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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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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_西奥多·德莱塞
珍妮姑娘一
一八八○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有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女子,走进俄亥俄州科伦坡市的大旅馆里,到帐房的写字台面前,问他旅馆里有没有她能做的活。那妇人生着一副绵软多肉的体格,一张坦率开诚的面容,一种天真羞怯的神气。一双大落落的柔顺眼

睛,里边隐藏着无穷的心事,只有那些对于凄惶无告的穷苦人面目作过同情观察的人才看得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她的女儿,一种畏惧和羞怯使她躲缩在后边,眼睛不敢对面前正视,这种神情是谁都看得出她从哪儿得来的。原来她的母亲虽然没有受过教育,却有一种含

有诗意的心情,具备着幻想,感情,和天生的仁厚;她的父亲呢,又特具一种沉着和稳重的性格,两下结合起来就造成她这样一个人了。如今贫穷正在逼迫她们。当时她母女俩那种穷困窘迫的情景是很动人的,连那帐房也受感动了。
“你要做怎么样的活?”他问。
“也许你们会有一些洗洗擦擦的活儿,”她羞怯地回答。“我能擦地板。”她的女儿听见这句话,就觉得不适意地转动起身子来,并不是因为她不耐烦做活,而是因为她不愿意人家看破她们贫穷到了不得不做活。那帐房倒有些侠气,他看见这样的美人儿处于这样的窘境

,心里不免动怜。看那女儿那种无可奈何的神色,就可见得她们的境遇确实困苦了。
“请呆一会儿,”他说了,就走进背后一间办公室,去叫女管事长出来。
旅馆里的工作是有的。因为常雇的扫地婆子走了,大楼梯和大客厅都还没有打扫。
“那是她的女儿吗?”女管事长问,因为她从她站的地方就可以看见她们。
“是的,我想总是的。”“今天下午她就可以来,如果她要来的话。我想那女孩子也会帮她的忙吧?”“你去见管事长去,”帐房回到写字台旁边来欣然的说。“就打那儿过去”——指着近旁的一个门。“她会给你安排的。”上述这小小的一幕,可以说是玻璃匠人威廉

·葛哈德一身一家的悲剧的顶点。原来威廉·葛哈德的这个职业,也和其他的低级职业一样艰难,每天都得看着他的一个妻子,六个孩子和他自己,光靠幸运吹来给他的那一点东西维持生活。他自己正病在床上。他的长子西巴轩——他的同伴们把它叫做巴斯的——在本

地一个货车制造家那里做艺徒,每礼拜只有四块钱的收入。
最大的女儿珍妮妃甫,年纪已过十八岁,却还不曾有过任何工作的训练。其他的孩子,乔其十四岁,马大十二岁,威廉十岁,味罗尼加八岁,都还年纪太轻,什么事都不能做,只叫生活问题更难解决罢了。他们所能依靠为生的,主要是一所住宅,虽然已经为了一笔六百

块钱的借款押给人家,总还算是他们父亲的财产。他当初所以要借这笔债,为的是他积下的钱足够买这所房子,却还要扩充三个房间和一个门廊,以便全家人都住得下。抵押的期限本来还有几年,可是他境遇非常不顺,不但把那准备还本的一点点储蓄用得精光,就连逐

年的利息也付不出。葛哈德弄得一筹莫展,医生的诊费,房子的利钱,还有欠肉店的,欠饼店的,虽则人家晓得他诚实可靠,随他拖欠,可是后来也不能再信任他了。这种种的心事放在他的心上,天天折磨着他,他的病也就一时难好。
葛哈德的老婆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曾有一个时期她替人家洗衣服,有多少就洗多少,余下来的工夫得替孩子们穿衣服,烧饭,打发他们上学,给他们缝缝补补,还得服侍丈夫,还得偶然抽出点时间来掉掉眼泪。
旧店家赊不动东西,她又常得去找较远的新店家,先拿一点现钱起个帐,赊货度日,直到那店家受人警告,不肯再赊给她,她又得到更远的地方去找。玉米便宜,她有时就只熬一罐灰汤玉米粥,再没有别的东西,就整整的吃过一礼拜。玉米粉做羹,是聊胜于无的吃法,

这里面要是加上点牛奶,那就差不多要当筵席看待了。油炸山薯是他们最近似奢侈的食品,咖啡就属难得尝到的珍品了。煤是他们拿着桶子和篮子从附近铁路站场的轨道网里捡来的。木柴也用同样方法从附近的木料场里拾得来。这样的,他们一天天捱过日子,一径巴望

父亲的病好起来,玻璃工厂早些儿开工。但是到那年冬季将近,葛哈德就开始觉得绝望了。
“我得马上跳出这一种境地才好,”这是那顽强的德国人常常要说的一句话儿,当时在他那种不大有劲的声音里,他的焦急只能得到一种虚弱的表现。
真是祸不单行,刚巧味罗尼加又出了疹子,一连好几天,大家都当她是要死的。她的母亲什么都不管,只是守着她,不住地替她祈祷。爱温吉医生纯然出于人类的同情,每天来一趟,给那孩子认真的诊察。路德派的教士翁德牧师也用教堂的名义来给她安慰。他们两个都

把一种严肃的宗教气氛带到她家里来。他们是代表超越的力的黑袍神圣使者。那葛婆子好象马上就要失掉她那个孩子一般,一径悲悲切切地在那小床边守着。三天之后,危险是过去了,可是家里的面包也完了。西巴轩的工资都已经用来买药。只有煤一项是可自由去拾的

,但是孩子们也已经有好几次从铁路站场被赶回来。葛婆子把可找事的地方都想尽了,绝望之余,方才想起这个旅馆来。现在她得到这个机会,真是奇迹。
“你要多少工钱?”女管事问她。
葛婆子想不到这是可以由她自己说的,可是她既有需要,也就胆壮起来。
“一块钱一天不太多吗?”“不多,”管事说;“这儿每礼拜大概只有三天的活。你只要每天下午来一趟就做得完的。”“很好,”葛婆子说。“今天就开头吗?”“好的;现在你跟我来吧,我指给你看那些洗擦的家伙放在什么地方。”她们这么草草被介绍进来的是当

时当地一家豪华的旅馆。科伦坡是本州的首府,人口有五万,来往的旅客也多,确是经营旅馆业的一个好地点,年来的情况又有进境,至少科伦坡的居民要以此自豪。这旅馆是个五层的建筑,规模很宏大,坐落在中央广场的一隅,议事厅和大店铺都在那里。旅馆里的接

待室很大,而且新近重新装饰过。地板和护壁板都是白色大理石的,由于常常擦,一径都光耀夺目。有一张庞大的楼梯,胡桃木做的扶手,黄铜做的横条。旁边有很惹眼的一角,专设一个卖报纸和烟卷的柜台。楼梯拐弯的地方,就是帐房的写字台和办公室的所在,全是

硬木做的隔板,并且有新式的煤气灯装饰着。从接待室一端的一个门口,可以看见附设的理发室,放着一排排的椅子和修脸用的水杯。门外经常有两三部公共汽车,配合着火车开行的时刻来来往往。
这个大旅馆,是本州政治和社会的第一流人物所住的。有好几个州长,在任期间都把这里当做固定的住所。又有两个合众国的参议员,每次有事到科伦坡来,总在这里开着有会客室的房间。其中有一个,参议员白兰德,旅馆主人差不多当他是个永久的顾客,因为他是本

城人,而且是个没有家的独身汉。其他较暂的住客,则包括众议员,各州议员,以及院外游说的人,商人,专门职业者,乃至大批行业不明的人物,来来往往,造成这个万花筒式世界的繁华和热闹。
当时母女两人突然投入这个光辉灿烂的境界,就感觉到无限惊惶。她们生怕要闯祸,始终小心翼翼的,什么东西都不敢去碰一碰。她们正在扫除的那个铺着红色地毯的大穿堂,在她们看来简直同王宫一般华丽;她们眼睛不敢仰视,说话用极低的声音。及到去擦阶台上和

楼梯上那些铜条的时候,她们就都得拿出勇气来,为的那母亲过分畏怯,那女儿觉得这样出现在大庭广众很害臊。楼梯下面就是那间富丽堂皇的接待室,人们有的在闲坐,有的在吸烟,不断的进进出出,都看得见她母女两人。
“这里不顶漂亮吗?”珍妮妃甫低声的说着,却因听见自己的声音而觉得不安起来。
“是啊,”她的母亲回答说,其时她正跪在地上,勤勤勉勉地用她那双笨拙的手在绞擦布。
“住在这种地方该花很多的钱吧,你想是不是?”“是的,”她的母亲说。“不要忘记这些小角儿里也要擦的。看你漏了多少地方了。”珍妮听了很委屈,但仍旧认真地干活,使劲地磨擦,再也不敢抬起她的眼睛。
那母女俩辛勤劳苦,从楼上一路工作下来,一直工作到五点钟光景,外面天黑了,整个客厅都灯烛辉煌,其时她们已经快要擦到楼梯脚。
经过大旋门,从外面寒冷的世界进来一个魁梧杰出的中年绅士,他那缎子的帽子,宽敞的军用斗篷,在一群闲荡人中立刻显出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脸面属于黝黑而庄严的一型,但是线条开朗,显得是富于同情;他那闪亮的眼睛上面有浓黑蓬茸的眉毛掩盖着。他打

写字台旁边经过,捡起预先给他放出的钥匙,就走到楼梯边拾级而上。
他看见那在他脚下擦地板的中年妇人,不但特地为她拐了个弯儿,并且蔼然的挥着手,等于说,“不消回避。”可是那个女儿已经站起来,接触着他的视线,她那惶恐的眼光显出她怕自己挡住他的路。
他鞠了个躬,欣然地微笑了。
“你不必劳驾,”他说。
微微的一笑。
他走到了楼梯顶,禁不住又回过头来侧眼看了看,这才看清她那非常动人的面貌。他看出了她那白皙的高额头,上面平滑地分披着两支发辫。他又看出了她的眼睛是蔚蓝的,皮肤是娇嫩的。他甚至于可以从容叹赏她的嘴和她那丰满的腮帮,尤其是那圆浑婀娜的体态,因

那其中充满着青春和健康,以及中年人认为最值得向造物祈求的那一种幸福。他看过了这一眼之后,就庄严地向前走去了,可是她那魅人的体态,已经印在他脑海里跟着他一起走了。这人就是青年议员乔其·雪尔佛斯脱·白兰德阁下。
“刚才上去的那个人不很漂亮吗?”过了会儿珍妮说。
“是的,很漂亮,”她的母亲说。
“他还拿着根金头的手杖。”“人家走过的时候你别瞪着眼睛看,”她的母亲贤明地告诫她。“这是不象样儿的。”“我没有瞪眼看他呀,”珍妮天真地回答。“是他向我鞠躬的。”“好吧,你总别去注意人家,”她的母亲说。“人家也许要不乐意的。”珍妮又默默地

工作起来,可是这个奇妙世界的魅力,已经对她的官感起了作用了。她对于周围的热闹和谈笑,实在不能不听它。大接待室的一区就是餐室,听那里盘碟琳琅,分明正在预备晚餐。另外一区就是接待室的本部,那里有人正在弹钢琴。晚餐以前所常有的那种悠闲舒适的气

氛正弥漫在那个地方。这就在那天真的劳动女子心中触起了一种希望,因为她年华正富,贫穷还不能拿忧虑去充塞她那青年的心。她无时不在勤奋地擦着,有时忘却身边辛苦的母亲,忘记母亲眼边皱纹密布,母亲嘴里常常要嘟囔。她只想着周围的一切都很魅惑人,深愿

自己也得占有其中的一份。
到五点半钟,女管事想起她们,就来对她们说可以走了。她俩松了一口气,离开那已经全部擦完的楼梯,放好洗擦的工具,就急忙动身回家。至少是那个母亲,她想起了自己好歹有活儿可做,自然觉得高兴。
路上经过几座漂亮的房屋,珍妮心中就又触起日间因见旅馆中的新奇生活而萌动的那种朦胧的情绪。
“有钱不很适意吗?”她说。
“是啊,”她的母亲回答说,当时她正想着害病的味罗尼加。
“你看见旅馆里多么大一间饭厅吗?”“看见的。”她们经过一些低矮的草房,在零落的枯叶里走着。
“我巴不得咱们也有钱,”珍妮象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可不知道怎样才好呢,”她的母亲叹了一口长气说。“我不相信家里还有一点东西可吃的。”“咱们再去看看包门先生吧,”珍妮大声地说,因为她那天生的同情心又被她母亲的绝望声音唤起了。
“你想他还肯相信咱们吗?”“咱们去对他讲明咱们在什么地方工作。我会去对他讲的。”“好吧,”她的母亲疲倦地说。
离开她们的家两段街坊的地方有一家灯光昏暗的小杂货店,她们怯生生地冒险走进去。葛婆子正要开口,可是珍妮抢先说了。
“今儿晚上您肯给我们一点面包和咸肉吗?我们这会儿在科伦坡大旅馆做工。礼拜六一准给你线。”“是的,”葛婆子补充说,“我现在有事儿做了。”包门是她们家里还没有病人也还不觉得困苦的时候跟他们做生意好久了的,所以知道她们说的是实话。
“你们在那儿做工多久了?”他问。
“刚刚今儿下午。”“您总知道的,葛奶奶,”他说,“我是怎么个景况。并不是我不肯。
葛先生是没有错儿的,可是我自己也穷。日子又艰难,”他再加上解说道,“我也得养活我的家的。”“是的,我知道,”葛婆子虚弱地说。
她那旧绒线打的围巾掩盖着她一双做工做红了的粗手,可是它们在那里边不安地动着。珍妮勉强闷着嘴站在一旁。
“好吧,”包门先生最后说,“我想这回是可以的。礼拜六可得请您尽快归还我。”他把面包和咸肉包起来交给珍妮,又带着点挖苦的语气说道:
“我想你家一有钱,就去作成别处的生意了。”“不会的,”葛婆子回答说,“您有不知道的吗?”可是她有些心慌,不敢再谈下去了。
她们踏进那阴沉沉的街道中,沿低矮的草房向自己家里走去。
“我不知道,”将近门口的时候母亲疲倦地说,“他们有煤拿回来没有。”“你别操心,”珍妮说。“要是他们没有拿,我会去拿的。”“有一个人赶走我们呢,”当母亲问起煤的时候,这是那心慌意乱的乔其回答她的第一句话。“我可也拿到一点儿了,”他又说。“

我是打一辆车子上扔下来的。”葛婆子只微微一笑,珍妮却大笑了。
“味罗尼加怎么样?”她问。
“她好象睡着了,”父亲说。“我五点钟又给她吃过药。”一顿菲薄的晚餐正在预备的时候,母亲就走到病孩床边,又照例开始熬夜。
吃饭的时候,西巴轩提出一个建议。他是在社会上和商业上有较大的经验的,所以大家都认为他的建议值得考虑。他虽不过是一个造车匠的艺徒,而且除开他所竭力反对的路得教义外不曾受过任何教育的,但是他已经饱和着了美国人的特色和精力了。人家给他改的巴斯

这个名字跟他十分相称。他显得魁梧、勇武,以他的年龄而论相貌要算不错的,正是一个典型的都市青年。他早就有一种人生哲学,以为一个人要有所成就,就必须做点事儿——必须去结交体面社会的头等人物,至少要装得同他们结交的样子。
就因为这个缘故,这个青年老喜欢到科伦坡旅馆一带去走动走动。他觉得这个旅馆就是社会上一切有身分人物集中的地方。他一有钱买得起一套体面的衣服,就天天晚上混到市上去,同三朋四友站在旅馆门前,闲荡着,衔着五分两支的雪茄,掸拂掸拂身上的时髦衣服,

等着看女人。和他同道的,就是城里的花花公子,浮浪子弟,以及那些到那儿去理发的和喝杯威士忌酒的青年们。凡是这一流的人,都是他所羡慕而要去同他们比赛的。衣服是主要的试金石。人家如果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戒指,插着别针,那么无论他们怎样的行为都

是正当的。他要做这一流的人,要学这一流人的行径,因此,他那游荡生活的经验就很快地增广了。
“你们为什么不去问旅馆里的客人要些衣服来洗洗?”他等珍妮说了那个下半天的经历之后就这样问她。“这个该比擦楼梯好些。”“怎么个要法呢?”她回问。
“怎么,自然去问那个帐房咯。”珍妮觉得这个计划很有价值。
“要是你在那儿看见我,可别跟我说话,”一刻儿之后他又背着人告诫她。“你别露出认识我的样子。”“为什么呢?”珍妮天真地问。
“唔,你知道是为什么的,”他回答说,因为他先前已经说过,她们这么一副穷样子,他不好意思认她们做自己一家人。“你只装做不看见好了,听见吗?”“好吧,”她柔顺地回答,因为他的年龄虽然比她大不到一岁,可到底是哥哥,该听他的话。
第二天到旅馆里去,路上她把这桩事情告诉她的母亲。
“巴斯说咱们可以问旅馆里的人要些衣服来洗洗。”葛婆子已经把怎样可以添补她那六个下午挣来的三块钱的问题想过了一夜,可解决不了,所以就赞成这个主意。
“这是可以的,”她说。“我去问那帐房去。”但是她们到旅馆以后,一时没有机会去问这句话。她们一直工作到傍晚,这才碰巧得很,女管事差她们去擦帐房写字台背后的地板了。那帐房对她母女俩很有好感;他喜欢那个母亲的并不讨厌的愁容,也喜欢那个女儿的姣

好悦目的面貌。所以当葛婆子把在心中酝酿了整个下午的那个问题怯生生地冒险提出时,他就耐心地听着。
“这儿有哪位先生,”她说,“会给我东西洗吗?那我是要谢他不尽的。”那帐房把她看了看,认出她那焦急的脸上充满贫困已极的神情。
“让我想想看,”他一面说,心里就想起参议员白兰德和马歇尔·霍布金来。他们两位都是好心人,想来乐意帮助贫穷的女子。“你上去看看参议员白兰德看,”他继续说。“他在二十二号里,拿这个去吧,”他写上了号数又说,“你上去,说是我叫你去的。”葛婆子

感激得发抖,接过卡片来,眼睛看着她念不上来的那几个字。
“就这么行了,”那帐房观察着她的神情说。“你马上就上去。这会儿可以在他房间里找到他的。”葛婆子怀着满腹狐疑去敲二十二号的门。珍妮默默的站在她旁边。
一会儿门开了,满室的光辉里面站着那位议员先生。他穿着一件漂亮的吸烟服,比他们初次会面的时候更显得年轻。
“好啊,奶奶,”他说道,原来他已经认出了她们,特别是那个小的;“你们找我有什么事?”那母亲很觉羞惭,嗫嚅着回他的话。
“我们来问问,您有什么赏我们浆洗的没有?”“浆洗的?”他用一种特别响亮的声音重述她的话。“浆洗的?进里边来吧。让我瞧瞧。”他很客气的让开一边,招手叫她们进去,把门关上。“让我瞧瞧,”他又重述一遍,随即把一口乌木大衣橱的抽屉一个个的开关起

来。珍妮津津有味地端详着那个房间。壁炉台上和妆台上陈列着那么多的玩艺儿和好物件,都是她生平从来没有见过的。议员先生的安乐椅,旁边放着的绿罩灯,华丽的厚地毯,地板上的美丽毡条——这是多么的舒服,多么的奢华啊!
“坐吧;那边两个椅子上坐吧,”议员先生蔼然可亲地说着,走进一个壁橱去。
母女俩依然惶恐,觉得礼貌上不如不坐的好,可是议员先生已经找了东西出来,重新又请她们坐。她们这才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
“这是你的女儿吗?”他对珍妮微微一笑接着说。
“是的,先生,”母亲回说;“她是我的大女儿。”“你的丈夫还在吗?”“他叫什么名字?”“他住在哪里?”对于这些问题,葛婆子都很恭顺地回答了。
“你有几个孩子?”他继续说。
“六个,”葛婆子说。
“好啊,”他回说,“那是一个大家庭了。你的确已经对国家尽了你的责任。”“是的,先生,”葛婆子回说;她被他那恳切殷勤的态度所感动了。
“你说这是你的大女儿?”“是的,先生。”“你的丈夫做什么行业?”“他是个玻璃工匠,可是他现在害病。”谈话之间,珍妮的蔚蓝大眼一径都有兴味地睁着。他每看她一眼,她就报以一种坦率天真的瞠视和一个依稀恍惚的妩媚的微笑,因此他的两眼也就很难离开

她了。
“唔,”他同情地接着说,”那是太糟了!我这儿有一点浆洗的——不很多——可是欢迎你们洗。下礼拜也许还有。”说着他就走动起来,把衣服装进一个边上有花的蓝布口袋里。
“您这衣服有一定的日子要吗?”葛婆子说。
“不,”他沉吟着说,“下礼拜哪天都可以。”她用一句简单的话谢过他,就动身要走。
“让我想想看,”他说着走上一步,开了门,”你就在下礼拜一拿回来吧。”“好的,先生,”葛婆子说,“谢谢您。”她们走出门,参议员就又回去看他的书,可是不知怎么的,觉得心境不宁了。
“糟得很,”他盖上了书本说。“这一班人真有令人伤感的地方。”原来珍妮那种惊奇叹赏的神情已经弥漫了全室。
葛婆子和珍妮重新走上那阴沉的街道。她们经这一番幸运的冒险,心里感着无限兴奋了。
“他那房间不很漂亮吗?”珍妮低声说。
“是的,”母亲回说;“他是一个阔人呢。”“他是一个议员不是?”女儿接着说。
“是的。”“做有名的人一定是舒服的,”女儿轻轻地说。

珍妮姑娘二
讲到珍妮的精神——谁能够描写它呢?现在正给科伦坡这位阔人收送衣服的贫家女子,生就一种非常柔和的性情,用言语是形容不尽的。原来有一些人的某一种性格,来也不解所以然,去也不问是何故。人生,当这种人还能忍受的时候,便是一种寄异的国土,一件无限

美好的东西,只要他们能够怀着惊异的心情飘泊到里面去,那就简直是天堂一般。他们睁开了眼睛,便见一个舒适而完美的世界。树呀,花呀,也有声音的世界,也有色彩的世界。这些,就是他们的国家的宝贵遗产。倘若没有人对于这些东西声明是“我的”,他们就会

喜气洋洋的飘泊而前,口中唱的歌儿是全地球的人都有一天希望听到的。这就是善良之歌。
然而关闭在物质的世界里,这样的性情差不多照例要算是有点反常。其他那个曾经织进了骄傲和贪婪的肉的世界,是要对于理想家和梦想家侧目而视的。倘若有人说看云有趣,那回答的话就是告诫他不可闲荡。倘若有人愿意听听风声,这对于他的灵魂固然很好,可是那

风声就要夺去他所有的东西。倘若一切所谓无生命的世界用一种非常完美而使人不得不了解的柔和声音将人感召,致使人留恋不舍,那人的肉体就要受害了。实际世界的手永远向这种人伸着——永远要贪婪地擒住这种人。世界上卖身的奴隶就是这样造成的。
在实际的世界里,珍妮就是具有这样一种精神的。从她的青年期开始,她的每一行为的动机都由善良和慈悲塑造的。如果西巴轩跌坏了,很着急地拚着性命把他平安送到母亲那里去的就是她。如果乔其嚷着肚子饿,她就把她自己所有的面包都给他。她一天要花费许多时

间摇她的弟弟妹妹睡觉,该唱歌的时候她就尽情的唱,还要做一些渺茫的梦。自从她会走路的时候起,她就是她母亲的好帮手。擦地板,烤面包,跑差使,喂孩子,哪一样都是她做的事儿。她虽然也常常想起自己命苦,却从来没有人听见她埋怨过一声。
她也知道别的女孩子生活比她自由得多,美满得多,可是她从来没有萌起过卑鄙的嫉妒;她心里也许会感到寂寞,嘴里却继续唱歌。天气晴明的日子,她就在厨房里看窗口,渴望去逛逛牧场。自然的美丽曲线和阴影接触着她,她会觉得它简直是一种歌曲。有时候,她也

跟乔其他们一同出去,领他们到一片胡桃树繁生的地方,因为那里是开旷的田野,上面有舒适的阴影,下面有活水的溪流。她虽然不是一个能把感觉构成概念的艺术家,她的灵魂可也会对这些东西起反应,每一个声音和每一声叹息,她都会觉得它的美而欢迎它。
每当作为夏季精灵的斑鸠儿从远处发出柔婉呼声的时候,她总侧着脑袋倾听着,那声音的全部精髓就跟银色的水泡一般落进她自己那个伟大的心。
见到太阳和暖而树荫中有它的光辉点缀着的地方,她常喜欢在那里惊叹那种图案,到那金色最浓的地面去散步,并用她本能的鉴赏力去巡行群树间的神圣走廊。
色彩也不会不对她发生影响。傍晚时分充满着西天的那种奇异的光彩,常要感动并且轻松她的心。
“我真不晓得,”她有一次带着女孩子家的傻气说,“飘浮到那些云头里去该有怎样的感觉。”其时她因发现一株野葡萄藤天然形成的一个圈子,正同马大和乔其坐在里边。
“啊,假使你有一只小船可以坐到那里去,不是有趣吗?”乔其说。
她正抬头看着远处的一朵云头,一片银海里的一块红色的海岛。
“你就想想看,”她说,“假使人们能够住在那么一块海岛上的话。”她的灵魂早已是在那里了,它那仙境的路径已认识她的轻盈的脚步。
“那边一只蜜蜂飞去了,”正在注意一个大蜜蜂飞过的乔其说。
“是的,”她象做梦似地说,“它是回家去的。”“什么东西都有一个家吗?”马大问。
“差不多什么东西都有的,”她回答。
“鸟儿也要回家吗?”乔其问。
“是的,”她说着,也深深感觉到这里面的诗意,“鸟儿也要回家的。”“蜜蜂也要回家吗?”马大问。
“是的,蜜蜂也要回家的。”“狗要回家吗?”乔其看见近旁路上一只寂寞独行的狗,就这样问。
“怎么,当然咯,”她说,“你也知道狗要回家的。”“牛蝇呢?”他看见那微弱的阳光里有那一阵阵的小昆虫正在努力回旋,就又硬要问下去。
“是的,”她说虽这么说,可只一半相信她自己的话。“听啊!”“哦哦,”乔其显出不信的样子嚷道,“我想不出它们住在怎么样的房子里。”“听啊!”她又说了一遍,一面摆摆手叫他不要作声。
这时正是一天中静谧时刻,晚祷的钟声如同祝福一般落在垂暮的天空。
遥远处,种种音调一齐柔和地响出,“自然”因她在倾听,似乎也已停止活动了。一只胸部猩红的知更雀在她面前草地上小步跳跃着。一个蜜蜂营营的叫,一个牧牛铃丁当的鸣,同时有一种可疑的悉索声,报告一只松鼠正在秘密侦察。她把她的美手继续擎在空中,侧着

耳朵倾听着,一直听到那些柔和的音调疏散稀微,使她的心不复能把捉为止。她这才站了起来。
“啊,”她感觉到一阵诗的伤感,捏紧了手指叹出这一声。随即有晶莹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泛滥出来。她心里的汪洋情海已经冲破它的堤岸了。珍妮的精神就是这样的。
珍妮姑娘三
青年参议员乔其·雪尔佛斯脱·白兰德是一个特殊模型的男子。在他身上以显著程度混合着机会主义者的智慧和真正人民代表的同情心。他生在南部的俄亥俄州,除开在哥伦比亚大学读过两年法律外,是在本州长大和受教育的。他熟悉民刑法律,也许不在州内任何人之

下,但是他从来没有下苦功去实地应用他的知识,所以在律师界并没有卓越的成绩。他也赚过一点钱,而且如果他肯昧良心的话,原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多赚的,但是这样的事情他始终不干。不过他的操守也还不能杜绝对朋友的徇情。就在上次的总统选举,他曾支持一个

人当选州长,而那个人是他明知道良心上断断不能支持的。
还有几次官吏的任命,他都很有嫌疑,有一两次干得简直不象话。每当良心刺激得他过于尖锐的时候,他就用“我一生中只不过这点劣迹”一句话来自安自慰。他有时独自坐在安乐椅上,把这些事情想过一番,就念着这一句话,站起身来,露出一种羞惭的微笑。在他身

上,良心是无论如何没有死的。至于他的同情心,更是一天强似一天了。
科伦坡是他的选举区的一部分,他在这个选举区里曾经三次当选为众议员,两次当选为参议员。可是他至今还是独身。在他青年的时期,他曾经有过一度热烈的恋爱,但是终于一场没结果。这倒并不是他的过失,而是由于那个女子觉得不便再等他。他要造就一个能够维

持生活的资格,时间拖得太久了。
他生得魁梧而挺拔,不胖也不瘦,可以算得是相貌堂堂。他受过种种打击,吃过许多亏,因而外貌上带着一种神气,能够唤起那些富于想象的人的同情。人家都觉得他天生是和蔼可亲的,他的参议院的同僚们,也觉得他内才并不高明,外貌却还漂亮。
此番他到科伦坡来,为的是他的政治的屏障需要悉心的修理。这次普通选举,已经把他那一党在州议会里的势力削弱了。他想要重新当选,原也还有足够的票数,可是需要极审慎的政治手腕才能把它们拉拢来。别人也有野心的。除他之外相当有希望的候选议员还有半打

之数,谁都有心要取而代之。因此他见到形势严重了。不过他心里想,他们是打他不倒的,而且即使打倒他,他也一定可以运动总统给他一个驻外的使节。
总之,参议员白兰德是算得一个成功的人物了,可是他总觉得有一种缺憾。他生平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如今他已经五十二岁,虽然纯洁无暇,体面而杰出,却依然是个独身。有时他不禁要环顾四周,而想起了没有一个人关心自己的处境。有时他的房间显得异常的空

虚,连他自己这个人也似乎是非常可厌了。
“五十了!”他常常这样想。“孤独——绝对的孤独。”那天礼拜六的下午,他在房间里坐着,忽然听见打门的声音。那时他正在冥想人生和名誉之无常,而感觉到他的政治活动之徒耗心力。
“我们为着要维持自己,得费多大的力气去奋斗啊?”他想。“从此再过几年,这种奋斗还能对我有什么用处呢?”他站起身,把门大开着,一看是珍妮。她所以不等下礼拜一,今天就来,为的是她对母亲说过,要给人家一个好印象,觉得她们做事很迅速。
“进来吧,”参议员说;他也同上次一样,蔼然可亲地让路给她。
珍妮踱进门,心里期待着一句称赞她洗衣迅速的话。可是那参议员并没有注意到这个。
“哦,我的姑娘,”他当她放下衣包的时候说,“你今晚好?”“很好,”珍妮回说。“我们想不如把衣裳早点儿给您送来,不等礼拜一。”“哦,那没有关系,”白兰德不当要紧地回说。“放在椅子上吧。”珍妮没有想到她还没有拿到洗衣服的工钱,就想走出去,可

是参议员留住她。
“你的母亲好啊?”他欣然地问。
“她很好,”珍妮简单他说。
“你的小妹妹呢?她好一点儿了吗?”“医生想是好一点儿了,”她回说。
“坐坐,”他蔼然地接着说。“我要同你谈谈。”那青年女子走到近旁一张椅子去坐了下来。
“唔,”他轻轻的清一清喉咙接着说。“她是什么病?”“出疹子,”珍妮回说。“我们前几天都当她是要死了。”白兰德趁她说这句话时,细细端详她的脸,觉得从那上面可以看出一种非常令人伤感的东西。那女子的褴褛衣服,和她羡慕他生活舒服的那种神清,使他

感动了。他几乎觉得周围的一切舒适和奢侈都是可耻的。他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诚然是高了!
“她好些了,我很高兴,”他好心地说。”你的父亲几岁了?”“五十七。”“他也好些了吗?”“啊,是的,先生;他有些儿起色了,可是还不能出门。”“我记得你母亲说他是个玻璃工匠不是?”“是的,先生。”本地这种工业之不景气,是他所深知的。上次的选

举运动,这也就是政治问题的一部分。那末他们的景况真是不堪了。
“你家的孩子都上学吗?”他问。
“怎么,是——是的,先生,”珍妮口吃着回答。她家里原有一个孩子因为没有鞋子不能够上学,可是她觉得太不好意思招认出来。现在说出这一句假话,使她心里很难受。
他默想了一会儿,这才觉得没有理由可以再把她留住,就站起来,走过她这边。他从口袋里掏出薄薄儿的一叠钞票,揭了一张交给她。
“你拿去,”他说,“告诉你母亲,说我说的,拿它做什么花费都行。”珍妮带着混杂的感情接过钱来;她竟不曾想起去看看那是几元的钞票,这个伟大人物这么贴近她的身,他所住的这个奇异的房间又这么惹眼,她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谢谢您,”她说。“您有一定的日子要我们来取衣服吗?”“哦,是的,”他回答;“礼拜一——礼拜一的晚上。”她走了,他象出神似地把房门关上。他对于这一班人的兴趣是异乎寻常的。贫穷和美确乎成为一种动人的结合了。他坐在他的椅子上,专心于她这一来

所引起的愉快的冥想。他为什么不应该去帮帮她们呢?
“我要去寻出她们的住处,”他最后下了这样的决心。
从此以后,珍妮就常常来取衣服。白兰德觉得自己对于她的兴趣一天浓似一天,而且经过相当时期之后,他竟能使她去掉她同他见面时要觉得不适意的那点羞怯和恐惧了。有一桩事情帮助他达到这个目的,就是他叫她的小名。这是她第三次来的时候开始的,此后就不知

不觉的这么叫惯了。
他这样叫她的小名,不能说是由于他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因为他对于无论什么人都难得有这样的态度的。他跟这个女子谈话的时候,老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又常常猜想她也许也能觉察并且赏识他这年轻的一面。
至于珍妮,她是被这个人周围的舒适和奢侈所迷惑了,并且下意识地被这个人的本身所迷惑了,因为她生平见过的人,要算他最有吸引力。他所有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他所做的事情样样都是文雅的,出色的,周到的。从一种遥远的来源——也许从她的日耳曼祖先身上

,——她承袭了一种对于这一些东西的理解力和赏识力。生活是应该象他那样生活的,其中特别使她赏识的就是他那种慷慨的精神。
她的这种态度,一部分是从她的母亲那里得来的,因为在她母亲的心灵里,同情常比理性有力量。例如她把那十块钱交给她的时候,那葛婆子竟乐得个出了神。
“哦,”珍妮说,“我走出了门口才知道有这么多呢。他叫我把这交给你。”葛婆子接了过去,把它轻轻夹在两只合叠的手中,当即分明看见那魁梧的参议员的漂亮影子在她面前了。
“他是多么漂亮的人啊!”她说。“他心眼儿太好了。”当天晚上以及第二天,葛婆子都不住赞美这一棵珍奇的摇钱树,一遍又一遍地说他做人不知该有多么的好,心肠不知该有多么的宽宏。替他洗衣服的时候,她差不多把衣服都擦烂了,只觉得她无论怎样用力,也是

报他不尽的。这桩事儿她可不让老头子知道。因为葛哈德有种固执的脾气,虽然在困苦之中,也决不愿意无功而受禄,所以要他收下这笔钱,她一定得费点儿事。因此她一句不提,只用它来买面包买肉,仍旧非常刻苦地过日子,使他不致觉察这笔意外的横财。
从此以后,珍妮就把她母亲的这种态度反映到参议员身上去,心里既然非常感激他,说话也比以前随便些了。后来他俩搞到很要好,他竟把橱柜里一个皮革做的相片框子送给她,因为他看出她很欢喜。她每次来的时候,他总借故留她一会儿,后来不久,就发见她那温柔

的处女性里深深埋藏着一种厌恶贫穷的意识和一种不肯向人诉苦的羞惭。他诚心地喜欢她的这一点,又见她衣服褴褛,鞋子破烂,恨不能够想出一种不致得罪她的法子来帮助她。
他常常想找一个晚上跟她回家去,亲自去看看她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不过他是一个合众国的参议员呢。她们住的那一带地方一定是很贫苦的。想到这里,他就得考虑一下,慎重的办法暂占优势。结果是,这个探访的计划终于搁起了。
十二月初头,白兰德回到华盛顿去住三个礼拜,有一天葛婆子和珍妮知道他走了,大家都吃了一惊。他每礼拜给她们的洗衣钱,没有少过两块的,有几次还给她们五块。他的这一走,也许没有想到对于她们的经济有怎样的影响吧。可也没有法子了;她们只得熬过日子去

。葛哈德的病好些了,曾经到各工厂去找过工作,结果是一无所得,这才弄到一个锯木架和一柄锯子,挨门逐户去找锯木头的活儿。这种活儿并不多,可是他拚命的干,一个礼拜也弄到两块乃至三块钱的收入。把这收入补凑他老婆和西巴轩挣来的钱,已经够他们有面包

可吃,可也只够吃面包罢了。
及到快乐的圣诞节开头,他们才深深感觉到穷苦的难受。德国人是喜欢在圣诞节铺排场面的。这是一年之中他们那个大家庭的感情能够充分表现的季节。他们看重儿童时代的快乐,所以喜欢看孩子们享受他们的玩物和游戏。老头子在圣诞前的一礼拜,手里锯着木头,心

里就常常想到这桩事。小味罗尼加病了这么久,什么不该买给她呢!他巴不得每个孩子都给一双结实的鞋子,外加男的各人一顶暖和的便帽,女的各人一顶美丽的风兜。玩物,游戏,和糖果,他们以前是常常有的。想起下雪的圣诞早晨,家中桌子上头没有满满堆着使孩

子们称心如意的物件,他就觉得痛心了。
至于葛婆子心中的感情,那是与其形容它,不如想象它的好。她感觉到非常痛楚,不敢去跟老头子谈起那个可怕的时节。她曾经贮起三块钱,希望去买一吨煤来,免得可怜的乔其天天去偷,可是现在圣诞节将近,她就决计用来买恩物了。老头子也私下积起两块钱,不让

老婆知道,心想等圣诞夜里,到了紧要关头才拿出来,借以宽慰那做母亲的心中的焦急。
但是到了圣诞节那天,却很难说他们得到了什么安慰。整个城市都充满着节日的气氛了。杂货店和肉食店都扎着冬青树。玩具店和糖果店都摆设得满目琳琅,色色齐备,每个体面人家的圣诞老公公都要带几样回去的。他家的父母和孩子也都看见了,却使前者感觉到了需

要和焦急,后者萌起了胡乱的幻想和不能完全压制下去的希求。
葛哈德曾经当着他们面前屡次说起。
“今年圣诞老公公穷得很。他没有很多东西可以送给我们。”可是孩子们虽然贫苦,却没有一个肯相信他。他每次说了这句话,就向他们眼睛里看看,看出他们虽然受到了警告,眼睛里冒出来的希望可并没有减少。
圣诞那天是礼拜二,前一天礼拜一就放学了。葛婆子动身到旅馆之先,吩咐乔其要多捡些煤回来,以便维持过圣诞日。乔其立刻就带他的两个妹妹前去了,可是没法可以多捡,要费好大工夫才能装满他们的篮子,所以直到夜里,他们只不过捡了一点点儿。
“你去捡煤没有?”葛婆子晚上从旅馆回来,第一句就问这话。
“去过了,”乔其说。
“够明天用吗?”“是的,”他回答,“我想总够了。”“好吧,我去看看,”她说。他们就拿了灯,一同到放煤的木棚里去。
“啊,我的天!”她看了看就这么嚷道;“还差的远呢。你得马上再捡去。”“哦,”乔其撅着嘴说,“我不去了。叫巴斯去吧。”巴斯六点一刻就回家来了,当时正在后房里洗脸穿衣,预备要到城里去。
“不行,”葛婆子说。“巴斯忙了一天了。还得你去。”“我不去,”乔其仍旧撅着嘴。
“好吧,”葛婆子说,“你明儿没有火生,看你怎么办?”他们回到屋子里,乔其受到良心的刺激,觉得事情不能就此僵下去。
“巴斯,你也来,”他叫他那正在里房的哥哥。
“上哪儿去?”巴斯说。
“去拿点煤来。”18“不行,”他的哥哥说,“不行。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好吧,那末我不去,”乔其把头一翘说。
“今天下午你干吗不去拿?”他哥哥厉声地问;“你是整天闲着的。”“哦,我去拿过了,”乔其说。“我们找不着多少呀。没有煤叫我拿什么呢?”“我想你没有用心找吧,”那个花花公子说。
“怎么回事?”刚替母亲到杂货店去了回来的珍妮看见乔其撅嘴,就这么问。
“哦,巴斯不肯捡煤去!”“你下午没有去拿吗?”“去过的,”乔其说,“可是妈说我拿的还不够。”“我同你去,”他的姐姐说。“巴斯,你愿意去吗?”“不,”那青年毫不在意的说,“我不去。”他正在弄整领带,觉得有些恼怒了。
“没有煤好捡啊,”乔其说,“除非我们打煤车里去拿去。我去的那个地方可连煤车也没有。”“那个地方也有煤车的,”巴斯嚷道。
“没有的,”乔其说。
“哦,别闹了,”珍妮说。“拿篮子来我们马上就去,别等太晚了。”其他的孩子都喜欢他们的大姐;大家就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味罗尼加拿一只小篮儿、马大和威廉拿桶子,乔其拿一个洗衣服的大篮子,打算同珍妮捡满了,两个人抬回家来。巴斯看见珍妮这样热

心,有些过意不去,而且他仍旧有些看得起她,现在也替他们出主意。
“我告诉你怎么办,珍,”他说。“你带孩子们到八条街,在那些车子旁边等着。过一会儿我也来。我来的时候,你们谁都别当认识我。你们只说,‘先生,您肯替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那时我就爬上煤车,多扔些下来让你们装满篮子。你们懂得吗?”“好的,”珍

妮很高兴的说。
他们进入了雪夜,向铁路的轨道行进。在街道和宽阔的铁路站场交叉的地方,有许多辆装满烟煤的车子新近停在那里。所有的孩子都聚在一辆车的荫庇下。他们正在那里等待哥哥到来的时候,华盛顿的特别快车开到了。那是一串美丽的长列车,里面有几节新式的客座,

大玻璃窗亮晶晶的,旅客们躺在舒适的椅子上向窗外浏览。列车隆隆地驶过,孩子们都本能地向后退却。
“哦,这不很长吗?”乔其说。
“我可不喜欢做司机人,”威廉说。
只有珍妮一个人默默不响,但是对于她,旅行和舒适的暗示特别有力量。有钱人的生活该够多么美丽啊!
这时西巴轩在一段路外出现了,神气活现的大踏步走着,显得他自以为非常了不起。他的脾气是特别顽强而且固执的,倘若那时孩子们没有依照他的计划做,他竟会佯为不知地走过去,不肯给他们帮忙。
可是马大采取当时应有的办法,当即孩子气地嚷了出来,“先生,您肯替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西巴轩突然停步,把他们细细一看,好象真的同他们一点都不相识的样子,喊道,“可以,可以,”随即爬上了那辆煤车,从那上面极迅速地扔下许多煤块,一会儿就够装

满他们的篮子了。然后他又装作不愿在这贫民队里耽搁太久的样子,急忙走过那蜘蛛网似的轨道,不见了。
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他们又遇着一个绅士(这回却是真的了),戴着高帽子,穿着坎肩式的大衣,珍妮立刻就认出他了。原来他不是别个,正是那体面的参议员,刚从华盛顿回来,准备要过一个很无聊的圣诞节。他就是刚才惹起孩子们注意的那一列快车里来的,现在提

着他的轻提箱,当好玩似的步行到旅馆里去。当他走过的时候,他好象也认识珍妮。
“是你吗,珍妮?”他说着,就站住了细认一认。
珍妮却比他认识得快,嚷道,“哦,那是白兰德先生!”她就丢开抬着的篮子,示意叫孩子们一径拿回家,自己却向对面的方向急忙跑去。
那参议员跟着她,喊了三四声“珍妮!珍妮!”她总是不应。后来看看无法追上她,并且突然的明白过来,要顾到她那单纯的女孩子家的羞耻,他就停住步,回转身,决计跟孩子们一道去。那时候,他又发生向来同珍妮接近的那种感觉,觉得她的身分和自己的身分实相

悬殊。他看见孩子们正在捡煤,方才觉得做参议员是有些意思的。明天这个快乐的假日,在他们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同情地步行前去,不期脚步上感到一种轻快,一会儿就看见孩子们进入一座矮屋门中了。他跨过了街心,到一些雪盖的树的稀薄阴影里去站着。屋后一个

窗子里有黄橙橙的灯光。四周尽是皑皑的白雪。他能听见木棚里孩子们的声音,有一会儿他又仿佛看见葛婆子的影子。过了一会,他看见一个依稀的人影穿过了一个旁门。他认识那是谁的影子,不由心里怦怦跳起来,当即咬紧了嘴唇,压住过分流露的情绪,然后使劲转

过了身子,走开了。
城里的头号杂货店,是个名叫曼宁的开的,他是白兰德的忠实信徒,且以得跟参议员结识为光荣的。当天晚上,白兰德到这人正在忙碌的写字台边去。
“曼宁,”他说,“今晚上你肯替我做一点小事吗?”“怎么,那还用说得?议员先生,那还用说得?”杂货店的掌柜说。
“您多咱回来的?惦记得很!那还用说得?”“我请你把一家八口人家过圣诞节应用的东西都配齐全,要丰盛些——他家里是父亲,母亲,和六个孩子——圣诞树,杂货和玩艺儿——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一准,一准,议员先生。”“你甭问多少钱。每样都要多多

的。我给个地址给你,”说着,掏出一本笔记簿来写地址。
“怎么,我乐意得很,议员先生,”曼宁接着说;他自己也很感动了。
“我乐意得很。您向来是慷慨的。”“你听我说,曼宁,”白兰德只为不得不维持参议员的尊严,所以很严肃地说。“把所有的东西即刻就送去,帐单子送来给我。”“乐意得很,乐意得很,”这就是那受惊而心许的杂货店老板所仅能说的话了。
参议员走出店门,才记起了他们两老,就又去找估衣店和鞋子店,却因不晓得尺寸,所以言明定买的各件都可以退换。及到这些工作都做完,这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捡煤呢,”他把这一点想了又想。“我真是太卤莽了。我应当不再忘记他们。”
珍妮姑娘四
妮看见参议员所以要逃,无非是因她觉得自己处境的可耻。她想他这般看得起她,却发见她做这样不相干的事,觉得很难为情。她到底还是女孩子脾气,以为他对她的兴趣一定另有所属,不单在她的人物上。她到家的时候,葛婆子已经听见其他孩子说起她先逃的事儿

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进来的时候乔其就问她。
“哦,没有什么事,”她回答,但她立刻对她母亲说,“白兰德先生路上走过看见我们了。”“哦,是吗?”她母亲轻轻的嚷道。“那末他已经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要跑呢,你这傻孩子?”“这个吗,我不要他看见我嘛。”“哦,也许他还没有认识你呢,”她对女儿

的为难处表示同情。
“哦,他已经认识我了,”珍妮低声说。“他还叫过我两三遍呢。”葛婆子摇摇她的头。
“什么事情?”在里边房间里听见她们说话的葛哈德现在走出来说道。
“没有什么,”母亲说;她不愿意说明参议员在他们生活上的意义。
“他们捡煤的时候有个人吓唬他们啦。”入夜之后圣诞的礼物送来,引起全家人一阵兴奋的哗噪。当一辆杂货店的送货车停在他们的矮屋门前和一个壮健的伙计开始搬进礼物的时候,老夫妻俩是谁都以为自己眼睛看错了。他们对伙计说他送错了,伙计可不听,于是那么

些好东西都被他们欢天喜地的一一过目了。
“你们放心好啦,”这是那伙计一本正经说的话。“我是不会错的。葛哈德,不是吗?那末正是给你们的。”葛婆子脚步不停,兴奋得只会搓手,并且偶尔发出一声,“好吧,现在不是好了吗?”老头子看见这个不知名的施主如此慷慨,也不由得不软化了。他以为这是

本地某大工厂的主人送他的,因为他跟他相识,并且待他们很好。葛婆子感激涕零的,对于这个来源的猜测有些怀疑,可是她不说什么,至于珍妮,她是本能地明白这桩事是谁做的。
圣诞第二天的下午,白兰德在旅馆里遇见珍妮的母亲,因为那天珍妮在家里看家。
“你好啊,葛奶奶,”他伸着手欣然喊道。“圣诞节过得快活吧?”可怜的葛婆子颤抖抖地接了他的手,眼睛里立刻充满眼泪了。
“怎么,怎么,”他拍拍她的肩膀说。“别哭啊。不要忘记今天得来拿衣服。”“哦,不会忘记的,先生,”她回说。她本来再要和他谈几句,可是他走开了。
从此以后,葛哈德就常常听见她们谈起旅馆里有个漂亮的议员,为人怎么怎么和气,给她们的洗衣钱怎么怎么多。德国劳动者的脑筋是简单的,所以他很容易相信这位白兰德先生一定是个很伟大而且很好的人。
珍妮的感情是无须向这方面加以鼓励的,所以她对于他的好感是有了偏心的了。
她那时正在成年,模样身段儿渐臻丰满,任何男子都不能不受她的吸引。原来她的体格本来就结实,身材也很高,不象一个女孩子。倘使叫她穿上时髦女人的长裙,她就尽可做得那参议员那么高个儿的伴侣。她的眼睛清澈光亮得出奇,她的皮肤很娇嫩,她的牙齿洁白而

匀整。她又很聪明,很灵敏,而且并不缺乏观察力。她所缺乏的只是训练,只是自信心,那是因她知道自己必须完全依靠别人才丧失了的。但是她得常常出外送衣服,又差不多见到任何东西都不得不认做施恩,这是对于她的处境不利的。
近日以来,她半礼拜一次到旅馆里去送衣服,白兰德总是和颜悦色的对待她,她也总以和颜悦色相报答。他常常把小东西送给她和她的弟妹们,而且跟她极其随便的谈话,终至她心中觉得身分相差的那种畏惧的意识完全消除,而她就把他当做一个慷慨的朋友,不当做一

个威严的议员看待了。他有一次问她愿不愿意进学校去读书,因为他一径在想,她从学校出来之后,必定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最后有一天晚上,他把她叫到身边。
“到这儿来,珍妮,”他说,“站在我身边。”珍妮走到他身边,他就由于一种突发的冲动捏住她的手。
“我说,珍妮,”他用一种叫人猜谜似的询问神气细看她的脸儿说,“你到底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哦,”她有意地转过脸去回答说,“我不知道。你干吗要问我这句话?”“哦,你是知道的,”他回说,“你对于我总会有个意见的。现在告诉我,你的意见怎么样

?”“不,我没有,”她天真地说。
“哦,你有的,”他赏识她这种明显的遁词,欣然地继续说道。“你对我总想过什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法的?”“你可是问我喜欢你吗?”她直率地问,一面眼睛朝下看着他那一大撮颇有点花白的头发,那是披散在他的前额上的,使他那张清秀的脸面近乎狮子型。
“唔,是的,”他有点儿失望似的说。他觉得她缺乏媚人的艺术。
“怎么,我当然喜欢你的,”她娇俏地说。
“你对我想过别的吗?”他继续说。
“我想你很和气,”她更觉羞愧地接着说;这时她才觉得他仍旧捏住她的手。
“就只这样吗?”他问。
“哦,”她眼皮一动一动的说,“这样还不够吗?”他看着她,而她回盼中的那种好玩而可亲的坦率神情使他浑身震战了。
他默默端详她的脸,她很是扭捏不安,觉得他的端详里含有深意,却又不很明白到底是什么。
“我说,”他最后说,“我想你是一个漂亮女孩子。你不想我是个很好的男人吗?”“想的,”珍妮毫不迟疑地说。
他向椅背上一仰,觉得她的回话里含着一种无心的滑稽,不觉笑了起来。她好奇地看了看他,他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她问。
“哦,我笑你的话回得有趣,”他回说。“我本来不应该笑的。我看你一点儿也不赏识我。我不相信你会喜欢我。”“可是我实在喜欢你的,”她恳切地回说。“我想你这人太好了。”她眼睛里明明表示她的话是从心里出来的。
“好吧,”他一面说,一面把她轻轻拉到身上来,就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个吻。
“哦!”她竖起身子来嚷着,大大吃了惊吓了。
这事在他们两人的关系上开了一个新局面。他那参议员的身分立刻消失了。她在他身上认出了一种她向来没有感觉到过的东西。他又似乎比从前年轻些了。现在她在他眼睛里是一个女人,而他正在扮演一个情人的脚色。她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有怎样的举动,所以就

索性没有举动。
“唔,”他说,“我吓了你了吧?”她看了看他,心里却仍旧尊敬这个伟大的人物,就微笑着说,“是的,你吓了我了。”“这是因为我实在喜欢你不过。”她默默想了一会,这才说道,“我想该走了。”“那末,”他恳求似的说,“你是为了这桩事情想要逃走吗?”

“不是的,”她觉得不好忘恩负义,所以这么说,“可是我应该走了。
他们要惦记我的。”“你一定不动气吧?”“我一定不动气,”她回说;这时她才显出更多的女性态度来。她处在这样威严的境地,实在是一种新鲜的经验。显然他们两个都有些儿迷乱了。
“你无论如何总是我的女人了,”他站起来的时候说。“将来我总留心照顾你。”珍妮听见这话,心里高兴。他是完全配做惊人的事情的,她心里想;他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家。她四面看看,想起进入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空气,真象上天堂一般。但是她并没有充分了解他

的意思。她只晓得他做人好,晓得他很慷慨,晓得他给她好东西。她自然觉得快乐。她拿起了本来来取的一包衣服,并没有发见也没有感觉她的地位的矛盾,他却觉得这是对他一种当面谴责了。
“她是不应该拿那东西的,”他想。一阵同情的巨浪冲过他。他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这回却用一种较尊重而大方的态度了。“不要紧的,姑娘,”他说。“你用不着老做这种事。我会替你想法儿的。”这回事情的结果,只不过使他们两人中间发生一种更多同情的关系

。下一次她来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叫她坐在他自己坐的椅子的靠手上,并且亲亲切切问她家里的情形,和她本人的愿望。有好几次,他觉察到她闪避他的问话,特别是关于她父亲近来做什么事的问题。她不好意思承认他在替人家锯木。他恐怕她家的景况更加窘迫,

就决计要亲自去看一看。
这事的实现,是在一天的早晨,因为那天他没有要紧的事,抽得出空来。这是在议会里大斗争开始前的三天。那场斗争是他失败的,但在那胜败未决的几天内,他没有事情可做。因此他拿了手杖,漫步出门,约经半点钟的时光走到她家的矮屋,就大胆去敲门。
葛婆子把门开了。
“早安,”他欣然的说,可是他见她有些踌躇,就又说,“我可以进去吗?”葛婆子见他突如其来,吓得呆了,慌忙把双手在千补百衲的围裙上偷偷地擦,又见他等着回话,就说:
“哦,是的。请进来吧。”她匆匆的引路进去,门也忘记关,就端给他一把椅子,请他坐下。
白兰德见她因自己来了这般忙乱,很觉过意不去,就说:“你别操心,葛奶奶。我打这儿经过,想起来看看你们。你的丈夫好吗?”“他好,谢谢,”葛婆子回说。“今天他出去做工了。”“那末他已然找到事儿了?”“是的,先生,”葛婆子说,她也跟珍妮一样,不

肯说出他做什么事儿。
“孩子们都好了,都在学校里吧,我想是?”“是的,”葛婆子回说。这时她已经解下围裙,颤抖抖的在膝上卷着。
“那就好了,珍妮呢?”那时珍妮刚刚熨好衣裳,丢开熨板躲到房里去,正忙着整理头脸,生怕母亲没有骗他不在家,自己躲避不了。
“她在家里,”葛婆子回说。“我去叫她出来。”“你干吗说我在家里?”珍妮有气没力地说。
“那末叫我怎么办呢?”母亲问。
那母女俩正在迟疑的当儿,那议员先生独自在察看房子。他想起这样的好人会吃这样的苦楚,心里很是难过;他萌起了一种模糊的念头,总望能够改善他们的景况。
“早安,”他当珍妮终于怯生生进来的时候对她说。“你今儿好?”珍妮走上前,伸出她的手,脸上泛起红潮来。她因他这一来,觉得心乱得很,连话也回不出了。
“我想,”他说,“我应该来看看你们住的地方。这是一座很舒服的房子。你们有几间屋子?”“五间,”珍妮说。“今天弄得不象个样儿,请您原谅。我们刚刚在烫衣裳,弄得乱七八糟了。”“我知道的,”白兰德温和地说。“你当我不明白吗,珍妮?你千万不要为

着我觉得不安。”她听得出他那种安慰而亲切的语气,这是她在他房间里的时候常常听见的,因而心里略觉安定了。
“我要是偶尔来走走,你们可别当一桩事情,因为我自己愿意来的。我要看看你的父亲。”“哦,”珍妮说,“他今天出去了。”但是他们谈话的当儿,那老实的锯木匠已然带着锯架和锯子从门口进来了,白兰德一看见他,觉得他跟他女儿略微有点相象,立刻就认识他

了。
“那边你父亲来了,我看是,”他说。
“哦,是他吗?”珍妮看着外面说。葛哈德近来很喜欢默想,头也不抬的走过窗前。他放下他的锯架,把锯子挂在屋旁一个钉上,这才走进来。
“妈妈,”他用德语叫了一声,看看没有她,就从前屋的门口进来向里面探视。
白兰德站起来,伸出他的手。那个皮肤结块满面风霜的德国人走上前去,带着一种很怀疑的神情去接他的手。
“这就是我的父亲,白兰德先生,”珍妮说;她的一切羞怯都被同情溶解了。“这就是旅馆里的那位绅士,白兰德先生,爸爸。”“什么名字?”那德国人转过头来问。
“白兰德,”参议员说。
“哦,是的,”他带着很明显的德语重音说。“自从我害了热病,耳朵就有些不便。我的妻子她说起过您的。”“是啊,”参议员说;“我早就想来看看你们,你们是大家庭呢。”“是的,”父亲说;他觉得自己衣裳破烂,急乎想要站开些。“我有六个孩子,年纪都还

小。她是大女儿。”这时葛婆子又走过来了,他趁这个机会急忙说:
“请您别见怪,我要失陪一会儿。我的锯子断了,得去拾掇拾掇。”“当然,当然,”白兰德蔼然说,这时他才明白珍妮所以始终不肯说明他父亲做什么事的道理。他希望她胆子大些,什么事情都不要瞒他。
“我说,葛奶奶,”他见葛婆子硬僵僵的坐在那儿,就对她说,“我要你们别把我当做陌生人看待。以后我要你们把家里的事情都告诉我知道。珍妮是不大肯说的。”珍妮静静地微笑一笑。葛婆子只是搓手。
“是的,”她很谦恭地回答。
他们又谈了一会,参议员才站起身来。
“告诉你的丈夫,”他说,“叫他下礼拜一到我旅馆里的办事间来一趟。我有事情跟他讲。”“谢谢您,”葛婆子颤抖抖的说。
“我不能再耽搁了,”他又说。“不要忘记叫他来。”“哦,他会来的,”她回说。
他一只手套着手套,把那一只伸给珍妮。
“这是你的好宝贝,葛奶奶,”他说。“我可想要她。”“这个吗,”母亲道,“我可还不知道舍不舍得她。”“好吧,”参议员走到门口的时候伸手给葛婆子说,“再见。”他点点头,走出了。左右那五六家曾经见他进去的邻舍,这时都从门帘背后和百叶窗背后拿惊异的眼光窥探他。
“这到底是谁呢?”是一般人的疑问。
“看看他给了我什么了,”当他把门带上了之后,那天真的母亲就这样对她的女儿说。
那是一张十元的钞票,是他跟她说再见的当儿轻轻放在她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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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五

珍妮既为情境所推动,不得不用感激的心情对待参议员,所以她对于他以前所做和往后要做的一切事情,自然而然都唯有五体投地了。参议员写了一封信,把她父亲荐给本地一个工厂的主人,当即派到一件事。事情原不怎样好,不过是个看门的职务,但对他不无帮助,

而葛老头子也就感激不尽了。这样伟大、这样好的人是从来没有的呢!
他对于葛婆子也很关心。有一次他送给她一套衣服,又一次送给她一条围巾。这一些恩赐,都是由慈善精神和自图快意的精神交混而来的,但在葛婆子看来,总觉得动机只有一种。白兰德先生心眼儿好就是了。
至于珍妮,他用着一切可能的方法使她和自己亲近,所以到末了,她就用一种须经仔细分析才能弄明白的眼光来看待他了。但是这个新鲜的青年灵魂里边包含着多量的天真和肤浅,所以是决不会把世俗人的观点考虑一下的。自从那一次非常而快乐的会见使他祛却她原来

的羞怯并且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个吻之后,他们就生活在另外一种空气里了。现在她已经成为他的伴侣,而他一天天的宽解了甚至欣然抛开了他的尊严所用的服装,她对他的认识也就一天天的更加清楚。他们已经能够很自然地欢笑和闲谈了,他之得能重新进入这种青年幸

福的光辉世界,是深切地觉得欣幸的。
但是有一点使他觉得不安,就是他常要不能遏制地想起他所做的事并不正当。人家一定就要发见他跟这个洗衣服老婆子的女儿有些不大规矩了。珍妮每次来拿衣服或是送衣服来,差不多照例要在他房间里耽搁一刻钟到三刻钟之久,他疑心女管事已经有点看出来。他晓得

这个消息要传到旅馆人员的耳朵里去,因而不免要弄到满城风雨,声名狼藉,但是这种思想并不曾改变他的行为。他有时自解自慰,以为他这样做对她并没有实际的损害,又有时,则以为这种快乐的慰藉是他生活上所不能缺少的。他难道不是真心要她好吗?
他偶尔想起这些事情,就决定断然不能中止。由这种决心引出的自慰,是不值得因自己遏制而受苦痛的。他是没有多年可活的了。那末又何必要含恨而死呢?
有一天晚上,他曾双手抱住她,将她硬搂在怀里。又有一次,他把她抱在膝上,跟她讲自己在华盛顿的生活。象这样跟她拥抱和亲吻的事,是近来常常有的,可是仍属一种试探的性质。他还不愿意很深入地探进她的灵魂里去。
珍妮对于这一切都天真地享受着。幻想和新奇两种成分进入她的生活了。她是一种毫无诈伪的动物,很富于感情,对于爱一类的事情还毫无经验,可是心力已经很成熟,对于这位伟人如此屈尊来跟她做朋友,她是会受用的了。
有一天晚上,她站在他坐椅旁边,摸他额上的头发,又看看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把他的表掏了出来。那位伟人看看她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儿,不由得浑身震动。
“你也想要一只表吗?”他问。
“是的,我确实想要一只,”珍妮深深叹了口气说。
第二天,他经过一家珠宝店,就进去买了一只来。那是金的,并且有装饰得很美丽的指针。
“珍妮,”他等她下次来的时候对她说,“我有一点东西给你看看。你看我的表上什么时候了。”珍妮从他的背心口袋里掏出表来,不觉吓得一跳。
“这不是你的表呀!”她喊着,脸上充满天真的惊异。
“不是的,”他说时,觉得这小小的欺骗很有趣。“这是你的表。”“我的?”珍妮嚷起来。“我的!哦,这不可爱吗!”“你说可爱吗?”他说。
他看她这般欢喜,心里非常感动而且高兴。她脸上焕发出光辉,她的眼睛妩媚地跳舞。
“那是你的,”他说。“你现在可以把它挂起来,不要丢了。”“你真好啊!”她嚷道。
“别那么说吧,”他说;可是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擒住她的腰,先放她在一臂的距离外,心里盘算着要她怎样的报答自己。慢慢地,他把她拉近身来,及到非常贴近的时候,她就搂住他的脖颈子,把自己的面颊贴上他的面颊,以示感激。这就是他的快乐的精华。他仿佛

觉得这是他已经渴望多年了的。
当议会里斗争发生的时候,他这浪漫牧歌的进行只好暂时停顿下来。议会里有一群劲敌联合起来攻击他,使他经历一次生平未有的苦战。他发现一个向来跟他友善的大铁路公司,现在却在替一个已经有势的候补人暗中助力,这使他很觉骇异。他既发觉这个大破绽,心中

就只有交互而作的深沉优郁和突发忿怒了。这种命运的打击,他虽然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可是已经使他受到了创伤。他是好久没有碰过失败的。
在这期间,珍妮就受到了男子变心的最初教训。两个礼拜以来,她甚至连他的面也见不着,后来有一个晚上,正当他跟他的领袖有过一次极不适意的会商之后,他才用着极冷漠的正经样子会见她。她去敲门时,他只肯开出一尺来宽的一条缝儿,就差不多厉声的喊道:“

今晚上没有要洗的衣裳。明天来吧。”珍妮立刻退了出来,料不到会受这样的招待,大大的吃了惊吓。她简直是莫名其妙了。他好象突然回到他那遥远而威严的宝座上,俨然不可侵犯了。他要把脸上的春风收敛起来,原是由他高兴的。但是为什么──一两天之后,他稍

稍有点儿懊悔,可是仍旧没有工夫弥补这一个缺憾。
她来收送衣裳的时候,他总是一本正经的。他把别的事情一概都丢开,继续苦斗了一阵,终至因缺了两票而惨遭失败。他惊悉这个结果后,当即沉入一种郁悒颓丧的心情。现在他是无可奈何了!
珍妮带着她自己那种轻快和舒适的乐观心情进入这种空气里来。白兰德正在满腹心事排解不开的时候,先不过跟她谈谈作消遣,可是过不多会儿,他的烦恼就已不知不觉的飞去,而觉得自己确实微笑了。
“啊,珍妮,”他象跟小孩子说话似的对她说,“青春是在你身上。你有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是吗?”“是的,可是你不认识它。你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才会认识。”“我爱那个女孩子,”那天夜里他在想。“我愿意她一径跟我在一起。”但是命运又叫他遭受另

一次打击。那时旅馆里已经在纷纷议论,至少也说她的行为有些诡秘了。原来一个收洗衣裳的女子,如果身上的穿着有些儿不合身分,那是一定要受批评的。那时人家看见珍妮身上居然戴起金表来了呢。旅馆里的女管事就把这情形告诉她的母亲。
“我想我应该通知你一声,”她说。“人家都在议论了。你不如不叫她到他房里去拿衣裳的好。”葛婆子听见这话,又吓又气,连话都说不出来。珍妮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而且就是现在,她也还不相信她有什么可以说。那只表是经她的赞许和叹美的。她不曾想到这会

危及她女儿的声名。
她一路回家,心中不住的着恼,就把这桩事告诉珍妮。珍妮不肯承认事情已经有些做过分。而事实上,她本来就不这么看法的。至于她在议员房里的情形,她并不肯实说。
“人家谈论起来是可怕的呢!”她的母亲说。“你真个在他房间里呆得那么久吗?”“我不知道,”她受良心的逼迫,至少也招出一部分的实话来了。“也许是有过的事。”“他没有说过什么不规矩的话吗?”“没有,”她回说,原来她对他们之间经过的一切都不曾疑

心有什么歹意的。
倘若那个母亲当时再肯逼紧一步的话,是可以再问出一些底细来的,可是她为要保持自己心境的平静起见,就高兴得不往下问了。人家常常要毁谤好人,那是她知道的。珍妮向来没有一点儿不慎重。人家可是向来喜欢说长道短的。可邻的女孩子处在这样不幸的境地,还

能有别的办法吗?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大哭起来。
这事的结果,不过使她决计自己去收送衣服。
珍妮姑娘六
决计之后的下个礼拜一,她走到他的门口。正在盼望珍妮的白兰德是又惊骇又失望了。
“怎么,”他对她说,“珍妮怎么样了?”葛婆子是盼望他不会觉察或者至少不会问起她来替换这一桩事儿,一时竟回不出话。她用着一种天真的母性神情虚弱地朝他看了看说,“她今晚上不能来。”“不是病了吧?”他问。
“不是。”“那我才放心,”他松了一口气说。“你近来好?”葛婆子回答过他好心的询问,就走开了。她走了之后,他把事情想过了一番,可想不出其中有什么缘故。他还觉得这样猜疑是有些儿奇怪的。
但到礼拜六,仍旧是母亲送衣服回来,他这才觉得其中必有缘故。
“怎么一回事,葛奶奶?”他问。“你的女儿出了什么事了吗?”“没有事,先生,”她口里回答,心里觉得很不忍心欺骗他。
“她从此不送衣服了吗?”“我─—我——,”她慌得格格说不出口来;“她——人家在谈论她呢,”最后才逼出了这句话。
“谁在谈论?”他庄严地问。
“这儿旅馆里的人。”“谁?什么人?”他打断她说,声音里面已经有些着恼了。
“女管事。”“女管事,哦!”他嚷道。“她说什么来的?”葛婆子把她听到的话告诉他。
“那末这是她对你说的,是不是?”他含怒问。“她竟肯费心来管我的事情,是不是?我看人家好象非干涉我的事情就管不了自己的事情似的。你的女儿,葛奶奶,在我这儿尽可以放心。我并没有对她不怀好意。这是可耻的,”他忿忿的接着说,“要是一个女孩子家不

问情由就不许她到我房间里来。这桩事情我非要彻查一下不可。”“您可别当这是我干的事儿,我希望,”她辩解地说。“我知道您喜欢珍妮,不会害她的。您待她这么好,并且待我们都这么好,白兰德先生,我叫她不来,实在过意不去。”“没有什么,葛奶奶,”他

坦然地说。“你是完全对的。我一点儿不怪你。我只反对旅馆里放的谣言。咱们将来再瞧吧。”葛婆子站在那儿,激动得脸色发白。她怕的是把这个对她们这么好的大恩人深深得罪了。她恨不得马上把事情说个明白,免得他当她是个好说闲话的人。她所愁的是外面的谣

言啊。
“我想我是什么都尽了心的,”她最后说。
“不错,”他回说。“我非常喜欢珍妮。她到这里来的时候总使我高兴。我不过是要她好,可是也许还不如叫她不来,至少暂时不要来。”那天晚上,白兰德又坐在他的安乐椅上,默想着这个新的发展。珍妮对他这么可珍贵,实在是他意想不到的。现在他再没有在房间

里见到她的希望,这才认识她以前的到来具有多大的意义。他把这一桩事很审慎地想过一番,觉得对于旅馆里的流言是没有法儿可办的,并且断定自己的确把那女子放在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了。
“我或者不如把这桩小小事情就此终止吧,”他想。“我这办法原是不大妥当的。”根据着这句断语,他就回到华盛顿,过完了他的任期,这才又回到科伦坡,等候总统提拔他,放他出外做公使。他对珍妮是一点儿没有忘记的。他在别处呆得越长久,回来的心越急切。

这回他又重新长住在这老地方,有一天早晨他拿了手杖,向那矮屋的方向漫步走去。走到矮屋门前,他就决心要进去,敲了门,随见葛婆子和她的女儿带着惊异和怀疑的微笑开门迎接。他含糊地说明他曾离开科沦坡,并且提起了他的衣裳,好象这是他此来的目的。后来

珍妮的母亲走开了。他就趁机会对珍妮放胆的说:
“明天晚上你跟我去坐车溜弯儿好不好?”他问。
“好的,”她说,因为在她看起来,这个提议是一种光荣的创举。
他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面颊,觉得跟她再见面,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快乐。她的美是似乎与日俱增了。那时她身上穿着洁白的围裙,美好的额头披着朴素的辫发,任何男子见了都要觉得妩媚的。
他等到葛婆子回来,因已达到此来的目的,就站起身来。
“明天晚上我要带你的女儿出去坐车去,”他对她说明。“我要和她谈谈她将来的事情。”“这不很好吗?”母亲说。她并不觉得这个提议有什么失当。当时他们就在微笑和热烈的握手之中分别了。
“这个人心眼儿再好没有了,”葛婆子评论说。“他不是老说你的好话吗?他也许会帮助你去念书。你是应该觉得得意的。”“可不是吗?”珍妮坦白地说。
“我不知道这桩事儿应不应该告诉你父亲一声,”葛婆子最后说。“他是不喜欢你晚上出门的。”结果是,她们决计不去告诉他。他也许不会理解。
第二天他来的时候,珍妮已经预备好了。他从客堂的微弱灯光里,看出她是为了他打扮过一下的,又看出这个机会已经拿出她最好的衣裳来了。她穿着一件浅莲灰的棉布衣,浆过烫过,简直做得洗衣作里的样品,又跟她那姣好的模样儿相配得恰到好处。那件衣裳镶着一

点花边的袖口,配着一条很高的领圈儿。她不戴手套,也没有什么首饰,并且没有一件稍好的短套衫可穿。可是她的头发梳得非常精致,配着她那好模样的脑瓜儿,就比什么帽子都好了,而且有几绺头发飞散在外边,好象是一个光轮把她笼罩着。白兰德提醒她该穿一件

短套衫,她迟疑了一会,这才进去借了她母亲的一件素灰毛线的坎肩来。白兰德这才明白她并没有短套衫,因而想起她要出门而没有套衫,一定是很费踌躇的,替她觉得非常的难受。
“她明知要去冒那夜里的冷风,”他想,“可是不肯说出口。”他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摇摇他的头。随后他们动身了,他马上就忘记一切,只意识到她在自己身边这一伟大的事实。她毫无拘束地谈着话,流露出一种温柔的处女的热情,使他感看不可抗拒的魅惑。
“啊,珍妮,”那时路旁的树木映着新月,发出一种黄橙橙的光,觉得朦陇可爱,她叫他注意的看,他就这么对她说。“你真是伟大。你如果读过一点书,我相信你一定会做诗。”“您猜我会做吗?”她天真地问。
“我怎么是猜,小女孩子?”他捏住她的手说。“我怎么是猜?我是知道的。你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小白日梦者。当然你会做诗。你就生活在诗里。你就是诗,我的爱。你是不必费神去写的。”这一篇颂辞比别的任何东西都使她感动得厉害。他老说这样好听的话。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有一半象他这么喜欢她,看得起她。真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么的好!人人都这么说的。她自己的父亲也这么说的。
他们再上前去一段路,这才他突然的记起来,说道:“不知什么时候了。咱们该回去了吧。你的表带来没有?”珍妮吓了一跳,因为这一只表正是她希望他不要想起的一件东西。自从他回来之后,这是天天放在她心上的一桩心事。
原来当他离开科伦坡的时候,她家里的经济窘迫不堪,逼得她把那只表拿去当了。那时马大的衣服已经穿破,非换一件新的上不得学,于是经过了许多讨论,才决定那只表非当掉不可。
当时巴斯拿了那只表,同当地的当铺老板费了许多唇舌,才当得十块钱回来。葛婆子把钱都花在孩子们身上,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宽了心。马大是象样得多了。珍妮自然是高兴的。
但是现在,白兰德问起了它,她就觉得受刑罚的时间快到了。当即她实实在在的发起抖来,他也觉察到她的窘状。
“怎么,珍妮,”他温和地说,“你干吗吓得这个样儿?”“没有什么,”她回说。
“你没有带表来吗?”她呆了一会儿,因为要她存心说假话,似乎是不可能的。经过一会紧张的沉默之后,她才用一种哭一般的声音说,“没有,先生。”他也就听出来了,还是向她追问,她这才把经过的事情──说出来。
“好吧,”他说,“最最亲爱的,你不要难过。世界上从来没有象你这样的女孩子。我去替你把表赎出来。以后你如果缺少什么,我要你来对我说。听见吗?我要你应许我。我如果不在这儿,我要你写信给我。从今以后我老跟你通消息。我把地址交给你。你只消通知我

一声,我就会给你帮忙的。你懂得吗?”“懂得了,”珍妮说。
“我要你应许我这样做,好不好?”“好的,”她回答。
接着的一刻儿,两个人都没有话说。
“珍妮,”他最后说,因为那种夜间的春意使他感情冲动了,“我差不多已经断定,非同你在一起不可的了。你也能够决计从今以后同我一起过活吗?”珍妮把脸朝开,还不十分明白他这话里的意义。
“我不知道,”她含糊地说。
“好吧,你且想想看,”他欣然地说。“我是认真说的。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让我送你去读几年书?”“去读书?”“是的,你嫁我之后。”“我想可以的吧,”她回答。她想起她的母亲来了。也许她能给家庭有点帮助。
他旋转身去看她,要想看出她脸上的表情到底怎么样。那时天色并不黑。月亮正在东边的树顶上,大群的星在它面前都觉失色了。
“你一点也不关心我吗,珍妮?”他问。
“关心的!”“可是你连衣服也不来拿了,”他伤心地说。她听见这话也很受感动。
“这不是我的意思,”她回答。“我是没有法子啊;妈想是不来的好。”“这是真的,”他同意说。“你不要难过,我跟你说着玩儿的。你如果能来,你是很高兴来的,是不是?”“是的,我很高兴来,”她坦白地回答。
他拿住了她的手,一在情深的紧紧捏牢它,使他说过的那些好话都对于她加强了力量。她冲动地抬起身子来,一把将他搂住。“你待我太好了,”她用一个女儿对待父母的那种亲爱的语调说。
“你是我的人呢,珍妮,”他怀着一片深情说,“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替你做。”这个不幸家庭的父亲威廉·葛哈德,从他的个性方面讲是个很可注意的人物。他生在萨克森王国,生性很强硬,十八岁上就因反对不法的征兵制度逃到了巴黎。后来又从巴黎搬到希望无

穷的美国。
到美国之后,他慢慢一步步的从纽约迁移到费拉德尔菲亚,然后更向西,曾有一段时期在宾夕法尼亚各家玻璃工厂里工作。在这新世界的一个浪漫乡村里,他获得了他的意中人。她是一个日耳曼血统的美国女子,他同她迁居到羊氏镇,又从那里搬到科伦坡,都是跟着一

个名叫汉孟德的屡兴屡败的玻璃制造家走的。
葛哈德是个老实人,他高兴人家看重他这点老实。“威廉,”他的主人惯常对他说,“我所以用你,是因我能信任你。”这句话在他看来,就比金银宝贝都可贵。
他这点老实,也跟他的宗教信念一样,是从遗传得来的。他对于这种品德从来不曾去加以理解。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很刚强的德国工匠,从来不曾骗过谁的一块钱,而这忠实的秉性,就不折不扣地传进他的血脉里来了。
他那路德教派的倾向,是因跑过多年礼拜堂和家庭里遵守宗教仪式的习惯而加强的。在他父亲的矮屋里,路德派牧师的势力向来万能,他因此遗传了一种感想,以为路德派的教堂是一种完美的组织,又以为它的教训对于将来的生活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妻,名义上虽属曼

诺教派,却很愿意接受她丈夫的信条。因此,他的家庭就成为一个敬畏上帝的家庭;他们无论到什么地方,第一件社交事项就是跟当地的路德派教堂去联络,而路德派的牧师就老是他家所欢迎的贵客了。
科伦坡教堂里的翁德牧师,原是一个诚笃热心的基督教徒,但是他的顽固脾气和他那种严肃的正教教条,使他的为人变得非常偏执。他以为他的信徒们如果跳舞,打牌,看戏,就要危及最后的得救,又常常对人家大声疾呼,有谁不遵守他的训诫,地狱就要张开嘴来把他

吞下去。喝酒,哪怕是偶尔为之,也要算一种罪恶。吸烟——好吧,他自己是吸烟的。可是正当的结婚行为,以及结婚以前的纯洁,都属基督教生活的绝对必要条件。他曾经说,做女儿的要是不能够保持她的贞操,做父母的要是疏忽大意,纵容女儿去堕落,那就都谈不

到得救了。对于这样的人,地狱都要开着门等他们进去。你如果要避免永远的刑罚,就必须走正直而狭窄的路,而且有个公正的上帝每天都要对罪人发怒。
葛哈德和他的妻子,乃至于珍妮,都无条件地接受翁德牧师所解释的教义。但是在珍妮,只不过是名义上同意罢了。宗教对于她还没有发生显著的拘束力。她知道有一个天堂,是有趣的,知道有一个地狱,是可怕的。青年的女子和男子都应该好好的做人,应该服从他们

的父母。除此以外,全部的宗教问题在她心里都混乱得毫无头绪。
葛哈德相信教坛上所讲的一切是字字都正确的。死和未来的生活,在他都属实有的东西。
到现在,年纪一天天的老了,处世的问题一天天的难以解释了,他就越发怀着焦灼的感情而固执着那可以解决问题的教义。啊,他要怎么样才能够真正的诚实,真正的正直,使得那在天之主没有可以排斥他的借口呢!他不但替他自己害怕,并且替他的妻儿害怕。他将来

不要有一天该替他们负责吗?他因自己的疏忽,因对他们教导不得法,结果不要使他自己跟他们一起永远定罪吗?他常想象地狱里的苦楚,不知道到了那最后的时间他跟他的家里人要落到怎样一步田地。
自然而然的,这样深彻的宗教感情要使他对孩子们非常严厉。凡是青年人在情欲上感到的快乐和流露的弱点,他都用一种严密的眼光监视着。珍妮如果不经父亲的允准,就断断不能有钟爱的人。如果她在科伦坡街上遇着青年的男子,和他们有过些眉目传情,一回到家中

就必须断念。原来葛哈德忘记他自己也曾经做过青年,却只想到她精神上的幸福。
因此,那参议员就成为她生活中一个新奇的因素了。
那参议员刚刚开始成为他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葛哈德老头子就觉得自己向来信奉的那套传统的标准有些不可信任了。他没有方法可以判定这样一个人物。这在追求他的美貌女儿的,并不是一个寻常人啊。白兰德闯进他们家庭生活里来的方式是很新鲜而可嘉许的,所以

他等不到任何人加以考虑,就已成为他家生活中的一个有力部分了。葛哈德自己也已受了骗,而且他对于这样一个来源,就只盼望荣誉和利益源源不绝的流进自己家里,所以也接受他的关切和效劳,而让日子平安无事的过去了。至于他在那快乐的圣诞节前后送来的许多

东西,他的老婆始终没有向他说起过。
但是有一天早晨,葛哈德做了夜工回来的时候,一个名叫奥多·卫佛尔的邻人招呼他。
“葛哈德,”他说,“我要同你说句话。我是你的朋友,耳朵里听见的话应当告诉你。你要知道,现在邻舍家们都在谈论到你家来看你女儿的那个人了。”“我女儿?”葛哈德说时感觉着一种惶惑和苦痛,却不全是由于那人话里所含的意思,而是由于这样突然受攻的情

势。“你说哪一个,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来看过我的女儿。”“不知道吗?”卫佛尔说时,差不多跟葛哈德一样惊异了。“就是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有时拿着手杖。你不认识那个人吗?”葛哈德带着惶惑的面容搜索他的记忆。
“人家说他是做过议员的,”卫佛尔接着说,心里却将信将疑;“我可也不知道。”“哦,”葛哈德松了口气似的回答说。“白兰德议员。是的。他曾经来过几回的。好吧,怎么样呢?”“没有怎么样,”他的邻人说,“不过人家在谈论罢了。他已经不是一个青年,你

知道的。你的女儿近来同他出去过几回。人家看见了,现在都在谈论她。我想你也许要知道知道。”葛哈德听见这话,气得浑身打战起来。人家说这种话,一定不会无理由。珍妮和她的母亲是难辞其咎的。可是他仍旧要替他女儿辩护。
“他是我家的朋友。我想人家应该打听清楚才说话。我的女儿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是的是的。本来没有什么,”卫佛尔继续说。“人家说话靠不住的多。你我是老朋友。我想你也许要知道这件事。”“谢谢你的好意,”他动身回家的时候口里喃喃说。“我也要去查

查看。再见。”他一回家就把这桩事情问他的老婆。
“白兰德先生来看珍妮是怎么回事?”他用德语问。“邻舍家们都在说话了。”“怎么,没有什么事,”她也用德语回答。可是她被这问题吓了一跳。
“他曾经来过两三次。”“你没有对我说起过这桩事情,”他回说;他觉得她纵容孩子并且替她回护,心里有些着恼了。
“那倒是真的,”她十分狼狈地说。“他不过来过两三次。”“两三次!”他嚷起来,德国人大声说话的习惯回复了。“两三次!邻舍家们都在谈论了。那末到底是怎么的?”“他是不过来过两三次啊,”葛婆子虚弱地重复说。
“刚才卫佛尔街上碰到我,”葛哈德继续说,“他告诉我说邻舍家都在谈论那个跟女儿一块儿出去的男人了。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听他的话,弄得我口也难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不知要当我什么人了呢!”“实在是毫没相干的,”葛婆子用一句有效的德国成语

说。“珍妮跟他出去散步过一两回。他也到咱们家里来过。人家有什么好瞎扯的?难道女孩子家就不应该寻点儿快乐吗?”“不过他是一个老头子了,”葛哈德引用卫佛尔的话说。“他是有职务的。他要来看珍妮这样的孩子干什么?”“那我不知道,”葛婆子自卫着说

。“是他自己到咱们家里来的。我只知道他是个好人。你想我能叫他不来吗?”葛哈德呆了一呆。那参议员给他的印象是极好的。他不知道现在有什么东西可怕得这个样儿。
“邻舍们是顶高兴谈论人家的。他们现在大概是没话可说,所以说到珍妮身上来了。孩子的好坏你是知道的。他们干吗要说这样的话呀?”说着,眼泪就从那软心肠的母亲眼里流出来。
“那就好了,”葛哈德喃喃的说,“可是他不应该到咱们家里来带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出去散步。就算他没有歹意,看起来也不象个样儿。”这个当儿珍妮进来了。她本来在前面屋子里同一个孩子睡觉,已经听见后面在说话,可并没有听出话里的意思。她进来时,她母亲

背过脸去,朝她正在做饼的桌子上低下了头,想要女儿不看见她的红眼睛。
“什么事?”她看见父母都那么默不作声,心里有些疑惑。
“没有事,”葛哈德坚决地说。
葛婆子并没有表示,可是珍妮看见她一动都不动,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了。她就走过她那边去,立刻发见她刚刚哭过。
“什么事?”她眼睛瞠视着父亲,满腹惊疑的又问了一遍。
葛哈德只是站着不动,他女儿的清白已经战胜他对罪恶的恐怖了。
“什么事?”她又向母亲轻轻追问一句。
“哦,都是那些邻舍家,”母亲断续地回说。“他们老喜欢瞎扯。”“又是说我吗?”珍妮微微的红着脸说。
“你瞧,”葛哈德仿佛是向全世界人说话一般,“她自己也知道的。那末他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邻舍家都在谈论了,可是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珍妮纯然出于对她母亲的同情,不由得嚷道,“这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

?”葛哈德仍旧用德语嚷着,虽然珍妮已经用英语回答过他。“叫人家街上拦住我告诉这件事情,还没有关系吗?你会说出这话来,真不害臊!那个人我本来对他没有什么,可是你不告诉我,要等别人告诉我,我就莫名其妙了。难道我家里的事情一定要等邻舍家来告诉

我吗?”母女俩都楞住了。珍妮已经开始觉得她们的错误有些儿严重。
“我从来不着因为做坏事情瞒过你,”她说,“他不过带我去溜溜弯儿罢了。”“是的,可是你没有告诉我啊,”她的父亲回答。
“你是不愿意我晚上出门的,”珍妮说,“所以我没有告诉你。此外并没有瞒你的事情。”“他不应该带你晚上出门啊,”一向留心外界事情的葛哈德说。“他要你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总之,他太老了。我想你不应该跟他有什么事情——象你这样年轻的女孩

子。”“他除开帮助我,跟我没有什么事情,”珍妮喃喃的说。“他要娶我。”“娶你,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葛哈德嚷道。“这事我要查一查。
我不愿意他同我女儿一路跑,叫邻舍家说话。而且,他年纪也太老了。我要告诉他。他应该知道,叫一个女孩子去受人家谈论是不对的。他应该跟你完全断绝关系。”葛哈德要去叫他从此断绝关系的这种恫吓,对于珍妮和她的母亲简直是可怕的。象这样的态度到底能有

什么好处呢?为什么她们在他面前就一定要堕落呢?当然,白兰德在葛哈德出去做工的时候仍旧来过几次的,可是她们怕父亲发觉,都吓得直发抖。几天之后,白兰德曾来带她去作长途的散步。
她跟她的母亲都没有把这桩事告诉葛哈德。不过这是瞒不得他多久的。
“珍妮又跟那人出去过了吗?”第二天晚上他就问葛婆子。
“昨天晚上他到这里来过了,”她闪烁其词地回答。
“她曾经叫他不要再来吗?”“我不知道。我想没有吧。”“好吧,那末我自己来试试看,到底这种事情能不能终止,”那意志坚决的父亲说。“我自己同他说去。且等他下次再来。”根据着这个决心,他费了三个晚上的工夫,从工厂里抽空回来,每次都留心窥探他的

房子,看有没有客人在里边。到了第四天晚上,白兰德来了,就找着珍妮,尽管她神魂不定,仍旧带她去散步。珍妮害怕她父亲,唯恐闹出不好看的事儿来,可是她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那时葛哈德快要到家,眼见她走出门去。这在他已经够了。他就不慌不忙的走到里边,找着葛婆子说道:
“珍妮哪儿去了?”“她出去了,”她的母亲说。
“是的,我知道她到哪儿去了,”葛哈德说,“我看见她的。且等她回来。我来同她算帐。”他安静地坐了下来,看着一张德文报,一面又注意着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听见大门响了一声开进来,他这才站起。
“你到哪儿去来的?”他用德语嚷道。
白兰德不料会有这样的波折,心里又是烦恼,又是不安。珍妮是慌得什么似的了。她的母亲在厨房里感觉到一种非常的苦痛。
“怎么,我出去散步来的,”她惶惑地回答。
“我不曾叫你晚上不要出门吗?”葛哈德完全不顾白兰德,只管说他的。
珍妮脸上涨得绯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出了什么事儿了?”白兰德庄严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儿对她说话?”“她不应该晚上跑出门,”葛哈德粗鲁地回答。“我已然跟她说过两三次了。我想你也不应该再到这儿来了。”“为什么?”那参议员问过这一句,就又停住了斟酌他的措辞。“这不是奇怪吗

?你的女儿做过什么事儿了?”“做过什么事儿!”葛哈德嚷道;他因熬忍得过分紧张,以致激动得更加厉害,连他说的英语也不成腔了。“什么事,她不应该黑更半夜的上街去乱跑。我不愿意我的女儿跟你这样年纪的人晚上出门去。你到底想要她的什么?她还是个孩

子呢。”“我想要她的什么?”那参议员竭力挽回他那已受损害的尊严说。“当然,我想要跟她谈谈。她的年纪已经够我对她发生兴味了。我还要跟她结婚,如果她要我的话。”“我要你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来,”完全丧失了理性而采取强迫态度的父亲回答说。“我

不要你再到我家里来。我已经够麻烦的了,怎么还能把我女儿带出去损坏名誉?”“我老实告诉你,”那参议员摆起十足的架子来说,“你必须把你的意思讲个明白。我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儿。你的女儿并不曾因我受过任何的损害。现在我要晓得你这种行为到底是

什么意思。”“我的意思,”葛哈德愤激地重复着说,“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人家都在谈论,说你怎样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常到这里来,怎样带我的女儿去溜弯儿,去散步——我的意思就是这样。我说你不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不然就不至于带着一个跟你自己女儿年纪

差不多的女孩子到外面去瞎跑。人家已经把你的为人详细告诉我了。我只要你走开,不再同我的女儿勾搭。”“人家!”参议员说。“好吧,我管不了你的什么人家。我爱你的女儿,我到这里来看她,就因为我爱她的缘故。我的意思就是要娶她,如果你的邻舍家要谈论

什么,就让他们谈论吧。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摆出这副样儿来,那是没有理由的。”珍妮被这不及料的可怕的争吵吓昏了,就向通吃饭间的一头门里缩进去,她的母亲看见她,就走上前来。
“啊,”她的母亲激动地喘着气说,“他是你不在家的时候来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母女两人纠作一团,默默地哭泣。两个男子的争辩还是继续下去。
“娶她,嘿,”那父亲嚷道。“是这个意思吗?”“是的,”参议员说,“娶她,正是这个意思。你的女儿已经十八岁了,她自己能够决定了。你是侮辱我,并且伤害你女儿的感情。现在你要知道,事情是不能这样就完的。如果你除开旁人的话,还有理由说得出我的不

是,我愿意你说出来。”那参议员站在他面前,直是一座正义的堡垒。他也不大声,也不暴怒,嘴唇却是紧帮帮的,显出他是一个有力量有决断的人。
“我不要同你再说什么了,”那个虽然有些丧气却还没有被吓倒的葛哈德说。“女儿是我的女儿。她该不该黑夜跑出去,或者该不该嫁给你,是要由我作主的。我晓得你们政治家是怎么样的。我初次见你的时候,还当你是个好人,现在见你对我女儿这个样儿,我就跟你

没有关系了。现在只请你走开,不要再到这里来。我所请求你的就是这样。”“对不起,葛奶奶,”白兰德从那发怒的父亲安详地掉过头去说,“不要怪我在你家里引起这样的争吵。我想不到你的丈夫是反对我到这里来的。
可是我要把这桩事暂时搁一搁。你千万不要把今天的事情看得太认真。”葛哈德见他的态度这样冷静,不由得惊异起来。
“现在我要去了,”他重新向葛哈德说,“可是你千万不要当我把这事从此丢开。你今晚上干了一桩大大的错事了。我希望你自己能够觉悟。晚安。”他微微鞠了一躬出去了。
葛哈德把门牢牢关起来。“现在,”他向他的妻子和女儿说,”且看咱们是否已经把这人摆脱了吧。你们应该知道,人家已然在谈论,还要黑更半夜到街上去跑,的确是有不是的。”现在口舌上,这场争吵总算已经终止了,但是神色上和感情上的不睦是越发加深,此后

几天之内,那小小矮屋里边竟听不见有人说话。葛哈德开始想起自己的差使是白兰德给他的,就决计放弃了它。他又宣言他家里从此不得替那议员洗衣服,而且,他如果没有确实晓得葛婆子在旅馆里的工作是她自己出力找来的话,他也要不许她去的。他以为这样的事情

总没有好处。要是她从来不曾到过那旅馆,这一切的谈论是始终不会有的。
至于那参议员,他受过这次鲁莽的待遇之后,就决然的要走了。邻舍家的流言,对于他们那种地位的人就已经是很不利,至于象他这样的身分,也要被他们牵累进去,他现在想想觉得有点儿犯不着了。他对于这种局面,真不知怎么样才好,但他还没有考虑出办法,忽忽

已经过去了几天。于是他被召到华盛顿,走的时候并没有跟珍妮见过一面。
在这期间,葛哈德的家庭还是照常挣扎着过日子。他们原是贫穷的,可是葛哈德宁愿挨穷,只要能够挨得过的话。而无奈杂货店的帐单并没有减小篇幅。孩子们的衣服是慢慢地破下去了。他们不得不竭力节省,而旧欠的店帐不曾还过一文钱。
后来到了一天,就是押款年利到期的日子,又有一天,两家杂货店的老板跟葛哈德街上碰头,向他要帐。他只得马上对他们说明景况,并且告诉他们说他一定竭力去设法。但是他的精神并不因这种种不幸而松懈。他一面工作一面祷告上天给自己施恩,并且抽出早晨睡觉

的时间来到处奔走,或者是找收入较好的位置,或者是找偶尔会有的零工。其中有一项就是割草。
葛婆子提出抗议,说他这样的拚命简直就是自杀,但他说明他的这种办法是出于不得已的。
“人家满街拦住我问我要钱,我是没有时间好睡觉的啊。”这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困苦艰难的情况。
真是祸不单行,西巴轩又正在这个时候进了牢狱。原因在于他那偷煤的勾当不幸多干了一回。有一天晚上,他叫珍妮和孩子们等着,自己爬上煤车,就被铁路上的侦探逮住了。这两年来,偷煤的事件原也不少,但向来数量有限,铁路上也就不甚注意。及到后来交运的客

家口出怨言,说从宾夕法尼亚煤场运到克利夫兰,辛辛那提,芝加哥等地的货色往往磅数不足,侦探们便开始活动了。从铁路上偷煤过日的,也原不止葛哈德一家的孩子。科沦坡别的人家也有许多常干这勾当,可是西巴轩刚巧被逮去做榜样了。
“你得下来了,”突然从阴影里出现的侦探说。珍妮和孩子们看见情形,马上丢掉篮子桶子去逃命。西巴轩的第一个冲动是要跳下车来逃,但是那个侦探逮住他的衣裳了。
“站住,”他喊道。“我要你。”“喂,放手,”西巴轩野蛮地说,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弱者。他是不会慌张却有决断的,并且立刻感觉到了自己的危急了。
“放手,我告诉你,”他重复地说,同时将身一纵,几乎把那个想要擒他的侦探撞倒了。
“下来,”那侦探要显出自己的权威,一面说着,就狠狠地把他往下拉。
西巴轩只得下来,可是马上向他的敌人一拳挥去,打得他立脚不稳起来。
随后两个人扭打多时,才有一个过路的铁路人员来助那侦探一臂之力。
两人合力把他擒到了车站,见过地方官,送他进牢狱。那时西巴轩撕了衣服,伤了手脸,乌了眼睛,在牢里关了一夜。
孩子们回家之后,也不晓得西巴轩究竟怎样,但听听九点钟敲过,一直等到十点十一点,西巴轩还是不回来,葛婆子就有些着急。他常常是十二点一点才回来的,可是那天夜里,他的母亲就料到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直到一点半钟,仍旧没有西巴轩的消息,她就开始哭

了。
“你们得有一个人跑去告诉你的父亲,”她说。“他也许是在牢里了。”珍妮自告奋勇,可是正在熟睡的乔其也被叫醒来跟她同去。
“什么!”看见他的两个孩子而觉得惊异的葛哈德说。
“巴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说;接着就对他说明那天晚上的冒险故事。葛哈德立刻丢开他的工作,跟他两个孩子一同走出来,到了一个地点,才分路向监狱那边去。他心里已经猜到几分,觉得非常难过。
“难道弄到这步田地吗!”他不住的念着,一面拿他的粗手擦着淌汗的额头。
走到警察局,当值的巡长简略地告诉他巴斯是在拘押。
“西巴轩·葛哈德吗?”他查着他的簿子说;“是的,在这里,偷煤和拒捕。他是你的孩子吗?”“啊,我的天!”葛哈德说,“我的天老爷!”他急得不住搓手。
“要见他吗?”巡长说。
“是的,是的,”父亲说。
“带他到后面去,勿雷特,”巡长对当值的看守员说,“让他去见他的儿子。”葛哈德站在接见室里,西巴轩满身乌青稀烂的被带出来,他一见伤心,开始哭泣,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别哭,爸爸,”西巴轩勇敢地说。“我是没有法子。现在没有什么。我明天早上就出来了。”葛哈德心里悲痛得直发抖。
“别哭啦,”竭力熬住眼泪的西巴轩接着说。“这里没有什么的。哭有什么用呢?”“我知道,我知道,”白头的父亲断续地说,“可是我熬不住了。你干这样的事是我的过失。”“不,不,不是你的过失,”西巴轩说。“你也是没有法子。母亲知道了吗?”“是的,

她知道了,”他回答。“珍妮和乔其刚才跑到我那里去告诉我的。我到现在方才知道。”说着又哭起来。
“好吧,你别难过,”巴斯接着说;他性情中的最好部分全然流露了。
“事情就会好的。你只管回去做工,别着急。事情就会好的。”“你的眼睛怎么坏的?”父亲用红眼睛看着他问。
“哦,我曾经同那个逮我的人扭过一下,”那孩子勇敢地微笑着说。
“我想是可以逃走的。”“你不应该那么样的,西巴轩,”父亲说。“为着这个你也许要多吃些苦。你的案子什么时候结?”“明天早上,他们告诉我,”巴斯说。“九点钟。”葛哈德和他的儿子再站了一会,商量着保人,罚金,以及其他的问题,却都得不到具体的结

论。最后,他才被巴斯劝了回去,但是临别时又引起他一阵伤心;他是簌簌抖着抽抽咽咽地被拉开去的。
“这是很难受的呢,”巴斯回到车里时对自己说。他想起父亲觉得很痛心。“我还不晓得妈要多么难过呢。”想到这里他伤心极了。“我当时是该一下就把那个家伙打倒的,”他说。“我不先逃走真是傻子。”

珍妮姑娘七
葛哈德是绝望了;从早晨两点到九点这几个时辰里边,他不知道该去求谁才好。他回家来跟老婆商量了一下,这才又回到做工的地方。怎么办呢?
他只想到一个朋友能够帮他忙,或者愿意帮他忙。这人就是玻璃制造商汉孟德;可是他不在城里,当时葛哈德却还不知道。
到九点钟的时候,他独自个儿跑到法庭,因为他想别人还是不去的好。
他预备一得到消息就马上回去告诉老婆。他预备去一去即刻回来。
当西巴轩带进犯人席里的时候,他得在那里等候许久,因为还有好几个犯人在他前头。末了他的名字叫到了,他就被推到被告席里。“回推事的话,他偷煤,并且拒捕,”那逮捕他的警官说明道。
推事把西巴杆细细一看;那青年的破损和受伤的脸给他不好的印象。
“唔,青年人,”他说,“你有什么话替自己辩护?你这脸上的乌青是怎么来的?”西巴轩眼看着推事,可是并不回话。
“是我拿住他的,”侦探说。“他在公司的一辆车上。他想要脱逃,我去逮他的时候他还打我。这里这个人就是见证,”他回头向着当时帮助他的一个铁路人员补上一句说。
“那就是他打你的地方吗?”堂上指着侦探肿起的牙床问。
“是的,先生,”他回说;他见有可进一步报复的机会,心里高兴。
“容我说一句,”葛哈德把身子向前插进来说,“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叫他去捡煤的。他——”“他如果在站场旁边捡煤,我们不管,”侦探说,“可是他从车辆上把煤扔给底下的五六个人。”“你难道挣钱不够,非到煤车上去偷煤不可吗?”堂上问;但不等他父子两

人有回话的机会,就又接着说,“你做什么行业?”“是造车匠,”西巴轩说。
“你呢,你做什么事?”他又向葛哈德问。
“我是密勒尔家具厂的看门人。”“哼,”堂上觉得西巴轩的态度到底倔强,就这么说。“好吧,这青年人就算可以免掉偷煤的罪名,他的拳头可也用得太随意些了。科伦坡地方这种事太多。罚他十块钱。”“容我说一声,”葛哈德刚要说话,庭丁已经把他推开去了。
“不要多说了,”堂上说。“他态度倔强是实。下一案是什么?”葛哈德走过他孩子这边,心里觉得惭愧,可是喜得还没有更坏的结局。
他心里想,这笔款子他总可以办到的。西巴轩当他近前时,用恳切的眼光看着他。
“好了好了,”巴斯带着安慰的神气说。“他竟不给我一点说话的机会。”“亏得还没有更坏的结局,”葛哈德兴奋地说。“我们且去把钱弄起来。”葛哈德回到家里,把结果报告给正在发愁的家里人。葛婆子面孔发白的站着,可是也放心了,因为十块钱似乎还可以办

得到。珍妮目瞪口呆地听着全篇的故事。她只觉得巴斯可怜。他是向来这么活泼,这么好脾气的。他也会坐监牢,似乎可怕得很。
葛哈德匆匆去到汉孟德的美丽的住宅,可是他不在城里。他于是想起一个名叫陈金斯的律师,是他从前偶然认识的,可是也不在事务所里。此外有几个杂货店家和煤商跟他很熟,但他还欠他们的钱。翁德牧师也许可以借钱给他,但一想起了要对这样的好人去丢这样的丑

,心里难过得很,就不敢去了。他又去找过两三个熟人,但都觉得他的请求来得唐突,婉言拒绝了。直到四点钟,他才力乏气竭地回到家里。
“我简直不知怎么样才好了,”他绝望地说,“叫我有什么法子好想呢!”那时珍妮就想起白兰德来,但是当时的局面还未能使她不顾一切的去向他要钱,因为她晓得父亲要反对,而且父亲给那参议员的可怕的侮辱,怕他也未必就能忘怀。她的表是第二次又当掉了,此

外她再没有弄钱的方法。
家庭会议延长到十点半钟,可是仍旧没有决定什么。葛婆子只是固执而单调地把两手翻来复去,眼睛瞪视在地板上。葛哈德只是发狂似地拿手挠他那红褐色的头发。“没有用的了,”他末了说。“我是什么法儿也想不出来了。”“去睡去吧,珍妮,”她的母亲恳切地说

;“孩子们也带去睡去。叫他们坐着是没有用的。我也许会想出法儿来,你睡去吧。”珍妮走到她房中,可是哪里会想睡?自从她父亲跟参议员那场争吵,不久之后她就在报纸上看见参议员到华盛顿去了。他到底回来没有,尚无消息,可是他作兴在城里也未可知。她对

着一面挂在破橱柜上的短狭镜子默默地思忖。跟她同睡的味罗尼加早已入梦了。最后,她意识里才凝结成一个严峻的决心。她要去见参议员。如果他在城里,他是肯给巴斯帮忙的。她为什么不该去——他是爱她的。他曾经屡次向她求婚。她为什么不该去求他帮忙呢?
她踌躇了一会儿,这才听见味罗尼加正在调匀地呼吸,就戴上帽子,穿上套衫,静悄悄的开进起坐间的门,看看有无动静。
那时除开葛哈德在厨房里摇椅上摇动不安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声息。除她自己房里一盏小灯和从厨房门下透出来的一线灯光之外别无其他灯亮。她回身转去,把灯吹灭,这才静悄悄的定到前面开开门,跑进黑夜里去。
一个暗淡的月亮照在头顶,一种幽静的生气充满空中,因为那时又是春天将近了。珍妮匆匆走过阴暗的街道时(因为那时候弧光电灯还没有发明),不由萌起一种虚怯的意识;她现在要去做的这件事是多么的冒昧啊!
那参议员将怎样接待她呢?他会有怎样的感想呢?她不觉呆呆站住,心中起了犹豫和怀疑;这才又想起牢里的巴斯,就仍旧急忙前进。
本州首府大旅馆的习惯,是无论夜里什么时候,也无论要到哪一层楼,女子都不难从女子专走的门口进去的。原来那家旅馆也同当时其他许多旅馆一样,虽然不能说管理不严,却也有一些地方未免太马虎。门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只有从后门口转到前面的接待室

,才会引起那帐房的注意。
要是不走那条路,那末进进出出都没有人注意了。
当她走到门口时,除开门廊里有一盏灯低低的挂着,四处都是黑暗的。
那参议员住的房间,沿二楼的穿堂走去只有根短一段路。她提着心,白着脸,急忙走上了楼梯,却不让她那狂风暴雨般的心情流露出其他形迹。她一到那走熟的门口,就停住步子;她生怕他不在房里,却又怕他真的在房里。
当时门上气窗里透出了一道灯光,她就鼓起所有的勇气来敲门了。有人在里面咳嗽动弹。
当他把门开开的时候,他那一惊是不可名状的。“怎么,珍泥?”他嚷道。“多么有趣啊!我正在想你呢。进来——进来。”他用一个热烈的拥抱欢迎她。
“我是去找你过的,你要相信我的话。我一径都在想法子把事情挽回过来。现在你居然来了。可是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他把她推在一臂的距离外,研究她那愁苦的面容。在他眼睛里,她那么鲜艳的美貌正好象是一朵刚摘下来的带露百台花。
他感觉着一阵潮涌般的热爱。
“我有事求你,”她终于逼出这句话来。“我的哥哥坐监牢了。我们得有十块钱才好把他赎出来,我可不知道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想法子。”“我的可怜的孩子!”他摸着她的手说。“你还要到哪里去想法子呢?
我不是同你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吗?你难道还不知道,珍妮,我是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替你做的吗?”“是的,”她喘着气说。
“好吧,那末,别再着急了。可是你怎么老是碰着坏运气呢,可怜的孩子?你哥哥是怎么会坐牢的?”“他从车上扔煤下来,被他们逮住的,”她回说。
“哦!”他说着,满肚子的同情心都被触起,被唤醒了。原来这个孩子是因命运逼他去做的事情而致被捕受罚的。这个黑更半夜到他房里来哀求的女子呢,为的只是十块钱,在她就是一笔迫不及待的巨款,在他却是不值得什么。“你哥哥的事情交给我吧,”他忙说。“

你别着急。我只消半个钟头就弄他出来了。你坐在我这里,心放宽些,等我回来。”他指给她一盏大灯旁边自己坐的安乐椅,就匆匆出房去了。
白兰德同区监狱里负责的典狱员是相熟的。他同办理这件案子的法官也认识。他只消费五分钟的工夫,写个条子给那个法官,请他顾念那孩子的性格取消罚款,并且差个人送他回家。又只消再费十分钟的工夫,亲自到监狱里找他那当典狱员的朋友,请他把那孩子当即释

放出来。
“钱在这里,”他说。“如果罚金取消,你可以还给我的。让他现在就走吧。”那典狱员当然乐得应允,他就急忙亲自到底下去把事情办妥,而那莫名其妙的巴斯登时释放了。并没有一句话对他说明释放的缘故。
“现在好了,”开锁的看守员说。“你自由了。你快回家去,别再干这样的事情,再让他们逮住你。”巴斯满心惊异地走他的路去了,那前参议员也回到他的旅馆,一路想着怎么应付这个微妙局面的办法。此番珍妮来办这件事,显然没有告诉过她的父亲。她一定是万不

得已才来找他的。她现在正在他房里等他。
凡人一生之中,总必遇到过几次紧要关头,当时如果向一条路走,就是严格实践正义和责任,向另外一条路走呢,就有获得个人幸福的可能,因此要觉得踌躇不决。而这两条路的分界线,是不一定划然分明的。如今白兰德知道自己即使是正式跟她结婚,也要因她父亲无

意识的反对而发生困难。再加上世人的舆论,问题就更加复杂。设使他公开的要她,天下人要怎么说呢?她在情绪上是个可重视的类型,那是他知道的。从艺术的方面和性情的方面看她,她却有一点东西不可捉摸,出乎一般人最敏锐的感觉力之外。就是她自己,也还不

十分了解这点东西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有一种宏大无边的感情,全然没有受过理智或甚至于经验的矫正,而是宜于任何男子的欲求的。“这个出奇的女孩子,”他想到这里,心的眼睛分明看见她就在面前。
他一路冥想着应处的态度,不觉已经到了旅馆里的那个房间。他一踏进门,就又重新被她的美和她那不可抗拒的魅惑力所感动。在那灯阴曛红之下,她似乎是一个具有无穷潜力的形象。
“好吧,”他强作镇静的神气说,“我已经去看过你的哥哥。他出来了。”她站起身来。
“啊,”她喊着,捏紧她的手,向他伸出两条膀子来。她眼中泛起感激的眼泪。
他看见眼泪,就向她走近一步。“珍妮,你千万别哭,”他祈求道。
“你这天使!你这慈悲的女神。你已经作了牺牲,怎么再能看你淌眼泪!”他把她拉近身来,于是乎数十年来的一切谨慎都离开他了。其时他心境里只有需要和满足需要的意识。命运终于不顾其他的损失,而给予他所最最想要的东西——爱和他所能爱的一个女子。他把

她搂在怀中,不住地和她亲嘴。
英国的那弗利斯①曾经告诉我们,说一个十全十美的处女需要一百五十年的时间方才造得成。“原来处女的珍贵性是由地上和空中一切着魔的事物吸取来的。它来自一个半世纪以来吹过青麦的南风;来自那些摇曳在重甸甸的金花菜和欢笑的威灵仙上头而藏匿山雀驱逐蜜

蜂的渐长的草的香气;来自蔷薇罗布的篱笆,金银花,以及青杉荫下转黄麦茎丛中天蓝色的矢车菊。虹彩留住日光所在的一切曲涧的甜蜜;一切荒林的蓄美;一切广山所载的茵香和自由——并须经过三个百年的累积。
“百年来的莲馨花,吊钟花,紫罗兰;紫色的春和金色的秋;不死的夜;一切正在展开的时间的节奏。这是一部未尝书写亦且无此能力书写的编年史;试问一百年前由玫瑰落下的花瓣有谁保存记录呢?三百回飞到屋顶的燕子——你就想想看吧!处女就是从那里来的,而

世界之渴望她的美,犹之渴望过去的花一般。十七岁的姑娘之可爱已经有了许多世纪的历史了。此所以情欲是差不多悲惨的。”你如果已经懂得并且曾经三百回赏识钟形花的美;如果蔷薇,音乐,以及世界上的红色朝霞和暮蔼曾经触动你的心;如果一切的美都就要消逝

,而你趁那世界还没有溜走的时候,能得这些东西搂抱在怀中,试问你还舍得放弃它们吗?

珍妮姑娘八
有时袭击我们的物质和精神的变化,在当时,意义是不很明了的。经过一阵震惊的意识,一阵觉得危险的意识,我们就明明已经恢复原状,然而变化是来过的了。我们总有一部分地方决不会和从前一样。珍妮既然熟虑那天晚上因同情的冒险而起的深微的心情变化,就落

入一种模模糊①耶弗利斯(johnrlchardjefferles,1848─1887),英国作家,所作小说多描写乡村生活。
糊的混乱情绪中。她对于白兰德跟她的这种新关系,并没有确实认识要发生何等社会的和生理的变化。即使情况十分好,可能的母性也不免要使一般女子受到震惊,这是她还没有意识到的。她目前的心情只是骇异,惊奇,和不知道将来到底怎么样,同时她又真正感觉到

了一种安恬的快乐。白兰德是个好人,现在他跟她的关系已经更加密切。他爱上她了。由于这种新关系,她的社会地位的变化势必要跟着来的。从现在起,生活就要跟从前根本不同——就在这一刻儿也已经不同了。白兰德频频对她保证他的爱情始终如一。
“我告诉你,珍妮,”她临走的时候他又重复的说,“你千万不要着急。我是因为感情实在压制不住了,可是我总要跟你结婚的。我这回确实是太放肆,我可总要弥补我的过失。你现在回去,什么都不要说起。对你的哥哥要警告他几句,如果现在还不太晚的话。你要自

己拿主意,将来我要跟你结婚,并且要带你走的。我可不能够立刻就办,我不愿意在这儿办。可是我马上要到华盛顿去,再来接你。现在”——他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百块钱,实已尽其所有了,“这个你先拿去。明天我再送你些。你现在是我的人了——记得。你是

属于我的了。”他亲热地拥抱她。
她走到黑夜的街心,一路思忖着。无疑的,他会实践他的话。她把一种迷人的新生活的种种可能都想象起来。当然他会娶她的。你想想看吧!她就要到华盛顿去——那么老远的地方。而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再也用不着这样劳苦了。还有巴斯和马大——她想到自己将

有许多地方可以帮助他们,不由得满心高兴。
走过了一段街坊,她就站住了等白兰德,白兰德伴送她到她自己的门口,并且等着她做过一番审慎的侦察。她悄悄的走上台阶,把门试推一下。
门是开的。她停了一会,示意她的情人,说她安全,这才走进去。屋里是一片寂静。她偷偷的走进自己房里,听见味罗尼加的呼吸声。她这才悄悄的走到巴斯和乔其同睡的地方。巴斯在床上挺着,好象睡着了。她进去的时候,他就问,“是你吗,珍妮?”“是的。”“

你到哪里去来的?”“你听我说,”她低声说。“你见过爸爸妈妈没有?”“见过的。”“他们知道我出去吗?”“妈知道的。她叫我不要问起你。你到哪里去来的?”“我为了你的事情去找参议员白兰德的。”“哦,原来是这么的。他们并没有讲明为什么释放我。”

“你别告诉什么人,”她央求说。“我不要什么人知道。你知道爸爸对他的感情是怎么样的。”“好的,”他回说。可是他又问起那前参议员什么意见,怎样营救他,以及她怎样求他的经过情形。她略略说了一遍,就听见她的母亲到门口来了。
“珍妮,”她低声叫。
珍妮走出门来。
“哦,你干吗到那里去的?”她问。
“我是没有法子呀,妈,”她回说。“我想我总得出点力才好。”“那末干吗去了这么久?”“他要和我谈谈,”她闪烁其词的回说。
她母亲满腹惊惶脸色发白地看着她。
“哦,把我吓得什么似的!你父亲到你的房里去过,我说你已经睡觉了。他就去把前门锁起来,我重新把它开开。巴斯回来的时候,他要叫你,我叫他等明天再说。”她又很不放心似地看看她的女儿。
“我没有什么,”珍妮含着安慰的意思说。“什么事情都等我明天告诉你。睡去吧。他当巴斯是怎么出来的?”“他还不晓得。他当他们看巴斯拿不出钱,就放他出来了。”珍妮很亲热地把手放在她母亲的肩上。
“睡去吧,”她说。
她那时的思想和行为已经是老练了几年了,她访佛觉得现在必须要帮助母亲,同帮助自己一样。
此后的几天日子,在珍妮是如同做梦一般把捉不定的。她把那些戏剧般的事情在心里反反复复的思忖。要对母亲说出那参议员又曾提起过结婚的话,说出他打算下次到华盛顿去后就来娶她,说出他给了她一百块钱,以后还要给她些,她觉得这一些话都还不难说,可是关

于其他一件事。关于那最重要的一件事,她就没有勇气敢说了。因为这件事是太神圣了。他应许她的余款,第二天就差人送到,是四百块钱的钞票,还劝她存在本地的银行。那前参议员的信上说明他已经动身到华盛顿,但他是要回来的,或者差人来接她。又说:“你不

要担心。更好的日子等着你呢。”白兰德去了,珍妮的命运确乎还在不可知之天。可是她的心仍旧保存着青年时的天真和纯朴;一种温婉的沉思态度,是她举止行动上唯一外现的变化。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接她。浮现在她心中的只有远地的海市蜃楼和奇异景物。她在银行

里已经有了一点小小的资产,多于她所曾梦想的数量,借此可帮助她的母亲了。她心里存在着女孩子家天然要有的那种向好一方面的希冀,因而她应该担心的地方也不大担心了。殊不知在自然和人生里,可能性是放在天平上的。它也可以落到好的一端,也可以落到坏的

一端,但在这样没有经验的一个灵魂看来,非到全坏的时候是不会觉得它全坏的。
在这一种毫无把握的情境下,一个人怎么还能保持这样比较平静的心境那是不可思议的,要我解释,就唯有向青年精神所包含的那种天生的信任性里去寻。人们的心未必常能保留比较青年时代的知觉。而不可思议的地方,并不在有人能把它保留,却在有人要把它丧失。

你既阅历过世情,既把青年时代的惊奇和敏感统统搁起,试问所剩的还有什么呢?有时侵入你的唯物主义的沙漠里来的那少数绿枝,掠过严冬灵魂的眼的那少数夏景的瞥见,厌倦的掘土工作中的半小时的休息,凡此,都能流露给那僵硬了的土之追求者以青年的心所常与

俱的那个宇宙。无恐惧亦无爱宠;开旷的田畴和山上的光明;早晨,正午,夜晚;星光,鸟语,水声——凡此,都是儿童的心的自然遗产。人们管它叫诗的,已经僵硬的人们则名之为幻想。他们在青年的日子,这是自然的,但是青年的感受性一经离开,他们就都看不见

了。
这在她个人行动上发生的作用,只能从一种微微加强的沉思状态上看出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这样的神情。有时候,她要诧异怎么没有信,但同时她又记起他曾明说要等几个礼拜的,因而实在过去的六个礼拜就不觉其长了。
在这期间,那著名的前参议员曾经称心诀意的去觐见过总统,曾经拜过一回客,并且正要到马里兰乡问去小住几时,顺便看看几个朋友,却刚巧害起轻微的热病来,把他在房里关闭了几日。他见无巧不巧,正在这时候卧病起来,心里稍觉烦恼,可是万想不到这病是多么

严重的。后来医生发见他害的是恶性伤寒症,厉害的时侯曾经使他暂时失去知觉,弄得他非常虚弱。后来大家当他已在痊复期中了,谁知刚在他跟珍妮别后的六个礼拜上,他又忽然害起心脏麻痹症来,从此就再也不能恢复知觉。珍妮很幸福地始终没有晓得他的病,也没

有看见报纸上记载他的死讯的大字标题,及到那天晚上巴斯回家来才拿给她看。
“你看这儿,珍妮,”他激动他说,“白兰德死了!”他擎起那张报纸,就见在第一栏里用头号大字印着:
前参议员白兰德氏逝世俄亥俄名流溘然长逝以心脏麻痹症殁于华盛顿之阿灵吞医院氏近患伤寒,医生方以为逐渐痊复,乃竟不起。按氏一生经历卓异,……珍妮瞠目看着它,“死了?”她喊道。
“报上登在那里,”巴斯回说,他的语气是报告一个很有趣的消息的语气。“他是今天早晨十点钟死的。”
珍妮姑娘九
珍妮带着掩饰不掉的颤抖接过那张报纸,走进隔壁房间。她站在前窗的旁边再看,一种恐怖的感觉仿佛把她催眠起来一般。
“他死了,”这是她当时所能构成的唯一概念,而当她呆呆站着的时候,隔壁房里巴斯对葛哈德叙述这桩事情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来。“是的,他死了,”她听见他说;她于是重新试把这桩事对于她的意义构成一个概念。然而她的心似乎只是一片空白。
过一会儿,葛婆子也到那间房里去了。她已经听见巴斯的报告,并且看见珍妮走出房来,但是想起珍妮跟她父亲为了那参议员的缘故有过争吵,所以当心着不把感情流露出来。她那时候对于事情的真相原是不大清楚的,只不过要看看珍妮对于她自己的希望这样突然的毁

灭有什么感想。
“真倒霉!”她怀着真正的悲哀说。“你想他无巧不巧,刚在他要竭力帮忙你——帮忙咱们大家——的时候死了。”她停住话头,等着一句表示同意的语,可是珍妮失了常态似地始终不发一言。
“可是我也难过不来,”葛婆子继续说。“这是没有法儿的。他原是待我们一片好心,可是你也不必想它了。事情是完了,这是没有法儿的,你知道。”她又停住话头,而珍妮仍旧呆立着不发一语。葛姿子看看自己的话丝毫不发生效力,以为珍妮不愿意跟人在一起,就

走出去了。
珍妮仍旧站在那儿,但这时候那消息的真正意义已经逐渐构成连贯的思想,她开始认识自己处境的可怜和绝望了。她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床沿,就看见一张非常惨白而惶惑的脸从那面小镜子里瞪视着她。她心神恍惚地看着那张脸;难道那真是她自己的面貌?“我大概非

走不可的了,”她想到这里,就凭那点绝望的勇气而忖度到什么地方可以收容她。
这个当儿,外面叫吃晚饭了,她因要掩饰自己的心事,就走出房去跟大家同吃;但是她想要在举止行动上维持自然的态度是很为难的。葛哈德已经看出她那强作镇静的神情,却还猜不到她那隐情的深处。巴斯呢,只顾自己的事情,没有工夫去特别注意别人的事。
此后的几天日子,珍妮都在思虑她的处境的困难,究竟想不出一个办法来。钱是她有的,可没有朋友,没有经验,没有地方可投奔。她是一向都跟家里人同住的。她开始觉得精神渐渐颓唐下去;不可名状的恐惧一径要来包围她,纠缠她。有一天她早晨起来,就觉得控制

不住地只要哭,此后这种感情就常常在极不适宜的时候要来侵袭她。葛婆子开始注意到她这种神清,有一天下午就决计要去向女儿问个明白。
“你现在必须告诉我有什么心事,”她平心静气的说。“珍妮,你无论什么事情都别瞒你的母亲。”在珍妮,叫她自己供认本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但经不得她母亲这么同情的追问,终于不得不把可怕的实情吐露出来了。葛婆子听知底细,直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

出。
“啊!”她末了叫出这声时,一阵自责的感情使她浑身受震动。“这都是我的过失。都怪我失于检点。可是我们总要想法儿。”说着,她禁不住大声呜咽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去洗衣服,弯身在洗衣盆上一面洗擦一面哭。眼泪从她颊上流下来,滴进肥皂水里去。她屡次放下衣服,用围裙擦干眼睛,可是一面才擦去,一面就又满眶了。
及到第一阵的震惊过去之后,对于目前危险的鲜明意识就来了。葛哈德知道了怎么办呢?他从前常说,假使他知道他的女儿当中有象他听人家说过的那些女子的行为,他就要赶她出去。“不许她呆在我家里!”他曾经这样叫嚷过。
“我是害怕你的父亲呢,”这个期间葛婆子常常要对珍妮说。“我不知道他要怎么样。”“我也许不如走的好,”珍妮提议说。
“不,”她说;“他一时是不会知道的。且等一等再说。”但在她的心的深处,知道祸到之日已经不远了。
有一天,她看看事已急迫,自己也觉得有些按捺不住,就把珍妮和孩子们都打发到外面去,希望趁空儿对丈夫说出真情。那天早上,她一阵来一阵去的觉得非常不安,生怕那说话的时机来到,终于一句口都没有开,还是让丈夫到房里去打瞌睡。那天下午,她没有出去工

作,因为她要尽这责任虽然很痛心,可也不能不尽。葛哈德四点钟睡醒起来,她虽明知珍妮不久就要回家,不免要把这特地安排好的机会错过,却仍旧犹豫不决。要不是她的丈夫先说起珍妮近来面色难看,那她一定没有勇气开口的。
“她近来面色不对,”他说。“怕有什么缘故吧。”“哦,”葛婆子显然和她的恐惧奋斗着,并且决计无论如何不再拖延了,才这样开始说话。“珍妮糟糕了呢。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她——”那时葛哈德刚把一把门锁旋开来预备修理,一听见这话,就突然抬起头来。
“这话怎么讲?”他问。
葛婆子那时手里拿着围裙,急得把它不住的搓揉。她想要鼓起充分的勇气来解说她这句话,可是恐惧把她完全制伏了;她只是把围裙揿在眼睛上,开始哭泣。
葛哈德看着她,站起身来。他本来生着一张严肃而瘦削的脸,但因年纪大了,又常在风雨之中工作,皮肤已经变成灰黄色。每当惊恐或发怒的时候,眼睛里要冒出火星来。心里一有烦恼,他就要把头发猛力地往后面捋,两脚不住地奔。现在呢,他显得是机警而且可怕的


“你说什么?”他用德语问,他的口声已经变得硬邦邦。“糟糕——有什么人——”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停住,把手一挥。“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追问。
“我万想不到,”虽然惊惶却还不至于语无伦次的葛婆子继续说,“她会有这种事的。她是多么好的女孩子啊。哦!”她结束说,“想不到他会毁了珍妮的!”“好吧,好吧!”葛哈德怒不可遏的大嚷道,“我早料到的!白兰德!
嘿!那是你们的好人!让她黑更半夜去乱跑,赶车,溜弯儿,都是那末闯的祸。我早料到的。我的老天爷!——”他突然中止这种戏剧的态度,开始在那狭小房间中急步回旋起来,象是笼中的猛兽在团团打转。
“毁了,”他嚷道,“毁了!嘿!他竟毁了她了,不是吗?”他突然止步,象个木偶人被线牵住了一般。这才一直走到葛婆子面前,那时她已经退到靠墙的桌边,吓得脸上发青的站在那里。
“他已经死了!”他嚷道,仿佛他才晓得这桩事似的。“他是死的了!”他把两只手一齐揿住太阳穴,象怕脑髓要迸出来一般,站在那里对她瞠视着,似乎这种挖苦人的局面在他脑子里起火了。
“死了!”他又说了一遍,把个葛婆子吓得愈加往后缩,她当时的机智是专门用来对付面前那个人演的悲剧,而不是用来对付他那悲哀的实质的。
“他是有意讨她的,”她惊慌地辩解说。“他如果不死,已经要娶她去了。”“已经要!”葛哈德听见她的话,突然象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一般嚷道。“已经要!现在说起来多么漂亮。已经要!不要脸的东西!他的灵魂定要拿到地狱里去烧——那只狗!啊,上帝,我希

望——我希望——假如我不是一个基督教徒——”他捏紧了拳头,他那满肚子的气愤使他浑身发抖得如同一张叶子一般。
葛婆子哭起来了,她丈夫掉头不顾,因为他自己的感情非常强烈,不容他对她发生同情了,他一来一往的走着,他那沉重的脚步震动着地板。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来,原来他又想到这桩骇人祸事的一个新方面。
“这桩事情是几时起的?”他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吓得不敢说实活的葛婆子回道。”我是前几天才知道的。”“你说谎!”他激动地嚷道。”你老是替她遮盖。她现在弄到这步田地,都是你的过失。你如果依我的办法,就不会有今天了。”“好收场,”他又对自己说。“真是好收场。儿子坐监牢;女

儿满街跑,让别人谈论;邻舍家都公然到我面前来说我孩子的坏话;现在这个流氓又把她毁了。我的老天爷,到底我的儿女遭了什么瘟了啊!”“我实在不懂这一个道理,”他不觉对自己怜悯起来,继续说道。“我是尽心的!我是尽心的!我每天晚上都祷告天主叫我做

好事,可是没有用。
我是可以一径工作下去的。我的这双手——你看吧——都做糙了。我一辈子都竭力要做一个老实人。可是现在——现在—一”他的声音中断了,一时竟象熬不住要哭出来。但他突然又向着他的妻子,因为忿怒的情绪又占了上风。
“你是这事的祸根,”他嚷道。“你是唯一的祸根。你当初如果肯依我的话,就不会有这桩事情。你当她是非出去不可的!非出去不可的!非出去不可的!她已经做了婊子了,还不是个婊子吗!她已经准备入地狱了。让她去吧。我从今以后再也不管这件事。这就够我受

的了。”他转身走开,好象要回到自己房间里去的样子,可是他刚到门口,就又折回来。
“我要叫她滚出去,”他象通过电似的说。“我不容她呆在我家里。天晚上!立刻就滚!从此不许再进我的门。我要叫她明白,敢不敢再羞辱我!”“你不能够今天晚上就赶她到街上去呀,”葛婆子辩解道。“她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今天晚上!”他重复说。“就这

一刻儿。让她自己去找一个家吧。她已然不要这个家了。叫她马上就滚。咱们且看人家怎样看待她。”说完,他就走出房去了,不可动摇的决心已经固定在他那副险恶的面容上。
到五点半钟,葛婆子正在眼泪淋淋预备晚饭的时候,珍妮回来了。她母亲听见开门的声音,心里怦怦大跳,因为她知道险恶的风波又要再起。她父亲在门槛上跟她碰了头。
“不要让我看见你!”他野蛮地说。“我这家里不许你再呆一个钟头。
我从今以后不要再见你的面。滚吧!”珍妮站在他面前,脸色惨白,微微颤抖,不作一声。同她一起回来的孩子们都吓得呆呆的挤做一堆。味罗尼加和马大是跟她亲爱的,就开始哭了。
“什么事情?”乔其问;他吓得大张着嘴。
“我要她滚出去,”葛哈德重复的说。“我不要她在我门里。她如果要去当婊子,我也不管,只不许呆在这里。去把东西理起来,”他眼睛盯着她加上这句。
珍妮无话可说,可是孩子们都号陶大哭了。
“你们不要吵,”葛哈德说。“都到厨房里去吧。”他把他们都赶开,自己也刚愎地跟了去。
珍妮静静地走进她的房间,当即捡起她的少数几件小东西,淌着眼泪,开始装进她母亲拿给她的一个手提包里。她平时一点点积起来的那些女孩子的小饰物,她都没有拿。她并不是没有看见它们,但是想起了她的几个妹妹,所以都留下来不带去。马大和味罗尼加本来要

去帮她拣东西,但是父亲禁止她们不许去。
六点钟的时候,巴斯回来了,他看见厨房里聚着那么惊慌的一群人,就问是什么缘故。
葛哈德狰狞地看了看他,却不回他的话。
“什么事情?”巴斯追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坐在这里?”“他要把珍妮赶出去,”葛婆子淌着眼泪低声说。
“为着什么?”巴斯吓得睁着眼睛问。
“等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葛哈德仍旧用德语插进来说。“她是一个婊子,就是为了这个。她跑到外面去,给一个比她年纪大三十岁的人糟蹋了,给一个做得她父亲的人糟蹋了。我要她滚出去。不许她再呆一分钟。”巴斯向四面一看,孩子们都睁着眼睛,大家都分明觉

得可怕的事发生了,就连那几个小的也觉得了。但是除开巴斯没有人懂得。
“你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晚上就叫她走呢?”他问道。“现在不是赶女孩子到街上去的时候。她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走吗?”“不行,”葛哈德说。
“可不是吗?他不应该这么干法的,”母亲插嘴说。
“现在就得去,”葛哈德说。“她走了就算了结这桩事儿了。”“可是叫她到哪里去呢?”巴斯坚持着说。
“我真不知道,”葛婆子虚弱地插进来说。
巴斯四面看看,毫无办法,后来葛婆子趁她丈夫眼睛不看她的当儿,示意叫他向前门那边去。
“进去!进去!”是她那手势中包含的意思。
巴斯从厨房里走进屋子,葛婆子这才敢也抛开工作跟了他进去。孩子们呆了一会,但也一个个都溜进去了,只剩葛哈德一个人在厨房里。他等过了相当的时间方才起身。
在这当儿,珍妮已经匆匆受她母亲的一番指导了。
她叫珍妮去找一个私人寄宿舍先住下,就把地址寄回来。又叫巴斯不要打门口送她出去,只要珍妮在一段路外等候他去送她。将来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出去看女儿,或者女儿回来看母亲,都无不可。其他的事,都等下次会面再商量。
这番讨论还在进行的时候,葛哈德进来了。
“她要去了吗?”他厉声的问。
“是的,”葛婆子用出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强硬语气说。
巴斯说,“忙什么呢?”可是葛哈德的眉头皱得那么厉害,使他不敢再冒险提出其他抗议。
珍妮走进来,身上穿看她的一件好衣服,手里提着她的手提包。她眼中含着恐惧,因为她正在受一种酷烈的刑罚,然而她毕竟已非处女了。恋爱的力量她已经有了,忍耐的支撑和牺牲的甜蜜,她也都已具备了。默默地,她跟母亲亲了吻,同时禁不住眼泪潮涌出来。然后

她转身出门,去进入她的新生活,而背后的门也就关上了。
珍妮姑娘十
珍妮这样不合时宜地插身进去的那个世界,是道德从不可记忆的时候起就一径在里面徒然奋斗的;因为所谓道德,就是对别人有好意和替别人做好事的意思。道德就是愿意替别人做事那种慷慨的精神,而唯其如此,所以它是被社会看得差不多一钱不值的。你要是拿自己

去贱卖,你就会被人家轻易利用,被人家踩在脚底。你要是看重自己,那就不管你怎样的无价值,别人也会尊重你。群众的社会是可痛地缺乏辨别力的。它的唯一的标准就是别人的意见。它的唯一的试验就是自己保重。他保全了他的财产吗?她保全了她的贞操吗?唯有

极少的事,极少的人,才不是人云亦云,稍有自己的主见。
珍妮这个人就从来不曾想要保重自己过。她那一种天生的性情就是要她来作自我牺牲的。她不能马上就被世界上叫人如何保重自己以防祸害的那套自私自利的教训所腐化。
凡人遇到这种紧要的关头,他的成长力也最强大。在这样的时候,这种力和自足的感觉就会象潮水一般涌出来。我们也许仍旧要颤抖,自觉拙劣的恐惧心也许要逗留不去,然而我们是在成长的。闪忽的灵感会来引导我们的灵魂。在自然里是无所谓外界的。当我们从一个

团体或一种情境被摈斥出来的时候,我们仍旧能有一切存在的东西做侣伴。自然是不悭吝的。它的风和星就都是你的伙伴。只要灵魂宽大而能感受,这漠大无边的真理就会闯进来——或者不是成现成的辞句,只不过是一种感情,一种安慰,而这毕竟就是知识的最最基本

的本质。在宇宙里,平安就是智慧。
珍妮出门走不上几步,就给巴斯追上了。“把提包交给我拿,”他说;又见她默不作声,象有说不出口的情感,就又说,”我想我能替你找到一个房间的。”他领路到城的南部,那里的人都不认识他们,就一直找到一个老太婆家里,原来她家客厅的钟是新近从他受雇的

那家公司买去的。他知道她家境不充裕,有个房间要出租。
“你的那个房间还空着吗?”他问。
“是的,”她看着珍妮说。
“我愿意你租给我的妹子住。我们搬走了,她现在还不能搬。”那老太婆表示愿意,珍妮就暂时安顿下来。
“现在你别着急了,”很替妹子伤心的巴斯说。“事情是会平静下去的。妈吩咐我叫你不要着急。明天他出去的时候回来吧。”珍妮应允她愿意回去,他又给她几句安慰的话,跟老太婆把包饭的事情商量停当,就告别回去了。
“现在好了,”他出门的时候又鼓励地说。“你将来是会好的。不要着急。我现在要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他走回家时,心里总觉有点不适,因为他觉得珍妮这回的事是做错的。
他的这种想法可以由他和珍妮一路走时问她的话里看出来,因当珍妮正在伤心疑惧的时候,这样的话照理是不应当问的。
“你到底为着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你难道想都不想一想的吗?”他这样追问。
“请你今天晚上不要问我吧,”珍妮说了这一句,才止住了他那些令人难堪的问题。她并没有辩解,也不埋怨什么人。如果要归罪给谁,那大概就该她来承担。至于她自己的不幸,和全家的不幸,乃至她的牺牲,那是一概都忘记的了。
珍妮既被撇在她这陌生的住处,悲伤的情绪就不由得涌上心来。她想起自己竟被家里驱逐出来,既害怕,又羞惭,不由得呜呜哭泣。她虽然天生就一副甘愿自苦而不怨天尤人的性情,但是她的一切希望竟这样全盘毁灭,实在叫她太难受了。人生里面竟有象大风一般能够

抢夺人压倒人的一种元素,那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死亡要突然的闯进来把人生中似乎最有希望的一切都打得粉碎呢?
她把过去的事情想过一遍,于是她和白兰德长时关系中的一切琐细情节就都分明记起来,现在她虽然受着这样的苦,她对于他却只有种眷恋的感情。他到底不是存心要害她。他的好心,他的慷慨——这些都是实在的。他本质上总是一个好人,所以她只悲痛他的早死,而

且只是为他悲痛,不是为自己悲痛。
这样的认识,虽然并不能使她安心,至少已经把那一夜的时间消磨过去了。第二天早晨,巴斯到工作的地方去,路过告诉她,说葛婆子叫她那天晚上回去一趟。那天晚上葛哈德将不在家,她们是有一夜可谈的。她很觉寂寞地度过那一天,但到傍晚,她就兴奋起来,等到

八点一刻钟,她动身了。
到家之后,也没有什么使人安慰的消息告诉她。葛哈德的心情还是那么忿怒那么暴戾的。可是他已经决定下礼拜六就丢了差使到羊氏镇去了。原来这桩事发生之后,他以为无论什么地方都比科伦坡好些;他觉得在科伦坡是永远抬不起头了。他就想起它来也觉得难受。他

马上就要走,等找到了工作再叫家眷走,意思就是要抛开他的小家庭了。他不想去设法偿还房子的押款——这是他觉得没有希望的。
到了礼拜的终了,葛哈德果然走了,珍妮仍旧回家来住,至少在一段期间,家里总算恢复了原状,但那样的局面当然是不能持久的。
巴斯看得很明白。珍妮的这个乱子和它的可能的后果使他担着很重的心事。科伦坡是不能住了。羊氏镇也去不得。他们如果大家都搬到较大的城市去住,那就要好得多。
他把这局面细细考虑,又听说克利夫兰地方正要发展工业,他就想要去碰碰运气看。他如果成功,其他的人就都可以跟他走。如果葛哈德仍旧在羊氏镇工作,还象目前的样子,而一家人都可以搬到克利夫兰,那末珍妮就免得无家可归了。
巴斯对于这个计划,稍稍费了一点时间才决定,但是到末了,他就向大家宣布了。
“我决计要到克利夫兰去了,”他一天晚上在母亲做饭的时候对她说。
“做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问。她生怕巴斯要丢开她。
“我想到那里去可以找到工作的,”他回说。“咱们不应该再住在这种该死的地方了。”“别乱咒骂吧,”她用责备的语气说。
“哦,我知道的,”他说,“可是也够叫人咒骂了。咱们住在这里一径都是倒霉的。我马上要走,也许我能够找到事情,咱们大家都好搬过去。咱们如果能搬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那就好得多。咱们在这里是没有人瞧得起的。”葛婆子一面听着,一面就萌起了能够改善

生活的强烈希望来。她巴不得巴斯能够这样做。他果然能够去找到工作,做一个有作为的青年,来救他母亲的苦难,那岂不是大好!他们目前的生活,正如急水一般向一种可怕的灾祸流去,当然巴不得它有个转机。
“你想可以得到事情吗?”她很关切地问。
“应该是可以的,”他说。“我找事情从来不会找不到。别人也有到那里去的,都还搞得不错。就瞧密勒尔一家人吧。”他把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朝窗外看着。
“你想我到那边找到事情的前头,家里能够维持吗?”他问。
“我想能够维持的,”她回说。“爸爸现在有事情,我们也有一点钱,就是,就是——”她想起了家里的苦情很觉难过,把那钱的来源迟迟说不出口来。
“是的,我知道,”巴斯皱着眉头说。
“咱们要到秋天才给租钱,到那时候无论如何只有把房子给人家了,”她接着说。
她这话是指房子的押款,因为款是九月的期,明明是付不出的。“假使咱们能够不等到期就搬走,我想总可以维持下去。”“那末我一定干,”巴斯坚决地说。“我一定要去。”果然,他到那个月的月终就辞了差使,第二天就动身到克利夫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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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十一
此后发生的事,要是单拿跟珍妮有关系的来说,那是我们现代的道德一致主张忌讳的。
造化中的某种过程,就是运行于冥冥之中的那种力的创造大智慧,若是凭这种力所创造的一部分小个体的成见来看时,是被认为猥亵的。我们对于生命创造的事情总要朝过脸去,仿佛它是我们最不应该公然对它发生兴趣的一件事。
所可异的,这种感想偏会发生在一个以生育为本质的世界,就是一个广漠无垠的两性运行的世界,且其中的风,水,土,光四种元素,同样是所以助成我们的繁殖的。不单是我们,就是全地球,实在都被结婚的情欲所推动,而且凡是属于地上的一切,都是由这一条共同

的道路才得存在的。然而竟有一种可笑的倾向,大家对此过程都要闭目回头,不敢正视,仿佛自然的本身就含有猥亵。“受胎于邪慝,生育于罪恶”这句话,本是趋于极端的宗教家加给这个过程的一种不自然的解释,而这种偏颇无理的见解居然得世人默认的了。
这种态度之中,确乎是有根本错误的地方。哲学的教训和生物学的推论应该在人类的日常思想中得着更实际的应用。因为没有哪种进程是猥亵的,没有哪种状态是不自然的。跟某一社会的习惯偶然歧异,不必就会构成罪恶。人世间渺小的可怜虫,偶尔为机会所乘,而轶

出人类确立的习惯,未必如一般人所断定,就算犯了沉沦不可自拔的大罪。
如今珍妮是要来替那种自然奇迹的不公道的解释作证了,实则只要白兰德还没有死,这是可以当作人生的理想任务之一而被目为神圣的。在她自己,虽然不能分辨这个进程和其他一切常态的生活进程有什么不同,但她由周围人的行动上,已经感觉到堕落是她的命运,罪

恶是她的处境的基础和条件了。她虽然还没有十分明白的感觉着,却已经差不多要想扑灭将来对于她的孩子所应有的眷爱和顾念了。虽然还没有十分明白66的感觉着,却已经差不多把那萌芽的和天性的爱看作罪恶了。虽然她所受的刑罚并不是数百年前的绞刑和监禁,但

她周围的人类都是愚昧而麻木的,所以都看不透她现在的处境,只晓得她是有意违犯社会的律条,而应处的刑罚就是不齿于人类。她现在的唯一办法,就是避免人们侮蔑的注视和默默忍受身上要来的巨大变化。所可异的,她并没有感觉到无谓的懊悔和徒然的痛心。她的

心是纯洁的,而她也自觉着心境十分平静。悲哀,她原是有的,却只是悲哀之柔和的态相,只是一种模糊的猜测和惊奇有时要使眼睛里充满着眼泪罢了。
你总听见过夏天的斑鸠在幽静之中鸣叫;你也遇到过那种无人睬及的小溪在没有耳朵来听的地方歌唱唠叨。枯叶之下,雪岸之阴,有那纤嫩的杨梅树,应顺着上天对于色彩的要求而放出简单的花朵。如今这另一种女性之花也是这样开放的。
珍妮是孤独了,但象斑鸠一样,她是夏天一种美妙的声音。她一面奔走家务,一面耐心等待,毫无怨言,等待着她自己终于要去替它做牺牲的那个过程的成就。碰到家务轻松的时候,她就情愿静静的坐着冥想,而对人生惊奇的感觉就要使她落入催眠状态中。但逢家事繁

忙,要她竭力帮助母亲的时候,她有时要悠闲地歌唱起来,工作的快乐使她超脱了自己。她总是用着一种沉着而不动摇的勇气去对付将来。这种态度,并不是做女子的人人所得而有的。容许气量狭窄的女子养孩子,就要算是自然的不仁。至于气量宽宏的女子,等到她们

成熟的时候,总都会欢迎母性的到来,都会见到这里面含有为种族尽义务的无限可能性,且因自觉能尽这样伟大的义务而感觉到快乐和满足的。
珍妮,在年龄上是个孩子,在生理和心理上是个富有潜能的女人,只是关于人生和她在人生中的地位还不曾得出一个圆满的结论。当初逼使她落入这个反常地位的那种严重局势,从某一点看起来,实在可算是对于她的个人器度的一种贡献。因为有了这种局势,才能证明

她的勇气,证明她的同情的宽大,以及她愿意为正当理由而牺牲自己的精神。至于她因这事而把更大更复杂的负担加在自己身上一层,那是由于她的自卫的意识敌不过她的感情之故。有时候,她觉得孩子不久就要来,也不免发生恐惧和慌乱,因为她怎见得这孩子将来不

责备她呢?但是她始终相信人生自有公道,所以还不致伤心到无可慰籍的地步。在她那种思想的方式中,人们并不是存心要残酷的。模糊的同情思想和神圣的善意渗透了她的灵魂。人生无论在极坏的时候或是最好的时侯,总是美的,而且向来是美的。
她的这些思想,并不是一时之间突如其来的,而是经过她观望和等待的几个月工夫逐渐发生的。做母亲,纵然在这种异常的情境下,也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她感觉到,只要生活容许她,她就要爱这个孩子,要对它做个好母亲。不过问题是——生活容许她什么呢?
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衣服要做,某些关于卫生和食品的条件要遵守。
她的恐惧之一,就是怕葛哈德要出人不意的回来,可是他并没有回来。一向替她家里看病的那个医生——就是爱温吉医生——也曾请来诊断过,他曾给她切实妥当的指导。原来他虽然受过路德派的教育,却因行医的范围很广,所以相信天地间的事情有非我们的哲学和我

们这个狭窄的世面所曾梦想的。
他听葛婆子怯生生的把病因对他说了之后,就说,“哦,原来如此。好吧,你不用着急。这样的事情多着呢。你要是也象我一样世面见得多,你就用不着哭了。你的孩子没有什么。她很健康。将来她可以离开这儿,那就谁也不会知道。邻舍家的话营他什么呢?你不必大

惊小怪,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葛婆子听了他的话,心里不免惊异。她知道他是一个极贤明的人。他这番话稍稍给她一点勇气了。珍妮呢,本来就无所畏怯,而是很感兴味地听着他的指导的。她所以如此,并不是为她本人,而是为她的孩子,她并且竭力希望能够

照他的话做。后来医生问起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们也老实的告诉他,他就抬头凝想似的说,“那就应该是个好孩子了。”孩子出世的时间终于到了。在旁指挥的是爱温吉医生,替他做助手的是葛婆子,因为她养过六个孩子,对此道是精通的了。临盆并没有困难,及等那

新生的孩子呱的一声叫出来,珍妮当即对她发生一种非常的热爱。这是她自己的孩子啊!这个单薄而虚弱的女孩是需要她看顾的。孩子洗好包好了之后,她就把她搂抱在怀中,感觉到非常满足和快乐。这是她的孩子,她的小女孩子。她要活下去替她工作,而且觉得自己

虽然在产中,仍旧一样的强壮,竟不由得快乐了。爱温吉医生预料产妇的复原一定很快。他想她最多两个礼拜就可以起床。事实上,她只十天工夫就能够起来做事,跟平常一样强旺健康了。她是一个天生强壮的女子,而且具有育儿的能耐,所以就成为一个理想的母亲。
大危机已经过去,现在生活已经如常了。兄妹们里面,除开巴斯年纪都还很轻,不能充分了解这事的意义,所以都受了骗,以为珍妮已经嫁给白兰德,而白兰德是死的了。他们直到孩子生出来,一径都不晓得要生孩子这回事。葛婆子很怕邻舍家,因为他们一径都在注意

,而实在什么都知道了。珍妮本来无论如何忍耐不住这样的空气,只因巴斯劝告她才耐着性子。原来巴斯前几天已经在克利夫兰找到事情,曾经写信归来,说等她身体复原,全家都可搬到那里去另谋生计。又说那边很兴旺。家里一经搬开,就不会再听见邻舍家的话,而

珍妮也可找到事情做了。只因这封信,她才肯呆在家里。
珍妮姑娘十二
巴斯到克利夫兰不久,那个兴旺城市的奇观就使他的灵魂完全恢复了宁静,并且使他发生可以复兴自己和家庭的新幻觉。“怎样能使他们都到这里来才好,”他心里想。“希望他们都能够得到工作才好。”在这里,再不会见到他们新近遭遇的种种灾难的证迹,再不会遇

到熟人,使他想起从前的灾难。在这里,一切都是事业,一切都是活动。这里的每一个转弯抹角似乎都可以把已往的时间和罪恶摆脱开。仿佛每一个十字街头都有个新世界存在。
他不久就在一家卷烟店里找到了一个位置,在那里工作了几个礼拜,就把他那一肚子乐观的想法写信回家。照他的意思,珍妮一等到身体复原,应该马上就到那里去,如果她能够找到事情,全家人就都可以去了。象她那样年纪的女子,要做的工作多着呢。她可以暂时跟

他同住在一家人家,或者可以租一幢十五块钱一个月的小房子来同住。那里有很大的家具店,可以用分月付款的便利办法买到小家庭所需用的任何东西。他的母亲可以去替他们管管家。他们将可住在一种干净的新空气里,人家不认识他们,也不会谈论他们。他们要重新

做起人来,是可以做得规规矩矩、体体面面、兴兴旺旺的。
他既充满了这种希望,以及新景物和新环境当然要放射到他那纯朴心地上去的光辉,就写了一封最后的信,提议珍妮立刻就到那里去。那时孩子已经有六个月了。信上说那里有戏馆,有美丽的街道。又说从湖里来的船只可以直达城市的中心。这是一个奇异的城市,而且

正在很快的兴旺起来。原来那里的新生活就是这样使他大加赏识的。
这一切对于葛婆子和珍妮以及全家人的效果是异乎寻常的。葛婆子心里久已因珍妮的错误而郁郁不乐,现在是一心一意只想把这计划立刻实行起来了。她天生就了一副要高兴的性情,所以听见克利夫兰这样的繁华,马上就心驰神往,以为到那里之后,不但她自己要住好

房子的愿心可以满足,就是孩子们也可以蒸蒸日上了。“当然他们是能得到工作的,”她说。她以为巴斯的话是对的。她向来都要葛哈德住到大城市里去,可是他不愿意。现在呢,事势已经不得不然,他们马上要去了,从此可以渐入佳境了。
至于葛哈德,他对目前的局面也是这样的看法。他在复葛婆子的信里说,他现在的位置不便离开,要是巴斯替他们看出一条出路,他们是可以去的。他的默认这个计划,实在比他们还要快些,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既要维持家庭,又要偿还已近到期的债务,心事重重,已

经差不多要发狂了。每个礼拜,他从薪水里留下五块钱来,余款从邮局汇给葛婆子。这五块钱里边,他用三块钱付饭钱,五角钱留着零用,付教堂费,买点烟抽抽,偶尔还要喝杯把啤酒。他又每礼拜存一块半钱在一个小铁箱里,以备不虞。他的房间只是工厂最高层阁楼

的一只角落。他每天晚上都在那寂寞荒凉的工厂台阶上独坐到九点钟,才爬上他这房间去。在那里,在从下层飘上来的机器气味中,他靠一支蜡烛的光看看他的德文报,叉着手转转念头,对一个开着的窗口跪在夜影中念念他的祈祷文,这才默默躺到床上去休息,把他一

天孤寂的日子结束了。每天的日子都觉得很长,前途的展望是那么暗淡。可是他仍旧举起手来,对上帝表示极端的信仰,祈祷他的罪恶得蒙赦免,保证他过几年舒适而快乐的家庭生活。
这样,这个重大问题终于决定了。孩子们都已怀起莫大的渴望和不耐来,就是葛婆子自己也难免有这样的情感,只不过略微隐藏罢了。决定的办法是照巴斯的主张,叫珍妮先去,他们后去。
及到珍妮动身那一天,家里就起了大大的激动。
“你几时来接我们?”是马大重复几遍的问话。
“你催巴斯快些儿来接,”急切的乔其说。
“我要到克利夫兰,我要到克利夫兰,”味罗尼加竟对自己这样歌唱起来了。
“你听她!”乔其饥讽地嚷道。
“哦,你住嘴,”是她的不高兴的答辩。
但是到了最后的时间,珍妮就得用出全身的劲儿去和家人——的话别。
虽然什么事情都在进行,准备他们在较好的情境下重新团聚,可是她也不禁黯然了。她的孩子现在已有六个月,是留在家里不带去的。伟大的世界在她是一个未曾发见的新天地。这不免使她惊吓。
“你千万别焦心,妈,”她鼓起充分的勇气来说。“我不会出岔子的。
我一到那儿就写信给你。时间不会很长久。”但到她弯下头来跟她的孩子诀别时,她的勇气就象一盏吹熄的灯似的消散了。她弯身在孩子睡的摇篮上,带着热情的母性憧憬看住她的脸。
“她会做一个好女孩子吗?”她喃喃地说。
然后她把她抱在怀中,在自己的脖子上和胸口上紧紧熨贴着,把自己的脸揿在她的小身体上。葛婆子看见她在颤抖了。
“喂,”她哄着说,“你千万别难过。她在我这里,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带她的。你要是这个样儿,倒不如不去的好。”珍妮抬起头来,蔚蓝的眼睛里含着眼泪,把孩子交给母亲。
“我是情不自禁呢,”她半哭半笑的说。
她很快的吻了母亲和孩子们,就急忙出门而去。
她同乔其走到街心时,又回过头来,奋勇地挥了挥手。葛婆子也挥手应她,同时觉察出她的样子多么象个母亲了。为了要搭火车,势不得不从她的存款里提出一部分来买几件新衣服。她挑选了一件现成做好的褐色外衣,颜色很朴素,穿起来也很配身。裙子上头用一件白

色的系带紧身罩着,头上戴一顶水手帽子,四周镶着一圈白色的面纱,可以随时放下来蒙脸。当她一步步的走远时,葛婆子很亲爱地一路目送着,及到她不见踪影,这才含着眼泪轻声说:
“她长得这么好看,我总是快活的。”
珍妮姑娘十三
巴斯同珍妮在克利夫兰的停车场会见,就跟她谈起前途的希望。“第一桩事情就是找工作,”当那城市的庞杂声音和异样气味奔凑到她身上来而使她的感觉迷乱并且几乎麻木的时候,他就这样开头对她说。“找一点事情做做。不管是什么,只要有得做就行。你即使每礼

拜不过三四块钱,也就够付房租了,将来等乔其来了,也总有以挣得几个,再加上爸爸寄给我们的,我们就很好过日子了。将来总比住在那个洞里要好些,”他结末说。
“是的,”她暖昧地说;那时她的心已被呈现在四周围的新生活催眠起来,以致不能专注在目前讨论的题目上。“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要去找事情做。”她现在已经老成得多了。虽然还不过那点年龄,理解力却大有进境。原来她新近经过的一番磨练,已经唤起她一种对

于生活的更明白的责任感了。
她的母亲是一径在她心上的,还有那些孩子们。特别是马大和味罗尼加,都必须有一个较好的机会可以让她们努力,不要再象她自己。她们应该穿得好些儿,应该多呆几年学校;应该有更多的伙伴,更多的机会可以开拓她们的生活。
克利夫兰,也同当时其他发达的城市一样,是挤满找事情的人的。新的企业虽然不住的兴起,但是要在各种事业中寻找职务的人总还是供过于求。
从别处新到这里来的人,也许当天就可找到差不多任何种类的一个小位置,可是也许奔走到几个礼拜或甚至于几个月仍旧找不到工作。那时巴斯主张珍妮先到各种店铺和百货商店去探问。工厂和其他的出路留到第二步去找。
“可是你别让一个地方漏过去,”他告诫珍妮说,“如果你想要找到事情的活。你一直进去好了。”“我该怎么说法呢?”珍妮表示胆怯地问。
“你就告诉他们说你要工作。说你开头不管什么事都行。”珍妮依照这一个指导,刚到的第一天就动身去找工作,而所得的报酬只是一些令人寒心的经验。她无论跑到哪儿,都似乎没有人需要什么帮手。她曾经自荐到店铺里,工厂里,以及冷僻街道旁边的小店里,可是

没有一处不碰一鼻子灰回来。她虽然想避免家庭的工作,可是到了没法的时候,也只得转到这条路上去了;她于是把招人的广告研究一番,择定了似乎比较有望的四处。对这四处她就决计去尝试去了。其中有一处,等她到的时候已经有了人,但是那家出来开门的女主人

颇为她的相貌所诱惑,因此叫她进去,问过她做事的能力。
“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呢?”她说。“我现在雇定的一个女人,我看不如你。你且留下你的地址再说。”珍妮受了这样的接待,笑嘻嘻的走出门。她那时已经没有生育以前那样青年的相貌,可是那更瘦损的两颊,更微陷的眼眶,反而增加面容的深沉和柔媚。她可以成为整

洁的典型。她的衣服是家里动身时新洗过烫过的,所以给她一副鲜洁动人的外貌。讲她的高度,还是继续在增长,但是她的状貌和见识,已经象似个二十岁的青年女人了。尤其难得的,是她天生就一种乐观的性情,所以虽然吃劳苦,始终是春风满面。无论谁要雇用侍女

或是家庭侣伴的,总必都乐意要她。
她第二个去求事的地方,是欧克利路上的一家大公馆。她看那公馆的规模非常宏大,心想自己不配在里面做什么事情,但是既然来了,就决计尝试一下。在门口接见她的仆人叫她等候几分钟,这才把她引到二层楼上女主人的房间里。女主人名叫联桥夫人,是个相貌可人

的黑黝黝的旧式女子,对于女性的价值具有敏锐的眼光,当时珍妮给她的印象很好。她跟她谈了一会儿,就决计用她试作普通的女仆。
“我每礼拜给你四块钱,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睡在这里,”联桥夫人说。
珍妮讲明她跟哥哥同住,并且家里人不久就要来。
“哦,很好,”联桥夫人回说。“这个随你的便。只是盼望你能准时来。”她要她当天就留在那里,即刻开始工作,珍妮也就依允了。联桥夫人供给她一顶精致的小帽,一条围裙,这才又费了一点时间指导她的职务。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服侍她的女主人,替她刷头发,帮

她穿衣服。她又须听铃,必要时还须侍侯餐桌,以及听侯女主人指示她做的其他任何差使。联桥夫人对于她这新用的女仆似乎有些严峻而拘泥,珍妮却只佩服她的精明强干。
那天晚上八点钟,珍妮的一天工作完了,她心里疑惑,不知自己在这样的公馆里到底能有用处没有,又见自己居然已经对付过一天,自己都觉惊奇了。女主人第一件给她的任务,就是洗刷珍饰和闺房里的装饰品,她虽然勤勤勉勉的做着,但到她走的时候还没完工。她匆

匆走到哥哥的寓所,因有找到位置的消息可以报告,心里满高兴,现在,她的母亲可以到克利夫兰来了。现在,她可以同孩子在一起了。现在,她们真正可以开始新生活了,而这新生活是要比以前的一切都好得多,美得多,甜蜜得多的。
依着巴斯的提议,珍妮写信给母亲叫她立刻就来,又过了一个礼拜模样,就已租定一所合适的房子。葛婆子靠孩子们的帮助,收拾起家中简单的财产,内中包括着一小车模样的家具,等到两星期之后,他们就动身到新家庭去了。
葛婆子是一向希求一个真正舒服的家庭的。一套布置得好好的结实的家具,一条颜色悦目的柔软地毯,许多椅子,安乐椅子,和图画,一张美人榻,一架钢琴——这些美丽的东西,是她羡艳了一辈子了的,却因境遇始终不好,以致她的希望至今还不能实现。但她仍旧不

绝望。她以为自己只要能够活下去,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得到,因而总有一天可以快乐的。现在,也许她的机会到来了。
到了克利夫兰之后,看见珍妮那副高兴的面容,她这乐观的感情就得着一种鼓励。巴斯告诉她,说他们将来的日子一定很好。出了车站,他就带他们到新房子里去,并叫乔其记着回到车站的路径,准备过一会来照顾行李。
白兰德送给珍妮的钱,现在葛婆子身边还存五十块,有了这笔款子,就可以用分期付款的办法添置一点家具。巴斯已经付过第一个月的房租,珍妮则已费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把新房子的窗门和地板全部洗刷过,弄得一尘不染了。第一天晚上,他们就有两条新席子和被褥

之类摊在洁净的地板上;又有一盏新的灯,从邻近一家铺子买来的,一只箱子,是珍妮从一家杂货店里借来的,预备擦地板时葛婆子可以在上面坐坐,并且已经预备了腊肠和面包,足以支持到第二日。当夜大家谈天,商量将来的事,一直谈到九点钟,这才都去睡了,只

剩珍妮和她母亲两个。她们继续谈话,觉得一家的责任如今都落在珍妮身上,葛婆子已经觉得有些要依靠她了。
经过一个礼拜的时间,这家小小的房屋就完全布置停当,共计添了半打新家具,一条地毯,以及几件厨房里的必需用具。最为难的事就是需要一个新炉灶,因为这笔费用不得不大大增加帐单上的负担。较小的孩子都已送进公立学校了,只有乔其决计叫他去找事情做。对

于这办法,珍妮和她的母亲原都感到不公道,可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避免这样的牺牲。
“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们明年再送他上学,”珍妮说。
当这新生活似乎已经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收入和费用仅能相抵,就不免构成一种永远存在的威胁。巴斯本来是很慷慨的,但是不久之后,他就觉得每礼拜供给四块钱做自己的食宿费已经很够了。珍妮的收入全部都充家用,她以为只要好好替她领孩子,她是什么都用不着

的。乔其到店铺里去做收送货款的店徒,每礼拜工资二元五角,起初是情愿全部充作家用的,后来才许他五角钱留作自用,也是公道的办法。葛哈德从光身做工的地方每礼拜邮汇五元回来,常叫他们要积贮一点,预备偿还科伦坡的旧债。这样,从全家人每礼拜总共十五

元的收入里面,要支付吃的,穿的,房租,煤钱,并且有五十元的家具帐得每月抽付三元。
这一个局面到底如何应付,那得请那些侈谈社会贫穷现象的适意人们自己费点心去想一想了。单是房租和煤和灯这三项,已经要消费二十元一月的巨款;吃的一项也不幸而属必要,又须加上每月二十五元;此外还有衣服,家具帐,零碎帐,偶然要有的医药费,以及诸如

此类的项目,都靠剩下来的十一元里支付,这其中究应如何办法,就请适意的读者们用热烈的想象去猜想吧。然而他们居然应付过去了,而且这一家满怀希望的人暂时都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
在这期间,这个小小家庭便是一幅值得我们观赏的诚实而忍耐的劳动的图画。葛婆子象家里雇用的仆人一般工作着,而且绝对得不到衣服,娱乐,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的报酬。每天是她第一个先起来生火,火生好了,就得接着做早饭。在她拖着一双垫着报纸的破拖鞋悄悄

往来工作的当儿,她往往要去看看尚在酣眠的珍妮,巴斯,和乔其,心中抱着天生的神圣同情,觉得他们用不着起得太早,也用不着工作得过于劳苦。有时候,她得去叫醒可爱的珍妮,却先要呆了一会,凝视她睡眠中非常宁静的苍白脸儿,心里觉得悲痛,以为人世待她

未免太薄了。这样看过了一会,这才把她的手轻轻放在珍妮肩膀上低声叫道,“珍妮,珍妮,”直到那疲倦的睡眠人醒来为止。
等到他们起来,早饭总已经预备好了。每天他们回家的时候,晚饭也总是预备好了的。每个孩子部分得葛婆子的一份儿注意。至于那外孙女儿,当然尤其照料得周到。她常常说,只要孩子们有人替她出外跑差使,她是用不着衣服和鞋子的。
孩子们当中,珍妮是充分了解她的母亲的;只有她具有完全的孝心,努力要减轻母亲的负担。
“妈,这个让我来做。”“现在,妈,那个交给我吧。”“你去坐一会儿,妈。”这些就是她们两人之间那种不会衰耗的感情的日常表现。原来母女之间向来就有一种完全的谅解,日子过得愈久,这种谅解就自然的推广而加深了。珍妮看她母亲一辈子关在家中,心里很

是不忍。她每天工作的时候,总想到母亲正在看守等候的那个卑微的家庭。她自己所常希求的那种种的舒服,她多么渴望母亲得能享受啊!

珍妮姑娘十四
珍妮受雇在联桥夫人家里的那些日子,实在是可以增长学问见识的。这个大家庭对于珍妮,简直就是一个学校,不但足以使她增长服装上和礼貌上的见识,并且足以使她构成一种人生哲学。原来联桥夫人和她的丈夫,讲架子之足,是无以复加的,讲设备之善,便是风雅

的代表,至于待客,宴会,以至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那简直就是好礼貌的化身了。联桥夫人不时谈及自己的性情,总用一句警句指出她的人生哲学。
“人生就是一场战斗啊,我的亲爱人儿。你如果要获得什么,就须奋斗着去求取它。”“见有可以帮助你的地方而不知道利用它来达到你的目的,在我看来就是傻。”(这是她在薄施胭脂的时候说的。)“大多数的人是生来就笨的。这样的人就只配做他们所能做的事。

缺乏风雅是我所轻视的;这是天下最大的罪恶。”这些经验之谈,大都不是对珍妮直接宣说的。珍妮虽然从窃听得来,她那幽静而沉思的心却觉得这一些话确实有意义。这一些话就如同种子一般,在良好的土地上扎根而生长了。她开始获得一种地位和权力的稀微概念。

这种东西也许不是为她而有的,可是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东西,而且一个人只要运气好,就可改善他的处境。但她一面工作一面不住的疑惑,不知这种好运气怎样可以到她身上来。如果人家知道她的历史,还有谁肯跟她结婚呢?她的这个孩子叫她怎么说法呢?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这是一个超越一切而摆脱不开的兼具快乐和恐惧的题目。她只希望能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替她做点什么!
那第一个冬天,事情是十分顺溜的。由于精打细算,孩子们都有衣裳穿,都得进学校,房租也不拖欠,家具店的帐款也能每月付清。有一次,好象这种家庭生活有些不容易继续下去了,那是当葛哈德写信来说要回家过圣诞节的时候。他信上说,到圣诞节工厂要停工几天

。他自然渴望到克利夫兰来看看新的家庭生活究竟怎么样。
葛婆子如果不恐怕闹出事来,她是完全欢迎丈夫回家的。珍妮得到消息,曾经同母亲商量过一会,葛婆子又跟巴斯商量,巴斯的意思是叫她们不要害怕。
“别着急,”他说;“他不会怎么样的。如果他要闹,我来同他说话。”等到葛哈德回来,原不能平安无事,但还不至象葛婆子所害怕的那么糟糕。他是下午到家的,巴斯,珍妮,和乔其都出去工作了。两个较小的孩子都到火车站去接。他进门的时候,葛婆子很亲热地

接待他,可是她心里怦怦跳着,知道那不可避免的发见马上就要来的。事实上,她确乎也瞒不了好久。葛哈德到家才几分钟,就去开开前面的卧室。床上铺的白色褥垫上,有个可爱的孩子睡在那里。他当然立刻知道她是谁,可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那是谁的孩子?”他问道。
“是珍妮的,”葛婆子虚弱地回答。
“几时到这里来的?”“来了不多时,”她慌张地回说。
“我猜她也在这里吧,”他不愿提起她的名字,带着轻蔑的语气说;这桩事情是他早已料到的。
“她现在一家人家工作,”葛婆子用一种央告的语调说。“她现在很好了。她没有地方可去。你饶了她吧。”葛哈德自从出门之后,在思想上忽然逐渐开朗起来。在他那宗教的冥想中,他曾经发生过某种不可名状的思想和情感。他祷告的时候,曾经对上帝承认自己当初

不该对女儿那样态度。可是他仍旧决不定将来该怎样对付女儿。她总曾犯过一桩大罪;这个观念是他无法摆脱的。
那天晚上珍妮回家,父女的会见是不可避免的。葛哈德明明看见她进来,却装作专心看报的样子。葛婆子虽然已经求告他不要不理珍妮,却还怕他的言语行为要叫珍妮难受。
“现在她来了,”她向他坐着的前房门口说;可是他不肯抬头。“你总得和她说话呀,”这是房门未开以前她的最后的央告,但是他没有回答。
珍妮进来时,她的母亲低声说,“他在前房呢。”珍妮面孔发白,把拇指放在嘴唇上,踌躇不决的站着,不晓得怎样应付这个局面才好。
“他看见过吗?”珍妮说了这句就住口,因为她从母亲的面色上和点头的样子上,已经看出父亲见过孩子的意思来了。
“你进去吧,”葛婆子说;“没有什么。他不会说什么的。”珍妮终于走到门口,见她父亲眉头紧皱,显出非常严肃的神情,却象并没有恶意,所以迟疑了一会就进去了。
“爸爸,”她想不出整句的话来说,就只叫了这一声。
葛哈德抬起头,他那灰褐色的眼睛深藏在浓茶色的睫毛底下,射出锋利的光芒来。他一看见女儿,心就已经软了,可是他有那副自己设置的决心的甲胄做防卫,并不露出一点喜悦的神情,那时他那传统的道德观念跟天然的同情心和爱女心在里面交战,但是传统的观念暂

时得到了胜利,这是多数人照例如此的。
“唔,”他应道。
“你肯饶恕我吗,爸爸?”“我饶恕你了,”他严肃地回说。
她迟疑了一会儿,这才上前一步,她的目的是他心里明白的。
“好了,”她的嘴唇才碰着他的花白的面颊,他就把她轻轻的推开。
这是一次冷酷的相会。
珍妮过了这次难堪的刑罚,走进厨房,抬眼望她正在等候的母亲,试想装出报告经过良好的神气,可是终被感情征服了。
“他同你和好了吗?”她的母亲正要这样问她;可是话才说了一半,她的女儿就已经落在厨房桌旁的一张椅子上,伏在桌上抽抽咽咽的低声哭泣起来了。
“好了,好了,”葛婆子说。“好了,别哭了。他对你说什么的?”珍妮过了许久才回得出话来。她的母亲竭力要把这回事情看得不十分严重。
“我看倒没有什么,”她说。“他这性子就会过去的。他的脾气原是这样的。”
珍妮姑娘十五
葛哈德的回家,就把那孩子问题的各方面都提出来了。他禁不住要从外祖父的立场对待那孩子,特别因为他毕竟是个有灵魂的人。他先想起孩子不知受过了洗礼没有,就去问他的老婆。
“不,还没有,”他的老婆回答。她虽然并没有忘记这项义务,可是不能断定这小孩子是否也受教堂的欢迎。
“没有,好吧,当然没有咯,”葛哈德讥讽道;他原觉得老婆的信教心是不能十分诚笃的。“哼,这样不当件事情!这样不信教!真是好家伙!”他把这事思索了一会,觉得这个过失应该立刻就加以纠正。
“孩子是该受洗的,”他说。“她为什么不送她去呢?”葛婆子这才提醒他,小孩受洗必须有人做她的神父,而且要举行洗礼,那就不得不招出她没有合法父亲的事实了。
葛哈德听了这话,才略略平静了一会,可是他的信教心十分诚笃,决不因为有这种困难就把宗教丢到脑后去。他心里想,上主怎会来听这样的遁辞呢?这事不举行,就算不得基督教徒;他既然是基督教徒,就该负起这事的责任。他打算把小孩送到礼拜堂去,珍妮和他们

两老都跟去做保证人,但又觉得自己不便这样的屈就女儿,所以主张珍妮不去,单是两老自己去看受洗。他把这困难盘算一会,最后就决定要拣圣诞节和新年之间珍妮出去做工的一天举行典礼。计拟已定,就同老婆商量,老婆也赞成了,他这才又提起一桩事来。“孩子

还没有名字呢,”他说。
关于这事,珍妮和她的母亲也早已谈论过的,珍妮且曾表示愿意取名味丝搭的意思。现在,她的母亲就作为自己的意思大胆提出这一个名字。
“味丝搭这名字好吗?”葛哈德听了不置可否。他心里是早已把问题解决了的。原来他暗中预备好一个名字,——味兰米娜,这还是他那幸福的青年时期留下来的,却不曾有机会给他自己的孩子用。那时他对于这个小外孙女儿当然并不是要坚持自己的主张。他只是喜欢

这个名字,且以为外孙女儿能得到这个名字是应该感激他的。他于是用着一种审慎的神气把他这第一次的贡献送上天然情爱的祭坛,因为这毕竟是一种贡献。
“这名字也好,”他忘记了当初那种不置可否的态度说。“可是味兰米娜怎么样?”葛婆子见她丈夫正在不知不觉地回心转意过来,就不敢同他再拗。她那女性的手腕出来帮助她了。
“那末两个名字都给她吧,”她表示妥协说。
“我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回答了这一句,马上就又回复他那严肃态度了。“受洗的时候就这么叫吧。”珍妮听见这桩事,心里很高兴,因为她那孩子能得的好处,无论跟宗教是否有关,都是她所切望的。她于是费了很大的气力,把衣服浆了烫了,预备到受洗的日子

孩子可以穿。
葛哈德从最近的路德教堂里找到了一个牧师,一个肥头胖脑的极拘谨的神学者,对他说明了来意。
“是你的外孙女儿吗?”那牧师问。
“是的,”葛哈德说。“她的父亲不在这里。”“哦,”那牧师好奇地看着他说。
葛哈德不愿他的事受到障碍,就说将来他夫妻俩亲自送她来受洗。那牧师看见其中或有说不出的隐衷,就不向他追问了。
“只要你们外公外婆愿意替她做保证人,教堂是不能拒绝给她施洗的,”他说。
葛哈德走出教堂,觉得自己不免受耻辱,心里有些难过,但是总算已经尽职,也就满意了。现在他要把孩子送到教堂去受洗,等到洗礼完毕,他目前的责任就算尽了。
但是洗礼举行的时候,却有另外一种势力使他感着更大的兴味和责任。
原来那时在他面前的,是使他入于出神状态的严肃的宗教,以及宗教所要求的一种更高的法律,因而他又重新听见对儿孙应尽义务的教义了。
“你们有意思用福音的知识和爱来教育这个孩子吗?”这是那幽静的小礼拜堂中一个黑衣牧师问他们的话,也不过按洗礼规定的程式读出罢了。葛哈德回了一声“是”,葛婆子也加上她的肯定的回答。
“你们是否要用一切必要的注意和勤勉,施以教训,警戒,榜样,和纪律,使这孩子可以拒绝、避免一切的罪恶而遵守上帝的旨意和圣谕中宣明的戒律?”葛哈德听了这话,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来。他们也曾象这样受过洗礼的宣誓。他们也曾听见过这种愿意看护他们的

精神幸福的庄严的保证。
“你就说要的,”那牧师催道。
“要的,”葛哈德和老婆虚弱地重述道。
“你们现在要凭这受洗的仪式把孩子献给造成她的上主。”“要的。”“最后,你们如果能凭着良心在上帝面前宣言你们所承认的信仰确是你们的信仰,你们的庄严允诺确实出于你们的决心,那末就请在上帝面前声明一声‘是’。”“是,”他们回说。
于是那牧师伸手在孩子身上结束他的话道:“味兰米娜·味丝搭,我现在用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你施洗。我们祷告吧。”葛哈德就弯着他的苍白的头,毕恭毕敬的,默默循诵下面一篇美丽的祷词:
“全能的永久的上帝!我们崇拜你,因你是人类子孙的始祖,是我人精神所托生,是我人肉体的构成者。我们赞美你,因你给与这个婴孩的生命并且保存她到今日。我们祝福你,使这婴孩得以接近美德和光荣,如今她已献给你,并已带进基督教堂的境地。我们感谢你,

因凭圣子的福音,她已具备了精神快乐所必需的一切;因这福音以光明供给她的思想,以安慰供给她的心肠,以鼓励和能力使她尽职,以慈悲和不死的可贵希望维持她的信仰。我们还要祈求你,啊,极慈悲的上帝,使这孩子从幼年时起,便得圣灵的启发而成神圣,并靠

你的慈悲而永远得救。请你指导且祝福你的仆人,使他们在教育她的重大工作里有所遵循。请你感发他们,使他们得知宗教的教训和正谛之绝对必要。叫他们永远毋忘这子息原是属于你,且若因他们的疏忽或恶榜样致丧失你的合理的生物,你将要他们负责。给他们深刻

的意识,借知她的天性的神圣,她的灵魂的价值,她将去暴露的危险,她能因你祝福而得到的尊荣和幸福,以及因恶情欲恶行为而致的现世界的毁灭和未来世界的苦恼。给他们恩惠,使他们得以遏制她心中渐萌的恶倾向,得以替她卫护,以防儿童时代及青年时代所要有

的诱惑,且当她成长时,得以扩大她的见识,引导她来认识你和你所差遣的耶稣基督。给他们恩惠,使他们得以在她心中培植起对于你的无上敬畏和爱忱,对于你儿子——就是她的救主——的福音的感荷,以及对于这福音的一切训令和成规的尊重,并且培植超对于一切

人类的仁慈和善意,以及对于笃信真诚的不可移易的爱好。又请帮助他们,使他们得以用温和的诱导继续监视她,勤勤勉勉,靠着言语和举止,使她的心不致败坏,并且无论何时都给她一个好榜样,使她不至走错路。你若愿意延长她在人世的日子,就请你允许她,对于

她的父母和朋友成为一种光荣和安慰,在人世得有所用,且由你的佑助里获得一种永远有效的保卫和维持。她若生时,让她为你而生;她若死时,让她为你而死。等到总算帐的日子,她和她的父母得由耶稣基督的帮助,狂乐欢愉,永远相会在你的赎罪的爱里,亚们。”

当这篇训谕宣读的时候,那外祖父对于这小小的被弃者就发生了一种义务的感情,觉得自己对于老婆现在抱在怀中的那个小生物不得不依圣誓中的上帝的诏谕而给以看顾和注意。他低着他的头,心怀着极端的敬畏,及至仪式完结,他们走出那寂静的礼拜堂时,他已无话

可以发表他的情感了。原来宗教对于他是一件耗费精神的东西。他觉得上帝是一个人,是一种统治一切的现实存在。他又以为宗教并不单是预备礼拜天大家听听的一套话,或是一套有趣的思想,却是神意之强烈的活力的表现,由人类和上帝能够直接接触的时候一直传下

来的。在他看来,履行宗教的义务就是一种快乐,一种得救,一种给与人间的安慰,因为人间的意义,人间不能解释,唯有到天上才得解释的。那时葛哈德慢步而行,一路把圣誓中的说话和义务细细默想,便觉当初对于那孩子的厌恶渐渐消去,而一种天然的爱好逐渐萌

生了。无论他女儿犯了怎样的大罪,这孩子是不能怪的。她不过是一件无告的,啼泣的,纤弱的东西,正要求他的同情和爱惠。那时葛哈德觉得他的心已经灌注在那孩子身上,只还不能使自己的态度突然转变过来。
“那是一个好人呢,”他一路走时对老婆批评那牧师说,原来他已很快的软化在他的义务观念里了。
“是呀,真是个好人,”葛婆子怯生生的表示同意。
“那个小礼拜堂倒也不十分小,”他继续说。
“是的。”葛哈德四面看看,街道,房屋,以及冬日阳光中的活泼的生活,最后才看到老婆抱着的孩子身上。
“她一定很沉吧,”他用他那一种具有特色的德语说。“让我来抱她。”葛婆子正觉疲乏得很,就依允了。
“你瞧!”他看了看孩子,这才把她舒舒服服地贴伏在自己肩上。“我们总望她不辜负今天的事情。”葛婆子听着他的话,内中的意义已从他的声音里明白解释出来。她原怕家中放着这孩子,不免常要叫人不愉快,并要惹出是非来,如今却将有一种更大的势力来拘束他

了。因为无论什么时候,那孩子的灵魂总要顾及。他从今以后,再不会全然抹杀她的灵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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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十六
葛哈德在家里继续耽搁的几天,总是羞见珍妮的面,只装做不看见她的样子。后来动身出门,也不跟她告别,只叫老婆告诉她一声。但到了中途,他就懊悔了。“我本该跟她说一声才走的,”当火车隆隆开去的时候,他心里这样想。但是已经太晚了。
这时候,葛哈德家里的事情还是如常。珍妮继续在联桥夫人家里工作。
西巴轩在雪茄店里做伙计,位置也是稳固的。乔其的薪工已经加到三块钱,后来又加到了三块半。一家人过的是一种拮据而平凡的生活。煤,油,盐,鞋子,衣服,是他们谈话中最重要的题目;为要应付过日子,人人都感着紧张。
珍妮具有一个敏感的灵魂,使她担心的事情原有不少,可是顶顶叫她烦恼的,就是自己的出路问题,这为她自己着想的地方还小,为味丝搭和一家人着想的地方倒多。她真想不出自己究竟配到哪里去。“谁会要我呢?”她屡次问她自己。“如果发生新的恋爱,又该怎样

处置味丝搭呢?”这样的意外事是很可能的。她又年轻,又美貌,人们都要和她调情,或企图和她调情。联桥夫人家里请的男客很多,其中有几个竟曾对她做过不愉快的调笑。
“我的亲爱人儿,你真生得美貌,”这是一天早晨她替女东家传话,到客人房间敲门,一个五十开外的老浪子对她说的。
“对不起,”她不知所措地红着脸说。
“老实话,你真是可爱。你不消说对不起,我改天要找你谈谈。”他还想托她的下巴颏儿,可是珍妮逃开了。她本想把这事报告女主人,可是怕难为情,也就罢了。她只自忖道,“为什么做男人的总是这样呢?”难道她天生就是邪恶的,本质本来败坏,因而要吸引它的

同类不成?
凡是不善于自卫的人,总都具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就象蜜糖罐一样,要把苍蝇吸引来。苍蝇来时对于那蜜糖毫无好处,去时可把它带走许多。一个温柔,随顺,不是自私自利的女子,男子们自然要向她蜂拥而来。他们远远就会感觉到这种慷慨的温清,这种毫无防卫的态

度。所以象珍妮这样的女子,对于一般男性就象一种适意的温火一般;大家都要为她所吸引,求她的同情,渴欲据她为己有。因此有许多人硬要来对她献殷勤,她就觉得不胜烦扰了。
有一天,从辛辛那提地方来了一个名叫雷斯脱·甘的客人。他是一个车轮制造商人的儿子,父亲在那城里以及国内别的地方都很有点商业上的名气。他是常常到联桥夫人家里来拜会的。他跟联桥夫人的交情比跟她丈夫的交情还要深,因为联桥夫人是辛辛那提长大的,做

女孩子的时候常到他父亲家里玩耍。她认识他的母亲,他的兄弟妹妹,他一家人都当她自己家里人看待的。
“雷斯脱明天要来了,亨利,”珍妮听见联桥夫人对她丈夫说。”我今天中午接到他的电报的。他这人是很洒脱的,你也知道。我打算把楼上东边大前房给他住。你要跟他亲密些,不要冷落他。他的父亲是待我极好的。”“我知道,”她的丈夫不以为意的说。“我喜欢

雷斯脱。他一家人算他最出色。可是他太冷落些。他是什么都不在意的。”“这个我知道,可是他这人到底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再漂亮的人。”“我当然要好好的看待他。我对于你的朋友不是一向都很好的吗?”“是的,很好。”“哦,我自己还不知道呢,”他

淡然的回说。
当这著名的客人到来时,珍妮是准备着要见一见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的,而她也并不失望。那天在客厅里会见她的女主人的,是个年纪三十五六的男子,中等身材,生得秀目方颐,勇武而矫健。他的声音沉着而嘹亮,到处都听得清楚;凡是遇到他的人,无论识与不识,

总都禁不住要倾听他的话。他又没有虚文,说话很简捷。
“哦,你,”他开始道。“喜得又同你见面了。联桥先生好吗?梵尼好吗?”他这几句话问得有力而且殷勤,他的女主人也同样亲热地回他的话。
“我很高兴会见你,雷斯脱,”她说。“叫乔其把你的行李搬上楼去。到我屋子里去坐吧。那里适意些。老太爷和露意丝都好?”他跟她走上楼来,那时站在楼梯头听话的珍妮,就感觉着他的人品具有磁石一般的魔力。她只觉得一个真正的人物出现了,却又说不出所以

然来。
霎时之间就显得满屋春风。女主人的态度也和悦多了。人人都象觉得非替这位客人做点事不可。
珍妮仍旧做她的事情,可是刚才那个印象已经排之不去了。那人的名字不住在她心里反复的出现。雷斯脱·甘。她又常常记起他是从辛辛那提来的。她不时要偷偷看他几眼,感觉着一种对于男子本身发生的兴味,这是她生平从来不曾有过的。他长得这般魁梧,这般漂亮

,又这般矫健。她猜想不出他是做什么行业的。同时她又觉得有点儿怕他。有一次,她发现他用一种固定而锐利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心里虚怯起来,找个机会溜跑了。又有一次,他想要对她说几句话,她也装做有事情赶快走开。她知道自己一背过脸来,他的眼睛就盯牢

她看,因而使她有些儿发慌。她总想要躲开他,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
事实上,这个资产上、教育上、地位上都比珍妮优越的男子,对于她那非常的人品感着一种本能的兴味了。他也同别人一样,所以被她吸引的地方,就是她那特别温柔的性情和她那卓异的女性特质。她的神情态度都暗示着充裕的爱。他总觉得她是可以接近的,却也说不

出所以然来。她并没有露出她的已往经验的形迹,也并没有卖弄过风骚,可是他仍旧觉得自己可以去跟她接近。他这第一次来时,本来就想冒一下子险,可是事情逼着他走了。
他是四天之后就离开的,离开克利夫兰有三个礼拜。珍妮总以为他一去不复返,不免萌起宽慰和惆怅相混合的奇异感觉来。谁知他突然的又来了。这一来是分明出人意料的,他只对联桥夫人解释营业的关系又逼使他不得不来。
他说这话时,眼睛对珍妮盯了一下,珍妮就觉得他的来意好象跟她也有点关系。
他此一番来,珍妮有各样的机会可以看见他。一是在早饭的时候,因为有时候旱饭是她开的;二是在宴会的时候,她可以从客厅里或是起坐间看见席上的客人;又有时他到联桥夫人屋子里谈天,也有见他的机会。原来他跟联桥夫人是很亲密的。
“我想,雷斯脱,你为什么不早把事情定着下来结婚呢?”他来的第二天,珍妮听见联桥夫人对他这样说。“你该知道是时候儿了。”“我知道,”他回说,“可是我还不想结婚。我要趁没有结婚再享受几天。”“是的,我知道你会享受。可是你也应该害臊了。你的父

亲可真操心呢。”他吃吃的笑了一阵。“父亲并不为我操什么心。他的事业已经够他操心了。”珍妮好奇地看了看他。她不很了解自己心里想什么,只觉这个人吸引她罢了。倘使她能认识他这吸引的意义,她是立刻就要逃开的。
这一回,他对她的观察更加认真了,常要对她说一两句话——逗她来谈几句简略而亲切的天。她也不由得不答应他——他是讨她欢喜的。有一次,她在二楼上抽屉里找布条儿,跟他在穿堂里碰了头。那时楼上就只他们两个人,联桥夫人出去买东西去了,其他的仆人都在

楼下。趁这个机会,他就直截了当地进行起他的工作来了。他用一种堂皇的,毫不犹豫的,十分坚决的态度走近她的身边。
“我要跟你谈谈,”他说。“你住在哪里?”“我——我——”她格格地说不出口,脸色显然发青了。“我住在劳利街上。”“几号门牌?”他问这话的神气,好象是强迫她说出来。
她吓得心里直打战。”一千三百十四号,”她机械地回答。
他那深褐色的有力的眼睛看进她那浅碧色的大眼睛里。一阵催眠的,有意义的,强固的闪电通过了两人之间。
“你是我的人,”他说。“我一径都在找你。我什么时侯可以去看你?”“哦,你千万不能去,千万不能去,”她发慌得把手指扪住嘴唇说。
“我不能见你——我——我——”“哦,我不能,我不能去吗?你听我说——”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轻轻的拉近身来——“你我不妨现在就说开吧。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说吧。”她朝他看看,眼睛大大的睁着,里面充满着惊异,充满着畏惧,充满着一种渐萌的

恐怖。
“我不知道,”她喘气说,她的嘴唇发干了。
“喜欢我吗?”他用他的眼睛严峻地坚牢地镇住了她。
“我不知道。”“你瞧着我,”他说。
“是的,”她回说。
他很快的把她拉拢去。“以后再跟你谈吧,”他一面说,一面就把他的嘴唇很专横地放在她的嘴唇上。
她象一只小鸟在一头猫的脚爪底下那样惊惶失措了,可是在这当儿,却有一种具有非常活力和坚执性的东西在那里对她说话。他用一声短促的笑把她放开。“咱们以后不再在这儿干这种事情,可是要记着,你是我的人了,”他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的走过穿堂。无限惊惶

的珍妮就跑到女主人屋子里随手把门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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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十七
这次突然的遭遇给予珍妮莫大的震惊,以致她过了几个钟头才能够恢复原状。起初,她并不明白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件骇人的事情象是青天一个霹雳般来的。现在她又向一个男子输心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问她自己,而她自己的意识里是有一个答案的。虽然

她不能够解释自己的情绪,在性情上她是属于他的,而他也属于她了。
恋爱是有命存乎其间的,就犹之乎战争。如今这个有力量有知识的熊一般的男人,虽然是个富商的儿子,且就物质的情况而言,他所处的世界不知要比珍妮的世界优越多少,可是他竟本能地,磁力地,化学地被这穷女仆所吸引了。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她实在已经成了

他的自然引力,成了满足他天性中最大需要的一个女人了。雷斯脱·甘曾经认识一切种类的女人,富的,贫的,他自己那个阶级的高等女子,以及无产阶级的女儿,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理想的女人能够兼具同情,温存,青年,美貌四样特质。这种理想是始终牢牢留在他

脑中深处的,合乎这种理想的女人一经出现,他就要弄她到手。他的打算是,如果要结婚,这个理想的女人应该从他自己的阶级里去找,如果为暂时图快乐起见,那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遇到都可以的,当然把结婚的问题撇开不谈。他原想不到自己会向一个女仆去正式求婚

。不过珍妮是又当别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的女仆。她很象一个上等人,并不自觉其可爱而实在可爱。这个女子真要算是一朵珍贵而难得的花!他为什么不该想要弄她到手呢?我们对于雷斯脱·甘应该不存偏见,应该设法谅解他和他的处境。凡是人的思想,不能只

凭一次愚蠢的想法去评定了它的价值;凡是人的人格,不能只凭一度情欲的放纵去判定它的高下。我们如今所处的世界,物质势力的冲击已近乎不可抗拒;精神方面的天性已被这一种的震惊压伏了。我们的物质文明不住在作奇伟而复杂的发展,我们的社会制度不住在翻

新花样,又因铁路,快车,邮政,电话,电报,新闻纸——一句话,就是社会交际的全部机关——而聚集,而增繁,而传布种种奇诡深微的印象:这种种生活的元素合并起来,就产生一种所谓万花筒式的光耀,一种足以疲劳和窒塞思想道德的迷人的生活幻灯。这样的生

活就引起了一种知识的疲劳,它的表现就是各种程度的不眠症,忧郁症,以及精神错乱症的牺牲者。我们近代人的脑海,似乎没有能力可以接受,分类,贮蓄这每日出现的巨量事实和印象。这所显示的白光太白了。压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太多了。譬如无限的智慧硬要装进

一个杯子般大小的有限的心里来,你想能不能呢!
雷斯脱·甘就是这种不幸情境的自然产物。他的心是天然善于观察的,而且富于想象和风趣,却因世间事物的繁富,生活全景的广漠,种种色色,光耀炫人,离离奇奇,是非莫辨,也就使他胸无所主了。他生在信天主教的人家,却不相信天主教的神圣的灵感;养在优秀

的社会里,却已没有门第的观念;虽是一份舒服财产的继承人,并都望他跟门第相当的人家配亲事,他却并不一定主张要有条件的结婚。结婚当然是一种制度。这是已经确定的。
是啊,不错。可是又算得什么呢?这是全国人都相信的。诚然诚然,可是别的国度怎么有相信多妻制的呢?此外还有别的种种问题,例如宇宙唯有一神或唯一主宰的信仰,以及共和、帝制、贵族政体哪样最好等等,都是使他烦恼的。约言之,关于物质的、社会的、精神

的全部事情,都曾到过他那心的外科室的刀底下,可是他都只解剖到一半就丢开了。人生对于他是未曾证明的。除开诚之必要一个观念外,他就没有一个观念曾得最后的决定。此外的一切事情,他的态度就无非是动摇,疑问,犹豫,常要把那些使他烦恼的问题留给时间

和宇宙背后的力量自去解决。的确,雷斯脱·甘是宗教,商业,社会三种元素结合的自然产物,只因受到我们民族生活中所流行的自由空气的影响,所以思想行动具有一种几乎不顾一切的自由。他已经三十六岁,而且分明是个有力量有作为的健全人格,但本质上毕竟是

一个动物的人,只不过加上一层教育和环境的虚饰罢了。当他父亲的时代,几百万爱尔兰人有的工作在铁路轨道上,有的开矿,有的掏沟,有的在新国土的无穷建造中担砖运土,他也跟他们一样,强壮,多毛,机警而敏捷。
他十七岁的时候,因在学校里犯规,他的先生安布罗司教士要打他,他就问道,“你明年要不要我来了?”那教士吓得眼睛对他直视。“那是该你父亲管的,”他回答。
“我父亲吗,他是不会管的,”雷斯脱回说。“你如果把那条鞭子碰一碰我,你就再也管不着我了。我没有犯过应该受罚的罪名,我从此再不挨你的打。”不幸这回的事情,单单说话是没有用的,经过了一场爱尔兰·美国式的角斗方才解决,结果是折断了那条鞭子,而

学校的纪律大遭损害,他就不得不卷了铺盖回家了。回家之后,他正对着父亲的面,声明他从此以后再不进学校。
“我情愿马上就做事情,”他解说道。“古典的教育对于我是没有用处的。让我进事务所去,我想干些日子就可以干下去的。”他父亲阿基巴德是个精明直爽的人,在商业上享有无瑕的名誉,他听见儿子表示决心,倒也称许,就不再强迫他了。
“那末你就到事务所里来吧,”他说;“也许有你能做的事情。”十八岁就投入商业生活的雷斯脱,做事情一径诚诚恳恳,父亲对他的信任慢慢增高,现在他已成为父亲的私人代表。凡是跟人订契约,或是解决重要的事情,或是由工厂派代表跟人办交涉,总都派到雷斯

脱。父亲完全信任他,又因他的外交手段好,办事能尽心竭力,他的信用始终不损坏。
“事业应该当做事业做,”是他顶喜欢说的一句格言,而他说出这几个字眼的腔调,就是他的品性和人格的一种反映。
他具有一种经过熔化的力量,就譬如火焰一般,虽然他确实知道自己能够控制它,却仍旧不时要让它爆发。这种冲动之一,就是酒的嗜好,这是他以为完全能够支配的。他心里想,他喝得本来很少,而且都为应酬而喝,从来不曾喝过分。还有一个弱点,就是他那好色的

天性,但是他也以为自己能够控制的。他虽然喜欢跟女人发生不正常的关系,却能决定危险点在什么地方。他以为做男人的要是能把这套事情当做逢场作戏,那就不会招来多大的烦恼。最后,他又自命为懂得正当的生活方法,以为正当的生活无非就是不声不响的去适应

社会的情境,只不过略略加了点自己的见解来判定个人行为的是非罢了。不要无事讨烦恼,不作无谓的希求,不作无端的伤感,而是要奋勉自强,保持自己的个性——这就是他的人生学说,他又认为这是很对的,因而踌躇满志了。
关于珍妮,他原先接近她的目的是纯然自私自利的。可是现在,他已然行使过他的男性特权,她也至少已经有些儿屈服,他就开始认识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不是供暂时消遣的玩具了。
有些男子一生中,必定有一段期间要无意识地不很从理想的快乐的关系上去看女性的青春和美,却要从自身所处的社会传统的关系上去看它。
这种人遇到有娶处女为妻的可能的时候,必定要自问道,“我如今要去搂进怀中的人儿,明知不过是跟我自己一样容易变化的一件东西,将来她姿色愈衰,我的担负必愈重,那末我难道就因此而不得不受社会律条的束缚,因此而与社会缔结盟约,因此而签订克制情欲的

保证书,而且让一个人终生都来干预我的一切事情吗?”凡作这种想法的男子,总都不愿因一种法定的关系而冒无穷的大险,所以认定无拘束的结合——即暂时的结伴——是有好处的。他们想要攫得人生的快乐,却不愿付与代价。他们以为经过这样的享乐之后再去成立

那种比较确定的传统关系,方才可以无怨,方才没有根本调整关系的必要。
雷斯脱·甘是已经过了青年恋爱期的了,这个他也晓得。青年期的天真纯朴的理想是已经过去的了。他需要女性伴侣的安慰,但他不愿意因此而牺牲个人自由的那种倾向却一天强似一天。如果他能满足自心和天性的需要,而同时仍旧可以自由无拘束,那末他决不愿意自

己加上社会的镣铐。当然,他是要找相当的女人做对手的,如今在珍妮身上,他自信已经发见这个相当的女人了。她是一切方面都能使他动情的;他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的人。讲到结婚,那是不但不可能,而且不必要。他只消叫一声“来”,她就非服从不可;这就是她

的定命。
雷斯脱平心静气的把事情想过一番。他闲步到她所居住的那条破烂的街道,他看过她所托庇的那座卑陋的房屋。她的贫穷,她的■隘局促的环境,感动了他的心。他不应该慷慨,公道而诚实地对待她吗?随即他记起了她的出奇的美,他的心情也就改变了。不,他非弄她

到手不可,只要是能够的话——就在今天,愈快愈好。他怀着这样的心情,由劳利街回到联桥夫人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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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十八
这时候,珍妮心里正感到一种苦痛,就是一个人面临着一个异样而复杂的问题的苦痛。她的孩子,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她的妹妹,一齐都起来跟她对抗了。她刚才所做的是什么事情?她难道容她自己再陷入一种苦恼而猥亵的关系吗?关于这个男子,她将怎样对家里人

解释呢?他如果晓得她的历史,他是一定不会娶她的。而且他那样身分和地位的人,也无论如何不会娶她的。可是她就要在这里跟他谈判了。这叫她怎么办呢?她把这问题一直考虑到晚上,起先是决定以逃为上策,可是深恨自己已经把住址告诉他了。后来又决计要鼓起

全身的勇气来拒绝他,要对他说明她决不能也不愿跟他发生什么关系。这最后的解决法,当他不在面前的时候似乎是很容易的。她又想到别处去找工作,使他不容易再来纠缠。那天晚上她在收拾东西预备回家的时候,这一切的办法似乎都是容易不过的。
可是那个再也不肯放松她的人,对于这桩事情却也有他自己的一个结论。他离开珍妮之后,已经把事情清楚而切实地想过一番了。他的决心就是必须立刻就行动。她也许要告诉她的家里人,她也许要告诉联桥夫人,她也许要离开这个城市。他想要再知道些她周围的情况

,这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跟她去谈。他非说服她来跟自己同居不可。他想她是会肯的。她已承认她是喜欢他的了。他最初被她引诱的那种温存柔顺的性情,就已预言他不难弄她到手,只要他愿意尝试的话。于是他无论如何要尝试一下,因为他确确实实是非常想要她的。
五点半钟,他回到联桥夫人家里,看她还在不在。六点钟的时候,他凑一个机会对她说,“我今天送你回家,你到第一个拐弯的地方等我,好吗?”“好的,”她觉得他的命令象有强迫她服从的力量,就这样的回答他。
后来她自己解释这样服从的态度,以为她应该跟他谈一谈,好把自己再不愿意跟他见面的决心对他讲个明白,所以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六点半钟,他托辞有约走出门,七点多一点,他已经在那约定地点一辆关闭着的马车里等她了。那时他心境平静,觉得事情进行得完

全可以满意,一肚子的兴高采烈,却不流露到脸上来。他好象是正在吸进一股馥郁温柔,怡情悦性的香气。
八点过几分,他看见珍妮来了。瓦斯灯的微光虽然不强烈,但是已经足够认得出人。一阵同情的波浪通过他全身,因为她的人品是极动情的。
她走近拐角时,他就踏出车来,跟她对面。“来吧,”他说,“咱们一同坐车吧。我送你回家去。”“不,”她回说。“我想坐车不好。”“跟我来吧。我送你回家去。车里说话好些。”她又一度感觉到他的优势,感觉到他那强迫的威力。她虽然始终都想不屈服,却不

由得屈服了。他就对马夫说,“你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溜一会儿。”她一经坐定在他的身旁,他就立刻开口。
“你听我说,珍妮,我要你。你且讲讲你自己的身世。”“我应该对你讲明,”试想固守她原来防线的珍妮回说。
“讲明什么?”他一面问,一面试从半明半暗的光中去窥测她的表情。
“我不能象这个样子,”她慌张地含糊说道。“我不能有这样的行动。
你是不知道内情的。今天早上的事情我本来不应该做。以后我不能再见你了。真的不能了。”“今天早上的事情本来不是你做的,”他抓住这个话头,就发出这种奇论。“那是我做的。至于以后见我不见我的话,那是我会来见你的。”他抓住了她的手。“你真不知道我

,我可实在是喜欢你。总而言之,你是把我想狂了。你是我的人了。你听我说。我要你。你肯跟我吗?”“不,不,不!”她用一种痛楚的声音回说。“我不能做这样的事,甘先生。你请听我说。这是办不到的,你不知道。啊,你真不知道。我不能依你。我不要依你。

就是要依也办不到。你是不知道内情的。可是我不要做错事情。我决不可以。我不能。我不愿,啊,不!不!不!请你放我回家吧。”他听了这番痛楚热烈的申诉,不免发生了同情,甚至稍稍带一点怜悯。
“你说办不到这话怎么讲?”他好奇地问。
“哦,我不能告诉你,”她回说。“请你不要问我,你不应该知道。可是我以后决不能再见你了。这是没有好处的。”“可是你喜欢我,”他反诘道。
“哦,是的,是的,我喜欢你。这是没有法子。可是你以后不要再近我的身。千万不要再近我的身。”他把她的提议象裁判官一般庄严的在胸中反复推断。他知道这个女子是喜欢他的,而且跟他接触的时间虽然短,却是确实已经爱上他的了。他自己呢,也已经受她的吸

引,即使还没有到那不可挽回的地步,那吸引力已经非常强。那末,还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她使她不能依从呢?她原是愿意依从的啊。他萌起好奇心来了。
“你听我说,珍妮,”他回说。“我听见你的话了,却不明白你说就是要依也办不到这句话的意思。你说你是喜欢我的。那末为什么不能跟我呢?
你是我的理想的人物。你我一定合得来。你的脾气又跟我相投。我很想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说不能跟我呢?”“我不能,”她回说。“我不能。我不要。我不应该。哦,请你别再问我吧。你不知道的,我不能对你说明为什么。”她说这话时,心里想到她的孩子了。
那个男子对于正义和公道本来具有一种尖锐的意识。他生平待人接物是最讲理的,如今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也想处之以温和慎重的态度,可是他又非弄她到手不可。他只得把事情重新考虑起来。
“你听我说,”末了他仍旧握着她的手对她说道。“我并不是要你立刻就怎么样。我只要你再仔细想想。不过你是我的了。你说你对我有意。这是你今天早上自认的。我也知道你有意。那末你为什么这样拒绝我?我是喜欢你的,我又能帮你许多的忙。为什么咱们不立刻

就做起好朋友来呢?以后咱们就好谈起其余的事情来了。”“可是我不能做错事情,”她坚持说。“我不要。请你以后不要再近我的身。我不能依从你。”“你听我说,”他说。“你这大概不是真心话。要是真心话的话,又为什么说你喜欢我呢?你难道变了心了?你瞧

着我。(她已经低下了头。)你瞧着我!你没有变心吧,是不是?”“哦,没有,没有,没有,”她被一种不能控制的力所冲击,声音有些哽咽了。
“好吧,那末,你为什么拒绝我?我爱你,我告诉你——你把我想狂了。我此番再来也就是为此。我是来看你来的!”“是吗?”她惊问道。
“可不是吗?而且如果有必要,我是会来了又来的。我告诉你你把我想狂了。我已然决心要你。你就说你愿意跟我吧。”“不,不,不,”她央告道。“我不能。我必须工作。我要工作。我不愿做错事情。请你别再要求我。你决不可以这样,你必须放我走。实在的。
我是不能依你的。”“告诉我,珍妮,”他换过了题目说。“你的父亲做什么事情?”“他是玻璃匠。”“在克利夫兰吗?”“不,他在羊氏镇工作。”“你的母亲还在吗?”“是的,先生。”“你跟她同住吗?”“是的,先生。”他听见这几声“先生”,不觉微笑起

来。“你别叫我‘先生’吧,我的心肝儿,”他有些粗暴地向她央告。“也别再叫我密斯脱甘。我已然不是你的‘密斯脱’了。你是属于我的了,小姑娘,属于我的了。”说着,就把她搂近身去。
“不要这样,甘先生,”她央告道。“哦,请你不要这样。我不能的!
我不能的!你决不可以这样。”可是他已经把她的嘴唇印在自己的嘴唇上了。
“听我说,珍妮,”他用他所喜爱的词句重复说道。“我告诉你你是属于我的了。我越看越喜欢你。只可惜早没有机会认识你。我是不会把你放手的。你终于非跟我不可。我决不让你再做人家的用人。你不能在那里再呆下去。我要带你到别的地方。我还要留点钱给你,

你听见吗?你是要收的。”她听见钱这个字,就吓得把手缩回来。
“不,不,不!”她连声说。“不,我不收的。”“你得收。把它给你的母亲。我并不是要买你。你一定是这样想的。可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要帮助你。我要帮助你的一家人。我已然认识你的住处。今天白天我看见过了。你家里一共有多少人?”“六个,”她

虚弱地回说。
“穷苦人家偏是人口多,”他心里想。
“好吧,这个你且拿去,”他一面坚持着说,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来。“我马上就要去看你。你是逃不了的,心肝儿。”“不,不,”她抗议道。“我不拿。我用不着。你别叫我拿。”他还是坚持,她也很坚决,最后他才把钱收起来。
“有一点是确定的,珍妮,你决不至于逃避我,”他认真地说。“你到底是要跟我的。你不知道自己是愿意的吗?你自己的态度已经表示了。我是不会把你放手的。”“哦,你得知道你这样子叫我多么烦恼啊!”“我并没有给你真正的烦恼,是不是?”他问道。“当然

不是的。”“怎么不是!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依你的。”“你会依的,你会依的!”他急切地嚷道;原来他一想起这块肉要脱口而去,就不由得涨起他的热情。“你一定会依我的。”说着,他就不管她怎样抗拒,一把将她搂进了怀中。
经过了一阵挣扎,他们之间那一点神秘的东西就又发生效力,使她软化了。她冒出满眶的眼泪,他却没有看见,只说:“你不看见这是怎么的吗?你原是喜欢我的。”“我不能的,”她呜咽着又说一遍。
她那显然的窘状使他感动了。“你不是哭吧,小姑娘,是吗?”他问道。
她不回答。
“我对你不起,”他接着说。“今晚上不再谈吧。咱们已经快到你的家。我明天就要走了,可是再要来看你。我是一定要来看你的,心肝儿。
现在我决不能放手了。我要想出方法来使你安心,只是不能丢开你,你听见吗?”她摇摇头。
“这里你好下去了,”他在马车将近拐角的时候说。他已经看见灯光从葛哈德的矮屋的窗帘里透出来。
“再见吧,”他在她跨下马车的时候说。
“再见,”她模糊地说。
“你要记着,”他说,“这是刚刚开头呢。”“哦,不,不!”她央告道。
他目送着她的渐远的背影。
“美人儿!”他不禁嚷道。
珍妮走进家中,但觉疲倦,消沉,而羞愧。她做了什么事了啊?她已经无可挽救地跟他妥协,那是不能否认的了。他是要回来的。
他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要送钱给她。那是最糟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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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十九
这次极兴奋的会见虽然没结果,却叫雷斯脱·甘和珍妮两个人心下都毫不怀疑,这回决然不是事情的结局。雷斯脱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的着了迷。他觉得这个女子是可爱的。她具有他所意想不到的妙处。她那样的迟疑,她那屡次的抗议,她那几声婉转的“不,不,不”,

都象音乐一般的感动他。你瞧吧,这个女子原是为他而有的,他非得到她不可。这样可爱的人怎么能够放手呢?他还顾得他家里人和外边人的议论吗?
所可怪的,他竟有一种深信不疑的想法,以为将来珍妮肉体上也一定肯依从他,犹如精神上已经依从他一样。至于其中的所以然,他自己也说不出。原来珍妮身上流露出一点东西——就是一种温暖的女性,一种面容上的坦率表情——分明暗示她对于性关系是有同情的,

跟那种粗暴的兽性的不道德行为全不相干。她是为男子而有的那种女人,而且只为着一个男子而有。
她对于性的全部态度,都离不了恋爱,温存,和献身精神。当这一个男子到来时,她就会爱他,从他。这就是雷斯脱所了解的珍妮。这是他已经感觉到的。她一定肯依从他,因为他就是这一个男子。
至于珍妮一方面,却正深深感觉到这事的纠纷,感觉到可能的奇祸。如果他一定不肯放手,他是什么事情都要知道的。她没有把白兰德的事情告诉他,因为她还有一种模糊的幻觉,以为自己终于能逃避他的。当她离开他的时候,她知道他一定要回来。她又知道自己也免

不得要他回来的。不过她感觉到自己决然不能依从他,必须继续过她这种窘迫无聊的生活。这就是她以前做错事情的刑罚。这就是她自作自受。
雷斯脱别了珍妮回到他那辛辛那提的巨邸,这跟葛哈德的住家相形之下,自然越显得富丽堂皇。那是一座二层楼的散漫的大厦,仿法国的别墅造的,却用的是红砖和赭石。四周围栽种花木,差不多装得象公园一般,就连上面的石头,也显出豪华气象。他父亲甘老太爷,

积起了一份大家私,原不是靠巧取豪夺的手段,只不过善于投机罢了。此老年轻的时候,就见到了美国是个正在发达的国家,将来对于各种车辆——货车,马车,马拖搬运车之类——的要求一定很大,必须有人来供给它们。他先办了一个小车厂,后来就发展成为大事业

了。他厂里出货很好,赚钱也很多。他有一种理论,以为人是诚实的居多;他相信人家到底都要道地的货色,你如果把道地货给人家,人家就会问你买,而且后来的生意源源不会断,你就成了有势有钱的人了。他是相信“备得足,宁多余”的策略的。他自小以来,一直

到现在年老,凡是认识他的,无不尊敬他,恭维他。“阿基巴德·甘吗,”你总听见那些跟他竞争的人说,“哦,他是个漂亮人。既精明而又诚实。真是了不起的。”此老生有二子三女,都健康,都美貌,又都非常聪明,可是没有一个能象他们那位长寿而大量的父亲那

么慷慨,那么强干。长子罗伯脱,年已四十,是他父亲财政上的左右手,为人很精刻,正适宜于做生意经。他是个中等身材,体格略瘦,高高的额头,微微有点秃顶,浅蓝色的明亮眼睛,鹰嘴鼻,坚薄齐匀的嘴唇。生平沉默寡言,行动很迟缓而善深思。在那占了两段街

坊的大公司里,他做副总理,坐在他父亲身边。总之,他是一个能干的人,一个未来的人,这是他父亲所深知的。
次子雷斯脱,是他父亲的宠儿。以理财而论,他决不如罗伯脱,但是对于人生的奥妙,却是他见得广些。他对于凡百事情,都比较温和,比较近人情,也比较良善。奇怪得很,甘老先生却是喜欢他,信任他的。他知道他的眼光远大些。碰到财政上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也

许要向罗伯脱求助,可是到底比较宠爱雷斯脱。
女儿中一个叫阿弥,三十二岁,容貌姣好,已经嫁人,且已生有一子。
一个叫伊木真,二十八岁,也已嫁人,却还未有孩子。还有一个露意丝,二十五岁,未嫁人,容貌最好,也最冷峻,最精刻。一家人之中,她最热心于社会的声望,最努力于门第的风光,最切望甘氏一家的荣耀能够盖过一切。她见自己的家门在社会上有这般地位,心里

很得意,因而常要流露一种傲慢的神气,使雷斯脱见了有时觉得好玩,有时觉得讨厌。他原是喜欢她的,也可说是宠爱她的,但他希望她不要过于矜持,不要损坏他家的身分。
母亲甘老夫人,是个温文尔雅的六十岁的老妇,她和丈夫原都是贫苦出身,所以不大留心社交的生活。可是她爱儿女和丈夫,见他们有这般的地位,这般的成就,也自难免要得意。既有他们反射在她身上的光荣,就已够她炫耀了。她是淑女,是贤妻,是良母。
那天雷斯脱傍晚到辛辛那提,当即坐车回家。一个爱尔兰的老家人跟他在门口相遇。
“哦,雷斯脱先生,”他欢然说道。“你回来了,好极好极。大衣让我拿进去。是的是的,一向天气都很好。是的是的,一家人都好。阿弥大小姐带了孩子刚走呢。老太太在楼上屋子里。是的是的。”雷斯脱欣然微笑,就上楼到母亲房中。那房间是白色和金色漆的,东

南面下瞰花园。甘老夫人坐在房中,真个是幽娴贞静,头上灰白的头发梳得滴光。门开时,她抬头一看,见是儿子回来,就放下手里的书本,站起来欢迎他。
“母亲,”他一面叫,一面搂抱住她,跟她亲吻。“你好吗?”“哦,还是老样子,雷斯脱。你一向都好?”“很好。我又在联桥家住了几天。我既然到克利夫兰,又得去看看巴孙斯。他们都问候你。”“米尼好吗?”“还是那样。我看她一点都没有变。她还是那样喜

欢待客。”“她是个漂亮女孩子,”他母亲回想起联桥夫人在辛辛那提做女孩子的时候,就给她这句考语。“我是一向喜欢她的。她真灵敏得很。”“她现在也还是那么漂亮、那么灵敏的,我可以告诉你,”他有意义地回说。甘老夫人微微一笑,随即谈起家里各样事情

来。伊木真的丈夫有差使到圣路易去了。罗伯脱的媳妇害伤风。工厂里守更的老曾格儿已经故世,他是跟甘先生四十多年的了。父亲那时正出去送丧。这些话,雷斯脱都谨谨听着,只不过有点儿心不在焉罢了。
雷斯脱走过楼厅,就跟露意丝相遇。“漂亮,”是他对她的第一句话。
她那时穿着一件镶珠的黑绸衫子,跟她的身材非常相配,领口插着一簇红宝石,跟她那黝黑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相映益彰。她的眼睛是漆黑而锋利的。
“哦,雷斯脱,”她嚷道。“你几时回来的?你当心些,同我亲嘴不要乱来。我正要出门去,统统打扮好了,连我鼻子上的粉也不许碰落一点。
唷,你这熊?”原来雷斯脱已经把她牢牢的抓住,狠狠的亲起她来了。她用双手竭力把他推开去。
“我并没有碰落多少呀,”他说。“你身边带着粉扑,尽管多扑些上去好了。”说完,他就踱到自己房里去换衣裳预备吃饭。吃饭要换衣裳的习惯,是甘家近几年才行起来的。因为客人来得多,这种习惯就成为必要,特别是露意丝不肯将就。那天晚上是罗伯脱要来,还

有父亲母亲的老朋友柏纳脱先生和夫人要来,那末晚饭当然是正式的了。雷斯脱明知道父亲也在家里,可不急急乎要去看他。他正想起克利夫兰最后的两日,心中纳闷,不知哪天再得见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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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二十
雷斯脱换好衣裳下楼来,看见父亲在图书室里读报。
“喂,雷斯脱,”他眼睛撇开报纸,从眼镜的上头看过来,伸出他的手来说。“你从哪里回来?”“克利夫兰,”他儿子跟他殷勤地握手,笑微微的回答他。
“罗伯脱说你到纽约去了。”“是的,我到过纽约。”“我的老友阿诺特好吗?”“还是那个样子,”雷斯脱回说。“并不见得更老。”“我也这么想,”甘老先生蔼然的说,仿佛儿子的报告就是对于自己依然康强的一种恭维。“他一向是个有节制的人。是个漂亮的老

绅士。”他于是带同儿子到后面的起坐间,闲谈了一会儿营业的状况和家里的新闻,直到厅里钟鸣,知道已经开饭,这才一同出去。
雷斯脱坐在那路易十五式的大饭厅中,四顾灿烂辉煌,觉得非常舒服。
他喜欢这种亲密的家庭空气——母亲,父亲,姊妹们,家庭的老朋友,都团聚在一堂。因此他不由得喜逐颜开,春风满面了。
露意丝报告累弗林家里礼拜二要开跳舞会,问他愿不愿去。
“你知道我是不会跳舞的,”他淡然的回说。“我去做什么呢?”“不会跳舞。你意思是说不愿跳舞吧。我看你要懒得一切都不动了。罗伯脱也偶然高兴跳跳,我想你总高兴的。”“罗伯脱本来比我兴致好,”雷斯脱轻快地回说。
“也比你有礼貌些。”露意丝驳道。
“随你怎么讲吧,”雷斯脱说。
“你别挑衅了吧,露意丝,”罗伯脱明哲地说。
饭后,他们都到图书室,罗伯脱和他兄弟略略谈了几句营业情形。那时正有几张合同拿来修订。他要看看雷斯脱参加些什么意见。露意丝正要赴会去,马车已经备好了。“那末你是不去的了?”她略带一点责怪他的神气问。
“太累了,”雷斯脱毫不在意似的说。“替我给诺尔斯夫人告罪一声。”“嫘底·贝斯有天晚上问起过你,”露意丝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好吧,”雷斯脱回说。“我很感谢她。”“她是个好女孩子呢,雷斯脱,”站在火炉旁边的父亲插嘴说。“我只望你跟她结了婚,早些儿成家。你会觉得她是你的好媳妇。”“她相貌也好,”甘老夫人加以证实说。
“你瞧这是怎么回事?”雷斯脱玩笑似的说——“不是同谋人家的女子吗?你知道我对于结婚这种事儿是不擅长的。”“这我也知道,”他母亲半真半戏的回说。“我可巴不得你擅长才好。”雷斯脱改换了话题。他觉得这种事儿是受不了的。他这样想时,心思就又转到

珍妮和她那别致的“不,不,不”上去了。那时他原有一个人使他深深的动情。那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女性模型。这个女性是不虚伪的,不是利己主义的,不会监守男人,也不会给男人设陷阱,而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象花一般可爱的小女孩子,而且分明是没有人监

视她的。他那天晚上回到房里,就写好一封给珍妮的信,却把日子填到一礼拜之后,这是因为他不愿意显出太急的样子,而且他至少要两礼拜之后方才能离开辛辛那提。
“我的亲爱的珍妮,“别后已一礼拜,我还没有写信给你,可是我并没有忘记你——你要相信我。日前孟浪,大概已经把我的不好印象给你了吧?从此我要力改前非,因为我爱你,小姑娘——我实在爱你。我现在桌上放着一朵花,见花就要想起你——白皙,鲜嫩,美丽

。你的萦回在我心曲的人品,简直就是一朵花。你是我所见到过的一切美的精华。你有能力散花在我的路上,只要你愿意的话。
“现在要对你说的,就是我十八日要到克利夫兰,盼能同你相见。我礼拜四晚上到,礼拜五午刻你到道恩登旅馆的女会客厅去会我。好吗?你可以同我一起吃中饭。
“你要知道,我是尊重你的意思,才不到你家里去找你。(如依我的条件,我就不去。)久别对于深厚的友情是有危险的。请你写信给我表示你惠然肯来。我竭诚恳求,至乞慨允。若以‘否’字还答,我便不能领教了。
“此信附以十二万分的爱情寄给你。
“雷斯脱·甘”他把信封好,写上了地址。“她是一个异平寻常的女子呢,”他心里忖。“确实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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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珍妮跟雷斯脱别后一礼拜不闻声息,正有一个细细考虑的机会,现在来了这封信,就又使她深深感动了。到底她想要怎样?到底她应该怎样?到底她对这人的真情怎么样?她是不是真心愿意回他这封信?如果是真心的,她又该说些什么?这时以前,她的一切举动都似乎

只有个人的关系,不会连累到别人,就是当初为巴斯的缘故愿意牺牲自己,也只是牺牲自己罢了。现在,就似乎非顾到别人不可,尤其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小味丝搭已经有十八个月,是个很有趣的孩子;她那大蓝眼睛和轻淡头发已经预告将来的相貌赛得上母亲;至于

心理上的特质,也已显出将来一定聪明伶俐的。葛婆子是把她宠得什么似的了。葛哈德的态度转变得很慢,还不能明白看出自己对她的兴味来,但是也已分明对她有好感。父亲的态度既有这样的变化,珍妮就发起一种热烈的愿心,决不再叫老头子心里难过。她要是再做

错事,就不但对不起父亲,并且要破坏那孩子的前途希望。她自己的一生是失败的了,味丝搭是跟她离得开的,她决不可以连累她。想到这里,就想不如回信给雷斯脱,索性把一切事情都对他讲个明白。她本来对他说过自己不愿做错事情的。那末现在何妨对他明说出自

己已经有孩子,请他不要再跟她纠缠。但是他会依她吗?她疑惑。而且她真的要他听自己的话吗?
要做这样的招供,在珍妮是件很苦痛的事。因此她不免犹豫起来,信才开了一个头,又重新把它撕掉。到后来,也是天数排定,刚巧父亲突然的回家,就把这事搁起了,原来他是羊氏镇玻璃厂里受了意外重伤回来的。
那天是八月后半月一个礼拜三的下午,葛哈德的信来了。但那信里并不是用德文写的那些做父亲的老套话,也没有附着每礼拜常川寄归的那张五元的汇票,却是一个别人代笔的便条,写着他头一天因玻璃锅倒翻烫手重伤,以及次日早晨要到家的话。
“这怎么好呢?”威廉大张着嘴喊。
“可怜的爸爸!”味罗尼加说时眼泪跟着涌出来。
葛婆子两手裹在围裙里坐在那儿,眼睛瞠视着地板。“这怎么好?”她慌张地嚷道。老头子要成残废的可能,打开来日艰难的一条长视景,使她没有去细想它的勇气了。
巴斯是六点半回家的,珍妮八点才回家。巴斯听见消息,现出惊骇的面容。
“唉!那不是糟糕吗?”他嚷道。“信上说起他的伤多重没有?”“没有,”葛婆子回说。
“那末,我就不用着急,”巴斯宽了心说。“就是着急也无益。天下没有不了的事情。假如我是你,我是不会着急的。”实际上,他的确并不着急,因为他的性情跟别人全然不同。他的生活负担并不觉得重。他的脑子又不大,不能把捉事情的意义,也不能估计事态的重

轻。
“这个我也晓得,”葛婆子强作镇静说。“可是我不由得不着急。你想咱们刚刚过得几天平稳的日子,偏又有这新灾难来了。咱们有时候好象是碰着灾星似的。咱们的命运干吗会这么坏啊!”后来珍妮回来,葛婆子就本能地要去对她说话了,因为珍妮是她的一根支柱。
“出了什么事情了,妈?”她一开进门来看见母亲的面色,就这么问。
“你干吗哭了?”葛婆子看了看她,把头朝过半边去。
“爸爸的手烫坏了,”巴斯庄严地插进来说。“他明天要回家了。”珍妮朝过脸去瞠视着他。“他烫坏手了!”她嚷道。
“是的,”巴斯说。
“是怎么烫坏的?”“玻璃锅倒翻烫坏的。”珍妮看看母亲,自己也禁不住出眼泪。本能地,她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母亲。
“你别哭,妈,”她说时,自己也几乎镇定不住。“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现在别哭了。”说到这里,她自己的嘴唇也有点不自然起来,挣扎了好久,才能鼓起勇气来细想这个新灾难。那时她不由自主,一个遣之不去的新思想突然跃进她

意识中来。雷斯脱的自愿帮忙,现在该怎样对付?他那爱的宣言又该怎样对付?不知怎的,霎时间一切都兜上心来了——他的深情,他的人品,他愿帮忙自己的意思,还有他的同情,跟当初巴斯入狱时白兰德给她的一模一样。她难道注定要作第二次牺牲吗?其实一次和

两次又有什么分别?她的一生不已经是一场失败了吗?她一面想过这些事情,一面看她母亲坐在那里,沉默,憔悴,如醉如痴。“真可怜,”她想道,“她的母亲竟该吃一辈子的苦!叫她永远享不着一点真正的快乐,岂不是一种羞耻吗?”“我看现在也不用着急,”她

停了一会儿说。“也许爸爸的伤并不象我们设想的这么厉害。信上说他明天早晨回家吗?”“是的,”已经恢复过来的葛婆子说。
这以后,他们的话说得比较安静了,及至一切方面都已经谈到,一时全家人寂然无声。
“我们明天早上该有个人到车站去接他,”珍妮对巴斯说。“我愿意去。我想联桥夫人不会怪我的。”“不,”巴斯忧郁地说,“你千万不要去。我会去的。”他因这次命运的突变心里很觉不快,脸上都表现出来,过一会儿,他就忧郁地大步踱到房中去关门睡觉。珍妮

和她母亲看看别人都已经去睡,就在厨房里坐着谈起来。
“我真不晓得我们现在怎么样才好,”葛婆子深知这回事情在经济上要有影响,最后说起这话来。当时她显得那么的虚弱,那么的无可奈何,以致珍妮再也忍受不下去。
“别着急,妈,亲爱的,”她一面委婉地说,一面心里下了一种特别的决心。世间是广阔的。其中正不乏由别人挥霍出来的适意和舒服。天不绝人之路,不幸的事情总不至于追逼得人无可生活的!
那时她和母亲坐在那里,来日的困苦似乎是用清晰可辨的狰狞脚步近来了。
“你看我们将来怎么办?”她母亲又重复的说,原来她那幻想中的克利夫兰家庭眼见得要崩溃了。
“怎么,”已经看得很明白而且知道有办法的珍妮说,“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我倒并不着急。将来总有办法的。咱们总不至于饿死。”她那时坐在那里,分明认定命运已经把解救危局的担子移到她的身上来。她必须牺牲自己;此外再无别法。
次日早晨,巴斯在车站上见到父亲。父亲的面色十分苍白,象是病得很重的样儿。他的两颊微微陷进去,颧骨壁峭挺出来。再加上他的两手用绷带重重包扎着,就显得万分苦恼,以致从车站到家的路上,许多人都站住看他。
“真是天晓得,”他对巴斯说,“我的手给烫了。那样痛法真是受不了。哦,这么痛啊!这么痛啊!真是天晓得!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他于是说明这意外事如何发生,又说他那双手以后不知还能有用否。他右手的拇指和左手的第一二两指都已经烫到骨头。左手的两

指已经截了一节,拇指还可以保全,却怕两手都要有僵死的危险。
“真是天晓得!”他接着说,“偏又碰在要钱最急的时候。太糟了!太槽了!”他到家的时候,葛婆子出来开门,他意识到她那无声的同情,就哭起来了。葛婆子也不胜呜咽。就连巴斯也有些情不自禁,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其他的孩子一齐都哭,还是巴斯出来劝住他们


二十二
“别哭啦,”他劝道。“哭有什么用呢?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大家就会好的。咱们还是可以过日子。”巴斯的话具有暂时安慰的效力,而且如今丈夫已经回家来,葛婆子也就恢复了她的宁静。虽然他的手是包着的,但是看见他还能走路,而且别的地方都没有受伤,也

就可以安慰了。也许他还能够恢复双手的用途,仍旧可以担任轻易的工作。总之,他们还能向好的方面去想。
珍妮那天晚上回家来,本想跑到父亲面前去,把她所有的殷勤和情爱和盘献给他,只是生怕他还同从前那样的冷漠。
葛哈德心里也觉烦闷。女儿给他的羞辱,他至今还不无遗憾。他虽然也想回心转意,感情上却仍混乱非常,不知该怎样说怎样做才好。
“爸爸,”珍妮怯生生的走近他去叫。
葛哈德现出惶惑的神情,试想说几句由衷的话,却总说不出口来。他一面想到自己的无可奈何,一面看出她的悲伤和他自己对于她的情感的反应——这都是使他受不了的;于是他心中一软,不由得哭起来了。
“饶恕我吧,爸爸,”她恳求道。“我对你不起。啊,我实在对你不起。”他本来不打算看她,但经相会时一阵感情的冲击,他想已能饶恕她,而他也竟饶恕了。
“我已经祈祷过了,”他断续说。“现在好了。”他后来恢复原状,觉得他这种情绪有些可羞,可是一种新的同情和谅解已经确立。自从那时起,父女之间虽然不免仍有很大的隔膜,葛哈德却已不想再把女儿不当人,珍妮也努力要把做女儿的纯朴爱情跟从前一样显示给

他了。
现在一家人总算恢复了和平,可又不得不面临其他的忧虑和窘迫。他们的预算已经每礼拜减少五元,又多了葛哈德一口的消费,叫他们的日子怎么过法呢?巴斯本来可以把他每礼拜的收入多拿些来充家用,可是他觉得没有这样的义务。因此,只得把这每礼拜九块钱的收

入勉强敷衍房租,伙食,和煤钱,再讲不到意外的费用,但是意外的费用正连连追逼而来。葛哈德每天得去看医生换药扎手。乔其又正要买一双新鞋。除非由什么来源获得更多的收入,就必须向人家借债,重新去受从前那样的羞辱。这样的情境,就使珍妮心中那个才构

成一半的决心终于结晶。
雷斯脱的信还搁着未复。他约定的日子已经将近了。她应该复他吗?他是会帮助他们的。他不曾硬要把钱送给她吗?她于是终于断定,她是有义务去利用这种自愿献来的助力的。她就坐下来写给他一封简略的信。信里说她愿意依他的请求和他会面,只叫他不要到她家里

来。她这信付邮之后,就等着那命运所系的一日,心中交混着恐惧和切望的感情。
二十三那不祥的礼拜五到了,珍妮就要同她平淡生活中这个不可抗拒的新纠纷去对面。现在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她想。她自己的一生已经是一场失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奋斗下去呢?如果她能使她家里人快活,如果她能使味丝搭受到好教育,如果她能把以前的历史

掩饰过去,把味丝搭藏匿起来——也许,也许——怎么,有钱人和穷女子结婚的事情从前原也有过的,而且雷斯脱又很和气,他一定是喜欢她的。那天七点钟,她到联桥夫人家里;午刻她借口母亲叫她有事,告假出来,到旅馆去。
雷斯脱是提早几天离开辛辛那提的,所以没有接到她的信。他到克利夫兰时,就象天下的事情百无一可。他还希望珍妮的信也许在旅馆里等他,但到旅馆以后,仍旧杳无消息。他这人原是不容易失意的,但是那晚上感觉到非常沮丧,只得郁郁的进房去换了衣服。晚饭后

,他同几个朋友打弹子,意欲借此消愁,后来又跟他们痛饮了一番才分手。次日早起,他本想把这桩事撂开手了,但是忽忽已经快到约定相会的时刻,他因想这最后一个机会千万不可以错过。他仍希望她也许会来。因此,他早一刻钟就走进楼下的客厅去。他见珍妮已经

坐在一张椅子上等他,这一喜还用说得!——她分明是已经默认了。他慌忙走上前去,脸上露出满意和感激的笑容。
“那末你到底来了,”他带着一种失物复获的神情瞠视着她说。“你不写信给我是什么意思呢?我当你既不理我,是决计不来的了。”“我写过信的,”她回说。
“写到什么地方?”“到你给我的地址。我是三天前写的。”“那末对了。信来得迟了。你该早写的。你一向好吗?”“哦,还好,”她回说。
“可是你的神色不好呢!”他说。“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到底是什么事情,珍妮?你家里没有出什么岔子吧,有没有?”这是一个偶然的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但这问题是替珍妮要说的话开了门了。
“我父亲有病,”她回说。
“什么病?”“他在玻璃工厂里把手烫坏了。我们都着急得什么似的。看样子他那双手是要没有用的了。”她住了口,现出苦恼的样子,他就明白看出她正在危难关头。
“那太糟了,”他说。“真太糟了。这是哪一天的事情?”“哦,差不多三个礼拜了。”“真是糟糕,可是咱们进去吃饭吧。我要跟你谈谈。我自从离开你,一径都想知道你家里的事。”说着,他引她进了饭厅,拣了一张隐僻的桌子。
他叫她点菜,想要借此来岔开她的心事,可是她那时毫没心思,又觉羞耻,还得他自己把菜单开出。他这才用一种引她高兴的神气向着她。“现在,珍妮,”他说,“我要你把家里的事情同我详细谈谈。上次我已经听到一点,可是我要弄个明白。你说你的父亲是个玻璃

匠。现在他已然不能再工作,那是显然的。”“是的,”她说。
“他共有几个孩子?”“六个。”“你顶大吗?”“不,我的哥哥西巴轩顶大。他二十二岁了。”“他做什么?”“他在雪茄烟店里当伙计。”“你知道他挣多少钱?”“我想是十二块吧,”她想了想回答说。
“其他的孩子呢?”“马大和味罗尼加不做事情。他们年纪都还小。我的兄弟乔其在威尔孙店里工作。他当收送货款的店徒,挣三块半一个礼拜。”“你挣多少呢?”“我挣四块钱。”他住了口,把他们一家的收入心里默默计算一番。“你们给多少房钱?”他接着说。
“十二块。”“你母亲多大年纪?”“将近五十了。”他把一柄叉子在手里翻来复去;他正在恳切地思忖。
“老实对你讲,我设想你家里的情形也大约是如此的,珍妮,”他说。
“我很替你们想过一番。现在我全知道了。你这问题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并不是坏的答案,只要你肯相信我的话。”他停了一停,预备让她问这答案是什么,她却不问。她的心思完全为她自己的困苦所占据了。
“你要知道吗?”他问道。
“是的,”她机械地回答。
“问题的答案就是我,”他回说。“你得让我帮助你。我上次已然要帮助你了。现在你必须让我帮助你,你听见吗?”“我上次本想不要你帮助,”她老实的说。
“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他回说。“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我有心要给你家里帮忙。而且我既然想到,马上就要做到。”他就掏出钱包,抽出许多十元二十元的钞票——共是二百五十元。“我要你拿去,”他说。“这不过是个开头。我要你家里从此不愁贫乏。来吧,伸手

出来吧。”“哦,不,”她说。“不要那么多。不要统统都给我。”“要的,”他回说。“不要推了。来吧。伸手出来吧。”她遵他的眼睛的命令伸出手来,他就扶着她的手指头抓住钞票,同时在手背上轻轻的一捏。“我要你拿去,心肝儿。我爱你,小姑娘。我不愿意

看见你受苦,也不愿意你的无论什么人受苦。”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无言的感激,她又啮她的嘴唇。
“我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呢,”她说。
“你用不着谢,”他回说。“我倒要谢谢你呢——相信我吧。”他住了口,眼睛看着她,她脸上的美使他出神了。她眼睛看着桌子,不知跟着要来的是怎么一着。
“你想辞了事情呆在家里怎么样?”他问道。“这就叫你白天也得自由了。”“这个不能够,”她回说。“爸爸要不答应的。他知道我应该工作。”“话是很对,”他说。“可是你的钱太少了。天晓得!四块钱一个礼拜!我很高兴给你五十倍的钱,只要你有法子用。”

他无所谓的用指头弹着桌布。
“我不能够,”她说。“我简直不知道怎么个用法。他们要疑心我的。
我得去跟我妈讲出来。”他听了她说的话,就明白她跟她母亲之间必定有种同情的联结,就连这样的事情她也不肯瞒她的。他到底不是硬心肠的人,所以想到这一层,不免有点感动了。但是他终不肯放弃他的目的。
“照我看起来,就只有一个办法,”他很温存的继续说。“你是不配做现在这种工作的。你太文雅了。我反对这件事情,你把它辞了,跟我到纽约去,我好好的看待你。我爱你,而且也要你。至于你的家庭,那是你从此再用不着操心的。你可以替他们找一个美丽的家,

好好的设备起来,什么样式的家具都由你拣。这样办法好吗?”他说完,珍妮的思想立刻就折回她的母亲——她的亲爱的母亲——身上。葛婆子一辈子所谈的正是这件东西——一个美丽的家。如果他们能够有一所稍大的房子,铺排一点好家具,并且有一个种树的院子,

她该多么快活啊!有了这样一个家,她就可以不担房租的心思,不用拙劣的家具,不受贫穷的苦楚;她一定是会快活的。那时珍妮见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好象窥破自己的心事,一时回不出话来,而他也看出一种巨大的势力已经发生作用了。这是一个侥幸的启发——这个给

她家里人一个美丽的家的暗示。他又等了几分钟,这才说道:
“好吧,你就依我这么办好不好呢?”“好是很好,”她说,“可是现在办不到。我不能离开家里。爸爸要查问我到哪里去的。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你不能借口说是跟联桥夫人到纽约去吗?”他授意说。“那是不能反对的,是不是?”“他们要不查出来,原不要

紧的,”她不胜惊惶的睁大眼睛说。“可是要查出来呢?”“不会查出来的,”他不以为意地回说。“他们不会去查问联桥夫人的事。人家太太们常要带她们的女仆去作长途旅行。你干吗不告诉他们说联桥夫人要你去——非去不可——所以去的吗?”“你想我能这么说

吗?”她问道。
“当然咯,”他回说。“这有什么奇怪呢?”她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个计划也还容易实行。然后她看了看他,心知跟这人发生了关系,就难免自己又要做母亲。一想起生孩子的悲剧来——啊,她是不能再经过第二回的,至少不能在同样的情境下。她不能把味丝搭的事情

告诉他,但她不得不把这种不可克服的难处声明一下。
“我——”她才说出一句话的第一个字就停住了。
“唔,”他说。“我——什么?”“我——”她又停住。
他爱她那羞人答答的样子,她那格格说不出口的妩媚神情。
“什么,珍妮?”他帮助她似的问道。“你真有意思。你不能对我说吗?”那时她的手放在桌上。他就弯过身子来,把他那强壮的褐色的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不能养孩子,”她终于低着头说出口来。
他凝视着她,觉得她那坦白的神情实在具有一种魔力,又见她虽处于这种非常的情境,也仍能够保持天生的文雅,又能毫无虚饰地认出人生的根本事实来,因此他对她的评价又增高了许多。
“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女子,珍妮,”他说。“你是了不起的。可是这桩事情你不用担心。这是有办法的。除非你要孩子,你就无须有孩子,我也不要你有孩子。”从她那种惊疑而含羞的面容上,他明明看出这个问题来了。
“的确可以这么办,”他说。“你是相信我的吧,是不是?你想我是明白的吧,是不是?”“是的,”她颤声说。
“好吧,我的确是明白的。总之,无论如何我不会叫你有一点儿烦恼。
我要带你走。我也不要什么孩子。现在我并不觉得有孩子能使我感到满足。
我且等将来再说,可是总不会有这事情,你放心吧。”“是的,”她有气没力的说,无论如何不敢接触他的眼睛了。
“你听我说,珍妮,”他歇了一会儿又说。“你是对我有意的,是不是?我呢,如果对你没有意,你想我会坐在这里恳求你吗?我是为你发狂了,这是千真万确的话。你对于我就象酒一般。我要你跟我。我要你赶快就干。家庭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为难,可是总能设法的。

你且跟我到纽约去。日后咱们自然有办法。或者我去会见你的家里人。或者咱们假装求婚的样子,随你喜欢怎么样——且先跟我走再说。”“你不见得叫我立刻就走吧?”她吃惊地问。
“是的,早则明天,迟则礼拜一一定要走。你总能够设法的。怎么,如果说联桥夫人要你去,你就随时都可以走,没有人会疑心的。我这话对不对?”“对的,”她慢慢的承认了。
“好吧,那末何不马上就走?”“要说假话总觉有些为难的,”她深思地说。
“我也知道,可是你总走得开的。不是吗?”“那末你肯不肯稍等一会儿?”她央告道。“事情太急迫了。我害怕呢。”“我一天也熬不住了,心肝儿。你看不出我的感情吗?你就瞧我的眼睛。你愿意吗?”“是的,”她回话时心里感着悲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爱情

的激动。
“我愿意。”
二十三
要这样突然的走,初看看似乎很难办,其实并不怎么为难。珍妮打算对她母亲把实话完全说出,对父亲不说实情,只说联桥夫人要她同走。她父亲也许要盘问盘问她,其实他是无可疑惑的。那天下午回家之前,她跟雷斯脱去到一家百货商店,买了一只大箱,一只衣箱,

一套旅行衣服和帽子。雷斯脱对于他的猎获品很觉得意。“等咱们到纽约之后,我要买几件贵重的东西给你,”他告诉她说。“我要叫你看看,你到底能打扮到怎么一个样子。”他把买来的物件统统装进大箱,送到他的旅馆里。这才和珍妮约定,叫她礼拜一到那里去换

衣裳,准备那天下午动身到纽约。
她回家的时候,葛婆子在厨房里,还跟平常一样亲热的招呼她。“你今天做活辛苦吗?”她问道。“你好象是累乏了。”“不,”她说,“我不累。倒不是累乏的缘故。我只觉得心里不舒适。”“为什么不舒适呢?”“哦,我有句话要告诉你,妈。叫我为难得很呢。”

说到这里,她用询问的神气看看她的母亲,这才又看到别处。
“怎么,是什么事?”她母亲惊慌地问。原来她过去遭遇的事故太多,所以一向都提心吊胆的怕见什么新祸事。“你没有丢了事情吧,是不是?”“没有,”珍妮竭力维持着心境的平静回答说。“可是我要辞了它了。”“辞了它!”她母亲嚷道。“为什么?”“我要到

纽约去了。”她母亲眼睛张得很大。“怎么,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她问道。
“今天。”“你不是当真的吧!”“当真的,妈。你听我说。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是知道咱们穷得什么样儿的。咱们是什么法儿也没有的了。我已然碰到一个人,他要帮助咱们。他说他爱我,并且要我礼拜一同他到纽约去。我已然决计去了。”“哦,珍妮!”她母

亲嚷道。“这个万万使不得。你以前犯过事儿,往后再来不得那样的事儿了。要想想你的父亲啊。”“我统统想过的了,”珍妮坚决地继续说道。“这实在是无法的办法。
他是一个好人。我知道他是的。他有很多的钱。他要我跟他走,我以为是去的好。等我们回来,他要给我们找一所新房子,还要帮助我们过日子。我是没有人肯娶的了,你知道的。这个样儿还不是一样。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为什么不该去呢?”“他知道味丝搭吗?”

她母亲审慎地问。
“不,”珍妮自觉有罪似的说。“我想不如不告诉他的好。除非是万不得已,我不想去连累她。”“我恐怕你将来要免不了纠葛,珍妮,”她母亲说,“你不想想他总有个时候要发觉的吗?”“我想把她放在家里,”珍妮提议说,“直到她能进学校的年龄。那时候,我

也许可以把她送到别处去。”“她原可以放在家里的,”她母亲表示允可;“可是现在就告诉他不更好吗?他总不会因她的缘故看你不起。”“并不是为这个。我是为她,”珍妮热情地说。“我只不愿意连累到她。”她母亲摇摇头。“你是什么地方碰见他的?”她问。
“联桥夫人家里”“多少时候了?”“哦,差不多有两个月了。”“你从来没有说起他啊,”葛婆子带着责备的神气说。
“我不知道他对我有这种心思的,”珍妮辩解说。
“你何不再等几天,让他先到咱们这儿来走走呢?”她母亲问。“这么办要容易得多。你现在突然的走,父亲总要发觉的。”“我打算对他说是跟联桥夫人同走的。他就不能反对了。”“那是的,”她母亲沉吟着表示同意。
说到这里,母女俩默默相视起来。葛婆子天生富于想象,就试把这个进入珍妮生活中来的可惊叹的新人物构成一幅肖像。他是有钱的;他要娶珍妮;他要给他们一个好家庭。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回事啊!
“他还给我这个呢,”珍妮插进来说,原来她也本能地具有想象的能力,那时正跟随着她母亲的思绪在想。说着,她解开胸口的衣服,掏出那二百五十块钱来,放在母亲手里。
她母亲一看,直吓得瞠目结舌。这是她的一切灾难的解救——食物,衣服,房租,煤钱——统都系在小小一叠绿的黄的钞票上。家里如果有很多的钱,葛哈德就无须担心他那烫坏了的手;乔其,马大,味罗尼加都可以舒舒服服的穿衣服,快快活活的过日子。珍妮也可穿

着得好些;味丝搭将来也可以受教育了。
“你想他真的会娶你吗?”她母亲最后问她。
“我不知道,”珍妮说,“我想他会的。我知道他爱我。”“好吧,”她母亲沉吟了半晌才说,“你如果要去告诉父亲,不如马上就去。不然的话,他要起疑心的。”珍妮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她的母亲已经受环境的压迫而默认了。她觉得有些悲伤,但总以为这是无法

的办法。“我帮你去说去,”她母亲微微叹了口气说。
要葛婆子说这样的谎,本来是很为难的,但她好象毫不在意的去说了起来,居然把葛哈德的疑心消释掉。孩子们也都已讲明,所以等到大家商量一会儿,珍妮自己去对父亲说的时候,就似乎是很自然了。
“你想要去几天?”他问。
“大约两三个礼拜,”她回答。
“那是很好的旅行,”他说。“我还是一八四四年到的纽约。那时比现在地方小得多呢。”暗地里,他见珍妮有这样的好机会,心里是很高兴的。他以为她的东家一定喜欢她。
到了礼拜一,珍妮同父亲母亲告别过,一早就动身出门,直向道恩登旅馆而去,雷斯脱正在那里等她。
“你来了,”她一走进女客厅,他就高高兴兴地欢迎她。
“是的,”她简单地说。
“我现在把你认做我的侄女儿,”他接着说。“我已经在我的房间邻近给你定好一间房。我叫他们把钥匙拿来,你去换衣服去。等你预备好,我就把箱子送到车站。火车是一点钟开的。”她到房间里去换衣裳,他急躁得走来走去,看了一会报,吸了一会烟,末了就去敲

她的房门。
她开了门,身上已然穿着齐全了。
“好看极了,”他微笑说。
她低头不语,因为她觉得心神迷乱了。这几天来,计划,说谎,这全部的过程,已经使她的神经紧张过度。现在她现出疲倦和烦闷的样子来。
“你不是觉得伤心吧?”他看出了她的神情这样问她。
“不——”她回答。
“你听我说,心肝儿,你千万不要难过。事情马上就会好的。”他把她搂进怀中,跟她亲了吻,就一同走出大厅。他见她穿着这些朴素的衣服——虽然是她生平最好的——就显得这么美丽,心里好生诧异。
他们坐了一会儿马车就到车站。座位是预先定好的,所以他算准了时刻来。及等他们坐在普尔门式的车厢①里,他就感觉到称心快意了。人生是可乐观的。珍妮现在在他的身边。他所计划的第一看已经成功了。以后的事情总可以一帆风顺。
当火车驶出了车站,长片的田畴接连往后逝去时,珍妮若有所思地对它们默默看察。一路所见的,有落叶裸赤的树林,有被冬雨濯湿的荒旷褐色的田畈,有蹲在平坦草原中的低矮农房,看去好象伏在地面上。火车经过小小的村庄,见有白的黄的和淡褐色的矮屋,屋顶都

经霜侵雨打,变成黑色了。
珍妮特别注意到一座房子,似乎使她记起科伦坡的旧居来,她不由得一阵伤心,把手帕揿住眼睛,默默的哭泣。
“我希望你不是哭吧,珍妮?”雷斯脱从他正在看的信上抬起头来。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吧。”他见她身上微微颤抖,就接着说道。“这是不行的。以后不可以这个样儿。再要这个样儿,你是无论如何过不下去的。”她没有回答,而她那样沉默的悲戚,已经使他充满异样的同情。
“不要哭,”他继续安慰她说;“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什么事情你都不用烦恼。”珍妮费了大劲才镇定下来,擦干了她的眼泪。
“你不要象这样容易伤心,”他继续说。“这是没有好处的。我知道你丢开家心里难过,可是哭有什么用呢?你并不是永远离家,你知道的。你不久就要回去,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心肝儿,我是可以安慰你的,不是吗?”“是的,”她竭力装出一个微笑来给他。
①普尔门式的客车,就是一种设备精美的卧车,为乔其·普尔门(georgem.pullman,1831—1897)所首创。
雷斯脱重新看他的信,珍妮就又想起味丝搭来。她想到自己对于一个已经跟她很亲爱的人守着这秘密,心里觉得不安。她知道她应该对雷斯脱讲明这个孩子,但她不敢履行这种苦痛的义务。或者她将来会有这种勇气也未可知。
“我将来总得告诉他的,”她突觉一阵感情的冲动,认出这种义务的严重性来,才想起了这一点。“我要不趁早儿告诉他,就跟他去同居过活,等他一发觉,他是决不肯饶恕我的。他也许要把我赶走,那叫我到哪里去呢?
我现在是没有家的了。我对味丝搭怎么办呢?”她回过头去审视他,一阵预示朕兆的恐怖横扫过她的心,但她只看见那个神气俨然的、爱好舒服的人儿默默在看他的信,他那剃得光光的红面颊和舒服的脑袋及身躯,全没有一点挑战精神的流露,也不象一个复仇神的神情

。在她刚要掉回眼睛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着她。
“好吧,你已经涤净你的罪孽了吗?”他欣然地问。
她听见这个引喻,微微一笑。这话中的意思暗合事实,她觉得有点触心。
“我但愿能够这样,”她回答。
他就把话头岔开,她仍旧望着窗外,觉得自己要把实话告诉他的一次冲动已经失败了。“我不久总要做到的,”她一面想,一面安慰自己,以为她不久之后就会鼓起勇气来。
第二天到了纽约,雷斯脱就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不知该到哪里去住。纽约是个大地方,原没有要遇见熟人的多大危险,但他以为这样的冒险总不是办法。因此他吩咐车夫送他们到一处比较隐僻的分租房子,租定了一排房间,打算在那里住下两三个礼拜。
珍妮如今进入了的这种新空气,她觉得非常瑰丽,非常辉煌,差不多不能相信这里跟她以前住过的地方是同一个世界。雷斯脱并不是个喜欢排场的俗物。他周围的设备一径都是简单而优雅的。珍妮想要什么,他只消眼睛一瞥就能知道,马上就会细斟细酌的替她买了来。

珍妮到底是个女流,对他滥施给她的那些美丽的衣裳,漂亮的饰物,都感觉到一种深切的快乐。她对镜自看,见一个女子的形象,穿着蓝色天鹅绒的衫子,领口袖口都镶着黄色的法国花边,她就要问自己,难道这真的就是洗衣妇人的女儿珍妮·葛哈德吗?这穿着十块钱

一双的时式软皮鞋的,就是她的脚吗?这点缀着闪光宝石的,就是她的手吗?她在享受多么好的幸运啊!而且雷斯脱曾经应允她,这种幸运是她的母亲也得分享的。她想到这里,眼泪就涌了上来。亲爱的母亲,她是多么爱她的啊!
这些日子里,雷斯脱很高兴把她打扮得真正值得自己赏识的样子。他把他最精细的审择力都用了出来,结果是连他自己也不免惊异。在大厅里,在食堂里,在街道上,人们都转过头来注视珍妮。
“跟那个人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好惹眼啊!”就是一句常常听见的评语。
珍妮的境遇虽已变化,她却仍旧认识人生的真谛,并没有得意忘形。她仿佛觉得人生不过姑且借贷一点儿东西给她,过些时还是要拿回去的。她心里并不存一点虚荣。雷斯脱留心了些时,也就看出来了。“你这样子真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他说。“你将来一定有一个结

局。一直到现在,人生还没有给你多少东西呢。”他心里盘算,倘若他家里人听见这段新关系,他将怎样对他们辩解呢?
如果他到芝加哥或是圣路易去成立家庭(因为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能够秘密维持下去吗?他愿意这样做吗?他已经有一半相信自己是实在地而且真正地爱她的了。
及到他们将近回家的时候,他才同她商量以后该取怎样的行动。“你应该想个法子,把我当个熟人介绍给你的父亲,”他说。“这样,事情就容易了。我想我要去看你们。那末你如果告诉他说你要跟我结婚,他就没有话说了。”珍妮想起味丝搭来,心里暗暗的发抖。但

是她也许可以劝父亲不提起她的。
雷斯脱曾经给她提过一种聪明的办法,叫她把在克利夫兰穿的衣裳保留起来,将来仍旧可以穿回家里去。”至于这些新东西,是用不着费心的,”他说。“我会把它们保留起来,等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再说。”事情都象很简单,很容易,因为他原是个战略大家。
珍妮到纽约之后,差不多每天都有信给她的母亲。她在信里附着小条子,是给她母亲独个人看的。有一纸条子里说明雷斯脱要到他们家里去的意思,叫母亲预先告诉父亲,说她已经遇到一个欢喜她的人了,也好有个准备。她又在信里提起关于味丝搭的困难问题。她母亲

接到这封信,立刻就开始活动,叫老头子不要提起这一桩事情。她以为现在决不能再遇到障碍。珍妮必须有个机会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后来珍妮到家,家里人都非常高兴。
她当然不能再回去工作,但是葛婆子替她解释,说联桥夫人给珍妮几个礼拜的假期,好让她去找找较好的工作,以便多挣几个钱。

二十四
雷斯脱把葛哈德家庭的问题以及跟他自己的关系粗粗想定了之后,就回到辛辛那提去料理业务去了。那里有个巨大的工厂,居于城市的外圈,占着两个十字街头的地面。他对于这个工厂的兴趣是极浓厚的,它的经营,它的发达,他都跟他的父兄一样关心,一样得意。他

觉得自己是这正在发展的巨大工业的一个重要部分。他每次看见铁路上的货车标着“辛辛那提甘氏制造公司”的字样,或者偶尔看见各城市中陈列着公司的出品,就会感到一种志得意满的热情。在这样稳固、这样著名、这般有价值的一种建设事业里做得一个因子,那是

有些意思的。他觉得一切事情都称心如意,可是他现在已经进入个人生活的一个新境界了,就是说,他现在有了珍妮了。在他坐车回到家乡去的路上,他想起了自己正在结成的这种关系也许要落得个不愉快的结果。他对于他父亲的态度稍稍有点儿害怕,而尤其可怕的,

还有他的哥哥罗伯脱。
罗伯脱的性清是冷酷的,守旧的;他是一个绝好的商人,无论公事私事都是无可疵议的。他从来不会越出法律的范围一步,也不热心,也不慷慨,而事实上,只要足似是而非地或是逼不得已地通得过良心,他就任何狡计都会使。他的推理法是雷斯脱所不懂的——他那种

能够使冷酷的商业战略和谨严的道德观念不相冲突的歧形逻辑,雷斯脱无论如何搞不通,然而他的哥哥居然办得到。“他具有苏格兰长老会教士的良心,而又混着亚洲人善观机会的知觉。”雷斯脱有一次这样告诉人说,这话可说是他对于他哥哥的确评。
可是他却不能动摇他哥哥的地位,也不敢反抗他,因为他哥哥是得公众舆论拥护的。他的为人一向都循规蹈矩,可是也许有些儿矫揉造作。
他哥儿俩外面看看很和睦,内里却是非常隔膜的。罗伯脱对于雷斯脱本人也很友爱,可是有关财政上的见解总不信任他,而且性情上,他两人对于人生和为人的意见总不能一致。雷斯脱对于他哥哥那么冷酷而固执地追求万能的金钱,私底下怀着一种鄙视。罗伯脱则觉得

雷斯脱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是可非难的,并且断定他迟早要自寻烦恼。在业务上,他两人并没多大的争执,因为老头子还在,这是没有很多机会的,但有种种细小的龃龉随时要发生。雷斯脱主张做生意应该和善,应该让步,应该讲交情,买人的欢心。
罗伯脱则主张箍得紧,主张节省生产费,主张利用经济的引诱力窒息别人的竞争。
他们发生龃龉的时候,老头子总竭力替他们排解,但他预料到一场冲突是免不了的。冲突起时,两个之中必定有一个要走,或者两个都要走。所以他常惯说:“你们两个孩子意见能够一致才好呢!”还有一点叫雷斯脱不安的,就是他父亲对于婚姻一事的态度,特别是对

于雷斯脱的婚姻。甘老头子始终主张雷斯脱应该早结婚,总以为他这样的耽搁是错误的。其他的孩子,除露意丝之外,都已经妥妥当当的结了婚了。为什么他这宠爱的儿子还不结婚呢?他确认这在他的道德上,社交上,商业上都有害处。
“社会对于你这样地位的人是期望他结婚的,”他父亲时时要发这样的议论。“这可以助成社会的巩固和尊严。你应该去找一个好女子,把家庭成立起来。你如果没有孩子,没有家,那末到了我的年纪,想到哪里去安身呢?”“好吧,倘若遇见相当的女子,”雷斯脱说

,“我想我会跟她结婚的。
可是这个相当的女子至今没有遇到。你叫我怎么办呢?不管是谁都要吗?”“不,当然不能随随便便的要,可是好女子多着呢,你如果肯尝试的话,你一定能够找到一个。贝斯家里有个女儿在那里。你想她怎么样?你是向来喜欢她的。我不能叫你这样流浪下去,这是不

会有好结局的。”他的儿子总只有微微一笑。“爸爸,你且随他去吧。我总有个时候会打主意,那是无疑的。我如果见到水,就会觉得口渴了。”老头子看这情形,也只好让步,但他心里总觉有种缺憾。他是一心巴望儿子成立家庭,切切实实做个事业家的。
在这情形之下,他当然不容易同珍妮缔结什么永久的关系,这是他自己也明白的。他于是把将来的行动慎审考虑了一番。珍妮,他当然不肯放弃,无论将来的结果怎么样。可是他必须审慎,必须不去冒无谓的险。他能带她到辛辛那提去吗?如果被人家发觉,不知要受怎

样的毁谤!他能在城外附近的地方金屋藏娇吗?家里人终不免要起疑心。他出外去营业能够带她一路走吗?这第一回到纽约,原是成功的。以后都能象这样的顺当吗?他把这问题在心里反复思忖。正唯因有困难,所以兴味夏浓。到底是圣路易好呢,匹兹堡好呢,还是芝

加哥好呢?这些地方是他常去的,特别是芝加哥,最后,他就决定把她安置在芝加哥。他要到那里去,常常可以有借口,而且只消一夜的火车。是的,芝加哥最好。那城里地方又大,又很热闹,要守秘密是容易的。他在辛辛那提耽搁了两个礼拜之后,就写信给珍妮,说

他不久就要到克利夫兰来了。她的回信说,他来看她很好。她已然对父亲提起过他了。她又说她呆在家里总不是办法,所以已经在一家铺子里找到事情,每礼拜四块钱的收入。他想她又去工作,心里微微一笑,可是想到她的体面上和精力上,就不免有些怜惜。“她真是

一个好人,”他说。“我至今遇到过的女人,要算她最好了。”下礼拜六,他就赶到克利夫兰,先到她做事情的地方去看她,约定那天晚上到她家里去。他心里很急,希望她尽速把他当作男朋友介绍给她家里人。到她家里之后,他看见房屋的卑陋和家境的贫穷,心里有

些儿厌恶,至于珍妮本身,似乎还是一样可爱的。他到了几分钟之后,葛哈德就到前房来跟他握手,葛婆子也出来跟他招呼,但他对于他们却不大注意。在他看来,那个德国老人也平凡得很,不过是他父亲工厂里雇用的数百工人那样的人物。他们随便谈了几句活,雷斯

脱就要珍妮出去溜一会弯儿。珍妮戴上帽子,跟他一同出去了。事实上,他们却到他预先租定给她贮藏衣服的那个房间里去。她到晚上八点钟回家,家里人都当是没有什么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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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一个月之后,珍妮就能宣布雷斯脱想要跟她结婚的意思了。他的屡次到她家里去,当然就是替这桩事预为地步的,而且也象很自然。只有葛哈德稍微有点疑心。他看不准这柱事情到底怎么样。或者是不错的也未可知。雷斯脱似乎是个确实很好的好人,而且有过白兰德的

事,就不会再有这亭吗?如果一个合众国的参议员会爱上珍泥,一个生意人为什么不该爱她呢?可是有一件——就是那个孩子,“她对他说起过味丝搭吗?”他问他的老婆。
“没有,”葛婆子说,“还没有。”“没有,没有。总有事情要瞒人的。你想他如果知道,还会要她吗?这样的行为先就该有这样的报应。她现在就该象做贼似的藏藏躲躲。那孩子是连一个正当的姓名也不能有的。”一两个礼拜之后,她告诉她的母亲,说雷斯脱写信给

她,叫她到芝加哥去跟他相会。因为他觉得不大舒服,不能到克利夫兰来。母女两个就对葛哈德说明珍妮要去跟甘先生结婚了。葛哈德听见这话,不觉勃然大怒,又重新起了疑心。但他除了发牢骚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至于事情决然没有好结果,那是他断定了的。
到了珍妮动身那一天,她竟不能向父亲告别。因为他那天出门去找工作,直到晚快边才回家来,她等不得他回来就上车站去了。“我到那里之后再写信给他吧,”她说。她跟她的孩子不住地亲吻。“雷斯脱不久就要给我们找一所好些的房子,”她满怀希望的接着说。“

他要我们搬家呢。”那天夜车将她带到芝加哥,就算她的旧生活宣告终止,新生活已经开头。
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必须在这里补叙一下,就是,虽然雷斯脱的慷慨行为已经救了她家经济的窘迫,孩子们和葛哈德却都还蒙在鼓中。家里买的必需品,葛婆子是很容易瞒过丈夫的,至于奢侈品,她虽然也买得起,却一点儿都没有买过。其实她是害怕,不敢买。但是珍妮

到芝加哥不多几天,就写信给她母亲,说雷斯脱要他们去找个新房子住。葛哈德自从珍妮走后,只想等她回来跟她吵闹一场。现在葛婆子把这封信给他看了,他皱了皱眉头,可是觉得这封信似乎就是正式结婚的一个证据。他想,如果他没有跟她结婚,为什么要帮助他们

呢?也许珍妮到底跟他正式结婚了。也许她确实已经抬高了身分,有能力帮助家里人了。想到这里,葛老头子就差不多决定要饶恕她的一切。
商量的结果,是决定去找新房子,并且叫珍妮回到克利夫兰来帮母亲搬家。当时大家就一同去到街坊,要找一个优雅清静的所在,最后果然找到了。这是一所有九间屋子的房子,还有一个院子,房租三十元,并且有适当的设备。餐室和起坐间的铺设都很舒适,客厅里有

一套美丽的家具,备寝室的设备也都齐全。厨房的用品样样都有,甚至还有一间浴室,这是葛哈德家里从来不曾享受过的奢华。通盘看起来,那所房子虽然质朴,却很称心,珍妮看见家里人能够舒舒服服的住在里面,也就乐意了。
及到实行搬家的时候,葛婆子真是乐不可支,因为这不就是她的梦想的实现吗?她的一生都是在巴望这个,现在居然巴到了。新的房子,新的家具,房间又多──一切都美丽得意想不到——你就想想看吧!她看着那新的床铺,新的桌子,新的抽斗橱,以及其他种种,不

由得眼睛里喜气洋洋。
“亲爱的,亲爱的,这不漂亮吗!”她嚷道。“是的,这不美丽吗!”珍妮微微一笑,本想只表示满意而不流露感情,但不由得眼中含泪了。她为她母亲的缘故,快乐得什么似的。她想起雷斯脱待她家里这般的好处,就是拿嘴去亲他的脚也可以的。
到了家具搬进的一天,葛婆子,马大和味罗尼加都动手安排布置。大家看见那些房间那么的宽敞,还有那么个院子,现在冬天虽然光秃秃,到了春天一定是会青苍悦目的,又见那成排的新家具竖在那儿,把全家人都乐得如同狂热了。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宽敞!乔其在新

地毯上擦擦他的脚,巴斯却在仔细考察那些家具的品质。他给它们的评语就是“漂亮!”葛婆子如同梦中人一般踱来踱去。她不能相信这漂亮的寝室,这美丽的客厅,这优雅的餐室,果真会算是她的。
葛哈德最后才来。他虽然竭力想要不流露快乐的心情,却也禁不住吐出几句热心的称赞。一看见餐室桌上挂着一盏蛋白石球的煤气灯,他就满意极了。
“还有煤气呢!”他说。
他一本正经地从蓬松的眉毛底下看出来,看见那脚下的新地毯,看见那橡木长桌上铺着白布,放着新盘碟,看见那墙上挂着的图画,看见那漂亮清洁的厨房。他摇了摇头。“我的天,倒是不错呢!”他说。“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咱们现在要留神,别打碎东西。这些东

西部容易划出痕来,那就糟蹋了。”是的,就连葛哈德也觉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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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此后三年中的事情,大概用不着一件件的记载。这就是葛哈德一家从卑微的境地渐渐升到比较可以自立的地位的事迹和经历。其所以能够如此,当然由于珍妮的得发,及因珍妮的关系而得她在远处的丈夫慷慨资助的缘故。
雷斯脱偶尔也到克利夫兰来,做那地方的贵客,有时就住在他们家里,同珍妮占据二层楼上两间最好的房间。珍妮住在家中,常要应他的电召匆匆而去,到芝加哥,到圣路易,或是到纽约。他所喜爱的消遣之一,就是到名胜地方,如温泉,克累门山,萨拉哥加等处,去

住一两个礼拜,跟爱妻同享奢华的生活,又有时候,他为要探望珍妮,路过克利夫兰只住一天就走。他一径觉得她的地位不确定,实在给她一重难堪的心事,但他到现在还没有想出补救的方法。而且心里到底想不想补救,连他自己也还不明白。他们的日子是过得很好的


葛哈德家里对于这事的态度是特别的。起初,虽然珍妮和雷斯脱的关系没有正式,但是事情好象很自然。珍妮说她是结过婚了。谁也不曾看见过她的结婚证书,她却这么说,而且看她的神气,也俨然跟他成了夫妇了。但是她从来不曾到过他家所在的辛辛那提,也从来没

有他的亲属来看她。再说他的态度,虽然起先因为钱的关系蒙蔽过他们,却实在有些特别。看他的举止行动,都不象一个结过婚的人。他是很冷落的。有时接连几个礼拜,她好象只接到他几个毫不在意的条子。有时是她出去跟他相会,也不过几天。只有时她长期不在家

中,或者可以看做他们真有夫妻关系的一种证据,但也可算是不自然的。
巴斯那时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男子,具有一点事业家的料事眼光,并且是有志要出人头地的,当时看见他妹妹这种情形,就不免有点疑惑。原来他已经很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因而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乔其那时十九岁,在一家糊壁纸厂里稍微有点根脚,很想

从这事业上找个出路,所以心里也有些不安。他感觉到事情有了差错了。马大十七岁,跟威廉和味罗尼加都还在学校读书。他们各人都有了个读书的机会,可是生活上总觉不安定。他们是知道珍妮那个孩子的。邻舍家则显然都在作他们自己的结论。他们是绝少朋友来往

的。葛哈德自己最后也断定事情必有差错,但这回的事情是他自己也牵涉在内的,所以觉得不大好出来争辩。他有时候想要问问她,劝她不要上当,但是木已成舟了。以后的事情只好看那男子的良心如何,那是他知道的。
事情逐渐发展,已经将近一种总破坏的状态了,还亏得人生出来供给它的一种意料不及的解决法。原来葛婆子的健康不济了。她虽然体格很好,而且向来都是好动的,近年以来却变懒怠了,身体也逐渐虚弱下去,又加她天生多愁,担过许多重大的心事,现在似乎已经积

成一种全身中毒的症候,虽属慢性,却是真病。她对一切事情都觉得懒意,稍稍做了点活就要疲倦,最后竟向珍妮诉说连爬楼梯也很费力了。“我觉得不大舒服,”她说。“想是要病了。”珍妮心里惊慌,打算带她到附近的温泉浴场去,可是葛婆子不愿意去。
“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好处,”她说。她只在家里坐坐,或者跟女儿出去赶赶车,但那凄凉的秋景又使她兴致索然。“我不愿意赶秋天来害病,”她说。
“这种飘零的落叶使我想起我的病是不会好了。”“哦,妈,你这是什么话呀!”珍妮口虽这么说,心里也觉惊慌了。
寻常的人家都是全靠一个母亲维持的,这要在怕母亲要死的时候方才会明白。巴斯一径都在打算怎样结婚,怎样跳出这环境,现在也把这个念头暂时丢开了。葛哈德大起恐慌,好象一个人等着大难将临的样子。珍妮不曾有过家里死人的经验,并没想到要有失掉母亲的可

能,仿佛觉得她要活下去是全靠她的。她看看情势不佳,却还存着希望,一径都守在身边,成了个由忍耐、等待和服务造成的惨白形象。
临终的一刻是在一个月的病和好几天失去知觉之后的一个早晨。在失去知觉的几天里,静默统御了全家,全家人都踮着脚尖儿走路。临死的几分钟,葛婆子又恢复知觉,把垂尽的眼光不住盯在珍妮脸上。珍妮怀着深切的恐怖,也不住瞠视着她的眼睛。“哦,妈呀!妈呀

!”她哭道。“哦,你不要去呀,你不要去呀!”葛哈德从院子里跑进来,就到床沿去跪下,痛心地扭着她那骨瘦如柴的双手。“该我先去的呀!”他哭道。“该我先去的呀!”葛婆子的一死,就促成了家庭最后的分散。巴斯早已在城里找到一个女子,现在正急乎想要

结婚。马大的世故已经深而且广了,也巴不得马上就走。她觉得有一个污点着在家庭上——实在是着在自己身上,如果她还留在家里的话。她把公立学校当做收入的来源;她要去当教员去。唯有葛哈德还不知向哪里去找出路。他那时又去做守更的工作了。珍妮有一天看

见他独自在厨房里哭,不由得自己也立刻掉下眼泪来。“哦,爸爸!”她央告道,“事情还不至于无法可办呢。你总有家可住的——你也知道——只要有我的话。你可以跟我去的。”“不,不,”他抗议道。他实在是不愿意跟她去。”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接着说。“

我的一生就算白白的完了。”过不多时,巴斯、乔其、马大终于逐一离家而去了,把珍妮、父亲、味罗尼加和威廉丢在家里,此外还有一个,就是珍妮的孩子。当然,雷斯脱是不知道味丝搭的来历的,而且说也奇怪,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他到珍妮家里来住的

时候,每次最多不过两三天,葛婆子总把味丝搭藏得好好的。最高一层楼上有间游戏房,又有间卧室,所以藏她是容易的。雷斯脱难得离开自己的房间,就连饭也开到起坐间去吃。他并不喜欢探问人家的事,也不一定要见其他的家里人。如果看见他们,他也很愿意跟他

们握握手,或者谈几句不相干的话儿,但也只有不相干的话儿罢了。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个孩子一定不能够出现,所以竟没有出现。
老年和儿童之间常有一种不可索解的同情,就是一种可喜亦复可悲的亲和力。当在劳利街居住的第一年中,葛哈德常要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味丝搭驮在肩头,拧她那软红的面颊。后来她初学走路,他一径拿一条毛巾系在她膈肢窝下,耐耐心心把她在房间里牵来牵去,

直到她自己能跨两三步的时候为止。等到她自己真能走路,他又常常用好话哄着她走,这种时候,他虽然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外面装作严峻,却实在是疼爱她的。由于命运的奇特安排,这个对于家庭体面的玷辱,这个染在因袭道德上的污点,已经拿它那无力的稚指扭住

他心上的柔筋了。他热心而有希望地爱这小小的弃儿。她是他那狭窄而幽暗的生活中的一丝明亮的光线,而葛哈德早就把她的宗教教育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了。当初坚执主张这孩子应该受洗礼的不就是他吗?
“你说,‘我们的父,’”他当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惯常教那口齿未清的孩子这么说。
“‘盎得布,’”是她学来的声音。
“‘他在天上。’”“‘打戴颠项,’”那孩子跟着说。
“你为什么这么旱就教她呢?”葛婆子在旁窃听那孩子把子音和母音纠缠不清,曾经这样的问他。
“因为我要她学习基督教的信仰,”葛哈德坚决的回说。“她应该学会她的祷告。如果她现在不学,就永远学不上了。”葛婆子微笑无言。她丈夫有许多宗教的怪癖,她觉得是好玩的。同时,她见他对于孩子的教育有这样同情的兴味,心里自然高兴。只是他有时候要非

常倔强,非常褊狭,要不那么的话,岂非更好?他这种行为正是自己磨难自己,并且磨难大家。
春天碰着晴朗的早晨,他会绝早就带她去做初期的世界小旅行。“来吧,现在,”他会对她说,“咱们出去走走去。”“走走,”味丝搭学着说。
“对了,走走,”葛哈德说。
那时葛婆子就会给她戴上一个小风兜,因为珍妮已经把味丝搭的衣饰备得很充足。葛哈德等她穿戴好,就拉着她的小手动身出门,耐着性儿慢吞吞一脚挨一脚的走,配合着她那蹒跚的步伐。
味丝搭四岁的那年,五月里有一天艳阳天气,他们又出外去散步。那时的自然,到处都在萌芽滋长,鸟儿啁啾着,报告它们刚从南方来;虫儿正在度过它们简短一生中的最好时节。麻雀在路上叽叽喳喳;知更鸟在草中高视阔步;青雀在村屋檐头建筑窝巢。葛哈德把这些

自然的奇观一一指点给味丝搭看,心中感着深切的愉快,而味丝搭的反应也很敏捷。每一种新的景象和声音都使她发生兴味。
“喔!喔!”味丝搭看见一只知更鸟落在近旁的小枝上,觉得眼前红光一闪,就这么嚷道。她已经擎起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的,”葛哈德说着,喜得他也好象才发见这种奇异的动物一般。
“知更鸟。鸟儿。知更鸟。你说知更鸟。”“鸡恩鸟,”味丝搭说。
“是的,知更鸟,”他说。“它现在要去找虫儿了。咱们瞧瞧有鸟窝儿没有。我在这些树里瞧见过一个。”他慢吞吞的走上前去,想要把前次散步时看见的一个空鸟窝重新找出来。“在这儿呢,”他走到一株小小的枯树面前,见一经冬的旧巢依然在那里,就这么叫道。

”这儿呢,来,瞧吧,”说着,他把孩子抱着顶了上去。
“瞧,”他用空着的一手指指一堆枯草说,“窝儿。那是一个鸟窝儿。
瞧啊!”“喔!”味丝搭也用自己的手指模仿他的指点的姿势说。“窝——喔!”“对,”老头儿把她重新放到地上。“那是一个鹪鹩的窝儿。它们现在都跑了。它们是不回来了。”他们继续向前漫步,他把生活中的简单事实一一告诉她,她也不住流露出儿童时期应有

的惊异。这样走了一两段街坊的路途,他这才掉转头来,好象世界的尽头已经到达。
“咱们该回去了!”他说。
忽忽她就已经五岁,模样儿更可爱了,知识也更开了,人也更活泼了。
葛哈德听她问起的问题,提出的疑义,总觉得她非常可爱。“这女孩子真奇怪!”他常常对老婆说,“你知道她问我些什么?‘上帝在哪儿呢?他做什么?他的脚放在哪里的?’她这样问我。我有时候忍不住笑呢。”老头儿从清早起来,直到夜里听她做过祷告,替她换

好衣服放上床睡觉为止,总觉得她是自己主要的安慰,没有味丝搭,葛哈德就要觉得做人太没有趣味。
二十七
三年以来,雷斯脱跟珍妮相处,一径都觉得快乐。从教堂和社会的观点看起来,他们的关系虽非正式,但因有这样的关系,他确实已经获得宁贴和安慰,所以他对于这回试验的结果是觉得十分满意的。他在辛辛那提的社交活动,如今实际上已经丝毫不感兴味,无论谁向

他提起婚姻,他一概拒绝不理。他把父亲所办的事业看做自己发迹的真正机会,但必须他能支配它才行,而这支配权,他却无法可以得到。罗伯脱的利害关系,一向就是这事的障碍,而况哥儿俩的理想和宗旨是一天隔膜似一天了。雷斯脱曾经有一两次想要加入其他的事

业,或者去跟别人另办一家车辆公司,但他良心上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在公司里是拿薪水的,以秘书和会计的资格(他哥哥是副经理)年领薪金一万五千元,还有向外投资的进款约五千元之数。讲到投机的事业,他不象罗伯脱那样有幸运,也没有他那么精明,所以每

年除官利五千元之外,什么也得不到。至于罗伯脱,资产已无问题的到了三十四十万之间,还有将来可分的利益,那是哥儿俩都打算着能够多分几成的。他们以为各人总可分到四分之一,妹妹则各得六分之一。甘老头子明知他的事业实际上是他哥儿俩在这里办,这样处

置法似乎也很自然。可是他们还觉得没有把握。将来的事情怎样,仍旧要看老头子的意思为转移。不过照情势看起来,他大约总会公平处理,不至使他们失望的吧。同时罗伯脱却分明在打倒雷斯脱的生活竞赛。你想雷斯脱打算怎么办呢?
每个有思想的人的一生中,总必有一个时候要把自己的处境细细检查,要向自己盘问,到底自己心理上,道德上,生理上,物质上是怎么一个情况。这种时候的到来,总在那不顾一切的青年跋扈时期已经过去,初期较强旺的精力已经用完,而开始感觉到一切事情的结果

和最后价值都没有把握以后。所以,有许多人心里都要萌起一种万事徒劳的消极思想,就是《传道书》中的传道士最善表现的那种思想。
①《旧约·传道书》一章二节:“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底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至于雷斯脱,却是竭力要用哲学思想的。“我生活在白宫里和生活在家里或是大旅馆里有什么分别呢?”他常常要对自

己这么说。但这问题已经包含着一种意义,就是人生中有些伟绩,是他一生事业当中所还没有实现的。白宫代表一个伟大人物的发迹和成功。呆在家里或是大旅馆里就是他未尝努力的结果。
大约就在珍妮母亲故世的那段期间,他曾经下过决心,要努力把自己振作起来。他要停止那种游荡的生活,不再陪伴珍妮去作那种白费光阴的旅行。他也向外投资。他的哥哥既然能生财有道,他总也能够的。他要努力伸张自己的权能——要尝试在事业上成功一个重要的

人物,免得让罗伯脱逐渐地垄断一切。他该抛弃珍妮吗?这一层他也曾想到。她对于他原不能有什么要求。她原不能提出什么抗议。不过他总想不出这桩事情应该怎么办。事情似乎太残忍,而且也无谓,尤其为难的(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就怕他自己要因此而不适意

。他是喜欢她的——爱她的,或者只是一种自私的爱也未可知。他总看不透怎样才能够把她遗弃。
正在这个时候,他跟罗伯脱发生一种真正严重的龃龉了。原来公司里和纽约一家油漆公司已经有过多年的交易,罗伯脱忽然要跟它脱离关系,另到芝加哥一家很有希望的新公司里去投资。雷斯脱却跟纽约公司里的人相熟,知道他们很可靠,而且有过多年很好的交情,所

以对罗伯脱的主张提出反对。老头子起先似乎赞成雷斯脱的主张。但是罗伯脱用他那种冷静而逻辑的语调辩论下去,眼睛含着绝无妥协的神情盯在他弟弟的脸上。“我们不能够,”他说,“因为父亲跟他们做过交易,或是因为你喜欢他们,就同老朋友永远交易下去。我

们必须要变换变换。我们的事业必须要加紧干;我们就要有更多更激烈的竞争了。”“这个看父亲的感想怎样就怎样办好了,”雷斯脱最后说道。“我对于这桩事情并没有深切的感情。无论怎样做,对于我没有妨碍。你说我们终于能得利,我只是提出反面的论证罢了。

”“我觉得罗伯脱的意见是对的,”甘老头子平心静气的说。“他向来主张的事情大多数都成功的了。”雷斯脱登时变色。“好吧,那末我们不必再讨论了,”他说着,就大步走出事务所去,这一下失败的打击,刚刚碰到他一心要想振作的时光,因而使他觉得非常的丧

气。事情虽然不大,总不免耿耿在心,且见父亲称赞哥哥的营业才能,尤其使他着恼。他因此疑惑起来,不知将来分配财产,老头子会不会公平处置。他已经得知他跟珍妮的纠葛了吗?他是嫌恶他的长时旷职吗?他自己忖度,以公司的事情而论,要说他无能,说他不管

事,都是不公道的。他的工作一向都做得很好。直到现在,家里有什么提议,都仍旧要跟他商量,有什么契约,都仍旧要他来研究,父母都仍旧把他当作被信任的顾问的——但是现在却被打败了。这事的结果怎么样呢?他想了又想,总得不到一个结论。
同是那一年里边,过了些时,罗伯脱又提出一个改组营业部的计划。他主张在芝加哥的米希根路上建造一所巨大的陈列室和堆栈,并且把他们已经完成的存货搬一部分到那里去。因为芝加哥地方比辛辛那提更适中。西部的买客和乡下的商人来买货都比较便利。而且有了

这建筑,不啻是替公司做了一张大广告,又可证明公司的巩固和繁荣。甘老头子和雷斯脱立即赞成这计划。他们都见到了这事的利益了。罗伯脱提议叫雷斯脱去担任这新建筑的营造。他以为叫雷斯脱到芝加哥去住些时是有益的。
雷斯脱对这提议,虽然要他大部分的时间离开辛辛那提,心里却是允可的。一来,这是光荣的职务,而且可以显出他在公司里的地位。二来,他又得跟珍妮同住在芝加哥。当初那个租屋同居的计划,现在容易实现了。因此,他就表示依允。罗伯脱微笑了一笑。“我断定

这事的一切结果都会很好,”他说。
营造的工作马上就要动手,雷斯脱就决定立刻搬到芝加哥。他带信给珍妮,叫她到那里去会他,见面之后,就一同到北区去挑选好一所房子,是在一条沿湖的冷街上的,他觉得很配他的胃口。他料想自己住在芝加哥可以装作还是独身的样子。他不会有请朋友到寓所去的

必要。他有他的事务所,随时可以会朋友,又有俱乐部,有旅馆,也可以会朋友。在他自己想,这样的布置可以算是理想的。
珍妮之离别克利夫兰,当然要使葛哈德家里的事情达到最大的难关。从此家庭多半是要分散了,葛哈德自己却用哲学的态度对付这桩事。他想自己是个老年人,无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巴斯、马大和乔其早已各管各的事去了。味罗尼加和威廉还在学校里读书,但也可

向邻舍人家商量寄宿。真正叫珍妮和葛哈德关心的,就是味丝搭。老头子的意思,自然主张珍妮把孩子带走。因为做母亲的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已经告诉他没有?”他在她动身的日子定了之后这样问她。
“还没有,可是我不久就要告诉他的,”她对他保证说。
“老是一个不久,”他说。
他摇谣他的头。他的嗓子变粗起来了。
“太不象话了,”他继续说。“这是大罪恶。我怕上帝要罚你呢。孩子是要人领的。我是老了,否则我会领。你想现在有谁整天呆在家里领她呢?”说完,他又摇摇头。
“我知道的,”珍妮有气没力的说。“我这就要去布置了。不久我就带她去同住。我不会不管她的,你总知道。”“可是孩子的姓呢?”他坚持说。“她总该有个姓的。再过一年她就要上学了。人家总要叫她的姓名。不能象这样永远下去的。”珍妮也很明白不能象这样

永远下去。她是极爱她的孩子的。她生平最觉难堪的事,就是必须跟孩子常常分离,而且连她这人的存在也该严守秘密。
她用这种态度对付孩子,似乎太不公道,可是她总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味丝搭原有好的衣服穿,而且什么东西都不缺。她至少是还舒服的。珍妮却还希望给她一个好教育。想到这里,她深悔当初不该不跟雷斯脱讲实话。现在是太迟了,可是她仍旧觉得除此外再无别法。

最后她才决定在芝加哥找一个可靠的女人或一家人家,把味丝搭交她去领。后来在拉扫拉路西边瑞典人的居留地遇着一个老太太,似乎她所需要的一切美德——清洁,纯朴,老实——都具备的。她是一个老寡妇,日间本有工作,但她乐意用她全部的时间来领味丝搭。双

方约定的办法是,如果能找到一个适当的幼儿园,就把味丝搭送进里面去。她必须有玩具可以玩耍,必须得到好好的照顾,健康上要有一点儿变化,奥斯伦夫人(就是那老寡妇的名字)就得去报告珍妮。珍妮打算每天去看她一趟,有时雷斯脱不在芝加哥,也可带味丝搭

到寓所去住。她想当初在克利夫兰,也把她带在身边,他却从来没有发现过。
布置停当之后,珍妮就找个机会回到克利夫兰去带味丝搭。葛哈德早就料到不久要跟味丝搭分别,只好把珍妮切实叮嘱一番。“她将来长大,一定是个好女孩子,”他说。“你应该好好的教育她,她是很聪明的。”他又主张把她送进路德教的学校和教堂,但是珍妮不甚

相信这事有怎样的好处。她跟雷斯脱相处日久,已经觉得公立学校或者比任何私立学校都好些。她对于教堂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可是她已经不再依靠教堂的教训做生活指导了。因为她为什么该依靠它呢?
第二天,珍妮就得回到芝加哥去。兴奋而热心的味丝搭已经打扮好要出门了。当她正在打扮的时候,葛哈德心里乱糟糟的踱来踱去,好象一个走投无路的游魂一般。到了临动身的一刻,他就只得竭力抑止住自己的情绪。他看出那个五岁的孩子并不知道离别的伤心。她很

快乐,很自得,不住罗嗦着怎样坐车和火车上的事情。
“你要学乖些,”他把她抱起来吻着她说。“要把问答的话和祷告念熟,不要忘记。也不要忘记你的公公——什么?——”他还想讲下去,却已哽咽不能成声了。
珍妮见父亲这般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却竭力把情绪抑止下去。“你瞧,”她说,“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个样儿——”她也说不下去了。
“去吧,”葛哈德硬着心肠说,“去吧。不如这样的好。”他于是庄严地站在旁边,眼看着她们出门而去,这才回到他所喜爱的地方(就是厨房里),站在那里,眼睛瞠视着地板。他们一个个的都离开他了——葛婆子,巴斯,马大,珍妮,味丝搭。他并着两只手,还象

他的老样子,把头不住的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反复的说。“他们都丢开我走了。我的一生成了一场空了。”

二十八
在珍妮跟雷斯脱同居的三年中,他们之间已经滋长出了一种强烈的相互同情和谅解。雷斯脱是真正爱她的,不过他有他自己的一种爱法。那是一种强有力的、自求满足的、不肯迁就的爱,大部分是由情欲而起的,可是已经逐渐达到精神的爱的程度了。她那种柔顺温婉的

性情,不但能够把他吸引,并且已经牢牢的绊住了他。她是彻底地真诚的,善良的,女性的,他因而逐渐的信任她,依赖她,而这信任依赖的感情是与年俱深的。
在珍妮那方面,也是诚挚地,深切地,真实地,逐渐爱上这个男子。起初,他打动了她的心思,摄住了她的灵魂,并且利用她的窘迫以作羁绊着她的链条,那时她虽然也喜欢他,却还略略有点儿疑心,稍稍有点儿惧怕。现在呢,已经跟他同居,已经跟他更熟,已经摸着

了他的脾气,她是真正的爱他了。他是这么大量,这么直爽,这么漂亮的。他对于一切事情的观点和意见都是实事求是的。他有一句爱说的格言:“照着墨线锯下去,随便那木屑落在什么地方。”这话深深印入了她的脑筋,觉得它非常奇特。他分明是什么东西部不怕的

——无论是上帝,是人,或是鬼。他惯常要对着她看,用他那双大红手的拇指和其他指头夹住她的下巴颏儿,说道,“你是可爱的,不错的,可是你还需要勇气和傲气。这几样东西在你是还嫌不足,”及见她的眼睛对自己的眼睛默默若有所申诉,就又接着说,“不要紧

,你有别的东西呢。”于是他就跟她亲吻了。
最使雷斯脱心喜的一点,就是她用来掩饰社交上和教育上种种缺点的天真态度。她本来不大识字,有一次他看见她把他常用的一些词儿写在一张纸上,旁边注着意义。他见了不觉微笑,但他因此反而更加喜欢她。又有一次,在圣路易的南方旅馆里,他发现她装做吃不下

东西的样子,因为他看见旁边桌上的人都在看她,当是自己吃东西的方法不对。她不十分明白吃什么东西该用什么叉,什么刀,而那些奇形怪状的食品也使她觉得为难;比如龙须菜和蓟菜,她就不知道该怎样吃法。
“你为什么不吃点东西呢?”他很温存的问道。“你肚子是饿的,不是吗?”“不很饿。”“你一定饿的。你听我说,珍妮。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千万别那么想。你吃东西的方法并不错。要不然,我也不带你到这里来了。你是本能地会的。不要多顾虑。你要有什么不

对的地方,我马上就会告诉你的。”说着,他那棕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安慰她的神气。
她微笑一笑,表示感激,自己也承认说,“我有时候觉得有点不安呢。”“别那么样,”他又重复的说。”你并没有错。别烦心。我会教你的。”而他确乎事事都肯教她的。
逐渐逐渐的,珍妮把舒服生活的规矩和习惯都学会了。葛哈德家中向常所有的,都不过是生活的必需品,现在呢,她是没有一样没有了——箱子,衣服,化妆品,以至全部奢侈的设备,——她对于这些东西固然都喜欢,却仍顾到自己的身分,务求样样都恰如其分。她并

没有一点虚荣心,有的只是一点享受特权和机会的意识。她对于雷斯脱替她做过的事和继续替她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感激。她只望能够绊住他——长此绊住他!
安置味丝搭的一切手续办妥之后,珍妮就安定下来,过着日常的家庭生活。雷斯脱因为事务忙,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家。他在大太平洋旅馆包了一排房间,原来这是当时芝加哥唯一的大旅馆,他就把那里当作形式上的寓所。中饭和晚上的请客都在友联俱乐部。那时候电

话还很少,他却已在自己寓所里装了一个,因此要跟珍妮说话,随时都便利的。他一礼拜住在家里的时候大约两三天,有时还要多些。起初,他坚执要珍妮雇用一个女用人做做家常生活,但后来珍妮提议临时雇人做扫除浆洗的工作,他也觉得比较妥当,就默认了。珍妮

很喜欢家庭的操作。她天生是很勤劳的,又很爱秩序,因而更提高了他爱她的感情。
雷斯脱的早饭总在早晨八点钟吃。晚饭要七点钟开,并且要铺排得好。
银子的器皿,花玻璃的杯盘,外国的瓷器——这一些小小的生活奢侈品,都是使他称心的。他的箱子和衣橱都放在寓所。
在最初几个月里,一切事情都很顺溜。他偶尔要带珍妮出去看看戏,如果碰见熟人,总把她当做葛哈德小姐给人介绍。若遇必须用夫妻的名义登记时,他就用上一个假名字,但在无须怕人发觉的地方,他也就把自己的真名写上。这样,一直到现在,都不曾发生什么困难

或是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在这样的局面下,珍妮别的心事都没有,就只怕味丝搭的事情一旦发觉,不免要引起麻烦,又因父亲在家里,家庭太没有组织,难免要担心罢了,有一天,味罗尼加写信给珍妮,说马大已经在克利夫兰租到一所房子,她跟威廉也打算住到那里去,叫老头子独个人住在家

中。珍妮深怕这事要实现,因而加重了她的心事。她想起父亲,觉得他可怜得很,又想他手已受伤,只能做守更的工作,如今要把他独个人丢在家里,不免伤心起来。他会到她这里来吗?她看他现在的情形,知道他是不会来的。就是雷斯脱要不要他来,她也还没有把握

。即使他来了,味丝搭的问题也仍不能解决。因此珍妮的心事终于放不下。
讲到味丝搭的问题,那确实是很复杂的。珍妮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所以对于她的事情特别关切,巴不能够给她多多的好处,借以弥补自己不得对她尽母亲义务的欠缺。她每天到奥斯伦夫人家里去一趟,每回都把玩具,糖果,以及她想得起来可以博那孩子欢心的东西带

给她。她到那里去时,总跟味丝搭坐在一起,把神仙和巨人的故事讲给她听,听得那孩子把眼睛一径大大的睁着。后来,碰着雷斯脱回去省亲,她居然带她到寓所来了,带了几回之后,她就发现这是可以常做的。又过些时,她渐渐摸着他的脾气,就愈加胆大起来——虽

然胆大这个词儿是难得会跟珍妮发生联系的。她那样的冒险,就如同小耗子一般;有时雷斯脱不过短期间——两三天——的出门,她也敢把味丝搭带到寓所去。她甚至敢把味丝搭的玩具藏在寓所,预备她来的时候可以玩耍。
当孩子在珍妮寓所的时候,珍妮就不得不认识人生确是可爱的东西,只要她能做得一个正式的妻子和快乐的母亲的话。味丝搭是一个聪明不过的女孩子。她常常发出种种天真烂漫的问题,使得珍妮的疚心愈加深切。
“我能来眼你同住吗?”就是她常常提出的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珍妮只好告诉她,说母亲现在还不能带她同住,但是不久就可以了,她要尽快的设法带她来长住。
“你不能说到底什么时候吗?”味丝搭又要问。
“不,亲爱的,现在还说不准。但总快了。我想你再等几天总不要紧的。你不喜欢奥斯伦夫人吗?”“喜欢的,”味丝搭回说。“可是她这会儿再没有好东西给我了。她还是给我那几样老东西。”珍妮听了,心里好生难受,就要带她到玩具店里去,让她把新玩具满载而

归。
雷斯脱是当然一点儿都没有疑心的。他对家庭事情的观察一向都马马虎虎。他只顾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快乐,一心相信珍妮的忠实,决不疑心她会有什么瞒人的行为。有一次,他因身体不适,下午回到家来,见她不在家里——不在家里有三个钟点,从下午两点到五点,

他心里略略有点着恼,等她回家之后,就责怪了她几句;但是他的着恼并没有她的惊惶那么厉害。她怕他要起疑心,直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对他竭力的解释。她说她是到洗衣女人那里去的。又因去买了东西,所以回来迟了。又说她想不到他回来得这么早。又说她很抱歉

,不该出去,以致他回来不能服侍。经过这回之后,她就明白这样的事不知要生出怎样的纠纷来。
这事之后约莫三个礼拜,雷斯脱有事回到辛辛那提,要过一个礼拜才来,珍妮就又把味丝搭带到寓所去住。这一下就一连住了四天,母女之间真有说不尽的快乐。
这回的小小团聚,本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故的,却因珍妮一点儿疏忽,竟至发生很大的影响,使得她后悔不及。原来味丝搭有只玩具的小羊忘记带走,搁在前房一张大皮榻底下,刚巧那张榻是雷斯脱惯常躺在上面吸烟的。
那小羊的颈上有条蓝色带子拴着一个小铃儿,皮榻振动时就会微微的作响。
味丝搭是小孩子淘气,故意把那小羊扔在皮榻的背后,当时珍妮一些也不知道。味丝搭走后,珍妮把各样玩具都收拾起来,偏偏漏下这小羊没有捡起,及到雷斯脱回来,它还是放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日光照耀的玩具区域。
就在那天晚上,雷斯脱躺在那张榻上,安静地受用着他的雪茄和报纸。
偶尔把雪茄落在地上,还是旺旺点着的。他恐怕烧坏东西,弯着身子看榻下。一时却看不见那支雪茄,他就站起身来,把皮榻移开一步,这一来,就发见那小羊依然站在味丝搭当初扔下的地方。他把它捡了起来,反复的看了一会,心里很觉奇怪,为什么家里会有这样东

西。
一只小羊!这一定是邻家孩子的东西,珍妮引他来玩儿丢在这儿的,他心里想。他就要把东西拿去跟她开一回玩笑。
想着,他就高高兴兴的把那玩具擎在手里,走到餐室,见珍妮正在食器台上做活,他就假装严厉的声音嚷道,“这是哪里来的?”珍妮梦想不到有这足以证明她的两重身分的东西被他拿住,回过头来一看,当他已大起疑心,就要对她发作了。登时她全身的血液都涨到脸

上来,立刻就又统统落下去。
“怎么!怎么!”她嗫嚅道,“这是我买来的小玩意儿呀。”“我猜也是的,”他和蔼地回答;她那种惊惶的神色已经逃不过他的眼睛,却还没有发觉其中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它正在一个僻静的羊圈里打转儿呢。”他把那颈上的小铃儿弹了几下,珍妮呆呆站在那儿,

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小铃儿微微响了几声,他又回头把珍妮看了一眼。他那样子很象开玩笑,她简直不能说他有什么疑心。可是她自己的心境几乎已经没有恢复宁静的可能了。
“你有什么不适意吗?”他问。
“没有什么,”她回答。
“看你这样儿,好象这只小羊给你吃一大大的惊吓似的。”“我忘记把它捡起了,别的没有什么,”她随随便便地说。
“看这小羊好象已经玩了多时了的,”他又比较正经的加上一句,但看珍妮对于这个问题分明觉得很难受,就不再追问下去了。他本想在这小羊身上寻点儿开心,结果却得不到。
他于是回到前房,躺在皮榻上,把这事思忖起来。她为什么要这样惊慌呢?不过是一件玩具,为什么竟叫她的面色变白呢?她独个人在家寂寞,把邻家的孩子哄到家里来玩玩,也算不得一回事。她为什么要吓得这般模样呢?他想了又想,终于得不到一个结论。
此后关于这小羊的事情就再没有提起。等到事过境迁,倘若没有别的事情重新来打开他的疑窦,珍妮记忆之中也原可以完全扫去这回事情的印象的,而无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有一天晚上,雷斯脱在寓所比平常时间耽搁得稍久一点,忽听得门铃声响,刚巧珍妮在厨房里有事,他就自己去开门。门开处,见一个中年妇人,慌慌张张的,把他看了一眼,就用一口瑞典腔的话,说要找珍妮。
“呆一会儿,”雷斯脱说着,就到后边去叫她。
珍妮远远就看见来人是谁,慌慌张张的走出穿堂,反手将门带上。这样的举动,立刻引起雷斯脱的疑心来。他把眉头一皱,决计要把事情查究个彻底。不一会,珍妮又走进来,面孔白得同死人一般,两手好象没有地方可放,急乎想要找点东西抓住似的。
“什么事情?”他问道;他方才感着的恼怒,使他的口声带着一点严厉了。
“我得出去一下子,”她许久才回答出来。
“好的,”他勉勉强强应允她。“不过到底是什么事情,你总可以对我说的,不是吗?你现在要到哪里去?”“我——我,”珍妮说不出口来。“我——得要——”“唔,”他厉声道。
“我得出去有事去,”她支吾道。“我——我等不得了。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雷斯脱。现在请你别问我。”她眼睛瞠视着他,面上仍旧现出打定主意急乎要走的神气。雷斯脱从来没有见过她这种紧张急迫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感动,而且有些着恼了。
“你要去当然可以,”他说,“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呢?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呢?跟人家说话,又为什么要在门背后嘁嘁喳喳呢?你到底到哪里去?”说到这里,他自己觉得太粗暴,就不说下去了。珍妮先听见那个消息,已经急的不得了,现在又受着这一番从来

没有受过的叱责,登时情绪紧张到极点。
“我会告诉你的,雷斯脱,我会告诉你的,”她嚷道。“现在可不行。
现在我没有工夫。等我回来什么都告诉你,请你别拦阻我。”说完,她急忙到隔壁房间去拿外套,雷斯脱到底莫名其妙,仍旧不肯放松,直追她到房门口。
“你听我说,”他做出强硬而野蛮的样子来嚷道,“你这种行为是不对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问个明白。”他站在门口,从头到脚都现出强硬和坚决的神情,好象非叫人服从不可。珍妮那时被他追逼得没法,只好回过头来。
“是我的孩子,雷斯脱,”她嚷道。“她要死了。我现在没有工夫说话。哦,请你别拦阻我。等我回来什么都告诉你。”“你的孩子?”他嚷道。“你这是什么鬼话?”“我是没有法子,”她回道。“我是怕——我早就该对你说的。我不过因为——不过因为——啊,放

我走吧,等我回来通通告诉你。”雷斯脱满心惊异的把她瞠视了一会,这才站开了,知道当时不好再向她追逼。“好吧,你去吧,”他平静地说。“不要叫人送你去吗?”“不要,”她回道。“奥斯伦夫人就在不远。我会同她去的。”她面色惨白的匆匆去了,他站在那

里沉吟了半晌。难道这就是他自以为认识清楚了的女子吗?怎么,她已然骗了他好几年了。珍妮!那个面色惨白的!那个老实样儿的!
他这样喃喃自语着,竟有点儿窒息了。
“好吧,我真是该死!”

二十九
珍妮这样匆匆被召而去的理由,无非是为味丝搭得了小儿的急症——这种急症之突如其来和它的结果,是没有人能在两小时之前预料到的。那时味丝搭不过几点钟之前得了咽喉炎,却发展得非常快,把个可怜的瑞典老太婆吓得半死,慌忙央求邻舍家赶来送信,说味丝搭

病重,要甘太太马上就去。
这送信人目的在叫她快去,形色不免慌张,使得珍妮以为孩子马上就要死,心里过分惊慌,以致几年来的秘密一旦败露。珍妮走出门,就三步作两步的直向前奔,只盼跟女儿再相见一面。如果她来不及赶上怎么好呢!如果味丝搭已经去了怎么好呢!她本能地加紧了脚步

,而在一杆杆的街灯向后风驰电掣而去的当儿,她已完全忘记了雷斯脱方才所说的话的难堪,也虑不到他要赶她出门去,叫她同着小女孩子流落在他乡,却只记得味丝搭正在病重,或者已经临危,并想起母女乖离全是自己的罪过,以为如果自己能把她带在身边,就不会

有今夜的事,也未可知的。
“我要赶得上才好,”她一路上不住的喃喃自语,过一会儿又发狂似的谵语道:“我该知道这种不自然的行为是要受天罚的。我为什么这么糊涂!
——为什么这么糊涂!”一到门口,她就飞也似的跑过那条小径,进得屋中,见味丝搭惨白、安静而虚弱的躺在那里,可是已经好得多了。好几个邻家的瑞典人和一个中年的医生伺侯在旁边,一见她跪到孩子床边去跟她说话,大家都好奇地对着她看。
这时珍妮已经下了决心了。她对她的女儿已经犯了罪,犯了可痛心的大罪,从此要竭力来弥补了。雷斯脱对她原很亲爱,从此她什么事都不瞒他了;即使他离开她——她想到这一点,不由得心如刀割一般——她也一定要这样做。她决不叫味丝搭再做无人看管的弃儿。她

决定要对她尽母亲的义务,给她一个家。自己到哪里,她也到哪里。
她那时在这简陋的瑞典矮屋里,坐在床边,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这样的欺骗是毫无效果的,已然使得家庭生出许多纠纷和苦痛,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忧虑也都由此而来,尤其是今天晚上的事情,也就是这种欺骗的结果,那末还有什么好处呢?而况现在事情已经败露了。她

坐在那里不住的沉思,正不知将来要怎么样,同时味丝搭也渐渐安静下去,不久就酣然入睡了。
雷斯脱等到最初发觉这事时的一阵气愤过去了之后,就向自己问起几个十分自然的问题。“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有多大了?怎么她刚巧会在芝加哥,是谁在领她的?”但他只能问而不能答;他是绝无所知的。
这时候,他不由得怀着好奇心,把他初次跟珍妮在联桥夫人家里会见的情形重新想起。她当时所以能引动他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他只经几小时的观察就觉得自己一定能把她勾引上呢?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道德的放荡吗?意志的薄弱吗?还是什么呢?料想这可悲的

事件里面一定有一种艺术,就是一种熟练了的骗术;至于她对自己这样老实的人也来施其骗术,就太忘恩负义了。
忘恩负义这件事是雷斯脱生平所极恨的,他以为这是人类中罪大恶极的劣根性,倘使在珍妮身上发现丝毫,那是要使他难堪之至的。他看她以前的行为,确乎从来不曾露过忘恩负义的形迹,而且正相反,她好象是知恩感德的,但如今这事败露,他就认为是她忘恩负义的

强有力的证据,因而不免对她怀恨了。她怎么好用这样的行为对付他呢?他对于她岂不曾出之于水火之中而给她十分善意的吗?
想到这里,他就从椅上站起来,在那静寂的房间里慢慢踱来踱去,同时这题目的严重性已经使他的决断力充分发挥起来。他断定她已经对他犯了罪,而他觉得自己是有能力可以惩罚她的。又断定本来的隐瞒已经不是,继续的欺骗更是难容。最后,他就断定她的爱情到底

是分了,一部分给他,一部分给那孩子;这样的发现,是他这种地位的人谁也不能安然忍受的。他因而感着十分烦躁,两手插在衣袋中,不住的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雷斯脱之认珍妮为辜负自己,原不过为着隐瞒孩子这一桩事情,其实这孩子所由来的非正式的关系,也犹之珍妮被他引诱而成的关系一般,那末他这样的判断自不免失于偏颇,然而这种不可索解的偏见,似乎是重责人而轻责己的人类永远要犯的。他当时丢开自己的行为

不论(原来男子们的判断难得有把自己的行为来维持平衡的),却相信一种理想,以为女人对于她所爱的男子应该把她心里的事尽情暴露,无所隐瞒,如今珍妮对他有这样的隐瞒,所以使他痛恨了。他曾经有一次试探着问到她的身世,她却求他不要追逼她。那时她就应

该说出这个孩子了。现在呢——他只有摇头而已。
他把这事想过一番之后,第一个冲动就想自己一走,从此把她丢开。同时他又要想听听这事的究竟。但是他竟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出去了,先到一家近便的酒馆去觅饮。饮完,他雇车到俱乐部,在各房间里闲步一回,跟遇着的熟人闲谈一回。他觉得心中烦乱如麻;最后,

经过三小时的考虑,他才雇车回寓。
珍妮坐在睡孩旁边,心中迷乱,不知所措,过了半晌,见她呼吸停匀,方知危险已经过去。她那时觉得无事可做,就又想起自己刚才匆匆离去的家来,记得自己曾经应允雷斯脱的话,觉得对于自己的义务是该尽忠到底的。
也许雷斯脱那时还在等她。他即使要和她断绝,想来总愿意把她其余的故事听听完的。她想他一定要把自己抛弃,心中不免痛楚惊惶,但她觉得这样的处置也并非过分,只是自作孽的报应罢了。
珍妮回到寓中,时光已过十一点,穿堂里的灯已经熄了。她先把门试推一下,这才插进钥匙去。听听里边并没有动静,她就开门而入,预备雷斯脱拿着一副森严的面孔来对付她。可是他并不在家。瓦斯灯点在那里,是他忘记了未关的缘故。她急忙四下一看,见屋内是空

空的,就立刻得到另外一个结论,他已经丢开她走了,于是她呆呆的站在那儿,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走了!”她心里想。
正在这个当儿,他的脚步在楼梯上响了。他头上戴着一顶软边帽,低低拉在广阔的额头,盖在棕色的眉毛上,身上穿着大衣,领子紧紧的扣着。他进门来,眼睛不看珍妮,先把大衣脱下来,挂在钉上。这才慢吞吞脱下帽子,也把它挂了起来。及至这套都做完,他才走到

眼睁睁望着他的珍妮那边去。
“我现在要把这事的情由从头到尾问一问,”他开口先这么说。“这是谁养的孩子?”珍妮踌躇了一回,好象一个人正要动身去探险似的,这才机械地启齿,一一的供认出来:
“是参议员白兰德养的。”“参议员白兰德!”雷斯脱也应了一声;这个已故闻人的名字灌入他耳中,实在具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力量。“你怎么会认得他的?”“我们惯常替他洗衣服,”她简单地回说──“我的母亲同我。”雷斯脱呆了一呆;她这样坦白的陈述,竟可

把他那一肚子的怨恨都消解掉,“参议员白兰德的孩子,”他心里想。那末这个平民利益的伟大代表人就是她的——一个自己供状的洗衣妇的女儿的——糟蹋者了。却原来是一幕下层生活的好悲剧。
“这是几时的事情?”他追问着时,面上现出十分阴郁的神色。
“离开现在将近六年了,”她回说。
他把自己跟她认识以后的时间算了一算,这才继续说:
“那孩子几岁了?”“五岁多点儿。”雷斯脱稍稍有点感触。他心里觉得事情严重,口音就更加沉着,却不象以前那么严峻了。
“你一向把她藏在哪里的?”“在你去年春天到辛辛那提的前头,她都在我家里。后来是我去带她到这儿来的。”“我到克利夫兰去的几回她都在家里吗?”“是的,”珍妮说,“可是我不让她到你可以看见她的地方去。”“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说对家里人已经声明同

我结婚的,”他所以要说这句话,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孩子和她家庭的关系不免有点奇怪而起的。
“是的,”她回说,“可是我不愿意把这孩子告诉你。他们是一径当我会告诉你的。”“那末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因为我害怕。”“怕什么?”“我不晓得我跟你去之后到底怎么一个结局呢,雷斯脱。我要有法子可想的话,我总不愿意害她的。后来我也觉得惭愧了

,但你当初说你不喜欢孩子的时候,我是害怕的。”“怕我要丢开你吗?”“是的。”他呆了一呆,因为她这些坦率的回答已经把他当初断定她全用骗术的那种疑心消散一部分了。原来这其中的欺骗,毕竟不过是情境上的为难和道德上的畏怯罢了。又想她的家庭是怎样

一个家庭啊!她家里人一定都是没有道德观念的,否则怎会生出这样的纠纷来呢!“你不知道这事终于要败露的吗?”他最后又追问道。“你一定应该见到,你决不能这个样儿把她养大的。你为什么不旱告诉我呢?奴果早说,我是不会怎么样的。”“我知道,”她说。

“我可是要保护她。”“她现在哪里?”他问道。
珍妮一一的对他说明。
说完,她站在那里,觉得这些问题跟他的态度有些矛盾,她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后来她又竭力解释一番,而其结果,只能使雷斯脱谅解她不是有意弄诡巧,只是想错念头罢了,这种情形已经十分明显,假如他处于另一种地位,竟可以怜悯她了。但是关于白兰德的一段

供状,仍旧挂在他心上遣之不去,因而他最后又回到这个题目上来。
“你说你的母亲惯常替他洗衣服,你又怎么会上他的手的呢?”珍妮直到现在,觉得他所有的问题都还忍受得了,只有这个问题使她不堪痛楚了。原来他已渐渐蚕食进她生平记忆中最难堪的一段时期来了。象他这样的问法,好象是要求她把什么事情都和盘托出。
“我那时年纪还轻,雷斯脱,”她辩解道,“还不过十八岁。我是什么都不懂的。我常常到他住的旅馆里去拿衣服,每个礼拜六又得把衣服送还他去。”她停了一停,看雷斯脱找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好象要慢慢听下去的样子,这才继续道:“我们家里穷得很。他常常拿

钱给我,叫我拿给母亲。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她又停了一停,实在说不下去了。雷斯脱看看非再怂恿她一下不可,就又时时插进他的问话去,这才逐渐逐渐的把这痛心的故事全部都引逗出来。
白兰德是有意要娶她的。他曾经写信给她,但等不到他来接她,他就死了。
说到这里,她的供状已经完毕。接着的五分钟里,雷斯脱一言不发,只拿膀子靠着壁炉台,眼睛望着墙壁,珍妮也默默无言,不愿再有所申诉,只是耐心的等着,不知事情怎么样下去。扎扎的钟声清晰可闻。雷斯脱脸上绝不流露一点思想感情的形迹。他现在十分平静,

十分清醒,只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罢了。珍妮站在他面前,如同犯人站在被告席里。正义的,道德的,心地纯洁的他,正坐在裁判席中。现在就要宣告判决了,就要决定他自己所当采取的行动了。
老实说起来,这种事情确乎是一种很不愉快的纠葛,象他那样身分和财产的男子实在不应该牵涉在内的。这个孩子既然实实在在的放在眼前,全部事情就显出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面貌——但是他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发言。他又踌躇了一会,听见壁炉台上的法国钟敲了三下

,这才觉得珍妮白着脸儿,仍旧提心吊胆的站在那里。
“你好去睡了,”他最后说了这一句,就又把这困难的问题考虑起来。
但是珍妮仍旧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期待着,以为马上可以听见他给她的命运的宣判。谁知她徒然的期待着。他冥想了好些时,就转身走到靠近门口的一个衣架那里去。
“你去睡去吧,”他淡然的说。“我要出去了。”她本能地转过身子,心觉虽在这危急关头,也仍可以替他做点儿小事,可是他并没有看见她,就闷声不响的走出门去了。
她目送着他,听见他的脚步在楼梯上响,就仿佛自己的死刑已经判定,听见丧钟在敲了。她做了什么事了啊!他现在打算怎么样啊!她站在那里,绝望得心乱如麻,及至听见下面的门格扎一声响,才感觉到那万分无可奈何的一阵酸楚。
“走了!”她想道。“走了!”在黎明的光中,她仍旧坐在那里冥想,她当时的情势是不容她有闲工夫淌眼泪的。
珍妮姑娘三十
这个阴郁而彻悟的雷斯脱,看他那个样儿似乎已经断然决定将来采取的行径,而其实并不如此。他那时的心情原是很严峻的,但他并没有看出他所以怨恨的理由究竟在哪里。不过那个孩子的存在,确实使事情非常难处罢了。他不愿意看见珍妮从前所作败行的证迹化做人

类的形状在他面前走路,但是事实上,他也承认自己当初如果认真一点,早就可以逼使珍妮讲出她的身世来的。他知道她不会说谎。在开头的时候,他就应该把她过去的历史问个明白。他却没有这么做,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他心里有一点是确定了的,就是他跟珍妮结

婚这桩事情是用不着再去想它的了。这是办不到的,在他这种地位的人是办不到的。那末这个问题的最好解决,就是把相当的赡养费给与珍妮,然后跟她断绝。他抱着这种决心走到旅馆里,而他却没有对自己实在说过立刻就要这么做。
凡人处在这种境地,造理论是容易的事情,要实行却是全然另外一件事。我们的舒服,嗜好,和情欲,是跟着习惯而增长的。现在珍妮对于他,已经不但是一种舒服,而是一种嗜好了。他二人常常相处的差不多四年光阴,已经给他很多关于她和他自己的认识,所以他是

不容易马上放手的。这样的做法未免太矫情。他在日间厂里工作忙迫的时候,也许会想起这种做法,但到夜里就不同了。他又会感到寂寞,这一点是他自己发现了之后也觉惊异的,因而使他烦恼了。
珍妮最初的理论,以为味丝搭被牵涉进他们的新关系里来,怕要害了孩子,这种理论是雷斯脱在这事态中感着兴味的一点。她怎么会发生这种感想呢?他总不明白。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不是比她好吗?但过了些时,他就觉得珍妮的观点并不是没有意义。她不晓得他究竟是

何等样人,日后对她怎么样,也许他不久就要丢开她。对于这点既然拿不稳,她就想要保全孩子了。
这种想法是并不能算错的。于是他又很想看看那个孩子到底怎么样,象参议员白兰德这种人物的女儿,多少总会象个孩子的。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子,珍妮也是美貌的女人。他想到这里,虽然心里不免要烦躁,但已萌起好奇心来了。他应该回去看看那个孩子——他实在有

去看她的权利——但是他又踌躇起来,因为他觉得开头的态度不大好处。他揆情度势,似乎确实应该跟她断绝的,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同自己谈判起来。
其实呢,他是不能跟她断绝的。他跟珍妮同居了这几年,不知怎么的,已经少她不了了。因为以前有谁跟他这么亲热呢?他的母亲原是爱他的,可是她对他的态度里面,真正的爱的成分实在不如期望的成分来得多。他的父亲呢——好吧,他的父亲也是象他自己一样的男

人。他的姊妹们大家都各人顾各人的事;罗伯脱跟他又是脾气不合的,只有跟珍妮在一起,他才有快乐,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着。她在他已属必要的了;他离开她日子愈长,愈加要觉得少她不了。最后他就决计同她去彻彻底底的谈一谈,希望达到一种的谅解。他要叫她

把孩子带来自己养。他要叫她明白他也许终于要离开她的。他要她感觉着他们的关系虽没有立时破裂,却已经有了一种变化了。就在那天傍晚,他又回到寓所。珍妮听见他进来,心里怦怦大跳一阵,这才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上去迎接他。
“照我看起来,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雷斯脱用着他那特征的直截了当的语气开口说。“去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来,你自己可以照管她。犯不着交给陌生人去养。”“好的,雷斯脱,”珍妮柔顺地说。”这是我早就愿意的。”“那末很好,你最好马上就去。”他从

口袋里掏出一张晚报,漫步走到前窗,这才又回转身来朝着她。“你我现在还是可以谅解的,珍妮,”他继续说。“这事的经过我已经看明白了。我起初不先问你,叫你告诉我,那是我的愚笨。你要这样隐瞒我,虽则是怕孩子的生活要牵涉到身上来,也该算是你的愚笨

。你该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情。现在也可不必谈它了。我只有一点要提醒你,就是象你我这样的关系,彼此倘无信任心,那是怎么样也过不下去的。我当初还以为你我真能彼此信任的。如今在这样不相信任的基础上,除开一种暂时的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太多

纠葛了。受人毁谤的理由太多了。”“我知道,”珍妮说。
“现在,我也不主张操之过急。在我这方面,觉得维持原状没有什么不可以——目前一定可以的——可是我要你看明白了事实。”珍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雷斯脱,”她说,“我知道。”他走到窗前,向外凝视。院中有几株树,夜色渐渐凝集在上边。他心自猜疑,

不知这事究竟要如何结局,因为他是喜欢一种家庭气氛的。他舍得离开家里到俱乐部去吗?
“你去做饭吧,”他过了一会,心觉烦躁的回过头来这样提议;不过他貌虽冷峻,心里却并不然。他觉得生活上不能有更美满的组织,实在是一种羞耻。他又回到他的长榻上,她就去打点她的事情。她一边做事,一边想到味丝搭,想到自己对不起雷斯脱,想到他已经决

定不跟她结婚。那么,一场好梦已经被她自己的愚蠢所破坏了。
她铺好了餐桌,点好了美丽的银烛台,做好了他所喜爱的饼干,放一条小羊腿在锅里烤炙,洗几张莴苣叶子做起一碟生菜来。原来她也曾把烹调书研习过些时,并曾从母亲那里学了不少烹调的方法。她手里做事,心里却不住猜详这事的结局。他终于要丢开她走——那是

无疑的了。他要丢开她走,跟别的人去结婚。
“哦,好吧,”她最后想,“他总还不立刻就走——这是聊可自慰的。
而且我可以把味丝搭带到这里来了。”她叹了口气,把东西送上餐桌。怎么能够把她的雷斯脱和味丝搭一起给她呢——但这希望是完的了。
三十一
这场风波过后,曾有一段时间的和平和安静。第二天,珍妮就去把味丝搭接了回来。母女团聚的快乐把其他许多心事都消解了。“现在我可以给她尽点责任了,”她心里想。那天下午,她曾三四次听见自己哼着一只小曲儿。
不久,雷斯脱也回来了,却并不是为着味丝搭来的。他在外面又曾竭力下决心,要改善自己的生活,要跟珍妮实行决绝。他想起自己寓所里放着一个孩子——偏偏又是那么个孩子——当然要很不高兴。他竭力要把这孩子的观念抛开,竭力要学做不去理她的样子,学了许

久,这才动身回家。这一个家虽然有许多的缺点,却仍旧是一个安静,和平,而且分明能够使得个人觉得舒服的所在。
雷斯脱回家的开头几天,珍妮要想摆布那个爱玩的,容易兴奋的,几乎不可控制的孩子,使她不去惹恼那个古板的,认真的,商人脾气的男人,很觉得有些为难。雷斯脱打电话说要来的那天晚上,珍妮曾给味丝搭一番严厉的训诫,说他的脾气很坏,不喜欢小孩子,叫她

不要走近他。“你千万不要多说多话,”她说。“你千万不要问七问八。你妈会来问你要什么的。也别自己伸手拿东西。”当时味丝搭正正经经的应允了,可是她的小孩子心肠并不能够掌握这番警戒的充分意义。
雷斯脱是七点钟到的。珍妮已经费了大劲将她尽量妆扮过一番,自己也到卧室中化妆一下。雷斯脱进门时,以为味丝搭总在厨房里。事实上,她却跟随她的母亲同到起坐间的门口,一看就可以看见的。雷斯脱挂好了帽子大衣,回转身来就瞥见了她的第一眼。那孩子样子

很可爱——他第一眼看见就承认了。她那时穿着一件白地蓝点的法兰绒衣裳,衬着软领软袖,下穿白袜白鞋。她的玉米色的鬈发妩媚地挂在她的脸上。蔚蓝的眼睛,蔷薇色的嘴唇,蔷薇色的面颊,完成了那幅图画。雷斯脱瞠视了一回,几乎想要去跟她说话,可是勉强制

住了。味丝搭就惊怯地走了开去。
珍妮走出来时,他就讲起味丝搭已经接来的事。“孩子的相貌很可爱,”他说。“你要她到这里来很费力吗?”“不费什么力,”她回说。
珍妮走到饭厅,雷斯脱就窃听到她们的一段谈话。
“他是谁?”味丝搭问。
“嘘!那是你的雷斯脱叔叔。我不是叫你别说话吗?”“他是你的叔叔吗?”“不是的,宝贝儿。别说话了。快到厨房里去吧。”“那末只是我的叔叔了?”“是的。赶快去吧。”“好的。”雷斯脱不由得微笑了。
假如这孩子是土头土脑的,相貌难看的,脾气乖张的,或者是三样都具备的,那末当时的结果如何就不容易推测了。又假如珍妮的手腕没有这么巧妙,那末他一开头也许就要得着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如今这孩子的天然美,合着她母亲把她藏匿起来的委婉手段,就使他瞥

见一种永远愉快的天真和青春了。他想起珍妮已经做了那孩子这些年的母亲,想起她有时要一连几个月跟她不见面,又想起她从来不曾暗示过孩子的存在,而对他的爱情却分明是很厚的,因此他心里不由得感动起来。“真是奇怪!”他说。“她是一个奇特的女子呢!”

有一天早晨,雷斯脱坐在客厅里看报,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响动似的。
他回过头去,看见一只大蓝眼睛从隔壁一头门的门缝里盯住他看——那效果是很叫人觉得狼狈的。这不象是一只平常的眼睛,因为若是平常的眼睛,遇到这种难以为情的情境早就该缩回去了;那只眼睛却是好整以暇的,一动都不动。他庄严地把报纸翻了个面,重新再看

一看。那只眼睛还在那里。又翻了个面,又看一看。那只眼睛仍旧在那里。他盘起腿儿来再看,这才不见了。
这一件小小的事情,本身虽然无关重要,却含着一点喜剧的意趣,这是雷斯脱特别容易起反应的。他虽然绝对没有意思要松弛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却觉得自己的心境已因这神秘的窥看略微振动了;他那撅着的嘴角已经有要掀动的意思了。他并不肯向他的感情让步

,仍旧牢牢盯住那张报纸看,但这偶然事件已经分明留着在他心上了。那幼年的窥探者已经把她的第一个重要印象给了他了。
这事之后不久,有一天早晨雷斯脱正在吃早饭,很平静的一面吃着一面看报,忽又被那孩子的露脸所惊觉——这一回可不那么简单。原来珍妮已经给味丝搭吃过早饭,打发她自己去玩儿去,叫她等雷斯脱出门再出来。摆布停当后,她自己才坐到桌上来吃,正在倒咖啡,

忽然看见味丝搭来了,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大踏步穿过房间。雷斯脱抬起头来,珍妮红着脸急忙站起。
“做什么,味丝搭?”她跟上前去问道。
但是味丝搭早已走到厨房拿了一柄小笤帚回来,脸上显得态度很坚决,看起来煞是好玩。
“我要我的小笤帚呢,”她一边嚷,一边堂而皇之的走过去。雷斯脱看见这种精神的表现,心里又不由得动了一动——这回却容一个依稀的微笑通过他的嘴上了。
只因这回的会见,雷斯脱就逐渐打破对于那孩子的厌恶感情,而代之以一种容忍,承认她是具有一个人类的一切可能性的。
此后六个月中的发展,就使雷斯脱心中那种坚拒的态度更加放松一步。
他那时对于他所处的那种有些染污的气氛,虽然还不能完全服帖,却已经觉得非常舒服,无法可以放弃了。这个地方太象一个安乐窝。珍妮这人实在可崇拜。论他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他本来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现在又享受到一种安静、纯朴和欢好的家庭生活,他觉得

这种境地实在舍不得了。他一天耽误一天,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径过下去也无不可。
在这期间,他跟小味丝搭的亲善关系不知不觉地日渐加强起来。他发现味丝搭的一切举动都含着一种真正的滑稽趣味,因而要注意着它的发展。她常常做出好玩的事情;虽有珍妮在旁审慎监视着,她还是控制不住,往往要插嘴进来引得人发笑。例如有一次吃饭时,她在

大盆子里用一柄大刀切一块小肉,雷斯脱就对珍妮提议给她买一套小刀叉来。
“她用不动这些刀呢。”“是的,”味丝搭立刻就接口说。“我要一把小刀儿。我的手也是这么小的。”说着她把手擎了起来。珍妮不知雷斯脱喜欢不喜欢,慌忙伸手把那小手揿下去,雷斯脱却费了大劲才算没有笑出来。
此后不久,又有一天早晨,她看着珍妮把糖放进雷斯脱的杯子里,忽然开口说,“我杯子里要两块,妈。”“不,宝贝儿,”珍妮回说,“你杯子里用不着。你有牛奶喝。”“雷斯脱叔叔都有两块,”她抗议说。
“是的,”珍妮回说,“可是你还是小孩子呢。而且你在桌子上不能说话。这是不乖的。”“雷斯脱叔叔的糖太多了,”是她立刻说出口来的回答,因使雷斯脱不觉粲然。
“我可不觉得太多,”他插进来说;这是他肯屈尊跟她直接说话的第一次。“你这句话好象是狐狸和葡萄的故事呢。”①味丝搭也报他一个微笑,而且见他那冰冷的神气已经解除,她就滔滔不绝的谈起来了。这样的事经过了几次,雷斯脱终于觉得那孩子仿佛是自己亲生

的一般。他甚至已经愿意把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所能供给的机会同她共享,只不过有两个当然的条件,其一就是他要跟珍妮不分开,又其一就是他们要有一个妥当①《伊索寓言》:狐狸见葡萄树很高,知道自己吃不着,就说葡萄一定是酸的。味丝搭自己没有糖,就说雷斯

脱叔叔的糖太多,跟这故事相象。的布置,不致叫他自己为世人所唾弃,因为这个世面就是他的后援,也就是他不得不牢牢放在心上的。

三十二

到了第二年春天,陈列室和堆栈已经完工,雷斯脱就把事务所搬进新建筑里去。这时以前,他的事务都是在大太平洋旅馆和俱乐部里办的。从此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固定住在芝加哥,好象这就是他将来的家了。那时他有无数的琐事丛集在身——事务所里许多人员要管

理,各种重要文件要办清。
因此他可以摆脱了旅行的义务,就是不必再在罗伯脱指导之下担着去看阿弥的丈夫的义务了。原来罗伯脱那时正在拓殖他个人的势力,不但要把姊妹们竭力笼络,并且要把工厂也改组。有好几个向来得雷斯脱喜爱的人员,都要有被排挤的危险。雷斯脱却还没有听见消息

,甘老头子则主张不去干涉他。
因为他看看自己年纪够大了,巴不得有人能够拿出强有力的政策来,把责任担当了去。雷斯脱似乎不大措意。这时侯,他跟罗伯脱好象是比从前亲睦些了。
假使雷斯脱和珍妮的秘密生活永远不败露,日子原可以很顺溜的过下去。有时他跟珍妮同坐一辆马车,也曾被他社交上和商业上的熟人看见过。
他就自解自慰,以为他是个单身人,同谁交际都可以自由的。怎见得珍妮不是好人家的小姐呢?他只要避免得了,就不把她介绍给别人。同她坐车一定走得特别快,免得别人要拦住说话。在戏院里的时候,她就只是葛哈德小姐,上文已经说过了。
为难的就在他的许多朋友眼光也很尖锐。他们并不是要干涉雷斯脱的行为。不过他们见他从前在别的城市里也曾同这女人在一起,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他姘识的。好吧,这也打什么紧?又有钱,又年轻,当然要活动活动的。后来流言传到罗伯脱耳朵里,他却替他守秘密

。如果雷斯脱要做这种事情,那是千好万好。不过事情终于是要败露的。
败露的一天,就在雷斯脱跟珍妮在北区寓所住了约莫一年半之后。原来那年秋天风雨连绵,天时不正,雷斯脱有一天忽觉腹中疼痛起来。初起时,他心想一会儿就会好的,只洗了一个热水澡,服了许多奎宁,以为就可以无事。谁知病却厉害起来,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

起床不得,身上大发烧,头痛得象要裂开似的。
他因跟珍妮同居日久,已经什么事都大意了。当时他如果仔细一点,本该住到旅馆里去独个人养病。事实上,他却喜欢病在家里,好叫珍妮服侍他。因此他打电话给事务所,说他病了,一两天之内不能去;吩咐完毕,他就安心叫珍妮悉心调治起来。
珍妮呢,无论雷斯脱有病无病,当然乐意他跟自己一起的。她劝他看医生,请医生开方。她给他热的柠檬水喝,用冷水一回回替他浇头浇手。后来他病好,又拿牛肉茶或是燕麦粥给他开胃。
就在这场病里,第一次真正不幸的事故发生了。原来雷斯脱的妹妹露意丝到圣保罗去看朋友,前几天曾写信来,说回家路过芝加哥要来看他,后来却比她预定的日期早几天就动身了。她到芝加哥,正是雷斯脱病在寓所的时候。她先到事务所去找他,知道他要过几天才能

去,就问起他的住址。
“我想他总在大太平洋旅馆开房间吧,”一个说话不谨慎的秘书回答她。“他现在不大舒服呢。”露意丝觉得有点不高兴,就打电话到大太平洋,回说甘先生好几天没有在那里了,又说他在那里开房间,事实上一个礼拜只住一两天。她有些着恼,又打电话到俱乐部。
俱乐部里有个接电话的仆人,曾经有许多次打电话到雷斯脱的寓所。雷斯脱没有吩咐他不要把电话号码告诉人,而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问起过这个号码。当时那仆人听见露意丝是雷斯脱的妹妹,又听见她急乎要找他,就回说,“我想他住在雪勒坊十九号吧。”“你在说

谁的住址?”一个走过那里的书记问道。
“甘先生的。”“好吧,你别乱说呢。你还不知道吗?”那仆人正要辩解,露意丝已经把电话挂上走开了。
约莫一点钟之后,露意丝因觉她哥哥这第三个住处有些奇怪,已经亲自找到雪勒坊。那是一所双幢的房子,她上了台阶,就见门口挂着“甘宅”的牌子。她揿了门铃,珍妮出来开门,看见一个穿得这么时髦的年轻女子,不觉吃了一惊。
“这是甘先生的寓所吧,”露意丝眼看着珍妮身后的门口,很谦逊的说。同时看见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子,心里也有点儿惊异,但还不过是一个浑沌的疑团罢了。
“是的,”珍妮回答。
“他有病吧。我是他的妹妹。我可以进去吗?”当时珍妮倘有余暇可以考虑一下的话,也许也会推故拒绝她,谁知露意丝仗着自己的身家地位,不容珍妮有说话的机会就直闯进去了。进门之后,她就四下打量了一番。随即她走进起坐间里,里面就是雷斯脱正在卧病的寝

室。刚巧味丝搭在屋角里玩耍,看见这新来之客就站了起来。寝室门是开着的,分明看见雷斯脱躺在床上,床左有一个窗口,照见他眼睛闭着在那儿。
“啊,你在这里,哥哥!”露意丝嚷道。“你是什么病呀?”说着,她慌忙走到床边去。
雷斯脱听见她的声音,眼睛已经睁开,立刻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他勉强支着胳膊,抬身起来,可是一时竟说不出话。
“怎么,露意丝,”他最后才逼出这声来,“你是打哪儿来的?”“圣保罗。我是提早几天回来的,”她有气没力地回答,因为她看看事有蹊跷,心中不免烦躁。“你寻得我好苦呢。谁是你这——”她正要说出“美貌的管家”几个字来,一回头看见珍妮手脚失措似的在

隔壁房间收拾东西,现出十分惊惶的神色。
雷斯脱没奈何地咳了一声嗽。
他妹妹用尖锐的眼光四处打量一番。她觉得那里颇有家庭的风味,又愉快又迷人的。有一件珍妮的衣服披在椅子上,看样子很是亲昵,使得甘小姐很觉不好意思。她看看她的哥哥,见他眼睛里含着一种很奇异的表情——他好象有点儿狼狈,却仍旧是冷冷然的,旁若无人

的样子。
“你是不该到这里来的,”雷斯脱不等露意丝提出心中的问题,就先说道。
“为什么不该来呢?”她听见这大胆的招供,不由得心中大怒,就这样的反问他。“你是我的哥哥不是?为什么你该有我不能到的地方呢?好吧,我听见了,这是你对我说的话。”“你听我说,露意丝,”雷斯脱再把身子抬起一点儿,继续说道。“你也是个明白人,跟

我一样懂得人生的。咱们现在用不着辩论。我并不晓得你要来,不然的话,我就另有布置了。”“另有布置,不错,”她冷笑道。“我也要这么想法。好主意!”她想到自己无端落入这陷阱,心中老大的着恼,以为这实在是雷斯脱的羞辱。
“这不过是我对你客气的话,”他作色道。”我并不是要向你辩护自己的行为。我说我要另有布置,并不就是向你讨饶。你如果要不客气,那也随你的便。”“怎么,雷斯脱·甘!”她两颊涨得绯红地嚷道。“我不想你会这个样儿。我想你也该觉得惭愧,居然这么公然

的——”后面这个词儿她可不说下去了——“而且咱们的朋友满城里都是。真可怕!想不到你会这样的不识羞耻,这样的不知自重。”“什么羞耻不羞耻!”他怒道。“我已然告诉你了,我不是向你辩解。
你如果不喜欢这样,你当然知道自己的办法。”“哦!”她嚷道。“这是自己亲兄弟说的话呀!而且都为着那个货色说的呀!那个孩子是谁的?”她又野蛮地却好奇地追问道。
“不要紧,总不是我的就是了,就算是我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希望你不要管我的事情。”珍妮当时在起坐间隔壁的饭厅里操作,听见他们话里提到她,很是难听,也只得咬紧牙关忍痛罢了。
“你别肉麻吧。我从此再不来管你的事,”露意丝又应口道。“可是我想你这样的人实在犯不着做这样的事——犯不着跟这种下流女子在一起。因为她不是——”她正要再把“你的管家”几个字接下去,可是雷斯脱已经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了。
“你不要管她是什么样人,”他咆哮道。“她比有些自命为上流人的还好些。我也明白你的意思。那是不要紧的,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然做了这种事,就不管你的意思怎么样了。有过失该我自己承当。你别替我操心吧。”“好吧,我不管你,你放心,”她又应口道。“

你分明是不把家庭放在心上的了。可是你如果识点羞耻的话,就不该叫自己的妹妹到这种地方来。
我就只觉得恶心,别的没有什么,我想别人听见这种事情也要恶心的。”说着,她就转过身子,带着侮慢的神气走了出去,刚巧珍妮走近饭厅门口来,她又狠狠的把她瞪了一眼。这时候,味丝搭已经走到里面去了。过一会儿,珍妮才走进房来,把门关上。她不知道说什

么才好。雷斯脱把一头浓发掠在背后,满肚子忧郁地仰在枕头上。“命运真会恶作剧!”他想道。她现在回去,一定要把事情告诉家里人。父亲就要知道,母亲也要知道,罗伯脱、伊木真、阿弥都要听见了。他还有什么话可以辩解?——她是亲眼看见的。他沉思地瞠视

着墙壁。
这时候,方在操作的珍妮也有材料可供她思索。在别个女人的眼里,她的真正的地位原来是如此的。现在她已经能够看透世界上人对她的态度了。
这一家人家对于她,其远不可即,就仿佛他们住在另一行星上一般。在他的妹妹、兄弟和父母的眼中,她就是一个烂污女子,一种在社会地位上、思想上和道德上都比他低得多的货色,简直是街上卖淫的货色。她本来也曾希望能够叫世上人看得起她,如今却晓得这场希

望全空了。想到这里,她的敏感性上就裂开了一个阔大的创口。她实在是下流的,卑贱的,在她露意丝的眼中如此,在一般人的眼中如此,在雷斯脱眼中也根本就是如此。啊,她怎能够挽回世上人的这种成见,让她体体面面的生活着,规规矩矩的做个人呢?
这怎么办得到呢?她也知道做人应该这样的。可是怎么能够这样呢?
三十三
露意丝念及家声损坏,心中不胜愤慨,就急忙回到辛辛那提,把她这次发现的经过报告家里人,并且添花添朵的加上了许多细节。据她报告,她当时在门口遇见一个“傻头傻脑的面色苍白的女子”,一听见自己的名字,甚至不肯让她进去,却只站在那里,“现出一副贼

胆心虚的样儿。”又说雷斯脱也太无耻,竟敢对着她的面直认不讳起来。她问孩子是谁的,他不肯告诉她。“总不是我的就是了,”他只肯说。
“哦,真有这回事!真有这回事!”首先听见这故事的甘老夫人嚷道。
“我的儿子,我的雷斯脱!他怎会做出这种事来呀!”“而且是那样一个货色!”露意丝故意加重语气喊出这几个字来,仿佛这几个字必须重复一下,才见得事情是实在的。
“我到那里去,原是为看病去的,”露意丝继续说。“他们说他病了,我当他总是重病。谁知道会有这种事的呢?”“可怜的雷斯脱!”她的母亲嚷道。“谁想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甘老夫人把这困难问题在心中反复忖度一番之后,觉得自己以前没有经验,不知该怎

样解决,就打电话把老头子从工厂里请回来大家商议。商议的当儿,老头子始终板着一张庄严的面孔没有话说。雷斯脱是公然跟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一个女人同居了。他生来性情倔强,大概是会不顾一切的。在这情形之下,要行使亲权是不可能的事。他知道雷斯脱是

师心自用的,如果有人要劝他改邪归正,那就只有用高妙的外交手段才行。
商量没有结果,老头子就一肚子不高兴的回到工厂去,但他已经决定事情不能不管了。他又同罗伯脱商量了一回,罗伯脱承认谣言已经听见过多次,他只不愿意说出来。甘老夫人后来提议罗伯脱到芝加哥去跟雷斯脱谈一谈。
“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拖下去,对他将会造成无可补救的损害,”甘老头子说。“他不能指望这样的做法可以成功。这是谁都不能的。他或者是娶她,或者是离她,总不外是两条路。我要你替我去跟他这么说。”“很好,很好,”罗伯脱说,“可是谁能叫他相信呢

?我是干不了这个差使的。”“我希望,”老头子说,”他终于会相信;可是你无论如何去一趟试试看。这是不会有什么害处的,他或许会明白过来也未可知。”“我可不相信,”罗伯脱回说。“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你想他在家里的时候,也曾劝过他多少好话,可有

什么用呢?不过你如果觉得这样可以有点儿安慰的话,我也会去的。母亲也要我去。”“是的,是的,”他父亲心烦意乱的说,“去一趟的好。”因此罗伯脱就答应去了。此去的成功失败,他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他自信有道德和正义的力量可以打动人,就欣然的动身

到芝加哥去了。
罗伯脱到时,就是露意丝来过的第三天早晨。他先到堆栈去找,雷斯说不在那儿。他这才打电话到他家里,很圆滑地跟他约定了一个时间。雷斯脱还在病中,但他情愿到事务所里来会面。到时候,他果然来了。他用着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会见罗伯脱,先谈了一回营业的

情形。接着就是一种有所酝酿的沉默。
“我想我这回的来意你总知道吧,”罗伯脱试探着开始说道。
“我想我也猜得着,”雷斯脱回说。
“他们听见你有病,大家都很担心,特别是母亲。你这病总不至于复发吧?”“我想不至于。”“露意丝说她来的时候看见这里有一种特别的组织。你没有结婚吧,有没有?”“没有。”“那末露意丝看见的那个年轻女子只不过是——”他说时摆手示意。
雷斯脱点点头。
“并不是我要查问你,雷斯脱,我不是查问你来的,只因为家里人都觉得我该来一趟。母亲心里苦恼得很,我为她的缘故不能不来看看你——”他停住了,雷斯脱被他那种诚恳和尊重的态度所感动,觉得单就礼貌而论也该对他有一点解释。
“事已如此,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他慎重地回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有了这个女人,而家庭却要反对。这事的主要症结,似乎就在它不幸而被发觉一点上。”他停住了,罗伯脱就把这段平凡推理的实质在心中反复推敲。他觉得雷斯脱对于这件事情很是平

心静气。他似乎还同平时一样,心里是十分清醒的。
“你现在还没有打算要跟她结婚,是不是?”罗伯脱迟疑地问道。
“我还没有这种打算,”雷斯脱淡然地回答。
他们安静地相视一会儿,罗伯脱这才向城中的远景膘了一眼。
“我想我用不着问你对她是不是真有爱情吧,”罗伯脱冒险问道。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你讨论这种神圣的灵感,”雷斯脱带着一种严肃的幽默回答道。“我自己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感觉。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个女子使我很喜欢罢了。”“好吧,这完全是一个关于你自己的幸福和家庭幸福的问题,雷斯脱,”罗伯脱停了一会儿又继

续道。“在这里面似乎谈不到道德——至少这是你和我不配讨论的。你对于这桩事情的感情,自然只有你独个人的关系。
但是你自己个人的幸福,似乎就足以构成辩诉的充分理由。而且家里人的感情和面子也是应该重视的。我们的父亲是个比谁都看重家庭名誉的人。这一层你当然也跟我一样明白。”“我也知道父亲心里要怎么样,”雷斯脱回道。“我对于这全部事情,是跟你们谁都一样

明白的,只不过一时想不出办法罢了。大凡这样的事情,总不是一天做成的,所以也不能一天就把它解决。女人已然在这里了。这是我有一部分该负责的。我虽然不愿意细道详情,但是这种事儿总比法庭历上所载的要复杂一点。”“当然我并不知道你跟她的关系已经到

了怎样的程度,”罗伯脱回说,“我也不一定要知道,可是你想想看,除非你有意思要跟她结婚,不是事情总觉有点不公道吗?”这最后一句话原是探探他的心的。
“只要能有益处,这话我也愿意赞成,”雷斯脱支吾道。“现在的情形却是如此:女人已然在这里,而家里人也已经知道了。只要是有法可办的话,我就得照办。这样的事情是谁也不能代我办的。”雷斯脱暂时沉默,罗伯脱站起身来,在地板上踱了一会,又回转来说道

:“你说你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或者宁可说还没有到那时候吧。不是我多管,雷斯脱。我从一切观点看起来,都觉得你正在铸成一生的大错。你别怪我多嘴,象你这种地位的一个人,牺牲未免太大了;你是吃亏不起的。
就算撇开家庭不管,你的注也下得太大了。你简直是糟蹋自己的一生——”他说到这里,把他的右手伸出来,这是他表示十分恳切的习惯态度,而雷斯脱也感觉到他的恳切了。现在罗伯脱并不是在批评他。他是要打动他的心。这其间是有个区别的。
但是这样的打动却仍旧得不到反应,于是罗伯脱又想新辟一条蹊径去打动。他因形容起父亲如何宠爱雷斯脱,如何希望找一家辛辛那提的富户给他配亲,只要他合意,就会找一家天主教徒,至少也要门当户对的。又说母亲也是一般殷切的期望,雷斯脱自己总该也明白。
“他们大家的感想我一概都明白,”雷斯脱最后打断他道,“可是我想不出马上能够有什么办法。”“你以为马上离开她不是办法吗?”“我是说她待我非常好,所以我在道德上应该有义务替她尽力。至于怎样尽力法,我可也不知道。”“跟她同居吗?”罗伯脱冷然问

道。
“她既然同我住惯了,当然不会叫她卷铺盖滚蛋,”雷斯脱回道。罗伯脱就又坐下来,仿佛觉得自己这番打动他的话都属徒劳了。
“你不能看家庭的份上向她婉言相劝把她送走吗?”“不,这要经过相当的考虑才行。”“那末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说你有希望可以使事情赶快了结,让我回家去好有话安慰家里人的焦急呢?”“倘若能使家里人不为着这事焦急,我是十分愿意的,不过事实是事实,

你我之间用不着说模棱两可的话。我已经说过,这关系中间牵涉着许多事情,要得我和她双方都不受委屈,那是没有讨论的可能的。象这样的事情,除开当事人自己,谁也不能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理,而且即使是当事人自己,也有时不知道的。现在我只能应允你尽我的力

量去做,此外不能说什么了。”雷斯脱说到这里,罗伯脱又站起身踱起步来,但不一会就又回来说道,“你以为现在没有办法吗?”“现在没有办法。”“很好,那末,我想我也只得走了。我觉得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可说了。”“你同我吃了饭走不好吗?我想我可以同你

到旅馆里去,你要是不走的话。”“不,谢谢你,”罗伯脱回答说。“我想还能赶得上一点钟的辛辛那提火车。我总要去试一试看。”那时哥儿俩面对面的站着,雷斯脱脸色苍白,颇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罗伯脱则清朗,润泽,强干,精明,谁都看得出时间在他们身上造

成的差别。罗伯脱是个纯洁果断的人,雷斯脱则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弱者。罗伯脱是事业家的精干毅力的具体化,雷斯脱则具有商业的自足精神,向来拿一种怀疑的眼光看人生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凑成了一幅对照的图画,同时流露出各自心中的思想来。
“好吧,”那哥哥停了一歇道,“我想我再没有什么可说了。我本来希望你对这桩事情能够跟我们的态度一致,可是你自己的主张当然最好。你现在既然还不觉悟,我也再没有话能够叫你觉悟。可是我总觉得你这办法是不对的。”雷斯脱听了并不作声,但是他脸上表现

出一个并未变更的主意。
罗伯脱转身取了他的帽,他们就一同走到事务所的门口来。
“我回去总尽力替你掩饰,”罗伯脱说完这句就走出去了。

三十四
在我们这个世界,一切动物的活动都似乎限制在一个平面或是一个范围里,仿佛这是我们这绕日而行的星球上的生物天生不得不然的。例如一条鱼,决不能越出海的范围而不遭毁灭;一只鸟,决不能进入鱼的境界而不致丧生。从花上的寄生虫到丛林深海的巨兽,我们都

能分明看见它们的行动受着这种范围的限制,有谁想要尝试脱离本来的环境,那结果是必然不幸的。
但在人的场合,这个限制论的运用却还不曾十分明白的察见。我们现在还没十分懂得支配我们社会生活的那些规律,所以还不能构成很明白的一般概念。然而社会上的舆论,非议,和批判,冥冥之中已经造成了种种界限,不得因其无形质而即认为非真实的。无论男女,

当其犯了过错——就是说,当其越出他们惯常行动的界限——时,原不至有飞鸟投水或是野兽近人那样的结果,毁灭原是不会立刻就跟着来的。人们对于这种事情,总不过皱眉以示惊异,冷笑以示讥嘲,扬手以示抗议罢了。然而社会活动的范围划得很清,谁要越出一步

就会被定罪。一个人生养在某种环境里,他实际上就不能适应其他任何境地了。他就象一只鸟儿,既习惯于某种密度的空气,在较高或较低的平面上就都不能舒服地生活了。
雷斯脱等他哥哥走后,就在靠窗一张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沉思地凝视窗外的繁华城市。在那里,展开在他面前的,是具有精力,希望,繁荣,快乐等等现象的人生,而这里,他正突被一阵恶运的风所冲击,被它暂时扫荡了开去——他的前途和目的都被吹散了。他能继续

这般兴采地在他原走的路上走吗?他跟珍妮的关系能够不受这突如其来的反对潮流的必然影响吗?拿他当初跟自己的家庭那种舒适的关系来说,现在他的家庭不是已经成了一件过去的东西了吗?所有当初那种纯洁的亲爱空气,现在都要没有了。他父亲眼中惯常有的那种

赞许他的恳挚神情,现在还会存在吗?罗伯脱,他自己对于工厂的关系,乃至他旧时生活中一切,都因露意丝的这次突然闯进而受影响了。
“这是不幸的,”他当时所能想到的只有如此。但既想到这一点,他就从无谓的冥想移转到实际办法的筹思上去了。
“我想明天要到克累门山去一趟,至迟礼拜四总要去了,如果觉得有力气的话,”他回家之后就对珍妮这么说。“我心里觉得不大舒适。也许去几天就会好的。”实际上,他是要独个人去住几天,好把事情慢慢的想一想。
届时珍妮替他理好行装,他就走了,可是带着一种阴郁沉思的心境走的。
接着的一个礼拜中,他有充裕的时间把这事细加考虑,考虑的结果,就是觉得目前尚无何等断然行动的必要。他以为再过几个礼拜实际上是没有分别的。罗伯脱和家里其他的人未必会再来找他说话。他的业务关系,也势必维持原状,因为这是跟工厂利益有关的;至于强

迫他的手段,那一定是不会有的。但他跟家里人已经无望地有了嫌隙这一点意识,他终于觉得排遣不开。“事情糟糕了,”他想道,——“事情糟糕了。”然而他的主意仍旧没有变。
此后经过足足一年的时间,这种尴尬的事态依然继续下去。雷斯脱已经六个月没有回家,后来碰着一次重要的业务会议,才把他叫了回去。他到家里时,态度很从容,颇有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母亲很亲热的跟他亲吻,不过略带一点伤感罢了;他父亲也如常的招呼他,跟

他诚挚地握手;罗伯脱、露意丝、阿弥、伊木真,对他虽没有口头上的谅解,却都一致愿意忘记那件事了。但是他觉得大家都象疏远了,而且这种感觉一径存在着。从此之后,他就竭力避免回家,即使偶然去一回,也总相隔得很久。


三十五
在这时期里,珍妮正在经过一种道德上的难关。她这时除开雷斯脱的家庭的态度使她十分痛心外,又初次认识了世界对她的态度。她是个坏货──她已经知道了。她曾有两次机会屈服环境压迫的力量,其实都可用别的法子奋斗过去的。她为什么没有更大的勇气呢!她为

什么老被恐惧的意识所盘据呢!她为什么不能决心向正当的路上走呢!如今雷斯脱是决不会跟她结婚的了。因为他为什么应该跟她结婚呢?她爱他,但她也能离开他,而且她为他着想,也不如离开他的好。她如果回到克利夫兰,她的父亲大概是肯跟她同住的。他看见她

终于规规矩矩的做人,因而就看得起她也未可知的。但她想起要离开雷斯脱,就觉得有些可怕——他是待她这么好的。至于她的父亲到底肯不肯收留她,也还没有十分的把握。
自从露意丝那次悲剧的访问之后,她才想起要储钱,就开始从雷斯脱给她的费用里逐渐克扣一点。雷斯脱向来就不吝啬,因此她可以每礼拜寄回十五块钱去维持她的家——这是她家往常的开销,此外再没有别的进款了。至于这儿寓所,饭食要用二十元,因为雷斯脱事事

都要精——水果,菜蔬,尾食,酒,那一项缺得了呢?房租是五十五元,衣服和零用没有定数。雷斯脱每礼拜给她五十元,差不多只能出入相抵。她从前也想要经济一点,但觉这是不对的。她想她经手的时候,有钱应该尽量用,不如不克扣的是。她觉得这样才是正当的

办法。
露意丝来过之后,她接连把这事想过几个礼拜,总想能够有勇气说几句话,或者简直行动起来。雷斯脱始终都肚量很宽,待她很好,但她有时觉得他自己也许愿意她表示一下。他是细心的,不大肯表示的。自从露意丝一闹,她觉得他似乎有点不同了。她恨不得要对他说

明了自己不满意这样的生活,然后就离开他走。但他当初发见味丝搭的时候,已经明明对她说过,她的感情怎么样,他是不大措意的,因为他觉得这个孩子是他们结婚的永远障碍。他现在所以还要她,只在另外一种关系上。他的说话很有力量,她不能跟他辩论。她就决

定自己先走开,这才写信来给他说明理由。那时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许就会饶恕她,不再跟她计较的。
在这期间,葛哈德家里的景况也没有进步。珍妮走后,马大也就结婚了。原来她在克利夫兰公立学校里教了几年书,遇见一个青年建筑师,订婚不久就结了婚了。她向来觉得自己的家庭可羞耻,如今这新生活开始之后,她就急乎要把家庭的关系竭力摆脱。她到临要结婚

的时候,才给家里人通知,对于珍妮竟连通知也没有,后来行结婚礼,就只邀请巴斯和乔其两个人。葛哈德、味罗尼加和威廉,都对她这藐视的态度有些愤慨。葛哈德并不说什么,因为他的不如意事本来就很多。味罗尼加却真生气了。她只希望将来有个机会能出这口气

。威廉当然并不特别介意这桩事。他那时一心想要做个电气工程师,因为他的教员告诉他,这是很有前途的事业。
珍妮直到事后才听见马大结婚,还是味罗尼加写信告诉她的。她心里自然也高兴,但是因此明白兄弟姊妹都已跟她疏远了。
马大结婚之后不久,味罗尼加和威廉就都去跟乔其同住,这也是葛哈德自己的脾气促成的。原来他自从老婆一死,眼见其他的孩子也逐渐走开,就落入一种非常阴郁的心境,再也鼓不起兴致来了。他那时虽还不过六十五岁,但已觉得他的一生快要到末日。所有从前那些

人世上的野心,现在完全没有了。他眼看着西巴轩、马大、乔其一个个走开,实际已不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也没有钱供给家用,却须靠那万不该要的珍妮的钱来养家。味罗尼加和威廉也都对他不满意。他们都不愿意马上离开学校去找工作,意思明明想靠葛哈德久已认

为不义的那点钱来过活了。现在老头子对于珍妮和雷斯脱的真正关系已经觉得十分满意。起初,他相信他们是结婚过的,但看雷斯脱往往长期丢开她,又把她不当个人,要她跟他到这里到那里,又看珍妮始终不敢对他提起味丝搭,都不象是已经正式结9婚的样子。她又并

不在家里结婚。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结婚证。她走了之后,也许终于结婚了,但他仍旧不能够相信。
真正的毛病就在葛哈德的心境一天阴郁似一天,脾气也一天天的变古怪,以致青年人没有跟他同住的可能。这种情形,味罗尼加和威廉都感觉到了。自从马大走后,家里的钱由他一手抓、他们就不免气愤。他却还责怪他们衣服上和娱乐品上的钱花得大多,又主张换一所

小一点房子住,按月把珍妮寄来的钱节省一点下来,他们都猜不着他究为什么目的。事实上,葛哈德的意思是要省下钱来预备将来还给珍妮。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是罪孽的,因而除开他自己的些微进款外,要用这个方法来替自己赎罪。他总以为其他的孩子太对他不起,因

为他们如果有心要帮他的话,他就用不着临老还该靠女儿的周济──虽则女儿也有许多好德性,她的生活不正当总是事实。因这种种缘故,父子之间就常常要有吵闹了。
这种常有的吵闹,直到冬天一个月里才告一段落。原来那时乔其知道弟妹在家常常抱怨,就把他们叫去同居,却以他们去找工作为条件。葛哈德一时也有点失措,可是后来不但应允他们走,还叫他们连家具也搬了走。他们见他这样的慷慨,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假意请

他也去同住,但是他哪里肯去?他们走后,他就想去问他守过更的那个工厂的监事借一间闲空的顶楼睡觉。那监事向来信任他,想来不会不答应。而且这也可以替他省一点钱。
他那时愤慨之余,竟照这么办了。从此在城中一个荒凉的地段,当别处的繁华生活正在进行的时候,却见一个老人彻夜冒寒在那里看更。他在工厂旁边一个堆栈的最高层楼上占了一个隐风的小角。白天,他就在这里睡觉。
下午,他要出去散散步,或是到热闹的市中心走走,或是沿丘耶火加河岸或湖边漫步一回。这种时候,他总照例把双手别在背后,锁着眉心在默默沉思。有时他甚至要喃喃自语,偶尔可以听见他说出一声“天晓得”或是“原来如此”,就知他的心境如何悲楚了。一到黄

昏,他就慌忙赶回去,到那寂寞的门口去站着,原来这就是他的职务所在地。他的饭食是在附近一个工人寄宿舍里包的,却也尽量的节省。
当这时候,那德国老人的沉思是属于一种异常精微而阴郁的性质的。
人生这件东西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奋斗,忧愁,烦恼,到底落得个什么?这一切都归宿到哪里去的呢?人是要死的;死了就再没有消息了。他的老婆现在已经死了。她的灵魂飞到哪里去了呢?
但是他仍旧维持一种带着浓厚教条主义的信念,他相信有一个地狱,凡是犯罪的人都要到那里去的。那末葛婆子怎么样呢?珍妮怎么样呢?他相信她们两个都曾可悲痛地犯过罪。他又相信正派的人在天上可得奖赏。不过谁是正派的人呢?葛婆子的心是不错的。珍妮也是

一个好心肠的人。再拿他的儿子西巴轩来说。西巴轩原是个好孩子,但他太冷酷,确实对他父亲是很冷淡的。马大呢,她有野心,而且显然是自私自利的,除开珍妮,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以自己为中心。马大以为她挣来的钱都该给她自己用,巴斯结过婚就走开了,从此

再没有给谁帮过什么忙。乔其曾有一段时间供给过家用,但是终于不肯帮忙了。味罗尼加和威廉情愿靠珍妮的钱过活,只要他肯应允的话,不过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样看起来,他的这条老命岂不就是孩子们的自利心的一种注解吗?他的年纪又这么老了。他想到这

里,不由得摇起头来。真是神秘中的神秘!人生确实是奇异的,黑暗的,无常的。但是他仍旧不愿意跟任何孩子去过活。除开珍妮,他实在觉得他们都不值得,而珍妮却又不好。于是乎他感觉到悲痛了。
这种悲惨的情形,珍妮一时都还不晓得。她往常的信都写给马大,但到马大一走,她就得直接写信给父亲。后来昧罗尼加也走了,葛哈德写信给珍妮,叫她不用再寄钱。他说味罗尼加和威廉都去跟乔其同住了。他自己在厂里有个好地方,打算在那里住些时再说。他把节

省下来的一点钱寄还给她,一共是一百十五块,说他现在用不着了。
珍妮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见别人都没有写信,以为总没有什么事故——她父亲的态度原是这么坚决的。后来她慢慢的想,方才觉得其中一定有缘故,一定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想到这里,她就着急起来,想要立刻丢开雷斯脱,或者无论丢开他不丢开他,且先去看父

亲一趟,这两个主意却一时委决不下。他肯来跟她同住吗?在这情形之下,他是一定不肯来的。假如她已经结过婚,他或者有来的可能。倘若她独个人住着,他多半是可以来的。
但她如果没有相当的工作,他们的日子就难维持。当初的老问题又要起来了。她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她已经决心要行动了。她只要弄得到五六块钱一个礼拜,他们就可以生活下去。葛哈德省下来的这一百十五块钱,也许就让也们把最大的难关渡过去了。

三十六
珍妮的这个计划有一点毛病,就在她没有把雷斯脱的态度切实想一想。
他本来是真正舍不得她的,但他被他生长在里面的那个传统世界的观念圈住了。要说他爱她的程度已经够得上无论好歹都会要她,要说他竟能把她这尴尬的地位合法化,而对世人公然承认自己已经择到一个适当的配偶,那或者是太过分一点,但他实在是舍不得她的,特

别在这个时候,他是不会想到跟她永远分离的。
雷斯脱到了这样的年龄,对于女性的观念已经固定而不能再变的了。到现在为止,他在自己那个阶层上,自己那个圈子里,从来不曾遇见一个人能象珍妮这样的使他心爱。她是温柔的,聪明的,文雅的,能够体贴他的一切需要的;他又教会了她体面社会的种种小习惯,

因而她已经成了他的一个如心如意的伴侣了。他是舒服的,他是满意的——那末还求什么呢?
但是珍妮的不安情绪正在一天一天的增长。她尝试把她的见解写出来,先写坏了半打信纸,后来终于写成了一张,似乎至少可以表达她一部分的情感。在她,这已经是一封长信了,原文如下:
“亲爱的雷斯脱,“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愿意你不要马上就怪我,等你看完了这封信再说。我现在是带着味丝搭走了,我想实在不如走的好。雷斯脱,我是应该这么的。你知道,你当初遇见我的时候,我们家里很穷,象我那时的景况,我想是哪

一个好人都不肯要我的。后来你来了,告诉我说你爱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可是雷斯脱,你竟不由我自主,叫我爱你了。
“你记得我曾告诉你,说我不应该再做错事情,而且说我并不好。
可是不知怎么的,当你接近我的时候,我可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开你。那时候爸爸在家害病,家里差不多什么都没得吃了。
我们大家都正急得不得了。我的弟弟乔其没有好鞋穿,妈妈着急得什么似的。我近来常常想,雷斯脱,假如妈妈不着那么大的急,也许现在还会活着的。当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我是实在喜欢你的——我是爱你的,雷斯脱——也许这也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你记

得你当时马上就告诉我,说你愿意帮助我的家庭,我就觉得这也许可以做得。我们已然穷得那么可怕了。
“雷斯脱,亲爱的,我这样子离开你,觉得惭愧得很;我的行为好象太卑鄙了,但是你如果知道我这几天的情感,你就会饶恕我了。
哦,我爱你,雷斯脱,我实在爱你,实在爱你。但这几个月来——自从你妹妹来过之后——我觉得我是错了,觉得不应该这样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错误。我当初跟白兰德的事情,已经是错的,不过我那时还是一个女孩子——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后来我同

你初会面,不就把味丝搭的事情告诉你,虽然当时以为是对的,现在也知道错了。又后来,我把她藏在这里这许多时候,那就尤其是大错特错,雷斯脱,可是我当时为的是怕你——怕你要说什么,要做出什么事来。及到你的妹妹露意丝来过之后,我才什么都明白了,觉

得我们无论如何不会好的了。雷斯脱,事情是无论如何难好了,可是我并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
“我并不要求你跟我结婚,雷斯脱。我知道你对我是怎样的感想,对家庭是怎样的感想,所以我想这是不对的,他们决不愿意你做这种事,所以我也不应该要求你结婚。同时,我可又觉得不应该这样生活下去。味丝搭是什么事情都要懂了。她还当你真的是她的叔叔。我

已然把事情统统想过了。我曾经有许多次想要跟你当面讲,可是你一认真起来要叫我害怕,我竟说不出口来。所以我才想起写封信给你,等我走了你就会明白。是的,你会明白的,雷斯脱,不是吗?你不对我生气吧?我知道这样做法是对你我都好的。我应该这样做。
请你饶恕我,雷斯脱,从此不要再想我。我用不着你担心。可是我爱你——哦,是的,我实在爱你——你待我的好处是我感激不尽的。
我但愿一切幸运跟着你。请你饶恕我,雷斯脱。我爱你,是的,我实在爱你。
“珍妮。
“我打算到克利夫兰爸爸那里去。他要我。他现在只有一个人。可是你不要来看我,雷斯脱。你最好是不要来。又及。”她把这信放在信封里,封好了,暂时藏在怀中,以待可走的机会。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机会可实行这个计划,但是有一天下午,雷斯脱打电话回来,说他要有一两天不回家了,她就趁这机会把自己和味丝搭的必需衣服收拾起来,装在几只箱子里,随即去叫脚夫来搬运。她本想先打个电报给父亲,通知他她要回去,但知道他已经没有家

,就想到那里临时找他也是一样的。乔其和味罗尼加并没有把家具统统拿走。大部分都还堆在那儿,这是父亲写信来说的。她可以利用这点东西布置起一个小小的家庭。筹划既定,正在静等脚夫,谁知雷斯脱忽然开门进来了。
原来雷斯脱不知为着什么理由忽然变更本来的计划。他并不是心血来潮,也没有什么直觉,只是适逢其会,竟使事情突然有转机。他当初本想约同朋友到芝加哥南部加加几泽去打一天野鸭,但到临时忽然打消计划,且还提早了回家的时间。至于为什么会突然有这变计,

他可自己也说不出来。
他快到家的时候,自觉回家这么早,也有一点儿奇怪;后来看见屋里竖着两只大箱子,他就立刻惊呆了。珍妮已经穿好衣服预备要出门——这是什么意思啊?而且味丝搭也是这样?他满心惊异的瞠视着,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急于要问的神情。
“你到哪里去?”他问道。
“怎么——怎么——”她一面退却一面说。“我要走了。”“走到哪里去?”“我想要到克利夫兰去,”她回答。
“做什么去?”“怎么——怎么——我本来要告诉你的,我想不应该再象这样子过下去了。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我不能。我写了一封信给你。”“一封信,”他嚷道。“你这到底是什么话?信在哪儿?”“那儿,”她机械地指着一张小圆桌说;那信很显眼地放在一

本大书上。
“你真个要留了一封信就走吗,珍妮?”雷斯脱说时,声音有些变硬了。“我对天发誓,我真莫测你的高深。到底是为着什么?”说着,他把信封撕开,看着开头的几句。“最好叫味丝搭到外面去,”他暗示道。
她依了他的话,不一会又回进房中,站在那里,面色惨白,眼睛大大的睁着,看看墙壁,看看箱子,又看看他。雷斯脱将信细心看过一遍,却不马上放下,及至移动了几次地位,才把它扔在地板上。
“好吧,我告诉你,珍妮,”他好奇地对她看了看,迟疑了一会才这么说。这个时候,只要他愿意的话,就又是一个机会可以终止两人间的关系,但他看看事情很平静,并不觉得自己愿意利用这机会。他们已经相处这么久,现在要突然拆开,似乎是可笑的。他真正的爱

她──这是没有疑义的。
但是他仍旧不愿意跟她结婚——不能有妥善的办法跟她结婚。这个她也已知道。她的信里已经说得很多了。“你把事情看错了,”他慢慢的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可是现在的局面你却看得不对。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能跟你结婚——无论如何现在总不能。这里面要牵涉的大事情太多了,都是你不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你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得顾到我的家庭,顾到我的事业。你不明白这其中要有多少

困难,我却是明白的。现在我并不要你离开我。我太舍不得你了。我当然不能拦阻你。你如果要走的话,你当然可以走的。可是我想不出你为什么该走。你并不是当真要走吧,是不是?你且坐一会儿再说。”珍妮本打算瞒着他走,现在觉得真正进退维谷了。只因自己的

要走,引出他这番平心静气的话来,竟象是向她辩诉。这是使她伤心的。他,雷斯脱,正在向她求告呢,而她又是那么爱他的。
她走过他这边来,他就拿住她的手。
“你听我说,”他说。“你现在离开我走,确实是没有好处的。你刚才说要到哪里去?”“到克利夫兰,”她答道。
“那末你打算怎样过日子呢?”“我想要去找爸爸来同住,如果他肯的话——他现在是独个人住的——也许去找点事情做做。”“好吧,珍妮,你现在能够做的还不是从前做过的那种事吗?你不打算再去做太太们的女仆吧,是不是?或者去做店员吧?”“我想我能得到

一个女管家的位置吧,”她计议道。她也曾把找事情的可能性筹算过一番,觉得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条路。”“不,不,”他摇着头咕哝道。“这是无谓的。除开一点意思之外,你这全部计划都是无谓的。怎么,就是拿道德的观点来说,也对你没有好处。
你不能把已往的事情勾消掉的。无论如何你还是个你。我现在不能跟你结婚。将来也许可以的,可是我现在不能说定,我不能随便应许人家。就算我答应你走,你也不会走的,而且你即使要走,我也不让你再去过你计划中的那种生活。我总要设法赡养你。你不是真正要

离开我吧,珍妮?”面对着雷斯脱这样动人的人物和有力的抗议,珍妮自己的结论和决心登时粉碎无余了。就只他那手的一捏,已经足够使她心里起动摇。她于是开始哭了。
“你别哭,珍妮,”他说。“事情也许不如你所意想的那么绝望。你要镇静一下子。把衣裳去换了吧。从此你不会再想离开我了吧,是不是?”“不——会——了!”她呜咽道。
他于是把她搂进怀中。“你要耐心些,”他继续道。“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呢。事情不是一刻儿就弄得好的。可是总可以弄好。我自己对于平时忍受不了的事现在也在忍受啊。”他最后才看见她恢复比较平静的状态,从眼泪里露出一个惨苦的微笑来。
“现在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吧,”他指着那些大箱子温婉他说。“此外我还要请求你一件事情。”“什么事情?”珍妮问道。
“从此什么事情再不要瞒我,你听见吗?从此再不要打你自己的主意,不等我知道就干起来。你如果有什么心事,我要你说出来。我不会把你吃掉的!你有为难的事情尽管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即使解决不了,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该隐瞒的。”“我知道了,雷斯脱,

”她直望着他的眼中恳切地说。“我应允你什么都不瞒你了——真的不瞒你了,我从前是怕,现在不会怕了。你可以相信我。”“这才对呢,”他答道。“我相信你了。”说着把她放开。
几天之后,因这次协议的结果,就把葛哈德的将来的问题提出讨论。珍妮几天以来都担着他的心事,现在她觉得不如跟雷斯脱商量一下的好。因此,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就把克利夫兰的情况对他说明。“我知道他独个人在那里很不快乐,”她说,“我想起来也难过

。我如果回到克利夫兰,我本想接他同住。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办法了。”“你为什么不寄点钱给他呢?”他问道。
“他不肯再要我的钱了,雷斯脱,”她解释道。“他想我不好——行为不正当。他不相信我是结过婚的。”“难得他有这个很好的理由”,不是吗?”雷斯脱平心静气地说。
“我想他睡在厂里,心里很过不去。他年纪这么老了,又这么孤单。”“那末他的孩子们都是怎么回事呢?他们为什么不帮帮他的忙?你哥哥巴斯到哪里去了呢?”“我想他们也许不要他,因为他脾气太坏,”她老实地回答道。
“如果是那样子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可想了,”雷斯脱微笑道。“老人家的脾气不应该那么坏的。”“我知道,”她说,“可是他年纪老了,向来心事又太大。”雷斯脱手里拿一把叉玩弄着沉吟了半晌。“刚才我想出一个办法来了,你听我告诉你,珍妮,”他最后说道

。“我想我们如果要这样坚持下去的话,就用不着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我刚才想,我们可以到海德公园去找一所房子。那里离开事务所虽然远一点,可是我已然不大高兴住这种分租房子了。你和味丝搭有了个院子,都会觉得舒服些。如果那么的话,你就可以把父亲接来

跟咱们同住。叫他安安逸逸过几天日子,也并不会妨事的,而且他还可以替咱们整理整理东西。”“哦,这是跟爸爸很相宜的,如果他肯来的话,”她回说。“他原喜欢做做零碎事儿的,他会割草,会看炉子。可是除非你能保证我已经结婚,他是不肯来的。”“我想除

非你把结婚证书给他老人家看,别的没有法子可保证。他好象是一定要看看我们没法拿出来的一件东西。如果叫他替乡下人家看炉子,他倒可以安安心心干下去的,”他又沉思地加上这句。
珍妮却并不觉得这话里含着的讥嘲。她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生活是多么不幸的一种纠葛。即使他们有个可爱的家庭让父亲来同住,他现在也不肯来的。可是他本来就应该跟味丝搭住在一起。她会使他觉得快乐的。
她落人了一种悲惨的沉思,半晌没有言语。雷斯脱把她的思绪体会了一回,最后才开口道:“我真想不出法子来。空白的结婚证书是不容易得到的。而且这是干不得的事——我相信伪造证书是要犯罪的。我实在不愿意做这样的事。”“哦,我也不愿意你做这样的事,雷

斯脱。我只怪爸爸太固执了。他如果打定了主意,你是不能移动它的。”“那末且等咱们搬家之后再说吧,”他建议道。“那时你可以回到克利夫兰去亲自同他谈一谈。你可以劝得他来也未可知的。”他喜欢她对父亲的这种态度。他觉得这是十分正当的,所以他愿意帮

她实行她的计划。
他对葛哈德虽然不大觉得有趣,但也不觉得讨厌,所以老头子如果愿意到他那里去做点零碎事情,他当然是不反对的。

三十七
移家海德公园的计划不久就实现了。原来出事后的几个礼拜,形势又渐渐平静下去,雷斯脱就邀同珍妮到南海德公园去找房子。第一次去时,他们就找到一所好象非常适宜的房屋。那是一所共有十一间大房的旧住宅,外面的草地足有二百英尺见方,并且有许多成荫的树

木,是这个城市新建的时侯就栽起来的。房子很华丽,颇有家庭的气氛,使人感到安逸。珍妮一见地方那么宽阔,又有乡村风景,马上就被迷惑了,但想起她住进这新家庭里来,实在是名分不正的,心中不免郁悒。她当初计划要走的时候,原有一点模糊的希望,以为因

她这一走,也许就会造成一种情境,叫雷斯脱追她去跟她结婚也未可知。如今这希望已成泡影了。她已经应允他不走了,又得把她全副心力用在目前的生活上了。当时她对雷斯脱示意,以为他们似乎用不着这么多的房子,可是雷斯脱打消了她的疑虑。“我们也许不时要

有客人来,”他说。“我们且把它设备起来,看到底怎样。”他就跟房子的经理人订了五年的租约,又订定有可续租的特权。租定之后,他就立刻打发人手去布置。
不一时,油漆装饰都好了,草地也整理过了,一切都弄齐整了,满意了。内中的分配,第一层是一间大而舒适的图书室和起坐室,一间大餐室,一间美丽的接待室,一间客厅,一间大厨房,一间仆室,事实上凡是舒适家庭第一层上应有的条件俱已齐备了。第二层上,则

是卧室,浴室,和女仆室。一切都很舒适,很调和,珍妮一面整理东西,心中感到无限的得意和快乐。
搬家之后,珍妮得了雷斯脱的允许,立刻就写信给父亲,请他来同住。
她并不说她已经结婚,只不提起这件事。她在信里赞美那地方的风景多么好,院子多么大,以及说不尽种种舒适便利的地方。“这地方是这么的好,”她又补写道,“你一定会喜欢的,爸爸。味丝搭在这里,每天上学去。你不来跟我们同住吗?这比住在厂里好得多了。

我很希望你肯来。”葛哈德用着一副庄严的面孔读过这封信。事情是当真的吗?他们如果不是永久的结合,会住这样的大房子吗?经这许多的年数,这许多的欺骗,终于有结果了吗?难道竟是自己错了吗?好吧,这是好机会到了——但是他应该去吗?他已经独个人住得

这么久——现在该到芝加哥去跟珍妮同住吗?她的请求已经使他感动了,但是他仍旧决计不去。他想他如果真去,那就不啻承认自己也跟珍妮一样有过了过失。
葛哈德的拒绝使珍妮失望。她又跟雷斯脱商量了一回,决计亲自到克利夫兰去找他去。因此她就动身到克利夫兰,找到那工厂,原来是在城里最荒僻地段的一家家具制造厂,就向办事处问起父亲。办事处的秘书把她带到一个离开很远的堆栈,通知葛哈德说有一个女人要

见他。葛哈德从他的窝铺里爬出,走下楼来,心里觉得奇怪,不知找他的是谁。珍妮见他从一个黑暗的门口里走出来,那么满是灰尘的口袋一般的衣服,那么苍苍的头发,蓬蓬的眉毛,又不由得一阵心酸。“可怜的爸爸!”她心里想。他走近了她,一种严酷的眼光却因

意识到她来看他的情分而稍稍软化。“你来做什么的?”他审慎地问道。
“我来接你去跟我们同住的,爸爸,”她急切地央求道。“你别再住在这里了。我再也不能忍心你这样孤孤单单的住在这里。”“那末,”他觉得很为难的说道,“你就是为此而来的?”“是的,”她答道;“你不去吗?别再住在这里了。”“我的床铺是好的,”他替

自己的境地辩解道。
“我知道,”她回道,“可是我们现在有一个很好的家,而且味丝搭也在那里。你不去吗?味丝搭也要你去呢。”“你要告诉我一件事,”他要求道。“你到底结婚没有?”“结婚的,”她没奈何地谎说道。“我早就结过婚了。你去的时候可以问雷斯脱的。”她的眼睛

差不多不敢正视他,却竭力装得很自然的样子,而他也就相信了。
“好吧,”他道,“这是时候了。”“你去吗,爸爸?”她又央告道。
他还是用他那种奇特的姿势把双手一伸。她那样迫切的央求已经使他十分感动了。“好吧,我去,”说着他就转过头去,但她从他的侧面已经看出他在做什么。他在哭了。
“爸爸,你——?”她问道。
他并不回答,管自回到那黑暗的堆栈里去拿东西了。
三十八
葛哈德既然到海德公园的公馆里来居住,就立刻把他本能地觉得应派他做的事情担任起来。火炉和院子两件事都由他负责,心想自己不应该闲着,倒把钱去送给外头人。他告诉珍妮,说院子里的树木是一塌糊涂的。如果雷斯脱给他一把修树刀和一把锯子,他到春天就可

以把它们整理清楚。这些事情,德国人是很注意的,美国人却大意得很。他又要了些工具和钉子,把家中的棚棚架架都修理齐整。他在差不多两英里路外找到一个路德教堂,说是比克利夫兰那个还好些。那里的牧师,当然是一个天上派来的神子。他以为味丝搭是非跟他

经常上礼拜堂不可的。
珍妮和雷斯脱进入这种新生活之后,就有一点为难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在北区的时候,珍妮是容易避免邻家来往的,如今有了这样的排场,他们的近邻就觉得有来拜访的义务,而珍妮也不得不充当一个有经验的女主人了。
关于这种情况,她曾跟雷斯脱商量过一回。据雷斯脱的意思,他们应该认作夫妇。味丝搭则作为珍妮前夫施笃佛先生(原是她母亲的乳名)所生,一生下来就做孤女的。雷斯脱当然就是她的继父了。还亏得这个地段离开芝加哥市中心很远,他们不致遇着很多相熟的朋友

,所以这样的布置可以无妨。雷斯脱又把寻常社交的礼节讲给珍妮听,预备有人拜访时可以招待。果然不到两个礼拜就有来客了。来者雅各·施旦道夫人,是那一带地方一位有些身分的太太。她家跟珍妮家相隔五家,原来那一带的房子都是有广阔的草地隔着的。她那天

下午坐马车出去买东西,回来就来拜访了。
“甘太太在家吗?”她问新用的女仆香奶道。
“大概在家,太太,”那女仆回道。“您有片子吗?”她接了片子,送给珍妮,珍妮好奇地将它看了一会。
珍妮走进客厅,施旦道夫人——一个高身材的、黝黑的、象是好管闲事的妇人——非常客气的先招呼她。
“今天特来拜访,冒昧得很,”她极殷勤的说道。“我是你的一个邻舍。我就住在那一头,相隔只几家门面。想来你总看见过——那门口有白石柱的就是我家。”“哦,是的,不错,”珍妮答道。“我知道,我知道。甘先生同我第一回来就看见了,我们都叹赏得了不得

。”“您家先生我闻名已久了。我的丈夫是在卫克司轨叉公司里的。”珍妮低了头。她看施旦道夫人说话的神气,知道她方才提起的那个公司是有点儿重要的。
“我们住在这里好几年了,你们新到这个地段,一定要觉得冷清。我希望您哪天到我家里去坐坐。我是极欢迎的。我规定的会客日子是礼拜四。”“当得去拜访,”珍妮口虽如此说,心里却觉得很窘,因为要她去拜客,那就简直是受罪。“今天承蒙您先来看我,感激得

很。甘先生照例是很忙的,可是他如果在家,我想他一定极高兴去看你们两位。”“改天你们两位都请过来,”施旦道夫人答道。“我们那里很清静。我的丈夫是不大喜欢交际的。可是我们欢迎邻舍家们做朋友。”珍妮对她这些好意的表示微微一笑。她送她到门口,跟

她握手。“您这样的美貌真使我高兴,”施旦道夫人坦白的说。
“哦,谢谢您,”珍妮脸上一红说。“我实在是不值得这样赞美的。”“好吧,我盼望您哪天下午来。再见。”说着,她就做了一个很温雅的告别式。
“倒是不错的,”珍妮目送着施旦道夫人的马车前去,心里想道。“她这人很好,我想。等雷斯脱回来告诉他。”其他来拜访的客人当中,一次是卡米基·柏克夫妇,一次是韩生·费尔特夫人,一次是替摩西·包令格夫人,大家都不过留个名片,或者闲谈几分钟就走了

。珍妮至此,觉得自己俨然是个重要妇人了,因而她竭力要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地位。而实际上,她确乎也应酬得很好。她待客的态度非常殷勤,非常和蔼。她具有一种和悦的微笑和一种十分自然的态度。她居然把一种极好的印象给与一般人。她对客人说他们新近才从北

区搬过来,说“她的丈夫”甘先生早就要到海德公园来住,说她的父亲和女儿都住在这里,说雷斯脱是那孩子的继父。她又告诉客人,说很感激他们的枉顾,改日都要去回拜的,而且希望做个好邻人。
雷斯脱总到晚上方才听说某人某人曾来拜访,因为他本人是不大愿意跟那些人见面的。逐渐地,珍妮已经觉得这样的事情有点趣味了。她喜欢结交新朋友,并且希望能够好好的应酬,立下一点儿基础,好使雷斯脱可以把她看做一个贤妻,一个理想的伴侣。那末也许将来

他真的会跟她结婚。
但是这种开头的印象不一定能够持久,珍妮不久也就发现了。当时一般邻人对她的称许未免太急骤一点,因而不久就流言四布起来。原来珍妮有一家近邻是克赖格夫人,有一天有个桑木维夫人去看她,说她知道雷斯脱是何等样人——“哦,是的,不错。你知道吗?”她

继续说道,“他的名誉是有点儿——”说着,她的眉毛和双手一齐飞舞起来。
“有这等事!”她的朋友诧异道。“看他那样子是多么稳重的。”“那是对的,他原象是很稳重,”桑木维夫人继续道。“他是头等人家出身的呢。他却勾搭上一个青年女人——我的丈夫告诉我。我不晓得这个就是她不是,可是他们认作夫妇住在北区的时候,她是作为

高乌德小姐或是象这样的一个名字称呼的。”“这!这!这!”克赖格夫人听见这惊人的消息竟至拌不清舌头的说。
“竟有这等事!那末她一定就是那个女人了。她的父亲叫做葛哈德。”“葛哈德!”桑木维夫人嚷道。“是的,正是这个名字。我猜她从前也总不规矩——至少有这个孩子在这儿。他后来跟她结婚没有,我可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知道他家里是不肯认她的。”“多么有趣的事啊!”克赖格夫人嚷道。“而且他果真跟她结婚的话,那就更加奇怪了。现在这种年头儿,你所接触的人简直是没有法儿看透的,是不是?”“可不是吗!现在的人有时真是好歹难分的。那女人的相貌倒是不坏

呢。”“很讨人欢喜!”克赖格夫人嚷道。“确是天真烂漫的。连我都被她迷住的了。”“不过,”她的客人继续道,“这个也许不是她。也许是我弄错的。”“哦,我想不会错。葛哈德!她自己告诉我说在北区住过的。”“那末一定是她了。真奇怪,怎么您刚才会提

起她来的!”“倒也确实是奇怪,”克赖格夫人说时,心里正在考虑将来对于珍妮应处怎样的态度。
除此以外,还有从其他来源放出的流言。有的人曾经看见珍妮和雷斯脱在北区同车出外,有的人曾经见他把她当作葛哈德小姐介绍过,又有的人已经知道甘家家庭的情形。当然,她现时的地位,她那美丽的房屋,加上雷斯脱的富有,和味丝搭的美貌,都是足以缓和这种

不利情势的。她那时分明是非常谨慎,分明是个贤妻良母,做人又确实很好,人家原不会寻她的是非;然而她曾经有过一段过去的历史,而这也是不能不顾到的。
方来的风波有一天终于发动了。那天味丝搭刚从学校回来,就突然问道,“妈,我的爸爸是谁?”“他的名字叫做施笃佛,亲爱的,”她母亲这么回答;那时她就立刻想到外面已经有闲话——已经有人在议论了。“你干吗问这句话?”“我是在哪里养的?”味丝搭且不

回答母亲的问话,急欲明白自己的出身,就这么继续问道。
“在俄亥俄的科伦坡,宝贝儿。干吗?”“安尼塔·包令格说我是没有爸爸的,说你养我的时候没有结过婚。她说我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简直就不能算人。她把我气死了,我打了她一个耳刮子。”珍妮的面孔登时严肃起来,两眼瞠视着味丝搭,心想包令格夫

人曾经来拜访过她.她还当她这个人特别和气,待她很殷勤,如今她的小女儿却对味丝搭说这种话。到底那孩子是哪里听来的呢?
“你别管她说什么,亲爱的,”珍妮最后说道。“她是不知道的。你的爸爸是施笃佛先生,你是科伦坡养的。你别同人家的小女孩子去打架。打架了,她们当然要说丑话——有时候她们是无心的。你别睬她,以后别再跟她在一起就是了。你不跟她在一起,她就不会说你

什么了。”这是一篇不很圆满的解释,可是也叫味丝搭暂时满意了。“她要打我,我就打她,”她坚持道。
“你千万别走近她,宝贝儿,听见吗?你要走近她,她就要打你,”她的母亲回答道。“你只管读你的书,别去理她。你不惹她,她不能同你闹的。”味丝搭这才走了开去,留下珍妮独个人把她那几句话反复沉思。邻舍家已经在谈论了。她的历史已经成了谈资了。却不

知道他们是怎么样发现的。
医治一个创伤是一件事情,因时时受到新创以致裂开旧创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有一天,珍妮去拜访贴邻的韩生·费尔特夫人,在那里遇见一个魏利斯登·倍克夫人,正在她家里喝茶。倍克夫人是跟甘家认识的,也知道珍妮在北区时候的历史,又知道甘家家庭的态度。她

是一个瘦削、强健、有见识的妇女,差不多属于联桥夫人一流,而且对于社交很注意。她一向以为费尔特夫人也是态度谨严的,如今看见珍妮来拜访,外面似乎镇静,内里已经着恼了。“这是甘夫人,倍克夫人,”费尔特夫人满面笑容的介绍她的客人。
倍克夫人阴森森地把珍妮看了一眼。
“雷斯脱·甘夫人吗?”她问道。
“是的,”费尔特夫人答道。
“实在的,”她冷冰冰的接着道,“雷斯脱·甘夫人是我久已闻名的了。”说时把“夫人”两个字特别加重。
随后她就完全不顾珍妮,回转头去向着费尔特夫人开始一种亲切的谈话,使得珍妮一句也插不进去。珍妮没奈何地站在旁边,对于这种难堪的情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法。倍克夫人本来还想多坐一会儿,可是说了几句就起来告别。“我不能再坐了,”她说;“我答应倪

耳夫人今天去看她的。我想已经多多的打搅了。”她一直走到门口,对于珍妮连看都不高兴看她一眼。及到将出门,这才回过头去,勉勉强强向她点了一点头。
“我们现在时常要碰着这种古怪的东西,”她走出门时最后向她的女主人说了这一句。
费尔特夫人也不能替珍妮卫护,因为她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也不甚显著,只不过象一般中产阶级的妇人正在努力做人罢了。她不敢得罪倍克夫人,因为她的社会地位比珍妮重要得多。她回到珍妮坐的地方,对她道歉似地微笑一笑,可是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珍妮呢,当

然是面色变了的。一会儿,她就托故告辞回家了。她经这次的侮辱,受刺激非常之深,心知费尔特夫人一定已经深悔同她往来了。从此以后再不会有往来拜访的事情——那是她知道的。当初那种绝望的感情就又重新回到她身上,觉得她的一生确是完全失败了。事情已经

是无法可办,即使有法办,也怕不愿办。雷斯脱并没有要跟她结婚的意思,也不愿意确定她的地位。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事情还是差不多那个样儿。看看这巨大的房屋,这平整的草地,这婆娑的树木,这攀附在柱子上和阑杆上织成一种透明绿幕的藤萝;再看看葛哈德在院子里安逸逍遥,看看味丝搭每天下午从学校回家,雷斯脱每天早晨坐着漂亮的马车出去——无论是

谁,总都要说这优美的家庭里面有的是和平和充裕,再不会有丝毫的不快乐存在其中的。
而事实上,雷斯脱和珍妮的生活也确乎是很顺当的。邻舍家已经再没有人同他们往来,就有也极少,所以他们已经说不上什么社交生活了;可是这种损失并不怎么觉察得出来,因为家庭生活里的快乐和兴趣还多着呢。味丝搭正在学钢琴,已经弹得很好。她原是有音乐天

才的。珍妮在家中,穿着蓝色的、淡紫色的或是橄榄绿的家常衣服操作家务,或是缝纫,或是掸灰尘,或是打点味丝搭上学,或者整理整理东西,那种妩媚的模样儿,无时不令人喜悦。葛哈德则忙碌着许多任务,因为有关家庭经济的一切事情,除非经他手去动一动他才

肯放心。他有一桩自己担当起来的任务,就是每天晚上雷斯脱或是仆人们把煤气灯和电灯熄了之后,他定要到各处巡察一周,看有没有遗漏未熄的灯亮。他以为这种浪费是有罪的。雷斯脱的贵重衣服往往穿了几个月就随便丢开了,这在那节俭的德国老人看起来,也是一

桩可痛心的事。又有时候看见他那些华丽的鞋子,只因皮上有了几条绉纹或是后跟磨陷了一点,就丢开了不再穿,他也觉得很可惜。他总要把它们拿去修理起来,但他若是去问雷斯脱鞋子坏在什么地方,雷斯脱总回答他说穿起来觉得不舒服了。
“这样的奢侈,”葛哈德常常对珍妮诉说。“这样的浪费!这是没有好结果的。将来总要有穷的一天。”“他是没有法儿的,爸爸,”珍妮替他辩解道。“他就是这个样儿养大的。”“嘿!真养得好。这些美国人,他们一点都不懂经济。他们应该到德国去住几天。这才

会晓得一块钱能有多大的用处。”这些话,雷斯脱有时也从珍妮口里听见过,但他只微微一笑罢了。他觉得葛哈德是好玩的。
还有一件使他伤心的事,就是雷斯脱滥用火柴的习惯。他常要一面说话一面划火柴,却忘记了点烟,拿在手里一会儿就又丢了。有时候,他点一支雪茄,竟要经过两三分钟才会真正去点,却把一根根的火柴划了又丢,丢了又划。走廊上有一只角落,他在春天或是夏天的

夜晚,喜欢在那里坐着吸烟划火柴。珍妮也陪着他坐,每次总有大量的火柴扔在草地上。有一次,葛哈德在草地上割草,发现那没有点完的火柴杆,不仅是整束的,简直是整盒的,都在那草叶底下要腐烂了。他初看见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至少也已经叫他丧气。他拾起这

些浪费的证迹,用一张报纸包起来,送到珍妮正在那里缝纫的起坐间里。
“你瞧瞧,看我找到什么东西了!”他质问道。“你就瞧瞧看!这个人,他那样不讲经济,简直过于一个——过于一个——”底下的名称他可说不出来了。“他一径坐着抽烟,用火柴这么用法的。要卖五分钱一盒呢——五分钱呢。这样的人将来怎么会有好处,怎么会过

得下去,我简直不知道。
你就瞧瞧看。”珍妮看了看,摇摇头。“雷斯脱的确浪费,”她说。
葛哈德把这些没有烧完的火柴带到地室里去。至少,它们应该放到炉子里去当柴烧。他却把它们保存起来,预备给自己点烟之用,点法是把火柴杆儿擎到炉子里去引火,可以代替旧报纸的纸捻儿;这种旧报纸他也成堆的积在那儿——又是他那东家和主人的浪费习惯的一

种证据。他觉得这真是一个悲惨的世界。差不多什么事情都看不过眼。他却仍对浪费和奢侈的习惯努力奋斗。他自己的经济是极严格的。一连几年,他每个礼拜天都穿那一套由雷斯脱旧衣改做的玄色衣报。雷斯脱丢掉的鞋子,他只消把自己的心理稍稍改变一下,就好象

无不合式,因而也拿来穿了。还有他的旧领带——那些黑色的——也都还很好。雷斯脱的汗衫可惜不能改制,否则他也可以用;至于衬衫,只消得女厨子的针线一缝,就都配身了。还有雷斯脱的袜子,当然是丝毫都没有破的。这样,葛哈德在衣着上面,就一文钱不用破

费。
至于雷斯脱所抛弃的其他衣物——鞋子,汗衫,领子,成套的衣服,领带,以及诸如此类的——他都把它们收藏起来,经过几个礼拜,几个月,这才不胜痛惜地,去找了一个裁缝、一个旧鞋商或是一个破布商来,用最高的价钱把它们出脱。他已经习知了一切旧衣商人都

是大滑头,又知任何破布商或旧鞋商的诉苦都用不着听信,他们都是说谎的。他们总说自己怎么样怎么样穷苦,而其实富足得很。他曾经把他们的故事细细研究,曾经跟着他们去探访,知道他们把买去的东西怎样处置。
“流氓!”他宣言道。“他们给一毛钱买了我的一双旧鞋去,我看他们挂在门前,却标着两块钱的价格。简直是强盗!我的天老爷!一块钱不该给我吗?”珍妮听见这种话,总报他一个微笑。他也只好向珍妮去抱怨,因为雷斯脱那里,他明知是得不到同情的。讲到他自

己那一点薄簿的资财,他大部分都花费在他所喜爱的礼拜堂里,在这地方,人家都把他看做一个正直、诚实和笃信的典型——实在是一切美德的具体化。
这样,虽然在社交方面已开始刮起恶风,珍妮在这期间却正过着她一生中一段美梦般的生活。雷斯脱对于自己这样的行为,虽然有时难免要发生疑虑,他却总是和善的,细心的,而且似乎很受用他的家庭生活。
“没有什么吧?”她当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总要这样问他。
“当然没有什么!”他总这样回答她,同时要把她的下巴颏儿或是腮帮子拧一下。
她这才从门口跟了他进去,向来灵动的香奶替他拿着外套和帽子。在冬天,他们总坐在图书室里看着熊熊的旺火。在春天,夏天,或是秋天,雷斯脱喜欢走到游廊上去,那上面有一只角儿可以看见全部的草地和外面的街道,他就在这里点着他的饭前的雪茄。珍妮总坐在

他的椅子旁边,捋捋他的脑袋。“你的头发一点儿都不掉,雷斯脱,你不快活吗?”她要对他说,或者是,“哦,你额头上有了皱纹了。你别那么操心。你今天早上没有换领带。干么不换?我有一条替你放在外头的。”“哦,我忘了,”他总这样回答,或者装得额头上

的皱纹看不出来,或者笑说自己恐怕不久就要秃顶了。
在客厅里或是图书室里,当着味丝搭和葛哈德面前,她也一般的妩媚,不过稍稍端重一点罢了。她喜欢猜谜儿,象三叶草里的猪,蜘蛛洞,婴孩打弹子,等等。雷斯脱也要来参加这种简单的娱乐。他有时要费点把钟的时光才猜得出来。珍妮对于这种机械问题的解释却是

灵敏得很。有时候,她得教他怎么猜,因而觉得非常高兴。又有时候,她要站在他背后看着他,脸儿搭在他的肩头上,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子。他似乎并不在意,而他身受她这样丰富的爱情,实在是很快乐的。她的聪明,她的温柔,她的机敏,造成了一种非常愉快的空气

;尤其使他销魂的,就是她的青春和美。这使他自己也觉得年轻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使他不高兴,那就是怕自己就要衰老。“我要保持着年轻,或者趁年轻就死,”是他最爱讲的一句话,后来珍妮也懂得了。她觉得自己为了他的缘故好象年纪轻得多,心里也自然快活


家庭生活中还有一种好现象,就是雷斯脱对于味丝搭的感情的日渐加浓。晚上的时侯,那孩子常要坐在图书室的大桌子上读书,珍妮在旁边缝纫,葛哈德看他那永远看不完的路德派德文报纸。老头子总把味丝搭没有进德国路德派教会学校去读书引为憾事,而雷斯脱是怎

么样也不肯听这种话的。有时珍妮把老头子的意思传到他耳朵里,他就说:“我们这里用不着那种蠢笨的德国式训练。现在的公立学校好得很,什么孩子都是相宜的。你告诉他,叫他别管吧。”家庭的四人之间,确实有些时候是非常快乐的。雷斯脱常常喜欢把那七岁的

小女学生抱在膝上跟她开玩笑。他要把所谓人生的事实故事颠倒起来,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试试那孩子怎么对答。“水是什么?”他要问她;及等她答应说那是“我们喝的”,他又故意瞪着眼睛说,“那原是的,不过到底是什么呢?先生没有对你详细讲过吗?”“不

过,那是我们喝的,不是吗?”味丝搭坚持说。
“单知道我们喝的并没有讲明水是什么,”他反驳她。“你去问问先生水到底是什么。”这样,就把这个为难的问题留在她心里苦恼着她的小灵魂了。
食物,瓷器,她的衣服,什么东西原都容易还原到它的化学成分的,他因而常要给她指出一件东西来,要她从表面的形象推寻到它的实质,这样窘了她几次,弄得她实在对他有些敬畏了。她早晨动身到学校,总先要叫他看看自己好看不好看,这种习惯,就是因他常惯要

批评她的相貌而造成的。他要她打扮得漂亮,一定要她拿一条大蓝带子扎头发,要她跟着气候的变换渐渐由低统的鞋子改做长统的靴子,又要她的衣服做成各种颜色,以便跟她的面色和性情相配合。
“那孩子的性情是轻快活泼的。你别把颜色暗淡的衣服给她穿,”他有一次有过这样的议论。
珍妮渐渐明白关于衣服的事情是必须跟他商量的,所以常要对味丝搭说,“跑去给爸爸瞧瞧好看不好看。”味丝搭就会跑到他那里,在他面前活泼泼地打转儿,说道,“瞧。”“对。不错了。去吧。”她就去了。
他对于她觉得非常得意,遇着礼拜天,也有时侯不是礼拜天,他两口子坐车出外,常要把她夹在中间。他硬要珍妮把她送到跳舞学校去,把个葛哈德直气得乱跳。“这样的违背宗教!”他对珍妮抱怨道。“这种魔鬼的把戏儿。她现在去学跳舞了。到底为着什么?不是把

孩子活糟蹋吗?“哦,不是的,爸爸,”珍妮答道。“也不见得就坏到这个样儿。这是一个极好的学校。雷斯脱说她该去的。”“雷斯脱,雷斯脱!那个人!孩子该怎么样他知道得多着呢!他只会打牌!只会喝酒!”“哦,爸爸,快别这样;这种话说不得的,”珍妮就

急忙的劝住他。
“他是个好人,你也知道。”“是的,是的,好人。有些事情也许是好的。这件事情可不对。不对的。”他这才咕哝着走了开去。至于雷斯脱在近旁的时候,他是不敢说什么的,而且一见味丝搭,他也就软化下去了。
“哦,你,”她常要拉住他的胳膊,捋着他的斑白的胡须,这么的嚷道。碰到这种时候,葛哈德就倔强不起来了。因为他这时已经不能自主,只觉有点东西涌上来哽着他的喉咙。“是的,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他就嚷道。
味丝搭要拧他的耳朵。
“得了!得了!”他就说道。“这也够了。”但是味丝搭除非自己愿意住手才住手。葛哈德是崇拜这个孩子的,她对他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他无时不是她的虔诚的仆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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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在这期间,甘家家庭对于雷斯脱这种不规则生活的不满意情绪已逐渐加强起来。他们大家都充分明白,如果照这样下去,将来一定非弄得身败名裂不可。流言已经很盛了。人家虽然没有直接说过什么,却都似乎已心照不宣。甘老头子对于儿子这般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到

底想不出什么理由来。
如果那个女人有些儿特色,象舞台上蛊人的妖女,或是艺术界、文学界的名人之类,那末他的行为虽属不足为训,也还说得出一个理由,如今据露意丝所形容,这样一个本领极其平常的货色,这样一个黄脸婆,而能使儿子这般迷恋,他就简直莫名其妙了。
雷斯脱是他的儿子,他所宠爱的儿子,如今竟不能循规蹈距的成家,岂非大糟糕的事!辛辛那提地方未尝没有认识他而且喜欢他的女人。就拿嫘底·贝斯为例吧。他为什么不按照常识跟她结婚呢?她的相貌又很好,又是多情的,有才能的。老头子先是忧愁,后来逐渐变

成深恨了。雷斯脱这样待他,似乎是一种耻辱。这是不自然的,不公道的,不正当的。他曾把这事反复筹思,终于觉得非有一点变化不可,但究竟是怎样的变化,他却也说不出来。他只晓得雷斯脱是他的爱子,极不愿意人家对于他的行为有什么批评。
但是显然的,现在一点儿没有办法。
同时家庭中又发生种种变化,因而促成了事情的结局。原来露意丝那次到芝加哥之后,过不了几个月就结婚了,因此除非孙儿女回来,家中不免有空虚之感。露意丝结婚时,雷斯脱虽然也被邀请,他却不曾去参加。还有一桩事情,就是甘老夫人的故世,因这一来,家庭

就有重新调整的必要。雷斯脱奔丧回家,心想几年来跟母亲这般疏远,又叫她担着这么大的心事,自不免有一番悲伤,但他并没有什么辩解。他父亲本想趁此机会跟他解决这问题,但看他神气非常忧郁,就又搁了起来。雷斯脱就回到了芝加哥,此后忽忽又是几个月,都

没有提起这件事。
自从甘老夫人一死,露意丝一嫁,老头子就去跟罗伯脱同居,因为罗伯脱的三个儿女可以供他暮年最大的娱乐。他的事业,除非他死后再作最后的分配,那时是完全在罗伯脱的掌握中。罗伯脱为谋将来可以一手操纵起见,对于姊妹们和她们的丈夫,以至于父亲,都敷衔

得很好。他并不是一个阿谀者,却是一个狡猾冷酷的商人,实在不止雷斯脱替他宣传的那样坏。讲他的财产,在兄弟姊妹们当中早已兼有任何两人的数量而过之,他却仍旧很节省,并且常常要装穷。他知道遭人嫉妒是危险的,所以情愿采取斯巴达式的生活,而把全副精

力用在钱财上。雷斯脱那边在浪荡逍遥,罗伯脱这边却正在工作——无时或止的工作。
罗伯脱之排斥雷斯脱,不使参加营业管理的计划,实在是多此一举,因为他父亲对于芝加哥的情况经过长时熟虑之后,已经确然决定不把大份的财产给与雷斯脱了。据他心里想,雷斯脱分明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拿他两兄弟比较起来,雷斯脱在知识上或是情感上也许比

较伟大些——至于艺术上和社交上,那是不能同他比的一但是罗伯脱已经用着一种沉默而有效的方法获得商业上的成果了。如果雷斯脱在这竞赛的阶段还不把自己振作起来,那末要到什么时侯才会振作呢?他的财产不如交给善理财的人。因此,老头子早已想叫律师来修

改他的遗嘱,就是除非雷斯脱肯改善行为,就要剥夺他的遗产,只给他一种名义上的收入。但他后来决定再给雷斯脱一个机会——事实上是要再向雷斯脱劝告一次,叫他抛弃他那荒唐的生活,而站稳自己的脚跟。这时侯还不太晚。他的确是有一个伟大的将来的。但他肯

存心抛弃从前的生活吗?老头子因而写信给雷斯脱,叫他有便回来跟他谈一谈。于是不到三十六小时,雷斯脱就已经在辛辛那提了。
“我想我应该跟你再谈一谈,雷斯脱,这要谈的题目是我觉得很难提出的,”甘老头子开始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是的,我知道,”雷斯脱平心静气的回答。
“我从前年轻的时候,常常想到儿子的婚事是与我无关的,现在年纪大了,我这见解也改变了。我从营业往来的许多人身上,已经看出正当的结婚对于一个人实在有很大的帮助,因此我急乎要我的孩子好好结婚。我向来是为你担心的,雷斯脱,现在还仍旧为你担心。你

近来结下了这种关系,实在使我担着无穷的心事。你的母亲已经含恨而死了。这是她的一种大大的烦恼。你不曾想想事情已经闹到怎样田地了吗?毁谤你的流言已经传到这里来了。芝加哥的情形怎样我不知道,但这是不能守秘密的事儿。这样的事儿对家里的业务是没有

益处的。就是对你自己也一定没有益处。事情耽搁得这么久,你的前途已经受了损害了,而你还是要耽误下去。你到底是什么缘故?”“想是我爱她的缘故吧,”雷斯脱答道。
“你这一定不是真心话,”他的父亲道。“如果你爱她,早就应该跟她结婚了。你如今同这样一个女子住了这多年,羞辱了她,又羞辱了自己,还说是爱她的呢。你也许是对她有情欲,但这不能叫做爱。”.“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跟她结婚呢?”雷斯脱冷然的问道。他的

目的是要试探父亲对于这事的态度。
“你不是当真吧!”老头子支着双臂抬起身来看着他。
“不,现在不是当真,”雷斯脱说,“但是我或许要当真起来。我或许要跟她结婚。”“不可能的!”他父亲使劲地说。“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你这样聪明的人会做这样的事,雷斯脱。你的判断力哪里去了?怎么,你已然跟她公然姘识这多年,现在还说跟她结婚吗

?你如果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当初不就做呢?你都因为她,羞辱了父母,气死了母亲,损害了事业,以至于为大众所唾弃,还说要跟她结婚吗?我是不能相信的。”说到这里,老头子就站了起来。
“你别动气,爸爸,”雷斯脱慌忙说道。“我们现在还没有到这地步。
我只说或许要跟她结婚。至于她的人,也并不怎么坏,我希望你别这么说她。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她。你到底不晓得她怎么样。”“我清楚得很,”老头子坚持道。“我知道没有哪个好女子会象她这般行径。你要明白,她不过看上你的钱呢。此外她贪图什么?这是明白

不过的事儿。”“爸爸,”雷斯脱说到这里,羞愤得把声音低下去了,“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不会天生就知道她的。只因露意丝回来说了一篇动气的话,你们大家就都不由分说的相信了。其实她并不如你意想的那么坏,叫我做你的话,我决不肯用你那样的话来说她。

你实在冤枉了一个好女子,也不知为什么理由,对她并不公道。”“公道!公道!”老头子打断他说。“竟讲起公道来了。你跟一个婊子同居,算是对我公道吗?对家庭公道吗?对你死了的母亲公道吗?这是——”“别说了,爸爸!”雷斯脱伸起手来嚷道。“我老实告

诉你吧。我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你现在说的是我跟她同居的女人——是我也许要跟她结婚的女人。我是爱你的,可是我不愿你说这种不合事实的话。她并不是婊子。你总该知道,我是决不肯跟婊子同居的。我们对于这件事,应该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来讨论,否则我马

上就走。我实在对不起。我非常的对不起。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听这样的话。”老头子平静下去了。他虽然反对儿子的行为,却也尊重儿子的见解。他回坐在他的椅子上,瞠视着地板。“这事应该怎样处置呢?”他问自己道。
“你还是住在老地方吗?”他最后问道。
“不,我们已经搬到海德公园去了。我已经在那里租了一所房子。”“我听说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你的吗?”“不。”“你自己有过孩子吗?”“没有。”“好吧,那还算叨天之福。”雷斯脱只是搔他的下巴。
“那末你是一定要跟她结婚的?”老头子继续说道。
“我并不这么说,”他的儿子回答道。“我说我或许要跟她结婚。”“或许!或许!”老头子怒气复萌的嚷道。“这是何等的悲剧!你和你的前程啊!你的希望啊!你想想看,我对于一个不顾世人是非的人会打算把财产分给他吗?雷斯脱啊,我们这一番事业,以至你的

家庭,你自己个人的名誉,我看你都不把它当件事了。我总不懂你会这样的不顾面子。好象你是被一种不可能的荒唐幻想所迷了。”“事情确是很难解释的,爸爸,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只晓得我已然干出这件事,解铃还需系铃人,不得不由我自己来了结。将来

的结果也许会好的。我或许不跟她结婚也未可知。将来究竟怎么办,我现在还不能说。你得等着看。我总尽我的力量做去就是了。”老头子只是摇头,表示不赞成之意。
“你已然把事情弄糟了,雷斯脱,”他最后说。“的确弄得一团糟了。
可是我想你已经决定要走你自己的路。我所说的话似乎都不能打动你了”“现在我的确不能听你的话,爸爸。我很抱歉。”“好吧,那末,我现在警告你,除非你肯顾念家庭的体面和你自己的名誉,我的遗嘱是要改动的。我如果默认这样的事情,在道德上和其他一切方

面就都不能不受影响。这是我不情愿的。你可以离开她,或者跟她结婚。你现在确实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你如果离开她,那是干好万好。你要给她怎样的赡养,都随你喜欢。我什么都不反对。你们协定要多少,我都照付。而且你可以同兄弟姊妹们分享遗产,照我原来

的计划。你如果跟她结婚,事情就不同了。现在听凭你自己选择。可是你别怨我。我是爱你的。我是你的父亲。我是尽我所该尽的责任。现在你去仔细想一想,再给我回音。”雷斯脱叹了口气。他已明白这番辩论是如何的无望了。他觉得他父亲的话大概不是哄他的,但

他怎么能离开珍妮,怎么能认这样的办法为正当呢?
他的父亲真会取消他的遗产吗?这是一定不会的。老头子直到现在也还是爱他——他很看得明白。但是他觉得烦恼和苦闷,因为这种强迫他做事的尝试使他不耐了。要强迫他——雷斯脱·甘——做这样的事情——强迫他把珍妮抛弃——这是多么使人着恼的主意啊!他于

是只把眼睛瞠视着地板,一句话也不说。
老头子就知自己的话已经深中要害了。
“好吧,”雷斯脱最后说道,“我们现在无须再讨论——事情已经确定了,不是吗?我现在也不知道将来到底怎么办。我得有点时间想一想。我不能马上就决定。”父子俩相视无言。雷斯脱心觉歉然的,就是一般人对于这事的态度,以及父亲看得未免太认真。老头子则

为他的儿子怏怏不乐,但他已经决计要贯彻自己的主张了。他也不知究竟能不能把雷斯脱感化过来,但他觉得有希望。或许能够使他回心转意也未可知的。
“再见吧,爸爸,”雷斯脱伸出他的手来说,“我想赶两点十分的火车回去。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谈了吧?”“没有了。”雷斯脱走后,老头子仍旧坐着冥想。这是多么尴尬的事儿啊!这是多么可悲的结局啊!为什么罪恶和错误会这样牢牢抓住人不放的呢!他摇摇头。
罗伯脱就聪明多了。事业是该叫他管理的。他是冷静的,保守的。雷斯脱何以不能象他呢!他想了又想。经过了许久,他方才动弹起来。然而在他的心的深底,他那做错事的儿子仍旧继续在打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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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四十
雷斯脱回到芝加哥。他知道自己已经严重地得罪他的父亲了,至于多么严重,他却不能说。在他跟父亲的一切个人关系上,他从来不曾见他动过这么大的气。但是直到现在,雷斯脱也仍旧没有觉得父子间的裂痕已经到了无可弥补的地步;他以为自己即使希望保全父亲的

爱和信任,也没有采取断然行动的必要。至于一般人,随他们有多少人在谈论,怎样的谈论,去管它做什么呢?他已经十分壮大,可以独立站脚的了。但是他果真有这么壮大吗?
人们对于具有弱点或是微露一点弱点的人,常要避之惟恐不远的。他们见一个人已经失败,或者只疑心他要失败,就都要急急的避开,这似乎已经成了一般男女的下意识的情感了。我们之要畏避失败了的人,就仿佛他要传染似的。想到这里,雷斯脱就觉得世上人的成见

也未始没有力量。
有一天,雷斯脱偶然遇见贝利·陶其。他是陶其公司的一个拥资百万的首脑。陶其公司在匹头业的地位,就犹之甘氏公司之在车辆业一般。陶其本来是雷斯脱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克利夫兰有亨利·联桥,在辛辛那提有乔其·诺尔斯,都是和他至好的。雷斯脱曾经到他在

北海滨马路的美丽住宅去拜访,以后两人在社交上和业务上就常常会面。但从雷斯脱搬到海德公园之后,往来就渐渐疏了。那天他们偶然在米希根街跟甘氏新建筑相近的地方会面。
“怎么,雷斯脱,不想在这里和你会面,”陶其说。同时他很恭敬地伸出一只手,神气间似乎有些冷淡。“听说我们分手之后你已经结过婚了。”“哪里?没有这回事,”雷斯脱很不在意似的回答道,神气之间好象要别人根据常识来谅解他。
“如果结了婚,为什么要这般秘密?”陶其一面问,一面想要装出一个微笑来,可是口角之间流露出很勉强的样子。他是试想装作漂亮的态度来对付这为难的情境的。“这种事情咱们老朋友什么谈不得?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呢?”“好吧,”雷斯脱感觉着社会的刺激

深入他的内心了。“我是打算玩玩新法儿的。我总觉得这种事情不要惊动人的好。”“这也是各人趣味的关系,不是吗?”陶其有些没精打采的说道。“你现在当然是住在城里?”“在海德公园。”“那是好地方。别的事情都好吧?”他很巧妙地换过题目,跟他再谈几

句,就没精打采的告别而去了。
雷斯脱立刻感觉到象陶其这样的朋友实在有许多话漏了没有问,如果他真相信他结婚的话。因为在寻常的情况下,他这朋友一定要问起许多关于他这新夫人的事情,一定有许多琐碎的细节要向他盘诘,或者请新夫人到他家里去,或者约定时间去看她。如今陶其却把这些

照例要有的事情统统遗漏了,而雷斯脱也就觉察到这种遗漏的意义。
后来遇见勃恩汉·莫尔夫妇,遇见亨利·阿得利夫妇,以及其他许多知己的朋友,也都用这般态度对他。显然的,他们都当他已经结婚成家的了。
他们都问起他的住处,都嘲笑他不该守秘密,却只不愿意谈论这位假定的甘夫人。他这才觉得他这种行动是对自己显然不利的。
有一次最难堪的刺激,却是他在友联俱乐部时一个名叫威尔·卫脱尼的老相识给他的——这是一个最残酷的刺激,就因它是来得最无心的。原来雷斯脱有一天在俱乐部里吃晚饭,卫脱尼从衣物间里出来,要到卖烟卷的柜台上去,却在阅览室里跟他碰了头。他是一个社交

上的典型人物,高瘦的身材,刮得光光的面孔,清洁的服装,平时本有些狂态,那时喝过几杯酒,就更狂得厉害了。“嘿,雷斯脱!”他大声叫道,“听说你在海德公园有了新组织了?现在还到这种地方来,看你回去对夫人怎样交代?”“我用不着什么交代呀,”雷斯

脱心觉着恼的应道。“你为什么对我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你是关在大门里瞎咀嚼吧,是不是?”“好吧,哈!哈!那就很好了,不是吗?你在北区常常带着走的那个小美人儿,没有跟她结婚吧?哈!哈!我敢赌咒。你结过婚了!没有吧,是不是?”“你住嘴,卫脱尼,

”雷斯脱鲁莽地说。“你在这里说疯话了。”“对不起,雷斯脱,”卫脱尼无目的地说,但已经渐渐酒醒过来。“请你饶恕我。你要知道我有些醉了。刚才隔壁房里喝了八杯威士忌呢。对不起。等我醒了再同你谈吧。好吗,雷斯脱?喂!哈!哈!我确是说话不留神,对

的。好吧,再见!哈!哈!”雷斯脱觉得那几声刺耳的“哈哈”是永远忘不了的。这虽然从一个醉汉的口里出来,却给他一种痛心的刺激。“你在北区常常带着走的那个小美人儿。你没有跟她结婚吧?”他想起卫脱尼这几句无礼的话,心里觉得可恨。
他,雷斯脱·甘,生平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无礼。这就引出他的思想来了。他想起自己为着珍妮确实牺牲不小了。

四十一
但是更坏的事情还在后头哩。原来美国的社会最喜欢谈论著名的人物,而甘家正是财产和门第两俱闻名的。一般人所得的消息,都说甘家的主要继承人之一跟女仆结婚,一时传为奇闻。他是一个百万富翁的嗣子呢!难道有这样的事?这是报纸上何等难得的珍闻!因此不

到几时,关于这事的记载渐渐出现了。有一种专载社会新闻的小报,名叫《城南新闻》,首先披露这消息,却把他的名字隐去,只说“辛辛那提著名车辆制造家之子”。文中除把他们所探知的事迹略志梗概外,并且郑重记载道:“××夫人之身世未详,但悉曾在克利夫

兰某巨邸为侍女,更前则在俄亥俄州之科伦坡为女工。吾人见此烂漫之恋爱事件竟出在高等社会中,孰谓传奇故事已绝迹于今世耶?”云云。
这段新闻,雷斯脱自己也曾看见。他并不是自己买来看的,却有好事的人在那张报纸上打了个圈圈儿邮寄给他的。他看过之后,心里老大的着恼,当即疑心有什么人要毁坏他的名誉。但他一时想不出办法来。这样的消息,他当然情愿它不再出现,但他想他如果去阻止,

恐怕事情更要弄糟。因此他只得置之不理。但是《城南新闻》上的这段消息,自然要引起其他报纸的注意来。大家都觉得这是一种好材料,因此有一家较富冒险性的星期报的编辑,就把这浪漫故事大大的铺张起来。及到出版,便见用头号大字载着“为恋爱侍女牺牲百万

家财”的标题,又把雷斯脱、珍妮、海德公园的住宅、辛辛那提的制造厂,以至米希根街的堆栈,一应照片都印在上面,写得天花乱坠,大可以哄动一时。平时甘家公司对于日报和星期报都不曾照顾广告的生意,因此各报馆是无所顾忌的。倘若雷斯脱预先得到警告,他

也许可以照顾那报馆一点广告,或者跟出版人疏通一下,也就可以无事的。无奈他事先并不知道,因而无法可以阻止。而且那编辑人对于这项新闻特别卖力气。他曾命令辛辛那提、克利夫兰和科伦坡的地方通讯员把各处探得关于珍妮的历史专电报告。又特地派人到联桥

家中,询明珍妮是否确曾在他家工作。关于葛哈德家中的历史,则曾从科伦坡获得一段翔实的报告。后来又探知珍妮曾在北区居住数年,于是这故事的首尾脉络完全贯通了。那编辑人的态度,并非要中伤雷斯脱,也并不是批评他,却是恭维他的。关于内中几点不愉快的

地方,如味丝搭的来历不明,两人同居的不道德,以及雷斯脱家庭反对的真正理由,都特地替他掩饰过去。原来编者只想构成一种《罗米欧与朱丽叶》的故事,①写雷斯脱是怎样一个自我牺牲的多情人,珍妮是怎样从一个小家碧玉的地位一旦安富尊荣起来的。此外又特

地聘请一个艺术家来主持这浪漫史中各段的插画。雷斯脱的相片是从辛辛那提一家照相馆中通融来的,珍妮的相片则是她出外时被他们偷拍去的。
如此,这段浪漫新闻就如青天一声霹雳似地出现了。看它那词句之间,虽然全是恭维叹美的态度,而背景上已将所有黑暗而可悲的事实和盘托出了。珍妮起初没有看见。雷斯脱也是偶然看见的,就把它撕了下去,免得珍妮也看见。他自己看了之后,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象他这样不管闲事的一个人,这该死的报纸也要跟他捣蛋!”他心里想。他因要藏过心中的烦恼,就决计出门去走一会儿。他不愿意到热闹地方,却搭电车经过村林马路,直到一片空旷的大草场。在电车中,他想起他的朋友们——陶其,莫尔,阿得利一班人——不知

要有怎样的感想。实在,这是他受到的一个大打击。他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老着脸装做无事。但有一件非办不可的,就是要防止这种新闻的继续出现。回家的时候,他的心境已经宁静了一点,只巴望到礼拜一,可以同他的律师华生会面磋商。后来他同华生商议的结

果,都认为诉诸法律之非计,不如置之不理的好。“可是再来我就受不住了,”雷斯脱结束道。
“那个我会设法的,”律师安慰他道。
雷斯脱站了起来。“真是奇怪——我们这种该死的国家!”他嚷道。
“一个人稍有几文钱,就好象谁也管得着似的。”“一个人稍有几文钱,”华生道,“就象猫颈上桂着铃铛。耗子们谁都①romeoandjuliet是莎士比亚的剧本之一。罗米欧和朱丽叶两家为世仇而相恋爱,终皆殉情。
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这个譬喻很妙,”雷斯脱痛心地首肯道。
珍妮过了好几天都还不知道有这段新闻。雷斯脱觉得不同她说的好。葛哈德是向来不看这种万恶的星期报的。但后来珍妮的一个邻家女友告诉她,说她看见过关于她的新闻。珍妮起先还莫名其妙。“关于我的新闻吗?”她嚷道。
“是的,关于你和甘先生的,”她的女友回答道。“你们的浪漫恋爱史。”珍妮脸上登时改了色。“怎么,我没有看见啊,”她道。“你知道确实是关于我们的吗?”“怎么,当然咯,”施旦道夫人笑道。“我怎么会看错呢?那张报纸我还放着在那儿。等会儿我回去叫

美利拿来你看。你的照片好看得很呢。”珍妮熬着心里的痛楚。
“好的,请你拿给我看看,”她虚弱地说道。
她心中疑惑,不知她的照片是怎么会给人家拿去的,又不知那新闻说她什么。最使她难过的,就是怕这段新闻要在雷斯脱身上发生影响。他看见过了吗?为什么他不对她说起呢?
一会儿,邻家的女儿把报纸送来。珍妮只在封面上一瞥,就吓得心都呆住了。什么都披露出来了——不留余地的、直截了当的披露出来了。左边是雷斯脱的相片,右边是珍妮的相片,标题夹在中间,大书“这富翁和这侍女恋爱”——显明得多么可怕啊!另一个标题下面

,说明了辛辛那提著名车业大王之子雷斯脱怎样牺牲自己的机会和地位而跟意中人结婚的情形。下面还散印着许多其他的照片——雷斯脱到联桥夫人公馆去访珍妮的照片,雷斯脱和她站在一个庄严古板的牧师面前的照片,二人并驾四轮篷车出游的照片,以及珍妮站在一

巨厦窗前(窗前帘幕低垂,一望而知其为巨厦)遥瞩村舍远景的照片。珍妮看完,羞得几乎死去。她倒不是为她自己着想,可是雷斯脱看见了要有怎样的感想呢?他家里人看见了要有怎样的感想呢?这分明是大家给他两人的又一下打击。她想要压住自己的感情,可是眼

泪不由得冲上来了,只不过这回是反对和失败的眼泪。她不愿意人家这般追逼她。她希望人家不要管她的闲事。她现在竭力向正路上走了。为什么世上人不肯帮助她,反要苦苦地追逼她呢?

四十二
就在那天晚上,雷斯脱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决定要让珍妮知道这件事,就把那张报纸带回家来,珍妮这才知道他也已经看见了。原来他们当初有约,什么事情都不相瞒的,如今虽然遇着这种扰乱他们和平的事情,却正是一个践约的机会。他当时打定主意,要劝她别把这

桩事放在心上,因为这事虽然对于他自己的名誉不无重大的影响,对于他们两人的关系是没有多大影响的。而且新闻既然披露。它的效果是不能抹杀的了。看的人如果聪明一点,无论和他相熟不相熟,总都能看出他的生活内幕来。因为那篇附着照片的新闻,已经把他怎

样把珍妮从克利夫兰带到芝加哥,以及她起先怎样怕羞推拒,他怎样经过长时期的勾引才把她弄到手的情形,逐一披露出来了。表面上,这段叙述只是说明他们同居北区的由来,他却看出词意之间存心要把实情暴露,因而他很觉得生气。但他觉得那样的隐约其词,究竟

还比讥嘲谩骂的态度好些。他到家之后,就把那张报纸从口袋里掏出来,摊在图书室的桌子上。珍妮那时正在旁边看着他,因为她已经猜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我拿一点东西给你看,珍妮,你一定会觉得有趣的,”他指着那新闻和照片淡然地说。
“我已经看见过了,雷斯脱,”她虚弱地说。“今天下午施旦道夫人给我看过了。我还不知道你看见过没有。”“这里面对于我的态度不是形容过分吗?我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多情的罗米欧。”“我心里难过得很,”珍妮觉得他这诙谐底下实在藏着无限的痛心,才

这么说。因为她早已知道雷斯脱是向来不肯把真正的感情流露的,心里有苦痛总不肯说出口来的。虽是严重到不可忍耐的心事,他向来都谈笑出之,借以减轻它的严重性。此番这句诙谐,其意就等于说:“事情已经是无可奈何,咱们必须尽力的设法。”“哦,你不要难

过,”他继续说。“现在我们对于这种事情是无法可想的。他们也许并没有什么歹意。我们只因地位关系遭人注意罢了。”“这个我懂得,”珍妮走过他身边说道。“可是我总觉有点难过。”雷斯脱默然不响。一会儿开晚饭了,这事就告一段落。
可是雷斯脱终觉事情有些儿尴尬,因而闷闷不乐。上次跟父亲见面时,他已经受到父亲明白的警告,如今这段新闻披露出来,事情就发展到顶点了。他从此以后,大概就要跟一切的旧人都断绝关系。他们是不会再要他的了,至少其中比较守旧的分子不会再要他的了。此

外有少数未结婚和已结婚的青年男子,以及有些已结婚和未结婚的诡诈女人,虽然知道他这件事,却照常的喜欢他,然而这种人是交不得朋友的。他实际上已经是个被唾弃的人了,若要挽回,除非改善他的行径——换句话说,就是除非把珍妮永远弃绝。
但这一着他却不愿做。他一想到这事就觉苦痛了——这是无论如何都干不了的。珍妮的知识正在逐渐地增长。她的见地已经差不多要跟他一样明白了。她并不是一条不值钱的贪得无厌的爬虫。她是一个伟大而善良的女子。
将她弃绝了就是一种羞辱,而且她相貌又生得好。他已经四十六岁了,她只有二十九岁,看起来还不过是二十四五光景。要在别人身上发见美、青春、体贴、见识,以及温柔化和感情化了的你自己的见解,那是难能可贵的事情。象他父亲说的,他是已经种下这个孽因了

。他就不如自己来收孽果吧。
这不愉快的新闻事件发生不久,雷斯脱就接到信,说他父亲有病,而且不能支持了。当时雷斯脱本该即刻就回辛辛那提去,但值事务忙迫,走不脱身,不久噩耗就传到。雷斯脱得信,当然怆痛非常,就带着追怀和悲悼的心绪回到辛辛那提去。他对于他的父亲,就是撇开

父子的关系来讲,也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当时他想起自己小时,父亲抱他在膝上,跟他讲从前爱尔兰生活的故事,稍稍大一点,又跟他讲自己在商界奋斗的经历,及至成人,他那种经营事业的精神和商业上的智慧又曾给他很深的印象。原来甘老头子一向是心地纯

朴的。雷斯脱那种说话痛快和言无虚饰的本能,就是由他遗传下来的。“毋谎语,”是甘老头子时时告诫儿女的一句格言。“无论什么事情,你看见它怎么样,就说怎么样。真实是人生的命脉,是一切价值的根基,又是商业成功的秘诀,谁能信守不渝的,就可以成为可

贵的人物。”这番教训,也是雷斯脱所信服的。他对于父亲一生信实诚笃的精神,本来就很心服,如今父亲死后怀念起来,越发觉得悲痛了。他知道父亲为他的事情愤恨而终,悔不得趁他生时同他和解。他又幻想父亲要是见到珍妮,也许会加怜惜,而无奈如今已经没有

机会可见了。
他到辛辛那提时,正值大风雪,雪片如同绞棉花一般狂飞下来,城中的街市都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他从火车上下来,先就遇着阿弥。她跟他已往虽然有嫌隙,现在见他回来却也快活。在他的一群姊妹当中,阿弥要算最温柔的一个。当时雷斯脱就抱着她,跟她亲吻。
“我们又跟从前一样了,阿弥,”他说,“谢谢你这种天气还跑来接我。家里人怎么样?我想大家都回来了吧?父亲真可怜,怎么不能多活几年的!可是他想要见的东西总算都见到过了。我想他对自己一生努力的结果总能很满意的吧。”“是的,”阿弥说,“不过他从

母亲死后很觉得寂寞罢了。”兄妹两人驱车回家,一路谈起旧时旧地,感情很是融洽。到家之后,见一家人都已聚齐,各处的亲戚也都齐集了。雷斯脱同大家照例互相吊唁一番,心觉父亲之死实在无可遗憾。他的一生事业都是成功的,如今就象熟苹果一般从树上落下来

了。他于是到大客厅里去看父亲放在黑棺材里的遗容,当然不免有一番悲恸。但见父亲那副坚决而慈祥的面容,却不由得微笑了。
“我们的父亲是至死都伟大的,”他对在旁的罗伯脱说。“这样的人物是我们一时不会见到的。”“是的,”罗伯脱庄严地说。
葬礼举行过后,大家决定立刻宣读遗嘱。因为露意丝的丈夫急于要回到布法罗,而雷斯脱也得马上回芝加哥去。于是出殡的次日,就要在甘老头子的顾问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里举行家族会议。
在雷斯脱驱车赴会的途中,他心想父亲对于自己的利益总不会有什么偏心的行为。因为他上次和父亲见面,日子还不很久;他现在还在考虑期中,而父亲也曾许他有考虑的时间的。他又自觉除开珍妮的关系以外,平时并没有什么对不起父亲的地方。他在业务上的才干又

是对于公司有利的。为什么对于他该有所轻重呢?他想这事决然不可能。
他一到法律事务所,奥白莲——一个大惊小怪而却自得其乐的短小人儿——出来招待,跟他家族中人一一握了手。他替甘老头子做法律顾问已有二十年。他深知甘老头子的奇想和怪癖,觉得自己是个替人忏悔的牧师一般。
他对于甘家的孩子都很喜欢,而特别喜欢雷斯脱。
“现在我想我们都到齐了吧,”他最后从口袋里抽出一副牛角边的大眼镜,神圣地对四周围看了一遭说。“好吧,那末我们就可以开始了。我也不说什么开场白,就把遗嘱读起来。”他于是走到书桌边,把上面放着的一张纸拿在手里,清了清喉咙就开始宣读。
从某几点地方看,这是一张很别致的遗嘱,因为上面不先说大宗财产,却把所有的小遗产先提出来。第一款就是分给雇工、仆人和朋友们的小款项。其次是捐给各机关的少数遗产,最后才提到家族的遗产,却又先支配女儿。伊木真是他认为孝顺的一个女儿,分得车业公

司股份六分之一,又死者的其他财产——不动产除外,约计八十万之谱——的四分之一,阿弥和露意丝所得的两份跟伊木真一样。外孙儿女如长成后品行优良,亦可得奖励金少许。此后才提到罗伯脱和雷斯脱。那遗嘱上写道:
“缘吾子雷斯脱之事发生某种纠纷,余认为余之其余财产不得不在某种条件之下分配之,即:——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份四分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给与爱子罗伯脱,以报其平日孝顺之心,又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

份四分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交罗伯脱代其弟雷斯脱保管,至雷斯脱能符合附列之条件时止。关于甘氏制造公司之经营,及其他一切受委托之事务,凡吾子女,皆须同心协力,悉听罗伯脱之指挥,至罗伯脱自愿

放弃管理权或认有改组必要之时止,此亦余之意旨也。”雷斯脱听了只是暗暗的赌咒。他的面色已经改变了,却仍旧没有动作。
他不愿意把心里的感情表现出来。他装做了好象他并没有受到各别待遇的样子。
然而那所谓“附列之条件”,确是完全为他而订的,当时奥白莲并没有对家族宣读,说是遵重他们父亲的遗意。其后雷斯脱探知那条件是三年之内每年给他生活费一万元,在这期间,他须就两件事中任择其一而行;其一,如果他未曾同珍妮结婚,就跟她断绝关系,以期

他的生活在道德上可以符合父亲的愿心,如能履行这个条件,那末他的一份财产立刻就可交还他。其二,如果他愿意跟珍妮结婚,也听其便,那末这每年一万元的生活费可以继续领到终身,但以他本人的终身为限。他本人死后,珍妮绝对不得享受。至这每年一万元,则

指定由二百股l.s.和m.s.的股票的利息支付,而票本亦须托人代执,至他最后决定行止时止。如果雷斯脱既不跟珍妮断绝,又不跟她结婚,那末三年之后并此一万元之生活费亦断绝供给。那二百股股票,则到雷斯脱死后按成数摊给生存的家属。如有继承人或受让人对

此遗嘱提出异议,他或她的一份遗产即须全部没收。
雷斯脱看见父亲对于他的事情想得这样周详,不免有些惊异。他读过这些条件之后,有点疑心罗伯脱曾经参加意见,可是他当然不能断定。罗伯脱并不曾露出过要和他作对的直接证据。
“这个遗嘱是谁起草的?”他不久之后就问奥白莲。
“这个,我们大家都曾参加意见的,”奥白莲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很为难的一件公文,你总知道,甘先生,你家老太爷是一点儿动摇不得的。他的意旨是金刚石一般硬的。其中有些句子,连他自己也还斟酌了半天。至于遗嘱的精神,那是跟我们全无关系的,你总知道。那是你和他两个人的事情。我担任了这事,真是万分不得已

。”“哦,这些我都明白!”雷斯脱说。“请你不要介意。”于是奥白莲很是感激。
当读遗嘱的时候,雷斯脱如同一头牛一般顽强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同别的人一齐站起来,竭力装做心平气和的样子。罗伯脱、阿弥、露意丝和伊木真,大家对于这桩事都觉得惊异,却也并不怎么样为他惋借。他们都以为确是雷斯脱自己不好。他激怒了父亲了,才有这样的结果。
“我想老头子这桩事情稍稍做得鲁莽一点儿,”坐在他隔壁的罗伯脱开口说。“我万不料他会走到这样极端的。对我的关系来说,我是无须这样办法也可以满意的。”雷斯脱微微的冷笑一笑。“这没有关系,”他说。
伊木真、阿弥和露意丝都急于要安慰他几句,可是一时找不出话来。大家都觉得雷斯脱是自作自受。后来还是阿弥先说道:“我想爸爸的做法是不大对的,雷斯脱。”但是雷斯脱对她并不表示感激。
“只要我受得住就是了,”他说。
他于是站在那里把将来不依父亲条件时的收入默默计算起来。二百股l.s.和m.s.的股票,按市价计算,每股不过值得一千多一点。每年利息不过六七厘,进出都极有限。那末每年二万的出息是不能再多的。
不一会,家族会议散了,各人走各人的路去了。雷斯脱就跟阿弥回到家里去。他因避免人家请他吃饭,急于要离开辛辛那提,就借口事务忙迫,赶上最早一班火车动身回到芝加哥。在火车上,他一路不住地冥想。
原来他的父亲竟是这样照顾他的!难道这是真的吗?他,雷斯脱·甘,每年一万元,又只有三年的期限,只有跟珍妮结了婚才可延长!“每年一万元,”他心里想,“又只有三年可拿!我的老天爷!就是一个灵动些的帐房也可以拿那么多的!他竟会这样的对待我!”四

十三遗嘱上这种强迫的手段,势不得不引起雷斯脱对于家庭的反感,至少暂时是不会有好感的。他自从受这打击,就已十分明白当初自己实在是大错特错的。第一层,他觉得不该不早同珍妮结婚,以至于流言蜂起;第二层,当时珍妮决计要走,他不该不放她走。总之,

事情是不容他彷徨歧路的,而他是已经弄糟的了。把财产完全丢掉,他是舍不得的。他私人并没有多大的积蓄。珍妮近来很不快乐,他已经明白看出来。她为什么不快乐呢?就因为他自己不快乐的缘故。即使他愿意跟珍妮结婚,他肯接受这区区一万元吗?可是,他又愿

意丢掉珍妮,跟她永远诀绝吗?他到现在还是委决不下,因为问题实在太复杂了。
四十三
雷斯脱奔丧回来,珍妮立刻看出他一定有了什么事故,自为他那种颓唐样子,决不仅仅由悲悼而来。可是什么事故呢?珍妮心下猜疑不定。她尝试用同情去熨贴他,可是他那受创的精神是不容易治愈的。他每当自己的威信受到损害,就变得蛮横易怒——有谁要恼怒他的

,他竞可以动武。她很注意地观察着他,想要替他出点力,可是他总不肯对她说实话。他着恼了,她就只有陪着他着恼。
过了几天,因父亲之死而产生的财政局面就得加以一番审慎的考虑。这就是说,工厂的管理已经有改组的必要了。罗伯脱要依父亲的遗命升做总理了。雷斯脱自己对于业务的关系也须经过一种调整。那时候,除非他跟珍妮的关系改变,他就已经不是一个股东。事实上,

他跟公司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他要继续做公司的秘书和会计,至少须有一股的股份。可是罗伯脱肯给他吗?阿弥、露意丝、伊木真肯给他吗?他们肯卖几股给他吗?家族中其他成员,有谁敢蔑视遗嘱中所规定的罗伯脱的全权而给他帮忙吗?大家对于雷斯脱自然都要

暂时置之不理,于是雷斯脱觉得自己已经遇着一种非常难处的局面了。要解决这种局面,他就得跟珍妮决绝。果能如此,他无须乎去向人哀求股份。否则他不得不同父亲的遗嘱发生正面冲突。他把这问题在心上慢慢地审慎地反复推敲。他已经十分看透将来的结局了。不

是弃绝珍妮,就是弃绝前途的希望。这是何等两难的局面啊!
罗伯脱虽曾宣言,在他的关系上,就是不用这个办法也能满意的,而实际上,他对于现在的局面觉得非常高兴,因为他的梦想已经渐渐将近实现了。原来他早已有一个周全的计划,不但要把公司的本身彻底改组,并且要从联合其他车业公司的方向去谋业务的扩展。他如

果能得东部和西部两三个较大的组织来同他联营,那末销售费可以减小,过量的生产可以免除,而一般的开销也可以大大节省。几年以来,他已经委托一个纽约的代表从事收买其他车业公司的股票。现在就差不多准备行动了。第一步,他要运动各股东推举自己做甘氏公

司的总理,且因雷斯脱既与公司无关,就可选出阿弥的丈夫做协理,并可另外找人代替雷斯脱的秘书和会计。根据遗嘱上的条件,雷斯脱应得的股份和其他财产虽然交他暂时保管,他也就可以代表他的股权。
他父亲的遗嘱,分明是叫他帮同强迫雷斯脱的。他原不愿意叫别人当他贪鄙,可是父亲的遗命不能不遵,所以在他的地位是很便利的。总之,雷斯脱非痛改前非不可,否则就不得不让罗伯脱全权处理了。
雷斯脱那时还继续对芝加哥分公司的事情负责,但早已料到事情要有变动了。他知道自己对于公司已经永远没有份,不过在他哥哥容许之下做个分公司经理罢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大烦恼起来。罗伯脱事先井没有告诉他要有这样的变化,事情还是照常进行的,但是

现在罗伯脱的提议分明就是法律了。实际上,雷斯脱如今已不过是罗伯脱的一个雇员,每年能得若干薪俸罢了。这是使雷斯脱非常痛心的。
过了几个礼拜,雷斯脱就觉得事情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以前,他是一个自由而独立的公司代理人。每年照例的股东会,从前本来是一个人包办的事,且不过是个形式,一切选举都只凭父亲的一句话,如今却真是一个选举人的组合了,他哥哥就是主席,姊妹们大约都要由

丈夫来代表,独有他是不能参与的了。现在股东会将近开会,不久就要有个总解决。可是罗伯脱既没有写信来提这件亭,也没有露出要卖股票给他的意思,他自己明知不得再有公司理事的资格,也不得再充任公司的职员,因此他就决计自动写信去辞职,他以为经这一辞

,就可以把事情逼紧起来。他可以借此向他哥哥表示自己并不希望他优容,因而对于他并无可感激,且也不愿留恋他份内不该占有的地位,免得贻人口实。如果他将来弃绝珍妮,跟公司重新发生关系,他就无须再用分经理的资格,而用二种新资格去参加了。因此,他就

写给他一封直截了当的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罗伯脱,“我知道公司必须在你指导之下实行改组的时候已经将近了。
我已经没有股份,自然不能再以理事的资格参加,也不能继续担任秘书和会计的兼职。我这封信就是我的正式辞职书,我愿意现任的理事对于我的地位加以考虑。我并不要保留我的分经理,而且凡有妨碍,你将来计划的事情我都愿意放弃。你从我这封信里,就可以知道

我并没有准备接受父亲的遗嘱——至少在现在。我愿意自己能够确实了解你对于这事的感想。希望你回信告诉我。
你的,雷斯脱。”罗伯脱坐在辛辛那提的事务所里,把这封信庄严地考虑一回。好象他的兄弟是不肯回头的了。他这种直捷痛快的精神原是可佩服的,但是如果同时再加上一点谨慎,该够多么好呢!可是他所缺乏的正是诡巧——他是没有谋略的。他从来不肯用阴谋,罗

伯脱则深知一个人要有大成功,就不得不有点谋略。“你有时该残忍一点——你该有点手段,”罗伯脱常对他自己说。
“当你遇到利害关系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把事实看看明白呢?”他既有这样的理论,也就有这样的行为。
罗伯脱觉得雷斯脱虽然是个极好的好人,而且是自己的兄弟,但总嫌他性子太刚.不合自己的需要。他太直爽了,太无城府了。如果雷斯脱肯依顺父亲的遗志,因而恢复他的财产,他对于公司的事务就不得不来积极参加。
那时候,雷斯脱就要成为罗伯脱发展计划的障碍。这是罗伯脱愿意的吗?他是断断乎不愿意的。他情愿雷斯脱不肯跟珍妮断绝关系,或至少目前暂不断绝关系,那末他自己的行动就没有人来掣肘了。
罗伯脱经过长期考虑之后,就回他一封打官腔的信,说他对于这事的态度一时不能决定。他要征求姊妹夫们的意见,所以要等开过会议才能定夺。
至于他个人的意思,只要事实上做得到,他很愿意雷斯脱继续担任秘书和会计的职务。目前不如把事情搁起来再说。
雷斯脱接到这封信,心中暗暗地咒骂。罗伯脱故意让事情纡回曲折起来,到底是什么用意?其实事情是极容易解决的。罗伯脱只消给雷斯脱一股股份,雷斯脱就有资格参与公司的事情,罗伯脱只是怕他要参与——那是基本的事实。好吧,他是不会留恋这个分经理的,放

心好了。他立刻就要辞职了。他因而又写信回去,说他一切方面都已经考虑过,决计暂时要去料理他个人的私事。如果办得到,希望罗伯脱赶快派人到芝加哥来接替。三十天的期限大概总够了。谁知信去后不多几天,就来了一封假惺惺的回信,说他非常遗憾,但雷斯脱

既有决心,他也不好打破他的计划。伊木真的丈夫耶弗孙·米基雷早想移到芝加哥来居住,因就叫他暂时担任分经理。
雷斯脱见信微笑一笑。罗伯脱是看透这个极微妙的局面的了。罗伯脱知道他——雷斯脱——故意要把事情逼紧起来,其实心里是不愿意的。这事实现之后,报纸上不免又要拿去当材料。不过他和珍妮的关系反正是已经纷纷扬扬了的。他要解决这问题,最好是把珍妮弃绝

。于是一切都又回到这点上来了。

四十四
在雷斯脱这般年龄——现在已经四十六——的人,虽则目前的收入(包括这新的一万元)每年可得一万五千元,但叫他流浪世间,绝无一点确定的事业,却是一件使人烦躁而懊丧的事。他现在已经明白,除非他在最近的将来能有一种幸运而有利的布置,他的一生事业实

际可算是完了。要跟珍妮结婚,他当然是可以的。这样,他这每年万元的收入可以拿到终身,但从此对于甘氏产业将不再有合法享有的机会。如果他把私人所有的七万五千元的股票卖掉,他可以把这款子另外去投资——譬如说,投到跟自家公司对抗的车业公司里去。可

是在这时候,他就愿意去同父亲的遗业开始竞争吗?而且事实上也有困难。现在车业的竞争已不能不算激烈,但是甘氏公司始终居于领导的地位。他所能运用的资本不过七万五千元。他愿意马马虎虎的着手吗?
想要开创一桩新事业,总得拿钱来打基础的。
雷斯脱的毛病,在于他虽然天生有思想,有眼光,却是缺乏那种成功大事业者所必需的残忍和毅力。你要在事业上做一个有力量的人物,照例,你就必须是一个能够贯彻你的主张的人,而你那主张,又必须是上帝给与的,使你在你所选定的事业上注定可有一个无限的将

来。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必须要有一件东西能够使出无限的力量来擒住你的想象,无论它是一盒肥皂,一柄新的开罐头刀,一把安全剃刀,或是一件加速器,都能在你想象中烈火一般的燃烧起来,而成为你生死以之的目的。照例,一个人如果要具有这样的热心,他就

需要贫穷的帮助,而且还需要年富力强。他所发现的和要努力去做的那件事,必须是无数机会和无数快乐的一个门。你必须看见前途有无限的幸福,否则你心中的火就不能烧得那么旺,换句话说,就不会有充分的力量来促成你的伟大的成功。
如今雷斯脱所缺乏的,就正是这种不可缺少的热心。他的生活已经使他见过它的所谓幸福的大部分了。寻常所标榜为娱乐的那件东西,他已经从幻觉中看见过了。钱,当然是必要的,而他已经有了钱,有了足够使他过舒服生活的钱。他愿意把它拿来冒险吗?他审慎地把

四周打量一番。或者他是愿意的。总之,他总不甘心闲坐着看别人工作,就此了其余生。
末了,他就决计要动作起来,把事情细细研究。他觉得事情不必忙,免得忙中要有错。第一着,他先要让那些跟车辆业有关系的人知道自己已经脱离甘氏公司的关系,知道自己已经可以自由跟别的方面结合。因此,他就宣布自己已经离开甘氏公司,不日要到欧洲去,名

义上是去休息。他从来不曾出过国,而珍妮也一定高兴去的。味丝搭可以留在家中,交给葛哈德和一个女仆,自己和珍妮就可以出去旅行一趟,看看欧洲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他要去游威尼期和巴登巴登,以及他生平闻名的几处海水浴场。开罗、路克索和巴第秾,是一

向诉于他的想象的。他打算游历一番回来,就要认真干他的事业。
父亲死后的第二年春天,他就把计划实行起来了。他把堆栈里的事务结束完竣,就排定了一个旅行日程。他一切事情都跟珍妮商量过,及到行装齐备,他们就从纽约搭轮船到利物浦。在英国逗留几个礼拜之后,他们就到埃及。从埃及回来,经过希腊、意大利,便到奥地

利和瑞士,后来又经过法国的巴黎,到德国的柏林。雷斯脱一路得着种种新鲜的经验,倒也把心事忘了,但总有种不舒适的感觉,觉得自己是浪费时间。大事业不是由旅行家造成的,而他又没有寻求健康的必要。
但在珍妮方面,见一路上的新事物层出不穷,就已不胜之喜,对于这种新生活尽情享受了。在路克索和卡那克——都是她主平梦想不到的地方——她看见了一种强盛、复杂而完备的较古的文明。无数的人曾经生在这里,死在这里,相信另外一种神,另外一种政治方式,

另外一种生活状况。珍妮生平第一次明白知道世界是多么广大啊。如今从这个观点——从隳败的希腊、覆亡的罗马、淡忘的埃及的观点——看东西,她才知道我们这些细微的困难和细微的信仰都是多么不相干的。她父亲的路德教义,现在似乎是毫无意义了,而科伦坡的

社会经济也属无聊了。她的母亲常常替别人——她的邻舍们——的思想担忧,如今在这里,则有无数死人的世界,其中也有好的,也有坏的。雷斯脱给她解释各处居民的道德标准所以不同,有时由于气候,有时由于宗教信仰,有时由于特殊人物——如穆罕默德——之兴

起。雷斯脱喜欢把广大世界中种种不同的习俗给她指明,而她也就约略有点明白。她承认自己是坏的。局部看起来,这坏不坏的关系或者很重要,但就文明的总和而论,就一切巨大的力的总和而论,这又算得什么呢?在世界上,一切都不过暂时的存在,终于都是要死的

,她和雷斯脱以及一切的人都是要死的。除开善良——心肠的善良——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值得重视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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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就在雷斯脱此番旅行途中,他又跟他未遇珍妮之前可算真正爱慕的一个女子——嫘底·贝斯——会见了,第一次是在伦敦的卡尔登戏院,后来又在开罗的舍泼尔兹旅馆。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她,而她已经做了四年的麦可姆·基拉特夫人,又差不多两年的年轻寡妇了。麦

可姆·基拉特是个富人,曾在辛辛那提经营银行事业和股份经纪事业致成巨富,死后由夫人总承遗产,所以也很殷实。她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子——的母亲,那孩子现在交给一个保姆兼女仆的在带领,而她自己所到之处,总都成为一群由文明世界各都市麜集而来

的爱慕者注目的中心。嫘底·基拉特是一个有才具的妇人,美丽的,温雅的,艺术的,是诗的作者,博识的读者,艺术的修习者,又是雷斯脱·甘的诚挚而热心的爱慕者。
在她未嫁之前,她是真实地爱他的,因为她是一个对于男子和世故的聪明观察者,而她一向认为雷斯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她以为他是一个非常明智、非常冷静的男人。她又知道他一向疾恶虚伪,而她喜欢他的地方也就在这一点。他要力避寻常社交中那种繁琐的套语,

而喜谈简单亲切的事情。在当初,他们同在跳舞会中的时候,往往要悄悄地逃开,躲到阳台上去,雷斯脱一面吸烟,一面跟她谈话。他曾和她辩论哲学,讨论书籍,形容其他城市的政治社会状况——总之,他是当她一个有见识的女人看待的,而她也屡次希望他向她求婚

。她常常要看着他那长着褐色韧发的巨大而坚实的脑袋,恨不得伸手去摸它一摸。后来他搬到芝加哥,确实是对她一个重大的打击,那时她还没有晓得珍妮的事情,可是她本能地觉得自己要获得他的机会已失去了。
于是,一向热心爱慕她的麦可姆·基拉特向她进行大约第六十五次的求婚,而她也就接受了。她并不是爱他,但是她年龄大了,不得不结婚了。他跟她结婚的时候已经四十四岁,结婚之后他只活了四年——这段期间,只够他认识她是一个魅人的,温存的,博识的女子。

于是他就得肺炎死了,而基拉特夫人就成了一个同情的,有见识的,讨人喜欢的有钱的寡妇,除开生活和花钱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她却不愿意死心塌地的专做这两件事情。她早已把她的男子的理想放在雷斯脱身上了。这几年来的交际范围逐渐扩大,她遇见一班妄自尊大的侯爵、伯爵、子爵、勋爵们,都不能使她发生丝毫的兴趣。她对于那些为财产而求婚的外表的虚饰,已经觉得非常厌倦了。她是

品性的裁判者,男子和习俗的研究者,倾向于社会学和心理学方面的自然推理者,所以她已经看透了这班人,并且看透这班人所代表的文化了。“要是我能跟我在辛辛那提认识的一个男子结婚,那末即使跟他同住茅屋也是快乐的,”她有一次对一个原是美国籍的体面女

友说。“他是一个最伟大最明智的人。他如果向我求婚,就叫我做工过活我也要嫁他的。”“他就穷到这个样子吗?”她的女友问道。
“实在他并不穷。他是富有而舒服的,可是贫富对于我没有什么两样。
我所要的是他这个人。”“可是日子久了贫富究竟要有个分别,”她的女友说。
“你把我看错了,”基拉特夫人说。“我已经等了他许多年,我是知道的了。”至于雷斯脱那方面,对于嫘底·贝斯——或现在的拉基特夫人——也是向来保存着美好的印象和爱慕的记忆的。他当初原可说是喜欢她的,而且很喜欢她。他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这是他时

时对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她对于他可以成为一个理想的妻子,他的父亲也会快乐,而且人人都会高兴的。
但他延宕又延宕,终于遇到了珍妮;从此以后,不知怎的他就不想要她了。
如今经过六年的离别,却又跟她见面。他知道她已经结过婚。她也隐约知道他有过了某种关系——听说他终于跟那女人结婚了,如今在芝加哥南区同住。她却还没有知道他丧失财产的事儿。她第一次是六月的一个晚上跟他在卡尔登会面的。那时正当烂缦的春天,戏院的

窗门统统开着,外面繁花正盛,它们的香气带着一种新生命的意识弥漫在空中。她那时跟他骤然晤面,颇觉不能自持,好象有点东西塞上她的喉咙似的,可是一会儿她就镇定下来,向他伸出一只美丽的手。
“哦,雷斯脱·甘,”她嚷道。“你好!我快乐得很。这位就是甘夫人吧?我确实被她迷了。我跟你见面,正象受到春风一般。请你原谅我,甘夫人,可是我同你的丈夫见面实在快乐不过。我同你别后,雷斯脱,忽忽就已多年。我一想起来,就觉自己已经该老了。你想

想看,雷斯脱,要有六七年了呢!我已经结过婚,养过孩子,可怜的基拉特先生也死了,哦,不想我已经经过这许多的变化!”“你的样子可并没有变,”雷斯脱微笑道。他跟她久别重逢,心里也觉得快乐,因为他们原是极好的朋友。她仍旧还喜欢他——那是显然的,

而他也真正的喜欢她。
珍妮微笑而不言。她很高兴看见雷斯脱的这个老朋友。嫘底当时穿着一件淡珍珠色缎子的衣服,上面镶着华丽的黄色花边,把两条圆滑的膀子一直露到肩膀,在珍妮看去,似乎就是一个理想的女子了。珍妮平日喜欢看美貌的女人,正跟雷斯脱一样;她常要叫雷斯脱注意

,而且常常要说起别个女人多么多么的美,借此跟他开玩笑。“你喜欢去跟她谈谈吗?”她偶然看见一个特别使她注意的美人就要对雷斯脱玩笑说。雷斯脱就要用批评的眼光来考察她的选择,因为他知道她对于女性美的判断力是极高明的。“哦,我有了你已经很满足了

,”他就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她,或者也跟她开玩笑说,“我已经不是青年了,否则我要去钓她上来呢。”“去吧,”是她的怂恿。“我在这儿等你。”“要是我当真去的话,你怎么办?”“怎么,雷斯脱,我不打算怎么办。也许你还是要回到我这里来的。”“你不介意

吗?”“你知道我是要介意的。可是你如果要去的话,我就不会拦阻你。我并不要独占一个男子,除非他自愿我独占他。”“你这种思想是从哪里来的,珍妮?”他有一次曾经这样问她,意思是要探探她的哲学的深浅。
“哦,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问?”“你这种思想是宽大的,温良的。这并不是平常的思想,那是一定的。”“我总觉得我们不应该自私自利,雷斯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人跟我的思想不同,我知道的,可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同居一起,应该出于自愿,否则

就不应该同居,你以为是不是?男人暂时离开一下,那是没有关系的,只要他愿意回来就是了。”雷斯脱微笑一笑,觉得她这种见解是可爱的——不由得人不爱的。
那天晚上,她看见这个女人这般热心地要同雷斯脱谈话,她就明白他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因此做出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来。“你们肯饶恕我离开一会儿吗?”她微笑着问道。“我想起房间里还有几件东西没有理好,我要回去一趟来。”她回到寓所,在房间里等了相当

之久,那时雷斯脱和嫘底就把过去的一切热心地谈论起来。他把自己的经验捡可发表的统统告诉了她,她也把自己直到现在的历史向他诉说。“现在你已然结过婚了,”她大胆说道,“我就要对你招供,我实在是一径都盼望你来向我求婚的,无奈你总不开口。”“也许

是我不敢吧,”他说时,凝视着她那漆黑的眼睛,心想她也许知道他并没有结过婚。他觉得她处处地方都比从前美了。他现在看去,她似乎是一个理想的社交人物,又温雅,又自然,又机巧,没有一丝儿缺点,无论跟谁往来,都能顾到两方面的身分的。
“是的,你这么想!我知道你怎么想。你的真正的思想可还不肯说出来。”“怎么,怎么,亲爱的。不要判断得这么快。你并不知道我的思想。”“你也不必支吾,我并不是不谅解你的。她很美,不是吗?”“珍妮确也有她的优点,”他老实地回答道。
“你们是快乐的?”“哦,也可算是快乐。是的,我是自以为快乐的——跟一般看破了人生的人一样快乐的。你知道我没有许多幻想,因而并没有什么烦恼。”“我想你也没有什么幻想,如果我真知道你的话。”“不错的,什么幻想都没有,嫘底;可是有时候我却愿意

有点幻想。我很想要比现在还快乐些。”“我也是这样,雷斯脱。你知道的,我实在把我的一生看做一种失败,虽然我手头有这几个钱。”“说哪里的话——你这样美貌多才,而又有钱,真是天晓得!”“可是这有什么用处呢?旅行,谈话,敷衍一班愚蠢的财产猎取者


哦,有时候叫我厌倦得很呢!”嫘底看看雷斯脱。虽然有了珍妮,旧日的感情不免回复。她为什么该受他的欺骗呢?那时他两人并坐一起,适意得如同多年的夫妇或是青年的情侣一般。她想珍妮是不应该胜过自己的。她看着他,眼光里把这意思明明流露出来。他也报以

一个略带伤心的微笑。
“她回来了,”他说。“我们谈别的吧。你是不讨厌她的。”“是的,我知道,”她说着,便用一个春风的微笑去迎接珍妮。
珍妮心里微微感到一点儿不安。她恍惚觉得这也许就是雷斯脱旧日的恋人。她——不是自己——是他应该选择的那种女子。她是适合他的身分的,他如果跟她结婚,也一样可以快乐,或者更快乐些。这一点,他已开始明白了吗?想到这里,她就竭力把这不愉快的念头排

除开去;她已快要嫉妒起来了,而这是可鄙的。
基拉特夫人对于他两夫妇继续保持极其和蔼的态度。她请他们第二天同游拉敦罗,游后又请他们在克莱利治饭店吃晚饭。饭后她就须动身到巴黎赴约。她同他们作了一番亲热的话别,并希望后会有期。她对于珍妮的幸运感到一种惨苦的嫉妒。雷斯脱并不因她而失去一点

丰姿。看起来他倒是比从前更英俊,更深沉,更健康了。她恨不得他是个自由身。而雷斯脱方面——大概是下意识地——也有同样的感想。
她既有这样的感想,他自然也不免设想起他们如果曾经结婚的一切事情来。他们现在无论哲学地,艺术地,实际地,都可说是情投意合的。他们两人之间随时都可有自然流畅的谈话,如同两个男性的老友一般。她在他的——同时也是她自己的——社交场中,没有一人不

认识,珍妮却都不认识。他和她可以谈论种种人生的奥妙,和珍妮就不能谈,因为珍妮并没有那许多字眼。实际上,珍妮在她的性情中确有一种更深切、更广博、更同情和更多情的调子,可是她不能从轻快的谈话里表现出来。实际上,她是很率真的,而这率真处或者就

是她所以能吸引雷斯脱的原因。可是在现在,以及在诸如此类的情境之下,她似乎现出弱点来了。所以当其时,雷斯脱仿佛觉得珍妮不如嫘底好,至少也不能好过她,而即使是一般的好,他也就无须为自己的将来烦恼了。
此后他们直等到了开罗,才跟基拉特夫人再次会面。原来在旅馆周围的花园里,他们——或者宁说雷斯脱——又突然跟她见面了,因为他那时正独个人在那里散步吸烟。
“啊,真是好运气,”他嚷道。“你从哪里来?”“从马德里来。我本来不打算到这里,直到上礼拜四才决定的。爱利考兹夫妇在这里。我是同他们来的。我不知你们到哪里去了。后来才记起你曾说要到埃及。夫人在哪里?”“我想这时候在浴室里吧。这里天气热,珍

妮就一天只想用水。我自己也很想洗一个澡。”他们散了一会步。嫘底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绸衫,肩上妩媚地扛着一柄蓝白两色的小阳伞,显得非常妩媚。“哦,亲爱的!”她突然地感慨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知怎么样才好呢。我总不能永远这么流浪下去的。我

想要回到美国去住。”“那末为什么不去呢?”“去了又有什么好处?我是不愿意再结婚的了。现在已经没有我要跟他结婚的人了。”说着,她向雷斯脱示意地瞥了一眼,这才把视线移开。
“哦,你总要遇到人的,”他有点不自然他说。“你决不能逃避得很久——象你这样又有貌又有钱的人。”“哦,雷斯脱,得了吧!”“好吧!你要那么看法也可以。我是对你讲实话。”“你现在还跳舞吗?”她想起那天晚上旅馆里要有跳舞会,就这般轻快地问他。几

年之前,他的舞是跳得很好的。
“你看我象是跳舞的人吗?”“哦,雷斯脱,你不是说已经戒绝跳舞了吧?我还是很爱跳舞的。甘夫人也跳舞吗?”“不,她不喜欢跳舞。至少她还没有学会呢。这大概是我的过失。我已许久没有想跳舞了。”他因而想起自己确是许久没有到过娱乐的场所。这当然是他

有了心事的缘故。
“今天晚上来同我跳舞吧。你的夫人总不会反对。那里的场面好得很。
今天早上我看见过了。”“让我考虑考虑吧,”雷斯脱答道。“我是荒疏得很了。象我这般年纪的人跳舞,大概是很吃苦的。”“哦,得了吧,雷斯脱,”基拉特夫人道。“你这么说,我也觉得老了。你不要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真是天晓得,你这点儿年纪的人也要算

老呢!”“我是老于经验了,亲爱的。”“咦,那只能使我们更加动人啊,”他的旧恋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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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那天晚饭后,当音乐已经从棕榈园隔壁大旅馆的跳舞厅里响出来的时候,基拉特夫人看见雷斯脱在一个露台上吸烟,珍妮在他身畔。珍妮穿着一身白缎的衣服,脚下白的便鞋,头发在额际和耳畔砌成浓厚魅人的一叠。雷斯脱正在冥想埃及的历史,想起它那浪潮一般起伏

不住的体质薄弱的民族,想起尼罗河两岸供给历代居民粮食的那一条狭窄的土地,想起热和热带生活的奇观,乃至这个埋没在几乎令人绝望的古代残迹里的包含近代设备和时髦旅客的大旅馆。那天早晨,他和珍妮曾去看过全字塔。他们又曾坐电车去看狮身人头的怪物像

。他们看见一群群衣服褴褛、半身裸露的奇形怪状的男人和孩子,在那些狭隘有臭气却又色彩鲜明的小弄里走动往来。
“我看这个地方真是一塌糊涂呢,”珍妮曾在一处地方这么说。“你瞧他们多脏多腻啊!地方我是喜欢的,可是他们未免太混杂了,象是一大堆的虫似的。”雷斯脱吃吃地笑着。“你的话差不多是对的。不过这是气候造成的。这就是热。这就是热带的居民。在这种情境

之下,生活总是糜烂的,肉感的。
这是没有法儿的事。”“哦,我知道。我并不是怪他们。我只觉得他们奇怪就是了。”那天晚上,他就一径冥想这件事,那时月亮用着一种盛旺的肉感的光辉照在地上。
“嘿,我终于找到你了!”基拉特夫人突然嚷道。“我连饭也来不及吃呢。我们今天回来得很晚。你的丈夫已然应允我同我跳舞了,甘夫人,”她微笑着继续说。她也跟雷斯脱和珍妮一样,已经被那热和春天和月光等等的肉感势力所支配了。四处都有浓郁的香气从树林

和花园中暗暗吹来。遥远处,有骆驼的铃声叮当在响,伴以一种“阿哑!”和“喔唏!喔唏!”的异国呼声,仿佛一群怪兽被赶过拥挤的街道一般。
“欢迎你同他跳舞,”珍妮欣然答道。“他是应该跳舞的。我有时候也想跳跳呢。”“那末你应该马上就学起来,”雷斯脱和蔼地说。“我当尽我的力量陪伴你。我的脚步已经不象从前轻巧了,可是总还来得几步的。”“哦,我可不是一定要跳,”珍妮微笑说。“你们

两位请吧,反正我一会儿就要上楼去了。”“你为什么不到舞厅里去坐坐呢?我至多不过跳几个圈子。我们就可以看别人跳了。”雷斯脱说着就站了起来。
“不,我想还是这里坐坐的好。这里非常有趣。你去吧。基拉特夫人,你带他走吧。”雷斯脱和嫘底漫步而去了。他们成了很惹人眼的一对——基拉特夫人穿着一件深酒色的绸衫,上面点缀着亮晶晶的黑珠子,美好的胳膊和脖颈都裸露着,一颗闪光的大钻石笔正嵌在额

上的黑发中。她的嘴唇是红的,并有一种迷人的微笑,从两片讨人欢喜的丰满嘴唇里露出一排雪白匀齐的牙齿来。
雷斯脱的身材本来强壮而雄健,配上了一套称身的晚服,更显得昂藏出众。
“那个才是跟他相配的女人呢,”珍妮当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的时候对自己说。当时她就落入了一种冥想,把自己过去的生活又逐步追忆起来。有时候,她觉得过去的事情仿佛是一场大梦。又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仍旧是在梦中。人生在她耳朵里响着,很象今天晚上诉于她

的一切。她已经听见它的呼声了。她已经知道它的无穷态相了。但在它的背后,却有种种的奥妙,在推移迁化,如同梦境的变幻一般。她为什么这样讨男人的欢喜呢!雷斯脱为什么对她这样不肯放手呢?她能够阻止他吗?她于是想起在科伦坡捡煤时代的生活,而今天晚

上,她是在埃及,在这大旅馆里,做着一排房间的女主人,四周有各种奢华现象围绕着,而雷斯脱仍旧是专心于她的。他为着她,曾经忍受过许多烦恼!为什么的呢!难道她真的是这么了不起吗?白兰德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雷斯脱也曾经这样说她。但是她仍旧自觉卑微

,自觉没有地位,自觉身边这许多珍宝是不应该她享受的。于是,她重新发生初次同雷斯脱到纽约时的那种感想,以为这种神仙的生活是不能够持久的。她一生的命运是注定的了。只不过她命该遭遇一种的变化,这才仍旧要回到简单的生活,隐僻的街道,穷陋的矮屋,

和破旧的衣裳。
于是她又想起她的芝加哥的家,想起他的朋友们的态度,因而知道她的命运确是如此的。即使他跟她结婚,他的家庭和朋友也决不肯接受她。这其中的道理她也明白。她能观察方才跟雷斯脱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的微笑迷人的脸,知道她或者也觉得自己很美,但总不是雷斯

脱的同类。她那时见她要同他跳舞,就觉得他确实需要象她那样一个女人。他所需要的女人,必须是在他所习惯的空气里面养大的。至于她,珍妮,他总觉得跟他自己的习惯有些隔膜,总觉得她对于种种东西的赏识不能象他自己所习惯的那样。她很了解他们是怎么样的

人。她对于他的器物,衣服,布置,装饰,风俗,礼仪,习惯等等,虽然很快的都学会了,但她总不是生长在里面的。
她如果走开,雷斯脱就会回到他旧日的世界,就是方才和他挽臂而行的那种动人的、娇养的伶俐女子的世界。想到这里,她眼中不由得涌出泪来;她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去。她以为死了倒好。她这边这么想时,雷斯脱那边正同基拉特夫人跳舞,或在华尔兹舞的间歇并坐

密谈旧日的时间,旧日的地方和旧日的朋友。他眼看着嫘底,对她的青春和美不由得惊异起来。她比从前丰满了,但是仍旧跟黛婀娜①一样的苗条合度。她那光滑的躯体藏着一种力,而她的漆黑的眼睛是水汪汪充满着光辉的。
“我可以发誓,嫘底,”他冲动地说,“你确实比从前美丽了。你现在真可算是绝色。你不但没有老去,倒显得更年轻了。”“你这么想吗?”她看着他的脸微笑。
“当然咯,否则我为什么要恭维你呢?我是不善谄媚女人的。”“哦,雷斯脱,你这莽夫,你不容许女人家害点儿羞吗?你不知道我们对于人家的赞美都愿意慢慢的啜,不愿意大口的吞吗?”“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道。“我说了什么了?”“哦,没有什么。不过你

真是一个莽夫。你是一个心直口快的莽孩子。
可是不要介意。我是喜欢你的。这不够了吗?”“当然够了,”他说。
音乐停时,他们散步到园中,他把她的胳膊轻轻捏了一下。这是他不得已的;她使他感觉着仿佛他已经主有她了。而她,也愿意他有这样的感①黛婀娜(diana)是罗马的女神,后经转变,遂误为月里嫦娥。觉。
当他们坐在园里灯笼底下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得了自由到她那里去,她是会接受他的。就是现在,她也已经差不多准备接受他了,就只怕他不愿意。她是这么严谨、这么慎重的。他也跟她所认识的许多男子一样,决不肯做苟且的事情。因为这是他不能做的。最后

,也是雷斯脱先起来向她告罪。
他说第二天早晨要同珍妮到尼罗河上游去游卡那克、底比斯等处,并到斐理去参观水边的神庙。他们打算清早就动身,所以他得去睡了。
“你几时回家?”基拉特夫人黯然地问。
“十一月里。”“船已经定好了吗?”“是的,我们九号从汉堡开船——福尔特号。”“我本来打算秋天回去的,”嫘底笑道,“可是你如果看见我跟你同船走,请你不要惊异。我的主意是很拿不定的。”“能够同船好极了,”雷斯脱答道。“我希望你能够同走。……

明天我们动身之前再去看你去。”他停住话,她望着他出神。
“你不要难过,”他拿住她的手说。“人生是万不可料的。有时我们想自己全盘都错,事实上倒是好了。”他当她是舍不得跟他离别,因想她不能如她所愿,实在是一桩恨事。在他自己呢,他话中之意,是说这是他大概决不愿意采取的一种解决法,然而这确是一种解决

法。为什么他早几年不曾看见这种解决法的呢?
“可是几年之前,她并没有现在这样美,也没有现在这样聪明,这样富有。”也许!也许!可是他不愿意负心于珍妮,也不愿意珍妮遭恶运。即使他不是存心,她的命也已经够苦了,并且已经勇敢地忍受了这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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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回家的旅途又得跟基拉特夫人有一礼拜的相伴,因为她经过熟虑,已经决计暂时回美国了。芝加哥和辛辛那提是她的目的地,无非是希望跟雷斯脱能够常常见面的缘故。她的突然在船上出现,使珍妮吃惊不小,因而重新引起她的思绪来。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可是

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如果没有她在中间妨碍着他们,基拉特夫人是要同雷斯脱结婚的。这样,问题就很复杂了。以门第、身分、教育而论,嫘底是雷斯脱的天然配偶。但是珍妮本能地感觉着雷斯脱倒是喜欢自己的。那末这个问题或者要等时间来解决;目前,这三个人

的小小集团仍旧是绝好的朋友。到芝加哥后,基拉特夫人就走她的路去了,而珍妮和雷斯脱也把他们的惯常生活重新过下去。
雷斯脱从欧洲回来,就很热心着手他的事业。可是大的公司没有一个来向他提议什么,主要的原因在于大家都知道他很强干,怕跟他发生关系,就要受他的操纵。至于他的财产上的变化,倒还没有人知道。小公司呢,经他一番研究之后,知道都只能勉强维持,或者出品

不能使他满意。后来他在印第安纳北部一个小市镇里找到一家公司,看情形似乎前途很有希望。经理是个实际能够制造车辆的人,也跟他父亲当初一样,可又并不是一个能干的营业家。他彼时用一万五千元的现金和一套大约值得二万五千元的装置投资在里面,只不过取

得少许利润罢了。雷斯脱觉得在那里边采取一些适当的方法,运用一点营业的谋略,是颇有一点事业可做的。他想成效未必快,未必能在他的手里从那里面发大财。谁知他正要向那小公司去进行投资,就听到了消息,说有一个车辆托拉斯要出来了。
原来罗伯脱对于车辆业改组的计划进行得很快。他曾对同业反复说明团结有多么多么的好处,竞争有多么多么的害处。他的主张非常能够动听,因而不多几时,大一点的车辆制造家先后都组织起来了。只经几个月的运动,罗伯脱居然做了车辆业联合公司的总理,资本一

千万元,又有价值六七百万元的资产。他就不亦乐乎了。
这一番大事业的进行,是雷斯脱一点也不知道的。他因在欧洲旅行,所以报纸上有两三次征求车业联合的广告他都没有看见。他回到芝加哥的时候,知道伊木真的丈夫耶弗孙·米基雷仍旧做分经理,并且知道他住在伊凡斯墩,但他因跟家庭有过龃龉,不愿直接去向他探

听消息。后来不久,他却也就知道详情,因而不胜其烦恼。
把消息传给他的不是别人,就是克利夫兰的亨利·联桥。他到芝加哥来已经一个月,雷斯脱有一天晚上跟他在友联俱乐部碰头。
“听说你跟公司脱离关系了,”联桥带着一种温和的微笑说。
“是的,”雷斯脱说,“我已经出来了。”“那末你现在做什么?”“哦,我有我自己的事业要做呢。我正想自己独立办一个厂。”“你总不是要跟你哥哥对抗吧?他那组合运动成效很不错。”“组合!我不曾听见说过,”雷斯脱说。“我刚刚从欧洲回来。”“好吧,

那末你也得醒一醒了,”联桥答道。“他在你们这行业里已经占了大大的上风。我还当你已经知道的。现在来门公司、布鲁克公司、渥兹公司——事实上五六家大公司统统都在里面了。你的哥哥已经被举为这新组合的总理。我敢说他从这里面已经捞到了二百万了。”雷

斯脱瞠目无言。他的眼光有点发呆了。
“好吧,这是罗伯脱的运气。我觉得很高兴。”联桥看出自己已经给他一下致命的刺激。
“好吧,再见,老朋友,”他嚷道,“你要是到克利夫兰,请到我们那里去谈谈。你知道我家里是怎样喜欢你的。”“我知道,”雷斯脱答道。“再见。”他漫步到吸烟室中,但是这突来的消息已经使他的兴致索然了。他的哥哥做了车业托拉斯的总理,他和一个区区的

小车厂还能有多大的作为呢?天晓得!罗伯脱只消一年工夫就可以使他不能够立脚。怎么,这种组合是他自己也梦想过的。如今他的哥哥已然使它实现起来了。
凡是有才具的人而为命运所播弄致遭打击,如果年纪还轻,还有勇气和斗争的精神去应付,那是一回事。至于将近中年的人,一生的大运已经过去,只觉荆棘满途,到处的机会都遭阻塞,那是另外一回事。珍妮的出身卑微,报纸上的毁坏名誉,他的父亲的反对和死亡,

他的财产的丧失,他和公司关系的断绝,他哥哥的态度,以至现在这个托拉斯——凡此种种,都是使他灰心,使他沮丧的。他也曾尝试装着有勇气的样子,而他也自以为颇有相当的成功,但这最后一下打击,似乎太厉害些了。那天晚上他回到家中,意气颓唐得很,珍妮

一见也就看出来。事实上,当他出外的那天晚上,她就已明白一切。她自己也觉得心灰意懒。他回到家中,她马上知道一定有了事故了。她的第一个冲动是想说,“什么事情,雷斯脱?”但经考虑一下之后,觉得不如装做不知,等他自己先开口。她要他不觉得自己有心

事,跟他很是亲昵,希望能不使他烦恼。
“味丝搭今天高兴得很,”她想借此排闷说。“她在学校里的成绩很好。”“那就好,”他庄严地回答。
“她近来跳舞也很好。今天晚上她把她新学会的舞跳给我看。你还不知道她的姿势多好呢。”“我很高兴,”他含糊道。“我一径都希望她把跳舞学完全。我想她现在该找一个好的女子学校去读书了。”“爸爸生气极了。真叫我忍不住笑。她却故意要把跳舞的事情惹他

生气,这小鬼。今天晚上她硬要教他跳舞。假使他不爱她,早就要打她的耳刮子了。”“好玩得很,”雷斯脱微笑道。“教他跳舞!那是很好的!”“他生气,她可一点儿都不懊恼。”“那很好,”雷斯脱道。他是很喜欢味丝搭的,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
珍妮这样的替他排闷,终至他的心绪稍稍有点改变过来。然后,方才的心事终于流露了。那是他们就寝时的事。“我们出门的时候罗伯脱居然成功一桩大事业了,”他自动地说。
“什么事业?”珍妮很注意的问。
“哦,他已然组织好一个车业托拉斯了。有了这种组织,全国比较重要的厂家就差不多都要被它吸收。联桥告诉我,说罗伯脱已被举做总理,又说他们有将近八百万元的资本了。”“这话当真吗?”珍妮说。“那末你的新公司也不用想组织了?”“现在当然不行了,”

他说。“可是我想将来还是可以办的。我且等着,看事情怎样变化。你要知道这种托拉斯是谁也料不定将来怎么样的。”珍妮听到这桩事,觉得非常难过。她从来没有听见雷斯脱说过灰心的话。这回是一种新的调子,她竭力想要设法安慰他,可是她知道她的努力是没有

用的。“哦,好吧,”她说,“世界上有趣的事情多着呢。要是我做你,我就不急乎要做什么事业。你将来的日子还长呢。”她就不再说什么,而他也觉得无用着急。因为他着急些什么呢?两年之内,他到底还有一大笔很靠得住的收入。如果再要多,他也可以办得到。

只不过他哥哥这般炫耀地向前猛进,他自己却站着不动——或者说是“懒散着”更适当些。这似乎是可惋惜的;而尤其坏的,他已经觉得自己有些没有把握起来了。
四十八
雷斯脱曾经有过一番辛苦的考虑,可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构成一种重新进入积极生活的具体计划。罗伯脱的车业托拉斯成功,对于他想投资印第安纳小厂的计划实在是个致命的打击。他决不能不顾到自己的身分和地位,而同一个财力悬殊的劲敌去作这种毫无力量的

斗争。他曾经把那托拉斯的组织仔细研究,方才知道联桥所报告的还只是一个轮廓。其实里面是有无限量的资本可以运用的。它的力量差不多可以把所有的小厂家一齐扼杀。那末,他肯这样小规模的着手起来而在他那巨人般的哥哥威胁之下挣扎下去吗?他见不到这种办

法的可能性。这是太不名誉了。他必须四处奔走,企图同一个新托拉斯去竞争,把自己的哥哥当作对敌,把自己的合法资本用来对抗他。这是断断乎不行的。不如静等时机吧。或许会有别的机会也未可知的。否则——好吧,他还有他独立的收入,而且,只要他愿意的话

,他仍旧有权利可以回到甘氏公司,但他真的愿意吗?这是他永远不能解决的问题。
雷斯脱正怀着这种犹豫不决的心情,忽有一个地产经纪人撒母耳·洛斯来拜访,他做的木头大招牌是城外那些大草场上到处可以看见的。雷斯脱曾经在友联俱乐部里见过他几面,俱乐部里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冒险而成功的地产投机家,他自己也曾在拉扫拉路和华盛顿街见

到他的惹眼的事务所。洛斯是个极能动人的人,年纪五十左右,高身材,黑胡子,黑眼珠,大鼻孔的拱形鼻,天然鬈曲的头发好象电烫过一般。雷斯脱对他所受印象最深的,是他那种柔软如猫的体态和他那双长而瘦削的白手。
洛斯有一桩地产生意要向甘先生建议。甘先生当然是认识他的。洛斯说他对于甘先生的事情完全知道,他新近才同耶鲁·辛普生·莱斯批发杂货行的诺门·耶鲁先生合资开发“耶鲁林”。甘先生知道吗?
是的,甘先生知道这回事。
只有六个礼拜工夫,耶鲁林中的岗林一段已经完全圈卖出去了,一算总利润可得百分之四十。他又历举自己经营过的其他许多地产,都是当地著名的产业。他也承认他的事业曾有失败的;他自己生平曾有一两次,但是他的投机总是成功的多,失败的少,那是人人知道的

。如今雷斯脱已经和甘氏公司脱离关系。也许正在寻找有利的投资,所以洛斯来给他一个建议。雷斯脱表示愿闻,于是洛斯眨一眨他的猫儿眼,就开始谈起来了。
他的建议是要同雷斯脱合一个临时的股份,因为那时有四十亩地要出卖,在五十五条街、七十一条街、好斯代街和西南边亚希南路之间,他打算合资买下来从事开发。他说这一块地产大可投资,处处地方都现出很健全、很自然、且很持久的征象。市政府正要铺砌五十五

条街。又有计划要扩充好斯代街街车的路线,着实要延长出去。芝加哥·白林登·罗西铁路经过这个地点的附近,将来要在这里添设一个站。据他估计,开头地价需四万元,准备两个人平均负担。铺地,装灯,种树,测量,约计又需二万五千元。此外又要广告费,算它

居总投资十分之一,暂以两年或三年计算,共需一万九千五百元或二万元。总共算起来,两人合资的总额该是九万五千元或十万元,其中希望雷斯脱分认五万。资本算完,于是洛斯就开始估计利益。
要知这地皮的销路和它的价格的升涨,可由接近它的地皮来判定,只要看五十五条街以北和好斯代街以东的地皮就可知道了,例如摩的麦氏的地亩,在好斯代街和五十五条街的东南角上。一八八二年的时候,这里的地皮只卖四十五元一亩。到一八八六年卖给约翰·斯洛

生,就涨到五百元一亩。
又三年之后——一八八九年——卖给摩的麦,便是现在的价格千元一亩了。
现在这地皮可以分区出卖,长一百英尺阔五十英尺为一区,每区价格五百元。试想这里面有无利益?
雷斯脱承认是有利益的。
洛斯于是略带夸口的语气说明地产的生意应该怎么做。他说他经营地产已经有二三十年,外行人决然做不得这项投机事业,也决不是几个礼拜或是几年可以训练起来。这其中一要威信,二要鉴别力,三要理解力。如今一班做地产生意的,要算他——洛斯——首屈一指了

。他手底下养着一班能手,他能指挥一班掮客,他在捐局里,水局里,和市政府其他一切局所里都有朋友,经营起来很方便。如果雷斯脱肯同他合作,他很可以替他弄一点钱,数目当然不能确定,但少则五万总有把握,多则十万二十万也属可能。雷斯脱愿意要他详细谈

一谈吗?要他把规划的步骤说明一下吗?雷斯脱经过几天细密的考虑,就决计应允洛斯的请求,他愿意把这事研究一下。

四十九
洛斯这个建议的特点,在于它是包含着成功的基本元素的。洛斯既有经验,又有眼光,他所担任的任何事情差不多都有成功的希望。他如今建议的事,又正是他的内行。只要别人肯听一听他的规划,他总非叫他相信不可的。
雷斯脱起先还不大相信,不过他对于这种投资是感兴趣的。他生平喜欢地皮。他以为你如果不过于贪,这就是一种稳健的投资。他从前绝少做这种投资,就只因为他没有听到过那一行里的行情。却今呢,他落得个既没有地皮,并且可以说没有行业。
他很喜欢洛斯和他的营业的方法。他所陈述的事情都是容易证实的,而他有几点地方早已有了确实证据了。第一点,到处空旷的地方都有他的招牌;第二点,现在各种日报上又都有他的广告。他反正闲着无事,能同他去捞几个钱回来,似乎也并不坏。
雷斯脱的毛病,在于他现在对于一切事情的考虑已经不能象从前那么精细了。近来几年中——实在自始就是如此的——他所担任的工作全都是大批往来,例如大批购材料,大批定货色,做惯了批发的生意,对于小量买卖是不感兴趣的了。他哥哥罗伯脱在工厂里,对于工

人的工资是镏铢必较的,不管怎么小的漏洞也定要把它堵塞。雷斯脱一向就是大手笔,所以如今遇到这种生意,他的兴趣也都放在大处,对于销售上的细小情形都无暇计及。他只看见芝加哥是个正在发达的都市,地价一定要涨。目前荒旷的地面,过了几年就要成为市外

住宅区。无论怎样的地皮,只要买得到手,价格决无看跌的道理。至多也不过停滞不销,跌价是断无之事。洛斯这样看法,他自己也这样看法。
但有几件事情没有经他充分的考虑:第一件,洛斯的寿命和健康不必长保;第二件,万一邻近的地面发达起来,这被选作住宅区的地点就要受影响;第三件,如果金融吃紧,地价不但难保不跌,或竟要使洛斯一流的投机家完全失败的。
他把这新建议考虑了几个月,觉得事情千稳万妥,就决计把他那些仅得六厘利息的股票卖掉,来作这种新投资。第一批现金支出,就是购地的二万元,凭他跟洛斯所订的合同交付;合同的效力无定期,以地产完全脱手为止。第二步,就要筹一万二千五百元为经营之费,

也由雷斯脱付出,还有二千五百元为纳税及临时费之用,因为要照计划来进行开发,有些费用是预计不到的。那时的情形,似乎售价的高下要看土质的软硬而定,所种的树木也不能保其繁荣,还有自来水和煤气公司的职员都须预先有一种“疏通”,免得临时受其刁难。

这种种杂务,都交给洛斯去负责办理,至于进行中的各项费用,是得商酌决定的,而雷斯脱也都与闻了。
订立合同一年后,地面的经营已初具规模,只须等来春登广告招揽买主。这一来,就又得立刻付出第三批款项。因而雷斯脱又把证券卖得一万五千元,来充这最后一笔费用。
到此时止,雷斯脱对于他这冒险事业都觉心满意足。洛斯对于种种琐碎的事务,确实都办得妥当,办得认真。地皮的开发已经很象样。虽然栽树还不多,他们却给它一个能够吸引人的名字,叫做“市中林”。雷斯脱以为附近地方象这样的树木也很多,觉得这名字不很相

称,但洛斯以为凡是找住宅的人总部喜欢树木,这个名字很可以惹人注意。雷斯脱也就微笑赞成了。
对于他们这个幼稚计划的第一阵使人冷战的寒风,起于一种谣言的传播。原来当时好斯代街和三十九条街上有许多包装公司聚集在一起,其中有一家万国包装公司,忽然传说要脱离它们的帮,去另辟一个包装公司的区域。据报纸上的消息,那家公司主张要向南迁移,地

点总在五十五条街之下,亚希南路之西。这个地点适当雷斯脱的地产的正西,因而不免要破坏他们这住宅区的安静。他们想到这一层,就觉得前途的希望骤然暗淡了。
洛斯听见了消息,不由得暴怒如狂。他经过迅速的考虑,就决计用广告的力量把那地产大大的鼓吹一番,希望能在包装公司的计划实现之先就脱手。他把这计划跟雷斯脱商量,雷斯脱也觉得妥当。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花了三千元的广告费,如今准备十天之内再登三千

元的广告,要使大家知道这“市中林”是个理想的住宅区,并且有种种近代设备,将来一定要成为市中最幽静最美丽的地点的。谁知这广告并无效果。能够出售的地皮虽然也有几段,但是关于万国包装公司的谣言太盛,大家都观望不前了。现在从任何一个观点看起来,

除开有外国侨民区为邻一点特色外,这一番的企业可算是全盘失败。
如果说雷斯脱因受这个打击而大大灰心,那还是温和的说法。他投在这里面的数目已达五万元,除他每年有条件的收入外,实际已把他的三分之二的财产放在里面了;而且每年还要纳税,还要维持修缮的费用,还要吃着跌价的损耗。他同洛斯商量,也许那地皮还可以照

成本卖掉,或者将它押进一笔款子来,就把开发的事业完全放弃。但是那有经验的地产经纪人却不象他那样乐观。他从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失败。因此他很迷信,以为凡事开头不顺利,就始终不会顺利。如果一开头就受挫折,那就有一种恶鬼要跟着来,因而他不愿再干

了。其他的地产经纪人也同是这种看法。
约莫三年之后,他们这地产就由法庭拍卖了。雷斯脱所投入的一共是五万元,如今只收回一万八千元多一点,而他那些聪明的朋友都说他还算是运气的。
珍妮姑娘五十
当这地产生意进行的期间,基拉特夫人决计迁到芝加哥来居住。这时她在辛辛那提已经住了几个月,关于雷斯脱不规则生活的消息已经听得很多。
至于他到底跟珍妮结婚没有,仍旧还是个问题。关于珍妮早年的历史,关于芝加哥报纸所宣传的一个青年富翁如何因恋爱而牺牲财产的事,以及罗伯脱如何排挤他以致他跟甘氏公司断绝关系的事,她已经统统打听出来了。雷斯脱这样的牺牲自己,她很替他惋惜。他如今

又已经闲荡了差不多一年了。再过两年,他的机会就要完全丧失。他在伦敦的时候曾经对她说他并没有很多的幻想。那末珍妮是他的幻想吗?他是真正爱她的呢,或者只是可怜她呢?
她很想确实知道一下。
基拉特夫人在芝加哥租住的房子,是德来克色路上一座庄严的巨邸。
“今年冬天我要移寓到芝加哥去,希望跟你多见面,”她写信给雷斯脱说。
“我对辛辛那提的生活觉得非常厌倦了。到过欧洲之后是要觉得这样的——好吧,你总知道。礼拜六我曾见着诺尔斯夫人。她曾问起你。你该知道她是你的亲爱的朋友。她的女儿明年春天要同吉米·西佛伦斯结婚了。”雷斯脱得到这信,心中快乐和猜度的感情交混着。

她到的时候当然要大大的请客。她会冒昧地把他和珍妮一起请去吗?一定不会的。她这时候一定已经知道实情了。这是她的信里已经明白流露出来的。她说她要跟“他”多见面。这就是要把珍妮除外的意思。他决计要把全部事情坦白告诉嫘底。那末他们将来应该亲密到

如何的程度就可以随她选择了。因此,嫘底到后的一天下午,他坐在她那舒适的闺房中,对着一片淡黄色的魅人景象,就决计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对她和盘托出。她是会了解他的。这时候,他正开始怀疑地产生意的前途,觉得有点儿烦恼,所以遇着了这个知己,就有些要

推心置腹了。至于珍妮,他觉得现在还不能把自己的心事对她宣布。
“你知道的,雷斯脱,”嫘底怂恿着他的供状——那时侍女已经把茶送给她,白兰地和苏打送给他,走开了——“自从我归国之后,曾经听见许多关于你的消息。你肯不肯把你的事情统统告诉我?你知道我对于你是实在关心的。”“你听见我的什么事情,嫘底?”他安

静地问。
“哦,关于你父亲的遗嘱是一件,关于你的脱离公司又是一件,还有些关于甘夫人的闲话,我却不大感兴趣。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你是不是要把事情解决,恢复你合法的财产呢?在我看来,这是很大的牺牲,雷斯脱,除非你对她真有爱情,那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你到底

爱她吗?”她狡猾地问道。
雷斯脱默默踌躇了一下。“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回答你这最后一个问题,嫘底,”他说。“有时候我想是爱她的,有时候我可自己也不知道爱她不爱她。我现在要完全坦白的对你说。我实在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奇怪的境地。
你是很喜欢我的,我呢——好吧,我不说我对你的感想吧,”他微笑了。
“可是无论如何,我可以对你坦白地说。我是没有结婚的。”“我也这么想,”她等他停顿下来就说。
“我之所以不结婚,因为我始终委决不下这事到底该怎样。我初次遇见珍妮的时候,我觉得她是我生平见过的第一个迷人的女子。”“这就可以说明你那时候对我怎么看法了,”他的对座人插嘴说。
“请你不要插嘴,如果你愿意听下去的话,”他微笑说。
“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她说,“以后我再不开口了。那是在克利夫兰的时候吗?”“是的。”“我也听见这么说,”她首肯道。
“她那时是这么——”“一见就要爱上的,是不是?”嫘底又冒昧着插嘴说。因为她那时心里总觉有点不宁贴。“我知道的。”“你肯容我说下去吗?”“对不起,雷斯脱。我不由得要受几下刺激呢。”“好吧,总而言之,我那时是被迷惑了。我当她是天底下最完美的

一件东西,虽然她跟我的世界有点儿隔膜。但是我们是个平民主义的国家。我因而想要她来也是无妨的,于是我——好吧,你也知道了。那就是我的错误所在的一点。我想不到这事会有这般严重的。这时以前,我除你之外从来不曾关心过别的女子,而我对于你——可以

坦白讲——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愿意不愿意跟你结婚。我想我是不愿意跟任何女子结婚的。我当时的主意,不过是要跟珍妮暂时结识,等到事情平静下去,仍旧可以离开的。我只消给她充足的赡养费。我不至于留恋她。她也不会留恋我。你总明白这个意思吧。”“是的,

我明白,”他的听供人答道。
“好吧,可是你看,嫘底,事实却不如我的预计。她是一个性情特别的女子。她是富于感情和情绪的。她并没有受过我们心目中的那种教育,但她具有一种天生的文雅和才情。她是一个很好的管家。她又是一个理想的母亲。她是天底下最多情的动物。她对于她的母亲和

父亲的爱是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对她的女儿——是她的,不是我的——的爱,也是完全无缺的。她并没有一般漂亮社交女子那么的温雅。她跟人家对答并不怎么样机灵。她不能够跟人家作应对如流的谈话。她的思想是迟慢的,我想。她有一部分重要的思想始终不会流

露到表面上来,可是你能感觉到她实有所思,实有所感。”“你给她好一番赞美啊,雷斯脱,”嫘底说。
“这是我应该的,”他回答说。“她确实是个好女子,嫘底;可是话虽如此,我有时候想我对她不过有同情而已。”“不要说得这般确凿吧,”她警告他说。
“确实是的,不过我后来却为了她遭遇许多不幸事儿了。第一着,我本来一开头就该跟她结婚的。只因为没有结婚,才发生了许多纠纷,受人家许多毁谤,许多议论,竟使我一时失措。又因我父亲的这张遗嘱,纠纷就愈加厉害起来,我如果跟她结婚,我就要丧失八十万

元的财产——实在还不止此数,因为现在公司已改组成一个托辣斯了。大概丧失之数可以说是二百万。
如果我不跟她结婚,那末两年之后什么都丧失干净。当然,我可以假说已经跟她分离的,可是我又不愿意说谎。我不能用这法子来伤她的感情,而她也是对我一心一意的。现在我自己问心,到底还不晓得自己愿不愿意弃绝她。
老实说,我到底还不晓得怎么样才好。”雷斯脱四面一看,用一种遥远的沉思态度点上一支雪茄,这才把眼睛看到窗外。
“这个问题真的没有法子解决吗?”嫘底瞠视着地板问他。于是,经过几分钟的沉默,她就站了起来,把手放在他那坚实浑圆的脑袋上。她那微有香气的黄色绸便衣触着他的肩膀。“可怜的雷斯脱,”她说。“你的确是把自己牢牢拴住了。但这是个很难解的结,亲爱的

,你得一刀斩断它。你为什么不也跟现在对我一样,把全部事情跟她商量一下,看她有怎样的感想呢?”“这好象是太残忍些,”他回答道。
“你必须用断然的手段,亲爱的雷斯脱,”她坚持说。“你不能尽管这样耽误下去。你实在是大大的对自己不起。坦白的说吧,我是不能劝你跟她结婚的,但我这话并不是为我自己着想,虽然我现在仍旧愿意要你。我可以对你老实说,无论你愿不愿意来求我,我总是爱

你的,而且永远是爱你的。”“我知道,”雷斯脱说着站了起来。他捏住了她的手,好奇地对着她的脸端详一回,这才走开去。她气喘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这行为使她心神动荡了。
“可是,雷斯脱,象你这样一个人,这每年万元的收入是养不住的,”她继续说。“你是一个社会的人物,不应该就此耽误终身。你应该回到你自己那个社交的和经济的世界。只要你能恢复你在公司里的利益,以前的一切就都可于你无损。你可以操纵你自己的前途。如

果你把实情告诉她,她应该不会反对。如果她是关心于你的,象你所料想的,那么,她就应该乐于做这样的牺牲。这是我可以肯定的。至于她的赡养,你当然可以很充裕的供给她。”“珍妮所要的并不是钱,”雷斯脱阴郁地说。
“好吧,即使她是不要钱,她没有你也能生活的;如果有了充裕的收入,就可以生活得更舒服了。”“即使我能帮助她,她也决不会要的,”他又庄严他说。
“可是你必须离开她,”她又用断然的语气坚持说。“你必须离开她。
每一天的光阴对你都是珍贵的,雷斯脱。你为什么不马上就下决心──今天就下决心——今天就行动起来呢?为什么呢?”“不能这么快!”他抗议说。“这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老实对你说,我是不愿意这么做法的。这似乎太残忍——太不公道了。我不愿意把自己的

事情到处去跟人商量。我以前跟任何人都没有谈起这事——连我的父亲、母亲,也没有向他们谈起过。可是你似乎比任何人都亲密些,所以我今天既遇到你,觉得应该对你解释一番,这是我实在愿意的。我对你很关心。我不知你了解不了解在这情形之下我何以还能如此

。但是我确实是如此。你在知识上和感情上都同我非常接近,非我始料所及。你不要皱眉。你要我说实话,是不是?好吧,我已然把实话对你说了。现在要请你把我解释给我自己听,如果你能够的话。”“我不是要跟你辩论,雷斯脱,”她把手搁在他胳膊上温和地说。

“我只是要爱你。一切经过的情形我是十分了解的。我替自己难过。我替你难过。我又”——她迟疑了一下——“替甘夫人难过。她是一个美貌的女子。
我喜欢她。我实在喜欢她。但是她跟你是不配的,雷斯脱,她实在是不配的。你需要另外一种女人。我们现在这样议论她,原好象太不公道,但实在并非不公道。我们都要顾着我们自己的身分。我想你如果象方才对我说的一样,把这事的实情完全摆在她面前,她就可以

了解,并且对我们表示同意了。她决不能存心要害你。倘若我,雷斯脱,居于她的地位,我就会放你脱身。我这是老实话。你也应该相信我。我想凡是有良心的女人总都应该这样的。这种办法原也要使我伤心,我可是愿意。她也原要伤心的,可是应该这么做。我想我和

你一样能够了解她,或者更了解些,因为我是女人。哦,”她停了一会又说,“我恨不得亲自同她谈一谈。我一定能够使她了解的。”雷斯脱看看嫘底,深以她这样的热心为可异。她是美丽的,有吸引力的,实在值得注意的。
“事情总不能这么快法,”他重复说。“我要再想一想。我还有考虑的时间呢。”她呆了一会,稍觉有点灰心,但是仍旧很坚决。
“这是该行动的时候了,”她也重复说,说时把整个心灵都从眼光中流露出来。她要这个人,而她并不觉得让他看出自己要他为可羞。
“好吧,让我考虑考虑,”他很觉不安地说了这句就匆匆告别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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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雷斯脱已经把他的困难处境热心考虑过,而且准备不久就要行动了,谁知他那海德公园的住宅里又发生变故,以致事态更加复杂起来。原来葛哈德的健康很快衰落下去了。逐渐逐渐地,他已不得不放弃他在那里的种种职务;最后,他竟卧床不起了。他躺在他的房间里。

珍妮虔诚地服侍着他,味丝搭也常常去看他,雷斯脱也偶尔到他房里去问问。离开他的床不远有一个窗口,可以看见底下的草地和附近的街道,老头子常常向窗外凝视,心想没有了他,不知这个世界怎样过下去。他疑心马夫乌子并不好好的看马和马具,送报的人不留心

他的送报时间,管炉子的人把煤浪费,或者没有给他们充分的热。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关系虽然小,在他却都是真正的心事。他知道一家人家应该怎么样管理。他对于他自任的种种职务都丝毫不肯苟且,总怕事情做得不妥当。珍妮替他做了一件极华丽的粗羊毛浴

衣,上面用深蓝绸子镶着,又配上一双又软又厚的粗羊毛拖鞋,但是他都不常穿。他情愿躺在床上,旁边放着《圣经》和路德教的报纸,随便拿来看看,时时要问珍妮外面的事情怎样。
“你得到地下室去看看那家伙在做什么。他连一点暖气都不给我们了,”他常要这样抱怨。“我可以赌咒他在做什么。他坐在那里看书,忘记了添煤,炉子都快熄掉了。啤酒放在那儿,他可以随便拿的。你该把它锁起来才是。你不晓得他这人的好歹。也许他是个坏人。

”这种时候,珍妮就要对他抗议,说家里的暖气并非不足,那人也是个安分的好人,就算喝点啤酒,也算不了什么。于是葛哈德立刻就要发起脾气来。
“你们总是这个样子的,”他使劲嚷道。“你们简直不讲经济。我要不管,你们就什么事情都随他去了。他是好人!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他的炉子常常生着吗?院子里常常干净吗?你要不看牢他,他就跟别的人没有两样,都不是好东西。家里的事情都得你亲自去看着

的。”“好的,爸爸,”她就竭力安慰他,“我会去的。你别操心。我要把啤酒锁起来。你现在要吃点咖啡面包吗?”“不,”葛哈德立刻摇手说,“我的胃很不妥当。我不晓得怎样才会好呢。”马金医生是那一带的头号内科医生,经验学力都好,珍妮就把他请来看父

亲的病。他指点了几件简单的事情——热牛奶,滋补的酒,休息——但是告诉珍妮说希望不能太多。“你知道他已很有几岁年纪了。现在他很虚弱。
假如他除了二十岁年纪,我们的办法就很多。他现在的症侯已经很深。他也许能再维持一些时。他也许再能起床操作,也许再不能。这是我们大家迟早总要有的事。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担心的了。我自己的年纪也老了。”珍泥知道父亲的病已将不起,不免有点悲伤,但她

想他在这种舒服的情境之下过世,倒也可以安慰。在这里,至少是一切都能料理周到的。
后来不久,就已证明这是葛哈德的最后一场病了。珍妮因想自己有把消息通知兄弟妹妹的义务。她写信给巴斯,只说父亲有病,巴斯回信说他很忙,除非病势沉重他不能抽身。又说乔其在罗乞斯脱,想是在舍夫·耶弗孙花纸公司里工作。马大和她的丈夫已到波士顿去了

。她的住址是在城外一个叫做贝尔蒙的近郊村落。威廉在奥马哈,替本地一个电气公司工作。味罗尼加已经同一个名叫阿柏脱·舍利登的结婚,他是跟克利夫兰的药材公司有关系的。“她从来没有来看我,”他抱怨道,“可是我会通知她的。”珍妮亲自给他们每个人都

写了一封信。味罗尼加和马大回信都很简单。她们说听见父亲有病很难过,如有不测,希望珍妮通知她们。乔其回信说,除非父亲病重,他不能到芝加哥来,但他希望时时听到消息。威廉则据他后来说,并没有接到珍妮的信。
葛哈德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使得珍妮心里非常痛楚;因为他父女两人虽曾有过一时的龃龉,如今相处日久,感情已经非常融洽了。葛哈德已经明白认识他这一度被逐的女儿实在是善良不过的,至少对于她是无可指摘的。她对他从来没有出过恶言,从来不跟他违拗。如今

他病了,她到他房里进进出出,一个晚上或是一个下午总要有十几回,不住来看他可舒服,问他可要吃东西。后来他更虚弱了,她就整天坐在他旁边读书,或是在他房里做针线。
有一天,她替他铺枕头的时候,他拿住她的手,用嘴亲它。他那时已经觉得很虚弱很颓唐了。她吃惊地抬起头来,喉中象有一块东西梗塞着。他眼中含着眼泪。
“你是好孩子,珍妮,”他继续说。“你待我好。我曾经虐待你,委屈你,可是我年纪老了。你是肯饶恕我的,是不是?”“哦,爸爸,你别那么说,”她央求道,同时也不由得泪如泉涌了。
“你知道我是没有什么可饶恕的。我才对你不起呢。”“不,不,”他说;她就跪在他旁边大哭起来。他把他的黄瘦的手搁在她的头发上。“你听,你听,”他断续地说,“我从前不懂得的事情现在有许多懂得了。我们年纪老了,人也聪明起来了。”她装做要去洗手面

,离开父亲的房间,这才又哭了个痛快。他真的终于饶恕她了吗?她是曾经这样欺骗他的!她决计要更尽心的服侍他,事实上却已经不可能了。但是经过这次和解后,他似乎是更快乐更满足了,因此父女两人又度过了几个非常快乐的钟点,这就是他们的最后谈话了。有

一时他对她说,“你知道我现在觉得简直同做小孩子的时候一样了。要不是骨头太硬,我竟要爬起床来到草地上去跳舞了。”珍妮面作笑容,暗地却在呜咽。
“你会刚强起来的,爸爸,”她说。“你慢慢的好起来了。改天我同你出去坐车兜圈子。”她想起这最后几年能够使他舒服,心里很快乐。雷斯脱呢,对他也是多情的,顾念的。“他今天晚上怎么样?”他每天一回到家就要这样问,并且要到老头子房里坐了几分钟才出

来吃晚饭。”他气色还好,”他对珍妮说。“他总还可以活些时。我并不担心。”味丝搭也费很多的时间去陪伴外祖父,因为她已经很爱他了。她有时见老人不很嫌烦,就把她的书带到他房里去背,有时把他的房门开着,弹钢琴给他听。雷斯脱曾经给她一个百音盒,她

有时拿到他房里去开。但有时候他对什么东西什么人都觉厌烦,他就只要珍妮独个人陪伴他。珍妮就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缝纫。她已经明白看出他是离开末日不远的了。
葛哈德性情拘泥,所以关于身后的事情一切都吩咐周到。他要葬在离开南区还有数英里的一个路德教堂的小坟场,又要那教堂里那个亲爱的牧师来替他举行葬礼。
“什么东西都要俭朴,”他说。“只消我的那套黑衣裳,和我礼拜天穿的鞋子,以及那条黑领带。此外什么都不要。我能这样就好了。”珍妮央求他不要说这些伤心的话,可是他仍旧要说。有一天四点钟的时候,他忽然转症,五点钟就死了。弥留时,珍妮抓住他的手,

看着他的费力的呼吸;他一两次开开眼睛来对珍妮微笑。“我是死无遗恨了,”他最后说。“我已尽我的能力了。”“你别说死呀,爸爸,”她央求说。
“这是末日了,”他说。“你是待我好的。你是一个好女子。”此后她就不再听见他的话了。
这个苦恼的一生的结局,使得珍妮感到深切的悲哀。他们父女的感情本来深厚,她觉得他不但是自己的父亲,并且是自己的朋友和顾问。她现在已经看出他的真相了——他是一个勤忙苦作、忠厚诚实的德国老人,曾经尽力撑起一个困苦的家庭,过着一生纯厚的生活。的

确,她曾经构成他的一桩重大的心事,而她又是骗他到死的。她心里疑惑,不知他死后也能发觉她曾对他说谎否。他能饶恕她吗?他是曾经叫她好女子的。
所有的儿女都打电报去通知了。巴斯回电说马上来,第二天果然就到。
其余都回电说不能来,却要珍妮把详细情形报告,珍妮因又分别写信给他们。路德教堂的牧师被请来祈祷,并且择定殡葬的日期。一个肥胖而整洁的殡殓员被请来料理一切。邻居的朋友也有几个——和他家最知己的几个——来吊唁,于是第二天早晨就举行葬礼了。雷斯

脱陪伴珍妮、味丝搭和巴斯到一座红砖头的小小路德教堂,沉闷地做过那枯燥无味的仪式。他厌倦地听着那关于将来生活的美好和报酬的长篇演讲,以及关于地狱的事情,巴斯听得几乎累死了,但是态度很矜持。他如今对于父亲已经是跟陌路人无异了。只有珍妮同情地

哭泣。她把过去的一切情景一重重回想起来,想起当初他过的是何等困苦颠连的生活——他的锯木为生的日子,他在工厂顶楼居住的日子,他们在十三条街陋屋中栖身的日子,他们在克利夫兰劳利街吃苦的日子,他因她而起的悲哀,他因母亲之死而起的悲哀,他对于味

丝搭的爱和关心,以至这最后几年的事。
“啊,他真是一个好人,”她想。“他的心是极好的。”想到这里,听见大家正唱赞美诗:“上帝是我们的雄壮的堡垒。”于是她大声呜咽了。
雷斯脱拉拉她的胳膊。他见她这般悲恸,自己也几乎忍不住要哭了。
“你不可以这样,”他低语道。“我的天,我受不住了。我非出去不可了。”珍妮略略镇静了些,可是她跟父亲的最后一诀,确实是使她难堪的。
在赎罪者的坟场,雷斯脱已经替他买了一片地,当时大家同送那质朴的棺材落入穴中,堆上泥土。雷斯脱好奇地看看那赤裸的树木,那枯黄的荒草,及由这简单坟墓旁边锹起的褐色的泥土。他觉得这坟场并没有什么特色。这是平凡的,简陋的,原是一般劳苦工人的葬地

,但是死者自己要葬在这里,也只得随他去了。他又看看巴斯那张苦涩而瘦削的脸,心想这人不知是做什么行业的。于是他看到珍妮身上,见她正在揩抹红肿的两眼,就想道,“她真是个有心人。”那时珍妮的情绪是十分深切而真挚的。“无庸说得,她是个好人呢,”

他又自忖道。
回家经过那些风扫扬尘的街道,他跟巴斯和味丝搭谈到一般的人生问题。“珍妮把事情太看得认真,”他说。“她很有点忧郁的倾向。人生并不是那么坏的,不过她自己过于敏感罢了。我们都有烦恼,只不过多少之分,大家都要能忍耐过去。我们不能断定谁比谁好,或

者谁比谁不好,我们各人都有一份儿烦恼的。”“我可情不自禁呢,”珍妮说,“我觉得有些人实在是可伤心的。”“珍妮向来就有点儿忧郁,”巴斯插嘴说。那时他觉得雷斯脱是个漂亮人物,觉得他的生活非常美满,又觉得珍妮确实是得意了。他想自己当初预料珍妮

的将来,现在一点都不准。人生确实是不可思议的。当初,他以为珍妮是毫无办法而且毫无好处的呢。
“你要拿出勇气来应付事情,不要象这样一下子就会瘫软,”雷斯脱最后说。
巴斯的意见也是如此。
珍妮沉思地凝视着车窗外面。随后她就看见自己的家,那一所静默的巨厦,却再没有葛哈德在里面了。她从今以后不能再跟他见面了。大家到家之后,都走进了图书室。神经过敏而富于同情的香奶送上茶来。珍妮坐了一会儿就出去料理家事。她忽然发生一种奇想,不知

自己死后葬身在什么地方。
五十二
葛哈德之死,对于雷斯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但他看见珍妮悲伤,也不免有点同情罢了。他的喜欢葛哈德,就只为他那许多道地的品德。除此之外,他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他因要安慰珍妮,带她到海水浴场去住了十天,打算回来之后,过几天就把他的实情对她说

明;他要把问题明白放在她面前。现在,事情已经比较容易些,因为地产生意的前途危险,已经对珍妮说过的了。她也知道他对于基拉特夫人是仍旧感兴趣的。雷斯脱曾经毫不犹豫地对珍妮说他和基拉特夫人确实要好。起初,基拉特夫人曾经正式请他带珍妮到她家里去

,她自己却从来不来拜访,而珍妮也十分明白她是不会来的。如今父亲已死,她就开始疑惑到自己将来的身世;她怕雷斯脱是不会跟她结婚的了。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露过要跟她结婚的意思。
事情真有不约而同的,那时罗伯脱也正决定要有所行动。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对雷斯脱直接规劝,所以也不再尝试,却想要从珍妮身上去用工夫。
他以为她大概是还服从理性的。如果雷斯脱至今还没有跟她结婚,她就应该明白认识他并没有要跟她结婚的意思。倘若有一个肯负责任的第三者能够和她接近,将种种事情对她说明——其中当然包括供给她生活费一个条件——那末效果怎么样是难料的。怎见得她不会自

愿离开雷斯脱,因而把一切的纠纷都解决呢?他想雷斯脱到底是他的兄弟,不应该把财产无端丧失的。那时罗伯脱已经把事情统统抓在自己手里,所以他乐得而慷慨了。因此,他就决定叫合组法律事务所里的奥白莲担任这疏通的工作,因为奥白莲虽然是个律师,为人却

很温和,脾气也很好。他可以把雷斯脱的家庭如何感觉,以及他如果维持着她的关系,必将遭受如何的损失,等等情由,都细细对她说明。
如果雷斯脱已经跟珍妮结过婚,奥白莲自然会晓得的。至于她的生活费,他打算不妨慷慨些给她,譬如说五万,十万,或者多至十五万都可以。主意已定,他就把奥白莲叫了来,授以机宜。奥白莲既是甘家财产的顾问律师,对于雷斯脱的最后决定当然有去过问的义务。
奥白莲到了芝加哥,先去找雷斯脱,刚巧出门去了,他认为机会很好,因就直接到海德公园的住宅,把名片送进去给珍妮。珍妮全然不知道他的来意,几分钟后就下楼来,很温和地接待他。
“这位就是甘夫人吗?”他把头略略一点问道。
“是的,”珍妮答道。
“我是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里的奥白蓬,想在名片上已经看见了,”他开头说道。“我们是已故的甘老先生——就是你的——嗯——甘先生的父亲——的法律顾问。我今天冒昧而来,你要觉得奇怪,可是你家丈夫的父亲在遗嘱上立了条件,对于你和甘

先生都有重大的关系。这几个条件非常重要,如果甘先生没有对你说过,我觉得应该通知你一声。据我推测——对不起——可是我看情形——觉得他是不曾告诉你的。”他停住了,现出询问的神气──他面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含着一个询问符号。
“我不十分明白,”珍妮说。”我一点也不知道那遗嘱的事。如果上面有我应该知道的地方,我想甘先生总会告诉我的。可是他现在还没有对我说过。”“哦!”奥白莲觉得非常满意的转过一口气来说。“果然不出我所料。
现在如果你肯容许我,我先把这桩事讲个大概。然后请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再听详情。请坐下好吗?”原来他们这些话都是站着讲的。至此,珍妮才坐下来,奥白莲也就拉了一把椅子,靠近她坐下。“现在开头讲吧,”他说。
“我想有一层当然用不着我说,就是甘先生的父亲对于——哦——你和他儿子的这种结合是竭力反对的。”“我知道——”珍妮才说了半句又停住了。
她觉得昏迷,烦乱,并且稍稍有点儿害伯。
“甘老先生未死之前,”他继续说,“他就对于你的——哦——对于雷斯脱·甘先生表示反对了。后来他在遗嘱中订立几条关于财产分配的条件,竟使他的儿子,就是你的——哦——你的丈夫很不容易享有他应得的股份。
照理,他应该可以继承甘氏制造公司财产的四分之一,照目前这带地方的价值计算,可以值得一百万元,或者还要多些;此外又可以分得其他财产的四分之一,也值得五十万元模样。我相信甘老先生实在是巴不得儿子能够继承这份财产的。但是因为你的──哦——甘先

生的父亲所订立的条件,雷斯脱·甘先生除非依允他父亲的一种——一种遗命,他就得不到他的遗产。”奥白莲收住话头,眼珠在眶子里不住前后左右的乱动。他虽然怀着一肚子的成见而来,却不由得被珍妮那媚人的相貌深深感动。他至今才明白雷斯脱所以不顾一切人

的反对而牢牢抓住她不肯放手的理由。当他坐在那里等她开口的时候,他继续偷偷地将她审视端详。
“那遗命是怎么样的呢?”她最后问道;那时她的神经因受静默的压迫略觉有点紧张了。
“你问起这一层,使我非常高兴,”他继续说。“可是这个题目我觉得很难提出——实在很难提出。我现在是用甘氏财产探访人的资格来的,我可以说是甘老先生的遗嘱的执行者。我知道你的——哦──甘先生对于这桩事情是很焦心的。我又知道你听见了也一定要焦心

。不过这是没有法儿的事,必须要设法解决的。我现在虽然很不愿意说出来,却不得不对你明说。那甘老先生在遗嘱里规定的办法是,除非,除非”──他的眼珠子又前后左右的乱动起来──“他愿意和──哦──和你离开”——他停住转气——“他就不得享有这一笔

遗产或其他遗产,或者只许他每年一万元的收入,而这一万元也是以他跟你结婚为条件的。”他又停了一歇。“还有一点,”他继续说,“那遗嘱上规定给他三年的考虑期限。现在这期限已经快要满了。”他停住了,心想珍妮或者将有怎样的感情冲动,但她只是呆呆看

着他,她的眼睛已被惊愕、苦恼和不幸所笼罩。现在她明白了。雷斯脱是为她而牺牲财产的。他近来的投机事业,就是谋求复兴和独立的一种努力。近来这几年,她常常看见他象有非常的心事,往往烦躁不安,到现在方才明白。他是不快乐,他是担着要丧失财产的心事

,可是他始终没有对她说过。原来他的父亲果真取消他的遗产了!
那时奥白莲坐在她面前,心里也很不安。他看见她面上的表情渐渐明显,很是替她难过。但是他仍旧不得不说明实情,不得不让她知道。
“我很抱歉,”他看准了她不准备马上和他对答的一个当儿说道,“我把这不幸的消息送来给你。我老实告诉你,我觉得我自己的处境实在苦痛得很。我本人对你并没有恶意——这个你当然应该谅解。他们的家庭现在也对你没有恶意——这个我希望你能相信。当那遗嘱

宣读的时候,我曾经同你的——哦——同甘先生说过,这事是不公道的,可是我不过是甘老先生的顾问和遗嘱执行人,我当然没有办法。我想你最好能够知道这事的实情,才好帮助你的——你的丈夫”——他示意地停了一停——“寻出一种解决。他要把财产完全失掉,

我觉得很可怜,就是他家里人也都觉得可怜。”珍妮本来已经把头转过去呆看着地板,至此才又转过来呆看着他。“他决不可以失掉,”她说;“这是不公平的事情。”“我听你说这句话非常快活,甘——甘夫人。”他第一次无所犹豫地用着这个称呼。“我也可以很坦

白的对你说,我来的时候还怕你要用另外一种态度接受这个消息呢。你当然知道甘家的家庭是很家族主义的。那位甘老夫人,就是你的——哦——你的丈夫的母亲,她是个很骄傲很孤僻的女人,而他的兄弟姊妹们对于亲戚关系也都具有很深的成见。他们都把他和你的这

种关系认为不正常,并且是——请恕我鲁莽——不能使大家满意的。你总知道,前几年里外边的议论很多,甘老先生就觉得为家庭的名誉起见这事是无可妥协的了。他觉得他的儿子第一着就已弄错。所以遗嘱上的条件之一,是说如果你的丈夫——对不起——如果他的儿

子不肯跟你断绝而想继承他应得的财产,那末就是要享有我刚才对你说的那每年一万元的收入,他也必须——哦,他必须饶恕我,我好象太残酷了,可是并非故意如此的——他也必须先跟你结婚。”珍妮熬着心中的苦痛。她觉得这人对着她的面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太

残忍了,这非法同居的全部企图,已经显得逐步都是不幸的了。如今这桩不幸的事情只有一种解决法,她已冒得很明白。她必须离开他,或者他必须离开她。此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叫雷斯脱尔这每年一万元过活吗1这似乎是太愚蠢了。
奥白莲好奇地看着她。他想雷斯脱也可说是错了,也可说是不错,他为什么不早跟她结婚呢?她是这么迷人的。
“关于这件事情我只还有一点要对你说明,甘夫人,”他温和而随意地继续说道。“我现在觉得这话说不说在你并没有关系,可是我奉使命而来,就不得不说一说。我希望你也用我说时的态度来接受它。我不晓得你对于你丈夫商业上的关系清楚不清楚?”瞩不,”珍妮

简单地回答。
“好吧,那未现在我们说得简单些,好使你容易明白,就是你如果决计帮助你的丈夫解决这个极困难的局面——但白说吧,你如果决计自愿离开他,各别去做事业,那未——我很高兴说——哦——那就无论多少,譬如说——哦——”珍妮站起身来,昏然地走到一个窗口

,一路扭着她的手。奥白莲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吧,无论如何只要你肯下决心断绝这个关系,他们主张随你指定怎样的款项,五万,十万,”——奥白莲面有得色——”替你另外存放生息。
随时可以取用。准保你将来什么都不会缺少。”“请不要说吧,”珍妮道;那时她已伤心到不但自己失却发表的能力。
并且心理上和生理上都不能再听他的话了。“不要再说了。请你走开吧。请你让我浊个人在这里。我会离开的。我也愿意离开。我会打点起来走。只是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可以吗尸“我也知道你心里难过,甘夫人,”分明认识她的音痛的臭白莲继续说道。“我是十分

明白的,你要相信我。我要说的话都说过了。你要原谅我这差使难干——实在很难干。我万不得已才来的,实在非常遗憾。我的名片放在这里。消你注意我的名字。你要我来的时候,我随时都可以来——或者写信给我也可以。我不耽搁你的工夫了。我对不住你。我希望

你不要对你丈夫说我来过——你最好是自己打主意。我跟他是极要好的朋友,我实在对不住他。”珍妮只把眼睛瞠视着地板。
奥白莲走到门厅里取了他的大衣。珍妮揿电铃叫女仆,香奶应铃而来。
珍妮回到图书室,奥白莲急步自向前门过道而去。直到真正无人在旁的时候,她就用合着的双手托住下巴,眼睛瞠视在地上,觉得那土耳其丝绒地毯上的古怪图案渐渐幻化出奇怪的形象来。她看见自己在一所矮屋里,身边只有味丝搭一个人;她又看见雷斯脱住在另一个

世界,旁边就是基拉特夫人。
她看见现在这所房子已经空了,然后又看见长杳杳的一段时间,然后——“啊,”她压下了一个要哭的冲动发出这声叹息。她用手从每只眼睛上擦去一颗热泪。然后她站起身来。
“一定是这样的,”她心中自语道。“一定是这样的。本来早就应该这样了。”这才又道——“哦,谢谢上帝,幸亏爸爸已经死了!他总算没有看见这回事。”

五十三
雷斯脱那时已经断定,无论将来跟珍妮分离或是结合,对她一番解释都属不可少,所以奥白莲来过不久,他自己的主张也就实行了。奥白莲来的那天,他是到威斯康星一个名叫海吉维基的小工业市里去的,为的那个市里发明一种新发电机,可作开动升降机之用,那天请

他去参观试演,他自己也要去看看是否有投资的可能。参观回来,他就打算同珍妮开始谈判,谁知进门之后,就感觉到一种消沉气氛,因为珍妮虽然已经作出一个严正而明达的结论,却不容易掩饰心中的感情。她正在筹思自己应该采取的行动,认为离开是最好的办法,

但又觉得鼓不起勇气去对他讲明。象从前那样不告而别是不行的了。其实他是应该自愿离开她的。她绝对相信这一种行动——分离──是必要的,是应当的。她想他即使愿意为了她牺牲这么大的财产,也决然没有这勇气。这是不可能的。他这样的不顾危险,闷声不响的

把事情耽误到如今,她觉得很可惊异。
他进门之后,珍妮仍旧勉力用她那种习惯的微笑迎接他,可是已经有点不大自然了。
“路上好吗?”她还用她这句惯说的问话。
“很好,”他回答。“家里都好吗?”“没有事。”她跟他同到图书室中,他就拿起长火筷拨了壁炉中的火,这才回过头来把整个屋子掠过一眼。那时是一月里一个下午的五点钟。珍妮走到一个窗口面前去把窗帘撂下来。回转身来的时候,他审视地把她看了一眼。“为

什么今天你的神色有点儿不同?”他觉察了她态度失常,因而问道。
“怎么,我觉得很好啊,”她口里这么回答,嘴唇上却显出了一种特别不自然的颤抖,他分明看得出来。
“这是瞒不了我的,”他仍旧呆呆的看着她。“你有什么心事?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了?”她把头朝过去,转过一口气,定了一定神。这才又朝过来跟他对面。
“有一点儿事,”她勉强开口说。“我要告诉你一点事儿。”“我知道你有事儿了,”他面上还带着一点微笑,心里已经觉得里面包含严重的意义了。“到底什么事?”她沉默了一会儿,只啮着自己的嘴唇。她不大知道怎样开头才好。最后她才打破寂静道:“昨天有个

人到这儿来过——一个叫奥白莲的,辛辛那提人。你认识他吗?”“是的,我认识他。他来做什么?”“他来跟我谈起关于你和你父亲遗嘱的事情。”她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他脸上立时变色。“他见什么鬼要来跟你谈我父亲的遗嘱啊!”他嚷道。“他想要对你说些什么

?”“请你不要动气,”珍妮很平静他说,因为她心里知道,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非平心静气不可。“他要对我说明你为着我要做多么大的牺牲,”她继续说。“他要告诉我,你丧失财产的时间已经迫近。你不愿意马上就行动吗?你不愿意离开我吗?”“该死的东西!”

雷斯脱凶狠狠他说。“他见什么鬼要来管我的事情?
我真不懂他们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好营闲事?”他气得浑身发抖起来。“都是些该死的东西!”他又嚷道。“我知道这是罗伯脱玩的把戏。奥白莲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事情呢?事情越弄越讨厌了!”说时他脸上已经发紫,眼里冒出火来,分明是怒不可遏的了。
珍妮见这情形,直吓得籁籁发抖。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他过了许久,气稍平了些,才又接着说:
“好吧。他到底对你说什么来的?”“他说你如果跟我结婚,你就只得每年一万元的收入。又说你如果不跟我结婚,仍旧同居下去,你就什么都得不到。如果你离开我,或是我离开你,你那一百五十万元的财产就可以完全得到。你现在还不觉得离开我的好吗?”她本来

不打算马上提出这个中心问题来,但是话已然说到这里,这个问题就自然而然的跟着出来了。她当时立刻想穿,如果他真的爱她,他就该毅然决然地答出一个“不”字。如果他对她无所顾惜,他就要犹豫,要延宕,要把问题岔开去。
“我总觉得,”他烦躁地答道,“我总觉得现在没有加以干涉或是采取迅速行动的必要。我所反对的,是他们不该到我这里来干涉我的私事。”珍妮听他话里分明是对她淡漠,分明只含怒而不含情,因而不由得伤心彻骨。在她这方面,主要的论点是她离开他,或是他离

开她。在他呢,分明只认自己方才受人干涉一点为目前切要的问题。他自己还没有准备行动,却先受到别人的干涉,这是他觉得可恨的。她呢,虽然眼见过许多事情,却还是抱着希望,以为他和她同居日久,未免有情,明知有分离的必要,或者还不至于真的忍心分离。

他原不曾跟她结过婚,但他当初有种种障碍,还是可以原谅的。如今,在这最后的一刻,即使他认为有离开她的必要,也总该对她表示一点深切的感情。谁知他仍旧这样淡漠,因而她感觉到自己虽曾和他同居这么久,却实在还没有了解他,但同时又知道自己实在是了解

他的。他原有他那样的爱法。他对于任何人都不能热心地、公然地爱。他有充分的爱可以擒住她,可以把她弄到手,但是如果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他就没有充分的爱可以庇护她了。现在他还正在辩论她的命运。她呢,是在一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中受伤流血了,但她那素

无决断的一生中,如今却有了决断。无论他愿意不愿意,她决不让他做这样的牺牲。如果他还不肯离开她,她也一定要离开他了。她留在这里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了。现在就只能有一种答案。但是他竟不会表示一点感情吗?
“你想马上就行动不更好吗?”她希望可以激出他一句表示感情的话来,所以继续问他一句。“你的期限已经迫近了,不是吗?”她说这话时,心神不安地把桌上的一本书不住往来推动,生怕自己把持不住,要现出难看的样子来。她觉得这时的行动和言语都很为难。雷

斯脱发怒的时候,总是非常可怕的。但如今他已经有了基拉特夫人,要他离开她,应该不觉得困难,只要他愿意的话,而他是应该愿意的。无论她能替他做什么,他的财产总比她重要得多。
“你不要着急,”他倔强地回答她,因为他那时侯对于他的哥哥、他的家庭和奥白莲的怒气还没有平息。“时间还早得很呢。我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办。我实在佩服这班人的无耻!可是我不愿意再谈了;晚饭快好了吗?”他那时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大受损伤,因而

什么礼貌都顾不得了。他已经把她和她当时的感情完全忘记了。他深恨哥哥罗伯脱对他的侮辱。他恨不得到那合组法律事务所里去,一个个的都饱以老拳。
但是这个问题不能就此搁下去,所以吃饭的时候,珍妮等心神稍定之后,就又重新把它提出来。其时有味丝搭和香奶在旁,他们说话不能很随便,可是珍妮隐约其词的偶尔插进一两句。
“我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找一所小房子住住,”她和婉地说,希望他可以心平气和的听她。“我不要再住在这里。我独个人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我希望你不要再讨论这桩事情,珍妮,”他坚持道。“我很不耐烦听它。我不知道自己会做这样的事儿。我不知道自己究

竟打算怎么样。”他那时为着奥白莲的事情非常气愤而执拗,珍妮只得不再提起了。味丝搭见她的继父平时都很温和,今晚却这般严厉,心中大为惊异。
珍妮忽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以为只要她愿意的话,她还是可以笼络住他的,因为他仍旧犹豫未决;但是她又知道自己是不愿意的。这对于他是不公道,对于自己也是不公道,而且没好处,不光明。
“哦,雷斯脱,你非这样不可的,”她过了一会又央告道。“我从此再不提起这桩事了,可是你非这样不可的。此外我不要求你什么。”此后差不多每天都有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或是在卧室里,或是在图书室里,或是在餐室里,或是在早饭的时候,可是不一定都用语

言表达出来。
珍妮是一径担着心事。而她的心事又都显现到脸上来。她知道他是一定要被逼着行动的。近来这几天他对她格外体贴入微,她就尤其确定他不久就要行动了。他要用什么方式行动呢,她还不知道,但她渴望似地看着他,想要帮助他速下决断。她预料她自己将来一定会快

乐——因为她去了之后他就可以快乐,那末她也快乐了。他是一个好人,什么事情都是可喜的。也许就只缺少爱。他实在从来不曾爱过她,或者是由于这许多不幸的事而不能爱她,虽然她是那么竭诚爱他的。但是他的家庭反对得太厉害,自不免要影响他的态度。这一层

她也了解。那时她好象能够看见他那巨大而强壮的脑子正在那里绕圈子。他由于心眼儿好,不能残酷到了断然地把她抛弃,又由于思虑太多,不能专顾他自己的利益,或是专顾她的利益——其实他是应该这样的。
“你必须决断下来,雷斯脱,”她时时对他这样说。“你必须让我走路。
我走了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不用你担心的。也许,你把这桩事情解决了之后仍旧想要回到我那里去。你如果要去,我总是在那里的。”“我还没有准备下决断,”是他的一径不变的回答。“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离开你。这一笔钱,当然是重要的,但是钱并不就是一切。

如果是必要的话,我有每年一万元也可以过活。我从前是这样过活过的。”“哦,可是你决不是每年一万元维持得了的人,雷斯脱,”她辩论道。
“这是办不到的。单单维持这家人家就该多少了。而且是一百五十万元呢——我决不让你打算把它丢掉。你如果不走,我就先走。”“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打算走到哪里去?”他好奇地问道。
“哦,我会去找地方的。你记得在肯诺沙这边的那个山乌德小镇吗?
我常常觉得它是一个住家的好地方。”“我真不愿意想到这件事情,”他最后才有些坦白的说道。“这好象是不公道的。遗嘱上的条件都不利于你我的这种结合。我是开头就该跟你结婚的。现在我悔也来不及了。”珍妮觉得喉咙里头有块东西塞上来,可是没有说什么。
“无论如何,现在不能够就算决定,如果我还有办法的话,”他结束道。他本来想到风波也许会过去,一等他把钱拿到手里,他就——但他是不愿意跟人家妥协也不愿意用诡计的。
后来他们就逐渐地彼此谅解起来,等到二月将尽,她就要到山乌德去看能不能找到房子了。他告诉她说她可以得到充裕的赡养,无论要什么都可以有的。又说过些时候他就可以偶尔去看看她。而且他已决计要把那些播弄是非的人惩罚几个。他不久就要把奥白莲叫来,同

他谈判。他要骂他一顿,以泄胸中的气愤。
但同时在他的心的背景上,却有那个魅人的、深知世故的、正合身分的基拉特夫人的依稀倩影在那里走动。他并不要认真想念她,但她的影子老是在那里。他想了又想。“我或者不如就这样吧,”他这么说着就把事情决断了一半了。到了二月里,他就准备行动了。

五十四

珍妮所谓“在肯诺沙这边”的那个山乌德小镇,离开芝加哥不过是很短一段距离,只消一小时十五分的火车就可以到的。镇上大约有三百家人家,住的都是小屋,分散在湖滨一片风景秀丽的地面上。他们都不是有钱的人。
那些房子的价值都过不了三千、五千,但是大部分都建筑得很适当,而且四周围的树木长年都青,一径都象娱目的夏景。珍妮初次是同雷斯脱坐着双马车经过这地方的,当时看见绿树丛中挺出一个礼拜堂的白色小塔尖,又见夏日湖中有小船轻轻荡漾,就曾经叹赏不置。
“我很喜欢到这样的地方来住,”她当时曾经对雷斯脱说,雷斯脱却嫌它太幽静。“我将来也许有一天要喜欢这种地方,现在可还没有。这地方太偏僻了。”后来珍妮曾经想起他这句话来。她想起的时候,正是她觉得世界太烦剧的时候。如果她将来要独个人住而且住得

起的话,她就要住在山乌德这样的地方。她要在那里开辟一片小园地,养着几只小鸡子,或者竖一根高杆,装一个美丽的鸟房在上面,至于花木和绿草,那是应该到处都有的。如果她能够住到这样一所临湖小屋里来,夏天晚上她就可对着湖水缝纫了。味丝搭从学校回来

,也可以在四周围玩耍了。她可以找到少数几个朋友,或者没有朋友也可以。她觉得如果不为着味丝搭的社交的需要,她是尽可以独个人生活的。她已经渐渐发现书──如欧文的《见闻杂记》,勒姆的《伊丽亚》,霍桑的《故事新编》一类——是有趣味的东西。味丝搭

已经快要成为一个音乐家了;她对于乐曲的感觉是很敏锐的。她对于和谐具有一种自然的意识,对于那种感情浓烈的歌曲和乐调尤其爱好,而她自己也唱得好,弹得好。她的声音当然是完全天生的,虽然年纪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很可听的了。那时她渐渐显出了母亲和父

亲的合成的特质——珍妮的温柔精细的心思,合着白兰德的活泼精神和干练才力。她能够很有见识地跟母亲谈论自然、书本、衣服、恋爱,种种事情,而珍妮从她渐渐发展的倾向里,已经可窥见她要去开发的新世界了。近代学校生活的性质,以及其中种种知识的区分,

珍妮因味丝搭的介绍,也都得知其崖略。她知道味丝搭显然要成为一个富有能力的女人。她将来一定可以自立。凡此,都使珍妮感觉到快乐,并且对于味丝搭的将来抱看很大的希望。
珍妮后来在山乌德找到的小屋,高度不过一楼半,但底下是红砖的墙基,上面隔着绿色的格子壁,四面围绕着游廊。屋子的形状是长而狭的,一溜儿的五开间,全部面湖。里面有一间餐室,窗子几乎直开到地板;一间大图书室,书架嵌在壁中;一间客室,有三个大窗永

远供给日光和空气。此屋占地一百平方英尺,四面略有几株树木点缀着。以前的住客曾经开辟出一片花床,并且放着几只绿色硬木的木桶,预备栽种耐冬植物和藤萝之用。全屋都白漆,百叶窗和屋檐则用绿漆。
雷斯脱既知分离已属不可免,本来叫珍妮仍旧住海德公园,但是珍妮不肯。她觉得独个人住下去是不行的。那里可以触动记忆的东西太多了。起初,珍妮本不肯多带东西过去,后经雷斯脱力劝,才拣了几件银器、挂物和家具,从海德公园带到新房子里去。
“你一时是想不起来该要什么东西的,”他说。“统统都拿去吧。我当然是什么都不要的了。”新房子的租期先定二年,订定得有续租五年的选择权,以及出价购买的优先权。雷斯脱既让她走,他就要尽量的对她慷慨。他不忍心也决不肯让她缺少什么。但有一件为难的

事,就是对于味丝搭不知该怎样解释。他是非常喜欢她的,而且不愿意她的一生遭遇什么困难的。
“为什么不送她到学校去寄宿,等明年春天再出来呢?”他曾经有这样的提议;但因寄宿的时间已经过了,此议也就作罢。后来他们商量好,只说他有事情要出外旅行,因而她不得不搬家。等到搬家之后,珍妮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对味丝搭说明自己已经跟他分离了。当

时这种情景实在是非常难堪,而珍妮尤觉伤心的,是因她虽然知道这事出于不得已,却怪雷斯脱对她的态度未免太冷淡些。他实在是并不怎么舍不得她的,不象从前那么舍不得她的。
我们所常热心研究以期探得其中神秘的那种男女间的关系,其最难处、最苦痛的情境,当莫过于正当两情融洽美满的时候而忽遭一种全无关系的外力无端来冲破。所以这个布置妥贴而为许多乐事所由出的家庭当最后拆散、最后破裂的那几日,便是珍妮和雷斯脱都觉非常

难受的期间。在她这方面,这是一种强烈的苦痛,因为象她那种稳重的性情,她是但愿和人结成一种有可效劳而和谐融洽的关系之后就这么永远下去的。原来她的一生系由许多同情和纪念的神秘缆索所织成,足以把自然中一切如同过眼云烟的元素结成一种和谐而持久的

景象。这种神秘缆索之一,就在这个家是她的家,这个家是因有她对于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的爱情和顾念而后结成而后美化的。如今,这条缆索已经到了必须断绝的时候了。
珍妮的爱情虽然绝不以物质的观念为基础,但她生平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如今跟这旧家庭诀别,实在觉得非常苦痛的。临动身之前,她在各个房间里走着,看看这条地毯,那套家具,和这样那样的装饰品,都觉得不忍分离,但总以为这是无须有的了。你就想

想看,从今以后雷斯脱晚上是不回来的了!从今以后她无须一早起来替他做咖啡、替他铺餐桌了。往常,她每天总要到花房里选择最美丽的花朵来插在桌上,而且总觉得这是特别为他而插的。现在,这是不必要的了——因为不是为他而插的了。如果一个人听惯了傍晚某

种马车的轮声打门前石径上扎扎而来,如果一个人惯在十一点、十二点、乃至一点钟的时候欣然自愿等候着某种脚步声音打台阶上橐橐而上,那末这样的分离,这样的结局,其给人的苦痛一定是极厉害的。这些,就是珍妮未走之前时时刻刻辗转在脑中的思想。
在雷斯脱那方面,却感受着另一样式的苦痛。他并非悲痛情之破裂,爱之失坠,却是感到一个人明知自己是为政策而牺牲仁慈忠爱等等德性因而自觉不公道的那样惨苦的意识。那时政策正指示他一条从某一观点看的光明的道路。脱离了珍妮,给她充分的赡养,他就可以

自由去走他的路,就可以专心于那些自然跟着巨富而来的事务了。他也不由得想到珍妮日常替他做的种种小事情,以及她给他的种种舒适,种种快乐。她所具有的种种德性,都是他所心爱的。他已经领略过不止一次了。如今他又逼不得已而作最后一次的领略——最后见

她心中苦痛而却绝无所表示的那种神情了。近几天来,他见她的举止行动和对他的态度都跟平常一样,一点没有改变。她并不象别个女人表现出感情的激动,也不故意在他面前假装悲伤。她仍旧很平静,很温和,很体贴他,只是暗暗猜想他要到哪里去,他要做什么,却

不拿问话去激恼他。他很被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气度所感动,因而很是佩服她。这个女人确乎有一种不可及处,但这究竟是什么,且让大家自己想吧。要她的一生遭遇这样的苦命,实在是可羞耻的。然而有个伟大的世界正在唤召他。它的唤召声音已经到他耳朵里。而且它

还曾有机会露过它的白齿呢。他真的还敢犹豫吗?
最后的时刻到了,既已跟邻人都告过别,既已放出了谣言,说他们要到外国去,雷斯脱也已经在公会堂旅馆定好房间,不用的家具也已经贮藏妥当,于是乎就不得不跟这海德公园的住宅诀别了。珍妮曾经同雷斯脱到山乌德去看过好几次。他曾经把那地方的情形留心察看

。他见地方好,也觉得满意,只是嫌寂寞一点。春天将近了,花是有意思的。她打算要雇用一个园丁,和一个管杂务的用人。味丝搭要跟她同住。
“很好,”他说,“只是我希望你过得舒服些。”在这当儿,雷斯脱也正在布置他自己的事。他叫他自己的律师华生通知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要他们在一指定的日期把他一份财产的证书交付给他。他已经下了决心,以为自己既为情境所迫而做这种事

,何妨索性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再做几件别的事。他大概是要跟基拉特夫人结婚的。他又要去做联合车辆公司的理事──因为他有他的股份,人家不能排斥他。再如果他把基拉特夫人的财产也并过来,他就可以去做辛辛那提联合拖拉机公司的管理人,在那里面,他哥哥是

有重大关系的;同时又可以去管理西部制铁厂,在那里面,他哥哥也是一个领袖的顾问。他如今比之过去几年中的自己,将是多么不同的一个人物了啊!
这时候,珍妮的心境消沉到了几乎绝望了。她感觉到非常寂寞。这个家庭对于她的意义太深了。当她初到这儿跟邻舍家开始往来的时候,她想象自己的前途不可限量,以为雷斯脱跟她结婚的事也作兴有能实现的一天。如今,却受了接连而来的打击了,家庭和美梦都已破

碎无余了。葛哈德死了。
香奶、瓦特和弗利塞婆子都已遣散了,家具大部分都封存起来了,而雷斯脱对于她也实际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看得非常清楚,他是决不会回头的。只看他现在尚且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将来自由之后,必然要更甚于此。他将来大干一番,当然就要忘记她。而且为什么不该

忘记呢?她是跟他不配的。件件事情不都已证明了吗?在这世界上,爱是不充分的——这已然是非常明白的了。我们所需要的是教育,是财富,是训练,是奋斗和策划的能力。她却偏不愿奋斗,不愿策划。同时她也不能。
那所房子最后封闭的一天终于到了;旧的生活终于结束了。雷斯脱伴送珍妮到山乌德。他在那小屋里耽搁些时,意欲珍妮稍梢习惯这变化——这是并不很坏的。他又说他不久就要来,可是他走了,事实是实际上和精神上都已分离,他的一切说话都属无效了。那天下午,

珍妮看着他从那砖砌的过道上出去,目送着他那坚实而保守的形象,披着一套绒布的新衣,外套挂在胳膊上,仿佛满身都写着自立和繁荣字样,不由得她一阵伤心,恨不得立时死去。她已曾和他亲吻,嘱别,她已曾祝愿他的快乐,繁荣和平安;然后她借故回到卧房中去

。过一会儿,味丝搭进去找她,但她的眼睛已经很干了;一切情绪都已退落成一种模糊的沉痛了。她的新生活——一个没有雷斯脱、没有葛哈德、除味丝搭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的生活——已经实际开始了。
“我所遭遇的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她一路想着走到厨房里去,因为她已决计要亲启操作至少一部分的事情。她要借此来解闷。她不愿意坐着想。倘若不因味丝搭,她就要到外面去找经常的工作做了。凡是可以减少她冥想的机会的,她都欢迎,因为她知道疯狂就在冥

想的路上。
五十五
雷斯脱跟珍妮脱离关系后的一两年中,芝加哥、辛宰那提、克利夫兰以及其他都市的社交界和商业界,就都看见他在社交上和营业上的精神好象返老还童一般蓬勃起来了。当他跟她同居的时候,他对于某些人物和某些事务的态度是疏远的,淡漠的,现在,他用许多方面

的权势武装起来,突然的重新露脸,俨然是一个享有特权的人,要来过问这事那事了,俨然是一个金融界和商业界的要人了。当然,他的年龄也已经大了几岁。但从有些地方着,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心理上已经完全改变过的雷斯脱了。他没有遇见珍妮之前,原是充满

着一个从来不知失败的人的那种自信力的。因为象他那样生长于奢侈之中,就只看见一个钱可通神的社会的乐观方面,所做的事业又都是大规模的,而其所以能如此,又并非因为他是事业的创造者,而是因为他是事业的一部分,享有天生的权利,如同人人享有空气的权

利一般——因此之故,他就不得不产生一种足以蒙蔽清晰脑筋的幻觉。我们大家都很难知道没有看见过的东西。我们大家都很难感觉没有经验过的事态。我们这个世界所以似乎坚实而耐久,是由于我们并不晓得那种创造它的力;雷斯脱觉得他的世界坚实而耐久,也就因

它并非自己创造的缘故。必定要经过巨大的风波,必定要历过艰难的逆境,使他觉得自己已经跟传统的力相抵触,这才他会觉悟当初对于自身的评价或有错误,觉悟自己个人的欲愿和意见在公众的信念面前是要不值一文钱的。种族的精神,社会的好尚,乃至德国人所谓

“时代精神”那一种东西,当其表现的时候,就有如对于某种制度负责一般,而社会组织的表现,也好象是基于一种精灵的或至少是超人间的复本的。他决不能对它抗拒。他决不能存心去蔑视它的命令。他那个时代的人,相信社会有特种组织的必要,除非他肯依顺这种

组织,他就很容易成为一个被社会唾弃的人。他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曾经排斥他,他的兄弟、姊妹、社会、朋友都曾排斥他。我的天,他这行动曾经产主多大的纷扰啊!就连命运也象是背着他了。他那地产的投机,就是他生平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一个不幸运的事例。这是为

什么的呢?难道天上的神道也是佑助他所认为不重要的那种社会组织的吗?分明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他已经不得不把他所留恋的东西忍心割舍了,而他如今既已恢复本来面目,便又是一个雄健而坚强的人,虽不免有些被经验所消磨,却依然是有力量的,有价值的。
至于他回想以前的事,所以常常不免有点儿痛心,那不过是他所应受的惩罚的一部分。他总觉得自己是逼不得已而做了生平第一桩丑恶而残忍的事情了。他以为珍妮是不应该受这样待遇的。她曾经对他表示十分的虔诚,而他如今竟将她抛弃,实在是可羞愧的。确实,他

的为人远不如她了。而最难堪的,就在他的行为实在不能以不得已的理由为借口。他尽可以靠那一万元过活;他尽可以无用这一百多万的财产。社交的快乐是他一向不能忘情的一种引诱,然而没有社交又何妨呢?他是不妨没有社交的,然而他竟舍不得,而他又把另外一

个女人的思想搀入里边,于是事情更加复杂了。
这个女人跟珍妮一般好吗?这是他不住向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她也一般好心吗?她不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示殷勤,希图把他从别个女人手里夺过去吗?这种行为是可钦佩的吗?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女人会做的事吗?她毕竟是跟他相配的吗?他应该跟她结婚吗?他既知道

自己对于珍妮法律上虽无责任,精神上实是负心,还应该跟谁结婚吗?谁还值得跟他结婚吗?这些思想不住在他脑子里转动。这些思想已经盘踞了他。他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残忍而负心的事,始终都不能释然。
起先的物质上的错误,如今因加上精神上的错误而更复杂了。他是企图用第二种错误来纠正第一种错误的。这能使他自己感着满足吗?这在心理上和精神上能够得失相抵吗?这能使他心境安适吗?他想了又想,竭力要把他的生活去适应这个旧的(或宁说是新的)情境,

然而他并不觉得更快乐。事实上,他倒觉得更坏了——他是充满着怨气和仇气了。如果他跟嫘底结婚,他有时想,这不过是要用她的财产作武器去打击其他的敌人,而这样的结婚是他所深恨的。那时他寄寓在公会堂里,每到辛辛那提去,总带着一种疏远和敌意的精神,

同理事团坐着会议,总是没精打采的,只愿自己的心境能够舒适,生活能够有兴味。然而他关于珍妮的政策却没有变更。
当然,基拉特夫人对于雷斯脱的复兴是非常关心的。她故意等了些时,暂不跟他通消息,后来才写信到海德公园的地址(好象她并不晓得他住在那里似的),问他,“你在哪里?”这时候,雷斯脱对于他的生活的变化已经稍稍有点习惯了。他正想到自己需要一种同情的

伴侣——当然是女性的伴侣。现在他已然脱离了珍妮,而业务上的往来也渐渐繁密,所以请他宴会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他曾经出现在好几个乡间别墅,都只带着一个日本的仆人,证明他又是单身了。关于已往的事,谁都没有对他提及。
他既接到基拉特夫人的信,就想应该去看她。他觉得自己以前待她太怠慢了。跟珍妮分离以前的几个月里,他没有去看过她一次。就是现在,他也还是延宕着,直等她打电话来请他晚餐,他才应召而去。
在晚餐席上,基拉特夫人以主人的资格竭力招待客人。同席有阿蓬尼,是琴师,亚当·拉斯卡佛,是雕刻家,纳尔逊·基司爵士,是从英国来的一个科学家,尤其奇怪的,还有雷斯脱多年没有见面的贝利·陶其两夫妇。基拉特夫人和雷斯脱见面之后,就用知己重逢那么

高兴的态度对答起来。“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她一见他进来就这么说,“对我这么冷淡法。我要好好的罚你一下呢。”“该怎么罚法?”他微笑道。“我是不能辞罪的了。我想九十鞭子总该够了吧?”“九十鞭子,嘿,真的!”她驳道。“你也太便宜了。你想想暹

罗地方的犯人是怎么罚的?”“下油锅吧,我想。”“好吧,无论如何九十鞭子总太轻了些。我正想用个法子重重的罚你。”“那末等你想定了请通知我一声,”他笑道。这时候,帮基拉特夫人作招待的特林肯夫人过来把他介绍给客人。大家就兴奋地谈起话来。雷斯脱

本来很机敏,如今碰着这样的场面,更加兴致勃勃了。谈了一会儿,他就去跟站在身边的贝利·陶其打招呼。
陶其对他非常的客气。“你现在住在哪里?”他问道。“我们跟你不见面,差不多要有——哦,还是什么时候见过的?陶其夫人等着你说话呢。”雷斯脱觉察到他的态度跟上一次会面大不相同。
“的确有好些日子了,”他不在意地回答道。“我住在公会堂。”“我前几天还打听你。你认识杰克逊·徒保亚吧?当然你认识的。我们正打算到加拿大去打猎去。你为什么不加入呢?”“我不能加入,”雷斯脱答道。“现在手边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等将来再说吧。

”陶其很想同他继续谈下去。原来他已经知道雷斯脱被举为c.h.d.公司的理事。显然,他又回到世面上来了。但是那时已宣告坐席,他就不能够再谈。在席上,雷斯脱坐在基拉特夫人的右首。
“改天我还要请你吃晚饭,你肯来吗?”基拉特夫人趁其他客人语声庞杂的当儿很诚恳地对他说。
“当然来的,”他答道。“老实话,我早就要来看你了。可是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你知道了没有?”“我知道了。我已然听见过许多。我所以要你来,也就是为此。咱们应该谈一谈。”十天之后,他又去看她。他好象觉得非跟她谈一谈不可。他感觉到烦闷和寂寞。已跟

珍妮过了这么久的家庭生活,觉得旅馆生活实在难堪了。他好象必须找到一个有同情、有见识的人去一抒心中的积悃,那末还有比这里再好的地方吗?嫘底是很能体谅他的心事的。如果情势能允许的话,她是立刻就肯让他那坚实的脑袋枕在她的胸膛上的。
“好吧,”他等一篇通套的寒喧过去之后就言归正传,“你要我对你怎样解释呢?”“你已经断了她的念头了吗?”她问道。
“这也不十分靠得住,”他庄严地回答道。“而且我不能说这全部事情是使我很快乐的。”“我也这么想。我恨谅解你的心。我看见你在心理上是辛苦跋涉过来的,雷斯脱。我一向都注意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希望你心境能够安贴。这样的事情总是困难的,

可是我始终以为这是唯一的办法。非此是决然不对的。决然不能对的。你不能够重新陷入一种贝壳的生活。你也同我一样,是天生不配过那种生活的。你觉得现在这样做法要有遗憾,但是换了一个做法也仍旧要有遗憾,并且还厉害些。你是不能象那样子过一辈子的,是

不是?”“这个我却不知道,嫘底。我的确不知道。我早就想要来看你了,可是我觉得不应该。现在事情总算解决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是的,我很明白,”她带着安慰的神气说。
“但是也可以说没有解决。我还没有把它放下手。我还不晓得这种钱的事情是否能够把我拘束牢。我可以坦白对你说,我虽然不能说全心的爱她,可是我心里不免抱歉,这也是有点关系的。”“她当然是有了舒舒服服的赡养了。”她把一句问话改作一种猜测。
“她要什么都给她。可是珍妮的脾气很特别。她并不肯多要。她生来喜欢收敛,不喜欢铺张。我替她在山乌德租了一幢小房子,就在这里北边,一个临湖的小地方;钱也替她存了不少,但是她也知道,无论住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由她喜欢的。”“她这时的感情我是十分

了解的,雷斯脱。我也知道你的感情。她暂时总要觉得非常痛心──这是我们在不得不有所割爱的时候大家都难免的。可是这样的时间我们总能够过去,而实际上也要过去。至少,我们总还能够活下去。她也总还愿意活下去。起先,她原要觉得难受,但是过了些时候,

她就会把事情看明白,不会再抱怨你了。”“珍妮始终不会责怪我,我知道的,”他回答道。“我才要责怪自己呢。我将要有一段时期不能不自怨。毛病就在我这种特别的性情。我自己也不能说,到底我这种烦乱的情绪有多少是由于习惯,有多少是由于同情。我有时候

想我自己是世界上最没主意的一个人。我已然想过多回了。”“可怜的雷斯脱啊!”她温柔地说。“可是有一层我可以了解的。你现在住在那里很寂寞,是不是呢?”“这是有的,”他答道。
“那末到西巴登去住几天好不好?我就要到那里去了。”“什么时候?”“下礼拜二。”“让我看看,”他答道。“我不一定能够去。”他翻查他的日记本。
“我要到礼拜四才能去,也有几天可以往。”“那末就礼拜四吧。你是需要伴侣的。咱们到那里去,可以一边散步一边谈。好吗?”“好的,”他答道。
她曳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袍向他走去。“你是这样庄严的一个哲学家,”她很觉舒适地批评道,“什么事情都要想得无微不至的。为什么要这样细心呢?你老是这个样儿。”“这是没有法儿的事,”他答道。“我的性情就是这样的。”“好吧,我可知道一件事──”她把

他的耳朵轻轻一拧道。“你大概不会再因同情而犯第二次的错误了。我希望你不再陷入纠纷,好把自己要做的事情有机会想一想。你是必须这样的。我呢,也愿意把我的事情交给你去管。你做我的顾问,一定能胜过我的律师。”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回过头来庄严地看着

她。“我知道你要什么,”他固执地说。
“可是我为什么不应该要呢?”她又走近他去追问着。她带着申诉和轻蔑的神气看着他。“你说,我为什么不应该要呢?”“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他含糊着说,可是眼睛仍旧看着她,觉得她站在那里,虽然已不是妙龄,却仍旧动人得很,同时又是聪明,审慎,

充满着友谊和爱情的。
“嫘底,”他说。“你不应该打算要跟我结婚。我是不值得的。实在是不值得的。我太瞧不起人了。太淡漠了。这是到底不值得什么的。”“可是对于我却值得什么,”她坚持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总之,我什么都不管。我只要你就是了!”他拿住了她的手,

然后又拿住了她的胳膊。最后,他把她拉近身来,一把搂住她的腰。“可怜的嫘底!我是不值得的。你将来要后悔的。”“不,我不会后悔的,”她答道。“我并不糊涂。我不管你想你自己值得不值得。”她把面颊贴在她的肩膀上。“我要你。”“如果你坚持,我敢说

你就可以有我,”他一面回答,一面弯下身子去跟她亲吻。
“哦,”她喊着,把她的热脸埋在他的胸口里。
“这是不应该的,”他虽然还把她搂在怀中,心里却这么想。“我是不应该这样的。”但是他仍旧把她搂着,及等她献媚地送上她的嘴唇,他就把它亲个不停了。

五十六
倘若没有种种的势力出来阻挠,那末雷斯脱是否终于要跟珍妮复合,那就有些难说。他过了一段时期,到了财产已经在手中拿得稳稳,而且最初那一阵风波也已经完全忘记的时候,他就十分明白,只要他肯昧却那种天生的性向,不去履行那不成文的义务,那末他是很容

易用一点外交手段去谋与珍妮复合的。但是他在基拉特夫人身上已经认出了一种可谓重要的社会机会,而这观念是盘踞不去的了。因此,他对于珍妮的天然倾向,就不得不有一种关于她的劲敌的人格上和财产上的意识出来和它对抗,因为她那劲敌正是在社会上最出色而

有趣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个多思想的人,当时意识之中就有这两个女人的观念一径在那里冲突。其一是有修养的、同情的、哲学的,对于优雅社会里的种种乐趣都曾有过训练的,而且财力足以满足她的一切欲求的;其他则是自然的、同情的、情绪浓烈的,未尝受过优雅

社会的训练,却能感觉生活的美,知道人类关系中可爱的事情,因而使她无疑地成为一个卓越的女人的。关于此,基拉特夫人也曾看出来,并且也曾承认过。所以她对于雷斯脱和珍妮的关系的批评,并非说她没有价值,只说情境造成这种关系之失策罢了。反之,如果和

她自己结合,那就可以使雷斯脱在社会上的志愿达到理想的顶点。他的物质问题之这种绝好的解决,不但是重要,而且也不宜延迟,所以他经过长时间认真考虑之后,也就决计不再延迟了。他已然对于珍妮做出这样万难弥补的负心事了。那末现在再做这件事情又何妨呢

?珍妮除他这个人之外,差不多什么东西部有了。而且她自己也认为他是应该离开的。由于这样的自解自慰,又当着这样乱人心曲的情形,他对于这个新结合的观念,就逐渐地不觉其突兀了。
雷斯脱所以终于不得跟珍妮作某种方式的复合,实在就因基拉特夫人常在面前的缘故。在这期间,好象一切情境都促成她来做他心上疑团的合理的解决。他是孤身人,除到这里那里去拜访人家,别的无事可做,但这是他不愿意的。又因他性情冲淡,生平最喜享受的那种

空气,是一个孤身人所不能造成的,基拉特夫人却很容易供给他。如果他跟她结合,事情就简单得很。
那时他们的家无论在哪里,必都会佳客盈庭。那时他就用不着操一点儿心,只消出来享受就是了。她是很晓得他喜欢怎样生活的。她的好客也不减于他。他们如果结合起来,就有许多赏心乐事可以共同去干。他已然依她的提议去同游西巴登了。在芝加哥的时候,他也竭

力陪伴她宴会,跳舞,游泳。
她的家已经跟他自己的家没有两样──原是她使他有这样的感觉的。这是由于她常常同他商议家务,叫他彻底明白家里的情形,以及她要他干涉这事那事的缘故。她不愿意他感觉到太寂寞。她不愿意他思索,烦恼。她见他的时候,就是代表着舒适、忘怀和安慰。他偶尔

带着朋友到她家里去,因而他要跟她结婚的谣言就慢慢地传开了。但是嫘底鉴于人家还在谈论他以前的关系,所以打算同他结婚的时候绝不声张。她只愿意报纸上把他们结合的经过略略说明,及等事情恢复了常态,人家的谈论平息下去,再来替他大大的铺张一番。
“咱们何不四月里结了婚到外国去过夏呢?”她在他们已经彼此心照之后有一次问道。“咱们到日本去吧。咱们可以等秋天回来,在跑马场找个房子住。”雷斯脱这时离开珍妮已久,最初那一阵自己谴责的热情已经冷却了。他虽然仍旧有点怀疑,却情愿把这疑念压下去

。“那很好,”他差不多当玩笑似的回答说。“只是不要惊动人。”“这话当真吗,心肝儿?”她乜斜着眼睛嚷道。这事是在他俩静静地把读书谈话消磨了一个晚上之后发生的。
“我也早已想到了,”他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该这样。”她走过他这边来,坐在他膝上,搂住了他的肩膀。
“我不大相信你会说这一句话,”她好奇地看着他说。
“那末我收回来好吗?”他问道。
“哦,不要,不要。现在已经说定四月了。到日本去也说定了。你不要翻悔。一点儿不会惊动人的。可是天,我得预备怎样一套结婚衣服呢!”当她搅乱他的头发时,他有点儿勉强地微笑一笑;这个快乐的音阶里不知什么地方缺了一个音,或者是因他年纪渐老的缘故吧



五十七
在这期间,珍妮也在过她自己的生活,要在她从此栖身的这个显然不同的世界里安定下来。起先,这种离开了雷斯脱的生活似乎是可怕的。因为她虽然也有她自己的强烈的个性,却跟雷斯脱非常融洽,好象他俩已经没有拆散的可能了。到现在,她的思想行动也还是跟他

息息相关的,仿佛他们并没有分离一般。他在哪里呢?他在做什么呢?他在说什么呢?他现在是怎么一个样子呢?每天早晨醒来,她总觉得他还在自己身边的样子,夜里,她仿佛独个人不好上床去睡。他过一会儿一定会来的──啊,不,他当然不会来了。天啊,你就想

想看,这是什么情景啊!再不会来了。却又是她自己要他不来的。
还有许多琐屑的事情,也一时觉得不惯,觉得难堪,因为这种性质的变化太彻底了,不是轻易能够渡过的。其中最为难的一件事,就是对于味丝搭不能不有个解说。原来这女孩子知识已开,不免要有所猜测、有所疑虑了。
她记得人家说过,母亲生她的时候并没有跟父亲结过婚。当初星期报上登载珍妮和雷斯脱那段新闻,学校里的同学也曾拿给她看过,可是她那时就已经乖觉得很,知道母亲要不高兴,回来并没有提起这桩事情。雷斯脱的突然走开,在她当然要觉得十分惊异,但她在近来

两三年中,已经看出母亲的多愁善感,生怕要触起她的伤心,所以也没有问起。最后,珍妮就不得不告诉味丝搭,说她跟雷斯脱身分不配,除非他离开了她,他的财产是很难保住。味丝搭认真听着她的话,心里却还有点儿怀疑。她非常替母亲伤心,但见母亲心里分明很

苦恼,她反装出加倍有兴和勇敢的样子来。珍妮提起要送她到学校里寄宿,她立刻就反对,因为她不愿意离开母亲。她找有趣味的书本跟她共读;她劝她同她出去看戏;她弹琴给她听,又要她批评她的图画和手工。
她在山乌德学校里寻到几个朋友,晚上常常带她们回来,希望可以增加家庭生活的兴趣。珍妮因对她那优美的品性渐渐重视,也就跟她愈加亲密起来。
雷斯脱是走的了,但至少还有味丝搭在这里。在她这种无聊的生活里,味丝搭大概要算是她唯一的安慰了。
还有一层难处,就在她不能不把自己的历史讲给山乌德的邻居们听。大凡以幽居生活为满足的人,原有很多无须把自己已往的事情对人报告,但是照例,有些事情是不能不说的。人们都有好问的习惯,即使是屠户和饼师也所不能免。逐渐地,他们必须把一些实事对人家

讲述,如今在这里,自然也不能例外。她不能说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因为说不定雷斯脱有一天要回来的。她只能说她已经离开他,使人看起来,好象唯有经她允许他才可以回来似的。因此,邻居当中都用一种关切和同情的眼光看待她。这不能不算是她手腕高妙。这样,

对于内外两重难关总算都应付过去,她就过起一种安静的日常生活来,静等着她一生的大结局。
山乌德的生活,对于一个爱好自然的人并非没有它的魅人处,再加上味丝搭虔诚地爱她,因而珍妮也稍稍得到一点安慰。其一就是湖上风景的优美,常常有小舟荡漾其间,供给一种没有穷尽的乐趣。又其一是在周围地方驾车游览,也颇可消遣一时。原来珍妮有她自备的

一匹马和一辆游览轻车──马就是在海德公园常用的那一对中的一匹。还有其他家庭的珍物,也慢慢都出现了。内中有一头牧狗,味丝搭叫它猎兹的,当初从芝加哥带来的时候,还是一只小狗,现在已长成一只灵敏而亲人的看门狗了。又有一只猫,叫真米·渥兹,这是

味丝搭用她所认识的一个孩子的名字来叫的,因为她硬说这猫跟那孩子有显著的相似点。又有一只能唱的画眉,真米·渥兹一径对它徘徊觊觎着,所以关防得十分严密。此外还有一缸金鱼,这样,这个小小的家庭很安静地并且确如梦境一般度过日子去,可是永远有一种

感情的暗流非常安静的流着,因为它是藏得很深的。
雷斯脱在分离后的几个礼拜里面都没有信来;这一来是因为他在新的业务关系上事情忙碌,二来因为他审慎得很,觉得在目前的情境下跟珍妮通信实在无谓,徒然引起她的伤感来。他情愿叫事情暂时定一定,打算过了几天再用冷静的态度写信给她,报告事情的经过。第

一封信是经过一个月的沉默之后才写的,说他商业上的事务非常忙迫,他要常常到别处去(这是事实),而且将来大概要有大部分的时间不在芝加哥。他问起味丝搭和山乌德的一般情形。“我过几天也许可以来一趟,”他又说,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来的意思,而珍妮心里

也明白。
又过了一个月,他才有第二封信来,就没有第一封信那么长了。珍妮也曾坦率而详尽地写信给他,报告她自己的近状。她把自己对于这事的感情完全掩饰掉,只说她很喜欢这种生活,而且在山乌德很快乐。她又希望他现在凡百事情都如意,又表示她对干事情的解决实在

是快乐的。“你不要当我不快乐,”她在一个地方说道,“因为我并非不快乐。我知道事情的确应该这么办,换个样子我就不能快乐了。你要替你自己打算,使你的一生可以得到最大的快乐,”她又说。“你是应该享受最大的快乐的。你无论怎么样做,对于我总没有不

是处。我总不会怪你的。”她心里却有一个基拉特夫人在那里,他也疑心到这层,觉得她虽然豁达大度,却总难免搀杂着大量的自我牺牲精神和秘密的不快乐。他所以犹豫着不肯采取最后的一步,也就是为此。
但他信上写着的话和心中藏伏的思想是多么的矛盾啊!六个月后,他那方面的通信就很稀疏了,到八个月上,就暂时的停止了。
有一天早晨,当她把日报瞥过一下的时候,她看见社会简讯中有下列的一条:
“德来克色路4044号之麦可姆·基拉特夫人与辛辛那提阿基巴德·甘之次子雷斯脱·甘之订婚,已于女方礼拜二邀请之知友宴会席上正式宣布,并闻将在四月间举行结婚。”那张报纸从她手里落下来。随后的几分钟里,她坐着一点不动,只把眼睛直楞楞的看着面前。真

有这种事情吗?她对自己说。难道这事终于实现了吗?她本来也知道这是一定要来的,可是——她总希望它不来。她为什么要这样希望呢?不是她自己请他离开的吗?不是她自己委委曲曲提起这事来的吗?如今果然实现了。她该怎么办呢?呆在这里拿干薪吗?这个主意

是她觉得可反对的。但是他已经提出很大一笔款子来作为绝对是她的了。在拉扫拉路的一家信托公司里,现在存放着一批铁路股票,价值七万五千元,每年出息四千五百元,是直接送给她的。她能拒绝这笔收入吗?她自己虽然不要紧,但她是要替味丝搭着想的。
珍妮见着这样的大结局,心里自然彻底的痛伤,但她慢慢想过了一回,觉得忿怒是愚蠢的。人生对于她,向来就这样看待。它以后也还是要这样的看待她。这是她已经肯定了的。如果她出去自谋生计,对他有什么两样呢?
对基拉特夫人有什么两样呢?这里,她被关在这个小地方,过着一种无声无臭的生活;那里,他在一个广大的世界里,可说是真正在享受人生。这真太糟了。可是为什么哭呢?为什么呢?
她的眼睛确实是干的,但是她的肝肠好象已经寸断了。她审慎地站了起来,把那张报纸放在一只箱底,拿钥匙锁起来。

五十八
雷斯脱和基拉特夫人的订婚既是已成的事实,他对于他的新生活的适应就没有特别困难了;无疑地这是十分圆满的了。他只替珍妮伤心——很是伤心。基拉特夫人也是这样;但实际上她却有种自解自慰的想法,以为这个办法实在对于雷斯脱和珍妮两方面都有好处的。他

将来可以更快乐——现在已经快乐了。珍妮呢,也终于会明白这是一桩又聪明又好的事情;她会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是无私心的,因而一定会觉得快乐。至于基拉特夫人,她对麦可姆·基拉特本来就没有爱情,又因她青年时对于雷斯脱的梦想虽然实现得稍晚,可是终于

实现了,所以她是极度快乐的。她以为世间最适意的东西,当莫过于跟雷斯脱同过的日常生活,跟他同游的地方,以及跟他同看的事物。她到今年冬天将以雷斯脱·甘夫人的资格在芝加哥过的第一季,一定是值得纪念的。至于在日本旅行的生活,那就差不多不能相信它

是真的了。
雷斯脱写信给珍妮,告知自己将要跟基拉特夫人结婚的事。他说他是无话可以自解的。即使有,也是不值得什么的。他只想他应该跟基拉特夫人结婚。他又觉得他应该让她(珍妮)知道。他希望她好。他要她明白他是永远把她放在心上的。他要尽他的能力,务求她生活

得十分快乐,十分适意。他希望她肯原谅他。他又给味丝搭问好,说她应该去进一个高级的学校。
珍妮对于此中的情形是完全了解的。她知道雷斯脱自从在伦敦卡尔登戏院跟基拉特夫人会见之后就已被她吸引了。她一径都在勾引他。而她现在居然有了他了。这是很好的。她希望他快乐。她就很乐意的写信把这意思告诉他,并说她在报纸上已经看见他们订婚的启事了

。雷斯脱将这信细细读过一遍,觉得字里行间是含着言外之意的。他觉得她那种坚忍的精神至今还具有魅力。尽管他以前做过了那些事,现在又正要做这桩事,他觉得自己对于珍妮依然是顾念的。她始终不失为一个高尚的而且迷人的女子。如果不受环境的逼迫,他是不

会跟基拉特夫人结婚的。可是他终于跟她结婚了。
结婚礼的举行是在四月十五日,地点在基拉特夫人的住宅,证婚的是个天主教的牧师。据雷斯脱偶尔自认,他的信仰是很薄弱的。他本来是一个神不可思议论者,但他既然是受教会养育的人,觉得由教堂来证婚也无不可。
那天所请的来宾大约有五十来人,都是知己朋友。结婚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当。大家都欢呼庆祝,米和彩色纸条如同大雨一般撒下来。喜筵还没有完毕,新娘新郎就已从一个边门逃出去,坐着一部有掩蔽的马车走掉了。十五分钟之后,众宾客都追到芝加哥·太平洋铁道的

停车场,但那时这快乐的一对已经稳稳坐在专车里,叫大家无可如何了。当时又开了许多香槟,及到火车开动,这才终止那一阵狂欢,而新婚的夫妇终于安全出发了。
“好吧,你现在把我弄到手了,”雷斯脱欣然把嫘底拉到身边来坐下说,“又打算怎么样呢?”“就是这个样,”她往他身边一挨,跟他热烈地亲起吻来。四天之后,他们已在旧金山,又两天之后,他们就在一只开往天皇之国的快船上了。
在这期间,珍妮的心绪正如潮水一般的涨落。报纸上第一次的报导,只说他们要在四月里结婚,她见了之后,就仔细留心着以后的消息。后来,她就知道婚期是四月十五,地点是新娘的住宅,时间是正午。她虽然想把这消息付之淡然,却不由得怀着失望的心情注意看下去

,如同一个饥饿孤单的孩子在耶稣圣诞的夜里看进一个灯烛辉煌的窗口一般。
在结婚的那天,她惨苦地等着钟敲十二点,仿佛她实际在旁边观礼一般。她能在想象中看见那美丽的住宅、车马、来宾、筵席、欢笑、仪式,以及一切。象有通神术一般,她对于他们的专车和他们的快乐旅行都仿佛是亲眼看见似的。报纸上曾说他们要到日本去度蜜月。

他们的蜜月!她的雷斯脱!而基拉特夫人又是这么动人的。她现在好象看见她——这个新甘夫人,实在是第一个真正的甘夫人——躺在他的怀抱里。他曾经一度这样搂抱过自己。他曾经爱她。是的,他是爱过她的!想到这里,她觉得喉咙里有一个硬块塞上来。啊,亲爱

的!她对自己叹息,拚命地扭着双手,但这是没有用处的。她的惨苦并不因此而减少。
及到那天过去,她心里才宽了许多;事情已经如此,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味丝搭对于这事心里也很明白,却只暗暗的怀着同情,嘴里不说什么。
她也已经看见报纸上的报导了。过了一两天,珍妮的心境就已平静了许多,因为她现在已跟不可避免的事情相对面了。但到几个礼拜之后,这种锐利的刺痛才能回复做当初那种麻木的沉痛。她想他们总要几个月之后才能回来,但是现在回来不回来当然已无关系。只不过

想起他们在日本,好象地方很远,而她不知怎的,总觉得雷斯脱跟她近些的好。
春天和夏天转眼已过,忽忽就是十月初头了。有一天天气寒冷,味丝搭从学校回来只叫头痛。珍妮给她喝点热牛奶——这是她母亲常用的一种治疗法——叫她拿一块冷毛巾放在脑后,她就到房里去睡去了。第二天早晨,她微微有点发热。经当地的内科医生爱莫利给她一

服试探的药,热仍旧不退,疑心是伤寒症,因为那时村里已经发现了好几个这种病人。医生告诉珍妮,说味丝搭体质很好,大概可以挡得住,但是说不定要凶险一下。珍妮恐怕自己料理不妥当,特地到芝加哥去请了一个有训练的看护来,自己也时时伺候在旁,胸中交混

着恐惧、焦急、希望和勇气。
后来诊断确定,病是伤寒无疑了。珍妮想要通知雷斯脱,却是犹豫不决;那时报纸上说雷斯脱是在纽约,并说他准备在那里过冬。但到医生经过一礼拜的诊断而宣告病势严重之后,她就想无论如何都应该写信给他,因为天下的事情是谁也不能预料的。雷斯脱很喜欢味丝

搭,大概不至于不愿意知道她的消息。
但是寄给他的信并没有收到,因为信到的时侯,他已经动身到西印度群岛去了。因此珍妮不得不单独服侍味丝搭的病。邻舍家心好的,也原有来相帮照料的人,但是他们不能供给精神上的安慰——这是唯有真正爱我们的人才能供给的。有一段时间,味丝搭好象很有起色

,医生和看护都觉得有希望了,但是后来忽然又一天天衰弱下去。爱莫利医生说她的心脏和肾脏都已经受到影响。
于是到了一个时候,就知死是不能避免的了。医生的面孔很是严肃,看护的说话也很暧昧。珍妮坐立不安,心中不住地祈祷,把一腔欲愿都集中在一点上,但求味丝搭的病能够好,别的什么都不问了。近几年来,这孩子对她是这么亲热的!她能够了解她的母亲。她已开

始明白母亲以前的身世。珍妮由于她,也获得了一种比较阔大的责任观念了。她已经明白做好母亲和养孩子的意义。如果雷斯脱不反对,如果她曾经正式跟他结婚,她是愿意再养孩子的。而且,她觉得亏负味丝搭的地方很多,至少须有一种长久快乐的生活方才弥补得她

的出身的不名誉。这几年来,珍妮看看女儿长成一个美丽、温雅而聪明的女子,心里正自快慰,谁知现在她又要死了!爱莫利医生最后从芝加哥请了一个医道中的朋友来,打算和他共同商酌。他的朋友是个老年人,庄严、同情而明达。他看了后只是摇头。“治法是不错

的,”他说。
“她的体质似乎受不住这种病势。有些人的体质是特别容易生这毛病的。”当时两人诊断的结果,都以为三天之内如果没有转机,绝命期就不远了。
大家都主张把老实话告诉珍妮,但是珍妮精神上有多么紧张,那是谁也意想不到的。她脸色苍白,两脚奔走不停,心里但有浓烈的感情,却不能想。她似乎是有意识地跟着味丝搭的变换状态在颤动的。如果她略略有点起色,她就会从自己的生理上感觉着。如果她衰弱下

去,她那心情的风雨表也会把那事实显示出来。
跟珍妮的住宅相隔四家,有一个黛维斯夫人,年纪五十左右,身体强健而富于同情。她很了解珍妮的心境,所以自从味丝搭起病以来,她就帮同看护和医生竭力维持着她的心神的常态。
“现在你到房间里去躺一会儿吧,甘夫人,”她看见珍妮在病榻旁边没奈何地侍候着或者奔来奔去不知所措的时候,就要对她这么说。“什么事情都交给我。我做的事是会同你一样的。上天会祝福于你,我有不知道的吗?
我养过七个孩子,失掉了三个。你想我有什么事情不懂呢?”有一天,珍妮把头靠在她那大而热的肩膀上大哭起来。黛维斯夫人也陪着她哭。“我也知道你心里的苦。现在,怪可怜的,别哭了。你跟我来吧。”她于是领她到卧室里去。
但是珍妮怎么能够长久离开味丝搭呢?她在房间里仍旧觉得不安,仍旧不能休息,一会儿就又回到病人那里去了。有一天半夜里,看护对她说,无论如何那天夜里断不会有什么事,劝她去睡一会儿。珍妮在隔壁房里躺了不过几分钟,就听见病房中有声响,当即又慌忙起

来。那时黛维斯夫人也来了,正同看护低声谈论味丝搭的症状。
珍妮听见这声音,心里登时明白。她就急忙赶到女儿房中,一看女儿面色白得同蜡一般,呼吸微弱,眼睛也闭了。“她现在虚弱得很,”那看护说。黛维斯夫人就拿住珍妮的手。
过了一会儿,穿堂里的钟敲了一下。看护好几次走到放药品的桌子边,拿了一块软棉布蘸点酒精揩抹味丝搭的嘴。及到钟敲一点半,见那病人的虚弱身体略有动作——原来是一种深沉的叹息声。珍妮急切地扑上前去,可是黛维斯夫人把她拉回来。那看护抢步上前,摆手

叫她们退后。原来病人已经停止呼吸了。
黛维斯夫人把珍妮牢牢抓住。“你,你,可怜人,”她低语时,自己也不由得颤抖起来。“这是没有法儿的。别哭。”珍妮跪在床边,一把握住味丝搭尚有微温的手。“啊,不,”她央告道。“不该你去的呀!不该你去的呀!”“得了,得了,亲爱的,”黛维斯夫人安

慰道。“你不能把一切都交给上帝去吗?你不相信什么事情都是不得已的吗?”珍妮那时仿佛觉得大地已经沉落了。一切的维系都断了。她一生的无限黑暗里,什么地方都没有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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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珍妮自从跟雷斯脱同居海德公园,过着几年舒服的生活,才算把她那种过分忧郁的气氛渐渐消除,如今经这由残酷命运补充来的一下打击,就又回复当初的状态了。足足经过几个礼拜的工夫,她才能够认明味丝搭已经死了。她在她死后一两天内看见的那副憔悴的形容,

似乎并不象味丝搭。她那么的快乐和兴致,那么敏捷的动作,那么健康的容光,都到哪里去了呢?都没有了。就只剩得这个百合花般惨白的躯壳以及一片沉默了。珍妮已经是无泪可洒,只能感到一种深彻而固执的苦痛罢了。哪里去找一个具有永恒智慧的顾问来把那显明

可信的真理低声告诉她,说人间本无死呢!
麦弗理看护、爱莫利医生、黛维斯夫人,以及邻舍中别的几个人,都是对她极表同情并且极其关心的。黛维斯夫人打电报给雷斯脱,说味丝搭已经死了,但是雷斯脱不在那里,并没有回音。家里的事情暂时由别人替她料理,因为那时珍妮自己已经不能照管了。她一天到

晚只是东走走西走走,看看味丝搭生前所有和所喜爱的东西,这种物在人亡的情景没有一刻儿不触起她的伤感。她要把味丝搭的遗体运到芝加哥,葬在赎罪者的墓地,因为雷斯脱当初曾经买了一片地在那里。她又要请葛哈德生前常去的那个路德教堂的牧师,在味丝搭下

葬的时候来说几句话。棺材未移动之前,在家里也曾举行一点儿仪式。本地监理会的牧师来读了一段《圣经》,味丝搭的一群同学来唱过一会儿赞美诗。白色的棺材上头有人送了很多的花来,又经过许多同情的吊唁,这才把味丝搭的尸体拿开。棺材装置妥当,送上火车

,最后就交到芝加哥路德教堂的墓地。
当这些事情进行的时候,珍妮都象在做梦一般。她只觉得眩晕,几至于失去感觉。邻舍中有五个人,经黛维斯夫人的请求,竟肯伴送她到芝加哥去。举行葬礼的时候,她眼看着棺材落穴,始终都呆呆的楞着,不发一言。
葬礼完毕后,她就回到山乌德,声言在那里住不久了。她要回到芝加哥去住,为的可以跟父亲和女儿相近些。
此后,她就开始想起自己的将来。她虽然没有做事的必要,但她决计要去找点事做做。她想做看护,以为自己立刻可以开始学起来的。她又想起威廉。他还没有结婚,或者愿意来跟她同住。但是她不晓得他住在什么地方,就连巴斯的住址也不知道,她最后决计到店铺里

去找工作。她是天生就不愿意闲着的。她决不能单独住在山乌德,不能叫邻舍家替她担心。她想住在芝加哥旅馆里去找工作,或者到赎罪者坟场的附近找一所小房子住住,或者可以减轻她的悲伤。她又想去领个无家的孩子来养养。她知道芝加哥的孤儿院里是有这种孩子

的。
味丝搭死后约莫三个礼拜,雷斯脱和他的夫人回到芝加哥,才发见那第一封信,那个电报,和另外一个报告味丝搭已死的条子。他得这消息,也的确伤心得很,因为他对于那孩子是有真爱情的。他又替珍妮伤心,因而告诉夫人,说他要去看她一趟,他不知道她此后怎么

样才好。她是不能单独过活的。或者他可以去帮她想点法儿。他就坐火车到山乌德,但是珍妮已经住到芝加哥的脱累蒙旅馆去了。他就又赶到旅馆,刚巧珍妮到女儿坟上去了,及到第二次再去,方才碰到她。当侍者把名片交给她的时候,她顿然感到一阵感情的冲动,比

往常见他时加倍强烈,因为她那时更加需要他了。
雷斯脱虽然是燕尔新婚,又值他的财富、权力和尊严都已经恢复,但对于已往的事情还是有时候要想到的。他原来那种对自己怀疑和不满意的感情,始终都没有完全消失。他虽然知道珍妮的生活很舒服,也仍旧觉得不安,因为他很明白她的问题不在金钱上。她所热望的

乃是爱情。没有爱情,她就要象一只没舵的孤舟飘在无边的大海上,这是他知道的。她需要他,而他知道自己的慈悲心肠不能胜过自保的意识和物质的欲求,因而觉得很惭愧。这一天,他乘电梯到她房间里去的时候,心里着实觉得难过,但也明知事情无可挽救了。他是

自始至终不能辞咎的,起初就不该去勾搭她,而又不能庇护她到底。好吧,现在是无法的了。他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待她公道些,去跟她商量办法,而把他的最好的同情和指导给她而已。
“喂,珍妮,”当她把门开开的时候,他就这样亲昵地叫她,同时他就瞥见死和痛楚在她身上造成的痕迹。她已经瘦了许多,面上憔悴无血色,眼眶子已经深深的陷入。“我恨替味丝搭悲痛,”他有点儿笨拙地说道。“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这是自从味丝

搭死后——其实是自从雷斯脱离开后——第一句对她有点儿价值的安慰话。她觉得他是来表示同情的,一时却说不出话来。眼泪涌出她的眼眶,流下她的面颊。
“别哭,珍妮,”他搂抱着她,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说。“我很难过。以前有许多事情我都觉得难过,现在都没有法子挽救了。现在这桩事情当然更使我伤心。你把她葬在什么地方?”“爸爸旁边,”她呜咽着说。
“太糟了,”他说了这声,仍旧默默的把她搂着。最后珍妮才镇定下来,就离开他的怀抱,拿手帕擦干眼泪,请他坐下来。
“我真难过,”他继续说,“偏偏我又不在芝加哥。要是我没有出门,你也不至于独个人担这惊吓。我想你现在不愿意再住山乌德了吧?”“我不能了,雷斯脱,”她答道。“我受不住了。”“那末你打算到哪里去?”“哦,连我自己还不知道呢。我不好再在那里搅扰

别人。我想到哪里去找个小房子,领个孩子来养养,或看找点事儿做做。我不愿意独个人住着。”“这个主意不坏,”他说,“去领个孩子这主意。有个孩子就不寂寞了。你知道怎样领法吗?”“就去向孤儿院里要一个去,是不是?”“我想没有这么简单吧,”他沉思

地答道。”我想总有一个规矩的,我可也不知道怎么个办法。大概他们总要有个法子可以管得着那个孩子。你不如同毕生商量一下,叫他帮帮你的忙。你自己只消把孩子挑好,其余的事情都交他办就是了。我去同他说去。”雷斯脱看出她非常需要伴儿。“你的兄弟乔其

在哪里?”他问道。
“他在罗乞斯脱,可是他不能来的。巴斯说他已经结婚了,”她补充说。
“你家里人再没有一个能来跟你同住吗?”“我也许可以去找威廉来,可是我不知道他的住址。”“你如果要在芝加哥住的话,为什么不到杰克孙公园西边新马路上找找房子看呢?”他建议道。“我看见那边有些美丽的小房子,你用不着买。只消租下来住着,看你满意

不满意。”珍妮觉得这建议很好,就因为这是雷斯脱给她的。他对于她的事情这样关心,她觉得很感激。他到底还不是同她完全分离。他仍旧有点儿关心她的。她因问起他的夫人可好,旅行是否快乐,以及他将来是否住在芝加哥等等的话。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总觉得自

己对珍妮实在负心。他走到窗口,俯瞰下面的第尔蓬街,那车马往来的世界就吸住了他的注意。川流不息的车辆,匆匆来去的行人,象一个迷阵似的。他凝望之间,不觉时光忽忽的过去。一会几天色渐黑,这里那里的灯火陆续出现了。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珍妮,”雷斯脱最后从出神的状态里醒觉过来说。“你我现在经过这许多变故之后,你大概要觉得我这人有些奇特,可是我仍旧是关心你的,不过看起来好象奇特罢了。自从我离开你,我一径都想到你,我想离开你是有好处的,是事势造成的。

我又想自己很喜欢嫘底,可以跟她结婚。从某一个观点看,这件事情似乎直到现在还是不错的.但是我并不比从前快乐些。我将来即使快乐,也比不过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一样。那未可见在这事件里,关系重要的分明不是我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境,个人是无能为力的。我

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所要说明的意思,总之我们大家多少都属一种走卒的性质,我们都象棋子一般受着环境的驱使,而那环境是我们所不能支配的。”“我懂得,雷斯脱,”她答道。“我并不是怨你。我知道这是不得已的。”“讲到归根,人生多少带点滑稽剧的性质

,”他有些沉痛地继续说道。
“这是一种愚蠢的戏剧。我们所能做的,至多只能保全自己这个人。要想人生无缺陷,好象是没有这回事。”珍妮不十分懂得他这话,但她知道他总是说他对于自己不能完全满意并且对她抱歉的意思。
“你别替我担忧,雷斯脱,”她安慰道。“我是没有什么的;我仍旧可以过日子。要过这种孤独的生活,暂时原好象是可怕的。现在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了。我可以过下去的。”“我要你觉得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他急切地继续说。“你的事情我仍旧是关心的。甘——

嫘底也能够谅解。她很知道我的感情。等你找定了地方,我再来看你。我过几天就会来的。你知道我心里是多少难过的,是不是?”“是的,我知道,”她说。
他拿住她的手,在他自己手里同情地捏了一回。“你别焦心,”他说。
“我不愿意你焦心。我总尽我的力量就是了。你仍旧是我的珍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原对你不起,不过我还不至于坏到十分。”“好了,雷斯脱。我但愿你这样干下去。这是不得已的事情。你大概总能快乐的,自从你——”“哦,珍妮,”他打断了她的话,这才很

亲热地握捏她的手,她的胳膊和她的肩膀。“你肯看旧日的情份跟我亲个嘴吗?”他微笑道。
她就两只手攀住他的肩膀,眼睛看着他的眼睛,跟他亲起吻来。他们的嘴唇一经相接触,她就不由得颤抖起来,雷斯脱也有些站立不稳。珍妮看出了他的震动,想要说话一时说不出来。
“你早些去吧,”她最后坚决他说道。”天色快要黑了。”他就走开了,心里却恨不得留在那里,因为她仍旧是他所心爱的一个女人。珍妮呢,虽然知道分离已成定局,却也觉得有些安慰,她对于这事件中的道德和伦理的葛藤,并不要尝试去解释或整理。她不象有许多

人试想把海洋纳入一个茶杯,或是把这迁流无定的宇宙用一束所谓法则的绳索来扎缚。
雷斯脱是仍旧喜欢她的。他又喜欢嫘底。那也没有什么。她当初原曾希望他只要她一个。现在他既不能这样,他的爱情就不值得什么了吗?关于这问题,她不能想,也不能感。而他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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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六十
此后经过五年的时间,雷斯脱和珍妮就愈加疏远了。起初在脱累蒙旅馆会过几次面,好象他们还可以恢复旧时的关系,哪知后来双方都在各人自己的境界里根深柢固起来,以致这旧时的关系终于不能恢复。雷斯脱所处的境地,适在社交和商业事务的最忙迫处;他所走的

道路,都是珍妮那种喜欢隐退的心灵从来想望不到的。珍妮自己呢,正在过着一种安静幽闲的生活。南区杰克孙公园附近一带幽静地面有一所朴素的小房子,她和一个领养的孩子隐居在里边。那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她从孤儿西院领来做自己唯一的伴侣的。在这里

,她自称为施笃佛夫人,因为她觉得不姓甘的好。雷斯脱两夫妇当在芝加哥的时候,住的是湖滨马路一所美丽的巨邸,这其中茶会、跳舞会和宴会紧接着举行,有时竟象放焰火似的连续不断。
不过雷斯脱本人是爱好安静而舒服的生活的。他因熟人太多,有时不得不把有些可疑的、太熟的、淡漠的或是多话的朋友去掉几个,暂不同他们往来。他一身担任着西部九个最重要的金融商业组织——就是辛辛那提联合拖拉机公司、西部制铁公司、联合车辆公司、芝加

哥第二国家银行、辛辛那提第一国家银行以及其他几个同样重要的公司——的经理,有几处还兼理事会的主席。他对于联合车辆公司的事务从来不亲自经手,总叫他的律师华兰上去代表,但对事务的进行仍旧非常关心。他跟他哥哥罗伯脱已经有七年没有见面说过话。伊

木真虽然住在芝加哥,他也三年没有见过她。至于露意丝、阿弥,和她们的丈夫,以及她们几个最亲密的朋友,那就简直是陌生人一般了。奈脱·启脱雷·奥白莲的联合事务所,也跟他的事请绝对不发生关系。
实情是因雷斯脱对于人生已经不但有点儿冷漠,并且逐渐形成一种批判的人生观了。他到底想不出人生究竟是为着什么。他知道在遥远的年代里曾经发生一件奇异的事情。当这事情以进化的形式开始时,天地间本来只有一种微妙的细胞组织,后来分明因分裂而繁殖,又

和其他细胞相结合,渐渐组成了物体,组成了鱼类、兽类、鸟类种种奇异的形状,而终于组成了人。
人,象他那样,本来是由自动组织的细胞组成的,但如今象他那样,却要跟别的人联合组织起来,借以求得舒适,进行种种态相的生活。为什么的呢?
只有天晓得。他如今在这里,秉受着一个特殊的脑筋,和一定分量的才具,并且承袭了一定数量的财富,这是他不相信自己值得享有的,只因有幸运才获得的。但他看看别人,也不能就说他们应该享有,因为他的使用财富,也是跟别人一样慎重、一样不浪费、一样实事

求是的。他也许是生而贫穷,那末他就又该跟那个别人一样的知足。所以他为什么要抱怨,要担优,要空想呢?无论他愿意不愿意,世界总是要按照它自己的志愿向前行进的。这是确定不移的事实。那末他还有烦闷的必要吗?没有的。他有时幻想,以为当初大可不必有

这人类的世界。诗人所谓“那神圣的旷古事件”在他是觉得没有一点事实做根据的。甘夫人也差不多抱着同样的意见。
珍妮那时带着养女蔷薇住在南区,却不曾对于人生的意义构成什么确定的结论。她没有象雷斯脱夫妇那样推理的能力。她见识得很多,吃苦也不少,而且也浏览过一些书本。她从来不能把握各种专门知识的意义。在她脑子里,不象在雷斯脱夫妇脑子里那样,历史、物理

学、化学、植物学、地质学、社会学等等,都不觉其为固定的知识部门。她只感觉着世界是用一种奇异的、无常的样式在行动的,分明谁都不能明确知道它究竟为着什么。人们生了又死了。有些人相信世界是六千年前造成的;有些人却说它已经有几百万年的寿命。这都

是盲目的机会吗?或者是有一种智慧——一个神——主宰其间的呢?她虽然想不相信,却总觉得一定有一种东西——一种较高的力造成这一切美的事物——花、星、树、草。自然是这么美的!人生有时虽然似乎太残酷,自然的美却是始终不变的。这样的思想颇能使她安

慰;当她孤寂无聊的时候,就拿这种思想来排闷。
前面已经说过,珍妮是天生喜欢勤劳的。虽然她做事的时候也仍旧不住要想,却总喜欢找点事儿做做。这几年来,她的身体已经发胖,但并非臃肿不堪,虽然肥硕而仍合度的,面上也并没有因多愁而起皱纹。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动人的。她的头发仍旧是富丽的褐色,却

已经略有几丝灰白了。她的邻人都说她脾气好,很仁厚,很好客。他们都不知道她的历史,只知道她从前住过山乌德,再从前住过克利夫兰。她对自己己往的身世是讳莫如深的。
珍妮因天生喜欢服侍病人,所以曾经一度幻想要去当看护。但她不得不把这主意打消,因为她后来发见看护只要青年女子充当的。她又曾经想到慈善机关去服务,但她对于当时很流行的所谓只可帮助那些能自助者的学说,实在不解所以然。她只相信助人是好的,至于那

求助于人的人的资格,她却不愿去查问,因此,她屡次向慈善机关去探问,虽未遭其呵责,却都受着淡漠的待遇。她最后决计为蔷蔽起见,再去领个孩子来,结果是领到一个四岁的男孩子,就把他取名亨利·施笃佛。她的赡养费是稳当的,因为她的收入由一个信托公司

付给她。她不想拿钱去做投机的事业,或是去做渺茫的买卖。养花,教孩子,料理家事,已经够她操心了。
自从这分离事件确定以后,有一件很有趣昧的事情,就是关于罗伯脱和雷斯脱两个人的关系,原来从宣读遗嘱那一天起,他兄弟俩就从来没有见过面。罗伯脱是常常想起他的兄弟的。他从雷斯脱跟珍妮分离以来,一径都注意着他的行动。他在报纸上看见他跟基拉特夫人

结婚的消息,心里觉得很高兴,因为他一径以为她是他兄弟的理想的伴侣。自从父亲决定了态度,自从他自己用特别手腕攫得甘氏公司的管理权,他就从种种地方看出兄弟对他不满了。但又觉得他们在心理上始终都不怎么样隔绝,至少在营业意见上是不隔绝的。而且如

今雷斯脱自己已经繁荣,他就乐得对他慷慨,乐得对他表示好感了,况且他对于兄弟本来就没有恶意,向来都是尽心竭力促他觉悟的。
如果他们能言归于好,彼此得益的地方一定很多。他因此时时猜测,不知雷斯脱究竟有没有意思要跟他和好。
过了些时,有一天他在芝加哥,故意叫他同车的朋友把车放到北岸,要去看看雷斯脱所居的巨邸。原来他听别人的报告,早已知道这巨邸的所在了。
及到那里一看,他就立刻感触着当年甘氏老家的那种空气。原来雷斯脱把那房子买过来之后,曾经自己改造过一番,一边造起座花房,颇象辛辛那提老家的旧制。就在那天晚上,罗伯脱写信给雷斯脱,请他同在友联俱乐部吃饭。信上说他一两天就要走,盼望在这期间跟

他见一面。又说多年不见,不免难以为情,但有一个提议,务必要同他面谈。日期定在礼拜四,来否要他先给个回音。
雷斯脱接到这封信,顿时蹙起眉头,落入一种冥想。他父亲给他的那个深创,他是始终没有治愈过的。罗伯脱当初那么断然的把他弃绝,他至今未能释然。他现在已经明白哥哥当时的利害关系原是很大的,但他到底该顾点兄弟的情分。如果自己当时居他的地位,就不会

用那样的手段,至少是要希望不用的。如今,罗伯脱却要见他,怎么对付呢?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想把这信置之不复。后来又想复信去回绝。但他忽然起了一种好奇心,想要跟罗伯脱见一见面,看他到底说些什么,有什么事情要向他提议。因此,他就决计回信答应去了。他想这是没有害处的。他却明知道见一见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也许可

以同意,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但是损害已经造成,无法可以弥补了。一只补起来的破碗能说是完整的吗?也许能叫做完整,但到底有什么用处呢?这不是破了而后补的吗?这样想了过后,他就写信通知他愿去。
到礼拜四那天,罗伯脱又从公会堂打电话给他提醒那个约会。雷斯脱好奇地听着他的声音。“好吧,”他说,“我会来的。”正午的时候,他就来到市中,在友联俱乐部的特别室里两兄弟重新见面了。罗伯脱已经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点,头发也有点白了。他的眼睛仍旧

光辉而锋利,可是两角都有了缬纹。他的举止行动是敏捷的,精明的,刚劲的。雷斯脱则显然另属一个典型——是坚实的,粗率的,淡漠的。近来人都说雷斯脱有些近乎冷酷了。
罗伯脱那双敏锐的蓝眼睛丝毫不能打动他,不能引起他对任何方面的感动。
他看他的哥哥还是跟从前一样,因为他是具有较阔大的哲学眼光的。罗伯脱却看不准雷斯脱究竟怎么样。他窥测不出他这几年来究竟有过怎样的变化,但是觉得他不知什么缘故并不见苍老,反而变结实起来,气色也很好,象似一个人觉得生活很满足的样子。雷斯脱用一

种敏锐而固定的眼光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却须把眼光略略移动,因为他心里觉得不很安贴。他觉得雷斯脱向来有的那种心力和勇气都并没有丧失。
“我想我很高兴跟你再见见面,雷斯脱,”他们照例握了一回手后,罗伯脱就这么开口。“我们是多年不见了——差不多要有八年了,是不是?”“差不多有了,”雷斯脱答道。“你一向都好?”“也不过如此。我看你很好吧。”“一向没有病,”雷斯脱答道。“偶尔

有点小感冒罢了。因为我一经上床睡觉,就什么心事都没有的。嫂子可好?”“哦,马加略很好。”“孩子们呢?”“拉尔夫和柏伦尼斯自从结婚以后就很少见面,其他的孩子是常在一起的。我想弟妇也总很好,”他躇踌着说道。这是罗伯脱很难措辞的地方。
雷斯脱表情不变的看了看他。
“是的,”他答道。“她向来都很健康,现在也很好。”此后,他就问起营业的情形,以及阿弥、露意丝和伊木真的消息。他坦白说他近来没有看见她们,也没有接到她们的信。罗伯脱就把她们的住址告诉他。
“我此番有一件跟你有关系的事情要告诉你,雷斯脱,”罗伯脱最后说道,“就是关于西部制铁公司的事。我知道你现在并不亲自到那里去当经理,却是叫你的律师华生去代表的。华生的确是一个好人。管理上也还不错,我们都知道的。可是我们如果要公司赚钱,应该

有个实际制钢家去做领袖。我的股权向来都跟你一致投票的,因为我觉得华生的提议很对。他赞成我的意思,认为里面有改组的必要。现在我有一个机会,可以把罗西脱的寡妇那七十股去买过来。再加上你我自己现有的股权,我们就不难操纵那公司的事务。虽然你我一

家人没有分别,但我愿意把那七十股让给你去买。将来你高兴放谁去做总理,我们就可把那公司弄好起来。”雷斯脱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华生曾经告诉他,说罗伯脱一心想要同他合作。他也早知罗伯脱是要同他和解的。现在这值得一百五十万左右的财产支

配权,就是罗伯脱要向自己求和的证据了。
“你真好心,”雷斯脱庄严他说。“你太慷慨了。可是你怎么会想起这事来的?”“这个吗,老实对你说吧,雷斯脱,”罗伯脱答道。“我对于那遗嘱的事件是始终觉得不对的。后来又发生你辞职的事件,以及别的几件事,我都觉得过意不去。我并不是高兴旧事重提—

—你已经微笑过了——可是我不能不把心里的感情告诉你。当时我是抱着很大的野心的。当父亲死的那个时候,我正有野心要把这联合公司的计划实现起来,但我恐怕你不愿意。我以后也想不应该这么做,但是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猜你对于这些过去的事情也不愿再听了

吧。至于现在这件事——”“那是用来赔补以前的过失的,”雷斯脱安静地插进来说。
“倒也不完全如此,雷斯脱——虽然里面也许有点这种用意。我知道现在这些事情在你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了。我知道做事情的时候是在几年之前,不是现在。可是我想你对于这个提议总还不是没有兴趣。它的作用并不单在它本身,也许可以发生别的作用的。坦白说吧,

我希望这个提议可以弥缝你我的感情。因为你我毕竟是兄弟。”“是的,”雷斯脱道,“你我是兄弟。”他说这话时,心想事情实在滑稽得很。从前的时候,这所谓兄弟的意识是值得什么的呢?实际上,他所以会有目前的处境,都是罗伯脱逼成的,虽然现在吃苦的只是

珍妮一个人,他却也不由得心怀愤怒。罗伯脱原不想截断他父亲给他的四分之一的财产,但他确乎不曾帮助他去取得,而如今罗伯脱却想用这提议来弥缝感情了。这不免使他——雷斯脱——觉得有点伤心。这不免使他有点恼怒。他觉得人生确是奇怪的。
“我可还不明白,罗伯脱,”他最后坚决地说道。“我很明白你这提议的动机是可感激的。我却不明白我所以应该接受的道理。你的机会是你的机会。我不要你让给我。你如果把那七十股买过来,就可以照你的意思去改组。我现在反正已经够富的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

提起。我很愿意时时跟你谈谈。你所要的不过如此。至于现在这个提议,只不过是用来胶合旧创痕的羹汁罢了。你所要的是我的友谊,这是我一向都愿意给你的。我对于你并没有任何的怨恨。不会有的。”罗伯脱呆呆的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点儿微笑。无论雷斯脱以前对

他的态度怎么样,现在对他的态度怎么样,他总不由得不佩服他。
“你方才说的话,我不能不说是对的,”他最后承认道。“不过我这提议并非出于卑鄙的动机。我只要弥缝你我两人的感情。好吧,现在不谈这事了。你不久就要到辛辛那提去吗?”“我想不见得去,”雷斯脱答道。
“你要去的话,希望你到我们那里去住。弟妇也同来。我们可以谈谈从前的事情。”雷斯脱现出一种暖昧的微笑。
“我很高兴来的,”他不动感情他说。但他记起珍妮的时代,情形是不同的。他们是决不肯因她而屈辱自己的地位的。“好吧,”他想,“也许我不能责怪他们。随它去吧。”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最后,雷斯脱记起另外有约会。“我该走了,”他看着表说。
“我也该走了,”罗伯脱说。哥儿俩就都站了起来。“好吧,”他走到衣物间的时候又说,“无论如何,咱们将来总不会同陌路人一般相待的,是不是?”“当然不会的,”雷斯脱说。“我常常会去看你的。”说着,他们就握了手,很亲睦的作别了。当罗伯脱看着他兄

弟匆匆走去时,他心中感觉一种歉仄和懊悔。雷斯脱是能干的。那末为什么在珍妮未出现之前他们感情上就已发生龃龋呢?他于是又记起他缺乏所谓“诡巧的手段”。他是没有诡巧的,因而不是阴险的。“这是怎么个世界啊?”他想。
雷斯脱一路走去,也想着他兄弟的关系,觉得自己对于哥哥略有一点反对的意识,却又并不是没有同情。他觉得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坏处,和一般人并没有两样。那末为什么要批评他呢?倘若自己居罗伯脱的地位又怎么样呢?罗伯脱现在仍旧很好。他自己也很好。至于他

当初为什么会做牺牲,他哥哥为什么会保全巨大的财产,他现在也都看透了。“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的,”他想。“那末我又何必懊恼呢?我现在也颇可以过活。这种事情还去想它做什么呢?”

六十一
按照向来所谓天命,或者按照那假定的《圣经》公式,一个人的寿命通常只有七十岁。这个公式已因口口相传而深深刻入人类的意识,所以似乎已成一种极精微的真理了。事实上,一个人虽存一种必死的幻觉,组织上却能活到他的成熟期的五倍那么久,而且他如果知道

精神可以长存,年寿本来虚幻,那末他是可以不死的,然而这种不知由什么物质主义的梦里出来的人类意识,却要继续存在着,于是人的死亡就按照这个可怕的数学公式而日有所记录了。
雷斯脱就是相信这个公式的一个人。他现在已经将近六十了。他因而想起自己最多也不过再活二十年,或者还活不到那么久。好吧,他的一生是舒服的。他觉得自己没有可以怨尤的地方。如果死要来的话,就让它来吧。他是随时都准备着的。他决没有怨尤,没有抵抗。

人生从许多方面看起来,反正不过是一场愚蠢的戏剧。
他承认人生大部分都是幻觉——这是很容易证明的。有时候,他还疑心它全部都是幻觉。他所不得认为真实的,只是他日常所接触的种种实质的事务——来往交际的人,理事会的会议,计划这样那样的个人和机构,以至他夫人的种种社交任务。嫘底所以爱他,就因他是

一种漂亮的灰色哲学家。她也跟当初珍妮一样,佩服他在烦恼面前那种强硬、坚决而漠然的态度。无论幸运或不幸运的遭际,对于雷斯脱都不能显然的激动他或是扰乱他。他从来都没有受过惊吓。他如果心有所信,心有所感,就再也不会动摇,有时受情势的逼迫而不得

不放弃,但是信心仍旧坚定的。他有一个信条,就是“跟事实对面”,所以他生平所做的事都无非是实践这个信条,都无非是奋斗。他一经受到欺凌,就马上要起来奋斗,但他一斗起来就只能是顽强的,抗拒性的。他的计划就是要同那欺凌他的力量抵抗到底。如果他终

于让步,也一定要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至于他对不让步的态度,是始终认为有价值的。
他的人生观始终属于物质主义,以求舒服为基础,所以他生平凡事都力求尽美尽善。家庭用具稍稍有点儿陈旧,他就要撤换它,卖掉它,重新再来铺设。出外旅行,也务必旅资充裕,不愿受一点儿委屈。他不喜欢跟人家辩论,不喜欢无谓的闲谈,不喜欢他所谓愚蠢的空

论。谁要跟他谈话,只能谈有趣味的题目,否则他就不愿谈。嫘底很能了解他。早上起来,她常要托托他的下巴颏儿,或者双手捧住他那坚实的脑袋,同他开玩笑,说他是一种野兽,不过是一种很漂亮的野兽。“是的,是的,”他就咕哝着说。“我知道的,我的确是一种

动物,我想。你的思想是轻灵得如同天使一般的。”“哦,你瞎说!”她就要觉得难为情起来;原来他的说话虽然不是存心挖苦人,却有时跟刀一般的锋利。然后他又要对她表示一点疼爱的意思,因为他心里明白,她为人虽然心气刚强,却多少有点要依靠他的。她也十

分明白他尽可以无须她。但他恐怕她难过,竭力把这心情掩饰掉,故意装出自己少她不了的样儿,而事实上,显然他是很容易撇掉她的。现在,嫘底确实是依靠雷斯脱了。因为在这种动摇不定的世界里,能得这么熊一般的一个坚定果决的男子跟她相伴,那是不无意义的

。这就譬如黑暗之中靠近一盏温暖的明灯,或是寒冷之中靠近一炉熊熊的旺火。雷斯脱是什么都不怕的。他觉得自己知道应该怎样生,应该怎样死。
象这样一种气质,自然处处地方都要有它的实质的、具体的表现。他既把一切财政权操在手中,所执有的又都是大公司的股票,自然有经理人会替他尽力经营,他因而颇有生活的余暇。他同嫘底常常喜欢到美国和欧洲各处海水浴场去游览。他不时也要赌赌钱,觉得把钱

放在一个轮盘或是一颗弹子上去冒险,实在是颇可消遣的。他的酒兴也渐渐增高起来,但并不如酒徒那样的酗酒,只不过酬酢之际显得兴致好而已。他非贵品不进口,即或得不到醇美的威士忌,也总少不得香槟、白兰地,或者贵重的白葡萄酒。他不饮则已,饮必非巨量

不能过瘾,而食量也能相称。东西要不是上品,你就不必送给他,汤呀,鱼呀,冷盘呀,烧烤呀,野味呀,点心呀,色色都要精美。他又一向以为厨师长是非出重价雇来不可的。他家里曾经找到一个名师,叫路易·贝尔多,曾在某一匹头大王家里做过的。他要求雷斯脱

每礼拜给他一百元,但他对于任何问题的答案都只说他自己只能活这一辈子,因此无论怎样贵法也不嫌贵了。
他这态度中有一种毛病,就在他不肯去整理事情,不肯去求事情的进步,只让一切事情向着一个不确定的目标任意迁流下去。假如他当初跟珍妮结婚,接受那每年万元的收入,他也就会把那样的生活方式维持下去。他就会对社交界始终抱着冷漠的态度,就会只同少数意

气相投的人往来往来,而珍妮也始终不能有现在这样的生活。
至于他们现在的生活,却曾有过一种变化,那是因他们迁居纽约而起的。原来甘夫人跟东部名流帮中有一班时髦女人成了知己,她们都劝她搬到纽约去换换空气。她到纽约之后,就在马的孙马路邻近的七十八条街上租了一所房子。她在那里完全换了一套新排场,仿英国

的样式用起全班制眼的仆役,并且把各房间接节令布置起来。雷斯脱对于她这样爱好虚荣和铺排,只是微笑而已。
“你是常常谈平民主义的,”他有一天埋怨道。“我看你的平民主义也跟我的宗教一样,简直就是没有罢了。”“怎么,你这是什么话!”她否认道。“我是平民主义的。我们大家都过着阶级的生活。你也是这样。我也不过采用这局势中的逻辑罢了。”“是你祖老太太

的逻辑吧!你以为一个穿红制服的仆役长和司阍人也属一种必要吗?”“我确实以为如此,”她应道。”也许不一定要叫做一种必要,可一定。是一种精神。你为什么要同我闹呢?你自己不是事事都要求完备,有一点缺点就要闹的吗?”“我几时同你闹过?”“哦,我

不是说你真闹。可是你事事都求完备——我也不过是表现我们的精神罢了,你总知道的。”“我也许知道,可是跟你的平民主义有什么相干呢?”“我是平民主义的。我决然要这么说。我在精神上是同任何女人一样平民主义的。只不过我喜欢实事求是,也只为图个舒服

,跟你正是一样的。我的心象一所玻璃房子,你可别拿石头来砸它,我的老爷。至于你心里的一切行动,我是看得剔透玲珑的。”“我是平民主义的,你是不平民主义的,”他故意这样的撩拨她;但他实在是对于她的一切举动无不赞成的。他有时幻想,她处理她的世界

,实在优于自己处理自己的世界。
他过着这种闲荡的生活,终日除吃喝之外无所事事,就是到各处旅行,也很安闲舒适,不用费一点儿力,又没有任何的运动,于是乎他的身体终于从一种强旺活泼而均衡的组织变成一种每个重要机能都粘着多余物质的组织了。他的肝脏、肾脏、脾脏、胰脏——事实上每

个脏腑——都因过度辛劳而不足以维持消化和排泄的程序了。在过去七年当中,他的身体已经重到很不舒服的程度。他的肾脏已经衰弱,脑血管也衰弱了。如果食品适宜,运动得当,心境舒适,他是可以活到八九十岁的。而事实上,他却把自己糟蹋成为一种极坏的体质

,即使有一点小毛病也要发生危险了。因为这样的结果是不能避免的,而事实上也果然来了。
病的起因是这样的。他和嫘底曾有一次加入朋友的团体去游北极角。他因有重要事务,决计十一月下旬回到芝加哥,约定夫人在圣诞假日以前和他在纽约相会。他预先写信给华生,叫他在芝加哥等他,并且替他在公会堂里定房间,因为他打算久住纽约,已经在两年前把

芝加哥的住宅卖掉了。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他把事务料理清楚之后,就觉得有点不适,当即请医生来看,说他是肠内着了凉。这病的症候,寻常总是血液和其他一部分器官都要呈衰弱状态。他当时觉得很苦痛,医生就把寻常的治疗法施行起来。
先用红法兰绒敷着芥末来包扎,同时服用持效药。他暂时觉得好些,可是不知为什么,仿佛危险就要临头似的。他叫毕生打海底电报给他夫人,不说病势严重,就只说他有病。又特雇一个有过训练的看护来,又叫一个仆人守住门口,以防一切的吵闹。嫘底是分明不能在

三个礼拜以内赶到芝加哥的。他就仿佛觉得自己不能跟她见面了。
稀奇得很,他这时候一径都想着珍妮,这不但因为他当时是在芝加哥,却也因为他精神上始终没有跟她离开过。他得病之先,本来想把事情料理清楚就去看她的。他曾经向华生问起她的近状,华生报告她一切都好,说她的生活很安静,并且很健康。现在他病了,就很想

见她一见。
后来一天天的过去,病却没有起色,他想见她的意思就愈加迫切起来。
他时时觉着绞一般的腹痛,仿佛内脏打起结来一般;痛过一阵,就觉得非常虚弱。有好几次,医生用古加因打进去替他止痛。
经过这样的几阵剧痛之后,他就把华生叫到身边,要他先把看护差开去,这才对他说道:“华生,我想托你一件事。你去替我问问施笃佛夫人,肯不肯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想你最好是带她同来。你叫看护和科佐(就是那个跟班)今天下午不要来,或者她在这里的时候暂

时避一避。不管她什么时候到,马上就叫她进来。”华生懂得了。他很赞成雷斯脱的这一举动。他很代珍妮伤心,也代雷斯脱伤心。他以为大家如果知道这样一位有名人物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浪漫史,真不知要有怎样的感想呢。雷斯脱是待华生很好的。毕生是靠雷斯脱得

意的。所以他差他无论做什么事情,他决无不乐从之理。
他就雇了一辆马车,赶到珍妮的住宅。珍妮正在浇花,见他突如其来,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
“我是带着一桩为难的差使来的,施笃佛夫人,”他用她的假名字叫道。“你的——就是甘先生在公会堂里病得很厉害。他的夫人现在欧洲,他叫我来问你肯不肯去一趟。他叫我跟你一同去,如果可能的话。现在你能跟我去吗?”“哦,可以的,”珍妮说时脸上现出沉

思的样子。那时两个孩子都在学校里。一个管家的瑞士老太婆是在厨房里。她原是去得成的。但是她忽然想起前些时的一个梦来。她梦见自己仿佛是在一片黑暗而神秘的水里,水上罩着一团又象烟又象雾的东西。她先听见那水微微的响动,一会儿就见四周的黑影里现出

一只船来。那是一只很小的船,旁边没有桨,也不见它移动,船中坐着她的母亲和味丝搭,还有一个人却辨不清楚。她母亲的脸苍白而悲惨,跟生前常常看见的一般。她很庄严而同情地把珍妮看看,忽然珍妮认出还有一个人就是雷斯脱。他很阴郁地看着珍妮,这种表情

是她从来不曾见他有过的。一会儿,她母亲就提醒道,“好吧,咱们该走了。”于是那小船开始移动,珍妮当时感到一种难舍难分的悲痛,就大叫道,“哦,不要离开我啊,妈!”但她母亲只用她那悲惨而沉着的眼光把她看了看,那小船就不见了。
她一惊而醒,幻想雷斯脱仿佛在她身边。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胳膊,摸了个空,就在黑暗里坐了起来,擦擦眼睛,才知自己只是独个人在那里。她当时满腹惊疑,过了两天也还排遣不开去。现在她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及等华生送来这不祥的消息,才又使她想起。
当时她进去穿了衣服,等到出来,神色上现出非常慌乱的样子。可是她的相貌仍旧很动人,依然是个衣衫齐整、温柔姣好的女子。她在精神上是始终没有跟雷斯脱分离过的,也同雷斯脱对她一样。她虽然孤身独处,思想上却一径不忘雷斯脱,无异当初同居的日子。她所

最不能忘的,就是他在克利夫兰初次向她调情的时候——就是他同野蛮人一般把她劫持而去的时候。现在,她一心只想自己能够替他再尽几分力。因为这次的唤召,固然使她惊骇非常,同时却是一个很好的证据。他是爱她的,他毕竟是爱她的。
马车匆匆驶过长杳的街道,进入烟尘弥漫的市中区。一会儿到达公会堂,珍妮就被伴送到雷斯脱的房间里。华生一路来非常谨慎。他没有说什么话,只让珍妮独个人冥想。她经过许多年的隐居生活,如今走进这个大旅馆里来,已觉有点羞怯了。她一进房中,就用一双充

满同情的大眼睛向雷斯脱看去。他用两个枕头支着躺在那儿,他那向来盖着深褐色头发的脑袋,现在已经微微有点灰白了。他用他含着智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她,虽然眼神有些儿疲倦,却闪出了同情和爱情的光。珍妮看见这神情,禁不往一阵酸楚。
他那瘦削而苍白的脸直同一把刀似的刺痛了她。她就拿住他伸在被外的手,紧紧捏着。她又弯下身去亲他的嘴唇。
“我很难过,雷斯脱,”她喃喃地说道。”我很难过。可是你的病并不怎么沉重,是不是?你是一定会好的,雷斯脱——而且马上就会好的!”说着,她轻轻地拍拍他的手。
“是的,珍妮,可是我实在对你不起,”他说。“我觉得这桩事情做错了。我心里始终都不能安贴。可是告诉我,你近来怎么样?”“哦,还是那样,亲爱的,”她答道。“我很好。你别那么想。你不久也就会安贴了。”他冷笑了一声。“你这么想吗?”说着,他摇摇

头,因为他自己觉得这是办不到的。“坐下吧,亲爱的,”他接着说,“我倒也并不怎么焦心。我要同你谈谈。我要你跟我靠近些。”他叹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了一会。
她拉了一把椅子,紧靠他床边坐着。她把脸儿向着他,拿住他的手。她觉得他这一次叫她来,是件极可感的事。她眼中流露出同情、爱情和感激交混着的心绪。同时,她又感觉到一种恐惧——看他的神色,病是沉重的了!
“事情是不可料的,”他继续说。“嫘底现在欧洲。我早就想去看你。
我此番来就是为此。我们现在住在纽约了,你知道的。我看你的身体结实起来了,珍妮。”“是的,我快老了,雷斯脱,”她微笑说。
“哦,老不老没有什么关系,”他呆呆的看着她说。“年纪算不得什么。我们大家都一样。我们的人生观都是这样的。”他停了一停,眼睛凝视着天花板。腹中一阵微痛使他知道自己用力又太紧张了。象上次那样的剧痛,他已经没有多回好受了。
“我觉得未去之前总不能不跟你再见一面,”他等阵痛过后能够自由思想的时候就又继续说。“我早就要对你说明,珍妮,我对于我们这样的分离是不能够满意的。事实上,这样办法到底也不对。我并不比从前快乐。我是无时不觉抱歉的。早知我的心境这般不能安贴,

我就等不到现在才懊悔了。”“你别那么说吧,”她说着,心上登时浮现出他们当初在一起的一切情景来。直到现在,她才得到他们的真正结合的一个证据,才知道他们精神上是一向都融洽的。“现在不是也很好吗?我看离不离没有什么两样。你待我已经很好了。要叫

你失掉财产,我就不能安心了。那样办法是决然不对的。
现在这样,我觉得满意得多。起初原也有点儿难受,亲爱的,可是无论什么事情有时总要觉得难受的。”她停住了。
“不是的,”他说。“这是决然不对的。事情从头就错了,可不是你的过失。我很抱歉。我早就要对你说了。幸而现在还有这个机会告诉你。””别那么说吧,雷斯脱——请你别那么说吧,”她央告道。“现在什么都很好。你用不着抱歉。你没有什么该抱歉的。你待我

一向都很好。怎么,我每回想起——”她停住了,因为她说不下去了。她被爱情和同情所确定而哽咽起来。她捏紧了他的手。她正想起他替她家里人在克利夫兰找房子,想起他待葛哈德的好处,以及其他种种的好处来。
“好吧,我现在话已对你说了,心里就觉得宽畅些了。你是好人,珍妮,现在还肯到我这里来。我是爱你的,现在还是爱你的。你要知道我的心。你看看好象奇怪,但我生平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人。我们是应该永远不分离的。”珍妮许久才转过一口气来。这几句话——

这种爱的证据——是她等了这许多年了的。如今听了这番显示他们虽无肉体结合却有精神结合的供状,她就觉得一切都可满意了。她现在可以称心如意的生活了。她是死也甘心的了。“啊,雷斯脱,”她呜咽着,捏住他的手。雷斯脱也捏住她的手。暂时的沉默。他这才

又开起口来。
“那两个孤儿怎么样了?”他问道。
“哦,他们都很可爱,”她就把两个孩子详详细细地形容一番。他听着觉得很舒服,因为她的声音是使他安慰的。她的整个人格都是使他愉快的。
后来她到了不能不去的时候,他好象很想留住她。
“要去了吗,珍妮?”“我去不去是没有关系的,雷斯脱,”她道。”我在这里开个房间吧。
我只消写个条子给施温生婆子,就没有事了。”“何必如此呢?”他道,但她看出他很想要她留在那里,也就不去了。
自从那时起,一直到他死的时候,她就一步没有离开过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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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雷斯脱的死是四天以后的事情,在那四天里面,珍妮差不多寸步不离他床边。那雇用的看护得着这个帮手,又可以不寂寞,所以很欢迎她,医生却露出反对的意恩。但是雷斯脱非常执拗。“这是我的死呀,”他带着一种惨痛的幽默说道。“我现在要死了,你们难道不能

由我怎么死法吗?”华生见他这种坚韧不拔的勇气,不由得展出笑容。这样的事情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那几天里,朋友问病的纷至沓来,报纸上也纷纷登载。罗伯脱在报上看见消息,就决计亲自到芝加哥来。伊木真和她的丈夫也来了,雷斯脱先叫珍妮到自己房间里去,容许他们进房来坐几分钟。雷斯脱并没有多话可说。看护预先警告过他们,不能跟病人多谈。他们走了

后,他对珍妮说,“伊木真变得多了。”此外没有其他的评论。
雷斯脱死的那天下午,甘夫人正在大西洋船上,离开纽约还有三天的路程。他临终之前,曾想要帮珍妮一点忙,可是他终于想不出方法。再多给她钱,当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并不要钱。他最后发作一阵剧痛时,心中正想起嫘底那时不知在哪里,又不知她何时可到。但

是等不得医生施用止痛剂,他就绝命了。后来方才查出他致命的地方并不是肠病,而是脑中大血管的损伤。
珍妮侍侯了几天病,已经是心力俱悴,现在一悲恸,就更加不能自持。
原来雷斯脱一向都是她的思想感情的一部分,如今他一死,就仿佛她自己死去了半个一般。她是专心一意爱他的,他也一径都有几分顾念她。她不能感觉那用眼泪表现出来的情绪,只觉得一种沉痛,一种似乎使她失却痛苦知觉的麻木。她看看他——她的雷斯脱——安安

静静的死在那里,依然显得那么的刚强。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改变——倔强的,坚决的,却又是平和的。那时甘夫人已经有电报来,说她礼拜三可以赶到。因此,大家决计暂时不入殓。珍妮曾听华生说,将来遗体是要送到辛辛那提去安葬的,因为贝斯家有个墓窖在那里

。不一时家族先后都到了,珍妮只得回避进自己的房间,不能再出头管事。
至于最后的仪式,颇有些不伦不类的地方,足证那家族关系的不上轨道。原来当时家族和甘夫人通电商定,叫把遗体移到伊木真的住宅,将来出殡就从那里发引。罗伯脱是死的那天晚上赶到的,加上贝利·陶其,伊木真的丈夫米基雷先生,以及其他三个地方上有声望的

人士,就算是执绋人了。
露意丝和她的丈夫从布法罗赶到了,阿弥和她的丈夫也从辛辛那提赶到了。
满屋子挤着吊客,有的诚心来吊唁,有的是虚应故事罢了。由于雷斯脱和他的家族都自命为天主教徒,所以请的是天主教的神甫,用的是天主教的仪式。于是雷斯脱停灵在异姓人的客堂,头前脚后都点着阴惨惨的蜡烛,胸前放着一个银质十字架,由死者白蜡一般的双手

亲自捧着,看起来觉得很奇怪。倘叫死者自己活转来看看,怕也不免要失笑,但甘家是拘泥古礼的,决不能叫他们轻易改变,所以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奇怪。至于教室,当然不会出来反对的。他们是有名望的人家,他们要怎么样谁敢同他们拗呢?
礼拜三,甘夫人到了。她觉得非常悲痛,因为她的爱也同珍妮一样,是诚挚的。那天她到夜中人静的时候,独自从房间里出来,弯身在棺材上,凭那烛光把雷斯脱的可爱面目细细审视一会。她不由得泪流满面,因为她同雷斯脱的日子是过得很快乐的。她又亲亲他那冰冷

的面颊和双手。“可怜啊,亲爱的雷斯脱!”她低声哭道。“可怜啊,勇敢的灵魂!”至于雷斯脱曾把珍妮叫来的事,并没有人告诉她,甘家也都没有人知道。
这时候,南公园路一家人家里有个妇人,正是只影单形的在那里悲痛,悲痛着一种无可挽回的损失。许多年来,虽然情境屡迁,她那一丝的希望却始终未绝,总望他有一天要回来,他也的确回来过了——在梦里回来过了——但是他又去了。到哪里去了呢?她的母亲,她

的父亲,她的味丝搭,都到哪里去了呢?她现在不能希望再见他了,因为报纸上说他已经移到米基雷住宅里去,并且是要载回辛辛那提去安葬的。她又听说在芝加哥还要举行一次最后的仪式,地点在南区的圣米格尔天主教堂。
这事使得珍妮受到很深的感触。她是极希望他葬在芝加哥的,为的可以常常到他坟上去,但这是办不到的了。她从来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什么事情都是要由别人操纵的。她觉得他此一番运到辛辛那提去,就可算从此永别;虽然辛辛那提和芝加哥不过地方远近之分,但

她觉得是有区别的。最后,她就决计带上一个厚面幕,到那教堂里去参加出殡仪式。报上曾说仪式在下午两点钟举行,四点钟移柩上车,又说家族都要伴送到辛辛那提的。她想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何不也到车站去送一送呢?
出殡的仪仗还没有到礼拜堂,有个带厚面幕的黑衣妇人就从边门进礼拜堂去,在一隐僻的角落里坐下了。她起初有点惊慌,因为她看那礼拜堂里黑洞洞,静悄俏,恐怕自己弄错时间和地方,但经过十分钟的疑虑后,礼拜堂尖培上的一个钟就开始庄严地敲响起来。当即有

个黑袍白袈裟的小僧徒从里面出来,到讲坛的两旁点起了几簇蜡烛。琴台上有轻轻的脚音,知道这次仪式是用音乐的。有些被钟声引来的闲游人,有些未被邀请的熟人和居民,陆续的进来坐下了。
珍妮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她是从来不曾走进过一个天主教堂的。
那阴森的气氛,那美丽的窗户,那白色的讲坛,那金光的蜡烛,都使她受着很深刻的印象。她充满着一种悲哀、缺失、美丽和神秘的意识了。渺茫而不确定的人生,似乎由这景象显示出一个范例。
钟声里,从圣器贮藏所走出一个值坛童子的行列来。最小的一个,是个十一岁的天使般的少年,高擎着一个华丽的银十字架走在头里。以后两个一排,手里都拿着点得光辉灿烂的长蜡烛。殿后的才是神甫,穿着镶花边的黑袍,左右各一小僧徒跟着。那行列穿过了门,走

进礼拜堂的走廊就不见了,宜要等到乐队作起哀乐来方才出现。
哀乐作后,那行列又出现了。十字架和蜡烛过去,就见那面色黝黑的神甫,一路念念有词,引着雷斯脱的黑漆银环大棺材出来,由执练入抬着,脚步走得很齐。珍妮一见棺材,登时觉得浑身僵硬,仿佛神经通过电流一般。
那些抬的人,她是一个都不认识的。她不认识罗伯脱。她也不认识米基雷。
后面成对跟着的一大群送丧人中,她只认识三个,都是雷斯脱从前指给她看过的。甘夫人她当然认识。她那时紧紧跟在棺材后面,有一个人搀着她。她后面就是华生,现出一副庄严恳切的神气。他眼睛向两厢一瞥,分明是要找她的样子,但既然看不见她,就仍旧严肃地

低头前进。珍妮勉力审视着一切,那一颗心却被痛苦抽紧。她似乎是这庄严仪式中的一部分,却又是跟它绝不相关的。
行列到达讲坛的栏杆,棺材就放下来了。随后把一个绣着受难徽章的白材罩罩在上头,又放上一个黑十字架,旁边点着一对大蜡烛。此后就是唱歌,棺材上洒圣水,点香,扬香,循诵祈祷文,呼告圣母等等节目。珍妮见着这庄严的仪式,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但其中没

有哪一个节目,没有哪一个印象,能够法除那死的痛伤,法却那永久丧失的意识。在珍妮眼中,那蜡烛,那香,那圣歌,觉得都是美的。它们感触她的悲哀的心弦,使它在她的心的深处颤动。她就好象一所房子,里面充满着哀歌和死的现象。她哭了又哭。她好奇地看看

甘夫人,见她也在那里抽咽。
仪式毕后,大家都上了马车,棺材也出发到车站。客人和参观人渐渐散走,直到礼拜堂中已经清静,她才站起来。她也要到车站去,因为她还希望看见棺材装上火车,她想他们一定也要先在月台上停一停,跟从前味丝搭的棺材一样。她因而雇车追去,一会儿就在候车室

里了。她先在铁栅栏里面的人群里徘徊了一会,又到候车室里溜达了一会,希望可以听到棺材上车的程序。最后,她看见家族中人都在那里等了——甘夫人、罗伯脱、米基雷、露意丝、阿弥、伊木真,还有别的几个人都在那里。她实际上已经大部分认得出来,但并没有

什么人告知她,纯然是凭本能和直觉认识的。
忙乱之中,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那天是感恩节的前夕。车站一带,人人都正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过节。有一些人正在上火车去过假日。那时车站入口停着许多的车辆。每一路车将要开动的时候,都有个人放着高嗓子在那里报告路程。珍妮听那报出的地名,大部分都是她和雷

斯脱生前屡次涉足的,因而不由得一阵阵心酸起来。有一次报道,“底特律,托利多,克利夫兰,布法罗,纽约。”又一次报道,“惠恩港,科伦坡,匹兹堡,费拉德尔菲亚及东路各站。”最后才报道,“印第安纳波利斯,路易斯维,科伦坡,辛辛那提,以及南路各站

。”过一会儿,报告开车的钟就敲起来了。
珍妮已经好几次挤进候车室和轨道之间的人丛中,想要趁棺材没有装上车,从铁栅栏里再看它一眼。现在她见它来了。一个行李车的搬运夫把一部搬运车推到行李车停靠的所在。那搬运车上放着雷斯脱——这就是用木头和布和银子装置起来的他的实体的最后影子了。在

那搬运夫,他是万想不到这件东西就是代表一种丧失的苦痛的。他并不知道她那时心里正把财富和地位两件东西看做一种大篱笆,一种使她和她的爱人永远分高的大墙壁。不是一向就如此的吗?她的一生不就是始终受她目前所见的这些东西——财和力——所支配的吗?

她分明是生来就只配顺从人,而不配有所求于人的。这一套表示权势的全武行,直从她的儿童时期已经陈列在她面前了。那末她如今除开眼睁睁看着它凯旋而去,还有别的办法吗?这行列所尊重的只是他。关于她,它是绝无所知的。她继续从铁栅栏里看过去,那“印第

安纳波利斯,路易斯维,科伦坡,辛辛那提,以及南路各站”的叫声又起来了。一列灯火辉煌的红色列车进来停下了,内中包含行李车,客座车,铺着白桌布和银器的餐车,以及半打普尔门式车。一台气咻咻的机车已经把它们统统挂定了。
当行李车移近那搬运车等着的所在时,那篮衣服的搬运夫就向车上喊道:
“喂,杰克!下来帮我们一手。这家伙沉呢!”珍妮是听不见的。
她所能见的只是那口不久就要看不见的大箱。她所能感觉的只是那列车马上就要开出,此后就万事全休。罗伯脱、阿弥、露意丝和米基雷,都进后面的普尔门式车厢里去了。他们已经跟送行的朋友们告过别,无须再重复了。三个助手下来帮了忙,就把那大木匣子搬上车

去。珍妮眼见它藏入车中,心中觉着刀割一般的痛楚。
以后还有许多箱子陆续搬上车,便见那行李车的门关了一半,但是等不到机车上钟声响动,它就关严了。四处喊了一阵“大家上车”,那大机车就慢慢的移动起来。它的钟镗镗响着,它的汽喷着,它的大烟囱高高竖起一道黑烟,这才又同尾巴一般拖到后面的列车上。那

火夫知道后面拖着的东西沉重,便打开那烈焰熊熊的炉子,多添些煤在里边。那炉子的光焰照得如同一只金眼睛似的。
珍妮硬僵僵站在那里,眼看着这种种的奇景;她的面色惨白,她的眼睛大张,她的两手无意识地相互扭绞着,她心中只有一个思想——他们把他的尸体拿走了。一个铅色的十一月的天在她头上,差不多是黑暗的。她看了又看,直到最后一盏红灯消失在那凝聚在远处轨道

上的烟雾里面。
“是的,”一个正预备快乐过节的过路人的声音道。“我们这里将有一段快乐的时间。记得安妮吗?哲姆叔叔和爱拉姑娘都要来的。”这几句话,以及四周语声嘈杂中的一切,珍妮都没有听见。在她面前,她只凝视着一个寂寞余年的长杳视景。现在怎么样呢?她的年纪

又还不很老。她还有两个孤儿要抚养。他们将来也要结婚,也有离开她的一日,那末又怎么样呢?无非一天又一天的过去,那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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