是神话出现,巫神出游或诺尔纳①出游,要向我宣布什么神示。我想,更可能的,这是往昔的幽灵,我童年时代亲爱的伙伴,已经逝去的朋友,在呼唤我们共同的回忆。它们象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将它们带走,要求我将它们还给人世。从它们那简单幼稚又十分起劲的比比画画当中,我看出一个心爱的人变成了哑人那种无能为力的遗憾。他感到无法将他要说的话告诉我们,而我们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不久,两条路相交叉,马车便抛弃了这几株树。马车将我带走,使我远离了只有我一个人以为是真实的事物,远离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马车与我的生活十分相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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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诺尔纳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命运之神。
我看见那树木绝望地挥动着手臂远去,似乎在对我说:“你今天没有从我们这儿得悉的事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从小路的尽头极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们堕入这小路的尽头,我们给你带来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个永远堕入虚无。”确实,虽然以后我又一次体会到刚才这种快乐和焦虑,虽然有一天晚上——已为时过晚,而且永远不再来——我非常怀念这种快乐和焦虑,可是我到底没明白这些树想给我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前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待马车再次改变方向,我背对着大树,再也看不见大树的时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我为什么面带沉思,我当时心里真是十分难过,似乎我刚刚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刚刚死去,我背弃了一位死者或者没有认出一位天神来。
该想到归去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大自然颇有欣赏能力,比我外祖母更为冷静。甚至除了博物馆和贵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认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纯朴而壮丽的美。她吩咐车夫走通往巴尔贝克的老路。这条路来往的人很少,两旁种着老榆树,叫我们看上去叹为观止。
我们一旦得知有这条老路,以后出去时,总要走这条路,除非去时我们已走过这条路,返回时,为了换换花样,我们才走另一条路,穿过尚特雷纳和冈特卢的树林。林中,无数小鸟就在我们身边相互应答,但是我们看不见小鸟在哪里,使人产生与闭上眼睛完全相同的宁静印象。我就象普罗米修斯被锁链拴在山岩上一样被紧紧拴在我的折叠式座席上,倾听着我的俄刻阿尼得斯①。纯属偶然,我望见一只小鸟从一片树叶跳到另一片树叶底下,表面看上去它与这合唱似乎没有多大关系,以至于我觉得从这个跳跃的、吃惊而又没有眼神的小小躯体上,看不出来为何要来这个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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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与忒堤斯的女儿,海洋中的女神,相传有三千个。在埃斯库勒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她们构成合唱队,对英雄的痛苦表示无限同情。
这条路与人们在法国遇到的许多这一类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后下坡很长。当时,我不觉得这条路有什么迷人的地方,只是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兴。但是后来,对我来说,这条路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条道路开头的一段。我后来散步时或旅行中经过的所有与此相像的道路,无法延续下去,都立刻与它连接起来,借助于它,能够与我的心即刻相通。马车或汽车一踏上这样的路,似乎是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走过的那条路的延续,就像刚刚过去的事情支撑我现在的意识一样,我在巴尔贝克附近出游的那些下午产生的印象便立刻来支撑我的意识(这中间的年代完全消失)。那时,树叶散发着芳香,薄雾在缓缓升起,即将抵达的村庄后面,可在树木之间依稀望见落日的余晖,似乎那里便是我们的下一站,树木葱郁,距离遥远,当晚是到不了的。现在我在另一个地区,在一条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满了与那时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觉:自由呼吸,好奇,懒散,有胃口,欢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原来的印象与此刻的印象连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强,更加浓稠,成为一种特殊的快乐类型,几乎是一种生活框架,后来我很难得有机会再次遇到。但是在这个框架之中,唤起回忆便在具体物质感受的现实之中注入了相当大一部分回忆的、想象的、难以捕捉的现实,在我经过的这些地区里,除了一种美感以外,又叫我产生希望从此永远在这里生活这种转瞬即逝而又狂热的欲望。有多少次,只是因为闻到了树叶的芳香,便忆起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面的折叠式座席上,与卢森堡亲王夫人擦肩而过时,亲王夫人从自己的马车上向她致意,忆起回到大旅社进晚餐的情景。这一切都如同难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而这种幸福,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不会再次还给我们。人的一生中只能领略一次!
常常,我们未返回,太阳就已落山。我将天上的月亮指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腼腆地背诵出或夏多布里昂,或维尼,或维克多·雨果的美丽诗句:“它将忧郁的古老秘密撒下来”,①或“象迪亚娜在泉边那样哭泣”②,或“暗影如新婚之夜,庄重而崇高。”③
“你觉得这些诗句很美,是吗?”她问我,“‘天才’,象你所说的那样?我告诉你吧,我看见人家现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总感到很奇怪。而这些先生的朋友们,虽然一面也充分肯定他们的长处,却也首先拿这些事情开玩笑。从前不像现在这样滥用天才这个词。如今,如果你对哪一个作家说,他只有些才华,他会把这当成是一种污辱。你刚才给我背诵了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一个长句子,我可反对,我有我的道理,你马上会明白。夏多布里昂先生常到我父亲家里来。单独跟他相处时,他非常令人愉快,因为这时他很纯朴,逗人开心。可是客人一多,他就开始装腔作势,变得十分可笑。在我父亲面前,他宜称是他将辞职书摔到了国王的脸上,并且指导教皇选举会。他忘了,是他亲自托我父亲去向国王求情再次启用他,我父亲也曾亲耳听到他对选举教皇发出那些疯狂的预言。关于这个颇有名气的教皇选举会,应该听听布拉加斯先生的话,他跟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样的人④。至于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那几句话嘛,在我们家完全成了一种负担。每次城堡四周月光明亮时,如果有新来乍到的客人,总是建议他晚餐后带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去换换空气。待他们回来时,我父亲一定会把客人拉到一边,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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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夏多布里昂在《阿达拉》中的诗句。
②这是维尼《牧羊人之家》中的倒数第二句。
③这是维克多·雨果《世纪传说》中《沉睡的布兹》中的诗句。
④教皇列昂十二世于1829年去世。当时夏多布里昂为驻罗马大使,对选举新教皇极为关切。德·布拉加斯当时为驻拿不勒斯大使,对选举新教皇亦极关切。最后是红衣主教卡斯蒂格里奥尼当选,成为教皇庇护八世。
第二卷 地名:地方(7)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口若悬河吧?’
‘噢,是的。’
‘他跟您谈月光。’
‘对,您怎么知道呢?’
‘等一下,难道他没有对您说……’于是父亲背出那个句子。
‘对对,可这是怎么个秘密呢?’
‘他甚至还与您谈到罗马乡间的月光。’
‘您简直是巫神嘛!’
我父亲并不是巫神,而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不论对谁都上那一盘现成菜。”
听到维尼的名字,她笑起来。
“就是那个总说:‘我是阿尔弗莱德·德·维尼伯爵’的人。是伯爵也好,不是伯爵也好,这丝毫无关紧要嘛!”
说不定她认为还是多少有点紧要的,因为她接着这样说下去: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不论怎么说,他出身很寒微,这位先生在他的诗里曾提到他的‘绅士顶饰’①。对于读者来说,这格调多么高雅,多么有趣!这就像缪塞身为巴黎的普通市民而大肆夸张地说什么:‘武装我帽子的金雀鹰’②一样。一个真正的贵族大老爷从来不说这类的话。不过,至少缪塞作为诗人还是有才华的。可是德·维尼先生,除了他的《圣克-马尔斯》以外,别的作品,我从来就一点也看不进去,枯燥无味会叫书从我手里掉下去。莫莱先生既有风趣又很机灵,而德·维尼却没有,莫莱让他进了法兰西学院可把他安排得够好的。怎么,你没有读过他的演说?那可是狡诈和狂妄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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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诗作《思想纯正》。
②引自诗作《致阿尔弗莱德·达戴先生》。
她见自己的侄儿们钦佩巴尔扎克大为惊讶,她责备巴尔扎克宣称自己描绘了“他被拒之门外”的社会,对这个社会他讲述了大量不可靠的事情。至于维克多·雨果嘛,她对我们说,她父亲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义青年派里面有几个伙伴,借助于他们的帮助,《埃那尼》首演式①时他进去了。但是他未能坚持到底,他觉得这位聪明但过分夸张的作家的那些诗句太可笑了。他得到伟大诗人的头衔只不过是一笔谈好的生意,是对他针对社会主义者危险的胡言乱语鼓吹出于利害关系加以容忍而给他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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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那尼》于1830年2月25日在法兰西剧院首次演出。成为著名的古典派与浪漫派征战战场。
我们已经远远望见旅家园指示灯。待马车到达大门附近时,门房,青年待者。开电梯的、表现出殷勤,天真,对我们晚归已隐隐约约感到不安,已聚集在台阶上等待着我们。他们变得很亲切。他们属于那种在我们生命过程中要变多少次的人,正象我们自己也在变一样。但是。在某个时期内,他们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的镜子,这时,我们从他身上找到了亲切感,感到我们自己得到了忠实的、友好的反映。我们喜欢他们更甚于喜欢某些久未见面的朋友,因为他们身上,更多地包含着我们当前的状况。只有那个穿着制服的仆役例外。白天他风吹日晒,现在为了不要忍受夜间的寒冷,已将他移进室内,并以呢绒裹身。再加上他那桔红色的头皮和双颊上那奇粉的花朵,在玻璃大厅中间。不禁使人想到作防寒保护的一棵温室植物。
我们在仆役帮助下下了车。其实用不着那么多人,他是他们感到这场面很重要,自认为必须在里面扮演一个角色。我饥肠辘辘。为了不推迟用晚餐的时间,我常常不回房间。这房间最后也变成真正属于我了,以致重见那紫色的大窗帘和低矮的书架,就等于与自己单独相逢。物品也和人一样,向我提供了自己的形象。我们一起在大厅里等候,等候着侍应部领班来向我们报告晚餐已备好。这时,又是我们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讲话的机会。
“我们借您的光了,”外祖母说。
“说哪儿去了!我真开心,这真叫我心花怒放,”外祖母的女友带着顽皮的微笑回答,拖着长腔,语调优美动听,与平时的纯朴自然形成鲜明对照。
在这种时刻,她确实很不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起一位贵妇人在她高兴与之相处的布尔乔亚面前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贵族风度。她并不狂妄,而她身上唯一真正礼节不周的地方,正是她过分客套。因为人们从这种过分的客套中辨认出圣日耳曼区贵妇人职业性的习惯。在她眼中,某些资产阶级总是有不满情绪的人,某些时候,她也注定要装成不满的样子。在与这些人热情相处的账上,她贪婪地利用尽可能的一切机会,将贷方的钱数早早支出去,这样,就使她可以在今后将她不邀请这些人出席的晚宴或盛大晚会记入她的借方。她那个社会阶层的天才从前已经对她发生了一劳永逸的影响,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情形已经不同,对象已经不同。她希望以后在巴黎经常在她家中见到我们,而特许给她的可以热情待人的时间又很短,所以她那个社会阶层的天才狂热地推动着她,在我们在巴尔贝·克逗留期间,经常派人给我们送来玫瑰花和甜瓜,借给我们书籍,与我们坐马车出游以及与我们长谈。正因为如此,止如海滩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美景,旅馆房间里色彩斑斓的灯火和如同大洋深处的光线,将小商贩的儿子奉为亚历山大·德·玛塞多瓦纳一样神奇的骑师一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每日的殷勤相待,加上我外祖母接受这些殷勤相待的那种暂时的、夏季的随和,这一切都作为洗海水浴这一段生活的特征留在我的回忆中。
“把你们的外套交给他们,叫他们送上楼去!”
外祖母将外套交给经理。他好象对这种不尊敬感到难过。
他对我一向很和蔼热情,我念此心里很不好过。
“我看这位先生是不高兴了,”侯爵夫人说,“他肯定自以为是大老爷而不能给您拿披巾。我还记得德·纳穆尔公爵①的故事,那时候我还很小,我父亲住在布永公馆最高一层。纳穆尔公爵走进我父亲的房间,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包东西,信件和报纸。从我家那有漂亮木雕的房门框框里,我觉得眼前出现的是身着蓝色礼服的王子。我以为那是巴加②的手艺,您知道的,那些细木匠有时用很精巧的木棍做成小船,就像用缎带包扎花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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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可能是指路易·夏尔·菲利浦·德·奥尔良,路易-菲利浦的次子。
②巴加(1639—1709),法国雕刻家,同时代人称他为“伟大的凯撒”。有时他也搞木雕。
“‘给你,西律斯,’他对我父亲说,‘这是你的门房让我交给你的。’他说:‘既然您要到伯爵先生那里去,我就不用上好几层楼了。不过。当心,别把捆信报的绳子弄坏了!’好,现在既然您已经把外衣交给人了,请坐吧,来,坐这,”她拉着外祖母的手对她说。
“噢,如果哪里对您都一样,我就不坐这张沙发了!两个人坐太小,我一个人坐又太大,我会不自在的。”
“噢,您说这话,倒叫我想起一张沙发,完全是一样的。那是很久以前人家让我坐的一张沙发,但我最后还是没能坐成,因为那是可怜的德·普拉斯兰公爵夫人送给我母亲的。我母亲其实是世界上最单纯的人,可是她还有些老年头的思想,我已经不大理解。她刚开始不愿意让人将她介绍给德·普拉斯兰夫人,因为这位太太做闺女时,不过是塞巴斯蒂安尼小姐①。而这位小姐呢,因为自己已经成了公爵夫人,就认为不应该自己主动叫人介绍给别人。而事实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加了一句,忘了她对这些细微的差别并不大懂行,“如果她是德·舒瓦瑟尔夫人,她那种雄心也许还能站得住脚。舒瓦瑟尔家族是最伟大的家族,他们是胖路易国王的一位妹妹的后代,他们是巴希尼真正的君主②。我承认,从姻亲和知名方面说,我们家占上风,但若论家族的古老,那几乎是一样的。这个谁先谁后的问题产生了一些很可笑的事端,诸如有一次午宴晚开一个多小时,就是因为有一位贵妇人争了这么长时间才同意让人将她介绍给对方。虽然如此,我母亲和德·普拉斯兰公爵夫人还是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公爵夫人让我母亲坐一张这种式样的沙发。就象您刚才这样,谁都拒绝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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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这位太太并非贵族家庭出身。
②舒瓦瑟尔家族在巴希尼扎根可上溯到十世纪末期。他们与于格·德·香巴涅伯爵是亲戚,这位伯爵的妻子是法国国王(1108—1137)路易第六(人称胖路易)的姐妹贡斯唐丝。
“有一天,我母亲听见一辆马车进了公馆的院子。她问一个小仆人是谁来了。
“‘是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
“‘啊,好的,我就见她。’
“过了一刻钟,不见人。
“‘喂,怎么回事,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呢?她在哪儿?’
“‘她在楼梯上喘气呢,伯爵夫人。’小仆人回答道。这个小仆人刚从乡下来到不久。我母亲有个好习惯,就是到乡下去雇人,常常是她看着他们生下来的。这样家里就有非常老实可靠的佣人,这也是最高级的奢华。果然,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楼艰难,因为她异常肥硕,以至她走进门来时,我母亲一时焦急不安起来,心想可让她往哪儿坐呢?就在这时,德·普拉斯兰太太送的这件家具在她眼前一闪:
“‘请坐,’我母亲说,将沙发向她跟前一推。
“公爵夫人于是坐满了这张沙发,一直满到边边上。这位太太,虽然这么……肥,可一直相当令人愉快。
“‘她走进来时依然会产生某种戏剧性效果,’我们的一位朋友说。
“‘走出去时尤甚,’我母亲回答。她的词儿来得很快,可如今这么说可就不大合适了。
“在德·拉罗什富科夫人自己家里,人们在她面前随便开玩笑,她本人首先对自己比例太大说上几句笑话。
“‘怎么,您一个人在家吗?’一天,我母亲前去拜访公爵夫人,可是在进门处却受到她丈夫的接待。妻子在里头窗口那里,我母亲没有看见,便这样开口向德·拉罗什富科先生发问,‘德·拉罗什富科夫人不在吗?我怎么看不见她呢!’
“‘您真是太客气了!’公爵回答说,他这是作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最错误的判断,但是倒不乏风趣。”
用毕晚饭,我与外祖母上楼以后,我对她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使我们着迷的那些长处,机灵,周到,谨慎,不炫耀自己,说不定并不那么稀罕,因为最高程度拥有这些优点的人只不过是莫莱·洛梅尼这样的人。虽然没有这些长处会使日常相处不愉快,这倒不妨碍成为夏多布里昂、维尼、雨果、巴尔扎克。一些没有判断能力、爱虚荣的人,像布洛克这样的倒很容易嘲笑他们……一听到布洛克的名字,我的外祖母便大叫起来。于是她大肆吹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在爱情上,人各有一好,由人种的利害来主导。为了使生下的孩子构造最正常,要叫胖男人找瘦女人,瘦男人找胖女人。同样,神经过敏,多愁善感,孤僻自傲的病态倾向威胁着我的幸福。而我的幸福顽固地要求外祖母将稳健和有判断能力这样的优点放在首位。这不仅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特有的品质,而且也是我能在其中找到消遣和满足的整个上流社会的品质。这个社会与杜当①、德·雷米萨②这样的人物思想大放光华的社会很相像,至于博泽让夫人、儒贝③、塞维尼夫人这样的人自然更不用提了。这种思想比起与之相对的精华来,在生活中注入了更多的幸福和尊严。与之相对的精华则将波德莱尔、埃伦·坡、魏尔兰、兰波这样的人引向痛苦,不受尊敬。我的外祖母可不愿意她的孙子这样。我打断她的话,亲了她一下,然后问她是否注意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的哪句哪句话,那句话表现出她这个人实际上比她自己所承认的更看重自己的出身。我就这样把我的印象全都掏给外祖母,因为只有她的指点,我才知道对某某人应该尊敬到什么程度。每天晚上,我便将白日里根据除她以外的所有这些不存在的人物所作的速写像呈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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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杜当(1800—1872),文学评论家。政治家,据说不擅在大庭广众之下演讲,小圈子集会时则口若悬河。
②雷米萨(1797—1875),1840年曾加入梯也尔内阁任内政大臣、1847年反对基佐,1848年站在共和国一边。1851年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政变后,他被放逐,1859年才回到法国、1871年,梯也尔任命他当外交大臣。
③儒贝(1754—1824),伦理学家。
有一次我对她说:“没有你,我将无法生活。”
“不应该这样!”她语气慌乱地回答我说,“心要更硬点。不然,如果我出门在外,你怎么办呢?相反,我出门去了,希望你能很讲道理,高高兴兴。”
“你如果出门几天,我能做到很讲道理,可我一定度日如年。”
“那我若是出门几个月呢……(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揪得紧紧的)几年呢……甚至……”
我们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谁也不敢看谁。不过,我为她的焦急而感到难过,更甚于因自己的焦虑而感到痛苦。我走近窗户,眼睛不望她,一字一顿地对她说:
“我是一个多么注重习惯的人,你是知道的。刚刚把我与我最热爱的人分开的头几天,我很难过。可是我慢慢会习惯,虽然我还和从前一样热爱他们,但是我的生活变得平静了,温和了,将我与他们分开几个月,几年,也许我受得了……”
我说到这里,不得不住了嘴,完全向窗外望去。我的外祖母从房间出去了一会。
第二天,我谈起了哲学,用的是完全无动于衷的口气,但是安排得很好,让外祖母注意到我说的话。我说,真是怪,科学上有了最新的发现以后,唯物主义似乎破产了,而更有可能的仍然是灵魂永在以及它们未来的相聚。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已预先告诉我们,过不久她就不能这样经常与我们见面了。她有一个侄孙,现在正在附近的东锡埃尔驻防,他正在准备报考索穆尔军校,要到她身边来度几周的假期,到那时她的许多时间都要给她侄孙了。在我们出游过程中,她在我们面前大肆吹嘘这个侄孙绝顶聪明,特别是心地善良。我心里已经设想他会对我产生热情,我将是他的挚友。待他来到之前,他的婶祖母在我外祖母面前透露出:可怜他落到了一个他为之神魂颠倒的坏女人手里,那个女人紧抓住他不放。我早就确信,这种爱情,注定最后要以发疯、杀人和自杀来结束。想到留给我们友谊的时光这样短暂,虽然我还没见过他,这友谊在我心中已经那样伟大,我为这友谊和为等待着他的不幸而大哭一场,好像一个亲爱的人,人家刚刚告诉我们他已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我们也为他痛哭一样。
一个酷热的下午,我待在餐厅里。为挡住阳光,已经放下了被太阳晒黄的窗帘,餐厅沉浸在半明半暗之中。透过窗帘的缝隙,碧蓝的大海在闪烁。这时,我看见在海滩与大路的中间,一个小伙子走过,高个,瘦削,颈部外伸,高傲地扬着头,目光敏锐,皮肤和头发象吸收了所有的阳光一样金黄。他的衣料薄而发白,我从来就没想到一位男子敢穿这样的料子。他那瘦削的身材更使人想起餐厅的凉爽以及外面的炎热和大好天气。他健步如飞。他的眼珠与大海同样颜色,一只单片眼镜总是从一侧眼睛上掉下来。每个人都好奇地望着他走过,人们知道这位年轻的圣卢-昂-布雷侯爵是以衣着华丽而著名的。他最近在一次决斗中为年轻的德·于塞断侯爵作证人时穿的那身礼服,每一家报纸都描写过。他的头发,眼睛,皮肤,举止所特有的长处,使他在人群中,如同稀有的天蓝色而又熠熠生辉的蛋白石矿脉隐藏在粗糙的物质中一样,立刻显现出来。与这一切相对应的生活,大概与他人生活截然不同吧?因此,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抱怨的那场暧昧关系发生之前,当上流社会最标致的女人们都在相互争夺他的时候,假如他伴着自己追求的著名美人在一处沙滩上出现,那不仅要使这个美人成为明星,而且要引来多少目光注视着他,也注视着她!由于他“时髦”,幼“狮”般的狂傲,主要还是由于他非同寻常的美,某些人甚至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女性化,但并不以此相责,因为他多么健壮,他怎样狂热地追求女性,是尽人皆知的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我们谈起的,就是这个侄孙。
想到就要在几个星期中与他相识,我真是心花怒放,而且我确信,他会将全部疼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他飞快地横穿过旅馆,似乎追逐着他的单只眼镜,那眼镜在他身前象蝴蝶一样飞舞。他从海滩上来,将大厅玻璃窗浸到半身高的大海,为他构成了一个背景。他全身从这个背景上突出出来,就像在某些肖像画上,一些画家在极准确观察当前生活上一点不掺假,为他们的模特儿选择一个合适的环境,马球草坪啊,高尔夫球草坪啊,赛马场啊,游艇甲板啊,认为这样便赋予了这些画幅一种当代等同物,而那些原始的画家则叫人像出现在一处风景的近景上。
一辆两匹马驾的车在旅馆门口等待着他。待他的单眼镜又在阳光普照的路上蹦蹦跳跳玩耍起来时,姿态的优美与动作的娴熟,就像一位伟大的钢琴家在最简单的一触琴键之中找到了办法,表现出他就是比一个二流演奏家高出一头一样,而表面看上去,从这最简单的一触琴键中是不可能表现出这么多东西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孙这时接过车夫递过来的缰绳,坐在车夫身旁,一边将旅馆经理交给他的一封信拆开,一边叫牲口起步。
此后的日子,每当我在旅馆内或旅馆外与他相遇时——他衣领高高,单只眼镜转瞬即逝跳来跳去,似乎是他四肢的重心,他总是围绕着单只眼镜来平衡四肢的动作——我都可以意识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们。我也看到他不和我们打招呼,虽然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是她婶祖母的朋友!我感到多么失望啊!我忆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有在她之间的德·诺布瓦先生,对我那样和蔼可亲,便想道,可能他们只是一些可笑的贵族,而且统辖贵族阶级的法律中可能有一个秘密条款,允许女子和某些外交家在与凡人的接触中(因为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可以不表现出傲慢。相反,一位年轻的侯爵则必须铁面无情地表现出傲慢来。
我的智意本来可以告诉我,事实正好与此相反。可是我正经历着可笑的年龄——绝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十分多产的年龄,这个年龄的特点就是不去向智慧讨教,而且认为人的每一种属性似乎都是他们人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围全是魔鬼和神祗,简直不得安宁。那时的一举一动,几乎没有一件是以后希望能够忘掉的。相反,应该遗憾的是,当时使我们做出那一举一动的那种自然,发自内心,以后却没有了。以后看问题更实在了,完全与社会的其它部分相符合了,但是,少年时期是唯一学到东西的时期。
我猜测到的德·圣卢先生的傲慢以及这种傲慢所包含的铁石心肠,从每次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时那种态度上都得到了证实:身体修长而不能弯曲,头都总是高昂着,目光毫无表情。光说毫无表情还不够,还恶狠狠的,完全没有一般人那种对他人权利的隐隐尊重,即使这些人不认识你的婶祖母。正是这种对他人权利的隐隐尊重使我在一位老妇人面前和在一盏煤气路灯前行为不一样。前几天我还设想他会给我写几封十分讨人喜欢的信,以向我表示好感;一个善于想象的人自称代表民众,正在用令人难忘的演说鼓动民众,待他这样一个人高声道出他的梦幻,想象的欢呼声一旦平息下去,他就和以前一样还是一个大傻瓜,依然平平庸庸,默默无闻,距离议会与民众的热情很远。这位公子那冷冰冰的姿态,与上述那想象的来信相距十万八千里,与上述那议会与民众的热情亦相距十万八千里。
那个秉性傲慢而又心怀恶意的人,那些很说明问题的外表在我们心中产生了极坏的印象,大概是为了尽力消除这种坏印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与我们谈起她的侄孙(他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个侄女的儿子,比我年龄稍大)心地无限善良。世界上竟有人能够不顾一切事实真相,将好心肠这一优秀品质借给心肠那么硬的人,哪怕他们对组成自己那个圈子的有名气的人彬彬有礼也好!对这一点,我算服了!有一天,我在一条窄路上与他们二人相逢,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我介绍给他。这一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本人,虽然是间接地,倒给她侄孙天性的基本特点加上了一点肯定成分。我对那些基本特点已经确信无疑。
他似乎没有听见人家在他面前道出某一个人的名字,面部肌肉没有一块动弹一下。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最微弱的人类好感之光闪过,从目光的无知与空虚之中,只流露出一种过分的夸张。若没有这一点,他的眼睛可就与没有生命的镜子完全无异了。然后,那冷酷的眼睛盯住我,似乎向我答礼之前,想了解了解我的情况。那种突然的发动,与其说来自有意的行为,还不如说来自肌肉反射更恰当一些。他在自己和我之间留出尽量大的距离,将整个手臂伸出来,远远地向我伸过手来。
第二天他差人将他的名片送给我,我以为至少要有一场决斗。可是,他只与我谈文学,谈了很久之后,他声称非常希望每天能见到我几个小时。但在这次拜访过程中,他对精神方面的事情并没有表现出热烈的兴趣。他对我表示的好感与前一天的答礼也大相径庭。待我后来见到每当人家向他介绍某个人,他都是这个样子时,我明白了,这不过是他那个家族中某一部分人特有的社交习惯。他母亲十分看重他要非常有教养这一点。要求他的躯体服从这一习惯。他这样施礼,是并不考虑的,并不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他的漂亮头发想得更多。这是从思想上来说什么也不说明的一件事,纯粹是学来的,而我首先认为说明问题的,正如他的另一个习惯一样:他认识了谁,立刻要人家将他介绍给本人的亲属。这个习惯,在他已经变成本能性的了,所以第二天我们遇到的时候,他一见了我,就朝我冲过来,连好也没问,便要求我向身边的外祖母通报他的名字。那种狂热的速度,似乎这要求是来自某种自己的本能,正象挡住迎面一击那个动作,或热水喷过来赶紧闭上双眼一样,不采取这样的防护措施,再过一秒钟停住不动,就会有生命危险。
这第一轮驱魔咒仪式一旦完成,就象怒气冲冲的女妖剥下她的第一层外衣,用迷人的风韵将自己装饰起来一般,我见过的这个傲慢的尤物变成了我遇到过的最可亲可爱的人,最殷勤体贴的小伙子。
“好啦,”我心想,“我对他已经看错了,我受了海市蜃楼的害。可是,我不过胜了第一个马上就要落到第二个手里而已,因为他是一个迷恋贵族阶级的大老爷,他又要极力掩盖自己的真相了。”果然,圣卢所受的全部良好教育,他的全部可爱可亲,不久之后,便叫我见识了另一个人,而与我怀疑的很不相同。
这个外表上是个傲慢的贵族和运动员的小伙子,只对精神方面的事情看得重、有兴趣,特别是对文学和艺术上的时髦表现十分有兴趣,这在他婶祖母看来,似乎是那么可笑。此外,他满脑子都是她婶祖母称之为“社会主义演说”的玩艺,对他自己的阶层充满了深深的蔑视,经常花几小时研究尼采和普鲁东。他是很快便佩服人家钻在一本书里,只关心抽象思维的“知识分子”①。这种倾向非常抽象地表达出来,使他与我平常操心的事情距离很大,甚至就在他进行这样表述的时候,虽然我觉得很能打动人,可是也叫我有些厌倦。我可以说,我刚刚读了关于著名的德·马桑特伯爵那充满轶事的回忆录之后那些日子里,当我确实知道了这马桑特伯爵就是他的父亲以后,我特别希望对德·马桑特先生过去的生活知道得更准确,更详细一些。想到罗贝尔·德·圣卢不但不满足于做他父亲的儿子,不但不能将我引进他父亲的一生这部过时的小说中去,反而培养自己去热爱尼采和普鲁东,我真是气得要发疯。在马桑特伯爵身上,一个已经遥远时代那样特别的风雅与充满幻想的精神合二而一了。他的父亲说不定不会赞同我的遗憾。他本人是一个聪明人,越出了他那个花花公子生活的界限。他几乎没有来得及了解他的儿子,但他希望儿子比自己有出息。我相信他可能与家族中其它人相反,会赞赏他的儿子,会为儿子将构成父亲从前可怜的消遣的东西抛在一边去进行严肃的思考而感到高兴。他会不露声色地,怀着他那伟大神师的谦虚精神,去偷偷阅读儿子最喜爱的著作,以估计一下罗贝尔比他高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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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知识分子”这种用法,在当时还是新词。
再说,还有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就是虽然德·马桑特先生心胸很开阔,会欣赏与自己那么不同的儿子,但是罗贝尔·德·圣卢是相信品德与某些艺术形式和生活方式相联系的人,他对自己的父亲怀着虽说充满感情却又有些蔑视的记忆,他的父亲一辈子就是关心打猎,赛马,听瓦格纳的曲子要打哈欠,对奥芬巴赫却非常着迷。圣卢还不够聪明,他不懂得智力价值与附和某种美学模式毫无关系,他对德·马桑特的“智慧”看不起,同布瓦尔迪欧的儿子对布瓦尔迪欧、拉比什的儿子对拉比什可能会看不起一样,因为这些儿子如果是最象征主义文学和最复杂的音乐的信徒,就必然会看不起自己的父亲。
“我对父亲了解很少,”罗贝尔常说,“据说他是一位很杰出的人。他的不幸就在于他生活在那个可悲的时代。出生在圣日耳曼区,生活在‘美女海伦’的时代,这就造成了一生中的灾难。如果他是热衷于‘ring’①的小资产者,说不定还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来。人家甚至告诉我,说他很喜爱文学。无法知道究竟,因为他所理解的文学,完全由过时的作品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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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文:戒指,此处是指瓦洛纳的四部曲《尼布隆根的戒指》。
对我来说,我觉得圣卢有些严肃,而他则不理解我并不比他更严肃。他判断每一事物,只凭这事物所包含的智慧有多重,某些事物赋予我美妙的想象,他体会不到,而认为这些事物很肤浅。他自认为我比他逊色得多,可是我能够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很惊异。
头几天,圣卢就征服了我的外祖母。不仅通过他巧妙地向我们两人表现出无时无刻的好意,而且在好意上又加上自然,他在各种事情上均是如此。自然——大概是因为透过待人接物的艺术,他叫人感觉到自然——这是我外祖母看得最重的优点,无论是在花园里,还是在烹调上,还是在钢琴演奏上,都是如此。在花园里,例如在贡布雷的花园里,她不喜欢有特别整齐的花坛;在烹调上,她讨厌所谓的“拼花样”,那种几乎辨认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出来的食品,在钢琴演奏上,她不喜欢过分雕琢,加工过细,她甚至对鲁宾斯坦①弹琴音符不清、走调都有一种特殊的好感。这种自然,她甚至从圣卢的衣着上体会出来,是轻松的华丽,无任何“装腔作势”以及“拘泥、刻板”,不僵硬,也不上浆。她更欣赏这个富有的年轻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劲,生活在奢华之中却没有“铜钱臭”,不摆阔架子。圣卢依然无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某种激情,她甚至从这上面也找到这种自然的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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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鲁宾斯坦(1829—1894),俄国钢琴家,作曲家。
一般来说,随着童年的逝去,这种无法做到便和那个年龄的某些生理特点一起消失了。例如他热切地期望着什么,而又没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维话,都会使他迸发出那种骤然、炎热、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乐,他无法控制,也无法掩饰。快活的怪相无可阻挡地飞上他的面庞,双颊细腻的皮肤透出红晕,双眼映出羞涩和快乐。对这种直爽和天真无邪的优美表露,我外祖母无限感动。这种表情,在圣卢身上,至少在我与他友情甚笃的时代,是不骗人的。
我认识另一个人——这样的人很多——对这个人来说,那种来得快去得快的红晕所表现出的生理上的诚恳,丝毫不排除道德上的表里不一。这种红晕,常常只证明一些足以干出最卑鄙、奸诈行为的人感到高兴的强烈程度,他们甚至在快乐面前不能自持,不得不向别人承认这种快乐。使我外祖母特别酷爱圣卢的原因,自然是他那样毫不拐弯抹角地承认他对我怀着好感。为了表达这种好感,他用的那些词语,我外祖母说,似乎连她自己也找不到,是最准确的,真正动情的,是同时属于“塞维尼和博泽让”的词语。他也毫无拘束地拿我的毛病开玩笑——他挑我的毛病那种细心劲,叫我外祖母觉得好玩——但也象我外祖母一样,是满怀柔情的。相反,他热情地、毫无保留地、毫不冷淡地尽情赞扬我的优点,而他那个年龄的年轻人一般认为,非要借助于保留和冷淡才能显出自己了不起。我稍感不适,他就去叫人来;天气转凉,我自己还没发觉,他已经把毯子盖在了我的腿上;若是感到我很忧郁或者不快活,他便不声不响地安排好,晚上陪我陪得更晚。他表现出那样的细心周到,从我健康的角度来说,更严酷一些对我说不定更有好处。我外祖母觉得这几乎有些过分,但是,作为对我疼爱的表示,她深深地受到感动。
我们两人很快就说好了:我们已经成了永不相弃的挚友。他说“我们的友谊”时,就好象谈一件什么存在于我们身外的重要而甜美的事情一般,而且很快他便将“我们的友谊”称之为他生活中最大的快乐了——对他情妇的爱不计在内。这些话引起我某种感伤,我很为难,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和他在一起,和他谈话——肯定,与任何别的人也是如此——我丝毫感觉不到没有人陪伴时反而会感觉到的那种幸福。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我感到有一种感觉从内心深处涌来,是那种给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觉。但是,我一跟什么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谈话,我的思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朝着谈话对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己而来了。思考循着这样的反方向而去时,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快乐。我一离开圣卢,便借助于语句,将我与他一起度过的纷乱的每一分钟理出点头绪来。我心里想,我有一个好朋友,一个好朋友是罕见的,我感到周围皆是难以到手的财富,这时我恰恰体会到与对我来说实为自然的快乐相反的东西,与从我内心汲取了什么,并将这个隐藏于半明半暗之中的念头置于光天化日之下而体会的快乐相反。如果我花上两、三个小时与罗日尔·德·圣卢聊天,他对我对他说的话又很赞赏,我便感到某种后悔,遗憾,厌倦,觉得不如一个人独处及准备好开始工作。但是我心里又想,一个人聪明并不仅仅为了自己,最伟大的人物也期望为人欣赏,我不能将这几个小时视为浪费,在这几个小时的过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大的形象。我很容易地说服了自己,认为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正因为我不曾体会到这种幸福,我更热切地期望永远不要剥夺我这种幸福。对于我们身外的财富,人们总是比担心所有其它的财富更担心这些财富消失,因为我们的心没有占有这些财富。
我感到自己能够比很多人更好地体现友谊的美德(因为我总是将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谓个人利益之上,我对这些个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对这个极为关切)。但是感到我的心灵与他人心灵之间的差异——我们每个人心灵之间都是有差异的——不但没有扩大,反而会消失,我却无法因此而感到快乐。相反,有时,我的思想从圣卢身上辨别出一个比他本人更普通的一个人,“贵族”,而且就象一种内在的精神指挥着他四肢的动作一样,是这个“贵族”在指挥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虽然我在他身旁,实际上我是独自一人,我在他面前好似我面对一处风景,理解了这景色的和谐一样。他只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我的思考力图加深对这件物品的认识。我总是从他身上找到那个先入为主的、上百岁的人,那个恰巧是罗贝尔期望自己不是的贵族,这时我感到极度的快乐,但属于智力范畴,而不属于友谊范围。
他身心机敏,赋予他的是无限可亲可爱的风雅;他很随便地请外祖母坐他的马车,并且扶她上车;他怕我着凉,灵巧地从座位上跳下来,将他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从这些举动里,我感觉到的,不仅是伟大的猎手世代相传的灵巧——这个年轻人的祖先世世代代就是猎手,而他却一心要搞智力活动,还有他们对富有的蔑视——在罗贝尔身上,也有这种对富有的蔑视——但同时他又对富有很有兴味,那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欢宴他的友人,正是这种蔑视才使他那样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的奢华奉献于友人的脚下。从这些举动里,我更感觉到这些贵族大老爷那种认为自己“高人一头”的自信或幻觉。幸亏如此,他们未能将那种想表现自己“与别人一样”的欲望遗传给圣卢,未能将那种怕显得过分殷勤的恐惧遗传给圣卢。圣卢确实不知这种恐惧为何物,而这种恐惧以其僵硬和笨拙,使最诚挚的平民百姓的和蔼可亲都变成了丑态。
有时我责备自己这样从视自己的朋友为一件艺术品中得到乐趣,也就是说,注视着他这个人各个部分的动作,似乎由一个总思想和谐地加以指引,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个总思想上,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总思想是什么。因此,这个总思想并不能给他自己的品质、给他个人的智慧和道德的价值增加任何一点东西,而他对这些是看得很重的。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总思想倒是他的品质得以存在的条件。正因为他是一个贵族,他的思想活动,他对社会主义的向往,在他身上才具有某种真正纯洁和无私的色彩。这种活动和向往使他去寻找一些野心勃勃、衣衫破旧的年轻大学生,那些人的活动和向往并不具有纯洁和无私的色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知而又自私的社会阶层的继承人,坦诚地希望大学生们原谅他这些贵族根底。事实与此相反,正是这些贵族根底对大学生产生诱惑力,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找他,同时又对他装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样子。
他就这样弄到要向一些人主动追求的地步。我的父母忠于贡布雷的社会学,见他这样对这些人并不扭头而去,一定会惊诧不已的。
有一天,我和圣卢坐在沙滩上,背靠一顶帆布帐篷。我们听见从帐篷里传出咒骂,嫌巴尔贝克犹太人麇集,把巴尔贝克都弄臭了。
“就没法走上几步不碰上一个!”那声音说道。“我并非从什么原则出发,对犹太民族有不共戴天的仇视情绪,可是这里,真是过剩了!就听见:‘喂,亚伯拉罕,chaifuchakop①’
这种话。真觉得自己是置身于阿布吉尔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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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伯莱语:你这个断子绝孙的。
如此大发雷霆反对以色列的那个人终于从帐篷里走出来了。我们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排犹主义者。他正是我的伙伴布洛克。圣卢立即请我提醒布洛克,说他们在大考时遇见过,布洛克那次大考得到荣誉奖,后来他们在一所民众大学里又遇见过。罗贝尔的哪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交际场合出了差错,做了可笑的事,圣卢对这个毫不在乎。但是他感到,如果别人发现了,那出了错的人是会脸红的。每逢这时,怕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便使他现出一幅窘态。这种时候常常是罗贝尔满脸通红,似乎出错的是他。从他的窘态中,我能找到他受耶稣教会教士教育的痕迹,对此我最多偶尔讥笑一下也就罢了。布洛克答应到旅馆去看他那天,情形就是如此。布洛克一面应允,一面又加上一句:
“在那种供商队住宿的大旅店伪装时髦地等人,我受不了;茨冈女人又叫我恶心,你对‘laift’①说,叫她们住嘴,并且立即去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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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洛克出于无知,将“laifft”(开电梯的人)读成“”。谓“聪明的”讲究:他们要给福音书或《一千零一夜》作插图,考虑到那些事情发生在什么国度里,偏偏把巴尔贝克最大腹便便的“大人物”的模样赋予了圣皮埃尔或阿里巴巴。
从我个人来说,我并不很坚持叫布洛克到旅馆来。他在巴尔贝克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和他的姐妹们在一起,可惜!他的姐妹们在这里又有许多亲戚朋友。这个犹太群体很有特色,并不太令人愉快。巴尔贝克和某些国家,如俄国和罗马尼亚一样,地理课教给我们,在这些地方,犹太居民并不享有与巴黎同等的优惠,也不像在巴黎那样达到了那种程度的同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伯们,或者与他信仰同一宗教的男男女女上游乐场时,女的是去“舞厅”,男的则上了叉路到纸牌赌博那边去。他们总是一块去,不与任何其它成分混杂。他们织成一个与自身同质的队伍,与注视他们走过,每年在这里看见他们却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帮。不论是康布尔梅的圈子,首席审判官的山头,还是大小资产者,甚至巴黎某些普普通通的杂粮商人,他们的女儿,美貌,傲慢,嘲笑一切,完全法国式,就像兰斯的雕象一样,都不肯与这群没有教养的丫头们混在一块。她们念念不忘“洗海水浴”这种时髦,甚至总作出刚刚钓大虾回来或正在跳探戈的模样。说到男子,虽然无尾礼服光鲜夸目,皮鞋溜光铮亮,但是举止装腔作势,使人想到画家那些所布洛克一一将他的姊妹向我作了介绍,粗暴得无以复加地叫这些女孩子住嘴。她们对这个哥哥崇拜备至,将他看成自己的偶像,他每道出一句什么俏皮话,她们都要哄堂大笑。所以,很可能这个阶层也与任何其它阶层一样蕴含着许多引人之处、优秀品质和崇高道德。要体会到这些,则必须深入到这个阶层中间去。可是,这个阶层不讨人喜欢,他们感受到排犹主义的气氛,看到排犹主义的表现,他们结成密集的封闭的群体与此对抗,任何人都别想开出一条路打进这个圈子。
说到“laift”,这事还不如那之前几天发生的另一件事叫我惊奇:布洛克问我为何前来巴尔贝克(相反,他似乎觉得他自己来这里是极其自然的事),是不是“指望认识几个美人儿”。我对他说,这趟旅行是我向往已久的一件事,然而比去威尼斯的欲望还差一层。这时,他回答说:“对,当然了,为的是一面装作读约翰·拉斯金爵士的《stonesofvenaice》①,一面和漂亮太太们一道吃冰淇淋。那位拉斯金是个面色阴沉、令人讨厌的家伙,是世界上叫人最讨厌的绅士之一。②”布洛克显然以为,在英国,不仅所有的男性都是“爵士”,而且字母“i”也总是发“ai”的音。圣卢认为这个发音错误并不严重,因为他从中主要看出我这位新朋友缺乏社交概念。我这位新朋友既没有这些概念,又蔑视这些概念。罗贝尔生怕哪一天布洛克知道了人说“威尼斯”而不是“威耐斯”,拉斯金并不是爵士以后,会往前想到罗贝尔一定觉得他无知可笑,反倒自己觉得自己罪过,似乎自己不够宽宏,实际上他真是宽宏无度。布洛克有一天发现自己的错误时会染上面颊的红晕,罗贝尔已提前感到它飞上了自己的面颊。他肯定布洛克比他自己把这个错误看得更重。这正是此后不久,有一天布洛克听到我说到“lift”时的感受。他立刻打断我说:“啊,应该说‘lift’。”同时用生硬而又高傲的语气说道:“其实这完全无关紧要。”这句类似反应的话,所有自尊心很强的人,无论是在最重大的场合还是在最微不足道的场合也都这么说。这说明,对于声称无关紧要的那个人来说,即使在微不足道的场合之中,所说的那件事也是非常紧要的。任何一个有些高傲的人,刚刚夺走了他紧紧攀住的最后的希望,拒绝给他帮忙,从他嘴上也会首先冒出这句话来,这时便是令人伤心的话,也是悲剧性的一句话了:“啊,好吧,这完全无关紧要,我另作安排吧!”这完全无关紧要地向他推去的“另作安排”,有时竟会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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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stonesofvenice》为拉斯金的作品,共三卷,第一卷于1851年,第二、三卷于1853年均在伦敦出版。但直到1874年再版本及1881年的缩写本,这部著作才打响。1900年春普氏游览威尼斯的圣马可时,手里就捧着这本书。缩写本于1906年由玛蒂尔德·克雷默译成法文,书名为《威尼斯的石头》,此处布洛克出于无知,将venice”(威尼斯)说成“venaice”(威耐斯)。
②普氏极喜欢拉斯金的著作,这里,布洛克的话怎样刺激了他,诸位可以想见。
此后布洛克对我说了一些非常热情的话。他肯定希望对我非常客气,可亲。可是,他问我:“你与德·圣卢-昂-布雷交往甚密,是想把自己抬高到贵族吗?——那贵族阶层与其余的人是差不多的,你太幼稚了。你可能正处在赶时髦的狂热之中。告诉我,你是不是时髦青年?是,对不对?”
他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想对我客气这种愿望突然改变了,而是他的缺点正是人们用很不正确的法语称之为的“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他自己对这个缺点无所察觉,更不会认为别人会因此而不快或反感。
在人类中,人人具有的品德,与每个人特有的众多的缺点相比,其比例并不更大。显然,“世界上最普遍的事物”,并不是良知,而是善良。在最遥远偏僻的角落里,人们会惊异地有到善良这朵花自动开放,犹如在幽静的山谷中开放着一朵丽春花。这朵花与世界上其它地方的丽春花无异,但它从未见过其它的丽春花,只见识过有时叫它那孤独的小红帽颤抖不已的狂风。即使这种善良因利害关系而变成瘫痪,表现不出来,它依然存在。每当没有任何自私的动机妨碍它发挥的时候,例如读一本小说或一份报纸的时候,这种善良便会大放光华,向弱者、向正义者、向妥迫害的人而去,甚至在一生之中杀过人,但作为长篇连载小说的爱好者,他的心仍然根软的这种人心中,也是如此。
与美德令人佩服的情形相似,缺点的多种多样也令人叹为观止。最完美无缺的人也有某个缺点使人不快或令人着恼。某一个人智力超群,高瞻远瞩,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但是,你亲自交给他请他转交的最重要信件,他却放在自己口袋里忘了交,后来又叫你误了一次重要的约会,而且也不微笑着向你道歉,因为他一向以自己从不知道时间是几点钟为荣。另外一个人思想细腻,性情温柔,待人接物高雅,关于你本人,从来只说会叫你高兴的话,但是你感觉到他对有些事闭口不谈,将某些事埋在心底,各种各样的事在他心里闷着发酵。他见到你很高兴,他们这高兴看得那么宝贵,宁愿叫你累死,也不离开你。第三位更诚恳一些,但是,当你说自己健康状况不佳而未能前去看望他请他原谅时,他把诚恳推进到非叫你知道,有人见你去戏院了,人家觉得你脸色很好不可。或者非叫你知道他并未完全受益于你为他进行的斡旋,再说已经有另外三个人主动提出为他进行活动,所以他对你也只是稍加感恩而已。在这两种情况下,前面那位朋友可能装作不知道你上戏院去了,装作不知道别人也能给他帮这样的忙。至于这最后一位朋友,他感到需要向什么人反复地说或者揭示出可能最令你反感的事,对自己的直爽感到十分得意,而且拼命对你说:“我就是这样。”
有的人则以他们过于好奇或绝对没有好奇心来叫你着恼。你可以对他们谈到最为轰动的重大事件,而他们完全不知所云。有的人等几个月才给你回信,如果你的信是关于你自己的一件事而与他们无关的话。或者,他们对你说,要来问你什么事。你怕错过了他们的来访一直不敢出门,他们却并不前来,叫你等上几个星期,因为他们没有收到你的回信(而他们的来信根本没有要求你回信),以为他们惹你不高兴了。某些人高起兴来,想来看你,他们只顾自己愿意而不顾你愿意不愿意,口惹悬河,不给你留下插嘴的地方,也不管你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做。可是,若是他们感到时间长了,累了,或者心情不好,你就引不出他们一句话来,任凭你怎么使劲,他们用无精打采来对付你,再也不肯回答你的话,甚至不肯用一个字来回答,就像没听见你说的话一样。
我们的每个朋友都有自己的缺点,为了能继续喜欢他,我们不得不寻些东西来自我安慰——想到他的才华,他的善良,他的温柔——或者更正确地说,将我们的好意充分发挥出来,对他们的缺点视若罔闻。可惜,我们这样好心对我们朋友的缺点极力做到视而不见,总是敌不过他的极力放纵,因为他看不见自己的缺点,或者以为别人看不见。讨人嫌这种危险主要来自难以评价不显眼的或未被察觉的事,所以出于谨慎,至少应该从不谈论自己。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个题目上,别人的看法与我们自己的看法永远不会一致。人们参观一幢外表平平的房屋,里面不论是珍宝满室,还是遍地皆是盗贼用的撬门铁捧或死尸,发现了别人真正的生活,那表面天地之下的真天地时,都会感到同样的惊异。借助于每个人对我们说的话,我们对自己形成了一个印象。通过他们在背后就我们发表的言词,我们得知他们对我们和我们的生活怀有怎样完全不同的形象时,我们的惊异不会比上述情形更小。因此,我们每次谈论过自己以后,都可似确信,我们说的那些无害而谨慎的话语,被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并虚伪地表示赞同听了去以后,会叫他们作出最叫人恼怒或最令人快乐的评论,一言以蔽之,是最不利的评论。至少我们对自己的想法和我们的话语之间不成比例,也很会激怒别人。这样的不成比例,一般总是使人们就自己所说的话显得非常可笑,就像那些冒牌音乐爱好者,虽然作出极其赞赏的样子,但是他们叫我们听到的话语并不能说明他们的赞赏。他们一面用有力的指手画脚和一副赞赏备至的表情来补偿那含糊不清、喃喃低语的不足,同时又感到需要哼一首他们喜爱的曲调。
除了谈自己和谈自己缺点这个坏习惯之外,还要加上另外一个与此结成一体的坏习惯,那就是揭露别人身上的某个缺点,恰恰自己也有这同一缺点。人们总是谈论这些缺点,似乎是一种谈论自己的方式,实际上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把承认自己的快乐与宽恕自己的快乐结合在一起。
此外,似乎我们的注意力总是被吸引到构成我们自己特点的东西上去,与别人身上的其它东西相比,更容易发现这些东西。一个近视眼谈论别人时会说:“他眼睛几乎睁不开。”一个肺结核患者对一个最健壮的人肺部是否完好总有疑问;一个很不爱清洁的人总说别人不洗澡;一个嗅觉不灵敏的人总认为别人身上有味道;一个丈夫,自己老婆作风不正,会到处看到老婆作风不正的丈夫;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到处都看到举止轻浮的女人;一个追求时髦的青年,到处看到时髦青年。每种毛病,也像每种职业一样,要求一种专门知识,并不断发展这种专门知识。将这些知识卖弄一下,并不令人恼火。性欲倒错的人发现性欲倒错的人,一位裁缝应邀到了社交场合,他还未与你谈话,就已经品评起你的衣料,他那手指已经迫不及待要来捻一捻看质量如何了。如果你与一位牙医谈上一会话,然后问他对你有何真实想法,他就会告诉你,你有几颗坏牙。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重要了。待你也发现了他的坏牙,你会觉得没有出这更可笑的了。
不仅仅我们谈到自己时,以为别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们做事时,也似乎以为别人是盲目的。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个专门的上帝无时不在,他遮掩住我们每个人的缺点,或向我们每个人许诺看不见我们的缺点,犹如对不洗澡的人,对他们耳朵上的一条污垢,臂弯里的汗味,他都闭上眼睛,堵上鼻孙,并且要他们坚信,他们可以带着这些污垢和汗味在人间游荡,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人们什么也发觉不了。佩戴假珍珠或以假珍珠相赠的人,以为别人定会把假珠当成真珠。
布洛克很没有教养,有神经病,追求时髦,属于一个不受尊重的家庭,如同在海底一般承受着无法计算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表层上的基督教徒,还有高于他所在的阶层的一层层犹太阶层,每一层都以自己的蔑视压迫着紧挨着自己下面的那一层。要从一个犹太家庭上升到另一个犹太家庭,穿过一层又一层,直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布洛克可能要花上数千年的时间。最好是设法从另一个方向上开辟一个出口。
布洛克跟我说什么我正处在赶时髦的狂热之中,要我向他承认我是时髦青年时,我本可以这样回答他:“如果我是,我就不会与你常来常往了。”可我只是对他说,他这样讲话太不客气。于是他想道歉,但是没有教养的人实在有福气,依照他们的方式,便是一面毁掉自己的前言,一面伺机将那些话语变得更加沉重。
“请你原谅我,”现在他每次遇到我都这样说,“我曾经叫你难过,曾经折磨你,我是故意使坏。不过——从总体来说,所有的人,从个体来说,你的朋友,都是奇怪的动物——你无法想象,我虽那么无情取笑你,可我心中对你是一片柔情。我想到你时,这种柔情常常令我下泪。”说着,他便叫人听到一声呜咽。
布洛克身上使我惊异的,还有更甚于他举止不适度的地方,那便是他的谈话质量好坏相差很大。这个小伙子十分挑剔,对一些最时髦的作家,他常说:“这个人是个面色阴沉的白痴,那个人完全是个傻瓜。”可有时他能十分开心地讲述一些毫不可笑的传闻轶事,引证某一个完全平庸的人的话,说“那人真是了不起”。评断人的智慧、价值、意义的这一双重天平,总是使我惊异不止,直到我结识他的父亲老布洛克先生那一天,这个谜才算解开。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竟然同意去与老布洛克结识。因为小布洛克在圣卢面前说了我的坏话,又在我的面前说了圣卢的坏话。他特别对罗贝尔说我(一直)追求时髦追求得要死。“对,对,他能结识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十分荣幸,”他说。布洛克这样将一个词分开说,既表示讽刺,又表示文学味道。
圣卢从未听说过勒格朗丹这个名字,大吃一惊:“此乃何人?”
“噢,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时怕冷似地将两手插进外衣口袋里,确信他此刻正在欣赏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绅士那独具特色的外表。与这位绅士相比,巴尔贝·多尔维利的外表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布洛克不会描绘勒格朗丹先生的形象,便用赋予他好几个“勒”字和象躲在柴捆后面品酒一样品味这个名字的办法来聊以自慰。但是这种主观的享受别人是领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圣卢面前说我的坏话,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没少说圣卢的坏话。到了第二天,我们两人便都知道了这些谗言的详细情形,倒不是我们俩相互学舌,那我们可就太罪过了。但是布洛克会觉得这是非常自然而几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认为我们肯定会从这个或那个人嘴里得知我们要知道的事——宁愿先下手。他把圣卢拉到一边,向他招认了自己故意说他坏话的事,又告诉圣卢,他以“誓言监护人、克洛诺斯之子宙斯的名义”起誓,他爱圣卢,愿意为圣卢献出生命,说罢又抹去一滴眼泪。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单独见我,向我作了忏悔,宣称他那么做是为了我的利益,因为他认为某种社交关系对我有害,而我“比这个更有价值”。然后象醉汉动情那样抓住我的手,虽然他的酒醉纯属神经质:
“相信我好了,”他说,“若是昨天想到你,想到贡布雷,想到我对你无限的柔情,想到你自己甚至回忆不起来的某些下午上课的情形,我不曾哭了一整夜,就叫黑煞神凯尔立即把我捉了去,让我穿过人类厌恶的哈得斯①之门好了!对,一整夜,我向你发誓!可是,我知道,我了解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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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亦为克洛诺斯之子,宙斯之兄弟,为冥王。他在魔鬼和煞神帮助下(其中就有凯尔),想尽一初办法将活人拉进他那黑暗的王国中去。谁掉进他的冥府,便再不得永生;也无返回之路。
第二卷 地名:地方(8)
确实,我不相信他的话,我感到这些话是临时编造出来的,是随说随编出来的。他“以凯尔”的名义起誓,也并没有增加很大重量,因为布洛克对古希腊宗教的信仰纯属文学性质。此外,每当他激动起来,同时也希望别人为一件虚构的事实所感动时,他总是说“我向你发誓”的。与其说这是为了叫人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不如说那是为了撒谎骗人而制造的歇斯底里官能享受。他对我说的话,我不相信。不过我也不怪他,因为我从母亲和外祖母那里继承了不会怀恨在心的天性,甚至对于比这大得多的罪过也不怀恨。我同时也继承了永不谴责任何人的天性。
再说布洛克也不是绝对的坏孩子,他也能做出非常热情的事情来。自从贡布雷人种,也就是如我外祖母和我母亲这样的绝对完美无缺的人从中产生的人种似乎濒于完全灭绝以来,我只能在未开化的、无动于衷的、忠心耿耿的正直人——他们一开口讲话,那声音便很快表明他们根本不关心你的生活——和另一种人之间进行选择。这后一种人,只要他们在你身边,他们就理解你,钟爱你,感动得下泪,可是过了几个小时又会翻脸不认人,跟你开上一个残酷无情的玩笑。此后,他们还会回到你的身边,仍是那样善于察颜观色、热情可爱,立刻就能与你融成一体。相比之下,我可能还是更喜欢这后一种人,就说不喜欢他们的道德价值吧,至少喜欢与他们相处。
“我想你的时候那种难受劲,你是无法想象的,”布洛克又说,“归根结底,这是我身上相当犹太人味道的一面又冒出来了,”他冷嘲热讽地加上一句,同时眯起自己的双眼,好像要在显微镜下为那数量极小极小的“犹太血液”定量一般。一个法国贵族大老爷,在全是基督徒的祖先之中,也可将萨米埃尔·贝尔纳或者再往前数,将圣母玛利亚打进去。他可能也会这么说(实际上他是不会这么说的)。据说,莱维家族就自称是圣母玛利亚的后代。
“我相当喜欢这样从我的情感中分出这一部份来,再说这是很小的部份,这部份可能属于我的犹太血统。”他又补充道。他道出这句话,因为他觉得道出自己种族的真相,既聪明又正直。在这同一场合,他又设法莫名其妙地减轻这真相的份量,就象那些下定决心还债,又只有勇气偿还一半的吝啬鬼。拿出勇气来宣布真相,同时又在其中掺上很多歪曲真相的谎言,这种弄虚作假的方法,比一般人想象的更为普遍,甚至一般不这么做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中某些紧要关头,特别是关系到恋爱关系的紧要关头,便给他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布洛克瞒着我在圣卢面前对我抨击谩骂,瞒着圣卢在我面前对圣卢抨击谩骂,这一切均以邀请我们前去作客而结束。若说布洛克开始时没有进行尝试以便单独邀请圣卢,我当然不相信。看上去很可能进行了这样的尝试,但是没有成功,于是有一天布洛克对我和圣卢说:
“亲爱的师兄,还对你阿瑞斯①和圣卢-昂-布雷心爱的骑士,驯马人,既然我在乘飞舟的默尼埃家族②帐篷附近、飞沫轰鸣的安菲特里特③海岸上与你们相遇,二位是否愿意赏光,这星期当中的哪一天到我那位鼎鼎大名、良心清白的父亲家中用晚餐?”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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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瑞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马尔斯。
②可能指巧克力商人加斯东·默尼埃一家,他们的游船《亚里安娜》号当时是很著名的。
③安菲特里特是海中女神,波塞顿的妻子。
④此处布洛克模仿荷马的笔调讲话。
他向我们发出这一邀请,因为他极想与圣卢结成更密切的关系,他希望圣卢能使他进入贵族阶层。如果这个希望是我提出来的,是为我自己提出来的,那布洛克就会觉得是十足的令人厌恶的附庸风雅的表现了。这与他对我本性的一个方面的看法完全符合,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不认为这是我本性中的主要方面。但是同样的希望从他那里提出来,他就觉得是他的头脑有良好求知欲望的表现了,他热切希望与某些与己不同的社会阶层交往,说不定从中能找到某些文学上有用的东西。
儿子对老布洛克说,要带一位朋友来吃晚饭,用一种略带讽刺挖苦的心满意足的口气道出这朋友的头衔和名字:“德·圣卢-昂-布雷侯爵”时,布洛克先生感受到强烈的震动。
他大叫起来:
“德·圣卢-昂-布雷侯爵!啊!他妈的!”对他来说,使用骂人的话,那是对人最高敬重的表现。
他向儿子投过赞美的一瞥:儿子竟能结交上这样的人!那目光意味着:
“他真叫人大吃一惊。这个浪子,他是我的孩子吗?”
这目光使我的伙伴快乐不已,好比每个月给他增加五十法郎零用钱一样。布洛克在家中很不自在,感到父亲将他当成不走正道的人,因为他靠崇拜勒贡特·德·利尔、埃雷地亚①和其它“游手好闲的人”过活。可是他跟圣卢-昂-布雷结交上了,后者的父亲曾是苏伊士运河公司董事长啊!(啊!
他妈的!)这可是“无可争议”的成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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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布洛克最佩服的两位蒙巴那斯派诗人。
因为怕把立体镜弄坏了,将立体镜留在了巴黎,现在人们更加感到遗憾。只有布洛克父亲一个人掌握了使用这立体镜的艺术,至少他有权使用。再说他也难得用一次,非常小心翼翼,也就是贵客上门设华宴的日子。所以,观看立体镜表演的人,觉得这是特殊礼遇,是对上宾的优待;而组织表演的主人,则产生了威信,与天才产生的威信相仿佛。即使风景照是布洛克先生本人亲自拍摄的,这个镜是他自己发明的,那威信也不会比这更高。
“昨天你没有得到邀请去所罗门家吗?”人们在家中这样谈论。
“没有,我没有被慧眼看上!都有什么名堂?”
“排场很大,立体镜,全套玩艺。”
“啊,如果有立体镜,我很遗憾,据说所罗门将立体镜拿出来示人时,非同寻常。”
“有什么办法!”布洛克先生对儿子说道,“不应该同时把什么都给他,这样,他就总是还有点什么东西欲求不得。”
从父爱出发,并且想打动他的儿子,他确实想到要把那仪器弄来。但是“具体时间”不够,或者更正确地说,人们以为时间不够。不过,我们不得不将晚餐的时间推迟,因为圣卢走不开,他在等一位舅舅,这舅舅将来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边过四十八小时。这位舅舅非常热衷于体育锻炼,尤其热衷于长途步行,他要从他在乡间度假的那个城堡,大部分步行走来,在农庄过夜,所以他何时抵达巴尔贝克是说不准的。圣卢不敢动,我这位朋友每天给他的情妇发的电报,甚至都委托我去电报局所在的安加维尔发出。
他们等待的舅舅名叫巴拉麦德,他从自己的祖先西西里亲王那里继承下来这个名字。后来我在阅读历史著作时,遇到这个名字——有人说是真正古老的名字——属于中世纪意大利及法国南部某些城市的某某最高行政长官或某某教会之长①,为文艺复兴时期的漂亮招牌。这个名字一直留在这个家族中,代代相传,从梵蒂冈办公室直传到我的朋友的舅舅那里。有的人因为没有钱,无法成立勋章馆,美术馆,便去追求古老的姓名(地名,像一张古老的地图,一张骑士照,一个招牌或一个普通人姓名那样有文献意义又有地方色彩;受洗礼的名字,在美妙的法兰西文字结尾音节中震荡着,叫人听得出来舌头有毛病。某地居民俗气的语调,发音不正确,我们的祖先正是按照这些使拉丁词和撒克逊词发生了持久的变化,这些变化后来又成为语法了不起的立法者),总而言之,借助于这些古老音响的汇集,这些人给自己开起了音乐会,就像那些到处搜罗低音古提琴②和抒情古提琴以便在古老的乐器上奏出往昔音乐的人一样。当我读到这个名字时,我体会到上述这些人的那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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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红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
②大提琴的前身。
圣卢对我说,甚至在最封闭的贵族社会中,他的舅舅巴拉麦德仍然以特别难以接近、蔑视一切、醉心于自己的贵族出身而与众不同。他与自己的弟媳和另外几个精心选择的人在一起,组成了人称之为的“凤凰圈子”。就是在这个小圈子里,他也因傲慢令人恐惧,以至以前发生过社交场上有人想与他结识,前去与他的亲弟弟打交道,亦遭到拒绝的事。
“不,不,不要求我将你们介绍给我哥哥巴拉麦德。我妻子,我们所有的人,都合力去做,也无能为力。不然,你们会撞上他很无礼,我不希望如此。”在赛马俱乐部,他和几位朋友指定了二百名俱乐部成员,他从来不让人将这些成员介绍给他们自己。在德·巴里斯公爵家里,他因衣着华丽、性情高圣卢向我谈了他这位舅舅早已逝去的青年时代。他与自己的两个朋友,也像他那么漂亮,合住一套单身汉小公寓,每天他将一些女人带到公寓里来,因此人称他们是“美惠三女神”。
“有一天,一个人——照巴尔扎克的说法,这个人如今是圣日耳曼区最出头露面的一个人,但在那还不走运的最初阶段,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嗜好——他向我的舅舅要求到这套单身公寓里来。刚一到,他就开始求爱,并不是向女人,而是向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我舅舅装作听不懂,找个借口把那两位朋友带了出去。然后他们一起回来,捉住那个坏蛋,剥掉他的衣服,打得他血迹斑斑,零下十度的大冷天,把他踢到门外。人家发现他时,他已经半死不活,结果法院前来进行调查,那个倒霉鬼①好不容易才叫法院停止调查。今日,我舅舅大概再也不会干这么残酷处置人的事了。他这个人对上流社会的人那样高傲,可你想象不到,如今他与多少平民百姓有热烈的友情,保护他们,哪怕得到的报答是忘恩负义。一个从前在某一公馆里服侍过他的仆役,他会安插到巴黎去。一个农民,他会叫人教他学会一行手艺。这是他身上相当讨人喜欢的一面,与他那花花公子的一面形成鲜明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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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个倒霉鬼,便是福古贝。
圣卢确实属于上流社会的这种青年,他们所处的地位,使人可以对他们道出这样的词句:“他身上有相当讨人喜欢的东西,讨人喜欢的一面。”这是相当宝贵的种子,很快就会生产出一种待人接物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中,他人一钱不值,而“平民百姓”便是一切。一言以蔽之,与平民百姓的骄傲截然相反。
“据说,他年轻时,在整个那个社会阶层里,他就是表率,他说了就算,简直难以想象。对他来说,在任何情况下,他认为怎样最令人愉快,最实惠,他便怎样办,但是立刻便有附庸风雅的人来加以仿效。在剧场里,他很渴,叫人将饮料送到他的包厢后头。到了下周,每个包厢后头的小客厅都装满了清凉饮料。有一年夏天阴雨连绵,他有些风湿痛,便定做了一件柔软而暖和的驼绒外套,无非是当旅行毛毯用,上面蓝色和桔红的条条他一动未动。立刻,高级裁缝便见他们的主顾都来定做蓝色长毛带流苏的外套了。他在某一城堡度过一天,如果由于某种原因,他希望免去一次晚宴的庄重性质,为了表示出这种细微差别,他没有带礼服来,穿着下午的上装入席,那么,在乡下着普通上装参加晚宴便成为时髦。为了吃一块点心,他没有使用小勺,而使用了一个叉子或什么他向金银器匠定做的自己发明的餐具,那以后便不许他用别的方法吃了。他想再听一遍贝多芬的某几首四重奏(要说他这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他可一点都不愚蠢,而是非常聪明),便请了一些艺术家来,每个礼拜为他和几位朋友演奏。那么这一年,聚集为数不多的人,听室内音乐,便是最为高雅的事。我相信他生活中没有烦闷过。像他从前那么漂亮,女人,他肯定有过不少的!不过我无法准确地告诉你都是谁,因为他这个人守口如瓶。但是我知道,他反正把我那可怜的舅母欺骗得够呛!可这并不妨碍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她对他无比钟爱。舅母死后,他哭了好几年。他在巴黎时,仍然几乎每天到墓园去。”
罗贝尔就这样一面等待着他的舅舅,一面对我谈到他。结果是白等。第二天上午,我回旅馆,独自一个人从游艺场前面经过时,感觉到离我不远有一个人在注视我。我扭过头去,看见一个男子,四十岁左右,很高,相当胖,唇髭很黑。他一面用一根小手杖神经质地拍打着他的裤子,一面用睁得大大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我。有时,极其灵活的眼珠在两只眼眶里骨碌碌地转。只有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而这个陌生人又由于某种原因使你产生其它人——例如疯子或暗探——不会产生的一些想法时,人才会有这种眼神。他向我飞送过来绝妙的一瞥,既大胆,又谨慎,既飞快,又深沉,好似逃跑时投出的最后一瞥。他环视一下四周,骤然摆出心不在焉而又高傲的神情,整个人突然一转,扭身去看一张海报。他专心致志看海报,一边哼着一首曲子,并整理垂在他扣眼间的那朵苔蔷薇。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摘记簿,好象是将戏名记在本子上。他掏了两、三次怀表,把一顶扁平的黑色草帽向下拉到眼睛上,手又作帽沿状,接长了草帽的边沿,似乎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人来。他做了一个不满意的动作,通过这个动作,可以叫人看出,他已经等烦了。但是如果真的等什么人,则永远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然后他把帽子推向脑后,露出剪得很短的刷子头。可是两侧都还留着相当长而弯曲的鸽子翅膀①。他大声吐出一口气来。人不仅很热,而且希望表现出自己热得受不了时,就是这样吐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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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鸽子翅膀一般的头发。
我忽然想到,这是个旅馆骗子,他可能前些日子已经注意到了我外祖母和我,正准备搞我们一下,可他刚才发现,就在他觊觎我的时候,让我给撞见了。为了骗我,他可能想通过这种新姿态,极力表现出心不在焉和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他未免夸张得太剑拔弩张了,以至似乎他的目的不仅是要打消我可能产生的怀疑,报复我不知不觉对他可能进行的侮辱,让我明白他不仅没看见我,而且我是一个太无足轻重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做出勇夫模样,挺起腰杆,撇起嘴唇,翘起胡子,在眼神里再配上某种毫不在乎、生硬而又几乎侮辱人的东西。结果是他那奇异的眼睛,叫我一会将他当成偷儿,一会将他当成疯子。
然而他的衣着极其讲究,比起巴尔贝克我看见的所有洗海水浴的人衣着来,要严肃得多,简洁得多,也叫我的上装放了心,因为那些人的海滨装那刺眼而又俗气的淡颜色常使我的上装受到侮辱。
可是这时我的外祖母来迎我了,我们一起转了一圈。一小时以后,她回旅馆去一小会,我在旅馆门前等她。这时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罗贝尔·德·圣卢以及在赌场前那样死死盯住我看的那位陌生人一起走了出来。他的目光与我看见他那时一样,闪电一般飞快地从我身上扫过,然后,就象他没有看见我一样,收回到自己的眼前稍下的地方,迟钝、有如中性的目光,假装外表上什么也没有看见,内心什么也看不见。这目光仅仅表示睁圆了眼睛,撑开了睫毛,感觉到四周有睫毛而感到满意。这是某些伪君子的那种虔诚而又沉醉的目光,是某些蠢人的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看到他已经换了衣服。现在他穿的上装颜色更深,显然这是因为真正的优雅比虚假的优雅距离简朴更近一些。但是,还有别的东西:更靠近些人,人们感受到,这些服装上之所以几乎完全没有别的颜色,并不是因为取消这颜色的人对此无动于衷,而更确切地说,是因为出于某种原因,他禁止自己使用颜色。这些服装显示出来的朴素似乎是属于那种源于对某种规定的服从,而不是源于对颜色没有胃口。在长裤的料子中,有暗绿的丝,与袜子上的条纹非常和谐,那种精细透露出一律着深色这种审美观的强大力量,对这种趣味,出于容忍精神,只作了这唯一的让步。领带上有一个红点,作为胆敢放肆,是难以察觉的。
“你好吗?我来向你介绍这是我的侄子德·盖尔芒特男爵,”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说。陌生人并不看着我,咕咕哝哝地说了个含糊不清的“荣幸”,后面紧接着便是“哦,哦,哦”,为的是赋予他的和蔼某种勉强的意味。他蜷起小拇指,大拇指和食指,向我递过中指和无名指来,这两个手指上没有一个戒指。我隔着他的瑞典手套,握住这两个指头。然后他没有对我抬起眼皮,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转过身去。
“天哪,我昏了头了吧?”这位夫人笑着说,“我把你叫成德·盖尔芒特男爵了!我向您介绍,这位是夏吕斯男爵。不管怎么说,这错误不太严重,”她又添了一句,“反正你确实姓盖尔芒特嘛!”
这工夫,我外祖母出来了,我们便一起上路。圣卢的舅舅不仅不对我们说一句话给我面子,甚至不瞧我一眼。虽然他打量陌生人(这次短短散步过程中,他向一些无足轻重的出身最寒微的路人投过两、三次他那凶狠而又深沉的目光作为试探),反过来,他从来就不注视他认识的人,如果以我的判断为准的话——像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警探将自己的朋友置于职业监视之外一般。我任凭外祖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他谈天说地,将圣卢拉到后面:
“告诉我,我是不是没听清楚?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你的舅舅说他从前是道尔芒特家人。”
“是啊,当然啦,他就是帕拉墨得·德·盖尔芒特。”
“在贡布雷附近有一座城堡,自称是热纳维埃夫·德·布拉邦特后代,他与那家姓盖尔芒特的,是一家吗?”
“绝对没错:我舅舅,没人比他更讲究纹章学了,他会回答你说,我们的‘呐喊’,我们的‘战斗口号’,首先是‘贡布雷人’,后来才变成了‘帕萨王’,”他笑着说,为的是不要显得为这个“呐喊”的特权而洋洋自得,只有几乎可以称王的家族,大的帮派首领才有这种“呐喊”。“这城堡的现主人,便是他的兄弟。”
这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这样与盖尔芒特家族结成了近亲。但是对我来说,她很长时间一直是我小时候送我一盒鸭子叼着的巧克力的太太,那时,她与盖尔芒特一侧要比说她被关在梅塞格里斯一侧更为遥远,在我看起来,还不如贡布雷的眼镜店主人显赫,社会地位高。可她现在突然身份倍增,与此平行的,是我们拥有的其它物品出人意料地贬值。增值也好,贬值也好,都在我们的少年时代和我们少年时代残存之中的各个部分,导入与奥维德的变形一样众多的变化。
“是不是在这座城堡里有盖尔芒特世家古代高官的全部胸象?”
“对,是个好景,”圣卢冷嘲热讽地说。“咱俩说说,勿告他人:我觉得这些东西无味得很。不过在盖尔芒特有更有意思的东西!那就是加里埃①所绘制的我姨母的肖象,十分动人。与惠斯勒或委拉斯开兹的作品一样美,”圣卢又加了一句,他在新教徒的狂热中,不能总是准确地把握住伟大的标尺。
“也有居斯塔夫·莫罗的动人的画。我的姨母是你的朋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女,是这位夫人带大的,她嫁给了自己的表兄,也是我的婶祖母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子,就是现在的德·盖尔芒特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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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里埃(1849—1906),是肖像画及家庭场景画家。
“那你的舅舅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贵族头衔是夏吕斯男爵。照规矩,我的外叔祖父去世时,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本应取得德·洛姆亲王的头衔,他的哥哥成为盖尔芒特公爵之前就是这个头衔。这个家族里,人们更名改姓就像换衬衣一样。可是我舅舅对所有这些事都有一些特别的想法。他觉得意大利的公爵,西班牙的什么高级称呼等等都用得太滥,虽然他可以在四、五个亲王头衔中进行挑选,但他出于抗议,保留了夏吕斯男爵的头衔,表面上很朴素,实际上这里头包含着许多自傲。他说:‘如今什么人都是亲王,可是毕竟得有点东西使你与众不同。待我想隐姓埋名出门旅行时,我一定取一个亲王头衔。’照他的说法,没有比夏吕斯男爵更古老的头衔了。蒙莫朗西男爵自称是法兰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实不确,因为他们那时只是他们的采邑法兰西岛的男爵。为了向你证明夏吕斯男爵早于蒙莫朗西男爵,我的舅舅会兴致勃勃地给你解释上几个小时。虽然他非常精明,有才干,他仍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谈话题材,”圣卢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我不像他,你不要叫我谈什么系谱,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人昏昏欲睡,比这个更过时的了。确实,人生太短暂了。”
从刚才在赌场附近使我转过身去的那股生硬的目光中,我现在认出了当年在当松维尔,斯万太太召唤希尔贝特时我见过的死死盯住我的目光。
“你告诉我,你的舅舅德·夏吕斯先生有过许多情妇,这里头有没有斯万太太?”
“噢!绝对没有!他是斯万先生的一位好友,一向给斯万先生许多支持。可是,从来没有人说他是斯万老婆的情夫。如果你流露出相信这个的样子,肯定会在上流社会里引起极大的惊异。”
我没敢回答他说,如果我流露出不相信这个的样子,在贡布雷,人们会感到更加惊异的。
我外祖母被德·夏吕斯先生迷住了。当然,他对一切关于世家和社会地位的问题极为重视,外祖母也发现了。但是人们对此严加指责时,一般总有隐隐的妒意和恼怒在里面,因为看到另外一个人享有自己也想有却无法拥有的优越地位。外祖母则丝毫不带此等的严责。相反,她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丝毫不为自己并不生活在一个更加显赫的社会阶层而感到遗憾,所以她只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观察德·夏吕斯先生的毛病而已。她谈到圣卢的舅父时,怀着达观、微笑、几乎好感的善意。我们用这种善意来报答他,因为他作为我们进行毫无利盖关系的观察对象,给我们带来了快乐。何况这一次,这观察对象还是一个人物,外祖母觉得他的自命不凡,不说是合情合理吧,至少也独有特点,这使得他与外祖母一般有机会见到的人相比,显得对照鲜明。
与圣卢嘲笑的许多上流社会的人相反,可以看得出来,德·夏吕斯先生极其聪明、感受力极强。我的外祖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而轻易地原谅了他的贵族成见。然而无论是舅舅,还是外甥,都没有因为更杰出的优秀品质而丢掉这种成见。更确切地说,德·夏吕斯先生将二者调和起来了。象德·纳穆尔公爵和德·朗贝尔亲王的后代一样,他拥有档案,家具,壁毯,拉斐尔、委拉斯开兹和布歇为他的祖先绘制的肖像。只要概述一下他对自己家族的回忆,就可以名副其实地说,他是在“参观”一座博物馆和一间无与伦比的图书室。可是相反,他将贵族的全部遗产都置于他的外甥将他贬到的那个地位上。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他不像圣卢那样空想,不尚空谈,是更现实的人类观察家,他不愿意忽略他们视为根本的威望因素。虽然他赋予自己的想象以非物质利害的享受成分,但是这个因素对于他那功利主义的活动却可以常常成为一剂极为有效的补药。
这种人与另一种人之间一直是有争论的。另一种人听从内心理想的召唤,内心的理想促使他们舍弃这些好处,去一心寻求实现理想。在这方面,他们与那些放弃自己高超的技巧的画家、作家很相似,与采用现代手法的手艺人很相似,与主动实行普遍裁军的善战人民很相似,与实行民主、废弃严酷法律的极权政府很相似,而现实常常并不能酬答他们高尚的努力。有时和平主义反倒使战争增加,宽容也使犯罪增加。如果从外部效果来判断,只能说圣卢努力做到诚恳和外露是非常了不起的,但也容许人们庆幸德·夏吕斯先生恰恰缺乏这二者。夏吕斯先生叫人将盖尔芒特公馆一大部分精美的木器运到了他外甥家里,而不是象他的外甥那样拿这批家具换了一套时髦款式的家具和一些勒布①和纽约曼②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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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勒布(1849—1928),法国画家,早期自由发展,1877年他与莫奈、毕沙罗、德加结识。深受印象派影响。
②纪约曼(1841—1927),法国画家,与印象派画家关系密切,自觉与塞尚和毕沙罗最接近,其作品已显示出表现主义与野兽派的某些特点,但总的来说他是自然主义的。
德·夏吕斯先生的理想非常做作,这也是真的,如果“做作”这个修饰语可以与理想这个词联系起来的话,也就是说,既有社交气又有艺术性。几个姿色倾城又有罕见文化素养的女性,两个世纪以前,她们的祖先就已与君主制度全部的荣光与风雅结为一体。他从这样的几个女性身上找到了出众超群的东西,使他能够和她们在一起才感到快乐。诚然,他对这些女性的钦佩是诚心诚意的,但是她们的名字所唤起的许多历史与艺术上的模糊回忆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恰如贺拉斯的一首颂歌说不定比如今的一些诗歌逊色,但是一个文人读起前者来会感到快乐,对后者却无动于衷,对古代的回忆是他感到快乐的原因之一。这些女性中的每一个,与一个漂亮的布尔乔亚女子相比,对他来说,犹如那些古画之于当代一幅画着一条路或一次婚礼的油画。对那些古画,知道它们的历史,从定购这些画的教皇或国王开始,中间又经过什么大人物,这些画,通过馈赠,购买,取得或继承遗产,又唤起我们对某一重大事件的回忆,至少也唤起我们某一有历史意义的联想,因此我们获得的知识便赋予这些作品以一种全新的用处,增强了我们头脑中或我们博学中拥有财富的感觉。如果与德·夏吕斯先生的偏见相似的偏见妨碍这几位贵妇人去与血统不那么纯正的女性为伍,而将她们未起任何变化的崇高完整地奉献到他的祭坛上,就象某一十八世纪建筑的门面,由玫瑰色大理石平滑的廊柱支撑着,新朝代来到并未丝毫改变这门面一样,他是很为此庆幸的。
德·夏吕斯先生赞赏这些女性真正精神崇高,心地高尚①,就这样用模棱两可来搞文字游戏,这模棱两可欺偏了他自己,其中也有这一含混概念、这种将贵族、心地高尚与艺术混为一谈所造成的虚假表象,同时也有夏吕斯先生诱人的一面。对于我外祖母这样的人,这种引诱是非常危险的。一个贵族,只看到自己的营盘,对其余的则不闻不问,他的偏见更荒唐,但也更无害人之心。对我外祖母来说,她似乎觉得这种偏见过于可笑,但是一旦某种东西在超人智慧的外表下出现,她就无还手之力了,以至她以为王子所有的人都出众超群,令人艳羡,因为他们得以有拉布吕耶尔②和费纳龙③这样的人作私人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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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文中,这里用的“崇高”和“高尚”字眼与“贵族”为同一个词——ńoblesse。
②拉布吕耶尔1684年被指定为波旁公爵(1668—1710)的历史、地理、法国各机构、哲学教师。
③国王路易十四于1684年任命费纳龙为其孙子勃艮第公爵(1682—1712)的私人教师。
在大旅社门前,三位盖尔芒特家人离开了我们。他们到卢森堡亲王夫人家用午餐去了。就在外祖母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道再见,圣卢向外祖母道再见的时候,直到此刻没有与我讲过话的德·夏吕斯先生向后走了几步,来到我身边。
“今天晚上晚饭后,我要在维尔巴里西斯婶母房内喝茶,”他对我说,“我希望你能赏光与你外祖母前来。”说完他追侯爵夫人去了。
这天虽是星期天,旅馆门前的出租马车并没有度假季节开始时多。尤其是公证人的妻子,她觉得因为不去康布尔梅家而每次租一辆马车实在太破费,干脆待在自己房间里。
“布朗代太太身体不适吗?”人们问公证人,“今天没见她呀!”
“她有点头疼,天这么热,又下雷阵雨。有一点事她就要……我想今天晚上你们能看见她。我已经劝她下楼了。这会对她有好处。”
我以为德·夏吕斯先生邀请我们去他婶母那里,是想弥补上午散步时他对我表现出的无礼,我也不怀疑他肯定通知了他的婶母。但是,当我走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客厅,想向她的侄子问好时,我在他周围转来转去,一点搭不上话。他正用尖细的嗓门,针对他们的某个亲戚讲一个相当不怀好意的故事。我无法捕捉他的目光。
我下定决心向他问好,而且声音相当大,为的是提醒他注意我的存在。可是我明白他早已注意了我的存在。因为就在我躬身施礼而从我的双唇还没有发出一个字音的时候,我看到他伸出两根手指叫我握,而眼睛却没有转过来,亦未中断他的谈话。显然,他看见了我,只是不露声色。这时我发现他的双眼从来都不定睛望着谈话对方,而是不停地四面转动,就象某些受惊野兽的眼睛,或者露天小贩的眼睛。这些露天小贩,他们一面大吹特吹,展示他们那违法的商品,一面头虽不转,却眼观四路,窥视着警察会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各点。
我看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见我们来了很高兴,但是她似乎没有料到我们会到来。我有点惊异。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外祖母说:“啊,你们来了,这个主意真不错。婶婶,这真好,是不是?”
我听到这话,更惊诧莫名。显然他发现他婶母见我们进来大吃一惊,作为惯于定调子的人,他想只要指出他本人感到很高兴,就足以将这惊讶变成快乐了,而且我们前来也确实应该激起快乐的情绪。
这件事他算计对了,因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她侄子看得很重,而且知道要讨他开心是多么困难。她似乎突然发现我外祖母有什么新的优秀品质,不断地殷勤招待她。
我无法理解,德·夏吕斯先生在几小时之内便将当天早上向我发出的邀请忘得一干二净。这邀请虽然很简短,但表面上看是那样有意为之,那样经过考虑,他竟然将这个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称作我外祖母的“好主意”。我那时还是“丁是丁,卯是卯”的,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对于一个人的意图到底如何,不是向他本人询问就能得知真相的;宁愿冒产生误会的危险,误会说不定未引人注意就过去了,这种风险远远小于天真地认死理。
“先生,”我怀着非要弄个一清二楚的心情对他说,“您可记得,不是您向我要求,请我们今晚来的吗?”
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点声音能透露出德·夏吕斯先生听到了我的问题。看到这种情景,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就像外交家或那些闹了别扭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不厌其烦地要得到对方的澄清,但是毫无用处,对方就是下定决心不予以澄清。德·夏吕斯先生并不给我进一步的答复。我仿佛看见他的双唇上掠过一丝冷笑,那是居高临下品评别人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人发出的冷笑。
既然他拒绝给予任何解释,我便尝试自己作出解释,结果我在数种解释之间犹疑不决,哪一种解释都不能算是合情合理。可能他想不起来了,或者是我将他今天上午对我说的话理解错了……更可能的是,由于傲慢,他不愿意显出自己曾极力吸引他蔑视的人的样子,而宁愿将他们到来的主动推到他们自己头上。如果是这样,既然他蔑视我们,那为什么他又非要我们来不可呢,或者更正确地说,他非要我外祖母来不可呢?因为整个晚上,他只跟我外祖母一个人讲话,而没有跟我讲过一次话。他藏身在外祖母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后,好像他在包厢里头一样,他与她们极其热烈地谈着,只是有时将他那洞察一切的双眼,探究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看他那一本正经和专心致志的劲头,似乎我的脸是一部难以辨识的手稿。
显然,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德·夏吕斯先生的面庞与许多美男子的面庞会十分相像。圣卢后来与我谈起其他的盖尔芒特家人时,对我说:“当然,我舅舅巴拉麦德那种从头到脚、直到指甲尖的大老爷派头,家族派头,他们是没有的!”他这么说也就肯定了,贵族的家族派头和贵族特点,毫无神秘和新鲜之处,而是由这些成分组成的。我能够毫无困难地分辨出这些因素,而且不感到有什么特别感想,我应该感到我的某一幻想破灭了。
但是这张面孔,薄薄的一层粉赋予它舞台上面孔的某些外表,德·夏吕斯先生将其表情封闭得再严实也没有用。双眼好比一条缝隙,好比一处枪眼,只有这个他无法堵上。别人从与他所占据的不同角度出发,通过这条缝隙和这处枪眼,感到骤然被某种内部装置的交叉反光映住了。看来这内部装置丝毫不能令人放心,甚至对于虽然并非这装置的绝对主人却自身携带着它的那个人也是如此。他本人处于不稳定平衡状态,随时有垮台的危险。这双眼睛的表情谨慎而又时刻惴惴不安,带着全部倦意,对面部造成的后果,便是眼睛周围形成一个下缘很低的大黑眼圈。不论组合、修饰得如何好,都会使你想到这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人,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身处险境的化装,或者根本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而只是一个危险而又悲剧性的人物。当我上午在游乐场附近见到德·夏吕斯先生时,对我来说,一桩秘密已将他的目光变成了谜,而其它男子身上是没有这种秘密的。我真想渗透这桩秘密。但是依我现在所知的他的亲属关系,我再也无法相信这是偷儿的目光;依我所听到的他之谈话,我再也无法相信这是疯子的目光。他之所以对我那样冷淡,而对我外祖母那样和蔼可亲,大概并非来自个人的好恶,而是一般说来,他对女人怀着多少好意,谈论女人的缺点时一般也带着极大的宽容,他对男人,尤其是年轻人,就怀着多大的深仇大恨,这种仇恨使人想到某些厌恶女人的男人对女性的仇恨,他们家族中抑或圣卢的亲密好友中有两、三个小白脸,圣卢偶然提到他们的名字时,德·夏吕斯先生便说道:
“这些坏蛋!”表情凶猛,与他惯常的冷淡形成鲜明对照。我明白了,他特别谴责今日之青年人的,便是他们太女人腔。
“这是地地道道的婆婆妈妈!”他常常怀着轻蔑说。
但是与他希望的一个男子应该过的日子相比,还有什么样的生活不会显得女人气呢?他一向认为这种生活劲头不足,男子气概不足(他本人在徒步旅行中,疾走了几小时之后,身上热呼呼地便跳进冰冷的河水中)。他甚至不能容忍一个男子戴戒指。
但这种对大丈夫气概的固有之见并不妨碍他具有非常细腻敏感的长处。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请他给我外祖母描写一个德·维尼夫人住过的一座城堡,同时加上一句话,说与那个令人厌烦的德·格里尼昂夫人分离,塞维尼夫人那么伤心,她本人觉得这无非是文学上的夸张而已。
“相反,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真实的了,”他回答道,“再说,那个时代,这种情感人们是很能理解的。拉封丹笔下莫诺莫塔帕的居民梦中看见自己的朋友有些悲伤,便奔至他的家中。一只鸽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另一只鸽子不在自己身边①。婶婶,您大概会觉得这也和塞维尼夫人迫不及待要与她女儿单独相聚一样是夸张吧!她离开自己女儿时,说的那些话多好啊!——‘这次分别使我内心痛苦,我像肉体痛苦一样感觉到它。在分别中,人们对时间很大方,人们在渴望的时间中前进。’”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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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见拉封丹寓言《两个朋友》和《两只鸽子》。
②普氏在这里将塞维尼夫人致格里尼昂夫人的两封信混在一起了。1671年2月18日函为:“这次分别使我内心痛苦,我像感觉到肉体痛苦一样感觉到它。”1689年1月10日函为:“在分别中再不是这样,人们丝毫不考虑这些,有时甚至向前推,人们希望:在渴望中时间过得快。人们对一天长的时光很大方,谁愿意要就送给谁。”
我外祖母听到别人用与她自己完全相同的方式谈到这些书信,真是心花怒放。一个男子能够对这些书信理解得如此之妙,她惊讶不已。她觉得德·夏吕斯先生真像女性一样情感高尚而细腻。后来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谈起他的时候,我们说他肯定受过一位女子深刻的影响,或者他的母亲,或是晚些时候他的女儿,如果他有子女的话。我想起圣卢的情妇,在我看来,她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心里想道:“一个情妇。”这种影响使我得以意识到:男人与女人一起生活,这些女子会把男子的情感磨炼得多么细腻!
“这位塞维尼夫人,一旦到了自己女儿身边,很可能反倒与她无话可谈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答道。
“肯定有话可谈的,哪怕是那些她称之为‘只有你和我才能注意到的微不足道的事情’①。而且不管怎么说,塞维尼夫人常在女儿身边。拉布吕耶尔告诉我们,这就足够了:‘在自己热爱的人身边,与他们谈话也好,什么话也不与他们谈也好,全是一样的。’②他言之有理,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吕斯先生又用忧郁的语气补充道,“这种幸福,可惜,人的生活安排得这样糟糕,以至难得品味到这种幸福。总的说来,塞维尼夫人并不比别人更值得可怜。她的大半辈子是在自己喜欢的人身旁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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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句话在塞维尼夫人的1675年5月29日致女儿的信中。
②这句话只是大意,引自拉布吕耶尔《论性格》第二十二章。
第二卷 地名:地方(9)
“你忘了,咱们说的不是爱情,而是她的女儿。”
“但是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们所爱的人,”德·夏吕斯先生以权威性的、不容置辩的、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口气接着说下去,“而是我们在爱。塞维尼夫人对她的女儿的感情,与其说与公子哥塞维尼和他的情妇们之间的那种庸俗关系相类似,不如说更类似于拉辛在《安德罗玛克》或《菲德尔》之中所描写的那种激情。因爱上帝而爱这种神秘主义,亦是如此。我们围绕着爱情划出的分界线过于狭窄,唯一的原因是我们对生活太无知。”
“你很喜欢《安德罗玛克》和《菲德尔》吗?”圣卢问他的舅父,语气微带轻蔑。
“拉辛的一出悲剧所包含的真理,比维克多·雨果先生的所有正剧还要多,”德·夏吕斯答道。
“这上流社会,不管怎么说,是够吓人的!”圣卢附耳对我说。“喜欢拉辛胜过雨果,不管怎么说,这太过分了!”他舅父的话真叫他心里难过,不过,道出“不管怎么说”和“过分”,他只得到了快乐,对他是一种安慰。
德·夏吕斯先生对于离愁别恨发表的一通感想,使我外祖母后来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子对某些作品的理解远远超过她的婶母,而这个侄子头脑中有点什么东西,使他远远超出大部分贵族俱乐部的人。从这些感想中,他不仅仅显露出情感的细腻,这在男人确实罕见,就连他的嗓音也与众不同,他的嗓音与某些女低音相像,这女低音的中音区训练得不够,唱起歌来似乎是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人的二重唱。在他表达这些细腻的思想时,他的嗓音落在高音符上,显出出人意料的温柔,似乎包含着未婚妻、姐妹的合唱,发挥出她们的柔情。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是非常讨厌女性化的,如果说在他的嗓音里,似乎庇护着一群少女,他大概会心里很难过。但是这群少女不仅仅局限在对表现情感的文学片断的解释和音调转化上。他谈天时,人们常常可听到她们尖细而又爽朗的笑声,这些住宿生或爱俏的女孩正用风趣而幽默的语言、噘着小嘴向她们身边的男子进攻。
他说,有一幢房屋,从前属于他那个家族,玛丽-安托瓦内特①曾经在那幢房子里住过,花园为勒诺特尔设计。现在这幢房屋属于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尔家族了,他们将这幢房子买了去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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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妻子,与其丈夫都死在断头台上。
②伊斯拉埃尔与“以色列”同音同字,因有下面之发挥。
“伊斯拉埃尔是这些人的姓,可我总觉得这是人的分类、人种方面的一个词汇,而不是一个专有名词。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可能这类人没有姓,面只有用他们所属的集体来称谓的。这倒无所谓!可是从前是盖尔芒特家的房屋,现在属于伊斯拉埃尔家族!!!”他大叫起来。“这使人想到布卢瓦城堡中的一个房间,带人参观的城堡看守人到了那里,对我说:‘从前玛丽·斯图亚特在这里祈祷,现在我把扫帚什么的放在这里。’自然,对这所丢人现眼的房子以及离开丈夫出走的我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①,我什么都不想打听!但是我还保存着这所房屋仍然完好无缺时的照片,也保留着亲王夫人的照片,那时她的大眼睛里还只有我的堂兄一个人。当照片不再是真实事物的复制品,向我们显示的是已不再存在的事物时,照片便赢得了某些威望。既然您对这类建筑感兴趣,我可以送给您一张,”他对我外祖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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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梅公馆位于马拉盖河堤十七号,1640年芒萨尔建。五十年以后,勒诺特尔又为其设计了花园。此公馆后来相继属于贝尔特朗·德·拉巴吉尼埃尔,亨利埃特·德·法郎士和德·布永公爵,1823年成为财务总监拜拉波拉的财产。他的被推定女儿嫁给了德·希梅亲王。1884年,这所房屋成为美术学校的一都分。克拉拉·瓦德,希梅亲王夫人于1896年离开自己丈夫与一个小提琴家私奔。
这时,他发现自己口袋中绣花手帕那鲜艳的花边露出来了。他赶快将手帕放进袋中,惊恐的表情犹如一个过分腼腆而又毫不天真无邪的女子在遮掩自己的某些魅力。由于顾忌太多,她觉得显露这些东西不合体统。
“请你们设想一下,”他接着说下去,“这些人首先就把勒诺特尔的花园毁了,这简直和撕碎普桑的一幅画一样罪过!就为这个,这些伊斯拉埃尔家的人就该给关进监狱里去。”沉默了一会,他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当然还有许多事,为那些事,他们也应该进监狱,这是真的!不管怎么样,请你们设想一下,在这些建筑物前面,搞上一个英国式花园会产生什么效果!”
“可是那房子与小特里亚侬①是同一款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玛丽·安托瓦内特不是也叫人在小特里亚依修了一个英国式花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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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小特里亚侬为凡尔赛王宫的一部分,建筑师为雅克-昂日·加布里埃尔(1698—1782)。在小特里亚侬周围,设计的是英国式框架,建有一些小型房屋,如爱情坛,观景亭、微型剧场及田园房舍等,建筑师为理查·米克(1728—1794)。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特别喜欢住在这里。
“那英国式花园总是有损加布里埃尔那建筑正面的美观嘛!”德·夏吕斯答道。“显然,如今要将那田园房舍拆毁,几乎是野蛮的罪行!但是不论现代精神是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伊斯拉埃尔太太的一个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能与对王后的回忆具有同样的威信,我总归是怀疑的。”
这期间,外祖母已经向我示意,要我上楼睡觉去,虽然圣卢一再挽留。圣卢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暗示说,我常常晚上入睡前感到悲哀,他的舅父一定觉得这未免太缺乏男子气概,真是羞煞我也!我又滞留了一些时候,后来就走了。过了一会,我听到有人敲门。我问是谁。令我惊异的是,我听到的竟是德·夏吕斯先生的声音。他干巴巴地说:
“是夏吕斯。先生,我可以进来吗?”他走进来,关上房门以后,仍是那样干巴巴地说下去,“我外甥刚才说,您入睡以前有些烦闷,另外,您又非常欣赏贝戈特的著作。我箱子里有一本贝戈特的书,很可能您没有读过,我就把这本书给您送过来,以帮助您度过这段您觉得不大快活的时光。”
我非常激动地向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感谢,并对他说,相反,我怕的是,圣卢对他说我在夜晚来临时感到不适,会使我在他眼中显得比我的实际情形更加愚蠢可笑。
“没有的事,”他答道,语气更温和一些。“您可能没有什么个人才能,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有才能的人是何等罕见!不过,至少有一段时间,您有青春年少,这本身就总是很有诱惑力的东西。再说,先生,最大的蠢事,是认为凡是自己没有感受的情感,便都是滑稽可笑的或值得谴责的。我喜欢夜晚,可是您对我说,您害怕夜晚。我喜欢玫瑰花的芬芳,可是我有一位朋友,玫瑰花的香气会使他发烧。您难道会以为我因此就觉得他不如我吗?我尽力理解一切,我避免谴责任何事物。总而言之,不要过分抱怨。我不是说这种忧郁感不难受,我知道人可以为某些事情非常痛苦,而别人却不理解。但是至少您已经把自己的爱寄托在您的外祖母身上,您经常看见她。而且这是一种得到别人允诺的柔情,我的意思是得到回报的柔情。有许多人,他们还不是这样的呢!”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看这件物品,举起那件东西。我的印象是他有什么事需要对我宣布,但是找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说。”
“我在这儿还有另一本贝戈特的书,我叫人给您拿来,”他加了一句,便打铃。
过了一会,来了一个青年侍者。
“去把你们的侍应部领班给我找来!这儿只有他办事机灵,”德·夏吕斯先生高傲地说。
“先生,您是说埃梅先生吗?”侍者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对,我想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叫他埃梅。快去,我有急事。”
“他马上会来,先生,我刚刚在楼下看见他,”侍者回答,想作出消息灵通的模样。
过了一会,侍者回来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经就寝了。我可以替您去办。”
“不,不,你只要叫他起来就行了。”
“先生,我没办法,他不在这儿过夜。”
“那,算啦,你走吧!”
“先生,”待侍者走后,我说,“您太好了,贝戈特的书,有一本对我已经足够了。”
“对,看来是这样,”德·夏吕斯先生还在走来走去。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然后,他又犹豫了一会,又改口好几次。最后,他原地打了一个转,说话的嗓音又变得很粗暴刺耳,对我说了一句:“先生,晚安!”就走了。
这天晚上,我听他表达了各种高尚的情感。第二天他要走了。上午,在海滩上,我刚要去洗澡,德·夏吕斯先生走到我身边提醒我说,我一出水就要去找我外祖母,她正等着我。出我意外的是,他扭住我的脖子,用庸俗的随便而又嘲弄的口气对我说:
“你对年迈的外祖母才不放在心上呢,是不是,小滑头?”
“先生,您说什么,我十分爱她!……”
“先生,”他迈开一步,冷冰冰地对我说,“您还年轻,您应该好好利用这青年时代学会两件事:第一,您要避免表达一些过于自然的情感,以免让人听出弦外之音来。第二,别人对您说的话,在您未明白那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之前,不要趾高气昂地去回答。前些时候,如果您采取了这样小心谨慎的态度,您就不会显得聋子模样胡说八道了,同时也就不会在游泳装上绣上船锚这样可笑的事情之外再干别的滑稽可笑的事。我借给您一本贝戈特的书。我现在需要。请您叫那个名字可笑、对他很不合适的侍应部领班,过一个小时,把那书给我送回来。我想,他总不至于这时候还在睡觉吧!您使我感到,昨天晚上对您谈什么青春有诱惑力为时太早了,如果我向您指出青春年少的人的傻气、前后不一和不解人意,也许倒会给您更好帮点忙。先生,我希望这个小小的冷水澡会比您的海水浴对您更有好处。不过,别站在这儿一动不动,您会着凉的。再见,先生。”
显然他为这些话感到后悔。因为过了一些时候,我收到他寄来的一本书,就是他借给我,我又请人还给他的那本书。不过那本书不是埃梅去还的,他碰巧“出去了”,而是开电梯的人去还的。这本书是高级皮面精装,书面上,又夹镶了一块皮革,半凸起,呈一枝勿忘草形状。
德·夏吕斯先生一走,罗贝尔和我终于能够去布洛克家进晚餐了。在这次小小的晚会上,我明白了,原来我们的伙伴轻易觉得滑稽可笑的那些故事,正是老布洛克的故事;“完全莫名其妙的”人,正是他的一位朋友,他总是这样评论他。有一部份人,人们在童年时代很佩服他们,例如比家里其他人更聪慧的父亲啊,向我们揭示了玄学、而在我们眼中他本人即受惠于玄学的一位老师啊,成绩比我们好(布洛克就比我成绩好)的一个伙伴啊等等。我们还喜欢缪塞的《上帝的希望》时,他已经看不起写了《上帝的希望》的缪塞①了。而当我们喜欢勒贡特老爹②或克洛岱尔时,他又只为
在圣·勃莱兹,如祖埃卡模样,
你是那样、那样轻松自如……③这样的诗名所陶醉了。还要再加上:
帕多瓦④是美丽的地方,
伟大的法学博士⑤
但我更喜欢玉米粥……
夜幕降临,托帕黛尔双眸柔情似水,
身着黑色化装长外衣走过。
可以走近她身边,毫无危险。
而且对她说:“我是异乡人,您真美。”⑥
从各首《夜诗》中,他只记得这几句:
在哈佛尔,面对大西洋,
在威尼斯,可怕的丽都旅馆,
苍白的亚德里亚姑娘,
死在一坟墓的青草上。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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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上帝的希望》是缪塞1838年2月写的一首诗,1840年发表在《新诗集》中。
②故事发生时,勒贡特·德·利尔刚逝世不久。
③这首诗的题目为《歌曲》,亦发表在《新诗集》中,为缪塞作。
④帕多瓦为意大利一城市。
⑤此句补全为“创造了奇迹”。
⑥最后四行原文引文不全,经译者补足。这首诗题目为《致意大利归来的兄弟》,亦发表在《新诗集》中。
⑦这是《十二月之夜》中的一段,亦为缪塞作。
对于发自内心信任而佩服的某个人,人们满怀钦佩之情收集、引用一些句子,实际上这些句子还不如人们发挥自己的天才写出来的东西。可是对后者,人们却严厉地拒绝接受。一位作家在一本小说中,借口真实,使用了一些“词”,一些人物,在有血有肉的总体中,这些词、这些人物反倒构成死沉的重物,平庸的部分,实际情形亦是如此。圣-西蒙笔下的人物肖像,他自己并不欣赏,却非常精采;而他认为迷人的笔触,他了解的聪敏过人的人,却很一般,抑或变成了无法理解的人。关于戈尼埃尔夫人①或路易十四,他写的那些文字,本人是不屑于去杜撰的,却如此细腻或如此生动。这种现象值得提出,在许多作家身上也同样存在。对此有各种解释,此刻我们记住下面这一种解释也就足够了:这是因为在“观察”的精神状态中,人们远远低于创作时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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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戈尼埃尔夫人(1605—1694),据说非常机敏风趣,她在巴黎的沙龙十分著名。她说的那些笑话,当时在社交界广为流传。
所以,我的伙伴布洛克与他那比儿子落后四十年的老子完全是一个模子塑造出来的,他讲些莫名其妙的轶事,放声大笑。外露的真正的老布洛克也是那样,他一面放声大笑,一面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两、三次以便使听众完全品出那故事的味儿来。他的儿子此时也放声大笑,总是这样在餐桌上对父亲的故事表示敬意。就这样,小布洛克道出最富有智慧的事情,显示出他从自己家中得来的财富。此后,他又第三十遍道出几句俏皮话。这种俏皮话,老布洛克是只在非常隆重的日子才往外拿的(同时还有他的燕尾服),那就是小布洛克带来一个什么人,值得向这个人炫耀一番:他的什么老师啊,门门得奖的一个“同学”啊,或者像那天晚上那样,圣卢和我啊……例如他说:“一位了不起的军事评论家,提出了种种证据,由于某种不可置辩的原因,大作文章地演绎出日俄战争中,日本必败,俄国人必胜。”①或者说:“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在政界中被认为是一位大金融家,而在金融界中被认为是一位大政治家。”这一类的笑话还可以换成关于罗特希尔德男爵的故事和鲁弗斯·以色列军士的故事。用模棱两可的方式将这些人物搬上舞台,暗示布洛克先生对这些人本人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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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事件发生时间有误,因日俄战争发生在1904—1905年。日本战胜,俄国战败。
我自己也上了当。从老布洛克谈论贝戈特那模样看,我也相信了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而实际上,所有的名人,老布洛克都是“并不相识”地认识,即在剧场里,在马路上,远远看见过他们。此外他还想象,以为他自己的面孔、名字、人品对那些人来说并不陌生,那些人看见他的时候,常常不得不控制自己隐隐要与他打招呼的欲望。上流社会的人,因为认识有才华的人,第一流的人,他们接待这些人共进晚餐,却不因此就对他们更了解。但是如果在上流社会中稍微过上几天,这个社会中居民的愚蠢就会使你希望生活在那个“并不相识”地认识人的默默无闻的阶层中,使你想象他们有许多智慧。我在谈到贝戈特时,马上就体会到了这一点。
老布洛克在家中很有名气,但并非他一个人如此。我的伙伴在他姐妹面前更是如此。他把头埋在盘子里,以咕咕哝哝的语气,不断盘问她们,搞得她们笑出眼泪。她们也采用兄弟的那种语言,说得很流利,似乎这种语言实为必需,而且是聪明人所能使用的唯一语言。我们来到时,大姐便对一个妹妹说:“快去向我们谨慎从事的父亲和令人尊敬的母亲禀告。”
“母狗们,”小布洛克对她们说,“我来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圣卢骑士,他手持锋利的标枪,从东锡埃尔来到石头磨光、雕满奔马的住所度过几日。”他既庸俗又识文断字,他的演说一般总以并非那么有荷马味的玩笑结束:“喂,把你们那别针华丽的无袖长衣①裹紧点。哟,这位装腔作势的家伙是什么呀?反正不是我父亲!②”于是布洛克家各位小姐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对他们的兄弟说,他推荐我读贝戈特的书,给我多少快乐!我对贝戈特的书真是喜欢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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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和古罗马妇女穿的无袖长衣,用别针在肩上扣住。
②这是乔治·费多的喜剧《马克西姆店中的女人》(1899)中一个人物克莱威特的著名台词。
老布洛克只是远远见过贝戈特,对贝戈特的生平只是道听途说有些了解。看样子,对贝戈特的著作也是借助于肤浅的文学评论,间接了解。他生活的世界,是“差不多”,在空虚中致意,在虚假中判断。在这个圈子里,不准确,不在行,并不会降低人的自信,相反,只会使之增加。这是自尊心受人欢迎的奇迹,能够有显赫熟人和精深学识的人很少,所以缺乏这二者的人仍可自认为了不起。因为从社会阶梯的视角望之,似乎处于某一地位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地位最好。对那些最伟大的人,他可出指名道姓,虽然不认识却可以诽谤他们,虽然不理解他们,却可以对他们评头品足,予以蔑视,认为他们没有自己地位优越,运气不好,值得可怜。自尊心可以将微薄的个人利益扩大几倍,即使在这样仍不足以保证每人都有一份幸福时,每人所必不可少的幸福,总是要高于给别人的份额,便有嫉妒来补充那差额。确实,当嫉妒用蔑视的语句来表达时,就必须将“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翻译成“我无法与他结识”来理解。这是理智上的意思。但感情上的意思确实是:“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明明知道并非真的如此,但是,就这么说,并非只是出于虚假,而是确实如此感觉,这也就足以消除上述那个差距,即幸福上的差距了。
自我中心主义使每一个人将自己看成国王,使他们这样去看待比自己低的那个世界。布洛克先生赋予自己一种奢侈享受,就是当一个无情的国王。每天早晨他喝可可时,从刚刚打开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底下署着贝戈特的名字,便满怀蔑视地对他简短开庭审判,宣布对他的判决,赋予自己以舒适的快感,每喝一口滚烫的饮料,便重复一句:“这个贝戈特写的东西简直没法看了!这个畜生真叫人讨厌!这报不能订了!这真是叫人上当受骗!写的什么破玩艺!”说着又吃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片。
老布洛克这种幻觉式的自觉了不起一直扩展到他自己的感受圈子以外。首先,他的子女将他视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子女对自己的父母总是要么倾向于看不起,要么倾向于歌颂、赞扬。对于一个孝顺儿子来说,自己的父亲总是最好的父亲,甚至超出佩服他的一切客观理由之外。而对布洛克先生来说,这些客观理由并不绝对缺少,他受过教育,敏锐,对妻子儿女非常有感情。在近亲家族中,人们跟他在一起非常愉快,因为在“上流社会里”,人们根据十分荒谬的标准和错误却又一成不变的规则来评断人。与其他那些体面华贵的人相反,在资产阶级生活这个小圈子里,晚宴,家庭晚会总是围绕着人们宣称令人愉快和好玩的人进行的,而这些人在上流社会里,两个晚上就要垮台。总而言之,在这个不存在贵族阶级又故作了不起模样的阶层里,人们用更加莫名其妙的与众不同来代替贵族的装模作样。在其家庭,甚至直到很远的远亲看来,据说老布洛克的唇髭模样和鼻子上部与某贵族相像,因此人们都称老布洛克为“假奥马尔公爵”①(在“骑士”俱乐部圈子里,某一个人歪戴着制帽,穿一件紧身的上装,以显示出外国军官的模样,对于他的伙伴来说,难道不是一种人物吗?)。
这种相象是最捉摸不定的,但是可以说这毋宁是一个头衔。人们反复地说:“布洛克?哪一个?奥马尔公爵吗”就象人们说:“缪拉公主?哪一个?(那不勒斯)王后②吗?”一样。某些其它细小的迹象最后又赋予他那与什么人物相似的眼睛以某种所谓的与从不同。布洛克还没有富到拥有一辆马车的地步,某些日子他从马车公司租一辆两匹马拉的维多利亚式敞篷马车穿过布洛尼森林。他有气无力地斜躺在马车里,两个手指头按在太阳穴上,另外两根手指托住下巴。如果不认识他的人因此认为他是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家里人则确信,要论“帅”,所罗门大叔简直可以胜过格拉蒙-加德鲁斯③。他属于那种人:因为他们曾经和《激进报》④主编在巴黎林荫大道⑤一家饭馆中同桌用过饭,所以他们去世的时候,这家报纸的“交际纪事”栏里会称他们为“巴黎人熟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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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真奥马尔公爵(1822—1897)为路易-菲利浦的第四个儿子。在阿尔及利亚屡建战功。著有《孔德亲王传》,1871年进入法兰西学院。
②唯一当过那不勒斯王后的缪拉公主是拿破仑的妹妹卡洛琳娜·波拿巴。她嫁给了缪拉。缪拉1808年被封为那不勒斯王。
③格拉蒙-加德鲁斯(1808—1865),是帝国时代一位将军的儿子,由路易-菲利浦养大。他由于行为不端而逃至东方度过晚年,遗嘱中将其财产传给德·克拉医生和一个风靡一时的女演员。
④《激进报》创办于1871年,为巴黎一份左翼日报。1881年转入维克多·西蒙及亨利·马莱手中,1885年时发行四万份以土,到1912年时仍发行三万份以上。
⑤指巴黎市内巴士底广场与玛特莱广场之间的林荫大道。
布洛克先生对圣卢和我说,贝戈特对于为什么他——布洛克先生,不和贝戈特打招呼知道得清清楚楚,以至每当贝戈特在戏院里或俱乐部里远远看见他时,总是回避他的目光。圣卢面孔绯红。因为他考虑到这个俱乐部大概不是自己父亲曾担任主席的赛马俱乐部。另一方面,这可能是一个相对说来很封闭的圈子,因为布洛克先生说:如今贝戈特要去的话,人家是不会接待他的。所以圣卢诚惶诚恐地生怕“低估了对手”地问道,这个俱乐部是不是王家街的那一处。圣卢家族认为那一处是“不上等的”,他知道有某些犹太人在那里受到接待。
“不是,”老布洛克先生回答,一副不在意、骄傲而又羞愧的神情,“是一个小圈子,但是令人愉快得多.叫加纳什俱乐部。那里的人对画廊评头品足相当厉害。”
“俱乐部主席不是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吗?”小布洛克向父亲问道,为的是给他提供个机会,叫他撒个体面的谎,同时他也没有料到,这位金融家在圣卢眼中并不具有在他家里人眼中那样的威信。实际上,加纳什俱乐部根本没有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只有他手下的一个雇员。但是这个雇员与自己老板的关系非常好,他可以使用大金融家的名片。布洛克先生要出门旅行,那条铁路的董事长正好是鲁弗斯·以色列爵士,那雇员便送了一张名片给布洛克先生。因此老布洛克常说:“我到俱乐部去,向鲁弗斯·以色列爵士请教一下。”那张名片叫他把列车长搞得晕头转向。
各位布洛克小姐对贝戈特更有兴趣,谈话又回到他身上,而不是继续谈“加纳什”。妹妹以极其严肃的口吻问哥哥:
“这位贝戈特确实是令人惊异的一个椰子①吗?他是属于大人物,维利埃②或卡蒂尔③那样的椰子一类吗?”她认为,为了说明有才华的人,除了她哥哥使用的那些词语以外,这世界上便没有其它词语。
“我在好几次彩排时见过他,”纳西姆·贝尔纳先生说,“他很笨拙,是施莱米尔④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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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椰子”指人,用作贬意。但布洛克的妹妹此处并不带有贬意。
②(——1889),其作品受到巴那斯派诗人的欢迎。
③卡蒂尔·孟戴斯(1841—1909),被认为是巴那斯派的创始人。
④这是祖籍法国的德国作家夏米索(1781—1838)的作品《彼得·施莱米尔》中的主人公,他将自己的影子卖给了魔鬼。在犹太-德国土话中,“施莱米尔”的意思是“白痴”。
对夏米索寓言故事的这种影射倒丝毫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是“施莱米尔”这个形容词是半德语半犹太语的方言组成部分,在自己家里用一用,叫布洛克先生心花怒放,但是在外人面前,他觉得太庸俗,不合适。所以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叔父一眼。
“他很有才华,”小布洛克说。
“啊!”他妹妹表情严肃地说道,似乎是说,如果这样,我说的话是情有可原的了。
“所有的作家都有才华,”老布洛克轻蔑地说。
“据说他就要自荐进法兰西学院呢!”他儿子说,举起叉子,眯起眼睛,魔鬼般冷嘲热讽的表情。
“算了吧!他的学问不够,”老布洛克答道。他对法兰西学院似乎不像他的儿子和女儿那样怀着轻蔑,“他的口径不够。”
“再说,学院是一家沙龙,贝戈特没有立足之地,”布洛克太太的叔父宣称,她就要继承他的遗产了。这是个无害而温和的人物。只要听到他的姓贝尔纳,说不定就能唤醒我外祖父的诊断天才,但是这个姓又与他那面孔不够协调。他的面庞似乎是从达里奥斯宫带回来,又经过迪欧拉富瓦①夫人复原的,如果他的名字纳西姆,被某个热切希望给这个苏斯面孔加冕的业余爱好者选中,没有让霍尔萨巴德②的兽身人面雄牛翅膀在这面孔之上翱翔的话。但是布洛克先生不断地侮辱他的叔父,也许是因为他这个出气筒那和善的面孔叫他来火,也许是因为纳西姆·贝尔特先生已经付清了别墅的款项,受益者希望表现出自己保持着独立,根本不想用什么甜言蜜语去竭力保住自己要从这位阔佬那里继承来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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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迪欧拉富瓦夫人(1851—1916)与丈夫一起于1885年参加了苏斯·达里奥斯宫殿的发掘工作。她将一幅壁画复原,壁画表现猎狮的场面,现存卢浮宫。她是乔治·迪欧拉富瓦教授的侄女。
②霍尔萨巴德为公元前八世纪末萨尔恭二世国王所建之亚述新帝国之首都。萨尔恭王死时,此城亦被弃。遗址在1843—1855年之间先后为法国考古学家所发掘,卢浮宫现存几件该城的绘画和雕刻,尤为著名的是兽身人面雄牛,高4.2米,有五蹄,正面看侧面看均可。这些雄牛是该城城门的守卫者。
使这位阔佬特别不快的,是人们当着旅馆侍应部领班的面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他咕咕哝哝地道出一句谁也不明白的话,人们只能辨别出“米煞在的话”几个字。米煞在圣经中是指上帝的侍者①,在他们内部,布洛克家的人使用这个词来指仆人,每次都为此而嘻笑,因为他们确信,无论是基督徒还是那些仆人自己都不明白,这使纳西姆·贝尔纳和布洛克先生更加突出感到他们作为“主人”和“犹太人”的双重特点。但是有客人的时候,这后面一种心满意足的原因便变成了不满的一个原因。所以,布洛克先生听到他的叔父说“米煞”时,觉得他未免过分暴露了他那东方人的一面。这与一个卖身的女人请了自己的几个女朋友和一些像样的人前来作客,如果那些女朋友影射她们自己干的营生或者使用一些难听的字眼时,她会着恼是一样的。所以,叔父的请求根本没有对布洛克先生产生任何效果,布洛克先生大发雷霆,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不失任何时机地辱骂这位可怜的叔父。
“当然,有什么平庸而一本正经的蠢话可以说的时候,可以肯定,你是不会错过这种时机的。如果他②在这儿,你肯定第一个上去舔他的脚!”布洛克先生大叫起来,而伤心的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将他那萨尔恭国王的卷胡子朝盘子低下去。我的伙伴自从也留了胡子以来,与他的叔祖父十分相像,他的胡子也是短而卷曲,微微发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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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旧约,米煞是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所派管理巴比伦事务的三个人之一。
②此处的“他”,系指贝戈特。
“怎么,你是德·马桑特侯爵的儿子?我与他很熟,”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对圣卢说。
我想,他所说的“熟”,那意思与老布洛克说他认识贝戈特是一个意思,就是说,见过。
但是他又加了一句:“你的父亲是我的一位好朋友。”
这时小布洛克已经满面绯红,他的父亲看样子深深不快,各位布洛克小姐掩口而笑。这是因为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喜欢吹嘘,已经养成了不断说谎话的习惯。布洛克先生及其子女也有这种爱好。例如,出门旅行,住在旅馆里,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待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餐厅里,正吃午饭的中间,要他的贴身男仆将所有的报纸送到餐厅里来,好叫人看清楚他是带着贴身仆人出门旅行的。老布洛克有条件的话,也会这样做。对于他在旅馆里交上的朋友,这位叔父说自己是参议员,这个吗,他的侄子可永远不会这么干。他可以肯定人家有一天会知道这个头衔是假冒的,但是这也无济于事,他在当时无法抵制要把这个头衔授予自己的那种需要。
布洛克先生对他叔父的谎言和这些谎言给他惹来的麻烦深以为苦。
“你们别在意,他特别好吹牛!他低声对圣卢说。这么一说,圣卢倒更有兴趣了,因为他对说谎者的心理活动非常想知道个究竟。
“雅典娜称伊塔克人是最会说谎的人,他比伊塔克人还要厉害,”我们的伙伴布洛克又补充了一句。①
“啊呀!这可真是!”纳西姆·贝尔纳大叫道,“我怎么会料到和我朋友的儿子一起进晚餐呢!在巴黎,我家里,有一张你父亲的照片,还有多少他的信!他一直叫我‘我的叔父’,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是个风度迷人、神采奕奕的人!我还记得在尼斯,在我家的一次晚宴,那天有萨杜,拉比什,奥吉埃……”
“莫里哀,拉辛,高乃依,”老布洛克冷嘲热讽地说下去。他的儿子继续完成这一串例举,又加上了“普鲁塔克,米南遮,②迦梨陀婆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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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洛克在此卖弄自己的学识,他指的是《奥德修斯本记》第十三章,奥德修斯刚到伊塔克,在那里遇到一个收人盘问他的身分,奥德修斯对牧人存有戒心,就说了谎,然而这牧人正是雅典娜所扮,她责备奥德修斯不说真话。
②米南遮(约公元前342—292年)是雅典喜剧家。
③迦梨陀娑(公元前4—5世纪),印度诗人,《沙恭达罗》的作者,此书于19世纪译成法文。
纳西姆·贝尔特先生自尊心受伤,故事戛然而止。这位禁欲主义者自我剥夺了一项极大的快乐,直到晚宴结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戴钢盔的圣卢,”布洛克说,“这鸭子大腿很肥,著名的家禽献祭者又在上面洒满了祭奠的红酒,来,再吃点!”
一般来说,老布洛克先生为儿子一个杰出的伙伴,抛出了关于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及其他人的故事以后,感到儿子已经感激涕零,便自行撤退,以便不要在“中学生”面前“破坏自己的形象”。不过,如果有什么特别重大的理由,例如他的儿子通过了考试,布洛克先生便会在惯常的轶事系列之上增加一个讽刺性的感想。
这个节目,更确切地说,他是保留给自己的私人朋友的。小布洛克见到父亲为自己的朋友表演这个节目,为此而感到极度骄傲。只听得老布洛克说:“政府简直不可原谅,竟然没有征求戈克兰先生①的意见!戈克兰先生已经告知,他对此极为不满。”(布洛克先生自吹是反动分子,非常看不起戏子。)
老布洛克为了表示自己对儿子的两个“拉巴登丝”②郑重其事到底,吩咐送上香槟酒来,并且马马虎虎地宣布,为了“招待”我们,他已经为一个喜剧剧团当晚在游乐场的演出订了一个楼下前排座。听到这话,各位布洛克小姐和她们的哥哥满面红光,这简直太出他们意料了!老布洛克为未能搞到包厢而遗憾。所有的包厢全让人租去了。再说,他经常光顾包厢,坐楼下前排更舒服。只是,如果说儿子的缺点,即他的儿子以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粗俗的话,父亲的缺点则是吝啬。他称之为的香槟酒,是他叫人用一个水瓶给大家斟的一种小汽酒;他称为楼下前排座的,实际上是正厅后座,票价较之便宜一半。他象相信奇迹一般坚信通过神祗的干预,不论在餐桌上,还是在剧场里(实际上所有的包厢都空着),人们都发现不了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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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努阿·贡斯点·戈克兰(1841—1909),为法兰西喜剧院极有威望的演员之一。1897年,他成功地上演了爱德蒙·罗斯当的《西拉诺·德·贝日哈克》一剧。
②暗指拉比什的喜剧《鲁西纳街公案》(1857)。该剧叙述拉巴登丝寄宿学校两个同学所碰到的倒霉事。此处“拉巴登丝”成了“老同学”的代名词。
布洛克先生让我们将嘴唇在平酒杯——他的儿子以“坡深且陡的火山口”这个名称来形容这酒杯——内浸了一下之后,又让我们欣赏一幅画。他是那么喜欢这幅画,以至把它随身带到了巴尔贝克。他对我们说,这是一幅鲁本斯的画。圣卢天真地问他画上是否有画家的署名。布洛克先生红着脸说,由于画框大小的缘故,他叫人将署名裁掉了。不过这无关紧要,反正他不想将画卖掉。然后很快就把我们打发走,以便专心致志去阅读《政府公报》。各期报纸充塞房间,他非看不可。据他说,这是“出于他在议会中所处的地位”使然。究竟这地位的确切性质如何,他并未对我们加以说明。
“我带一条围巾,”布洛克对我们说,“因为西菲洛斯①和波瑞阿斯②正在争夺着盛产鱼类的大海,而且散戏以后我们只要耽搁一小会,就得到紫红手指的厄俄斯③初放晨曦时归来。对了,”待我们走出门外,他向圣卢问道(我浑身发抖,因为我很快就明白布洛克用这种冷嘲热讽的口气谈论的人正是德·夏吕斯先生),“前天上午我看见你在海滩上跟一个身着深色上装的潇洒幽灵散步,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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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菲洛斯为希腊神话中的西风神。
②波瑞阿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北风神。
③厄俄斯为晨曦女神,古希腊作家一般称她为“长着玫瑰色手指的女神”。
第二卷 地名:地方(10)
“是我舅父,”圣卢回答,他被刺伤了。
可惜,布洛克根本看不出应该避免说“蠢话”。他笑得弯了腰:
“恭喜恭喜,我本应猜想得到的,他非常‘帅’,又长了一张高贵人家的愚蠢面孔。”
“您完全大错特错了,他非常聪明,”圣卢怒气冲天地回击道。
“我很遗憾,如果这样,他就不够完整了。再说,我很希望与他相识,就这类人我肯定能描写出合适的机体来。看这个家伙走过去,真叫人心烦。不过我可以对漫画式的一面轻描淡写,对于一个热爱句子的造型美和镢子的艺术家来说,这漫画式的一面从根本说是相当令人瞧不起的。请您原谅,他真是叫我捧腹大笑了好一阵。我要突出描写您舅父那贵族的一面,总的来说,他给人印象很深,而且继第一阵大笑过后,他依然给人风度翩翩的印象,使人难以忘怀。不过,”这次他是对我开言了,“有一件事,完全属于另一概念范畴,我想问问你。可每次我们在一起时,总有一位神祗,奥林匹斯山上的幸福居民,使我完全忘记了向你打听这件事。否则我早就打听到了,而且这个消息对我肯定非常有用。我在驯化外国动物的动物园遇见你同一个美人在一起,还有一位先生和一个长头发的小女孩伴着她。这位先生,我想在哪儿见过。可那个美人是谁呢?”
我早就看出斯万太太不记得布洛克的名字,既然她对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名字,而且她将我的同学视为某一个部的随员。后来我也从未想过要打听打听他是否进过那个部做事。但是,照斯万太太那时对我所说,布洛克曾经请人将自己介绍给她。那布洛克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简直惊讶得呆若木鸡,半天回答不上那问话来。
“不管怎么样,我恭贺你,”他对我说,“你大概跟她没有搅在一起。在那之前几天,我在环城火车上遇到她。她同意垂青你的奴仆,为他宽衣解带。我从未度过那样美好的时刻。不巧,我们刚要制订各种措施以再次见面时,有一个她认识的人不识时务,在倒数第二站上了车。”
我一言不发,似乎这使布洛克先生感到不快。
“我希望借助于你得知她的地址,”他对我说,“并且每周数次到她家去品尝厄洛斯①的快乐,神仙们也珍视这种快乐的。不过我并不坚持,既然你装模作样要为一个职业妓女保密。她在巴黎和日角之间,一连委身于我三次,而且非常风流。哪天晚上,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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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厄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即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
这次晚餐之后,我又去看望布洛克。他来访问我,可我出去了。他要求见我时,被弗朗索瓦丝看见。虽然他来过贡布雷,但是不巧,弗朗索瓦丝直到那时从未见过他。所以她只知道一位我认识的“先生”来看过我,她不知道“为何而来”,那个人衣着一般,并没有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弗朗索瓦丝对社会的某些看法我一直是搞不大懂的,可能一部分看法是建立在对一些词义的混淆上。一些名词,她有一次把这个当成那个,从此一直混淆下去。这些事我很清楚,很久以来在这些情况下我已经不再费力气去琢磨,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其实是白费力气地去研究一下,布洛克这个姓对弗朗索瓦丝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我刚对她说,她远远看见的那位青年人是布洛克先生,她便后退了几步。她是那样的惊讶,那样的失望!
“怎么?布洛克先生,就这样?!”她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似乎一个如此有威望的人物应该具有一种外表,“叫人立即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地球上的大人物。她就像觉得一个历史人物名不副其实一样,用激动而又使人感到全球怀疑主义即将萌芽的口气反复地说:“怎么?布洛克先生就这样!啊!看见他,可真想不到他就是!”她那模样,似乎对我怀恨在心,好像是我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过高树立了”布洛克的形象。不过她还是好心地加了一句:“嘿,就算他是布洛克先生吧,我家先生可以说自己和他一样俊。”
她对圣卢喜欢得不得了。过了不久,她也经历了一场性质不同的幻想的破灭,但持续的时间较短:那就是她得知圣卢是共和主义者。例如谈到葡萄牙王后时,她说“阿梅莉,菲利浦的妹妹,①,口气不大恭敬,但对老百姓来说,这是最高的恭敬。虽然如此,弗朗索瓦丝仍是个保王党。但是,一位侯爵,一位使她头晕目眩的侯爵赞成共和国,她似乎觉得太不可思议。她对此很为气恼,就象我送她一个盒子,她以为是金的,对我千谢万谢,后来珠宝商向他揭示说这个盒子只不过是镶金的,她很气恼一样。她立即收回了自己对圣卢的尊重。不过很快又还给了他,因为她考虑过了:作为圣卢侯爵,他不可能是共和主义者。他是出于利害考虑,只装装样子,因为从现在掌权的政府来说,这样可以给他带来许多好处。从这天起,她对圣卢的冷淡,对我的气恼都停止了。她谈起圣卢时,总是说,“他是个伪君子”,并善意地舒畅地微笑着,叫人完全明白,她又和第一天一样“看重”他,而且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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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是指德·巴里斯伯爵的女儿阿梅莉·德·波旁-奥尔良,她生于1865年,1886年嫁给卡洛斯王子。1889年卡洛斯一世登上王位,她成为葡萄牙王后,至1908年其夫被暗杀。她的哥哥菲利浦是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浦的侄子。
与此相反,圣卢的诚恳和不追求物质利害是绝对的。这种高度的道德纯正从爱情这样的自私情感中无法得到完全满足,另一方面在他自身也没有遇到除了在自身以外便找不到精神食粮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我身上是存在的。正是这种高度的道德纯正使他能够承受友谊,正象我无法承受友情一般。
弗朗索瓦丝说,看上去圣卢对于平民百姓倒没有瞧不起的样子。她这样说又是大错特错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看看他对自己的车夫如何大发雷霆就可以明白。确实,有时罗贝尔非常粗暴地斥责他的车夫。这证明,他心中对阶级差异的感觉远远胜过对阶级平等的感受。
“可是,”我责备他对这个车夫有些粗暴时,他回答我说,“为什么我要装出和他文质彬彬谈话的样子呢?他难道不是跟我一样的人吗?他难道不是跟我的叔伯或堂兄弟们与我一样亲近吗?你似乎认为我应该对他以礼相待,象对一个下等人那样!你讲话完全象一个贵族!”他又轻蔑地加上一句。
确实,如果说他对哪一个阶级有成见和偏见的话,这个阶级就是贵族阶级。他甚至难以相信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会出类拔萃,却很轻易地相信一个平民百姓会出众超群。我对他谈起卢森堡亲王夫人,说曾经遇见她与圣卢的姑祖母在一起。
“傻瓜一个,”他对我说,“跟所有她的同类一样。说起来,她还算是我的表姐呢!”
对于经常与他来往的人,他抱有某种成见。他难得到交际场合去。他在交际场合所持的那种可鄙的、敌视的态度,又使他的所有近亲对于他和一个女“戏子”保有暧昧关系更加伤心。他们认为这种关系对他简直是致命的,特别是因为这在他身上进一步发展了那种诽谤精神,坏思想,将他“引入歧途”,只等他完全“堕入底层”了。所以,圣日耳曼区的许多轻浮男子谈到罗贝尔的情妇时,嘴上非常无情。
“妓女干她们那一行,”人们说,“和别人一样值钱。可是这个女人,不行!我们绝不宽恕她!她对我们喜欢的一个人,干下了太多的坏事!”
当然,他不是与烟花柳巷有瓜葛的第一个人。但是,别的男人是作为上流社会的人玩玩,他们继续以上流社会的人的身分去考虑政治问题,考虑一切。而圣卢,他的家人觉得他“学坏了”。他家里的人意识不到,对许多上流社会青年来说,如果没有这种经历,他们思想上仍是未开化的,在友谊方面仍是粗糙的,没有温情,没有味道。而他们的情妇常常是他们真正的先生,这种男女关系是他们更高级文化入门的唯一道德学校。在这里,他们可以得知要交上排除利害关系的朋友要花什么代价。甚至在下等民众中(论粗野的话,这下等百姓与上流社会常常是那样相似),女人更敏感,更细腻,更闲来无事,对于某些高雅的东西也迫不及待要了解,对于某些情感美和艺术美也很尊重。她虽然不太理解这些东西,但是她把这些放在金钱与地位之上,而这两样似乎是男人最向往的东西。
不论是象圣卢这样的俱乐部青年成员的情妇,还是一个年轻工人(例如,电工如今已列入真正骑士的行列之中)的情妇,情夫对她无比崇拜,无比尊敬,必定会将这种崇拜与尊敬扩展到她本人欣赏和尊重的事物上去,面对他来说,价值的阶梯便倒了一个个。她的性别本身决定了她很柔弱,会有无法解释的神经混乱。如果是一个男子,甚至是另一个女子,是她的姑母或表姐,这些表现都会使这个健壮的年轻人一笑置之。但是,对自己心爱的人,他不能眼看她受痛苦折磨,象圣卢这样的年轻贵族有了一个情妇,会养都到酒馆与她用晚餐时口袋里带上缬草精的习惯,说不定她会需要;会养成习惯坚决而又不带讽刺意味地叮嘱侍者注意关门不要发出声响,不要在桌子上放置潮湿的苔藓类植物,以免引起女友的不适,而他自己从未感受过这种不适。对他来说,这构成了一个隐秘的世界,她教他学会了相信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现在,他用不着自己去感受这种不适的滋味,便可怜起这种病症来。将来即使遇到别人感到这样的不适,他也会产生怜悯之情。
圣卢的情妇——象中世纪最早的基督教教士一样——教他学会了可怜动物,因为她酷爱动物,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自己的小狗、金丝雀和鹦鹉。圣卢怀着母爱照看这些小动物,而把不善待动物的人看成是野蛮人。另一方面,一个女演员,或者所谓女演员,就象与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那样——她聪慧与否,我完全不知道——使他感到上流社会的女人圈子是多么令人厌倦,使他把必须到哪里去参加晚会视为一项苦役,就已经使他免受附庸风雅之苦并治愈了他的轻浮症。多亏了她,上流社会的交往在情夫的生活中地位更小了。反过来,如果他只是一个出入沙龙的男子,肯定是虚荣或利害关系来主导他的交友,正如这些友谊关系必然会打上冷酷的烙印一样。而情妇教会他在友情中注入高尚和细腻的情感。她更欣赏男人的某些细心周到,如果没有她,情夫对此很可能不理解或者加以嘲笑。再加上她那女性的本能,她一直能很快地在圣卢的朋友中间分辨出哪一位朋友对圣卢有真正的感情,并能很快地更喜欢这位朋友,她善于促使圣卢对这位朋友感到感激之情,并向他表示出这种感情,注意到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高兴,什么事情使这位朋友难过。很快,圣卢便开始再不需要她的提醒,便能照应到所有这一切了。她的情妇并不在巴尔贝克,她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甚至在信中圣卢可能还没有谈起我,他便主动地将我坐的马车的窗子关好,把使我难受的花拿走。当他临走要向好几个人同时告别时,他能安排好先离开他们一会,以便单独最后跟我在一起,这样来显示那些人与我之间的区别,以表示对我、对别人有所不同。
他的情妇开阔了他的精神,使他看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她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严肃认真,在他的心中注入了高尚的情感。但这一切,圣卢的家庭是看不见的,他们眼泪汪汪地反复说:
“这个婊子定会要了他的命,在这以前还要他丢人现眼。”
总之,他从她那里吸取了她能使他得到的一切优良品质,这是确切无疑的。而现在,她成了他不断痛苦的原由,因为她讨厌他了,而且在折磨他。有一天,她突然开始觉得他愚蠢可笑了,因为她在年轻剧作家的男演员群中的朋友向她保证说圣卢是愚蠢可笑的,她也就人云亦云,那种狂热和毫无保留,正是人们接受来自外界的见解或接受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风俗习惯时所表现出来的劲头。她象那些喜剧演员一般,心甘情愿地鼓吹什么她与圣卢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啊,因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种人哪,她自己是个智力型的人,而他,不管如何自诩,天生就是智慧的敌人哪等等。她这种看法似乎根深蒂固,而且到情夫最无足轻重的话语中、最细小的举动中去寻找证明。此外,还是这些朋友对她说,本来,为她而难得形成的那个圈子的人对她寄予很大的希望,可现在,她正在摧毁这些希望,说她的情夫最后肯定会感染她,说与他一起生活,她会毁掉自己艺术家的前程等等。待她被这些人说服之后,便在对圣卢的蔑视上又加上了仇恨。如果圣卢非要叫她染上一种致命的疾病,她也不过如此恨他而已。她尽量与他少见面,同时又不断推迟最后决裂的时刻,在我看来,这最后决裂不大可能。圣卢为她作了这样大的牺牲,她要找到也同意作出同样牺牲的第二个男人,看来不那么容易,除非她有倾国倾城之貌(圣卢从来不愿意将她的照片给我看,对我说什么:“首先,她并不是什么美人;其次,她又不上照。这都是我自己亲自用我的柯达克①为她拍的快速曝光照片,给你看了,会使你对她产生一个错误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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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最早的柯达克相机出现于1888年。此后,“柯达克”很快就成了“相机”的代名词。
我不相信,甚至对于一个轻佻女人,自己根本没有才华,又有出名的狂热欲望,加上一些人强加于你的个人尊重(说不定圣卢的情妇还不属于这种情况),就能成为比赚钱的快乐更有决定意义的动机。圣卢对于自己的情妇脑子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对他的不公正的责备也好,永恒相爱的诺言也好,他都认为不完全真诚。可是在某些时候,他又感到,到她能够与他断绝关系时,她会断然实行。因此,大概出于想保住自己爱情的本能,这种本能可能比圣卢本人更明智,他用了很实用的一技。这一技与他心中最伟大而又最盲目的激情融成了一体。那就是他拒绝给她立一份本金,他借了很多钱,以便她应有尽有,但是只是一天一天地交给她。如果她确实想到要离开他,大概也要冷静地等待到“发财”之后。从圣卢给的钱数来看,大概需要不了多长时间。但是无论如何,这又补充了一段时间,可以延长我这位新朋友的幸福——或痛苦。
他们关系的这一戏剧性阶段现在达到最尖锐的程度。对圣卢来说,这是最残酷的阶段,因为她不许他待在巴黎,她一见他就恼,迫使他到隔离自己驻地不远的巴尔贝克来度假。这个阶段是一天晚上在圣卢的一位姑母家里开始的。那天,姑母家有许多客人,圣卢得到姑母同意,让他的女友前来为客人表演一个象征主义剧本的片断。她曾在一家先锋派剧院里演过一次这个戏,而且圣卢也同意了她自己对这个戏的赞美。
她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大朵百合花①,服装是仿效《上帝的奴仆》②。她说服了罗贝尔,说这套衣服是真正的“艺术眼光”。在这个贵族俱乐部男子和公爵夫人聚集的人群里,她一上台,迎接她的就是一些人的冷笑。她那念经一般的单调语气,某些莫名其妙的字眼,这些字眼又频繁地出现,将冷笑变成了哄堂大笑。刚开始,人们还强忍不要笑出声来,后来竟是那样不可阻挡,以致可怜的朗诵者无法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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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中世纪宗教画里,圣母玛丽亚几乎总是手持一朵百合花。天使向她宣告她将生一个儿子的时候,她回答道:“我是上帝的奴外。”
②可能指的是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的画《上帝的奴仆》(1850)。
第二天,圣卢的姑母受到一致谴责,说她竟然让这样荒谬可笑的女戏子在她家中出现。一位著名的公爵毫不掩饰地对这位姑母说,她受到批评,是咎由自取。
“见了鬼了,给我们来个这种劲头的节目!如果这个女人有点才华,倒也可以,可是她没有才气,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一点点!见鬼!巴黎人可不象人们想说的那么愚蠢。上流社会不是光由蠢货组成的。这位年轻小姐显然以为她会叫巴黎大吃一惊。可是巴黎可不那么容易吃惊,毕竟有些事,是无法叫我们忍下去的。”
至于说到那位演员嘛,她走出房门时对圣卢说道:
“你把我引到什么人家里来了?都是傻瓜,笨蛋,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丑!我告诉你吧,在场的男士中,没有一个向我丢眼风,跺脚,这是因为我拒绝了他们对我的追求,他们现在便设法进行报复!”
这一席话把罗贝尔原来对上流社会人等的恶感变成了夹杂着痛苦的深仇大恨,最不该恨的一些忠心耿耿的亲戚,尤其叫他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家里人委派他们去说项,设法说服圣卢的女友与圣卢断绝关系。女友在他面前将这种活动说成是那些亲戚出于对她倾心才这么做的。虽然罗贝尔立即与这些亲戚断绝了来往,但是当他象现在这样远离女友时,他想,也许这些人以及其他人会利用他的远离卷土重来向那个姑娘求爱,说不定已经得到她的青睐;他谈起那些欺骗自己的朋友,引诱妇女,竭力将女人弄到妓院里去的混世魔王时,满面痛苦和仇恨。
“我宰一条狗都比宰了他们还要悔恨,狗毕竟是乖顺、效忠、忠诚的动物。这些人就该上断头台!比起那些因为自己贫穷和富人不义而被逼走上犯罪之路的可怜人来,他们这些人更坏!”
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给情妇寄信,发电报。她一面阻止他到巴黎去,一面还在远距离想方设法与他闹别扭。每当发生这种事,我都能从他那变了模样的面孔上得悉。他的情妇从来不告诉他,她到底对他有什么不满。圣卢猜想,她之所以不对他讲,说不定她自己就不知道有什么可以不满的,而只是对他厌倦了。他仍希望得到一些解释,便给她写信:“我什么地方不好,请你告诉我。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那么伤心,结果是确信自己做得不对。
她总是叫他无限期地等待答复,而那些答复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看见圣卢从邮局回来,几乎总是眉头紧皱,又常常是两手空空。整个旅馆的人里面,只有他和弗朗索瓦丝到邮局去取信或亲自送信。他是出自情人的迫不及待,弗朗索瓦丝则是出于对仆人不信任(为打电报,他不得不走还要多得多的路)。
在布洛克家进晚餐之后,过了几天,外祖母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圣卢刚才问她,愿意不愿意在他离开巴尔贝克之前为她拍几张照。为此,她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裳,为几顶不同的帽子该戴哪顶而拿不定主意。看到这种情况,我感到有点冒火,真料想不到她竟会有这样的孩子气行为。我甚至自忖是否我看错了外祖母,是否我将她看得太高了,是否她并不象我一向认为的那样对有关自己相貌的一切都很淡然,她是否也有些卖弄风骚,而我一向认为这是与她绝对格格不入的东西。
要照相,特别是看上去我外祖母对此那么心满意足,引起我的不满。可惜的是,我这种情绪流露得相当明显,弗朗索瓦丝注意到了,急急忙忙给我来了一套令人感动的情感说教。我根本不想装出同意那套说教的样子,她这样不知不觉地更增加了我的不满情绪。
“噢,先生,可怜的太太,人家给她照个象,她会多么高兴!她还要戴上老弗朗索瓦丝亲自给她整理好的帽子。应该让她去照,先生。”
想起在各方面是我的理想人物的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也常常嘲笑弗朗索瓦丝的过敏,我确信我那样嘲笑她并非挖苦。可是外祖母发现了我神色不快,便对我说,如果这次照像会使我不悦,她就不照了。
我没同意,向她保证,我认为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任她去打扮自己。但我对她说了几句冷嘲热讽、刺人的话,目的是要打掉看上去她为拍照而感到的兴高采烈,我觉得这样也就表现出自己洞察能力很强,也很强硬了。结果是,虽然我不得不看外祖母那漂亮之极的帽子,至少我让那兴高采烈的表情从她脸上消逝了。本来这种表情应该叫我高兴,可是只要我们最喜爱的人还活在人世,就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我们觉得那种表情是低下的怪癖的表现,叫人着恼,而没有将那看成是我们多么希望给他们带来的幸福,而那就是幸福的宝贵表现形式。
我的心情不好,主要是由于那个星期外祖母似乎总躲着我。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未能有片刻时光单独跟她在一起。下午我回到旅馆,想跟她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时,人家告诉我说,她不在。要么她就是关起门来与弗朗索瓦丝长时间窃窃私语,不许我去打扰。在外面与圣卢一起度过晚上以后,回去的路上,我就想着就要重见外祖母并且亲吻她的那一时刻。我等待着她在隔壁墙上轻轻敲几下,叫我过去向她道晚安。但是我徒劳等待,听不见一点声音。最后我便上床,有点怨恨她,她毫不在乎地剥夺了我看得很重的快乐,这种毫不在乎可是新近才有的。我仍象童年一样,心儿剧烈跳动,一直倾听着墙壁发出声音。墙壁始终一言不发,我流着泪进入梦乡。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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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下面开始,可视为《在少女们身旁》的第三部分。第一次出版时,下面打有三个星号。此处只以空两行表示之。
那天,象前几日一样,圣卢不得不到东锡埃尔去。在他还没有最终完全回去之前,很可能直到晚上那里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尔贝克,我很遗憾。我看见一些少妇,远远望去,觉得她们令人心醉。她们从马车上走下来,有的进了游艺场的舞厅,有的进入冷饮店。我正处在年轻人的那样一个阶段,就是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爱恋对象,心里还空着。在这样的阶段,就象一个堕入情网的人向往着、寻求着他钟情的女人一样,年轻人到处向往,到处寻求,到处看见美人儿。只要有真实的一笔——远远望见一个女子,或只见背影的一个女子,哪怕分辨出一点点模样——就可以叫我们设想出在我们前头的美人是什么模样,我们想象自己认出了她,心儿在剧烈跳动,脚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逝了,我们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时候,才会明白我们是大错特错。
再说,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诱惑,将最简单的享乐更加夸大,因为我很难接触到女性。风雅标致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与她们接近,便觉得随处可见。如果是在海滩上,则因为我身体太衰弱。如果是在游艺场或糖果店里,则因为我过于腼腆。不过,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够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是怎样造就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将是我之外的另一个人,抑或竟没有任何人能够享受这种供给(事实上,我意识不到,在我这种好奇的根源上,就有着占有的欲望)。如果圣卢与我在一起,也许我就敢进舞厅了。但我是一个人,我只好呆立在大旅社门口,等待着与外祖母会齐的时刻到来。就在这时,几乎在大堤的尽头,我看见五、六个小女孩向前走过来,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动的奇异的印痕。无论是外貌还是举止,她们都与人们在巴尔贝克司空见惯的所有姑娘不同。一群海鸥不知来自何处,正在海滩上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姗姗来迟者飞来飞去,追逐着别的海鸥。鸟儿飞来飞去,目的地似乎与洗海水浴的人一样不明确。鸟儿似乎没有看见洗海水浴的人,同时对于它们那鸟类头脑来说。这目的地又是明确规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鸥大概对这些鸟儿已司空见惯了。
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个手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另有两个,手里拿着高尔夫球“俱乐部”球衣。她们的短打扮与巴尔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确实也有几位从事体育运动,但并不因此就采用专门装束。
这正是各位先生太太们每天到堤上来转一圈的时刻,他们都暴露在对着他们定睛细看的手持长柄眼镜的无情火力之下,似乎他们身上有什么毛病,那长柄眼镜非要将每一细部都审视清楚一般。首席法官的老婆骄傲地坐在音乐亭前那令人生畏的一排椅子中间。他们自己刚刚从演员变成评论家,走来坐下,该他们对面前走过的人评头品足了。所有这些人都沿海堤走着,似乎这海堤如同一只船的甲板一般摇摇晃晃(因为他们不会抬起一条腿时要同时晃动手臂,转动眼睛,放平肩膀,用相反方向晃动的动作来平衡他们刚才在另一侧所做的动作,并叫脸上充血),装出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以便叫人相信他们对这几个女孩根本不在意。实际上却在对她们偷偷地凝望,以免撞上她们。走在她们身边或从反方向来的人,相反却撞在她们身上,紧迫不舍,因为他们双方都是彼此暗暗注意的对象,虽然双方都用同样的轻蔑来掩盖这种注意。
对人群的喜爱——因此也是对人群的恐惧——在每个人心里都是最强有力的动机之一。或者极力讨别人喜欢,或者叫别人惊奇,或者极力向别人表现出自己很看不起他们。在蛰居者心中,绝对甚至直至生命终结的监禁,其原由常常是对人群有一种失常的嗜好。这种嗜好会那样压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于外出时无法得到门房、行人、停车的车夫的赞美,他宁愿永远不叫他们看见,于是便放弃了一切必须外出的活动。
这些人中,有几个正在沿着某个思路思考,但是通过手势急促,目光走神,与他们的邻人那考虑周到的摇摇晃晃的步伐不相谐,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动。我远远看见的几个女孩,在所有这些人中,径直前行,身体完全放松,对其余的人类发自内心的蔑视赋予她们动作自如,毫不犹豫,也不僵硬,准确地作出她们想作的动作,四肢每一部份对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独立自主,身体的大部份保持不动。华尔兹舞行家就是这样,那是非常精采的。虽然她们当中每个人都是一个类型,与他人类型不同,但是这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过,说老实话,我看见她们才这么一小会工夫,而且还不敢定睛凝望,我还没有抓住她们之中哪一个的个性。有一个除外,她那笔直的鼻梁,棕色的皮肤与他人形成鲜明对照,与文艺复兴时期某一幅画上朝拜初生耶稣的三王之中,那位阿拉伯人模样的人肤色相近。我对她们的了解,一个,仅仅是通过那一双不大灵活、固执而又带着笑意的眼睛;另外一个,仅仅是通过那粉红的双颊。那粉红中又带着一抹镀铜的色调,不禁使人想起绣球花。甚至就是这些面部特点,我也还无法将任何一种特点分别固定在这一个少女而不是另一个少女身上(这个整体是那样优美动人,最不相同的外貌相邻,各种色彩相聚,又象一首乐曲那样叫人难以捉摸。乐句一个个过去的时候,我无法将一句句分开,一句句辨认出来,待我分辨出来以后,马上又忘记了。按照这个整体行进的顺序),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椭圆形,黑眼睛,绿眼睛相继出现,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就是刚才已经对我产生了魅力的姑娘,我无法将看到的东西归到我从他人中分别出来、辨认出来的哪一个少女身上。在我的视野中,没有分界线(过了一会我才弄清了她们之间的区别),透过她们这一组人,一种和谐的浮动在扩展,是液体美、集体美和动态美的持续转移。
个个挑选得这么漂亮,将这几个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并非纯属偶然。估计这几个少女(她们的态度足以揭示出大胆、轻浮和狠心的天性)对任何滑稽可笑的事和任何丑陋都极为敏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们同龄的同伴中,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对于那些通过腼腆、拘谨、笨拙以及她们大概称之为“讨厌的类型”而透露出沉思或敏感的天性的所有女伴,她们感到厌恶,而且对她们置之不理。相反,风雅,灵活,体态优美的某种混合,将她们吸引到别一些人身旁,她们与这些人结成友谊。她们那具有诱惑力的直爽和与她们一起度过幸福时光的允诺,只有通过这唯一的方式才表现出来。她们属于什么阶级,我无法准确判断出来,说不定那个阶级正处于其发展的这个阶段,或者由于富有和闲暇,或者由于进行体育运动(这是一个新习俗,甚至在某些民众阶层也已普遍),但是在体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这个社会阶层有如尚未追求扭曲表现形式的那些和谐而又多产的雕塑学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产出美丽的躯体,优美的大腿,优美的臀部,圣洁而安详的面庞,表情机敏而又富有智谋。我在这里,面对大海看见的,难道不是人体美高尚而又平静的模特儿吗,犹如希腊某海岸上那些暴露在阳光下的雕像?
她们这一群,如闪光的彗星,沿着海堤,向前行进。即使她们认为四周的人群由另一个种族组成,甚至他们的痛苦都不会在她们心中唤起同情,但表面上她们似乎没有看见人群。她们迫使停步的人让路,好象突然有一台机器通过,不能期望机器躲开行人一般。对一位年迈的先生,她们是不承认他的存在,拒绝与他接触的。如果这位先生心怀恐惧或怒气冲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开,她们最多也就相视而笑罢了。对于不属于她们这一群的人,她们没有故作轻蔑,她们内心的轻蔑已经足够。但是她们每遇障碍,都无法不以克服障碍为快,或者冲过去,或者双脚并拢,因为她们个个都充满青春活力,是那样需要发挥出去,以至即使在悲伤或痛苦的时候,也是更服从年龄的需要而不是当日的心情。她们从不放过一次跳跃或打滑的机会,而又不是有意识地这样干,只是打断缓步前行,在缓步前行中撒播上优美的转弯,心血来潮与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如肖邦在他最忧郁的乐句中撒播上优美的曲线一般。
一位年迈的银行家,他的老伴正在为他寻找好地方,在好几处都未下定决心。最后,叫他面对海堤坐在一个折叠小凳上,有音乐亭为他遮住海风和烈日。老伴见他坐好了,便离开他去买报纸,准备过一会读给他听,叫他消遣消遣。只不过走开一小会,她也就将他单独留在那里。这一小会从不超过五分钟,对老头来说似乎已经相当长。老太太对自己的老伴既悉心照料,又不表露在外。她经常这样走开五分钟,好让老伴觉得自己还能象所有的人一样生活,而决不需要保护。他头顶上的音乐家表演台,构成了一个天然而又有诱惑力的跳板,那一小群少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毫不犹豫地朝表演台跑过来。她从老头头顶上跳了过去,灵巧的双脚擦着了老头海军帽的边缘。老头吓得面如土色,可是另外几个姑娘觉得实在好玩,特别是绿眼珠、娃娃脸的那一个。她的目光中,表现出对这一行为的钦佩和快活。我似乎从她的眼睛里辨出少许的腼腆,既害羞又假充好汉的那种腼腆,这种表情在别人脸上是没有的。
“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难受,简直半死模样!”其中一个少女说道,嗓音嘶哑,半嘲讽的语气。
她们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路中间停步一小会,也不顾挡住了行人的来往,呈形状不规则、完整、奇特而又叽叽喳喳的一个集合体,象起飞前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鸟。然后她们沿着高出海面之上的海堤继续漫步下去。
现在,她们那迷人的面庞再不是模糊不清、相互混淆了。以个子最高、从老银行家头顶上跳过去的那个为中心,我已经将她们区分和聚集起来(每个人的名字暂缺,我不知道)。小个的从海平面上分离出来,双颊丰满而粉红,绿眼珠;另一个皮肤为棕色,鼻子笔直,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照;还有一个,面孔雪白象个鸡蛋,鼻子形成一个弓形小弯,好似鸡雏的嘴,她的面孔与某些年纪很小的人相似;还有一个,大个子,裹着一件斗篷(这件斗篷使她显得那么穷酸,与她那优雅的举止那样不相称,以至来到人们头脑里的解释是:这个少女的父母大概地位相当显赫,但是他们的虚荣心远在巴尔贝克洗海水浴的人之下,也在自己孩子的衣着是否华丽之下,所以让她穿什么衣服在海堤上散步,对他们来说绝对一样,小市民才会认为这衣裳穿着太寒酸);还有一个姑娘,双眸明亮而又含笑,颧骨很高,皮肤无光泽,头戴一顶黑色马球运动员式女帽,压得很低。她推着一辆自行车,臀部扭动得好象骨头都脱了节,使用的行话俚语那么粗野,叫嚷的嗓门那么大,我从她身边经过时(从她那些词语里,我听见一句难听的“混他的日子”),便放弃了刚才她的伙伴的斗篷令我作出的假设,而更倾向于得出结论说,所有这些女孩都属于经常光顾赛车场的那帮小民,大概是自行车运动员们最年轻的情妇。总而言之,我的假设中,没有一个认为她们可能是贞洁的。看上一眼——从她们彼此相视而笑的样子,从双颊无光泽那个姑娘那紧盯不放的目光里——我就明白了,她们不是贞洁的女子。加之,外祖母一直过于谨小慎微地悉心照顾我,以至我不会不相信,不可为之事是不可分的整体,对老年人缺乏尊重的少女,碰到从八十岁老翁头顶上跳过去以外的更有诱惑力的快乐时,决不会骤然间为顾忌之心所阻拦。
现在,她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个性。她们的目光因自我满足和伙伴义气而变得炯炯有神,眼中不时燃起兴致勃勃或狂妄而满不在乎的火光,视对象为自己的女友或路上行人而定。她们相互之间了解相当深入,能够一直一起散步,形成分开的身躯缓缓向前,在这些身躯之间注入了一种联系。这种联系虽然肉眼看不见,却很和谐,好似同一个火热的身影,同一个氛围,使她们的身躯合成了一个整体。这整体的各个部分是同质的,而对这一行列在其中缓缓行进的四周人群,又无动于衷。
我从那个颧骨很高、推自行车的棕色皮肤姑娘身边经过。有一瞬间,我的目光与她那斜睨的笑盈盈的目光相遇。这目光来自将这个小部落的生活封闭其中的非人世界的深处,那世界是无法接近的未知数,我是什么人这个想法,肯定达不到那个世界,在那里也找不到位置。这个头戴运动帽、帽子在脑门上压得很低的姑娘,全神贯注倾听同伴们说话。她双眸中闪现出来的黑色光芒与我相遇的那一刻,她是否看见我?如果她看见了我,我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她辨别出我属于哪个世界了吗?这些问题我难以回答,好比借助于望远镜,在相邻的一个星球上,某些奇怪的生物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很难就此得出结论说,有人类居住在那里,他们看得见我们,看见了我们又会在他们心中唤起什么想法。
如果我们认为,这某某姑娘的双眸只不过是发亮的云母圆片,我们就不会贪婪地要了解她的生活并且将她的生命与我们结为一体了。但是我们感觉到,在这个反光圆体中闪闪发光的东西,并非只源于其物质结构。我们感觉到,这是这个生命对于它了解的人和地点——赛马场的草地,小径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这黑色投影是什么,我们还不了解。这个小贝里,比波斯天堂中的贝里①对我更有诱惑力。她蹬着车穿过田野和树林,可能会把我带到那些地方去。我们感觉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计划或者人们已经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们尤其感觉到这就是她本人,怀着她的欲望,她的好感,她的厌恶,她那朦朦胧胧、断断续续的意愿。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占有她目光中的东西,我就更不能占有这个骑自行车的少女。因此,使我产生欲望的,是她整个的生命。痛苦的欲望,因为我感到这是无法实现的,也是令人心醉的欲望;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骤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个生命,而是成了我面前这块空间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将这空间占据,这空间乃由这些少女的生命组成。是这种欲望赋予我这种自我延伸,自我扩展,这就是幸福。无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习惯,共同的思想,这使我更难与她们交友,讨得她们欢心。但是,说不定正是由于这种差异,由于意识到我所经历的、拥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会进入这些少女的天性构成的行为,我心中才刚刚用对某种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满意足——如干渴的大地那样干渴——迄今为止,我的心灵从未得到过一滴这样的甘露,它会更加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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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波斯神话中,贝里是天堂的使者,手执象征永生的荷花。普鲁斯特此处可能想到了根据保罗·杜卡斯的诗作而创作的芭蕾舞《贝里》,1912年由俄国芭蕾舞团在巴黎演出,娜塔莉亚·特鲁哈诺娃编导。舞剧中有贝里引诱伊斯康德王子,王子夺走她的荷花,她返回天国的情节。
那个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车姑娘,似乎发现了我那样凝神望着她,便向那个个子最高的姑娘说了一句什么话。说的什么,我没有听见,只见那个高个子姑娘笑了起来。说老实话,这个棕色皮肤的姑娘,正因为她的皮肤是棕色,并不最讨我喜欢。从在当松维尔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见过希尔贝特那一日起,一个头发棕红、肤色金黄的少女,一直是我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可是,就说希尔贝特本人吧,我之爱她,难道主要不是因为她戴着贝戈特女友的光环,和贝戈特一起去参观大教堂吗?同样,看见这个棕色皮肤的姑娘望着我(这使我刚开始时抱着希望,以为也许与她接触更容易些),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她会把我介绍给那个从老头头上跳过去的那个无情的姑娘,介绍给说“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的那个残忍的姑娘,然后逐次将我介绍给每一个姑娘,因为她享有这种威望,是她们形影不离的朋友。我作了一个假设:有一天我会成为这几个少女中哪一个的男朋友。这些眼睛里那陌生的目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自己并不知道,有时对我会产生阳光照在一堵墙上那样的效果。通过奇迹般的炼金术,这些眼睛也许会叫“我是存在的”这个想法以及对我个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们那难以形容的立体。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跻身于她们之中,在她们沿海边行走发挥的理论中占一席之地。我觉得这个假设本身就包含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就象站在阿堤刻时代的剧场前或面对着描绘宗教仪式行列的画幅,我也曾以为我这个观众也能受到诸神的喜爱,在列队行进的诸神中占据一席之地一般。
那么,与这些少女结识的幸福,真是无法实现的吗?自然,在我放弃的这类事当中,这大概已经不是第一桩了。只要回忆一下,即使在巴尔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飞驰远去的马车便叫我永远放弃了她们,便已足够了。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样高尚,仿佛由希腊神话中的处女组成,甚至她们给我带来的快乐,也来自她们有些路上行人飞快离去的味道。我们不认识的人,迫使我们从惯常生活中启碇的人,具有一种转瞬即逝性。这种转瞬即逝性使我们处于一种追逐状态中,再没有任何东西阻拦我们的想象。而在惯常生活中,我们与之经常来往的女子,最后都将她们的缺陷暴露出来。将我们的快乐剥去想象这层皮,等于将快乐压缩至其本身,就空无一物了。诸位已经看到,我并不蔑视拉线的中间人。但是这些少女如果到牵线人那里去自荐,她们便失去了赋予她们丰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会如此叫我着迷了。对于是否能够企及追求的对象没有把握,能唤起人的想象。必须叫想象创造一个目的,这个目的遮掩住另一个目的;必须叫想象用进入一个人的生活之中这种想法代替感官的快乐,以阻止我们去分辨这种快乐,阻止我们去品尝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们将其限制在本身范围之内。钓鱼的那些下午时光,在我们与鱼之间,非有翻腾的流水将我们隔开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确的形状,在天蓝色透明而又活动的流体中,在我们身边滑来滑去,而我们不大知道该拿这玩艺儿干什么。如果我们第一次是看见那鱼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会显得不值得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去捉它了。
在这里,社会地位所占比例发生变化,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点。这些少女也占了这个便宜。在我们习惯的阶层中能使我们延伸、放大的一切优势,在这里,都变成了看不见的东西,事实上,也就被取消了。反过来,那些别人认为他们大概并不具有这些优势的人,倒被一个人工的范畴变得高大起来,大步向前了。这个人造的范畴比素未谋面的女郎叫人更自在。那一天,这些少女在我眼中显得那么了不起,而根本无法让她们了解我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对这一小帮少女来说,她们漫步海滨只不过是路上女客无数飞逝的一个片断,这种飞逝总是使我心绪纷乱。在这里,这种飞逝又回到那么缓慢的动作上去,几乎接近于停滞不动。更确切地说,在某一个这样慢速的阶段中,人的面庞不再被旋风卷走,而是平静而又清晰,我觉得就更美。但是,正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将我飞快拉走时我的体验一样,这并不妨碍我想,如果我停下一会就近观看,某些细部,有麻点的皮肤啊,鼻翼上有个毛病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时作鬼脸啊,身段不美啊,都会在女郎的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来肯定是凭空想象的细部。只要身段有美丽的曲线,远远望见面色很红润,我就能好心地再加上一直记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动人的肩膀,甜美的顾盼。对一个一眼而过的人这样飞快的猜测可能使我们犯下错误,恰似有时看书太快,刚看见一个音节,还未来得及看清其余的音节,便从我们脑海中已有的字里,安上一个字,其实书上写的根本不是那个字一样。
现在不可能属于这种情形。我已经仔细端详过她们的面庞。每个人的面孔,我不是从各个侧面看的,也极少从正面看,但至少根据两、三个不同的特点使我足以对第一眼望去时对线条和肤色所做的各种假设或者进行修正,或者进行了核实和“证明”,足以看到,透过一系列的表情,她们的面孔上还存在着某种永久不变的物质的东西。
因此我可以满有把握地想: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巴尔贝克,在最美好的设想中,甚至在我能够停下脚步与之攀谈的令我目光停驻的行路女子中,都从来没有过象今年这几个女子这样,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们,但是她们的出现和消失给我留下这样的惆怅,使我想到与她们交友会是多么令人陶醉。无论是在女演员中,村姑中,或在教会学校寄宿的小姐中,我从未见过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满未知未闻,如此无法估计的宝贵,又这样令人难以置信地不可企及。就生活中未品尝过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们是那样甜美的样品,且状态极其完好,以至几乎完全出于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丧气,怕的是体验不了美女能够给予我们的最神秘的东西。我要在绝无仅有的条件下,保证不会上当受骗才会体验。她们是人们一直向往的美女,是人们永远不占有也可以自慰,而不会去向自己没有欲望追求的女人要求快乐的美人——正象斯万从前爱上奥黛特以前一直拒绝做的那样——结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从不知道那另一种快活是什么滋味。也许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事实上并不存在,也许到了跟前,这种快乐的神秘性就烟消云散了,也许这只是欲望的一种投影,一种海市蜃楼。如果是这种情形,那我只能责怪自然规律的无情。如果这种自然规律适用于这些少女,也应该适用于所有的少女,而不适用于不完善的对象。她们是我在所有对象中挑选出来的,我怀着植物学家那种心满意足的心情,很清楚地意识到不可能找到比这些少女更罕见的如此齐全的品种。此刻,她们就在我面前中断了她们那轻巧的篱笆般的流动线。这篱笆就象一丛宾夕法尼亚玫瑰①,是悬崖上一处花园的装饰品。一艘轮船驶过的整个大洋航线均映在其中,这轮船在蓝色平面上滑行得那样慢,相当于从一个茎到另一条茎。一只懒惰的蝴蝶在花冠深处滞留,船体早已超过这只蝴蝶。可是蝴蝶确有把握能比轮船先到达目的地,那船只正向花朵驶去。蝴蝶可能还要等到轮船的船首与玫瑰花的第一个花瓣之间出现一片蓝色才起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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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宾夕法尼亚玫瑰”这个名称在某些植物学家的著作中可以见到,用以指美国东部的某一玫瑰品种。这个名称在普鲁斯特那个时代并不流行,只不过表现了普氏学识的渊博而已。
第二卷 地名:地方(11)
我回房间去了,因为我要与罗贝尔一起去里夫贝尔共进晚餐。外祖母要求我最近几天晚上动身以前在床上躺一小时,小睡片刻,这是巴尔贝克的医生提出的要求。不久,他便把这样的小睡扩展到每一天晚上。
再说,要回房间甚至不需要离开大堤,也不需要从大厅,也就是说从后面进入旅馆。在贡布雷,每星期六午饭提前一小时。现在这里正是盛夏,白天那么长,以至在巴尔贝克大旅社里,根据与此类似的提前规则,人们为晚餐摆放餐具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呢,似乎是吃下午点心的时刻。带滑轮的大玻璃依然开着,与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只要跨过单薄的木制窗框就到了餐厅里,然后我立刻离开餐厅去乘电梯。
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时,我向经理送过一个微笑,而且一点也不讨厌地从他脸上收来一笑。自从我到巴尔贝克以来,我那宽容的关切已经渐渐地象备自然课一样将微笑灌输到他的脸上,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庞对我熟悉起来,显示出某种很一般的意义,但可以象辨认一个人的笔迹一样看懂,与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显示的那些莫名其妙、无法忍受的方块字已经毫无相象之处。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见的那个人物,如今已被忘却。或者说,如果我还能回忆起来的话,他与那个无足轻重而文质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厌恶而又略微加以漫画化的形象相比,已经判若二人,无法认同了。
我初来巴尔贝克那天晚上的那种腼腆和忧郁已经消失,我按铃叫电梯。在电梯里,我象在沿着脊椎运动的胸腔中一样,在开电梯的人身旁向高处升去。现在,他再不是默默无语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个月以前少了,开始走了,天凉了。”他这么说,并非因为确实如此,而是因为他在这海滨气候更炎热的一个地方又找了个事情做,他希望我们都赶快走,旅馆好关门,这样他“回到”新岗位之前,可以有几天归他自己支配。“回到”和“新”这两个词并不矛盾,因为对于一个开电梯的人来说,“回到”乃是“进入”这个动词的惯用形式①。唯一使我感到惊异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岗位”一词,因为他属于希望在语言中抹掉雇佣制度痕迹的现代无产者。此外,过了一小会,他告诉我,在即将“回到”的“岗位”上,他会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制服”和“薪俸”两个词,他已觉得陈旧和不适合了。由于莫名其妙的矛盾,在“老板”口中,词汇不顾一切,仍然比不平等这个概念活得更长久,所以,开电梯的人对我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唯一我关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馆。开电梯的人抢在我的问题之前对我说:“那位太太刚才从你住的地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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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文中,受教育不多的人常常将“entrer”(进入)与“rentrer”(回到)二动词混为一谈。
我又上当了,以为是我的外祖母出去了。
“不是,我想那位太太是你们家的雇员。”
从前的市民语言,确实应该废除。但是由于在从前的市民语言中,一个厨娘是不叫“雇员”的,所以我考虑了一会:
“他搞错了,我们既不拥有工厂,也没有雇员。”
忽然我想起来了,“雇贝”这个词也和咖啡馆的侍者留小胡子一样,给了仆人一种自尊心的满足,刚刚出去时太太的贴身女仆作女红)。
对于开电梯的人来说,光是满足自尊心还不够,因为他在怜悯自己的阶级时说“工人家里”或“小人物家里”,象拉辛说“穷人”①一样,用的是单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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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拉辛《阿塔莉》第二幕第九场第837到838行。
我第一天刚到时的那种热情和腼腆早已远去,平时我已不再和开电梯的人说话,现在是他在上下穿过旅馆这个短短过程中,得不到我的回答了。旅馆像一个玩具一样,中间镂定,一层一层地在我们四周展开那分枝一般的走廊。走廊深处,灯光昏暗,越来越弱。通道的门或内部楼梯的台阶都变得细小,灯光使这一切都成了金色的琥珀,像黄昏时刻一样绵软而又神秘。在黄昏中,伦勃朗只需瞬间便勾画出窗棂或井上的轱辘。每一层楼上,一缕金光映在地毯上,展露出落日的余晖和起居室的窗户。
我自忖,刚才我看见的少女是否住在巴尔贝克,她们会是何许人氏。欲念这样朝着自己选择的一个小部落人群而去的时候,一切可能与这个小小的部落有关系的人都成了动情的原由,然后又成了梦幻的原由。我曾经听见一位太太在海堤上说:“她是小西莫内的一个女友。”那种肯定好事的神情就好像谁在解释说:“他是小拉罗什富科形影不离的伙伴”一样。立刻,从听到这件事的那个人脸上,你可以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巴不得再仔细瞧瞧作为“小西莫内的女友”的那个受到如此厚爱的人。肯定这是一种特权,大概不会赋予随便什么人。贵族阶级是相对的,有些价值不高的小小缝隙,在那里,一个家具商的儿子可以当上风雅王子,并且像一个年轻的威尔士亲王一样统治一个宫廷。自那以后,我经常极力回忆在海滩上西莫内这个名字是怎样对我产生回响的,那时我还辨别不出它的形式,对这个名字也没有把握,至于它意味着什么,指的是这一个人抑或是另一个人,也不肯定。这个名字对于我们下面的故事充满了激动人心的既模糊又新鲜的感觉,每一个字母、每一秒钟,都由于我们不断的重视更深地刻在我们的心上,这个名字变成了(从我对小西莫内的态度来说,只是几年以后才如此)回到我们脑海中(或睡醒时,或昏厥之后)的第一词汇,甚至先于“现在是几点钟”,“我们在什么地方”这些概念,甚至先于“我”这个字,似乎它所指的人就是我们自己,更胜于我们自己,似乎失去知觉一刻以后,先于一切休止的休止,便是没有想到这个词汇的那个过程。
不知为什么,从第一天起,我心里便想,西莫内这个名字大概是这些少女之中哪一个的名字。我不断地琢磨,怎样能够结识西莫内一家。当然是通过她认为地位比她高的人。如果这些人只是市井小民中的小烟花女,要叫她不要产生瞧不起我的看法,大概也不难。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故友,只要没有战胜这种蔑视,对于蔑视你的人,就不能完全将你纳入他心中。每次彼此那样不同的女子形象进入我们心中的时候,除非遗忘,或其它形象通过竞争将前一个形象排挤出去,只有当我们将这些外来人变成与我们自己相似的某种东西之后,我们的心灵才会得到安宁。在这方面,我们的心灵与我们的肉体具有同样的反应和活动。我们的肉体不能容忍异体的侵入,除非立刻将入侵者消化或同化。
小西莫内大概是所有姑娘中最俏丽的那个——我似乎觉得,她本可以成为我的情妇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两、三次扭头顾盼,似乎意识到了我那死死盯住的目光。我问开电梯的,在巴尔贝克是否认识什么人,姓西莫内。此人不喜欢说他对什么事不知不晓,便回答说,他似乎听人提起过这个姓。到了最后一层,我请他叫人将外地人的最新名单给我送来。
我从电梯里走出来,但没有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而是在走廊里一直向前走去。此刻,虽然管这一层楼的仆役害怕穿堂风,也已将走廊尽头的窗户打开。这扇窗子不向着海,而是朝着小山和山谷,但人们从来也不曾看清楚外面的景色,因为窗上的玻璃不透明,且常常关着。
我在窗前稍事停留,也就是对这个“景”朝拜一下的时间。这一次,倒叫人可以望见比小山更远的地方。旅馆背依这座小山,山上,只在远处有一房舍,但是远景以及落日的余晖在保留了其大小的同时,又用精致的雕刻和丝绒般的首饰匣装饰了它,犹如装饰微型建筑模型一般。好象圣物,只在难得的日子才拿出来供信女善男们瞻仰的金银或珐琅制小寺庙或小教堂。可是这朝拜的时刻已经为时过长,仆役一手拿着一大串钥匙,另一只手触到他那教士无边圆帽上向我敬礼,因为晚上空气清新而凉爽,倒没有将帽子摘掉。他已经走来又把两扇窗板关上了,就象将圣人遗骸盒的两扇门板关上一样,这样也就为我的顶礼膜拜遮住了小型的圣殿和金色的圣物。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随着季节向前推移,从窗中看到的画面也变了,首先是室内很明亮,只有天气阴霾时,室内才昏暗。这里,在海蓝色的玻璃里,在我窗户的铁框中,镶嵌着大海,就象镶在教堂彩绘玻璃的铅条中一样。大海那圆形的波涛使玻璃变得无边无际。在海弯那整个布满岩石的深深边缘上,大海撒开一些三角,三角上装饰着细腻的笔触勾画出来的不动的飞沫,或皮萨内罗笔下的羽毛①,雪白的、永不褪色的、奶油般的珐琅色把这些三角固定在那里。在加莱②的玻璃制品中,这代表着一层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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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可能指皮萨内罗(意大利画家及木刻家)所作鸟类草图,保存在卢浮宫中。
②加莱(1846—1904),他于1890年创立了一所适用于工业的艺术学校——南锡学校。其玻璃艺术作品在万国博览会上获得极大成功。他的艺术以对大自然的热爱和研究为基础,本人作为有实践经验的植物学家,又将植物题材用于其装饰艺术及玻璃制品中。
不久,白昼渐短。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沟那僵硬的、几何图形的、转瞬即逝的、闪闪发光的面庞打上了烙印(好像代表着什么神奇的符号,神秘的鬼怪),沿着地平线的链条正向大海弯下身去,犹如主祭坛上方的宗教画,落日余晖的各个部分,映在沿墙摆开的桃花心木低矮书橱的玻璃上,我心目中已将它与由它脱胎而来的名画联系在一起,似乎那是昔日某大师为哪一个宗教团体在一个框架上绘制的几组场景,后来在博物馆的大厅中,人们将它一片一片分开陈列,观众只有通过想象才能将它们放到祭坛后部装饰屏组画上原来的位置上去。
几个星期过后,我上楼时,已经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条火红的彩带,与我在贡布雷散步归来准备下楼到厨房用晚饭时在髑髅地①顶上之所见一模一样。这火红的彩带,是完整的一片,又象肉冻一样可以切开。顷刻大海已经发凉,变成蓝色,好似人称鲻鱼的那种鱼,天空则像我们过一会在里夫贝尔叫的鲑鱼一样粉红,这一切,更增加了我就要更衣外出晚宴的快乐心情。沉重的暮霭,烟灰般黑色,有光泽,玛瑙那样坚实,肉眼看得见,紧贴着海洋,吃力地从海上升起。这儿几片,那儿几片,高高低低,一层一层,越来越宽阔。最后,最高的几层向已经变形的根茎弯下身来,一直到脱离了直到此刻支持着它们的重心,似乎就要将已到中天高度的脚手架拖走,将它扔到大海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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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髑髅地原指《圣经》中耶稣受难的地方。
我从前坐在车厢里有一种印象,觉得需要从困倦和关在一间房里受监禁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见一艘轮船如夜行者一般远去,也使我产生同样的印象。但是,在此刻我自己置身的房间里,我并不感到受监禁。因为一小时以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乘马车外出。我扑到床上。我看得见距我相当近的船只。奇怪,人们在夜间也看得见船只在黑暗中移动,好似颜色幽暗、默默无声却没有入睡的天鹅。我似乎觉得自己就在一艘轮船的卧铺上,大海的画图从四面八方将我团团围住。
不过,确实经常只是一些画图而已。我忘记了,在画图的色彩下,海滩正在形成凄惨的空旷地带,夜晚那不安的海风吹遍整个海滩。刚到巴尔贝克时,夜风袭来,我是那样焦灼不安。现在,即使在我的房间里,我的全部心思仍在我目睹从我面前走过的几个少女身上,我的情绪再也不能平静,再也不能停留在事不关己的状态。在我心中,是不会产生真正富有美感的印象了。等待着去里夫贝尔晚宴更使我心浮气躁起来。在这种时刻,我的意念停留在躯体的表面上。我就要给这躯体穿上衣服,以便在那灯火辉煌的饭店中,在打量我的女性目光前,尽量显得讨人喜欢。我无法在事物的色彩后面注入深邃的思想。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倦地轻轻地翻飞,像喷泉,像生命的火焰,将高喷的间歇与平面方向上长长的轨迹那不动的白色的线条融和在一起。这种地区性的自然现象将我眼前涌现的景色与现实联系起来。如果没有这一令人着迷的奇迹,说不定我会认为眼前的景色只不过是每日更新的绘画选。人们主观地在我所在的地点展开这个绘画选,而那些绘画作品与这个地点并没有必要的联系。有一次,我觉得那就是日本木版、铜版画展览:在精雕细刻出来的好似月亮一般滚圆的红太阳旁边,有一朵黄色的云,犹如一面湖。湖边,是黑色利剑,有如湖滨树木的侧影。还有一道淡淡的玫瑰色,自从我有了第一个彩笔盒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玫瑰色。这颜色绽开,好似一条江,两岸上似乎有船只搁浅在沙滩上,等待着人们前来将它们拖入水中。我怀着业余爱好者或在两次交际访问之间到画廊转上一转的女人那种蔑视、厌烦而又轻浮的目光,自言自言语道:“真奇怪,这落日,与众不同,不过我早已见过和这一样优美、令人惊异不止的落日了。”
晚上,一条船被地平线吸收,又将它变成了流体,显得和地平线完全是一种颜色,宛如一幅印象派的画。船只似乎也与地平线一样,由一种原材料所制成,似乎人们只是在雾濛濛的蓝天中勾画出船体和缆绳。缆绳交错,船体显得更加细小,变成了金银制品。有时,大洋几乎占满了我的整面窗户,上方是一抹天空,只有一条线,与海一样的蓝,因此我以为那还是大海,只在光照作用下,才显出不同的颜色。
另一日,大海只在窗子的下部描绘出来,窗子其余的部分布满了浮云。水平方向上,一朵一朵的云你推我搡,结果好象出于艺术家的预谋或专长,那窗玻璃正在介绍“云朵研究”。与此同时,书橱的各块玻璃上显示出相似的云朵,但这是在另一部分地平线上的云朵,而且被光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似乎向你提供同一题材的反复。这是某些当代画家十分珍爱的反复,总是取自不同的时刻。而现在,由于艺术的固定作用,可以在一个房间里一览无余,呈彩粉画形式,并且压在玻璃板下面。
有时,在海天一色的灰色上,细腻精巧地加上一点粉红。这时,在窗子下方安睡的一只小蝴蝶,就象将双翼落在这幅有惠斯勒①风味的、题为《灰与粉红色的和谐》的画下方。这是切尔西大师亲自签名的作品。这粉红色渐渐消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注目。我呆呆站立片刻,然后拉上窗帘,再次躺下。从床上,我看见窗帘上方还留有一线光亮。这一线光亮也渐渐暗淡下去,越来越细。平日,这个时刻,我已坐在饭桌上。今天,我就这样让这个时刻在窗帘上方逝去,既不忧伤,也不惋惜,因为我知道,今天与别的日子不一样,象黑夜只有几分钟打断白昼的极地的白天一样,今天比平时更长一些。我知道,从这黄昏的蛹壳里,里夫贝尔饭店的万丈光芒正在准备经过美好的变形脱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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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及雕刻家,他在伦敦安家落户,住在切尔西区。他对日本艺术和马奈极为赞赏,尤致力于色彩和谐研究。《灰与粉红色的和谐》是他的一幅画的题目。
我自言自语:“到时间了。”我在床上伸伸懒腰,起身,梳洗完毕。这样无用的时光,脱去了物质生活的重负,我觉得自有其魅力。别的人在楼下进晚餐,而我在这里,将下午无所事事积蓄起来的精力,只用在洗浴后晾干我的身躯、穿一件无尾常礼服、系领带上。指引这些动作的,已经是期待已久的与某个女子重逢的快乐。那是我上一次在里夫贝尔注意到的一个女子,她似乎对我注视良久。有一会她离席了,也许希望我尾随而去。我怀着快乐的心情给自己加上所有这一切诱饵,以便使自己全心全意、全神贯注地投入一种新生活。这是自由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要让圣卢的冷静来支持我的犹豫不决,并在生物的各个品种和来自各地的物产之中进行选择。这些菜,我的朋友一点,便构成罕见的佳馔,会大大刺激我的食欲或者我的想象。
最后,这样的日子终于来到,我再也不能通过餐厅从海堤回到房间了。餐厅的玻璃窗不再敞开,因为外面夜色已经降临,而且这个玻璃蜂巢灯火通明,将贫苦的人和好奇的人都吸引来了。他们无法进入这灯光通明之中,便象秋风卷下的一片黑呼呼的蜜蜂一样,扒在玻璃蜂巢那发光而又光滑的四壁上。
有人敲门。是埃梅亲自给我送来了外地人的最新名单。
埃梅走之前,非要告诉我,说德雷福斯罪该万死①。
“人们会得知一切的,”他对我说,“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这是与参谋部关系非常密切的一位先生对我说的。”
我问他,是不是在年底以前人们还下不了决心马上揭露一切。
“他放下烟卷,”埃梅继续说下去,模拟着那个人的动作,并且象他的顾客那样摇着头,晃着大拇指,那意思是说:“不要要求过高。”
“‘不是今年,埃梅’,他敲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今年不可能。到了复活节,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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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书中年代为1898年。自1897年10月29日参议员史海尔-凯斯杜埃提出重新审理该案件以来,这件事又成为舆论注意的中心。1898年1月13日,左拉在《震旦报》上发表了《我控诉》一文。埃梅所指的文件可能是亨利上校所准备的文件,据说根据这些文件可以最后确定德雷福斯有罪。后来,亨利上校被确认犯了伪造文件罪,于8月31日自杀。但在本书中,直到《盖尔芒特家那边》第一部分中,人们谈论德雷福斯事件时,亨利上校还活着。
②指第二年四月。
然后,埃梅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看,你怎么说的,我都原样告诉您了。”那意思,要么是这样一个大人物对他那么随便,他很洋洋得意,要么是我更能清楚明白地看到那论据的价值和我们抱希望的根由。
我在外地人名单的第一页上,看到“西莫内及其家属”几个字,禁不住心头一震。我心中仍藏着童年时代便产生的由来已久的梦幻。梦想中,心中有的和所感受的全部柔情融成一片,由一个尽量与我不同的人给我带来。这个人,我现在用西莫内这个名字来称呼她,并且忆起在海堤上看见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她们展现成可与古代和乔托的名画相媲美的体育队形,是多么和谐。我用这个名字和对这优美的和谐的回忆,创造出了这个我等待的人。我不知道这几个少女中那一个是西莫内小姐,也不知道她们当中是否有哪一个真姓这个姓。但是我知道西莫内小姐爱着我,我要靠圣卢设法立即与她结识。可惜在这个条件下,圣卢只得到允许延长假期,他不得不每天回到东锡埃尔去。为了叫他不去尽那个军队义务,我本来以为,除了可以指望他对我的友谊之外,还可以指望人类博物学家的那种好奇心。我经常有这种好奇心,常常我并未见过人家说的那个人什么模样,只要听到人家说,哪家水果铺子里有一位漂亮的收款员,我就想与女性美的这个新变种去结识。我希望在圣卢面前谈及我那几个少女,也在他心中激起这种好奇心。谁知我大错特错。他是那个女演员的情夫,他爱她,因此,这种好奇心早已麻木。即使稍有感觉,他也将它压抑下去,因为他很迷信,以为情妇对自己忠实与否,取决于他自己是否忠实。所以我们动身去里夫贝尔晚宴时,他并没有应允积极地去管我那几个少女的事。
最初,我们抵达里夫贝尔时,太阳刚刚落山,但是天色依然很明亮。饭店的花园里,灯火尚未点燃。白昼的热度下降,好象存放在一个花瓶的底部,沿着这花瓶的边壁,空气形成了透明、暗色而又浓稠的果冻。偌大的一丛蔷薇,贴着墙,在暗淡下来的墙上画出粉红的条纹,宛如人们在缟玛瑙石里看到的树枝状纹路。
过了不久,我们走下马车时,夜色已经降临。或是天气不好,或是希望暂时安静一会而推迟了叫人驾车的时间,总之我们从巴尔贝克启程时,夜色就已经降临。但是这样的日子,我听到海风吹拂也不感到忧伤,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要放弃我的计划,并不意味着就要关在一个房间里。我知道我们要在茨冈音乐声中走进饭店的大厅,那里无数的灯火将用金光灿烂的宽宽的烙铁,不费吹灰之力地战胜黑暗和寒冷。于是我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坐在圣卢旁边。马车在滂沱大雨中等待着我们。
现在,我每天一坐到桌前开始一项评论研究或阅读一本小说,便感到厌倦。贝戈特说,他坚信,我特别是能体会脑力劳动乐趣的材料,虽然我自己并不持有这种看法。在“我以后能干什么”这个问题上,最近这些时候,贝戈特的话倒使我感到,这种厌倦透露出一点希望。
“归根结底,”我心中暗想,“说不定写一本小说时体验到快乐,并非是判断一篇文字是否美丽、是否有价值的无懈可击的准则。说不定这只是一种常常附带而来的次要状态,而缺乏这种快乐并不能就预先断言文章不美。也许某些杰作就是打着哈欠写出来的。”
外祖母对我说,如果我身体好,我就会写得很好,而且会怀着快乐的心情去写。这话打消了我的疑虑。可是我家的家庭医生认为,更为谨慎一些的作法,还是提醒我,我的健康状况可能会使我面临什么严重的危险。他给我列出了应该遵循的各种保健措施,以免发生意外。我认为各种快乐应从属于目标。与快乐相比,目标无比重要。这个目标便是要变得身强力壮,足以能够完成可能蕴藏于我自身的大业。自从来到巴尔贝克,我对自己进行周密而经常的控制。喝一杯咖啡会使我彻夜失眠,而睡眠对我第二天不感到疲倦必不可少。
那么,谁也别想叫我去碰那杯咖啡。
可是,一到了里夫贝尔,在新的快乐刺激下,我又处于另一种思想状况之中了。例外情况才叫我们进入这种状况之中。这么多天以来耐心织成的、将我们导向明智的网已经撞破,似乎再也不该有什么明日,有什么待以实现的高尚目标了。顷刻间,为了维护这高尚目标而起作用的、整个周密谨慎的保健机制烟消云散。一个跟班小厮问我要不要外套时,圣卢总是对我说:
“你会不会冷?最好还是穿着,天气可不太热。”
我总是回答说:“不要,不要。”可能当时我并不感到冷,但是不管怎样,我再也不知道害怕病倒、不要死去以及写作重要这些事为何物了。我把外套交出去。我们在茨冈人奏出的军乐声中进入饭店大厅,在一排排已经上了饭菜的桌子间前进,就像在轻易获得荣誉的道路上前进一样。乐队授予我们军事荣誉和我们配不上的凯旋曲,我们感到音乐的节奏将快乐的奔放灌输到我们身上。我们用庄重而冷冰冰的表情和懒洋洋的举止将这种情绪掩盖起来,以便显出与那些咖啡馆音乐会里服饰华丽、装腔作势的女人们不同。她们就着火药味十足的曲调,唱着轻佻、放肆的歌曲,跑着上台,那尚武的举止犹如打了胜仗的将军。
从这一刻起,我便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是我外祖母的外孙子,只有到出了门的时候,才会想起她,而是成了就要服侍我们就餐的小伙计的临时小弟弟了。
在巴尔贝克我一个星期也达不到的啤酒量,更不用说香槟,现在,我一个小时就喝下这么多,还要加上几滴波尔多酒。我心不在焉而不知其味。在我冷静而清醒的时候,这些饮料的味道意味着明显可以称道而又轻易放弃的快乐。我一个月节省下来的两个“路易”,本来想买一件什么东西,此时再也想不起来要买什么,而赏给了提琴师。在桌子之间撒欢上菜的侍者,有几个跑得飞快,张开的手心里托着一盘菜,似乎这里就是那种看谁不把菜盘掉在地上的比赛的终点。确实,巧克力蛋奶酥没有打翻而抵达目的地,英式炸土豆,虽然疾驰快跑本来会摇动,可是抵达目的地时,仍然在波亚克乳羊肉①四周排列整齐如初。我注意到一个侍者,个子非常高,长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脸上象扑了粉一样,使人更容易想起某些珍禽而不是人类。他不停地从大厅这头跑到那头,似乎没有目的,叫人想到一只南美大鹦鹉。这些南美大鹦鹉以其艳丽的羽毛色泽和不可理解的骚动不安填满了动物园的大鸟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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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亚克为法国西南部纪龙德河上一河港,在波尔多附近。波亚克羊肉为法国一名菜。
不久,场面井然有序了,更高雅更平静,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所有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活动全集中成为安静的和谐。我望着那些圆桌,无数的群体将饭店充满,每一桌有如一个星球,有如从前讽喻画中的行星。在这各不相同的星球之间,有一种无法抵挡的引力在起作用。每桌的就餐者,眼睛都望着别的餐桌,只有某个阔气的东道主例外,他有办法,带来了一位著名的作家。借助于旋转小桌的特点,极力逗引作家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太太们倒听得兴高采烈。这些星球般的餐桌之间的和谐,倒也不妨碍无数侍者不停地运转。因为他们不像就餐者那样坐着,而是站着,所以是在高层地区运转。有的跑着送冷盘,有的换酒,有的添加酒杯。虽然有这些特殊原因,他们在圆桌间不断地奔跑,最后还是揭示出这令人头晕目眩而又有规律的运行的法则。两个其丑无比的女收款员,坐在一大丛鲜花后面,忙于没完没了的算帐,好像两个女魔术师,忙于通过天文计算以预见在这个按照中世纪的科学设计的天体苍穹中偶尔会发生什么大动荡。
我有些可怜起这所有进餐的人来,因为我感到,对他们来说,这些圆桌并非星球,他们在办事中也从不运用什么分类法,以使我们摆脱其惯有外表形式的束缚,能观察到一些相似之处。他们认为,他们正在与某某人进晚餐,这一餐大概多少钱,他们第二天还要再来。对于年轻侍者服务行列的行进,他们显得完全无动于衷。这些侍者很可能这会儿没有什么紧急的活,正排着队递送面包小篮子呢!有几个年纪特别小,饭店总管经过时打他们几巴掌,把他们打得晕头转向,忧郁的眼睛直勾勾地在那里出神。他们从前曾在巴尔贝克大旅社干过,如果有哪一个巴尔贝克大旅社来的顾客认出了他们,跟他们搭上几句话,亲自吩咐将无法下咽的香槟酒拿走,他们就非常得意,只有这时才得到点安慰。
我听到自己的精力在鼓荡,其中有舒适的成分,但这是独立于能使我们感到舒适的外界物品之外的舒服。身体、注意力的极微小的变化,都足以使我感受到这样的舒适,正像轻轻一压便足以使一只闭着的眼睛感觉到颜色一样。我已经喝了很多波尔多酒。我之所以还要喝,主要并不是为了享受再加几杯能给我带来的舒适感,而是前几杯所产生的舒适感的后果。我任凭音乐随着每一节拍牵动着我的快乐,快乐乖乖地来到每一节拍中停息。多亏有了那些化学技术,能大量地生产出一些躯体,他们在大自然中只是偶尔地很难得地相遇。里夫贝尔的这家饭店,与那些化学技术相似,它在同一时刻内汇集了许多女子。从她们那里获得幸福的前景激动着我的心。靠散步或旅行的邂逅相遇,一年之内我也不会遇见这么多人。另一方面,我们听到的音乐——华尔兹,德国轻歌剧,咖啡馆音乐会歌曲交相混杂,这一切对我都是全新的——本身就像是神仙快活的去处,它与另一种快活相重叠,又比那另一种快活更醉人。每一个旋律,都像一位女子一样特别,但却不像女子那样,将流露出来的感官享乐的秘密只留给某个备受青睐的人。它主动向我举荐这种快乐,贪婪地望着我,迈着任性的或淫荡的步伐向我走来,与我攀谈,抚摸我,似乎我骤然间变得更有魅力,更加强壮或更加富有了。我感到这些曲调里有某种很无情的东西。因为这些曲调对一切脱离物质利害的美,一切智慧的辉映,都是格格不入的。对它们来说,只存在肉体的快乐。它们将这种快乐——自己爱慕的女子与另外一个男人去品尝的快乐——作为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事物呈现在那个可怜的妒者面前对他来说,这实在是最无情、最找不到出路的地狱。
但是,我低声重复着这曲调的音符,并不给它一个亲吻时,它使我感受到的它所独有的肉欲,对我又变得那样珍贵,我甚至会离开自己的父母追随这旋律到一个奇异的世界中去。它用一行又一行一会充满慵懒一会又充满生命活力的音符,正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建立起这个奇异的世界。这样的快活并不能赋予得到它的人以更高的价值,因为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每次在生活中,我们没有讨得注意到我们的女子的欢心时,她并不知道那个时刻我们是否拥有这种主观的、内心的极度幸福,因而这也丝毫不能改变她对我们的看法。虽然如此,我仍感到自己更加强壮有力,几乎成了无法抗拒的男子。我似乎觉得,我的爱情再不是什么令人讨厌、别人可以嗤之以鼻的东西,而确实具有这音乐的感人之美,诱人之处。这音乐本身好象一个可爱的去处,我心爱的女子与我在这里相逢,顿时变得亲密无间。
这饭店的常客,不仅是半堕入风尘的女子,也有最风雅阶层的人,他们下午五点左右才吃茶点或者在这里设盛大的晚宴。茶点设在一条狭窄的成过道形的玻璃长廊里。长廊从衣帽间到餐厅一面,走向花园的一侧,除了几根石柱以外,长廊与花园之间只有玻璃门窗。这里那里,门窗敞开着。结果是除了许多处穿堂风以外,骤然射进的强光,令人头晕目眩和不稳定的光照几乎使人无法看清用茶点女客的模样。所以,这些女客两张桌子、两张桌子地拼在一起,沿着这狭窄的细颈瓶一长条坐在那里的时候,她们喝茶成相互打招呼的每一个动作都闪闪发光,简直可以说那是一个鱼池或鱼篓,捕鱼人将捕来的颜色鲜艳的鱼儿堆积在这里。鱼儿半身在水外,沐浴着阳光,以其变化不定的光芒在人们的眼前象镜子一样闪动。
过了几个小时,便到了开晚餐的时刻。晚餐自然是在餐厅里开的。那时,虽然外面天色依然明亮,餐厅里已燃起灯火。从餐厅里向前望去,可见花园中的楼宇,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好似夜间面色苍白的幽灵。楼宇旁有株株千金榆,一抹夕阳正穿过那淡绿的树叶。从进晚餐的灯火辉煌的厅室中望出去,玻璃窗外边,那绿树再不象是在闪闪发光而又潮湿的鱼网之中,正如我们形容下午沿着闪射着蓝光金光的长廊用茶点的那些妇人一样,而是象神光照耀下淡绿色巨大养鱼池中的水草了。
人们离席了。如果说,在进餐过程中,各位宾客把时间都用在望着、辨认着邻近各桌的宾客,也叫附近各桌的宾客叫出自己的名字,而在自己桌子的周围则保持着完美的整体的话,围绕着一个晚上的东道主形成重心的引力,在他们到进茶点的那条走廊上去喝咖啡时,便失去了其强大的力量。常发生这样的事:有人经过时,某桌正在进行的晚餐便放弃了一个或数个微粒子。这个粒子或这数个粒子因为受到对方餐桌极大的吸引,便从自己的餐桌分离出来。而前来向朋友问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顶替了他们的位置,然后又回到原位,说:“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儿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有一会工夫,人们可以说,这分开的两束花交换了其中的几朵。
然后,长廊本身也渐渐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后,天色还有些亮,这长长的走廊没有点起灯火,沿廊玻璃窗外树木摇曳,倒象是树木丛生、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园小径。偶尔会有一位进餐的女士在阴影中滞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过长廊出去,发现美丽的卢森堡亲王夫人正在那里,坐在不相识的一群人中。我脱帽向她致意,但没有停下脚步。她认出了我,微笑着点点头。远远超过这致意的,是从这个动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几句话,如仙乐一般。可能是较长的一句道晚安的话,并非叫我驻足,仅仅是对那点头致意的补充,以构成有声的问好。但是这句话说的是什么,非常含混不清,结果我只听到了声音。这声音那样柔和地拉着长腔,我觉得那样富有音乐美,宛如在树林幽暗的纤细树枝中,一只黄莺啼啭起来。
有时碰巧圣卢遇见了他的哪一伙朋友,决定到附近一处海滩的游乐场去与他们一起消磨时光。如果他与那些人一道走,便将我一个人安顿在马车里。这时,我就吩咐车夫奋力疾驰,以便让这没有任何人帮忙度过的时光不要显得那样漫长,免得我向自己敏感的心灵叙述到里夫贝尔以来自己从别人身上得到哪些变化——用回顾和力图走出已陷入齿轮咬合之中一般的被动地位的形式。狭窄的小路只容一辆马车通过,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很有可能与来自相反方向的另一辆马车相撞。悬崖上经常有崩塌的土方石块滚下,路面也不平稳。悬崖陡壁垂向海中,就在眼前。这一切都无法在我心中唤起必需的一点点力量,以将对危险的意识和恐惧拉回到我的理智上来。这是因为,使我们得以创作出一部作品的,并不是要成名成家的欲望,而是勤奋的习惯;帮助我们保护未来的,并不是眼前的欢愉,而是对往昔智睿的思考。帮助我们残废的头脑走正路的,是理智思考和自我控制这一副拐杖。然而,如果我抵达里夫贝尔时,早已把这副拐杖扔得远远地,破例地放松我的神经,处于任凭精神失调、酒精肆虐的状态中,就等于我赋予当前的每一分钟以质量和魅力。其结果是既不能使我更能够,也不能使我更有决心去保护这每一分钟。我听凭自己将这些看得比我剩余的生命贵重一千倍的时候,我的激情就已将这每一分钟与剩余的生命割裂开来了。我象英雄,象醉汉一样将自己关闭在现时之中。我的过去已暂时隐去,在我面前再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我们管这个影子称作自己的前程。我将自己生活的目的,再不放在实现往昔梦幻之上,而放在现时这一分钟的欢愉中,我看不到比这一分钟的欢愉更远的东西。结果是,正是在我感到格外快活的时候,正是在我感到我可以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正是在我看来我的生命应该更有意义的时候,我摆脱了至今生活能够使我设想到的各种烦恼,我毫不犹豫地将生命交给发生意外事故的偶然。看上去这很矛盾,但这只是表面的矛盾。再说,简而言之,我只不过将轻率集中在一个晚上而已,对其他人来说,这种轻率稀释在他们整个生存过程中。在整个生存过程中,他们每天都并非必要地面临着海上旅行、坐飞机或坐汽车游玩所包藏的危险,他们的死亡会使之肝肠寸断的人正在家中等待着他们归来。或者一本书最近就要出版是他们活着的唯一原由。这本书还与他们脆弱的大脑联系着。
同样,在里夫贝尔的饭店里,我们逗留的晚上,如果有人怀着杀死我的动机来到,由于我在一个不现实的远景中只看到我的外祖母、我未来的生活和我要写的书,由于我完全融入了邻桌那个女子的香水味、旅馆侍应部领班的彬彬有礼和正在演奏的华尔兹乐曲的婉转与悠扬之中,我完全依附在现时的感觉上,除了与它不要分离,再也不能想得更远,再也没有其他目标,我就会紧紧抱着这感觉死去,我就会任人杀害,不去自卫,一动不动,恰似那被烟草的烟雾熏得麻木的蜜蜂,再也无心去保护自己辛辛苦苦积蓄起来的食物,再也不指望保全自己的蜂巢了。
此外,我还应该说,在我极度振奋的心情下,最严重的事情也变得无足轻重,这使我终于理解了西莫内小姐及其女友们。要与她们结识的大业,现在在我看来似乎轻而易举但又无所谓了,因为只有我现时的感觉极度强烈又有每一细微的变化,甚至只是这种感觉持续下去会使我快乐,对我才有重要意义。其余的一切,父母,工作,游玩,巴尔贝克的少女,都不比不容其停留的、大风中的一抹飞沫更有重量,只是与这种内心的强烈感受相对而言才存在:酩酊大醉将主观唯心主义、纯粹的现象论实现了几个小时。一切都只不过是表象,只是随着我们自己的崇高而存在而已。这并不是说,真正的爱情在这种状态中无法存在——如果我们确实有情,而是我们如同新到一个地方那样清楚地感觉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压力改变了这种情感的规模,以致我们对它再也无法同等视之了。这同一爱情,我们还能再次寻找到,但是已经易位,再也不考虑我们自己,满足于现时赋予它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们已经足够,因为非现时的东西,我们是不在乎的。可惜的是,如此改变价值观的系数,只在酩酊大醉这个时刻才能发生作用。此时此刻再没有任何重要性,像吹肥皂泡一样一吹就化的人,到了明天,会重又具有他们的重量。又得尽力重新开始现在看来已毫无意义的研究工作了。更严重的是,这种明日数学,与昨日数学一样,我们将再度不可自拔地陷入这些数学题目之中,这便是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也约束我们的数学,只是对我们自己失去了约束力而已。如果恰巧在我们近旁有一位端庄的女子或充满敌意的女子,前一天还那样难办的那件事——即使我们能讨她喜欢——现在我们却觉得一百万倍地更加轻而易举。实际上绝非如此,因为这只是在我们看来,在我们内心看来如此,只是我们自己变了。就在当时,如果我们来得放肆,她也会对此不满,就和我们到了第二天,要为给了侍者一百法郎小费而对自己不满一样。那道理是一样的:此时已不再酒醉。只不过对我们来说,理智迟来一步而已。
那晚在里夫贝尔的女子,我一个也不认识。她们成了我酩酊大醉的一部分,正如反射是镜子的一部分一样。所以她们显得比西莫内小姐一千倍地合乎我的欲望,而西莫内小姐对我是越来越不存在了。一个金发姑娘,独自一人,神情抑郁,戴一顶插满野花的草帽,出神地望了我好一会,她显得那样讨人喜欢。然后轮到另一个,再后轮到第三个。最后轮到一个肤色有光泽的棕发姑娘。圣卢几乎认识所有这些姑娘,我则不然。
认识现在成为他情妇的这个人之前,圣卢确实在这个花天酒地的有限世界里生活过那么长久。这些晚上到里夫贝尔来用晚餐的女子,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他本人或者他的某一位朋友至少和她们睡过一夜。其中有不少是纯粹出于偶然,才出现在里夫贝尔饭店。她们来到海滨,有的是来与情夫重聚的,有的则是极力想找一个情夫。如果她们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圣卢便不与她们打招呼。她们则比望着自己身边的男人更多地望着圣卢,看那神情,似乎并不认识他,因为谁都知道,除了那个女演员,他现在对任何女人都毫不在意了。在这些女人眼中,这一点又赋予他一种特殊的威望。
有一个女子嘁嘁喳喳耳语般地说:“那是小圣卢。看来他一直爱着那个妓女。真是情意缠绵呢!他真是美男子!她觉得他真是了不起!多么帅!不管怎么说,有些女人就是有运气!而且是多么神气的男人!我原来和德·奥尔良在一起时,跟他很相熟。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一对!他那时为她花天酒地!可现在,他再不那么干了。他不做对她不忠的事。啊!她可以说自己真有运气!我真不知道,他从她那里能得着什么。肯定他也是个大傻瓜!她那两只脚象船一样大,像美国女人一样长着唇髭,内衣脏得很!她的裤子,我相信一个小女工都不要!你瞧瞧他那一双眼睛,为这样一个男人,往火坑里跳也愿意呀!咦,别说话,他认出我来了,他笑了,啊呀,他从前与我很熟呢!跟他一提我就行。”
她们与他会意地相视,让我撞见。我真希望他把我介绍给这些女子,真希望能够要求与她们一见,她们也慨然应允,即使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约会也罢。如果不这样,在我的脑海中,她们的面庞便永远缺乏自身独特的那一部分——似乎为面纱所遮掩——,这一部分,是每一个女子都不相同的。没有见过时,我们无法想象。只有在向我们投过来的目光中,这一部分才显现出来,那目光对我们的欲望表示赞同,并向我们作出许诺:我们的欲重会得到满足。
她们的面目,虽然我只局部见到,对我来说,仍然远远胜过我猜想大概会恪守妇道的那些女子的面孔。那些女人的面孔与这些姑娘毫无相象之处,平淡,无底蕴,平板一块,没有厚度。这些姑娘的面庞之于我,肯定又不同于之于圣卢。对于佯装与他并不相识的那种不动声色,他显然毫不在乎,打招呼那么平平常常,向任何人打招呼都可以如此。透过这毫不在乎或平平常常,他心中忆起,眼前浮现出散乱的头发,痴狂的嘴和半张半闭的眼睛。这整个一幅无声的画,恰似画家为了欺骗大部份观众,用一幅得体的油画将它盖上的那种画幅。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中不曾有一丝一毫进入这些女子中哪一位的心灵,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被带到她一生所走的吉凶未卜的道路上去。对我来说,自然这些面庞一直是封闭的。但是,知道这些面庞曾经喜笑颜开过,已经足以使我感到这是一种奖赏。如果她们的面庞不是其下隐藏着爱情回忆的圆形饰物,而只是漂亮的奖章,我是不会给她们找到奖金的。
至于罗贝尔,他坐着时永远无法正襟危坐,他用宫廷宠人的微笑来遮掩武将的渴求行动。仔细端详他时,我意识到,他那三角脸上精力充沛的骨架与其祖先该是多么分毫不爽。这骨架对一位豪情满怀的弓箭手更合适,而不适合于一位风雅文士。在细腻的皮肤下,显现出大胆的房屋建筑,封建时代的建筑艺术。他的头使人想到古老城堡主塔上那些塔楼。塔楼上毫无用处的雉堞依然可见,但是在内部,已把这些塔楼改成了图书室。
返回巴尔贝克的路上,对于他给我介绍的那些陌生女子中的哪一位,我一秒钟不停地又几乎不知不觉地在心中反复说着这句话:“多么甜美的女子!”好象唱叠句一样。自然,更确切地说,这些话是发自神经亢奋状态而不是持久的判断。如果我当时身上有一千法郎,而且到那时还有开门营业的珠宝店,我定会给那个陌生女郎买一个戒指。这是真的。当我们像这样在极为不同的环境中度过生活中的某些时刻时,我们常常对各种人过于慷慨相赠。到了第二天,大概又会觉得这些人毫无趣味。但是对于前一日对他们说过的话,人们感到负有责任,而且希望实践诺言。
这样的晚上,由于迟归,回到我的房间,见到床,我很高兴。房间对我已不再抱有敌意。我初来乍到那天,还以为自己永远也无法在这张床上安歇呢!现在,疲倦已极的四肢要在这里寻求一个支撑。因此,我的大腿,我的臀部,我的肩膀,一个接一个地从各个点上尽量与包着床垫的单子合成一体,似乎我的疲倦有如一位雕刻家,打算取得一个完整的人体模具。
但我无法入睡,我感到清晨即将来临。平静的心情,健康的体魄,都不存在。在忧郁中,我似乎感到这些东西再也不会失而复得。我必须安睡多时才能重新得到这些。即使小憩一会,再过两个小时也要被交响音乐会吵醒。可是我骤然入睡,堕入了梦乡。梦中,回到了青春时代,逝去岁月重返,失去的感情重来,灵魂脱离躯体,到处游动,对亡人的回忆,荒唐生活的幻想,倒退到大自然作为最原始主宰的时代(据说我们在梦中经常看见动物,却忘了我们自己在梦中几乎总是个没有理智的动物,是这种理智对事物放射出确实性之光。相反,我们在梦中对于生活中的景象只是提出一种不可信的看法,每一分钟这看法又被遗忘摧毁,前一个景象在后一个景象面前烟消云散,就像走马灯一样,换了一张片子,下一个景出来,前面一个景烟消云散)。所有这些奥秘,我们以为不了解,实际上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初步接触,同时也接触另一个大奥秘,就是消灭与重生。自己往事中某些已经暗淡下去了的地方,又逐个被照亮,里夫贝尔的晚餐难以消化,使这种光亮更加游移不定,这使我成了这样一人人:似乎最高的幸福就是与勒格朗丹相遇,因为我刚才在梦中与他聊天。
其实,就是我自己的生活也完全被一个新布景挡住了视线,恰似舞台上所置的布景。后台换景时,一些演员在前台演出一个逗人开心的节目。我在其中扮演角色的滑稽节目,是东方故事味道。由于所置布景极其接近东方色彩,我在戏中对自己的过去,甚至对自己都一无所知,我只是一个因为犯了过失身遭棒打和受各种惩罚的一个人物。是什么过失,我没有发现,实际上这个过失便是喝了太多的波尔多酒。
我忽然醒来,发现多亏这一大觉,竟没有听到交响乐音乐会的喧闹。时已下午。我用力起身想看看表,想知道是否确实如此。一开始,怎么使劲也毫无成效,头又沉沉落在枕头上,半途而废。这是继困倦以及其它的醉态而来的短暂的下沉,或由饮酒或由大病初愈而引起。何况,甚至就在看时间之前,我也肯定中午已过。昨天晚上,我不过是一个被掏空了心肝的、无重量的人(就象非得先躺下才能坐起来,非得睡醒才能住口一样),我不停地翻腾,说话,再也没有重量,没有重心,我被抛掷出去,似乎可以继续这闷闷不乐的奔跑,一直跑到月亮上去。虽然睡着了,我的眼睛没有看见时间,我的身体却能计算出来。它不是在表面绘制出时间的表盘上量度时间,而是通过逐步称量我的力气恢复了多少。象一个大钟一样,我的身体让力气从头脑向身体的其余部份一级一级走下去,现在这力气已经将其积蓄的充足数量实实在在地堆积到了膝盖以上。如果说,从前,大海是我们生命所系的环境,必须将我们的血液重新投入大海之中才能恢复我们的力气,就遗忘和精神空虚而言,情形也是如此。有时,在几个小时之内,似乎脱离了时间。但是,在这个时间内积聚起来而没有花费的力气,通过其数量衡量了时间,与时钟的重量或沙山塌陷衡量时间一样准确。
何况,从这样的睡眠中醒过来,并不比长时间熬夜后再想睡着更容易,任何事情都有持续下去的倾向。如果说,某些麻醉剂确实会催人入睡,那么长时间睡眠则是更厉害的一种麻醉剂。长时间睡眠之后,要醒过来很困难。我就象一个水手,他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船只绳缆系在码头上,但是船只仍被海浪摇来摇去。我确实想看看时间,想起床,但是我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再次被投进睡眠中。着陆很困难,我又倒在枕头上两、三次,然后才立起来,走到我的表跟前,将表上的时间与我那软绵绵的双腿所拥有的丰富的物质所指示的时间加以对照。
最后我终于看清楚了:“下午两点!”我按了铃,可是我立刻又睡着了。从我再次醒来时感到的平静和对已经过了一个漫漫长夜的感觉来看,这次大概睡的时间长得多。然而,我之醒来乃由弗朗索瓦丝走进室内而引起,而她进来又是我按了铃的缘故。所以这次睡着,我自己觉得大概比上一次更长,而且给我带来这样的惬意和忘却,而实际上只持续了半分钟的工夫。
外祖母推开我的房门,我就勒格朗丹家族向她提了一大串问题。
只说我恢复了平静和健康,还远远不够,因为这已经远远超出与前一天相比平静与健康与我距离有多远这样一个简单问题。我一整夜都在与逆流搏斗,然后,不仅仅我又回到平静与健康身边,而是平静与健康又回到我身上。头空空的,有一天大概会粉碎,头上有几处位置明确,还有些难受。头脑任凭我的思想驰骋。思想再次各就各位,并与生命重逢。可叹的是,时至今日,我的思想还不会好好利用我的生命。
我再一次逃脱了无法入睡的困难,躲过了宇宙洪荒,躲过了歇斯底里发作的覆没。前一天晚上我无法得到安宁时威胁着我的一切,现在,我都不再害怕了。面前展现出新的生活。虽然我已经很舒服,但是仍然象骨头散了架一样。我一动不动,怀着喜悦品味着我的疲倦。疲倦将我双腿、双臂的骨头都拆散了,折断了,现在我感到,这些骨头都集中在我面前,随时准备重新接合起来。只要象寓言中的建筑师那样唱起歌来,我写上就能将骨架重新竖立起来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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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宙斯与安提俄珀之子安菲翁从赫耳墨斯处得到竖琴这个礼物后,一心一意沉醉于音乐,经常与其兄仄忒斯争吵。但二人一致同意去解救他们的母亲(陷吕科斯及狄耳刻之手),并在底比斯称王。他们想在底比斯周围筑起城墙来。仄忒斯背石头时,安菲翁演奏竖琴将石头引到自己身边。拉斯金在作品中数次引用这个神话,认为它象征着各社会阶级之间的和谐。
第二卷 地名:地方(12)
突然,我忆起了在里夫贝尔见到的、凝望了我好一会的那个神情忧郁的金发少女。整个晚上,还有许多别的少女看上去很顺眼,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刚刚从我记忆的深处升起。我似乎觉得她注意到了我,预料里夫贝尔的一个侍者会前来给我捎上她的一句话。圣卢不认识她,但是认为她还象样。与她见面,经常与她见面,可能很困难。但是为此我会不惜一切,我心中只想着她。
哲学经常谈到自由的行为和必要的行为。一个行为,由于行动过程中抑制了升力,一旦我们的思想处于休整状态,这个行为便这样使某一回忆再次升起——直到此刻之前,这一回忆已被消遣的压力将它与其他回忆拉平——并叫它奔腾起来,因为它比其他回忆更有魅力。我们当时不知不觉,二十四小时过后我们才发觉。比这种行为为我们所更完整地感受的行为,恐怕没有了。说不定也没有比这更自由的行为,因为它还不具有习惯性的性质。在爱情中,正是这种精神怪癖有助于使某一个人的形象单独复活。
正是我在海边看见那一群美女列队而过的第二天。我向好几位几乎每年都到巴尔贝克来的旅馆房客询问她们的情况。他们未能给我提供什么情况。此后,一张照片给我解释了何以如此。仅仅几年以前,她们还是一群依然孩子气十足、未定型而又甜美无比的小姑娘,人们可以看见她们在帐篷四周,围成一圈坐在黄沙上:她们好似隐隐约约的白色星群,即使你从中分辨出一双比他人更明亮的眼睛,在这看不清的银河星云中,也立即会将她忘掉,并与其他人的眼睛混成一片。现在,她们虽说还刚刚脱离女大十八变的年龄,但确实已经脱离了那个年龄。谁又能认出,她们就是几年前那一群小姑娘呢?
在距今不远的那些年代里,肯定她们并不象前一日在我面前第一次出现时那样,给人一个群体概念。这个群体本身那时尚不够清晰。那时节,这些小毛孩子还太小,还处于成型的基本阶段,个性还不曾在每一张脸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正像个体还浑沌存在的初级器官一样,更确切地说个体是由珊瑚骨构成,而不是由组成珊瑚骨的一个个珊瑚虫构成。那时她们还是你挤我我挤你地挤在一起。有时,一个小孩将身旁的小孩弄倒了,于是,一阵狂笑,似乎这是她们个体生命的唯一体现。人人前仰后合,这些线条尚不清晰、作着鬼脸的面孔混成了一团肉冻,闪闪发光,颤颤巍巍。在她们后来有一天给我看、而我亦保留下来的一张旧照片上,她们这孩子气的群体与日后她们那行列的面孔已经是同样数目。人们感到她们在海滩上已经留下了不同寻常的痕迹,禁不住对她们望上几眼。但是人们还只能通过理性逐个地辨认她们,而任凭女儿十八变去变,直到这些重新组合的形状逐渐侵占到另一个有个性的人上去,才算是分界线,又必须去认明那另一个有个性的人了。高高的身材与鬈曲的头发并存,这又一个人的俏丽面庞很可能就是这照相簿上所显示的从前那个干瘪黄瘦的小毛丫头。这些少女,每个人的容貌特点在短暂的时间里有了那么大的变化,反使得这些特点成了一项模糊的标准。另外一方面,她们之间共同的和似乎群体性的东西,从那时起就是那么突出,在这张照片上,有时连她们最好的朋友也会把这一个认作那一个。要消除疑团,只能通过服装上的某个小玩艺,才可以肯定哪个人穿过这样的衣服,戴过这样的小玩艺,而其他人肯定没有。那个时节与我刚刚在海堤上看见她们那一天相比,差异是多么大,而这两个时间距离又是那么近。那个时节以来,她们仍然像我前一日感觉到的那样放声大笑,但是这种笑已不再是童年时期那种断断续续几乎是自发的笑声了。从前那种痉挛性的放松随时能叫这些脑袋去扎个猛子,犹似维沃娜①河中的鱥鱼群,散开了,消失了,过了一小会又聚拢成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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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流过普氏故乡贡布雷的河。
现在,她们的容貌已经成了自己的主人,个个目光紧紧盯着自己追逐的目标。只有我昨天那样第一次依稀望见,犹犹豫豫又抖抖瑟瑟,才会将这些孢子混淆起来,正像往日的狂笑与陈旧的照片将这些孢子混成一团一样。时至如今,这些孢子都具有了个性,而与那苍白的石珊瑚分离了。
肯定,有许多次,在美丽的少女从我面前经过时,我向自己许下诺言,一定要再与她们见面。一般来说,她们不再出现。何况,记忆很快将她们遗忘,很难再找到她们的面庞。可能我们的眼睛还没有认出她们的时候,已经望见别的少女经过了。这些新出现的少女,我们将来也不会再与她们见面。
另外有些时候,就象这狂傲的一群出现这样,偶然又非把她们再次带到我们眼前不可。这时,我们感到这是美妙的偶然,因为我们将从这偶然上分辨出似乎机体形成、发育之初以组成我们生命的东西。对于占有某些形像,事后我们会认为这是天注定的,而这种偶然将我们对某些形像的忠诚变成了轻而易举、不可避免的事,有时——继某些使人希望中止回忆的间断之后——则是很残酷的事。如果没有这种偶然,我们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样,刚刚开始,就轻易地遗忘了。
不久,圣卢的勾留已接近尾声。我并没有在海滩上与这些少女重逢。圣卢下午只在巴尔贝克待一小会,时间太短,无法顾及她们,也无法为了我去与她们结识。晚上他更得空一些,仍然常常带我去里夫贝尔。在这些饭馆中,正象在公园里和火车上一样,有些人在普普通通的外表之下隐形,而他们的名字会叫我们大吃一惊。偶然问到他们的名字,我们就会发现,他们根本不是我们以为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正是我们久闻大名的某一位大臣或公爵。
在里夫贝尔饭店里,已经有两、三次,在圣卢和我看见所有的人开始离席时,有一个人刚刚来到,在一张桌旁落坐。此人身材高大,肌肉发达,五官端正,胡子花白,然而沉思的目光总是死死地望着天。一天晚上,我们问老板这位阴阴沉沉的、孤独的、姗姗来迟的用餐者是何等人氏。
“怎么,这是鼎鼎大名的画家埃尔斯蒂尔,你们不认识?”
他对我们说。
有一次,斯万在我面前提过这个名字。怎么提起来的,我完全忘记了。但是,某一记忆的疏忽,与看书时对某一句子成分疏忽一样,有时不是促进把握不定,反而促进了过早的肯定。
“他是斯万的一位朋友,是非常著名、身价极高的艺术家,”我对圣卢说道。
顿时,犹似一个寒颤传到他身上和我身上,我们两个人都想到,埃尔斯蒂尔是一位大艺术家,名人。然后,我们又想到,他把我们与其他用餐人混成一团,肯定不会料到,想到他的天才,使我们多么激动。他对我们的崇拜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我们认识斯万。如果我们没有来洗海水浴,大概我们也不会受到这场折磨了。但是,我们还迟迟停留在无法让热情保持沉默的年龄上,又设身处地想到隐姓埋名似乎令人压抑的生活,于是我们写了一封信,署上我们的名字。在信中,我们向埃尔斯蒂尔披露,坐在他几步开外地方的两个用餐者,是对他的才能极为倾倒的两个业余爱好者,是他的好友斯万的两个朋友。在信中我们要求向他致以敬意。一个侍者担当了将这封信函送交那位名人的任务。
埃尔斯蒂尔虽然已经颇有名气,但是那时节,可能他还没有饭店老板声称的那样有名,稍微过了几年之后,他才大有名气。他是在这家饭店还仅仅是农庄一样时,最早来到这里居住并带来一群艺术家的人(那些艺术家,一俟人们在简单的挡雨披檐下露天吃饭的农庄变成阔气的用餐中心,便全部迁徙到别处去了。埃尔斯蒂尔本人与妻子住在距此不远的地方,只因妻子不在,他此刻才又到饭店来)。一位伟大的天才,即使在他还没有得到承认的时候,也必然会激起某些崇拜现象。不止一个稍事停留的英国女人,极想打听埃尔斯蒂尔生活的情形,农庄的老板从英国女人所提的问题或画家收到国外许多来信中便得以猜度出几分来。这时老板更注意到:埃尔斯蒂尔作画时不喜欢别人打扰;月色皎洁时,他深夜起床,把一个小模特儿带到海边,让她裸体摆出姿势来。待他从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中认出挂在里夫贝尔入口处的木制十字架时,不禁心中暗想,受了那么多累没有白费,游人的赞美也并非没有道理。
“就是这个十字架,”他瞠目结舌地反复说,“四块木头全在!啊,他费了多大的劲啊!”
可是,埃尔斯蒂尔送给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价值连城,他倒不知道。
我们看到埃尔斯蒂尔读了我们的信,将信放进自己的口袋,继续吃饭,然后开始要他的衣帽,站起来要走了。可以十分肯定,我们的作法使他不快,我们现在真希望(也真害怕)他还没注意到我们时,就赶快溜掉。我们从来没想到一件事,可在我们看来那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们对埃尔斯蒂尔的热情,我们不容许别人对这种热情的真诚表示怀疑,我们确实也可以拿等待时那颗悬着的心,愿意为这个伟人去赴汤蹈火来加以证明。但是这种热情,并非如我们自己想象的那样,是佩服,既然我们还从未看见过埃尔斯蒂尔的任何作品。我们情感的对象可能就是“大艺术家”这个空洞的概念,而不是一幅我们不曾见过的作品。充其量这是空洞的佩服,是没有内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也就是说,这是与童年紧密相连的某种东西,正像在成年人身上再也不存在的某些器官一样。我们还是孩子。然而埃尔斯蒂尔就要走到门口时,突然一拐弯,朝我们走来。我又惊又喜,紧张得无以复加。如果是几年之后,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能力越来越差,而对社交场合司空见惯又使人再也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去挑起这样不同寻常的机会,去感受这样的激动了。
埃尔斯蒂尔坐在我们餐桌旁跟我们谈了几句。我数次与他提到斯万,但是他从未回答我。我开始认为他并不认识斯万。他倒没有因此就不请我到他在巴尔贝克的画室去看他。这个邀请,他并没有对圣卢发出,这是因为我说了几句话,使他认为我很喜欢艺术而赢得的邀请。即使埃尔斯蒂尔与斯万是亲密好友,斯万的推荐恐怕也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因为在人的生活中,无利害关系的情感所占的比例要比人们想的大)。他对我极其和蔼可亲,比圣卢还要过之,正像圣卢的和蔼可亲超过一个小市民的殷勤一样。与一位大艺术家的和蔼可亲相比,贵族大老爷的和蔼可亲,再动人,也有演戏、做作的味道。圣卢千方百计讨人喜欢,而埃尔斯蒂尔喜欢的是给予和献身。他拥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认为次之又次之的其余东西,都会兴高采烈地送给一个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没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际圈子,他在孤独中生活,还带有野性的成份。对此,上流社会的人称之为虚假作态,没有教养;当权者称之为思想有问题;邻舍称之为神经病;家人称之为自私和傲慢。
肯定,最初时,即使在孤独中,他也愉快地想过,对于那些不理解或触犯过他的人,他通过作品与他们交谈,使他们对自己有充分了解。说不定他独自生活,并非出自对他人漠不关心,而是出自对他人之爱,正如我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爱的而目重新出现而放弃了希尔贝特一样。说不定他的作品就是为某些人画的,犹似返回他们之中。在这个返回中,人们虽然没有看见他本人,但是会喜欢他、钦佩他,谈论他。不论是病人也好,修道士也好,艺术家也好,英雄人物也好,当我们以当初的心态决定放弃什么的时候,一开始并不总是完全彻底的,后来,由于反作用,才对我们发生影响。如果说他曾经希望为某些人作画的话,那么作画的时候他可是为自己活着,远离他已经漠然视之的社会。孤独的实践使他爱上了孤独,正象我们一开始对任何大事都恐惧万分一般。因为我们知道这大事与更小的事不相容,而我们将小事看得很重。大事并没有剥夺掉我们的小事,而更多的是使我们脱离小事。在没有经历大事之前,我们的全部心思都在想知道我们可以在什么程度上将其与某些小小的快活调和,一旦我们经历了大事,那些小小的快乐便再也不成其为快乐了。
埃尔斯蒂尔并没有与我们交谈很久。我准备那之后两、三天内到他的画室去。但是,这个晚上的第二天,我陪外祖母从海堤尽头往卡那维尔悬崖方向去散步,回来走到直通海滩的一条小街拐角处时,我们与一个少女迎面而见。她低着头,像一头被人驱赶而很不情愿回圈的牲口,手里拿着高尔夫球棒,身后跟着一个盛气凌人的男士。此人很可能是他的“英国女家庭教师”,或是他一位女友的“英国女家庭教师”。那人与贺加斯①《杰弗莱一家》中的肖像十分相像,面孔红红的,大概他最喜欢的饮料不是茶,而是杜松子酒。他蓄着花白而浓密的唇髭,没嚼完的嚼烟支出黑黑的一个弯钩。把唇髭又加长了一截。走在他前面的小姑娘,与那一小帮少女中那个戴着马球运动员式的黑色女帽、面颊丰满、面孔呆板却有着含笑的双眸的那个十分相像。此刻回家的这一个也戴着一顶黑色马球帽,但我觉得她比那一个更漂亮,她的鼻子线条更直,下部的鼻翼更宽,肉更多。其实,那一个在我面前显得是一个面色苍白而又傲气十足的姑娘,而这一个则显得是一个被制服了的孩子,面色红润。不过,由于她推着一辆一样的自行车,也戴着一样的鹿皮手套,我得出结论说,所见之差异可能是我所处的位置不同,情景不同所致,因为不大可能在巴尔贝克还有面孔如此相似、短打扮中又集中了同样特点的第二个姑娘。她飞快地往我这边扫了一眼。此后的日子里,当我又在海滩上看见这一小帮人,甚至以后我认识了组成这一帮的所有少女之后,我都从未敢绝对肯定,她们当中的哪一个——甚至在所有的人当中,与她最相像的那个推自行车的姑娘,就是我那天晚上在海滩尽头、街角上看见的那个少女。那个少女与我在这一帮子中注意到的那个,虽然差别不大,但毕竟是有些差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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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贺加斯(1697—1764),英国画家,木刻家,生于伦敦。其作品常具讽刺性,他希望创造出一种性格和风俗画派。其肖像画《杰弗莱一家》画的是律师杰弗莱,其妻及其二子女。也有另一种“版本”,不是律师杰弗莱,而是杰弗莱将军。此处不知指哪一幅。
前些日子,我特别想那个高个子姑娘。但从那天下午开始,便是那个持高尔夫球棒,推想她是西莫内小姐的这个姑娘重又搅得我六神无主了。她与别人在一起时,常常停下脚步,迫使她的女友们——看上去她们对她很尊重——也中止行进。我现任眼前仍然浮动着她停下脚步,马球帽下闪光的双眸,这身影映在大海在她身后为她构成的屏幕上,她与我之间,隔着透明的碧蓝的空间和自那时以来流逝了的时间。这面庞的第一个影像,在我的记忆中非常单薄,我向往着、追寻着,后来又将它遗忘,然后又找到了它。自耶以后,我常常将这面庞映在往昔上,以便面对一个在我房间里的少女时,心中可以这样暗想:“就是她!”
可是,我最想结识的,可能还是那个面色如绣球花、有绿色眸子的姑娘。何况,不论哪一天我更希望见哪一个,即使没有这一个,其余的姑娘也足以使我心情激荡。我的欲望,即使这一次基本扑在这个身上,下一次又基本扑在那个身上,但是仍像第一天我那模糊的视觉一样,我的欲望继续将她们聚集在一起,继续将她们当成一个单独的小世界。一个共同的生命使这个小世界活跃起来,大概她们也企望构成这个单独的小世界吧!如果我成了其中一个的男友,我大概就能进入——就象一个细腻的异教徒或一个小心谨慎的基督徒到了蛮夷之中——一个令人更加年轻的圈子里去。这个圈子洋溢着健康,无意识,肉欲,狠毒,非智性和快乐。
我向外祖母讲述了与埃尔斯蒂尔的匆匆一晤,她为我能从埃尔斯蒂尔的友情中得到各种精神收获而感到高兴,认为我到此刻尚未去拜访埃尔斯蒂尔,既荒谬绝伦,又对人缺乏热情。可是我一心只想着那一小帮子,对于这些少女何时从海堤上经过没有把握,我不敢远离。外祖母对我衣冠楚楚也大为惊讶,因为我突然想起了直到那时一直扔在箱底的礼服。我每天更换一件,不重样,甚至给巴黎写了信,让他们给我寄新帽子和新领带来。
在巴尔贝克这样的海滨休养胜地,如果一位美丽少女,一个卖海鲜、糖果或鲜花的女郎,其面庞在我们的心中用鲜艳的色彩描绘出来,对我们来说每天从清晨开始,便成为在海滩上度过的那些游手好闲而又阳光普照的日子的目标,生活便增加了极大的魅力。这样的日子虽然无事可干,象某些工作日一样轻松,但是给引到了某个方向上,受到了磁铁的吸引,朝某一即将到来的时刻稍微翘起了一点,这就是人们一面买油酥饼、玫瑰花、菊石,一面由于在一个女性面孔上见到了犹如纯洁地撒在一朵花上的鲜艳色彩而兴高采烈的时刻。但是,首先,这些小商贩,人们至少可以与她们讲话,这便免得用想象去建造简单视觉向我们提供的方面以外的其他各方面,去重新创造她们的生命,去夸大她们的魅力,如在一幅肖象画面前那样。特别是,正因为跟她们讲话,便可以得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刻,可以再次见到她们。可是就那一小帮少女而言,对我来说,却绝非如此。她们的习惯,我不知晓。某些日子,不见她们的踪影,不知道她们不出现是何种原因。我便想找出一个规律,是否她们不出现有固定的时间,是否只能每两天看见她们一次,或者是与天气如何有关,抑或是否有些日子就永远也见不到她们。我事先将自己想象成她们的朋友,并且对她们说:“哪天哪天,你们不在吗?”
“哪,对,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们从来是不来的,因为……”我还想寻找一个答案,即:如果知道凄凉的星期六,怎么玩命也没有用,你尽可以在海滩上东奔西窜,坐在点心铺子门前,装作吃奶油糕点,走进稀奇小玩艺儿商店,等待洗海水浴时刻到来,音乐会开始,涨潮来到,日落,夜幕降临,反正看不见心中向往的那一小群人,是否事情就同样简单呢?
那要命的日子,可能一个星期内不只是重来一次。可能不一定非在星期六降临。可能某些气候条件对此也有影响,抑或与气候条件完全无关。对于陌生世界表面上这些不规则的运动,必须收集多少耐心却丝毫不平静的观察的资料,才能肯定自己没有为巧合所捉弄,肯定我们的估计不会错,才能对这激动人心的天文现象归纳出确切的规律来啊!这可是通过痛苦的体验换来的呀!有时我想起与今天相同的那个星期几没有看见她们,心中暗想,她们,我以为有些规律决定着这些星宿要返回了,我算出来这天应是一个黄道吉日,可是她们竟没出来。我会不会看见她们,这还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中的第一件。还有一件更严重的没有把握的事情,那便是我以后会不会与她们重逢,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要动身到美国去或返回巴黎。这便足以叫我开始爱上她们了。对一个人是可以有口味的。但是要让作为爱情前奏的那种悲哀,感到无法弥补,焦躁不安一发而不可收,则必须有“不可能”这个危险才行。“不可能”这个危险焦躁不安地寻找一个目标去拥抱狂热,说不定目标正在这里,而不在一个人身上。相继谈恋爱过程中不断反复的这种影响,已经在这样起着作用(相继谈恋爱是可以发生的,但是恐怕更多是在大城市生活中。对女工而言,不知道她们哪天放假,生怕她们走出车间时没有看见她们),至少这些影响在我相继谈恋爱时是不断反复的。可能这与爱情密不可分。可能所有构成第一次恋爱特殊的地方又通过回忆,启示,习惯,通过我们生活前后衔接的一个个阶段,补充到后来的恋爱中去,赋予其各个方面以一种普遍性。
在希望能与她们相遇的时刻里,我找到各种借口到海滩去。有一次,我们正在用午餐,我远远望见了她们。可惜我到的时候已经太晚,在海堤上等了很久,等待她们走过。此后我在餐厅里只待一小会,眼睛在蓝色的玻璃窗上搜寻。还没上餐后点心,我便站起身来,怕她们换了另外一个时间,而把她们错过。外祖母叫我与她呆在一起的时间超过我认为最有利的时机时,我对她便很恼火,这成了她自己未意识到的坏心眼。我把椅子斜放,以尽量延长视野。如果我偶然瞥见了这群少女中的无论哪一个,既然她们全都属于同一特殊品种,我就像在眼前移动的魔怪般的幻觉中看见了幻梦的影子。这幻梦跟我作对,我又狂热地贪恋着它。这一刻之前,这幻梦还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此后却又经常在那里滞留了。
我不专爱哪一个,我个个都爱,尽量与她们相遇对我打发日子又构成唯一甜蜜的因素,只有与她们相见才能使我心中升起打破一切障碍的希望。如果我没有看见她们,继这种希望之后而来的,便是狂怒。这种时刻,在我心中,这些少女遮住了外祖母。这时,如果说到什么地方去,她们会在那里,我立刻会高高兴兴奔了去。我自以为考虑别的事情,或什么都不想时,实际上我的心思完全愉快地勾在她们身上。当我甚至自己不知不觉地,更加无意识地想到她们时,对我来说,她们就是大海起伏的碧波,就是大海前列队而过的侧影。如果我到她们所在的哪个城市去,我定希望与大海重逢。对一个人最排他性的爱,总是对其物的爱。
我现在对高尔夫球和网球极有兴趣,而放过了观看一位艺术家——外祖母知道他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作画和听他大发宏论的机会。外祖母为此很瞧不起我,我认为这种瞧不起乃源于某些狭隘的看法。从前我在香榭丽舍大街观察到,从那时起我自己更意识到,我们钟情于一个女子时,只是将我们的心灵状态映射在她的身上;因此,重要的并不是这个女子的价值,而是心态的深度;一个平平常常的少女赋予我们的激情,可以使我们自己心灵深处最隐蔽、最有个人色彩、最遥远的、最根本性的部份上升到我们的意识中来。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的谈话,甚至满怀钦佩地注视他的作品所能给予我们的愉快,却不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我最后只好服从外祖母。更叫我心烦的是埃尔斯蒂尔住在巴尔贝克最新开辟的一条街上,离海滩相当远。有电车从海滩街经过,白昼的炎热使我不得不乘电车前往。为了想象我是处于西梅里安的古王国之中,玛克王的国度中或波劳斯良德森林遗址中①,我极力不去注视在我面前伸展开去的建筑物那蹩脚的豪华。埃尔斯蒂尔别墅可能是这些建筑物当中最难看而又豪华的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租了下来,因为在巴尔贝克现存的别墅中,唯有这一栋能提供一间宽敞的画室。
我穿过花园时,也是眼睛望着别处。花园中有一片草地,象巴黎郊区随便哪一位布尔乔亚的家中都拥有的一样,但是更小一些:有一个风流园丁的小雕象,从中可以端详自己的玻璃球,秋海棠作的边饰和一个小小的凉棚。凉棚下,一张铁桌子前,几张摇椅排开。接触到这些充满城市丑陋的东西之后,待我到了画室里,便不再注意覆盖接缝板条那巧克力颜色的条纹了。我感到很高兴,通过我四周的所有作品,我感到有可能将自己的情感升华到充满喜悦的诗意般的认识中去,形式多样,直到那时为止。我还没有把这些作品与现实中的整个情景分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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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特里斯丹和绮瑟》这个传说中,公主绮瑟许配给了玛克,他是高尔努阿耶国王。但是在船上,特里斯丹与绮瑟钦了魔酒,双双堕入爱河,他们逃进了波劳斯良德森林。这个森林如今叫班朋森林,位于伊尔-维兰省,大部分骑士文学中的爱情故事发生在这里。
埃尔斯蒂尔的画室在我眼中,犹如世界上某种创新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从我们见到的各种杂乱无章的事物之中,他从这里抽出在沙滩上砸碎自己丁香色泡沫的大海波涛,从那里抽出一个着白色人字纹布上装、臂肘支在船甲板上的青年,将它们画在各个长方形的画布上。这些长方形横七竖八地放在那里。青年的上装和飞沫四溅的浪涛,虽然失去了人们认为存在的内容,波涛再也不能溅湿,上装再也不能给任何人穿,但它们仍然继续存在,并因此而得到新的尊严。
我走进去的时候,创作大师手中正握着画笔完成落日的形状。
四面的窗板几乎完全关闭着,画室相当凉爽,只有一个地方,强烈的阳光在暗色的墙上印上那鲜艳而又转瞬即逝的装饰;只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窗开着。小窗四周忍冬环绕,朝着一条大街,下面是花园一角。因此画室的绝大部份暗淡无光,空气透明,结成完整的一团,但在阳光将它嵌镶的裂缝处,既潮湿暗淡又闪闪发光,好似一大块水晶岩,其中的一面已经经过雕琢,磨平,此处彼处像一面镜子在闪烁,放出七色光,应我的要求,埃尔斯蒂尔继续作画,我则在这半明半暗中转来转去,在这幅画前停留一会,又在另一幅画前停留一会。
我四周的画都是他的作品,大部份并不属于我最期望看到的类型。这些画,正如在大旅社桌子上扔着的一本英国艺术杂志所说,属于他的第一和第二画法,即神话画法和受日本影响的画法①。据说,这两种画法,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收藏中,均得到精采的体现。当然,他画室中的作品,几乎全是在这里,在巴尔贝克取的海景。但我从中仍能辨别出,每一景的魅力都在于所表现的事物有了某种变化,类似诗歌中人们称之为的暗喻。如果说天父创造了每一事物,同时又给了它们一个名称,埃尔斯蒂尔则重新创造了它们,脱去了其名称,或者赋予它们另一个名称。表示事物的名称总是与理性上的某一概念相呼应,而理性与我们的真正印象是格格不入的,这又使我们不得不把一切与这个概念不相关的东西从事物中排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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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艺术首次在法国出现是1855年的万国博览会。在利沃里街开了一个叫《中国之门》的店铺,中国的小玩艺儿突然盛行起来。1867年与1878的万国博览会,日本馆得到极大成功,日本艺术在法国风行。有的学者认为惠斯勒(他于1883年在法国定居)对于日本艺术在法国的发展起了重要影响作用。
在巴尔贝克旅馆里,早晨,弗朗索瓦丝将遮住阳光的毯子拿掉时,晚上,我等待着与圣卢一起外出的时刻到来时,我伫立窗前。由于光线的作用,有时我错把大海颜色更深的那部份当成了遥远的海岸,或者满怀欣喜地凝望着蓝色的流动的一片,不知那是海还是天。很快,我的理性将各个成份重新区分了开来,而我的印象则又取消了这种区别。在巴黎也是如此。有时我在自己房间里听到一场争吵,几乎是骚动,直到我将这声音与其原因联系上为止,例如一辆马车行驶到近前,我才能将那尖厉刺耳的斥骂声从这个声音里排除出去。我的耳朵确实听到了那尖厉刺耳的斥骂,而我的理性知道,车轮不会产生这样的声音。人们一如其本色富有诗意地见到大自然的时刻是罕见的,埃尔斯蒂尔的作品正是由这样的时刻组成。此刻在他身边的各幅海景中,他最常用的比较之一,正是海天对比,而取消了二者之间的任何分界线。正是在同一幅画中,心照不宣地、不倦地重复这种对比,才在他的画中引进了形式多种多样的高度和谐。埃尔斯蒂尔的绘画在某些爱好者心中引起热烈反响,其原因正在于此,有时这些人自己反倒没有明确认识到这一点。
最近几天他刚画完一幅画,这幅画表现的是卡尔克迪伊海港,我对这幅画凝望良久。例如在这幅画中,埃尔斯蒂尔就让观众对这种比较有思想准备,他对小城只使用与海洋有关的语汇,而对大海,只使用与城市有关的语汇。要么房屋遮住海港的一部份,要么捻缝的水塘、甚至大海深入陆地成为海湾,在这巴尔贝克一带常有这种情形。从修建了城市的前突尖角那边,房顶上露出桅杆(就象房顶上露出烟囱或教堂的钟楼一样),好似屋顶构成了船只,成了船只的一部份。然而这又具有城市特色,是在陆地上修建起来的。其它沿防波堤停靠的船只更加强了这种印象。船只那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竟然可以站在这只船上与另一只船的人聊天,而分辨不出他们是分开的,也分辨不出小的间隙,这捕鱼的船队还不如克里克贝克的教堂那样好象属于大海。克里克贝克的教堂,远远看上去,四面被水包围,因为人们看不见城市。在阳光和海浪有如尘土飞扬之中,教堂好象从水中钻出来一般,宛如白石或泡沫吹鼓而成,系在富有诗意的彩虹腰带上,构成一幅不真实而又有神秘色彩的图画。在前景的海滩上,画家想到了办法使人们的眼睛习惯于在陆地和大洋之间辨认不出固定的界限,绝对的分界线。几个壮汉正在把船只推向海中,他们既在海浪中奔跑,也在沙滩上奔跑。黄沙被打湿,仿佛成了水,映出船体。就是海水也不是齐平地往上涨,而是循着海岸的曲线上溢。远景更将沙岸撕成条条缕缕,一艘在茫茫大海上行驶的船只,被军舰修造厂快要完工的工程掩住了一半,竟像在城市中航行了。在岩石中捡拾海虾的妇女,因为四周都是水,又由于她们置身于岩石筑成的堡垒后面,地势较低,海滩(在最接近陆地的两端)降到了海水平面上,她们倒像在海内岩洞之中了。这海内岩洞上部伸向船只和海浪,本身却在奇迹般分开的波涛翻滚中开辟出来并受到保护。虽然整个画面使人对海港产生海洋进入陆地之中,陆地具有海洋性质,人则成了两栖动物这样的印象,但是大海元素的力量仍然到处迸发出来。在防波堤入口处,岩石旁,大海喧嚣的地方,从水手的辛苦中,从船只倾斜成锐角卧在高耸的船坞、教堂、城市中的房屋前,有人回到城市、有人从城市出海打鱼中,人们感觉到他们艰苦地在水上奔忙,好似骑在马背上一般。这匹马性情暴躁,健跑如飞,但是,如果他们不够机敏和灵巧,那牲口一抖擞,就会将他们掀翻在地。
一群游人兴高采烈地乘坐一只小船出海,小艇摇摇晃晃,像一辆蹩脚的马车。一个天性快活的水手,同时又很聚精会神,犹如用缰绳驾驶马匹一样驾驭着小船,张开有力的风帆。每个游客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以便船只不要一侧过重而倾翻。在阳光灿烂的田野里,在绿荫覆盖的名胜区,人们也是这样奔跑着滚下山坡的。虽然下过暴雨,但是风和日丽的上午。甚至人们还能感觉到平稳不动的船只享受着阳光和荫凉,在大海那样平静的部份,要保住这完美的平衡需要制服什么样的强大阻力!大海那样平静,比起由于阳光的作用似乎已经蒸发的船体来,水中的倒影似乎更结实,更真实。远景更使船体显得鳞次栉比。或者更正确地说,我们还没有提及大海的其它部份。这些部份之间,差异很大,就和某一部份与出水的教堂以及城市后面的船只之间差异很大一样。这边暴风雨,漆黑一片;稍远一些,色彩鲜艳,有天空,而且与天空一样如同涂上了釉彩;那边,阳光、云雾和泡沫使大海那样雪白,那样连成一片,那样具有土地气息,那样具有房屋的假象,人们甚至会以为那是一条石路或一片雪原。可是人们又看到那石路或雪原上有一条船,不免吓了一跳。船只悬在陡坡上,停在旱地里,好象一辆马车刚刚走出涉水而过的地段正在晾干。可是,过了一会,人们又在这结结实实的高原那高低不平的辽阔平面上,看见了一些摇摇晃晃的船只。这时人们才醒悟过来,这还是海,而这各种景象都是真实不爽的。
人说在艺术上无进步无发现可言,只在科学上才有;每个艺术家都得自己重新开始个人的努力,任何别人的力量既帮不了他的忙,也阻碍不了他。虽然这么说不无道理,但是还必须承认,在艺术揭示了某些规律的范畴内,一旦某种技巧将这些规律普及,回头一看,先前的艺术就失去了一些其新颖独特之处。自埃尔斯蒂尔开始作画起,我们已经经历了人们称之为自然景色和城市的“精采”摄影阶段。业余爱好者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这个形容词到底指的是什么呢?要想说明白,我们就会看到,这个形容词一般是用来指一个熟悉的事物所呈现的奇特形象。这个形象与我们司空见惯的不同,奇特然而又是真实的,因此对我们来说倍加引人入胜,因为这个形象使我们惊异,使我们走出了常规,同时又通过唤起我们一种印象使我们回归到自己。例如,这些“精采”摄影中的某一帧,体现了远景的一个规律,给我们看的是我们的城市中司空见惯的某一大教堂,却从精心选择的一个点上来拍摄。从那个点上看,它似乎比房屋高出三十倍,而且与江边成突角,实际它与江边距离很远。埃尔斯蒂尔下功夫不是原封不动地——他知道原是什么样的——将事物摆出来,而是按照我们原始视觉赖以构成的光学幻觉将其呈现出来。这种功夫正好使他要阐明某些远景规律,这就更叫人惊异,因为是艺术首先揭示了这些规律。一条江,由于水流的曲折,一海湾,由于表面上看靠近悬崖,似乎成了平原或山中掘出的四面绝对封闭的一湖泊。从巴尔贝克取景,赤日炎炎的一个夏日画的一幅画中,大海凹进来的一块,由于封闭在粉红花岗岩岩壁中,似乎不是大海,而大海从稍远的地方才开始。大洋的连续性只通过一些海鸥暗示出来。海鸥在观众以为是石头的东西上面飞旋,吮吸着波涛的潮湿气息。
这同一张画,还揭示出其它的规律。例如,在高高耸立的悬崖脚下,点点白帆映在蓝色明镜中,宛如沉沉入梦的蝴蝶,极尽小巧之美;又如某些阴影暗与光线之亮的强烈对比等。摄景艺术已使阴影的变化无穷家喻户晓,但是埃尔斯蒂尔对阴影的变化无穷那样感兴趣,从前他竟专心致志地喜欢画真正的海市蜃楼。在海市蜃楼中,顶部有塔楼的古堡显出一座完全圆形的古堡模样,顶部有一塔楼将其延长,底部反方向又有一塔楼,也许是天空格外清朗赋予映在水中的倒影以石质的坚硬和光泽的缘故,也许是晨雾使石头与影子变得一样烟雾缥缈。同样,远处,大海之外,一排远树之后,另一大海开始,落日将它染成玫瑰色,而这正是天空。阳光,如同一种新的固体被创造出来,推动着它直接照射的船体,后面另一船体则笼罩在阴影之中,犹如将水晶楼梯的一级一级摆在一个表面上。从物质构成说,这表面是平的,但是清晨大海的光照将这表面折断了。一条江从一座城市的桥下流过,从那样一个视角取景,这条江竟然显得完全支离破碎了,这里摆成湖,那里细如网,别处又由于安插了一座树木覆盖山顶的小丘而折断,城中的住户晚上到这山顶的树林中来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这座动荡的城市,其节奏本身,只通过钟楼那不折不弯的垂直来表现。钟楼并不伸向天空,通过沉重的直线,就象在凯旋进行曲中一样表明生活的节奏,似乎在自己的身躯下悬挂着沿着折断、压碎的江流笼罩在薄雾之中的楼房那更模糊的整个一大片(由于埃尔斯蒂尔最初的作品产生于用一个人物点染风景画的时代)。在悬崖上或在山中,道路,这自然景色中半有人情味的部份,也和江河或海洋一样,受到远景的侵蚀。或是山峰,或是瀑布的烟雾,或是大海,使人无法沿着道路持续向前,这道路对于游人是可见的,对我们却并非如此。着过时服装的小小人物,迷失在这荒凉孤寂之中,似乎常常在深渊前停步,他遵循的羊肠小道这里已是尽头。而在再过去三百米高处的松林中,我们看见小道那好客的沙土,白白细细的一条又在游人脚下出现,真是叫我们放了心,眼睛也受到了感动。是山坡环绕着瀑布或海湾,为我们掩住了小路中间衔接的九曲十八弯。
埃尔斯蒂尔下功夫在现实面前脱去智性的一切概念,是非常了不起的。尤其他在作画前要让自己变成一无所知,出于正直而忘掉一切(因为人们所知道的事物并不属于自己),而这正是有高度修养的智慧。我在他面前承认我站在巴尔贝克的教堂前感到很失望时,他对我说:
“怎么,那大门使你感到失望吗?这可是民众永远读不明白的历史化了的最美的圣经啊!那圣母像和所有叙述她生平的浮雕,是中世纪为歌颂圣母所展开的长卷赞美诗最美好、最有诗意的体现。除了要细致准确地表现圣经以外,年迈的雕刻家又有怎样崇高的发现,进行了多少深邃的思考,赋予其怎样的优美的诗意啊!天使们运送圣母躯体的裹尸布,太神圣了,他们不敢直接触及(我对他说,在圣安德烈教堂也研究了这个主题。他见过圣安德烈教堂大门的照片,但他向我指出,那些小农民,所有的人都同时在圣母的周围奔跑,与此处的两位几乎意大利式的那么苗条,那么温柔的大天使,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想法!将圣母的灵魂摄走以便与圣母的肉体合在一起的那个天使;在圣母与伊丽莎白相遇那一节①,伊丽莎白触到玛丽亚的乳房,感到乳房隆起而深感惊异的那个动作;没有亲手摸到之前,怎么也不肯相信无玷始胎的接生婆那包裹着的手臂;圣母为了向圣徒多马证明她已复活而向他掷过去的腰带;还有圣母从自己胸前撕下用以遮掩自己儿子赤裸的身体的那块细麻布——在其子的一侧,教会收集鲜血,那是圣体圣事的饮料;另一侧,是统治已结束的会堂,蒙着双眼,手握折断一半的权杖,王冠从头上落下,同时任凭前朝法版滚落在地;最后审判时节,丈夫帮助自己年轻的妻子从坟墓中走出来,将她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上,为的是叫她放心,并向她证明那心脏确实在跳动,这不也是相当费心思找到的不错的想法吗?还有那个将太阳和月亮带走的天使,既然十字架的光辉将比星辰的光辉强七倍,太阳和月亮不是毫无用处了吗!还有将手浸在耶稣的洗澡水里,看看水是否够热的那个天使;从云端里降下将花环戴在圣母前额上的那个天使;还有所有从天上耶路撒冷圣殿的栏杆之间俯身向下,看见恶人受罪、好人享福,分别由于恐惧或快乐扬起手臂的那些天使!你看到的这些,就是天上的各个团体,就是神学和象征性的整个伟大诗篇!这简直荒唐,简直神妙至极,比你将在意大利之全部所见好上一千倍!何况意大利的三角楣是天才大为逊色的雕塑家原封不动抄袭来的。你一定明白,所有这些玩艺,无非是一个天才问题。人人都有天才的时代,并不曾有过。这么说,全是胡说八道,那要比黄金时代还厉害。雕了这样的门面的家伙,请你一定相信,他也很厉害,与现在你最崇拜的那些人相比,他的思想也和他们一样深刻。如果我们一起去意大利,我会把这些指给你看。圣母升天节宗教仪式的某些歌词在这里得到非常精巧的表现,就是勒东②也无法与之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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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一章。
②奥狄龙·勒东(1840-1916),从一开始就强调想象在艺术中的作用。他本人既是油画家,又是水彩画家,石板画家,粉画画家。作品中宗教题材占很大比重。新的一代画家如鲍那尔,维亚尔,莫里斯·德尼等将他视为大师。
他与我谈到的这个广阔仙界,庞大的神学诗篇,现在我终于明白是这样谱写出来的了。当初我在正门前张开充满渴望的双目时,却没有看见这些。我与他谈起那些高大的圣徒雕像,竖在高高的底座上,似乎形成了一条大道。
“这条大道从远古时代开始,最后达到耶稣·基督,”他对我说。“一边是耶稣精神上的祖先,另一边是犹大之王,是耶稣肉体上的祖先。每一世纪都集中在这里了。你视为底座的那东西,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一些,你就能叫出蹲在高处的人的名字了。因为在摩西脚下,你会认出金牛来;在亚伯拉罕脚下,你会认出羊来;在约瑟夫脚下,你会认出给皮蒂法尔老婆出主意的恶魔。”
我还对他说,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所几乎是波斯式的建筑,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
“不,不,”他回答我说,“有许多是真的。某些部份完全是东方式的。有一根柱子是那样准确地重现了一个波斯题材,东方传说无所不在这一点竟然不足以解释这种现象。雕刻家肯定是抄袭了航海家从东方带来的一匣子东西。”果然,他给我看了一根柱子的照片,我从柱头上看见几乎是中国式的龙相互吞噬。但是在巴尔贝克,在建筑物总体中,这一小块雕刻未引起我们注意就过去了,而建筑的总体与“几乎是波斯式的教堂”几个字向我展现的情景并不相似。
在这个画室里,虽然我体会到精神上的快乐,但是这丝毫挡上住我感觉到透明涂料的温热,房间那火星四溅的半明半暗,忍冬环绕的小窗外完全乡下气味的大街上被烈日烧灼的土地那持续的燥热。这一切包围着我们,我们已无法自主。只有远方的树荫才给太阳蒙上一层面纱。看到《卡尔克迪伊海港》这幅画叫我十分快乐。这个夏日使我感到意识不到的舒适,可能又象一条河流的支流一样,扩大了我的快乐。
我本来以为埃尔斯蒂尔很谦和。可是在一句表示感谢的话里,我用了“荣誉”一词时,我看到他的面孔因悲哀而稍稍变了样,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大错特错了。认为自己的作品永世长存的人——埃尔斯蒂尔正属于这种情形——惯于将自己的作品置于他们本人已化成尘土的时代之中。所以,“荣誉”这个概念使他们不得不对这个虚无世界进行思考,叫他们悲伤,因为这个概念与死亡的概念密不可分。
想不到无意间使这高傲感伤的乌云升上埃尔斯蒂尔的眉宇,我赶紧改变话题以驱散这片乌云。
“人家劝我不要到英国去,”我想到从前在贡布雷与勒格朗丹的谈话,而且希望就这一席谈话得知他的见解,便对他说,“说是这对一个已经爱好幻想的头脑不利。”
“哪里!”他回答我说,“一个人的头脑已经倾向于幻想的时候,不应该让它离开梦幻,不应该对它进行限制。一旦你叫自己的头脑离开梦幻,你的头脑就再也不理解自己的梦幻了。你将为千百种表象所捉弄,因为你没有理解那表象的本质。如果说有点幻想是危险的,那么医好这一病症的,决不是少幻想,而是更多的幻想,整个成为幻想。为了不再为幻想所苦,要完全理解自己的幻想,很重要。将幻想与生活适当分开,大有益处,以至我自忖,是否应该象某些外科医生主张应该将所有儿童的阑尾一律割掉以避免将来罹患阑尾炎那样,早早就预防性地将幻想与生活适当分开。”
埃尔斯蒂尔和我一直走到画室的尽头,站在窗前。窗子在花园后面,朝向一条狭窄的横街,几乎是一条乡间小路。我们来到这里呼吸将近傍晚的清新空气。我认为自己离开那一小群少女十分遥远,正是下定决心牺牲一次看见她们的希望,我才终于听从了外祖母的请求来看埃尔斯蒂尔的。你寻找的东西在哪里,你并不知道,而且常常长时期回避由于别的原因每个人都请我们去的地方。但是我们料想不到,正是在这里我们会看见自己日夜思念的人。我毫无目的地望着这条乡间小路。小路从画室外紧擦画室而过,但已不属于埃尔斯蒂尔。
突然,那里出现了一小帮子中那个推自行车的少女。她快步沿着这条小路走来,乌黑的秀发上,戴着她那马球帽,帽子压得很低,下面是她那丰满的面颊和快活而又有些执拗的双眼。我看见在这条奇迹般幸运、充满柔情的许诺的小路上,从树下向埃尔斯蒂尔送过一个友好微笑的问候。这简直是一道彩虹,对我来说,它将我们的地球世界与迄今为止我们认为无法企及的地域连接了起来。她甚至走过来将手伸给画家,但没有停下脚步。我看见她下巴上有一颗美人痣。
“先生,您认识这位姑娘吗?”我问埃尔斯蒂尔,我明白他可能把我介绍给她,请她到他家来。于是,这间乡间景色环绕的宁静的画室,充满了更多一层的诗意。好比在一所房子里,一个孩子已经呆得很高兴,当他又得知,漂亮的东西和高贵的人非常慷慨大方,要无限增加他们的馈赠,正在为他准备一席精美的茶点时一样。
埃尔斯蒂尔告诉我,她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同时也一一道出她的其他女友的名字。我对这些女孩描写得相当准确,他道出她们的名字无甚犹豫。对她们的社会地位,我想错了,但是与一般在巴尔贝克的判断错误并不属于同一类型。店铺掌柜的儿子骑在马上,我轻易地将他们当成王子。可是这一次,我倒把属于相当富有的小布尔乔亚、工商业界家庭的一些少女给安到一个可疑的阶层里去了。这个社会阶层问题,一开始时我最没有兴趣。对我来说,无论是下层民众,还是盖尔芒特之家那样的上层社会,都没有什么神秘。肯定,如果海滨生活那色彩斑斓的空虚没有在我看花了眼的双目前事先赋予她们某种魅力,而且她们再也不会失去这种魅力的话,说她们是大批发商的女儿,我大概也不会与这个概念胜利地抗争到底。现在,我只能对法国布尔乔亚是一个绝妙的最丰富多采的雕塑作坊表示钦佩了。多少出人意料的类型!从面部特征上,是多么了不起的发明!面部线条上,又是怎样的决断,怎样的新鲜,怎样的质朴!这些迪安娜①和仙女竟然出自吝啬的老布尔乔亚阶级,我真觉得这些老布尔乔亚也是最高大的塑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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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迪安娜为希腊神话中之猎神。
这些少女社会地位的变化,我还没来得及察觉,在她们那流里流气的面孔后面,又一个想法已经扎下了根。原来我认为她们是自行车运动员、拳击冠军的情妇,现在又觉得她们很可能与我们认识的某一律师家庭关系非常密切了。这些发现的错误,对一个人观念的改变简直具有化学反应般的瞬时性!
阿尔贝蒂娜·西莫内是什么样的人,我所知甚少。肯定她对于某一天她之于我如何,也毫无所知。甚至我在海滩上早已听人说过的西莫内①这个姓,有人叫我写出来的话,我可能会写成两个“n”,一点也料想不到这个家族对于只有一个“n”看得很重。在社会阶梯上,越往下,时髦玩艺越抓住一些鸡毛蒜皮不放。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可能并不比贵族的那些标记更毫无意义,但是,这些玩艺更莫名其妙,更因人而异,更叫人惊诧。可能有过姓simonnet的人干过坏事,甚至比这还糟。总而言之,据说,别人若是将他们的姓写成两个“n”,这西莫内家的人便要大光其火,犹如受了诽谤一般。蒙莫朗西家族为自己是法兰西最早的男爵而感到自豪,而他们为唯有自己姓只有一个“n”的西莫内、而不是两个“n”的西莫内,大概感到同样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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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莫内simonet。
我问埃尔斯蒂尔,这些少女是否住在巴尔贝克。他回答我说,其中某些姑娘是住在巴尔贝克的。有一个姑娘家的别墅就在海滩的尽头,就是卡那维尔悬崖开始的地方。由于这个姑娘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的挚友,我更加有理由相信,我和外祖母在一起遇到的那个姑娘正是阿尔贝蒂娜·西莫内。当然,有那么多条与海滩成垂直方向的小街街角都很相似,我也无法准确无误地认出那是哪一条街。人们希望记忆准确无误,但是就在当时,视觉就是模糊的。然而,阿尔贝蒂娜与走进女友家的那个少女是同一个人,这一点实际上可以肯定。虽然如此,此后,棕色头发的高尔夫球运动员在我面前呈现的无数形象,不论此形象与彼形象多么不同,全都重叠在一起。如果我沿着回忆的线索上溯,在这个特征掩护下,就象在一个内部通道中一样,我可以从所有这些形象面前经过,而无法从同一个人中绕出来。反过来,如果我希望一直上溯到我与外祖母在一起那天路遇的那个少女,我必须再走到露天中去。我确信又找到了阿尔贝蒂娜,她与走在自己的女友中间,在散步中经常停下来,高出大海地平线的那个,是同一个人。但是,所有上述的形象依然与最初的那一个形象相分离,因为我无法在事后赋予她给我的双眼留下深刻印象那一刻对我而言她不具有的特点。不管概率计算能给我什么保证,在小街与海滩的转角处那样大胆地望了我一眼的,我以为可能会爱上我的那个双颊丰满的姑娘,我从来没有与她重逢过。
我在这一小帮子的各个少女之间犹疑不定,她们每个人都保留了一点首先使我心荡神驰的集体魅力。这种犹疑是不是又给上述的原因增加了一条,给我后来,即使在我最热恋阿尔贝蒂娜——是我第二次谈恋爱——的期间,留下一种间歇的而且短暂的不爱她的自由呢?由于先在她的所有女友之间游荡,后来才固定在她身上,我的爱情有时在爱与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之间保留着某种“游戏”性质,这种游戏,象没有对准的光束一样,使爱情先落在别人身上,然后才回来施加在她的身上。我心中感到不自在与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必要的联系,说不定与另一个人的形象也能联系在一起。这种想法在闪电般的一瞬间,使我能够将现实化为乌有,不仅是如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这样的外部现实(我承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是一种内心状态,在这种心态中,完全从自己心中引出我爱的人的特殊品格,特别性格,使得爱情对我的幸福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切),甚至是内心的纯主观的现实。
“没有哪一天,她们当中这个人或那个人不从画室前经过,不走进来稍微拜访我一下的,”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如果外祖母叫我来看他的时候我立刻就来,很可能我早就结识阿尔贝蒂娜了。想到这里,埃尔斯蒂尔的话真叫我伤心。
她走远了。从画室里再也看不见她了。我想,她到海堤上会女友们去了。如果我早能和埃尔斯蒂尔一起到海堤上去,也会结识她们了。我编出一百样借口来,好叫他同意跟我到海滩上去转一圈。那个少女在那面小窗的窗框里出现之前,我的心是平静的。现在我失去这种平静。那面小窗,直到那时为止,在忍冬的包围中是那样动人,现在却变得空荡荡了。
埃尔斯蒂尔对我说,他要去跟我走几步,但是他不得不首先画完正在画的那幅画。这叫我感到快乐,快乐中又夹杂着折磨。他画的是花,但不是山楂花,刺玫花,矢车菊,苹果花——我如果要向他订一幅画,我更希望订画这些花的画,而不是一幅人物肖象,以便通过他天才的揭示,得悉我经常在这些花前寻觅而始终不可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埃尔斯蒂尔一面作画,一面与我谈植物,但是我听不进去。光是他一个人已经再也不够,他现在只不过是那些少女与我之间必要的中介。他的天才,一小会以前对我来说,还赋予他以威望。而现在,只有在他即将把我介绍给她们的那一小帮子人眼中,他将这种威望给我一点点,这威望才有价值。
我踱来踱去,巴不得他赶快画完。我抓住一些习作仔细端详。许多习作靠墙翻过去,一个压一个地摞在那里。我就这样碰巧发现了一幅水彩画。这幅画大概是埃尔斯蒂尔绘画生涯中很久以前某个时代的作品,使我特别着迷。一些作品不仅仅技巧高超,而且立意那样不同寻常,那样诱人,我们竟然会将作品魅力的一部份归之于立意,似乎这种魅力,本来在大自然中就已经具有物质存在形式,画家只要去发现,去观察,去描摹出来就行了。这样的作品使人特别着迷。这样的物品能够存在,甚至将画家的表现形式抛开不谈也是美的,这就满足了我们心中天生便具有而后来又被理性所打倒的唯物论,而且为美学的抽象充当砝码。
这幅水彩画,是一位少妇的肖像。她并不美丽,却属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类型。她头上戴着一顶包头软帽,与帽沿上饰有樱桃红绸带的瓜皮帽很相似。两只手戴着露指手套,一只手擎着一支点燃的烟卷,另一只手将一顶纯粹为了遮阳用的果园大草帽样的东西举到膝盖那么高。她身旁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花瓶,插满了玫瑰花①。这类作品妙就妙在它们是在特殊条件下完成的,而我们一下子弄不清楚。常有这种情形,这幅画即是如此。例如我们不知道一个女性模特儿那奇异的装束是不是化装舞会上的化装,抑或一个老头身着红大衣,看上去他故意穿上这件衣服以迎合画家的异想天开,可是我们不知道这是他的教授袍还是董事袍,还是他的主教披肩。我眼前的这张肖象画,画中人的性格叫人捉摸不住,原因是这是一位昔日的年轻女演员,半化装,而我不明白。她那短发在瓜皮帽下蓬松隆起。她那丝绒上装没有大翻领,中间是白色的硬胸。这瓜皮帽和上装叫我拿不准这时装是何时期之物,这模特儿是男是女。结果是,除了知道我眼前是画家最明快的一幅画以外,我什么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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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下两处则说花瓶中插的是石竹花。
这幅画使我感到的快活,又被担心所扰乱,我怕埃尔斯蒂尔又磨磨蹭蹭,叫我错过了那些少女,因为那小窗上的日影已经倾斜而偏低了。这幅水彩画上,没有哪一件东西可以简简单单地加以证实就算了事,之所以画出来,那是因为在这场景中有用。画衣着是因为那女子必须穿衣,画花瓶是因为有花。花瓶的玻璃本身就招人喜爱,似乎灌上了水,石竹花的花茎插在瓶中,犹如浸在与水一样清澈、几乎与水一样液态的物质中。女子的服装以独具一格而又令人感到亲切的魅力笼罩着她,似乎工业产品可以与造物主的奇迹相媲美,这些奇迹就和母猫皮,石竹花瓣,鸽子羽毛一样娇嫩,视觉接触时感到那样甜美,画得那样鲜艳。硬胸雪白,细如雪霰,那轻盈的褶皱呈钟形小花状,恰似铃兰的花朵,在房间明亮的折射光中开放。这折射光本身本来很强烈,但是正象花束会在被单上映出缕空的花朵一样,这光线也稍稍减弱了一点。上装的丝绒闪射着珠光,这里那里有什么竖起来,有什么撕碎了,有什么毛茸茸的,使人想到花瓶中散乱的石竹花。但是人们特别感觉到的,是埃尔斯蒂尔对一位年轻女演员的这身化装服饰会表现出什么样的道德败坏完全不在乎,对他来说,她会对某些观众那已经麻木或已经堕落的感官产生什么样的刺激,与她扮演自己角色的天才相比,大概更加重要。因此他反而着力于这些模棱两可的特点,就像着力于某一值得突出、他也极尽所能加以强调的美学成份一样。
循着面部线条看,似乎就要承认其性别是一个有点男孩子气的姑娘了。可是就在这时,那性别又消失了,再过去,重又出现,而暗示给人的,毋宁是这样的想法:这是一个女性化的、有恶习的、想入非非的小伙子。此后性别又逃走了,始终无法捕捉得住。目光中那种耽于幻想的忧郁,与属于花天酒地的阶层和戏剧界的那些细节形成强烈对比,这个特点并不是最不会使人心绪动荡的。此外人们会想,这是假扮的,着这身富有挑逗性的服装似乎主动送给人家去抚摸的这个年轻人,很可能觉得再加上点保留在内心的秘密情感、秘不告人的忧郁这样浪漫主义的表情,会更有刺激性。肖象的下方写着:misssacripant①,一八七二年十月。
我忍不住叫起好来。
“噢,这算不上什么,是年轻时候匆匆画成的东西,那是给杂耍剧院②演出画的服装。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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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克里本特小姐。《塞克里本特》为吉尔和杜布拉多于1866年创作的一部喜歌剧。剧中男主角男扮女装出现。
②杂耍剧院始建于1807年,位于蒙马特大街7号,第二帝国时代因上演轻松的喜剧及歌剧而名气大振。后来主要在这里上演通俗喜剧。普氏本人曾于1909年11月27日去该剧场观剧。
第二卷 地名:地方(13)
“那模特儿后来怎么样了?”
我的话先是叫他一怔,过了一秒钟,他的脸上现出一副毫不在意,心不在焉的表情。
“喂,快把那张画给我,”他对我说,“我听到埃尔斯蒂尔太太的脚步声,她来了。虽然戴甜瓜帽的那个年轻人在我的生活里没有起过任何作用,我向你保证,但是叫我妻子看见这幅水彩画毫无益处。我之所以保存这幅画,不过作为那个时代戏剧一个很好玩的材料罢了。”
可能埃尔斯蒂尔已经很久没见过这幅水彩画了。他向画注视了一下,然后将它藏起来。
“我必须只保存头部,”他自言自语地说,“下部画得太糟糕了,那双手简直是商人的手。”
埃尔斯蒂尔夫人来到,更要耽搁我们,我心里真难受。窗户的边边很快就成了玫瑰色。我们即使出门去,大概也要一无所获了。再没有看见那些少女的任何可能了。因此,埃尔斯蒂尔太太离开我们是快是慢,也再没有任何意义。她并没有呆很久。我觉得她特别令人生厌。小上二十岁,在罗马乡间牵着一头牛,她很可能是个美人儿。但是现在,她的黑发正在变白。她很普普通通,却又不朴素自然,因为她认为举止庄重、态度庄严乃为她那雕塑美所必需,而她的年龄已使她的雕塑美失去全部魅力。她的服饰极为朴素。埃尔斯蒂尔每时每刻都用含有敬意的柔情蜜意说:“我的美人加布里埃尔!”似乎只要说这句话,就会使他动情,使他满怀尊敬。听到他这样说,人们很受感动,但也感到惊异。后来,当我见识了埃尔斯蒂尔的神话题材绘画以后,倒也觉得埃尔斯蒂尔太太姿容增加了几分。我明白了,既然他将自己的全部时间、整个的思考功夫,一句话,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了更好地分辨这些线条,更忠实地重现这些线条,那么事实上,他早就将几乎天神般的性格归之于某种理想类型,某种准则了。这种理想类型可归结为某些线条,某些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反复出现的阿拉伯花纹。这样的理想给予埃尔斯蒂尔的灵感,确实是那样严肃、那样要求很高的迷信,这种信仰竟然从不允许他感到满意。这个理想,就是他本人心中最秘不示人的部份,所以他无法将这理想看得很淡漠,无法从中得到激情,直到他遇到了这个理想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在一个女郎的躯体上,遇到了已在外部实现的这个理想。这就是后来成了埃尔斯蒂尔太太的那个人的躯体。从她身上,他得已感到那理想是崇高的,感人的,神妙的——只有对不是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有这种感受。直到那时为止,必须千辛万苦从自身开发的美,顷刻,神秘地化成了肉身,主动献身给他,以结成卓有成效的情感一致的硕果。将双唇按在这美上,啊,心灵会得到怎样的宁静!
那时的埃尔斯蒂尔,已不再处于只期待思维旺盛就可以实现其理想的青春年少时代,他已接近指望通过肉体的满足来促进精神充沛的年龄。我们精神疲劳了,往往倾向于物质至上;活动减少了,往往倾向于被动接受影响。精神的疲劳与活动的减少开始使我们同意这样的观点,那就是可能确有某些得天独厚的躯体、行业、节奏能那样自然而然地实现我们的理想,以致即使没有天才,只要描摹某一肩部动作,某一脖颈的紧张,我们就能创造出一幅杰作来。这是我们喜欢用目光去抚摸美的年龄,这美在我们身外,在我们身边,在一幅挂毯上,在旧货商店里发现的一幅提香所作的美妙画稿中,在与提香画稿同样美丽的情妇身上。我理解了这一切之后,每次见到埃尔斯蒂尔太太,再也不能不感到快乐,她的身躯也失去了沉重的臃肿,因为我用一个想法充满了她的躯体,那就是她是非物质的造物,是埃尔斯蒂尔的自我写照。对我来说,她也是一幅肖象画,对他大概也是如此。对艺术家来说,生活中的材料是不算数的,只是显露其天才的一个机会而已。将埃尔斯蒂尔创作的十幅不同人物肖像画排列在一起去看,人们会清楚感觉到,首先,这些人跟埃尔斯蒂尔全是一家人。天才汹涌澎湃覆盖住生活,只有大脑疲劳了,渐渐失去了平衡时,生活才又占上风。好比一条大江,大潮涨来,江水倒灌之后,才又恢复正常水流。在第一个阶段中,艺术家逐渐摸索出自己意识不到的天才所具有的规律和模式。如果他是小说家,他知道,什么情景能向他提供素材;如果他是画家,他知道什么景物能向他提供素材。这素材本身无关紧要,但对他的探索必不可少,正如一间实验室或一间画室之必不可少一般。他清楚地知道,用柔和光线所产生的效果,用对某一过失改变看法而产生的内疚,用站在树下或半潜入水中美如雕象的一些女郎,他造就了自己的杰作。终于会有那么一天,他的大脑已经衰退,面对他的天才使用的材料,他再也无力进行心智活动,只有心智活动才会产生作品。然而他会继续寻找这些材料,为置身这些材料身旁而兴高采烈,因为这些材料在他身上唤起精神上的快乐,精神上的快乐乃是工作的激发剂。他会将这些材料笼罩在迷信的氛围之中,似乎它们高于一切,似乎艺术作品的很大一部份已寓于其中,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便蕴含着已经现成的艺术作品。与模特儿经常来往、对模特儿宠爱之极,如此而已,他不会走得更远。他会与一些已经翻然悔悟的杀人犯无止无休地聊下去,这些杀人犯的悔恨和堕落昔日曾构成他小说的题材;他会在薄雾使阳光变得轻柔的国度买上一处乡间住所;他会连续几小时地注视女人洗浴;他会收集好看的衣料。生活美好,在某种程度上是毫无意义的词,尚处于艺术境界之下。我见过斯万就停留在这个阶段上。生活美好是一个阶段,由于创作天才速度减慢,由于对促进创造天才的各种形式怀有偶象崇拜,由于希望少下功夫,像埃尔斯蒂尔这样的人,有一天大概就会渐渐蜕化到这样的阶段上去。
他刚才终于给他的花卉画上了最后一笔。我望了望花卉,又浪费了一会功夫。既然我知道那些少女大概再也不会在海滩上了,我望望花卉浪费时间,也就没什么了不起。即使我认为她们还在海滩上,浪费这几分钟就会使我错过与她们见面的机会,我也还是会看的,因为我心中暗想,埃尔斯蒂尔毕竟对他的花卉比对我与这些少女相见更有兴趣。我外祖母的天性与我完全自私自利截然相反,但她的天性仍在我的天性中有所反映。与我毫不相干的一个人,我对他一直装作很有感情或恭而敬之的人,在我面临着危险,而他只有点小麻烦时,我只会对他的烦恼深表同情,象什么大事一样,而将自己面临的险境视为小事一桩,因为我感到在他看来,这些事大概是这样的比例。如果实事求是地讲,甚至还有过之,我不仅不为自己所处的险境而悲叹,而且还要迎着这风险走上去;而对于事关别人的危险,则相反,哪怕自己更有可能为危险击中,也要尽量使别人免遭这种危险。这样做原因很多,说起来并不能为我增加光彩。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虽然我一味思考时,觉得自己将生命看得很重。但在我生命过程中,每当我为道德上的忧烦,或仅仅是精神上的不安而受到折磨时(有时这些精神不安是那样孩子气,我竟然不敢明说出来),如果突然出现什么意外情形,给我带来生命危险,这种新的思想负担与其它思想负担相比,是那样轻快,以致我会怀着轻松的感觉甚至是欢乐去迎接这种危险。虽然我是世界上最胆怯的人,但我领略过这样对危险的沉醉。在我理智地思考时,看上去这与我的本性是那样格格不入,那样不可想象。即使在一个完全平静而幸福的阶段,当出了某种危险而且是生命危险时,例如我与另一个人在一起,我仍然不会不将他人置于安全的地位,而为自己选择危险的位置。相当数量的实践体验叫我明白了,我一直会这样做而且会高高兴兴这样去做时,我发现,与我一向自认为和肯定的相反,原来我对别人的看法是非常在乎的,这真叫我感到羞愧。
这种不可告人的自尊,却与虚荣、狂妄毫无关系。因为能使虚荣心与狂妄得到满足的东西,一点也不会使我感到快乐,而且我一直是力戒虚荣、力戒狂妄的。在有的人面前,我做到了完全隐藏起自己小小的长处,一旦他们知道这些小小的长处,对我的看法就会不那么平庸。对这些人,我从来无法剥夺自己的快乐,向他们表明,我更加热心的是从他们前进的道路上移开死亡的威胁而不是从我自己前进的道路上。由于我的动机是自尊而不是品德高尚,在任何情况下,他们的做法与此相反,我都觉得极其自然,我根本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们。如果我自己的动机是出于一种义务感,我大概会感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他们,还是我自己,都必须这样做,可能就会因他们不这样做而责怪他们了。相反,我觉得他们保护自己的生命是非常明智的,同时也无法阻止自己将自己的生命置于第二位。炸弹即将爆炸,我自己置身在他人之前。后来我发现了,在这些人当中,有许多人的生命更没有价值。自那时以来,我觉得这样做就尤其荒唐甚至罪恶了。
话又说回来,拜访埃尔斯蒂尔那天,距我意识到这种价值差距时间还很远,何况也谈不上有任何危险,只不过作为很有害的自尊心的前奏信号,要求自己对于本人那样热切向往的快乐,不要显得比对人家尚未完成的水彩画家的作品看得更重而已。这幅画终于完成。一走到外面,我立即发现——
这个季节白昼是多么长——天色并非我想象的那么晚。
我们到海堤上去。我以为那些少女可能还会从那里经过,使出了多少诡计,才叫埃尔斯蒂尔呆在那个地方啊!我将我们身边高耸入云的悬崖指给他看,不断地要求他与我谈这些少女的事,以便叫他忘记时间,叫他留在那里。我似乎感到往海滩的尽头走,截住这一小帮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跟您一起稍微再靠近一些,去看看这些悬崖,”我对埃尔斯蒂尔说,因为我发现这些少女中有一个常常往那边去。“一边走,您一边跟我谈谈卡尔克迪伊吧!啊,我多想到卡尔克迪伊去啊!”我又加一句,并没有想到,在《卡尔克迪伊港》这幅画中那么强有力表现出来的崭新特点,说不定更多地是来自画家的视觉,而不是来自这片海滩真有什么特别价值。
“自从我看了这幅画以后,这个港口和海啸角,可能就是我最想见识的地方了,而海啸角从这里去,又路途遥远。”
“即使卡尔克迪伊不是更近一些,我大概还是会更倾向于建议你去卡尔克迪伊,”埃尔斯蒂尔回答我说。“海啸角当然很精采,不过归根结底不过是诺曼底或布列塔尼的那种大悬崖罢了,你已经见识过。而卡尔克迪伊,低矮的海滩上岩石遍布,完全是另一回事。在法国,我不曾见过与此相似的景色,更使我忆起佛罗里达的某些景观。又奇,又极其有野趣。它位于克利杜和纳奥姆①之间,这些海域是多么荒凉,你是知道的,海滩曲线优美动人。这里,海滩曲线平平常常。可是那里,那曲线多么优美,多么柔和,我简直无法对你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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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两个地方似乎为作者所杜撰。
夜幕降临,必须归去了。我送埃尔斯蒂尔回别墅,突然,有如梅非斯托非勒斯骤然在浮士德面前显现,在大街的尽头——有如与我的气质截然相反的气质和几乎野性而又残酷无情的生命力非真实而又魔鬼般地具体化了,而我那多病之躯、病态的敏感以及过度的动脑子正缺少这样的生命力——出现了精灵的几颗斑点,人们绝不会将这些精灵与其它东西相混淆,出现了少女植虫类群体的几颗孢子。她们装作没有看见我,但是毫无疑问,正在对我进行冷嘲热讽的评头品足。我感觉到她们与我们势必相遇,不可避免,也感到埃尔斯蒂尔就要叫我,便象一个泳者看到浪峰即将袭来那样转过身去。我骤然停步,任凭我那位鼎鼎大名的同伴继续向前,我则留在后头。当时我们正走过一家古玩店前,我朝古董商的橱窗俯下身去,似乎这橱窗突然吸引了我。我装作不在想这些少女,而能够想别的事,颇为得意。而且我已经隐约知道,待埃尔斯蒂尔呼唤我以便将我介绍给她们时,我会露出询问的目光。那目光流露出的不是惊异,而是希望装出的惊异——每个人都是蹩脚的演员,或者说,每个人身边的人都是善于根据外表判断性格的人——我甚至会用手指指着胸脯问:“您是叫我吗?”并且一溜小跑奔过去,乖乖地低着头,脸上冷冷地掩藏起烦躁,因为我正在聚精会神欣赏占老的瓷器而被打断,要把我介绍给我并不希望认识的人。
这时,我打量着橱窗,等待着埃尔斯蒂尔呼唤我的名字,恰似等待一颗期待已久而又没有杀伤力的子弹打到我身上这样的时刻到来。确信一定会把我介绍给这些少女,结果不仅是叫我装出对她们毫不在意的样子,而且要感受到毫不在乎。既然结识她们的快乐已经不可避免,这种快乐反而受到压抑,缩小,反而没有与圣卢谈话,与外祖母一起进晚餐,在附近郊游那么令人愉快了。有些人大概对古迹不大感兴趣,后来由于与这些人关系微妙,我不得不错过一些郊游的机会,我非常遗憾。此外,使我即将得到的快乐大大逊色的,不仅是来得这样突兀,而且是这样前后不相连贯。有些规律与流体静力学规律一样准确,使我们头脑中按固定顺序形成的形象保持着层次。可是,事件突然在眼前出现,便打破了这些规律。
埃尔斯蒂尔就要叫我了。而我在海滩上、在房间里所设想的与这些少女的结识,完全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即将发生的,是另外一件大事,我思想毫无准备。从这件大事中,我既认不出我的向往之情,也辨别不出这向往的目标。我几乎后悔与埃尔斯蒂尔一起出来了。特别是,我本来以为会感受到的快乐,现在反倒因为肯定再没有任何障碍可以剥夺这种快乐,而大大缩小了。我下定决心扭过头去,见埃尔斯尔蒂站在距这些少女几步开外的地方正与她们说再见时,根据弹力定律,这种快乐便又整个恢复了其高大的形象。距他最近的那个少女,大大的脸儿,双眸熠熠生辉,面孔好似一块大蛋糕,上面还给天空留了点位置。她的双眸,即使目不转睛,也给人以动态的感觉,正如狂风怒吼的日子,虽然肉眼看不见空气,却能感觉到它在空中流动的速度。有一瞬间,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好似暴风雨日子里天上那风驰电掣的乌云挨近了一块行进速度不那么快的云朵,与这块云朵擦肩而过,触着了它,又超过了它。但是,它们互不相识,各自远去。我们的目光也是如此。有一瞬间,你对着我,我对着你,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天国对将来来说蕴含着什么承诺,什么威胁。只是在她的目光并没有减缓速度正好从我的目光下经过时,那目光轻轻遮上了一层薄雾,有如明朗的月夜,风儿卷走了月亮,一块云彩将月亮遮住时,有一瞬间,月光便被迷雾遮掩,然后很快又显现出来。埃尔斯蒂尔并没有叫我,就已经离开了这些少女。她们从一条街斜穿过去,埃尔斯蒂尔向我走过来。一切都错过了。
我曾经说过,那天,在我眼中,阿尔贝蒂娜与以前不同,而且我似乎觉得她一次一个样。在那个时刻,我感觉到,一个人外表、肥瘦、身长的某些改变,也可能来自这个人与我们之间某些状况的变化。在这方面,起作用最大的因素是信还是不信(那天晚上,我先是坚信就要与阿尔贝蒂娜结识,后来这种坚信又烟消云散。几秒钟之间,在我眼中,先是将她变得无足轻重,继而又变得宝贵无比。几年以后,先是坚信阿尔贝蒂娜会忠实于我,后来这种坚信又消失,也引来相似的变化)。
当然,在贡布雷,根据不同的时间,根据平分我的最敏感之处的两大方式,我进入哪一种,我早已感受过不在母亲身边那种痛苦会缩小抑或是增大。整个下午,母亲就象红日高照时谁也感觉不到的月光。夜幕一降临,便只有她占据我这颗惶惑不安的心了。那时,就连新近的往事也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
但是那一天,当我看到埃尔斯蒂尔没有呼唤我,正在离开那些少女时,我又明白了;一种快乐或一种忧伤,在我们眼中,其程度变化不同,也可以不仅仅源于两种状态的转换,而是由于肉眼看不见的信仰移位。例如这种看不见的信仰可以使我们视死如归,因为这种信仰为死亡撒下了脱离实际的光辉。也是这种信仰使我们对赴一次音乐晚会看得很重。可是,一宣布我们就要上断头台,音乐晚会立刻就失去了魅力,笼罩着晚会的信仰便会突然消失了。这种相信不相信所起的作用,头脑中某些东西对此真是明明白白,那就是意愿。但是,如果理性、感性继续无视这种作用,那么意愿再明白也没有用。理性和感性认为我们想离开一个情妇,只有我们的意愿知道我们的心还系在她身上。在这种时候,理性和感性是值得信赖的。正是因为信仰将理性和感性弄得模糊不清,所以我们要在这些时候才能恢复信仰。但是,只要这种信仰消散,只要理性和感性得知这个情妇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时理性和感性完全失去了针对性,就变得控制不住,小小的快乐便扩大到无限。
爱情的虚无也是信仰的变种。爱情早已存在,正在四处游动,它停在哪一个女子的形象上,无非因为这个女子几乎无法企及而已。从这一时刻起,对这个女子想得并不多,脑海中很难现出她的模样,而考虑更多的是用什么办法能够把她搞到手。一连串的忧思滋长起来,这就足以将我们心中的爱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们几乎还不熟悉的爱的对象。爱情变得偌大无比,那个真正的女子在其中占的地位多么小,我们并不考虑。如果突然间,就像我看见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少女们说话那个时刻一样,我们停止焦虑,停止不安,由于我们整个的爱就是她,在我们终于将猎物抓在手里时,可能骤然间那爱就烟消云散了,对于这猎物的价值,我们并未足够地考虑过。
我对阿尔贝蒂娜了解什么呢?在海上映出的一、两个身影,肯定不如委罗内兹笔下那些女郎的侧影漂亮。如果我服从某些纯美学的原由,我本会喜欢那些女郎胜过喜欢阿尔贝蒂娜。然而,我能服从别的原由吗,既然丢掉焦虑不安以后,我只能重新找到这些无声的身影,除此之外我根本就别无其它?
自从我见了阿尔贝蒂娜,每日就她进行过千百种思考,与我称之的“她”,进行着内心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我叫她提问题,回答,思考,行动。在我心中,每时每刻,无穷无尽的想象的阿尔贝蒂娜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这一长串里,真正的、在海滩上远远望见的阿尔贝蒂娜,只出现在排首,正如“扮演”某一角色的明星,在长系列演出中,只在首演式上出现一般。这个阿尔贝蒂娜只是一个侧影,一切附加上去的成份,全是我的想当然。在爱情上,我们内心产生出的添枝加叶,远远胜过从所爱的人身上来到我们心中的东西——哪怕从数量上来说,也是如此。最最实际的爱情也是如此。有的人不仅能自我培养情绪,还能靠一点点东西活着——即使已经得到过肉欲满足的人当中也有如此的。
我外祖母从前有一位图画教师,他跟一个身份不明的情妇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出生以后不久,那母亲就死了。图画教师伤心难过得自己也没再活多久。实际上他并未与她正式居家度日,而且与她发生关系也不多。外祖母和贡布雷的几位太太,在她们的老师面前甚至从不愿意提到这个女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她们想到要给这小姑娘一生的命运提供一个保证,每人出了一份钱,给她搞了个终身年金。首先是外祖母倡议,她的某些女友则颇为勉强,她们认为:这个小姑娘难道就真的那么叫人感兴趣,她到底是不是那个自认为是她的父亲的人所生呢?对于那个小女孩的母亲那种人,人们一向是拿不准的。最终她们还是下定了决心。小女孩前来致谢。她长得其丑无比,与上了年纪的图画教师一模一样。顿时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小姑娘唯一长得好的是头发。一位太太对带小女孩前来的父亲说:“她的头发长得多好!”我的外祖母觉得,既然那戴罪的母亲已死,图画教师也将不久于人世,对于一向讳莫如深的那段往事提上一句已无关紧要,便加了一句:“这大概是随家里。她母亲是不是头发这么好?”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天真地回答道,“我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戴着帽子。”
该追埃尔斯蒂尔去了。我从一面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除了没有得到被介绍的机会这大灾大难之外,我又发现自己的领带完全歪了,长头发也从帽子里露了出来、显得很难看。但是,不管怎么说,就是这样,她们也遇到了我和埃尔斯蒂尔在一起,不会将我忘记。这已经运气不错。那天,照我外祖母出的主意,我穿了那件漂亮的背心,又拿着我最漂亮的手杖,我差点换上另一件难看的背心。这又是好运气一桩。我们期望的重大事件从来不会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发生,因为缺少我们以为可以指望的那些有利条件;而我们并不希望的其它重大事件却接踵而至,相辅相成。我们是那样担心最坏的事,最后我们竟会认为,就总体而言,偶然对我们还算是帮忙。
“若是结识了她们,我该多高兴!”我走到埃尔斯蒂尔跟前,对他说。
“那您为什么躲在十里开外呢?”
这就是他说的话。他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因为这表达的是他的思想。如果满足我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叫我一声,岂不易如反掌?他之所以这样说,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听别人说过这一类的话,让人揪住了错的凡夫俗子是常常这么说的。他之所以这样说,还因为即使是伟人,在某些事情上,与凡夫俗子也是一样的,他们也从与那些人相同的俗套里寻找日常的遁词,就像总到同一家面包铺子里去买每日的面包一样。要么,这样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从反面去理解,既然这些字眼的意义与真实情况相反,这种话便是某种反应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反面的图象。
“她们挺急的。”
我心想,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某个人对她们不大热情,她们阻止他去叫这个人。如果不是这样,他决不会不叫我。就这些女孩,我向他提过那么多问题,他明明看出我对她们有兴趣嘛!
“我刚才正与你谈卡尔克迪伊,”我就要在他家门口与他分手时,他对我说道,“我曾经画了一张草图,上面可以清楚看到海滩的轮廓。那张油画不算太糟糕,但已不可相提并论。如果你允许,为纪念咱们的友情,我把那张草图送给你,”他接着加了一句,“拒绝给予你向往之物的人,给你点别的东西。”
“如果你有的话,我倒很希望有塞克里本特小姐小幅肖象的照片。可是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那个模特儿在一部莫名其妙的轻歌剧中扮演的角色的名字。”
“先生,我一点也不认识她,这你是知道的,可你的样子似乎事实上与此相反。”
埃尔斯蒂尔沉默不语。
“那总不是婚前的斯万太太吧!”我说,突然不幸而言中。这种情况是相当少见的,但却足以给预感理论提供某些根据,如果有意将可以把这种理论归之无效的种种错误忘记的话。
那确是奥黛特·德·克雷西的一幅肖象。她不愿保留这幅画象,原因很多。有的原因十分明显,也还有一些别的原因。画象时间较早,此后,奥黛特训练了自己的线条,将自己的面庞和身段化成了如今的这个造物。年复一年,她的理发师,她的裁缝,她自己,在她坐卧的姿势,怎么谈话,怎么微笑,手怎么放,眼神怎么传递,怎么思考上,都得遵从这个造物的大致轮廓。非得是一个餍足了的情郎堕落下去,才会像斯万那样,在他那令人心醉神迷的妻子nevarietru①的奥黛特不可胜数的照片中,唯独喜爱自己卧房中那张小照。那张照片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相当丑陋而瘦削的少妇,戴一顶饰有三色堇花的草帽,头发蓬松,形销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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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永不改变。
话又说回来,即使这幅画像并非像斯万心爱的小照那样,是在奥黛特的线条系统化,成为一个威严而又令人着迷的新式人物之前画就,而是在那之后画成,只要有埃尔斯蒂尔的眼光,也就足以将这个类型拆散。极高的温度可以将原子结构打散,根据另一种类型将这些原子按照完全相反的序列组合起来。艺术天才也能这样动作。这个女人强加于自己各部分线条的那种矫饰的和谐,每日出门之前,她要在穿衣镜中严加审视,一定要它坚持下去。改变帽子的倾斜度,头发的光滑度,目光的活泼度,以保证这种和谐持续下去。这种和谐,大画家的目光在一秒钟之内就能将它摧毁,而以女子线条的另一种组合取而代之,以使自己心中的某种女性理想美、绘画理想美得到充分的满足。同样,也常有这样的情况,从某一年龄起,一位伟大研究家的目光到处能找到构成某种关系的必要成份,他只对这种关系有兴趣。就像那些工人和赌徒,他们不会犯难,手上来什么就是什么,对随便什么东西,他们都可以说:行,这就行。卢森堡亲王夫人的一位表妹,是最高傲的一位美人。她从前爱上了一种艺术,这种艺术在那个时代还是新东西。她请一位最伟大的自然主义画家为她画像。艺术家的目光顿时找到了他到处寻找的东西。在画布上,出现的不是贵妇人,而是一个跑腿的女店员,身后是成斜坡而下的紫色宽阔背景,使人想到比加尔广场①。一位伟大艺术家所作的女子肖象,不仅根本不去考虑如何满足这位女子的某些要求——例如有的女人已开始苍老,却要穿上小女孩的服装要人家给她拍照,这小女孩的服装叫她显示出仍然少女般的体型,显得似乎是自己女儿的姐姐甚或是自己女儿的女儿,而她的女儿站在她身旁,倒按照这种场合的需要而“打扮得十分难看”——反而将她极力掩饰的短处突出表现出来,例如发烧一般的脸色,甚至是发青发紫的脸色。正因为这些短处“极有个性”,就更对画家有吸引力。即使不走到上面那一步,有这些也就足够了,足以使趣味不高的观众幻想破灭,并粉碎他的理想。那个女子那样自豪地支持着这种理想的骨架,也正是这种理想以其唯一的、不可制服的形式将她置于人类之外,人类之上。而现在,这个女人遭了贬,离开了她稳坐金銮不可侵犯的原型,就只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而已,对她的出类拔萃,我们已失去任何信心。对这种典型,一般来说;我们是那样下苦功夫,不仅表现出奥黛特式的美貌,而且表现出其个性、特点,以至站在这幅剥去了奥黛特式美貌、个性、特点的画象前,我们不仅要大叫一声:“比她丑多了!”而且要大叫:“一点也不象!”我们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她。我们没有认出她来。这个人,我们确实感到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但是这个人,又不是奥黛特。这个人的面庞,体态,神情,我们都非常熟悉。这一切使我们忆起的,不是奥黛特这个女子,她从来不采取这种姿势,她惯常的姿态绝不会勾画出这样莫名其妙而又具有挑逗性的阿拉伯图案。使我们忆起的,倒是别的女子,所有埃尔斯蒂尔画过的女子。虽然这些女子彼此很不相同,但埃尔斯蒂尔总是喜欢叫她们摆出正面姿势,足弓弯弯,露出裙外,宽大的圆草帽提在手中,草帽遮住膝部高度,与正面望上去的另一圆形——面孔成对称呼应。总而言之,一幅天才的肖象画不仅肢解了一位女子的原型——其卖弄风骚及其利己主义的美的概念所决定的类型,在画象上,标志时间的不仅是女子怎样着装,还有艺术家怎样作画。这种作画方法,也就是埃尔斯蒂尔最早的作画方法,那便是提炼出对奥黛特压力最大的出身问题,因为这幅画不仅像奥黛特那时期的照片一样,把她表现为著名风流女郎中的一位后来人,而且这幅画像成了马奈或惠斯勒绘的许多肖象画的同时代作品。马奈或惠斯勒这些作品所依据的模特儿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已经属于为人遗忘之物或历史的陈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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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比加尔广场在巴黎蒙马特区,是妓女群集的地方。
我一面送埃尔斯蒂尔回家,一边在他身旁默默咀嚼着这些想法。刚刚对其模特儿身份的发现,将我引至这些思考之中。这第一个发现又导致第二个发现,那就是对艺术家其人的发现,这更加使我心慌意乱。他为奥黛特·德·克雷西画过肖像。这位奇才,这位智者,这位孤独者,这位谈吐惊人并在任何事情上都出手不凡的哲人,是否有可能就是从前维尔迪兰家收留的那个可笑而又恶习不改的画家呢?我问他是否认识维尔迪兰一家,是否凑巧他们那时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比施先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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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比施意为母鹿。
第二卷 地名:地方(14)
他回答我说是的,并不觉得难堪,似乎这是他一生中已经相当遥远的一段,似乎预料不到他在我心中会唤起极其失望的情绪。他抬起眼来,从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到了这种情绪。他的面孔现出不满的表情。这时,我们已经差不多走到了他家门口。换一个理智和情感不这么高尚的人,大概就会简简单单地道一声有些干巴巴的再见,此后便避免再与我见面了。埃尔斯蒂尔对我并没有这样做。作为一个真正的导师——从纯创作观点来说,说不定为人之师这是他唯一的缺点,因为一个艺术家,为了在精神生活上完全站在真理一边,应该保持孤独,而不要挥霍自我,哪怕是对一些弟子——在任何情况下,为了对年轻人最有裨益,他总是极力去开掘某一情境中所包含的部份真理,哪怕这真理对他或对别人都是相对的。与其说上几句可能会挽救自己的自尊心的话,他宁愿说几句可以对我有教育意义的话。
“一个人,不管多么明智,”他对我说,“在年轻时的某一阶段,没有说过什么话,甚至过着某种生活,事后回忆起来觉得很不愉快,希望将其抹掉,这样的人恐怕是没有的。但是他不该绝对地为此而悔恨,因为,只有经过所有的可笑、丑恶之现形,他才能有把握在可能范围内变成一个贤哲。这一切可笑、丑恶的现形应该是这最后现形的先导。我知道有些年轻人,是杰出人物的子孙,他们的家庭教师从他们中学时代起便教导他们要精神崇高、道德高尚。可能他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任何要遮掩的地方,凡是他们说过的话,都可以发表,签上自己的名字。但是,这是一些精神贫乏的人,是理论说教者软弱无力的后代,他们的明智是消极的,是不能开花结果的。明智不能接受而来,必须自己去走一段路亲自去发现,任何人不能代替我们去走,不能免了我们这趟差,因为明智是对事物的一种观点。你钦佩的世人,你觉得端庄的仪态,并不是家长或家庭教师佈置停当的。这些东西的先导,是完全与此不同的人生开端,受到周围占统治地位的恶或俗的影响。这些代表着一场战斗,一次凯旋。我们在最初某一阶段是什么模样,那形象已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不管怎么说,是不讨人喜欢的。这我明白。但是我们不应该否认这个形象,因为它是我们确实经历的见证,按照生活和思想的规律,我们从生活的共同因素中——如果是一个画家,就还从画室生活、艺术小团体中——提炼出来超越这一切的某些东西。”
这时我们早已走到他家门口。没有结识那些少女,我很失望。但是现在终于有了可在生活中再次找到她们的一线希望。她们已不再象从前那样只从天际闪过,我想再不会望见她们从那里出现了。在她们周围,那将我们隔绝的巨大漩涡已不再漂浮。这大漩涡不过是她们可能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永远溜掉而在我心中唤起的欲望的表现而已。这种欲望时时在心中活动,游移不定,迫不及待,惴惴不安。我对她们的渴望,现在可以放下歇一歇了,可与其它许多欲望一起储备起来。一旦知道这些欲望可以实现,我便将实现的时刻推迟下去。
我离开埃尔斯蒂尔,又是独自一人了。这时,骤然间,尽管我很失望,仍在头脑中看到了所有这一切巧合。这些巧合的出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尔斯蒂尔正好与这些少女关系密切。这些少女,就在当天早上,对我仍是一幅以大海为背景的油画上的人物,现在她们看见了我,看见了我与一位大画家过从甚密。这位画家现在也了解我有与她们结识的欲望,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所有这一切都在我心中唤起无比的快乐。但是这快乐对我仍藏而不露。有的客人来到,也叫人禀报过了。但是他们要等别的客人离开,没有别人在场时才走出来。于是我们看见了他们,我们可以对他们说:“我们就来见你”,并且听他们谈话。这种快乐即属于这样的客人之列。有时,在这快乐走进我们心中的时刻与我们自己可以走进这快乐之中的时刻之间,又过去了许多时刻,我们在这个空隙里又见了那么多人,以致我们担心,这快乐大概不等待我们了。但是,它们很耐心,并不厌烦,一旦所有的人都离去,这快乐立即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有时,是我们自己太疲劳了,以致觉得我们头脑衰竭已经精神不够,无法将这些回忆、这些印象牢记心中了。而对这些回忆、这些印象来说,我们那个脆弱的自我是唯一可以居住的地方,是唯一的成型方式。我们也许会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只有在现实的灰尘与神奇的沙土混在一起的日子里,在某个平平常常的变故成了传奇的契机的日子里,生活才有趣味。这时,不可企及的世界的整个岬角突然从梦幻的光照中涌现出来,进入我们的生活。我们则象一觉醒来便见到了我们日夜热切向往的人一样,本来以为只有在梦幻中才会见到他们呢!
后来的几天,时间都被圣卢离去的准备工作占去,我无法继续窥视这些少女。现在,很有可能在我希望的时刻与她们结识,这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平静。这种平静尤其可贵。我的朋友对外祖母和我那样殷勤倍加,外祖母很想向他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心情。我告诉过外祖母,说圣卢对普鲁东极为钦佩。这倒叫她有了一个主意,便吩咐将她从前购买的这位哲学家的许多亲笔书信送来。这些东西到的那天,正是圣卢动身的前夕,他前来旅馆观看。他贪婪地阅读了这些书信,恭恭敬敬地用手抚摸每一页纸,极力将每一个句子牢记在心。然后他起身告辞,请我外祖母原谅呆了这么久。就在这时,他听到外祖母回答他道:
“用不着,拿走吧,这是给你的。我吩咐人送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送给你。”
他不禁喜形于色,并不比对一种不以意志为转移的身体状况更能控制自己。他满面通红,好像刚刚受了处罚的一个孩子。他一再道谢,并极力(并未做到)控制激荡全身的喜悦心情。我外祖母见他如此这般控制自己,更为感动。可是圣卢一直担心自己没有表达出应有的感激之情,第二天,他乘坐当地的小火车返回他所在的部队驻地时,还将身子探出车窗外,请求我原谅。实际上,他的驻地并不远。他本来想坐马车去。他晚上还要回来,并不是一去不复返时,常常坐马车。但是这一次,必须将许多行李放进车厢。他觉得坐火车走更简单些。在这件事上,他采纳了站长的意见。他征求站长意见时,那站长说,马车或者小火车,“几乎意义不清。”可他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几乎相当”(总而言之,这与弗朗索瓦丝说“这差不多是一回事”所表达的意思差不多)。“好吧,”圣卢作出结论说,“我就坐这九曲十八弯的小铁路火车走吧!”
我若不是病魔缠身,也会坐上小火车,一直把我的朋友送到东锡埃尔的。我们呆在巴尔贝克车站的时间里——小火车的司机不紧不慢地等一些姗姗来迟的朋友,他们不来,他是不想开车的。同时他也不紧不慢地喝着清凉饮料——我答应每周至少去看他数次。布洛克也到车站来送行——圣卢很讨厌。圣卢见我们这位同学听见了他要我到东锡埃尔去吃午饭,吃晚饭,去住,最后也对他说:
“如果你哪天下午凑巧路过东锡埃尔,我又有空,你可到司令部来找我。不过,要说有空嘛,我几乎从来就没空。”口气极为冷淡,使命是纠正发出邀请时那迫不得已的热情,防止布洛克对邀请认真对待。可能罗贝尔也担心,如果我一个人,我不会去。他以为我与布洛克的交情要胜过我自己之所言,这样就叫我能有一个同路的伙伴,一个带动人。
我真怕这种口气、这种一面邀请一面又劝人家不要来的邀请方式会使布洛克不快,觉得圣卢干脆什么都不说也许还更好些。可是我错了。火车开走以后,我和布洛克一起离开车站,一直走到我们必须分手的两条大街交叉处。一条大街通旅馆,另一条通向布洛克家别墅。整个这段路上,布洛克一直不停地问我,我们哪一天到东锡埃尔去,因为“圣卢对我那么好”,如果不应邀前去,他未免“太感情粗糙”。我很高兴,他竟然没有发现,那邀请是用怎样毫不迫切、勉强算得上彬彬有礼的口气发出的。或许他还没有不高兴到那种程度,还愿意装作没有发现。不过我还是为他着想,希望他不要立刻去东锡埃尔,以免成为笑柄。但我又不敢向他表明圣卢远不如他那样追不及待,也不敢给他出个主意。那主意只会使他不快。他真是太迫不及待了。虽然他这类缺点完全可以由一些杰出的优点来补救,换上更内向的别人,是不会有这些缺点的。但他这样的冒昧,确实叫人恼火。照他说,我们这个星期之内非去东锡埃尔不可(他说“我们”,我想,他有点指望我去,好给他去当借口)。整整这一路,走到绿树掩映的体育场前,走到网球场前,走到市政府前,走到卖海鲜的小贩前,他都停下来,求我定一个日子。我不干。他离开我时,生气了,对我说:“请便吧,先生。不管怎么样,我不得不去,既然他请了我。”
圣卢特别担心对我外祖母感谢得不够。第三天我收到他一封信。在这封信里,他再次委托我向外祖母致谢。这封信是从他驻防的城市寄来的,在信封上邮局盖上了邮戳,上有那个城市的名称。这封信似乎向我飞奔过来,对我说,在路易十六骑兵团军营的四堵墙内,他思念着我。信纸上印着马桑特的家徽,我从上面分辨出一头雄狮高踞于一花环之上,花环下方由一顶法兰西元老帽构成圆形。
“旅途顺利,”他在信中告诉我,“一路阅读在车站上购买的一本书。这本书的作者叫阿费德·巴丽纳①(我估计这位作者是俄国人,一个外国人能写得这么好,我觉得真了不起。告诉我,你对此书如何评价吧!大概你很熟悉,你是无书不读的渊博学者)。我现在又回到这粗俗的生活中。唉!我觉得在这里自己简直是被流放。我留在巴尔贝克的一切,在这里是没有的。在这种生活中,我找不到任何温馨的回忆,任何智慧的魅力。你一定会蔑视这样的生活环境,不过这种生活也并非没有任何动人之处。自我上次离开这里以来,我好像觉得一切都变了样。因为在这期间,开始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时代,也就是我们的友谊所开始的时代。我希望这个时代永远不要结束。我只向一个人谈到这个时代,谈到你,这个人就是我的女友。她出我意料地来到我身边,我们一起度过一个小时。她很希望与你结识,我想你们一定会谈得很融洽,因为她也非常爱好文学。相反,为了回忆咱们的交谈,为了重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些时刻,我倒躲开我的同伴。他们是些很好的小伙子,但是我对他们说这些,他们可能无法理解。对于与你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第一天,我几乎更喜欢自己单独回忆,不给你写信。可是,你思维细致,性情极为敏感,又怕你收不到我的信胡思乱想。你肯于俯就这个粗野的骑兵,但是要把他改造得文雅一些,更细腻一些,更与你相称一些,你可要下大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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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费德·巴丽纳是露意丝·塞西尔·万桑(1840—1908)的笔名,她是《辩论报》的撰稿人,著有研究贝尔纳丁·德·圣-彼埃尔、缪塞的书籍,也是向法国读者介绍易卜生、斯宾塞和托尔斯泰的人。
这封信,从充满柔情来说,与我自己凭空想象的他给我写的信基本上很相像。我那时尚未结识圣卢。后来,他第一次的接待非常冷淡,使我从幻想中清醒过来,让我面对冰冷的现实。这冰冷的现实倒没有永远那般一成不变。
我收此信以后,每当午餐时刻信件送到时,哪一封信如果是他来的,我立即会认出来,因为这信总具有一个人不在时所显示出来的第二张面孔。从这张面孔的线条上(笔迹的特点),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我们抓不住一个人的心灵,正象我们从鼻子的线条或声音的抑扬顿挫上能抓住人的内心一样。
现在,撤掉餐桌上的杯盘碗盏时,我心甘情愿地坐在桌旁了。如果不是那群少女可能经过的时刻,我也不只是朝大海那边凝望了。依然料放着的刀叉那中断了的动作,凌乱的餐巾那鼓起的圆形,阳光又在上面增添了一块黄色的丝绒,半空的酒杯更加显示出其形状上那美妙的下小上阔,在半透明玻璃而又似乎凝聚着目光的杯底,残酒颜色很深却熠熠生辉;移动容器,光照引起液体饮料的嬗变;在已经半空的高脚水果盘里,李子从绿到蓝,从蓝又变成金色;已老旧的椅子移来移去、每天两次来到桌布四周落坐;桌布铺放停当,好比在祭坛上铺放停当,在这里举行美食庆典一般。桌布上,牡蛎壳底还残留着水晶般清澈的几滴汁,如同石雕的小小圣水缸中的几滴水。自从在埃尔斯蒂尔绘的水彩画上看见了一些这样的东西之后,我极力在现实中重新找到这些东西。我喜欢这些东西,正如我喜欢具有诗情画意的某些东西一样。在我从未设想过有美的地方,从最常用的物件中,从“静物”的深沉生命中,我极力寻找美。
圣卢走了几天之后,我终于促成埃尔斯蒂尔举办一次小小的招待会。招待会上,我将会遇到阿尔贝蒂娜。我走出大旅社时,人们感到我魅力无穷,风度翩翩。这完全是一时性的(而且由于经过长时间的休息和精心的打扮),未能将这魅力与风度保留下来(也未能将埃尔斯蒂尔的信任保留下来)去征服某一更有意义的他人,我深以为憾。花费那么多心血,就是为了得到与阿尔贝蒂娜相识的快乐,我也深以为憾。自从这一快乐有了保证以后,我的理智就认为这一快乐并不珍贵了。但是在我内心,意愿无时无刻不在分享这一幻觉。意愿是我们不断变幻、接踵而至的个性坚韧不拔、永恒不变的奴仆,他躲在暗处,受人蔑视,不倦地忠诚,不顾我们的自我千变万化,不断地为使我们永不缺少必需之物而辛劳。一次向往已久的旅行即将变为现实的时候,理智和感性开始自忖这次旅行是否确实值得一去。意愿知道,如果这趟旅行无法成行,这些无所事事的主人立刻又会觉得这次旅行一定妙不可言,便任凭这二位主人在车站前无止无休地说下去,更加踌躇不决。但是,他负责买票,并按开车时间将我们安顿在车厢里。正如理智和感性变化无常一样,意愿则是永恒不变的。但是,由于他默默无言,并不道出自己的原由,看上去他似乎不存在。我们自我的其它部份清清楚楚地辨别出自己没有把握的时候,却不知不觉地遵循着意愿坚定的决心。当我从大穿衣镜中望着毫无用处、不堪一击的各种装饰物时,我的感性和理智便展开了一场辩论,辩论的是结识阿尔贝蒂娜的快乐究竟有什么价值,说不定感性和理智希望将这些东西完好无损地保留起来,为另一场合所用。但是我的意愿不允许应该出门的时刻过去,他将埃尔斯蒂尔的地址交给了车夫。既然抽签已经完毕,我的理智和感性便有了闲工夫感到这很遗憾。如果我的意愿给的是另一个地址,我的理智和感性很可能就上当受骗了。
过了一会,我到了埃尔斯蒂尔家。最初我以为西莫内小姐不在画室内。确实有一位少女坐在那里,身穿丝绸长裙,头上没戴帽子。但是,她那秀发,那鼻子,那面色,我都不认识。我从一个漫步海滩、头戴马球帽的骑自行车少女身上归纳出的那个实体,在这些地方我没有找到。可是,她确是阿尔贝蒂娜。甚至得悉了这一点之后,我也没有顾及她。一个年轻人,走进一处社交聚会时,这个人的自我就已经死亡,他变成了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整个沙龙是一个新天地,在这个新天地中,人们受着另外一种精神环境规律的制约,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跳舞、牌局上以及一些人上,似乎这些人和事对我们永远至关重要,实际上,到了第二天便忘个一干二净。
为了向与阿尔贝蒂娜交谈几句这个目的地走去,我不得不走一条根本不是由我开辟出来的路线。这条路首先停在埃尔斯蒂尔面前,然后又经过其他好几群客人。有人向这些客人报出我的名字。此后这条路沿着冷餐台延伸,在那里,有人给我送上草莓饼。我将草莓饼吃掉,一面一动不动地听着开始演奏的一首乐曲。对这个阶段,恰巧我都赋予将我介绍给西莫内小姐同样的重要性。将我介绍给她,无非是这各个阶段中的一段。在那之前几分钟,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是我前来的唯一目的。再说,在实际生活中,我们真正的幸福时刻以及我们遇到大灾大难的时刻,不也是如此吗?在许多他人中间,从我们心爱的人口中,得到了我们等待了一年之久的肯定答复或者要命的答复。但是必须继续与人聊天,各种念头相继涌来,形成了一个表面。灾难已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个深而狭的记忆,只能不时地在这个表层之下无声地显露出来。如果不是不幸,而是大幸,则可能只有过了数年之后,我们才忆起,我们感情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原来发生在一次社交聚会中,我们就是怀着对这件大事的期待去参加那次社交聚会的。而当时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对这件事给予长时间的注意,几乎没有时间意识到其重要意义。
埃尔斯蒂尔要我过去,以便将我介绍给坐在稍远些的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我先将一个咖啡奶油小糕点吃完,然后很有兴味地请我刚刚认识的一位长者详细给我谈谈某些诺曼底地区集市的情况。这位老先生对我扣眼上的那朵玫瑰花十分欣赏,我想可以把这朵花赠送给他。这并不是说,接踵而来的介绍没有引起我任何快乐,在我眼中此事并不具有什么重要性。要说快乐嘛,自然我只在稍晚些时候才体会到,是我回到旅馆,一人独处,又变成了我本人之后。有些快乐与拍照相似。心爱的人在场时,拿到的只是一张底片,然后回到自己家中,可以使用内部暗室时,才将这底片冲印出来。只要待客,暗房的入口便“关闭”着。
我的快乐体验虽然这样推迟了几个小时,这次介绍的重要性,我倒是立刻就感觉到了。介绍时,尽管我们感到自己忽然得到赏赐,握着了一张“券”,适用于今后的快乐。我们朝思暮想希望得到这张“券”,已经好几个星期。我们也清清楚楚地明白,对我们来说,得到这张“券”不仅仅结束了艰苦的寻找——这只能使我们充满欢乐——而且也结束了某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我们的想象将他歪曲了,我们惴惴不安,担心他永远不会认识我们,又使他变得格外高大。我们的名字在介绍人口中响亮道出的时候,特别是如果介绍人又像埃尔斯蒂尔那样把我们的名字夹在赞扬之辞之中的时候——这个行圣事的时刻,与鬼怪故事中妖精一声“变”,一个人骤然变成另一个人那个时刻很相似——我们热切希望接近的那个女子骤然消失了:首先,她怎么能仍然如同从前她本人一样,既然——由于陌生女子不得不重视我们的名字,不得不注意我们这个人——在昨日还位于无限远的双眸中(我们以为,我们自己那游移不定、目光分散、伤心失望、漫不经心的双目永远也不会与她相对而视),我们原来寻找的有意识的目光,无法辨认的思绪,顷刻间就被我们自己的形象所神奇而又十分简单地代替了。那形象就好比绘在笑容可掬的一面镜子深处。如果我们本人化成了与我们最不相像的人,这种转化也会极大地改变人家刚把我们介绍给他的那个人,他的形状就更相当模糊。我们可以自忖,他到底是神像、桌子还是脸盆①。但是,陌生女郎就要开口对我们说的几句话,就和那些五分钟之内在我们眼前就能塑成一座胸象的蜡像家一样灵巧。这几句话使这个形状明确了起来,而且赋予这个形状某种决定性的因素,会将前一天我们的欲望和想象力发挥出来作出的全部假设一扫而光。无疑,即使来参加这个招待会之前,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已不再完全是那个值得扰乱我们生活的唯一幽灵。我们一无所知、勉强看清模样的一个过路女郎,一直是幽灵。她与邦当太太是亲戚,这已经限制了那些美丽的设想,已经堵住了美丽设想能够传播的一条路。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这个少女,对她了解越来越多,这种了解反倒要以减法计算了,欲望和想象的每一部分,都为一个价值小得多的看法所代替。确实,这看法之上又加上了一种在生活方面,与财团归还最初股份之后之所予完全相同的东西,财团称之为本金已还股。她的姓,她的亲戚,给我的设想加上了第一个边框。我站在她身边,又在她眼下的面颊上看到了那题小小的美人痣。她那和蔼可亲的样子又是一个界限。最后,我听到她该用“完全”这个副词时却使用“完美”这个副词,真叫我大吃一惊。她是在谈论两个人,对一个人她说:“这个人完美得疯疯癫癫,但待人依然非常热情。”对另一个人,她说:“这位先生完美得平平常常,完美得令人厌倦。”这样使用“完美得”一词令人不快,但是这表明一个人的教养、文化程度。我还真无法想象一个骑自行车的荡妇、玩高尔夫球饮酒纵乐的缪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此外,这也不妨碍阿尔贝蒂娜经过这第一次变形之后,在我看来又变了好多次。一个人摆在你眼前所显露出来的优缺点,如果我们从另外一个不同的角度走近它,这些优缺点会以完全不同的形式排列起来。正象在一座城市中,从某一条线来看,其名胜古迹分布得很零乱,而从另一观点来看,它们则错落有致,以其各自的宏伟而交相辉映。刚一开始,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神情非但不是桀骜不驯,反而很胆怯。对于我与她谈到的每一个少女,她都加之以“她风度很差”或“她看上去很怪”这样的形容语。由此判断,我似乎觉得她很象样而不是毫无教养。最后,她面孔上的瞄准点是有一侧太阳穴相当火红,看上去很不舒服。她那奇异的眼神也令人不舒服,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忘不了这眼神。但这还只是第二眼,肯定还有其它的地方,我会渐渐地走过去。正是这样,并非不经过摸索,只有辨认出了刚开始时观察的错误,才能达到对一个人的正确认识,如果这种认识是可能的话。但是,认识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我们对这个人的视角不断校正时,他本人并不是一个静止不动的目标,他自己又变了。我们以为能追上他,但他又移动了位置。我们以为终于将他看清楚了,但是我们捕捉到的仅仅是从前的影象。我们终于将这些影象搞清楚了。但是这时,这些影象已经再也不代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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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影射拉封丹寓言卷九第六个寓言《雕刻家和朱比特的像》:“一块大理石是这样的漂亮,一个雕刻家去把它买下。他说:‘我的刀要把它刻成什么呢?是刻成神像、桌子还是脸盆?’”
然而,朝着依稀望见的事物走去,朝着有功夫想象出来的事物走去,这个过程,不管会带来怎样不可避免的失望,对于感官来说,都是唯一健康、有益的过程,能吊住人的胃口。有的人,出于怠惰或腼腆,坐了马车直接到他们认识的朋友家里去。到达之前,也从来不敢在路上看见自己向往的东西就停一停。这些人的生活该是多么单调乏味啊!
我回到住处,一面想着这次招待会,眼前又浮现出我乖乖跟随埃尔斯蒂尔到阿尔贝蒂娜身边之前吃完的那块咖啡奶油小糕点,浮现出我送给那位老先生的那朵玫瑰花。所有这一切,我们不知不觉而由情景选择下来的细节,对我们来说,经过精心而又偶然的安排,构成了首次相逢的画幅。但是,这幅画,我似乎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的,是在距我自己很远的地方。我明白了,这幅画不仅仅对我来说是存在的。几个月以后,我与阿尔贝蒂娜谈起我认识她的第一天时,使我大为惊异的是,她也跟我提起奶油小糕点,我送人的花。我认为的一切,当然我不能说这只对我有重要意义,但是,这只是我自己的感受。现在我在阿尔贝蒂娜的思想中也见到了,转化成了另一种说法,我根本想不到这会存在的。
从这第一天起,我一面走回住处,一面便得以看到我刚才转述的那种回忆,这时我明白了,完全是变了一个什么魔术,叫我与一个人谈了一会。魔术师技艺高超,这个人竟然与我在海滨跟踪了那么久的那个少女毫无共同之处,而那个人被这个人所取代了。何况我本来可以事先预料到这一点,因为海滨少女本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虽然如此,因为我在与埃尔斯蒂尔的交谈中,已将那个少女与阿尔贝蒂娜认同,我便感到对阿尔贝蒂娜负有一种道德义务,要实践自己向想象中的阿尔贝蒂娜许下的爱情诺言。由别人代理订了婚,就自以为此后必须娶这个插进来的人为妻不可了。此外,一回忆起那得体的风度,“完美地平平常常”的说法以及那火红的太阳穴,就足以平息我的忧虑。这种忧虑至少暂时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回忆这些还在我心中唤起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虽然很甜美,丝毫不痛苦,与对兄弟姊妹的情感相似,但是时间长了,也会变得危险,叫我随时随地感到需要将这个新认识的人拥在怀中。她那得体的举止,腼腆的表情,出人意料的随和,使我想象力那毫无用处的驰骋停止下来,又产生了动情的感激。然后,由于记忆立即开始取出相互独立的一张张底片,在记忆展现的底片系列中,将底片上显现的各个场景之间的任何关联,任何进展全取消了,最后一张底片不一定就能毁掉前面的各张。面对着我与之交谈过的那个平平常常、令人动情的阿尔贝蒂娜,我又看见大海对面那个神秘的阿尔贝蒂娜。到此刻,全是一些回忆,也就是一些画面,在我看来,此一幅并不比彼一幅更真实。
为了再也不想这介绍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又极力想再看看眼睛下面、面颊上的那颗小小的美人痣。我想起阿尔贝蒂娜离开埃尔斯蒂尔家的时候,我看见这颗痣是在下巴颏上。总而言之,我看见她时,我注意到她有一颗美人痣,但是我那游移不定的记忆随后又带着这颗痣在阿尔贝蒂娜的面庞上漫游,一会儿放在这儿,一会儿放在那儿。
我感到与我认识的所有少女相比,西莫内小姐与她们几乎无甚差异,颇为失望。但是,正象我对巴尔贝克大教堂深感失望并不妨碍我想去甘贝莱、阿方桥和威尼斯一样,我心中暗想,虽然阿尔贝蒂娜本人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样,至少可以通过她认识她那一小帮朋友。
开始时,我以为在这件事上我又要遭受挫折。她大概还要在巴尔贝克待很久,我也一样,所以我认为最好不要太千方百计地去见她,而等待时机来临,叫我与她相遇。结果我每天都遇到她,她每次只是满足于老远地回我一个招呼。这真叫人担心:如此下去,这整个夏季里,我每天反复跟她打招呼,却可能事态毫无进展。
过了不久,一天早晨,一场雨过后,天气很凉。海堤上,一个少女向我走来。她戴着一顶无边帽,一幅套袖,与我在埃尔斯蒂尔家的聚会上见过的那个少女那样截然不同,以致头脑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会从她身上认出这二者是同一个人。经过一秒钟的惊异,我的脑子总算转过来了。我想,那一秒钟的惊异,并没有逃过阿尔贝蒂娜的眼睛。另一方面,此时此刻我回忆起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得体举止”,此刻她粗暴的口气和“小帮子”的举止又令我朝相反方向大吃一惊。此外,太阳穴不再成为面孔上的视力中心。也许是因为我处在另一边,也可能是无边帽遮住了太阳穴,也可能是那太阳穴并不总是发炎。
“这是什么天啊!”她对我说,“总而言之,说巴尔贝克夏季无尽头,纯粹是胡说八道!怎么,你在这什么也不干哪!从来也没见过你打高尔夫球,去游艺场参加舞会。你也不骑马。你该多烦闷啊!你不觉得一天到晚待在海滩上,人都变傻了吗?啊!你喜欢当蜥蜴①?你倒是有时间。我看出来,你跟我不一样,我对各种运动都酷爱!拉索尼赛马,你没去吧?我们坐火车去的。我明白,坐这样的破车,你不会觉得好玩!我们路上花了两个小时!有那功夫,骑我的破车,已经打上三个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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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晒太阳。
因为这铁路弯弯曲曲,圣卢将这条地方性的小铁路自然而然地称之为“九曲十八弯”,我对他已经十分佩服。现在阿尔贝蒂娜轻而易举地说什么“破车”,又叫我吓了一跳。我感觉到她在指称方式上运用自如,我真怕她发现我在这方面是个庸才,并且因此看不起我的无能。不过,到那时为止,那一小帮子用来指这条铁路所用的丰富同义词,尚未在我面前显露出来呢!
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头部保持不动,鼻翼紧缩,只活动双唇。结果是带着拖腔,鼻音很重。这种声调的组成部份里,可能有外省遗传,年轻人故意模仿英国人的冷漠和外国女教师上课,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种因素。这种腔调,待她对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变得孩子气时,很快就后退了。这声调本来可以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别有风味,令我着迷。每当一连数日与她没有见面时,我就心浮气躁起来,一面还用她说这话时那种鼻音很重的腔调,人站得笔直,头部一动不动,自己反复说:“从来没见过你玩高尔夫球。”这时我便认为没有什么人比她更合我的心意了。
人们一对一对,聚拢,停步,以此装点海堤,交谈几句马上又散开,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线走去。那天早晨,我们也构成了这样的一对。我利用静止不动的时刻仔细观看,终于确切知道了那颗美人痣位于何处。凡德依的《奏鸣曲》中有一段乐谱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段乐谱从行板到乐曲游荡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着乐谱,我才找到了这个段落,并在我的记忆中将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来是在谐谑曲中。与此相同,我一会忆起那颗美人痣在面颊上,一会又记得是在下巴上。现在,这颗痣永远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们倒背如流的诗句,忽然我们在一个剧本里碰到,太出我们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显露出她们这一群的身影,双腿动人,身材苗条,彼此又那样各不相同。这一群身影越来越大,依傍着大海,成平行线朝我们走来,仿佛这些沐浴着阳光和海风,既身披霞光又红光满面的处女展开美丽的队形,构成丰富多彩而又富有装饰美的整体,要以其形状的千变万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长。我请求阿尔贝蒂娜允许我陪她走上一会。可惜她只向她们挥了挥手打招呼。
“对你的朋友们这样不理不睬,她们会埋怨的,”我对她说,心里希望着我们能和她们一起散步。
这时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球拍,走到我们跟前。他就是那个玩纸牌时其荒唐行为令法院首席审判官的太太气愤不已的人。他态度冷淡地、无动于衷地向阿尔贝蒂娜问好,显然自以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现在这种神情中。“奥克达夫,你从高尔夫球场来吗?”她问道,“一切顺利吗?体力好不好?”
“噢,真恶心,我晕晕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吗?”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这是个记录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①”
此人是一位工业巨富的儿子,据说其父在下届万国博览会②的组织工作中要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这个小伙子以及这些少女十分罕见的几位男性朋友,对于一切有关服装,着装,雪茄,英国饮料,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识真是极善其详,无所不知,令人骄傲,已达到学者那默默无言的谦虚程度。但是这些知识单独扩展,并未伴随着哪怕一丝一毫精神文化修养,实在叫我吃惊。他对于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怎样适宜,丝毫无需犹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况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个词,甚至对于最简单的法语规则也搞不清楚。两种文化如此不调和,在他父亲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是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合会主席,在致选民的一封公开信中,竟有这样的词句:“我本想见见市长与他聊聊这个问题。他不肯听取我的正确的不满。”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墙上都贴上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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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段话暴露出作者对高尔夫球戏的规则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们肯定普氏此次巴尔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届万届博览会”便是1900年那一届。
奥克达夫在游乐场中,在波斯顿牌戏、探戈等各种比赛中都经常得奖。如果他愿意,这会使他在“洗海水浴”这个阶层中结成一门好亲事。在这个阶层中,说少女嫁给她们的“舞伴”,那是本义,而不是引伸意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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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文中,“嫁”(épouser)这个词用在引伸意义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所以“嫁给她们的舞伴”也可理解为“与她们的舞伴配合默契”。这里说的是真正嫁给某人,所以说“是本来意义”而不是“引伸意义”。
他一面对阿尔贝蒂娜说:“对不起”,一面点燃一支雪茄,那样子似乎是请求对方允许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结束一件要紧的工作。因为他从来无法“待在那儿什么事都不干”,虽然他实际上从来什么事都不干。完全无所事事,到最后与辛劳过度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奥克达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额遮掩着他从来不动脑筋的事实,尽管神情安详,最后还是使他毫无效益地渴望思考。这种渴望使他深夜难以成眠,正如一位劳累过度的玄学家也会难以入睡一样。
我以为,如果我认识这些少女的朋友,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们,于是立刻准备要求将我介绍给奥克达夫。奥克达夫嘟哝着“我晕晕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谈了上述想法。我希望这样她会牢记在心,下次就会这样做。
“可是,”她大叫起来,“我不能将你介绍给一个小白脸!这地方,这种人多得很!他们无法跟你谈话。这一位玩高尔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丝毫不是你这种人。”
“你这样抛下你的女友们,她们该埋怨了,”我对她说,心中希望她会向我提议与她一起去追她们。
“不会的,她们根本不需要我。”
我们与布洛克走个头碰头,他对我机智地意味深长地笑笑。见到阿尔贝蒂娜,他又有些难堪。他不认识阿尔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他作了一个僵硬的叫人讨厌的动作,将头朝衣领方向低了下去。
“这个怪物叫什么名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跟我打招呼,既然他并不认识我。所以我没还礼。”
我来不及回答阿尔贝蒂娜的话,布洛克已经直冲我们走过来了。
“请你原谅我打断你的话,”他说,“我想告诉你,明天我到东锡埃尔去。我不能再等,再等就不礼貌了,圣卢-昂-布雷对我不知已经怎么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两点钟的火车去。请你安排。”
我这时一心想着再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并设法结识她的那些女友。东锡埃尔,她们并不去;我去了,回去时已经错过了她们到海滩上去的时刻。所以我觉得东锡埃尔简直是世界的尽头。我对布洛克说,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鲁埃老爷①两句可笑的亚历山大体诗,对圣卢说:
你要知道,我的义务不取决于他的义务。
如果他愿意,他不尽义务好了。但我应尽我的义务。
这样以便引诱他的教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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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鲁埃为伏尔泰之本姓。但这几行诗并非伏尔泰所作,而是高乃依,为其剧本《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台词。布洛克在这里暴露出他既“学究气”——因为他称伏尔泰为“阿鲁埃老爷”,又很无知——将高乃依的诗句安到伏尔泰头上。
第二卷 地名:地方(15)
“我承认他是相当漂亮的小伙子,”阿尔贝蒂娜对我说,“可他真叫我讨厌!”
我从未想过布洛克会是美男子。不过他确实是。他的头有些鼓,鼻子有鹰钩,神情非常高雅,又显出对自己的高雅十分自信的样子,他的面部叫人看上去很舒服。但是他不会讨阿尔贝蒂娜喜欢。说不定这是由于阿尔贝蒂娜的缺点所致,由于这一小帮子人生硬,无动于衷,由于她们对凡是小圈子以外的东西全很粗暴的缘故。后来,我给他们作介绍时,阿尔贝蒂娜对布洛克的厌恶有增无减。布洛克属于某一阶层,在那个阶层里,一方面对上流社会任意诽傍,一方面对一个“双手干干净净”的人应该有的良好举止又表示出充分的尊重,结果在二者之间来了个特别的妥协,既有别于上流社会的举止,又不管怎样,总是显出一种特别可憎的交际客套。人们将他介绍给别人时,他弯腰鞠躬,既带几分怀疑地微微一笑,又带着过份夸大的恭敬。如果对方是一位男子,他总是说:“先生,很荣幸。”那嗓音似在嘲笑自己道出的话语,同时又意识到这嗓音属于一个并非粗野的人。这第一秒钟用在一个他既遵守又加以嘲笑的习惯上(就像他一月一日时说:“我祝您一年称心如意”一样),然后他露出机敏而狡猾的神情,并“高声道出很微妙的事情”。这些事情常常饱含真理,但是叫阿尔贝蒂娜“受不了”。那第一天,我对她说他叫布洛克时,她便大叫起来:
“我可以打赌,他是个犹太鬼。装出彬彬有礼的德行,正是他们那一套。”
此外,布洛克后来大概又以另外的方式叫阿尔贝蒂娜恼火。正如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不会将简单的事情简简单单地说出来。他为每一事物寻找一个讲究的形容词,然后又大而化之。这叫阿尔贝蒂娜十分讨厌,她不大喜欢别人管她的事,也不喜欢她扭伤了脚,安安静静呆着的时候,布洛克说的那句话:
“她坐在长椅上,但是作为普遍现象,她不停地同时来往于隐隐约约的高尔夫球和普普通通的网球之间。”这无非是“文学手法”而已。但是阿尔贝蒂娜感到这会在她与一些人的相处中造成困难。她拒绝了那些人的邀请,说她动弹不了。正因如此,这便足以叫她讨厌那个说出这些话的小伙子的面孔和嗓音了。
我与阿尔贝蒂娜分手,相互许下诺言要一起出去游玩一次。我与她谈过了话,但是不知道我的话语落在何处,不知道我的话语起什么作用,仿佛不知道我是否将石头扔进了无底的深渊一样。一般来说,倾听我们话语的对象,用他从话语要旨中提炼出的意义来充实这些话语,而这个意义与我们赋予这些话语的意义又很不相同。这是日常生活不断向我们揭示的一个事实。更甚之,如果就在一个人的身旁,而我们对这个人所受的教育觉得无从想像(如阿尔贝蒂娜所受教育之于我),对他的爱好,读的书,作人原则都不了解,我们就不知道,是否我们的话语会在他身上唤起某种感觉,这与要在动物身上唤起某种感觉更为相似,因为对动物,还是可以叫它们明白某些事情的。因此,设法与阿尔贝蒂娜交往深厚起来,在我看来,似乎是与未知数接触,如果不说是与不可能接触的话。这似乎是与驯马一样艰难,与养蜂或栽种蔷薇一样叫人费劲的事。
几小时以前,我还以为阿尔贝蒂娜以后只会对我的招呼远远应答。刚才我们分手时已经作出了一起出游的计划。我在内心里向自己许下诺言,以后再遇到阿尔贝蒂娜时,我要对她更大胆一些。我要对她说什么,甚至(既然我完全得到她大概很轻佻的印象)要向她要求什么快乐,我全都提前订出了计划。但是人的思想,象花草,象细胞,象化学原素一样,是可以受影响的。如果将思想深入环境之中,那么改变思想的环境,便是情境,一个新的环境。当我再次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时,由于她的在场这个事实本身,我便与平时不同了,结果我对她说的话与我事先计议中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回忆起那发炎的太阳穴,我又自问是否阿尔贝蒂娜会更欣赏另一种殷勤,她会明白那是不图什么的殷勤。总而言之,在她的某些目光,某些微笑面前,我感到尴尬。这些目光、微笑既可以意味着作风轻浮,也可以意味着一个天性活泼但秉性正直的少女的快活。脸上同一个表情,语言上同一表达方式,可以具有不同的含义,我简直就象一个学生面对拉丁文翻译练习的重重困难一样犹豫不决。
那一次,我们几乎立刻就遇到了那个高个子的姑娘。她叫安德烈,就是从首席审判官身上跳过去的那个女孩。阿尔贝蒂娜不得不将我介绍给安德烈。她这位女友双眸极为清澈明亮,仿佛在绿荫遮掩的一套房间里,从一扇敞开的门走进面向阳光和阳光普照的大海那绿莹莹的反光的一间卧房一样。
五位男士走过去,自从我来到巴尔贝克,经常看见他们,非常面熟。我心里经常琢磨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不是很阔的人,”阿尔贝蒂娜现出蔑视的神情冷嘲热讽地对我说,“那个染头发的小老头,带黄手套,长得还可以,是不是?他很会作怪相,他是巴尔贝克的牙科医生,人很正直。那个胖子,是市长。不是那个小矮胖子。那小矮胖子,你大概见过,他是舞蹈教师。他长得怪难看的,对我们很受不了,因为我们在游艺场大吵闹,不是把椅子弄坏了,就是想不用地毯跳舞什么的,所以他从来不让我们得奖,虽然只有我们会跳舞,牙科医生是个正直的人,我本应该跟他们打个招呼好气死那个舞蹈教师。可是不行,因为还有德·圣克瓦先生和他们在一起,这个圣克瓦先生是董事长,出身于贵族家庭,可是为了金钱,这个家庭和共和党站到一边去了。没有哪一个正直的人和他打招呼。由于内阁的关系,他认识我叔叔。但我家其余的人都不理睬他。那个穿风雨衣的瘦子,是乐队指挥。怎么!你不认识他?他弹琴简直是仙乐。你没去听cavalleriarusticana①。啊!我觉得那真是尽善尽美!他今晚还举行音乐会,可是我们不能去,因为今晚的音乐会是在市政府大厅举行。和游艺场没关系,但在将基督象摘走了的市政大厅,如果我们要去,安德烈的母亲说不定会气得中风的!你会对我说,我的姨父也在政府中任职嘛!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姨母就是姨母。并不因此我就得喜欢她!她从来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我甩了。真正给我当对亲,而且具有双倍功德的,倒是一位女友,因为她与我一点亲戚关系也没有,我就象爱母亲一样爱她。以后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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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文:《乡村骑士》。这是意大利作曲家玛斯卡尼的作品。普鲁斯特在此突出阿尔贝蒂娜对意大利歌剧的热衷,以显现其趣味不高,因当时法国的高等人物对意大利歌剧一律嗤之以鼻。
有一阵,高尔夫球冠军和玩巴卡拉纸牌戏的奥克达夫走过来和我们说话。我以为发现了我们之间有一种关联,因为从谈话中我得知,他与维尔迪兰家沾点亲,而且还相当为他们所喜爱。但是他谈起那大名鼎鼎的星期三时,满怀蔑视地加上一句:维尔迪兰先生根本不知道穿无尾常礼服,他还说:在某些杂耍歌舞剧院碰到他,真叫人难堪。在那种地方,可真不喜欢听到一位身穿平时的上装、系着黑领带、乡村公证人模样的先生大喊大叫地对你说:“你好啊,淘气的孩子!”
后来,奥克达夫离开了我们。过了一小会,我们又碰上了安德烈。散步了一程,她一句话也未对我讲。走到她家那木屋别墅前,她便进去了。我要阿尔贝薪娜注意,她的女友对我是多么冷淡,并且阿尔贝蒂娜好象很难在我和她的女友们之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与埃尔斯蒂尔为了实现我的期望似乎第一天就撞到了敌意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正在这时,一些少女经过,这是昂布勒萨克家的各位小姐。我向她们打招呼,阿尔贝蒂娜也向她们问好。这种情形,使我对安德烈的离去更感遗憾。
我想,在与阿尔贝蒂娜的关系上,我的地位会即将得到改善。这几位小姐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位亲戚的女儿,这位亲戚也认识德·卢森堡亲王夫人。德·昂布勒萨克夫妇非常富有,在巴尔贝克有一所小小的别墅,但是他们过着最简朴的生活,丈夫总是穿着同一件上装,妻子总是穿一件深色长裙。夫妻二人见了我外祖母总是恭恭敬敬地问候,但并无所图。女儿们,天生丽质,衣着更为华丽,但那是城市的华丽而不是海滨的华丽。她们身着长裙,头戴很大的草帽,与阿尔贝蒂娜相比,那样子属于另一种人类社会。她们是谁,阿尔贝蒂娜知道得清清楚楚。
“啊!你认识昂布勒萨克家的小姑娘?嘿,你还真认识一些很棒的人呢!不过,他们很简朴。”她补充一句,似乎这二者是相当矛盾的。“这些姑娘对人很好,但是家教那么严,不许她们去游艺场。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我们太不像样子。这些女孩讨你喜欢吗?天哪,说不准。她们完全是小白鹅。说不定她们有她们的魅力。如果你喜欢小白鹅,你算是如愿以偿了。看上去,她们也会讨人喜欢,既然有一个已经与德·圣卢侯爵订了婚。那妹妹也爱上了这个小伙子,这可叫她够难受的。我呀,她们讲话那嘴唇几乎不动弹的样子就够叫我腻味的了。她们的衣着也真可笑。她们穿着丝绸长裙打高尔夫球。小小的年纪,衣裳穿得比一些很会打扮的上了年纪的妇女还要自命不凡。你看埃尔斯蒂尔太太,人家才是衣着华丽的妇女呢!”
我回答说,我似乎觉得埃尔斯蒂尔太太衣服穿得简朴得多。阿尔贝蒂娜听了,大笑起来。
“确实,她衣服穿得很简朴,可是她穿得叫人心里快活。
为了达到你认为的简朴,她花好多钱呢!”
埃尔斯蒂尔太太的长裙,在一个对于衣服饰物没有踏实而简朴的审美观的人眼中,不会引起注意。我正缺乏这种审美观。照阿尔贝蒂娜的说法,埃尔斯蒂尔具有这种审美观,而且达到了最高的程度。这我倒没有料到。我也没有料到,充塞他画室的那些华丽而又简朴的东西,都是他向往已久的珍贵文物。他密切注视这些物品屡次出售的情形,了解其整个的历史,直到有一天,他攒到了足够的钱,才终于把这些东西买到手。但是在这些事情上,阿尔贝蒂娜与我一样无知,不能教我学会什么东西。而对衣着打扮,出于爱俏姑娘的本能,也可能出于贫苦姑娘的遗憾心情,更能以无利害关系的观点,更有高雅口味在富人身上去欣赏自己不能以打扮自己的东西。她能够将埃尔斯蒂尔的讲究谈得头头是道。埃尔斯蒂尔是那么挑剔,以致他觉得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糟糕。他把比例、细微的差别摆在最重要的地位上,不惜出重金叫人给自己的老婆制做阳伞,帽子,大衣。他教阿尔贝蒂娜学会了欣赏这些东西的迷人之处,而一个没有审美能力的人则不会比我更能注意这些。此外,阿尔贝蒂娜也搞过一点绘画,虽然她自己承认没有任何“天份”。她对埃尔斯蒂尔佩服得五体投地。多亏了埃尔斯蒂尔对她之所言以及给她看的东西,她在欣赏绘画上很是在行,这与她对“cavalleriarusticana”的热衷形成强烈对比。这是因为,虽然现在还不大看得出来,实际上她非常聪颖。她谈吐中的愚蠢,并不是她自己愚蠢,而是她那个环境和她的年龄所致。埃尔斯蒂尔对她产生了很好的影响,但不过是局部的。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不是所有的智慧形式都达到了同一开发水平。对绘画的欣赏能力几乎赶上了对衣着以及华丽高雅的各种形式的欣赏能力,但是对音乐的欣赏能力则没有跟上,远远落在后面。
阿尔贝蒂娜知道昂布勒萨克一家是什么人毫无用处。正像一个人可做大事不一定就能做小事一样,我向这家的各位小姐施礼之后,并未感到阿尔贝蒂娜就比从前更积极准备叫我与她的女友们相识。
“你对她们很看重,你心地真好。不过,不要注意她们,不值得。对于你这样有身份的人来说,这些小丫头能算得上什么呢?至少安德烈倒是聪颖过人的。她是一个善良的小姑娘,虽然完美地想入非非。其他的几个确实愚蠢到家了。”
离开阿尔贝蒂娜,我骤然感到一阵心酸,因为圣卢向我隐瞒了他订婚的事,而且他竟要干出与自己的情妇并未断绝关系就结婚这样的坏事来。
没过几天,我被介绍给了安德烈。她谈了不少时间,我利用这个机会对她说,我很想第二天再与她见面。但她回答我说不行,因为她母亲身体很坏,她不想让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中。两天以后,我去看望埃尔斯蒂尔,他对我说安德烈对我极有好感。我回答他说:“是我从第一天起便对她有好感,我要求第二天再与她见面,可是她不能来。”
“对,我知道,她对我说了,”埃尔斯蒂尔对我说,“她为此十分遗憾。但是她先答应了人家到十里以外①的地方去野餐,她必须坐四轮大马车去,无法再取消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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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古里,一里约等于四公里。
安德烈太不了解我。这种谎言虽然无关紧要,但是,一个竟然干出这种事的人,我是绝不应该继续与之来往的。干得出来第一次,还会干无数次。你每年去看一个朋友,第一次他未能赴约或者说他伤风感冒了。下一次,你会发现他又感冒了。再与他约会,他又没来,原因总是同一个,而他以为这是根据情况临时想出来的、不同的原因。
安德烈对我说她不得不留在母亲身边的那天早晨之后,又一天早晨,我远远看见阿尔贝蒂娜手上牵着一段丝绳,上面吊着个莫名其妙的物件。这使她与乔托笔下的《偶象崇拜》那幅画很相象①,这物件叫“小鬼”,早已停止不用。面对手里拿着这个玩艺儿的少女肖像,未来的评论家们对于她手里的这个玩艺儿,可以像面对竞技场圣母院②那幅寓意图一样,发表长篇大论。我与阿尔贝蒂娜走上几步。过了一会,她们那位看上去较贫困、表情严峻的女友走过来对阿尔贝蒂娜说:“你好,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她就是第一天安德烈大步擦过那个老先生头顶时,恶意讽刺“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的那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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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的是乔托《善与恶寓意画》,为帕多瓦斯克洛维尼小教堂(又称竞技场圣母院)中之壁画。此画也称《不忠》,表现一个男人(不忠之人)手擎一女人偶像;偶像已将一根绳子绕在他的脖颈上,使他背离了俯身向着他的上帝。1900年5月,普鲁斯特在威尼斯小住时,曾专门到帕多瓦去欣赏乔托的壁画。
②斯克洛维尼小教堂建于一古竞技场的原址上,因得此名。
帽子碍事,她把帽子摘了。她那头发,有如丰富多彩而又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四处散开,精巧优美地贴在前额上。阿尔贝蒂娜大概见她光着头,而心中有气,一言不发,一字不答,保持冷冰冰的沉默。
虽然如此,那个女孩仍留下未走。阿尔贝蒂娜总叫她与我保持一段距离,她一会设法单独和她在一起,一会又设法跟我一起走,将她甩在后面。为了叫阿尔贝蒂娜将我介绍给这个女孩,我不得不当着那女孩的面向阿尔贝蒂娜这么请求。待阿尔贝蒂娜道出我的名字时,刹那间,我看见那女孩的脸上和碧蓝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热情、爱恋的笑容。她向我伸过手来,而在她说:“可怜的老帮子,真叫我心里难受”那句话时,我觉得她的神情是那样冷酷!她的头发闪着金光,而且不只是她的头发。她那粉红的双颊和碧蓝的眼睛,也象清晨朝霞红遍的天空一样,到处闪着金光。
顿时我浑身发热,心中暗想,这是一个爱恋起来很腼腆的姑娘。阿尔贝蒂娜那么粗暴无礼,她依然留下来,为的是我,是出于对我的爱。她终于能够用那含笑而充满善意的眼神向我供认,她既能对我十分温柔,也能对别人十分凶狠,大概心中十分快活。甚至在我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大概早就在海滩上注意到我,从那时起心中就想着我了。她之所以嘲笑那位老先生,说不定就是为了让我好佩服她;说不定后来那些日子她神情抑郁,就是因为她无法与我结识。傍晚,我从旅馆里经常望见她在海滩上散步,很可能她期望着与我相遇。正如过去整个一小帮人在场使她局促一样,现在,阿尔贝蒂娜一人在场。她也感到局促。尽管阿尔贝蒂娜的态度越来越冷漠,她仍然紧跟我们不放,很显然,她指望着留在最后,与我订个约会,找个她能溜出来的时间,而又不让家里和女友知道,在望弥撒之前或玩高尔夫球之后,与我在一个可靠的地点幽会。出于安德烈与她关系不好而且很讨厌她,要与她见面就难上加难。
“对她那可怕的伪善、卑鄙,以及对我干的卑鄙勾当,我忍了很久,”安德烈后来对我说,“为了别人,我全都忍下来了。但是,终于有一次,我忍无可忍了。”于是她给我讲了那个女孩掀起的一起轩然大波,这件事确实可能有损安德烈的形象。
但是,希塞尔眉目传情,期望看阿尔贝蒂娜会让我们聚在一起好对我讲的话,始终无法道出,因为阿尔贝蒂娜固执地置身在我们两人中间,继续越来越简短地回答女友的话,后来干脆根本不回答她的话了。最后希塞尔只好放弃了这个位置。我责备阿尔贝蒂娜为何如此别扭。
“教训教训她,要她放谨慎些。她不是坏女孩,可是叫人讨厌。用不着她到处管闲事。又没请她来,她干嘛死缠着我们?再过五分钟我就要叫她滚蛋了!再说,她头发那个样子,我很讨厌,看上去很不正经。”
阿尔贝蒂娜与我说话时,我凝望着她的双颊,心里琢磨着:她那脸蛋会多么香甜,多么有滋味!——那天,她的面颊不是鲜艳,而是光滑,连成一片的粉红,稍带紫色,如奶油一般,仿佛某些花瓣上带着一层蜡霜的玫瑰花。正如有人对某一品种的花朵极为热衷一样,我对那双颊产生了狂热。
“我从前没注意到她,”我回答她说。
“你今天倒对她看得很仔细,人家简直要说,你想给她画像呢!”她对我说。明明我此刻仔细凝望的是她本人,可是这也无法叫她情绪平息下来。“不过,我不认为她会讨你喜欢。她一点不会调情。你大概喜欢会调情的姑娘吧,你!无论如何,她再也没有机会耍粘乎,也没有机会叫人甩开她了,她马上就要回巴黎了。”
“你那些别的女友也和她一起走吗?”
“不,就她一个人。她和miss①,因为她要补考。她得闷头用功了,这可怜的孩子。我向你保证,这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可能会撞上一个好题目。偶然性太大了,我的一个女友就碰到过《叙述一下你目击的交通事故》这样的题。嘿,真是好运气!可是我也认识一个姑娘,她要阐述(而且还是笔试)的题目是:《在阿尔赛斯特和菲兰特②之间,你更喜欢谁作你的朋友?》我若是碰上这个题目,可就傻眼了,首先,什么都不说吧,就不该向女孩提这样的问题。女孩应该和别的女孩关系密切,而不应该认为她们应该找男士作朋友(这句话向我表明,接纳我进那小帮子的可能性很少,真叫我浑身颤抖)。不过,不管怎么说,即使向一些年轻人提出这个问题,人家能找出什么话来说呢?有好几位家长都给《高卢人报》③写了信,抱怨这类题目太难了。更不象话的是,在一本得奖最佳学生作业集中,这个题目竟然作了两次,而作法完全相反。一切取决于考官。有一个考官要求回答说菲兰特是个交际老手,溜须拍马,骗子;而另一个考官则要求回答说,不能不赞美阿尔赛斯特,但是由于他太好寻衅,脾气太坏,要作朋友嘛,最好还是挑菲兰特。连老师之间意见都不统一,你怎么能叫可怜的学生搞清楚呢?这还不算,问题是一年比一年难。希塞尔恐怕非得走后门才能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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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英国女家庭教师。
②莫里哀喜剧《愤世嫉俗》中的两个人物。
③该报的思想倾向为反动和保皇。自1882年阿尔图尔·梅耶重任该报社长以来,在使君主主义者归附布朗基主义上起了重要作用。阿尔贝蒂娜的这句话,除了告诉我们邦当家里阅读这份报纸以外,还给我们一个信息,就是她的排犹主义思想从何而来,因为《高卢人报》是坚决反对宣布德雷福斯无罪的。
我回到旅馆,外祖母不在,我等她很久。待她回来,我央求她让我出去远游一次,条件很好,时间大概是四十八小时。与外祖母吃了午饭,叫了一辆马车,吩咐将我拉到火车站去。希塞尔在车站看见我,大概不会感到惊讶。待我们在东锡埃尔换上了去巴黎的火车,便有带单独过道的车厢。待miss打盹时,我就可以将希塞尔带到僻静的角落去,与她订我回巴黎以后的约会,我尽量赶快回巴黎。然后根据她向我表示的意愿,说不定我会一直将她送到冈城或埃夫勒,然后再坐下一趟车回来。可是,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她和她的女友之间曾经长期犹豫不决,又想钟情于她,又想钟情于阿尔贝蒂娜,又想钟情于那个明眸少女、又想钟情于罗斯蒙德,她会怎么想呢!既然我与希塞尔彼此有情,即将结为同心,我对上述的事一定感到悔恨不已。何况我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我已经不喜欢阿尔贝蒂娜了。今天早晨我见她对我扭过头远去,为的就是我与希塞尔说话。在她那赌气垂下的头上,脑后的头发与别处不同,颜色更深。头发闪着光,似乎她刚刚出水。这使我想到一只落汤鸡,这样的头发使我从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另一种心灵的体现,与迄今为止那略显紫色的面孔和神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脑后闪亮的头发,有一阵,我能从她身上看到的,就是这个,我继续看见的也只有这个。有的商店在橱窗里这次陈列着某一个人的这张照片,下次又陈列出她的另外一张照片。我们的记忆与这些商店十分相似。一般来说,在一段时间内只有最新的照片摆在那里供人观看。
车夫扬鞭催马,我倾听着希塞尔对我道出的细言软语,这完全是从她那嫣然一笑和伸过来的手中衍生出来的。这是因为我在生活中处于还没有钟情于人而希望钟情于人的阶段,我不仅心怀肉体美的理想——诸位已经看到,我从每个过路女子身上远远辨认出这种理想美,但这过路女子距离要相当远,以便她那模糊的线条与这种认同不要发生矛盾——而且心里怀着一个精神幽灵。这幽灵随时准备化身为人,那就是即将钟情于我,即将向我道出爱情喜剧台词的那个女郎。这出爱情喜剧,自童年时代起,在我头脑中已全部写就,我似乎感到所有可爱的少女全都一样愿意扮演这出戏,只要她们外形过得去。在这个戏中,不论我召来创造这个角色或重演这个角色的新“星”是谁,剧本,剧情变化,甚至戏文,都保持着不变的形式。
虽然阿尔贝蒂娜并不热心为我们介绍,过了几天,我还是认识了第一天的那一小帮子人。除了希塞尔之外,她们依然齐集在巴尔贝克(由于在车站道口前马车停留时间很长,加上列车时刻表的变化,我没有赶上火车,我抵达车站时,火车已开走五分钟了。再说,这时我已经不再想着希塞尔了)。此外,我也认识她们的两、三位女友,是应我的要求,她们给我介绍的。这样,通过一个少女再认识另一个少女,希望与这个新认识的少女一起得到快乐,于是那刚刚认识的一个,便好似通过另一品种的玫瑰而得到的新品种的玫瑰花了。在这一系列的花朵中一个花冠一个花冠地溯源而去,认识了一朵不同的花得到的快乐,又使我转回到通过哪朵花认识了这朵花的那一朵上去,感激的心情中又夹杂着向往和新的希望。
过了不久,我就终日与这些少女相伴了。
可叹!在最鲜艳的花朵上,也可以分辨出无法觉察的小斑点来。今日绽成花朵的果肉,经过干燥或结实的过程,会变成籽粒。对于一个老练的人,这无法觉察的数点已经勾画出籽粒那不变的、事先已经注定的形状。人们的目光追随着一艘船,如醉如痴。涟漪以其优美的姿态吹皱清晨的海水,似乎一动不动,可以入画,因为大海是那样平静,根本感觉不到海潮的汹涌。那船只犹似涟漪。在注视人的面孔的一瞬间,人的面孔似乎是不变的,因为这面孔演变的进程太慢,我们觉察不到。但是,只要看看这些少女身旁的她们的母亲或姑母,就能衡量出这些线条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内走过了多少距离。一般来说,其丑无比的家伙在内部引力下,这些线条已经到了目光无神,面庞已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再也沐浴不着阳光的时刻。即使在那些自认为完全摆脱了自己种族束缚的人身上,犹太爱国主义或基督返祖遗传都是根深蒂固而且无法避免的。我知道,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那盛开的玫瑰花之下,与上述思想根深蒂固,无法避免一样,隐匿着粗大的鼻子,隆起的嘴,臃肿的身躯。这个,她们自己也不知不晓,将来是要伺机出现的。那时会叫人大吃一惊,但是实际上已在后台随时准备出人意料、定人生死地登场了,正像什么德雷福斯主义,教权主义,民族和封建英雄主义,一俟时机呼唤,便骤然从先于本人个性的本性中跳出来一样。一个人中将这本性分辨出来。甚至在精神上,我们也受到自然规律的制约,其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我们的思想,象某种隐花植物,某种禾本科植物一样,事先便拥有某些特点,而我们以为这些特点是选择而来的。我们只抓住次要的观念,而意识不到首要的原因(犹太人种,法兰西家庭,等等)。首要的原因必然产生出次要的观念来,到了希望的时刻我们会将这首要的原因表现出来。有的观念我们觉得似乎是思考的结果,有的似乎是不注意卫生而得来。正象蝶花科植物其形状来源于其种子一样,说不定不论我们赖以生存的观念也好,我们因之死去的疾病也好,全是从我们的家庭传下来的。
就象一株花期成熟时间各异的植物,在这巴尔贝克的海滩上,我从那些老妇人身上,看到了坚硬的籽实,柔软的块茎。我的女友们有一天可能就要成为这般物品。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此刻,正是开花时节。所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邀我出去散步时,我总是寻找借口说我不得空闲。我去拜访埃尔斯蒂尔,也只有我新交的女友伴我同行时才去。我甚至无法找出一个下午按照我对圣卢许下的诺言去东锡埃尔看望他。交际聚会,严肃的谈话,甚至友好的闲聊,如果要占去我与这些少女外出的时间,对我产生的效果,简单就和到了早餐时间,不是带我们去吃饭,而是去看画册一样。我们以为和他们在一起得到乐趣的男子,青年人,老年或中年妇女,对我们来说,只触及到一个不坚固的表平面,因为我们只通过压缩为这个表平面的视觉感受去认识他们。这种视觉感受朝少女奔去时,则是作为其它感官的代表前去的。其它感官将到她们一个个身上去寻找色、香、味的各种优点,将品尝这各家之长,甚至无需借助于双手和双唇。借助于情欲十分擅长的移植艺术和综合天才,各种感官足以在双颊或酥胸的色彩下还原成手的接触,初次品尝和严禁的接触的感受,会赋予这些女郎甜蜜蜜的坚固形态。在玫瑰园采美或在葡萄田里用眼睛吞食着一串串葡萄时,也是如此。
坏天气吓不住阿尔贝蒂娜,人们有时见她在飘泼大雨下仍然身穿雨衣骑着自行车飞奔。虽然如此,如果下雨,我们则到游艺场去度过白天。那些日子,我不去游艺场简直就不行。我对从来不进游艺场的各位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蔑视到了极点。我心甘情愿地帮助我的各位女友耍弄舞蹈教师。我们一般总是受到老板和攫取了领导权的雇员的申斥,因为我这些女友从衣帽间到礼堂去,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非要从所有的椅子上跳过去不可;回来的时候,又非要一溜坡滑下来不可。她们用美妙的手臂动作保持平衡,一面唱着歌,犹如古老年代里的诗人那样将各种艺术形式揉进这青春年少的时光。对于古老年代里的诗人来说,各种文学体裁尚未分开,他们在一首史诗中可以将农谚和神学训示混杂在一起。我说“我这些女友”,就连安德烈也行例外。正因为如此,我第一天时还以为她是充满激情的女孩呢!实际上与此相反,她瘦弱,聪颖,那一年身体极为不适。即使如此,她仍不顾自己的健康,为那个年龄的特点所驱使。在这种年龄,不顾一切,快活时将病人与身强力壮的人混为一谈。
这个安德烈,第一天时我觉得她最为冷淡,实际上她比阿尔贝蒂娜文雅、多情、细腻多了,她对阿尔贝蒂娜表现出大姐姐那种抚慰、温存的疼爱。她来到游艺场,坐在我的身边,与阿尔贝蒂娜相反,她懂得拒绝跳一场华尔兹,甚至在我疲倦时,放弃去游艺场,到旅馆里来看我。她表示对我的友谊,对阿尔贝蒂娜的友谊,都有着细微的差别,证明她对内心情感体会极为聪慧,令人心情舒畅。这种聪颖可能部分源于她的病体。她总是面带快活的微笑原谅阿尔贝蒂娜的孩子气。快活的事对阿尔贝蒂娜产生的不可抗拒的诱惑,她都天真有力地表现出来,她不会象安德烈那样,坚决拒绝,而宁愿与我谈天……
去高尔夫球场吃茶点的时刻即将来临,如果我们大家都在一起,阿尔贝蒂娜自己作好准备,然后朝安德烈走过来,说:
“喂,安德烈,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走?你知道的,我们要去高尔夫球场吃茶点。”
“我不去,我留下来和他聊天,”安德烈指着我,这样回答。
“可是,迪里欧太太请了你,你是知道的,”阿尔贝蒂娜大叫起来,似乎安德烈打算与我待在一起,只能用她不知道人家邀请了她这一点来解释。
“你看,我的小姑娘,别那么傻,”安德烈回答道。
阿尔贝蒂娜并不坚持,生怕人家也劝她留下声。她摇摇头: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回答,“对一个喜欢慢性自杀的病人,就是这么说的。我可跑了,我想你的表慢了,”说完拔腿就跑。
“她叫人着迷,可她也是一大怪,”安德烈说道,用微微一笑环视她的女友。这微笑既抚慰她,又对她作出评断。
在爱好消遣娱乐这一点上,阿尔贝蒂娜与少年时期的希尔贝特有些相似。在我们相继爱恋的各个女子之间,总存在某种相似之处,虽然也有所变化。这种相似,与我们气质的固定化有关系,因为这些女子是我们的气质所选择的,而将所有与我们既不相反,也不相辅的女子,也就是专门既满足我们的官能享受又折磨我们的心的女子全部淘汰掉。这些被选中的女子,是我们气质的产物,是我们感性的倒影、反成象、“底片”。因此,一个小说家,在描写他笔下主人公的生活时,可以将他历次的恋爱描绘成几乎完全相似,而并不给人以自我抄袭的印象。相反,给人的印象是他在创造,因为虚假的革新总不如旨在暗示一个崭新真理的重复更有力量。在堕入情网者的性格中,小说家还应该指出变异的迹象,随着进入人生其它纬度上新的地区,这种变异的迹象更加突出。如果对自己笔下的其他人物,他描绘出不同的性格,而对自己心爱的女子,则没有赋予她任何性格,说不定这位小说家就再次表达出了另一条真理: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我们了解他们的性格。但是对一个人与我们的生命合而为一的人,很快我们就再不能将她与我们自己分开的人,对于她的动机,我们不断地作出各种令人不安的假设、对这假设又不断作出修改,对这样一个人,我们怎么能够捕捉住她的性格呢?对于我们爱恋的女子,我们的好奇心是从理智之外升腾起来的,其驰骋大大超越这位女子的性格。即使我们想停留在这个问题上,恐怕也做不到。我们惴惴不安调查研究的目标,要比这些性格上的特点更为紧要。这些性格上的特点与表皮上那些小小的菱形十分相似,其变化丰富的组合构成了肌肉花纹般的特点。我们直觉的辐射穿透了这些,带给我们的影象完全不是一张特殊的脸的影象,而代表着一副骨架那阴沉而痛苦的普遍性。
安德烈非常富有,阿尔贝蒂娜则贫穷而又孤苦无依,因此安德烈怀着极度的慷慨让她分享自己的奢华。说到安德烈对希塞尔的感情,则与我所想的不完全一样。果然不久阿尔贝蒂娜拿出她收到的希塞尔的来信,大家便有了这位女大学生的消息。此信是希塞尔专门写来,要将她旅途和抵达的消息告知这一小帮子人,同时也请大家原谅她的怠惰,尚未给其他人写信。安德烈说:
“我明天就给她写信。如果等她先来信,可能要等很久,她那么粗心大意。”
本来我以为她与希塞尔龃龉得要死,听到她道出这番话来,我真是大为惊异。
安德烈朝我转过身来,补充了一句:“显然你大概不觉得她如何出类拔萃,可她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姑娘,我对她非常有感情。”
我由此得出结论,安德烈与人龃龉时间不长。
除了这些下雨的日子,我们应该骑自行车到悬崖上去或到乡间去的时候,提前一个小时,我就要极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如果弗朗索瓦丝没有将我的衣物准备好,我就要叽哩咕噜地埋怨。弗朗索瓦丝受到夸奖,自尊心得到满足的时候,她是谦恭,谦虚而又可爱的。但是,哪怕你挑出她一点点错,即使在巴黎,她也要骄傲而气恼地挺起腰板——年迈已开始使她弯腰驼背了。这自尊心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发条,她满意和快乐的情绪与要她做的事的难度成正比。她在巴尔贝克要做的,都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以致她几乎总是现出不快的神情。我要去会我的女友,抱怨我的帽子没有刷,或者我的领带没有整理停当时,她那不快的神情会突然增加一百倍,还要加上冷嘲热讽的表情。本来她能做到千辛万苦而并不因此就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可现在,只要指出一件上装不在应在的地方,她就不仅要自吹一通她是怎样精心将这件上装“收藏起来,而不是叫它在外面落灰尘”,而且还要对自己的活计照理夸奖一遍,抱怨她在巴尔贝克可不是度假,在这里就找不着第二个人过她这样的日子。
“我真不明白怎么能叫自己的东西这么乱,你去瞧瞧,是不是换个别人,在这乱七八糟之中就能找出个头绪来。就连魔鬼自己恐怕也要晕头转向。”
要么她就摆出女王的面孔,火冒三丈地瞪着我,一言不发。可是一关上房门,进了走廊,她的沉默就立即打破了。于是话语响彻走廊,我猜想那是骂人的话,可是又跟剧中人上场以前在边幕上道出的头几句台词一样,叫人听不清楚。何况我这样穿衣打扮准备与女友们外出,即使什么也不缺,弗朗索瓦丝情绪也很好的话,她也要表现出叫人无法忍受的样子。在我感到有一种需要,要对人谈谈这些少女的时候,我在她面前曾就这些女孩说过一些开玩笑的话。现在,她利用这些笑谈,摆出向我透露什么的样子。其实,如果是真的,我肯定比她知道得更清楚。可她说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像所有的人一样,她有自己的性情。在人身上,这种性情永远不会与一条笔直的道路相似,而是以其莫名其妙而又不可避免的弯弯曲曲令人惊异。别人发现不了这些弯路,我们要从这些弯路走过,很困难。每次我走到“帽子不在原处”,“安德烈或阿尔贝蒂娜的名字”这个点的时候,弗朗索瓦丝就要强迫我走上弯弯曲曲、莫名其妙的小路,使我迟迟动不了身。我吩咐给我准备夹chester①和生菜的三明治和买点心时,也是这样。这是准备到了吃茶点的时候,我和这些少女们在悬崖上吃的。可是弗朗索瓦丝宣称,她们如果不是这么看重物质利害的话,本可以轮流出钱买嘛!外地的贪婪和庸俗这整个返祖现象倒来救了弗朗索瓦丝。在她看来,简直可以说,死去的欧拉莉那分裂的灵魂在我的女友这一小帮子人那迷人的躯体上找到了比在圣埃罗瓦身上更优美的化身②。听到这些谴责,我真是火冒三丈,感到撞到了这种地方,从这里开始,这乡间熟悉的小路竟变成无法通行的死胡同。幸亏时间不太长。这乡间熟悉的小路,便是弗朗索瓦丝的性情。后来,上装找到了,三明治准备好了,我便去找阿尔贝蒂娜,安德烈,罗斯蒙德,有时还有别人。于是,我们动身,步行或骑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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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柴郡乳酪。
②见《贡布雷》,女圣徒欧拉莉在勃艮第变成了圣埃罗瓦。
如果是从前,也许我更喜欢天气不好时这样去散心。那时,我极力在巴尔贝克重新找到“西梅利安人的故乡”,风和日丽的天气在那时大概是不存在的,美好的时光便是洗海水浴的人在普普通通的夏天这个为云雾笼罩的古老地区。现在,我从前鄙视的、视野中避开的一切,不仅是阳光的变幻,甚至还有竞渡、赛马,我都狂热地追求了。与我过去只希望看见风暴席卷的大海原因是一样的,这些都与美学观念相关。这是因为,我和女友们有时去拜访埃尔斯蒂尔。少女们在场的时候,他更喜欢拿出来给大家看的,是根据驾驶快艇的俏丽女郎画的几幅速写或取材于巴尔贝克附近一个跑马场的一幅草图。我首先腼腆地向埃尔斯蒂尔承认,说我从前不愿意参加那种地方的集会。
“你错了,”他对我说,“是那么美,又那么奇!首先,那个特别人物,骑手,多少人的目光定睛望着他!他穿着鲜艳夺目的绸上衣,在遛马场前,神情抑郁,面色发灰,与他紧紧牵住的旋转跳跃的马化成了一体。分析出他那职业性的动作,显示出他构成的闪闪发光的一个亮点,该是多么有趣!在赛马场上,马衣也形成闪闪发光的一个亮点!在赛马场这个光芒四射的广阔天地上,各种事物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阴影,反光,这么多,光看见这个,简直叫人惊异!女人在赛马场上可以显得多么美!尤其是首场式,真叫人心花怒放!在那种类似荷兰有些湿气的光线里,感觉到海水那刺骨的寒气在阳光里上升,这里还有衣着极为华丽的女子。这样的光线大概来自海滨的湿气。我从来没见过在这样的阳光中,坐马车前来或将望远镜按在眼睛上的女子。啊!我是多么希望将这阳光表现出来呀!我看赛马归来,就像发了疯一样,有那样强烈的工作欲望!”
然后他对游艇盛会发出赞美,比对赛马更有甚之。于是我明白了,盛装女子沐浴在海滨赛马场那海蓝色的阳光之中的竞渡,体育比赛,对一个当代艺术家来说,可以是与委罗内塞或卡帕契奥这样的画家那么喜欢描绘的节日同样有趣的题材。
“他们作画的城市,”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这些节日有一部份具有航海性质,所以你的比喻就更准确了。只是那个时代登船的美经常存在于其沉重、复杂之中。有水上比武,和此地一样,一般这是为招待某使节举行的,与卡帕契奥在《女圣徒厄休尔的传说》中所表现的相仿①。船体庞大,造得如同建筑物一般,似乎可以水陆两用,有如威尼斯城中小小的威尼斯城。借助于铺着深红色锦缎和波斯地毯的可移动船桥,船只停泊了。就在镶嵌着各色大理石的阳台旁,载上身着樱桃红织锦或绿色花缎的妇女。阳台上方,别的妇女身着黑袖白衩、缀着珍珠或镶着镂空花边的长袍,探身观望。人们再也不知道陆地在哪里终止,大海从哪里开始,什么是宫殿或船只,小帆船,威尼斯式帆桨大木船和彩船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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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九幅油画组成的画卷,第一幅《女圣徒厄休尔来到科隆》完成于1490年,五、六年之后完成全部,其中有《外交使节》及《情侣话别》等场景。此画卷自1812年起属于威尼斯美术学院画廊,普氏1900年威尼斯之行时欣赏过这些油画。
②古代威尼斯大公在耶稣升天节这天所乘的船只。
对埃尔斯蒂尔为我们描述的这些服饰细节,这些奢华的形象,阿尔贝蒂娜聚精会神、十分起劲地听着。
“啊,我真想看看你说的那镂空花边,威尼斯花边,太漂亮了!”她大叫起来,“我真想去威尼斯!”
“说不定你不久就可以欣赏到从前那里人们穿在身上的妙不可言的衣料了,”埃尔斯蒂尔对她说,“现在只能从威尼斯画派画家的画幅上见到这些,或者难得在教堂的珍藏中得以一见,有时甚至会有一种衣料拿出来销售。不过,据说有一位威尼斯艺术家,叫福迪尼①的,他找到了织这些衣料的窍门。再过几年,妇女们就可以身着锦缎出来散步,尤其是身着锦缎待在家中了,与威尼斯为其贵族妇女设计的用东方图案装饰的锦缎一样精美华丽。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这个,对于今日之妇女,这种服装是不是太不符合时代,哪怕是为竞渡招徕看客。咱们那些现代化的游船,可与往昔那‘亚得里亚海的女王’威尼斯的时代完全相反。一艘游艇,游艇的内部陈设,艇上人的衣着打扮,最动人的地方便是其海上物品的简易、朴素,我是多么爱大海!我向你们坦率承认,比起委罗内塞,甚至卡帕契奥时代的服装式样来,我更喜欢如今的式样。咱们那游艇美的地方,就在于一色,简单,明亮,漆成灰色,阴天时,显得蓝莹莹的,奶油一般线条模糊。——尤其是在中型游艇里,我不喜欢庞然大物般的游艇,船味十足。这就跟帽子一样,得有个尺寸。人活动的舱室必须像个小咖啡馆模样。一艘游船上妇女的打扮,也是一样。最优美动人的,是轻松、雪白和一色的打扮,帆布,上等细麻布,北京棉布,人字斜纹布,在阳光下,在碧蓝的大海上,变得跟白帆一样雪白耀眼。话又说回来,会穿衣服的妇女很少,可有的人真是妙不可言。在赛马场上,莱娅小姐戴一顶小白帽,打一把小小的白阳伞,真是迷人!为了得到这把小阳伞,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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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个福迪尼全名为玛丽亚·福迪尼·德·玛德拉佐(1871—1949),为西班牙画家玛丽亚·福迪尼之子。普氏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经常提到他。福迪尼在威尼斯自己的寓所中,数年潜心研究,力图复活威尼斯历史上最美的服饰。前文谈到的卡帕契奥的画《女圣徒厄休尔的传说》亦为他的样本之一。在妻子亨利埃特的帮助下,他设计出不少服装,也创作了一些画,制造出了壁毯,帷幔,首饰等等。普氏对他极为佩服。
这把小阳伞与其它阳伞究竟有何不同,我多么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比我更想知道,但那是出于别的原由,是女人爱俏。正象弗朗索瓦丝谈到蛋奶酥时说“这是耍魔术”一样,原来那差别就是剪裁不同。
“小极了,圆极了,像一把中国阳伞!”埃尔斯蒂尔说。
我提到某些妇女的阳伞,埃尔斯蒂尔都说完全不是那样,他觉得我说的那些阳伞都其丑无比。他是一个鉴赏能力高雅而又挑剔的人。四分之三女性打的阳伞,他都觉得难看得吓死人。这些人的阳伞与叫他着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玩艺儿之间小小不然的差别,他就能将这个说成了不得。在我看来,一切奢华都会使人思想贫乏。他与我相反,大肆鼓吹他那种“极力画出与这一样美的东西”的绘画欲望。
“你们看,这个小姑娘已经明白那帽子和阳伞是什么样的了,”埃尔斯蒂尔指着阿尔贝蒂娜对我说。阿尔贝蒂娜的双眼闪烁着觊觎的光芒。
“我多么希望发财,好买一艘游艇啊!”她对画家说,“内部装修,我一定向你请教。我要作多么美好的海上游!去看看考斯①的竞渡该多美!有一辆汽车怎么样?女子汽车服装式样,你觉得漂亮吗?”
“不漂亮,”埃尔斯蒂尔回答说,“不过,将来会漂亮的。再说,时装大师很少,也就一、两个:加洛②,虽然花边用得有些太多;杜塞③,谢吕伊④,有时还有巴甘⑤。其余的全都吓死人。”
“如此说来,着卡洛店的服装与着普普通通的裁缝做的衣裳,差别很大喽?”我问阿尔贝蒂娜。
“当然大极了,我的小傻瓜!”她回答我说,“噢,对不起。只是,唉!别处三百法郎的东西在他们那就要两千法郎。但是确实不一样,对于完全外行的人来说,看上去好象差不多。”
“完全正确,”埃尔斯蒂尔答道,他倒没有说,那差异之大,就和兰斯大教堂的一尊雕象与圣奥占斯丁教堂的一尊雕象⑥之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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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考斯是英国怀特岛上一海港,以海水浴场及竞渡而著名。
②加洛姊妹自1895年起在泰布街24号开设服装店,确实设计出带花边的紧腰女用衫。
③杜塞父子服装店设在和平大街17号(1853—1928,也有说是21号的),专营衬衣,高级素色手帕,绣的数字及家徽等。其设计构图简洁,多用黑色。埃尔斯蒂尔对高雅而简洁的美极为爱好。
④谢吕伊于1902年在旺多姆广场2号开业(有说是21号的),直至1915年的旧金山博览会时仍然代表巴黎时装。
⑤巴甘夫人于1891年(又一说是1880年左右)开店,店址在旺多姆广场。1900年左右迁至和平大街3号。顾客中有西班牙、比利时、葡萄牙王后,也有半上流社会的妇女。她的专长是缎子与丝绒并用的舞会服装。
⑥巴黎圣奥古斯丁教堂建于1860—1871年,建筑师为巴达尔,其风格吸取意大利文艺复兴及拜占庭艺术之长。教堂前有保尔·杜布瓦作圣女贞德雕像,乃为兰斯贞德像之仿制品。
第二卷 地名:地方(16)
“对,说到大教堂嘛,”他专门对着我说,因为我们有一次聊天谈到这个问题。那些姑娘们没有参加那次谈话,再说,那也绝不会使她们感兴趣。“那天我对你谈到巴尔贝克教堂就象一座高大的悬崖,是当地的石头垒起的大悬崖。可是,相反,”他指着一幅小彩画对我说,“你看这些悬崖(这是一幅草图,取景于克勒尼埃①,距这里很近),你看这些切割得有力而又十分高雅的山岩,又多么会叫人想到一座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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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勒尼埃确实位于特鲁维尔附近。普氏1905年7月14日致露意莎·德·莫尔南的信中曾谈到这个地方。
果然,简直可以说那是高大的玫瑰色拱墙。但是,这是酷热的一日画的,那山岩似乎碎成了齑粉,炎热似乎使山岩蒸发了。炎热吞饮了一半大海,在整个画布的大小上,几乎化成了气体状态。在这阳光似乎已将现实世界摧毁的日子里,现实世界则集中在几个色彩阴暗而又透明的人身上。由于对比鲜明,这些人使你对生命产生更动人心弦、更接近的印象:那是一些影子。大部份渴求凉爽,逃离了火热的海面,躲在山岩脚下,避开阳光。有些人象海豚一样在水上慢悠悠地游着,紧贴着漫游的船舷。在白花花的水面上,人以其油亮而发蓝的身躯使船体显得更高大。说不定正是这些泳者透露出的渴望凉爽的情形,最使人产生这一天那种炎热的感觉。正是这一点叫我发出感叹,我没有见识过克勒尼埃,多么遗憾!
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打保票说,我肯定去过一百次了。如此说来,有一天看到克勒尼埃就会不知不觉地、意料不到地给我以这种对美的渴求了,虽然并不正好是迄今为止我在巴尔贝克的悬崖中寻求的自然美,更确切地说是建筑美。尤其是我,出门去为的是看暴风雨的王国,在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出去散步过程中,我们经常只是远远地从树木的空隙中依稀望见大海。我从来不觉得大海真实,流淌,有生命力,使人足以感到它能掀起万顷波涛。我可能只喜欢看到在冬日裹尸布包裹下一动不动的大洋。我真不大能相信,现在我梦寐以求的,竟是失去了其坚固性与色彩的、只不过成了一团白雾的大海!但是,埃尔斯蒂尔,正像那些在因炎热而变得麻木迟钝的船中堕入遐想的人一样,对这样的大海的魅力,已经深得个中三昧,已经善于将海水那觉察不到的涌动,欢乐的一分钟那脉搏的跳动报道出来,固定在画布上了。人们看到这具有魔力的肖像时,只会想到要走遍世界,去寻回那逝去的时日,寻回它那转瞬即逝的沉睡的美。
对埃尔斯蒂尔进行这些访问之前,看到他那幅海景之前,面对着大海,我总是极力从视野中排除前景中的泳人,张着帆的游艇——那帆颜色太白,好似海滩礼服——即排除一切妨碍我说服自己我是在凝望着自古不变的水流的东西。早在人类出现以前,这水流就已经宣泄着它那神秘的生命了。眼前的这幅海景上,一位少妇身着巴莱日纱①或细麻布的长裙,站在一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游艇上。她将一条细白麻布长裙和一面国旗这“双重”教权注入我的想象之中。我的想象力立刻酝酿起一个贪得无厌的欲望,要立刻在大海附近看见白细麻布长裙和国旗。风和日丽的日子仿佛给这雾气与暴风雨笼罩的海岸裹上了包罗万象的夏季那平平常常的景观,标志着一个时间的简单休止,相当人们在音乐中称的休止符。现在,在我看来坏天气则成了某种悲惨的变故,坏天气在美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位置了:我热切地希望到现实中去找到使我那样激动的事物,我希望天气晴朗,以便能从悬崖顶上看到与埃尔斯蒂尔的画中同样的蓝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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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莱日纱纬纱为毛,经纱为棉或丝,产于比利牛斯山区中一小村。此小村村名为巴莱日,此种轻而薄的衣料由此得名。
从前我设想大自然的生命早于人类的出现,而且与令人厌烦的各种工业的完善设备相抵触。这些工业设备直到今日还叫我一参观万国博览会或进女帽商店就要打哈欠。那时我看大海,只是极力观看没有汽船的地段,以便在头脑中保持千古不变的大海的形象,与大海与陆地分离的年代同时,至少也与希腊最初存在的几个世纪同时。这样我便可以反复吟咏布洛克喜爱的“勒贡特老爹”的诗句,并视为永恒真理:
他们出发了,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之王,
将英雄赫楞手下的长发勇士,
带往惊涛骇浪的大海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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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诗句源于勒贡特·德·利尔的悲剧《复仇三女神》。
埃尔斯蒂尔对我说过,制帽女工以美妙的动作对已经完工的帽子进行最后的修饰,对蝴蝶结或羽毛再至关重要地抚弄一下,这种动作使他很感兴趣,想在绘画上表现出来,就与表现骑手的动作一样(这叫阿尔贝蒂娜心花怒放)。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看不起制帽女工了。但是,制帽女工,要等我返回巴黎才会见到。赛马和竞渡,则要待我重返巴尔贝克才会见到。直到明年以前,在巴尔贝克已经不再举行赛马和竞渡。就连载着身穿白麻细布衣裙妇女远去的游艇也已经无处寻觅了。
我们常常遇到布洛克的姐妹。自从我在她们父亲家里用过晚餐,见了她们就不得不打招呼。我的女友们不认识她们。
“家里不许我和以色列人玩,”阿尔贝蒂娜常说。
她将“以色列”说成“以射列”,这种读音方法,即使你没听见这句话的开头,也足以告诉你,这些信仰虔诚的布尔乔亚家庭小姐对于上帝的选民并不怀有好感,说不定她们还会轻易相信犹太人将信仰基督的小孩宰杀之类的话。
“何况你的那些女友举止很不像样,”安德烈对我说,微微一笑,表明她很清楚地知道那些人并非我的女友。
“所有与这个部落相关的事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回答道,用的是经验丰富的人那种格言警句式的口气。
说老实话,布洛克的姐妹,既穿得太多又半裸身体,无精打采,胆大包天,又摆阔,又邋遢,不会叫人产生良好印象。她们有一个表妹,只有十五岁,她对莱亚小姐之倾倒令整个游艺场产生反感。老布洛克先生对莱亚小姐的艺术才能极为赏识,但是他对男性演员的艺术才能却缺乏判断能力。
有的日子,我们到附近的一个农庄餐馆去吃茶点。这里的农庄叫什么埃戈尔·玛丽-泰蕾斯,爱尔朗十字架,琐事,加利福尼亚,玛丽-安托瓦内特等等。这一小帮子选择的常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农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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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爱尔朗十字架田庄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田庄位于卡布尔与特鲁维尔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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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列奥妮姨母的盘子每一打一套故事。
②这些均为《一千零一夜》中的名篇。
我躺在悬崖上,眼前只见一片片草地。草地上方,并不是基督教理论的七重天,而只有两重:一重较深——大海,高处的一重较浅。如果我带去了一件什么小玩艺儿,能讨得女友中这一位或那一位的欢喜,她们会那样骤然喜形于色,一瞬间她们那透明的脸庞便变得火红。她们的嘴压抑不住那欢喜,一定要让那欢喜表现出来,于是便开口大笑。我们品味着这种喜悦。她们聚集在我的周围,彼此的面庞相距不远。将一个个面庞分开的空气勾画出碧蓝的小径,有如园丁希望留些空隙,以便自己能够来回走动而在玫瑰丛中辟出的小径。
带来的食物吃光了,我们就作游戏。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觉得这些游戏枯燥无味,有时甚至与“宝塔站岗”或“看谁先笑”一样幼稚可笑。但是,那个时刻,就是给我一个帝国,我也不会放弃这些游戏。这几位少女的面庞仍然洋溢着青春初绽的光彩,我的年龄则已经超出这个。这光彩在她们面前照亮了一切,恰似某些早期宗教画家那酣畅的画面,金色的背景上最无关紧要的细节也从她们的生命中突出起来。对这些少女中的大部份人来说,她们的面庞本身与黎明时那虚无缥缈的红霞混成一体,真正的个性尚未迸发出来。人们见到的,只是艳丽的色彩,在这色彩之下,还无法分辨出来几年之后的轮廓会是什么样。今日的轮廓中还没有任何成份可算是最后定型,只能算作与家庭中某一位己逝的成员暂时有些相像罢了,造物主已向这位去世的成员尽了此种纪念性的礼节。身体已经固定不变,再没有什么指望了,再不会向你许诺什么令你喜出望外之处。不久就会看到尚未显老的面庞四周头发脱落或者变白,就像在盛夏时节的大树上看到已枯的树叶一样,已经毫无希望。这样的时刻会来得那样飞快,这万道霞光的清晨是这样短促,以致有人竟走到只爱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地步。这些少女的身体,象一块宝贵的面团,尚在发育。她们只不过是一撮可塑物质,左右她们的转瞬即逝的印痕随时都在塑造着她们。简直可以说,她们每个人都是直率、完整而又转瞬即逝的表情相继塑造而成的快活、少年老成、撒娇、惊讶的小观音。一个少女对我们流露出的热情关切,这种可塑性会赋予它极度的丰富多采和极大的魅力。当然,这种热情关切对一位妇女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不讨她喜欢的妇女,或者不让我们看出我们讨她喜欢的妇女,在我们眼中,总有某种令人厌倦的千篇一律之处。
这种关切本身,从一定年龄开始,在因生存竞争而变得线条生硬、变成永远有武士气概或出神入化一般的面孔上,再也不会带来柔和的变化。有的面孔,由于乖乖服从丈夫这种力量的反复作用,似乎已经不是女人的面孔,而是士兵的面孔了。另一张面孔,受到母亲每日心甘情愿为子女作出牺牲的雕凿,成了使徒的面孔。又有一张面孔,经过多年的逆境和风暴成了一只老海狼的面孔,只有身上穿的衣裳能揭示她的性别。当然,我们爱这个女子的时候,对我们来说,一个女子的关切尚能在我们在她身边度过的时光上撒播上新的魅力。但是对我们而言,她不会是相继变化前后不同的女子。她的快活对一张不变的面孔而言,乃是外来之物。而少年时代则在完全固体化之先,因此,人们在少女身旁有一种清新感。观看不断变化的形状,不断形成不稳定的对比,就给人以清新感,使人想到大自然中各主要元素永不间断的重新创造。人们面对大海凝望不止的,正是这种永不间断的重新创造。
我为这些女友的“环坐猜物集体游戏”或“猜谜语”所牺牲的,还不仅仅是一次白日交际聚会,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散步之类。有好几次,罗贝尔·德·圣卢叫人告诉我,既然我不到东锡埃尔去看他,他可以请二十四小时的假,到巴尔贝克来看我。每次我都写信给他,叫他千万不要这样做,我的借口是我那天正好不在,我要同外祖母到附近什么地方去走亲戚。他从自己的姑祖母那里得知这是我的什么亲戚,扮演我外祖母角色的到底是何人时,肯定对我看法不好。不过,我不仅牺牲了交际活动的快乐,而且也牺牲了友情的欢乐,去选择终日在花园中徜徉的快乐,大概没有错。有这种可能性的人——他们都是艺术家,这倒是真的,而我早就确信自己永远也成不了艺术家了——也有义务为自己生活。友情对你们来说,是对这种义务的支出,是放弃自我。就连作为友谊表现形式的交谈本身,也是非常肤浅的胡言乱语,令我们一无所获。我们可以闲聊上一辈子,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无限重复一分钟的空虚即可,在艺术创作的单独工作中思想则是向纵深前进的,唯有这个方向对我们没有封闭,我们可以朝这个方向继续前进。越来越困难,这是真的,但是可以得到真正的成果。而友谊不仅像谈话一样毫无成效,而且有害。我们当中,成长规律纯属内在的人,他们在自己朋友身旁,停留在自己的表面,而不是向纵深方向继续进行自己发现新大陆的航行,就不会不感到烦闷。这种烦闷的印象,在我们恢复独处时,友好的情谊又劝说我们要加以纠正,劝我们激动地回忆起我们的朋友对我们说了什么话,将这些话当成是宝贵的收获。而我们与可以从外部添加石头的建筑不一样,倒与以自己的汁液滋养下一节枝干和最上层花朵的大树十分相象。我庆幸自己得到象圣卢这样善良、聪颖、人人愿意与之交往的人的喜爱和欣赏,我不是叫自己的智慧去适应自己纷乱的印象——理清这些纷乱的印象,本是我的义务——而是去适应朋友的话语。我自己再次重复这些话(我叫活在我们身上、却与自我不是一个人的那个人给我重复这些话,人总是很高兴把思考的重担卸给他人),极力找到这位朋友的美。这种美与我真正孤独一人时所求索的美完全不同,但是这种美赋予罗贝尔、我自己、我的生命以更大的价值。我这么做的时候,是在自己骗自己,是中断了成长的过程。如果沿着原来的方向发展下去,我确实可以真正地成长起来,得到幸福。在这样的朋友为我造成的生活里,我显出娇滴滴地避开了孤独、高尚地希望为他牺牲自己的模样,实际上却意识不到自己的使命了。
相反,在这些少女身旁,虽然我品尝的快乐是自私的,但是至少它不以谎言为基础。谎言极力要我们相信,我们并不是不可救药地孤独,谎言不许我们承认:我们交谈的时候,谈话的不是我们自己,那时候我们是依照别人的模样塑造自己,而不是塑造一个与他人不同的自我。
这一小群少女与我交换的话语没有什么趣味,话也很少,从我这方面又被长时间的沉默所打断。这并不妨碍她们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倾听她们讲话,正如我无比快乐地凝望她们,从她们每个人的声音发现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一样。我怀着极大的乐趣听着她们叽叽喳喳。钟情能帮助人分辨、区别。在一片树林里,鸟类爱好者立刻分辨得出每一种鸟特有的啼啭,一个平常人则混淆不清。喜爱少女者知道人的嗓音比那还要变化多端。每一种嗓音拥有的音符,都比表现力最丰富的乐器还多。每种嗓音对这些音符的组合方式又和人的个性变化无穷一样无穷无尽。与其中一位女友谈天时,我发现,表现她的个性而独有的那幅原画,既通过她嗓音的抑扬顿挫也通过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在我面前巧妙地勾画出来,暴虐地强加于我。我发现这是两出戏,每一出在自己的范畴内,表现同一奇异的现实。
肯定,嗓音的曲线与面部的线条一样,尚未最后固定。嗓音还要变,面庞也要变。正如婴儿有一种唾液腺,分泌的液体帮助他们消化牛奶,而长成大人以后这个唾液腺就再也不存在了一样,在这些少女的吱吱喳喳鸣叫声中,也有长成成年妇女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的音符。这些少女用双唇,怀着贝里尼①音乐小天使②的认真和热情弹奏着这件更为丰富多彩的乐器,这种认真与热情也是青春特有的采地。这热情自信的音色赋予最简单的事情以动人的魅力。无论是阿尔贝蒂娜以权威的口气道出一些俏皮话,还是安德烈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都是如此。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年纪最小的少女无比钦佩地听着,直到最后就像要打喷嚏怎么也忍不住一样狂笑起来;安德烈谈起她们学校的作业,比她们所作的游戏更孩子气,是稚气十足的一本正经。在古代,诗歌与音乐分别还不大时,是以不同的声调来吟诵诗篇的。她们的话语铿锵有声,有如古代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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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让蒂·贝里尼(1429—1507)。
②此处普氏指的是威尼斯圣玛丽亚教堂中围绕在圣母及圣婴身旁的那些音乐小天使。
尽管如此,这些少女的嗓音已经明确表现出这些小小的人儿每个人对生活的主见。这些主见是那样具有个人色彩,我们如果说这个“她把什么都当玩笑”,说那个“她从肯定到肯定”,说第三个人“她总是停在充满期待的犹豫之中”,都是用词太泛。以后,这些少女会失去这种嗓音。我们面孔上的线条差不多只是由于习惯而形成的、最后不再变化的动作而已。造物主,如同庞培的灾难,仙女变形一般,将我们固定在习惯性的动作上。同样,我们语调的抑扬顿挫包含着我们的人生哲学,是人对事物随时之思考。
当然,这些线条不仅仅属于这些少女。这些线条是他们父母的。个性沉浸在比本人更普遍的事物之中。在这一点上,父母所提供的,不仅是面部线条和嗓音特点这些习惯性动作,还有某些谈话姿态,某些惯用语句。这些东西几乎与声调一样自己意识不到,几乎与声调一样深刻,也和声调一样,标志着对生活的一种观点。对这些少女来说,在她们达到某种年龄以前,有些词语,她们的父母还没有交给她们,这是真的。一般来说,要待到她们长成成年妇女之后,才会完全交给她们。那些词语现在还储存着。例如,如果谈到埃尔斯蒂尔一位朋友的画,长发还披在身后的安德烈,就还不能使用她母亲和她已成婚的姐姐常用的那种语汇:“那个男子似乎很迷人。”但是,待到准许去王宫时,这样的时刻就到来了。阿尔贝蒂娜自从第一次领圣体以来,已经像她姑母的一位女友那样常常说“我会觉得那相当可怕”这句话了。人们还送给她一个习惯,那就是将别人对她说的话再重复一遍,以便显出很感兴趣并且极力形成有个人特色的看法的模样。如果有人说某一画家的画很好,或者他的房子很漂亮,她就要说:
“啊?!他的画好?啊?!他的房子漂亮?”
总而言之,她们出生的省份所强加给她们的有滋有味的原料要比家庭遗产更普遍。她们的嗓音就从出生的外省得来,她们的声调紧紧咬住这乡音。安德烈干巴巴地拨动一个低音音符时,只能使她那发声乐器的短粗弦发出一个带唱腔的音,与她那南方式的五官端正非常和谐。罗斯蒙德呢,她那面孔和嗓音的北方原料与永不休止的顽皮话相呼应,不论她带着自己那个省的口音说什么,都是如此。我发现,这个省份与决定抑扬顿挫的少女气质之间,进行着美妙的对话。是对话,而不是不和。没有任何不和可以将少女与她的故乡分离开来。她依然是它。此外,地方原料对于使用这些材料的天才所产生的反作用,赋予天才更大的活力。对于建筑师的作品也好,精致木器细木工的作品也好,抑或音乐家的作品也好,这种反作用都不会使他们的作品个人味道减少,反映艺术家个性最微妙的特点也不会不细致,因为艺术家不得不在桑利的粗沙岩或斯特拉斯堡的紫砂上创作。他依从了白蜡树上特有的木节,他在写作中考虑到音响的来源及限制,考虑到笛子或中提琴(或女中音)的可能性。
我意识到这一切,我们的交谈却那样少!我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或圣卢在一起的时候,我会通过话语表示快乐,比我更正感受的快乐多得多。我离开他们时,总是身心疲惫。相反,静卧在这些少女当中,我丰富的感受无限地超越我们贫乏而稀少的话语,淹没了我不动的身姿和沉默,溢成幸福的河流。潺潺流水奔过来,消逝在这些初放的玫瑰花脚下。
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终日在花园或果园中休息,一股花香或果香对于他那悠闲怠惰生活赖以组成的千万琐事来说,绝不及我的目光在这些少女身上寻找的色与香对我感染之深,她们的甜美最后与我融成一体。葡萄就是这样在阳光下积聚起自己体内的糖分。这些如此简单的游戏,慢慢地继续着,给我的内心带来了轻松,幸福的微笑,隐隐约约的头晕目眩,一直叫我闭上了眼睛,正如那些无所事事,终日躺在海边,吸着盐风,晒黑皮肤的人一样。
偶尔,哪一位少女热心的关怀会在我心上唤起激烈的震颤,在一段时间内移开了对其他人的向往。有一天就是这样:阿尔贝蒂娜说:“谁有一支铅笔?”安德烈给了她铅笔,罗斯蒙德给她纸。阿尔贝蒂娜对她们说:“各位女士,正在书写,严禁观看。”她把纸贴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将每个字母工工整整画出来,然后把纸递给我,对我说:“注意,别叫别人看见!”我将纸条打开,看到她给我写的是这么几个字:“我很喜欢你。”
“咱们别写蠢话了,”她向安德烈和罗斯蒙德转过身去,高声叫道,口气激烈而又庄重,“今天早晨我收到希塞尔给我写的信,我得给你们看看。我真是疯了,这信就在我口袋里,对我们会大有用处!”
希塞尔认为应该将她为得到中学毕业证书所写的作文给她的女友寄来,以便她读给其他女友听听。有两个题目供希塞尔任选,在难度上更超过了阿尔贝蒂娜对出题难的担心。一个题目是:索福克勒斯从冥府致函拉辛,以安慰《阿达莉》上演失败;另一个题目是:《爱丝苔尔》首演之后,塞维妮夫人致函拉法耶特夫人,向她表达为她不在场而深感遗憾的心情。请拟信稿。这两个题目里,第一个最难。希塞尔卖劲得很,大概感动了考官。她选了第一个题目,阐述得非常精采,结果得了十四分①,评分委员会并向她祝贺。若不是她西班牙文考试“考砸了”,说不定她能得到“优秀奖”呢!阿尔贝蒂娜立刻给我们读了希塞尔寄给她的作文考卷,因为阿尔贝蒂娜也要参加同样的考试,她很希望听听安德烈的意见。安德烈在这方面比她们所有的人都厉害,可以给她出些好主意。
“她真够走运的,”阿尔贝蒂娜道,“这正是她的法文老师叫她在这做过的一个题目!”
希塞尔写的索福克勒斯致拉辛函,是这样开头的:
亲爱的朋友,
至今无缘与您相识,冒昧致函,乞谅。新作《阿达莉》岂不表示您对拙作已进行过充分研究?您不仅通过悲剧中主角或主要人物之口道出诗句,且为合唱队写出了精彩诗句。请允许我毫不阿谀奉承地告知于您,据说在希腊悲剧中这合唱队尚可应付,但在法国,此乃地地道道之创举。何况您的天才如此精雕细刻,如此敏税,如此迷人,如此细腻,如此高尚,已达炉火纯青地步,本人向您致贺。阿达莉,若阿德等人物,您之对手高乃依均无法超出其右。性格粗犷,情节简单、有力。此悲剧并不以情爱为机关,我向您致以真诚赞美。
最有名的格言亦非永远最正确。我向您引证的例子便是;
对这一激情动人的描绘,
是打动人心的最可靠之路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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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以二十分为满分。
②布瓦洛:《诗艺》,第三章。
您表明您的合唱队所洋溢的宗教情感并非无法打动人心。广大观众会晕头转向,真正的行家则会给您以公正评价。
谨致衷心祝贺并致崇高敬意。
阿尔贝蒂娜朗读过程中,双眸不断闪动,熠熠生辉:“真要叫人相信,她这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念完以后,她大叫起来,“我从不相信希塞尔能下出这样的蛋来!还有她引的诗句!她是到什么地方去偷来的呢?”
接着,阿尔贝蒂娜钦佩的对象换了,这是真的,但是她的佩服之情有增无减。在安德烈谈话整个过程中,她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赞佩之情不停地叫她“眼睛瞪得要掉下来”。安德烈年龄最长,本事也最大,别人要听听她的意见。她首先带着某种讽刺口吻谈到希塞尔的作业,继之,又用难以掩饰真正严肃的轻佻表情,以自已的方式重写了那封信。
“还算是不错,”她对阿尔贝蒂娜说,“不过,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人家给我也出这个题目——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经常出这道题——我就不这么做。我怎么做呢?首先,如果我是希塞尔,我可不那么一下子就冲动起来,我首先在另外一张纸上列出我的提纲。第一行,提出问题,展开主题;然后,要放在发挥部份的大概意思;最后,评价,文体,结论。这样,从要目一看,就知道思路如何。蒂蒂娜①,主题刚一展开,或者你更喜欢,既然这是一封信,可以说一入题,希塞尔就干了蠢事。索福克勒斯给一个十七世纪的人写信,他不应该写:‘亲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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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尔贝蒂娜的爱称。
“确实,她本应该叫索福克勒斯说:‘亲爱的拉辛’,”阿尔贝蒂娜充满激情地大叫起来,“这样就好多了。”
“不对,”安德烈用有点讽刺嘲笑的口吻回答道,“她应该写:‘先生’。同样,结尾的地方,她本应找到诸如,‘先生(最多是“亲爱的先生”),恕我直表敬意,臣仆谨拜’这一类的字眼。另一方面,希塞尔说在《阿述莉》中合唱队是创举。她把《爱丝苔尔》忘了,还有两出不太著名的悲剧,今年教师正好分析了这两部悲剧。所以,只要提到这两部悲剧,这是老师喜爱的话题,就可以确有把握考取。这两部戏是罗贝·加尼埃的《犹太女人》和蒙克莱斯基安的《饶命》①。”安德烈道出这两个戏名,掩饰不住善意的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情感,这种感情通过微微一笑表现出来,且是优美动人的一笑。
阿尔贝蒂娜再也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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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悲剧诗人的作品,例如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的剧本(剧中均有合唱队),于十六世纪上半叶相继译成法文。1553年,艾提安·若代尔创作了《被俘的克丽欧巴特尔》,开法国带合唱队的悲剧先河。罗贝·加尼埃及蒙克莱斯基安走的是同一路子。这两个剧本与《爱丝苔尔》为同一题材:犹太人的痛苦遭遇。罗贝·加尼埃(1544—1590)于1583年写成《犹太女人》,是一个复仇故事。蒙克莱斯基安(1575—1621)的剧本《饶命》于1601年写成,情节与《爱丝苔尔》十分相近。
“安德烈,你太棒了,”她大叫起来,“你得把这两个戏名给我写下来。你信不信?我若是碰上这道题,那该多走运!甚至口试碰到了,我也要立刻谈起这两个戏,那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此后,每次阿尔贝蒂娜要求安德烈再给她说一遍这两个戏的戏名,好把它记下来的时候,这位学识渊博的朋友都声称已经忘了,从来没有再告诉她。
“其次,”安德烈接着说下去,口气里对于比她更幼稚的伙伴有一种难以察觉的蔑视,但仍为自己能叫别人佩服而兴高采烈,而且对自己怎么写这篇作文的重视,超出她希望别人对此予以的重视,“冥府中的索福克勒斯应该很熟悉情况。他应该知道《阿达莉》是在太阳王①和几位得天独厚的朝臣面前演出的②,并不是给广大观众演出。希塞尔就此而言的行家赞美倒一点不错,不过,似乎还可以再补充一些。索福克勒斯已成不朽,很可以具有预言的天才,宣称依伏尔泰③之言,《阿达莉》不仅是拉辛的杰作,而且是人类才智的杰作。”
阿尔贝蒂娜贪婪地饮啜着这些话语。她的双眸燃烧着火焰。这时,罗斯蒙德提议开始作游戏,她十分气愤地加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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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阳王指路易十四。
②《阿达莉》为1691年拉辛应路易十四宠幸的曼特依夫人之请而写的悲剧,因抨击宗教,宣扬宽大容忍而触怒国王。
③伏尔泰为自己所写的悲剧《信奉袄教的波斯人》(1769,未上演)著一文,其中确有“《阿达莉》可能为人类才智的杰作”一句。
“最后,”安德烈以同样淡漠,随便,有点嘲讽意味而又相当热情自信的口气说道,“如果希塞尔首先将她要加以发挥的总的观点都从容地记了下来,她说不定会想到我会怎么做,那就是指出索福克勒斯的合唱队所受到宗教的启发与拉辛的合唱队所受宗教之启发二者之间的不同。我要叫索福克勒斯指出,虽然拉辛的合唱队像希腊悲剧合唱队一样充满宗教情感,然而他们所信奉的,并非同样的神祗。若阿德的神与索福克勒斯的神毫无共同之处。到了发挥部份的结尾,会十分自然地导致这样的结论:‘宗教信仰不同又有什么关系?’索福克勒斯强调这一点可能有些顾虑。他可能担心这样会伤害拉辛的宗教信念,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又对拉辛在王家港的各位老师①添上几句,宁愿对自己的对手诗才水平之高加以祝贺了。”
钦佩和聚精会神使阿尔贝蒂娜浑身发热,此刻她已大汗淋漓。安德烈则保持着女性绔绔子弟那种微微含笑的冷淡。
“再引几位著名批评家的一些评论,也不坏,”她说。然后我们就又作游戏了。
“对,”阿尔贝蒂娜答道,“有人对我说过这个。一般来说,最值得推崇的,便是圣伯夫和梅莱②的论点,是不是?”
“你倒不一定错,”安德烈回答。不管阿尔贝蒂娜怎么哀求,她始终拒绝给她写出那两个剧本的名字,“梅莱和圣伯夫坏不了事。但是特别应该引用德都尔③和加斯克-代福塞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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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影射拉辛曾在王家港修道院小学校就读的事。
②居斯塔夫·梅莱(1828—1891),路易大帝的中学法语教师,专门讲授修辞,写过许多文学批评研究文字,主要著作有《高级修辞班及文科中学毕业会考法国古典大师文学研究》(1875)一书。
③费利克斯·德都尔(1822—1904)亦为法文教师,他于1859年发表《拉辛的敌人》一书。
④列翁·加斯克-代福塞于1898年发表《拉辛剧作选》,在引言中,他引了安德烈上文提到的伏尔泰的话。
这功夫,我一直想着阿尔贝蒂娜递给我的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我很喜欢你。”一个小时以后,踏着回巴尔贝克的小路——对我来说,这路过于陡峭——下山时,我心中暗想,我的罗曼蒂克肯定是和她了。
有一系列的信号,一般来说,通过这些信号我们可以辨别出来我们已经堕入了情网。例如,我吩咐旅馆不要因任何人来访而叫醒我,唯独这几个少女中的哪一位来访除外;等待她们(不论该来的是哪一位)前来时,心房那样剧烈地跳动;这种日子,如果我未能找到理发师为我修面,不得不难堪地出现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或安德烈面前,我是多么气恼,等等。以这一系列信号为特征的这种状态,因这一个少女或另一个少女轮流反复出现,与我们称之的爱情不同,大概与植形动物类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之不同情形相仿。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在植形动物类中,生命、个性分布在不同的器官上。但是博物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动物机体是可以观察的,而我们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已经比植形动物更加进化,就我们从前意想不到而现在应该经历的状态的真相而言,并非更加无法肯定,除非我们后来放弃了这种状态。例如,对于我来说,这种同时将心分到好几个少女身上的恋爱状态。一心数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数爱一体,因为最常使我觉得甜美无比的,与他人不同的,对我来说开始变得那么宝贵,以致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乐的,希望第二天依然如此的,可以说便是这一组少女的全体,从悬崖上,一片草地上,海风吹拂的数小时的总体中获敢的全体少女。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的面庞在那一方草地上流露出千姿百态,那样激发起我的想象能力。我无法道出使这些地点对我变得那样珍贵的是哪一个,我最想爱的是哪一个。一场恋爱开始时,也和结尾时一样,我们并非一味依恋爱的对象,更确切地说,因这爱的对象而起的爱恋欲望(以后则是爱的对象留下的回忆)带着肉欲在可相互置换的魅力区域中游荡——这种魅力有时纯属生理、美食、住所方面——各种魅力之间相当和谐,使这种爱的欲望在哪一种魅力身边都不会感到陌生。此外,在她们面前,我还没有因司空见惯而厌倦,我有能力看到她们,这意思就是,我有能力在每次置身于她们之间时都感受到深深的惊异。
显然这种惊异的部份原因,是此人此时又向我们展示出他本人新的一面。每个人的多面性又是那样庞大,面庞与身体的线条那样丰富,很少现出同样的线条。我们刚刚离开这个人的身边,在我们回忆的绝对简单化之中,正如同记忆选择了给我们印象深刻的某一特点,将这个特点孤立起来,加以夸大一样,我们觉得个子很高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身高异乎寻常;我们似乎觉得金发、皮肤白里透红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纯粹的《粉红与金色之和谐》了①。待到这位女子重新出现在我们身旁,所有构成她的平衡的被遗忘了的其它长处,以其纷乱的复杂性向我们袭来时,她的身高降低了,粉红的面颊被淹没了,我们专门前来找寻的东西,被其它的特点代替了。这其它特点,回想起来,第一次时我们也曾注意到,只是不知为何竟没有料到会再度看到这些。我们回忆一下,我们想去迎接一只孔雀,可是找到的是一朵牡丹。此种不可避免的惊异无独有偶。还有另一种惊异,从差异而产生,并非回忆的因袭形式与现实之间差异,而是在上一次我们见到的人与今天从另一角度在我们面前出现、向我们显示了一种新面貌的这个人之间的差异。人的面孔确实与东方某多神教神谱中神的面孔一样,是从不同角度重叠在一起的一连串面庞,凡人是不能同时完全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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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题目为杜撰,但画家惠斯勒的作品常有这样的题目,例如《金色与黑色的夜景》,《灰与绿之和谐》,《粉红与银色音符》,《金色与栗色之和谐》等等。据说惠斯勒是埃尔斯蒂尔的原型之一。
但是,我们惊异的原因,大部份特别来自别人在我们面前呈现的是同一个面孔。我们必须下很大功夫才能重新创造出我们的身外之物向我们提供的一切——哪怕是一种水果的味道——我们刚刚得到一个印象,便不知不觉地沿着回忆的斜坡滑了下去,结果是在很短时间内,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距离我们的感受很远了。于是,每一次重新见面都是一种纠正,将我们带回我们真真切切之所见上去。我们已经想不起来了,人们称之为记住某某的,实际上是忘记某某。只要我们还有机会重见,已经遗忘的线条在我们面前出现的那一刻,我们又认出来了,我们不得不纠正在记忆中产生了偏差的线条,就这样,无止无休而又丰富多彩的惊异使我与这些海滨少女每日的约会变得那样有益于身心健康,轻动荡——这种内心动荡从来就不完全是我所想的那样——更使得对下一次聚会的期望与上一次的期望不再完全相同。从最后一次交谈那尚动人心弦的回忆中,可以明白每次散步,都对我的思想重重打上一闷棍,而且丝毫不是朝着我在自己房间的孤寂中头脑冷静时所能规划出来的方向。当我象一群蜂一样头脑里轰响着使我心潮翻滚而且久久在我心中回荡的话语回到旅馆时,早已把这个既定方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每个人,我们不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被消灭了。此后他再次重现,便是一次新的创造,与紧挨在前面的那次出现便不同,甚至比前面的哪一次都有所不同。在这些创造中主导一切的变化,至少有两个。当我们回忆起精神抖擞的目光,大胆的表情时,到了下一次,不可避免地会是无精打采的身影,若有所思的神气,这正是我们在上次回忆中所疏忽的地方。到下一次相见时,我们又一定感到惊异,也就是说,几乎只对这些留下深刻印象了。在我们的回忆与新的现实对照时,给我们的失望或惊异打上烙印的,正是这个,似乎对现实进行修改,提醒我们记忆不准确的,正是这个。反过来,上一次所忽略的面庞特点,正因为如此,这一次成了最能抓住人,最真实,最有纠正意味的特点,又将成为思考和回忆的材料。我们希望再度见到的,又是无精打采、圆乎乎的身影,和气而又若有所思的表情了。可是,到了下一次,有洞察力的眼睛、尖尖的鼻子、紧闭的嘴唇所包含的意志方面的内涵又要重新来纠正我们的愿望及其认为与之相符合的对象之间的差距了。当然,此种对初次印象的忠实,而且纯粹是外表方面的印象,每次在我的女友们身边都重新得到修正的这些印象,并不仅仅与她们面部五官有关系,诸位读者已经看到,我对她们的嗓音也同样敏感。说不定她们的嗓音更叫人心慌意乱(因为嗓音不仅仅提供了与面庞同样的特殊而又官能性的表面,它还是不可企及的深渊的组成部份,使人产生无望的亲吻那种头晕目眩)。她们的嗓音犹如一件小小乐器的单音,每种声音都全力以赴,却又只属于它自己。哪个嗓音,我已将它遗忘,当哪一种抑扬顿挫又将它勾画出来,我又辨认出这嗓音时,它的某一深曲线又叫我惊异。就这样,每次相见,我不得不进行校正以便回到完全准确上去,就和调音师、音乐教师或制图员进行的校正一样。
这些少女在我心中传播开各不相同的情感波。每种波都对其它波的扩散进行抵制,各种不同的波便相互抵消,已有一些时候。这种和谐的粘合,一天下午我们玩环坐猜物集体游戏时,终于打破,而倾向到阿尔贝蒂娜一边。那是在悬崖顶上一片小树林中。那天我们大概人数很多,那小帮子又带去一些圈外的人。我的位置在不属于这小帮子的两个少女中间,我满怀艳羡地望着阿尔贝蒂娜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心想:如果我在他那个位置上,在那可能永不会再来的意料不到的几分钟里,就可以触到我女友的手了。想到只要接触到阿尔贝蒂娜的手,甚至没有想这样必然会导致什么后果,我已经觉得甘美无比。这并不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比她的手更好看的手。甚至就在她的女友这一小组里,安德烈的手,修长而又细腻得多,似乎过着特殊、乖乖服从那姑娘指挥而又独立的生活。那手常常在她面前伸得长长的,好似高贵的猎兔狗,懒洋洋地,又好似漫长的梦。突然拉拉某一节指骨,都会使那手变得更长,因此埃尔斯蒂尔还为这手画过好几张习作。从一张习作上,可以看到安德烈正在火前烤手。在灯光下,她的双手如同两片秋叶,为半透明的金色。阿尔贝蒂娜的手更肥胖一些,与她握手时,在你的手紧握下,她的手先松弛一下,然后便抵住那握力,给人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阿尔贝蒂娜的手着力时,具有性感的柔和,似乎与她的皮肤那粉红之中稍带紫色调的色泽形成浑然一体。这样的着力似乎使你进入少女体内,进入她的感官深处,如同她那响亮的笑声与鸽子叫或某些叫喊相似一般,不大得体。某些女子,与她们握手是那样令人快乐,人们真要感谢社会文明将shakehand①变成了初次接触的青年男女之间可以允许的行为。阿尔贝蒂娜就在这样的女子之列。如果有什么不近人情的施礼习惯以另一种动作代替了握手,我大概就只能每天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望着她那不可触知的手兴叹了。这种迫不及待要接触她的手的心情,与迫不及待要知道她的面颊是什么味道的心情同样强烈。如果作环坐猜物游戏时我坐在她旁边,我期望的将她的手长时间握在我的手里的那种快乐,并不在这快乐本身:那样,直到如今因腼腆而憋在心中的那么多爱情倾诉和表白,就能通过手的某些着力动作传递出去。她那方面,用不同的着力来回答,可以多么轻而易举地向我表示她接受这种感情!多么好的串通,多么美的感官享乐开端!在这样在她身旁度过的几分钟之内,我的恋爱会比自我与她相识以来有更大的进展!我感到这样的时刻不会长久,很快就要结束,因为肯定不会长时间玩这个小小的游戏。游戏一结束,那就为时太晚了!我简直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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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握手。
我故意叫人把戒指抢走。一到了圈子中间,那戒指往下传时,我佯装没有发觉,却用目光瞟着它,等待着它传到阿尔贝蒂娜身边那个男孩子手里的时刻到来。阿尔贝蒂娜放声大笑,游戏很热闹,也很快活,她满脸粉红。
“我们正巧是在树林里,”安德烈指着我们四周的树木对我说,眼中含笑。那笑是只为我一个人的,似乎超越了作游戏的人,好象只有我们两个人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能够相互窥视内心并对游戏作出具有诗意的评论。她甚至心细到象去特里亚侬①便不能不在那里举行路易十六式的庆祝活动的人,或者觉得在为之写了曲子的环境里叫人唱那个曲子才有滋味的人一样,虽然并不特别有情绪,还是唱了起来:
女士们,白鼬从这里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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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里亚侬为凡尔赛宫殿的一部份,分大、小特里亚侬。大特里亚侬建于1670年,后来1687年芒萨尔建“大理石特里亚侬”,代替了原来的大特里亚侬。关于小特里亚侬,见第260页注。
美林白鼬从这里过去了。
如果我有闲功夫想到这个,肯定要为从这个艺术处理中找不到优美之处而难过。可那时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个上。参加游戏的男男女女,开始对我那么愚蠢、抓不住戒指而感到奇怪了。我望着阿尔贝蒂娜,她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那么快活。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待我终于从别人手里截住戒指时,她就要在我旁边了。必须借助于她丝毫不会起疑的一计,不然她会恼火的。在玩得热火朝天之时,阿尔贝蒂娜的长发已经散开,成了一绺一绺的卷发,散落在她的双颊上。那头发干干爽爽,金色,更加突出了她那粉红的肤色。
“你有与劳拉·迪安娜①、埃莱奥诺·德·居荣②以及她那位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钟爱的后代一样的发辫,”为了接近她,我常常附在她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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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劳拉·迪安娜(1476—1534)为阿尔封索一世的宠姬。有人认为提香的肖像画《正在梳妆的少妇》(陈列于卢浮宫中)画的就是她。但证据并不确凿。此处普氏想的正是这幅画:一位美丽的少妇对镜自赏,手中握着半编成发辫的一部份长发。
②(前)埃莱奥诺·德·居荣(1122—1204)也以秀发而出名。但是“受到夏多布里昂如此钟爱”的那位女子与她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此人为德·居斯蒂娜侯爵夫人,她是玛格丽特·德·普罗旺斯的后代。但是埃莱奥诺·德·居荣的孙子娶了玛格丽特·德·普罗旺斯的妹妹,而且她的妹妹名字也叫埃莱奥诺。这可能是普氏搞混的原因。
忽然,戒指传到了阿尔贝蒂娜身边那个男孩的手里。我立刻扑上去,粗暴地掰开他的手,抓住戒指。他只好到圈子中央我原来的位置上去了,而我则取代了他的位置,坐在阿尔贝蒂娜旁边。几分钟以前,我看见这个小伙子的手滑到小绳上,随时都碰到阿尔贝蒂娜的手,我非常羡慕这个小伙子。现在轮到我了。可是我太羞涩,不敢去寻求这样的接触;太激动,体验不到这样接触的滋味。我感觉到的,只有我的心在剧烈而痛苦地跳动。
有一阵,阿尔贝蒂娜会意地将她那丰满而又粉红的面庞朝我凑过来,佯装手中握有戒指的样子,以欺骗白鼬,防止他往戒指正在传递的方向看。我立刻明白了,阿尔贝蒂娜目光中那暗示是指的这个把戏。当我看见纯粹为了游戏的需要而佯作有一桩秘密、有一种默契的目光在她眼中闪烁时,我真是心慌意乱。这秘密,这默契,在她与我之间并不存在。但是从此时起,我觉得这似乎是可能的,而且觉得天堂一般甜美。这个念头激动着我,就在这时,我感到阿尔贝蒂娜的手轻轻压在我的手上,她那抚慰人的手指滑到了我的手指下面。我看到她同时向我眨眨眼睛,极力叫别人觉察不到。顿时,直到此刻我自己尚看不清楚的一系列希望形成了:
“她这是利用游戏叫我感觉到她很喜欢我,”我高兴得上了天,想道。就在这时,我听到阿尔贝蒂娜恼火地对我说:
“快拿住啊,我递给你递了一个钟头啦!”
我的情绪立刻跌了下来。
我难过得痴痴呆呆,松开了小绳。白鼬瞥见了戒指,朝她扑过来。我不得不再次到圈子中央去,心灰意懒,望着那发疯的圆圈继续在我四周打转。所有的姑娘都与我开玩笑,诘问我。为了应答,我只好笑,可我一点也不想笑。
阿尔贝蒂娜却不停地说:
“不想聚精会神就别玩!成心叫别人输,就别玩!安德烈,以后咱们作游戏的日子再不请他了,不然我就不来了。”
安德烈超然游戏之上,仍在唱着那首《美林》。罗斯蒙德见样学样,也并无坚定信念地接着唱起来。安德烈想转移一下阿尔贝蒂娜的责备,对我说:
“你那么想看的克勒尼埃景色,就离这儿几步远。来,我领你从一条美丽的小路一直走过去,让她们这些疯子去装八岁小孩吧!”
安德烈对我极好,于是路上我对她谈到似乎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特有的、足以叫她爱上我的一切。安德烈回答我说,她也很喜欢阿尔贝蒂娜,觉得她非常动人。不过,似乎我对她女友的恭维并不令她开心。
忽然,在低洼的小路上,我停下了脚步,童年时代温馨的回忆打动了我的心:从那经过修剪、闪闪发光、探到路边的树叶上,我认出了一簇山楂树,可叹自暮春便落了花。我的四周,荡漾着从前玛丽亚月①、星期日下午、已忘却的信仰和失误的气息。我真想抓住这气息。我停下脚步一秒钟,安德烈怀着动人的预见,让我与树叶交谈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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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丽亚月即三月。
第二卷 地名:地方(17)
我向树叶询问开花的情况,这些山楂树的花与天性活泼、冒失、爱俏而又虔诚的少女颇为相似。
“这些小姐早已经走了,”树叶对我说。
说不定树叶心里在想,我自称是这些花朵的挚友,可是看上去我对花儿的生活习惯并不怎么了解。是一位挚友,但是已经这么多年没有与她们重逢了,虽然曾经许下了诺言。然而,正象希尔贝特是我与少女的初恋一样,这些花朵也是我与花朵的初恋。
“对,我知道,她们六月中旬前后走,”我回答道,“但是见见她们在这里住过的地方,我也很高兴。她们曾经到贡布雷我的卧房里来看我,是我生病的时候我母亲带她们来的。我们总是在玛丽亚月的星期六晚上重逢。她们也能到这里来吗?
“噢,当然啦!再说,人们对于在荒漠圣德尼教堂里见到这些小姐看得很重呢!荒漠圣德尼教堂就是离这儿最近的教区。”
“那么,现在要看她们呢?”
“噢,明年五月以前是不行了。”
“可以肯定她们明年一定会在这里吗?”
“每年都准时在这。”
“只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找得到这个地方。”
“会的!这些小姐性情那么快活,只有唱赞美诗的时候,才中断笑声。你从小径的尽头就能分辨出她们的香味,绝不会错!”
我追上安德烈,重又在她面前赞扬起阿尔贝蒂娜。我那么反复强调,我似乎觉得她不会不在阿尔贝蒂娜面前学舌。可是我后来从来没听阿尔贝蒂娜说她知道这些事。安德烈对别人心事的理解和待人之周到,要胜过阿尔贝蒂娜十分。找到恰如其分的眼神、字句、动作、极为巧妙地叫人开心;一个感想,可能叫人难受,便吞进腹中;牺牲一小时的游戏,甚至一个上午,一次游园聚会(又显出这不是一种牺牲的样子)以留在心情悲伤的男友或女友身边,向他(或她)表示她宁愿陪他(或她)一个人而不喜欢那些轻浮的快乐,这都是她习惯成自然的高尚情怀。当人们进一步了解她时,简直可以说,她的情形犹如那些本来很胆小但是不愿意显出恐惧的小英雄,她们的勇武尤其值得赞扬。简直可以说,这种善良丝毫不存在她的天性之中,她随时随地表现出来,乃出于精神高尚,感觉敏锐,要表现出是别人的忠诚朋友的良好意愿。
关于我和阿尔贝蒂娜之间的缘份,听着她对我说的动人言辞,似乎她会全力以赴以成全我们。然而,可能出于偶然,可以安排的、能够将我和阿尔贝蒂娜结合在一起的事情,她从来没有干过一桩。我不敢发誓说,为了让阿尔贝蒂娜爱上我,我下的那些功夫在她朋友的心中即使没有引起搞些什么秘密勾当以从中作梗的话,至少在她心中引起了某种愤怒。当然这种愤怒掩饰得很好,而且出于高尚的情操,说不定她自己也在与之作斗争。安德烈的种种善意周到,阿尔贝蒂娜是做不到的。然而安德烈内心深处是否善良,我无法肯定,正如那以后我对阿尔贝蒂娜是否善良也不能肯定一样。
安德烈对阿尔贝蒂娜感情奔放而流于轻浮,总是表现出慈爱的宽容,对她说话,微笑,全是一个女友的话语和微笑。更有甚之,她总是以朋友的身份行事。为了叫这个贫困的朋友享受她自己的奢华,为了使这个穷朋友幸福,我日复一日地看见她比打算得到君主垂青的弄臣还要卖力,而个人从中没有任何好处可捞。别人在她面前怜悯阿尔贝蒂娜的贫困时,她是那样温和,话语忧伤而感人肺腑,真是令人动容。较之对待一个富有的朋友,她更是操上一千倍的心。如果有人提出,阿尔贝蒂娜说不定并不象人们说的那么贫穷,安德烈的眉宇间就会罩上一层难以察觉的乌云。她似乎怏怏不乐。如果别人还要进一步说,归根结底,阿尔贝蒂娜也许并不会象人们想象的那么难找婆家,她就要极力与您说相反的话,几乎恼火地反复说:“可惜,她一定嫁不出去!这我知道,而且这叫我心里够难受的了!”
甚至对我而言,在这帮少女中,她也是唯一在我面前从未传过别人对我说的不好听的话的人。更有甚者,假如是我自己唠叨这些话,她还佯装不相信或者作出解释,使那些话变得不伤人了。这一系列的长处,就叫机灵。有的人,如果我们要去跟谁决斗,他们首先要向我们祝贺,并且补充一句,说没有理由要这样干,这是为了在我们眼中更抬高我们表现出的勇气,我们并不是不得已而为之。机灵就是这些人的特性。有人与这种人正相反,在同样的情况下,他们说:“你肯定很讨厌与人去决斗,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咽不下这口气,不这么干不行。”①在任何事情上总有说好与说坏的。如果我们的朋友在我们面前复述别人说我们的伤人的话,而且为这样做而感到高兴,或至少感到无所谓,便证明他们对我们讲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怎么能设身处地,并不怎么爱我们,还要往我们身上针刺、刀割,就象往动物肠膜上针刺、刀割一样。而另外一种朋友,也就是满脑子机灵的朋友,他们听到别人对我们的行动之所言,或者我们的行为使他们产生什么看法,会使我们不快,他们总是对我们加以隐瞒,这种艺术可以证明他们具有高超的遮掩本事。如果他们确实不往坏处想,而且人家说的话叫他们不好受,正象这些话也会叫我们难过的话,这种遮掩是并无不妥之处的。我想,安德烈就属于这种情况,当然我这样说并无绝对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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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氏本人1897年2月6日即在默东森林与让·洛兰决斗过。
我们早已走出小树林,沿着人迹罕到的崎岖小路前进。安德烈倒一点不转向。
“看,”她忽然对我说,“这就是你那了不起的克勒尼埃。你还挺有运气,这正好是埃尔斯蒂尔画的那种天气,那种光线。”
顿时,在我脚下,我辨别出了埃尔斯蒂尔所窥视和撞见的海上仙女,她们躲藏在山岩之间,避过炎热。在可与达·芬奇的一幅画相媲美的暗色透明涂料下,这些美丽动人的影子,在树荫遮掩下,转瞬即逝,灵活敏捷,默默无语,随时准备在阳光一抖动之时便溜到石头下面去,躲藏在石缝间。阳光的威胁一过去,这些影子又飞快回到山岩或海带旁。在悬崖和颜色消褪的大洋那碎成斑斑点点的阳光下,这些影子似乎又在看守着山岩或海带小憩,是一动不动而又轻浮的看门女人,紧贴着水面露出她们那凝脂般的身体和暗色眼珠那专注的目光。可惜我还在为环坐猜物游戏时从希望的顶巅跌落下来而痛苦悲伤,所以我并没有体会到不是这种情绪时我会体会到的那种快乐。
我们又和其他少女会齐,踏上归途。现在我知道我爱的是阿尔贝蒂娜了。可惜,我倒不为让她知道此事而操心。自从在香榭丽舍大街游戏以来,虽然我的爱情相继眷恋的人几乎都一样,我的爱情观却已发生变化。一方面,向我心爱的人倾诉,表白自己的柔情,我似乎觉得这不再是谈恋爱最重要、最必要的一幕了;爱情本身,我似乎也觉得不是外在的现实,而只是主观的快乐了。这种快乐,我感到,唯其阿尔贝蒂娜不知道我会感受到,她才会更加高高兴兴地去作一切必须做的事来维系它。
整个归途中,从别的几位少女身上放射出的光焰吞没了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她的形象对我来说并不是唯一的存在。但是,正如白昼时月亮只是形状更具特点、更固定的一小片白云,阳光一旦消失,月亮就显示出其全部巨大威力一样,待我回到旅馆以后,从我心中升起并开始光芒四射的,便只有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了。我似乎骤然间觉得我的房间变了样。当然,这房间早已不是第一天初来乍到的那个晚上那充满敌意的房间了。我们不断地改变着我们四周的住处,随着司空见惯免去了我们的感受,便将体现我们不自在感觉的那些有害的颜色、空间和气味各种因素都取消了。这个房间虽然对我的情感还起着相当大的作用,显然已不再使我痛苦,而是给我以快乐了。它成了美好时日的酿造池,好象一个游泳池,美好的时日使浸着阳光的一片蔚蓝在泳池半人高的地方如明镜般闪烁,阳光象热量散射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而又雪白一片,一度覆盖了水中映出的、飞驶的一艘帆船。这房间也不再是欣赏绘画的傍晚那纯粹具有审美意义的房间。这是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以致我已经视而不见了的房间。现在,我又开始对它睁大了眼睛,但是这一次,是从恋爱这个自私自利的角度出发了。我想,这倾斜的漂亮大镜子,镶着玻璃的华丽书柜,如果阿尔贝蒂娜来看我,会使她对我看法不错。我的房间作为我逃往海滩或里夫贝尔之前在这里过上一刻的过渡地点,对我又变成实实在在、十分宝贵、焕然一新了,因为我是以阿尔贝蒂娜的眼睛来观看和欣赏室中的每件家具的。
做环坐猜物游戏以后过了几天,我们外出散步。信步走去,走得太远了,最后在梅恩维尔找到了两辆有两个座位的小“酒桶”车①。坐上这两辆车能叫我们吃饭时回到家,大家真是高兴极了。我对阿尔贝蒂娜已经爱得很强烈,其效果是,我先后向罗斯蒙德和安德烈提议与我同乘一辆马车,而没有一次提出让阿尔贝蒂娜与我同坐一辆车。后来,我一面优先邀请安德烈或罗斯蒙德,一面用时间、路线、大衣这些次要问题的考虑,让大家做出决定——似乎违背我的心愿——最实在的办法还是我与阿尔贝蒂娜同坐一辆车。对于她来陪我,我装作勉强接受的样子。可惜爱情总是倾向于要把一个人完全吸收进去,只不过通过谈话方式,任何人均无法食用。归途中,阿尔贝蒂娜极尽热情之能事。但是这毫无用处。待我将她送到家,留下我一个人,我感到非常幸福,却比动身时对她更加渴望。我只把刚才一起度过的时光看成是一个序曲,与此后一起度过的时光相比,其本身并无多大重要性。然而它具有初次的魅力,一去不复返。我对阿尔贝蒂娜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她可能已在想象我会要求什么,但她并没有什么把握,可能设想我只倾向于并无明确目的的男女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我的女友大概会找到甜蜜的、富有期待的意外的浪花,这就是浪慢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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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轻型马车,车棚低矮。要从后面钻进车内,因而称为“酒桶”车。
此后的一个星期中,我并不千方百计要见阿尔贝蒂娜。我佯装作更喜欢安德烈。恋爱开始,人们希望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仍保留着她会爱的陌生人形象。但是人们又需要她,又需要更多地接触到她的关注,她的心,更甚于接触她的肉体。在一封信中,人们无意地写上一句恶言恶语,这将迫使那个无动于衷的女人向你要求一份热情。爱情,按照一种必然有效的技艺,对我们来说,就是用双向运动来拧紧齿轮系统,我们在这齿轮咬合之中,再也不能不爱,也再也不能被爱。
别人去参加什么白天的聚会,我把这个时间给了安德烈,我知道她因为高兴,会为我牺牲这次聚会,她甚至会很烦闷地出于高尚情操而为我牺牲这几个小时,为的是不让别人和她自己产生什么想法,认为她将相对说来属社交性质的快活看得太重。于是我安排每天晚上单独和她在一起,倒不是为了叫阿尔贝蒂娜妒意大发,而是为了在她眼中提高我自己的威望,或者至少在告诉阿尔贝蒂娜我爱的是她,而不是安德烈时,不会降低自己的威信。这样的话,我也不对安德烈说,担心她会在阿尔贝蒂娜面前学舌。我与安德烈谈起阿尔贝蒂娜时,故作冷漠。我上了她表面轻信的当,她对我的故作冷漠恐怕不会上当。她佯装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无动于衷,佯装希望阿尔贝蒂娜与我完美结合。实际上很可能正相反,她既不相信我对阿尔贝蒂娜无动于衷,也不希望我与阿尔贝蒂娜完美结合。在我对她说我并不将她的女友放在心上时,我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极力与邦当太太搭上关系。邦当太太在巴尔贝克附近小住几天,阿尔贝蒂娜大概很快要去她家过上三天。当然,我不叫安德烈看出这个欲望,我与她谈起阿尔贝蒂娜的家庭时,是毫不在意的神情。安德烈那些明确的回答,倒显不出她对我的诚恳有所怀疑。可是有一天,她对我冒出一句:“我正好看见了阿尔贝蒂娜的姨母。”这是为什么呢?当然,她并没有对我说:“你那些似乎偶然说出的话,我理出个头绪来了,我知道你一心想与阿尔贝蒂娜的姨母拉上关系。”但在安德烈的头脑中,显然有这个想法,她认为向我隐瞒这个想法更好一些,而“正好”这个词似乎就是与这个想法相联系的。有些眼神,有些动作,虽然没有逻辑的、理性的形式,没有直接为听话人的智力而规划的形式,但是这些眼神和动作会叫他理会到其真正的含义,正象人的语言在电话中先转变为电,然后又转化为语言为人所听见一样。这个“正好”就属于这一家族。为了从安德烈的头脑中抹去我对邦当太太感兴趣的想法,我再谈到这位太太时,不仅心不在焉,而且还带有恶意。我说从前曾经见过这类疯女人,但愿以后不再遇到这种事。实际上正好相反,我千方百计要与她见面。
我极力要埃尔斯蒂尔同意在邦当太太面前谈起我,并且要我与她见一次面。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求埃尔斯蒂尔办这件事。埃尔斯蒂尔答应让我与她相识,但对我希望做这件事大惑不解,他认为这位太太是一个可鄙的、专门搞鬼的、既没有趣味又贪图钱财的女人。我想到,如果我见邦当太太,安德烈早晚要知道,所以我想最好还是提醒她一下。
“什么事,你越想躲,越躲不开,”我对她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与邦当太太见面更叫我腻味的事了。可是,我逃不过这一关。埃尔斯蒂尔大概要跟她一块请我。”
“对这事我一刻也未怀疑过,”安德烈大叫起来,语气酸楚,因不满而张大的失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安德烈的这些话还构不成对一个念头的条理清楚的表述,这个念头可以概括如下:“我清清楚楚知道你爱阿尔贝蒂娜,你千方百计要接近她的家庭。”而她的话是这个念头不成型的、可以重新拼凑起来的碎屑。我触动了这个想法,让它暴露出来了,安德烈并非有意如此。就象我们刚才说的“正好”一样,这些话只在第二层才有含义。有些话(而不是直接的肯定)使我们对某个人产生敬重或戒心,使我们与这个人格格不入。安德烈的话即属于这一类。
我对安德烈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家庭无所谓,安德烈没有相信我的话,这是因为她以为我爱阿尔贝蒂娜。很可能她为此感到不快。
一般来说我与她的女友约会时,她总是以第三者身份在场。然而也有的日子我得见阿尔贝蒂娜一个人。我在狂热中等待着这样的日子。这些时间渐渐过去,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决定性的东西,也没有成为我立即将其作用委托给第二天的那种重大的日子,第二天也不比前一天更起什么作用。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好似后浪推前浪的海浪。
从我们玩环坐猜物游戏那天算起,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人对我说,阿尔贝蒂娜第二天早晨要动身到邦当太太家去度过四十八小时。她不得不坐早车走,所以头天晚上要住在大旅社,这样,第二天早晨她可以从旅馆坐公共马车去赶头班火车,不致打扰她寄居的人家的朋友。我与安德烈谈起这件事。
“我一点也不相信,”安德烈回答我说,满脸的不高兴,“再说,这也不会使你有什么进展。我可以肯定,如果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到旅馆来,她根本就不想见你。这不合乎礼节,”她又加上一句,使用了最近她非常喜欢的一个名词,那意思是“这种事情是做不得的”,“我对你这么说,因为我了解阿尔贝蒂娜的想法。至于我个人,你见她与否,关我什么事?这跟我毫无关系。”
这时奥克塔夫遇上了我们。他毫不困难地告诉安德烈,他前一天在高尔夫球场上打了多少分,阿尔贝蒂娜打了多少分。阿尔贝蒂娜一面散步,一面象修女摆弄自己的念珠一样摆弄着她的球拍。幸亏有这种游戏,她可以独自一人呆上几小时而不会厌烦。她一来和我们聚在一起,那调皮的鼻子尖就出现在我面前,这几天我想到她时,倒把她这调皮的小鼻子尖忘却了。她那深色头发下,前额笔直,与我保留的不准确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眉宇间白皙的皮肤,又紧紧吸引住我的目光。阿尔贝蒂娜从回忆的灰尘中走了出来,在我面前重现。
玩高尔夫球使人习惯于独处的乐趣。球拍带来的乐趣肯定也是如此。阿尔贝蒂娜遇上我们以后,一面与我们聊天,一面继续玩球,就象一位妇女,她的女友来看望她,她并不因此就停下手中钩的活计一样。
“据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太太向你父亲提出了抗议,”她对奥克塔夫说(我从“据说”二字听到了阿尔贝蒂娜特有的一个音符。每次我发现自己已将这些音符遗忘时,同时便想起在这些音符后面,曾依稀见过阿尔贝蒂娜那决断而又法西兰式的面部表情。即使我是盲人,也能从这些音符里和她的鼻子尖上认出她的某些机灵而又有外省味道的特点来。音符和鼻子尖都很有价值,说不定能够相辅相成,而她的嗓音又象未来的电视电话所能显示的那样:在声音里清楚地显现出视觉形象来),“她不只是给你的父亲写了信,同时还给巴尔贝克市长写了信,叫人在海堤上再不要玩马球,因为一个马球落到了她脸上。”
“对,我听人说到这个抗议。这很可笑。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消遣。”
安德烈没有插言,她不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其实阿尔贝蒂娜和奥克塔夫也不认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不知道这位太太为何要如此小题大作,”安德烈还是开了口,“德·康布尔梅老太太脸上也挨了一球,她并没有提出抗议嘛!”
“我给你解释一下这二者的差别,”奥克塔夫表情严肃地一面搓着一根火柴棍一面答道,“这是因为在我看来,德·康布尔梅太太是一个交际花,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则是一个暴发户。你们今天下午去不去打高尔夫球?”说着他便离开了我们。安德烈也走了。
我单独与阿尔贝蒂娜留下来。
“你瞧,”她对我说,“现在我照你喜欢的样子弄我的头发了,看看我这绺头发!没有人不嘲笑这个,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是为了谁。我的姨母肯定也要嘲笑我的。当然我也不会告诉她这是什么原因。”
我从侧面望着阿尔贝蒂娜的双颊。她的双颊常常显得苍白,但是,这样,便得到浅色血液的浇灌,那血液照亮了双颊,使它闪闪发光。某些冬日的清晨也这样闪闪发光,局部被阳光照耀的石头仿佛粉红色的大理石,放射出快乐的光芒。此刻,看到阿尔贝蒂娜的双颊也给予我极大的快乐。不过这快乐导向另一种欲望,不是想去散步,而是想亲吻。
我问她,人家说的那些计划是否属实。
“对,”她对我说,“今晚我在你那个旅馆过夜。我有点感冒,甚至晚饭前我就要上床。你可以到我床边来看我吃晚饭,然后咱们玩一会。你想玩什么,咱们就玩什么。如果你明天早晨到车站来,我会非常高兴。不过我怕这会显得莫名其妙,我说的不是安德烈,她很聪明;我说的是别的去车站的人。有人告诉我姨母,又会成为闲话。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度过今天晚上。这个,我姨母一点也不会知道。我去向安德烈告别。好,一会儿见。早点来,咱们时间好多一点。”她又微微一笑补充一句。
听到这些话语,我又回到爱希尔贝特以前的时代,回到我觉得爱情似乎不仅是一个外在的整体,而且可以实现的那个时代。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看到的希尔贝特,与我独自一人时在我心中重现的希尔贝特完全不同。骤然间,想象的阿尔贝蒂娜,当我还不认识她的时候,我自认为在海堤上偷偷望着我的阿尔贝蒂娜,见我远去现出不心甘情愿回家神情的阿尔贝蒂娜,化成了真正的阿尔贝蒂娜,我每天见到的阿尔贝蒂娜。我原来还以为她充满资产阶级偏见,对她的姨母特别直截了当呢!
我去与外祖母一起用晚餐,感到自己心中有一桩她不了解的秘密。同样,对阿尔贝蒂娜来说,明天她的女友们与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在我们之间刚刚发生的事。当邦当太太吻她甥女的额角时,她根本不会知道在她们两人之间还有一个我,甥女头发梳成那个式样,是为了讨我喜欢,而这个目的对所有的人都是秘而不宣的。直到那时为止,我是那样羡慕邦当太太,因为她的亲戚也是她甥女的亲戚;她为什么人戴孝,她甥女也为什么人戴孝;她到什么亲戚家走动,她甥女也要到什么亲戚家走动。碰巧对阿尔贝蒂娜而言,我胜过她姨母本人。在她姨母身边时,她思念的会是我。过一会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总而言之,这大旅社,这夜晚,在我看来已不再空荡荡,它们蕴含着我的幸福。
我打铃叫来开电梯的人,以便上楼到阿尔贝蒂娜开的房间去。房间是在山谷一侧。任何细小的动作,例如坐在电梯里的长凳上之类,我都觉得那么甘甜,都与我的心息息相通。电梯借以上升的缆绳,走出电梯后还要迈上的几级台阶,在我眼中,只是我的欢乐物化成了齿轮和阶梯。在这条走廊里,我再走上两、三步,就到了那个房间,那玫瑰色的身体宝贵的精华就藏在那房间之中。那个房间,即使会有甜美的事情在其中发生,过后仍会保持常态,对于不晓得内情的过客,这房间仍与其它所有的房间无异。所有这些房间都将其中的物件变成了死不开口的见证,谨慎小心的心腹,神圣不可侵犯的快乐保管员。从楼梯口到阿尔贝蒂娜房间的这几步,任何人再也无法阻止的这几步,我满怀快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仿佛投身于一个崭新的环境中,似乎我每前进一步,都在缓缓地移动着幸福,同时又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大无比的感觉,感到自己终于进入了本来一直就应该属于我的遗产之中。
然后,我忽然想到,我不该有什么怀疑,她要我待她上床之后前来的。这再明白不过了,我高兴得直跺脚。路上碰见弗朗索瓦丝,差点把她撞倒。我双眸发亮向女友的房间跑去。
我见阿尔贝蒂娜躺在床上。白衬衣展露出她的脖颈,改变了她面庞的比例。也许是床,也许是感冒,也许是晚餐使她的面孔更加充血,更加显得艳如桃李。我想到几小时之前在海堤上我见到的面色,现在终于就要知晓这秀色是什么味道了。她那两条乌黑、卷曲的长辫,为讨我喜欢,已经完全解开,其中一条从上到下穿过面颊。她微笑着望着我。她身旁,窗户里,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山谷。见到阿尔贝蒂娜裸露的脖颈和那胜过玫瑰的面颊,叫我那样如醉如痴(也就是说,对我而言,现实世界再不是在大自然之中,而是投入了感觉的激流中,我几乎控制不住),这一见便完全打破了在我体内运行的那个偌大、坚不可摧的生命与相比之下那样弱不禁风的宇宙生命之间的平衡。从窗户上,我依稀望见山谷旁边的大海,梅恩维尔最高几处悬崖那隆起的乳房,月亮尚未升到中天的夜空。比起我双眸四周的绒毛来,我似乎觉得这一切扛起来都更轻一些。我感到上下眼皮之间的绒毛已经膨胀起来,坚固结实,准备在其柔嫩的表面上举起许多其它重物,全世界的高山峻岭。地平线这半球本身再也不足以填满这绒毛天体了。与胀满我胸膛的这深深吸上的一口气相比,造物主所能给我带来的全部生命,在我看来已非常微弱,大海的呼吸在我看来已显得那样短促。我向阿尔贝蒂娜俯下身去,想拥抱她。此刻,就是死亡向我袭来,我也会毫不在乎。更确切地说,我觉得那不可能,因为生命不在我身外,而在我身内。此时如果有一位哲学家,阐述他的思想,说有一天,哪怕是遥远的一天,我也要死去;大自然永恒的力量则仍会存活下去,在这大自然力量神圣的脚下,我只不过是一粒尘埃;我死后,这些圆形的、隆起的悬崖,这大海,这月光,这天空还会在,我对他一定发出怜悯的一笑!这怎么可能呢?世界怎么能比我存在得更久,既然我并没有迷失在世界之中,而是世界锁在我心中,世界远远不能充满我的心房,我感到自己心中还有位置,可以容得下许许多多别的珍宝,我会充满蔑视地将天空、大海和悬崖扔在一个角落里。
“快收场,不然我可打铃了!”阿尔贝蒂娜见我向她扑去要亲吻她,大叫起来。
但是我心里,一个少女叫一个小伙子偷偷前来,安排得叫她的姨妈不知不晓,肯定不是为了什么事都不干;善于抓住时机的人,只要有胆量,就能成功。我当时处于那么激动的状态之中,阿尔贝蒂娜那圆圆的面庞,为内心的火焰所照亮,仿佛被通宵点燃的小灯所照亮,对我来说,是那样有立体感,以致在我看来它在模仿地球仪的转动而转动,如同米开朗琪罗的群像为静止不动而又令人头晕目眩的旋风所卷走一般①。这个从未品尝过的粉红色果子,闻起来是什么味,吃起来是什么味,我马上就会知晓!就在这时,我听到急促、延续而又刺耳的声响。阿尔贝蒂娜已经使足全身力气拉了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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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系指西斯廷教堂穹顶上米开朗琪罗所绘制之《创世纪》组画。
从前我一直认为,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并不建筑在对肉体占有的希冀上。但是,那天晚上的尝试所得到的结果,便是在我看来这种占有已不可能。第一天在海堤上见到她,我就曾怀疑她是放荡的女子,后来又经过中间的各种假设,我似乎已最终确认她是绝对洁白如玉的。一星期以后,她从自己姨母家回来之后,冷冷地对我说:“我原谅你了,甚至为叫你难过而感到后悔。可是,永远不要再做那种事了!”这倒与布洛克对我说的可以把任何女人搞到手完全相反。似乎我见到的不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少女,而是一个蜡制玩具娃娃。
此后,我那种要进入她的生活之中,要跟随她到她度过童年的国度去,要由她启蒙开始生活的欲望便渐渐与她疏远了。思想上极力想知道她对某件事有何想法的那种迫切心情,也没有比相信我能够亲吻她这种信念活得更长久。对占有的希冀一旦停止向我的幻梦提供食粮,我的幻梦就放弃了她。而我从前一直认为这幻梦是独立于对占有的希冀之外的。从此,这些幻梦又恢复了自由,转移到阿尔贝蒂娜的这位或那位女友身上去,首先是安德烈身上——视某一日我在哪一位女友身上寻到的魅力,尤其是我依稀望见的为她所垂青的可能性与机遇如何而定。不过,即使没有和阿尔贝蒂娜这一段瓜葛,此后的日子里,对于安德烈对我表现出的热心,我大概也不会越来越高兴。我在阿尔贝蒂娜那里碰上的钉子,她没对任何人讲过。有些俏丽女郎,一进入豆蔻年华,总是能比姿色与富有程度超过她们的女子更招人喜爱——在家中,在朋友中,在交际场中都是如此。这当然是由于她们姿色动人,但更重要的是由于她们拥有相当神秘地令人快乐、令人着迷的魅力——其源泉可能在于她们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没有受到造物主如此垂青的人则到她们这里来解除干渴。阿尔贝蒂娜便属于这种人。有些少女,尚未到恋爱年龄——到了恋爱年龄就更甚之——人家就向她们索取比她们自己的要求多得多的东西,甚至是她们无法给予的东西。她也属于这种人。阿尔贝蒂娜从童年时代起,面前就有四、五个小伙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就有安德烈,而安德烈比她出类拔萃得多,安德烈自己也清楚知道这一点(说不定正是阿尔贝蒂娜这种完全无意间对人产生的吸引力帮了她的忙,成为构成这一小帮子人的根由)。
这种吸引力甚至作用到相当远的地方,一直达到相对而言更引人注目的一些阶层:如果要跳孔雀舞①,他们宁愿请阿尔贝蒂娜去,而不是请一位出身高贵的少女。结果是,虽然她毫无分文作嫁妆,依靠邦当先生过活,日子过得很清苦,人都说这位邦当先生心术不正,又一心想甩掉她,但是不仅有人邀请她进晚餐,而且有人邀她住在自己家里,这些邀请阿尔贝蒂娜的人在圣卢眼中,大概是没有一丝光彩的,但在罗丝蒙德或安德烈的母亲看来——他们也是很有钱的妇女,但是她们不认识这些人——这些人已经代表着很了不得的势力了。就这样,阿尔贝蒂娜每年都在法兰西银行一位总裁、一个大铁路公司管理委员会主任的家中度过几个星期。金融巨头的妻子接待一些很重要的人物,却从来未告诉过安德烈的母亲哪一天是她的“接待日”。安德烈的母亲觉得这个女人甚是无礼,但是对她家发生的一切事情仍然怀着极大的兴趣。她每年都鼓动安德烈把阿尔贝蒂娜请到他们的别墅中来,因为据她说,向一个自己无钱旅行、自己的姨母又对她不加照管的姑娘提供在海滨小住的机会,这是善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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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六世纪时在法国和西班牙很盛行的一种舞蹈。
安德烈的母亲很可能并非出于这样的动机:希望银行总裁及其妻子得悉她和女儿对阿尔贝蒂娜爱如掌上明珠,因此会对她们母女产生好感。她也更不会指望那么善良而又正直的阿尔贝蒂娜会叫人邀请她,或者至少邀请安德烈去出席金融家的花园晚会。每天晚上进餐时,她一面作出轻蔑和毫不在意的模样,一面津津有味地听着阿尔贝蒂娜向她叙述自己在金融家的城堡中生活时那里发生的事,那里接待的人等等。这些人,她几乎全都目睹或耳闻过。甚至想到阿尔贝蒂娜只是以这种方式认识那些人,也就是说,并不了解这些人(她把这叫做认识“各朝各代”的人),也使安德烈的母亲感到一丝忧伤,她露出高傲和心不在焉的神情,轻蔑地就这些人向阿尔贝蒂娜提出一些问题。若不是她对家中总管说:“请你对厨子说,这豌豆没烧烂。”这句话,从而肯定了自己的地位,而且重新置身于“现实生活之中”的话,阿尔贝蒂娜对这位夫人自己的重要地位可能要把握不住并且焦虑不安了。
说了这句话以后,这位太太又恢复了平静。她早下定决心非叫安德烈嫁个人不可。这个人自然要出身高贵,同时又要相当富有,以使安德烈也能拥有一个厨子和两名车夫。有地位,其实实在在的东西就是这个。但阿尔贝蒂娜在银行总裁的城堡中与某某太太共进晚餐,这位太太甚至邀请她去过下一个冬季,在安德烈母亲眼中,这都不能不叫人对这个少女肃然起敬。这种肃然起敬与她身遭厄运而引起的怜悯之情甚至蔑视,正好交织在一起。由于邦当先生背叛自己原来的旗帜投向内阁一边——据隐隐约约的传闻他是巴拿马分子——这种蔑视就更加变本加厉。但是,这也挡不住安德烈母亲出于热爱真相,对那些似乎认为阿尔贝蒂娜出身下贱的人不屑一顾。
第二卷 地名:地方(18)
“怎么?人家出身再好不过了,人家姓西莫内,只有一个‘n’!”
自然,这一切事情发生在金钱起着那么重要作用的阶层。在这个阶层中,风姿绰约可以叫人对你发出邀请,却不能叫人娶你为妻。阿尔贝蒂娜虽然受到如此特殊的厚爱,这厚爱并不足以补偿她的贫寒。这种厚爱的有益后果,对阿尔贝蒂娜说来,似乎绝不会是一桩“过得去的”婚事。这样的“出风头”,即使不能带来成就婚烟的希望,也已激起某些心怀恶意的母亲的妒羡。她们见银行总裁的妻子,甚至安德烈的母亲,将阿尔贝蒂娜当作“自家孩子”来接待,而她们自己几乎不认识这两位太太,一个个气得要死。于是,她们向她们自己共同的朋友以及这两位太太共同的朋友说,这两位太太如果得知事情真相,一定会怒火满腔。那真相便是阿尔贝蒂娜在这家(“反过来亦然”)讲了在那家的一切发现,人们不慎十分亲密地接待她,便使她有了这些发现。这千百种小小的秘密,当事者见到被揭露出来,是很不舒服的。这些嫉妒心重的妇人道出这些话语,目的便是希望有人去传话,好叫阿尔贝蒂娜与她的保护人之间产生不和。但是象常常发生的那样,托人办这种事,一点也没办成。主使他们干这些事的恶意动机,人们感觉太明显了,结果只会使人更加蔑视打这种主意的女人。安德烈的母亲对阿尔贝蒂娜看法早已固定,不会改变。她把阿尔贝蒂娜视为一个“可怜的孩子”,天性善良,只会想出各种名堂来叫人喜欢。
阿尔贝蒂娜这样风靡一时,看上去并不包含任何实实在在的结果,倒使安德烈的这个女友形成了某些人的那种特性。这些人一向成为别人追求的目标,从来不需要自己主动送上门(由于相同的原因,这种性格在社会的另一极端,即某些风姿绰约的女性身上,也可以见到),但她们从不把别人对她们的追求拿来夸耀,更确切地说,她们总是把这些隐瞒起来。谈到某某时,她从来不说:“他很想见我。”谈到任何人,都怀着极大的善意,似乎追求别人的是她。一个小伙子几分钟之前与她面对面谈话,因她拒绝与他约会而对她大肆谴责。谈起这个小伙子的时候,她不但不以此当众吹嘘或责怪他,反而称赞他说:“这个小伙子真热情!”她甚至为自己如此讨人喜欢而感到烦恼,因为这样她势必要惹人难过,她的天性却是喜欢叫人高兴。
她喜欢叫人高兴,甚至达到使用某些只求实利的人和某些爬上高位的人所特有的那些谎言的地步。这种不诚恳,其实在很多人身上都以雏形状态存在着,其内容便是不善于以办一件事只叫一个人高兴为满足。例如,如果阿尔贝蒂娜的姨妈希望她的甥女陪她去出席一次并不好玩的白日聚会,阿尔贝蒂娜去了,她本应该以得到叫自己的姨母高兴这种精神收获而感到满足的。但是,当她受到聚会的主人热情接待时,她更喜欢对他们说,她早就想与他们见面,因此选定这个机会并征得姨母同意而前来。这还不够:这次聚会上,有阿尔贝蒂娜的一个女友,正好刚刚失恋。阿尔贝蒂娜还要对她说:“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我想到我在你身边,可能你会好过些。如果你希望咱们离开这聚会,到别处去,你说怎样,我就怎样,最重要的,是我希望看到你情绪好一些。”
(再说,这也是真话。)
有时,假目的毁了真目的。阿尔贝蒂娜为她的一个女友要去求别人办件事,为此前去看望某夫人,情形就是如此。一到这位善良而又热情的太太家里,这位姑娘不知不觉地遵循自己“一事多用”的原则,觉得如果作出纯粹是因为自己感到见到这位太太会多么高兴才前来的样子,就更热乎一些。这位太太见阿尔贝蒂娜纯粹出于友谊这样长途跋涉而来,真是无比感动。阿尔贝蒂娜见这位太太几乎被感动了,便更加喜欢她。可是问题出在这里:她谎称自己纯粹出于友情动身前来,她那样强烈地感受到友情的快乐,如果她为自己的朋友请求这位太太帮忙,反倒担心会叫这位太太怀疑她的感情了。事实上,她是真心实意的。那位太太会以为,阿尔贝蒂娜是为这件事来的,这倒是实情;但她会得出结论说,阿尔贝蒂娜见了她高兴,并非没有利害得失考虑。这倒不确切。结果是阿尔贝蒂娜没有提出要求帮忙便走了。这与那些对一个女人极其殷勤周到,指望得到她的青睐,但是为了使这种热情保持高尚的性质,便不向女人表白自己的爱情的男人情形相似。
在其它情形中,倒也不能说,她总是为了次要的、事后想出的目的而牺牲真正的目的。但是真正的目的与次要的目标针锋相对,如果阿尔贝蒂娜向那个人道明了一个目的,使之大受感动,而当她也得知另一个目的时,她的快乐立刻会变成最深沉的痛苦。下面的故事讲下去,会叫人更加明白这类矛盾之所在。
我们借一个与此完全不属于同类型的例子,可以说明在生活所呈现的五花八门的情形中,这类矛盾比比皆是。一个丈夫将情妇安顿在自己驻防的城市里。他的妻子留在巴黎,对事情真相有所耳闻,很难过,给丈夫写了几封充满妒意的信。正好情妇不得不到巴黎来一天。情妇求他陪同前往,这位丈夫抵挡不住,于是请准了二十四小时的假。可是,他心眼很好,因自己使妻子难过而感到愧疚,到巴黎以后便去妻子那里,流着真诚的眼泪对她说,读了她的信自己真是心乱如麻,设法逃出一天以便前来安慰她、拥抱她。这样,他就想到了办法,用一次旅行同时向情妇和向妻子证明了爱情。但是,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他来巴黎的真正原因,她的快乐肯定会变成痛苦,除非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管怎么说,使她感到的幸福胜于用谎言给她带来的痛苦。
依我看,一贯使用这种“目的多用”体系的人,应首推德·诺布瓦先生。有时他接受在两个发生龃龉的朋友之间进行调停的任务,以获得“最热心的人”这个美名。在前来请他帮忙的人面前。他作出热心相助的姿态还谦不够,在另一方面前,他还要将自己进行斡旋说成并非因前者的请求而干,而是出于对后者的利害考虑。这样他便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对方,事先向对方作出了暗示,说明站在他面前的,是“最肯帮忙的人”。这样,他两面讨好,干着用行话称之为“里外光”的事,他的声望不会冒任何风险。实际上他所帮的忙,并不构成什么割让,相反,却构成他的一部分威望结出的硕果。另一方面,他帮的每一个忙,似乎都对双方有益,这就使他“肯帮忙的友人”的名声更增加一分。而且是极有成效的“肯帮忙的友人”,并不是抽刀断水,而是每一次斡旋都有成效。这表明双方当事人对他都感激不尽。这种热心相助中的口是心非,再加上任何人身上都有的种种矛盾,是德·诺布瓦先生性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内阁中,他常常一面利用我父亲,一面还叫我父亲相信他是为我父亲效力。我父亲相当幼稚,也就轻易信以为真。
阿尔贝蒂娜比她自己希望的更讨人喜欢,她不需要对自己的情场得意大吹大擂。对于在她床边发生的、我与她之间的那一幕,她始终守口如瓶。如果是一个丑八怪,恐怕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了。她在这一幕中的态度,我始终不得其解。对于她绝对贞洁这种假设(阿尔贝蒂娜那么粗暴地拒绝让我亲吻,拒绝让我得到她的肉体,我首先归结为这样的假设。但就我对自己女友的善良、基本正直的观念而言,这种绝对贞洁绝非必不可少),我不得不反复揣测多次。这种假设,与我第一天见到阿尔贝蒂娜时作出的假设,是那样截然相反!其次,为了逃脱我,她拉了铃。这个粗暴的动作四周,又环绕着那么多与此截然不同的行动,对我均为热情倍加的行动(抚慰性的,有时是焦虑不安的,警觉性的,嫉妒我偏爱安德烈等等)。为什么她要我前去,在她床边度过晚上的时光?为什么她一直使用柔情的语言?想见一个男友,担心他喜欢你的女友胜过喜欢你,设法讨他欢喜,浪漫地对他说别人不会知道他在你身边度过晚上的时光,可是你又拒绝给他这么简单的快乐。如果对你来说,这不是一种快乐,那么,这种种欲望又以何为依托?无论如何,我不会相信阿尔贝蒂娜的女性贞洁竟会达到这种地步。所以我又自忖,是否她的粗暴之中,有些搔首弄姿的缘由,例如,可能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怕我不喜欢;或者是胆怯,例如,她对情爱的真实情形完全无知,以为我的神经衰弱症状也会通过亲吻而得以传染呢?
她肯定因未能叫我快活而悔恨,便送我一支烫金铅笔。有的人为你的热情所感动,但是不同意将你的热情所索取的东西给予你,却同意为你办其它的事,例如批评家的文章抬举了小说家,邀请小说家在广场上用晚餐;公爵夫人则并不亲自把绔绔子弟带到剧院去,而是哪天晚上自己不占那个包厢时才叫他去!做得越少,且可以什么都不干的人,谨慎小心却推着他们去干出什么事情!阿尔贝蒂娜送我一支烫金铅笔就是这种美德心理的反常行为!我对她说,她送我这支铅笔,叫我很高兴。但是与她来旅馆过夜那天晚上,如果她允许我亲吻她,我会得到的快乐相比,这种高兴便大大逊色了。
“那该叫我多么快活!对你又有什么坏处呢?你拒绝了我,我真是奇怪。”“使我奇怪的,”她回答我道,“是你竟觉得这事令人奇怪。真不知道你过去都见识过什么样的姑娘,以致我的行为才会使你感到奇怪。”
“叫你不快,我深感歉疚。但是,即使是现在,我也不能对你说,我认为自己错了。我的看法是这些事无关紧要,我不明白,一个能够轻而易举使人快乐的姑娘,竟拒绝这样做。咱们说好了,”我又加上一句,为的是叫她那些道德观念得到一半满足,同时也回忆起她和她的女友们是怎样鞭挞女演员莱亚的女友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一个少女可以什么事都干,没有任何不道德的事。你听着,有一天你对我谈到住在巴尔贝克的一个小女孩,谈到她与一个女演员之间的那种关系。我认为这种关系太丢人了,太丢人了,以至于我认为是少女的敌手编造出来的,并非真有此事。我认为那不大可能,不可能。但是任凭一位男友拥抱,甚至更有甚之,既然你说我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但是在你之前,我也有过别的朋友。我见识过一些小伙子,我向你保证,他们对我有着同样的友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干。他们知道,如果这么干,头上会挨上两巴掌。再说,可能他们连想也没这么想,大家就是很直截了当地,很友好地,作为好伙伴,握握手。从来没有人说过拥抱的事,可是并没有因此降低友情。好啦,你看重我的友情的话,你就会满意,我肯定相当喜欢你才会饶恕你。不过我可以肯定,你不会把我放在心上。请你承认,讨你喜欢的是安德烈。归根结底,你说得对,她比我热情得多,她又那么叫人心醉神迷!啊,男人们!”
我最近虽然非常失望,阿尔贝蒂娜如此坦率的一番话,倒叫我对她敬重万分,给我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说不定这种印象此后对我产生了巨大而不良的后果,因为从这个印象开始,形成了那种几乎亲切的情感、那种道德的内核,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这种情感和内核一直持续存在。这种情感可以成为最大痛苦的根源。因为要真正为一个女人而忍受痛苦的折磨,必须首先对她完全信任不可。目前,这个道德、敬重、友情的雏型,在我的心中仍象一块石头一般留在那里。如果它就这样停留下去,不再增长,像第二年,甚至象我初次在巴尔贝克小住的最后几个星期那样保持着其毫无生气的状态,只这一个因素,对我的幸福是丝毫不会起到破坏作用的。有些客人,无论如何,较为谨慎的办法还是将他们赶走,但是人们让他们留在原地,不去招惹他们,他们的弱点,是在一个陌生的心灵中感到孤独,这已经使他们暂时不会伤害人了。上述这种情感在我心中,就好像这样的一位客人。
现在,我的幻梦重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落在阿尔贝蒂娜的这个或那个女友身上,首先是安德烈身上了。安德烈对我的热情是否会被阿尔贝蒂娜得知,如果我对这一点没有把握,她的热情可能就不会那么叫我感动了。当然,长期以来我佯装偏爱安德烈,交谈习惯,表白柔情的习惯,为我对她现成的爱情提供了材料。迄今为止,只缺一样,那就是加上点诚挚的情感。现在我的心又自由了,可以提供这种诚挚的情感。可是,安德烈聪明过份,神经过份过敏,过份病态,与我过于相像,我不会爱她。如果说我现在感到阿尔贝蒂娜似乎过于空虚,安德烈则充满了某种我过份熟悉的东西。第一天,在海堤上,我本来以为见到的是自行车运动员的情妇,沉醉于对体育运动的爱好之中。可是安德烈对我说,她之所以从事运动,乃遵从医嘱,为的是治疗她的神经衰弱和营养紊乱,而她最美好的时光是翻译乔治·艾略特的一本小说。对于安德烈是什么样的人,我从开始就大错特错了。结果是我很失望,事实上,这种失望对我无关紧要。这个错误属于这样的类型:虽然这样的错误仍可以允许爱情产生,但是,只有在爱情再也无法改变时,这样的错误才会为人所承认,因而也就成为痛苦的根源之一。这种错误——可以与我在安德烈的问题上所犯的错误很不相同,甚至相反——尤其是就安德烈而言,常常是由于相当看重外表,希望如此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的举止,以致第一次接触便产生了幻想。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除了他们的外表,装腔作势,模仿他人,希望为人欣赏以外,还要加上言谈、举止的假象。有些厚颜无耻的人,残忍的人,也不比某些善良的人,讲义气的人更能经受得住这种考验。同样,人们常常会发现一个以慈善闻名的人原来是一个虚荣的吝啬鬼,他大放厥词,会叫我们把一个老老实实、充满先入为主观念的女孩想象成是梅萨琳娜①式的人物。我本来以为安德烈是健康而单纯的姑娘,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寻求健康的人。安德烈认为许多人是健康的,事实并非如此,正如一个肥胖粗大、面孔通红、身穿白色法兰绒上衣的关节病患者并不一定就是大力士一样。因为某人显示出来的健康而爱上了他,而他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个病人。这种病人只从别人身上得到健康,就象某些星球借其它发光星体的光以及某些物体只容电流通过一样。有些情况下,这种情形对幸福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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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萨琳娜为古罗马皇帝克罗德的第五个妻子,以荒淫、残暴、奢侈而著名。
这些都无关紧要。象罗斯蒙德和希塞尔一样,安德烈毕竟是阿尔贝蒂娜的女友,甚至胜过罗斯蒙德和希塞尔,她与阿尔贝蒂娜共享生活,效仿她的举止,以至第一天刚开始时,我分辨不出她们这个与那个来。这些少女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散布在海上,她们之间仍然保持着我与她们尚未相识时那种不可分离性。那时,她们之中不论哪一位出现,都会叫我那样激动,向我宣告那一小群已经不远。现在依然如此,看见其中一个人,便使我感到快乐。这快乐中含有见到其他人随她出现或过一会来与她会齐的快乐的成份。即使其他人这一天不来,还有谈论她们的快乐,知道别人会告诉她们说我在海堤上的快乐。至于这成份究竟占多大比例,我就说不上来了。
这已经不再单纯是初来时期的那种吸引力,而是真正在爱情上的三心二意,在她们每个人之间犹豫不决,显然她们每个人都可以代替另一个人。我最大的悲哀,并不是这些少女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抛弃了我,而是我无法做到立刻喜欢上哪一个。如果能做到,我倒可以将不清不楚地在所有人身上飘荡的全部忧伤和幻想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即会抛弃我的那个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在她的所有其他女友眼中,我会立刻威信扫地,是不是我会不知不觉地留恋她的所有其他女友,因为在那之前我对她们怀着一种集体性的爱呢?政治家或演员对公众也怀着这种集体性的爱,他们得到公众的厚爱之后,如果被丢在一边,是无法自慰的。我未能得到阿尔贝蒂娜的青睐,现在,哪一个少女晚上离开我时,对我说上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向我飞过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我便骤然希望从这个少女那里得到这青睐。借助于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个眼神,我的冲动会一整天围着她打转。
在她们那机灵活泼的面庞上,线条刚刚开始相对固定,足以叫人辨认出可塑的、飘忽不定的人像来,哪怕此后还要变。正因为如此,这种冲动就更加带着肉欲成份在她们之间游荡。这些少女的面庞虽然彼此那样不同,倒说不定能够——重叠起来,她们的面庞长、宽方面的差异、远远比不上五官之间的差异。但我们对面庞的认识是非数学性的。首先,这种认识并非从衡量每一部分开始,而是以某一表情,一个总体印象为出发点。以安德烈为例,温和的双眼,细腻的线条好像与细小的鼻子连接在一起,鼻子窄而细,有如画出来的一条简单的曲线,为的是叫分在双眸中的微笑那高尚的意念能在一条线上得以继续。她的秀发中也画出一条同样的细线,轻盈而幽深,有如风儿在沙上犁过而画出的线条。这一点上,她大概受遗传影响,因为安德烈母亲那满头银丝也完全是如此造型,这里形成一块凸起,那里形成一块凹陷,如同随着地形起伏隆起或下陷的白雪。
自然,与安德烈鼻子那秀气的线条相比,罗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宽大的平面,有如一座高塔耸立在宽大的底座上。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能构成极大的差异,面部表情便足以使人相信这差异是多么大——一条无比细小的线条本身就能构成一个绝然特殊的表情,一个人的个性——使这些面庞显得彼此不会雷同的,还不仅仅是无比细小的线条和表情的特点。在我这些女友的面庞之间,面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为面庞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美。罗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玫瑰色中,双眼那发绿的光芒又作用于这玫瑰色。安德烈雪白的双颊从她乌黑的秀发中得到那么多庄重高贵之气。她们的肤色是那样不同,以致我站在罗斯蒙德面前与站在安德烈面前,领略到的,是先后凝望生长在阳光普照之海滨的一株绣球与夜色朦胧中的一株茶花时所得到的同样的快乐。肤色构成更深刻的区别,更主要地是因为通过颜色这个新因素,线条之间无比细小的差别,无比扩大,平面的比例完全改变了。这个新的因素与配色器一样,是一个大发生器,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个比例改变器。结果是,可能构造差异不大的面庞,视其为火红的头发、粉红的肤色之火或为不反光的苍白光线所照耀而会变长或变宽,成了另外的面庞,如同俄国芭蕾①的道具,如果白天观看,有时就是简单的一张圆纸片。而巴克斯特②这样的天才,视其将布景笼罩在肉红色或月光的光线之下,便可在一座宫殿的正面镶上绿松石,或者使一座花园中孟加拉玫瑰柔和地盛开。我们认识面孔也是这样,我们是以画家身份仔细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测量员身份去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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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国芭蕾于1909年首次赴巴黎演出,普鲁斯特非常欣赏。
②莱昂·巴克斯特(1866—1924),俄国画家,为《火鸟》(1910),《达夫尼斯和克洛埃》(1912)等设计过布景。普氏与他见过面,对他的才华及和蔼可亲有深刻印象。
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情形均如此。某些日子,她身材纤弱,面色发灰,神态抑郁,紫色的半透明的光线下她的双眸深处,如同大海有时呈现的颜色,她似乎忍受着放逐者之悲哀。另外的时日,她的面孔更加光滑,放着釉彩的表面粘附着欲望,又防止那欲望走得更远。除非我突然从侧面看她,因为她那无光泽的双颊,就象一支白蜡烛,表面上由于半透明而呈现玫瑰色,真叫人想去亲亲那双颊,去触触这为他人所看不见的不同的肤色。还有的时候,幸福使她的双颊沐浴在那样颤动的明亮之中,以致皮肤变成了流体,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有日光偷偷地闪过,使皮肤呈现出与双眸不同的另一种颜色,而不是另一种质地。有时,完全出你意料,望着她那撒播着棕色小斑点,又只有两处更显蓝色的痕迹飘浮的面孔,似乎为金翅鸟的卵做成。又常常像是用只在两处加工并磨光的乳白色的玛瑙做成。在棕色宝石中,她的双眸闪闪发光,如同一只天蓝色蝴蝶那透明的双翅。肌肉成了明镜,使我们产生比起身体的其它各部分来,更让我们心灵接近的幻想。更常见的情形,是她面色更鲜艳,于是也更生机勃勃。有时在她白皙的脸上,只有鼻子尖是粉红的。她的鼻子很纤巧,好似一头狡猾的小猫的鼻子,你真想跟那小猫玩耍片刻。有时她的双颊是那样光滑,以致目光在那玫瑰色的珐琅质上滑下去,就象在一个小巧玲珑的艺术品小壶那玫瑰色的珐琅上流淌下去一样。她乌黑的秀发构成半开而又多重的壶盖,使这玫瑰色的珐琅显得更加优雅、内在。有时她的双颊达到仙客来花朵那种粉红带紫的程度。有时她充血或发烧,更使人想到她是病态体质,这使我的欲火下降,成为某种更性感的东西,也使她的目光表现出更邪恶、更不健康的东西。这时她的面色呈现某些红得几乎发黑的玫瑰的那种深紫色。
这样的一个个阿尔贝蒂娜,各不相同,就象一个女舞蹈演员,随着舞台灯光的千变万化,她的色彩、身影和性格不断变化,每次出场都各不相同一样。说不定正因为那个时期我在她身上欣赏到的人物是那样变化多端,后来我也养成了习惯,根据我想到的是哪一个阿尔贝蒂娜,我自己也化成另一个人物:或妒火中烧,或毫不在乎,或追求肉欲,或郁郁寡欢,或怒气发作,不仅仅随着复苏的记忆偶然而至,而且根据我理解同一回忆的不同方式所施加的信念强度去重新创造这些人物。应该反复地谈这个问题,谈这些信念。大部分时候,这些信念在我们不知不觉间填满了我们的心灵,对我们的幸福来说,它比我们看到的某个人本身更为重要,因为我们是通过这些信念来看他的,是这种信念尔贝蒂娜的每一个我起一个不同的名字,更应该给在我面前出现的每一个阿尔贝蒂娜起一个不同的名字。在我眼前出现的阿尔贝蒂娜,从来不是一个模样,正像接踵而至的各不相同的各种大海——为了更方便起见,我简单地叫它大海——,阿尔贝蒂娜是另一个海中仙女,她在大海中轮廓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更有甚者——以同样方式,而且据说更为有益,在一处叙事中,提到那一天天气如何——我应该一直将天气这名称交给信念,哪一天我看见阿尔贝蒂娜,哪一种信念笼罩着我的心灵,构成这一天的气氛。人的外表,就象各种各样的大海的外表一样,这些都取决于那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云团。这些云团以其集中的情形,流动的情形,撒播的情形,逃遁的情形,改变着每样事物的色彩——正像有一天晚上,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与那些少女谈话,而没有将我介绍给她们,他撕破了一片云,这些少女远去的时候,她们的形象在我眼中骤然显得更加美好一般——过了几天,我与她们相识了,那云团又形成了,遮住了她们的光彩,经常横亘在她们与我的双眼之间,这云团是不透明的、温和的,好似维吉尔笔下的琉科忒亚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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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琉科忒亚是底比斯王卡德库斯的女儿,为航海神,在《奥德赛》中,她救奥德修斯一命,免得他淹死。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提到她,说她专门拯救海上遇难的人。
自从这些少女的话语在某种程度上向我指出应该用什么方法去观看她们的面部表情以后,对我来说,无疑她们每个人面孔的意义都改变了很多。我用提问题的方式,按照我的意愿挑起她们的话语,使话语千变万化,就象一个作实验的人通过反证来证明他的假设一样。对这些话语我就可以赋予更高的价值。将从远处看显得优美而神秘的人与事移到近处,便足以使我们意识到这些人与事既无神秘也无优美之处。总的说来,这是解决人生问题的一种方式。在许多种方式中,这也是可以选择的一种有益于健康的方法。这种方法可能不值得特别推荐,但是这会使我们得到某种平静用以度日,用以忍受死亡——这种方法会使我们毫不留恋,使我们确信我们已经接触到最杰出的人与事,而这最杰出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原来以为,在这些少女的头脑深处,是蔑视贞洁,并且靠对贞洁的蔑视,回忆日常那些短暂的男女私情过活。现在,我认为在她们头脑深处是正直的原则在起作用了。这些原则可能还会动摇,但是迄今为止防止了那些从他们的布尔乔亚阶层中接受这些原则的女孩走上任何歧路。一个人一开始就误入歧途时,甚至在小事上也是如此。假设错误或记忆错误使你到错误的方向上去寻找某一流言蜚语的制造者或丢失物品的地方时,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发现了谬误,但是并没有用真理去代替,而是用另一谬误去代替。我与她们亲切交谈时,从她们脸上确实见到清白无邪这个字,就这些少女的生活方式和与她们相处的行为而言,我确实体验到这个字眼的全部效果。不过,说不定我观察得丢三拉四,解字过于匆促有误,在她们脸上并没有写着这个字,正象我第一次看贝玛的日场演出,朱尔·费里①的名字并没有写在那次的节目单上,而这并没有妨碍我对德·诺布瓦先生说,朱尔·费里很可能为那次演出写了开场小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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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尔·费里(1832—1893)1879年任公共教育部部长,从未写过开场小戏。
既然在我们有关一个人的回忆中,凡是对我们每日发生的关系没有立竿见影的用处的事,头脑一律将其排除(甚至而且特别是如果这些关系还染上一点爱情的话,这爱情从未得到满足,在最近的将来还活着),对于这一小群少女中我的任何一个女友来说,我所见到的最后一张面孔,怎么能不是我回忆的唯一面庞呢?头脑任凭往日的链条飞逝,只死死留住这链条的最后一截。制成这一截的金属常常与消逝在黑夜中和我们人生旅途中的各个链条完全不同。我们的头脑只把我们现在所在的国度当作真实的国度。我最初的印象已经那样遥远,在我的记忆中无法找到什么凭证防止其每天变形。在我与这位少女一起聊天,吃茶点,一起游玩所度过的漫长时光里,我竟然不记得,她们与我从前如同在壁画上见过一般、在大海前列队走过的无情而又肉感的处女是同一批人。
地理学家,考古学家会把我们带到卡利普索岛①去,会挖掘出米诺斯的宫殿②。只是卡利普索不过是一个女子,米诺斯不过是一个毫无神祗气息的国王。甚至历史告诉我们的作为这些极为真实的人的特性的长处和短处,也常常与我们赋予那些叫同样姓名的想象中的人物的长处和短处很不相同。我初来乍到那几天创造的优美的大海神话,就这样消失了。但是,至少我们在曾认为不可企及而热烈向往的不拘礼节气氛中度过了一些时光,这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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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利普索岛为仙女卡利普索所居住之岛,她在这里接待了奥德修斯并挽留他十年。
②普氏此处可能指克诺索斯宫殿。据荷马史诗,这克诺索斯宫殿是米诺斯王国的大城市,伟大的宙斯每隔九年前来,对米诺斯讲述心腹之言。1900年。考古学家阿尔图尔·伊文斯(1851—1941)挖掘出了这座宫殿,神话遂让位于现实。
那些我们开始时觉得别扭的人,在与他们相处中,即使最后在他们身边终于会体验到不自然的、做作的快乐,这快乐之中也始终滞留着他们掩盖住了的缺点的那种掺假的味道。在我与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这样的关系之中,构成其根源的真正的快乐,则留下一股馨香。这股馨香,任何人工的办法都无法将它赋予强摘下来的水果,或赋予未曾在阳光下成熟的葡萄。在一段时间内,对我来说,她们是仙女。甚至在我不知不觉中,她们在我与她们之间最普普通通的关系之中,加进了某些奇妙的成份,或者说,她们防止这些关系中有任何平庸的成份。我的欲望那样贪婪地寻找双眸的含义,如今这双眸了解了我并对我微笑,但是第一天,这双眸与我的目光相交时,犹如另一宇宙的光芒。我的欲望那样广袤地、细致周到地将色彩与芳香撒播在这些少女那有血有肉的表面上,她们卧在悬崖上,纯朴地向我递过三明治或者玩猜谜游戏,以致常常一个下午,我躺在那里——就象那些画家,他们要在现代生活中寻找古代的雄伟,赋予正在剪脚指甲的一个女人以《拔刺的人》①那样的高尚,或者象鲁本斯一样,将自己认识的一些女人画成女神②以构成古代神话场面——这些类型很不相同的长着棕发和金发的美丽身躯,在草地上散布在我的周围。我望着这些美丽的身躯,说不定它们并没有去除全部平庸的内涵,日常的体验使她们充满了平庸的内涵,然而(我并没有回忆起她们那天仙般的出身)我却象赫拉克勒斯或忒勒玛科斯一样,似乎正在仙女之中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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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拔刺的人》是古希腊时代的铜塑,表现一个小伙子正从脚跟上往外拔刺,为罗马博物馆最美的藏品之一。普鲁斯特肯定在卢浮宫见过其复制品。
②普氏这里可能指表现玛丽·德·美第奇生活的系列画,因为朱诺、密涅瓦和美惠三女神均簇拥着这位王后。也可能是指一些神话人物画,如《向维纳斯献祭》,画上就有画家自己的妻子出现。
此后,音乐会结束,坏天气来临,我的女友们离开了巴尔贝克,不是所有的人都象燕子那样一起走,却都在一周之内。阿尔贝蒂娜第一个走了,突然走了,她的哪一个女友无论是当时,还是事后,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她忽然回巴黎去了,既没有功课,也没有什么消遣呼唤她到巴黎去。
“她一声不吭就走了”,弗朗索瓦丝嘟嘟哝哝地说。其实,说不定她巴不得我们这样。她觉得我们在旅社的雇员面前和经理面前太不谨慎。雇员数目已大大减少,但仍有极少数顾客留在这里,依然留下一些雇员。经理则“侵吞钱款”。
确实,旅馆很快就要关门,几乎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可是旅馆从未这样舒适。当然经理并不这样认为。客厅里,人们冻得发抖,客厅门口再没有一个侍者照应。经理沿着各个大厅,在过道上踱着方步。他身穿崭新的礼服,头发理得那么讲究,那枯燥乏味的脸似乎构成了一个混合体,一份肉大概就有三份化妆品。他不断更换领带(这样摆阔要比保证取暖和保留工作人员少花钱,这就象一个人再也无法为一件善举送上一千法郎,但是还能毫无困难地摆出大方的样子,给前来送电报的电报员一百个苏小费)。他那样子象在视察虚无,似乎要借助于个人的良好衣着,赋予这凄凉景象一种临时性质。在这个时令已经不佳的旅馆里,人们对这凄凉景象感受良深。经理宛若君主再现的幽灵,出没于自己昔日宫殿的废墟之中。这条地方性铁路见旅客不足,已停止运行,直到明年春季才会恢复。经理对此特别不满。
“这里缺的就是交通手段,”他经常这么说。
虽然出现了赤字,他仍为今后几年进行宏伟的规划。不论如何,当一些漂亮字眼施用于旅馆业,而且又能使这一行业显得宏伟壮丽时,他还能准确地记住一些。
“尽管在餐厅里我有一个优秀班子,我的帮手仍然不够,”他常常说,“穿制服的仆役仍有待改善。明年我会聚集什么样的优秀部队,你们会看到的!”巴尔贝克邮政总局服务中止,使他不得不派人去取信,有时用蹩脚马车去送旅客。我经常要求上车,坐在车夫旁边,这样,不论什么天气,我都可以出去走走,就象在贡布雷度过的那个冬天一样。
有时暴雨如注,游艺场早已关闭,外祖母和我只好留在空荡荡的一些房间里,就象狂风呼啸时,待在船舱尽头一样。与远渡重洋一样,每天在这船舱里,我们在他们身边度过了三个月而并不了解的人当中,会有一个朝我们走来。雷恩的首席审判官呀,冈城的首席律师呀,一位美国太太及其女儿呀,与我们搭搭话,想出点什么花样,让时间不要显得那么漫长,或露出点什么本事,教我们一种玩牌的办法呀,请我们喝茶呀,或请我们弹奏些乐曲呀,请我们某个时刻聚一聚呀,一起设法消遣呀,等等。这些消遣的真正奥秘就是自寻快乐,不要声称烦闷得很,只是互相帮助度过这烦闷的时光。这些人终于在我们小住的末尾与我们结成了友谊。第二天,他们相继离去,又使这友情中断了。
我甚至认识了一个有钱的小伙子,他的两个贵族朋友当中的一个,以及又来住几天的女演员。这个小圈子已经只有三个成员,另一个朋友已经返回巴黎。他们要我和他们一起到他们常去的那家饭馆去用晚餐。我没有接受,我想他们相当高兴。不过他们发出邀请时,是极尽和蔼可亲之能事的。虽然实际上这邀请只来自有钱的小伙子,其他几个人只不过是他的客人罢了。由于陪同他的朋友莫理斯·德·福代蒙侯爵出身于名门望族,那个女演员问我愿意不愿意去时,为了抬举我,她本能地说道:“这会叫莫理斯喜出望外。”
待我在大厅中碰到他们三个人的时候,那个有钱的年轻人退后一步,倒是德·福代蒙先生对我说:“您不赏光来和我们一起进晚餐吗?”
总而言之,我没有充分利用巴尔贝克,这倒叫我更想再次前来。我觉得自己在那里待的时间太少。可是我的朋友不这样看,他们给我写信,问我是不是打算永远在巴尔贝克生活下去,是不是他们以后将不得不在信封上写上巴尔贝克这个地名。我的窗子不朝着田野,也不朝着一条街,而是朝着大海这边,每天夜里我听到大海的呼啸。入睡之前,我象一只小船一样,将自己的睡梦托付给大海。我有一种幻觉,便是这与波涛一起构成的喧嚣,大概在我不知不觉中就象睡梦中教的功课一般,具体地向我头脑中灌输了其魅力的概念。
旅馆经理主动提出明年给我更好的房间。我现在对自己的房间已经十分眷恋,走进房间里再也闻不到印须芒草的味道。从前在这个房间里,我的思路是那样难以展开,现在,这思路终于那样准确地占据了整个空间,以致当我应该在巴黎我从前那个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过夜时,不得不对自己的思路进行反方向的处理。
确实应该离开巴尔贝克了。在这个没有壁炉和取暖器的旅馆里,寒冷和潮湿已经这样沁人骨髓,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后的几周,我几乎立即就忘记了。每当我想到巴尔贝克,几乎不加变化地重现在我眼前的,便是每天早晨的时刻。天气晴朗的季节,因为我下午要同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外出,外祖母遵照医嘱,强迫我每天早晨在暗中躺在床上。经理发出命令,不许在我这一层弄出声响,并且亲自照看,要人们服从命令。光线很强,我尽量长时间地让那大紫窗帘拉着。我刚来的第一天晚上,这窗帘曾对我表现出那样大的敌意。为了不让光线透进来,每天晚上,弗朗索瓦丝都把毯子,桌子上的红印花布,从这里那里弄来的料子接到窗帘上去,用别针别住。也只有她能把这窗帘解下来。她无法把各处都拼接得恰到好处,于是这黑暗并不完全彻底,窗帘还是让有如秋牡丹鲜红的叶子一样的东西撒播在地毯上。我忍不住要上去赤脚踏住那些“秋牡丹”。
对着窗户的那面墙,已被局部照亮。墙上,没有任何支撑的一个金色圆柱体垂直地立在那里,象在荒漠中作为希伯莱人前导的光柱一样缓缓移动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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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十三章: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日间云柱,夜间火柱,总不离开百姓的面前。
我再次躺下,静静地只通过想象去品味游戏、洗海水浴、步行的快乐,而且同时品味所有这一切快乐,上午很适宜做这些事。快乐使我的心怦怦跳动,好似一台充分开动的机器。但这台机器不能移动,只能自我转动,将其速度就地传递出去。
我知道那些女友们此刻正在海堤上,但我看不见她们,她们正从大海那高高低低的支脉前经过。有时短暂放晴,在大海尽头可以望见里夫贝尔小城。阳光将这座小城精心地分成一个个小块。它犹如一座意大利小镇,栖息在大海蓝莹莹的峰巅上。我看不见女友们(而报贩——弗朗索瓦丝管他们叫“报人”①——的叫卖声,洗海水浴的人和孩子们玩耍发出的呼喊,如海鸟的鸣叫一般为轻轻撞碎的海浪敲击着节拍。这些声音都传到我这高台上来),我推测得到她们的存在,柔和的涛声一直传进我的耳鼓,我听见她们卷进波涛中发出如同涅瑞伊得斯②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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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词法文中也为“记者”之意。
②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儿,为海中仙女。她们一共有姐妹五十人,但名字却有七十七个,其中著名的有安菲特里特、忒提斯、该拉忒亚等。
“我们看了半天,”阿尔贝蒂娜当天晚上对我说,“想看看你是不是会下来。可是你的窗板一直关着,甚至到了音乐会的时间还关着。”
确实,十点钟时,音乐会在我的窗下轰响起来。如果海水涨潮,在乐器间歇之中,一个浪头打来,似乎能将小提琴的节拍卷进自己那水晶涡状物之中,泡沫溅到海底音乐那断断续续的回声上,然后那形成浪花的海水重又流淌下去,流水倾注,水不间断。
还不把我的衣物送来,让我可以穿衣起床。我着起急来,时钟敲响正午十二点,弗朗索瓦丝终于来到。连续几个月,在这个我将之想象为只受暴风雨袭击并笼罩在烟雾之中因而那样向往的巴尔贝克,晴朗的天空是那样明亮,那样宁静,弗朗索瓦丝前来将窗户打开时,我总能毫无谬误地推想,我会找到折到外墙角上的那一方阳光。其颜色永恒不变,作为夏天的标志,则不如毫无生气的假珐琅那样抑郁而动人。弗朗索瓦丝将窗帘上的别针一一取下,拿掉布料,拉开窗帘时,她展露出来的夏日似乎与一具华丽的千年木乃伊一般死气沉沉,他是那样亘古有之。我家这位老女仆只是小心翼翼地为这具木乃伊除去原来身上的衣物,叫它身着金袍、散发着香气出现在人们眼前而已。
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赠挚友莱翁·都德:
谨致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马塞尔·普鲁斯特
第一卷(1)
清晨,鸟雀唧唧啾啾的叫声在弗朗索瓦丝听来觉得没有趣味。“女佣”们说一句话都会把她吓一跳;走一走路都会使她受到惊扰,会使她猜想是谁在走动,因为我们搬家了。其实,在我们旧居的“七楼”,仆人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也不算小,但她熟悉他们,听到他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感到非常亲切。现在,即使是寂静无声,她也会觉得难以忍受。我们的旧居门窗朝着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而我们的新居所在的地区却很幽静,只要有个过路人唱唱歌(哪怕歌声非常微弱,远远听来,也象管弦乐的主题曲那样清楚),搬了家的弗朗索瓦丝听了也会激动得流下眼泪。因此,虽然我曾嘲笑她为了不得不离开一幢“到处受到尊敬”的房子而内心忧伤(按照贡布雷的惯例,她在收拾行李时哭哭啼啼,口口声声说,到哪里也找不到比我们的旧居更好的房子),但是,当我看到我们家的这位老女仆因为初次见面的门房没有向她表示必要的尊敬而几乎垂头丧气时(因为尊敬对她说来是不可缺少的精神营养),我就向她走了过去。我这个人虽不留恋旧东西,但也难适应新环境。只有她才能理解我。自然,她的那个年轻的听差决不会理解我的心情。他几乎还不能算贡布雷的人。搬家,迁入新区,对他说来就象度假一样,新鲜的事儿使他开心,有如作了一次旅行;他以为自己到了乡下;他得了一次感冒,这就好似在没有关严窗户的车厢里吹来了一股“穿堂风”,使他产生了一种见过世面的奇妙印象;他每次打喷嚏,都为找到了一份如此称心的差事而高兴,因为他一直盼望能遇上一个经常旅行的东家。因此,我没有想去找他,而是直接去找弗朗索瓦丝了。我曾对搬家满不在乎,甚至见她伤心落泪还嘲笑她,因此,当她见我愁眉不展时,便故意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更何况她也和我一样沉闷忧郁呢。神经过敏的人越是“敏感”,就越自私;他们只许自己有痛苦,却不让别人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半点不快。弗朗索瓦丝对她感到的痛苦,哪怕是最轻微的,都要一一仔细回味;要是我不高兴了,她便故意扭过头去,使我的痛苦得不到同情,甚至引不起注意。我刚想同她谈我们的新居,她就把头扭过去了。两天之后,弗朗索瓦丝不得不回到我们刚搬离的房子去找几件遗忘在那里的衣服,她显示了女人的变化莫测,回来后竟说,她在我们过去的那条街上差点儿没给憋死,她这次回旧居实在感到“不得其所”,她从没见过那样不方便的楼梯。她还说,“即使回去可以当上皇后”,她也不回那里去住了,哪怕给她几百万钞票(反正这样瞎说又不要她花钱!),我们新居的一切(也不过就是厨房和走廊)要比旧居“布置”得不知好多少。可那时,搬家后我的“烧”还没有退,我就象刚吞下一头牛的蟒蛇,感到自己痛苦地被一只箱子撑得变了形,凸得我连看一眼都觉得吃不消。然而,写到这里,我该作个交待,我们的新居是盖尔芒特府附属建筑中的一套单元房间。我们搬来这里,是因为我的外祖母身体欠安,需要更洁净的空气,而这条理由,我们对她是避而不谈了。
我们把不可知给了名字,因而名字为我们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同时,也给我们指明了一个实体,迫使我们把名字和实体统一起来,甚至我们可以动身去某个城市寻找一个为该城市所不能容纳、但我们不再有权剥夺其名称的灵魂。在这样一个时代,名字不仅象寓意画那样使城市和河流有了个性,不仅使物质世界五光十色,绚丽多姿,而且使人类社会呈现出光怪陆离的画面:每一个城堡、公馆或宫殿,都有它们的女主人或仙女,正如森林有森林神,水域有水神一样。有时候,仙女深深地隐藏在她的名字后面,受到我们想象力的滋养,随着我们想象力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尽管多少年来,德·盖尔芒特夫人于我不过是一张幻灯片上或一块彩绘玻璃窗上的图象,但当完全不一样的梦幻用急流溅射的泡沫把它弄湿了时,它也就开始失去光泽。
然而,只要我们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实的人,仙女就会消失,因为这个人一旦和她的名字统一,也就不再是仙女;如果我们离开她,仙女就会再现;但是,只要我们呆在她身边不走,她就会最终消失,随之名字也会消失,例如吕西尼昂家族,在梅吕西娜仙女离去的那天,也会黯然失色。名字不过是一张有照片的普通身分证,如果迎面走来一个人,我们就看一看这张身分证,好弄清楚我们认不认识这个过路人,该不该同他打招呼;名字经过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而变了样,但是,我们还能发现一个我们素不相识的女人的原始倩影。但是,尽管从前某年所产生的某种感觉,会象那些能保留不同艺术家的声音和风格的自动录音器那样,使这个名字在我们记忆中重现,使我们重新听见这个名字,而且听上去仍然是从前的声音,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们仍能感觉得到,相同的声音在我们身上引起的一连串梦幻已经不相同了。有时候,在从前一个春天听到的名字现在又听见了,我们会象挤绘画颜料管似的,从中挤出流去时光的神秘而新鲜的、被人遗忘了的细腻感情;当我们象一个蹩脚的画家,把我们的过去整个儿地展现在同一张画布上,任凭我们的记忆给予它传统的、千篇一律的色彩的时候,我们以为对过去的每时每刻仍然记忆犹新。然而恰恰相反,过去的每一时刻,作为独到的创作,使用的色彩都带有时代特征,而且十分和谐,这些色彩我们已不熟悉了,可是仍会突然使我们感到心醉。我就有过这种体会。贝斯比埃小姐结婚已经多年,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又突然恢复了我在她喜庆之日所听到的声音,与今天的声音迥然不同,此刻我心里高兴得发颤,它使我又看到了年轻的公爵夫人佩戴的鼓鼓囊囊的领结,淡紫的颜色柔美悦目,光辉灿烂,新颖别致;还有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蓝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开不败的不可采撷的长春花。那时候,盖尔芒特的名字也象一个注入了氧气或另一种气体的小球:当我终于把它戳破,放出里面的气体时,我呼吸到了那一年,那一天贡布雷的空气,空气中混杂有山楂花的香味。是广场一角的风把这香味吹过来的。这预示着一场大暴雨的风使太阳时隐时显,把阳光洒在教堂圣器室的红羊毛地毯上,使它呈现出天竺葵的肉色,或象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夺目,它又象盛大音乐会上演奏的瓦格纳①的乐曲,高雅华贵,轻松愉快,令人心旷神怡。此刻,我们会突然感到这个原始的实体在打颤,恢复了它在今天已不复存在的那些音节内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纹。然而,即使在这样难得的时刻,即使名字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日常生活的漩涡中,仅仅成了一种惯用的称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个棱柱形的陀螺,飞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转着,可是,当我们在幻想中冥思苦想时,为了回溯以往,我们会力图减缓和中止我们已被卷入的永恒的运动,渐渐地,又会重新看到某个名字在我们一生中向我们连续展开的斑斓色彩,层层叠叠,但各各相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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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
当然,在我小时候,当我的乳母轻轻摇着我,给我唱《光荣属于盖尔芒特侯爵夫人》那首古老的歌谣的时候(也许,她也和我今天一样并不知道这首歌是为谁而写的),或者过了几年,当年迈的德·盖尔芒特元帅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停下来,夸我是漂亮的孩子,并从一只小糖盒里取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吃的时候(为此,我的保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在我眼前显示了什么样的形象。孩提时候的事情我毫无印象,就象跟和我没关系似的,我只能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些,仿佛是在我出生前发生的事。但后来,当这个名字在我脑际留下印象后,先后出现过七、八个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现的形象最甜美:我的梦幻为现实所迫,逐渐放弃一个难守的阵地,后退一步,固守新的阵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让为止。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住所也象她本人一样,在我的印象中发生着变化。她的住所也以盖尔芒特命名,年复一年,我听到的这样或那样的谈话改变着我的幻想,使这个名字逐渐充实:这个住所,在它那些已经变得象云彩或湖泊那样具有反射面的石头中,映照出我的梦幻。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楼,墙壁不厚,不过是一条橙色的光带,领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顶端决定着他们附庸的生死,继而城堡让位于一片土地,土地上奔腾着一条湍流,就在“盖尔芒特家那边”的一端:多少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父母亲一起凝望着维福纳河;公爵夫人教我钓鳟鱼,告诉我那些一串串挂在附近低矮的篱笆上的紫红色和淡红色的花儿叫什么名字。这是一块世袭的土地,一座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城堡,高傲的盖尔芒特家族,犹如一座经历了漫长岁月、饰有花叶的古老苍黄的塔楼,高高地矗立在这块土地上。在这一家族兴起的时候,法兰西巴黎圣母院和夏尔特尔圣母院①的上空还一无所有,后来才建造了这两座教堂;朗市山②顶的圣母大教堂尚未问世,现在,那高高屹立的教堂中殿,就象停在阿拉拉山③上的挪亚方舟,墙上画满了族长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个忧心忡忡,俯身窗口,观察上帝是否已经息怒;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准备在大地上种植,还带了各种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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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位于法国厄尔—卢瓦尔省的夏尔特尔县,建于十三世纪初叶,是法国最享盛名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
②位于法国埃纳省,俯瞰香巴尼平原。朗市山顶的圣母大教堂是法国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之一,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纪。
③在土耳其东部高原上,是高大的死火山。据《圣经》中记载,洪水退落后,挪亚方舟就停在山顶上。
这些壁画上的动物象是要从钟楼逃出去似的,牛在钟楼的屋顶上安详地闲步,居高临下,眺望着香巴尼平原;那时,如果游客傍晚时分离开博韦①,回头一看,还看不见圣皮埃尔大教堂在残阳的金色帷幕上展开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紧跟在他后面飞翔。盖尔芒特家族就象一本小说的背景,一片虚构的风景,我很难想象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这样,就越想去发现它。它是一块飞地,周围是真实的土地和道路。这些土地,这些道路,在离一个火车站两里②路的地方,突然充满了纹章的特征。我想起了邻近几个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索斯山③或赫利孔山④的山脚下,它们犹如会产生神秘现象的物质环境(就地形学而言),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我又看到了画在贡布雷彩绘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纹章,经过好几个世纪,这个显赫的家族,通过联姻或者购买,从德国、意大利和法国各个地方,获得了许多领地,它们一一刻在了纹章四个纵横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权势的城邦,同盖尔芒特家族合而为一后实质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征性地把它们绿色或银色图案的城堡刻入盖尔芒特家族纹章的蓝色底面上。我曾听人谈到过闻名遐迩的盖尔芒特挂毯,蓝色,有点粗糙,具有中世纪风格。我看见它们象一片云彩,在这古老的森林边缘,在这深紫红色的传奇式的名字上空飘游,希尔德贝⑤常在这片森林里狩猎。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这遥远的年代,只要我和这个女领主,湖泊的仙女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触过一次,我就可以象进行了一次旅行那样洞察到它们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脸上和言谈中具有老树和湖堤的魅力,象她档案室那本破旧的习俗汇编那样刻有世纪的特征。可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圣卢。他告诉我,他们家是在十七世纪买下这座城堡的,仅仅从那时起它才取名盖尔芒特。在这以前,他们家住在附近的地方,封号不是在这个地区获得的。后来,城堡周围建起了村庄,也以盖尔芒特命名。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坏,颁布了地役法,规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房屋的高度。至于挂毯,底图全都出自布歇⑥之手,是盖尔芒特家的一个艺术爱好者于十九世纪购置的。它们张挂在一个到处蒙着红棉布和长毛绒布的非常俗气的客厅里,并排挂着几幅拙劣的狩猎图,是那位艺术爱好者亲手画的。圣卢向我揭示了与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关的东西,这样一来,我就不再象从前那样,只根据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响亮的音节来看这座城堡了。于是,在名字的深处,我看到的不是这个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对我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盖尔芒特府,它象她的名字一样清澈可鉴,因为它还没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质的侵扰。正如教堂不仅意味着礼拜堂,而且还包括全体信男信女一样,盖尔芒特府也同样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挚友,我与他们素未谋面,他们与我不过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诗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人,这就只会增加和保护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围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轮,这圈光轮最多不过是会逐渐减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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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瓦兹省内的一个县城,那里有圣皮埃尔大教堂。
②系指法国古里,一古里约合四公里。后面译文中的“里”都指古里。
③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文艺女神缪斯的灵地。
④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缪斯的居住地。
⑤希尔德贝(495—558),巴黎国王。
⑥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以熟练的笔法,浮华的色调,作牧歌、神话题材的富有装饰性的绘画,反映了没落贵族的生活情调。
因为我丝毫也想象不出应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宾客长着怎样的身子,蓄着怎样的小胡须,穿着怎样的半统靴,怎样用一种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讲着乏味的甚至是别出心裁的话语,所以,这些急速旋转着的名字,不会比围着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个萨克森瓷像举行的幽灵宴会或舞会带给我更多的信息。它们使她的玻璃府邸保持着玻璃橱窗的透明性。后来,圣卢又给我讲了他这位舅妈的园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几件轶事,盖尔芒特府就变成了一座城堡,就象从前的卢浮宫,位于巴黎市中心,周围是它的世袭领地,是根据一个奇怪地残存下来的古老权利继承的领地,德·盖尔芒特夫人还在对它行使封建特权。但是,我们搬来这里,住进了这座公馆一个侧翼的一套单元房间里,与德·盖尔芒特夫人为邻,紧挨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时候,上面所说的城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一幢旧住宅。象这样的住宅现在兴许还能看到。也许是民主的巨澜形成的冲积层,或者是历史的遗赠物(因为在比较古的时候,各种行业都聚集在领主周围),在这类住宅的主院两侧,常有商店的后间和工场,甚至还有鞋匠或裁缝的木屋小店(这种小店在教堂的两旁也能看见,建筑工程师的审美观未能把它们彻底清除);一个补鞋匠兼门房在院子里养鸡种花;院子深处,在被称作“公馆”的府内,住着一位“伯爵夫人”,当她帽子上插着几朵旱金莲花(大概是从门房的小花园里摘来的),坐着她那辆破旧的由两匹马拉套的敞逢四轮车出门的时候(马车夫身旁坐着一个听差,他到本区的各家贵族公馆去投折了角的名片),一视同仁地朝门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同她迎面而过的中产房客颔首微笑,挥手致意,和蔼之中露出轻视,平等之中藏着高傲。
在我们刚刚搬进的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处的高贵主妇是一位公爵夫人,举止优雅,看上去还很年轻。她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多亏弗朗索瓦丝,我不久就掌握了这座“公馆”的情况,因为盖尔芒特家的人从早到晚都挂在她的嘴边。她常用“楼下”,“底下”称呼他们。早晨,她给妈妈梳头时,禁不住朝院子里瞟一眼,说:“瞧!两个嬷嬷。肯定是到楼下去的。”或者说:“啊!厨房的窗口上挂着漂亮的野鸡,不用问是从哪里来的,公爵去打过猎了。”到了晚上,她给我准备睡衣的时候,如果听到钢琴声或一曲小调,她就推断说:“他们底下请客啦,真快活!”这时,在她端正的脸庞上,在她满头的银发下,绽出动人而得体的笑容。这个焕发着青春的笑容,把她脸部的每根线条暂时放到了适当的位置上,显得协调和谐,但也有点矫揉造作,就象人们跳四对舞之前的脸部表情。
然而,盖尔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丝兴趣,最令她高兴同时又最使她痛苦的时刻,是过车辆的大门打开,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马车的时刻,一般在我家佣人刚吃完午饭之后。他们每日的午餐,象犹太人过逾越节①那样神圣,谁也不能打扰,这成了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就连我父亲也不敢摇铃使唤他们。他知道,摇五次铃和摇一次铃的效果一样,都不会有人来听他使唤。再说,干这种不知趣的事儿,不仅白费力气,而且对他一无好处。因为弗朗索瓦丝会一整天都板着脸,给他颜色看。自从上了岁数以后,她的脸简直象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长期积压的牢骚和她内心不高兴的缘由都写在她那张布满了红兮兮的楔形细皱纹的脸上,既明显,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声诉说她的不满,不过,我们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把这称作给我们做一整天的“小弥撒”,以为这会使我们丧气,“难过”或者“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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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犹太民族的主要节日。犹太历以此节为一年的开始,约在阳历三、四月间。据圣经记载,摩西率领犹太人摆脱埃及的奴役,上帝命犹太人宰羊涂血于门楣,天使击杀埃及人时见有血记的人家即越门而过,称为“逾越”。
最后的仪式结束后,弗朗索瓦丝犹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弥撒的神甫,同时又是做弥撒的信徒,给自己斟满最后一杯酒,从脖子上解下餐巾叠起来,用它擦了擦嘴唇(因为上面残留着咖啡和掺了大量水的红葡萄酒),然后把它放进饭桌上束餐巾的圆环中,以忧郁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轻的听差以示感谢,因为这个年轻人过分殷勤地对她说:“太太,再来一点,怎么样?这酒味道不错。”然后,她赶紧去把窗子打开,借口说“这该死的厨房”太热。她转动窗把,透了口气,一面敏捷而又漫不经心地朝院子深处瞥了一眼。这偷偷的一瞥使她确信公爵夫人还没有准备停当,于是她非常想看却又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看了看套好的马车。她的眼睛专注地看过地上的东西后,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空万里无云了,因为她感觉到空气甜丝丝的,太阳暖融融的。她凝视屋顶的一个角落,恰好在我卧室壁炉的上方,每年冬去春来,鸽子都到那里来做窝。在贡布雷,弗朗索瓦丝的厨房里也有这种鸽子咕咕地叫个不停。
“啊!贡布雷,贡布雷。”她叫了起来。(她诵读这一祈求时的那种近乎唱歌的声调以及她脸上洋溢着阿尔①人的纯正的表情,会使人怀疑弗朗索瓦丝是南方人,而她的故乡——她常常为离开她的故乡而惋惜——不过是她的第二故乡。但是,也许人们搞错了,因为没有一个省没有它的“南方”,我们不是能碰到不少萨瓦②人和布列塔尼③人,他们说话时也象南方人那样,总是很容易把长元音和短元音颠倒。)“啊!贡布雷,可怜的故乡,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什么时候我能在你的山楂花和我们可怜的丁香花下过上一整天,听金丝雀唱歌,听维福纳河象人那样悄悄说话,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不停地听见我们小少爷的讨厌的铃声。他不到半小时就要害我沿着这可恶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还嫌我去得不及时,好象我应该在他拉铃前就听见铃声,你要是晚了一分钟,他‘又会再发’可怕的脾气。唉!可怜的贡布雷!兴许要等我死后才能见到你了,他们会象扔一块石头似地把我扔进坟坑里。到那时,我就再也闻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丽而洁白的山楂花。不过,我想,我活着时已经让我吃足苦头的三声铃声,我在九泉之下还会再听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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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南部地区名。
②法国东南部地区名。
③法国西部地区名。
可是,院子里那个专做背心的裁缝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从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这个裁缝很感兴趣,可是弗朗索瓦丝对他却没有什么好感。他听到开窗的声音就抬起了头,一直在设法引起他的女邻居的注意,以便向她问好。弗朗索瓦丝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娇态,这使我们家这个爱咕哝的老厨娘的那张被年龄、坏脾气和炉灶的热气弄得死板的脸变得好看了。她含蓄、亲昵而又腼腆地,动人地向裁缝挥手致意,但没有同他说话。因为她即使敢违背妈妈的嘱咐朝院子里张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谈;弗朗索瓦丝想,这会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马车,仿佛在说:“那匹马真漂亮,是不是?”可嘴里却嘀吐说:“瞧那破家伙!”她知道他会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边,好让他那压低了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你们想要,也会有的,甚至会比他们更多,只是你们不喜欢这些东西罢了。”
弗朗索瓦丝高兴、谦逊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各有各的派头。在这里,一切得从简。”然后关上了窗子,怕妈妈会突然闯进来。絮比安所说的“你们会比盖尔芒特家有更多的马”中的“你们”,实际上应该指我们,当然他用“你们”也不无道理,因为除非为了满足某种纯个人的自尊心(譬如,当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担心会被她传染上感冒时,她会带着讨厌的冷笑说,她没有感冒),弗朗索瓦丝已同我们合为一体了,就象那些植物,它们和动物紧密相连,动物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后把它们变成可吸收的粪便,提供给植物作养料。应该由我们,按照我们的道德,我们的财产,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地位,来计划满足我们自尊心的小奢侈,对于满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这必须服从我们的需要。另外,我们承认她有权按照传统的习惯,自由地吃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后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气,有权上街逛逛,买点东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读者这下该明白,为什么弗朗索瓦丝在搬家后的头几天里会那样无精打采。我父亲的各种荣誉头衔还没有被我们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她自己称这种不舒服为烦闷。这种烦闷,就是高乃伊作品中这个词所表达的强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对他们的婚后生活、对他们的家乡深感“厌烦”从而想自杀的士兵笔下所表达的意思。弗朗索瓦丝的烦闷很快就治愈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愈的,因为他一上来就讲了一句使她高兴的话,就跟我们决定要买一辆车子时使她产生的愉快一样强烈,甚至更为高雅。“真是好人哪,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丝乐意把新词和她已经掌握的词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讲,我们没有马车,是因为我们不想要。
弗朗索瓦丝的这个朋友很少呆在家里,他在某个部谋得了一个职业,在那里当雇员。这个做背心的裁缝起初和一个“顽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误以为他们是父女。几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访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时候女孩子还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象样了。当她转做女装,成为女裙裁缝时,絮比安再干他的老本行就无利可图了。她先在一个专做女装的女裁缝铺子里当“艺徒”,缲缲边儿,缝缝边饰,钉钉纽扣或“揿纽”,用别针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晋升为二级继而是一级技工了。她的顾客都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她上顾客家,也就是说,上我们院来做活,常在铺里的一两个小姐妹陪她来,她们是她的徒弟。从此,絮比安在她身边就用处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长大后,还常要给人缝背心,但是有朋友们当帮手,就不需要别人了。于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请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给人当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来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时候方能回来。幸好,我们搬到这里后过了几个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向弗朗索瓦丝献殷勤,帮助她不太痛苦地度过这开始阶段的异常难熬的时光。尽管我不否认絮比安作为“过渡药剂”对弗朗索瓦丝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认,初接触时,我并不喜欢他。从近处看,会发现他的眼睛充满怜悯、忧伤和迷惘。这种眼神彻底摧毁了他那肥大的双颊和红润的肤色可能产生的效果,会使人感到他病得厉害,或刚死了亲人,精神受到了打击。其实,他既没有生病,也没有丧事,而且能说会道,说起话来总是冷冰冰的,爱嘲笑人。这种在眼神和讲话语气之间的不一致,产生了某种虚假的现象,非但不会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尴尬,就象一个穿着短上衣出席晚会的来宾,看到别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难堪,或象一个必须回答某殿下的问话,却又不知从何答起的人,只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摆脱困境。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相反,絮比安讲话总是娓娓动听,我很快就发现,他身上蕴藏着一种非凡的才智,这也许同漫布在他脸上的怜悯、忧郁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后,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这种非凡的才智,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文学天赋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说,他虽然文化不高,但只要浏览几本书,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语言的最瑰丽的表达法。我认识的最有天赋的人,都是风华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断言,絮比安很快也会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怜悯心,感情细腻而丰富。
他在弗朗索瓦丝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么重要了。她学会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甚至,当一个供货人或一个仆人登门送货时,弗朗索瓦丝会巧妙地利用他们到厨房等候妈妈回话的片刻,装出不屑理睬的样子,继续干她的活,只是神态冷漠地指给他们一张椅子,示意他们坐下。这样,当这个供货人或仆人离开的时候,他们的脑海里一般都会深深刻下这个印象:“我们没有,是因为我们不想要。”此外,她如此坚持要别人知道我们有钱(她把“我们有点钱”说成“我们有钱”,因为她不会使用圣卢所说的部分冠词,而只会说“有钱”,拿水来”,不会说“有点钱”,“拿点水来”),要别人知道我们很富,并非因为在她眼里财富是至高无上的东西,有了财富就不再需要别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为光有道德,没有财富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来,财富是必需条件,没有财富,道德也就没有价值,没有魅力。她很少把财富和道德分开,久而久之,最终把它们混为一谈,以为道德会使人舒适,认为财富会给人启发教育。
窗子关上后,弗朗索瓦丝叹口气,很快开始收拾厨房的桌子,要不然,妈妈什么样的骂人话都会说出口来。
“在椅子街还住着盖尔芒特家的人哪,”贴身男仆说,“我有个朋友曾在那里干过,是他们家的第二马车夫。我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内弟,他和盖尔芒特男爵的一个马夫在同一个团里服过役。”“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亲?”贴身男仆接着开了句玩笑。当他唠叨他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时候,中间总要插进一两句新鲜的玩笑话。
弗朗索瓦丝上了年岁,视力减退了,但还能看见贡布雷天边的东西,可是贴身男仆这句话中的玩笑她却听不出来。不过,她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句玩笑,因为它和下面的话没有联系。而且,她知道说出这句有份量的话的人平时很爱开玩笑。于是她宽厚而又赞叹地笑了笑,仿佛在说:“这个维克多,还是那个脾气!”况且,她心里也很高兴,因为她知道,能听到这一类俏皮话,跟社交界有教养人的乐趣多少挨了点边。为了得到这份快乐,社会各阶层的人争先恐后地梳妆打扮,甚至冒着伤风的危险。再说她认为这个贴身男仆是她的一个朋友,因为他常在她面前忿忿不平地揭露共和国对神职人员将要采取骇人听闻的措施。弗朗索瓦丝还不懂得,最残忍的敌手,并不是那些和我们持不同看法,并且试图说服我们的人,而是那些火上加油、无中生有、用一些坏消息使我们心里难受的人。他们还唯恐我们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可以减轻痛苦,可以对胜利的一方产生微弱的好印象,为了使我们遭受最痛苦的折磨,他们硬要向我们证明,对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亲关系。”弗朗索瓦丝又回到了椅子街的盖尔芒特这个话题上,就象在重奏一段行板乐曲。“我记不清是谁跟我讲的,反正他们中有人把一个表妹嫁给公爵大人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在同一个‘括号’内的。盖尔芒特可是个‘大家族’哪!”她极其崇敬地补充说。她根据这个家族的人口和响亮的声誉,断言这是个“大”家族,正如帕斯卡尔①依据理性和《圣经》的权威性确定宗教的真实性一样。因为,既然这两样东西只能用一个“大”字来形容,那么,在她看来,它们也就合而为一了。这样一来,她的词汇也就象某些宝石那样,有些地方出现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丝的思想上投下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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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晚年兴趣转向神学,从怀疑论出发,认为感性和理性知识都不可靠,从而得出信仰高于一切的结论。
第一卷(2)
“我寻思,也许就是‘她们’在盖尔芒特村有一座城堡,离贡布雷有十里路。要是这样,她们和盖尔芒特家那个阿尔及尔表姐就沾上亲戚了。”这个阿尔及尔表姐会是谁?我和我母亲捉摸了好久。后来,我们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丝所说的阿尔及尔,原来是昂热市。远处的地方可能比近处的地方更有名。弗朗索瓦丝不知道昂热,却知道阿尔及尔,是因为元旦那天我们收到了一包样子十分难看的阿尔及尔椰枣。她的词汇,尤其是她的地名词汇,也象法兰西语言本身,到处是错误。“我早就想同他们家的膳食总管聊一聊……大家叫他什么来着?”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自己提一个礼节性问题,接着她又自己作了回答:“啊,想起来了,大家叫他安托万。”好象安托万是一个爵位似的。“他本来可以同我们聊一聊的,可是他摆出贵族老爷的派头,象是有学问的人,舌头好象被人割掉了,要不,他就是忘记学说话了。你同他讲话,他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弗朗索瓦丝补充说,她象是赛维尼夫人①那样,用“爱理不理”这个词语。“但是,”她又真诚地说,“既然我知道我有下锅的东西,也就不去管别人的闲事了。反正这个人不怎么样。再说他也不是个勇敢的人。(这个评语会使人觉得弗朗索瓦丝对勇敢的理解和过去不同了。在贡布雷时,她认为象野兽般勇猛的人才算勇敢,可是,这里她说的勇敢就是勤劳。)还有人说他是惯偷。不过,听说的不一定可靠。由于看门人爱嫉妒,常在公爵夫人面前搬弄是非,这院里的雇工都走光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安托万是个大懒鬼,他的‘安托万纳斯’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弗朗索瓦丝为了给安托万这个名字找到一个阴性形式,用来指膳食总管的妻子,根据语法规则创造出“安托万纳斯”这个新词时,也许她无意识地参照了夏努瓦和夏努瓦纳斯②。她是有根据的。如今在巴黎圣母院附近,还有一条街叫夏努瓦纳斯街,因为从前这条街上住的全是修女,所以当时的法国人给它起了这个名字。事实上,弗朗索瓦丝是那些法国人的同代人。再说,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还有一个名词,它的阴性形式也是用这种方式构成的,因为弗朗索瓦丝接着又说:“不过,可以绝对肯定,盖尔芒特城堡是公爵夫人③的,她是当地的女镇长哪,够了不起的啦。”
“我明白了,确实了不起。”听差深信不疑地说,却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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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赛维尼夫人(1626—1696),法国作家。出身贵族,接近路易十四宫廷。所写《书简集》反映当时宫廷和上层贵族的生活,为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散文的代表。
②夏努瓦和夏努瓦纳斯分别为chanoine和chanoinesse的音译。前者意为“议事司铎”,后者是前者的阴性形式,是在前者上加了阴性后缀—esse而成,意为修女。
③“公爵夫人”在法语中是duchesse,由(公爵)加表示阴性名词的后缀—esse变来。
“我的孩子,你真以为这了不起吗?可是,对于象他们这样的人,当个镇长和女镇长,太有失身份了。啊!要是盖尔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着呢。象我们家先生和太太这样有钱的东家,这样有钱的人,脑袋瓜里也不知想的什么,会愿意呆在这个闷气的城市里,不回贡布雷去。他们现在自由自在的,谁也不会留他们。他们什么也不缺,干嘛非得等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后再回去呀?啊!要是我有干面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贡布雷我兄弟的穷屋子去了。在那里,至少我觉得是在过日子,面前没有这些房子挡着,四周静悄悄的,夜里能听见两里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声音。”
“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轻的听差赞叹地叫了起来,仿佛这最后一个特征是贡布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轻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征一样。
再说,听差来我家的时间比贴身男仆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丝谈话的内容,他自己不感兴趣没关系,只要弗朗索瓦丝感兴趣就行。弗朗索瓦丝看到有人把她当厨娘看待,总会不高兴地蹙眉撅嘴,可是,听差谈起她时,总称她为“女管家”,因此,她对他总是特别亲切,有如一些二流亲王,当他们看到诚心诚意的青年称他们为殿下时,也会流露出这种好感。
“至少,人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是什么季节了。哪象这里呀,复活节和圣诞节没什么两样,连个花骨朵儿都看不见。早晨,当我撑着这副老骨架起床时,连祈祷的钟声都听不见。在贡布雷,每个小时都敲钟,虽然只有一只可怜的钟,但是,你到时候就会说:‘我兄弟该从地里回来了。’你看着日头落山,人们敲钟祈祷人间幸福,你在掌灯之前能回到家里。这里,过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觉,白天你干了些什么,你不见得会比畜生说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里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轻的听差无意中想起了我们在饭桌上谈起过的梅塞格里斯教堂,打断她说。按照他的意愿,谈话转入了抽象的主题。
“啊!梅塞格里斯!”弗朗索瓦丝高兴得满脸笑容。每当有人提起梅塞格里斯教堂、贡布雷和当松维尔,她总会笑得合不拢嘴。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组成部分。每当她在外面碰到或在谈话中听到这些名字,甜蜜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就象学生听到一个教员在讲课中隐射当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象开了锅似的欢腾起来。弗朗索瓦丝有这种快感,还因为这些地方有些东西只属于她一个人,而不属于别人,它们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们在一起玩过。她向它们微笑,仿佛它们是有灵魂的人,因为她在它们身上找到了她自身的许多东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说,梅塞格里斯相当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梅塞格里斯的,你?”
“你问我怎么会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吗?有人跟我谈起过,谈过好几次呢。”他回答时,说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确,就象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况的人一样,每当我们想客观地了解一桩与我们有关的事情同别人有没有重大关系时,他们总不可能给我们满意的答复。
“啊!我向你们保证,那里樱桃树下的空气新鲜极了,哪象这里炉灶旁哪。”
她甚至给他们讲起欧拉莉来了,说她是个好人。欧拉莉在世时对弗朗索瓦丝很不好,可是在她去世后,弗朗索瓦丝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欧拉莉对她,就象对任何缺衣少食,“饿破肚子”,一无所长,却依仗富人的施舍,到他们家里来“装腔作势”的人一样,是不大喜欢的。她每个星期都要巧施计谋,让我的姨婆给她零用钱。现在,弗朗索瓦丝再也用不着容忍她了。至于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为她唱赞歌。
“您那时候就在贡布雷,在太太的一个表姐妹家里吗?”年轻的听差问。
“是的,在奥克达夫太太家。嗯,她可是圣女哪,我的孩子们。她家里总有好东西招待你,尽是些高级东西,好东西。真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哪,你们可以这样说,她对小鹧鸪呀,野鸡呀,从不怜惜,她对什么都不怜惜,你们可以五个一群,六个一伙地到她家里作客,肉有的是,都是上等货,还有白葡萄酒,红葡萄酒,要什么有什么。(弗朗索瓦丝有“怜惜”这个动词,和拉布吕耶尔①用“吝惜”的意思一样。)一切费用都由她负担,即使来作客的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她这句话丝毫不会得罪人,因为在弗朗索瓦丝那个暴露路易十四时期上层社会的罪恶,描写农民的痛苦生活。时代,“费用”并不限于法院的“诉讼费”,而是表示一般的“费用”。②)啊!我向你们保证,客人不会饿着肚子离开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对我们说,如果有一个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边去的话,那肯定是她。可怜的太太,我现在还好象听见她用细嗓门对我说:‘弗朗索瓦丝,您知道,我是吃不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当我也在吃一样,为大家把饭菜做好。’当然不是为她做的。你们要是在,也肯定会看到,她的体重还不如一袋樱桃重,没有人会象她那样轻。她不愿意相信我,她从来不愿意找大夫。啊!那里吃饭才不匆忙呢。她希望她的仆人都能吃饱吃好。哪象这里呀,今天早晨,我们匆忙得连吃点心的时间都没有。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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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作家。擅长散文,著有《性格论》一书。
②原文中用了“dépense”一词,有“诉讼费”之意,一般由输方负担。在法语中,“ectreauxdépensdeqn”,可以理解为由某人负担诉讼费,也可理解为由某人负担一般费用。
她对我父亲吃烤面包干尤其恼火。她确信,我父亲是在摆主人的架子,是为了“随意差遣”她。“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等事,”年轻的听差随声附和道,好象他无所不知,有千年的阅历,对世界各国,对它们的风俗习惯了如指掌;好象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面包干这个习惯。“是的,是的,”膳食总管喃喃地说。“不过,这一切都会改变的。加拿大工人可能罢工了。有天晚上,部长对我们家先生说,为这事他拿到十万法郎呢。”膳食总管对部长毫无责备之意。倒不是因为他自己为人正直,而是他认为从政的人没有一个不腐败。他觉得,贪污罪还不如最轻的盗窃罪严重。他也不问问自己,这句颇有分量的话会不会听错了,由罪犯亲口告诉我父亲,而我父亲却没有把他撵出门去,这合不合情理。但是,贡布雷的哲学束缚了弗朗索瓦丝的手脚,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罢工对烤面包干的习惯产生影响。她说:“只要世界还是世界,你们瞧好了,总有主人把我们使唤得团团转,也总有仆人随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丝说是忙得团团转,可是,我母亲唠叨已有一刻钟了:“他们都在干什么?他们在饭桌上呆了两个多小时了。”大概我母亲用来测定他们用饭时间的单位和弗朗索瓦丝的不一样。她犹犹豫豫地摇了三、四回铃。弗朗索瓦丝、她的听差和膳食总管听到铃声根本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去应差,而是把它当作乐器定弦时发出的头几个音,音乐会即将重新开始,幕间休息只剩几分钟了。因此,当铃声不断重复,而且越来越坚决时,我们的仆人这才留意,他们看到时间不多了,又要开始干活了。当又一声“丁铃”响起,而且比前面的几声更响,他们这才叹口气,各自下了决心,听差去门口抽烟,弗朗索瓦丝上她的七楼整理衣物,膳食总管到我的房间找信纸,迅速地写了封私信发走了。
尽管盖尔芒特家的膳食总管神气傲慢,不可一世,可是不几天,弗朗索瓦丝便打听清楚,并告诉我说,盖尔芒特家不是根据什么古老的权利,而是根据不久前签订的一项租约住进这座公馆的。公馆的花园——那地方我还没有去过——跟所有邻接房屋的花园一样,小得可怜。我终于探听到,在盖尔芒特府,看不见领主的绞架,防卫的风车,逃命的暗门,支柱上的鸽舍;公用的烘炉,带甬道的谷仓,小型的城堡,桥梁、吊桥、或便桥,收过桥税的人;钟楼的尖顶,刻在墙上的宪章或用作路标的石堆。记得当巴尔贝克海滩在我眼里失去昔日的神秘,变成地球浩瀚咸水的一个部分,可以同随便哪个咸水域互换的时候,埃尔斯蒂尔曾对我说,这是惠斯勒①画笔下的乳白色的海湾,银蓝两色协调有致,他这句话使巴尔贝克海滩陡然恢复了个性。与此相仿,一天,正当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看到它最后一幢住宅在弗朗索瓦丝的猛烈打击下就要坍塌的时候,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谈起了公爵夫人,对我们说:“她在圣日耳曼区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圣日耳曼区有第一流的房子。”诚然,圣日耳曼区第一流的沙龙,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后梦见过的他们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么,但是,这幢房子——也许是最后一幢了——尽管简陋异常,仍不失其价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质,成了一种秘密的区别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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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油画家和版画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强调线条与色彩的和谐。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车出门的时候,我在她身上总找不到她的名字的奥秘,因此,我必须到她的“沙龙”里,在她的朋友中去寻找。诚然,从前在贡布雷的教堂里,她就以光辉灿烂的化身出现在我面前,代替了我那破灭的梦幻,盖尔芒特姓氏的绚丽色彩以及维福纳河畔下午的斑斓阳光,照不透她的脸颊,她宛若天神或仙女下凡变成的天鹅或垂柳,臣服于大自然的法则,在水中滑翔或随风摇曳。然而,我刚离开她,那些已经消逝的映象,立即又在把它们捣碎的船桨后面复现,宛若残阳玫瑰色和绿色的倒映。这时,在我孤独的思想中,名字很快就占据了面孔的地位。可是现有,我经常看见她,在她居室的窗口,在院子里,在街上;即使我不能将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和她合为一体,想象不出她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但至少我可以怪我的思想没有能力,不能把我要求它做的事情做到底。但是她,我的邻居,似乎也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更有甚者,她做了错事还若无其事,不象我那样忐忑不宁,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这样,德·盖尔芒特夫人穿着新颖别致的衣裙,显示出对时髦的追求,似乎她确信自己和别的女人没有两样,渴望把自己打扮得优美雅致,可是在这方面,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同她平分秋色,甚至可以略胜她一筹。我曾看见她在街上,盯着一个穿戴入时的女演员瞧个不停,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早晨,在她步行出门前(仿佛行人的评价是对她的裁判,当她不拘礼节地把她神秘莫测的生活向他们展示时,她的高雅仿佛能衬托出他们的粗野),我可以远远地看见她对镜梳妆,就象将要在一出宫廷喜剧中扮演女仆的王后,满怀信心地,诚心诚意地,狂热而自尊地,心烦意乱地扮演着与她的身分极不相称的风雅女人的角色。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高贵出身,她瞧一瞧短面纱是否拉直,把袖管上的皱折抚抚平,把大衣整一整,象天神变成的天鹅,做着它那一类动物的种种动作,两只化了装的眼睛守在嘴喙两旁,她忽然向前抓住门把或雨伞,完全是天鹅的动作,忘记了自己是天神,而不是天鹅。但是,正如一个游客到了一个城市,对它的外貌大失所望,这时,他会安慰自己说,不妨进去参观一下博物馆,了解一下市民,光顾一下图书馆,也许会深刻地感受它的魅力;我也象这位游客,对我自己说,如果我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作过客,如果我是她的一个朋友,如果我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肯定会了解到,在她光彩夺目的橙色躯壳下她的名字对于别人包含着怎样真实而客观的内容。因为我父亲的那位朋友说过,盖尔芒特家的环境在圣日耳曼区可称得上与众不同。
我想象中的这个环境里的生活,与常人的生活截然不同,我觉得它应该别具一格,因此,我不能设想,在公爵夫人的晚宴上,会出现我从前经常来往的那号人,一些真实的人,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在那里只会吐出一些平淡无奇的我听惯了的言语;他们的交谈者必须屈尊俯就,用他们这号人的语言同他们交谈。怎能设想,在圣日耳曼区这个第一流的沙龙里,有天晚上会出现我从前所经历过的那些时刻呢?确实,我的脑子不管用了。耶稣基督的圣体在圣饼上显灵时对我来说够神秘莫测的了,可是比起右岸圣日耳曼区第一流的沙龙来,却是小巫见大巫,每天一清早,我在卧室里能听到他们拍打家具的声音。但是,那条把我同圣日耳曼区隔离的分界线,尽管是想象出来的,对我却因此而更加真实;我确确实实地感到,横在赤首线那边的盖尔芒特家的那张草垫就已经是圣日耳曼区了。一天,他们家的门敞开着,我母亲也远远地看见了这张草垫,她竟说它太旧了。此外,他们的餐厅和摆着红长毛绒家具的光线暗淡的走廊(我从我们家厨房的窗口有时能看见),又怎能不使我相信它们具有圣日耳曼区的神秘魅力,是这个区的主要组成部分,而且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在这个区里呢?因为在这间餐厅里受到接待,无异于去了一趟圣日耳曼区,呼吸了它的空气;因为就餐前挨着德·盖尔芒特夫人坐在长沙发上的都是圣日耳曼区的常客。当然,在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地方,在有些晚宴上,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这样的人,混迹于一群俗不可耐的风雅人中间,显得举止庄严,他们不过是些名字,当我们力图想象他们的模样,他们时而象一场比赛,时而象一片公有森林。但在这里,在圣日耳曼第一流的沙龙里,在昏暗的走廊里,除他们之外别无他人。他们是由珍贵的材料做成的支撑着教堂的柱子。即使是小型聚会,德·盖尔芒特夫人也只能在他们之间挑选她的宾客,十二个人围坐在铺着桌布、摆满佳肴的桌子上欢宴,宛若圣堂①圣桌前的耶稣十二信徒的金塑像,行祝圣礼的象征性的支柱。至于那伸展在公馆后面,高墙中间的小花园,夏天,晚宴结束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命人在那里摆上利口酒和橙子水,对此,我禁不住会想,晚间九点至十一点,坐在花园的铁椅子上——铁椅子也具有皮长沙发的神奇威力,怎能不同时呼吸圣日耳曼区特有的和风,正如在菲吉格绿洲②睡午觉怎能不置身于非洲?唯有想象和信仰才能区分其他一些物和人,才能创造一种气氛。唉!圣日耳曼区绚丽多彩的景色,高低起伏的天然地势,具有地方色彩的古玩,艺术珍品,大概我一辈子都无缘涉足于它们中间了。我只要能远远地望见那张破旧的草垫,就象航海人在大海上远远望见岸上清真寺的尖塔,第一棵棕榈树,异国情调的工厂烟囱和植物,即使永远不能接近,我也心满意足了,喜不自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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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的教堂,陈放耶稣受难圣物的地方。
②位于摩洛哥,撒哈拉大沙漠中的绿洲。
对我而言,盖尔芒特府始于它前厅的门口,可是,按照公爵的看法,它的属地应该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公爵把他的房客都看作佃农,平民,国家财产的买主,认为他们的意见微不足道。一清早,他穿着睡衣在窗口刮胡须,然后下到院子里,根据他的冷热感觉,有时着衬衫,有时穿睡衣,有时罩一件颜色少见的苏格兰长毛格子花呢上衣,有时披一件比他的上衣还要短的浅色短大衣,让他的一个马夫在前面牵着他刚买来的一匹马在院子里小跑,马不止一次地撞坏了絮比安的铺面,絮比安要求赔偿损失,公爵大光其火。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公爵夫人在本公馆和本教区行了那么多善,可这家伙还要我们赔钱,实属卑鄙!”但是絮比安寸步不让,似乎根本不知道公爵夫人行过“善”。然而,她确实是在行善,不过,正如不能强求人人都行善那样,一个人感到得意的事情,绝不能在别人面前炫耀,以免引起反感。况且,从行善之外的其他观点看,公爵大人从来都把他所在的地区看作是他院子的延伸——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他的马的广阔跑道。让他的新马独自跑了一阵后,他就叫马夫把它套上车,到邻近各条街上走一走。马夫手执缰绳,绕车奔跑,马在公爵面前来回经过;公爵站在人行道上,他身高体胖,穿着浅色的衣服,嘴里叼着雪茄,昂着头,戴一副奇特的单片眼镜。接着,他跳上马车,想亲自试一试,驾着他这副新套车,到香榭丽舍大街找他的情妇去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在院子里向两对夫妇问了安,他们多少同他那个圈子沾点边:其中一对是他的表亲,和那些做工的夫妇一样,他们从来不在家中照管孩子,因为一清早妻子就得到“音乐学校”去传授旋律配合法和赋格曲,而丈夫要去雕刻室干活,在木头和压出凸纹饰的皮革上雕刻;另一对是诺布瓦男爵和男爵夫人,两人总是穿一身黑衣服,妻子的打扮象出租椅子的妇人,丈夫象承办丧葬的男人,一天要去教堂好几次。他们是一位前大使的侄子。这位前大使是我们家的老相识。有一次,我父亲恰好在楼梯的拱门下遇见他,心里纳闷他怎么会上这里来。因为我父亲认为,象这样一个要人,过去经常同欧洲最杰出的人物打交道,想必对贵族虚浮的荣誉不会发生兴趣,不应该同这些默默无闻、目光短浅、拥护教权的贵族来往。男爵夫妇来这幢房子不久,就在丈夫同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招呼的时候,絮比安走到院子里同他搭讪,称呼他“诺布瓦先生”,因为不知道他的确切姓名。
“哈!诺布瓦先生。哈!这个名字真妙!耐心点!待会儿这个人要叫您诺布瓦公民了!”德·盖尔芒特先生转向男爵,大叫大嚷。他总算有机会在絮比安身上出出气了,谁让他只称呼他“先生”,而不喊他“公爵先生”的呢。
一天,德·盖尔芒特先生需要了解我父亲的职业,便亲自登门,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从此,他常常有事没事总来找我父亲谈谈。一看见我父亲从楼梯上下来(其实我父亲在考虑一件工作,不希望碰见任何人),公爵便离开他的车马侍从,到院子里来迎我的父亲,替他把大衣领子整一整,象从前国王的侍从那样服务悉心,然后拉住他的手,轻轻抚摩着,犹如一个高级妓女,厚颜无耻地想向他证明他随时准备奉献自己宝贵的肉体。他把他一直送到通车辆的大门才松手,可是我父亲对他厌烦透了,心里直想着要把他摆脱掉。一天,他和他妻子一道乘车出门,碰见了我们,便热情地同我们打招呼,并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子。要是她能记住我的名字和面孔,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况且,我不过是作为她的一个房客被介绍给她的,这样的介绍别提有多寒碜!要是我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遇见并被介绍给公爵夫人,那该有多好!况且,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已通过我外祖母,邀请我上她家作客。当她知道我立志从事写作时,还特别关照地说,我在她家可以结识一些作家。可我父亲却认为我年纪尚小,不宜进入社交界,再说我的身体状况着实令他担忧,他不愿意为我提供无益的外出机会。
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个仆人经常跟弗朗索瓦丝聊天,我听见他提到几个她常光顾的沙龙,可是,这些沙龙是什么样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既然它们是她生活的组成部分,而我又只能通过她的名字窥见的她的生活,它们不也就不可揣测了吗?
“今晚帕尔马公主那里有盛大晚会,演皮影戏,”仆人说道。“但是我们去不成啦。因为夫人要赶五点钟的火车去尚蒂伊①,到奥马尔公爵家去住两天,贴身女佣和男仆跟着去。我留下来。帕尔马公主要不高兴啦,她给公爵夫人写了四、五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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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地名。
“那么,你们今年不再回盖尔芒特城堡了吗?”
“去不成了,这还是第一次哩,就因为公爵先生得了风湿病。大夫说,那里不安装好暖气设备,我们就不能去。可是以前我们每年都去,呆到一月份才回来。要是暖气设备没安装好,可能夫人要到戛纳的吉斯公爵夫人家去小住几天,还没有定下来。”
“那么戏院你们常去吗?”
“有时去看歌剧,有时去参加帕尔马公主举办的晚会,一个礼拜一次,票都是预订的。在那里可是一饱眼福,话剧、歌剧,应有尽有。公爵夫人不愿意预订戏票,不过,我们还是去了几次。一次坐在夫人一个朋友的包厢里,还有一次坐在另一个包厢里,多数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楼下包厢里,她是公爵先生一位堂弟的妻子,是巴伐利亚公爵的姐妹……您这就上去吗?”仆人说。尽管他算是盖尔芒特家的人了,可是他对于主人的概念通常是政治性的,因此他对弗朗索瓦丝总是彬彬有礼,好象她也在某个公爵夫人家呆过似的。“您身体挺硬朗哪,太太。”
“唉!没有这该死的腿就好了!在平原上走路还凑合。(弗朗索瓦丝所说的平原,实际指院子和大街,她总喜欢在那些地方散步。总而言之,是平地。)可是,这些讨厌的楼梯我就对付不了啦。待会儿见,先生,没准晚上还能见到您。”
盖尔芒特家的这个仆人告诉过她,公爵的儿子常常被授予亲王爵位,直到他们的父亲去世。因此,弗朗索瓦丝还想同他聊一聊。也许,在法国人民对贵族阶级的崇拜心理中,还混杂有一种反抗精神。这种从法国的采邑世袭下来的对贵族既崇拜又反抗的心理大概是根深蒂固的。因为如果有人在弗朗索瓦丝面前谈论拿破仑的天才或无线电,她会不加理会,照样出她壁炉里的灰烬,摆她餐桌上的餐具,动作丝毫不会放慢,可是,只要听到谈论贵族的这些特殊问题,听到盖尔芒特公爵的小儿子通常叫奥莱龙亲王,她便会嚷起来:“啧啧,太好了!”她会目眩神迷,仿佛置身于一块彩绘玻璃窗前。
德·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贴身男仆常来公爵夫人家送信,同弗朗索瓦丝混得很熟。他告诉弗朗索瓦丝,他确实听到社交界在议论圣卢侯爵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婚事,这差不多已经定了。
德·盖尔芒特夫人把她的生活注入那幢别墅和那间楼下包厢里,因此,在我看来,它们同她的居室一样神奇如梦境。帕尔马、盖尔芒特—巴伐利亚和吉斯这些名字使公爵夫人前往度假的别墅不同于其它所有的别墅,使她每天从公馆乘坐她的马车前去参加的晚会不同于其它所有的晚会。但是,即使这些名字告诉我,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生活连续不断地存在于这些度假别墅和晚会中,但它们却不可能向我提供有关她本人的任何情况。每幢度假别墅,每次晚会,都给予公爵夫人的生活以一次不同的确定,但是,它们仅仅使它换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却不能使它有半点泄露,它被一块壁板挡住,被装进一只坛子里,只是随众人的生活波涛而流动。狂欢节,公爵夫人可以面朝地中海用午餐,但这是在德·吉斯夫人的别墅里,巴黎社交界的女王身穿白凸纹布连衣裙,在众多的亲王夫人中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宾,和别的女宾没有差别,这就更令我神往,而她自己也象一个舞蹈明星获得了新生,在一场奇特虚幻的芭蕾舞中,她的女舞伴一个个都被她取而代之;她可以观看皮影戏,但这是在帕尔马公主的一次晚会上;她可以听悲剧或歌剧,但这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包厢里。
我们往往把一个人生活中的各种可能性,把对他将要离开或将去会见的熟人的记忆,都集中于他的身上,因此,当我从弗朗索瓦丝那里得知,德·盖尔芒特夫人要步行去帕尔马公主家赴午宴,而在将近中午时分,当我看见她从家里出来,穿一条粉红色的缎子连衣裙,裙子上方露出相同色彩的脸蛋,犹如夕阳下的一片彩云,这时候,我看见圣日耳曼区的所有的快乐都呈现在我面前,集中在她的矮小的身躯下,就象集中在一只贝壳里,夹在玫瑰色珍珠层那发光的壳瓣中间一样。
我父亲在部里有一个朋友,叫a·j·莫罗。为了区别于其他莫罗,他总留意在他的姓前加上他的名的两个首字母,久而久之,大家干脆叫他a·j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位a·j是怎样弄到一张歌剧院盛大演出会的池座票的。他把这张票寄给我父亲了。因为贝玛要演出《费德尔》①中的一幕(从我第一次对她的演出感到失望以来,再没有看过她演戏),我外祖母让我父亲把这张票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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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十七世纪著名剧作家拉辛(1639—1699)的名著。
说实话,这次能不能去听贝玛演戏对我倒无所谓,可是几年前,她曾使我神魂颠倒,如醉如痴。当我看到我从前迷恋的,甚至比健康和休息还要珍视的东西,现在却引不起我的兴趣时,我也有怅然若失之感。我何尝不想离得近一些去静观我的想象力朦胧地看到的、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宝贵的现实呢?而且这种热情不减当年。但是现在,我的想象力不再把它们置于一个名伶念台词的技巧之中了。自从我到埃尔斯蒂尔家去过几次后,我从前对贝玛的朗诵技巧,对他的悲剧艺术的迷信,已转移到某些地毯和现代画上了。既然我的信念,我的愿望不再能使我对贝玛的朗诵和姿态保持永恒的崇拜,它们在我心中的“映象”也就渐渐萎谢了,正如古埃及死人的“映象”①,必须不断地为它提供食粮,才能维持它的存在。这一艺术如今变得稀薄如纸,一撕就破,已经失去了内在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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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埃及人认为,人死后会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映象留在尸体附近;人们给它供奉祭品以维持其生存。
我利用我父亲收到的那张票,登上了歌剧院的大楼梯。我瞧见前面有个人,开始我把他当成德·夏吕斯先生,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象德·夏吕斯先生。当他回头向剧场的一个职员打听什么事情时,我发现我弄错了。但是,我根据这个陌生人的衣着以及他同男检票员和女引座员——他们没有马上答腔——讲话的姿态,毫不犹豫地把他归入德·夏吕斯先生那个阶层中。因为尽管各人有各人的特征,可是在那个时代,在富有的、服饰华丽的爵爷和富有的、服饰华丽的金融家或大工业家之间,总存有非常明显的差别。金融家或工业家对下级讲话口气傲慢,不容置辩,并以为这就是他的潇洒风度。可这们爵爷却笑容可掬,和蔼可亲,露出谦逊而耐心的神态,装成一名普通的观众,并把这看成是他良好教养的一个特征。当一个银行家的阔少爷此刻走进剧院,看见这位爵爷满脸微笑中透着善良,掩盖了他那个特定的阶层在他身上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线,要不是他发现他的相貌和最近报上刊登的现在正在巴黎逗留的奥地利皇侄萨克森亲王肖像十分相象,真会把他当作一个出身寒微的平民。我知道他是盖尔芒特家的挚友。当我走到检票员身边时,听见萨克森亲王(或者是假定的那位亲王)笑吟吟地说:“我不知道是几号包厢,我表姐跟我说,我一打听就会知道的。”
也许他就是萨克森亲王。当他在说“我表姐跟我说,我一打听就会知道的”这句话时,他的眼睛通过想象而看见的也许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她要是真在,我就能一睹她在她堂弟媳的楼下包厢里的生活片断了,她的生活总是令我难以想象)。因此,这个与众不同的微笑的眼神,这些极其普通的言语,用可能有的幸福和靠不住的声誉这两根触须,交替地抚摩着我的心,它们带给我的温情远非一个抽象的梦幻所能比拟。至少,他向检票员讲这句话的时候,把一条可能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道路,连接到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平凡的夜晚上来了。检票员说了句“楼下包厢”,并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进去。走廊潮湿异常,墙壁裂缝累累,仿佛通往海底岩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国。我前面只有一个渐渐远去的穿晚礼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萨克森亲王,他要去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念头就象一个不灵便的反射镜,围绕着他转动,却不能把光线正确无误地投射到他身上。虽然他孤身一人,但是这个和他毫无关系的、摸不到的、无边无际的、象投影那样不连贯地跳动着的念头,仿佛走在他的前头,在给他引路,它象雅典娜女神①,寸步不离她的希腊士兵,而别人却看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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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雅典娜为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是古希腊雅典城的保护神。
我来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忆《费德尔》剧中的一句诗,可我记不确切了。按照我背出来的这句诗看,它的音步数跟规定的数目不一样,但是因为我不想去数音节,所以我认为要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调,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诗,这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标准。它显得那样冗长,哪怕去掉六个甚至更多的音节,以改成一句十二音节的诗,我都不会感到吃惊。但我蓦地回忆起这句诗来了,骤然间,一个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难以铲平的凸凹不平,竟魔术般地烟消云散了,诗句的音节顿时符合十二音节诗的韵律,多余的音节犹如一浮出水面就破的气泡,轻松而灵巧地消失了。我白费了半天脑筋,其实它才多出一个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剧院售票处零售的,卖给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们想尽情观望那些他们平时没有机会从近处看到的人。的确,在这里,他们可以公开观察这些人的通常是隐秘的社会生活的真实面,因为帕尔马公主把二楼、楼下以及楼厅的各个包厢全都分给了她的朋友,剧场仿佛成了沙龙,每个人随意离开座位,到这个或那个女友身边去坐一坐。
我周围尽是些庸俗之辈,他们并不认识预订戏票的观众,却想表明自己认出了他们,便大声喊着他们的姓名。他们还说,这些预订戏票的人来这里犹如进了他们的沙龙,言下之意,他们是不会专心看戏的。可是恰恰相反。一个有才气的大学生,为了听拉贝玛演唱而买了张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脏他的手套,不要妨碍别人,同机遇赐与他的邻座搞好关系,不时微笑着追踪一个稍纵即逝的目光,不礼貌地避开一个相遇的目光,一个熟人的目光,当他在剧场里发现这个熟人时,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但还是决定去同她打个招呼,他还来不及走近她身边,就听得三下铃响,就好象希伯来人在红海中逃跑①那样,从男女观众组成的两股汹涌澎湃的浪峰中间逃跑了,他要他们站起身,他踏破了她们的裙子,踩脏了他们的半统靴,这说明他是专心要看戏的。恰恰相反,唯有上流社会的人才会有闲情逸致看戏(当然还得有才智才能看懂戏),因为他们坐在楼厅栏杆后的包厢中,就象坐在悬空的揭掉了隔板的小沙龙里,或者象在供应牛奶和铁线蕨糖浆浓茶的小咖啡馆里一样,不会被这座那不勒斯风格建筑物的金框镜子和红椅子吓坏,——因为他们满不在乎地把一只手放在支撑这个歌剧艺术殿堂的镀金柱子上,——因为他们对两个张开双臂的雕像把棕榈和桂花献给他们的包厢这种过分的荣誉并不感到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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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记载,希伯来人在摩西率领下逃离埃及。行至红海,发现埃及法老带人追踪而至。上帝使出强烈东风;刮开海水,出现一条旱道,希伯来人就从这条旱道上过了海。埃及人追至海中,海水合拢,把他们全部吞噬掉。
起初周围只是一片昏暗。突然,人们的目光遇到从黑暗中发出的磷火似的光线,那是一位知名人物的眼睛发出的闪光,犹如一块看不见的宝石;人们看见奥马尔公爵弯着身子的侧影,就象清晰地呈现在黑底徽章上的亨利四世的头像。一个隐蔽在黑暗中的贵妇人大声地在跟他说话:“请亲王殿下允许我给您脱大衣。”可是亲王却回答说:“不敢当,怎么好劳驾呢,德·昂布勒萨克夫人。”尽管亲王委婉拒绝,她还是坚持给他脱下了大衣,而她也因得到这份殊荣而受到众人艳羡。
但是,在其他包厢内,那些坐在这些昏暗的神龛中的白衣女神,全都靠在内壁上隐蔽起来了,谁也看不见她们。然而,随着演出的进行,她们那模糊的人影从容不迫地,一个接一个地从铺满了她们影子的深暗中浮现出来,向着亮光升起,露出半裸的躯体,停留在包厢那垂直的边界和半明半暗的海面上。她们的脸光辉灿烂,羽毛扇在她们面前搧出滚滚波涛,轻盈,欢快,泡沫四溅;她们的头发绛红色中闪着珠光宝气,似随海潮波动。接着,池座开始显现。这是凡人的所在地,和那昏暗而透明的海上王国永远隔离,海洋女神明澈的双眸反射的光焰散布在平展的海面上,为这个王国确立了边界。海岸上的活动椅子,池座中的奇形怪状,根据透视法的唯一法则和不同的入射角映入她们的眼帘,正如对于外部世界的两个部分,即对于矿物,对于同我们毫无交往的人,我们并不屑朝他们微笑或看他们一眼,因为我们深知,他们根本没有和我们一样的灵魂。相反,在海上王国的疆域内,容光焕发的海洋的女儿不时地回头,冲着吊在曲折边界上的蓄着胡须的半人半鱼神,或朝着一个一半是人的海神嫣然微笑。这个半人半神,头盖象一块光溜溜的鹅卵石,上面沾着一根被海潮卷来的柔滑的海藻,眼睛宛若大水晶石做成的圆盘。她们向他们俯下身子,给他们递送糖果。有时,海潮让出一条干道,迎来一位仙女,她姗姗来迟,面带笑容和羞色,似一朵怒放的鲜花,刚刚浮出黑暗。一幕剧演完了,被凡间悦耳喧哗声吸引到海面的众仙女此刻不再希望听到这些声音了,一起潜入海底,消失在茫茫黑暗中。这些好奇的女神是为了稍微看一看凡人的作品才出现在她们隐蔽所的门口的,而凡人却无法走近。在所有这些隐蔽所中最负盛名的是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名下的正厅包厢,那块半明半暗的大礁岩。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俨然是一位伟大的仙女,从远处主持众仙女的娱乐活动。她故意退缩在后,坐在侧面的长沙发椅上,鲜红夺目的长沙发犹如露出海面的红珊瑚岩礁。旁边有一道巨大的玻璃反光,大概是一面镜子,好似一束光线射在晶莹夺目的水面上形成的切面,垂直,暗淡,流动。一朵硕大的白花,毛绒绒的象翅膀,从亲王夫人的额头沿着脸颊的一边垂下,似羽毛,似花冠,又似海花,妖艳,轻柔,生机勃勃,情意绵绵,随脸颊的曲线波动,遮住了半个脸蛋,象一枚肉色的翠鸟蛋,藏在柔软的窝里。亲王夫人头上的发网直垂眉际,继而又在下面的喉部复现,是用南半球的一些海洋上捕捉到的白贝壳做成的,点缀着一颗颗珍珠,犹如一件刚刚浮出波涛的海上镶嵌画,不时地沉入黑暗中。即使在黑暗中,亲王夫人那双晶莹闪光的眸子仍然表明她的存在。她天香国色,美貌绝伦,尽管在半明半暗中的少女一个个花容月貌,秀色可餐,却难以同她媲美争辉。她的美不单单表现在她的肉体上,即她的颈背、肩膀、胳膊和腰部。她那妙不可言、引人入胜的身段线条是无数看不见的线条的准确和必然的出发点,这些看不见的线条从公主周围四散展开,犹如一尊理想的塑像在半明半暗中投下的光谱,光怪陆离,使人幻觉丛生,想入非非。
“那是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我的邻座对同她一起来的先生说,故意把“亲”字拉长,使这一称呼显得滑稽可笑。“她满身都是珠宝。我想,要是我有这么多珠宝,我绝不会象她那样摆阔。我认为那有失体统。”
然而,那些到处打听有谁来看戏的人,一旦认出亲王夫人,就会感到美的宝座非她莫属。的确,象卢森堡公爵夫人,德·莫里安瓦尔夫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以及其他一些贵妇人,她们的面部特征是,一张兔唇和一个大红鼻子离得很近,或者上唇又细又密的汗毛和满脸皱纹难解难分。再说,这些特征已经够迷人的了,因为它们虽然象一个签名一样只有约定的价值,却能使人读到这个大名时肃然起敬;不仅如此,它们最终会使人相信,长相丑陋乃是贵族特有的一大标志。一个名门贵妇,她的脸只要能显出尊贵就行,美不美倒无所谓。但是,有如某些画家,他们在画布下端不是署上自己的名姓,而是画上一个美丽的图案,一只蝴蝶,一只蜥蜴,,或是一朵花;同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也在她的包厢的一角藏下了一个美妙的躯体和一张动人的脸蛋,以此表明美也许是最高贵的签名。因为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带到剧院来的,都是她生活圈里的人,她的光临,在那些崇拜贵族的人眼里,无疑最有力地证明了她的包厢所展示的画图具有雄辩的真实性。这个包厢展现了亲王夫人在她慕尼黑和巴黎府邸中那与众不同的生活画面的一个侧影。
我们的想象力好比一个出了故障的手摇风琴,弹出的调子总跟指定的乐曲不一样。每当我听到有人谈起盖尔芒特—巴维埃尔公主,总会联想到十六世纪的某些作品。现在她就在我面前,正在请一个穿燕尾服的胖男人吃冰糖果点,因此,我必须竭力摆脱她在我身上引起的这些联想。诚然,我还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她和她的客人同旁人没有两样。我深深懂得,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为了拉开他们真实生活的序幕(当然,他们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一幕并不在这里演出),他们约好按照他们的礼节行事,而我对他们这套礼节却一窍不通。他们一个佯装请吃糖果,一个佯装拒绝。这样的举动毫无意义,是事先规定好了的,就象舞蹈演员的舞步,时而踮起足尖,时而围着一条披肩旋转。谁知道呢?说不定女神在递糖果的时候,会以揶揄的口吻说:“您要糖吗?”因为我看见她在微笑。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似乎觉得,这句话由一个女神向一个半人半神说出来,虽然故意冷淡生硬,具有梅里美①或梅拉克②笔下的风格,却高雅优美,令人回味无穷。而那个半人半神,心里非常清楚他们两人所要概括的崇高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因为他们就要重温他们真实的生活。他顺应这场游戏的规则,以同样神秘而狡黠的语气说:“是的,我很想要一颗樱桃。”我仿佛在凝神聆听这场对话,听得津津有味,就象在聆听《一位舞台新秀的丈夫》③中的一场。这出歌剧缺少我所熟悉的诗意和深奥的见地,而我设想梅拉克是完全有能力使他的剧作充满诗意和深奥的见地的,不过,我认为没有这些东西反倒显得优雅,一种传统的优雅,因而也就更为神秘,对人更有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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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里美(1803—1870),法国作家。写有戏剧集、诗集和小说,尤以中短篇小说著称。
②梅拉克(1813—1897),法国剧作家,著有多部滑稽歌剧。
③法国剧作家梅拉克的作品。
“那个胖子是加朗西侯爵。”我的邻座装出很知情的样子说,后头人嘁嘁喳喳议论的名字,他没有听见。
巴朗西伯爵伸长脖子,侧着脸,滴溜滚圆的大眼睛贴在单片眼镜的镜片上,在透明的黑暗中徐徐移动。他似乎目无池座里的观众,活似玻璃鱼缸中的一条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对前来参观的好奇的观众视若不见。他时而停步不前,浑身披着苔藓,喘着气,令人起敬;而观众却说不出他是否无恙,是在睡觉,还是在游动,或者在产卵,或者勉强在呼吸。我对他羡慕极了,谁也没有象他那样使我羡慕过:因为我一看便知道,他是这个包厢的常客,亲王夫人给他递糖时,他神态冷漠,爱理不理。于是,亲王夫人用她那双钻石雕琢成的美丽的眸子向他瞥了一眼。每逢她这样瞧人时,智慧和友谊会使她那美丽的眼睛变成一汪秋水;但当它们静止时,它们的美就变成了纯物质的东西,只会发射出矿物的光辉,如果反射作用使它们稍为移动一下,它们就会迸发出一条垂直的非人所有的灿烂光焰,把整个池座映得通红。可是贝玛演出的那幕《费德尔》即将开始,亲王夫人向包厢的头一排走来。这时候,她仿佛象演员登场似的,随着她经过的光区不同,我看见她的首饰不仅改变了色彩,而且改变了物质。包厢干涸了,显露了,不再是海洋的世界了,公主也不再是海洋女神了。她头上裹着的蓝白两色的缠巾,酷似身穿扎伊尔(也可能是奥罗泽马纳①)戏装的出色的悲剧演员。她在第一排坐了下来。我看见那个温暖的翠鸟窝,好似天国的一只大鸟,软绵绵、毛茸茸的,灿烂夺目,温情脉脉地保护着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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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扎伊尔是十八世纪法国作家伏尔泰的悲剧作品《扎伊尔》中的女主人公,奥罗泽马纳是剧中的男主人公。该剧通过一个爱情悲剧对宗教偏见提出了强烈的控诉。
这时候,来了一个女人,我的视线离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包厢,向她投去。我见她身材矮小,衣冠不正,相貌奇丑,但目光炯炯有神。她同随行的两个青年男子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接着,帷幕拉开了。我不无忧伤地发现,我从前那种对戏剧艺术,对拉贝玛的好感,已经荡然无存。曾记得,为了不放过她这个踏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去瞻望的奇才,我聚精会神,专心致志,有如天文学家即将安装在非洲和安的列斯群岛的用来精确观察彗星或日蚀的敏感的仪器;我担心会出现一片乌云,比如说演员状态不佳,观众席上发生意外,致使演出不能发挥最高水平;假如我去的剧院不是那个把她奉若神明的剧院,我就会觉得不是在最好的条件下看戏,而在那个剧院里,我会觉得,那些她亲口点名要的戴着白石竹花的舞台监督,那个位于坐满衣冠不正观众的池座上方正厅包厢的底部建筑,那些出售刊登着她剧照的节目表的女引座员,广场中心花园里的栗树,所有这些,仍然是她在小小的红帷幕下登场的组成部分,尽管是次要部分。它们似乎是我当时感想的不可分离的伙伴和心腹。那时候,《费德尔》中“吐露爱情”那场戏以及拉贝玛本人,对我几乎是一种绝对的存在。他们远离常人的生活实践,靠他们自己就能存在;我必须接近他们,尽我所能地深刻了解他们。然而,我睁大眼睛,敞开心灵,也只能吸取极少一点儿东西。可我感到生活是多么美好!我本人的生活虽然微不足道,但这无关紧要,就象穿衣和准备出门,不过是小事一桩。因为在更远的地方,绝对地存在着《费德尔》以及贝玛念台词的腔调。这些更为牢固的真实,人们很难接近它们,也不可能把它们全部掌握。我整日幻想着有尽善尽美的戏剧艺术,就象一节不断充电的电池;倘若有人把我白天或黑夜任何一个时刻的思想进行分析,就能从我的梦想中抽出大量的样品。可是现在,这一切成了一座小山,远看似乎和青天合而为一,近看普普通通,它们离开了绝对世界,变得和其它事物——我生活在其中并为我所熟悉的事物——毫无二致,演员们也不比我熟识的人高明。他们尽最大的努力吟诵《费德尔》的诗句,而这些诗句也不再是超凡的、个别的和与众不同的了,而是一些或多或少地获得了成功的诗句,准备回到法国诗的无垠的物质中去,加入它们的阵营。尤其因为我梦寐以求的事物已不复存在,我就更感到气馁。然而,我那喜欢环绕一件事物进行无穷遐想的禀性却依然存在,虽然年复一年有所改变,但还会导致我一时冲动而不顾及危险。一天晚上,我抱病前往一座城堡,去看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作和中世纪的挂毯。这一晚和我将动身前往威尼斯的那一天,和我去看贝玛演出或动身前往巴尔贝克海滩的那一天多么相似,我预感到我现在为之作出牺牲的物品,不消多久就会使我兴味索然,我可以从这张画和这些挂毯旁边经过而不向它们扫一眼,尽管当时我为了这些挂毯而常常夜不成寐,忍受着无限的病痛。我为之作出牺牲的物品是不稳定的,我从中感觉到了我的努力也是徒劳,我的牺牲大得我真不敢相信,就象那些神经衰弱症患者,当有人提醒他们累了,他们反会觉得疲劳增加了一倍。目前,我的梦想使一切可能与这梦想有关的东西都变得令人心醉神迷。甚至我在我的肉欲中,在这总是朝着一定的方向、集中在同一个梦想周围的最强烈的肉欲中,也能辨认出一个主导思想,我可以为它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个思想的核心就是尽善尽美。从前,在贡布雷,每当我下午在花园里读书的时候,我的主导思想也是这个尽善尽美。
我对阿里西、伊斯梅尔和希波吕托斯①在道白和动作中表现的柔情或愤怒是否用得恰到好处,不再象从前那样宽容了。倒不是因为这些演员——还是那些人——不如过去聪明,不能象过去那样时而使他们的声音抑扬顿挫,温柔感人,或者故意模棱两可,含糊其词;时而使他们的动作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或者流露出向人哀求的痛苦。他们的语调对声音下命令:“你要轻柔些,要唱得象夜莺那样婉转缠绵,娓娓动听。”或者相反:“你现在必须大发雷霆。”于是,语调扑向声音,试图用暴力将它战胜。可是声音奋力反抗,我行我素,顽固不化地维持自然的声音;它物质上的缺陷和魅力,它日常的粗俗或矫饰一仍其旧,丝毫未变,只展示了一整套声学现象或社会现象,朗诵的诗句内含的感情对它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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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里西、伊斯梅尔和希波吕托斯都是拉辛的悲剧《费德尔》的剧中人物。
同样,这几位演员的动作也对他们的手臂和无袖长袍下达命令:你们要英姿勃勃。”可是,不听使唤的上肢仍然让一块对角色全然无知的二头肌在肩膀和肘之间神气活现;它们一如既往,继续表演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不去揭示拉辛诗句的细腻感情,而只是显示出肌肉之间的联系;有褶皱的宽大衣袍被它们举起,继而沿着垂直的方向落下,唯有令人乏味的织物的柔软性在同自由落体定律争个高低。就在此刻,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矮个子太太大声嚷了起来:
“不要给她鼓掌!瞧她穿得那个怪样!她太老啦,不能再演戏了。换别人早就下台了。”
周围发出“嘘”声,陪同她的那两个年轻人设法让她安静下来,她不再大叫大嚷了,但还从眼睛中迸发出怒火。这种愤怒只是对成功和荣誉发出来的,因为拉贝玛尽管挣钱很多,却欠了许多债。她接受了谈买卖或和朋友约会,却不能践约,在各条街上都有穿制服的服务员追着她取消买卖,她在旅馆里预订了房间却从不去住,她订购了大量香水给她的狗洗澡却不去买,她还要付给各家老板违约赔偿金。即使她花钱不如克莉奥佩特拉①大手大脚,也不象她那样骄奢淫逸,但她坐着高级马车也有办法吃穷几个省,吃穷几个王国。但是,这个矮个子太太是一个时运不佳的女演员,她对拉贝玛恨之入骨。刚才,贝玛登场了。啊,真是奇迹!对于拉贝玛的才华,从前,我曾经废寝忘食地想把它的实质抓住,但它总是避开我;可是这几年我不去想它了,而且此刻我对它毫无兴趣,可是它却轻而易举地博得了我的赞叹。正如那些功课,晚上我们拼命学习,搞得筋疲力竭,也未能把它们装进脑子里,但是睡上一觉,我们就把它们全记住了;也如那些死人的面孔,我们的记忆竭力去追寻,却始终回忆不起,可是当我们不去想它们时,它们却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从前,为了要孤立地看出拉贝玛的才华,我几乎把我事先研究过的所有扮演《费得尔》的女演员的共性从我对角色特性的理解中除掉,以便看到剩下来的只是拉贝玛女士的才华。然而,这一才华,尽管我竭力想在角色之外看见它,它却同角色浑然一体,不可分离。这同大音乐家的情况类似(凡德伊弹钢琴时就是这样),演奏出自一个如此伟大的钢琴家,听众甚至忘记了这个艺术家是音乐家了,因为这种演奏不运用一整套的指法(而卓著的效果到处可见),不运用一连串飞溅的音符(至少,那些如堕五里雾中的听众以为从中发现了物质的、可以摸到的才华),它变得那样透明,那样富有内涵,听众不再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仿佛成了一扇窗户,朝着一部杰作打开。阿里西、伊斯梅尔和希波吕托斯的声音和动作的用意,象一道环绕周围的庄严或精致的边界,但我还能分辨得出来,然而,费德尔却把她的声音和动作的用意内在化了,我费尽脑汁,也不能从语调和姿势中发现她的用意,或从它们过于简单一致的表面上捕捉它们的效果,因为它们完全融于其中,没有突出地显示出来。在拉贝玛的声音中,不再存留任何无生气的和不听使唤的残渣余屑,它不让人看出在它周围有过剩的眼泪,可是在阿里西或伊斯梅尔大理石般的声音上,可以看到有泪珠在滚动,因为泪珠没有被吸收;声音融于最小的细胞内,变得微妙地轻柔,犹如大提琴家的提琴,当大家夸奖它音质优美时,想称赞的不是它的物理属性,而是它的高尚灵魂;又如一幅古代风景画,画面上仙女消逝的地方有一潭静静的泉水,一个可辨别的具体的用意变成了一种具有音色特征的东西,清澈得出奇,明净而又冰冷。贝玛的声音被诗句送出她的嘴唇,同样,她的双臂似乎也被诗句轻轻举到胸口,就象那些树叶,被溢出的水推着移动位置;她那逐步形成的而且还在不断完善的舞台风姿都一一经过仔细推敲,她一举一动的道理和其他演员隐约可见的动作的道理有着不同的深度。她的道理不再受意志的控制,而是融于费德尔这个人物发出的丰富而复杂的颤抖的光辉之中,入迷的观众竟不把它们看作艺术家的一大成就,而是生活中的一个事实。而那些白面纱,疲倦不堪,忠心耿耿,仿佛是有生命的物质,由半异教半扬申派②的痛苦编织而成,象一只娇弱而又怕冷的蚕茧,在这痛苦周围收缩。所有这一切,声音,风姿,动作,面纱,环绕在一个思想,即一句诗这个躯体周围,而这个躯体与人体不同,不是不透明的起障碍作用的物质,而是一件纯净的超尘脱俗的衣服。它们不过是外加的包皮,不但没有遮住灵魂,反而使它更加灿烂,而灵魂把它们吸收,并在它们中间散发。它们不过是半透明物质的溶岩流,层层叠昼,使穿透它们而受到阻碍的那束中心光柱折射出越来越富丽的光芒,并使被包在光柱外面的火焰渗透了的物质散发得更广、变得更珍贵、更美丽。这就是拉贝玛对作品的表演。她的天才赋予作品以生命,并且创造了第二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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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莉奥佩特拉(公元前69—30)埃及女王,美貌非凡,骄奢淫逸成性,后为罗马大帝凯撒和安东尼的情妇。
①一译冉森派,或詹森派。崇尚虔诚和严格持守教会法规。教会的最高权力不属于教皇而属于公众会。后被罗马教皇作为异端,下谕禁绝。
说实话,我这次对拉贝玛的印象,尽管比以前更好,但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不再拿我的印象同我头脑中对于戏剧天才先入为主的抽象而错误的观念作对比罢了。我觉得戏剧天才恰恰就是指这种没有成见的看法。刚才我想,我第一次听拉贝玛的戏时没有享受的乐趣,就是因为我对她寄予的希望太大,正如我以前去香榭丽舍大街会我的情人希尔贝特一样,因为对她热情过高,欲望过强反而感到失望。在这两次失望之间,除了要求过高这一点相同之外,或许还有另外一点,而且是更深刻的相同点。如果一个人,一部作品(或对作品的表演)个性鲜明,别具一格,人们对它的印象也会特别。在我们的思想中早已形成了诸如“美”,“风格浑厚”,“哀婉动人”等等观念,在必要时,我们可以幻想在一个艺人平常的表演中,在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孔上,也能发现这些特点,但在我们聚精会神的思想面前不停地飘动着一个形式,我们的思想中还没有和这个形式对等的东西,必须使这个未知的东西脱颖而出。我们的思想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一个奇特的提问的腔调。它问自己:“这是美吗?我感到的是赞美吗?这是不是绚丽的色彩,高雅雄浑的风格?”可再一次回答它的,仍然是一个尖锐的声音,一个奇特的提问的腔调,是一个不曾相识的人不容分说的印象,完全物质的印象,没有给“表演范围”留下一点空间。正因为如此,恰恰是那些真正优美的作品,我越是认真地听,就越感到失望,因为在我们大脑搜集的观念中,还没有一个观念和这种个别的印象吻合。
这正是拉贝玛的表演向我展示的东西。朗诵的风格高雅而巧妙。正是这样。现在我懂得一种浑厚、刚健、出神入化的表演所具有的价值了。更确切地说,人们就是要把这些名称赋予这样的表演,不过,这好比把一些毫无神话意义的星座命名为玛斯、维纳斯、萨图恩①一样。我们在这一个世界感觉,在另一个世界思想、命名,我们可以使这两个世界协调一致,却不能把它们之间的距离填平。我第一次去看拉贝玛演出的那天,要跨越的也正是这个距离,这个断层;我凝神聆听,却难以同我头脑中的“表演高雅”、“风格独特”的观念会合。我愣了一会儿才给她鼓掌。这掌声仿佛不来自我的印象,倒象同我头脑中的早就存在的观念有关,是因为我终于听到拉贝玛演戏了。一个极有个性的人或一部极有特色的作品同美的观念之间存在的距离,同样存在于这个人或这部作品留给我们的印象和我们头脑中已有的爱慕和欣赏的观念之间,因此我们不会予以承认。我在听拉贝玛演戏时,感觉不到快乐(就象我去看望热恋的情人希尔贝特时感觉不到乐趣一样),于是我心里嘀咕:“这么说,我对她并不欣赏。”可那个时候,我一门心思研究这个名伶的演技,乐而不倦,并且竭力敞开思想,最大限度地接受她的表演所蕴涵的内容。现在我才明白,这本身就是对她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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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中,有些星座的名称是用罗马神话中的神命名,用战神玛斯命名火星,爱神维纳斯命名金星,农神萨图恩命名土星。
第一卷(3)
拉贝玛的表演所显露的才华是否仅仅是拉辛的才华呢?
起初我是这样认识的。可是《费德尔》的一幕刚演完,等演员应观众鼓掌谢了几次幕之后,我就清醒了,因为在演员谢幕的时候,我身旁那位爱发脾气的女士,斜着身子,把她瘦弱的上身挺得直直的,面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口,表明她不屑和大家一起鼓掌,好使她的抗议更引起人们的注意。她满以为这一招会有强烈的反映,却不料谁也没有看见。下一个剧是新剧。从前,由于新剧没有名气,我总觉得它们单薄,奇特,在舞台之外就不再存在。可这一次我却并不感到这部杰作的生命力象一场应景戏,仅仅存在于舞台上,仅仅存在于短短的演出中,我也没有感到兴致索然,大失所望。再说,我感觉到,新剧中的长篇独白备受观众喜爱;虽然过去没有人捧场,默默无闻,但有朝一日会变得赫赫有名,只要艺人作出相反的努力,不要把这出戏当作未成名的新作,而要施展全部本领,把新戏看成在今后一定会同作者其他几部名剧相提并论的杰作来演,那他就会获得成功。因此拉贝玛演的这个角色,或许有一天会被纳入她表演得最成功的角色之列,与费德尔并肩媲美。倒不是因为这个角色本身具有文学价值,而是由于拉贝玛的演技超群,象在《费德尔》剧中一样,把角色演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于是我豁然开朗。原来悲剧作者的作品,不过是悲剧演员创造表演杰作的原料,一种微不足道的原料。这同我在巴尔贝克结识的那个大画家埃尔斯蒂尔的情况十分相似,他从一所毫无特色的学校和一座本身就是一部杰作的大教堂身上找到了两个具有同等价值的画题。正如画家把房屋、运货马车、人物溶化在光的巨大效果中,从而使它们协调一致,拉贝玛似乎也铺开了巨大的画布,画出了无比的恐惧和温情,她所朗诵的台词,不管是高雅的,还是平淡的,全都融于一体,若是一个没有才华的演员,肯定会把它们念得断断续续,前后脱节。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抑扬顿挫,而拉贝玛的声调并不妨碍我们感觉到诗句的存在。当我们听到一个韵脚,一个和前面的韵脚既相同又不完全相同的东西,它既受前面韵脚的限制,又引进了新的思想,这时,我们就会感到有两个重叠的体系,一个是思想体系,另一个是韵律体系,而这重叠的体系本身不就已经是井井有条的复杂性,不就是美的首要因素了吗?然而,拉贝玛把词、诗句,甚至把“长篇独白”都揉进比它们自身更大的体系中,看到它们不得不在这些体系的边缘停留,我们会心醉神迷;正如诗人选词时先要考虑到韵脚,音乐家写歌词时要把一句句台词纳入同一个旋律中,既束缚它们,又带动它们。因此,拉贝玛善于把痛苦、高雅和激情这些宏伟的形象揉进现代戏剧的台词中,就象把它们揉进拉辛的诗句中一样,而这些形象正是她独特的创造,人们一看便知道是她的杰作,正如在一个画家根据不同的模特儿画成的肖像上,人们能够认出是同一个画家的作品一样。
我不再象从前那样,希望拉贝玛的姿势能静止不动,希望她在倏忽即逝的照明中产生的优美而短暂的、不再复现的色彩效果能永不消逝,我也不再希望她把一句诗重复一百遍。我终于懂得我从前的期望太高,要求太严,超过了诗人、女演员和她的导演兼布景师的意愿;那种在一句诗上飞快传播的魅力,那些变化莫测的姿势和一个接一个的场景,是戏剧艺术力求达到的瞬间的效果,短暂的目的,变幻无定的杰作,而一个对作品过于入迷的观众总想使这种瞬间的效果静止不动,这样也就破坏了这一效果。我甚至不想再来看拉贝玛演出了,我对她已经心满意足。从前,正因为我对赞美的对象——不管是希尔贝特还是拉贝玛——寄予的希望太大,所以每次都感到很失望,于是我会因为头一天没有得到愉快的印象而寄希望于第二天。这一次我感受到了快乐,但不想去仔细品味,如果我愿意,也许会体会得更深;我只是象我中学时代的一个同学那样自言自语地说:“冠军的宝座我认为非拉贝玛莫属!”但我隐约感到,虽然我说出了我的喜爱,把冠军的称号给了拉贝玛,我的内心也因此而得到安宁,但这并没有非常准确地表达出拉贝玛的非凡才华。
就在第二个剧目开始的时候,我朝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包厢瞧了瞧。亲王夫人刚扭过头去,朝包厢的深处张望,我仿佛看见她扭头的动作在虚无缥缈中留下了优美动人的线条。她的客人全都站了起来,也朝包厢的门口望去。在他们形成的夹道中,身穿白平纹细布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款款而入,散发着胜利者的自信和女神的威严。一丝装出来的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她的脸上漾出了难得的温柔:她用这一微笑为自己姗姗来迟,为打扰了众人看戏而向大家表示歉意。她径直朝她的堂弟媳走过去,向坐在头一排的一个金发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转过身,向浮游在海底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海怪们致以老朋友的亲切问候,暗示她和他们十五年来日复一日的亲密关系。此刻,这些赛马俱乐部的半神半人的先生们,特别是巴朗西伯爵,是我最羡慕的人了。我多么想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啊!她和他们一一握手,向他们微笑,双眸放射出晶莹的蓝光。我感到这微笑的目光充溢着神秘,但我无法解破。假如我能分解这个眼神的棱柱,分析它的结晶,也许我能充分了解此时此刻它所展示出来的我所不熟悉的生活。盖尔芒特公爵跟在妻子后面,单片眼镜欢乐的反光,露出满口白牙的笑意,衣服扣眼或有裥纹前脑的反光,使人们看不见他的眉毛、嘴唇和燕尾服,只看到一闪一烁的光辉。上身是人下身是鱼的小海神纷纷为他让位,他把身子挺得毕直,头一动也不动,伸手按在他们肩上,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朝那个金发青年深深鞠了一躬。公爵夫人似乎有先见之明,知道今晚上她的堂弟媳会打扮得花里花梢,象穿了“戏装”似的(有人说,她经常嘲笑她的堂弟媳服饰过于浮夸。按照她的中庸之道的法国精神,日耳曼的诗意和热情很快就得了个浮夸的美名),想告诉她什么是高雅的趣味。亲王夫人头上插着柔软而优美的羽毛,一直垂到脖子上,罩着用贝壳和珍珠做成的发网;公爵夫人却相反,头发上除了一枚极普通的羽饰外,再没有别的装饰。这枚羽饰宛若鸟的羽冠,居高临下,俯瞰着她的鹰钩鼻和金鱼眼。她的颈脖和肩膀袒露在雪白的细平纹布的波涛外面,一把羽毛扇拍打在波涛上,连衣裙紧贴在她身上,清楚地突出了她的优美的线条。数不胜数的闪光片是她上衣的唯一装饰物,有钻石的,也有其他金属的,长的长,圆的圆,光彩夺目,美不胜收。但是,尽管两人的打扮迥然不同,在亲王夫人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堂嫂后,她们却互相转过脸来,用赞赏的目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也许第二天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同别人谈起亲王夫人过于繁琐的发式时,脸上会露出揶揄的微笑,但她肯定会说,亲王夫人仍然使人着迷,她的打扮仍然令人赞叹不已。尽管亲王夫人感到她堂嫂的服饰有点儿平淡乏味,多少露出了一点时装店的痕迹,但她也发现她的打扮于朴素中显高雅。此外,她们所受的教育注定她们和谐一致,这样也就抵销了她们在服饰和姿态上的差异。优美的仪态在她们之间展示了一条条无形的有着强大磁力的线条,公主爽朗的性格和这些线条合而为一,而公爵夫人正直的品格受到磁力的吸引,又折射回来,散发出温柔和魅力。如同正在舞台上演出的戏那样,要了解拉贝玛出神入化、个性鲜明的表演,只须把她扮演的,而且只有她才能扮演的角色交给随便哪个演员去演,就可以比较出高低。与此相仿,如果观众向楼座举目张望,就会发现在两个包厢中有一种“安排”,观众会以为是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故意做出的安排:他们会看到莫里安瓦尔男爵夫人矜持,缺乏教养,煞费苦心地模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打扮和风度;而德·康布尔梅夫人干瘪的身子挺得笔直,尖头尖脑,头发上竖着一根柩车上的羽饰,活象一个领抚恤金的踩在钢丝绳上的乡下女人。按理说,在这个荟萃着当年最令人瞩目的女性的剧场内不应该有德·康布尔梅夫人的一席之地。在这个剧场里,那些包厢——包括最高层的包厢,从底下看,高层的包厢犹如一个个插着人花的大笼子,被天鹅绒隔墙的红缰绳系在大厅的圆拱上——和坐在包厢里的最出风头的贵妇构成了巴黎社交界的一幅短暂的全景。死人、丑闻、疾病、雾霭很快会使这全景发生变化,但此刻注意力、烘热、眩晕、灰尘、优雅和厌烦却把它固定在这下意识的等待和平静的冬眠状态那悲壮而永恒的一刹那间。事后人们会感到,这一刻好象是炸弹爆炸前的平静,或是一场火灾第一股火光的前兆。
德·康布尔梅夫人能在这里出现,得归功于帕尔马公主。象大多数货真价实的公主一样,帕尔马公主毫不崇尚时髦,热衷于慈善事业,并且引以自豪。她对慈善的热爱可以同她对所谓艺术的情趣相提并论。她常常把这个或那个包厢租给象德·康布尔梅夫人那样的人。这些人虽不属于上流社会,但由于在一起搞慈善,帕尔马公主同她们联系密切。德·康布尔梅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亲王夫人。这对她也许更自然些,因为她同她们没有正式交往,不能凑上去同她们打招呼。然而,她很想到这两位尊贵的夫人府上去作客,这是她十年来苦苦追求的目标。她打算在五年内实现这个目标。可是她得了一种不治之症,她自以为自己医学知识渊博,认定自己的疾病医不好了,因而担心活不到那个时候。但是这天晚上,当她一想到那些不屑与她交往的贵妇们一定会注意到她身边坐着她们的一个朋友,年轻的博泽让侯爵,就不禁喜形于色。这位年轻的侯爵是德·阿让古尔夫人的兄弟,和两个社交界都有来往,二流社交界的女人总喜欢带着他出现在上流社会的贵妇面前,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他坐在德·康布尔梅夫人身后的一张椅子上,椅子横放着,便于他朝其他包厢张望。那些包厢里的人他都认识。他一头金发,相貌英俊,风度翩翩。他潇洒而迷人地挺直腰,微微抬高身子,向各个包厢里的人致意,碧蓝的双眸闪烁着微笑,彬彬有礼,落落大方,宛若古铜版画上的一个高傲而爱献殷勤的大贵人,形象逼真地刻在他那个包厢的长方形的斜面上。他经常和德·康布尔梅夫人一起上剧院看戏。在剧场内,在出口处和门厅里,他勇敢地站在她身旁,而周围到处是他的有身分的女友,他尽量少和她们讲话,免得她们为难,就好象他身边带了个坏女人似的。假如这时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从他身边经过,袅袅婷婷,千姿百态,一件无与伦比的大衣一直拖到地面,象是迪安娜①女神下凡,引得众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尤其是德·康布尔梅夫人),德·博泽让先生就会和她的女伴交谈得更加热烈,对亲王夫人投来的亲切而迷人的笑靥,只报以不自然的微笑,含蓄而不失礼貌,冷淡而不失宽厚,害怕向她献殷勤会使她一时陷入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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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马神话中的月神,是狩猎女神。
德·康布尔梅夫人即便不知道包厢属于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也能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对演出的专注猜出她是客人。公爵夫人是为了使她的女主人高兴才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来的。但是,与这股离心力并存的还有一股向心力,这股由同一个愿望——讨女主人高兴的愿望——发展起来的向必力,把公爵夫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自己的打扮上(她的羽饰,她的项链,她的裙子上衣)和亲王夫人的打扮上。她似乎在当众宣布她是她堂弟媳的臣民和奴隶,是为了看望她的堂弟媳才到这里来的,包厢的女主人愿到哪里——哪怕是非常奇怪的念头——她都打算跟到哪里。她把剧场里的其他人都看作是好奇心强、爱东张西望的陌生人,尽管那里有她的许多朋友,而且,前几个星期,她还坐在他们的包厢里,对她们表示出一周一次的同样专一、同样相对的忠诚。德·康布尔梅夫人没想到今晚上能看见公爵夫人,因而不胜惊讶。她知道今天很晚的时候公爵夫人还在盖尔芒特城堡,推测她不会离开那里。不过,她听人说过,有时候,巴黎上演的某一出戏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到兴趣,她和到盖尔芒特森林狩猎的人一起用完茶,就会叫人给她备车,黄昏启程,飞速穿过薄暮笼罩的森林,登上大路,在贡布雷换乘火车,晚上赶回巴黎。“可能她是专程从盖尔芒特赶来听贝玛唱戏的。”德·康布尔梅夫人寻思着,对她不胜崇敬。她记得曾听斯万含糊其词地说过(他和德·夏吕斯先生在一起时尽用这种隐语):“公爵夫人是巴黎最高贵的人,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菁华。”然而,我是通过盖尔芒特、巴伐利亚和孔代这些名字,想象出这对堂妯娌的生活和思想的(她们的面貌我不可能再去想象了,因为我见过她们),因此我更愿了解她们对《费德尔》的评价,这比世界上最大评论家的评论对我更有吸引力。因为在批评家的评论中只有智慧,尽管比我高明,但本质是一样的。可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亲王夫人的内心世界,我是通过她们的名字想象出来的,我假设她们的内心世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诱惑力,可以向我提供一份极其宝贵的资料,使我了解这两个富有诗意的女性是怎样的人。我象一个发烧的病人,怀着思旧和渴望的情绪,想从她们对《费德尔》的评价中再次体味昔日夏天的下午,我在盖尔芒特城堡附近散步时所感受到的魅力。
德·康布尔梅夫人试图区分这对堂妯娌的服饰。而我并不怀疑她们的服饰是她们所特有的,就象从前红领或蓝翻边的制服专门属于盖尔芒特家和孔代家的仆役一样,或者,打个更贴切的比方,就象鸟的羽毛,不仅是美的装饰品,而且是身躯的外延部分。在我看来,这两个女人的服饰是她们内心活动的具体体现,或白衣素服,或五光十色,绚丽多彩;我认为我所看到的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一个隐秘的思想支配,而从她的额头垂下的羽毛和她堂嫂那件光辉闪烁的裙上衣,似乎也都包含着一种意义,是这两个女人各自的象征。我很想了解这些特征的意义;我觉得天国的神鸟似乎和她们当中的一个不可分离,就象孔雀和朱诺①永远紧紧相依;而另一个的饰有金银箔的裙上衣,如同米涅瓦②的饰有流苏、闪闪发光的神盾,绝对不可能被任何别的女人侵占。剧场的天花板上画满了平淡乏味的寓意画,我宁愿看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正厅包厢,也不愿意往天花板上瞧一眼。当我举眸凝望她这间包厢的时候,层层叠叠的云雾奇迹般地裂开,我从云隙中仿佛看见天神们聚集在天国的两根柱子中间,在一块红色的顶篷下凝神观看凡人的表演,周围云雾缭绕,唯有他们的所在地露出了一块金光灿灿的晴空。我局促不安地观望这短暂而荣耀的场面,可我一想又感到这些永生不死的天神并不认识我,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静了一些。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曾见过我一次,但她肯定记不起我来了;她只要从她的包厢的座位上偶尔看一眼池座观众席上这一大片无名无姓的石珊瑚,我就会感到无法忍受,因为我现在已完完全全溶化在这片茫茫的石珊瑚中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一双蓝眼睛闪出一道亮光,想必根据光的折射原理,我这个失去了个人生命的原生动物的模糊影像已映入这双蓝眼睛的冷淡的视线中了:公爵夫人由女神变成了凡人,我顿时觉她美了一千倍,一万倍。她把放在包厢边上的那只戴了白手套的手向我举起来,亲切地挥了挥,我的目光感觉到了亲王夫人的双眸中射过来的火一般炽热的光线。她为了知道她的堂嫂在同谁打招呼,不由自主地移动了一下眼睛,从而使眼里迸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她的堂嫂认出了我,朝我频频微笑,那雨点般向我投来的微笑闪烁着奇妙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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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马神话中主神朱庇特的妻子,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孔雀是朱诺的象征。
②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现在,每天上午,她还没有出门,我就早早地出去了,绕个大弯,来到她习惯走的那条街的拐角处,等候在那里。当我感到她就要从这条街经过时,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去,眼睛看着相反的方向;当我走到她跟前,抬头看她时,我故作惊讶,好象根本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头几天,为了更有把握,我索性在门口等候。每当通车辆的大门打开(人们接踵而过,但看不见我要等的人出来),开门的声音会在我心中持续振荡,久久不能平息。当观众崇拜一个红得发紫的女伶时,尽管他不认识她,也会心情激动地“鹄立”在演员出入的门口,等候女伶出来;当愤怒的人群或某个伟人的狂热崇拜者聚集在监狱或王宫的大门口,等着把一个判了刑的犯人凌辱一顿或把这个伟人举起来欢呼他的胜利,每每从里面传来一点儿声音,便会以为犯人或伟人就要出来,这时,他们也会激动万分。但是,无论是名伶的崇拜者,还是等候判了刑的犯人的愤怒的人群,或是伟人的敬慕者,他们再激动,也没有我在等候这位尊贵的公爵夫人出门时的心情激动。公爵夫人服饰淡雅,步态优美(和她步入某个沙龙或包厢时的姿态迥然不同),她善于把每天早晨的散步——对我而言,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散步——变成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一副精美雅致的项链,一朵春天的奇葩。但是三天后,我怕门房看破我的诡计,就不再守候在门口,而是到公爵夫人必定经过的一个地方去等她。看歌剧以前,若是天晴,我常常在午饭前这样出去溜上一圈;若是下雨,只要天空一晴,我便下去走走。我来到仍然透着湿气的人行道上(阳光把湿漉漉的人行道照得金晃晃,象是镀了一层金),在一个弥漫着雾霭,但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一道道金光的十字路口,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后面跟着她的女教师,或者看见一个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木木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已经飞向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我竭力回忆那条街,那个时辰和那扇门(有几次,我跟着这个女孩子,一直跟到她的校门口,她在门后消失了,没有再出来)。我回想着这些形象,希望能再见到她们,幸亏她们旋踵即逝,没有在我记忆中生根。这没什么。既然巴黎的街头也象巴尔贝克的公路一样,经常能看见美丽的少女(从前我常常幻想在梅塞格利丝的树林里能有美丽的少女出现),每一个少女都能在我身上激起一种强烈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也只有她们才能使我得到满足),因此,我即使生了病也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忧虑,即使没有勇气写作或读书,也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忧愁,我觉得大地更加适宜居住,人生旅程更加充满乐趣。
从歌剧院回家的路上,我就为第二天作好打算了,除了几天来我渴望找回的形象外,还得加上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她那修长的身材,高高隆起的轻盈的金发,还有她从她的堂弟媳的包厢里向我投来的蕴含着温柔的微笑。我决定走弗朗索瓦丝向我透露的公爵夫人习惯走的那条路。但是,为了再看一眼前天遇见的那两个少女,我要尽量不错过教理课的下课时间,但眼下,德·盖尔芒特夫人那闪烁的微笑却不时浮现在我眼前,使我产生一阵阵愉悦的战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试图把那闪烁的微笑和愉悦的快感,同我头脑中早就存在的浪漫想法加以比较(就象一个女人刚从别人手中得到几枚宝石纽扣,就立即想看一看它们对她的裙子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是阿尔贝蒂娜的冷漠无情,希塞尔的过早离开,以及在这之前同希尔贝特两厢情愿但一拖再拖的分道扬镳,使我这些浪漫的想法(例如我渴望得到一个女人的爱情,和她共同生活,等等)摆脱了束缚,自由地飞翔。接着,我又把那两个少女的形象同我这些想法逐一加以比较,然后,我又努力使我对公爵夫人的记忆同这些想法相适应。与这些想法相比较,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看歌剧留给我的记忆实在微不足道,她就象一颗小小的星星,在那光芒万丈的彗星长尾巴旁变得黯然无光。再说,我在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之前就对这些想法非常熟悉了,相反,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记忆却是不完整的,断断续续的。它始尔象其他俏丽女人的形象飘忽不定,继而渐渐排斥了其他一切形象,最终专一地和我那些久已存在的浪漫想法合而为一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在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记忆变得最清晰的时候,我才敢弄清楚这个记忆的真面目。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它对我的重要性;它就好比我想象中的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第一次约会,使我产生一种甜蜜愉快的感觉。仅此而已。这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生活的真实写照,是根据她的生活描画出来的第一张草图,唯一真正的形象。然而,在我有幸占有这个记忆,却不知道如何注意它的几个小时内,应该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因为在这个时刻,我的爱的欲念总是无拘无束、不慌不忙、不知疲倦和无忧无虑地回到它的身边,但是,随着这个记忆被这些欲念逐步固定下来,当它从它们那里获得了更大的力量,它本身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不久一点也认不出来了;毫无疑问,我在梦幻中把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我记忆中的形象变得面目全非了,因为我每每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总能发现我想象中的她和现实的她之间存在着差距,而且每一次的差距都不一样。当然,现在,每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在那条街的尽头出现的时候,我远远看见的仍然是那个修长的身影和那张在轻盈的金发下闪着明亮目光的脸蛋(我就是为了这些才到这里来的,但我故意把眼睛看着别处,不让她看出我来这里的目的),然而,几秒钟后,当我走到她的身边,把目光转到她身上的时候,我看见的却是一张无精打彩的脸孔和满脸的红疙瘩。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一脸红疙瘩的,也许是经常户外活动的缘故,或者是粉刺。我故作惊讶地和她打招呼,她似乎不大高兴,朝我冷冷地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费德尔》那天晚上的和蔼可亲的笑容了。在开始的几天,那两个少女的形象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争夺得十分激烈,双方都想把我的爱占有,但终因力量悬殊,几天以后,两个少女的形象败下阵来,渐渐消失,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却自然而然地不断浮现在我的脑际。我终于把我的爱全部转移到她身上。归根结底,这是我心甘情愿的,经过选择的,同时也是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我把那两个上教理课的少女和那个送奶姑娘抛到了脑后;可我再也不能在大街上找到我想寻找的东西了,再也看不见在剧院里看到的那蕴藏于微笑中的温柔和那修长的身影和金发下亮晶晶的脸蛋了,只有在远看的时候它们才存在。现在,我甚至说不清楚德·盖尔芒特夫人长的什么模样,根据什么我认出她来的,因为从外表的总体看,她的脸也和她的裙子、帽子一样,一天变一个样子。
有一天,我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妇人,一件淡紫色长大衣的风帽下露出一张柔美而光洁的脸孔,碧蓝的眼睛周围对称地释放出诱人的魅力,鼻梁的线条似乎在脸上消失了。当我看见这个妇人时,为什么我会感到一阵兴奋颤栗掠遍全身,知道我不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决不会罢休呢?为什么我会惶惑不安,故意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转过脑袋,就象前一天当我在一条近道上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侧影时一样呢?她戴一顶海蓝色的无边软帽,从侧面看去,在红兮兮的脸颊上纵向延伸着一个象鸟喙一样的鼻子,左右横着一只目光锋利的眼睛,宛若一个希腊女神。就只一次,我看到的不只是一个长着鸟喙鼻子的女人,而是一只真正的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衣裙,乃至她的无边软帽都是毛皮做成的。她浑身包在毛皮中,不露出一丝棉布的痕迹,自然就象一只秃鹫,覆盖着黄褐色的单调的羽毛,柔软而丰满,就象是兽类的毛皮。在这天然的羽毛中间,小脑袋把她的鸟喙鼻子弯成圆形,那双金鱼眼睛闪烁着锋利的蓝光。
有一天,我在那条街上来回踯躅了半天,始终不见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身影。蓦然,我看见隐蔽在这个贵族和平民杂居区的两座私邸中间的一家乳品铺中,出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陌生脸孔,一个服饰优雅的女人正在让店主给她拿“瑞士式干乳酪”。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是谁,公爵夫人那锐利的目光便闪电般地落到了我的身上,过了一会儿,她的形象的其余部分才映入我的眼帘。还有一次,我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也没有遇见她,我知道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便郁郁寡欢地往家里走去。我心里沮丧至极,愣愣地看着一辆车开过去,却是视而不见。蓦地,我意识到车中一位贵妇透过车门在向我点头示意。她正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她那松驰而苍白的,或者反过来说紧张而鲜明的脸部线条,在一顶圆帽下,或者说在一根高耸的羽饰下,展示出一个陌生女人的脸孔,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对于她的问候,我没有来得及还礼。还有几次,我回到住处,在门房附近发现了她,那个可憎的门房——我最讨厌他瞟来瞟去的审视的目光了——正在毕恭毕敬地向她请安,当然少不了向她打“小报告”。因为盖尔芒特家的下人全都躲在窗帘后面,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这场他们听不见的谈话,在这之后,公爵夫人肯定会禁止这个或那个仆人外出,他们一定是被这个“爱进谗言”的门房出卖了。
由于德·盖尔芒特夫人连续不断地向我展现出一张张迥然不同的面孔,而这一张张面孔,在她的整个打扮中占据的位置是相对的,多变的,时而大,时而小,因此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爱并不是倾注在这千变万化的肉体和纺织品的某个部分上。她可以一天换一张脸,一天换一身服饰,看到她我照样会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因为透过这不断变化的脸孔和服饰,透过这新的衣领和陌生的脸颊,我依然感觉得到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我钟情的是这个指挥着这一切的看不见的女人。就是她,她对我有敌意,我就会黯然神伤;她靠近我,我就会心慌意乱,惶惑不安;我渴望能把她征服,把她的朋友从她的身边统统赶走。她可以插一根醒目的蓝羽毛,也可以炫耀她赭红色的肌肤,她这些行动对我不会丧失意义。
我自己倒没有觉出德·盖尔芒特夫人讨厌每天在路上遇到我,不过,我从弗朗索瓦丝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每天早晨,当弗朗索瓦丝侍候我出门时候,她的脸上充溢了冷漠、责备和怜悯。我刚开口问她要我的衣服,就感觉到从她那张肌肉收缩、神态尴尬的脸上升起了一股逆风。我根本没有想赢得弗朗索瓦丝的信任,我觉得这是白费力气。她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对我始终是个谜——能迅速知道我们——我和我的父母亲——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许这算不上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可以用某些特殊的情报手段来解释。有些野蛮部族就是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获得某些信息的,要比邮局把这些信息传送到欧洲殖民地早好几天,其实不是通过心灵感应,而是借助于烽火,从一个山岗传到另一个山岗,最后传到他们那里。因此,就我每天上午散步这个特殊情况而言,可能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仆人听到他们的女主人对每天在路上遇见我表露过厌烦情绪,而他们也可能把这些话讲给弗朗索瓦丝听。说实话,即使我父母不让弗朗索瓦丝而让另一个人来侍候我,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从某种意义上讲,弗朗索瓦丝比别的仆人要少一些仆人气。她的感觉,她的善良和慈爱,她的严厉和高傲,她的狡狯和局限性,她的白皙的肌肤和红兮兮的双手,都说明她是个乡下姑娘,她的父母亲“日子过得挺不错”,但后来破产了,不得不送她出来当仆人。她在我们家好比是乡村的空气和一家庄园的社会生活,五十年前,它们被一种颠倒的旅行——不是旅行者走向旅游胜地,而是旅游胜地走向旅游者——带到了我们家中。正如基地区博物馆中的玻璃橱柜装饰着农妇们制作并用金银线镶边的稀奇古怪的物品一样,我们巴黎那套单元房间也装饰着弗朗索瓦丝从传统和地方的观念汲取的臣服于源远流长规则的话语。她善于绘声绘色地描述——就好象用彩色丝绒刺绣一样——她儿时的樱桃树和小鸟,她母亲的灵床。这一切她都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但是尽管如此,当她踏进巴黎,到我家当仆人后,没过多久就和各层楼上的仆人在意见上和法学观念上一致起来了(更何况任何人处在她的地位也会有同样的变化),她因不得不对我们表示尊敬而耿耿于怀,把五楼的厨娘骂她主人的粗话学给我们听,那副扬眉吐气的神情使我们生平第一次感到和五楼那个令人讨厌的女房客有了共同的利害关系,我们不禁心想,也许我们真的是主人呢。弗朗索瓦丝性格的变化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极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必定孕育着某些瑕疵,就象法国国王的生活,他在凡尔赛宫,周围是他的侍臣,他的生活和古埃及的法老和中世纪的威尼斯总督的生活一样奇特,不仅是国王的生活,还得加上侍臣的生活。仆人的生活自然就更加奇特了,只是习惯蒙住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觉察不到。但是,即使我把弗朗索瓦丝辞退了,我仍然需要有一个仆人呆在我身边,这人有同样的甚至更加特别的缺点。因为我后来又用过好几个仆人,仆人的一般缺点他们应有尽有,但到我家后仍然很快发生了变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了不被我性格的锋利尖角刺伤,他们都在自己性格相应的部位上装进一个相应的凹角。相反,他们却利用我的空子插进他们的尖角。而这些空子正因为是空子,我甚至还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也不知道我的仆人钻空子伸过来的尖角。但是我的仆人得寸进尺,越变越坏,使我终于知道了存在于我性格中的空子。正是通过他们不断养成的缺点,我才看到了我固有的不可克服的缺点,可以说他们的性格是我的性格的反证。从前,我和我母亲经常讥笑萨士拉夫人,因为她总是用“那一种人,那一类人”称呼仆人。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想更换弗朗索瓦丝,恰恰是因为换上来的仆人不可避免地还是属于仆人那一种人,还会是我的仆人那一类的人。
言归正传。我一生中每受到一次凌辱,事先都能在弗朗索瓦丝的脸上找到同情和安慰。看到她怜悯我,我就会恼火,就会打肿脸充胖子,说我没有失败,而是取得了成功。但是,当我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有节制的但又是明显的怀疑神情时,看到她对她的预感充满了信心时,我的谎言又不攻自破了。因为她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却不吭声,只是动一动嘴唇,仿佛嘴里塞满了肉,在慢慢地咀嚼。她真不会讲出去吗?至少有很长的时间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那个时候我认为只是通过说话才能告诉别人真情,连别人同我说的话我也会原封不动地把它们储存在我敏感的大脑中,因此,我决不相信曾对我说过爱我的人会不爱我,就象弗朗索瓦丝一样,当她在“报上”读到有个神父或有个先生将违背邮局规定,免费给我们寄来能祛百病的灵丹妙药或把我们的收入提高百倍的妙方时,她会深信不疑。(相反,如果我们的医生给她最普通的药膏治她的鼻炎,尽管她平时什么样的的痛苦都能忍受,却会因为不得不给她的鼻子上药而发出痛苦的呻吟,确信这药“会使她的鼻子掉一层皮”,让她没脸见人。)弗朗索瓦丝第一个给我作出了样子(这个道理我是后来才明白,而且付出了更痛苦的代价,读者会在本书的最后几卷中看到,是我的一个心爱的人给了我教训),真情不说也会泄露出去,人们可以从无数的外表迹象,甚至从个性世界某些看不见的、与自然界的大气变化相类似的现象中搜集到。这样也许更可靠,用不着等别人说出来,甚至对别人说的话根本不必重视。按说我是可以觉察到这个问题的,因为那时我自己说话也常常言不由衷,可我的身体和行为却不由自主地泄露了隐情,弗朗索瓦丝一看便明白了真相;我是可以觉察到的,不过,我必须认识到自己有时也很狡猾,也会撒谎。然而,我和大家一样,说谎和狡猾直接地、偶然地受着一种个人利益的支配,是为了捍卫这一利益。为了一个美好的理想,我的思想任凭我的性格暗地里完成这些紧迫而微不足道的工作,听之任之,不加干涉。
有时候,到了晚上,弗朗索瓦丝会对我很亲热,求我允许她在我房内坐一坐。每当这个时候,我似乎发现她的脸变得透明了,我看到了她的善良和真诚。可是不久,絮比安——我后来才知道他会多嘴——向我透露说,弗朗索瓦丝背地里说我坏透了,变着法子折磨她,说要吊死我,还怕会玷污她的绳子。絮比安的这番话仿佛在我面前用一种前所未见的色彩印了一张表现我和弗朗索瓦丝关系的照片。这张照片和我平时百看不厌的展现弗朗索瓦丝对我衷心爱戴,不失一切时机为我唱颂歌的照片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这使我恍然大悟,不只是物质世界会呈现出同我们所见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面貌,任何真实都可能会不同于我们直接的感觉,不同于我们借助一些隐蔽而又活跃的思想编造的真实;正如树木、太阳和天空,倘若长着和我们两样的眼睛的人去观察它们,或者某些不用眼睛而是用别的器官进行感觉的人去感觉它们(这时,树木、太阳和天空就成了非视觉的对等物),就会和我们所看见的完全不同。就这样,絮比安向我打开了真实世界的大门,这意想不到的泄露把我吓得目瞪口呆。这还仅仅涉及到弗朗索瓦丝,她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的呢?假如有一天爱情中也出现这种事情,那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这是未来的秘密。现在还只涉及到弗朗索瓦丝一人。她对絮比安讲的这番话是她的真实想法吗?会不会是为了离间我和絮比安呢?可能是怕我同絮比安的女儿亲近而把她疏远了吧?我费尽脑汁,左猜右想,但我心里明白,弗朗索瓦丝究竟是爱我还是讨厌我,不管用直接的或间接的方式,我都是无法弄清楚的。总而言之,是弗朗索瓦丝第一个使我懂得了这个道理,一个人,他的优缺点,他的计划以及他对我们的意图,并不象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是一目了然、固定不变的(就象从栅栏外看里面的花园和它的全部花坛一样),而是一个我们永远不能深入了解,也不能直接认识的朦胧的影子,我们对于这个影子的许多看法都是根据它的言行得出来的,而它的言行提供的情况往往很不充分,而且互相矛盾。我们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在这片阴影上交替地闪烁着恨的怒火和爱的光辉。
我真心实意地爱着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要祈求上帝赐予我最大的幸福,让她遭受各种灾祸,让她破产,让她名誉扫地,让她失去横在她和我之间的一切特权,让她没有住处,也没有人愿意理睬她,这样,她就会来求我,会到我这里来避难。我在想象中仿佛看见她来找我了。晚上,当周围的气氛发生一些变化,或者我自己的身体有明显好转时,我的思想会变得非常活跃,那些早已被我遗忘了的感想会似滚滚的波涛涌入我的脑海,然而,我没有利用我那刚刚恢复的体力来理清平时难得出现在我头脑中的这些思想,没有开始写作,而是喜欢大喊大叫,把我内心的想法以一种激烈的、外露的方式抒发出来;这不过是空洞的演说,毫无意义的手势,一部地地道道的惊险小说,枯燥乏味,信口开河,小说中的主人公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贫如洗,来乞求我的施舍,而我却时来运转,变成了有权有势的富翁。就这样,我几小时几小时地遐想着,嘴里念念有词,大声说着我在接待公爵夫人时应该说的话。尽管如此,我的处境依然如故。唉!事实上,我正是选择这个可能集中了各种优势,因而也就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女人奉献我的爱情的。因为她家资巨万,可同世界上最大的富翁相提并论,但又比他们高贵;还算她本人非凡的魅力,这使她成为众人的女王,烜赫一时,遐迩闻名。
我也感觉到了,每天上午我去迎她时她并不高兴。可是,即使我鼓足勇气,两、三天内不到她散步的路上去等她(这对我无疑是莫大的牺牲),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一定会注意到,或者会把我这个克制的行动归因于我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只要还有可能,我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因为我需要和她相遇,成为她瞬间注意的对象和打招呼的人。这种需要反复出现,使我不能控制自己,也就顾不得会惹她不高兴了。我应该离开一段时间,但没有这个勇气。有时候我似乎拿定了主意,我让弗朗索瓦丝给我收拾行李,可是她刚收拾好我叫她把衣服放回原处了①她不喜欢这样,说我总是“摇摆不定”(她用了圣西门的语言。每当她不想和现代人竞争时,总会用前人的语言)。不过,她更不喜欢我用主人的腔调说话。她知道这对我不适合,我天生不是这样的种。她用“装腔作势不适合我”这句话来表达她的这个想法。我要走也一定要到一个能使我和德·盖尔芒特夫人接近的地方去,否则,我是万万没有勇气离开的。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假如我远离德·盖尔芒特夫人,到她认识的一个人那里去,她知道这个人择友非常挑剔,可他对我却非常赏识,他可以在她面前谈起我,这样,即使不能从她那里得到,至少也可以让她知道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可以同这个人商量能不能请他替我传递消息,只要有商量的可能性,哪怕他不同意,我也就可以给我那孤独而无声的梦想披上一层新的、有声的、积极的形式,在我看来,这就前进了一步,可以说是一大成就;假如能有这种可能性,我不就离她更近一些了吗?这总比每天上午孤孤单单、忍辱丢脸地在那条街上来回逛荡要强吧。再逛也逛不出个结果来,我想向她倾诉的心曲一个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她作为“盖尔芒特夫人”有着怎样神秘的生活,常使我魂牵梦萦,想入非非;如果利用一个有资格进出公爵夫人的府邸,出席她的晚宴,可以同她进行长时间谈话的人作为媒介,间接地介入她的生活,这同我每天上午到街上去看她相比,固然距离远了一些,但岂不是一种更为有效的接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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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正如一部模仿作品,为了不落俗套,会别出新裁地搞一些名堂,结果却毁了最自然、最自信的形式,弗朗索瓦丝也从她的女儿那里借来了一个词语,说我是个痴子。——作者注。
第一卷(5)
有时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因为我陷入了万丈深渊的睡眠中,幸亏我不久逃了出来,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我脑袋沉甸甸的,塞满了东西,要把那些灵活的植物性神经系统——它们很象喂养的赫丘利①的仙女——在我睡觉时加倍活动带给我的东西全部消化掉。
我们把这种睡眠叫做铅睡,也就是沉睡,因为这样的睡眠中止后,甚至过了很长时间,我们还会感到浑身死沉沉的象个铅人。我们不再是什么活人了。可是,为什么当我们象寻找遗失的物品那样寻找自己的思想和个性的时候,最终找回来的总是“我”,而不是别人呢?为什么当我们重新开始思考时,在我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仍然是以前的个性呢?我们看不出是什么在支配这种选择,为什么在成千上万个可能的候选人中,偏偏选中了昨天的“我”。当思想确实被阻断的时候(或者一觉睡到天亮,或者梦的内容与清醒时意识中的印象完全不同),究竟是什么在给我们引路呢?也确实有过死亡,例如当心脏停止了跳动,而舌节律性牵引法②使我们苏醒的时候。一个房间,哪怕我们只见过一次,也可能会唤醒我们的记忆,而在这些记忆上面,还悬着更悠久的记忆;或者它们中有的会被埋在我们的思想深处,我们毫无意识。经过睡眠这个大有好处的灵魂脱窍,觉醒时的情景实际上应该和我们回忆起遗忘了的名字、诗句或副歌时的情景一样。如果把灵魂的死而复生当作记忆的一个奇特现象,那倒也许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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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马神话中的大英雄,为主神朱庇特和凡女所生,遭到天后朱诺陷害,但自小受到仙女庇护。
②刺激窒息者的呼吸反射。
我醒了。阳光灿烂的天空要拉我起床,但是初冬那明媚清寒的早晨却透着凉气,使我不敢离开被窝。我仰起头,伸长脖子,一半身子仍藏在被窝中,我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树木。树叶一改平时的模样,犹如画在一块看不见的画布上的一、两团色块,金灿灿,红艳艳,悬挂在空中。我就象一只正在变态的蝶蛹,具有双重性,一种环境很难适应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我的视觉只要求色彩,不在乎温暖,相反我的胸脯却只需要温暖,不在乎色彩。我等火生好后才起床。金灿灿和紫莹莹的早晨宛若一幅透明悦目的图画。我凝视着这幅晨景图,刚才我拨了拨火,人为地在这幅寒冷的图画上增添了一层它所缺少的暖色彩。火象烟斗一样,欢快地燃烧,冒烟,使我产生了一种既粗俗又微妙的快感。说粗俗,因为快感建立在肉体舒适的基础上,说微妙,因为快感使我产生了一种朦胧而纯洁的幻想。我的盥洗室里糊着一张刺眼的红纸,上面印满了黑花和白花,我的眼睛很难适应。但是这些花在我面前不停地以新的姿态出现,迫使我同它们接触而不是冲突,使我起床时的充满歌声的欢快气氛发生了变化;这些花迫使我站在红色的海洋中去看我这个新住所,这个不同于巴黎的世界。这个新住所是一块愉快的屏风,新鲜空气源源流入,跟我父母的房子坐向完全不同。有几天我心神不定,或者渴望见到我的外祖母,怕她在家生病,或者想起了撂在巴黎的一件正在进行的工作,眼下进展并不顺利。(即使在这里,有时候我也有办法故意给自己找点别扭。)这些忧虑,不是这个便是那个会冒出来扰乱我的睡眠,我无力驱散我的忧愁,我觉得顷刻间我的整个生命都笼罩了愁云。于是我从旅馆找了个人,让他去军营捎个口信给圣卢,告诉他如果有可能——我知道这是很困难的——希望他到我这里来一趟。一小时后他来了。一听见门铃响,我感到我的一切忧虑顿然烟消云散。我知道,忧虑在我面前是强者,但在圣卢面前却是弱者。他一来,我的注意力就抛开了我的忧虑,转移到他身上,期待他作出决定。他刚进来,就把一清早他充分展现的活力带到了我的周围,创造了与我房间的气氛迥然相异的朝气蓬勃的环境。我一下就适应了这个新环境,并且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反应。
“对不起,打搅您了。我心里烦得很,您想必猜到了。”
“不,我只以为您想见我,我感到这很好。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兴。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向他抒胸中的忧虑。他倾听着,直言不讳地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他还没有讲话就已经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了。他工作繁重,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维活跃,心情舒畅。我也象他那样感到,刚才使我心绪纷扰的那些烦恼与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我就象一个病人,好几天睁不开眼了,人们请来了大夫,大夫轻轻地、灵巧地把病人的眼皮分开,从中取出一颗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我所有的烦恼化作一份电报,圣卢自告奋勇,承担了发电报的任务。我仿佛觉得生活完全变了,变得那样美好,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现在干什么?”我问圣卢。
“我马上就得走,一刻钟后部队要去操练,要我去。”
“把您叫来,让您为难了吧?”
“没什么为难的,上尉很客气,他说既然是您叫我,就应该来,但我不想耽搁太久。”
“要是我赶快起床,到您操练的地方去,这会使我很感兴趣的,说不定在您休息的时候还可以同您聊上几句呢。”
“我劝您别这样。您一宵没有合眼,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证!)愁了一夜,现在您刚平静下来,还是把头放回到枕头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觉,这对您的身体大有好处,您的神经细胞排出的无机盐太多了。不要马上就睡着,因为我们讨厌的军乐又要从您窗前经过。不过,我想,军乐过后您就会清静的。晚饭见。”
但是不久,我对军事理论开始感兴趣了(圣卢的朋友们在晚饭时经常谈论),于是我就常去看骑兵团演习。我头脑中整天想着要从近处看看他们的各级长官,正象那些把音乐作为主要研究对象,整天生活在音乐会中的人一样,会兴致勃勃地出没于咖啡馆,投入到乐师的生活中去。到练兵场要走好多路,累得我吃罢晚饭就想睡觉,脑袋晕晕乎乎,不时地东歪西倒。第二天,我发现我没有听见军乐声。在巴尔贝克海滩也是这样,每当圣卢带我到里夫贝尔去吃晚餐,第二天也总听不见海滩的音乐会。我想起床时,感到动弹不了——这是一种十分舒适的感觉。我仿佛被肌肉和滋养侧根紧紧地缚在一块深不可测的看不见的土地上,疲劳使我的关节变得异常敏感。我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前面的生活道路似乎变长了,因为我又退回到了我的童年时代。那时在贡布雷,每次我们到盖尔芒特村边去散步,第二天我总会累得起不了床。诗人们总说,当我们回到童年时代生活过的一幢房子,一座花园,刹那间就会找回从前的我们。象这样的旧地重游全凭运气,失望和成功的可能各占一半。固定的地方经历过不同的岁月,最好还是到我们自己身上去寻找那些岁月。因此,极度的疲劳再加上一宵的沉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我们寻回我们过去的岁月。疲劳为使我们沉入睡眠最深的地道(那里,昨天的回光返照,记忆的微弱光线再也照不亮内心的独白,即使独白本身不想停止也不行),孜孜不倦地翻掘着我们身体这块土地和岩层,使我们在肌肉插入和扭曲它们的侧根、吸入新生命的地方,找回孩提时代玩耍的花园。用不着长途跋涉去寻找这个花园,而是应该深入地道。覆盖大地的东西不再覆盖在大地身上,而是铺在底下;要参观一个古城的遗迹,光长途跋涉是不够的,还应该在地下发掘。但是,我们也会发现,有时候某些偶然的瞬间的印象,比这种身体的疲劳更容易使我们回忆起往事,使往事好象长了翅膀在我们眼前轻轻掠过,形象更加逼真,更加令人心旷神怡,令人耳晕目眩,令人终生难忘。
有时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为连续几天看演习,没能睡觉,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旅馆去啊!上床时,我感到如释重负,庆幸终于摆脱了魔法师和巫婆,这些术士充斥于人们喜闻乐见的十七世纪的“小说”中。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懒觉不只是一则迷人的童话故事了,不仅迷人,也许还有好处。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难所,好的找不到,至少可以得到休息。这些想法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
有时假日圣卢不能外出,我便常去军营看望他。军营离旅馆有好一段路,必须出城,穿过一座旱桥。我站在旱桥上极目远望,感到视野非常宽广。大风在这些高地上刮个不停,军营院子三面的房屋都灌满了风,仿佛成了风魔窟,不停地在咆哮怒吼。如果罗贝有事,我就在他的房门口或在饭厅里等他,同他的朋友聊聊天。他把他的朋友都介绍给我了,有时他不在军营时我也会来看他们。我从窗口俯视底下一百米的田野,田野光秃秃的,但是点级着一块块绿油油的新苗田,常常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给田野铺上了一条条光辉灿烂的象珐琅那样透明的绿带。我在等他的时候,常听到有人议论他。我很快就了解到他的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他。有几个士兵,不和他一个中队,出身于富裕的中产阶级,只能从外部看见贵族上流社会,从没能涉足其间,对圣卢的性格略知一二,因此对他产生了好感,同时还夹杂着对这个年轻人的羡慕,因为他们到巴黎过周末时,总能看见他在和平咖啡馆同于塞斯公爵和奥尔良亲王一起消夜。正因为这样,他们从圣卢英俊的脸庞,从他走路和同人打招呼的笨拙姿势,从他不停地甩动单片眼镜的动作,从他高高耸起的军帽和质地太细、颜色太红的军裤,引进了“帅”的概念。他们确信,骑兵团最优雅的军官,即使是那个批准我在军营留宿一夜的威武的上尉,都缺少这种“帅”劲。
与他相比,上尉显得过于庄重,可以说有点庸俗。
其中有一个人说:“上尉买了匹新马。”“他可以把想买的马都买下来。星期天上午,我在槐树路遇见了圣卢,他骑的那匹新马那才叫帅呢!”另一个反驳说。说这话的人看上去很内行,因为这帮年轻人所属的阶级,即使与上流社会不常有来往,但有的是金钱,也有空闲,凡是可以用金钱买来的风雅,他们都买来了,在这一点上,与贵族阶级别无二致。他们的风雅,例如衣着,比起圣卢的那种不拘小节、漫不经心的风雅来(我外祖母就特别欣赏他这种风度),最多带有一种更加刻意追求完美的意味罢了。对于这些大银行家或证券经纪人的儿子,当他们看完戏去吃牡蛎的时候,能在他们的邻桌看见圣卢士官,这不能不说是令人激动的事。每星期一,当人们休假归营,谈起各种见闻,其中一个人是罗贝那个中队的,他说罗贝“十分亲切地”向他问好了;另一个不和他一个中队,但他确信圣卢认出他来了,因为他不止一次地用单片眼镜朝他的方向张望。
“真的,我兄弟在‘和平’咖啡馆看见他了,”还有一个在情妇家里呆了一天的人说。“他穿的礼服看上去又长又肥。”
“他穿什么样的背心?”
“他没有穿白背心,而是淡紫色的,佩戴着各式各样的棕榈叶状的勋章,有趣极了!”
至于那些老兵(他们都是些平民百姓,不知道有赛马俱乐部,只是把圣卢归入非常有钱的士官之列。大凡生活相当阔绰、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或债务、对士兵慷慨大方的士官,也不管有没有破产,都被他们归入此类),圣卢走路的姿态,单片眼镜,军裤和军帽,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即使说不上有什么贵族特色,却别有一番风味。他们认为圣卢的这些特征,随和的举止风度,不迎合长官的意图的个性,完全符合他们为骑兵团最受欢迎的士官规定的性格和风度。他们认为,对士兵好,就必然不迎合长官意图。当人们早晨在寝室里用咖啡,或者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时,如果有个老兵向既馋又懒的骑兵班讲了段关于圣卢一顶军帽的饶有趣味的故事,人们就会喝得更香,或者休息得更好。
“跟我的背包一样高呢。”
“得了吧,老兄,你想诓我们哪,怎么可能跟你的背包一样高呢?”一个年轻的文学院毕业生打断他说。他用“诓”这个方言是想不露出自己是个新兵,而他敢于这样反驳老兵,是为了证实一个使他非常感兴趣的事实。
“什么!没有我的背包高?你量过呀?我跟你说吧,中校的眼睛老盯着他看,象要把他关禁闭似的。可别以为我那个大名鼎鼎的圣卢会大吃一惊,他走来走去,低头抬头,不停地甩动他的单片眼镜。不过,要看上尉怎么说。啊!他很可能什么也不会说,但可以肯定,他是不会高兴的。那顶军帽才算不了什么呢。据说在他城里家中还有三十多顶哪!”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兄?又是从我们那位该死的下士那里打听到的吧?”年轻的文学士咬文嚼字地问道,卖弄着他刚学来的新的语法形式,为能以士兵用语来装点自己的谈话而洋洋得意。
“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听他的勤务兵说的罗!”
“你说的那个人日子肯定过得不错吧!”
“那当然!他钞票比我多,这是肯定的!再说他还送衣服给他,什么都送给他。他在食堂总吃不饱肚子。我的德·圣卢到食堂来了,炊事兵听见他说:‘我要他吃得好,吃多少钱都不打紧。’”
老兵有力的声调弥补了平淡的言谈,他的模仿尽管不很高明,但却十分成功。
离开军营前我转了一圈。夕阳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馆走去,休息两个钟头,看看书,等时间到了,我就到圣卢和他那伙朋友包膳的饭店去和他共进晚餐。广场上,残阳给城堡那宛若火药筒的屋顶蒙上了一朵朵与砖色相协调的玫瑰红的云彩,同时通过反照使砖色变得柔和,从而使砖和瓦的色调和谐一致。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经,我的任何一个动作不能使生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脚踩在广场的铺路石上都会弹起来,仿佛足跟上长了墨丘利①的翅膀。有一个喷水池闪烁着淡红色的光辉,另一个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乳光。一群顽童在两池中间嬉戏,尽情地欢叫,由于天色已晚,只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转着圈子。旅馆旁边是故宫和路易十六的柑园,现在已被储蓄银行和兵团占用。故宫和柑园内已点燃了煤气灯。煤气灯散发出金黄的微光,在这仍透着亮光的薄暮中,与残留着落日余晖的十八世纪式的高大窗扉十分协调,犹如一枚金黄的玳瑁首饰戴在闪着红光的头发上。看到这幽幽的灯光,我恨不得马上能重新看见我的炉火和我的灯光。在我下榻的旅馆正面,只有我房内的那盏灯在同黄昏进行着搏斗;为了能早点看到灯光,我饶有兴致地就象要赶回家去吃晚点心似地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旅馆。在我的临时住所中,我的感觉还象在外面一样敏锐饱满。这种敏锐感使那些平时看来平淡无奇、豪无装饰的表面,例如昏黄的火光,天蓝的糊墙纸(黄昏象一个中学生在墙纸上面画着图画),玫瑰红的开瓶塞钻子,铺在圆桌上的印有奇异图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的一叠小学生用纸,一瓶墨水和一本贝戈特的小说,都变得那样充实饱满,我仿佛感到它们从此蕴含着一种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够再看见它们,就能从它们身上提取这种生命。我愉快地回忆着我刚离开的军营,军营的风标随风旋转着。就象潜水员常用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呼吸那样,对我来说,把这个军营,这个居高临下、鸟瞰纵横交错的绿色苗带的了望台作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气联系在一起;什么时候愿意,什么时候我就能到军营的库房和宿舍去,并且每次都能受到热情接待,我把这些看作是我希望永不丧失的宝贵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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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马神话中诸神的使者,亡灵的接引神,穿一双装有翅膀的草鞋,行走如飞。
七点钟我套上外衣又出门了,到圣卢包膳的饭店和他共进晚餐。我喜欢走着去。天黑漆漆的。从我到这里的第三天起,天一黑就刮起了凛冽的寒风,好象要下雪似的。按理说在路上我应该时刻思念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正是为了接近她我才来到罗贝的驻地的。但是人的记忆和忧虑是变幻莫测的。有时候它们走得远远的,我们几乎看不见,以为它们从此离开了我们。于是我们开始注意起别的东西。在我们住惯了的城市中,街道仅仅是沟通两地的简单工具,但我刚到这个城市,街上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我觉得这个陌生世界中的居民,他们的生活是奇特而绝妙的。一所住宅透着灯光的玻璃窗常常向我展示出一幅幅我无法深入了解的神秘而真实的生活画面,我会收住脚步,伫立在黑暗中久久凝望。这里,火神用一幅染成紫色的图画展出了一个栗子商人的小酒店,有两个士官在专心致志地玩纸牌,椅子上放着他们的腰带,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魔法师使他们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就象使剧中人物登台一样,把他们此时此刻的形象赤裸裸地暴露在一个停下来张望而他们看不见的行人眼前。在那边一个小旧货铺内,一支烧剩半截的蜡烛把荧荧红光投在一块版画上,把它变成了红粉笔画,而那盏大灯在搏击黑暗,把亮光洒向周围,把一块皮革染成了棕色,使一把匕首发出闪闪的银光,给几张不过是拙劣的复制画涂上了一层珍贵的金色,就象是旧铜器生了锈或者旧木器涂上了漆一样;最后,把这个充斥着赝品和面包皮的肮脏不堪的陋室变成了一幅极其珍贵的伦勃朗的杰作。有时我甚至会抬头仰望一套没有关上百叶窗的古色古香的大房间。那里面,一群水陆两栖的男女一到晚上就要使自己重新适应与白天不同的生活环境,在油腻腻的液体中缓缓游动;一到傍晚,这种油状液体就会从灯的蓄油池中源源流出,流满各个房间,一直漫到房间的石头和玻璃内壁的边沿;那些男女在液体中移动着躯体,传播着金黄黄油腻腻的漩涡。我继续往前走。在教堂前那条黑魆魆的小街上,难以抑制的情欲使我迈不开脚步,就象从前在去梅塞格利丝的小路上一样。我感到将会有一个女人突然出现,来满足我的情欲。在黑暗中,如果我突然感到有一条裙子从我身边轻轻掠过,我会快活得全身颤栗,竟不相信这窸窣的声音完全是萍水相逢,我禁不住张开双臂,想去拥抱一个惊慌的过路的女人。这条中世纪式的小街在我看来是那样真实,如果我真能在这里抱起一个女人并且占有她,我不能不认为是古老的情欲将我们两人结合(哪怕这个女人不过是每天晚上站在街上拉男人的娼妓)。而冬天,黑暗,人地生疏感和中世纪式的街道,又给这古老的情欲涂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我思考着未来:试图忘记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来说是可怕的,但也是理智的,我第一次感到这可以做到,而且也许不难做到。街上寂静无声。突然,我听见前面传来了说话声和笑声,想必是喝得烂醉的行人在回家去。我停下来看他们,眼睛盯着传出声音的方向。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因为周围静得出奇,老远的声音也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最后,那些人出现了,但不象我猜想的那样在我前面,而是在我后面,离我很远。或许因为街道交叉,中间隔了一座座房屋,声音的折射引起了听觉的差错;也可能因为我不熟悉这个地方,很难判断声音的方位。反正我搞错了。距离和方向全都搞错了。
风越刮越大,好象就要下大雪似的,冷得使人毛骨悚然,浑身长起鸡皮疙瘩。我又来到了大街上,跳上一辆小无轨电车,一个军官从车厢外的平台上爱理不理地向在人行道上对他敬礼的士兵还礼。士兵们看上去笨头笨脑的,脸上象是被冷风涂了层刺目的红颜色,这使人联想起老布勒盖尔①画上的快活而贪吃的农民冻得发紫的脸孔;秋天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初冬,似乎把这个城市向北拉过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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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布勒盖尔(1525—1569),佛兰德斯画家,生于农民家庭,所作油画或版画多反映农村生活和社会风俗。
我来到了我和圣卢以及他的朋友碰头的饭店,隔壁展览馆就要开始的庆祝活动把许多乡邻和外地人都吸引到这里来了。旅馆的院子通向厨房,厨房里呈现出淡红色的反光,人们在烤鸡烤猪,把活蹦乱跳的龙虾扔进旅馆老板所谓的“不熄的炉灶”中。我直接穿过院子时,看见人群拥了进来,这种景象真可以同佛兰德斯①老画家们的作品(例如《伯利恒的人口调查》②)中所描绘的景象相比;他们问老板或他的一个助手接不接待顾客,让不让住宿;老板见有些人看上去不象好人,宁愿把他们打发到城里别的旅馆去。一个小伙计拎着一只家禽走了过去,这只被他揪住脖子的雏鸡在他手中乱扑腾。在到达我朋友等候我的那间小餐厅之前,先要穿过大餐厅。我是第一次从这里经过。我看见侍者气喘吁吁地端来鱼、肥嫩的小母鸡、大松鸡、山鹬、鸽子等,五颜六色,热气腾腾,丰盛的菜肴使我联想到那些洋溢着古代纯朴风格和佛兰德斯夸张风格的圣餐画。为了跑得更快,侍者在镶木地板上滑行,把那些鸡鹬之类的东西都放到一张装在墙壁上的蜗形腿的大桌子上;它们刚放上桌就立即被剁开,但都原封不动地堆在那里(因为我进来时许多人都快吃完了),似乎菜肴的丰盛和端菜人的匆忙不是为了满足顾客的需求,而是一丝不苟地遵照圣经中的描述(但一举一动的素材却又取自佛兰德斯的真实生活),或是出于美学和宗教的考虑,想用食物的丰盛和侍者的殷勤向人们展示节日的热烈气氛。有一个侍者站在饭厅一端的餐具柜旁沉思。我想向他打听我们的餐桌安排在哪间屋子,因为只有他似乎看上去镇静一些,能够回答我的问题。我朝他走过去,隔几步就有一个暖锅,是为了给晚来的人热菜用的。尽管如此,在餐厅中央,仍然有一个巨大的塑像手中托着甜点心,有时塑像还要用冰雕水晶鸭的双翼来支撑,而鸭子是每天由一个手艺好的厨师按照地道的佛兰德斯风格用烧红的烙铁刻成的。一路上我几次差点被人撞倒。我发现这个侍者很象那些传统宗教画中的一个人物,惟妙惟肖地再现了画中人的面容和表情:塌鼻子,相貌平淡,但纯朴憨厚,耽于幻想,并且在别人还没有猜想到时,他已经隐隐预感到会有神灵降临。此外,或许是因为庆典活动即将来临之缘故吧,餐厅中除了这个塑像外,又增加了一个天神,完完全全是从天上的小天使和最高天使的队伍中描摹下来的。一个少年音乐天使,一头的金发,一张十四岁孩童的嫩脸,其实他不是在奏乐,而是面对着一面锣或一叠盘子在出神,那些比他年长的天使在十分宽敞的饭厅里穿梭般来回走动,挂在他们身上的象原始人的翅膀那样的尖形拭巾,随着他们的走动不住地弹奏出颤抖的乐曲。我避开那些被棕榈树帷幔隔开的界线不明的地区——从那里走出来的仆人犹如从遥远的九霄云外下凡的神仙——辟开一条道路,来到圣卢餐桌所在的小餐厅。我看见圣卢的朋友已经来了几个。这些向来都和圣卢共进晚餐的朋友,除了个别人是平民外,其他都出身于名门望族。而这几个平民子弟,在中学时代就被贵族子弟当作朋友,贵族子弟主动和他们来往,证明原则上贵族并不与平民对立,哪怕平民是共和国的拥护者,只要双手干净,到教堂去做弥撒,就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我初次来这里晚餐,没等大家入席,就把圣卢拉到小餐厅的一个角落里,当着大家的面,但不让大家听见,悄悄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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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地区名。位于今法国东北部,是十三至十四世纪欧洲最发达的毛纺中心之一。十四世纪被法国占领。历史上出过许多著名画家,上文提到老布勒盖尔就是其中之一。
②伯利恒位于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新约圣经》称其为耶稣诞生地。《伯利恒的人口调查》为老布勒盖尔的代表作。
“罗贝,选择这样的时刻和这样的地点给您讲那件事是不合适的,但一会儿就讲完了。在军营里我总忘了问您,您桌上的那张照片不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吧?”
“怎么不是?就是我的好舅妈呀。”
“瞧,可不是吗!我真傻,我早就知道了,可就是没往那上面想。我的上帝,您的朋友们该不耐烦了,咱们快讲吧,他们在瞧我们呢,要不等下次再讲吧,反正没什么大事。”
“不,您尽管讲,让他们去等好了。”
“不能这样,我得有礼貌,他们太客气了,再说,您知道,那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您认识她,那个老实的奥丽阿娜。”
就象他说“好奥丽阿娜”一样,这个“老实的奥丽阿娜”并不表明圣卢把德·盖尔芒特夫人看得特别好。在这种情况下,“好”,“杰出”,“老实”仅仅用来加强“那个”,指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人,但因对方不是你圈子里的人,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好”充当冷菜,可以让人思考片刻,以便找到下文:“您经常看见她吗?”或“我有好几个月没看见她了”或“我星期二去看她”或“她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您说那张照片是她的,我太高兴了,因为我们现在住在她的公馆里,我听到许多有关她的闻所未闻的奇事(我不便公开讲出来),因此我对她发生了兴趣,这是从文学角度讲的,您明白这个意思,怎么说呢,是从巴尔扎克的角度讲的。您绝顶的聪明,用不着我细说。不扯远了,我问您,您那些朋友对我的教养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也没有。我对他们说了,您是高尚的人,因此他们比您更受拘束。”
“您太好了。啊,下面就谈正题,我问您,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会知道我认识您吧,是不是?”
“我什么也不知道。从夏天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她呢。
从她回巴黎以后,我一直没有休假。”
“因为我要对您说,有人肯定地告诉我,她认为我是个大傻瓜。”
“这我可不相信,奥丽阿娜虽算不上才智出众,可也算不上愚蠢。”
“您知道,在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希望您把您对我的好印象讲给别人听的,因为我不是爱虚荣的人。您在您朋友面前讲我的好话,我感到于心不安(两秒种后我们就能回到他们身边去)。但是,对于德·盖尔芒特夫人,如果您能把您对我的印象讲给她听,哪怕有点言过其实,我也会感到高兴的。”
“乐意效劳。如果您求我做的就是这么点小事,那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她对您的印象如何,这同您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您对别人对您的印象是不在乎的。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件事,我们完全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讲,或者等我们单独在一起时讲也不迟呀,我是怕您这样站着太吃力,太不舒服,而我们有的是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殊不知正是这个不舒服才给了我同罗贝谈这件事的勇气。有别人在场,我就有了借口,措词就可以简短,不连贯;当我对我朋友说我忘记了他同公爵夫人的亲戚关系时,我可以用这种简短和不连贯的话来掩饰我的谎言,同时也为了不让他有时间盘问我为什么想让德·盖尔芒特夫人知道我同他的联系,为什么一味强调他是聪明人,等等。如果他盘问我这些问题,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此会使我陷入困境。
“罗贝,您那么聪明,竟不明白对朋友的请求只应该从命,而不应该提出疑问,这实在太叫我吃惊了。要是我,不管您要我做什么(我甚至希望您叫我帮您做些什么),我向您保证,我绝对不会要您作任何解释。其实我也是言过其实。我并不想结识德·盖尔芒特夫人。但为了考验您,我原想对您说我要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共进晚餐,我知道您是不会帮忙的。”
“不仅会,而且一定照办。”
“什么时候?”
“等我回到巴黎再说,可能还得过三个星期。”
“到时候看吧。再说,她也不一定愿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您!”
“不用。这没什么。”
“不要这样说,这就很了不起了,因为我已看到您确实够朋友。我求您做的事,不管重要不重要,是不是令人愉快,不管我真有这样的想法还是为了考验您,这都无关紧要,您说您一定照办,这就证明您是一个聪明人,一个重感情的人。只有蠢人才会提出疑问。”
刚才他恰恰向我提出了疑问。不过,我这是为了将他一军,但我也真是这样想的,因为在我看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唯一的试金石,就是看他愿不愿意为我唯一看重的东西——我的爱情尽心效劳。接着,也许是由于表里不一,或者是由于感激,由于同情或是看到血缘关系使罗贝的面孔同他舅妈十分相象,我的柔情激发起来了,我又对他说:
“啊,该回到他们那儿去了,我刚才只求您做了两件事中的一件,不重要的一件。另一件对我更重要,但我怕您会拒绝:我们相互以‘你’相称,您会感到不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呢!这太好了!快乐!快乐得哭泣!从未有过的快乐!”
“太感谢您……你了。当您开始用‘你’称呼我时,我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如果您愿意的话,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那件事您都可以不做,只要您称呼我‘你’,我就满足了。”
“两件事都做。”
“啊!罗贝!听我说,”在餐桌上我又一次对圣卢说,“啊!刚才那场前言不接后语的谈话太富有喜剧性了,而且我不知道为什么——您知道我刚才同您讲的那个夫人是谁吗?”
“知道。”
“您真知道我想说谁吗?”
“您怎么啦?!您把我当成瓦莱①的呆子啦,当成傻头傻脑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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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现瑞士的一个州;历史上曾属于法国。
第一卷(6)
“您不会乐意把她的照片给我吧?”
我本打算向他借用几天,可开口时,我犹豫了,感到我的要求不得体。为了不让他看出来,我索性把我的要求说得更加唐突,更不得体,似乎这样一来它就非常自然了。
“不行,我先得征得她的同意,”他回答说。
圣卢的脸刷地红了。我明白他有什么想法不好出口,他认为我有隐蔽的动机,只能为我的爱情效一半劳,他要保留某些道德原则。我真有点恨他了。
然而,我和圣卢一回到他的朋友中间,就见他在他们面前对我格外亲切,这使我深受感动,要是我认为他这种亲热是装出来的,我也就不会动情了,然而,我感到他并不是在装模作样,他只是说了些我不在场时他可能在别人面前说我的,而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他没说的话罢了。当然,我们两人促膝谈心时,我猜得到他是很乐意和我交谈的,但他从没有明确地表露出来。我说的话,平时他只仔细品味,但不露声色,而现在他用眼角察看他的朋友,注意我的言谈在他们身上会不会产生预期的符合他向他们预言的效果。一个母亲对初登舞台的女儿在舞台上的对答和观众的反应也比不上圣卢对我讲话的关注。我有哪个词说得不清楚,假如没有人在场,他只是莞尔而笑,但有人在场,他怕别人没听明白,便对我说:“什么,什么?”好让我重复一遍,也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继而把眼睛转向大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由自主地当上了训练他们发笑的教练,这样,他也就第一次向我表露了他对我的看法——他在他的朋友面前经常谈起的看法。我也就突然看到了我的外表,就象人们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或在镜子中照见自己的面孔一样。
有天晚上,我想给他们讲布朗代夫人的一个故事,挺逗人发笑的。但我开了头就没往下讲,因为我突然想起圣卢已经听过,我记得到这里的第二天就想给他讲的,可他却打断我说:“在巴尔贝克您给我讲过了。”不料这一天晚上他却鼓励我往下讲,说他确实没听过这个故事,并且说他肯定会感兴趣的,这使我颇感诧异,就对他说:“您一时忘了,但您很快就会想起来的。”“不,你记错了,我向你保证。你从没有给我讲过。快讲吧。”在我讲的过程中,他始终很激动,喜悦的眼睛时而盯着我看,时而盯着他的朋友。我直到讲完后,在大家的欢笑中,才明白他是想通过这个故事使他的朋友对我的才智有充分的了解。就是为了这点,他才装出没有听过的样子。这就是友谊。
第三天晚上,他的一个朋友同我交谈了很长时间,因为前两次他没有机会同我谈话。我听见他悄声对圣卢说,他感到和我交谈非常有意思。事实上,我们谈了几乎整整一个晚上,面前放着索泰尔纳酒①,但我们光讲话,不喝酒,男人之间的好感象一层灿烂的帷幕遮掩着我们,把我们同其他人隔开。这种好感,虽然没有肉体吸引力作为基础,却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使人感到神秘莫测的感情。圣卢在巴尔贝克海滩对我产生的好感,在我看来也是这样神秘莫测,当然它同我们谈话的趣味不能混为一谈,它脱离了任何物质的联系,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圣卢心中却充分感觉到它的存在,就象感觉到一种燃素,一种煤气的存在一样,因此,他可以微笑着谈论这种感情。也许,在这里,在一个晚上就产生的这种好感中,还蕴含着一种更加惊人的东西,就象一朵花,在这间温暖的小餐厅内,几分钟就完全开放了。当罗贝同我讲巴尔贝克时,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他真的下了决心,要娶德·昂布勒萨克小姐。他向我声明,他不但没有下这个决心,而且根本没有这回事。他从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不知道她是谁。如果这时我能看见几个传播过这桩婚事的上流社会人士,他们也许会告诉我,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要同一个并非圣卢的男人结婚,而圣卢也要同一个并非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女人结婚。假如我提醒他们不久前他们说过相反的话,他们会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为了使这种玩笑能够继续下去,并且围绕一个名字能够源源不断地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假消息,上帝给了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对轻信的耳朵和一个健忘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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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索泰尔纳地方产的白葡萄酒。
圣卢给我谈起过他的另一个同事,他也来这里了,他们的关系尤其融洽,因为在这群人中,就他们两个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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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雷福斯是法国犹太血统的军官,1894年,法国军事当局诬告他出卖国防机密给德国而判终身苦役。当事实证明为诬告后,当局却拒绝重审,引起广大群众不满,导致民主力量(德雷福斯派)与反动势力(反德雷福斯派)之间的尖锐政治斗争。在舆论压力下,1899年,德雷福斯被政府宣告无罪。
“噢,他呀!他跟圣卢不一样,狂热得不得了,”我的新朋友对我说。“他甚至不够老实。开始他说:‘等着吧。有个人我很熟悉,是德·布瓦德弗尔将军,非常精明,非常善良。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观点。’但当他知道德·布瓦德弗尔将军声明德雷福斯有罪时,就把他看得一钱不值,说是教权主义和参谋部的偏见妨碍他作出真诚的判断,尽管没有人——至少在过去,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前——比我们这位朋友更崇拜教权主义了。于是,他对我们说,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因为这个案件就要由索西埃受理了,说这个人是拥护共和政体的老兵(我们这位朋友出生于一个极端拥护君主政体的家庭),有钢铁般的意志,不屈不挠的信念。可是当索西埃声明埃斯代阿西①无罪时,他又为这一判决找到了新的解释,不过不是对德雷福斯不利,而是对索西埃不利。他说是军国主义思想蒙住了索西埃的眼睛(请注意,他本人既是军国主义者,又是教权主义者,至少是军国主义者,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看他了)。他家里人看到他思想这样狂热,都快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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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斯代阿西是匈牙利籍的法国军官,在法军参谋部任职,在德雷福斯案中被指控为出卖军事情报给德军,后又被军事法庭宣布无罪。
“你瞧,”我说,把脸转过一半朝看圣卢,为了照顾到两面,又把另一半对着他的同事,好让他参与谈话,“因为人们认为环境对人有影响,可是思想对人的影响更大。人都有一个思想观点。但思想观点比人少得多。因此,有同样观点的人都差不多。但思想观点并不是具体的,因此,在一个有抽象观点的人周围生活着的具体的人,丝毫也改变不了这个人的观点。”
这时,圣卢的呵责声打断了我的话头,因为刚才有一个年轻的军人笑嘻嘻地指着我对他说:“迪洛克,和迪洛克完全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我感到那张怯生生的脸上表情十分亲切①。在圣卢看来,当我讲话的时候,别人对我的称赞是多此一举,他要求大家保持安静,就象一个乐队指挥,当听到有人弄出了声音,就敲敲琴弓,让他的乐师停止演奏,圣卢也是一样,他呵斥捣乱分子:“希贝格,”他说,“别人说话时不要插嘴。要说等大家说完再说。好了,您继续往下讲,”他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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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卢并不满足于这一比较。他兴奋极了,而想让我在他朋友们面前露一手的欲念又使他的兴致倍增。他一面抚摸着我,就象抚摸一匹第一个跑到终点的马,一面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你知道,你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人。”接着又改口说:“还有埃尔斯蒂尔。你不会不高兴吧?你明白,这叫留有余地。打个比方:我这样对你说,就好比有人对巴尔扎克说:您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还有斯丹达尔。你明白,多留些余地,实际上是无限的赞美。你不同意?不同意加上斯丹达尔?”他又说道,对我的判断力表示出天真的信赖,而这种信赖从他那笑眯眯的绿眼睛里射出来的迷人而几乎是幼稚的询问目光中流露了出来。“啊!好,我看你同意我的看法了,布洛克不喜欢斯丹达尔,我感到他很愚蠢。《巴马修道院》不是很了不起吗?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你最喜欢《巴马修道院》中的什么?请回答我。”他急着命令我作出回答,显示出青年人容易冲动的性格,而他身体散发的威力使他这个问题有点吓人。“莫斯加还是法布利斯?”我战战兢兢地回答说,“莫斯加有点象德·诺布瓦先生。”西格弗里德—圣卢听后仰天大笑。“可是莫斯加比他聪明得多,但没有他爱卖弄学问。”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罗贝边笑边拍手叫好,他笑得差点儿憋不过气来。他大声喊道:“高见!太妙了!你真了不起!”——作者注。
我松了口气,因为我担心他会让我从头开始。
“因为一个思想观点,”我继续说,“并不是物质利益的一部分,也不可能享受物质利益,因此有同样思想观点的人不会受物质利益的影响。”
“喂!我的孩子们,这下你们可目瞪口呆了吧!”我刚说完,圣卢就惊呼起来,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神情关切而忧虑,就象我在走钢丝一样。“希贝格,您刚才想说什么?”
“我说这位先生很象迪洛克少校。刚才我还以为是少校在讲话呢。”
“我早就想到了,”圣卢回答道。“是有许多相象的地方,但您会看到他有许多东西是迪洛克所没有的。”
这个贵族出身的士官有一个兄弟在音乐学校读书,他的兄弟对任何一部新问世的音乐作品总和他父母、表兄妹以及俱乐部的同事们的看法迥然不同,而和音乐学校其他学生的看法完全一致;圣卢的这个朋友也是这样,他的“心理状态”,正如有些人所说的,和所有德雷福斯分子的心理,尤其和布洛克的心理如出一辙——当我同布洛克谈起这件事时,他对这个士官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看法,他听说他和自己属于同一派很受感动,但鉴于这个士官出身贵族,受过宗教和军事的教育,便把他想象得与众不同,就象远道而来的游客,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他的家庭传统和职业利益对他的心理却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同样,圣卢的一个表兄娶了一位年轻的东方公主,据说,她赋的诗可以同维克多·雨果或阿尔弗雷德·维尼①的诗媲美,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认为她的思想与众不同,是一个幽居在《一千零一夜》式宫殿中的东方公主的思想。而那些有特权接近她的作家,当他们听到她的一次谈话后就会感到她不是夏哈札德②,而是维尼或雨果,他就会大失所望,或者不如说,会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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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尼(1797—1863),法国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他的精巧的诗歌对唯美派诗人颇有影响。
②《一千零一夜》中说故事的女人。
我特别喜欢同这个年轻人聊天,谈军营,谈驻军的军官和军队。这也是我和罗贝的其他朋友,和罗贝本人经常谈论的问题。在我们平时吃饭、聊天和生活的环境中有各种各样的事物,不管它们多么微不足道,只要我们看多了,它们在我们眼里就会破格升级,就会大大增值,使其他事物相形失色,被搁置一旁,象梦幻一样虚无缥缈,甚至不复存在。就是这样,我开始对军营中的各个要人,对我去看圣卢时在院子里遇见的或早晨醒来,当骑兵团经过我窗前时看见的军官,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想详细了解深受圣卢敬佩的那个少校,了解即使从美学观点看也令我悠然神往的那门军史课。我知道,罗贝讲话咬文嚼字,常常空洞无物,可有时却表明他理解了,并且吸收了一些深刻的思想。可惜,在军队这个问题上,罗贝这段时间满脑子的德雷福斯案件。他很少谈论这个案件,因为餐桌上只有他一人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其他人都激烈反对,除了我的邻座。我这位新朋友观点常常摇摆不定。他对上校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校被公认为出类拔萃的军官,他抨击在各种现实问题上的反军骚动,因而被认为是反重审派。我的邻座得知他的长官无意中透露了几个表明他对德雷福斯罪状有所怀疑的论点,得知他对比卡尔①很尊重。不管怎样,就这最后一点来看,说上校是相对的重审派是没有根据的,正如围绕一件大事总会产生种种莫名其妙的谣传一样。因为没过多久,上校负责审查原情报局长比卡尔将军时,对他的粗暴和蔑视是前所未有的。无论怎样,尽管我的邻座不敢冒昧直接打听上校的情况,但为了向圣卢表示礼貌,对他说——说话的语气就好象是一个天主教女信徒在告诉一个犹太女人,她的本堂神甫谴责过俄国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赞美过某些以色列人的宽宏大量——上校对重审派,至少对重审派的某些观点,并不象人们所描绘的那样是狂热而狭隘的敌对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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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比卡尔(1854—1914),法国将军,1895年曾任情报局长,确信德雷福斯无罪,竭力主张重审此案。
“这我不感到惊奇,”圣卢说。“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尽管如此,出生的偏见,尤其是教权主义迷住了他的眼睛。嘿!”他对我说,“迪洛克少校,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军史教官,看起来是完全赞同我们的观点的。再说,他不赞成我们的观点那才叫我感到吃惊呢,因为他不仅是一个高尚而聪明的人,而且是一个激进社会党人和共济会会员。”
出于对圣卢的朋友们的礼貌(他的政治主张实在叫他们受不了),同时也因为少校的其他事情更使我感兴趣,我问我的邻座,少校是不是真的把军史课讲得具有真正的美学价值。
“千真万确。”
“您意思指的是什么?”
“嗯,打个比方吧,您在一个军事报告里谈到的一切,哪怕是最小的事实,最小的事件,我认为从里面都可以发现思想的蛛丝马迹,这些思想常常互相重叠,就象在隐迹纸上写的字一样,你必须把它们理出来。这样,您才可以发现任何一门科学或任何一种艺术的大体情况,可以满足我们大脑的需要。”
“对不起,请举些例子。”
“这很难给你讲清楚,”圣卢插嘴说。“比方说,你读到这样一句话:一支部队试图……在你往下读之前,这支部队的名称,它的组成不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这次行动不是首次尝试,如果在同一次行动中我们看见又有另一支部队出现,这可能表明前面几支部队在上述战斗中已被歼灭,或者损失惨重,不能将这次行动进行到底。然而,应该设法搞清楚今天被歼的这支部队是什么样的部队。如果它是用来强攻的突击队,那么,一支战斗力比它弱的新部队就很难在它失败的地方获胜。此外,如果不是在作战的开始阶段,这支新部队就可能是拼凑起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推算出交战的这一方还拥有多少兵力,他们的兵力可能在什么时候不如对方的兵力,这就使这支部队将进行的这次行动有了不同的意义,因为它如果不能弥补它的损失,按照逻辑推理,它的成功也只会导致它的全军覆灭。此外,敌军的番号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例如,如果这支部队的兵力比对方弱得多,但已经消耗了对方好几支重要部队的兵力,那军事行动也就改变性质了,因为它即使最终会丢失防守的阵地,但是如果用少量兵力就已经摧毁了敌人的大量兵力,那么能守住阵地一段时间也就是一大胜利。如果说,分析双方投入的兵力能使我们从中发现一些重要的东西,那么,研究阵地和阵地控制的公路、铁路以及阵地保护的后勤供应,也就更具有意义了。这一点,我想你是会明白的。应该研究整个地理背景,这是我起的名称,”他得意地笑着说。(的确,他非常满意地理背景这个提法,后来,甚至过了几个月,每次用到这个名称时,他总会露出同样的笑容。)“交战的一方正在准备一次行动,如果你读到它的一支侦察队在阵地附近被另一方歼灭,你可以得出的一个结论是,交战的一方是想侦察敌方的防御设施,以免敌方用来挫败它的进攻。对某一地方极其猛烈的进攻可能意味着企图攻占这个地方,但也可能想要牵制敌人,不想在敌人进攻的地方还击,或者仅仅是佯攻,用凌厉的攻势掩盖从这里后撤部队的真实意图(这种佯攻战术是拿破仑战争的传统战术)。另一方面,为了弄清一次军事行动的意义,它的目的,以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同时部署的其他配合行动,还要进行什么行动,就应该多多查阅国家军事条令,而不要轻信指挥部的公告,因为这种公告可能是为了迷惑对方,从而掩盖一次可能是失败的行动。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们总可以作这样的假设,一个军试图采取的行动,是根据现行条令的规定拟订的。比方说,如果条令规定正面攻击要用侧翼攻击作掩护,如果侧翼攻击没有成功,指挥部可以宣称它与正面攻击没有关系,不过是一次佯攻,那么,我们就可以在条令中,而不是从指挥部的公告中找到根据。每一个军不仅有它的军事条令,而且还有它的传统、作风和原则。此外,对外交行动的研究也不应当忽视,外交总是要对军事作出反应或采取措施的。一些表面上并不重要的外交事件,在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然而你可以通过对事件的分析了解到,敌人想争取的援助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其实他们只执行了部分战略计划。因此,如果会读军事史的话,那么,在一般读者看来是杂乱无章的叙述,对你却是合理的,连贯的,就象看一幅画,一个内行的绘画爱好者能看懂画上的人物身上背着什么,手中拿着什么,而一个外行参观博物馆只会目瞪口呆,被大片大片的色彩搞得迷迷糊糊,头晕目眩。但对于某些画作,光注意画中人物拿着一个圣餐杯是不够的,还应该知道画家为什么要把圣餐杯放在他手中,它象征着什么;同样,这些军事行动,除了直接目的外,通常是指挥作战的将军有意模仿一些比较古老的战役的结果。这些古战役,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看作新战役的过去,看作图书馆、知识库和词源,看作贵族家世。请注意,我现在没有讲战役的地方性,怎么说好呢,就说战役的空间性吧。这个问题是存在的。一个战场在历史上不会只发生一次战争,将来也不会不发生战争。它之所以是战场,是因为它集中了某些地理位置和地质特性等方面的有利条件,甚至还集中了某些缺点,可以牵制敌人的行动(例如一条河流把它截成两半),这些条件决定它成了一个好战场。因此,它过去是一个好战场,将来也还是一个好战场。既然不是随便哪个房间都可以充当画室,那么,也不是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选作战场的。有些地方天然可以做战场。但是,我再说一遍,我刚才讲的不是指地方,而是指人们模仿的战役类型,是一种依样画葫芦的战略,也可以说是改头换面的战术,是再版的乌尔姆①战役,洛迪②战役,莱比锡③战役,卡纳埃④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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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国城市,1805年10月,奥地利将军马克在此遭拿破仑围困,最后弃战投降。
②意大利城市,1796年5月,拿破仑在此大败奥地利人。
③德国城市,1813年,拿破仑和同盟军在此城周围展开血战,以法军失败而告终。
④古罗马地名。公元前216年,迦太基人和罗马人在此一场血战,罗马人大败。卡纳埃战役被军事家誉为用包抄侧翼战术歼灭敌军的范例。
我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有战争,也不知道在哪些国家的人民之间进行,但是只要有战争,就还会有(从指挥官方面讲是有意这样做的)卡纳埃战役,奥斯特利茨①战役,罗斯巴赫②战役,滑铁卢③战役,且不谈其他战役。有些人明白表示了这种看法。施里芬元帅④和法肯浩森⑤将军预先制订了一次卡纳埃战役计划对付法国,他们效仿汉尼拔⑥的打法,把敌军钳制在整个战线上,从两侧,尤其是从右侧的比利时包抄过去;而贝纳迪将军⑦却偏爱腓特烈大帝⑧的斜向战斗序列⑨,宁愿打洛伊滕⑩战役而不愿打卡纳埃战役。还有些人讲话比较婉转,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的老朋友,博贡塞耶(就是我前几天给你介绍的那个中队长,那个前程似锦的军官)拟订了一份普拉岑小型攻击方案,背得滚瓜烂熟,并且把它保存了起来,一旦有机会实施这一方案,他是绝不会错过的,会向我们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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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捷克城市,1805年,拿破仑在此大败奥俄联军。
②德国城市,1757年,普鲁士王腓特烈大帝在此大败法国人。
③比利时城市,1815年6月18日,拿破仑在著名的滑铁卢战役中失败。
④施里芬(1833—1913),德国元帅,1891年至1905年任参谋总长。所定《施里芬计划》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战略计划的基础。主张在战线侧翼集中兵力进行包围,力求速战速决,认为正面突破不是致胜战法。
⑤法肯浩森(1844—1936),德国将军,著有多部兵法书。
⑥汉尼拔(公元前247—前183),迦太基统帅。公元前218年率部远征意大利,是为第二次布匿战争之始。在坎尼战役中败罗马军。
⑦贝纳迪(1849—1930),德国将军,军事理论家,主张泛日耳曼主义,把战争说成是一种道德义务。
⑧腓特烈大帝(1712—1786),普鲁士国王。在位时维护农奴制,加强军事官僚专制制度,扩大军队。曾数次发动侵略战争。严酷的纪律和机械的训练方法对以后的普军有很大影响。
⑨指用侧翼和敌人接触的战斗序列,洛伊滕战役就采用这种序列。
⑩波兰地名,今卢蒂尼河,1757年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在这里大败奥地利军。
要知道,一旦爆发战争,里沃利①的中间突破还会再一次被采用。这种战术不见得比伊利亚特②过时。再说,也只好搞正面进攻,因为谁也不愿意重蹈七○年错误③的覆辙。进攻,只有进攻。不过有一件事使我大惑不解,我看到竭力反对这卓有成效的进攻理论的人都是些思想跟不上趟的人,可是我的一个最年轻的教官,名叫芒香,才华横溢,却提出要给防御以应有的地位,自然是临时的地位。当他举奥斯特利茨为例时,大家十分尴尬,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其实这次战役采用的防御战术只不过是进攻和胜利的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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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地名。1797年拿破仑在这里战胜奥地利人。
②古希腊的著名史诗,相传为荷马所作。主要叙述特洛伊战争最后一年的故事。
③影射1870年法国将领在普法战争中模仿拿破仑的防御战术,结果遭到惨重失败。
圣卢的这一套理论使我听了非常高兴。我想,这次我到东锡埃尔也许没有白来,这些军官没有骗我。他们边喝边谈,索泰尔纳酒把它娇媚的反光投到他们脸上;在这里,人物的形象都变得高大了,就和在巴尔贝克海滩一样,只要我在那里呆着,大洋洲的国王和王后,四美食家小社会,年轻的赌徒,勒格朗丹的内弟,他们在我眼里都一一变得非常高大,可现在他们却变渺小了,甚至不复存在。今天使我感到赏心悦目的东西,也许再也不会象从前的东西那样如过眼云烟,第二天就在我眼里变得一文不值。按照我现在的内心世界,也许我不会马上去毁坏过去的东西,因为圣卢刚才所谈的战争艺术,在我这几个晚上产生的短暂而炽烈的热情中,在有关军事生活的一切问题上,又加上了一个恒久不变的知识基础,足以牢牢吸引住我的注意力,使我用不着自欺欺人就能相信,当我离开东锡埃尔后,我对我这里的朋友所从事的工作仍会感到兴趣,我会很快就回到他们中间。然而,为了从“艺术”这个词的抽象意义上进一步肯定战争的艺术确实是一门艺术,我又向圣卢提了个问题。
“您讲的,噢,对不起,你讲的东西我非常感兴趣,”我对圣卢说。“但有一点使我感到不安,你给我讲讲。我觉得我可能会迷上军事艺术的,但是,要使我入迷,我必须一改从前的看法,而认为军事艺术和其它艺术没有什么不同,只要学到规则就行了。你说人们模仿一些战役,我觉得,正象你刚才所说的,过去的某次战役在一次现代的战役中重演,颇有些美学意味。这个观念对我吸引力之大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不过,我要问你,指挥官的才能难道一点作用都不起吗?他只管应用规则就行了吗?有同等条件下会不会出现一些伟大的将领呢?就象有些伟大的外科医生,面对两个从客观角度看完全相同的病例,也许凭着经验,他们会感觉出一点细微的差异,并且作出不同的解释,认为对这一病例应该作这样处理,而对那个病例应该作那样的处理,对这个病人最好动手术,而对那个病人最好用保守疗法。”
“当然有!你会看到拿破仑就是这样。如果照搬兵法,他就必须进攻,可他就是不进攻,一种朦胧的预感在劝他放弃进攻。例如他在奥斯特利茨或一八○六年给拉纳①的指示。但你也会看到,有些将军机械照搬拿破仑的某次战役,结果适得其反。这样的例子光一八七○年就可举出十个。但是,甚至连敌人可能做的事也可以作出种种解释。敌人做的事不过是一种迹象,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目的,如果光讲道理,或从科学观点来看,这些不同的目的都有可能是真实的目的。这好比某些复杂的病例,当今世界的医学还不能确定看不见的肿瘤到底是不是纤维瘤,要不要进行手术一样。使伟大的将军和伟大的医生下决策的是德·底比斯夫人式的嗅觉和预感(我想你明白我这个意思)。因此,我在前面就给你举例讲了在战役开始阶段侦察可能起的作用。一次侦察可能有十种不同的解释。例如,为了使敌人以为我方要攻击某一个点,而实际上是要攻击另一个点;为了布置一道伪装物,使敌方看不清我方真实行动的准备工作;迫使敌方调遣部队并把它钳制在一个没有必要死守的地方;摸清敌方兵力,掌握它的底细,迫使它亮出底牌。甚至有这样的情况,在一次行动中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但这并不表明行动是真的,因为可以假戏真做,使假戏具有更大的欺骗性。关于这一点,要是我有时间给你讲讲拿破仑战争,嗳!我向你保证,当你通过战争中部队的传统行军(我们正在研究和实践,如果你有雅兴,走去看看,小伙子——啊,对不起,你有病,不能去),感觉到了最高司令部的警惕性、推理和研究的深度,你就会象置身于一座灯塔那朴素无华的灯光前一样激动无比,因为灯塔不仅是物质的光,而且还流溢出思想,搜索着空间,向航船报告险情。我也许不该光给你讲战争的学问。其实,正如土壤的成份、风向和光照的方位能说明一棵树朝哪一边生长一样,一场战役在什么条件下进行,当地有什么特征,可以说决定并且限制了军事将领对作战方案的选择。因此,在某些平原地区的山谷一带,沿山而行,你可以预言,部队的行军必定象雪崩那样气势磅礴,蔚为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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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纳(1769—1809),法国元帅,跟随拿破仑南征北战,深受器重。
“现在你又否定你刚才谈到的指挥官的选择自由,否定敌军对指挥官的作战方案可能有的预见性了。”
“绝对不是!你一定还记得我同你在巴尔贝克读过的那本哲学书吧,可能的世界比真实的世界丰富多彩。嗳!这又回到军事艺术上来了。在一种特定的条件下,有四种方案摆在一个将领面前,他可以作出选择,就象一种疾病可能会出现几个病程,医生必须早就料到一样。这里,人的能力高低强弱是决定局势的新因素。何以见得?比如说,一些不太重要的因素(如要达到的次要目的,或时间紧迫,或兵力不足,或后勤供应困难)迫使将领在四个方案中选择了第一方案,尽管这一方案不如其他的理想,然而代价比较小,见效比较快,战区比较富裕,能保障部队的后勤供应。他起初实施第一对案。敌人开始不摸头脑,但很快就会识破他的意图。由于敌人阻力太大,他可能不成功——我把这叫做人的能力薄弱造成的偶然性。于是他放弃第一方案,试行第二、第三或第四方案。可是,他也可能佯装试行第一方案——这就是我所说的人的高明——以便牵制敌人的兵力,而在敌人以为不可能挨打的地方对他突然袭击。乌尔姆战役就是这样,奥地利将军马克在西边等候敌人,不料敌人却从他以为太平无事的北边把他重重包围。我举这个例子也许不很恰当。乌尔姆战役是包围战中较好的战例,将来还可能发生类似的战役,因为它不仅是将军们效法的典范,而且可以说是一种必要的方式(尤其是一种“必要”的方式,这样就可以有所选择,也可以多样化),一种结晶的形式。然而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条条框框毕竟是人为的。还是回到我们的哲学书上来吧,它就好比是理论原则,或者说科学规律,现实与它基本相符,但是,你回想一下伟大的数学家普恩加来①,他就不说数学百分之百的精确。至于我前面给你讲的军事条令,它们毕竟不那么重要,况且经常会有变化。就拿我们这些骑兵来说,我们正在搞一八九五年军事演习,可以说它过时了,因为它建立在陈旧的过时的理论基础之上,认为骑兵的战斗作用仅在于向敌人发起冲锋,给敌人造成精神上的恐惧。但是我们团里最聪明的教官,骑兵部队的精华,尤其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少校,他们的看法恰恰相反,认为胜负取决于一场真正的混战,敌我双方刀剑相对,谁坚持到底谁就胜利,不仅指精神上的胜利,指造成对方心理恐惧,而且指物质上的胜利。”
“圣卢言之有理,说不定下次军事演习就可以看到这种发展的迹象了,”我的邻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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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恩加来(1854—1912),法国数学家。
“你能赞同我的观点,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你的意见似乎比我的更能引起我朋友的兴趣,”圣卢笑着说。或许因为他的同事和我之间开始产生的好感使他有点不快,也可能因为他正式看到了这种好感,认为有必要予以确认。“我刚才也许贬低了条令的作用。条令不断在变化,这是肯定的。但目前它们仍然左右着军事局面、作战计划和部队集结的方案。倘若它们反映了一种错误的战略观念,就可能成为失败的基本原因,这一切对你似乎太专门了。”他对我说。“你好好想一想,最能加速战争艺术发展的,说到底还是战争本身。在一次战役中,如果历时较久,我们将看到交战的一方会借鉴另一方的成败来改进自己的方法,而敌方也会得到提高。但这已经成为历史。现在炮兵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未来的战争——如果还有战争的话——将是速决战,人们还没来得及汲取教训,和平就已经恢复了。”
“你别太敏感了,”我对圣卢说,这是回击他前面所说的话。“我听你讲话可专心致志呢!”
“如果你不再生气,如果你还允许的话,”圣卢的朋友又说,“我想对你刚才讲的作一点补充。战役的模仿和雷同不只是和指挥官的思想有关,指挥官的判断错误(如对敌人的力量估计不足)也可能使他要求部队作出重大的牺牲,有些部队以一种极其崇高的忘我精神作出了这种牺牲,因而他们也就起到了某次战役中某个部队的作用,在历史上会作为战例被人们交替引用。就拿一八七○年来说,普鲁士的先头部队在圣普里瓦①,土耳其人②在维桑堡③和弗勒施维雷尔④就是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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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地名,1870年8月18日普鲁士第一、第二军团在这里攻击法军;使法军溃退。
②这里的土耳其人指旧时在法国军队中当步兵的阿尔及利亚人,因为1830年以前,阿尔及利亚一直是土耳其的殖民地。
③法国地名。维桑堡战役揭开了1870到1871年普法战争的序幕,普军在这里突然袭击法军,法军被迫撤退。
④法国地名。维桑堡一战,法军惨败,继而集中在弗勒施维雷尔,但又被普军战败。这次失败导致敌军占领阿尔萨斯。
“啊!交替引用,太确切了!妙极了!你很聪明,”圣卢说。
圣卢的朋友列举的这几个战例我不是不感兴趣,每当有人象这样通过个别向我阐述一般时,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的。然而,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指挥官的才能。我很想了解指挥官的才能指的是什么,在特定的条件下为什么没有才华的指挥官会抵挡不住敌兵,而才华出众的指挥官却能扭转危局,克敌制胜。按照圣卢的说法,这是很可能的,拿破仑就曾好几次反败为胜。我想弄懂什么叫军事才能,因此我要他们在我知道名字的将军之间作一个比较,告诉我谁最有指挥官的气质和战术家的天资。我知道这会让我的新朋友感到厌烦,但他们至少没有流露出来,而是不倦地、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感到我同寒冷的黑夜隔开了,只是时而听见火车的鸣叫——这声音只会使我在这里感到更加愉快——或报时的钟声——幸而离这些年轻人拿起战刀赶回营房还有一段时间;不仅如此,我甚至感到同外界的一切忧虑都隔开了,我差点把德·盖尔芒特夫人忘得精光。这得归功于圣卢,也得归功于他的朋友们,他们的热情似乎使圣卢变得更加殷勤;还因为这间小餐厅温暖宜人,侍者端来的佳肴美味可口。这些佳肴激发了我的想象力和食欲;有时它们的母体,自然界的一小块或一小段,如残留着几滴咸水的凸凹不平的牡蛎贝壳,残存在一串葡萄上的疙里疙瘩的枯黄色蔓藤,仍然环绕在它们周围,虽不能食用,但象一处风景那样遥远,富有诗意,使我在晚餐时心潮起伏,浮想联翩,忽而在一棵葡萄树下午睡,忽而在大海上漫游。有几次,菜肴的新颖特色是由厨师精心设计出来的,他把菜肴当作艺术珍品,配以自然的环境端上餐桌;一条用葡萄酒奶油汤汁烩制的鲜鱼放在一个长方形的陶瓷盘上,犹如躺在绿油油的草丛中,鲜艳夺目,永久存在,但因为是被活活地扔进滚开的开水中,故而显得歪歪扭扭,周围镶满了贝壳类动物、寄生动物,如螃蟹、虾和贻贝等,看上去活象是绘在贝尔纳·巴利西①的陶瓷品上的彩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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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利西(1510—1589),法国著名的陶瓷工和学者,发现了瓷釉的秘密。
第一卷(7)
“我好嫉妒,生气,”圣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影射我和他朋友没完没了的窃窃私语。“您认为他比我更聪明?您对他比对我更喜欢?您就这样心中只有他了吗?(那些特别喜欢女人、惯于在女人中周旋的男人,往往会开一些在别人看来有失大雅而不敢开的玩笑。)”
当话题由个别转入一般时,大家总避开德雷福斯案件,以免惹起圣卢的不快。可是,一个星期后,他的两个同事挑起了话头,说他生活在这样一个军人环境中,竟会站在德雷福斯一边,几乎成了反军国主义者,实在令人费解。“这是因为环境的影响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重要……”我插了一句,并不想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我本想到此为止,没打算把前几天我给圣卢谈的看法再说一遍。但因为刚才那句话和我上次说的几乎一字不差,我又为自己辩解似地补充说:“这正是前几天……”然而,我忽视了罗贝对我和其他几个人的发自内心的钦佩还有另外的一面。他在钦佩的同时还完整地吸收了我们的思想,以至四十八小时后,他竟忘记这些思想是从别人那里批发来的了。因此,对于我这个寻常的论点,圣卢认为应该向我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赞同,似乎这个论点本来在他头脑中久已存在,而我不过是在他的领地上狩猎而已。
“对极了!环境并不重要。”
他似乎怕我打断他的话头或不明白他的意思,紧接着又强调说:
“真正的影响是思想的影响!人都要受思想观点的束缚!”
他稍停片刻,就象一个吃下食物很快就消化的人,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摘下单片眼镜,用螺旋钻般的目光盯着我:
“持同一观点的人都差不多,”他神气活现地对我说。显然,他全然忘了他头脑中的这些想法是我前几天同他讲的。
我晚上到圣卢的饭店时,心情并不都是一样的。虽说我们的一个记忆,一种忧虑可能会暂时销声匿迹,不再纠缠我们,但是还会回来,有时久久萦绕在我们心头。有几个晚上,我穿过城市到饭店去时,一路苦苦思念德·盖尔芒特夫人,连呼吸都感到很困难,仿佛我的胸腔被一个高明的解剖医生切开,割除了一部分,补上了一块同样大小的非物质的痛苦,补上了等量的怀旧和爱情。尽管刀口缝合很好,但当对某人的思念代替了内脏时,我们总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它似乎比内脏占的位置更大,再说,不得不想着身体的一个部分,这种感觉说它象什么,它又不象什么。不过我们变得更娇贵了。稍微有点微风我们就会叹息,是因为气闷,也是由于抑郁。我仰望天空。如果月光皎洁,星光灿烂,我便想:“也许她正在乡下,和我瞻望着一样的星星,说不定当我到饭店时,罗贝会对我说:‘好消息,我舅妈刚给我来了封信,她想见你,就要到这里来了。’”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思念不仅仅寄托在苍穹。一阵温馨的微风从我身边掠过,会给我捎来她的信息,就象从前在梅塞格里丝的麦田里,微风给我捎来希尔贝特的信息一样:人总是那样,会在另一个人的感情中掺入许多并不属于他的而仅仅是他唤醒的朦朦胧胧的感情。而这些特殊的感情,我们身上总有一股力量在使它趋向真实,也就是使它汇合到一种更普遍、为人类所共有的感情中去,而人、还有人给我们酿成的痛苦,只能使我们同这种普遍的感情沟通:当我知道我的痛苦是人类普遍爱情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时,我在痛苦中也就感到了快慰。我现在感到的痛苦使我想起了我从前对希尔贝特的忧思,想起了在贡布雷,当妈妈晚上不在我房间时我感到的愁闷,同时也使我回忆起贝戈特小说中伤感的几页;德·盖尔芒特夫人、她的冷漠和不在我身边同我痛苦的关系不象是学者头脑中的因果关系,但我并不就此下结论说,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是我痛苦的根源。我们的身体不是会出现一种漫射状疼痛吗?疼痛渗透到患病部位以外的地方,但一个医生压住痛点时,这些地方就会失去疼痛的感觉。可是在这之前,由于疼痛到处渗透,我们说不清楚是怎样的疼痛,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疼,以为这是命中注定,肯定治不好了。我朝饭店走去,心里想着:“已有十四天没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了。”(十四天也只有对我才显得漫长,凡是涉及德·盖尔芒特夫人,我总是用分秒来计算时间的。)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思念已不限于临风叹息了,甚至连时间的数学刻度也呈现出痛苦,富有诗情画意。现在,每一天都象是一个轮廓模糊的山峰,变幻无常:走下山坡我感到可以忘掉一切,走上山顶我又渴望再见到公爵夫人,因而内心烦忧。我时而下坡,时而上山,在上下坡之间摇摆不定。有一天我对自己说:“说不定今天晚上会收到一封信呢。”
当我到饭店时,鼓足勇气问圣卢:
“随便问一声,你有没有得到巴黎的消息?”
“有的,”他回答我说,脸色看上去不太高兴,“不愉快的消息。”
当我明白是他有了烦心的事,他得到了情妇的消息时,我才松了口气。但我马上又意识到,这些不愉快的消息可能产生的一个后果是,他近来恐怕不能带我到他舅妈家去了。
我得知他和他情妇吵了一架,可能是在信上吵的,也可能她来过一次,早班车来,晚班车走。他们经常吵架,真真假假,好象总有解决不了的矛盾。她心情很不好,常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跺脚,哭鼻子,就象那些把自己关在没有窗户的贮藏室里的孩子,不出来吃晚饭,也不说明缘由,当父母气急了,动手打他们一下时,他们就益发哭得起劲。
圣卢因为和情妇的关系出现裂纹内心异常痛苦。不过,这样说未免太简单,会使人曲解这种痛苦。他一个人呆着时,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他的情妇。想到她看见他精力充沛而对他充满了敬意,想到她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他的,他起初感到的忧愁也就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消散了,那时的滋味是那样甘美,那样令人愉快,因此关系破裂一经明确,也会象和解一样使他陶醉。过些时候他再感到的痛苦便是继发性的痛苦症状了:当他想到她可能很想同他接近,可能在等他的一句话,而此间,为了报复,她可能会在某个晚上某个地方做某件事,他只要给她打个电报说他要去找她,她可能就不会干这件事了;想到别人也许会乘机而入,过几天再去找她会太晚,因为她可能被别人占有;想到这些,痛苦的波涛又会在他胸中翻腾。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无所知。他的情妇保持沉默,这使他的痛苦最后达到了失控的程度,他甚至怀疑她可能藏在东锡埃尔或者去了印度。
有人说沉默是一种力量;从另一种意义上看,沉默被心爱的人利用,会发出一种可怕的力量。它会增加等待一方的相思。世界上最没有比分离更能使两个情人朝思暮想的了!还有什么比沉默更难跨越的障碍呢?也有人说沉默是一种酷刑,会使身陷囹圄、被迫受刑的人发疯。可是,忍受心上人的沉默又是怎样的酷刑啊!这比保持沉默还要难以忍受!罗贝心里嘀咕:“她干什么去了?怎么会杳无音信?她会不会欺骗我,同别人搞上了?”他还想:“我究竟哪里得罪她了,她居然这样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她可能恨我了,永远恨我了。”于是他拼命自责。沉默果然把他逼疯了,一是由于嫉妒,二是由于内疚。而且,这种沉默本身就是座监狱,甚至比监狱还要残酷。这个隔在两人之间的空无一物、但被遗弃者的视线不能穿透的空气隔板,是一堵非物质的、但又是难以逾越的围墙。还有比沉默发出的光更可怕的吗?它让我们看见的不是一个,而是成千上万个失踪的女人,每一个都表现出对爱情的不忠诚。有时候,罗贝会突然心情舒缓,以为沉默即将打破,日夜盼望的信就要飞来。他看见它朝他飞来了,他留心着每一个声音,他的渴望仿佛得到了满足,他喃喃自语:“信!信!”他象这样隐约看见了一块想象中的温情的绿洲后,又回到了无穷无尽的沉默这块真实的沙漠中,焦急地等待着。
他一无遗漏地想象着绝交后的各种痛苦,但在别的时候,他却认为可以避免这样的结局,就象那些不切实际地想要移居国外因而把所有的事务了结一清的人那样,不知道明天该想些什么,心中烦躁不安,他们的思想已经脱离了他们的躯体,就象病人身上摘下的心脏,离开病人的躯体还在继续扑扑地跳动。不管怎么说,他情妇会回到他身旁的希望,给了他坚持绝交的勇气,正如坚信打仗能活着回来可以帮助人去迎击死神。因为在人类种的植物中,唯有习惯这种植物最不需要肥沃的土壤,能第一个出现在表面看来最荒芜的岩石上,因为如果提前设想同情妇断绝关系,也许最后事到临人也就完全习惯了。但是绝不绝交还不能肯定,这使他仍处在一种和恋爱相似的状态中,心里牵挂着这个女人。可他强迫自己不给她写信(也许他认为失去情妇的日子固然难熬,但同她凑凑合合地生活在一起更不好受,或者认为他们是吵架后分手的,必须等她来道歉,这样他觉得即使不能维持她对他的爱情,至少也可以坚持她对他的尊敬),而只到电话局去打电话(东锡埃尔刚开电话业务不久),向他安插在他女友身旁的一个贴身女仆打听消息或下达指示。这种电话联系非常复杂,占据他很多时间,因为他的情妇不久前已搬到凡尔赛附近的一座小别墅去了。她租下这座房子是因为和她要好的文人学士不断地向她宣传首都丑恶论,但更是为了她的动物,为了她的狗、猴子、金丝雀和鹦鹉,她的巴黎房东再也无法忍受这些动物无休无止的噪声了。可是圣卢在东锡埃尔却是夜不成眠。有一次他到我那里,实在累得不行,就打了一会儿瞌睡。突然他又讲话了,他想跑,他想阻止一件事发生,大声喊着:“我听见她的声音,您不要……您不要……”他醒了。他对我说,刚才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乡下,在上士家里。上士竭力阻拦他到屋子的一个角落去。圣卢猜到他家里藏着一个非常有钱又非常坏的中尉,他知道这中尉对他女友垂涎三尺。突然,他在梦中清楚地听见他情妇在性欲高潮时习惯发出的间断而规则的呻吟。他强迫上士带他到房里去。上士拦住不让他进去,被这冒失的行为气得满脸愤怒。罗贝说,此情此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这梦太愚蠢了!”他又说了一句,仍然喘不过气来。
但我后来确实看到有几次他想打电话给他的情妇,要求同她言归于好。我父亲不久前倒是装了个电话,但我不知道这对圣卢是否一定有用。况且,我觉得让我的父母——即使仅仅通过装在家里的电话——充当圣卢和他情妇的中间人是不妥当的,不管他情妇的情感多么高尚,多么纯洁。圣卢的恶梦慢慢从他头脑中消失了。在这严酷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来找我,魂不守舍,两眼发呆。这些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在我看来好象一排弯弯曲曲、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铁栏杆,罗贝待在栏杆后面,寻思他女友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她终于来信请求他谅解了。他刚意识到绝交已经避免,马上又看到了和解带来的种种不利。然而,他心里舒展多了,他几乎情愿接受新的痛苦。他知道一旦言归于好,不消几个月就会有新的痛苦来折磨他。他没怎么犹豫。或者说,就是因为他终于确信能够重新得到他的情妇他才犹豫的;既然能和好,那就和好吧。不过,她要求圣卢元旦不要回巴黎,好让她恢复平静。而他到了巴黎是绝对忍不住不去看她的。此外,她同意和他一起去旅行,可是要去旅行就必须有真正的假期,而德·鲍罗季诺上尉却不准假。
“这使我感到不安,因为去拜访我舅妈的事得往后拖了。
复活节①我一定回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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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复活节日期无定,一般在3月22日到4月25日之间。
“到那时我就不可能去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了,因为我要到巴尔贝克去。不能就不能吧,这无所谓。”
“列巴尔贝克去?可您从来都是八月份去的呀!”
“对,可是今年我身体不好,人家老早就会把我送去的。”
他怕我听了他的叙述后,会对他情妇产生不好的印象,于是又说:“她表现得粗暴仅仅是因为她太直率,感情太专。其实她心灵高尚得很。你想象不出她的感情多么细腻,多么富有诗意。每年她都要到比利时的布鲁日去过死人节。这‘很好’是不是?以后如果你能认识她,你会看到她多么高尚……”他的讲话充溢着这个女人周围的文人学士使用的词藻:“她真是灿烂辉煌,甚至有点神圣,你懂吧,她几乎是个神甫般的诗人。”
在吃晚餐的时候,我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借口,能让圣卢请求他的舅妈不等他来巴黎就先接见我。这个借口我终于找到了:我和圣卢在巴尔贝克时结识了大画家埃尔斯蒂尔,我想再看看他的画作。借口固然是借口,但也有几分真实。从前我去拜访埃尔斯蒂尔,是想让他的画引导我去理解和热爱比画更美的现实:比如说名副其实的冰雪消融的景致,外省一个真实广场,海滩上栩栩如生的妇女(最多也就是让他给我描绘象山楂树丛生的小径那样无法深入欣赏的现实,不是要他为我保存而是要他帮我发现现实的美);然而现在恰恰相反,是这些画的独特风格和诱惑力激起了我的欲望,尤其是我想欣赏埃尔斯蒂尔的其他几幅画。
况且,在我看来,就是他的最不成功的作品,与那些比他伟大的画家的杰作相比,也是独辟蹊径,不落窠臼。他的作品宛若一个封闭的王国,有着不可逾越的边界和独一无二的内容。难得有杂志刊登研究埃尔斯蒂尔的文章,凡有这样的杂志,我都如饥似渴地把它们收集起来。从那些文章中我了解到他画风景画和静物画的时间不长,他是从神话题材开始他的绘画生涯的(我在他的画室里有幸见过两幅神话题材画的照片),后来很长时间一直受日本艺术的影响。
他的画有各种风格,其中最具特色的几幅流散在外省。在莱桑德斯的一间农舍里,珍藏着他最美的一幅风景画。这幅画就象磨石上镶嵌有辉煌的彩绘玻璃的夏尔特尔的一个小村庄,在我看来异常珍贵,它会激起我想去旅行的强烈愿望。收藏者可能花了几千法郎才买下这幅杰作,他如同星相学家,深居简出,躲在大路旁他的陋舍里,向世界的一面镜子——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感到一种使那些在某个重要问题上看法一致的人心灵沟通、意趣相投的情感把我和这个人连结在一起了。但在我收藏的杂志中有一本提到,我心爱的画家有三幅重要的作品可能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里。因此,在圣卢告诉我他女友将去布鲁日那天晚上,在饭桌上,当着他朋友的面,我可以真诚地,出其不意地问他:
“听我说,可以吗?还是我们谈过的那个夫人,这是最后一次谈她了。你还记得埃尔斯蒂尔吧,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那个画家?”
“怎么啦?当然记得。”
“你还记得我很佩服他吗?”
“记得,还有我们托人捎给他的那封信。”
“嗯,这是我想结识前面谈到的那个夫人(你肯定知道是谁吧?)的理由之一,不是最重要的理由,一个次要的理由。”
“是啊!怎么那么多插入语!”
“因为她府上珍藏着埃尔斯蒂尔的画,至少有一幅很美的画。”
“啊!我怎么不知道?”
“复活节埃尔斯蒂尔一定会在巴尔贝克的,您知道他现在几乎一年到头都在那里。我很想在动身去那里之前看一看这幅画。我不知道您和您的舅妈关系好不好,您能不能求求她——您可以在她面前多给我美言几句,设法让她不拒绝我的请求——让我一个人——因为您不可能在那里——去看这幅画?”
“哪还用问?我担保她会答应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罗贝,我多么喜欢您啊!”
“喜欢很好,要是用‘你’称呼我就更好了,这是您答应过的,而且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我希望您不至于打算离开这里吧,”罗贝的一个朋友对我说。“您知道,即使圣卢去休假也没有什么关系,有我们在嘛。这对您也许少了些乐趣,但是我们会想方设法让您忘记他不在您身边的。”
果然,就在大家都认为罗贝的女友只好一个人去布鲁日的时候,听说德·鲍罗季诺上尉改变了主意,批准圣卢士官到布鲁日去度假,而且给的假期很长。事情是这样的。鲍罗季诺亲王的一头浓发是他的骄傲,他是城里最有名的理发师的老主顾。这位理发师从前曾给拿破仑三世的理发师当过伙计。德·鲍罗季诺上尉同他关系很好,因为尽管他老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但对小市民倒也随和。但是,亲王在理发师那里至少有五年的欠帐没有偿清,葡萄牙牌香水、君王牌香水、烫发钳、剃刀、磨剃刀的皮带和香波或发式,使亲王的欠账越来越多,自然理发师就更看重当场付钱,而且还有车马的圣卢了。热心的理发师了解到圣卢因为不能和他的情妇一起去布鲁日而闷闷不乐,便乘给亲王刮胡须之机同他讲了这件事。亲王被一件白大褂裹住了手脚,头仰着,动也不敢动,怕被剃刀割了喉咙。理发师叙述的一个年轻人的风流韵事博得了上尉亲王的微笑——波拿巴式的宽容的微笑。他当然不大可能想到他的欠账,但是,理发师说的话可以使一个公爵发脾气,也可以使他发善心。反正他下巴额上的肥皂还没有擦净,他就批准假了,而且让圣卢当晚就动身。至于理发师,他平时是个吹牛大王,要吹牛就得会撒谎,用离奇的谎言往自己脸上贴金,可这一次却例外,他帮了圣卢的大忙,不仅闭口不提自己的功劳,而且以后再也没对罗贝提这件事,好象虚荣心就要撒谎,既然不需要撒谎了,虚荣心也就变成了谦虚。
罗贝的朋友们都对我说,不管我在东锡埃尔呆多久,也不管我什么时候再来,如果罗贝不在,他们的马车、住房和业余时间都可归我支配,我感到这些年轻人一心想用他们的奢侈品和青春活力来帮助我克服我的弱点。
“再说,”圣卢的朋友们在恳求我留下后又说,“您为什么不每年都来呢?您不是也感到这里可爱的生活使您很快乐吗?
您甚至就象一个老兵,对团里发生的一切都感兴趣。”
他们把我称作老兵,是因为看到我仍然兴趣勃勃地要求他们根据自己的看法,把我知道名字的军官按照他们的德才分一分类,就象从前读中学时,我让同学给法兰西剧院的演员排一排队一样。如果圣卢的朋友在谈到一个我从来都是听人最先提到的将军(如加利费或内格里埃什么的)时说:“内格里埃呀,是最平庸的将军了”,继而抛出一个完美无缺、饶有趣味的新名字,如博将军或谢斯兰·德·勃艮第将军,我会感到又惊又喜,就和从前看到迪龙或法布夫尔的名字大势已去,被一个闻所未闻但突然变得赫赫有名的阿莫里击退时的心情完全一样。“啊!甚至比内格里埃还要卓绝?在哪方面?请给我举个例子。”我希望他们把团里的军官甚至包括下级军官作一个明确的区分,我想看他们是怎样区分军官的,从而掌握判断军人优劣的标准。在我最感兴趣、最乐意听人谈论的军官中,有一个是鲍罗季诺亲王,因为我见到他的机会最多。可是,尽管圣卢和他的朋友无不公认这个漂亮的军官管理他的骑兵中队成绩斐然,无与伦比,但他们谁都不喜欢他。当然,他们还是把德·鲍罗季诺先生同有些行伍出身并且是共济会会员的军官,那些独善其身,与别人很少交往,保持军士粗野外表的人区别对待,但似乎也不把他归入贵族出身的军官之列。不过,说实在的,即使在对待圣卢的态度上,他也和其他贵族军官大不一样。那些贵族出身的军官知道罗贝还是个小小的士官,如果邀请他吃饭,他有权有势的家庭会感到高兴(要不是因为这点,他家才不会瞧得起他们呢),因此,当一个对年轻的中士可能有用的大人物到他们家作客时,他们会不失时机地邀请圣卢去赴宴。只有德·鲍罗季诺上尉例外。他和罗贝仅仅保持工作关系,而且关系很不错。亲王的祖父曾被拿破仑皇帝册封为元帅和公爵亲王,续而又同皇室联姻,后来他父亲也娶了拿破仑三世的一个表妹,政变①后两次出任部长,但他仍然感到圣卢和盖尔芒特社交圈瞧不起他。既然和圣卢他们不志同道合,反过来他也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他也知道,尽管他同霍思措勒皇族②有亲戚关系,但在圣卢眼里他不是真正的贵族,而是庄园主的孙子;反过来他认为圣卢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父亲的伯爵领地是拿破仑皇帝给确认的(圣日耳曼区的人称之为重新册封的伯爵),向皇帝要了个省长的官位,后来又申请了另一个职位,但比起当国务部长的鲍罗季诺亲王殿下低一大截,得听从他的指挥,给他写信时称他为“阁下”。这个鲍罗季诺亲王还是皇帝的外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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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拿破仑三世于1851年12月发动的军事改变。此后拿破仑三世在法国实行独裁,1852年12月称帝,建立法兰西第二帝国。
②德国古老的皇族。
可能比外甥还要近。据说,第一位鲍罗季诺公主曾随拿破仑一世流放厄尔巴岛,因而很受皇帝喜爱,第二位公主深得拿破仑三世的欢心。在上尉那张安详的脸上即使找不出拿破仑一世自然的脸部特征,至少也能发现同样矫揉造作的威严;而他那忧郁而和善的眼神,长长的小胡子更能使人想到拿破仑三世。他和拿破仑三世是那样惊人的相似,以致发生了一件趣事:色当①战役后,他要求和拿破仑三世关在同一个监狱里,他被带到俾斯麦②跟前,普鲁士首相开始一口拒绝,就象拒绝所有人的要求一样,但他偶尔抬头看了看这个正准备离开的青年,突然发现他和拿破仑三世十分相象,不由得惊呆了,于是改变主意,喊他回来,同意了他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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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东北边境马斯河畔的城镇。1870年9月,法军在此被普鲁士军打败,拿破仑三世举白旗投降,后被囚禁监狱。
②俾斯麦(1815—1898),普鲁士王国首相(1862—1890)、德意志帝国宰相(1870—1890)。任首相时,推行铁血政策,发动丹麦战争、普奥战争和普法战争,通过王朝战争统一了德意志。
鲍罗季诺亲王不肯主动接近圣卢和团里另外几名圣日耳曼社交圈的人(然而,他却经常邀请两个讨人喜欢的平民出身的中尉),是因为他以皇帝自居,对他的下级一概不放在眼里,把他们区分成两类。对于有自知之明的下级,他乐意同他们接近,因为他表面上虽然威严,其实脾气随和而开朗,而对于另外一些自以为比别人高贵的下级,他便很少同他们交往,他不能容忍他们以高贵自恃。因此,尽管团里所有的军官都对圣卢殷勤、热情,而鲍罗季诺亲王因受某元帅关照,在工作中对圣卢倒也客气(再说圣卢在这方面确实无可挑剔),但他从不把他请到家里。只有一次例外,出于无奈他邀请了圣卢,凑巧我又在东锡埃尔逗留,他要他把我也带去。那天晚上,我看着餐桌上的圣卢和上尉,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他们各自的举止风度和优雅的仪表中分辨出了两种贵族——旧贵族和帝国新贵族——之间的差异。旧贵族至少有一个世纪不行使真正的权力了,他们不再把待人接物的礼貌——这是教育给予他们的起保护作用的外衣——看作一回事,而只看作和骑马、击剑一样,没有认真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消遣,他们瞧不起平民,不愿对他们热情,免得他们得意,也不愿和他们不拘礼节,免得他们感到光荣;圣卢出身在旧贵族,他的血液里溶进了旧贵族的缺点,尽管他竭尽全部智慧,也没有能把它们清除干净,如果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平民,他甚至没有听说过他的姓名,也会亲切地同他握手,和他聊天(翘着二郎腿,双腿频频交替,头向后仰着,手握着脚,一副落拓不羁、不拘小节的姿态),把他们称为“亲爱的”。相反,新贵族的各种爵位现在仍然没有失去意义,爵位的继承人仍然原封不动地享受着他们父辈因功受封的巨大财产,这世袭的财产使人想起他们所居的高位,所指挥的众多人员,所结识的各式各样的高级人物;鲍罗季诺亲王出身于新贵族,他把他的门第看作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特权,即使在思想上没有明确的意识,但至少在身体上通过他的举止和仪表也有明显的流露。圣卢对平民可能会拍拍他们的肩膀,挽起他们的胳膊,而鲍罗季诺亲王却会亲切而不失身份地同他们交谈,语气既和蔼可亲又带有一种装腔作势的高傲,充满威严的持重削弱了他那自然的微笑中蕴涵的淳厚。当然,这是因为他离大使馆和宫廷比圣卢更近,他父亲曾在那里充任最高职务,而圣卢那种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脚握在手中的不拘小节的姿态在宫廷里肯定不会受到欢迎;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象圣卢那样瞧不起平民,因为平民是新贵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才宝库,第一个皇帝从中汲取了他的元帅和贵族,第二个皇帝在里面又找到了富尔德①和鲁埃②。
德·鲍罗委诺先生作为皇帝的子孙,除了指挥一个骑兵中队便不再有其他事情可做,没有努力的目标,当然他父亲或祖父念念不忘的东西不可能全部封存在他的头脑中。但是,正如一个艺术家雕刻一座塑像,完工多年了,他的思想仍继续在造型,与此相仿,鲍罗季诺亲王父辈念念不忘的东西已成为他躯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他身上有了具体的体现,他的脸部表情恰恰反映了这些忧虑。当他斥责一个下士时,他那冲动的声音使人想起第一个皇帝;当他吐出一口烟时,他那沉思而忧郁的神情又使人想起第二个皇帝。当他穿着便衣经过东锡埃尔的街头时,从圆顶硬毡帽下的眼睛中射出来的光芒,使这个上尉的周围闪烁着一个隐姓埋名的君王的光辉,当他带着军士和粮秣住宿先行官踏进上士的办公室,上士会吓得双腿颤抖,因为这两个随从俨然象贝基埃③和马塞纳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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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富尔德(1800—1867),曾在拿破仑三世统治下当过财政部长,参议员,国务部长,主张经济自由发展。
②鲁埃(1814—1884),法国政治家,当过司法部长,商、农和公共交通事业部长以及国务部长。
③贝基埃(1753—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最亲密的合作者。
④马塞纳(1756—1817),法国元帅,在意大利战争中功绩卓著,被拿破仑誉为“胜利女神宠爱的孩子”。
当他为他的中队选军裤布料时,他盯住下士服装师的目光足以挫败塔列朗①,迷惑亚历山大②。有时候,他正在检查内务,忽然会停下来,让那双奇妙的蓝眼睛露出沉思,好象在谋划建立一个新普鲁士和新意大利。可是他马上又会从拿破仑三世变回到拿破仑一世,指出士兵背包擦得不亮,或是尝一尝他们的伙食。在他的私生活中,如果他在家宴请平民军官(当然他们不是共济会会员)的妻子,他不仅要摆上一套只有大使才有资格享用的塞夫勒产的天蓝色瓷餐具(是拿破仑馈赠他父亲的礼品。这套餐具如果摆在马伊河畔他那幢乡间别墅里,人们会感到更加珍贵,正如旅游者来到一个古老城堡改装成的兴旺热闹的庄园,看见粗陋的衣柜里放着一些稀世瓷器,一定会倍加赞美),而且还要摆出皇帝其他的馈赠物:他那高贵而迷人的仪表(如果相信有些人的说法,一个人的出身不应该使他终生受到最不公正的排挤,那么,上尉这堂堂的仪表在某一外交职位上,定能使人赞叹不绝),他那亲热的手势,和蔼的神态,优雅的风度,以及那神秘而炯炯有神的目光——这是皇帝遗传给后世的珍品,在那天蓝色的珐琅般晶莹的双眸中保存了光辉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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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列朗(1754—1838),历任督政府、执政府、第一帝国和复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他以权变多诈闻名,为十九世纪资产阶级外交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②亚历山大(1777—1825),指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
关于亲王在东锡埃尔与平民的关系,有必要谈谈下面一件事。中校钢琴弹得很出色,军医的妻子歌唱得很美妙,就好象在音乐戏剧学院得过一等奖似的。军医夫妇和中校夫妇每周都在德·鲍罗季诺先生府上进一次晚餐。这当然使他们很得意,因为他们知道,亲王到巴黎度假,总在德·布达莱斯夫人、缪拉以及其他有地位人的府上吃晚饭。但他们对自己说:“他是一个普通的上尉,我们到他府上来他感到特别高兴,再说他是我们真正的朋友。”后来,德·鲍罗季诺先生调到博韦任职(这是他长期活动的结果,他想离巴黎近一些),搬家的时候竟把这两对音乐家夫妇忘得一干二净,就象忘了东锡埃尔的剧院和他经常订购午饭的小饭店一样。尤其使中校和军医气愤的是,尽管他们是亲王餐桌上的常客,竟再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讯。
一天上午,圣卢向我承认他给我外祖母写了封信,给她谈了我的情况,并且建议她和我通一次话,因为东锡埃尔和巴黎之间已经开办电话业务了。总之。我外祖母当天要给我打电话,他叮嘱我四点差一刻到邮局去。在那个时代,电话还没有象今天这样普遍。然而习惯只要用很少一点时间就能使我们初次接触的神圣力量失去神秘性,我看到电话没有马上接通,就感到等的时间太久,使用太不方便。我差点想抱怨了。那时候我的心情和现在所有人的心情一样,嫌那突然会出现的、令人赞叹的奇境出现得太慢。其实我们想通话的人很快就会出现在我们身边,虽然看不见,但确实在我们身边。他呆在他居住的城市里(对我外祖母来说是巴黎),坐在他的餐桌旁,他那里的天空和我们这里的不一样,天气也可能不同,他的情况和思想我们全然不知,但他马上就会把这些都告诉我们。就在我们心血来潮,要他出现的时候,他(他和他周围的气氛)突然被带到了几百里外的地方,带到了我们的耳边。我们仿佛成了童话故事中的主人公,女巫婆根据我们的意愿,让我们的外祖母或未婚妻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然而又非常遥远,在他们真正生活的地方,在看书,在掉泪,在摘花,那样清晰,那样逼真,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要使奇迹出现,只消把嘴唇凑近神奇的小金属板,呼叫——有时要等很久,但我乐意——值班女神,每天我们都听到她们的声音,但从来没看到过她们的脸孔,她们是我们的守护天神,小心翼翼地监视着令人头晕目眩的黑暗大门;我们呼叫万能的女神,她们让远离我们的亲人出现在我们身边,却不让我们看见他们;我们呼叫看不见的达那伊得斯①,她们日夜不停,把声音的箱子倒空,注满和传递;我们呼叫爱奚落人的复仇女神,当我们给女友讲知心话不希望被人听见时,她们会恶狠狠地喊着说:“我听着呢!”这些电话女郎是神秘莫测、容易生气的女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疑心重重的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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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埃及王达那俄斯的女儿,共50人,除一人外,其余49人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杀死丈夫,后来又遭杀害,死后被罚永远在地狱中往一个无底的水槽里注水。
我们的呼叫声刚刚响起,在这到处都是幽灵,只有我们耳朵在凝神聆听的黑暗中,一个轻微的声音——一个抽象的声音——消灭了距离的声音——我们心上人的声音就同我们讲起话来。
是她,是她的声音在回我们说话。这声音近在身边!然而又那么遥远!多少回我听着听着就忧从中来,好象我们即使走很远很远的路,也不可能见到这个声音萦绕在我们耳畔的人;我们感到在这令人心驰意荡的唇耳接触中,在这似乎伸手就能拥抱我们心上人的时刻,实际上离她们有千里之遥,这是多么令人失望啊!这个真实的声音似乎离我们很近,其实却离得很远!它还可能预示着永久的分离!常有这种情况,我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远方跟我讲话的人,就会感到那是从万丈深渊里发出来的绝望的呼叫,一股惆怅忧虑之情就会涌上我的心头;我还尝过一种忧虑,当一个声音,单独一个声音,离开了一个我可能再也见不到的躯体,又一次来到我耳边窃窃私语的时候,我却想顺便从说话人的嘴唇上亲吻这些话,但这两片嘴唇早已化为尘土,这时,忧虑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唉!那天在东锡埃尔,奇迹没有出现。当我到达邮局时,我外祖母已经打来电话了。我走进电话间,线被占了,有人在讲话,显然不知道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当我拿起听筒,就听见那段木头象木偶戏中的驼背丑角在尖声尖气地说话。我把它放回原处,它就不响了。可是我再拿起时,它又象驼背丑角喋喋不休地唠叨开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挂上电话,不再去碰它,这段会说话的木头这才停止痉挛,直到最后一秒钟它还在唠叨。我去找邮局职员,他叫我稍等片刻;然后我就讲话了;开始没有声响,可是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我以为自己一定熟悉这个声音,其实不然,因为以前,当外祖母同我说话时,我总是边听边看着她脸上的嘴巴和占据着很大一块地方的眼睛,而她的声音,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单独听到。因为这个声音成了一切,我感到它变形了。当它象这样没有脸部线条陪伴,单独来到我身边时,我发现它充满了柔情。它可能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样温柔过!可能我外祖母感到我离开了家,怪可怜的,认为完全可以向我抒发她的感情了;而在平时,这位女教育家总是恪守“原则”,克制自己,不让这种感情流露出来。这声音很温柔,但也很忧郁。这忧郁的感觉首先是由温柔引起的,因为它明净纯洁,几乎一尘不染,任何冷酷、自私和同别人格格不入的东西都被洗涤一清,人类的声音是很难达到这般纯净的。这声音由于过分体贴而显得脆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碎,化作一串纯净的泪珠而消失。再说,这声音单独出现在我身边,不再戴着脸孔这个假面具,我第一次发现它充满了忧伤,而她一生的忧伤已使声音出现了裂痕。
此外,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孤立地听见了声音才产生这种令人心碎的新感觉的吗?不是的。更确切地说,声音的孤独似乎使我想起人的孤独,我外祖母的孤独(她第一次同我分离)。声音的孤独是人孤独的象征和直接结果。平时,我外祖母一天到晚指挥我做这做那,不准我做这做那,服从的烦恼和抵抗的冲动抵消了我对她的温情,此刻,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将来也不会再现(因为我外祖母不再要我回到她的身边,受她的统治了。她正在对我说,希望我干脆在东锡埃尔呆着不要回去,不行的话,无论如何也得尽可能多呆些时间,这于我身体和写作都有好处)。此外,我在耳边的听筒下感觉到的是我们两人相互的体贴。这种体贴摆脱了平时同它抗衡的相反力量,从此变得不可抗拒,这使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外祖母叫我留下来,这反倒使我渴望、并且使我感到迫切需要回到她身旁。我从没想过她会同意我留下。从此我自由了。但是我骤然感到这自由充满了伤感,就仿佛在我爱着她的时候,她猝然永远离开了我。我喊着:“外婆,外婆。”我真想拥抱她,可是在我身边只有这个幽灵般的声音,和我外祖母死后来探望我的鬼魂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同我说话吧!”可就在这时,声音突然消失,我变得更加孤独。外祖母听不见我说话了,她把电话挂了,我们不再面对面呆着,互相听见对方说话。我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大声呼喊外婆,我感到连对她的呼喊也似乎迷失了方向。我忧心如焚。很久以前,在我孩提时代,一天,我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找不见外祖母时,也曾有过这揪心的忧虑,这感觉与其说是因为找不到外祖母引起的,毋宁说是由于我感到她在找我,感到她心里想着我也在找她;当我们同那些再也不会回答我们的人说话时,也会产生这种揪心的忧虑:我们多么想把过去没有同他们讲的话讲给他们听,多么想让他们知道我们无灾无难,无病无痛啊!我感到她已经成了一个心爱的亡灵了,刚才我没能把它留住,它已消失在其它亡灵中。我孤孤单单,站在电话机前,不停地、徒然地呼喊着:“外婆,外婆”,就象俄耳浦斯①孤零零地重复着亡妻的名字一样。我决定离开邮局,回到饭店去找罗贝,告诉他我可能会收到一封催我回去的电报,想打听一下火车的时刻。但是,在下决心离开之前,我本想最后一次求助于黑夜的女儿,传话的使者,看不见脸的女神;可是喜怒无常的值班女神不再愿意——也可能是爱莫能助——为我打开神奇的大门;也许她们根据惯例,也曾不厌其烦地求助于年高德劭的印刷术发明人,叫唤过热爱印象派画的当司机的年轻亲王(后者是德·鲍罗季诺上尉的侄子),但古腾堡②和瓦格拉姆③对她们的恳求置之不理。我知道,不管我怎样请求,看不见的女神都将不为所动,于是我离开了邮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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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妻子欧律狄克死后,他追到阴间,冥后被他的琴声感动,答应让他把妻子带回人间,但在路上不得回顾。当他快到地面时,回头看了看妻子,结果欧律狄克又回到阴间。
②古腾堡(生于1393至1400年间,卒于1468年),德国人,完成了金属活字的铸造和金属活字版印刷的研究,还用压印原理制成木质印刷机械代替手工印刷。这里系指电报局职员。
③指年轻的亲王,上尉的侄子。
第一卷(8)
回到罗贝和他朋友身边后,我没有实话告诉他们我的心已经不和他们在一起,也没说我已下决心要离开他们。圣卢似乎信以为真,但我知道他一上来就明白我的犹豫决不是假装的,他明白第二天就找不到我了。他的朋友让他们面前的饭菜凉着,和他一起查阅火车时刻表,弄清楚我可以乘哪一趟车返回巴黎;机车的汽笛声在满天星斗的寒冷的夜空中嘶鸣,可是我此刻心潮翻腾,失去了平衡。在这里,朋友们的友谊和从远处传来的火车长鸣声使我度过了多少个心境恬静的夜晚啊!就是今天晚上,他们还在为我效劳,不过用另一种形式罢了。当我知道不再是我一个人为我动身问题烦恼的时候,当我感到我那些精力充沛的朋友——罗贝的同事——和另一些身强力壮的朋友——火车——都在充分调动积极性为我动身效劳的时候,我就感到心里踏实多了。火车每天早晚往返于东锡埃尔和巴黎之间,事后回想起来,这滚滚的车轮把我浓缩的、不可忍受的和外祖母长期分离之情压得粉碎,压成了每天都有可能踏上归途的渺茫希望。
“我相信你讲的是真话,你还不打算离开这里,”圣卢微笑着对我说。“可是你还是作好走的准备,明天一大早就来同我告别,否则我可能见不着你了。我凑巧要到城里去吃午饭,上尉准假了。我得赶在两点钟前回到营房,因为我们要操练一整天。这没问题,我吃饭的那家老爷会用车子把我按时送回营房的。他家离这儿三公里路。”
圣卢刚说完,我下榻的旅馆就有人来找我,要我到邮局去听电话。我是跑去的,因为就要打烊了。邮局职员回我话时,都说是“长途电话”。我心里不安极了,因为是外祖母来的电话。邮局就要关门。电话终于接通了。“是外婆吗?”一个带着浓厚英国口的声音回答我:“是呀,可我怎么听不出是您的声音?”我也听不出同我说话的人是我外祖母,况且,她从来不用“您”称呼我。最后疑团终于解开:原来,这个外祖母要找的那个年轻人几乎和我同名,而且也下榻在我住的旅馆里。凑巧这一天我也曾想给外祖母打电话,听到有人叫我接电话,我就深信不疑是她老人家打来的了。然而,刚才邮局和旅馆双方都搞错,却完全是巧合。
第二天早晨,我磨磨蹭蹭地去找圣卢时,他已去邻近的那个城堡赴宴了。将近一点半钟时,我准备到军营去碰碰运气,好等他回来就同他告别。在一条通往军营的林荫道上,我看见一辆轻便马车从后面驶回来了。当马车驶近我跟前时,我给它让道。驾车的是一个士官,戴着单片眼镜,正是圣卢。他身边坐着那位请他吃饭的朋友,我在罗贝的饭店里同他见过一面。我看见圣卢不是一个人,就没敢喊他,可我又想叫他停车把我捎走,就使劲地朝他挥了挥手——有不认识的人在场一般都做这个动作——想引起他的注意。我知道罗贝是近视眼,但我深信只要他看见我,就一定会认出我的。可是他看见我同他打招呼了,也还了礼,却没有停车。他飞驰而去,面部表情凝固,没有一丝笑纹,只是把手举到帽沿上,足足举了两分钟,仿佛在给一个不认识的士兵还礼似的。我朝军营奔去,但路还远着呢,当我跑到那里,骑兵团已在院子里集合了。人家不让我呆在院子里。我没能和圣卢告别,心里懊恼万分。我上楼到他宿舍去找他,他已不在了。我看见一群病号站在窗口观看骑兵整队,还有几个免去队列训练的新兵,一个老兵,以及那个年轻的业士。我上前向他们打听。
“你们没看见圣卢中士吗?”我问。
“先生,他已经下去了,”老兵说。
“我没看见,”年轻的业士说。
“你没看见?”老兵说,把我撇在一旁再也不理了。“你没看见我们那位大名鼎鼎的圣卢?他穿着簇新的裤子,帅极了!
军官呢的料子!一会儿上尉看见了非剋他不可!”
“什么!军官呢!别开玩笑了!”年轻的业士说。他因为生病留在寝室里,不去参加队列训练,试着和老兵耍嘴皮子,不过心里总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你说的军官呢就是这种呢吧。”
“先生?”提到军官呢的那个“老兵”光火了。
他对业士不相信圣卢的裤料是军官呢感到非常生气。但他是布列塔尼人,从小生长在一个名叫邦居埃尔恩—斯代雷登的小村庄里,学讲法语就象学讲英语或德语那样费力气。他一激动就重复两三次“先生”,好有时间找到该说的话。经过一番准备后,他就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了,其实也就是重复几个比别人掌握得要好一些的词语而已。但他不慌不忙,不心翼翼,避免在发音上出差错。
“什么!是这种呢?”他气忿地接着说,越说越气,越说越慢。“什么!是这种呢?当我跟你说军官呢,当—我—跟—你—说—这—个—,既—然—我—跟—你—说—这—个,因为我知道这个。咱可不会吹牛皮。”
“啊!是这样,”年轻的业士被他这番理由说得心服口服了。
“瞧,那不是上尉来了吗?不,你看圣卢,你看他腿的动作,再看他的头,他象士官吗?还有单片眼镜,啊!甩来甩去的多带劲!”
我看见这些士兵光顾说话,把我冷落在一旁,便恳求他们也让我从窗口看一看。他们没有说不让,但也没有挪动身子。我看见德·鲍罗季诺上尉骑马飞奔而过,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他仿佛产生了幻觉,仿佛正置身于波澜壮阔的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有几个行人围在军营门口,观看骑兵团开出营门。鲍罗季诺亲王直挺挺地骑在马背上,胖乎乎的脸,两腮饱满,一副帝王的福相,眼睛清澈明亮。他仿佛已进入奇妙的幻境,就象我似的,每当电车驶过,震耳欲聋的车轮声被寂静代替,我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会朦朦胧胧地听见优美动听的颤音掠过寂静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波纹。我没有能和圣卢告别,心里非常懊恼,但我还是动身了,因为我只想早点回到外祖母身边:自从我来到这个小城,每当我思念外祖母,想象她一个人在做什么事时,浮现在我脑际的形象仍然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外祖母,只不过我把自己抹去了,一点没有考虑我不在她身边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回到她的怀抱,摆脱那个纠缠着我的、骤然被她的声音召来的意想不到的幽灵。这是一个确实已同我分离的、上了年纪的外祖母的幽灵。我还是第一次感到我外祖母上了年纪。她形单影只,听天由命,呆在一套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就是从前我到巴尔贝克海滩疗养时,我想象妈妈一个人呆着的那套房间——刚刚收到了我的信。
唉!当我突然走进客厅时(我没有事先通知外祖母),一眼看见的正是这个幽灵。外祖母正在看书。我站在客厅里(更确切地说,我还没有进入客厅,因为她还没发现我),我看见她在沉思,在思考一些从没有在我面前暴露过的问题,仿佛在偷偷地做一件针线活儿,有人进来,她就会立即把它藏起。只有我一个见证人,只有我一个旁观者,我一身旅行装束,我是外人,是摄影师,来给今生再也见不到的地方拍张照片——这是一种特权,尽管转眼就会消失,但在我们回到家的一刹那间,能意外地看到我们不在家时的情景。在我突然看见我外祖母的一瞬间,我的眼睛确实象照相机那样摄下了一张照片。我们看见亲爱的人从来都要经过缠绵的温情加工,在温情永恒的运动中加工,不等亲人的脸孔在我们脑海中留下形象,温情先把形象卷进漩涡,使它同我们头脑中的一贯印象粘在一起,合二为一。既然在我的想象中,外祖母的前额和脸颊反映了她思想深处最经常、最细腻的感情,既然每一个习惯的目光都有一种魅力,每一张心爱的脸孔都是过去的镜子,我又怎么能看见我外祖母那日益变得迟钝而衰老的形象呢?何况我们的眼睛反应我们的思想,在生活中即使是最无关紧要的场面,我们的眼睛也会象一出古典悲剧那样,对那些与剧情无关的东西不屑一顾,只保留能使剧情变得明白易懂的形象。但是,如果我们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个纯物质的东西,用一架照相机去看东西,那么,比如说,我们在法兰西研究院的院子里看见的,就不是一个院士正在走出院子去叫出租马车,而是这个院士因怕摔交而小心翼翼、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是他摔倒时的抛物线,仿佛他喝醉了,或是地上结着一层薄冰。同样,如果老天爷偶尔和我们开一次残酷的玩笑,使我们灵活而虔诚的温情没有及时把绝对不能让我们看见的东西隐蔽起来,而是让我们的眼睛第一个赶到现场,自由地行动,象照相机那样机械地工作,这时,我们看见的将不是那个被我们的温情每天无数次地披上一件珍贵而虚假的外衣的熟悉形象,而是一个死亡才会显示的身影。其实,如果不是温情千方百计加以阻挠,我们早就应该看到这个身影了。对我来说,外祖母还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从来都是通过自己的心灵,通过一个个大同小异、互相重叠的透明回忆来看见她的。她总是过去某一时期的她。一个久不照镜子,平时仅仅根据理想的形象想象自己的脸孔是什么样子的病人,当在一面镜子中猛然看见自己真实的形象,看见一张干枯而凄凉的脸孔上高高耸起一个埃及金字塔式的粉红大鼻子时会吓得后退一步,我就象这个病人,当我在我们的客厅里,在这个属于一个新世界的、一个时间的世界的、一个生活着“随时间而变老”的陌生人的世界的客厅里,突然看见一个意气消沉的陌生老妪坐在沙发上,在昏暗而沉闷的红色灯光下读一本书,满腹心事,满脸病容,一双有点失常的眼睛在书上来回移动,这时,我才第一次看见我外祖母这种精疲力竭、老态龙钟的真实形象,但仅仅在片刻之间,因为这个形象转眼就消失了。
那一次,我向圣卢提出想去看德·盖尔芒特夫人珍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时,他对我说:“我担保她会答应的。”不幸的是,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担保的是他,而不是她自己。我们的头脑对别人会产生各种印象,当我们任意运用这些印象时,就不假思索地担保别人会答应。当然,即便在这个时候,我们也会考虑到因别人的性格和我们的不同而造成的一些困难,我们会想出这样或那样的办法,或诱之以利,或服之以理,或动之以情,向人们施加有力影响,认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提出相反的意见。但是,别人同我们性格上的差异,仍然是我们的主观想象;这些困难靠我们排除;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要靠我们决定。有些行动,我们在想象中让另一个人做过一百遍,可以说得心应手了,可是真要让这个人干起来,就大不相同。我们会遇到一些意外的、也许是不可克服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莫过于一个单相思的男人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引起的反感了。这种反感散发出一种难以消除的恶臭:在圣卢没有来巴黎的漫长的几个星期内,他舅妈一次也没有邀请我到她家去看埃尔斯蒂尔的画,但我肯定圣卢给她写过信。
在这幢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对我也很冷淡。他就是絮比安。他是不是认为我从东锡埃尔归来时,应该先去向他请安,然后再回家?我母亲说不是这个原因,叫我不必大惊小怪。弗朗索瓦丝对她说过,絮比安就是这个脾气,会无缘无故地突然不高兴,但很快就好了。
可是,冬天快过去了。连续几个星期天气恶劣,常有暴风骤雨,夹杂着雪或冰雹。然而有一天早晨,我听见壁炉里传来一阵咕咕声——而不是每天刮个不停的时强时弱的风啸声,扰得我心烦意乱,使我天天盼望着到海边去——这是在墙上做窝的鸽子发出的叫声:这声音散发出彩虹般的光环,象突然开放的第一朵风信子花,轻轻撕开充满养料的花心,绽开出柔滑如缎、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象一扇敞开的窗户,把第一个晴天暖融融的阳光送进我那间仍然紧闭着门窗的黑洞洞的卧室里,使我感到眼花缭乱,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发觉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馆的小调。这个小调,我可能是在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那一年听到过的,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根据每天的具体情况,周围的气氛会对我们的机体产生深刻的影响,从我们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取出已被忘却的、虽然登记入册但还没有演奏过的曲子。我如梦如醉,如痴如迷,但却更清醒地听着我这个音乐家演奏,虽然没有一下听出演奏的是什么。
在我去巴尔贝克海滩之前,那里的教堂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当我到了那里,却感到这个教堂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迷人。我觉得,这种情况不是个别的。在佛罗伦萨、帕尔马或威尼斯也一样,我的想象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东西。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同样,在一个新年的晚上,夕阳西下,我在一个广告栏前产生了幻觉,以为某些节日和另一些节日有着本质的不同。然而,当我在佛罗伦萨度过一个圣周①后,我的记忆仍然把圣周作为这个花城的氛围,即使复活节披上佛罗伦萨的色彩,又使佛罗伦萨带点复活节的气息。圣周离现在还远,但圣周的那几天已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就象在黑暗中远远看见的农舍,被一道光线照亮,看得分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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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复活节前一周。
天气转暖了。我父母劝我出来散散步,这样我也就有借口和从前一样在上午出门了。我因为害怕碰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时间。可是正因为我不再出去散步了,心里反而老想着这件事,每时每刻都能为自己找到一条出门的理由,而每一条理由都和德·盖尔芒特夫人无关,这样我也就骗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样会在这个时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对我来说,除她以外,遇见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感兴趣;可是对她而言,只要不碰见我,不管和谁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时,会有许多傻瓜——她认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认为这些人是想讨她喜欢,至少可以认为他们是偶然碰上的。她高兴时也会叫他们停下来,因为有时候人们需要摆脱自我,让别人向自己敞开心灵,只要是一颗陌生的心,不管它多么平庸,多么丑陋。可是她恼怒地感到,她在我这颗心中看见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尽管我有别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条路线,但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我仍然象犯了罪似地浑身颤抖。有时,为了不显得过于主动。我勉强给她还礼,或者只用眼睛看她,不同她打招呼,这样一来,她就更加气恼,而且开始认为我傲慢无礼,没有教养。
现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颜色更浅。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错落不齐地掺杂在古老而宽敞的贵族宅第中间的狭窄店铺前,在黄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板的屋檐下,已经挂起了遮阳的卷帘,仿佛春天已经来临。我心里思量,我远远看见的这个沿街缓行、边走边打开小阳伞的女人,在行家们眼里,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她这些动作优美动人,妙不可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单薄而倔强的躯体并不知道人们私下对它的赞誉,毫不考虑别人对它的评价,自行其是,披着一条紫罗兰色的斜纹绸肩巾,拼命地挺起胸脯;那双明亮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可能已经看见我了;她咬着唇角;我看见她抬起暖手笼,给一个穷人施告,或向一个卖花女买了一束紫罗兰,她那种好奇的样子和我观看一个大画家挥毫作画时的神情毫无二致。当她走到我跟前时,朝我点点头,有时还会赐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仿佛为我画了一张水彩画之后,还在这张杰作上亲笔题词似的。在我看来,她的每一件连衫裙都象是一个自然而必须的环境,象是她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封斋期①的一个上午,她在外面吃饭,我遇见她时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天鹅绒连衫裙,领口微呈新月形。德·盖尔芒特夫人金色的秀发下露出一张沉思的脸孔。我不象往常那样伤感了,因为她脸上的忧郁表情和连衫裙的鲜艳色彩仿佛组成了一道高墙,把她同世界隔开,使她显得可怜、孤独,使我感到放心、宽慰。我觉得,这件连衫裙向周围发出的鲜红光辉象征着她那颗鲜红的心,对这颗心我还不大了解,但我也许能给它安慰;德·盖尔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荡漾、神秘莫测的天鹅绒的红光中,就象是早期的基督教女圣徒。于是,我感到不该用眼光折磨这个殉教者,我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可是,街道毕竟是属于大家的呀!”
“街道是属于大家的”,我重复了一遍,但使这句话有了另一层意思。我由衷地钦佩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这条常被雨水淋得透湿、变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道一样宝贵的大街上,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让自己隐秘的生活加入到公众生活中,神秘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任人接触,就象那些异乎寻常地免费供人欣赏的名画一样。每逢我彻夜不眠之后第二天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总劝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会儿。要找到睡眠,只要有习惯就行,用不着考虑许多,甚至不考虑更容易入睡。可我下午既没有睡觉的习惯,也不可能不作考虑。入睡前,我老想着要睡着,结果反而睡不着;即使睡着了,还在想要睡着。这不过是朦胧的黑暗中出现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着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继而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产生睡不着的想法的;接着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觉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对到我房间里来的朋友们说,刚才我睡着了,但我却以为没有睡着。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难以辨认,必须有极其敏锐和虚幻的感觉才能把它们抓住。后来在威尼斯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夕阳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于视觉和听觉一样有持续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得见天黑前的形象,所以运河上空就象余音萦绕一样,久久回荡着最后一线光亮;多亏这个余音的看不见的回声,我看见一座座披着黑天鹅绒的宫殿映照在灰蒙蒙的水面上,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似的。当我睡不着时,我经常想象一个海景;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时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经常做的一个梦。睡梦中我看见大海的波涛凝固不动,就象彩绘玻璃上的画图,中间有一座中世纪的古城;一衣带水把城市一分为二;绿色的海水在我脚下延伸出去,沐浴着对岸一座东方风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这些房屋在十四世纪还存在,因此,朝它们走去,就仿佛在追溯历史。在这个梦中,大自然学会了艺术,大海变得具有中世纪风格;在这个梦中,我渴望做到并且以为做到了力不所及的事。这种梦,我似乎做过很多次,但是,因为梦中想象的东西一般都属于过去,虽然从没有见过,却十分眼熟,所以我以为不是在做梦。可是相反,我发现我的确常常做这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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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基督教的斋戒节期,即复活节前46天,节期内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人在睡眠时会变得软弱无力,这一特征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过是象征性的: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为人睡觉时闭着眼睛;我在梦中没完没了地为自己辩解,但当我想对朋友陈说理由时,我感到声音梗在喉咙口出不去,因为人睡眠时说话总是含含糊糊;我想走到他们身边去,但我挪不开腿,因为人在睡眠时不走路;突然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满面羞愧,因为人睡觉时不穿衣服。因此,闭紧眼睛,抿紧嘴唇,捆住双腿,赤裸着身体,这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见的睡眠人的图像,它很象斯万送给我的那几张有名的寓意画,在画中乔托①把嫉妒女神画成嘴里衔着一条毒蛇的恶神。
圣卢来巴黎了,但只能呆几个小时。他向我保证,他一直没有机会同他舅妈谈我的事:“奥丽阿娜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他对我说,真诚地暴露了他的思想,“她已不是从前的奥丽阿娜,人家把她变坏了。我向你保证,她不值得你关心。
你太看重她了。你愿意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普瓦克提埃表嫂吗?”他又说,也不管我感不感兴趣。“她年轻,聪明,一定会中你意的。她嫁给了我的表哥普瓦克提埃公爵。我表哥人挺好,就是不太聪明。我同我表嫂谈起过你。她要我把你带去。她比奥丽阿娜可漂亮多了,也比她年轻。她是一个可爱的人,你知道,是一个好人。”这是罗贝最近用更大的热情学会的表达方式,表示一个人性情温和:“我不能说她是重审派,应该考虑她所处的环境。不过她毕竟说了句公道话:‘假如德雷福斯是无辜的,那把他囚禁在魔鬼岛②就太可怕了!’你听明白了,是吗?此外,她对她从前的几个女教师都很好,家里人让她们走侧边的楼梯,她坚决不同意。我向你保证,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其实奥丽阿娜并不爱她,因为她感到人家比自己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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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第一个探索用新的方法作画的画家,创作了许多具有生活气息的宗教画。
②拉美法属圭亚那沿海的岛屿,德雷福斯于1895年4月至1899年6月被囚禁在该岛。
尽管弗朗索瓦丝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同情盖尔芒特府上的一个仆人——这个仆人甚至在公爵夫人不在家时也不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因为门房很快就会报告上去——可她照样为圣卢来访时她不在场遗憾了半天。她没见着圣卢是因为她现在也经常出门。哪一天我需要她了,哪一天她必定出门。不是去看兄弟,就是去看侄女。最近她女儿来巴黎,出门就更勤了。我因为她不在我身边侍候我,心里很不愉快,再加上她去看望的又都是她的亲人,我就更加恼怒,因为我预料到她会把这种串亲戚说成是天经地义的事,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规定。因此,我一听到她解释就会很不公正地大发脾气,何况她说话的方式特别,我就更是怒不可遏。她从不说:“我去看我的兄弟了,我去看我的侄女了”,而是说:“我去看兄弟了,我‘跑着’进去给侄女(或我的卖肉的侄女)问声好了”。至于她的女儿,她要她回贡布雷去。可她女儿却不干,她学着风雅女人的样,讲话中插进一些缩语,听上去俗不可耐。她说,贡布雷没有一点趣味,在那里呆一个星期都受不了。她更不愿去弗朗索瓦丝的妹妹家,那里是山区,她说山区不怎么有趣。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使有趣这个词有了一个新的可怕的含义。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下不了决心回梅塞格利丝,她认为那里的人“蠢得不行”,在集市上,那些饶舌妇,那些“乡巴佬”会发现自己同她沾亲带故,会说“唷,那不是已故巴齐罗的女儿吗?”她宁死也不肯回到那里去定居,“现在她尝到巴黎生活的滋味了”,弗朗索瓦丝说。尽管弗朗索瓦丝思想守旧,但当女儿对她说:“嗳,母亲,如果你不能出门,就给我寄一封气压传送的快信来好了”,这时,为了使女儿高兴,她也不得不对这个新“巴黎女郎”的改革精神表示赞赏。
天气突然又转冷了。“出去?出去干什么?找死呀?”弗朗索瓦丝说,因为这个星期她的女儿、兄弟和卖肉的侄女都到贡布雷去了,她宁愿呆在家里。况且,她是我莱奥妮姨婆的物理说的最后一个信徒,我姨婆的这个理论对她多少还有影响,因为,她在谈到这个不合时宜的倒春寒时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上帝还没有息怒。”对她的抱怨,我只是无精打采地付之一笑。她的预言丝毫也不使我感兴趣,因为无论如何我会有好天气的。我仿佛已经看见菲埃索尔市①的山顶上初升的太阳发出万道光芒,我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浑身暖洋洋;眩目的光线刺得我眯缝着眼睛,象是在微笑;眼睑犹如用洁白的大理石做成的长明灯,弥漫着淡淡的红光。我仿佛又听见了意大利的钟声,不仅如此,意大利也仿佛随着钟声来到我的身旁。我一定能手捧鲜花,庆祝我意大利之行周年的纪念日的,因为自从巴黎出现倒春寒,林荫道上的栗树、梧桐树和我们院子里的那棵树,仿佛浸没在凛冽的寒风中,可是古桥的水仙花、长寿花和银莲花却迎着寒风吐出了嫩芽,就象养在净水中的娇花。记得有一年,当我们为封斋期结束后的旅行做准备时,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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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城市,位于一座山上,是古代伊特鲁立亚,继而是罗马的文化发源地。
我父亲说,听了a.j.鲍罗季诺先生的话,他现在才知道德·诺布瓦先生和他在盖尔芒特府上相遇时是要到哪里去。
“他是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同她很熟,我从前一点也不知道。看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一个非凡的女人。你应该去看看她,”他对我说。
“此外,我感到很吃惊。他同我谈德·盖尔芒特先生时,就象在谈一个非常高雅的人,可我还一直以为他俗不可耐呢。据说他见多识广,情趣高雅,其实,他不过只是为他的姓氏和婚姻感到骄傲罢了。此外,照诺布瓦的说法,他很有地位,不仅在这里,而且在全欧洲。据说奥皇、俄皇都把他当朋友看待。诺布瓦老头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很喜欢你,你在她的沙龙里可以结识许多用得着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可是把你夸奖了一番。你会在她那里遇见他的,哪怕你想写书,也可以让他给你出出主意嘛。我看你将来不会干别的事情了。别人可能认为当作家前程远大,我呢,本来我是不主张你干这一行的,可你马上就要成大人,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你,因此不应该阻止你按照自己的爱好选择职业。”
唉,要是我能动手写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条件下开始写作(就象我开始打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觉,睡好觉,养好身体一样),在狂热的、井井有条和兴致勃勃的情况下写作也好,或为写作而取消散步,推迟散步,把散步当作一种奖赏,身体好的时候每天写一小时,身体不好不得不呆在家里时也用来写作,总之,我作了种种努力,可结果注定是一张只字未写的白纸,就象变纸牌戏法一样,不管你事先怎样洗牌,最后注定要抽到魔术师迫使你抽的那张牌。我被习惯牵着鼻子走,习惯不工作,习惯不睡觉,习惯睡不着。习惯无论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违抗习惯,让习惯从偶然出现的情况中找到借口,为所欲为,那么这一天我就能马马虎虎地过去,不会遇到太多的麻烦,天亮前我还能睡几小时,我还能读几页书,酒也不会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违抗习惯,非要早点上床睡觉,强迫自己只喝水不喝酒,强迫自己工作,那么习惯就会大发雷霆,会采取断然措施,会让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两天都睡不着觉,甚至连书都不能看了,于是我决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对自己更没有节制,就象一个遭到拦路抢劫的人,因为怕被杀害,索性让人抢光算了。
这期间,我父亲又遇见过德·盖尔芒特先生一、两次。既然德·诺布瓦先生对他说公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讲话了。他们在院子里正好谈到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对我说她是他的婶母,他把维尔巴里西斯读成了维巴里西。他对我说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说她有一个思想库”,我父亲补充说。“思想库”的意思含糊不清,这使他发生了兴趣。这个表达方式,他确实在一些论文集上见过一、两回,但他没有赋予它明确的词义。我母亲对我父亲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亲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有个思想库这件事颇感兴趣,她也就断定这件事值得重视了。尽管她从我外祖母那里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细,但还是对她立即产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体不太好,她开始不赞成我去拜访侯爵夫人,后来不坚持了。我们搬进新居以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几次邀请外祖母,但她每次都写信回绝了,说她现在不出门。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突然改变了习惯,不再亲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丝代劳。至于我,尽管我想象不出这个“思想库”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我看见巴尔贝克海滩的那个老妇人坐在一张“办公桌①”前,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况且事实也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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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这里“库”和“办公桌”在法语中是一个字。
此外,我父亲打算竞选法兰西学院通讯院士,他想知道诺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赢得更多的选票。说实话,他对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虽然不敢怀疑,但也没有十分把握。部里有人对我父亲说,德·诺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为外交部在法兰西学院的唯一代表,他会设置重重障碍,阻挠别人当候选人;况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个人,也就更不会支持我父亲了。但我父亲却认为这是对德·诺布瓦先生的诽谤。然而,当杰出的经济学家勒鲁瓦·博里厄劝他参加竞选,并给他分析当选的可能性时,他看到在勒鲁瓦·博里厄列举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没有德·诺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动。他不敢直接去找诺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拜访能给他带回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迟。德·诺布瓦先生的宣传能确保我父亲获得法兰西学院三分之二的选票;况且,大使乐于助人是出了名的,就连最不喜欢他的人对此也不否认。因此我父亲认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说,在部里,他对我父亲要比对其他人的保护更加明显。
我父亲还遇见了一个人,使他又惊又气。他在街上碰到了萨士拉夫人。这个女人生活很拮据,因此很少来巴黎。要来也只是到一个女友家里。没有人比萨士拉夫人更使我父亲讨厌的了。每年,我母亲都要温和地恳求我父亲一次:“朋友,我应该邀请萨士拉夫人了,她不会呆很久的。”甚至还说:“朋友,听我说,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让步,去拜访萨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烦恼,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兴了。”他笑了,有几分勉强,但还是去了。因此,尽管他不喜欢萨士拉夫人,但当他在街上看见她时,还是朝她走去,并且向她脱帽致敬。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萨士拉夫人只是迫于礼貌,朝他冷冷地点点头,仿佛他干了什么坏事,或者被判处到另一个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亲带着满脸的怒气和惊愕回到家里。第二天,我母亲在一个沙龙里遇见萨士拉夫人。她没有把手伸给我母亲,只是心不在焉地、忧郁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亲是她儿时一起玩耍的朋友,因为生活堕落,嫁了一个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人,因而萨士拉夫人同她断绝了来往。然而从前,我父母亲每次见到萨士拉夫人总是彬彬有礼,而萨士拉夫人对我父母亲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亲哪里知道,在贡布雷,在萨士拉夫人那一类人中,只有她一个人是重审派。而我父亲是梅尔纳①先生的朋友,对德雷福斯的罪状深信无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张要求重审的请愿书上签字,他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当他知道我的行动准则和他不一样时,他一个星期没同我说一句话。他的观点无人不晓,都快给他戴上民族主义者的帽子了。至于我的外祖母,家里人数她最宽宏大量,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流露出怀疑。每当有人谈到德雷福斯可能无罪时,她总是摇摇头,谁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被人打搅了,因而摇了摇头。我母亲一方面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父亲,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独立的见解,因此举棋不定,干脆沉默不语。我外祖父崇拜军队(尽管他在国民自卫队里的服役是他壮年时代的恶梦),在贡布雷,每次看见一个团从门前经过,他都要脱帽向上校和军旗致敬。这一切足以使萨士拉夫人把我父亲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帮凶,尽管她完全知道他们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个人的罪行可以原谅,但参与集体犯罪却绝对不能宽恕。当她得知我父亲是反重审派时,就立即用几个大陆的空间和几个世纪的时间把她自己同我父亲隔开。既然两人在时空上相隔千年,相距万里,我父亲自然就看不见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会想到同他握手和说话,因为这些礼节是不能横越他们中间的距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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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尔纳(1838—1925),法国政治家。1896年任内阁总理,竭力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
圣卢要来巴黎了,他答应带我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里遇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但我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妇一起去饭店吃午饭,然后我们送她到剧院去参加排演。我们必须一早动身,到巴黎郊区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对圣卢说,最好到埃梅的饭店去用午餐(在花钱如流水的贵族公子的生活中,饭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间故事中放绫罗绸缎的箱子一样重要)。埃梅告诉我,在巴尔贝克海滩旅游旺季到来之前,他在这个饭店当侍应部领班。我日夜梦想着旅行,但却很少出门,能重新看见一个不只是属于我记忆中的海滩而且是真正属于海滩的人,这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里。当我因身体疲劳或要上学不得不留在巴黎时,他在七月漫长的傍晚,照样隔着大餐厅的玻璃墙壁,遥望太阳冉冉坠入大海,一边等候顾客来临;当太阳渐渐在大海中消失的时候,天边蓝幽幽的船只张着帆翼,一动不动,宛如一只只摆在玻璃柜中的具有异国情调的夜蝴蝶。巴尔贝克海滩是一块强大的磁铁,埃梅由于同它接触而电磁化了,他对我来说也成了一块磁铁。我希望,同他交谈就等于到了巴尔贝克,没有去旅行就体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动身了。我走的时候,弗朗索瓦丝还在不停地抱怨,因为头天晚上,那个订了婚的仆人一次也没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丝发现他在那里抹眼泪。他真想去把门房揍一顿,但忍住了,因为怕砸了饭碗。
圣卢说好在他家门口等我。我去找他时,在路上遇见了勒格朗丹。我们家自从离开贡布雷后,一直和他没有来往。他现在已经两鬓苍苍,头发灰白,但神态依然年轻、天真。他停下了脚步。
“啊!是您,”他对我说,“好漂亮!喔,穿着礼服哪!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才不愿意穿这种礼服呢。不错,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时髦人物了,拜访的任务繁重呵!如果象我这样,只是随便到一个坟墩前去做个梦,这条大花领结和这件短上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钦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贵族同流合污,背弃了您的灵魂,我是多么遗憾啊。那些沙龙的气氛在我看来,实在令人作呕,令人窒息,您在里面呆一刻钟,都会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谴责。我看得出来,您同那些‘消遥自在的人’过从甚密,来往于贵族府邸之间。这就是当今资产阶级的恶习。啊,贵族!恐怖时代①犯了大错误,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贵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阴险毒辣的恶棍。好吧,可怜的孩子,只要您觉得愉快,您就去吧!当您在哪家沙龙参加下午fiveo’clock②茶会时,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独自一人,呆在某个郊区,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罗兰色的天空。事实上,我几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这里有一种流落他乡之感,万有引力必须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个天体上去。我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再见了,不要误解维福纳河农民——也是多瑙河农民——传统的坦率性格。为了向您证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说寄给您一本。但您是不会喜欢的。您会认为我这部小说还不够腐败,不够世纪末的气味,它太坦率,太诚实。您需要贝戈特,这您供认不讳。象您这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需要用堕落的文学来满足您麻木的味觉。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当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费心血写那些书,我那一套现在不吃香了。再说,人民大众的生活在您乐于交往的赶时髦的年轻女人眼里还不够高雅,不会引起她们的兴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导:‘干吧,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别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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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杀贵族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英语,即:五点钟。
第一卷(9)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后,并不太怪他。有些往事仿佛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间充当调解人。那座架在堆积着封建社会的废墟、长满了黄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间的小木桥把我们——我和勒格朗丹——连接在一起,就象把维福纳河两岸连接在一起一样。
春天已降临巴黎,可是林荫道上的树木才刚刚绽出新芽。当环城火车载着我们——我和圣卢——离开巴黎,停在圣卢情妇居住的那个郊区的村庄时,我们却惊叹地看到一棵棵果树都挂满了白花,犹如临时搭成的白色大祭坛,装饰着一个个花园。这里象是有隆重的节日似的,人们在固定的时节,从老远赶来欣赏这奇特而富有诗意的、短暂的地方节日。但这一次节日却是大自然的馈赠。樱桃树开满了白花,就好像穿着白色的紧身裙,夹杂在那些既没开花也没长叶的光秃秃的树木中间,在这仍然透着凛冽寒气的晴天,远远望去,会以为望见了一片片白雪,别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独灌木丛后还残留着白雪。高大的梨树环绕着一座座房屋和一个个普通院子,梨树的白花开满枝头,形成了更加广阔、更加单一、更加夺目的白色世界,仿佛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同时举行第一次领圣体仪式。
在巴黎郊区的这些村庄,各家门口都保留着十七或十八世纪的花园。这些花园原本是皇亲国戚的管家和宠妾们的“游乐园”。园艺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园种上了果树(也许仅仅保留了那个时代的大果园的布局)。梨树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见过的梨树行距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间隔着低矮的围墙,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边形。太阳在四边形的四条边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线,使这些没有屋顶的露天房间看上去就象在希腊克里特岛可能见到的太阳一样;阳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高低不同的台地上,犹如在春天的大海上嬉戏,使这里那里涌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绒绒的白花,而泡沫四溅的白花在蔚蓝的树木织成的透光的栅栏中闪闪发光。看到这番景致,人们又会感到这些露天房间很象一个个养鱼池,又象海上围起来的一块块捕鱼区或牡蛎养殖场。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烂烂。金黄色的砖墙,门前有三棵梨树,充当夺彩竿①和旗杆。树上仿佛装饰着优美的白缎子,好象在庆祝当地的一个节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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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杆顶悬挂奖品,杆上涂了肥皂,让人爬上去夺奖。
一路上,罗贝不停地给我讲他的情妇。我从来也没有见他对他的情妇如此深情。我感到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当然,他在军队的前程,在社交界的地位和他的家庭对他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但与他的情妇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的情妇才是头等重要的人,盖尔芒特家族和地球上所有的国王都不能同她相提并论。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明确他的情妇胜过一切,但他只注意同她有关的事。有了她,他才可能有喜怒哀乐;为了她,他甚至可以去杀人。在他看来,真正有意义的、能使他动心的事莫过于他的情妇想要、并将要做的事,他情妇头脑中思考的问题,他最多也只能从她额头之下、下巴之上这个狭小的空间的表情中猜到一二。他办事向来合情合理,可是他却盘算着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结婚,目的却仅仅是为了能继续供养并拴住他的情妇。假如有人心里嘀咕,他这样做要付出多大代价,我相信代价之大是谁也想象不到的。他不娶她,是因为实用主义的本能告诉他,一旦她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她就会离开他,至少会随心所欲地生活。因为,他必须让她永远处在等待中,从而把她牢牢拴住。因为他推测她可能并不爱他。当然,被叫做爱情的这个通病可能会迫使他——就象迫使所有的男人一样——不时地相信她爱他。但他心里很清楚,即使她爱他,也不能消除她从他那里捞钱的欲念,一旦她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她就会立即离开他(他想,她的文学界朋友们的理论害了她,尽管她爱他,还是会离开他的)。
“如果她今天表现好,”他对我说,“我就送她一件礼物,她会很高兴的。是一串项链,她在布施龙的店里看到过。要三千法郎,就我目前的经济状况,嫌贵了些。可是这个可怜的宝贝生活中没有多少乐趣。我一买她会高兴得心花怒放。她向我提起过这串项链。她说她认识一个人,那人也许会给她买。我不信真有其事,但我还是同布施龙(我家的供货人)说好了,让他给我留着。我一想到你就要看见她了,心里就高兴。她并不象雕像那样完美无缺,这你知道(我看得出,他心里却认为她十全十美,他是为了使我更赞美她才这样说的),但她有非凡的判断力。在你面前她可能不大敢说话,但我一想到她以后会同我谈她对你的印象,现在就感到心里乐滋滋的。你知道,她讲的话可以使人进行无穷无尽的想象,真有点象特尔斐城的女祭司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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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尔斐是古希腊城市,建有阿波罗神殿,传说神殿的女祭司能传达阿波罗的神谕。
我们沿着小花园朝她的房子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因为花园内的樱花、梨花琳琅满目,银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显然,这些花园,昨天还象没人居住的房屋,显得空荡荒凉,一夜间突然来了许多白衣少女,把它们装饰得千媚百娇。隔着橱栏,可以看见这些美丽的白衣少女亭亭玉立在花园小径的拐角处。
“听着,我看既然你是个诗人,留恋良辰美景,”罗贝对我说,“那你干脆呆着别动,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去找她来。”
我等他的时候,在附近溜了一圈。我从几个小花园前经过。当我抬头时,看见窗口有少女的倩影。就是在露天,在一层楼的窗边,叶丛间也垂下一串串鲜艳的丁香花,穿着紫莹莹的衣裙,绰约多姿,随风曼舞,对于过路行人穿透绿叶丛投来的目光不屑一顾。这一串串紫丁香使我想起从前春光融融的下午我在斯万先生花园门口看见的紫丁香,它们琳琅满目地挂在花园的围墙上,犹如一幅散发出浓郁乡村气息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紫色挂毯。我从一条小道来到一块草地上。这里冷风飕飕,和贡布雷的风一样刺骨;但在这块和维福纳河畔的土地一样肥沃而湿润的草地中间,照样钻出一棵银装素裹、高大挺拔的梨树,它和它的同伴一样准时前来赴约,向太阳欢快地摆动着梨花;梨花在寒风中痉挛抽搐,但被阳光涂上一层银灿灿的光辉,形成一块有形的可以触摸得到的光幕。
突然,圣卢在他情妇的陪同下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女人是圣卢全部的爱情,是他生活中可能有的全部乐趣。她的个性仿佛被封闭在一个圣龛内,激发了我朋友无穷无尽的想象。圣卢觉得自己好象永远也不会了解她。他常常问自己,“在她的身上,在她的目光和皮肉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这个女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①。”几年前,她曾对妓院的鸨母说(女人不改变境遇则已,一改变就快得难以想象):“那么,明晚如果您需要我出来接客,就叫人去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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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卢的情妇叫拉谢尔,与歌剧《犹太姑娘》中的女主人公同名。当年她在妓院内,人们把该剧中的一首曲名《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送她作雅号。
当果真有客人“来找她”,只剩她和这个“客人”在房间里时,她是那样内行,锁上门后——出于女人的谨慎或是习惯性动作——就立即开始脱衣裳,动作非常敏捷,仿佛有医生要给她听诊似的;只是因为这个“客人”不喜欢裸体,叫她不必脱掉内衣时(就象有些医生,听觉灵敏,同时又害怕病人着凉,只隔着衣裳听诊肺和心脏),她才中途停下来。这个女人的生活,她的思想和过去,哪些男人占有过她的身体,这在我看来是那样无足轻重,如果她给我讲这些事,我会出于礼貌才听一听,而且几乎什么也不会听进去;可是圣卢却把她奉若神明,向她献出全部的爱情,为她忧悒不寐,忍受折磨,甚至把她——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木偶玩具——看作自己无限痛苦的根源,比他的生命还要宝贵。看到这两个毫无联系的拉谢尔(因为我是在一个妓院里认识“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的),我恍然大悟,男人为女人活着,为她们受苦,为她们自杀,但她们中的许多人就是拉谢尔,她们对于别人的价值就如同拉谢尔对于我的价值一样。想到有人对生活抱着一种好奇和忧伤的态度,我不禁为之愕然。我本来可以把拉谢尔经常同别人睡觉的事告诉罗贝,在我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这会给罗贝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他为了知道她同谁睡过觉,什么事没有做过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意识到,如果男人是通过想象认识一个女人的,那么他会想象在这个女人小小的脸孔后面蕴藏着无限美好的东西;相反,如果是以最粗俗的方式认识的,那么他魂牵梦萦的东西可能会分解成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的物质成分。我认识到,我在妓院花二十法郎得到的一个女人,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一个想得到二十法郎的女人,其实她本人不值二十法郎;可是,如果我一上来就把她想象成一个奇妙而神秘的、难以得手、难以留在身边的女人,那么,她就成了无价之宝,比一切受人羡慕的地位,甚至比家庭的温存还要重要。不错,我和罗贝看见的是同一张瘦削而狭长的小脸,但是,我们是从两条相反的、永远也不会交叉的道路走到她跟前的,我们决不会看到同一副面孔。这张脸以及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动作,我是从外部认识的。这张脸和任何一个为了二十法郎就向我出卖肉体的女人的脸并无二致。同样,这张脸上的眼神、笑容和嘴角的动作,在我看来,仅仅是极其普通的动作,毫无个性,毫无意义,我根本没有兴趣去寻找具体的人。然而,可以说我一开始就得到的东西——这张任人抚摸和亲吻的脸——对罗贝来说却是终点。他是怀着多大的希望、疑虑、猜疑和梦幻朝这个目标走去的呀!是的,为了得到这个为二十法郎就出卖肉体的女人,为了不让她落到别人手中,罗贝付出的钱何止百万!他花了那么多钱,有时却不能得手,可能由于出现了意外的情况,那个准备委身于他的女人突然躲开了,也可能另有约会,或有什么事使她那天更难相处。如果她同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打交道,即使她没有觉察,尤其是她有所觉察,就会有一场可怕的追逐。这个多情的男子心灰意懒,但又不能没有这个女人,于是穷追不舍,而她却拼命躲避,这样,他为了博得一个微笑,一个他不敢再奢望得到的微笑,要比得到一个女人委身所付出的代价还高一千倍。在这种情况下,有时因为判断上的失误,或在痛苦面前胆怯,你会狂热地把一个妓女当作不可接近的偶像,这样,你就永远也别想得到这个女人的温存,别想得到她的第一个吻,甚至你连要求都不敢提,怕违背了你那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信念。在你离开人世时,你连同心爱的女人接吻的滋味都没有尝到,这有多么痛苦!不过圣卢还算走运,拉谢尔的百般温存,他都体味过。当然,如果他现在知道他情妇曾为一个金路易①而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随便哪个男人,他可能会感到揪心彻骨的痛苦,但为了不失去她的欢心,他仍然会付给她这一百万法郎的,因为他所知道的事还不足以使他迷途知返(对人重要的事往往不受人意志的控制,而受某种自然规律的支配),他仍然在梦幻中想象她的脸,因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现在她那张瘦削的脸孔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就象承受了两个巨大的大气压力的纸片,被两股无限大的力量维持着平衡,这两股力量一齐通到她身上,却没有相遇,因为被她隔开了。我和罗贝都在凝视她,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看见了她身上的奥秘。
我并不觉得“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觉得人的想象力,人的幻想具有伟大的力量,爱情的痛苦就是人的幻想造成的。罗贝看出我在激动。我扭过头去看对面花园中的梨树和樱桃树,好使罗贝相信是果树的美景使我动情的。而事实上,这些美景也的确打动我的心,把那些不仅要用眼睛看,而且要用心感觉的东西呈现在我面前。我把在花园中看见的这些果树,当成素未谋面的天使了,我会不会和马德莱娜②一样看错呢?耶稣复活的那天,也是在一个花园里。马德莱娜看见一个人的形体,“以为是一个园丁”。这些向着适宜于午睡、垂钓和看书的树影俯下身躯的令人赞叹不绝的白衣少女难道不就是天使吗?这些白衣少女维护着我们对黄金时代的记忆,她们向我们保证,真实并不象人想象的那么美好,但只要我们努力使自己配得上,作为报酬,真实也可能闪发出诗的光辉,纯洁而奇妙的光辉。我和圣卢的情妇寒暄了几句。我们抄近路穿过村子。房屋很脏。但即使在最肮脏的、象是被硝酸雨烧焦了的房屋前,也站立着一个神秘的旅客,要在这受到诅咒的城镇里停留一天。这个光辉灿烂的天使,展开令人眩目的白翅膀,保护着肮脏不堪的房子:这就是一棵挂满白花的梨树。圣卢和我朝前走了几步:
“我本不打算到这里来的,我们两人在城里等她,我甚至更乐意和你单独在一起吃午餐,一直单独呆到去我外婆家的时候。可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她多么希望我们来接她呀!她对我太好了,你知道,我不能拒绝她。再说,她会使你愉快的,她很有文学天赋,很容易动感情。况且,和她一起在饭店共进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她是那么可爱,那么朴实,总是对什么都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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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法国使用的面值二十法郎的金币。
②《新约全书》中看见耶稣复活的女圣徒。耶稣遇难后,马德莱娜到耶稣的坟墓去给他涂圣油,发现尸体不在洞穴,她在寻找途中,遇见复活后的耶稣,错以为是园丁。
然而,我相信恰恰在那天上午,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罗贝在一瞬间摆脱了他通过一个个温存的印象慢慢地组合起来的女人,猛然看见不远处站着另一个拉谢尔,和他的拉谢尔长得一模一样,但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小娼妓。离开爽心悦目的果园后,我们就去赶火车回巴黎了。在车站上,拉谢尔走在我们前面,相隔几步远。突然,有两个和她一样俗不可耐的“野鸡”认出了她,她们以为她是只身一人,便咋咋呼呼地嚷了起来:“是你啊,拉谢尔,和我们一起上吗?吕西安娜和谢尔梅娜都在车上,正好还有空位子。来吧,和我们一起去溜冰。”她们正要把各自的情夫,也就是把站在她们身边的两个“时装百货商店的职员”介绍给她,突然发现拉谢尔有点局促不安,便好奇地朝旁边张望,发现了我们,连忙道歉,同她告别;她也同她们道了再见,有点尴尬,但很友好。这是两个可怜的小野鸡,围巾是用假水獭皮做的。圣卢第一次邂逅遇见拉谢尔时,她差不多也是这个模样。圣卢不认识她们,也不知道她们的姓名,看见她们和他的情妇关系这样密切,便顿时生了疑团:他的情妇也许从前过着、甚至现在仍然过着一种见不得人的生活,一种同他和她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也就是为了一个金路易而出卖肉体的生活。他不仅隐约看见了这种生活,而且还隐约看见了另一个拉谢尔,一个陌生的拉谢尔,和那两个小野鸡一样的拉谢尔,二十法郎身价的拉谢尔。总之,他感到拉谢尔在瞬间分成了两半,他在他的拉谢尔身旁隐约看见小野鸡拉谢尔,那个真实的拉谢尔——如果能说野鸡拉谢尔比另一个拉谢尔真实的话。此时此刻,也许圣卢心里在想,他本打算用自己的高贵门第去作一笔交易,同一个有钱的小姐结婚,以便能每年继续供养拉谢尔十万法郎,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他完全能轻易地摆脱他目前生活的地狱,花一点儿钱就可以得到他情妇的欢心,就象那两个时装商店的职员,用很少的钱就买到了那两个娼妓的欢心一样。可是怎么办呢?她没有什么过错呀。他给她的钱少了,她对他的热情就会减少,她就不会再给他说一些使他神魂颠倒的甜言蜜语了。为了炫耀自己,他常常把情妇信上的话念给同事听,要他们知道她多么温柔,却从不向他们透露他花了多少钱供养她:不管他送给她什么,一张照片上的题词也好,电报上最后的客套话也好,这些最简单、最珍贵的语言也都是金钱转化成的。即使他避而不说拉谢尔难得的温存是用高价买来的,我们也不能认为他这样做是出于自尊和虚荣,尽管这个简单片面的推理常被人荒谬地用到所有花钱供养女人的情夫和许许多多丈夫身上。圣卢不是傻瓜。他清楚,那些满足虚荣心的一切快乐,凭他高贵的门第和英俊的面孔,他不花一分钱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相反,他和拉谢尔的暧昧关系只能使他同上流社会疏远,使他在人们的心目中贬值。他这种想显示自己不花一分钱就赢得恋人绵绵情意的自尊心,不过是爱情的衍生物,是需要向自己同时也向别人表明,他被心爱的人深深地热爱着。拉谢尔朝我们走过来,那两个女人也上了车。但是,吕西安娜和谢尔梅娜的名字,如同她们的假水獭皮围巾和时装百货商店职员装模作样的神态一样,使新拉谢尔的形象延续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圣卢想象出巴黎比加勒广场的生活,陌生的朋友,肮脏的钱财,盲目作乐的下午;他似乎感到连接克利希林荫道的各条大街上,阳光不如从前他和他情妇散步时那样明媚灿烂了,因为爱情和同爱情形影不离的痛苦,就象酒醉心明一样,能使我们的感觉变得细腻。他想象在巴黎似乎还有一个城中城;他觉得,同拉谢尔交往就象在探索一种一无所知的生活,因为尽管拉谢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象是他的同类,但是她和他的共同生活毕竟是她真实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宝贵的一部分,因为他给她的钱数不胜数,这能使她受到她的女友们的羡慕,同时又能使她有一天攒足钱后隐居乡下或跻身于大剧院。罗贝本想问她吕西安娜和谢尔梅娜是谁,如果她去她们的车厢,她们会给她讲些什么,她和她的女伴们在一起将怎样度过这一天。他想,如果他和我不在场,她们溜完冰可能会到奥林匹亚酒店寻找高级消遣。有一刻功夫,奥林匹亚酒店及周围的一切——他一向都很讨厌这些地方——使他既好奇又痛苦;科马丁街的明媚春光使他产生了一丝怀旧情愫,假如拉谢尔不曾同他相识,呆会儿她也许会到那条街上去挣一个金路易。可是,向拉谢尔提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思呢?不用问他就知道,她的回答不是沉默,便是谎言,或是什么不说明任何问题却会给他带来痛苦的话。两个拉谢尔持续了很长时间。列车员要关车门了,我们赶紧登上了一个头等车厢。拉谢尔珠围翠绕,这让罗贝再次感到她是一个无价之宝。他抚摸着她,又把她嵌入他的心中,在心里默默地凝视着,就和从前一贯做的那样——除了他看见她在比加勒广场上那一瞬间的印象以外——火车开动了。
她确实有点“文学天赋”。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谈书,谈新艺术和托尔斯泰主义,只是偶尔停下来责备罗贝酒喝得太多。
“啊!要是你能和我生活一年,你瞧吧,我就光让你喝水,你活得会比现在更好。”
“一言为定,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
“可是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很多(因为她对戏剧艺术态度十分认真)。况且,你家里人会怎么讲?”
接着,她开始在我面前大肆谴责罗贝的家庭。我感到她的责备非常正确,圣卢也完全赞同她的看法,不过,他却违抗她的禁令,不停地喝着香槟酒。我也认为他饮酒不好,并且感到她对他的影响不坏,我准备劝他不必管家里人怎么讲。谈话间我不慎提到德雷福斯,这个年轻的女人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可怜的受苦人,”她呜咽道,“他们要让他死在那里。”
“放心吧,塞塞尔,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释放,一定会得到昭雪。”
“可是等不到那天他就可能死了!不过至少他的子女会有清白的名声。可是一想到他受的苦,我心里就难过死了。您能相信吗?罗贝的母亲,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竟会说即使他无罪,也要让他呆在魔鬼岛。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是的,一点不错,她是说过,”罗贝确认道。“她是我母亲,我不好反驳,不过有一点我敢说,她不象塞塞尔这样富有同情心。”
圣卢对我说,和拉谢尔共进午餐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可事实上,这一类午餐总是不欢而散。因为圣卢同他的情妇一到公共场所,就会胡思乱想,总感到他情妇的眼睛老在男人身上打转,他就会变得闷闷不乐;她发觉他情绪不好,可能会开他的玩笑,给他火上浇油。但更经常的是,因为圣卢说话的语气伤害了她愚蠢的自尊心,她故意装出不想为他解除烦恼的样子,假装目不转睛地看这个或那个男顾客,再说,这也不总是在演戏。的确,当他们去剧院或咖啡馆时,只要他们的邻座——甚至是他们乘坐的出租马车的车夫——稍有一点风度,嫉妒心就会向罗贝发出信号,他会比他的情妇先注意到那个人;他立即把那人看作下流坯,也就是他在巴尔贝克同我讲起过的那种道德败坏、玩弄女性的人,他央求他的情妇不要看那个人,这样对她反倒是个提醒。但有时她发现罗贝的怀疑中蕴含着鉴赏力,她最后会不再开他的玩笑,让他放下心来,同意给她跑腿买东西,这样她就有时间同那个陌生人交谈几句,常常是订个约会时间或还来得及去偷一次情。
我们刚进饭店,我就发现罗贝露出了担心的神色,因为他一进门就发现——在巴尔贝克时,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领班埃梅站在他那帮平凡的同事中,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有礼,毫不做作地散发出一股大凡长有轻盈头发和希腊式鼻子的人在好几年中都会散发的浪漫气息。正因为如此,他在那些侍者堆里显得与众不同。而他的同事几乎都上了年纪,猥猥琐琐,好似伪善的本堂神甫或假装虔诚的忏悔人。他们更象旧时代的喜剧演员,有一个方糖般的脑门,一般只有在观众很少的小剧院里,在陈列着一幅幅有不胜今昔之感的古老剧照的休息厅内,才能看到这种喜剧演员扮演的侍仆或古罗马大祭司长的剧照,只有在这些剧照上才有这种脑门;而这个饭店仿佛经过了精心挑选,也可能是在保存传统,把那些喜剧演员的庄重模式全都保留下来了。遗憾的是,偏偏是埃梅认出了我们,走过来给我们开票,而那些轻歌剧中的大祭司长们却向其他餐桌走去。埃梅问我外祖母身体怎样,我向他了解他妻儿的近况。他充满感情地给我作了介绍,因为他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男子。他看上去聪明,充满活力,待人彬彬有礼。圣卢的情妇开始目不转睛地端详他了。但埃梅那双凹陷的眼睛深藏在毫无表情的脸中间,没有流露出任何反应,浅度近视使他的眸子看上去莫测高深,不露真情。他到巴尔贝克工作之前,曾在外省的一个饭店服务多年,那时他俊美的相貌——可现在脸色枯黄,面带倦容——没有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年复一年,他总是站在同一个地方,就在几乎没人光顾的餐厅尽头,宛如一幅欧仁①亲王的铜版画。因为没有人识货,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脸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再说他生性冷漠,不喜欢出头露面。最多只有一两个过路的巴黎女郎,偶尔下榻在他的旅馆,抬眼注意到他,在她乘火车离开之前把他请到她的房间里。这样,在这个好丈夫和外省仆役那若明若暗、单调而深沉的空虚生活中,深深埋进了一次逢场作戏的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揭穿的隐私。然而,这位女演员那经久不移的目光,埃梅不可能没有感觉到。罗贝也不可能视而不见。我看见罗贝的脸上积起了红云,但不象他突然激动时涨红的脸,而是疏疏淡淡的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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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仁(1663—1736),奥地利政治家、军事家,人文主义者和绘画爱好者。
“塞塞尔,这个领班很有趣味,是不是?”罗贝把埃梅粗暴地打发走后问他的情妇。“好象你很想对他作一番研究似的。”
“你看,又来了!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又来了,我的宝贝?即使我错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呀,算了,不说这个了。不过,我毕竟有权让你当心这个奴才,我在巴尔贝克就认识他了(要不我才不在乎呢),他是地球上从没有过的十足的大流氓。”
她好象愿意听从罗贝的劝告,同我交谈起文学来,罗贝跟着也参加进来了。同她交谈文学我并不感到乏味,因为她对我推崇备至的那些作品很熟悉,对作品的评价也和我大致相近。但我曾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拉谢尔才疏学浅,因此,我也就不太看重她这方面的修养了。她机智聪颖,谈笑风生,若不是她老爱用文艺俱乐部和画室的行话来刺激人的神经,她倒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她不论谈什么都会用上行话。例如,她有一个习惯,当谈到一幅印象派的画或一部瓦格纳①的歌剧时,她会说:“啊!这很棒”;有一天,一个小伙子吻她的耳朵,她假装颤抖了一下,小伙子很受感动,装出羞怯的样子,她对他说:“不要这样,作为感觉,我认为这很棒。”但更叫我吃惊的是,罗贝惯用的表达方式(况且,很可能是从他情妇认识的文人那里传出来的),她在他面前使用,他也在她面前使用,仿佛这是一些必不可少的用语,岂知一个新颖的表达方式,一旦被滥用,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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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文学家。他主张歌剧应以神话为题材,音乐、歌词与舞蹈等必须综合成有机的整体,交响乐式的发展是戏剧表现的主要的手段。
她吃饭时,手很不灵活。这让人想到,当她在舞台上表演时,也会象这样笨手笨脚。她只有在作爱时才显得灵巧敏捷,有一种动人心弦的预知力,就象那些狂热地爱着一个男人的女人,一上来就知道怎样使他享受到最大的快感,然而他的肉体和她自己的又是那样不同。
当谈话转到戏剧时,我就闭口不言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拉谢尔太有点咄咄逼人。不错,她在用一种怜悯的语气为贝玛辩护(她同圣卢针锋相对,这证明她在他面前经常攻击贝玛)。她说:“啊!不,她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当然,她的表演不如从前动人了,与我们的要求不完全合拍。不过,我们不应该拿现在的眼光去看她。她是有功之臣。她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情,你知道。再说,她非常正直,心灵高尚。当然,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她并不喜欢,但是她曾有过一张动人的脸孔,显露过出色的才华。”(她在对艺术作评价时,不是千篇一律,只做同一个手指动作。如果是一幅画,为了表明这是幅好画,色彩浓重,只要翘起大拇指就行了。可是“出色的才华”要求更高。必须伸出两个指头,更确切地说,两个指甲,仿佛要把一粒灰尘弹掉似的。)但是,除了这个特例,圣卢的情妇在谈论最有名望的演员时,语气中充满了揶揄和优越感,这使我很生气,因为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错了——是她不如别人。她看得清清楚楚,我把她当成平庸的演员看待了,相反,对那些被她瞧不起的人,我却非常尊敬。不过她没有生气,因为她纵然有出众的才华,却还没有得到公认;即使她很自信,也难免带点自卑。再说我们又总是按照我们现有的地位,而不是根据我们自身的才能、见识、见解去要求和衡量别人对我们的尊重。(一小时后,我将看到圣卢的情妇对她严肃批评过的演员表示出极大的尊敬。)因此,即使我的沉默使她多少起了疑心,但她仍然坚持晚上要和我一起吃饭,说是谁的讲话也没有我的讲话使她开心。午饭后我们要去看戏。虽然我们现在还在饭店里,还没有去剧院,但我们仿佛已置身于一个挂满旧剧照的“演员休息室”里了,因为领班们的脸看上去很象杰出艺术家的脸;随着一代艺术家的消失,这种类型的脸似乎已不复存在。这些领班看上去也很象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其中一个站在一张桌子前研究梨子,他的脸,还有那漫不经心和好奇的神态,让人联想到德·絮西厄①先生;其他人站在他身边,好奇而冷漠地望着餐厅,这种审视的目光使人想到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当他来到一个公共场所时,也会这样好奇而冷漠地打量观众,一面还要悄声交谈几句。这是教堂无职衔的神甫特有的脸谱。然而,人们发现来了一个新神甫,相貌与众不同,鼻子上点缀着皱纹,嘴唇露出虚伪的虔诚,用拉谢尔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假圣人”。顾客们都在兴致勃勃地打量这个新来的人。但是不一会儿,拉谢尔就向邻桌一个正在同朋友吃饭的年轻大学生送递秋波,也许她想用这个办法把罗贝气走,好同埃梅单独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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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絮西厄(1797—1853),法国植物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塞塞尔,求求你,别这样看那个年轻人,”圣卢说,他脸上的红云刚才只是疏疏淡淡的,现在突然涌了上来,把我朋友松弛的线条胀得鼓鼓的,颜色也越来越深。“如果你一定要让我们当场出丑,我宁愿躲到一边去吃饭,吃完后到剧院去等你。”
这时,有人过来对埃梅说,有一位先生请他到他的车门口去说话。圣卢很不安,担心有人给他情妇捎情书什么的,便隔窗向外望去,看见有一辆轿式马车,车里坐着德·夏吕斯先生,戴着黑条纹白手套,西装翻领的饰钮孔上插着花。
“你看,”他小声对我说,“我家派人盯梢都盯到这里来了。拜托你,我自己不能去,既然你同这个领班很熟,你去对他说别到车子那里去,他肯定会把我们出卖的。无论如何,得让一个不认识我的人去。如果他对我舅父说他不认识我,我知道我舅父,他决不会进咖啡馆来找我的。他讨厌这些地方。象他这样一个追逐女性的老色鬼,却没完没了地教训我,甚至跑到这里来监视我,真叫人受不了。”
埃梅得到我的指示,便派一个伙计去了,要他对德·夏吕斯先生说埃梅脱不开身,如果先生要找德·圣卢侯爵,就说不认识他。马车很快开走了。但圣卢的情妇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以为我们在谈那个年轻的大学生,因为圣卢刚才责备她向他暗送秋波了。她就勃然发作,破口大骂起来。
“行啊!轮到这个年轻人了,是不是?你事先提醒我,这很好。啊!在这种条件下吃饭太愉快了!您别听他胡说,他神经有点毛病,尤其是,”她把脸转到我一边,“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相信摆出嫉妒的样子就显得高雅,就有大老爷风度。”
她又挥手,又跺足,显得烦躁不安。
“可是,塞塞尔,不愉快的应该是我。你当着那位先生的面出我们的洋相,他该相信你对他有好感了。而在我看来,他的长相要多糟有多糟。”
“恰恰相反,他很讨我喜欢。首先,他的眼睛很迷人,看女人时有一种特别的神采,让人感到他可能很喜欢女人。”
“别说了,至少在我走之前别说。你是不是疯啦?”罗贝嚷了起来。“侍者,把我的衣服拿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走。
“不,我需要一个人清静一会儿,”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就和他刚才跟他情妇说话时的语气一样,好象也在跟我生气似的。他的愤怒就好比歌剧中的一个乐句,好几段歌词都用这同一个乐句。尽管在脚本中它们的意思和性质各不相同,但是乐句把它们溶进了同一个感情中。罗贝走后,他情妇叫来埃梅,问了他许多情况。然后她想知道我对他的印象。
“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是不是?您明白,我感兴趣的,是想知道如果我要他常来侍候我,要他跟我去旅行,他会怎么想。仅此而已。要是喜欢一个就爱一个,那就太可怕了。罗贝不该胡思乱想。我那些想法在我头脑中会自生自灭。罗贝完全可以放心。(她一直看着埃梅。)您看他的黑眼睛,我想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不一会儿,有人来对她说,罗贝叫她到一个单间去。刚才,他没有穿过餐厅,而是从另一道门到那个单间去结束他的午饭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不多久,罗贝把我也叫了去。我看见他的情妇躺在长沙发上,满面春风,笑逐颜开;圣卢在拼命地亲她,抚摸她。他们在喝香槟酒。“好呀,您!”她不时地对他说,因为她刚刚学会这个说法,她认为这最能表达柔情和幽默。我饭吃得很少,心里很不自在,尽管勒格朗丹那番话对我没起什么作用,但当我想到这第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开始于饭店的一个单间,结束于剧院的后台,不免感到惋惜。拉谢尔看着表,怕耽误演出时间,然后给我斟了一杯酒,递给我一支东方烟,从衣服上取下一朵玫瑰花送给我。我心想:“我没有必要过分抱怨浪费了这一天。我在这个年轻女人身边度过的几小时并不是毫无所获,我有了一朵玫瑰花,一根香喷喷的烟,一杯香槟酒,这是她好意给我的,花多少钱你也买不来。”我这样想,是为了使这枯燥乏味的几小时具有美学价值,从而使自己心安理得,既来之,则安之。也许我应该想一想,需要找一个理由来减轻我的厌烦情绪,这本身就足以证明我一点也不感到这几个小时有什么美学价值。至于罗贝和他的情妇,看样子他们把刚才的那场争吵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记得我是个目击者了。他们连提都不提,既不为刚才的争吵,也不为现在的卿卿我我、难解难分(前后对比多么鲜明!)寻找任何辩解的理由。我同他们一起喝了许多香槟酒,感到醉意朦胧,有点象我在里夫贝尔感觉到的醉意,但不完全一样。醉有各种各样的醉法,阳光或旅行引起的,疲劳或喝酒引起的;醉还可以标出各种程度,就象海洋可以标出水的深度一样;不仅每一种醉,而且每一级醉,都会把我们的醉态一丝不差、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圣卢的单间很小,只装饰着一面镜子,但镜子非常奇特,似乎反射出三十来个相同的屋子,沿着无限的视景伸展出去。晚上,把镜子顶上的电灯打开,从镜子中会连续不断地反射出三十来盏相同的电灯。如果有人在这个单间饮酒,哪怕是孤零零一个人,看到镜子中反射出来的一盏接着一盏的电灯,会感到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会产生许多美妙的感觉,周围的空间也似乎和他的感觉一样无限增加。尽管他一个人关在这间小屋里,但他统治着一个比“巴黎动物园”的小径还要长的空间,光灿灿的曲线向着无限延伸出去。然而,此刻我就是这个饮酒人。我到镜子里去寻找这个饮酒人。突然,我看见他了,是一个相貌奇丑的陌生人。他也在瞪眼瞅我。酒醉使我心境酣畅,也就顾不得厌恶镜子里的丑人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挑衅,我给他扮了一个微笑,他也还我一个微笑。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感觉是那样强烈,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了,我唯一忧虑的,也许就是担心我刚才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面目狰狞的“我”会很快死去,担心在我人生的旅程中再也见不到这个陌生人。
罗贝只对我不愿意在他情妇面前进一步显示我的口才感到不满意。
“喂,你上午遇到的那个先生,就是把时髦主义和文学混为一谈的那个先生,你给她吹一吹,我记不太清楚了。”罗贝一面说,一面用眼角偷看他的情妇。
“可是,我亲爱的,除了你刚才讲的以外,我没什么好讲的了。”
“你真叫人扫兴。这样吧,你给她讲讲弗朗索瓦丝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事,这会使她非常高兴的!”
“太好了!博贝多次给我提到过弗朗索瓦丝。”她用手托着圣卢的下巴,把它拉到亮处,一面重复她的陈词滥调:“好呀,您!”
自从我认为演员不只是在朗诵和表演风格上具有艺术真实性以来,我对演员本人发生了兴趣。当我看见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员一面漫不经心地聆听男主角向她表露爱情,一面盯着刚进入剧场的一个贵族公子的脸孔看个不停,而那位男主角一面倾吐火一般炽烈的情话,一面向坐在附近包厢里的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夫人频送灼热的秋波时,我感到饶有兴味,仿佛在欣赏一部旧喜剧小说中的人物。就这样,尤其通过圣卢给我介绍的有关演员的私生活,我在这部有声的戏剧下面,看到了另一部无声的富有表现力的戏中戏。这部有声戏剧尽管平淡无奇,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由于灯光的效果,由于演员脸上涂着角色的脂粉,戴着角色的面具,心灵上凝结着角色的台词,我感到剧中人物短暂而鲜明的个性在一个小时内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栩栩如生,沁人心脾。人们热爱这些个性鲜明的人物,欣赏和怜惜他们,一旦离开剧院还想再看见他们,可他们已解体成一个不再是剧中人物的喜剧演员,一本不再能展示演员面孔的剧本,一粒染上了油彩的被手帕擦掉的脂粉。总之,演出一结束,剧中人物的鲜明个性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会象失去了心爱的人那样,怀疑自身的存在,思考起死亡的问题来。
有一个节目叫我看了心里极不舒服。一个初登舞台的年轻女演员要演唱几首老歌,她把自己的前途和家里人的希望全部压在这场演出中。拉谢尔和她的几位女友都憎恨她。这个女演员的臀部过于肥大,大得让人看了发笑;嗓门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动就变得更小。这小嗓门和大臀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拉谢尔在剧场内埋伏了她的男朋女友,他们的任务就是用冷嘲热讽把这个舞台新手(因为他们知道她一定怯场)搞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最后彻底垮台,这样剧院经理就不会同她签订合同。这个倒霉的女演员刚唱了个头,就有几个被专门搜罗来干这种勾当的男观众背朝舞台,纵声狂笑。另有几个同谋的女观众笑得更响。而笛子的每一个音符又为这场有预谋的狂笑增加了声浪。剧场内顿时乱作一团。倒霉的女演员心里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脸上淌着汗水。她试着斗争了一会儿,接着向周围的观众投去痛苦而愤怒的目光。这就使得喝倒彩的声浪愈加高涨。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现自己聪明和勇敢的欲望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员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她们本不是同谋,但向那些家伙送去了恶毒而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致使舞台监督在女演员唱完第二首歌后——尽管还有五首歌没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个意外事件,就象从前当我的叔公为了戏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让我的老外公喝白兰地酒时,我也尽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样。因为对我来说,恶作剧也是令人痛苦的。然而,正如我们对不幸人的怜悯很可能会怜悯得不是地方,因为我们会把他想象得痛不欲生,可是,他迫于要同痛苦斗争,根本不想自悲自怜;同样,恶作剧的人在灵魂深处也不见得有我们想象的残忍,不见得只想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仇恨煽起了他的坏心,愤怒给了他热情和活力,而这种热情和活力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只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从中得到快乐。施虐者总认为他所虐待的对象也是一个恶人。拉谢尔想必认为她所折磨的女演员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她认为给她喝倒彩无论如何也是为高雅的情趣报仇,是向一个蹩脚的同行提出忠告。不过,我最好还是不谈这件事,因为我一没有勇气,二没有能力阻止事情发生;再说,即使我为受害者鸣冤叫屈,我也很难把那些折磨者干坏事的感情说成是为了满足他们残酷的心灵。
但是,这场演出的开场以另一种方式引起我的兴趣。我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圣卢对拉谢尔会产生错觉,为什么今天上午当我们——我和圣卢——在开花的梨树下看到他的情妇时得到的印象会有天壤之别。拉谢尔在一个小剧中扮演配角。
但她在台上和台下简直判若两人。拉谢尔的脸远看象朵花(不一定在舞台上,因为世界是更大的剧场),可是近看却不怎么样。当人们站在她身边,只看见一片模模糊糊的星云,一条布满雀斑和小疙瘩的银河;但是如果离她适当的距离,红雀斑和小疙瘩会从面颊上隐去,会消失,一个秀丽而洁净的鼻子会在脸上升起,宛若一弯新月,这时,你就想——假如你从没有在近处看见过她的话——成为她注意的对象,希望时时刻刻能看见她,把她留在你身旁。我不属于这种人,但圣卢第一次看她演出就是如此。那时圣卢想着怎样才能接近她,认识她,在他的心中展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她生活的世界,从里面放射出一道道美妙的光线,保他却不能涉足其间。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几年以前,在外省一个城市的剧院里 戏散场后,他准备离开剧院,一面想着心事,他对自己说,给她写信可能是蠢人干的事,她不会给他回信,尽管他准备把自己的财产和姓氏奉献给她,奉献给这个在他的想象中生活在一个比他熟悉的现实要优越得多的、被愿望和梦想美化了的世界中的女人。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在演员出口处,他看见刚才登台表演的演员,各戴一顶雅致的帽子,说说笑笑地从一道门里走出来。有几个认识她们的年轻小伙子在门口等候她们。真是天缘巧合!在一个举目不见熟人的大厅里,出乎意外地来了一个人,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他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会以为是上帝为我们安排的巧遇,殊不知如果我们不在这里,而在别的地方,也会有另外的巧遇,会产生另一些欲望,会遇到另一个熟人来帮助我们实现这些欲望。梦想世界的金色大门在圣卢看见拉谢尔走出剧院之前就已在她身后合拢,因此,她脸上的红雀斑和小疙瘩也就无关紧要了。不过,那些玩意儿叫他看了也不舒服,因为他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有在剧院看戏时那样的想象力了。但是尽管他看见的不再是舞台上的拉谢尔,但她却仍然支配着他的行动,就象那些天体,即使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也仍然用引力统治着我们。因此,罗贝想占有那个面目清秀的女演员的欲望——尽管他已记不清她的模样——驱使他一个箭步奔到在这里不期而遇的那个老同学跟前,恳求他把自己介绍给(既然是同一个人)这个相貌平庸、长着一脸红雀斑的女人,心想以后再来研究这个女演员到底是舞台上的还是舞台下的。但她急着要走,甚至连话都没有跟圣卢讲,只是过了几天,他才终于说服她离开她的同伴们,把她带回住处。他已经爱上她了。他需要梦想。他渴望通过梦想中的情人得到幸福。这使他很快就把自己可能的幸福全部寄托在几天前在舞台上偶然发现的女人身上。而那时他还不认识她,她对他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幕间休息时,我们到后台去了。这种地方我从没有去过,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姿态,因此,我很想同圣卢说说话,这样我就可以假装沉浸在谈话中,别人就会以为我全神贯注于谈话,对周围的事物不关心,就会认为我的脸部表情自然就和这个地方——坦率地说,我快要不知道我在哪里了——不相适应了。为了摆脱困境,我抓住我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话题:
“你知道,”我对罗贝说,“我走的那天去和你告别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谈这件事。我在街上还和你打招呼呢。”
“别提这件事,”他回答说,“我感到很对不起你。我们在军营附近碰头,但我却不能停下来,因为我迟到了。我向你保证,我心里很不安。”
这么说,他是认出我来了!那天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他把手举到帽沿上,不带任何感情地给我行了个军礼,既没有用眼神表明他认出了我,也没有用手势显示他因为不能停车而感到歉意。当然,他装作没有认出我来,倒使事情变简单了。可是他竟那样果断,反射作用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第一个印象表露出来,他就作出了决定,这不能不叫我惊讶。在巴尔贝克海滩时我就注意到,他一方面有一张真诚朴实的脸孔,白皙的肌肤能使人对他勃发的激情一目了然,但同时他还有一个训练有素、能随机应变的身子,他就象优秀的喜剧演员,在兵营和社交生活中,能相继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在他扮演的一个角色中,他爱我爱得那样深沉,对我情同手足;他从前是我的兄长,现在还是我的兄长,但中间却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认识我,他手持缰绳,戴着单片眼镜,不看我一眼,不给我一个微笑,把手举到帽沿上,端端正正地给我行了个军礼!
布景还没有拆去,我从布景中间穿过。布景师在置景时把距离和灯光可能带来的效果也考虑进去了,因此当这些布景失去距离和灯光时,也就变得毫无价值了。当我走近拉谢尔时,发现她受到的损失不下于布景。她那可爱的鼻翼也和布景的立体感一样,留在剧场和舞台之间的视景中了。她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只能从她的眼睛认出是她,她的个性藏在她的眸子中。这颗新星,方才还那么明亮,现在却变得黯然无光。相反,正如我们从近处看月球时,我们会感到月球不再有玫瑰色和金色的光辉一样,在这张刚才还是那样平滑洁净的脸上,我看到的全是雀斑和高低不平。
一群记者和社交人士象在社交场合那样抽着烟,聊着天,不停地同人打招呼。他们是女演员的朋友。我高兴地发现,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年轻人,戴着黑绒无沿帽,穿着绣球花色裙子,脸上涂得红红的,象是华托①画册中用红铅笔勾勒的肖像画;他嘴边漾出微笑,眼里闪着蓝光,用手掌做出各种优美的动作,轻盈地蹦来跳去,同他周围那些身穿短上衣和礼服的有理智的人好象不属于同一类;他象一个精神病人,如醉如痴地追踪着自己的梦幻,他的梦同周围人的忧虑毫不相干,在周围人的文明形成之前就久已存在,不受任何自然法则的束缚;他就象一只涂脂施粉的迷途的蝴蝶,张着翅膀,自由自在地在天空布景中间飞来飞去,在上面画出一幅幅自然朴素的阿拉伯装饰图案。看到此番情景,人们会感到心境恬静、爽快。可就在这时,圣卢想象他的情妇对这个正在作最后一次练习、准备登场表演的男舞蹈演员发生了兴趣,他的脸刷地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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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华托(1684——1712),法国画家。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闲逸生活,他为后人留下大量素描。
第一卷(10)
“你眼睛可以看着别处嘛,”他阴沉地对她说,“你知道这些舞蹈演员还不如一根钢丝绳值钱,他们最好还是去踩钢丝,把腰摔断算了。待一会儿,他们又要到处吹嘘,说你注意他们了。再说你明明听见叫你到化装室去换装了嘛。你又该迟到了。”
这时,有三个先生——三个记者——被圣卢气乎乎的样子逗乐了,走过来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因为另一边正在安布景,我们被挤到他们身上了。
“啊!可我认出他了呀,他是我的朋友,”圣卢的情妇眼睛看着舞蹈演员,嚷了起来。“瞧他身材多好,你们看他那双小手,舞得多来劲,一动全身都动了!”
舞蹈演员朝她转过脸来。他虽然已化装成空气中的精灵,但还看得出人的形体。他的眸子犹如一条灰色的霜带,在染了色的僵直的睫毛中间颤动、闪光,一缕微笑把他的嘴角咧向两边,延伸到他那涂了红粉的脸蛋上。接着,为了讨好这个年轻的女人,他开始象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惟妙惟肖地把他刚才的手掌动作又做了一遍,就象一个歌唱演员,当我们赞扬他哪首歌唱得好时,他会讨好地把这首歌低声地再给我们唱上一遍。
“啊!太棒了,简直和刚才一模一样!”拉谢尔拍手叫好。
“求求你,我的宝贝,”圣卢伤心地对她说,“别这样出洋相了,我受不了。我向你发誓。如果你再说一句,我就不陪你到化装室去了,我要离开这里。行了别淘气。喂,你不要再呆在腾腾的烟气中,这对你不好,”他把脸转向我又说,脸上流露出对我的关怀。自从我们在巴尔贝克相识以来,他总象这样关心我。
“啊!你走吧,我求之不得!”
“告诉你,我再也不来了。”
“不敢有此奢望。”
“听着,你知道,我答应过给你买项链的,只要你乖一些,可是,既然你这样对我……”
“哈!你这样做,我才不感到意外呢。你给我许了愿,我早该料到你不会履行诺言的。你想炫耀你有钱,我可不象你那样自私。我不稀罕你的项链。有人会给我的。”
“谁也给不了你,因为我让布施龙替我留下了,他答应除我以外谁也不卖。”
“一点不错,你想讹诈我,你事先把什么都策划好了。怪不得人家说马桑特①的意思是matersemita②,这个名字散发出犹太人的臭气!”拉谢尔在回答中错用了一个词源,把“羊肠小道”说成是“闪米特族”③了,民族主义者把这个词源用于圣卢身上是因为他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④。可是圣卢之所以成为重审派完全归因于这个女演员(她最没有资格把马桑特夫人说成是犹太人了,再说,那些社会人种史学家除了发现圣卢的母亲同犹太族的莱维·米尔布瓦家族沾亲带故之外,其他一无所获)。“不过,我会有办法弄到那串项链的,请你相信。布施龙在那种情况下许下的诺言一钱不值。你背叛了我,布施龙会知道的,有人会出双倍价钱买他的项链。你放心好了,很快你就会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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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卢的母亲是马桑特伯爵夫人,她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
②拉丁文,意即:闪米特人的母亲。
③闪米特族在古代指巴比伦人、亚述人、希伯来人和腓尼基人;近代主要指阿拉伯人和犹太人。
④圣卢的情妇拉谢尔是犹太人。
罗贝有一百个理。但事情总是那样错综复杂,乱七八糟,拿着一百个理的人也许会有一次没有理。我不由得回想起罗贝在巴尔贝克海滩时说的那句令人不快但又是无辜的话:“这样,我就可以控制她了。”
“关于项链,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瞎许愿。既然你变着法儿要我离开你,我不给你项链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明白我怎么背叛你了。我哪一点自私啦?怎么能说我炫耀自己有钱呢?我一直对你说我是个穷光蛋,分文不名。你这样认为就错了,我的宝贝。我哪一点自私嘛?你明明知道,我唯一关心的就是你。”
“对,对,你尽管讲下去,”她揶揄地对他说,同时做了个表示蔑视的动作,然后把脸转向那个舞蹈演员:
“啊!他那双手太不可思议了。我是女人,但我做不出那样优美的动作。”她把脸对着他,用手指着罗贝那张抽搐的脸说:“你看,他受不了啦。”她低声对那位舞蹈演员说,一时的冲动使她变得和暴虐狂一样残酷,然而这并不是她对圣卢的真实感情。
“听着,最后一次,我向你发誓,一星期后你要后悔死的,你求我来我也不来了,酒杯已经满啦,你当心点,没有办法再挽回了。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那时可就来不及罗。”
也许这是他的心里话。离开情妇他固然很痛苦,但在他后来,与其象这样在她身边受罪,倒不如早一点分手的好。
“亲爱的,”他又对我说,“别呆在那里,我跟你说,你会咳嗽的。”
我向他指了指我身边的布景,意思是说我动不了。他轻轻摸了摸头上的帽子,对身旁那个记者说:
“先生,请您把香烟扔掉好不好,我朋友不能闻烟味。”
他的情妇没有等他,就朝她的化装室走去了,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
“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那双小手也象这样灵巧吗?”她假装天真,用做作的动听的声音向着舞台深处的那个男舞蹈演员喊道。“你看上去真象个女人,我相信,我跟你就象跟我的一个女朋友一样,会合作得很好。”
“据我所知,这里并不禁止抽烟呀!有病就该呆在家里嘛!”记者说。
男舞蹈演员向女喜剧演员神秘地笑了笑。
“啊!别说话,你让我发疯了,”她对他喊道,“我们以后再约会”
“不管怎么说,先生,您不太礼貌,”圣卢对记者说,他仍然心平气和,彬彬有礼,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在对一次事故作出事后的裁决似的。
就在这时,我看见圣卢把胳膊举得高高的,仿佛在给一个我看不见的人打手势,或者象一个乐队指挥,因为他刚说完这几句有礼貌的话,却举起手来在记者的脸上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象在一组交响乐或芭蕾舞曲中一样,只根据琴弓的一个动作,优美的行板乐曲即刻换成了狂暴的旋律。
现在,战争的狂怒接替了外交家温文尔雅的谈话,接替了和平时期的微笑策略,如果你打一记,我还一拳,双方不打个头破血流那才怪呢。但我不明白(我就象看到两国之间本来可以通过调整边界解决的矛盾竟然发展成为战争,或者看到一个病人仅仅因患肝肿瘤就丧失了生命那样,感到这极不公正),圣卢刚才说话还带点儿客气的意味,怎么会突然做出同前面那些话毫无关联的动作。这个举手打人的动作不仅侵犯了人权,而且违背了因果关系的原则。然而,在容易冲动的一代人身上,是会exnibilo①做出这个动作来的。幸好记者没有还手。这记猛烈的耳光打得他差点儿摔倒,他的脸刷地变白,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把手举起来。至于他的朋友们,有一个很快别过脑袋,假装专心在看后台一个显然并不存在的人;第二个装作眼睛里掉进了一粒灰尘,使劲地合上眼皮,痛苦地做着怪相;第二个则喊着冲到台下:
“我的上帝,我想演出就要开始了,去晚了会没有位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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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即:无缘无故。
我本想劝一劝圣卢,可我看见他对那个男舞蹈演员生那样大的气,怒火都要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了。这股怒火犹如骨架,把他的脸颊绷得紧紧的;他内心的激动完全凝固在脸上,他甚至无意使脸部肌肉放松。既然是这样,他就根本不会听我的话,也不会作出响应。记者的三个朋友看见事情已经结束,便回到他的身边,但仍心有余悸。可是,尽管他们为自己的行动感到惭愧,却仍然坚持要他相信他们确实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因此,他们一个说眼睛里掉进了灰尘,另一个说闹了场虚惊,以为戏就要开始了,第三个则说看见有一个人走过去,长得和他兄弟象极了。他们甚至还抱怨,说他不了解他们的心情。
“怎么,你没看见?你眼睛看不清了?”
“那就是说,你们是一群胆小鬼,”被掴耳光的记者小声嘀咕了一句。
按照刚才虚构的事实,他们应该——但没有想起来——装出听不懂的样子,然而与逻辑相反,他们喊出了一句在这种场合人们习惯说的话:“啊,你的气还不小哇,别小题大作了,好象你嘴里咬着马嚼子似的。”
上午,我站在长满白花的梨树前,突然明白罗贝对“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的爱情是建立在幻梦之上的。同时,我也意识到这个爱情确实酿成了痛苦。一个钟头以来,他不停地受着痛苦的折磨,现在痛苦收缩了,缩回到他的身上,时显时隐,若有若无地显露在他的眼睛中。圣卢和我,我们离开剧院,在一起走了一程。我在加布里埃尔大街的一个拐弯处稍稍停了一会儿。从前,我常见到希尔贝特从那条街上走来。我停了一会儿,试图回顾那些往事。我正要“小跑步”去追圣卢,蓦然看见个衣冠不整的先生好象在同他说话,两人离得相当近。我由此推断,这是圣卢的朋友。可是,两人好象还在继续靠近。突然,我看见一些卵形物体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占领了圣卢面前的空间,形成一个变化无定的星座。这些卵形物体好象是用一只弹弓打出来的,我看至少有七个。然而,这不是什么弹弓射出的物体,而是圣卢的两个拳头。拳头飞快地变换着位置,看起来象是好几个拳头做出了一整套完美无缺、煞是好看的动作。这阵拳头的好斗性——而不是审美性——我一上来就从那个衣冠不整的先生狼狈的样子看出了几分。他张皇失措,颔骨似乎脱开,流了许多血。一群人围上来询问情况,他撒了谎,没有讲真话。他转过头,当他看见圣卢头也不回地朝我走来时,怨恨而沮丧地、但毫不气恼地看着他离去。相反,圣卢却怒形于色。尽管他没有挨打,但当他走到我跟前时,我看见他的眼睛还在冒火。我认为这件事与剧院里掴耳光事件毫无关系。那人是一个有同性恋癖的过路人,看见圣卢是一个漂亮英俊的军人,就向他提出不正当的建议。我的朋友惊魂未定。这帮“恶棍”竟不等天黑就想冒险!当他给我讲述那人的建议时,就象报纸在报道一起光天化日之下在巴黎市中心发生的持械抢劫事件那样,情绪异常激愤。然而,挨打的那个瘾君子也无可厚非,他顺着斜坡滑下去,一心只图快点享受,以为长得漂亮就是允诺他了。而圣卢长得确实漂亮,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对付刚才上来同他攀谈的那号人,拳头固然可以教他们认真思索一番,但时间必竟太短,不可能使他们改邪归正,从而逃脱法律的制裁。因此,尽管圣卢不假思索地给了对方一顿拳头,但这种惩罚即使能帮法律的忙,却不可能移风易俗。
接踵而来的这两件事,尤其是他想得最多的那一件,当然会促使圣卢想单独呆一会儿。因为不久他就提出同我分手了,要我独自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他在那里和我碰头。他说我们不一起进去,这样他好装出刚到巴黎的样子,不让人家猜到他和我一起已度过了下午的部分时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生活环境果然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环境不太相同,这一点,我在巴尔贝克海滩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相识之前就料想到了。侯爵夫人属于这样一类女人,出身名门望族,大家也同样是高门显贵,然而在社交界却不享有崇高的地位。除了几个公爵夫人(都是她的侄女、外甥女或妯娌)和一、两个王妃(是她家的故交)以外,到她沙龙来的人全都是二流人物:资产者、外省的或名声不好的贵族。由于这些人同她过从甚密,久而久之,那么高雅之士和赶时髦的人也就对她敬而远之。再说他们同她非亲非故,用不着到她的沙龙来尽义务。固然,我没有化多少时间,也没有费任何气力就弄明白,在巴尔贝克海滩,为什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消息比我们还要灵通,对我父亲和德·诺布瓦先生正在西班牙进行的访问了如指掌。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也难以想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大使先生二十余年的暧昧关系会是侯爵夫人在社交界地位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因为那些最出风头的贵妇们在社交界炫耀的情夫还不如诺布瓦先生有身份。况且,他大概早就不再是她的情夫了,而仅仅是她的一个老朋友。那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前是不是有过其他风流事呢?那时候,她的性格比现在狂热。现在她人老珠黄,变得平静和虔诚了,这也许得部分地归功于她拼命享受生活的狂热年代。她在外省生活多年,就不会闹出几场丑闻?她这些浪漫史后人并不知道,只是从她沙龙乌七八糟的成员看到了后果;倘若没有这些丑闻,她的沙龙肯定会是纯而又纯的沙龙之一。她的侄儿说她讲话“尖酸刻薄”,那么,她那张利嘴会不会使她在那个年代树敌过多?会不会促使她利用自己对男人的某些成功向女人实施报复?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尽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谈论廉耻和慈爱时,神态高雅,富有同情心,不仅用词细腻入微,而且语调也时强时弱,时重时轻,但这些并不能使这种假设不成立。因为那些奢谈某些美德,并且感觉到它们的魅力,甚至深有体会的人(他们会在回忆录中塑造一个具备这些美德的可敬形象),常常出生于,但并不属于那个实践着这些美德的默默无闻的、粗野而没有艺术修养的一代。那一代人在他们身上会有表现,但不会延续。他们的性格和那一代人的不同,他们敏感,有才智,但这种性格却不利于行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生中有没有丑闻,这无关痛痒。即使有,也被她家姓氏的光辉遮盖了。肯定地说,她在社交界失势的根本原因是她的出众才智,一种与其说是上流社会女人的,不如说是二流作家的才智。
毫无疑问,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特别鼓吹稳健和节制,这种品质一般不会使人产生激情。说到节制,如果要说得完全恰当,我认为光有节制是不够的,还必须兼备作家的某些素质,必须有不太节制的激情。我在巴尔贝克海滩就注意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并不理解某些大艺术家的才华,她只知道用幽默的玩笑对他们冷嘲热讽,使她的不理解披上一层诙谐而优雅的外衣。但是,她这种诙谐和优雅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竟变成了——在另一个平面上,被用来贬低那些最杰出的作品——她真正的艺术素质。然而,这种素质会对一个人的社交地位产生不良的影响,会导致一种医生们所说的挑挑拣拣的毛病。这种毛病具有异常强大的瓦解力,即使你在社交界的地位十分牢固,不消几年,也会被它动摇基础。艺术家们所说的才智,对上流社会说来似乎是纯粹的奢望,而上流社会的人不可能象他们那样仅以唯一的一个角度去看待一切,决不会理解他们对选词或对比为什么有那样浓厚兴趣,因此在他们身边会觉得疲倦,感到恼火,会很快产生反感。然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谈吐只显示出一种完全是上流社会的高雅,这在她以后出版的回忆录中也可以得到证实。一些重大的事件,她只是轻描淡写、笼而统之地提一提;对于她过去的岁月,她几乎只谈了一些轻薄的琐事,不过,她的描写却绘声绘色、恰如其分。但是,一部作品,即或涉及的题材是非精神性的,也还是智力的产物;要在一本书或一场谈话中(因为谈话和写书差别不大)使人得到一种轻薄已经登峰造极的印象,必须要有一定分量的严肃性,那是一个十足轻薄的人所不具备的。在某些由女人撰写的被公认为杰作的回忆录中,有的句子被人称作高雅的轻浮,引为范例,但总使人想起要达到这种轻薄程度,作者想必早已精通一门比较沉闷的科学,一门讨厌的学问,她在少女时代,在她的女友眼里,可能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女学究。某些文学素质会导致社交生活的失败,文学素质和社交生活之间的联系是那样必然,今天,当我们拜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回忆录时,只要读到某个贴切的形容词和某些前后连贯的比喻,就可以重新看到勒鲁瓦夫人那样的假上流人物在某大使馆的楼梯上可能向老侯爵夫人冷冰冰地行礼的情景。勒鲁瓦夫人去盖尔芒特府的时候,也许会顺便送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张折了角的名片①,但决不会走进她的沙龙。因为勒鲁瓦夫人害怕同医生或公证人的妻子混在一起会有失身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少女时代可能是一个女学究。她自以为博古通今,顾盼自得,但很可能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得罪了上流社会中某些不及她聪明、又不如她有学问的人,而那些受到伤害的人却对她耿耿于怀,记恨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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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名片上折一只角就表示亲自来访。
再说,才华不是一种附加物,可以随便加到那些能使人获得成功的各种素质之中,从而造就上流人士所说的“完美的女人”。才华是某种精神气质的活的产物。一般地说,在这种气质中,有许多特点是不存在的,占主导地位的是敏感性。这种敏感性的某些表现形式,在书中可能感觉不到,但在生活中却会顽强地表现出来,例如好奇心,耽于幻想,突然想到这里或那里去走一走,是为了消遣,而不是为了扩大或维持社交关系,或者仅仅是为了发挥社交关系的作用。在巴尔贝克海滩时,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自己关在她的小圈子中,对坐在旅馆大厅里的人不屑一顾。但我敏感到她并不是生性冷漠才不和别人来往的,而且也不总是闭门谢客。心血来潮时,她也想结识这个或那个没有资格受她接待的无名人士,可能因为她觉得那人长得漂亮,或者仅仅因为听人说他很讨人喜欢,或者认为他与她熟悉的人不一样。而她所熟悉的人全都是最纯的圣日尔曼社交圈里的人,在那个时代,她对他们很不以为然,因为在她看来,他们决不会抛弃她。那个得到她赏识的生活放荡的青年,没有身分的小市民,对她的邀请不肯赏光,她就不得不一再发出邀请,久而久之,她在那些假上流人的眼里渐渐威信扫地,因为他们评定一个沙龙好坏,往往根据女主人不接待什么样的人,而不是根据她接待什么样的人。的确,如果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年轻时对自己是贵族的精华感到乏味,有意得罪她周围的人,以作践自己的地位自娱的话,那么,当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一落千丈后,反倒眷恋起她失去的地位了。从前,如果说她为了向公爵夫人们显示自己比他们高明,她们不敢做的事她敢说敢做的话,那末现在,除了她的亲属之外,公爵夫人们都不愿光临她的沙龙,她觉得自己变得渺小了,她还希望能独霸一方,但不再是用思想,而是用别的方法。她想把过去她竭力排斥的贵妇都吸引到她的沙龙里来。不知有多少女人,一生就象这样被分割成若干个对比鲜明的阶段!况且,对她们的生活,人们知道得很少(因为每个人按照不同的年龄,似乎有着不同的世界,老人们守口如瓶,使得年轻人对过去很难有明确的概念,很难了解人生的整个过程)。当她们走到人生最后一个阶段时,她们又会不遗余力地去夺回她们在前一个阶段心甘情愿地抛弃的东西。那么是用怎样的方式抛弃的呢?当今的青年是想象不到的。更何况他们眼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一本正经的回忆录作者,戴着白发套显得那么庄重,却曾经是一个一宵千金的风流女人,使多少现在已长眠地下的男人丧魂失魄。尽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曾巧妙而自然地、坚持不懈地作践她高贵的出身给予她的地位,但这并不能说明,即使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她对她的地位毫不重视。同样,一个神经衰弱症患者可以整天为自己密谋一种清静而懈怠的生活,但他仍然认为这种生活不堪忍受;当他赶紧在束缚他的网上再开一个洞眼时,很可能他只梦想舞会、狩猎和旅行。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确立我们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们会身不由己地把我们现在的特征,而不是理想的人的特征作为临摹的图样。勒鲁瓦夫人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打招呼时表现出的轻蔑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可能反映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本性,却丝毫也不符合她的愿望。
毫无疑问,当勒鲁瓦夫人同侯爵夫人“断绝来往”(这是斯万夫人心爱的用语)时,侯爵夫人为了自我安慰,可能会回想起玛丽—阿梅莉王后从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爱您就象爱女儿一样。”但是王后的这种恩宠是不公开的。没有人会知道,它就象艺术学院旧时颁发的头等文凭,上面布满了灰尘,它仅仅对侯爵夫人才具有存在的价值。在上流社会中,唯有那些能创造生活,并且会随时消失的好处才是真正的好处,享有这些好处的人既不想保留,也不想到处张扬,因为在同一天中,还会有一百个好处接踵而来。尽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必要时会回忆王后的话来作自我安慰,但她却宁愿用王后的话换取勒鲁瓦夫人经常受到邀请的权力。就象一个大艺术家走进一家饭店,谁也不认识他,他那件过时的旧上衣和脸上腼腆的神情也显示不出他的才华,他宁愿自己成为邻桌那个年轻的场外经纪人,尽管这个人属于社会最低层,却有两个女演员相陪,老板、侍应部领班、侍者,穿制服的服务员,就连学厨的小徒弟,全都走出厨房,络绎不绝地跑来向他大献殷勤,就象童话剧中看到的那样,而那个饮料总管手里拿着满是灰尘的酒瓶,浑身上下也都是灰尘,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一瘸一拐地朝着经纪人走来,象是刚才从黑暗的酒窖上来时,半路上扭伤了脚似的。
然而,应该承认,勒鲁瓦夫人没有出席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尽管使女主人伤心,但却没有引起多少客人的注意。他们根本不知道勒鲁瓦夫人的特殊地位,因为她仅仅在上流社会有名气。他们毫不怀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招待会是巴黎最出色的招待会,正如今天她的回忆录的读者所确信的那样。
离开圣卢后,我就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第一次去她家里,是德·诺布瓦先生向我父亲提议的。我在她的客厅里找到了她。客厅的墙壁装饰着黄绸,沙发和令人赞叹不绝的安乐椅是用博韦的绒绣做面,玫瑰红的几乎可以说是紫罗兰的颜色,看上去就象成熟的覆盆子,与墙壁的黄绸相映生辉。在盖尔芒特和维尔巴里西斯两家人的肖像旁边,还可以看到玛丽·阿梅莉王后、比利时王后、德·儒安维尔亲王和奥地利皇后的肖象,这是他们亲自赠送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头戴一顶旧时的镶着黑色花边的软帽(她以一种对地方色彩或历史色彩先入为主的本能保留了这顶软帽,就象从布列塔尼来的旅店老板,尽管他的顾客全都换了巴黎人,他却仍然认为应该让他的女仆们戴帽子和穿大袖管衣服),坐在一张小书桌前,桌上放着画笔、调色板和一张刚动笔的水彩画,旁边是玻璃杯、茶碟和茶杯,里面放着苔蔷薇、百日草和铁线蕨。客人纷至沓来,她这时已停止画花,那些杯、碟中的花草似乎象一张十八世纪的铜板画上的花卉,花就放在一个卖花女的柜台上。客厅里暖烘烘的,因为侯爵夫人在从城堡回来的路上受凉得了感冒,屋里特意生了火。我来到客厅时,已有几个客人在了。其中一个是档案保管员。今天上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他一起,把历史人物写给她的亲笔信归了归类。这些真迹fac—similes①后,准备作为证明文件放进她正在撰写的回忆录中。在这些客人里,还有一个是历史学家,看上去惶惶不安,不苟言谈。他得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继承了一张蒙莫朗西②公爵夫人的画像,想复制一份,作为他那部关于投石党③的著作的插图,因此他来恳求得到她的同意。我的老同学布洛克也来了。他现在是个青年剧作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指望他能为她提供一些不要报酬的演员,参加她即将举办的日场演出。诚然,社会的万花筒正在转动,德雷福斯案件就要把犹太人贬入社会最低层,但是,一方面,尽管为德雷福斯翻案的狂风四起,波涛在暴风雨的开始阶段是不会达到高潮的。再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至今还置身于德雷福斯案件之外,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听到家里有人怒斥犹太人,她也听而不闻。最后,象布洛克这样的青年犹太人,还是个无名小卒,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而他们党内有代表性的知名犹太人却正在受到威胁。现在,他下巴上点缀着“山羊胡”,戴着夹鼻眼镜,穿着紧腰长礼服,手里拿着手套,犹如拿着一卷纸沙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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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即:复制。
②蒙莫朗西家族是法国最有影响的贵族家族之一。
③指1648年至1653年间法国反专制的政治运动。
罗马人、埃及人和土耳其人会讨厌犹太人。但是在一个法国沙龙里,这些人民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很难感觉得到。一个犹太人走进一个沙龙,就好象走出了大沙漠,象鬣狗那样倾斜着身体,弯着颈背,口中不停地说着“萨拉姆①”,这副模样和神情,恰好能满足人们对东方风味的好奇心。不过,这个犹太人必须不属于“上流社会”,否则,他的外表很快就会象一个英国贵族,举止风度会完全法国化,这样一来,他那桀骜不驯的、象金莲花那样胡乱生长的鼻子会使人想到马斯卡里耶②,而不是所罗门③。但是布洛克还没有被“圣日耳曼区”的训练软化,也没有因为同英国和西班牙接触而变得高贵,尽管他一身欧洲装束。但对于那些爱好异国情调的人来说,他仍然是德刚④画笔下的犹太人,奇特颖异,饶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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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拉姆”是阿拉伯人表示问候的用语,意为“祝你一切如意”。
②马斯卡里耶是法国十七世纪喜剧作家莫里哀的剧中人物,一个诙谐快活的仆人。
③所罗门(前972—932),以色列王大卫的儿子,继承王位后,以色列达到鼎盛时期。
④德刚(1803—1860),法国画家,是东方风格画的杰出代表。
这个种族具有令人惊奇的生命力,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把一个完整的手指一直伸到现代的巴黎,伸到我们剧院的走廊里和银行、邮局、商店的营业窗口后面,伸到葬礼中和大街上;它使现代的帽子犹太化,吞并了欧洲的装束,使人忘记了旧式礼服,使之就范,总之,使和画在大流士一世①宫门前一座絮斯②风格建筑物中楣上的亚述誊写人所穿的衣服十分相象。(一小时后,德·夏吕斯先生向人打听布洛克这个名字是否是犹太人的名字,布洛克就认为夏吕斯对犹太人怀有敌意,其实这纯粹出于对艺术的好奇心和对地方色彩的热爱。)但是,谈种族的延续性并不能确切地表达我们对犹太人、希腊人、波斯人,对所有这些人民的印象,最好还是让他们各有各的特色。我们从古代画中熟悉了古希腊人的面孔,在絮斯一个宫殿的三角楣上看到过亚述人。然而,当我们在社交场合邂逅这个或那个种族的东方人时,仍然会感到他们是超自然的人,是靠招魂术的力量招来的幽灵。我们仅有一个表面印象,现在这个印象有了深度,它在三维空间上伸展开来,它在动。年轻的希腊妇女,一个银行阔老板的女儿,当今最时髦的女子,看上去就象在一出历史芭蕾舞剧中扮演群众角色的女演员,活生生地代表着希腊艺术;但在戏剧中,导演使这些人物形象变得苍白无力。相反,当一个土耳其妇女、一个犹太人进入一个沙龙,我们会看到一幅动人的场面,人物形象会变得生动活泼,奇妙非凡,仿佛真是招魂术招来的亡灵。是灵魂(更确切地说,至少是那些亡灵显形说中一贯宣扬的灵魂)在我们面前做着这种令人不解的手势和表情,是我们从前在独一无二的博物馆中模模糊糊地看到过的灵魂,从微不足道的先于经验存在的生活中找出来的古希腊人和古犹太人的灵魂。在那个年轻的希腊妇女身上我们想拥抱的——但这只是妄想,因为我们靠近她,她就闪开——是画在一只花瓶上的曾得到人赞美的人物形象,如果我利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客厅的光线给布洛克照几张相,我认为我们得到的以色列的形象,正是那些亡灵的照片显示的形象。这形象是那样撩拨人心,因为它不象人;可又那样令人失望,因为它毕竟与人类太相象。更广义地说,在我们每天生活的可怜的世界上,连我们周围人说的毫无意义的话,我们也会感到它们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即使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尽管我们象围着一张转动的桌子围在他的身边,等待他道出无穷世界的奥秘,他也只会说出布洛克刚才说的话:“但愿他们注意我这顶大礼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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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流士一世(约前558—486),古波斯帝国国王。
②古波斯城市名。那里有大流士一世王宫的废墟。
“我的上帝,那些部长们,我亲爱的先生,”我走进客厅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象正在和我的老同学说话,我的闯入打断了她的话头,不过她立刻又接上了,“那些部长们,谁也不想见他们。尽管我那时还小,但我清楚地记得,国王曾要我祖父邀请德卡兹先生参加一个舞会。舞会上,我父亲要同贝里公爵夫人跳舞。国王对我祖父说:‘您会让我高兴的,弗洛里蒙。’我祖父耳朵有点背,听成了德·加斯特里先生,感到国王的请求很自然。当他明白是要他邀请德卡兹先生时,他心里一阵反感,但还是折腰应允,并且当晚就给德卡兹先生发出请柬,请他光临他下周举办的舞会。因为,先生,那时候的人都很讲礼貌,女主人不可能只满足于在请柬上亲笔写:‘清茶一杯’,‘跳舞茶会’,或‘音乐茶会’。然而,他们既懂得礼貌,也会表现出无礼。德卡兹先生接受邀请了,可是舞会前夕,人们得知我祖父因身体不爽而把舞会取消了。他没有违抗国王,但也没有让德卡兹先生参加他的舞会……是的,先生,我清楚地记得莫莱①先生,他很风趣,他在法兰西学院接见德·维尼②先生时就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十分拘泥虚礼,我仿佛还看见他手中拿着大礼帽回家吃晚饭的情景。”
“啊!这很能使人想到受腓力斯人③影响相当深的一个时代,因为毫无疑问,回家时把帽子拿在手上是普遍的习惯,”布洛克说,他很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向一个见证人了解昔日贵族的生活特点,而那位有时兼任侯爵夫人秘书的档案保管员向侯爵夫人投去了温柔的目光,仿佛在对我们说:“瞧!她多么了不起!她什么都知道,谁都认识。你们可以随便问她。她是一个非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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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莱(1781—1855),法国政治人物,在第一帝国和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充任过要职。
②维尼(1797—1863),法国浪漫主义诗人、作家。反对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所写诗歌充满悲观情绪。
③腓力斯人是地中海东岸的古代居民,泛指没有文艺修养和粗俗的人。
“不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答道,一面把浸着铁线蕨的玻璃杯挪近一些,呆会儿她还要画花,“这仅仅是莫莱的习惯。我从没见过我父亲在家还拿着帽子。除非国王驾临,因为国王到哪儿都是家,而主人在自家的客厅里反而成了客人。”
“亚里士多德对我们有过教导,在……”投石党历史学家比埃尔先生壮着胆子说道。可他说话时畏首畏尾,怯生怯气,结果谁也没有注意他。他患神经性失眠症已有几个星期了,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天天睡不着觉,累得精疲力竭,因此除了工作需要外很少出门。别人出门是家常便饭,可他就象从月球上下来一样费劲。正因为他不能经常出去走走,当他看到别人的生活不能随时发挥最大的效率以满足他生活中勃发的冲动时,就会感到万分惊讶。他每次去图书馆总要夺紧腰礼服,尽量使自己挺直腰杆,站稳脚跟,就象威尔斯①笔下的人物,可他常常吃闭门羹。值得庆幸的是,他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却没有被拒之门外,他马上就可以看见那张肖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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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作品大多讽刺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现象。
布洛克打断了他的话头。
“真的,”他说,这是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讲的国王驾临的礼节问题作出的反应,“您说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好象他不应该不知道似的)。”
“说到国王驾临,您知道昨天上午我侄儿巴赞同我开的愚蠢的玩笑吗?”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档案保管员。“他自己没来,而是派人来告诉我,瑞典王后想见我。”
“啊!他就这样冷漠地派人来同您说一说就完了!这不是开玩笑嘛!”布洛克高声说,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而那位历史学家只是羞怯而庄重地稍微笑了笑。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刚从乡下回来不几天,想清静一下,我要求大家不要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我心里纳闷,瑞典王后怎么会知道我在巴黎的,也不让我歇两天喘口气。”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番话使她的客人无不感到惊讶:瑞典王后想登门拜访,而女主人却认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的确,如果说上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在同档案保管员查阅她回忆录的有关资料的话,那么现在她已不知不觉地试图用回忆录的结构和魔力来影响一个代表着她未来读者的一般听众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同一个真正高雅的沙龙是会有差别的。在高雅的沙龙里,不大可能出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接待的那种庸俗女人,相反却能看见最终被勒鲁瓦夫人吸引过去的杰出的贵妇。但是,这种细微的差别在她的回忆录中却看不出来。作者没有把那些出身低微的朋友写进去,因为没有机会提到她们,却塞进了一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贵宾,因为回忆录的篇幅有限,不能写进很多人。如果写进回忆录的人都是王公贵族和历史人物,那么读者就会从中得到最深刻的印象:某某沙龙是一个高雅的沙龙。按照勒鲁瓦夫人的评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是一个三流沙龙,为此,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深感痛苦。如今,几乎没有人知道勒鲁瓦夫人了,她这个评价也烟消云散。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这个昔日常有奥马尔公爵、布洛伊公爵、梯也尔、蒙达朗贝、迪邦卢殿下来访,今天又有瑞典王后光临的沙龙,会被丝毫没有改变价值观念的后代子孙誉为十九世纪光彩夺目的沙龙之一。从荷马和品达罗斯①时代起,人类的子孙依然如故。在他们眼里,值得羡慕的地位是高贵的门第,皇亲国戚或准皇亲国戚,是国王、平民领袖和杰出人物的友谊。然而,所有这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都沾点边,无论是她现在的沙龙,还是在回忆录中。她借助于回忆录,把她现在的沙龙延伸到过去,有些事稍微作了润色。再说,德·诺布瓦先生虽没有能力恢复他女友在上流社会的真正地位,但却把外国或法国政治家带进了她的沙龙。这些政治家需要诺布瓦先生。他们知道,经常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讨好前大使先生最有效的办法。勒鲁瓦夫人大概也同这些欧洲的知名人士相识。但她是一个知趣的女人,总是避免使自己的谈吐象个女学究,绝对不和总理们谈论东方问题,不和小说家、哲学家谈论爱情的本质。有一次,一个矜夸的贵妇问她:“您对爱情有何高见?”她回答说:“您问爱情?我只管实践,从不谈论。”如果文学名流和政治人物来到她的沙龙,她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样,只让他们玩扑克牌。不过,他们常常宁愿打扑克,也不愿意受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束缚,一味地漫谈闲聊。这种闲谈,在上流社会也许是荒谬可笑的,但她却从中汲取了宝贵的素材和政治见解,写出了具有高乃伊②式悲剧作品那样良好效果的回忆录。况且,只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的沙龙可以传给后代,因为勒鲁瓦夫人们不会写,即使会,也没有空闲。如果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的文学禀赋是使勒鲁瓦夫人们看不起她们的原因,那么反过来说,勒鲁瓦夫人们的蔑视却大大有利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文学禀赋的发展,使这些女学究们有闲从事文学生涯。上帝要人写出几本好书,便在勒鲁瓦夫人们的心里煽起了蔑视之火,因为他知道,如果她们邀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赴晚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就得立刻撂下文具匣,吩咐给她套车,八点就得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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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品达罗斯(约前518—438),古希腊抒情诗人,以写合唱颂歌著称。
②高乃伊(1606—1684),法国剧作家。是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创始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款款而入。她神态庄重,卷边草帽下露出玛丽—安托瓦内特①式的高高隆起的白发。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巴黎社交界还能见到的三个特别的贵妇之一。这三个女人和德·维尔巴里西斯一样出身名门,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原因已随时间的消逝而沉入黑暗,恐怕只有一两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风流老手才能向我们吐露真情),只剩下一些无人问津的末流光顾她们的沙龙了。这三个贵妇都有自己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就是她们的侄女。这个光彩夺目的侄女来向她们尽礼仪,但始终也没能把另外两个贵妇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吸引到她的姑妈的沙龙里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这三个贵妇来往密切,但并不喜欢她们。也许因为她们的处境和她相似,会使她触景生情而心中不快。此外,她们也和她一样尖酸刻薄,博学多才,幻想通过经常演出独幕滑稽剧组成所谓的沙龙。她们之间竞争激烈,这种竞争又因她们一生挥霍无度,如今几乎囊空如洗,而变成了一种生存之争,不得不依靠或利用某个演员的无偿援助,惨淡经营着她们的沙龙。再说,这个梳着玛丽—安托瓦内特发型的夫人每次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不免总要想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从没有出席过她的星期五聚会。不过,每星期五,她的忠实的亲戚普瓦公主必到,这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这是她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尽管普瓦公主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好朋友,但她从来不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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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奥地利大公公主,法国路易十六国王的妻子。
然而,从马拉盖滨河路的公馆到杜农街、椅子街和圣奥诺雷区的沙龙,一种互相依存却又彼此憎恨的关系把这三个遭到贬谪的女神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我真想查一查社会神话学辞典,弄清楚她们究竟做了什么风流韵事,冒犯了哪一条天规,会遭到如此悲惨的惩罚。也许在很大程度上就因为她们出身高贵,当前又都身处逆境,才不得不彼此既憎恨,又密切相联的。再说,她们都在其他几个人身上找到了向自己的客人献殷勤的好办法。试想,当她们把客人介绍给一个很有身分的、有一个姐妹嫁给了某萨冈公爵或某利尼亲王的贵妇时,她们的客人怎能不以为自己已跨进了最封闭的贵妇沙龙呢?况且,报上成天谈论这些所谓的沙龙,而对于真正的沙龙却很少报道。就连那些侄儿外甥们,那些上流社会的“精华”(尤其是圣卢),当听到同学求他们把朋友引进上流社会时,也会说:“我带你们去我的维尔巴里西斯姑婆家,或某某姨婆家……,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沙龙。”他们清楚地知道,把朋友引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的沙龙,也许比带他们到这些夫人们漂亮而高雅的侄女或妯娌家更容易一些。有些老头和少妇从他们那里了解到情况对我说,这几个老太太所以不为上流社会接纳,是因为她们从前行为过于放荡。当我反驳他们说,行为放荡不应该妨碍她们高雅时,他们提醒我说,她们的放荡超过了人们今天的想象力。这些神态庄重、正襟危坐的夫人,她们的不轨行为经人一传,就带上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史前时期和猛犸时代的神秘色彩。总之,这三个白发、蓝发或红发的命运女神①曾为不计其数的男人纺过生命之线。我想现代人夸大神话时代的恶运,如同希腊人创造伊卡洛斯②、忒修斯③、赫拉克勒斯④一样,可是这些人物的原型和很久以后仍然把他们奉若神明的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人们总要等一个人不大可能再做坏事时才来清算他从前的过失,只看见他正在遭受社会惩罚,并且根据惩罚的大小来衡量、想象、甚至夸大他犯过的罪行。在“上流社会”这个展出象征派画像的长廊里,真正轻浮的女人,彻头彻尾的荡妇总是以一个年逾古稀、神态庄重、目空一切的夫人面目出现,她能接见多少人就接见多少人,而不是想接见谁就接见谁,行为不端的女人不敢问津她的沙龙,罗马教皇常常赐给她“金玫瑰”。她偶尔也写一部关于拉马丁⑤青年时代的著作,受到过法兰西学院的褒扬。“您好,阿利克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梳着玛丽—安托瓦内特发型的夫人说。后者用锐利的目光环视客厅,企图寻找对她的沙龙有用的目标。她必须亲自去发现,因为毫无疑问,刁滑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肯定不会把有价值的人介绍给她。果真是这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小心翼翼,故意不给她介绍布洛克,怕布洛克会把在她这里演出的独幕滑稽剧拿到马拉盖滨河路去上演。况且这是以牙还牙。因为前一天马拉盖滨河路的那位夫人把里斯多里夫人请去朗诵诗了,而且也很保密,没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知道,因为这个意大利女演员是从她那里挖走的。马拉盖滨河路的夫人不想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报上知道这件事,同时也怕她见怪,就来同她说一声,好象没有做亏心事似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大概认为我不象布洛克,把我介绍给滨河路的玛丽—安托瓦内特不会出什么差错,所以把我的名字告诉她了。滨河路的夫人尽量不动身子,想使自己衰老的外表保持格瓦丝弗⑥的维纳斯女神的线条(在遥远的过去,风流萧洒的青年曾为她神魂颠倒,就是现在也还有不少冒牌文人在押韵的短诗中把她赞美)——况且她已养成习惯,总是摆成一副高傲的神态。大凡受到特殊贬抑又不得不主动接近别人的人,都会摆出这副补偿性神态——她冷漠而庄严地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把脸转向别处,再也不理我了,只当我不存在似的。她这是一箭双雕,仿佛在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您看见了吧,我才不在乎多一、两个关系呢,我对毛头小伙子不感兴趣。他们专会诽谤人。”可是一刻钟后当她告辞时,却乘着混乱,悄悄地邀请我下星期五到她的包厢去。这是闻名遐尔的二个包厢中的一个,它的名字——况且她娘家姓舒瓦瑟尔——使我产生了奇妙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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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掌管人类命运和生死的三个女神。其中一个纺织生命之线,另一个决定生命之线的长短,第三个负责切断生命之线。
②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迷宫的建造者代达罗斯的儿子。
③忒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雅典王子,后统一全国,被认为是雅典国家的奠基人。
④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一生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业绩。
⑤拉马丁(1790—1869),法国诗人。
⑥格瓦丝弗(1640—1720),法国雕刻家和装饰家。他的《蹲着的维纳斯》驰名于世界。
第一卷(11)
“先生,我估摸您是想写德·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投石党历史学家说,象是低声抱怨似的。她哪里知道,她的和蔼可亲的神态已被这赌气般的咕哝,被衰老引起的生理性忧愤,被模仿旧贵族农民气十足的声调而造成的不自然弄得皱皱巴巴,裂痕条条了。“我马上就让你看她的画像。我这张是原件,卢浮宫的那张是复制品。”
她把画笔往花旁边一搁,站起身,露出腰上的小围裙。她是怕颜料弄脏衣裳才围围裙的。本来,她那顶无边软帽和那副笨重的眼镜已经使她象一个乡下女人了,围上这条小围裙,就更显得土气。而她的仆从和给客人端茶上点心的膳食总管,还有奉命前来照亮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画像的仆人(她是一个享有盛名的东方教务会的女修道院院长),一个个都穿着华丽的制服,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身土里土气的装束形成鲜明的对照。大家都站了起来。“有意思的是,”她说,“我们的姑婆、姨婆那一辈人,常常是这些教务会中的女修道院院长,可是,法国国王的女儿却没有吸收进去。这些教务会是很难加入的。”“没有吸收?国王的女儿?为什么?”布洛克惊讶不已,问道。“因为自从法国王族与非王族联姻后,王族的地盘缩小了。”布洛克更加吃惊了。“与非王族联姻?法国王族?怎么回事?”
“就是同梅第奇家族①呗,”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用极其自然的口吻回答说。“这画像很漂亮,是不是?保存得很好,”
她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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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第奇家族是意大利的大家族,成员多为商人和银行家,不是王族。一年,该家族的玛丽·德·梅第奇与法王亨利四世结婚。
“我亲爱的朋友,”梳着玛丽—安托瓦内特发型的夫人说,“您还记得吗?那天我把李斯特带到您这儿来时,他对您说,这张画是复制品。”
“如果说音乐,我会对李斯特的意见心悦诚服的,但绘画不行!再说他已经年老昏聩。我不记得他讲过这句话了。不过,也不是您把他带来的呀。在这之前,我在塞恩—维特根斯坦公主府上和他共进晚餐已经不下二十次了。”
阿利克斯见这一招没有成功,便闭口不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那张扑了一层层香粉的脸孔活象石膏脸。她的侧影显得雍容华贵,宛若公园里的一尊风化了的女神塑像,短斗篷遮住了长满青苔的三角形底座。
“啊!又是一幅漂亮的画像,”历史学家说。
门打开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走进来。
“你来啦,你好,”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连头都没有点,从围裙的口袋里抽出一只手,递给刚进来的德·盖尔芒特夫人,马上又把头转向历史学家,不再理她了,“这是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画像……”
一个年轻的仆人托着一个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有一张名片。他看上去很有胆量,脸长得也很可爱(不过,为了使自己完美无缺,无懈可击,他把脸修得恰到好处,鼻子微微发红,皮肤稍稍发亮,仿佛还保留着刚用刀雕刻过的痕迹)。
“是那个已经好几次来看过侯爵夫人的先生。”
“您同他说我有客人了吗?”
“他听到说话声音了。”
“那好吧,就让他进来。是别人给我介绍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他对我说,他很想在这里受到接待。我从来没有同意。可他来过五次了。总不能让人不高兴吧。先生,”她对我说,“还有您,先生,”她又指着投石党历史学家说,“我给你们介绍我的侄女,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历史学家和我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为施礼后总会得到一点儿友好的表示,眼睛发亮,嘴正准备张开,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情却一下使他凉了半截。德·盖尔芒特夫人利用她独立自主的上半身,用过分的做作姿态向前施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头抬得不高不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没有注意到前面还站着两个人。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鼻翼动了动,恰到好处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实在闲极无聊,我和历史学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进来了,他一直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热诚。是勒格朗丹!
“夫人,您能接见我,我铭感终身,”他说道,并且加重“铭感”二字。“您给了一个孤独的老人一种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乐。我向您保证,它的反响……”
他看见我了,猛地刹住话头。
“我正在让这位先生看拉罗什富公爵夫人那张漂亮的画像呢,她是《格言集》①作者的妻子,画像是家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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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格言集》是十七世纪作家拉罗什富公爵的名著。
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说她今年没能象其他人那样去看她,深感抱歉。“我通过马德莱娜经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说。
“今天她在我那里吃午饭了,”马拉盖滨河路的侯爵夫人说。一想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永远也不能说这句话,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们寒暄的时候,我同布洛克交谈。因为我听说他父亲对他的态度变坏了,我怕他羡慕我的生活,便对他说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这纯粹是一句客套话,但是,那些自尊心强的人听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鸿运高照,或者很想说服别人相信他们交了好运。“不错,我的确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乐呵呵地对我说,“我有三个莫逆之交,多一个我也不要。我有一个令人羡慕的情妇,我幸福极了。天父宙斯很少赐予人这样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想炫耀自己,让人羡慕,但在他的乐观中也许还隐藏着一种追求独特风格的愿望。很显然,他不愿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啊!这没什么,等等。”从前,有一天下午,他家举行舞会,我因故没能参加。当我问他“好玩不好玩”时,他平淡而冷漠地,就象在谈别人的事似地回答我说:“是的,好玩极了,再没有比这更成功的舞会。真叫人乐而忘归。”
“您给我们讲的使我非常感兴趣,”勒格朗丹先生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那天我还想,您的风格同他①很相仿,文笔干脆利落。如果用两个相矛盾的字眼来形容,那就是动中有静,瞬息间有永恒。今晚我真想把您讲的话全都记在本子上,不过,我一定会把它们铭记在脑子里的。您讲的东西,用儒贝②的话来说(我想是他说的),总值得记住的良师益友。您从没有读过儒贝的书?啊!您要是读他的书,他在地下有知会多高兴啊!请允许我从今晚起给您送他的书,我为能向您介绍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没有您的才干,却和您一样文笔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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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上文提到的《格言集》的作者。
②儒贝(1754—1829),法国伦理学家,对人和文学有独到的见解。
我本想立即走过去向勒格朗丹问好,可他总是尽量离开我远远的。显然,他不希望我听见他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滔滔不绝、娓娓动听的恭维。
她笑着耸耸肩,就象听到了一番讥笑似地,然后把头转向历史学家。
“这个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玛丽·德·罗昂,就是谢弗勒丝公爵夫人,她的第一个丈夫是德·昌伊纳先生。”
“亲爱的,说起德·吕伊纳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约朗德。她昨天上我那里去了。我要是知道您昨晚没有客人,我就叫人来请您了。里斯多里夫人是突然来的,当着作者的面朗诵了加门·西尔法王后的台词。美极了!”
“真缺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心里想。“那天,她同德·博兰古夫人和德·夏波纳夫人窃窃私语,肯定是讲这件事。”但她回答说:“昨天我不忙,可您来请我我也不会去的。里斯多里夫人走运的时候我看过她的演出,她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再说,我不喜欢加门·西尔法王后的台词。那位里斯多里夫人到这里来过一次,是奥斯塔公爵夫人带她来的,她吟诵了但丁《地狱》中的一个章节。吟诵得妙极了,简直无可比拟。”
阿利克斯坚强地经受住打击,依然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她目光锐利,不露表情,鹰钩鼻使她显得庄重高贵。但她的一面脸颊上好象长了鳞片似的显得斑斑驳驳。下巴颏上稀稀粒粒地长着古里古怪的赘生物,有绿的,也有红的。可能再过一个冬天,她就会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欢绘画,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画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见勒格朗丹又要开始恭维,就以这句话来堵住他的嘴。
勒格朗丹去看画了,德·盖尔芒特夫人乘机用揶揄和询问的目光问她的婶母这人是谁。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低声说。“他有个姐妹,叫德·康布尔梅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样,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怎么没听说过?我得熟悉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手捂着嘴叫了起来。“也可以说我不认识她。不过,巴赞不知道在哪里遇见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这个胖女人来看我。那叫什么拜访呀!她一见我就说,她到伦敦去了,她把不列颠博物馆的画如数家珍般地一一向我介绍。您看我这样子,离开您这里后,还要到这个怪物家去送一张名片。别以为这是件轻松事,她借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里,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点去,还是上午九点去,她尽让你吃草莓馅饼。是的,一点不错,就是个怪物,”德·盖尔芒特夫人看见她姑妈投来询问的目光,便又说了一句。“这个女人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她尽说什么‘笔杆子’之类的怪词。”“‘笔杆子’是什么意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她的侄女。“谁知道!”公爵夫人假装生气地说,“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讲这种法语呢。”她看见姑妈确实不知道笔杆子的意思,为了显示自己不仅博学多才。而且讲求语言纯洁性,也为了在讥笑德·康布尔梅夫人之后,对她的婶母也来一番嘲讽:“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并且挤出一丝笑容,但又被残留在脸上的假装生气的表情挤跑了,“谁都知道,笔杆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不过,这个词太可怕了,会把人的大牙都吓掉的。以后谁也别想再叫我讲了……怎么,这是她的兄弟!我还没有弄明白。不过,说到底,还不难理解。她也和床前的小地毯一样低贱,和转动的书橱一样有学问。她也会奉承拍马,也一样令人讨厌。我对这种血缘关系的概念开始有比较深刻的体会了。”
“坐下,喝口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你自己来。那是你曾祖一辈的画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样熟悉。”
说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坐到书桌旁,开始画画了。大家都围上去,我乘机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并不觉得他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来有什么不对,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压根儿没想到会伤害他,也没有想到他会认为我存心要伤害他:“喂,先生,我到沙龙来可以原谅了吧,因为你也来了。”勒格朗丹听后就断定我是一个专爱干坏事的顶顶坏的小坏蛋(至少,这是他几天以后给我的评语)。
“您不能懂点规矩,先向我问个好吗?”他回答我,没有把手伸出来,声音愤怒而俗气,我都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了。这和他平时所谈的情理没有什么联系,只和他的感受有更直接、更强烈的联系。因为当我们决定把自身的感觉掩盖起来时,我们没有想到以后用怎样的方式去表现感觉。突然,我们内心深处有一头邪恶而陌生的野兽咆哮起来了,它的声调是那样可怕,有时你听到它无意识地、简单地、几乎是难以抑制地暴露你的错误或缺点时,你会感到毛骨悚然,正如一个罪犯,当他情不自禁地忏悔自己杀了人,而你又不知道他是罪犯,这种意外而间接的奇怪的认罪,也会使你吓得心惊肉跳。固然,我知道,理想主义,即便是主观的理想主义,也不能阻止哲学大师贪吃美食或百折不挠地争取选入法兰西学院。但是,勒格朗丹确实没有必要反复提醒别人,他们这些人属于另一个星球,其实,他发怒或献殷勤所引起的脸部抽搐,只不过是想在那个星球上得到一个显赫的位置而已。
“当然,如果有人三番五次地纠缠我,要我到某个地方去,”他继续低声说,“尽管我有我的自由,但我总不能做一个不近情理的人吧。”
德·盖尔芒特夫人坐下喝茶了。她的名字加上了封号,也就使她的躯体加上了公爵的采邑。公爵采邑向着四周延伸出去,使她的圆垫式矮凳周围,客厅中央,笼罩着一片盖尔芒特树林的浓荫。清新爽朗,金光灿烂。我只是感到惊讶,为什么公爵夫人的脸上看不出同盖尔芒特树林有什么相似之处,她的脸没有一点植物的特征,最多脸颊上的粉刺——她的脸颊倒是打上了盖尔芒特家族的印记——可以算作她经常骑马出游的结果,但不能认为是这种户外活动的写照。后来,当公爵夫人在我眼里变得无足轻重时,我才开始了解她的许多特征,尤其是——我只限于谈当时我已感受到魅力却还不善于鉴赏的东西——她的眼睛,法国下午的蓝天被禁锢在她的眸子中,就象被画在画上一样,蓝天袒露着,即使没有太阳,也沐浴在一片亮光中;还有她的声音,听到她沙哑的声音,会以为是下等人在讲话,那种没精打采地拖着的长音,犹如照在贡布雷教堂台阶上或广场糕点铺里的外省的阳光,金煌煌,懒洋洋,油腻腻。但这是第一天,我什么也没能辨别出来。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即刻就把我可能有的一点感觉熔化了,不然,我也许会发现一些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奥秘。我心里想,不管怎样,在大家看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就是她,这个名字所表示的不可思议的生活,全都包容在她的躯体中,刚才,她的躯体把她神秘的生活带进了客厅,带到各种各样的人中间。客厅从四面八方将她的生活包围,而她的生活对客厅的反作用是那样强大,在生活不再往前伸展的地方,我仿佛看见沸腾起伏的线条为它确立了边界:在鼓起的北京绸裙投给地毯的清晰的影子上,在公爵夫人那清澈明亮,时而充溢着忧虑和回忆,充溢着轻蔑、愉悦、好奇和莫测高深的思想,时而映照出光怪陆离的形象的眸子中。如果我是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晚会上,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在侯爵夫人的一个“接待日”,在她的一次茶会上遇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许我的心情不会如此激动。因为这种茶会不过是那些女人外出时的一次短暂的憩息。刚才她们戴着帽子四处奔走,象起马灯似的走过一个又一个沙龙,进屋后连帽子也不摘,这就给沙龙带来了户外清新的空气,给薄暮中的巴黎带来了光明,就连那些敞开的不时传来辚辚马车声的高大的窗户也不可能带进比这更多的光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头戴饰有矢车菊花的平顶草帽。这顶草帽使我想到的不是遥远童年时代的阳光——那照射在我采撷矢车菊花的贡布雷的田野上和当松维尔篱外斜坡上的阳光——而是薄暮的气味和尘埃,就是刚才德·盖尔芒特夫人穿过和平衡时的气味和尘埃。她微笑着,神态傲慢而心不在焉,一面抿唇撅嘴,一面用小阳伞的尖头在地毯上画圆圈,仿佛在用她神秘生活的触角画圆圈似的。接着,她冷漠地把在座的人轮番打量一遍,这目光一上来就使她注意的对象和她脱离了接触。继而她又审视长沙发和安乐椅,但是,这些她所熟悉的、可以说是通了人性的东西,它们的存在尽管微不足道,却在她身上唤起了一种同情心,使她的目光变得温柔一些了,因为这些家具和我们不同,多少有点属于她的世界,同她婶母的生活紧密相违。她的目光又从博韦的家具转移到人身上,于是她又恢复了洞察入微和不满意的神态。对婶母的尊重使她不好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但是,如果她在安乐椅上看到的不是我们,而是一团油迹或是一层灰尘,她也是会感到不满的。
杰出的作家g……进来了,他来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这看作是一件苦差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看见他很高兴,但没有同他打招呼。不过,他到她身边去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感到,她的魅力、敏锐和淳朴足以说明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况且,出于礼貌他也应该去。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知道他和蔼可亲,又赫赫有名,常邀请他吃饭,甚至让他单独同她和她的丈夫共进午餐;或者在秋高气爽时,她利用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把他请到盖尔芒特城堡,让他同一些渴望会见他的亲王殿下共进晚餐。公爵夫人喜欢招待杰出人物,但有一个条件,他们必须是未婚男子。有的人结了婚,也只能单身去她那里,因为他们的妻子一般都是平庸之辈,会给巴黎最高雅、最漂亮的沙龙抹黑,公爵夫人邀请他们时从来不邀请他们的妻子。为了避免多心,公爵向这些无名有实的鳏夫解释说,公爵夫人不接待女士,不习惯同女士交往。他说这话就好象在叙述医生的嘱咐似的,就好象在说她不能呆在一个有气味的房间里,不能吃得太咸,不能背对行车方向旅行,或不能穿紧身胸衣。当然,这些杰出的人物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里会看见帕尔马公主、萨冈公主(弗朗索瓦丝常听人提到萨冈公主,久而久之,就把萨冈读成了萨冈特,以为这个阴性形式是语法的要求),还有其他许多公主,但主人解释说,她们不是亲戚,便是童年时代的朋友,不能拒之门外。那些名人对公爵的解释不管是不是相信,都向妻子作了传达,告诉她们公爵夫人得了一种不能同女人交往的怪病。她们中有的人寻思,疾病不过是掩盖嫉妒的托词,因为公爵夫人想一个人独霸崇拜者,还有人更天真,认为公爵夫人一定举止怪异,甚至有过不光采的经历,致使女人不愿登门拜访,她只好编造这些荒唐的借口。还有一些心地善良的妻子,听到丈夫把公爵夫人的聪明才智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便以为她出类拔萃,超群绝伦,同自己这样笨口拙舌的女人来往当然会感到无聊。确实,公爵夫人同女人在一起会感到厌烦,除非她们的公主身分使她们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但是,如果那些被拒之门外的妻子认为公爵夫人只接见男士是为了能谈论文学、科学和哲学,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她从不谈及这些,至少和文人学士在一起时不谈论。正如大军事家的女儿总把军队的事看做她们最自豪、最关注的事一样,公爵夫人作为同梯也尔①、梅里美和奥吉埃②等大人物有密切关系的女人的后代,禀承家庭传统,认为无论如何也要在她的沙龙里给博学多才的名流留出空位子。但另一方面,从前盖尔芒特城堡的女主人总是屈尊俯就而又亲密无间地款待那些名流,公爵夫人耳濡目染,渐渐养成了习惯,把他们当作亲密的朋友看待,对他们的才华从不流露出赞叹的神色,同他们在一起时决不谈论他们的著作,况且谈了他们也不会感兴趣。再说,她的性格同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莱维③的性格相近,她不象上一代人那样多愁善感,说起话来既不夸夸其谈,也不用表达高雅情感的词藻。当她和诗人或音乐家在一起时,她只同他们谈论菜肴或即将开始的纸牌游戏,并使这种极其平常的谈话具有一种优雅的韵味。这种克制,会使一个不了解情况的第三者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感到神秘莫测。如果德·盖尔芒特夫人问这个人愿不愿意和某某大诗人一起受到邀请,他受好奇心驱使,会准时赴宴。公爵夫人同诗人先拉一会儿家常,然后入席。“您喜欢这样烹调的鸡蛋吗?”她问诗人。诗人赞不绝口,她和他意见一致,因为在她看来,她家的食品没有一样不精美可口,甚至连从盖尔芒特城堡运来的一种劣等苹果酒也变成了美味饮料。征得诗人同意,她吩咐膳食总管:“再给先生上份鸡蛋。”而那位陪客却焦急地等着听诗人和公爵夫人谈些什么。他认为既然他们作出会面的安排,纵然有重重困难,在诗人告辞前,他们也要设法谈些什么的。午宴在继续,佳肴撤了一批又一批,可总没有给德·盖尔芒特夫人提供开幽默玩笑或讲趣闻逸事的机会。诗人吃个不停,公爵和公爵夫人似乎也忘记了他是诗人。不一会儿,午宴结束,然后是告别。自始至终没有谈一句诗,然而大家都喜欢诗,但出于持重——就是从前斯万使我尝过滋味的那种持重——谁都避而不谈。这种持重仅仅是礼仪的需要。但是如果那位陪客稍加思索,就会发现其中的忧郁和压抑。盖尔芒特府上的宴会使人联想到羞怯的恋人们的幽会。他们尽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可能因为羞怯和腼腆,也可能是笨口拙舌,直到分手也没敢互相倾吐深藏心底的秘密。若是能互诉衷肠,岂不更加幸福吗?此外,必须说明,即使不谈高深的东西——人们渴望能一饱耳福,但却不能如愿以偿——可以算作公爵夫人的性格特征,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年轻时生活的环境和现在有所不同,虽然都是贵族环境,但过去远不如现在辉煌、奢侈,尤其不象现在轻浮,但比现在更有文化修养。尽管公爵夫人现在也浅薄、轻浮,但她年轻时生活的环境为她铺垫了一层比较坚固的、隐蔽而富有营养的基石。她甚至到这层基石当中寻找(偶然这样,因为她不喜欢卖弄学问)维克多·雨果或拉马丁的引语。她吟诵得恰是地方,美丽的眸子流露出真挚的感情,使人惊讶,使人心醉神迷。有时,她也会小心翼翼地、中肯而纯朴地向某个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提出有远见的劝告,让他删去某个情景,或改变剧本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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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梯也尔(1791—1877),法国政治活动家,资产阶级历史学家。
②奥吉埃(1820—1889),法国戏剧作家,他的风俗喜剧忠实地反映了第二帝国资产阶级的思想。
③阿莱维(1834—1908),法国戏剧家和小说家,与梅拉克合作,写了多部优秀歌剧。
即使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里(就象从前在贡布雷教堂参加德·贝斯比埃小姐的婚礼时那样),我在德·盖尔芒特夫人那张很有人情味的妩媚的脸孔上,也难找到她名字所蕴含的不可知的东西。但我寻思,至少当她开口讲话时,她的深奥而神秘的言谈会散发出中世纪挂毯和哥特式彩绘大玻璃窗的奇异光彩。但是,要我在听了一个名叫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女人谈话后不感到失望、她就应该说出——即使我不爱她——精辟,漂亮而深奥的话语,而且还要使她的话反照出她名字最后一个音节的深紫红的色彩。从我第一次看见她起,就为没有能在她身上发现这种色彩感到诧异。我想象这种深紫红色一定深藏在她的思想中。当然,我曾听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圣卢以及一些并不绝顶聪明的人随口说出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就象随口说出一个将要来访或将同我们共进晚餐的人的名字一样,仿佛没有感到这个名字具有黄色树林的外观和外省某个角落的神秘色彩。但是,他们也许在装模作样,就和古典诗人一样,尽管有深邃的意图,却故弄玄虚,不告诉我们。我也一样。我竭力模仿他们,装出极其自然的声调喊着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仿佛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况且,谁都说她是一个极端聪明的女人,谈吐诙谐幽默,生活在最有趣味的小圈子里:这些话使我的梦想长起了翅膀。因为当我听到他们说聪明的小圈子幽默的谈吐等话时,我想象的聪明绝对不是我平时所熟悉的,也不是那些最有才华人的聪明,这个小圈子的成员也绝对不是贝戈特那号人。不!我想象的聪明应该指一种金光灿烂而且充满森林气息的不可名状的机能。我殷切期待的正是这种非常特殊的机能,因此,即使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出最聪明的话(指一个哲学家或评论家的聪明),我仍然会感到失望,倒不如只说一些无聊的事,谈一点烹饪法或城堡的家具,举几个她的女邻居或亲戚的名字,这固然也会使我失望,但却向我展现了她的生活。
“我以为在这里能看见巴赞,他说要来看您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她婶母说。
“我有好几天没看见你丈夫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答说,听上去有些不高兴。“我没看见他,或者说见过他一次吧,他给我开了一个可爱的玩笑,让仆人进来通报说瑞典王后驾到。”
德·盖尔芒特夫人抿了抿嘴,就算是笑了,倒象是在咬她的小面罩。
“昨天,我们和她一起在布朗施·勒鲁瓦府上吃晚饭。您可能认不出她了,她胖得不象样子,我敢肯定她有病。”
“我刚才恰好同这些先生说,你发现她象一只青蛙。”
德·盖尔芒特夫人发出一个嘶哑的冷笑,以表明她问心无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打过这个可爱的比喻。不过,假如把她比做青蛙,那么,这只青蛙又大大前进了一步,变成一头牛了。这样比还不大确切,因为她的肉全堆在肚子上,不如把她比做一只怀孕的青蛙。”
“啊!我觉得你这个比喻太荒唐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其实,她心里很为她的客人能听到她侄女的幽默而自豪。
“这个比喻太武断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说,嘲笑般地把这个精选的形容词读得很重,就象斯万说话那样。“因为我承认,我从没见过怀孕的青蛙。不管怎么说,这只青蛙(她其实并不要国王,因为我看她在丈夫死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乐)下星期要来家里作客。我说了,无论如何我会提前告诉您的。”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知道她前天是在德·梅克伦堡夫人那里吃晚饭的,”她补充说,“汉尼拔·德·布雷奥代也去了。他来给我讲过这件事,应该说,他讲得相当风趣。”
“在这次晚宴上,有一个人比拔拔尔还要聪明,”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和布雷奥代—贡萨维关系十分亲密,因此坚持用昵称称呼他,“是贝戈特先生。”
我从没有想过会有人认为贝戈特聪明。再说,我认为他是混到聪明人中间去的。也就是说,他同我隐约看见过的那个楼下包厢绛红色帷幔下的神秘王国相隔着十万八千里。在这个王国中,德·布雷奥代先生为了使公爵夫人开颜,用神的语言同她进行令人难以想象的谈话——圣日耳曼区的人之间的谈话。平衡被打破了,贝戈特竟比德·布雷奥代还要聪明,我感到心里不是滋味。但我更感到懊丧,因为看《费德尔》的那天晚上,我故意躲开贝戈特,没有上前同他打招呼。就在这时,我又听见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
“这是我唯一渴望认识的人,”公爵夫人又说,她的精神也有涨潮和落潮的时候,每当她对文人名士的好奇心高涨之日,就是她崇尚时髦的贵族派头低落之时,“要是我能认识他,我会很高兴!”
在看《费德尔》的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有机会同贝戈特呆在一起的,但我以为德·盖尔芒特夫人会因此而对我印象不好。其实相反,他在我身边也许会给我带来好运气,德·盖尔芒特夫人也许会乐意要我到她的包厢去,请求我哪天带这个大作家到她府上吃饭。
“据说他不大平易近人。有人把他介绍给德·科布格先生,可他一句话也没同他说。”德·盖尔芒特夫人接着说,她在指出这个不可思议的行为时,就好象在讲一个中国人用纸擤鼻涕一样。“他一次也没有称他为‘阁下’,”她又说,看上去很高兴。在她看来,这个细节和耶稣教徒在受罗马教皇接见时,拒绝向教皇陛下下跪一样有趣。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兴致勃勃地谈着贝戈特的特点,而且,她似乎并不认为他的这些特点应该受到谴责,相反,倒认为这是他的优点似的,但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什么类型的优点。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对贝戈特的独特风格理解得颇有些古怪,但我后来却感到,她使许多人大吃一惊的认为贝戈特比德·布雷奥代先生聪明的看法不无道理。就这样,这些独特而带破坏性的却又是正确的看法,被一些超群非凡的人带进了社交界。这些看法是上流社会新价值观念的雏形,下一代会摒弃旧的观念,使这个新观念臻于完善。
阿让古尔伯爵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是比利时代办,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小表兄。伯爵后面紧跟着两个年轻人,盖尔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罗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夏特勒罗公爵说:“你好,我的小夏特勒罗。”她说话时漫不经心,没有从她的圆垫式矮凳上站起来,因为她是他母亲的好友,而这位年轻的公爵从小就十分敬重她。盖尔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罗公爵正当青春,身材颀长,肌肤和头发都是金黄色,是典型的盖尔芒特家族中的人。他们进来后,仿佛把漫溢在整个大厅里的春天落日的余辉都凝聚到他们身上了。按照时下流行的风俗,他们把大礼帽放在脚边。投石党历史学家心想,他们就和农民进市政府一样,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把帽子放在哪里好。他认为应该发发善心,帮助他们消除拘束和胆怯的心理:
“不,不,”他对他们说,“别放在地上,会弄脏的。”
盖尔芒特男爵朝他瞟了一眼,眼珠斜着,从里面射出一道强烈而鲜明的蓝光,使这位好心的历史学家吓得一时不知所措。
“这个先生叫什么?”男爵问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刚才已把我介绍给他了。
“比埃尔先生,”我小声答道。
“姓什么?”
“就姓比埃尔,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历史学家。”
“哦!……是这样!”
“不,这些先生习惯把帽子放在地上,时下流行这个,”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解释说,“我跟您一样,对这很不习惯。但我觉得这比我侄孙罗贝的做法要好一些。他总喜欢把帽子放在前厅。我看见他光着脑袋进来,就说他象个钟表匠,问他是不是来给挂钟上发条的。”
“侯爵夫人,您刚才讲到了莫莱先生的帽子,我们可以象亚里士多德那样,立刻对这个问题作一番假想的考证,”投石党历史学家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席话使他放下了心,然而他说话的声音仍然很微弱,除了我,谁也没有听见。
“这位可爱的公爵夫人,确实了不起,”德·阿让古尔先生指着正在同g……聊天的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不管在哪个沙龙,名人一来总坐到她身边。当然罗,只有风头人物才能这样。不可能每天都是博雷利,施伦伯格①,或阿弗内尔②。不过,不是他们,也会有比埃尔·洛蒂先生③或埃德蒙·罗斯当先生④。昨晚,在杜多维尔府上(顺便提一句,她头上戴着祖母绿冠冕形发饰,身上穿着有长拖裙的玫瑰色晚礼服,显得光彩照人),她的一边坐着德沙涅尔先生⑤,另一边坐着德国大使。她同他们激烈地争论着中国问题。客人大多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以为要爆发战争了。说真的,她俨然象小圈子的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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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施伦伯格(1877—1968),法国作家,擅长心理分析。
②阿弗内尔(1823—1902),法国文学家,著有《政治之歌》,叙述帝国时代的主要事件。
③洛蒂(1850—1923),法国作家,著有《冰岛渔夫》。
④罗斯当(1868—1918),法国诗人和剧作家。名著有《西哈诺》。
⑤德沙涅尔(1855—1922),法国政界人物。
第一卷(12)
大家都围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边看她画画。
“这些花的颜色真象天空玫瑰色,”勒格朗丹说。“我是说玫瑰色的天空。因为既然有天空蓝色,也就有天空的玫瑰色。不过,”他压低嗓门,想只让侯爵夫人听见,“我相信我更喜欢您这画上的肉红色,丝一般的光亮,就象真的一样。啊!皮萨内罗①和扬·范·赫伊絮姆②画的花卉虽然精致,但是缺乏生气,比起你的画来真是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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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皮萨内罗(1395—1455),意大利画家。
②扬·范·赫伊絮姆(1659—1716),荷兰画家,擅长画风景和花卉。
不管多么谦逊的艺术家,都愿意人家说喜欢他甚于他的同行,不过他也会随便为他们说几句公道话。
“您所以有这个印象,是因为他们画的全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花卉,我们并不熟悉。不过,他们的艺术造诣还是很高的。”
“啊!那个时代的花卉!妙极了!”勒格朗丹惊叹道。
“您是在画美丽的樱花吧……要不就是五月的玫瑰,”投石党历史学家说。对于花卉他不大内行,但声音听上去却很自信,因为他已经忘记帽子的插曲了。
“不,这是苹果花,”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对她姑妈说。
“啊!我看你倒是个真正的乡下人,和我一样,善于识别各种花卉。”
“啊!太对了!可我还以为苹果树的开花期已经过了呢,”
投石党历史学家为替自己辩解,信口说道。
“不,恰恰相反,现在苹果树还没有开花,半个月内都开不了,也许还得过三个星期呢,”档案保管员说。他有时也兼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田产,所以对乡下的事比较了解。
“对,就连开花季节比较早的巴黎郊区苹果树也还没有开花呢。而在西北部的诺曼底,比如说在他父亲的庄园里,”她指着夏特勒罗公爵说,“要到五月二十日后才真正开花。他父亲在海边有一片美丽的苹果园,就和画在日本屏风上的景致一样美。”
“我永远也不想看苹果园,”年轻的公爵说,“因为一看到,我就会得枯草热,怪极了。”
“枯草热?我从没有听说过,”历史学家说。
“这是流行病,”档案保管员说。
“这要看情况,如果这年苹果树结果,那么您就可能不会得这种病。您懂诺曼底方言吧,苹果树结果的一年,就是……”德·阿让古尔先生说,他不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却想装出巴黎人的神气。
“你讲对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她侄女说。“这是南方的苹果树。一个卖花女给我送来的,她要我收下。法尔内尔先生,一个卖花女给我送苹果枝,这让您觉得意外了,是不是?虽然我上了年纪,但我还认识一些普通人,还有几个朋友,”她笑眯眯地补充说。一般人会以为她老实才这样讲的,但依我看,却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朋友中不但有名人雅士,还有一个卖花女郎,这很新鲜,可以显得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
布洛克起身,也走过来欣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画。
“这不要紧的,侯爵夫人,”历史学家回到座位上后说,“哪怕再爆发一场曾多次血染法国历史那样的革命——我的上帝,在我们当今这个时代,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他审慎地环视一下周围,仿佛要看看大厅里有没有“不怀好意的人”,尽管他相信没有,——“象您这样才华盖世、通晓五种语言的人,是肯定能摆脱困境的。”
投石党历史学家在体会休息的滋味,因为他忘记自己有失眠症了。可他蓦地想起已有六天未曾合眼,一种发自大脑的难以忍受的疲劳感使他双腿疲软,肩膀收缩,脑袋下垂,面色憔悴,他的脸变成了一个老头脸。
布洛克想做一个手势,以表示他对画的赞美,不料胳膊肘碰翻了插着苹果枝的花瓶,水流到地毯上了。
“您真是心灵手巧,”历史学家夸奖侯爵夫人说。此刻他背朝我,没有看见布洛克干的蠢事。
可是,布洛克以为历史学家的话是冲他来的,他故意装出傲慢的样子,好掩饰刚才的笨拙带给他的羞愧:
“这没什么,”他说,“我的衣服没有湿。”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摇摇铃,就有一个仆人来擦干地毯,捡走花瓶的碎片。她邀请两个年轻人参加她的日场演出会,也邀请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并吩咐她说:
“记住,让希塞尔和贝特,就是奥贝雄公爵夫人和博特凡公爵夫人,让她们两点前来帮忙。”她说话的口气就好象在命令临时膳食总管提前来做果酱似的。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我,同历史学家、戈达尔大夫和布洛克说话时,彬彬有礼,和颜悦色,但同她的侄儿们,同德·诺布瓦先生说话时,就不这样和蔼了。在她看来,他们的用处就是为我们的好奇心提供精神食品。因为她知道,她在他们眼里不是一个出众的女人,而是他们父亲或舅舅的敏感而又得罪不起的姐妹,她认为没有必要同他们讲礼节。在他们面前炫耀自己是毫无意义的,不管她炫耀什么,地位高也好,低也好,他们都不会相信。他们比谁都了解她的历史,比谁都尊重她的显赫家族。但是,他们对于她更象是一根枯树枝,不会再开花结果,不会把他们的新朋友介绍给她,使她分享他们的快乐。她只能争取到他们来参加她下午五点的招待会,或在招待会上谈起他们,就象她后来在回忆录中叙述的那样。这种招待会可以说是她的回忆录的预演,她在向一个小圈子第一次朗读她的著作。所有这些贵族亲戚,仅仅是她的御用工具,用以吸引象戈达尔、布洛克和有名望的剧作家、形形色色的投石党历史学家一类人,使他们兴高采烈,目炫神迷,乐而忘返。而对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来说,这一伙人——因为优雅之士不光临她的沙龙——就是运动,就是新鲜事物和娱乐,就是生活。恰恰是这些人为她提供了社交生活(他们完全值得她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介绍给他们,尽管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同公爵夫人来往):同一些有名望的并有作品使她倾倒的人物共进晚餐,请剧作家到她家里组织一场滑稽剧演出或精心排练一幕哑剧,去剧院看奇妙的节目等等。布洛克起身准备告辞。刚才他大声地说打翻花瓶不要紧,可他低声咕哝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心里想的就更不一样了:“既然家里的仆人没有经过严格训练,不知道把花瓶摆到合适的地方,那就干脆不用这些奢侈品,免得弄湿甚至碰伤客人。”他是一种气量窄、容易“神经过敏”的人,做了什么笨拙的蠢事就会感到有失面子(而且他不承认自己做了蠢事),认为发生这样的事,这一天就别想过得愉快。他恼羞成怒,感到种种阴郁的念头涌入心中,再也不想回社交界来了。碰上这种情况,就应该设法使他分心。幸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立即出来挽留他。也许因为她知道她朋友们的观点,知道反犹太主义浪潮正在掀起,也可能一时疏忽,刚才没有把他介绍给在座的客人。可他对社交习俗了解甚微,觉得离开时应该同大家随便打个招呼,认为这是社交礼节的需要。他接连点了几次头,把胡子拉碴的下巴埋进衬衣的活领子中,透过夹鼻眼镜,用冷淡而不满的目光把在座的人挨个儿扫了一遍。但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不让他走。她还要同他商量将在她家演出的短剧。再说,她还没有把他介绍给德·诺布瓦先生,她不愿意让他带着这个遗憾离开她家(她心中纳闷,为什么德·诺布瓦先生迟迟不来),尽管这种介绍是多余的,因为布洛克已答应说服他谈起过的那两个演员到侯爵夫人的招待会上演歌剧,不收报酬,而是为了他们的荣誉,因为欧洲的杰出人物经常参加她的招待会。此外,他甚至还给她推荐了一个“长着碧蓝的眼睛、和天后赫拉一样美丽”的悲剧演员,说她朗诵抒情散文有一种艺术造型美。可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听名字就回绝了,因为这个演员是圣卢的情妇。
“我有好消息,”她悄悄对我说,“我相信他们已经陷入困境,很快就会分手的。尽管有一个军官在这里面起了很坏的作用,“她又加了一句。(因为德·鲍罗季诺上尉在理发师的恳求下,批准罗贝到布鲁日去度假,罗贝家里人恨他恨得要死,指责他怂恿一种可耻的暧昧关系。)“这个人太坏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用盖尔芒特——甚至是最堕落的盖尔芒特——的一本正经的声调对我说。“太…太…太…坏了,”她又重复一遍,把“太”拉长了三个音。我感到,她毫不怀疑德·鲍罗季诺上尉在罗贝同他情妇的放荡生活中,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因为和蔼待人是侯爵夫人的一贯原则,尽管她在提到鲍罗季诺亲王的名字时,语气夸张而揶揄,仿佛法兰西帝国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但到最后,她对这个可憎的上尉表露出来的蹙额皱眉的严肃表情,却化作对我的温柔微笑,朝我机械地眨眨眼睛,好象我也模模糊糊成了她的同伙似的。
“我挺喜欢德·圣卢——昂——布雷,”布洛克说,“尽管是一条恶狗,但我喜欢他,因为他很有教养。我非常喜欢很有教养的人,现在这种人可是凤毛麟角呵,”他只管往下说,丝毫没有察觉到在座的人对他的话很反感,因为他自己是一个很没有教养的人。“我给你们举个例子,我感到这个例子足以说明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一次,我遇见他和一个小伙子在一起。他正要上马车。马车的轮辋漂亮极了。他亲手把光灿灿的缰绳套到两匹马上,马吃饱了燕麦和大麦,不用闪光的鞭子抽打,也会跑得飞决。他给我和那个小伙子作了介绍,但我没有听清小伙子的名字。因为常常是这样,当别人给你介绍一个人时,你是听不清楚名字的,”他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因为这是他父亲说过的一句玩笑话。“德·圣卢—昂—布雷还是一如既往在小伙子面前一点也不拘谨。然而,过了几天后,我无意中才知道这个小伙子原来是鲁弗斯·以色列爵士的公子!”
故事的结尾不象开头那样有刺激性,因为人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的确,鲁弗斯·以色列爵士对布洛克和他父亲而言,几乎是一个国王般的人物,圣卢在他面前应该发抖。可是,对盖尔芒特圈子里的人说来,他不过是一个发迹的、得到上流社会宽容的外国人,他们绝对不会为有他的友谊而感到骄傲。绝对不会!
“我是从鲁弗斯·以色列爵士的代理人那里知道的,”布洛克说,“那人是我父亲的朋友,一个不寻常的人。啊!一个绝对不可思议的人,”他补充说,语气肯定而有力,声调热情洋溢,只有确信一个人的成长不靠自己的人才会用这种语气和声调说话。“喂,告诉我,”布洛克对我说,声音很小,“圣卢大概有多少财产?你明白,即使我问你这个问题,也不能说明我对这感兴趣,我是从巴尔扎克的观点提出这个问题的,这你明白。如果他拥有法国的和外国的股票,拥有地产,你知道该怎样投资吗?”
我什么也回答不上来。布洛克不再悄悄说话了,而是大声问能不能打开窗户,没等有人回答,他就朝窗口走去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不能开窗,她感冒了。“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布洛克颇感失望地回答。“不过,确实是热!”说完放声大笑,眼睛扫视听众,想找个盟友共同对付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但在场的人都很有教养,没有一个支持他。他那双燃烧的眼睛没能把人们鼓动起来,无可奈何,只好恢复严肃的神情。但他不甘失败,又声明说:“至少有二十二度。就是说有二十五度,我也不会吃惊。我几乎浑身是汗。我可没有哲人安忒诺耳①的本事,他是阿尔俄斐斯河神的儿子,为了止住汗水,先在他父亲的怀里浸一浸,然后坐进一只光滑的浴缸里,再往身上涂一层清香的圣油。”接着,就象有必要向别人概述医学理论,使他们明白这些理论对大家都有好处似的:“既然你们认为这样好,那就算了!我的看法和你们截然不同。怪不得你们会感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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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王子,最聪明的哲人之一。
布洛克听到要把他介绍给德·诺布瓦先生,心里很高兴。他说,他很想叫他谈一谈德雷福斯案件。
“有一种人的心理状态我还不大了解。同一个举足轻重的外交官谈话,我想会别有一番趣味,”他用讥讽的口吻说,好让人感到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大使逊色。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他说这句话嗓门仍然很大,心里颇有些不高兴,因为她的档案保管员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她不敢和他有不同的看法,但她看见他离他们很远,听不见布洛克说什么,也就不计较了。可是布洛克从小没有受过好教育,养成了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恶习,此刻他学着他父亲的腔调,开了个玩笑,更使侯爵夫人感到反感。他问道:
“我不是读过他的一本很有见地的专著吗?他在书中无可辩驳地论证了俄日战争的结果将是俄国人胜利,日本人失败。我说,他是不是有点儿老糊涂了?我仿佛看见他在抢座位,一看准了,就蹬着轱辘象溜冰似的溜过去了。”
“胡说八道!请等一等,”侯爵夫人又说,“我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
她摇了摇铃。当仆人进来后,当众吩咐仆人,她似乎不想隐瞒甚至希望让人知道她的老朋友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她家里:
“去叫德·诺布瓦先生来一趟,他在我书房里整理文件呢。说好二十分钟就来的,可我等他有一小时零三刻钟了。他会给您讲德雷福斯案件的,您想知道什么,他就会讲什么,”她赌气似地对布洛克说,“他对部里的一些做法不大赞成。”
因为德·诺布瓦先生同现在这个部的关系不好。尽管德·诺布瓦先生不敢贸然把政府官员带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她总以大贵妇自居,不屑于同那些他不得不维持关系的人来往),但常把部里的事情告诉她。同样,这些政界人物也不敢要求德·诺布瓦先生把他们介绍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不过,不少人到她乡下的住所找过他,那是因为他们遇到了麻烦,需要他的帮助。他们知道地址。他们到城堡去找他。女主人不露面。但是吃晚饭时,她对他说:“先生,我知道有人来打搅您了。事情有进展吗?”
“您没有太急的事要办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布洛克。
“没有,没有。我想走,是因为我身体不大舒服。我胆囊有毛病,恐怕要到维希去疗养一个时期,”他以魔鬼般恶毒的讽刺语气说,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很清楚。
“噢!刚好我的外甥孙夏特勒罗也要到那里去,你们可以一起作个安排。他还在吗?他很可爱,您知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这话也许出于诚意,她认为既然两个人她都认识,他们就没有理由不来往。
“啊!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我还不怎么……认识他。他在那边呢,”布洛克说,他喜出望外,但又有点局促不安。
膳食总管可能没有不折不扣地完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交待的任务。因为德·诺布瓦先生为了装出刚从外面来,还没有见到女主人的样子,在前厅顺手拿了一顶帽子(我似乎很眼熟),走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边,拘泥礼仪地吻了吻她的手,关切地问了问她的近况,仿佛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他哪里知道,这场喜剧还没有开场就早已被侯爵夫人剥去了伪装,而且只演到一半就陡然停止,因为侯爵夫人把德·诺布瓦先生和布洛克带到隔壁的会客室去了。布洛克还不知道来者是谁,当他看到大家都亲切问候大使,大使也矜持而优雅地、毕恭毕敬地一一还礼时,他便有受冷落之感,以为那人绝对不会同他打招呼了,感到十分恼火,但为了装得若无其事,他对我说:“这个傻瓜是谁?”再说,德·诺布瓦先生这种点头哈腰的虚礼同布洛克身上的优点,同一个新社会阶层的坦率品质格格不入,他心里也或多或少地认为这种礼节滑稽可笑。不管怎样,当德·诺布瓦先生向他问候时,他就不再觉得这种虚礼可笑了,相反他感到喜出望外。
“大使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我想介绍您认识这位客人。布洛克先生,诺布瓦侯爵。”尽管她对德·诺布瓦先生的态度不太客气,但仍然用“大使先生”称呼。这样做一是社交礼节的需要,另外也说明她把大使的地位看得很重(这是诺布瓦侯爵反复向她开导的结果)。再说,在一个贵妇沙龙里,如果对某一个人特别随便,不拘礼仪,而对其他人却客客气气,拘泥虚礼,这反而更容易让人看出这个人是她的情夫。
德·诺布瓦先生把他蓝色的目光埋进他的白领中,就象在向布洛克的名字鞠躬似地深深弯下腰,仿佛这个名字遐迩闻名,令人敬畏。他喃喃地说:“认识您很高兴!”出于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友情,德·诺布瓦先生对他的老相好给他介绍的每一个人,都同样彬彬有礼。然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却感到这个礼节用在布洛克身上显得轻了些,于是她对布洛克说:
“你想知道什么,快问他呀。如果您觉得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就把他带到一边去。他会很乐意和您交谈的。我想,您是要同他谈德雷福斯案吧,”她又加了一句,也不管德·诺布瓦先生愿不愿谈这个问题,就象刚才她先让人给历史学家照明看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的画像时并没有征求客人的同意,上茶时也没有问大家一样。
“说话大点声,”她对布洛克说,“他耳朵有点背。不过,您要他讲什么,他就会讲什么。他同俾斯麦,同加富尔①很熟,对不对,先生?”她大声说,“您从前和俾斯麦很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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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富尔(1810—1861)曾任撒丁王国首相,意大利统一后,当了一年意大利王国首相,后病死。
“您在写点什么吧,是不是?”德·诺布瓦先生一面同我亲切握手,一面心照不宣地问我。我乘机殷勤地把他为了礼节而认为应该拿在手中的帽子接了过来,因为我发现他在前厅顺手拿的这顶帽子是我的。“您给我看过一部小作品,我觉得它过于雕琢,过于琐细,我曾坦率地同您谈过我的意见。您做的那些事情不值得写到纸上去。您是不是在为我们准备些什么?您很崇拜贝戈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喂!不要讲贝戈特的坏话,”公爵夫人喊了起来。“我不否认贝戈特有善于刻画的才能,这一点谁也不否认,公爵夫人。即使他没有谢比利埃①的才华,不能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但他却擅长精雕细琢。不过,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把文艺作品的分类搞乱了。小说家的任务是构思情节,赋予小说中的人物以高尚的情操,而不是用干巴巴的笔尖精雕细琢扉页的插图和章末的装饰图案。接着,他把脸转过来,对我说:“星期天,我会在那个诚实的a·j·家里见到您父亲的。”
当我看到他同德·盖尔芒特夫人讲话时,我曾产生过一线希望:说不定他能帮助我实现登门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夙愿。过去,我曾求他把我引见给斯万夫人,但他拒绝了。
“我佩服的另一个画家是埃尔斯蒂尔,”我对他说,“听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珍藏着他的几幅优秀作品,尤其是那把小萝卜,画得好极了,我在画展上见过,真想再看一眼。这幅画实在是一幅了不起的杰作!”确实,假如我是一个知名人物,假如有人问我最喜欢哪张画,我一定会举出那把小萝卜来的。
“您说是杰作?”德·诺布瓦先生叫了起来,脸上流露出惊讶和责备。“它甚至不能算是一幅画,只不过是张素描而已(这一点他并没有讲错)。如果您把这样一张速写也称为杰作,那么,埃贝②或达尼昂—布弗雷③的《圣母像》又该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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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谢比利埃(1829—1899),法国小说家和评论家。
②埃贝(1817—1908),法国画家。1839年荣获罗马大奖,1889年获世界画展大奖。
③达尼昂—布弗雷(1852—1929),法国画家。1876年获罗马大奖,以画肖像画著称。
“听说您不同意罗贝的女朋友来演出,”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布洛克把大使拉到一旁后,对她的婶母说。“我相信您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您知道她平庸之极,毫无才能。再说,她言谈举止也令人发笑。”
“您怎么会认识她的,公爵夫人?”德·阿让古尔先生说。
“怎么,您不知道她最早是我在家演出的吗?我并不因此而感到自豪,”德·盖尔芒特夫人笑吟吟地说,然而她心里却很高兴。既然谈到这个女演员,不妨让大家知道,是她最先掌握女演员的笑柄。“行了,这下我该走了,”她又说,但没有起身。
原来她看见她丈夫进来了。听到她这句话,人们会喜剧性地相信她要和她那位身高体胖、日趋衰老,但无忧无虑、总过着年轻人生活的丈夫一起去参加一个婚礼,而不会想到他们旷日已久的别别扭扭的关系。公爵那双圆滚滚的眸子,看上去就象不偏不倚地安装在靶心的黑点,而他这个高明的射手,总能瞄准并且击中靶心;他把亲切而狡黠的、被落日余辉照得有点晃耀的目光引向坐在桌旁喝茶的一群人身上,惊叹地、缓慢而谨慎地挪动着脚步,仿佛在这群熠熠生辉的人面前望而生畏似的,害怕踩着他们的裙子,打搅他们的讲话。他唇际挂着伊夫多的好国王①那种微带醉意的笑容,一只手稍稍弯曲,象鲨鱼的鳍在胸旁摆动,一视同仁地让他的老朋友或让被介绍给他的陌生人握一握,这样,他不用做一个动作,也不用停住脚步,就可以应付热情的问候。他温厚而懒洋洋地、象国王那样威严地围桌子转了一圈,嘴里不停地说,“晚安,亲爱的,晚安,朋友,认识您很荣幸,布洛克先生,晚安,阿让古尔。”我算是最幸运的了,当他走到我跟前,听到介绍我的名字时,他对我说:“晚安,我的小邻居。您父亲好吗,他是个多好的人哪!您知道,我和他成了莫逆之交啦。”
为了讨好我,他又加了一句。他只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施大礼,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朝他点点头,从她的小围裙里伸出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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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夫多是法国地名,《伊夫多的国王》是一首歌名。
在一个越来越不富裕的世界上,盖尔芒特公爵可算得上是一个大阔佬,他已和巨富的概念合而为一了。在他身上,既有贵族大老爷的虚荣心,又有大富翁的自负;贵族温文尔雅的举止恰恰遏制了富翁的自负。况且,谁都知道,他在女人身上的成功——这给他妻子造成了不幸——不完全归功于他的姓氏和家产,因为看上去他仍然很漂亮,他的侧影象希腊神那样潇洒,干净利落。
“真的?她在您府上演出过?”德·阿让古尔先生问公爵夫人。
“当然是真的!她来朗诵过,手里拿着一束百合花,她的裙子‘上头’也都是百合花。”(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样,德·盖尔芒特夫人有些字故意学乡下人发音,不过,她不象她姑妈那样用舌尖发颤音。)
在德·诺布瓦先生被迫带布洛克到窗口谈话之前,我又走到这个老外交家的身边,悄悄地对他说,我想和他谈谈我父亲在法兰西学院的席位问题。他起初想把这个问题推到以后再谈,但我不同意,我说我马上就要去巴尔贝克海滩了。
“怎么!您又要去巴尔贝克?您真成了环球旅行家啦!”然后,他就让步了。听到勒鲁瓦—博里厄的名字,德·诺布瓦先生用怀疑的目光凝视我。我猜想他也许在勒鲁瓦—博里厄面前说过对我父亲不利的话,担心这位经济学家把他说的话讲给我父亲听了。忽然,他似乎对我父亲流露出了真正的感情。他先是慢吞吞地哼哈几声,突然喷出一句话来,仿佛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而是不可抗拒的信念把他刚才吞吞吐吐、想保持缄默的努力化为乌有似的:“不,不!”他激动地对我说,“您父亲不应该参加竞选。这是为他着想,为了他的利益,为了尊重他的才华。他很有才华,干这种冒险事会毁了他。他的价值要比当一个法兰西学校的院士大得多。他当上院士,就会失去一切,却什么也不会得到。谢天谢地,他不是演说家。我那些可爱的同僚们最看重演说才能,即使讲的全都是陈词滥调。您父亲在生活中有更重要的目标,他应该勇往直前,不要拐到荆棘丛中去寻找猎物,即使那是柏拉图学园①中的荆棘丛,也是刺多于花。况且,他只能得到几票。法兰西学院在接纳申请人入院前,一般先要让申请人等上一段时间。现在没什么事好做。以后怎样,我也说不上。不过,要由法兰西学院亲自来找他。法兰西学院盲目地实践着我们阿尔卑斯山那边的邻居信仰的原则:‘faràdase’②,但是失败多于成功。勒鲁瓦—博里厄同我谈起这些事时,样子总叫人不愉快。此外,我猜想他和您父亲可能是一派,是吧?……我曾明确地使勒鲁瓦—博里厄感到,他只懂得棉花和金属,正如俾斯麦所讲的,不可能知道难以估计的因素会起什么作用。最要紧的是,应该说服您父亲不参加竞选:‘principiisobsta’③。要是他固执己见,让他的朋友们面对既成事实,那他们就不好办了。听着,”他突然用蓝眼睛紧盯着我,诚恳地对我说,“我多么喜欢您父亲,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会让您大吃一惊。嗳!正因为我喜欢他(我和他是两个不可分离的难兄难弟,areadesambo④),而且知道如果他继续留在领导岗位上,能为国家效劳,能使国家避开暗礁,出于友谊和尊敬,出于爱国主义,我决不会投他一票!而且,我相信我曾向他作过暗示。(我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勒鲁瓦—博里厄那种亚述人的严肃面影。)如果我投他一票,就意味着我说话不算数。”德·诺布瓦先生谈话中好几次都把他的同僚当成老顽固。除了其他理由之外,还因为一个俱乐部或一个科学院的每一个成员都把他的同僚看作是同他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能说:“啊!这件事要是由我一人作主就好了”,而是为了向人显示他的头衔是最难获得的,也是最令人自豪的。“我跟您说,”他作结论道,“为了你们大家的利益,我宁愿让您的父亲在十年或十五年后的竞选中再获得胜利。”我认为,他说这话不是出于嫉妒,至少也是缺少助人为乐的精神。可是,他这句话后来在同一件事情上获得了不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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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公元前387年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在雅典附近创办的一所学校,是宣扬唯心主义的主要机构。
②意大利语,意思是:事要自己做。
③拉丁语,意思是:在灾难刚有苗头时,就应该同它作斗争,不然就会无可挽救。
④拉丁语,原意是:两个阿卡狄亚人。阿卡狄亚是古希腊的一个高原地区,比喻有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的地方。此话常用作讽刺,此处的意思是“两个难兄难弟”。
“巴赞,您知道我们在谈谁吗?”公爵夫人对她丈夫说。
“当然知道,我猜是她,”公爵说,“啊!她可不是我们所说的正宗喜剧演员。”
“您肯定没有想过会有比她更可笑的人,”德·盖尔芒特夫人接着又对德·阿让古尔先生说。
“她甚至让人看了发嘘,”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他妻子的话说。他那古里古怪的用词,上流社会人士听了会说他不是一个笨蛋,文人听了却会认为他是最大的傻瓜。
“我不明白,”公爵夫人接着说,“罗贝怎么会爱上她的。啊!我知道这件事是不应该讨论的,”她又说,就象一个豁达豪爽的哲学家和一个多愁善感但已从幻梦中觉醒的人,做了一个漂亮的撅嘴。“我知道不论是谁都可以有所爱,而且,”她进一步又说,尽管她对新文学依然冷嘲热讽,但新文学可能通过报纸的宣传或某些谈话,慢慢渗透到她的思想中了,“这甚至是爱情蕴含的美,因为恰恰是这一点使爱情变得‘神秘莫测’。”
“神秘莫测!啊,我的表姐,我承认,这有点叫我难以相信,”阿让古尔伯爵说。
“是的,爱情就是神秘莫测,”公爵夫人又说。她露出温柔的微笑,这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上流社会贵妇人的微笑;同时她又显示出毫不动摇的信念,这是瓦格纳的女崇拜者的信念,她在向圈子里的一个男子保证,在《女武神》①中不仅有歌声,而且还有爱情。“再说,事实上,谁也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爱另一个人,也许根本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她莞尔一笑,又说,这样,她刚发表的看法一下子又被她的解释推翻了,“再说,事实上,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断言道,露出了怀疑和疲倦的神色,“因此,您懂了吧,永远也不要讨论谁选择了怎样的情人,这样做也许更‘聪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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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女武神》是德国著名作曲家瓦格纳(1813—1883)的歌剧四部曲《尼伯龙根指环》中的第二部。主要内容是:诸神之王佛旦的长女,女武神布兰希尔德在西格林德的恳求下,答应救英雄西格蒙特的性命,但违抗了父命,佛旦把她贬入凡间,让她沉睡,等待一位英雄相救。西格林德和西格蒙特的遗腹子西格林弗里德救了她,并与她结为夫妻。
可是,她刚提出这条原则,就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因为她批评起圣卢的选择来了。
“您看,不管怎样,我依然认为如果能在一个可笑的人身上发现魅力,那是令人吃惊的。”
布洛克听见我们在谈圣卢,并且知道他也在巴黎就开始讲他的坏话,言词不堪入耳,引得大家非常反感。他开始恨人了,为了报复,他不管遇到什么障碍似乎都不会后退。他定下一条原则,认为自己有高尚的道德标准,凡是参加布里俱乐部(一个他认为是风雅人组成的体育俱乐部)的人都该下监狱,因此,不管他用什么方式教训这些人,都是值得称道的。有一次,他甚至声称,他想对一个参加布里俱乐部的朋友起诉。在起诉中,他打算作伪证,但要做得天衣无缝,使被告无法证明这是伪证。布洛克试图以这一招——不过,他没有把这计划付诸实施——使他的朋友更加灰心丧气,狼狈不堪。既然他要打击的人是一个一味追求风雅的人,是布里俱乐部的成员,既然对付这种人什么样的武器都可以使用,尤其是象他布洛克这样的圣人,那么作伪证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您看斯万,”德·阿让古尔先生提出异议说。他终于弄清楚他表姐那番话的意思了,认为她说得一点不错,令人震惊。他竭力在记忆中寻找一个例子,用以证明某些不讨他喜欢的女人恰恰得到了有些男人的爱情。
“得了!斯万可不是这样,”公爵夫人抗议道,“不过,这仍然是不可思议的,因为那个女人①是一个可爱的白痴,但她从前并不可笑,长得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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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斯万的妻子奥黛特。
“哼!哼!”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轻轻地哼了两声。
“啊!您认为她不漂亮?不,她曾经非常迷人,有过很好看的眼睛,秀美的头发。她从前穿戴很入时,即使现在也不减当年。我承认,她现在让人看了讨厌,可她从前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尽管这样,当夏尔娶她作妻子时,我们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他完全没有必要娶她。”
公爵夫人并不感到自己讲了什么一鸣惊人的话,但她看到德·阿让古尔先生哈哈大笑,便又重复了一遍,可能她认为这句话挺有意思,也可能觉得笑的人很可爱。她开始含情脉脉地凝视德·阿让古尔先生,想在她的思想魅力上再加上一层感情色彩。她接着又说:
“您说是不是,没有必要娶她吧。不过,毕竟她还是有魅力的,有人爱她我完全能理解。可是罗贝的那位小姐,我向您保证,她那个样子叫人看了会把门牙都笑掉。我知道有人会用奥吉埃的陈词滥调反驳我:‘只要酒能醉人,管他是什么酒瓶子!’唉!罗贝倒是醉了,可他在选择酒瓶时实在缺乏高雅的情趣!首先,您想象一下,她竟要求我在客厅中间架一道楼梯。这不是太没意思了吗?而且,她还向我宣布,她要扑倒在台阶上。此外,您要是听过她朗诵,您就会明白了。我只看过她一次演出,但我认为那出戏简直超乎人的想象,戏名叫《七位公主》①。”
“《七位公主》?啊,是吗?是吗?真会赶时髦!”德·阿让古尔先生吃惊地叫起来。“啊!等一等,这部戏我从头到尾都很熟,作者把剧本寄给国王了,国王看后不懂,好象掉在五里雾中,要我给他讲解。”
“请问这是不是贝拉当王②的作品?”投石党历史学家问道,他想显示自己精明现实,但声音很轻,没有人注意到他提的问题。
“啊!您认识七位公主?”公爵夫人对阿让古尔先生说。
“恭喜!恭喜!我才认识一个,可我再也不想认识其余六位了。
她们肯定不会比我见过的那一位好到哪里去!”
“笨得象头驴!”我心里暗想。我在生她的气,因为她刚才怠慢我了。当我看到她对梅特林克③一无所知时,不由得暗暗高兴。“我每天上午走好几公里路,就是为的这个女人?我的心也太好了!现在该轮到我不要她了!”我自言自语,但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这纯粹是交谈性语言,我们在过分激动而不愿意单独呆着的时候,会感到需要同自己(因为找不到别人)说说话儿,但却好象在同一个陌生人交谈,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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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七位公主》是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1862—1940)的剧作。
②贝拉当(1859—1918),法国作家,狂热信奉天主教,自称他家是巴比伦一个国王的后代,所以有“王”之称。
③梅特林克(1862—1940),比利时剧作家。用法语写作。著有剧本《盲人》、《七位公主》等二十余部。191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象征主义戏剧的代表作家。
“我无法向您形容,”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的朗诵让人笑破肚子,一有机会大家就笑个不停,甚至故意做得过分一些,因为那个可爱的人不喜欢。其实,为这事罗贝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不过,我并不后悔,因为不这样,那位小姐可能会再来。我寻思,这件事不知让玛丽—埃纳尔多高兴哩!
家里人都这样称呼罗贝的母亲德·马桑特夫人,埃纳尔·德·圣卢的遗孀,用以区别于她的堂弟媳德·盖尔芒特—巴伐利亚公主,另一个玛丽。为了避免混淆,巴伐利亚公主的侄儿、堂兄妹和夫兄弟在她的名字后面或者加上她丈夫的名字,或者加上她自己的另一个名字,这样就成了玛丽—希尔贝,或玛丽—海德维格。
“头天晚上预演了一下,真是洋相百出!”德·盖尔芒特夫人揶揄地继续说,“您想象一下她是怎样朗诵的吧,刚念了一句,甚至不到一句,仅仅念了四分之一句,就停下来,一停就是五分钟,我一点也没有夸大。”
“是吗,是吗,是吗!”德·阿让古尔先生惊叫起来。
“我极有礼貌地向她暗示说,她这样停顿,会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她原话是这样回答我的:‘念台词就应该象在作诗一样。’您想一想,这个回答不是太怪了吗?”
“我以前一直认为她诗朗诵得不坏哩,”两个年轻人中有一个说。
“她一窍不通,”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再说,我不用听她朗诵,只要看见她手里拿着百合花,就心中有数了!我一看见百合花,就立刻知道她没有本事!”
她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
“姑妈,那天我拿瑞典王后给您开了个玩笑,您没介意吧?
我向您请罪来了。”
“不,我不介意。你要是饿了,我甚至还让你吃点心呢。”
“喂,法尔内尔先生,您来扮演女招待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档案保管员说,照例开了个玩笑。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靠在安乐椅上的身子直起来(帽子就在他身边的地毯上),心满意足地审视档案保管员给他端来的几盘花式点心。
“好极了。既然我和诸位已慢慢熟悉,就可以吃一块奶油蛋糕了,看样子很好吃。”
“先生扮演女招待象极了,”德·阿让古尔先生学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样开了个玩笑。
档案保管员把点心端给投石党历史学家。
“您干得很出色,”投石党历史学家战战兢兢地说,努力想赢得大家的好感。
因此,他朝那几位也象他那样说了恭维话的人偷偷扫了一眼,仿佛要与他们串通似的。
“请告诉我,我的好婶母,”德·盖尔芒特先生问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刚才我进来时遇见的那个仪表堂堂的先生是谁?我好象应该认识他似的,因为他很客气地朝我敬礼了,但我没有认出是谁。您知道,我对记名字最头疼,这很讨厌,”
他得意地说。
“勒格朗丹先生。”
“喔!奥丽阿娜有一个表妹,她母亲的娘家姓格朗丹。我记得清清楚楚,是鹰派格朗丹。”
“不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这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们就叫格朗丹,什么称号也没有。但是,他们求之不得,你给他们加什么,他们就会要什么。那人的姐妹就叫德·康布尔梅夫人。”
“喂,巴赞,您肯定知道婶母讲的是谁,”公爵夫人忿忿地说,“就是那天您一时心血来潮,打发来看我的那个肥胖的食草动物的兄弟。她呆了一小时,我想我都快要疯了。可是刚开始,当我看见一个我素不相识的长得象一头母牛的女人进来时,我以为来了个疯子。”
“听着,奥丽阿娜,她恳求我要您接待她,我总不能对她失礼吧。再说,嘿、您也太夸大其词了,她怎么会象一头母牛呢,”他又说了一句,象是在埋怨,可是却微笑着朝听众偷偷看了一眼。
他知道,他妻子的兴致需要用合乎情理的反话刺激,臂如说,不能把一个女人比作一头母牛啦,等等。这样,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说出比第一个比喻更幽默、更妙趣横生、更别出心裁的话来。公爵天真地毛遂自荐,不露声色地帮助妻子大显身手,就象是一个在一节车厢里偷偷帮助赌徒玩猜牌赌博的秘密同伙。
“我承认她不象一头母牛,因为她象一群母牛,”德·盖尔芒特夫人大声说。“我向您发誓,当我看见这群母牛头戴帽子,走进我的客厅向我问候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很想对她说:‘不,母牛群,你弄错了,你不能同我交往,因为你是一群母牛,’但一边又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您的康布尔梅是多罗西娅公主(她说过要来看我,也长得象一头母牛),我差点儿叫她公主殿下,用第三人称同一群母牛说话。她和瑞典王后也有想象之处,都长着鸟类的砂囊。此外,她从远距离向我发起凌厉的攻势,非常艺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接二连三地给我送名片。我家里到处是她的名片,没有一件家具上没有,好象是商品广告似的。我不知道她这样大做广告目的何在。在我家里到处可以看到‘康布尔梅侯爵和侯爵夫人’,还写着地址,我记不起来了,再说,我也不会用上那个地址的。”
“不过,象一个王后是很荣幸的。”投石党历史学家说。
“啊!我的上帝!先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国王和王后算得了什么!”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因为他想显示自己是一个有自由思想的新派人物,同时也为了装出不把同王族的关系放在眼里,尽管他把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布洛克和德·诺布瓦先生站起身,向我们走来。
“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您同他谈德雷福斯案了吗?”
德·诺布瓦先生仰头望了望天(但仍面带笑容),象是为了证明他心爱的女人要他做这件事是强人所难似的。然而,他还是非常亲切地对布洛克说,法国正经历着骇人听闻的或许是极其痛苦的年代。这很可能表明德·诺布瓦先生是一个狂热的反重审派(然而,布洛克曾明确对他说过,他相信德雷福斯无罪),因此,当布洛克看见大使的态度和蔼可亲,看见他故意装出认为他的交谈者言之有理,毫不怀疑他们之间观点相同,并且想与他携起手来共同谴责政府的神态,此刻他感到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好奇心更加强烈。他暗自思忖,德·诺布瓦先生没有明确指出的、但却似乎暗示他们之间看法一致的重要问题是什么?他对德雷福斯案的看法究竟在哪几点上和自己一致?布洛克尤其感到惊讶的是,在他和诺布瓦先生之间存在的这种神秘的一致性似乎不仅仅与政治有关,因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对德·诺布瓦先生详细介绍过他的文学作品。
“您倒不赶潮流,”前大使对布洛克说,“因此我要祝贺您。在现在这个时代,公正不偏的研究已不再存在,尽向公众兜售淫秽的或荒唐可笑的货色,可您却不。假如我们有一个好政府的话,您做出的努力按说是应该受到鼓励的。”
布洛克为只有自己幸免于这场世界性灾难而得意忘形。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仍然想了解细节,他想知道德·诺布瓦先生所说的荒唐可笑的货色是指什么。布洛克感到自己的创作路子跟多数人没什么两样,并不认为有什么与众不同。他又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但无法理清德·诺布瓦先生的观点。他竭力想让他谈一谈现在报界经常提到名字的军官;他们比介入这一案件的政界人物更令人瞩目,因为政界人物早已遐迩闻名,而军官却不见经传;他们身穿军服,刚从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中走出来,打破了严格保持的沉默,就象洛亨格林①从一只由天鹅引导的吊篮中走出来一样,激起人无限的好奇心。布洛克认识一个主张民族主义的律师,多亏这个律师,他多次旁听了左拉诉讼案②的庭审。他随身带着三明治和一瓶咖啡,一早就到那里,晚上才出来,就象去参加中学优等生会考或中学毕业作文比赛一样。习惯的改变使他的神经异常兴奋,而咖啡和激动人心的庭审又把他热烈的情绪推到顶点,当他离开法庭后,对那里发生的一切仍然念念不忘,晚上回到家里,还想重返美丽的梦境,他跑到两派经常出没的饭馆去找观点相同的人,和他们没完没了地谈论白天发生的事,用命令的口吻——这使他幻想自己在发号施令——要来一份夜宵,以弥补这一早就开始的中间又没有进餐的一天给他带来的疲劳与饥饿。人总是生活在实际经验和想象中间,对于我们认识的人,总想深入猜想他们如何生活,而对那些我们只能猜想如何生活的人,又渴望能认识他们。德·诺布瓦先生对布洛克的问题作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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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洛亨格林是德国传说中的人物。他奉命保护一个女公爵,乘坐天鹅引导的吊篮,去把女公爵从敌对的封臣手中解救出来。后来与女公爵结为伉俪。
②左拉(1840—1902),法国自然主义作家。德雷福斯案件发生后,他于1898年发表“我控诉”一文,抨击法国当局,因此被判徒刑。
“已有两名军官介入这个案件,我曾听到一个人谈起过他们。这个人是德·米拉贝尔先生,他的判断力我是信得过的,他对那两个军官很赏识。一个是亨利中校①,另一个是比卡尔中校②。”
“可是,”布洛克喊道,“宙斯的女儿雅典娜女神在他们的头脑中注入了截然相反的看法。他们就象两头雄狮,争斗不休。比卡尔上校在军中身居要职,但是宝剑的闪光把他引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民族主义者的利剑一定会斩断他的虚弱的身躯,他会成为食死人肉动物和飞禽的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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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亨利(1846—1898),法国军官,在德雷福斯案件中捏造证据,加害德雷福斯,后因伪证罪行被揭露,被捕后自杀身亡。
②比卡尔是坚持重审德雷福斯案件的正直的法国军官。
第一卷(13)
德·诺布瓦先生没有作声。
“他们躲在那里闲聊什么?”德·盖尔芒特先生指着德·诺布瓦先生和布洛克问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德雷福斯案件。”
“啊!见鬼!对了,你们知道谁是德雷福斯最狂热的保护者吗?你们谁也猜不着。是我的外甥罗贝!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们,当赛马俱乐部的人听到他的‘光辉业绩’时,都群起而攻之,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参加……”
“当然,”公爵夫人插嘴道,“如果他们都象吉尔贝,主张把全部犹太人遣返耶路撒冷……”
“啊!这么说,盖尔芒特亲王同我的看法不谋而合罗,”德·阿让古尔先生打断公爵夫人说。
公爵常把妻子当门面炫耀,但并不爱她。他“唯我独尊”,讨厌别人打断他说话,况且他在家里向来对妻子很粗暴。作为一个坏丈夫和一个油嘴滑舌的男人,他看到妻子非但不听他说话,而且还打断了他的话头,不由得恼羞成怒,浑身颤抖,便立即收住话头,朝公爵夫人狠狠瞪了一眼,瞪得四座莫名其妙,困惑不解。
“您怎么想得出来跟我们谈吉尔贝和耶路撒冷的?”他终于又说话了,“风马牛不相及嘛。不过,”他缓和了一点语气又说,“您一定会承认,如果我们家里有人被赛马俱乐部开除了,尤其是罗贝,因为他父亲在那里当过十年主席,终归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吧。我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这件事让那些人好不高兴,一个个都吹胡子瞪眼睛的。我不能责怪他们。您是知道的,我本人没有任何种族偏见,我认为种族偏见不符合时代潮流,我很想与时代同步前进。可是,见鬼,当一个人有了圣卢侯爵的称号,他就不应该是重审派!您要我同您说什么呢!”
德·盖尔芒特先生在说到“当一个人有了圣卢侯爵的称号”这句话时,语气十分夸张。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一个有了“盖尔芒特公爵”称号的人更了不起。但是,如果说他的自尊心使他想夸大盖尔芒特公爵高人一等的地位的话,那么,他的想象力却比高雅的情趣更促使他贬低公爵称号,谁都这样,总是此山望着彼山高,家花不如野花香,想象力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律不但适用于其他人,也适用于公爵。不仅是想象力的规律,语言也一样。不过语言的两条规律不管哪一条在这里都用得上。其中一条要求一个人的谈吐符合他思想所属的阶级,而不是他本人所属的阶层。因此,德·盖尔芒特先生哪怕在谈论贵族时,他的谈吐也很可能象平庸的资产者,会象他们那样说“当一个人有了盖尔芒特公爵的称号”之类的话,而一个文人,一个象斯万和勒格朗丹那样的人,是不会这样说的。一个公爵,哪怕以上流社会的习俗为题材,也会写出充斥小市民气味的小说,贵族爵号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而一个平民写的小说却可以冠以贵族的称号。至于德·盖尔芒特先生究竟是听哪个资产者说过“当一个人有了——称号”这句话的,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但是,语言的另一条规律要求不时地有一些新表达方式问世,就象一些疾病,出现后不久就销声匿迹,以后再也听不见有人谈起;在同一个时期内,可以听到有人不约而同地使用这些表达方式,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由来,可能是自然产生的,也可能是偶然,就象一种美洲野草,一次偶然的机会,野草种子粘在旅行毯的绒毛上,然后又落在法国一条铁路的斜坡上,就在法国发芽生长了。然而,正如有一年布洛克对我谈起他自己时说过的一句话(“那些最可爱、最杰出、最有地位、最苛求的人发现,只有一个人他们认为是绝顶聪明、讨人喜欢和不可缺少的,那就是我布洛克”),我从一些和他素不相识的人嘴里也听到过,只不过是把布洛克换成他们自己的名字罢了,同样,听到“当一个人有了……称号”这句话之后,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
“您要我说什么呢,”公爵继续说,“种族偏见在那里占优势,因此,这是不难理解的。”
“这尤其是可笑的,”公爵夫人回答说,“他母亲坚决反对重审,成天在我们耳边唠叨法兰西祖国联盟①怎么就对他没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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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兰西祖国联盟为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件的民族主义组织,成立于1898年,德雷福斯案件结束后即宣告解散。
“是这样。可不光有他的母亲呀,别给我们瞎吹了。不是还有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吗?一个品行不端、最坏最坏的女人,她对他的影响更大,而她又恰好是德雷福斯先生的同胞。她把她的思想状态传给罗贝了。”
“公爵先生,您大概还不知道可以用一个新词来表达这种思想状态吧,”档案保管员说,他是反重审委员会的秘书,“用‘精神状态’,这个词和‘思想状态’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同,但至少谁也听不懂。妙就妙在这里,正如有人说的,这是‘最时髦’的词。”
然而,档案保管员刚才听说了布洛克这个犹太名字,现在又看见他在向德·诺布瓦先生提问题,因而露出不安的神色,侯爵夫人见状也惴惴不安,如坐针毡,只是理由不同罢了。侯爵夫人在档案保管员面前战战兢兢地装出反对重审的样子,生怕他知道她接待了一个同“工会”多少有点关系的犹太人会责备她。
“啊!精神状态,我得记在本子上,以后我要用的,”公爵说。(这不是故作姿态,公爵确实有一个小本本,记满了“引语”,每赴重大宴会之后总要温习一遍。)“我喜欢这个词。许多这样的新词出现后,不久就销声匿迹了。最近我读到一句话,说是一个作家很有‘才具’。随便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个词。”
“精神状态可比才具用得广,”投石党历史学家插了一句,“我是国民教育部下属一个委员会的成员,我在那里多次听到人用这个词。我在我那个圈子,也就是伏尔内伊圈子里,甚至在埃米尔·奥利维埃先生家的晚宴上也听说过。”
“我没有这个荣幸,我不是国民教育部的人,”公爵装出谦卑的样子回答说,但又那样踌躇满志,他的嘴巴禁不住露出微笑,眼睛禁不住向听众投去得意目光,可怜的历史学家看见公爵嘲笑的目光,羞得面红耳赤,“我没有这个荣幸,我既不是国民教育部的成员。”他自鸣得意地慢悠悠地重复道,“也不是伏尔内伊圈子里的人(我不过是赛马协会和俱乐部的成员而已)……先生,您没参加赛马俱乐部吗?”他问历史学家,历史学家嗅出了他话中的傲慢,但感到茫然不解,不由得浑身颤抖,“我也不到埃米尔·奥利维埃先生家去吃晚饭,我承认我不知道精神状态。阿让古尔,我想您也知道吧……您知道为什么不能把德雷福斯背叛行为的证据公布于众吗?
据说因为他是陆军部长妻子的情夫,私下里都这样说。”
“啊!我还以为是内阁总理的妻子呢,”德·阿让古尔先生说。
“我觉得你们这些人好无聊,成天谈这件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她从社交的观点出发,一心想显示自己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这件事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我的关系中没有一个犹太人,我打算永远象这样当一个幸运的局外人。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玛丽·埃纳尔和维克迪尼埃娜的做法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她们强迫我们与一大堆我们素不相识的叫什么迪朗或迪布瓦的女人为伍,说她们很有头脑啦,她们不在犹太商人那里买东西啦,她们的小阳伞上写着‘处死犹太人’啦,等等。前天我到玛丽·埃纳尔家去了。从前她家的聚会是很吸引人的。可现在,那里尽是些我们一生都想避开的人,就因为她们仇恨德雷福斯就聚到她家来了。还有一些人更是不三不四。”
“不,是陆军部长的妻子。至少在贵妇的内室沙龙里是这样传的,”公爵又说,他在讲话中经常喜欢用一些他认为是旧制度的表达方式。“不过,众所周知,无论如何,我个人的看法是同我堂兄弟希尔贝的看法完全相反的。我不是他那样的领主,我可以同一个黑人在一起散步,如果这个黑人是我的朋友的话;我对第三者和第四者的看法毫不在乎。不过,您总该承认,当一个人有圣卢侯爵称号的时候,他就不能开这个玩笑,就不能和大家的意见,和这些比伏尔泰,甚至比我外甥更有思想的人的意见背道而驰。尤其是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参加赛马俱乐部的选举了,在这节骨眼上,决不能干出那种我叫作走钢丝的傻事来!钢丝绳绷得有点太紧了!不,很可能是他的小娼妓让他忘乎所以的。她可能说服他站到‘文人’①一边。文人是赛马俱乐部那些先生们的‘奶油水果馅饼’②。此外,这个表达方式玩了一个相当漂亮却又用心险恶的文字游戏。”
接着,公爵悄声地对公爵夫人和德·阿让古尔先生说,“马桑特是闪米特人的母亲”这个玩笑在赛马俱乐部已传开了,因为在所有能够旅行的种子中,玩笑这颗种子的翅膀最结实,能传播到离发源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们可以让那位先生解释一下,他看上去很象一个女才子,”公爵指着历史学家说,“不过,最好还是不谈这件事,因为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我不象我的表姐妹米尔普瓦那样野心勃勃,她声称她家的世系可以追溯到耶稣—基督诞生前的利末③部族,但我可以保证,在我们家族的血管里,从没有流过一滴犹太人的血。但是,毕竟谁也骗不了我们,我的外甥先生的高明见解肯定会引起相当大的反响。更何况弗桑萨克病了,将由迪拉斯掌管一切。你们知道,他很喜欢制造麻烦,”公爵说道,对于有些词,他从来也没有弄清楚它们的意思,以为“制造麻烦”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制造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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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文人指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的法国作家。
②“奶油水果馅饼”在这里的意思是“口头禅”。
③利末是犹太人的祖先雅各的十二个儿子中的一个。雅各的十二个儿子后来成为以色列的十二个部族。
“不管怎么说,即使那位德雷福斯是无辜的,”公爵夫人打断公爵说,“他也没有拿出象样的证据。他从魔鬼岛上写的信太没有水平,太夸张!我不知道埃斯代阿西先生是不是比他有更高的价值,但他的文笔潇洒,别有一种色彩。这一点可能使德雷福斯先生的支持者们很恼火。他们总不能换一个无辜者吧,这对他们说来实在太不幸了!”
众人哈哈大笑……“您听到奥丽阿娜用的词了吗?”盖尔芒特公爵贪得无厌地问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的,我觉得很滑稽。”公爵认为这样的回答不过瘾:“嗨,我可不感到滑稽。更确切地说,滑稽不滑稽对我都无所谓,我对笑话根本不感兴趣。”德·阿让古尔先生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话总是信口开河,”公爵夫人低声地咕哝说,“可能因为我当过议员,我听到过许多出色的但又毫无意义的演说。我学会了欣赏演说的逻辑。可能就因为这个,我后来落选了。滑稽的东西对我无所谓。”“巴赞,您不要扮演约瑟夫·普吕多姆①了,我的孩子,您知道谁也没有您喜欢笑话。”“让我把话说完嘛。正因为我对某一类笑话麻木不仁,才更看重我妻子的幽默。因为她的幽默往往来自正确的观察。她说起理来象一个男人,用起词来又象一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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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约瑟夫·普吕多姆是法国作家莫尼埃(1799—1877)的小说中的人物,平庸自负,好用教训人的口吻说些蠢话。
布洛克挖空心思,想让德·诺布瓦先生谈比卡尔中校。
“只要政府认为这里面确有蹊跷,”德·诺布瓦先生回答说,“就必然要有中校的证词。我知道,就因为我支持这种看法,我的同仁中不止一人曾大发雷霆。但是,依我看,政府应该让中校说话。一味回避,政府就无法摆脱困境,相反会陷入泥潭。在第一次庭审时,证词对中校非常有利。当他身穿戎装威武地走上法庭,用极其朴实、极其坦率的口吻讲述他的见闻和看法的时候,当他说‘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说到这里,德·诺布瓦先生的声音里微微颤动着爱国的热忱),我深信不疑’时,不可否认,他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行了,看来他是重审派,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布洛克心想。
“可是,他同档案官格里布兰的对质把他一上来赢得的同情全部化为乌有:当人们听到这个老仆人,这个言而有信的男子汉说话的时候(德·诺布瓦先生真诚而有力地加重了下面的话),当人们看见他敢于正视他的上司,不怕同上司对质,用一种不容抗辩的口吻说:‘您瞧,中校,您知道我一生中从没有撒过谎,您知道在这个时刻,我和往常一样讲的全是真话’,这时候,大家的看法就转变了,在以后几次庭审中,比卡尔先生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挽回败局。”
“不,他肯定是反重审派,这也在意料之中。”布洛克暗自思忖。“可是,如果他相信比卡尔是一个撒谎的叛徒,又怎能重视并引用他的揭发,似乎认为这些揭发很有魅力,真实可信的呢?如果相反,他把比卡尔看作一个坦率而正直的人,又怎能推测他在同格里布兰对质时撒谎呢?”
德·诺布瓦先生象这样同布洛克谈话,仿佛他们两人的意见一致似的,很可能就因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重审派,他觉得政府反对重审的立场还不够坚决,于是和重审派一样成了政府的敌人。也许还因为他给自己规定的政治目标具有更深刻的内容,不在国内,而在国外,重审派不过是一种无足轻重的特殊形态,不值得一个胸怀外交大事的爱国者挂心。更确切地说,也许因为他的明哲的政治格言只适用于形式、程序和机会问题,而对实质问题,就显得一筹莫展了,正如在哲学上,纯逻辑无法解决生存问题一样,或者因为他这种明哲的政治头脑使他感到讨论这些问题要担风险,为了谨慎起见,索性只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布洛克错就错在他认为,德·诺布瓦先生性格即使不那么谨慎,思想即使不那么绝对,只要他愿意,还是会把亨利、比卡尔、迪巴蒂·德·克拉姆①的作用和这个案件的详情细节如实告诉他的。事实上,布洛克不可能怀疑德·诺布瓦先生了解事情真相。既然他同部长们有来往,怎么会不了解呢?当然,布洛克认为政治的真相可以被头脑最清醒的人大体地分析出来,但他和大多数国民一样,想象这种真相永远无可置疑地、实实在在地存在共和国总统和内阁总理的秘密档案里,而总统和总理肯定会把实情告诉各位部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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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迪巴蒂·德·克拉姆,法国陆军总参谋部成员,在德雷福斯案件中负责侦讯工作,篡改、编造罪证,加害德雷福斯。
然而,即使政治的真相与文件有一定的关系,但这些文件的价值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张x光片子的价值;人们一般认为病人的疾病会清楚地显示在x光片子上,其实x光片仅仅提供一个判断新的数据,它和其他许多数据汇合,医生据此作出推论和诊断。所以,当我们接近知情人并以为就要了解实情时,政治的真相却会偷偷地溜走。甚至在后来——还是谈德雷福斯案件——当亨利供罪,继而又自杀时,对于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些主张重审的部长们立即同经办此案的卡芬雅克①和居伊涅②作出截然相反的解释,而卡芬雅克和居伊涅本人也发现指控德雷福斯的证据是假的;即使是主张重审的部长,尽管他们有相同的感情色彩,不仅用作判断的证据相同,而且本着同一种精神,但他们对亨利扮演的角色,解释也是南辕北辙,一部分人认为亨利是埃斯代阿西的同谋,另一部分人却认为迪巴蒂·德·克拉姆是同谋,这样,他们也就转而支持他们的对手居伊涅的论点,却同他们的同党雷纳克③背道而驰。布洛克从德·诺布瓦身上可能得到的全部印象是,如果总参谋长德·布瓦德弗尔将军④果真派人给罗什福尔⑤秘密传递过消息,那么,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令人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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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芬雅克(1853—1905),曾担任过陆军部长,狂热鼓吹军国主义,顽固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否认亨利作伪证。
②居伊涅,法国陆军总参谋部上尉军官,亨利作伪证被揭露后,他负责核实工作,很快就发现亨利伪造证据的痕迹。
③雷纳克(1856—1921),法国政治人物和记者,当过众议员,支持重审德雷福斯案件。
④德·布瓦德弗尔(1839—1919),德雷福斯案期间,曾任法国陆军总参谋长,他知道指控德雷福斯的罪证是假的,但他仍然主张维持对德雷福斯的判决。
⑤罗什福尔(1830—1913),法国作家和政治人物,1895年,多次发起宣传运动,声讨德雷福斯,赞成极端民族主义。
“请您相信,陆军部长至少在心里诅咒他的总参谋长该下地狱了。依我看,公开否认决不是多此一举。但是陆军部长只是在茶余酒后明确地谈过自己的看法。再说,有些问题必须慎重,如果引起骚动,会导致无法控制的局面。”
“不过,这些证据显然是假的呀,”布洛克说。
德·诺布瓦先生不作回答。但他声称他不赞成亨利·奥尔良亲王①在法庭上大吵大闹:
“再说,他这样做只会扰乱法庭,引起骚动,而这种骚动不管从哪方面讲都是令人遗憾的。当然啦,我们必须制止反军国主义的阴谋,但是,我们也不需要由右派挑起的争斗。右派非但不鼓动人民爱国,反而利用人民的爱国热情。谢天谢地,法国不是南美模式的共和国,不需要一个搞军事政变的将军。”
布洛克试图让他谈谈德雷福斯的罪行,预测一下法庭对这场审理之中的民事诉讼会作出怎样的判决。但他枉费心机。不过,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很乐意对判决的后果谈一些细节问题。
“如果是判刑,”他说,“就很可能被撤销,因为这场诉讼案的证词很多,不会没有可供律师援引的不合法定手续的证词。关于亨利·奥尔良亲王大闹法庭一事,我还想再说一句,我很怀疑这是不是符合他父亲的口味。”
“您是说夏尔特尔公爵②站到德雷福斯一边去了?”公爵夫人微笑地问道,但她的眼睛都瞪圆了,脸涨得通红,鼻子埋在她的点心盘中,露出愤慨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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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尔良亲王(1867—1901),法国探险家,曾几次到中亚、东非探险。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件。
②夏尔特尔公爵(1840—1910),亨利·奥尔良亲王的父亲。
“丝毫也不。我只是想说,一个家庭中在这方面有一种政治意识。这种意识,我们在可敬可佩的克莱芒蒂纳公主①身上看到它登峰造极了,而她的儿子费迪南亲王②犹如继承一份珍贵的遗产那样把它继承了下来。保加利亚亲王③可不会把埃斯代阿西少校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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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莱芒蒂纳公主(1817—1907)出身波旁王朝一支奥尔良家族,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浦的女儿。
②费迪南亲王(1861—1948),克莱芒蒂纳公主的儿子,1887年至1908年为保加利亚亲王,1908年至1918年为保加利亚国王。一生野心勃勃,统一保加利亚,促进国家进步。
③保加利亚亲王即费迪南亲王。
“他宁愿搂一个普通士兵,”德·盖尔芒特夫人咕哝道。她经常和这个保加利亚人在儒安维尔亲王府共进晚餐。有一次,他问她是不是爱嫉妒,她回答说:“是的,殿下,我连您的表带都嫉妒。”
“您今晚不去参加德·萨冈夫人的舞会吗?”德·诺布瓦先生为了结束同布洛克的谈话,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
大使不是不喜欢布洛克。他后来不无真诚地同我们谈起了他对他的印象,当然这是因为在布洛克的语言中保留着他已抛弃不用的新荷马风格的痕迹:“他相当有意思,说话文绉绉的,尽用些古词。他和拉马丁或让·巴蒂斯特·卢梭①一样,动不动就提‘九位文艺女神’。这在当代青年中寥寥无几,即使在上一辈青年中也是屈指可数。我们这些人过去都有些浪漫。”但是,即使他觉得谈话人有一种新奇感,他也认为谈话的时间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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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让·巴蒂斯特·卢梭(1671—1741),法国诗人,著有《大合唱》、《赞美诗》、《颂歌》等诗集,大多以神话为题材。
“不去,先生,我不再参加舞会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露出老年妇女迷人的微笑回答道。“你们呢,都去吗?这是你们这个年龄做的事,”她继而又说,眼睛望着她的朋友夏特勒公爵和布洛克。“我也受到邀请啦,”她开玩笑地装出引以为荣的样子说,“人家甚至上门来请我呢。”(“人家”是指萨冈公主。)
“我没有请柬,”布洛克说,心想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可能会送他一张,既然德·萨冈夫人亲自登门邀请她,不会把她的一个朋友拒之门外的。
侯爵夫人毫无反应,布洛克也就不再多说。他还有一件更严肃的事要同她商量,他刚才已向她提出要她两天后再接见他一次。他听另外两个年轻人说,他们已退出土家街的小圈子了,他们觉得走进那个沙龙就好象走进了一间磨坊一样,布洛克想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他引进王家街的小圈子。
“萨冈家的人不会是冒充高雅,冒充时髦吧,”他冷嘲热讽地说。
“才不呢,他们是最高雅、最时髦的了,”德·阿让古尔回答说,巴黎的玩笑他全都学会了。
“那么,”布洛克半讥笑半正经地说,“这是所谓的一次盛会,一次符合潮流的上流社会的盛会罗!”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兴致勃勃地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真的吗?萨冈夫人的舞会是上流社会的盛会吗?”
“您怎么来问我呢?”公爵夫人揶揄地回答道,“我还没有搞清楚上流社会的盛会是怎么回事呢。况且,我对上流社会的事知道得不多。”
“啊!我还以为您知道呢,”布洛克说,以为德·盖尔芒特夫人讲的是真话。
布洛克还是放不下德雷福斯,又向德·诺布瓦先生提出了一大堆问题,德·诺布瓦先生无可奈何,只好回答他说,他的“初步”印象是,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有点稀里糊涂,被选来经办这个案子不很合适,象这样一件棘手事,没有极其冷静的头脑,高度的判断力和专门的知识是难以胜任的。
“我知道社会党强烈要求判处迪帕蒂上校死刑,立即释放魔鬼岛上的囚徒。但我想,我们还不至于落到这种让谢罗代尔—里夏①之流任意凌辱的地步。这个案子至今还没有理出头绪。我不说双方没有什么相当卑劣的行径要掩盖。我也不想否认,在您那一派中,有些支持德雷福斯的人可能多少有点公心,甚至是一片好心。但是,要知道,好心也会办坏事!要紧的是,政府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掌握在左派集团手中,毋宁说俯首听命于某个御用军队,请相信我,这个军队已不成其为军队。不言而喻,如果再发生意外,重审程序就会开始。后果是明摆着的。要求重审不过是撞进开着的大门,轻而易举。到那时,政府就该知道要理直气壮地表明态度了,否则就得放弃它的主要权力。光东拉西扯、不痛不痒地说几句是不够的。应该把德雷福斯提交法官审理。这事不费吹灰之力嘛,因为尽管在我们温和的、喜欢诽谤自己的法国,人人养成了习惯,相信或让人相信要听到真实的公正的声音,必须穿过英吉利海峡,这往往是到达施普雷河②的间接途径,但是并不是只有柏林才有法官。不过,一旦政府开始行动,您会听它的话吗?当它敦促您履行您的公民义务,您会站到它一边吗?如果它发出爱国号召,您会装聋作哑,不回答‘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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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谢罗代尔—里夏(1866—1911),法国记者和政治家,社会党人。
②施普雷河为德国河流。
德·诺布瓦先生向布洛克提这些问题时,语气很激烈,这使我的同学既惶惑不安,又喜出望外。因为大使对他讲话就象在同一个党的全体成员讲话一样,他向布洛克提问的神气很象是得到了这个党的信任,并且对作出的决定能承担责任似的。“如果您不缴械投降,”德·诺布瓦先生不等布洛克回答,就又继续下去了,“如果您相信某个盅惑人心的口号,在确立重审程序的法令颁布后,您不立即缴械投降,相反仍坚持某些人所谓的l’ultimava-tio①的无益的敌对立场,如果您愤而引退,破釜沉舟,决不回头,您就可能要吃大亏。您难道被那些制造混乱的人俘虏了?您对他们发过誓?”布洛克不知如何回答。德·诺布瓦先生也不给他时间回答。“如果象我认为的那样,您的回答是否定的,如果在您身上有一点我认为在您的上司和朋友们身上恰恰缺少的东西,也就是有那么一点政治意识,如果在刑事法庭开庭的那天,您不会被那些混水摸鱼的人拉入伙,那么您就会受到全巴黎的赞誉。我不能保证整个陆军总参谋部都能摆脱干净,但是如果有一部分人能不激起公愤而挽回面子,我看这就不错了。此外,显然应该由政府颁布法令,减少逍遥法外的罪犯(这样的人太多了),而不是听信社会党人或某一个丘八的挑唆,”他接着又说,边说边看着布洛克的眼睛,他也许和所有的人一样,说话时,本能地想寻求对方的支持。“政府的行动应该不受有些人竞相许诺的影响,不管是谁的许诺。谢天谢地,现在的政府既不在右派德里安上校②,也不在左派克雷孟梭③先生的控制下。对于那些职业闹事者,应该采取强硬态度,不让他们抬头。绝大多数法国人都渴望安居乐业!这也是我追求的目标。但是不要怕引导舆论。如果有几只绵羊——是我们的拉怕雷④非常熟悉的绵羊——低着头硬往水中跳,就应该向他们指出水是浑的,是被一些外来的败类为掩盖险象丛生的海底而故意搅混的。政府在行使基本上属于它的职责,也就是发挥司法女神作用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人感到它摆脱被动是出于无奈。政府会接受您的全部建设的。如果政府能证明法院确实有错误,它就能得到绝大多数国民的支持,也就有了活动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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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即:最后一张王牌。
②德里安(1855—1916),法国军官和作家,曾当过法国政治冒险家布朗热将军的副官,并随其到了陆军部,布朗热政变阴谋败露后,他也跟着倒霉,1905年离开军队。
③克雷孟梭(1841—1929),法国政治家。第二帝国时属左翼共和派,后为激进派领袖。1906年至1920年曾任两届总理,外号“老虎”。
④拉伯雷(约1494—1553),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人文主义者。著有长篇小说《巨人传》。这里影射出自该书的成语“巴汝奇的绵羊”。这个成语的意思是,一只绵羊投入水中,其他绵羊也跟着投水,引申为“互相模仿的蠢人”。
“您,先生,”布洛克转身对德·阿让古尔先生说,刚才他和其他人一起被介绍给阿让古尔先生了,“毫无疑问您是重审派吧,因为外国人都是重审派。”
“这个案子不就是法国人之间的事吗?”德·阿让古尔先生傲慢地回答说。他用这种口气说话,是要把对方显然——因为他刚说过相反的看法——不同意的一种看法归于对方。
布洛克脸红了;德·阿让古尔先生环视周围,得意地微笑着。当他向其他人投去微笑时,笑中含有对布洛克的讥讽,但当他最后把微笑停留在我朋友身上时,目光就变得真诚了,因为他不想让布洛克为他刚才那句话生气,但是,尽管如此,这丝毫也不能减轻那句话的残酷性。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德·阿让古尔先生耳边悄悄说了句话,我没有听见,想必与布洛克的宗教信仰有关,因为此刻公爵夫人的脸上闪过一种迟疑而做作的表情,一个说长道短的人害怕被议论的人听见时就会象这样吞吞吐吐,装模作样;同时还夹杂着一种面对一群陌生人时可能产生的好奇而存心不良的快感。为了挽回面子,布洛克转身对夏特勒罗公爵说,“先生,您是法国人,您肯定知道外国人都是重审派吧,尽管大家都说法国人从来不知道法国以外发生的事。此外,我知道跟您还是可以谈谈的,圣卢对我说过。”但是年轻的公爵感到大家都在和布洛克作对,便就象社交界司空见惯的那样,采取卑怯的作法,施展他也许从德·夏吕斯先生那里隔代继承下来的冒充风雅而刻薄的才智,对布洛克说:“先生,请您原谅,我不能和您讨论德雷福斯,不过,我的原则是,这个案件只能在雅弗①的后代中间谈论。”大家都乐了,只有布洛克不笑,并不是他不习惯对他的犹太血统,对他同西奈半岛多少有点联系的祖籍说几句嘲笑话,可是,他一扣体内的语言扳机,送到他嘴边的却不是一句嘲笑话(可能还没有准备好),而是另外一句。只听见他说:“您怎么知道的?谁对您说的?”这倒象是一个凶犯儿子说的话。此外,由于他有一个让人一听就知道他不是基督教徒的名字,有一张与众不同的面孔,他这种惊讶也就显出了几分天真。
布洛克对德·诺布瓦先生所说的还不满足,他走到档案保管员身边,问他迪巴蒂·德·克拉姆先生或约瑟夫·雷纳克先生是不是偶尔也来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档案保管员不回答。他是民族主义者,他不停地向侯爵夫人宣传,不久就要爆发一场社会战争,要她择友格外小心。他心里暗想,布洛克可能是工会派来打听情况的密使,便立即把布洛克刚才的问题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重复了一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认为,布洛克至少可以说缺乏教养,也可能会危及德·诺布瓦先生的地位。最后,她决定满足档案保管员的愿望,他是唯一使她害怕的人,也是唯一向她灌输某种思想的人,尽管谈不上成功(每天早晨,他给她念絮代②先生在《小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因此,她想暗示布洛克以后不要再来了。她在她的社交保留节目中,很自然地找到了一个贵妇把一位客人撵走的办法,演这出戏绝对不会有我们想象的攘臂瞋目的场面。当布洛克过去向她告辞时,她深深地埋在那张大安乐椅中,看上去睡眼朦胧,似醒非醒。她那茫然的目光象一颗珍珠的闪光,微弱而迷人。布洛克告辞时,侯爵夫人勉强在脸上挤出一抹无精打采的笑容,但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伸出手。这场戏使布洛克大为吃惊,但因为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认为继续下去对他一无好处,既然侯爵夫人不伸出手来,他就主动把手伸了过去。这下可冒犯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然而,尽管她很想满足档案保管员和反重审派小圈子的欲望,但她也得为将来着想,便装着没有看见。只是垂下眼睑,半睁半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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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雅弗是挪亚第三个儿子。据圣经记载,他是印欧人的祖先。
②絮代(1851—1943),法国记者,《小日报》的编辑,狂热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件。因鼓动德法亲善,后逃往瑞士,1923年被缺席审判。
“我想她睡着了,”布洛克对档案保管员说。档案保管员觉得侯爵夫人在为自己撑腰,有恃无恐,便装出生气的样子。
“再见,夫人,”布洛克大声说。
侯爵夫人微微翕动嘴唇,就象一个临终的人,想张嘴说话,但目光已认不出人。而当布洛克带着她得了“智力衰退症”的想法离开时,她立即朝德·阿让古尔侯爵转过脸去。几天后,布洛克受好奇心和想弄明白一件奇事的愿望所驱使,又来看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侯爵夫人给予他亲切的接待,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再说档案保管员不在场,另外她也舍不得放弃布洛克答应在她府上组织演出的那场独幕剧,况且,她上次不过是演了一出戏,扮演了她渴望扮演的贵妇而已。她那场戏当晚轰动了所有的沙龙,受到普遍的称赞和评论,只不过已传得面目全非了。
“公爵夫人,您刚才谈到《七位公主》,您知道(我并不因此而更感到自豪),这个……怎么说呢,这个呈文的作者还是我的一个同胞呢,”德·阿让古尔先生说,外加几分得意,因为他比别人更了解刚才谈到的那部戏的作者。“是的,他是比利时人,从他的身份证来说,”他又补充一句。
“真的吗?不过,我们并没有指责您在《七位公主》中负有什么责任呀。值得庆幸的是,您和您的同胞和这部荒谬作品的作者完全不一样。我认识一些可爱的比利时人,您算一个,还有你们的国王,虽然胆小怕事,却很有思想,还有我的利尼表兄弟们,还有其他许多人。但是,幸亏你们不和《七位公主》的作者讲同一种语言。况且,我直言不讳地对您说,这种人连提都不要提,因为他们半文不值。他们竭力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必要时故意装出滑稽可笑的样子,以掩盖他们贫乏的思想。如果说这里面隐藏着什么的话,那我可以告诉您,就是胆大妄为,”她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有思想,就会有胆大妄为的。我不知道您看过博雷利的戏没有。许多人看了都皱眉头。我嘛,哪怕会招来攻击,”她继而又说,岂知她不会担任何风险,“我也敢承认,我觉得那本戏很有意思。可是《七位公主》算什么!尽管她们中有一位对我的外甥很好,我也不能使家族的感情……”
公爵夫人猛然收住话头,因为一位女士进来了,她是罗贝的母亲马桑特子爵夫人。德·马桑特夫人在圣日耳曼区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天使般善良、顺从。我早就听别人说过,但我没有特别的理由对这种说法感到惊讶,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盖尔芒特公爵的胞妹。后来,在圣日耳曼小圈子里,每当我听到象彩绘玻璃窗上那些完美无缺的女圣徒那样忧郁、纯洁、富于牺牲精神和受人尊敬的女人,却和粗鲁、放荡而卑鄙的兄弟是同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子的时候,我就会感到说不出的惊讶。我认为,既然兄弟姐妹脸长得一样,例如德·马桑特夫人就很象盖尔芒特公爵,那么他们的智力和心肠也应该一样,正如一个人可以有好运气,也可以有坏运气,但思想狭隘的人就不可能有宽广的胸怀,冷酷的人就不可能有崇高的忘我精神。
德·马桑特夫人拜师于布吕纳蒂埃①门下。她使圣日耳曼区的人倾倒,同时她还春风化雨,用她圣人的生活感化圣日耳曼区的人。然而,她的长相和她的公爵兄弟一模一样,都有漂亮的鼻子和敏锐的目光。这种外貌的相象,使我认为她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智力和道德观也应该一样。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就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或许遭到过不幸,外加得到大家好评,就可以和她的家里人有天壤之别,就象中世纪武功诗中所描述的,所有的美德和魅力都集中在妹妹身上,可他们的兄长却总是一个凶狠毒辣的恶神。在我看来,大自然不会有古代诗人那样的自由,而是它专门会利用一个家庭的共同特征,我不相信它会有如此的创新精神,能用制造傻瓜或粗汉的原料,塑造出一个不做傻事的聪明人,或一个一尘不染的女圣人。德·马桑特夫人身穿一件印有大棕榈叶图案的白绸裙,衣服上别着黑花,与棕榈叶相映成趣。因为三个星期前她的表兄德·蒙莫朗西先生病故了,但这并不妨碍她出入社交界,参加小型晚宴,只是戴上孝罢了。这是一个高贵的妇人。隔代相传在她的心灵上深深打上了轻浮的宫廷生活——不管它多么肤浅,多么严格——的烙印。德·马桑特夫人在双亲死后,没有力量长期沉浸于悲痛中,但她为了一个表兄病故,一个月中绝对不穿色彩鲜艳的衣服。她对我非常客气,一来我是罗贝的朋友。二来我和罗贝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她客气中还掺杂着几分装出来的羞怯,声音、眼神和思想不时地显出退缩的样子,仿佛在把一条绷得太开的裙子拉回到身边,不让裙子占据过多的空间,使它既显得柔软,又保持平整,正如良好的教育所要求的那样。不过,对于良好的教育,请不要过于从字面上理解,因为在这些贵妇中间,有不少人很快就堕落了,但她们却近乎幼稚地使她们的言行举止保持高雅的风度。德·马桑特夫人说话时会使人感到不舒服,因为每当她和一个平民,例如和贝戈特或埃尔斯蒂尔说话时,为了突出一个字,总把字咬得很清楚,她用盖尔芒特家族特有的念经似的两种不同声调说:“能遇见贝戈特先生,能认识埃尔斯蒂尔先生,我感到很荣幸,非常荣幸”,等等,可能是为了让人赞赏她的谦虚,也可能因为她有德·盖尔芒特先生同样的嗜好,喜欢使用过时的语言形式,以示对不大使用“荣幸”之类语言形式的坏教育的抗议。不管是哪一条理由,都使人感到,当德·马桑特夫人说“我很荣幸,非常荣幸”之类话时,她以为在扮演一个重要角色,在证明自己很懂得尊重社会名流,即使是在她的城堡外遇见这些名流,她也会象在城堡内一样热情欢迎他们。再者,她家是名门望族,她很热爱这个家族,同时她想通过慢条斯理的叙述和详细的解释,使人了解她家的亲戚关系,她随时随地都会把那些在神圣罗马帝国时候降格的欧洲各大家族一一讲给人听(并不是要使人大出意外,只不过是爱讲一些可怜的农民和高尚的猎人而已),但那些不很聪明的人就不原谅她了,如果他们还有点知识的话,就会笑她象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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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吕纳蒂埃(1849—1906),法国文学评论家。
在乡下,德·马桑特夫人因乐善好施而受人崇敬,但尤其是因为她那纯而又纯的贵族血统(象这样纯的血统早已是绝无仅有了,恐怕只有在法国历史上才能找到)使她的举止摆脱了平民所说的“装腔作势”,显得朴实无华,落落大方。她不怕拥抱一个不幸的贫苦妇女,叫她到城堡里去拉一车木柴。据说她是一个尽善尽美的基督教徒。她一心想让罗贝和一个富豪家的小姐成婚。既然是贵妇,就要象个贵妇样,从某个方面讲,就要装出朴实无华的样子。这是一场代价昂贵的赌注,因为只有在别人知道你可以不朴实,也就是知道你非常有钱的情况下,你假装的朴实才能使人拜倒。后来,当我同一个人讲起我见过她时,那人问我:“您一定觉得她很迷人吧。”但是真正的美是那么特别,那么新奇,以致我们看不出那是一种美。那天,我只在心里说,她有小小的鼻子,碧蓝碧蓝的眼睛,细长的脖子和忧郁的神情。
“听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我想,过一会儿,有一个你不愿意交往的女人要来看我,我还是先跟您打个招呼好,免得你到时措手不及。不过,你尽管放心,以后她再也不会来了,但今天得破例让她来一次。是斯万的妻子。”
斯万夫人看到德雷福斯案子越闹越凶,担心她丈夫的犹太血统会给她带来麻烦,早就恳求斯万无论如何不要讲德雷福斯无罪。斯万不和她在一起时,她就更是变本加厉,公开鼓吹最狂热的民族主义。而且,她竭力仿效维尔迪兰夫人,亦步亦趋;在维尔迪兰夫人的沙龙里,一种潜在的资产阶级反犹太意识正在觉醒,并且已达到了激烈的程度。斯万夫人的反犹态度使她终于加入了社交界的几个反犹妇女联盟。这一类组织纷纷成立,并和有些贵妇沙龙建立了联系。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是斯万的好友,但她非但不模仿那些贵妇,就连斯万毫不掩饰地想把妻子介绍给她的愿望,她也一直不予以满足。盖尔芒特夫人的这种做法似乎令人觉得奇怪。但我们以后会看到,这是公爵夫人与众不同的性格的一种表现形式,她认为“不必”做这做那,却武断地,非常武断地把她“自作主张”的决定强加给人。
“谢谢您给我打招呼,”公爵夫人说。“的确,这对我是很扫兴的。不过,我看见她能认出来,我会及时离开的。”
“我向您保证,奥丽阿娜,她很讨人喜欢,是一个很出众的女人,”德·马桑特夫人说。
“我不怀疑,但我感到不需要我亲自去证实。”
“你接到伊斯拉尔夫人的邀请了吗?”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为了改变话题,问公爵夫人。
“啊!感谢上帝,我不认识她,”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说,“你应该去问玛丽—埃纳尔,她认识,我一直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
“不错,我认识她,”德·马桑特夫人回答说,“我承认我错了。但我已决定不再和她来往了。看来她是一个坏女人,而且毫不掩饰。况且,我们过去太轻信人,大好客。以后我再也不和这个民族的人打交道了。我们放着外省同一血缘的远房亲戚不来往,却向犹太人敞开大门。现在该看到他们是怎样感谢我们的了。唉!我有什么好说的,我有一个很可爱的儿子,可他竟象个疯子,什么样的蠢话都说得出来,”她听见德·阿让古尔先生影射罗贝,便又说了一句。“真的,说到罗贝,您没有看见他吗?”她问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今天是礼拜六,我想他会到巴黎来呆二十四个小时的,他肯定来看过您了。”
其实,德·马桑特夫人认为她儿子不会有假。她知道罗贝即使有假,也不会来看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因此,她希望通过假装相信能在这里看见罗贝,使她疑神疑鬼的婶母原谅她的儿子。
“罗贝在这里!他甚至连一个字都没给我写过。我想,从巴尔贝克海滩回来后,我就一直没见过他。”
“他太忙,有那么多事要做,”德·马桑特夫人说。
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眼睛看着小阳伞的尖顶在地毯上画出的圆圈。每当公爵过于明显地冷落他的妻子时,德·马桑特夫人总站在嫂子一边,狠狠地指责她的同胞兄弟。德·盖尔芒特夫人每每想起她的保护,心里总不免充满感激和怨恨。她对罗贝的放荡其实是半恼半喜。就在这时,门又一次打开,罗贝走了进来。
“瞧,说到圣卢,圣卢就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德·马桑特夫人背朝门,没看见儿子进来。当她看见时,她那颗慈母的心高兴得都要跳出来了。她的身子微微向前挺起,脸颤动着,又惊又喜地凝视罗贝:
“怎么,你来了!真叫人高兴!太意想不到了!”
“啊!说到圣卢,圣卢就到,我懂了①,”比利时外交官说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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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中有一条谚语:“说到狼,狼就到,”圣卢的“卢”和法语中的“狼”同音。这里德·盖尔芒特夫人用了一个同音异义的谐语,引起了比利时外交官的兴趣。
第一卷(14)
“是很有趣,”德·盖尔芒特夫人冷冷地回了一句。她不喜欢用同音异义的谐语,刚才她象是为了自嘲才这样说的。
“你好,罗贝,”她说,“嘿!你把你的舅妈都忘啦!”
他们在一起交谈了几句,肯定是在谈我,因为当圣卢要去向她母亲问好时,德·盖尔芒特夫人朝我转过脸来了。
“您好,身体好吗?”她对我说。
她把蓝色的目光投到我身上,犹豫了一下,把弯着的胳膊伸出来,让身子向前倾,身子刚有点弯下,就立即收了回去,好象是一棵被人按倒的灌木树,一朝恢复自由,便立即回到自然的姿势。就这样,她在圣卢火一般的目光逼视下完成了这些动作;圣卢在一旁看着他的舅妈,竭力想让她更热情一些。他怕谈话热不起来,就又加了把火,代我回答说:
“他身体不大好,常感到疲劳。不过,他要是能经常见到你,可能会好一些。因为,我不想瞒你,他非常想见你。”
“啊!不过,这很好嘛,”德·盖尔芒特夫人故意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说,就好象我给她拿来了她的大衣似的,“我很高兴。”
“好了,我要到我母亲那里去了,你坐到我的椅子上来,”
圣卢对我说,一面把我拽到他舅妈身边。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
“有时候我上午能看见您,”她对我说,好象我没有看见她似的,她在向我报告一条新闻。“这对身体很有好处。”
“奥丽阿娜,”德·马桑特夫人小声地说,“您说您要去看德·圣弗雷奥夫人,您能不能同她说一声,叫她不要等我吃晚饭了?既然罗贝回来了,我就得呆在家里。如果可以的话,您顺便叫个人马上去买几盒罗贝爱抽的雪茄,‘柯罗纳’牌的,家里没有了。”
罗贝走过来。他只听到德·圣弗雷奥夫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