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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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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图_大卫·米切尔
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 11月7日 星期四
在印第安小村落外那片荒凉的海滩上,我碰巧看到一串新鲜的脚印。顺着这串脚印,穿过腐烂的海草、海边的椰子树和竹林,我找到了脚印的主人。他是个白人,裤子和水手短外套卷着,脸颊的胡须收拾得整整齐齐,下面则留着超大的胡子。他正在专心地用一只汤勺铲灰色的沙子并仔细筛选,直到我在十码(注:1码=0.9米。)开外的地方大声喊他,他才发现了我。我就是这样认识了亨利·古斯医生,伦敦贵族阶层的外科医生。他来自哪个民族完全能够猜到。无论是高山上的荒凉的城堡,或是偏僻的小岛,我还没在哪张地图上看到有什么地方连英国人都未曾造访过。
是不是医生把什么东西落在这片阴暗的海岸上了?我能不能帮上他?古斯医生摇摇头,很自信地松了松手绢,露出了上面的东西。"先生,牙齿在现有研究中被证实是上了釉的沙砾。以前,在这片阿卡狄亚海岸上曾经有座食人族的宴会厅。对,就是那些强壮的家伙吃掉瘦弱的同类。他们吐出牙齿,就像你我会把樱桃核吐出来一样。可是先生,这些一文不值的臼齿会变成金子了,怎么会呢?皮卡迪利大街(注:英国伦敦的大街,以时髦商店、俱乐部、旅馆等闻名。)上一个为贵族制作假牙具的工匠花大价钱收购人的牙齿。你知道四分之一磅的价格有多高吗,先生?"
我坦承并不知情。
"我也不会提示你的,先生,因为这是一个行内的机密!"他轻轻敲敲自己的鼻子,"尤因先生,你跟梅费尔(注:伦敦西区高级住宅区。)的伯爵夫人熟吗?不熟悉?这样对你更好,因为她是个穿着女装的僵尸。五年前,这个脾气乖戾的老泼妇玷污了我的名声,是的,用诋毁的手段把我从上流社会中排挤出来。"古斯医生远眺大海,说:"我的旅程从那个黑暗的时刻便开始了。"
对医生的悲惨处境我表示同情。
"谢谢你,先生,谢谢,但是这些牙齿,"他晃了晃自己的手帕,说,"是拯救我的天使。请允许我解释一下。伯爵夫人总是戴刚才我跟您提起的那个医生做的牙具。明年圣诞节的时候,在使节舞会上,当那个洒满香水的母驴讲话的时候,我,亨利·古斯会站起来向大家宣布我们的女主人竟然使用食人族的牙齿嚼东西!可以预见休伯特大人会向我挑战。'拿出证据来,'那个家伙会咆哮着说,'否则得向我道歉'。我会说:'证据吗,休伯特大人?好吧,我亲自从南太平洋的大痰盂里收集到了你母亲的牙齿。给,大人,这就是其中的几个!'然后把几颗这样的牙齿丢进她煮龟壳汤的锅里。这下,轮到她向我道歉了!新闻报纸上喋喋不休的趣话就会把冰冷的伯爵夫人烫个烂熟。到下个节日的时候,她就会有幸接到邀请参加穷人的舞会了!"
我急急忙忙地跟亨利·古斯道了别。我觉得他是个疯子。
11月8号 星期五

在我窗下简陋的修船厂里,在塞克斯先生的指挥下,第二斜桅的修理工作正在继续。沃克尔先生是海洋湾这地方唯一一家小旅店的老板,还是主要的木材商人。他总是吹嘘自己当年是利物浦最主要的造船商人。(我现在习惯了安蒂波迪斯(注:南太平洋属新西兰的群岛。)的规矩,对那些看起来不真实的事都不在意了)塞克斯先生告诉我,需要整整一周才能将"女预言者"号修整好。在"火枪"旅馆里蛰居七天看起来是很残酷的惩罚,可是当我想到传说中女妖发怒时露出的尖牙、丢弃在甲板上的水手和自己现在的遭遇时,感觉就不那么糟糕了。
今天早上在楼梯上碰到了古斯医生,然后我们一起吃了早饭。自从十月中旬搭乘一艘巴西商船"迷恋"号到这里,他就一直住在"火枪"旅馆了。"迷恋"号从斐济出发,在那里,古斯在一个传教团里实施他的计谋。如今,他正在等一艘延误许久的澳大利亚捕猎海豹船"大海鸟"号把他带到悉尼。在那块殖民地上,他将在一艘开往自己家乡伦敦的客船上寻找一个空位。
我对古斯医生的判断有失公允且过于草率了。干我这行的必须像第欧根尼一样愤世嫉俗才行,可这样就会让一个人看不到别人更细微的美德。医生的确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且只要喝一打兰(注:约为1.77克。)葡萄牙产皮斯科白兰地(从不喝多)就会很高兴地跟人一一说起。但是我敢保证他是悉尼以东和瓦尔帕莱索(注:智利中西部港市。)以西范围内仅有的另一个绅士了。我甚至还会为他写一封介绍信给帕特里奇夫妇,因为古斯医生和亲爱的弗莱德是同一类人。
糟糕的天气让我取消了早晨出行的计划。我们在烧泥炭块的火堆边闲聊,时间过得飞快。我跟他们详细谈起蒂尔达和杰克逊还有我对旧金山"淘金热"的恐惧。接着,我们的谈话就从我的家乡转到了我最近在新南威尔士公证人的工作,经由火车或坐船,又到吉本、马尔萨斯和戈德温。认真的谈话是我在"女预言者"号上最缺少的东西。医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博学者。而且,他有相当多用贝壳雕琢成的国际象棋棋子。在"女预言者"号出发或者"大海鸟"号到达之前,我们不会让它们闲着的。
11月9日 星期六

朝阳像银币一样明亮。我们的帆船停泊在海湾,看上去还是有些悲惨。一艘印第安人作战用的小独木舟正在岸边接受侧倾修理。我和亨利怀着一种过节的心情出发前往"宴会者的海滩",还很开心地和为沃克先生打丁的侍女打招呼。闷闷不乐的小姐正在往灌木丛上挂洗好的衣服,装作没看到他们。她带有一点黑人血统,我想她的妈妈可能跟丛林里的种族的关系并不是很远。
经过印第安人村庄的时候,一阵嗡嗡声引起了我们的好奇。于是我们决心找到它的源头。这个小村庄由篱笆桩围着,但是它们太破旧了,人们可以从十几个地方进去。一条脱毛的母狗抬起头,但它连牙齿都没了,快要死了。它没叫。在外面有一圈矮小的银蕨(注:新西兰生植物。)小屋(由树木的枝杈、泥巴墙和草编席子做成的屋顶建成)。这些小屋围着"大人物"的住所而建,像是蜷缩在它们的庇护之下,而后者是木结构的,不仅雕梁画栋还有未完工的门廊。在村子的中央,正在进行一场公开的鞭笞惩罚。我和亨利是在场仅有的两个白人,而围观的印第安人却分成三等。族长坐在自己的宝座上,披着一顶羽毛斗篷;而刺有文身的中上层的人、他们的女眷和孩子则站着,总共三十个人左右。奴隶、比主人们深棕色的肤色更黑或是全身炭黑的人则盘腿坐在泥地上,人数大约不到主人的一半。天生如此愚钝!?这些可悲的人身上布满伤痕和脓包,他们观看着惩罚,无动于衷,只是发出奇怪的、蜜蜂般的嗡嗡声。我们不知道这种声音代表着什么,是同情还是谴责?实施鞭刑的是一个大个子,他的体形可以让任何一个职业拳击手望而却步。或大或小的蜥蜴爬满了他这个野蛮人身上的每寸肌肤。他的皮应该会卖个好价钱,可是即使得到了全夏威夷的珠宝,我也不愿成为那个被派去帮他脱掉那层皮的人。可怜的犯人,饱经了多年痛苦生活,赤身裸体绑在一座a形的架子上。每次抽打都皮开肉绽,让他浑身战栗。他的背像是一张用血写着神秘符号的犊皮纸,但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证明了一个受到上帝关爱的殉教者表现出的平静。
我得承认,每看到一次鞭落,都让我感到昏厥。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受刑的人抬起了本来低垂的头,发现了我,并向我露出一种奇怪而友善的表情,好像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就像剧院里演出的演员在皇家包厢里发现了一位很早就失去联系的朋友时,用一种观众无法察觉的方式表示自己认出了他一样。一个文身的澳洲土人接近我们并轻轻挥动着他那把软玉匕首,意思是我们不受欢迎。我问他们这个犯人犯了什么性质的罪。亨利用胳膊抱住我说:"好了,亚当,一个聪明人是不会挡在一头野兽和它的美食之间的。"
11月10日 星期天

布若海夫先生和他那帮流氓死党坐在一起,像带着一帮束带蛇手下的森蚺(注:产于南美热带的大蛇。)勋爵一样。在我起床前,他们就在楼下开始了"安息日"的庆祝。我去打剃胡须用的水时发现整个旅馆挤满了等待印第安女孩的水手,那些可怜的女孩都是沃克诱骗到这个临时妓院里来的。(拉斐尔可不在这些纵欲者之列。)
我可不会在妓院里破坏我的安息日禁食。亨利对此的厌恶和我一样强烈,于是我们的早餐也没了。(女招待肯定被强迫从事了另外一种服务)遵守着禁食的规定,我们出发去教堂做礼拜。
我们走了还不到两百码,我突然记起这本日记落在我在"火枪"旅馆房间的桌子上了。想到这本日记可能被任何一个破门而入的喝醉的水手看到,我不禁惊恐万分。出于对日记本安全的担忧(还有我自己的安全,如果布若海夫先生得到它的话),我又沿路返回来把它藏得更隐蔽些。我刚回去就听到近乎淫亵的得意笑声。我以为我是"刚才谈到的那个魔鬼",可是打开门时才弄清真正的原因:只见布若海夫先生像熊一样肥大的屁股正骑在一个皮肤黝黑的金发女郎身上,就在我的床上让我逮了个正着!这个浑蛋荷兰人道歉了吗?根本没有!他还认为自己是受害者,狂吼着:"你过来,奎尔考克先生!不然,我发誓我会把你美国佬漂亮的笔尖掰成两段!"
我一把拿起自己的日记奔下楼去,聚在那里的白种野蛮人发出一阵吵闹的欢呼和嘲弄声。我向沃克抗议说我付钱订了一个单人间,希望自己不在的时候它也能够保持它的隐私,但是那个浑蛋只是给我和"在我的店里与最标致的姑娘亲热一刻钟"时三分之一的折扣。真让人恶心,我告诉他我是一个丈夫和父亲!而且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和他得了梅毒的妓女有染,那会有辱我的尊严和正派!沃克则叫嚷着如果我再管他自己可爱的女儿叫"妓女"的话,就会"让我的眼睛挂彩"。一个像没牙的束带蛇一样的家伙嘲笑我说如果有妻子儿女是一个美德:"那,尤因先生,我比你要高尚十倍!"不知是谁向我身上泼了一大杯啤酒。我赶紧逃了出来,防止别人拿喝的东西更猛烈地往我身上泼。
教堂的钟声正在召唤海洋湾对神敬畏的人,我快步赶去。亨利还在那里等我,他还在努力忘记刚才在我的房间看到的龌龊景象。教堂像只破旧的木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来做礼拜的人比两手手指的数目多不了多少。即使是旅行者靠沙漠绿洲消除了饥渴,他们也没有我和亨利做礼拜的时候对神那么心存感激。路德教的建立者在教堂里他的墓地中已经安息了十年,但是还没有哪个委派的继任者敢来这里做这个祭坛的主人,而教派因此也只不过是基督教的"嘎嘎袋"(注:"嘎嘎袋"摇动时内藏物件碰撞会发出声音。)而已。做礼拜的人中有一半人认识他们的文字,他们诵读着经文。我们只是被轮到的时候跟着他们唱一两首赞美诗而已。这群最普通的信教者中"管事的"是一位叫德阿诺克的先生。他站在简陋的十字架下,恳请我和亨利像他们一样诵读。对上周在暴风雨中得到救赎的经历记忆犹新,我诵读了《路加福音》第八节的内容:"门徒来叫醒了他,说:'主啊,主啊,我们丧命啦。'耶稣醒了,斥责那狂风大浪。风浪就止住,平静了。"亨利则背诵了《诗篇》第八节。声音铿锵有力,像是科班出身的剧作家:"你派他管理你亲手所造的,使万物,即一切的牛羊、田里的野兽、空中的鸟、海里的鱼,凡经行海道的,都伏在他的脚下。"
没有风琴手演奏《圣母玛利亚颂》,只有烟囱里的风声;没有唱诗班吟唱《西缅祷词》(注:基督教《圣经·路加福音》第二章29-32节西缅的祈祷语,用做颂歌。),只有呼呼扇着翅膀的海鸥。但是我想造物主不会因此而不开心。我们更像罗马早期基督教会,而不像后来的教堂,都用秘密和宝石包裹着。接下来是集体祈祷时间。堂区居民不停地祈祷能够根除马铃薯晚疫病,超度夭折婴儿的灵魂,祝福一艘新捕鱼船等等。查塔姆岛上的基督徒非常友好地款待了我们这些造访者,亨利对此表示了感激之情。我也再次表示了感谢,并为自己长久未曾陪伴的蒂尔达、杰克逊和我的岳父祈祷。
做完礼拜,一位年龄较大,叫埃文斯的教堂"重要人物"非常热情地来到我和亨利面前。他把我们介绍给他称职的妻子(两个人都只回答他们认为别人已经提出的问题,只认可他们认为已经给出的答案。这样做,才不至于失策。这是很多美国律师喜欢采取的策略)、他们的双胞胎儿子,还有克里根和金韦达。
埃文斯告诉大家每周他都会邀请我们的牧师德阿诺克先生去附近他们的家。因为牧师住在波特哈特,最远不过几英里的距离。我们是不是也和他们一起共进安息日晚餐呢?由于已经告诉过亨利我回到"火枪"旅馆那个蛾摩拉(注:因居民罪恶深重而被神毁灭的巴勒斯坦古城。)的经历,又听到了肚子反抗的声音,我们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埃文斯夫妇的善意邀请。
主人家的农庄坐落于距海洋湾半英里处的一条蜿蜒曲折、地势凶险的山谷上。房子简单朴素,但却证明了它经受住了摧枯拉朽的暴风雨侵袭。这里的暴风雨不知在附近的礁石上砸碎过多少不幸的船只。会客室里挂着一只面目狰狞的猪头(因下巴下垂和弱视而痛苦不堪),那是双胞胎兄弟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杀的。客厅里还有一座正在梦游的落地大摆钟,和我的怀表差好几个小时。的确,从新西兰进口的一件重要的东西就是确切的时间。一个农场工人透过窗户玻璃偷偷看着主人家来的客人们。不会再有以前见过的衣衫褴褛的背叛者,但埃文斯先生信誓旦旦地说这只叫巴纳巴斯德四分之一杂交血统的牧羊犬在"会跑的两只腿的叫巴纳巴斯的动物里是跑得最快的"。克里根和金韦达是两个诚实、粗犷的家伙,对羊群还算熟悉(这一家养了两百只羊)。因为两个人都未曾去过"镇"上(看来岛上的居民打官司还得要到新西兰),除了跟他们的父亲读过《圣经》片段以外,也没有上过学。就是靠着那点材料,他们才凑合着学会了读写。
埃文斯夫人谈吐优雅,这是我从与巴克斯领事和帕特里奇在博蒙特共进告别晚宴以来享用过的最可口的佳肴(没有加任何盐、腐烂的东西和骂娘的话)。德阿诺克先生跟我们讲起过去十年他在查塔姆岛上提供补给船只的故事;亨利则说了他在伦敦和波利尼西亚治疗过的病人的有趣故事,有社会名流也有出身卑微者。而我向他们描述了作为美国的一名公证人,因为执行加利福尼亚的一份遗嘱,在寻找澳大利亚一位受益人的过程中要克服多少困难。我们就着埃文斯夫人自酿的低度麦芽酒吞下自己那份炖羊肉和苹果布丁。那酒是用来跟捕鲸的水手们做生意的。克里根和金韦达离开去照顾他们的牲口了,埃文斯夫人也起身到厨房忙活去了。亨利问现在传教士在查塔姆岛上是否还很活跃。听到这个问题,埃文斯先生和德阿诺克先生交换了下眼神,前者告诉我们说:"不,毛利人不愿意接受我们白种人,因为我们过分地用文明损害了他们莫里奥里人(注:早于新西兰人存在的早期波利尼西亚人,现已灭绝。)的文明。"
我质疑"过分地用文明"这种损害是否的确存在。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如果好恩角西面(注:即南太平洋地区。)没有上帝,你们宪法里'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在这里也不存在,这说明什么呢?尤因先生。""女预言者"号在岛屿湾短暂停留期间,我听说了毛利和新西兰白种人这两个名词,但我跟他们说我很想知道莫里奥里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我的问题打开了历史的潘多拉魔盒,里面详细记述着查塔姆土著居民的衰落。我们点上了烟。德阿诺克先生向我们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三个小时还没结束,可他不得不在夜色再次笼罩波特哈特之路前离开。他口述的历史,依我看,可以和笛福(注:英国小说家和报刊撰稿人,《鲁宾孙漂流记》的作者。)及梅尔维尔(注:美国小说家,作品多反映航海生活,《白鲸》的作者。)的文笔相提并论。我这两天会把这些记下来。之前,我会遵照摩尔甫斯(注:希腊神话中的睡梦之神。)的意愿,好好睡上一觉。
11月11日 星期一

拂晓时分天气湿热,没有太阳。港湾看上去也是黏糊糊的样子,不过感谢海神尼普顿,天气还算暖和,可以继续对"女预言者"号进行维修。我写这些的时候,有人正在把一个新的后桅顶部安装到位。
过了一小会儿,亨利和我正在吃早饭的时候,埃文斯先生匆忙赶来,硬是要我的医生朋友上门为附近一个隐居不出,叫布莱顿的寡妇看病。她在布满石头的沼泽地里从马上摔了下来。埃文斯夫人正在照料她,恐怕这个寡妇有生命危险。亨利马上拿着他的医药箱出发了。(我主动也要去,但是埃文斯先生请我不要去,因为病人让他保证除了医生,任何人都不能看到自己动不了的样子)沃克无意中听到这些事,告诉我二十年来,没有一个男人曾经跨过这个寡妇的门槛,所以他认为:"如果她让江湖医生摸她的话,这头性冷淡的老母猪一定是走到头了。"
莱库胡(查塔姆群岛原住民的名字)莫里奥里人的起源到今天还是个谜。埃文斯先生表示,他相信他们是从西班牙被驱逐的犹太人的后代,其根据是他们的鹰钩鼻和带有嘲笑表情的嘴唇。德阿诺克先生则更愿意用理论解释,说莫里奥里人曾经是毛利人,后者的独木舟在群岛的最远端触礁了。这一理论建立在语言和神话的相似性上,所以逻辑性更强。可以确信,经过了几百年或是上千年的隔绝生活,莫里奥里人过着和他们在凡戴门岛上清苦的兄弟民族一样的原始生活。造船的技艺(不包括用来在各岛之间穿行的简单编成的竹筏子)和航海技术已经废弃不用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水陆形成的地球上还有其他地方,行走着不同的人。的确,他们的语言里没有"种族"这个词,"莫里奥里"的意思就是"人"。他们没有饲养业,因为这些群岛上从未出现过哺乳动物,直到途径此地的捕鲸者们肆意把猪放养在此,已增加繁殖的数量。莫里奥里人最初的时候到处搜寻食物,捡些新西兰大鲍(注:一种带壳的水生动物。),潜水捞些淡水鳌虾,抓些鸟蛋,用矛捕猎海豹,收集海藻,挖些昆虫幼虫和植物的根。迄今为止,莫里奥里人只不过是异教徒在当地的变种,他们大多位于不断减少的大洋"盲点",身穿亚麻短裙,披着羽毛斗篷,还没有被白人教化。但是以前的莱库胡人声称他们的特质在于它独一无二的太平洋式的信条。自从无法追忆的远古时代,莫里奥里人中祭祀阶层的人规定,无论是谁让别人流血都会毁灭掉自己的魔力(注:南太平洋岛屿神话中的物、地、人所体现的超自然力量、魔力、神力。)--他的荣誉、价值、地位和灵魂。对不受欢迎的人,莫里奥里人不愿为他们提供食宿,跟他们谈话,甚至不想看到他们。如果受到排斥的凶手撑过了第一个冬天,让人绝望的孤独通常会逼他在扬格角某个风浪穴里自行了结。
鉴于此,德阿诺克先生才竭力劝说我们。两千野蛮人(埃文斯先生的最佳猜测)把"你不该杀戮"在言行上都奉为神谕。自从亚当尝了智慧树上的果实以来的六千年里,人们形成了一个口头上的"大宪章",以建立一种在其他地方都无法理解的和谐。像望远镜对俾格米人(注:一种分布在中非、东南亚、大洋洲及太平洋部分岛屿的矮小人种。)一样,战争对莫里奥里人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和平"不是战争间的空隙,而是万年永存的。这种和平一直统治着这些遥远的岛屿。从凡尔赛到维也纳,从华盛顿到威斯敏斯特(注:暗指英国政府。),与这些由渴望战争的幼君统治的发达国家相比,谁能否认从前的莱库胡人离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更近些?"在这儿,"德阿诺克先生声称,"而且只有在这里,才有那些难以捉摸的幻境,有着血肉的高贵野蛮人!"(后来在我们返回"火枪"旅店的路上,亨利坦白地说:"我可不会把一个落后得连标枪都扔不直的野蛮人种描述成'高贵'。")
玻璃和和平这一类的东西在不断的打击下就会显现出它们易碎的特性。莫里奥里人受到的第一次打击来自五十年前,查塔姆号皇家海军护卫舰上的海军上尉布劳顿以国王乔治的名义,在冲突湾的草地上插下的英国国旗。三年后,布劳顿的发现就出现在悉尼和伦敦的航海图上了。一些分散的自由移居者(其中包括埃文斯先生的父亲)、失事船只上的水手和新南威尔士殖民局对部分罪犯关押时间意见不一致,而这些罪犯就在此种植南瓜、洋葱、玉米和胡萝卜。他们把这些东西卖给需要它们的海豹猎人。他们用海豹的血把海浪都变成了粉红色,却没有让土著人繁荣的希望成为现实,这是莫里奥里人遭受的第二次打击。(德阿诺克先生用这个算式证明了其中的利润--一张皮在坎顿岛(注:南太平洋的岛,英美两国共管。)能够卖十五先令,这些先到的猎海豹船每船都可以搜集到两千多张!)数年之内,只能在露出海面的岩石上才能看到海豹了。"海豹猎人们"转而大量种植土豆,养羊和猪,现在查塔姆被冠以"太平洋上的花园"的美称。这些成为暴发户的农民通过焚烧树林以开辟土地。火在泥炭下阴燃多年,在无雨的干旱季节再次燃烧于地面,重新播下灾难的种子。
莫里奥里人受到的第三次打击是捕鲸船,现在大量停靠在海洋湾、维坦基、欧文戈和特瓦卡鲁等地方修理、改装和刷新。捕鲸船上的猫和老鼠繁殖得像埃及十灾(注:《圣经.出埃及记》中记载的关于上帝降十灾给埃及才迫使法老终于放摩西带领犹太人出走的一段故事,据《圣经·旧约》记载,这十灾分别是血灾、蛙灾、虱灾、蝇灾、疫灾、疹灾、雹灾、蝗灾、夜灾和长子之死。)一样,它们吃掉了在洞穴里栖息的鸟,这些鸟的蛋是莫里奥里人十分珍视、赖以维持生计的东西。另外,只要白人文明逼近他们的时候,那些各种各样的疾病会专门挑肤色更黑的人,这让土著民的数量进一步减少。
不过如果以前新西兰的报道中没有把查塔姆群岛描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乐土,有长满鳗鱼的礁湖、铺满带壳水生动物的小海湾还有既不知道战争也不知道武器为何物的居民,莫里奥里人或许还能经受住这么多不幸。恩加提·塔玛和恩加提·姆屯加是塔拉纳基(注:新西兰北岛西部的一个地区。)特·爱提·阿瓦毛利人的两个氏族(德阿诺克先生向我们保证说毛利人的宗谱同欧洲中上阶层尊崇的族谱树一样,每个细小的分支都错综复杂。千真万确,那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种族中,任何男子马上就都能记起他祖父的祖父的名字和"阶层"。),对他们来说,这些谣传可以保证他们获得在最近"火枪战"(注:指十九世纪早期主要在新西兰北岛发生的毛利人部落间的一系列战争。)期间失去的祖先的大片土地财产。他们派密探通过打破禁忌和抢劫圣地等手段刺探莫里奥里人的耐性。莫里奥里人面对这些挑衅行为时,正如我们的上帝一直要求我们做的,他们"转过另一边脸来让人打"。由此他们确认了莫里奥里人明显的怯懦,这些入侵者又回到新西兰。刺满文身的毛利征服者们发现了只有一艘帆船的舰队,这艘双桅横帆船"流浪者"号的船长海尔伍德在1835年末同意分两次运送九百个毛利人和七只作战用的独木舟、马铃薯种薯、火器、猪、大量的手刮亚麻布和一门大炮。(德阿诺克先生五年前曾经在岛屿湾的一家小旅馆里邂逅海尔伍德,当时他正手头拮据。他开始否认自己是"流浪者"号的那个海尔伍德,后来他发誓他是受胁迫才运送黑人的,但不清楚这是如何对他起作用的)"流浪者"号十一月从尼古拉斯港装船出发,但是船上装载的货物--五百个男人、女人和小孩,这些异教徒被塞在船舱里熬过了六天的航行,整日与排泄物和疾病为伴,连最起码的水都无法供给。在璜加提提抛锚时,他们非常衰弱,只要莫里奥里人愿意,连他们都可能消灭掉这些好战的异教徒。可是这些行善的人选择了和他们分享莱库胡人日益减少的资源,而不是因为流血而破坏他们的魔力。他们细心照料生病和将死的毛利人,直到他们恢复健康。"毛利人以前来过莱库胡,"德阿诺克先生解释道,"但是又走了,所以莫里奥里人就以为这些殖民者也会一样不打扰他们而离开的。"
莫里奥里人的慷慨得到了回报,海尔伍德船长又带着四百个毛利人从新西兰回来了。接着,这些陌生人通过举行"塔卡西"仪式声称对查塔姆群岛拥有主权。这是毛利人的一种仪式,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在土地上行走以占有这片土地"。于是老迈的莱库胡人就被分隔开了,莫里奥里人被告知他们现在已经成为毛利人的奴隶了。十二月初,大约十来个土著民抗议的时候就被用斧头无情地杀害了。毛利人证明自己在"殖民化的阴险诡计"方面是英国人的聪明学生。
查塔姆岛东部有个巨大的盐沼湖,叫特湾伽,几乎是一个内海,但是海水涨潮时通过该湖位于特·阿瓦帕提基的"唇"而使这里土壤肥沃。十四年前,莫里奥里的男人们在那片神圣的土地上成立了一个议会。它维持了三天,目的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毛利人流出的血也会破坏一个人的魔力吗?稍年轻的男人认为和平的信条里不应包括连自己的祖先都一无所知的外族食人族,莫里奥里人要么必须开杀戒要么被消灭;年长些的则极力主张息事宁人,因为只要莫里奥里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保存住他们的魔力,他们的神和祖先就会让族人远离伤害。"拥抱你的敌人,"年长者主张,"为了阻止他攻击你。"("拥抱你的敌人,"亨利讽刺道,"去感觉他的匕首触碰你的肾脏。")
那天年长者获胜了,但是这无妨大碍。"当没有数量上的优势时,"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们,"毛利人抓住了首先发动最沉重打击的机会,就像许多不幸的英国和法国人在他们的坟墓中证实的那样。"恩加提·塔玛和恩加提·姆屯加也有自己的议会。莫里奥里的男人们从议会回来后遇到的是埋伏和比噩梦还恐怖的夜晚。到处是屠杀、付之一炬的村庄和劫掠。在沙滩上,一排排的男人和女人们被钉在木桩上,孩子们被藏在洞里,却被猎狗闻到后撕碎。一些首领在旁监视着直到清晨,剩下的人都惊恐地顺从了,屠杀暂时停了下来。其他首领却没那么克制。在怀唐伊海滩上,五十个莫里奥里人被砍头,切成片,用亚麻叶包好,然后被放在一口巨大的泥灶里和山药与甘薯一起烘烤。看到过老莱库胡的最后一次日落的莫里奥里人中,不到一半的人活了下来看到毛利人的下一次日出。("现在还有不到一百个纯血统的莫里奥里人,"德阿诺克先生悲伤地说,"多年前,英国王室以书面的形式把他们从奴隶的枷锁中解救出来,但是毛利人才不管什么书面公文。我们离总督府有一周的海上航程,而且女王在查塔姆也没有任何驻防部队。")
我问,为什么白人没有在大屠杀期间阻止毛利人的杀戮?
埃文斯先生再也不睡了,我本以为他是耳聋的,其实他根本不是。"你见到过嗜血狂热的毛利斗士吗,尤因先生?"
我说没见过。
"但是你见过嗜血的鲨鱼,不是吗?"
我回答说见过。
"那就是了。想象一下一头正在流血的小牛在满是鲨鱼的浅滩里拼命挣扎的情景。能做什么呢?从水里脱身还是试图要阻止鲨鱼的下颚?那就是我们的选择。对了,我们帮助过一些前来求助的人,我们的看羊人巴纳巴斯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如果那天晚上我们出去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人看到我们了。别忘了,那时候在查塔姆我们白人还不到五十人,而毛利人有九百。虽然毛利人与新西兰白人相邻,但是他们瞧不起我们,尤因先生。不要忘记这一点。"
这能说明什么道理呢?和平尽管是上帝所钟爱的,但它只有在你的邻居也有同样的想法时才能成为一种基本美德。
当日晚
德阿诺克先生的名字在"火枪"旅馆不是很受欢迎。"一个有着白皮肤的黑人,一个混血的杂种,"沃克跟我说,"没人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住在吧台下的独臂牧羊人萨格斯十分坚信我们这位熟人是一个秘密隐藏在此,信仰拿破仑政治的将军。还有人说他是个波兰后裔。
"莫里奥里"也是个不怎么受欢迎的词汇。一个喝醉的毛利穆拉托人(注:黑人与白人的第一代混血儿或有黑白两种血统的人。)告诉我所有关于土著人的历史都是由"疯狂的老路德教信徒"凭空捏造的。德阿诺克先生宣扬莫里奥里人的教义,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占有土地的骗术变得合法,反对查塔姆真正的主人毛利人--他们在很久以前就乘着独木舟往返于查塔姆和其他地方。一个养猪的农夫吉姆·考非说,毛利人灭绝了一个野蛮种族为我们腾出地方,是替白人代劳了。他还说这和俄国人训练哥萨克人"软化西伯利亚的兽皮"是一个道理。
我表示反对,要教化黑人我们应该通过使他们皈依上帝而非灭绝他们,这才是我们的使命,因为他们也是上帝亲手缔造的。旅馆里的所有人对我多情的、美国佬式的噱头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有人喊道:"他们中最好的也只是会像猪一样地死去!""黑人知道的唯一教义就是鞭子的教训!"还有一个人喊:"我们英国人在自己的帝国废弃了奴隶制度--美国人不能这么说吧。"
亨利的态度至少还是有些矛盾的。"跟传教士们共事多年,我很想总结说他们的努力只不过把一个即将灭亡的种族的痛苦延续了十或二十年而已。仁慈的庄稼汉把一匹可靠但老得不能再干活的马射杀了。作为乐善好施的人,我们的职责不是像那样通过加快他们的灭亡来减轻这些野蛮人的痛苦吗?想想你们那里的北美印第安人,亚当,想想你们美国人一次又一次废弃和食言的那些协定吧。当然更人道和直接的办法是干脆给这些野蛮人当头一击,打昏他们快点结束算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我偶尔会看到一个更真实的真理隐藏在自己不完美的假象中,但是如果我想要接近它,它却在转眼间钻入更深、布满荆棘的沼泽地。
11月12日 星期二

我们尊贵的莫利纽克斯船长今天光临"火枪"旅馆,为了五桶咸牛肉的价格和我们的房东喋喋不休。(后来通过玩了场吵闹的"纯图诺"(注:一种源于意大利的31点纸牌游戏。)纸牌游戏,这个问题才得以解决,结果船长赢了)让我很惊讶的是,在他回去查看羊圈的情况前,他请求和亨利在他的房间里私下谈谈。现在我写日记的时候谈话还在继续。有人警告过我的朋友说船长十分专横,但是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妙。
之后
据传,莫利纽克斯船长身患一种疾病,如果不进行治疗,将会损害维持他的地位必需的很多能力。所以船长向亨利提议,说我的这位朋友应该和我们一起航行到火奴鲁鲁(提供免费食物和私人床位),担任两艘船上的医生,并且在我们到达之前做莫利纽克斯船长的私人医生。我的朋友解释说他打算返回伦敦,但是莫利纽克斯船长十分坚持。亨利答应再考虑考虑这件事,在"女预言者"号预定出发的那天,也就是周五早上之前作出决定。
亨利没说船长得的是什么病,我也没问,尽管不是神医,我也能看出莫利纽克斯船长是因痛风而非常痛苦。我朋友的谨慎让他享有很好的名声。作为一个古董收藏者,亨利·古斯不论表现得多么怪癖,我相信他是一个模范的医疗者。如果自私点的话,我很热切地希望亨利对于船长的提议能给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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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3日 星期三

作为天主教徒,我写日记是在忏悔。我怀疑过去非凡的五个小时是不是病床上的自己由于病痛产生的幻想,可身上的挫伤肯定了那是真实的。我应该把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描述下来,并尽可能接近事实。
今天早上,亨利又去拜访了寡妇布莱顿的小屋,为她调整夹板夹,再敷些膏药。我没有屈从于惰性,决心去攀登一座海洋湾以北,名为"圆锥石山"的高山。它高耸的山巅可以让我最清楚地看到查塔姆岛"穷乡僻壤"的面貌。(亨利比我年龄稍大些,见识太多,不会再长途跋涉去我们未勘测过的那些居住着食人族的岛上去了)一条浇灌着海洋湾的疲惫小溪指引我顺流而上,穿过布满沼泽的牧草地和树桩遍布的山丘,进入原始森林,那里非常腐朽,盘根错节,我不得不像猩猩一样在上面攀爬!突然劈头盖脸地下起了冰雹,森林里到处都是急促的冰雹块的敲打声。突然又停了。我看到一只黑胸知更鸟,它的羽毛仿佛漆黑的夜色,它似乎被驯服,但却更像是一种蔑视。一只隐藏在林中的蜜雀鸟开始唱起歌来,但是我突然感到的幻觉让它有了说话的能力--"以牙还牙!"它叫着向前飞去,振翅飞过迷宫般的花蕾、枝丫和荆棘。"以牙还牙!"昨晚我忘记给怀表上弦了,所以也不知道是几点,经过疲惫的攀登,我终于征服了山顶,浑身都是伤痛和伤痕。我爬上山时,笼罩着这些小岛的晦暗雾霭(德阿诺克先生曾告诉过我们土著人的名字"莱库胡"的意思是"雾霭的太阳")已经退去了。所以我一直希望看到的全景,除了消失在毛毛细雨中的树冠以外,根本不存在。这对我的辛苦而言,真是让人感到悲惨的回报。
"圆锥石山"的山顶是个火山口,直径不大,中间的凹坑四周是险崖,被一百多片或者更多的考皮树(注:毛利语,又称卡拉卡树,新西兰的一种常绿树,常见于沿海地带。)叶埋葬的下方,大坑深不见底。不借助于绳子和鹤嘴锄,我无法弄清它的深度。我沿着火山口边上走,寻找更清晰的回海洋湾的小路。这时听到一声"呼~~噜~~嘘",吓得我一下扑在地上--我的脑袋可没闲着,它赋予了我种种幻觉。于是我首先看到了一头长着尖牙的野猪在往前冲,接着是一个高高举着长矛的毛利武士,脸上刻着对种族祖先的仇恨。
但它只不过是一只大海鸟(注:泛指信天翁、海燕等大海鸟。),张开翅膀像一艘大帆船一样在空中飞翔。我看着它消失在缥缈的雾霭中。我离山口足有一码远,但是脚下的草皮
像板油片一样裂开了,这让我惊恐万分--我原来站在悬崖上而非坚实的土地上!我一下子趴倒在地上,拼命抓住些草,但它们在我的指间断了。我一头栽了下去,像是一个矮人被扔到了井里。我还记得自己在空中旋转,呼号。枝丫刮擦着我的眼睛,不断地翻转。我的夹克被缠住,扯松。松软的土地,对痛苦的预感,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求助祈祷。一片灌木丛使我的下坠速度变慢,却依然无法阻止这个过程。我绝望地尝试着保持平衡。我下陷着,最后终于侧歪着接触到了坚实的土地。撞击让我失去了知觉。
我躺在一堆被子里,枕着夏天用的枕头,卧室和我在旧金山自己家的差不多。一个矮矮的仆人说:"亚当,你可真是个傻孩子。"蒂尔达和杰克逊进屋来,可当我要表达喜悦时,从口中吐出的竟不是英语,而是含糊不清的印第安人叫声!我的妻子和儿子因此而蒙羞,上了一辆马车。我追赶他们,想努力澄清这场误会,但是马车却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直到我在透过树林的薄暮和一片寂静中醒来,一切是那么繁荣和永恒。
我浑身挫伤,划伤,肌肉和手脚都像法庭上抱怨的诉讼当事人一样痛苦地呻吟着。
好像从神创造天地的第二天起,苔藓和地上的覆盖物就开始生长了,它们被铺在这个大坑里面像块垫子,救了我一命。天使拯救了我的四肢,即便只断了一只胳膊或腿,我也逃不出去,只能安静地躺在那里,等着丧生于恶劣的天气或是野兽的爪子下了。我一站起来,看到自己是从多高的地方(有船的前桅那么高)滑落下来,身上却没受什么大伤,我感谢上帝拯救我,因为的确如此--"你在急难中呼救,我就搭救你。我在雷的隐秘处应允你。"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马上看到了一幅难忘、令人恐惧而雄伟的景象。先是一张,然后是十张,接着成百上千张脸庞从无尽的昏暗中浮现出来。他们被扁斧刻进树皮里,像森林里的精灵被一个残酷的法师冻僵了动弹不得。任何形容词都无法准确地描述那个蛇怪部落。只有生命以外的东西才可能如此栩栩如生。我用手指摸索着,观察他们令人惊叹的容貌。我毫不怀疑自己是第一个造访这个史前造就的陵庙的白人。最新的树刻我猜也有十年历史了,但是时间再久些的已经随着树木的生长膨胀起来,那是由一些很久以前的异教徒雕刻的,连他们信奉的神也早已不存在了。这样的古物无疑出自德阿诺克先生所说的莫里奥里人之手。
时间在那个被施了魔法的地方流逝。想到这些"树雕"艺术家一定有从这个坑里出去的固定路线,我深受鼓舞,寻找能逃出去的方法。有一堵墙看上去不那么陡;一些有韧性的攀缘植物提供了各种"索具"。我准备好要爬,这时一声让人疑惑的"哼"引起了我的注意。"谁在那?"我喊道。(对一个闯人异教徒神殿而且手无寸铁的白人来说,这是一种勇敢的举动)"出来!"寂静吞没了我的喊声,只有回声嘲笑我。我感到不安。我发现这声"哼"来自一大群苍蝇,它们正绕着一根断枝上隆起的部分飞来飞去。我用一根松枝戳了戳那隆起的东西,差点呕吐出来。那是一块发臭的内脏。我掉头就跑,可人的天性又迫使我回来,试图打消一种可怕的怀疑:挂在树上的是不是人的心脏。我用手绢捂上鼻子和嘴,用树枝触碰到了一颗被切下的心脏。这个器官还是像活着一样跳动!我突然感到脊梁骨阵阵灼热!仿佛在梦里(但这不是梦!)一个透明的火兽从它腐烂的洞穴中现身,沿着树枝扑向我的手!我慌忙把树枝丢掉,没看清它又消失在何处。由于受到惊吓,我的心情变得更复杂,急忙实施自己的逃离计划。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我再从那些让人眩晕的墙壁上滑落下来,可能就没那么好运了,摔得不那么重了。感谢上帝,我终于安全地抵达了山口。
再次回到阴暗的云雾中,我急切地想看到和自己一样肤色的人出现,是的,哪怕是"火枪"旅馆里那些粗鲁的水手。我开始下山了,希望当时自己向着南方走。开始时我决心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如实讲给所有人听(当然,沃克先生,这位即使不是法律上的却也是事实上的执政官,应该被告知某个人的心脏被抢劫了?),可当我离海洋湾越来越近时,这种决心变弱了。我还是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告诉谁。当然,那看起来很像一只猪或羊的心脏。沃克和他的同伙将来可能砍伐树木,把那些树雕卖给收藏家,这让我良心不安。我可能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我不希望因此造成最后一次对莫里奥里人的侵犯。(注:(原注)我的父亲从未对我谈起过树雕的事情,我只是在入门书籍里描述的了解到一点。既然查塔姆群岛上的莫里奥里人处在濒临种族灭绝的边缘,我为了保守秘密并没说出来。--j.e.)
傍晚
亨利回到"火枪"旅馆前,南十字星已经闪亮在天空中了。很多得了风湿痛、雅司雅司病(注:一种热带痘疹状皮肤病。)及浮肿的岛上居民找这位"寡妇布莱顿的医治者"求医
问药,他为此把时间耽搁了。"如果土豆也能当钱,"我朋友满是后悔地说,"我会比尼布甲尼撒(注:(公元前605一前562)巴比伦王。)还富有!"他很担心我在"圆锥石山"的遭遇(已经有很多改编版本了),坚持要检查我的伤处。早些时候,我成功地让那个印第安侍女为我泡了洗澡水,洗了个澡,感觉精神恢复不少。亨利给了一罐阵痛软膏来治疗我的炎症,不收我一分钱。由于担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请教一位技艺高超的医生(亨利打算拒绝莫利纽克斯船长的提议),我向他倾诉了我的恐惧而不是身上的不适。他冷静地听我讲,询问恐惧发作的频率以及持续的时间。亨利很遗憾,由于他没有时间和工具,不能做一次全面的诊
断,但他建议我一回到旧金山,就抓紧去找热带寄生虫病的治疗专家。(我无法告诉他那里没有这样的专家)
我睡不着。
11月14日 星期四

我们趁着早潮出海了。我再次登上"女预言者"号,但却装不出"回来真好"的样子。我那狭窄的舱房里已经存放着三大卷缆索,根本看不到地板。我必须爬上它们才能到我的床上。德阿诺克先生卖给军需官六桶各种供给品,还有半卷帆布(这让沃克先生很生气)。他上船监管这些货物的搬运,亲自收钱,还祝我好运。在我的房间里,两人好像是被挤在壶口。傍晚天气也不错,于是我们来到甲板上。我们谈论了各种各样的事,接着握了握手。他向下爬去,来到了正等着他的双桅帆船上,船员是两个能干的混血男仆。
罗德里克先生不同意我要把讨厌的缆索挪走的请求,因为他也被迫退了自己的单人舱(原因之后会说明),到水手舱和普通水手一起住。从在海湾停泊着的"西班牙人"号上"偷猎"来的五个卡斯蒂利亚人使水手舱也人满为患了。他们的船长是个性格暴烈的人,但除了向"女预言者"号宣战之外(因为他驾驶的是最容易漏水的老爷船,战争只会让他一败涂地),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感到庆幸莫利纽克斯船长没有向他要更多的离船者。"开往加利福尼亚"这几个字都涂着金色,吸引着所有男人像飞蛾扑火一样涌向那里。这五个人顶替了在岛屿湾离船的两个家伙,还有在暴风雨中失踪的人,但是我们还是缺少几个人。芬巴告诉我水手们都抱怨这种新的安排,罗德里克先生住到水舱里来的话,他们就不能一边喝酒一边随意地聊天了。
命运对我做出了很好的补偿。付了沃克昂贵的账单后(我也没付给那个浑蛋一分小费),我用自己的杰克木做的旅行箱打包,这时候亨利进来跟我打招呼说:"早上好啊,船友!"上帝终于回应了我的祈祷!亨利接受了随船医生的职位,在这片漂浮着的田地里我将告别孤独无助了。普通水手的素质如此差,不仅不为身边有医生可以为他们的骨折处上夹板,治疗他们的感染而心存感激,反而有人无意中听到他们在抱怨:"我们算什么,带着一个连船首斜桅也走不上去的随船医生?难道是皇家驳船啊?"
我必须承认心中有点不快,莫利纽克斯船长只给像我这样买了船票的绅士安排了一张可怜的铺位,可他手头一直都有现成的更加宽敞的船舱。不过,更重要的是,亨利答应和我们一起出海,就会用他精湛的医术为我诊疗病痛。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如释重负。
11月15日 星期五
破晓时分我们出发了。尽管周五对水手们来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莫利纽克斯船长气冲冲地说:"迷信、圣徒节和其他该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信教的卖鱼妇闲来无事的消遣,可我是在做赚钱的生意!")我和亨利不敢上甲板,所有人都忙着装备索具,海浪比较大,还刮着强劲的南风。船昨晚有点问题,今天也没好多少。我们花了半天时间整理亨利的药剂。除了时下医生装备外,我的朋友还有几本深奥的书,有英语、拉丁语和德语的。一个箱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药粉,放在塞好的瓶子里,上面的标签上写着希腊文。他把这些东西组合成各种药片和药膏。我们从统舱的舱口往外看,直到中午,查塔姆成了浅灰色地平线上的几块墨迹,但是对于在岸上休假一周,没有经受晕船的人来说,摇晃和上下颠簸可真够危险的。
下午
瑞典人陶恩吉敲响了我的舱门。我发现他鬼鬼祟祟的。便感到奇怪和好奇。我请他进来。他坐在缆索的"金字塔"上,小声告诉我他从一帮水手那里听到的一个建议。"告诉我们最好的金矿脉的位置,你们当地人一直保守的秘密。我和我的伙计们负责所有的活。你只要舒舒服服坐着就行。我们会分给你一成。"
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陶恩吉是在说加利福尼亚的金矿。只要"女预言者"号到达目的地不久,就会有很多人弃船。我承认我也支持水手们。虽然我告诉陶恩吉我支持他们,但是我向他发誓自己离开那儿已经一年了,对金矿的位置根本一无所知,但我会很乐意免费为他们绘制一张地图,标出传说中的"黄金城"的位置。陶恩吉很乐意。我从这本日记本上撕下一页,正在画索萨利托、本尼西亚、斯坦尼斯洛斯、萨克拉门托和其他地方的草图时,听到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可真是神的旨意啊,不是吗,奎尔考克先生?"
我们都没听到布若海夫从升降扶梯上下来,推开我的门!陶恩吉惊恐地叫了出来,马上说自己很后悔。"那,祈祷吧,"这位大副说,"你和我们的乘客谈什么生意呢,斯德哥尔摩的小脓包?"陶恩吉被吓傻了.但是我可不怕这一套,我告诉这个流氓我正在介绍我家乡的"风景",好让陶恩吉享受上岸后的时间。
布若海夫皱起眉:"你们现在就开始计划上岸后的事了,是吗?这可是我听到的大新闻。给我那张纸,尤因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不愿意。我给水手的礼物可不是为了让这个荷兰人抢去而存在的。"那就对不起了,尤因先生。陶恩吉,快接过你的礼物。"我别无选择,只好把它递给了屈服的瑞典人。布若海夫先生说:"陶恩吉,快点把你的礼物给我,不然的话,我发誓你会后悔当初从娘胎里爬出来……(在记下他的这番咒骂时,我的羽毛笔弯了)屈辱的瑞典人顺从了他。
"学到很多,"布若海夫一边看我画的图一边说,"知道你不怕麻烦帮助我们这帮卑鄙的水手,船长会很高兴的,尤因先生。陶恩吉,你到前桅值班二十四个小时。如果你要是被发现偷懒,就得值四十八小时。要是渴了,就喝点自己的尿。"
陶恩吉赶紧跑了,但是大副跟我还没完:"附近海域鲨鱼出没,奎尔考克先生。拖船寻找着船上丢弃的好东西,真的。有一次我看到一条鲨鱼吃了一个乘客。像你一样,他也不注意自己的安全,结果从船上掉下去了。我们听到了他的尖叫。大白鲨玩弄着它们的晚餐,慢慢撕咬它们,先咬咬这里的腿,再啃啃那里。那个可怜的浑蛋撑的时间可比你想的要长。好好考虑考虑。"他关上了我的舱门。和所有的恶霸和暴君一样,布若海夫以这种可憎的行为为荣,这让他臭名远扬。
11月16日 星期六

命运女神让我遭受航行以来最不愉快的事情!一个老莱库胡的幽灵把我--一个只需要平静和谨慎的人--变成了怀疑和谣言的笑柄。虽然没人拯救基督徒的信任危机和无尽的厄运,我也自知有错。自从我们从新南威尔士出航直到今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了。那时候我写过这么一句乐观的话:"我期待着一次平静而单调乏味的航行。"这些话对我是多大的嘲弄啊!我永远不会忘记过去的十八个小时,但是既然睡不着也无法思考(亨利还躺在床上),我唯一从失眠中解脱的办法就是在这个同情我的日记里诅咒自己的运气了。昨晚我回到舱房时精疲力竭。祷告完后,我吹灭了灯。船上的嘈杂声让我开始浅浅入睡。这时,在我的房间里,一个沙哑的嗓音叫醒了我!我睁大眼睛,惊恐万状。"尤因先生,"一个声音急迫地低声恳求道,"别害怕,尤因先生,不会伤害你的,别叫,求你了,先生。"
我不由自主跳起来,头撞到了舱壁上。借着从我房间那扇合不上的门缝中投来的两束黄色的光和透过舷窗的星光,我看到一段卷着的缆索自己伸直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越长越高,像是听到最后审判日的号角声(注:(基督教)最后审判日吹响的使死者复活的号角声。)的死者。一只有力的手穿过黑暗,在我叫出声之前捂住了我的嘴!这个攻击者发出嘘声,说:"尤因先生,我不会伤害您,您是安全的,我是德阿诺克先生的朋友,您知道他是个基督徒。求您了,不要叫!"
终于,我的理智战胜了恐惧。藏在我房间的不是一个鬼,而是个人。如果他想割断我的喉咙,拿走我的帽子、鞋和公文箱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如果我房间里监视我的这个人是个偷渡者,有丧命的危险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从他蹩脚的语言、模糊的侧面轮廓和身上的味道判断,我觉得这个偷渡者是个印第安人,而且他独自上了载有五十个白人的船。很好。我慢慢点点头,示意我不会叫出声。
那只手谨慎地离开了我的嘴。"我叫奥拓华,"他说,"您认识我,您见过我,是的--您可怜我。"我问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毛利人的鞭子--您看到过。"我的记忆终于克服了这种稀奇古怪的处境,想起了被那个"蜥蜴王"抽打的莫里奥里人。这让他很振奋。"您是个好人--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您是个好人--他昨天晚上把我藏在您的房间里--我要逃走。请您帮我,尤因先生。"我哼了一声,他的手马上又堵上了我的嘴。"如果您不帮,我就死定了。"
的确如此,我想。可你会让我陷入麻烦的,除非我让莫利纽克斯船长相信我是无辜的!(对德阿诺克的行为,我痛恨至极,现在还没消气呢。让他去拯救他"伟大的事业"吧,可别把无辜的局外人卷进来啊!)我告诉这个偷渡者,他已经"死定了"。"女预言者"号是一艘商船,不是运送获解救奴隶的"地下铁路"。
"我是个能干的水手!"这个黑人坚持说,"我可以挣坐船的钱!"好吧,我告诉他(我怀疑他水手出身的说法)并催促他立刻去船长那儿自首,求他饶恕。"不!他们不会听我说的!他们会说'黑鬼,游回家吧',然后在喝醉的时候就把我扔下去了!你是法官对吧?你去,你去跟他说,我留在这里,藏起来!求您了。船长听您的,尤因先生,求您了。"
我试图让他相信,向莫利纽克斯船长求情,美国佬亚当·尤因是最差的人选,但他不相信。这个莫里奥里人的遭遇是他自己的事,我可不想掺和。他竟握住我的手,让我的手指抓住了一把匕首的把手,这使我惊愕万分。他的请求坚决而严酷。"那杀了我吧。"他把匕首尖顶在自己的喉咙上,镇定得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令人恐怖。我说他疯了。"我没疯。你不帮我和你杀了我没什么两样。真的,你知道的。"(我请他控制下自己,说话别激动)"所以杀了我吧。跟别人说我攻击你了,所以你杀了我。我不想被喂鱼,尤因先生。死在这里更好些。"他边咒骂自己的良心,加倍咒骂自己的运气,再加倍咒骂德阿诺克先生。我请他把刀放回去,看在上帝的分上,藏好了,以防万一哪个水手听见了动静来敲门。我答应早饭时候跟船长商量商量,因为要是打扰他睡觉,只会让这件事情彻底没戏。这让偷渡者很满意,他向我表示了感谢,然后悄悄钻回到缆索圈里,留给我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是办理一个土著偷渡者上了一艘英国帆船的案子,如果发现有人和他同处一室,那人就得受到同谋的指控。这个野蛮人的呼吸告诉我他已经睡着了。我很想冲到门口大声呼救,但是在上帝的眼里,我的承诺一言九鼎,即使对一个印第安人。
船肋骨发出的刺耳声响、桅杆摇晃的声音、缆绳收缩的声音、拍打帆布的声音、甲板上的脚步声、咩咩的羊叫、老鼠急促的蹿动声、水泵发动的声音、换班的车钟声、水手舱里传出的大打出手和大笑声、命令声、起锚机发出的劳动号子、水神蒂锡斯(注:希腊神话中泰坦神族的一名女神,天主乌拉诺斯之女,海神俄刻阿洛斯之妻。)永恒领域里的声音……当我盘算着如何能让莫利纽克斯船长确信我对德阿诺克先生的计划一无所知时(现在我必须比之前更加谨慎行事,确保这本日记不能被怀有敌意的人看到),所有的声音都让我昏昏欲睡。这时,一个男人不自然的高声尖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以飞快的速度逼近,最后消失在甲板附近,离我躺的地方上面不过几英寸远。
如此可怕的结局!我平卧着,身体因受到惊吓而发僵,无法呼吸。到处响起了呼喊声,脚步声聚拢在一起,有人大声提醒:"去叫古斯医生!"
"可怜的家伙从绳子上摔下来了,现在肯定死了。"当我急忙想要去查看这场混乱的时候,印第安人小声说道。"你帮不上忙,尤因先生。"我命令他在这藏着,急忙出去了。我想,这个偷渡者觉得我是多么想利用这场意外出卖他。
船员们在中桅下围着一个平卧着的男人。借着摇曳的手提灯灯光,我认出那是一个卡斯蒂利亚人。(我承认我首先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摔死的是别人而不是拉斐尔)我无意中听到一个冰岛人说摔死的人在值班之前把打牌时赢了自己同胞的那份阿拉克烧酒全喝光了。亨利穿着长睡衣带着医用包赶到了。他跪在血肉模糊的水手边,感觉他的脉搏,但是摇了摇头。"这个人不需要医生了。"罗德里克先生拿走了这个卡斯蒂利亚人的靴子和衣服去拍卖,曼金则找来些劣质的麻布袋装尸体。(布若海夫先生将从拍卖的收益中扣去麻布袋钱)水手们默默地回到他们的水手舱或岗位上。这件事提醒每个人,生命是如此脆弱,大家都为此十分沮丧。亨利、罗德里克先生和我留下观看卡斯蒂利亚人为他们的同胞举行的天主教送葬仪式。他们系上麻布袋,悲伤地含泪道别,并把尸体投入深海。"真是感情丰富的拉丁美洲人啊。"亨利评论道,接着跟我道了第二声晚安。我很希望能跟我的朋友分享印第安人的秘密,但是最后还是忍住没说。恐怕我的泄密行为会影响到他。
从让人悲伤的场景中回来,我看到厨房里有灯光。芬巴睡在那里"以防小偷",但他也被晚上发生的骚动弄醒了。我想起来那个偷渡者可能一天半都没吃东西了,真恐怖,因为野蛮人一旦肚子饿,什么兽行做不出呢?接下来我的行为可能不合性格,但是我告诉厨师自己饿得都睡不着("鉴于这个时间很不方便",我会付平时的双倍价钱),我拿到一盘泡菜、香肠和炮弹一般硬的小圆面包。
我回到狭窄的小舱房里,野蛮人感激我的善良,吃起那些最普通的东西像是在享受一顿总统盛宴。我并没告诉他我这样做的真正动机其实是他的肚子越饱,吃掉我的可能性就越小。但我问了他为什么被抽打的时候会对我微笑。"是很痛苦--但是朋友的眼神能给我更大的力量。"我跟他说他对我几乎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认识他。他冲着自己的眼睛指了指,又指指我的,好像这一个动作就能解释清楚。
半夜值班时分,风变得更大了,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大浪拍打到甲板上。海水很快渗到了我的房间,沿着墙壁流下来,弄脏了我的毯子。"你本可以选一个比我这儿更干燥一点的藏身之处。"我小声说道,探试一下偷渡者是不是还醒着。"安全比干燥的房间好,尤因先生。"他低声说。他和我一样还醒着。我问,他在那个印第安村落为什么被打得那么厉害?一阵持续的沉默。"我看到过世界上太多的东西,我不是个好奴隶。"为了在这段沉闷的时间防止晕船,我套出了这个偷渡者的历史。(我也无法否认自己很好奇)讲故事时,他的洋泾浜英语时断时续,我现在努力记下的只是故事梗概。
正如德阿诺克先生所说,白人水手对老莱库胡人的感情变化无常,其中也少不了惊奇。说到这个偷渡者的童年时光,奥拓华声称自己的父亲是布劳顿船长的登陆先遣队在冲突湾遭遇的土著人之一。在他的幼年时期,就不只一次听到"大信天翁"号的故事:它划桨穿过早晨的薄雾;它上面的奴仆都穿戴奇异,色彩鲜艳,背对着陆地,划小划子上岸;他们都"口吐烟雾";他们打破陌生人不得触摸独木舟的可恨的禁忌(因为这样做会使船受到诅咒,从而让它不能再出海,就如同被一把斧头砍过一样);随后的争吵;那些"会发声响的东西"神奇的发怒可以杀掉沙滩对面的人:还有这些奴仆在划回"大信天翁"号之前,在杆子上升起一面颜色鲜亮的旗子,上面有海洋般的蓝色,云一样的白色和血一样的红色。(这面旗帜被摘下来,呈送给一个族长。直到死于淋巴结结核之前,他一直骄傲地穿着它)
奥拓华有个叔叔,叫考切,曾经于1825年前后在一艘波士顿的猎海豹船上出过海。(这个偷渡者无法确定他确切的年龄)莫里奥里人在这样的船上很受重视,虽然没有作战的技能,但是莱库胡的男人们却因他们捕猎海豹和游泳的能力而闻名。(有个例子可以进一步证明:为了能得到他的新娘,一个年轻的小伙必须潜水到海床,等浮上来时每只手里得拿着一只龙
虾,嘴里还要咬着第三只)另外,新发现的波利尼西亚人也成为了不择手段的船长们欺负的对象。奥拓华的叔叔考切五年后回来了,穿着白人的衣服,耳朵上挂着耳环、一小袋银元和雷阿尔(注:旧时西班牙及其南美属地的货币单位。),染上了奇怪的习惯(其中之一就是"口吐烟雾"),还带来了不存在于莫里奥里语言中的刺耳咒骂、城市的故事和异国风情。
奥拓华发誓要登上下一艘离开海洋湾的船,亲自去看看那些奇异的地方。他的叔叔说服了一艘法国捕鲸船上的二副,让十岁的奥拓华在船上做学徒工。在这个莫里奥里人随后的海上生涯中,他见过南极洲的冰山山脉;鲸鱼被做成三角形的小块,然后再制成一桶桶鲸油;在风平浪静的灰色"魔幻岛"上,他捕到了一只巨型龟;在悉尼,他看到高大的建筑、公园、马车、戴帽子的女士和文明的奇迹;他把鸦片从加尔各答运往坎顿;在巴达维亚(注:印尼首都和最大商港雅加达的旧名)得了痢疾却活了下来;在圣克鲁斯的圣坛前和墨西哥人的冲突中失去了半只耳朵;在合恩角的沉船事故中幸存下来;还看到了里约热内卢城区,尽管没上岸。每到一处他都看到浅色人种对深色人种随意犯下的暴行。
奥拓华在1835年的夏天回来,成了一个老于世故、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那时候他计划在当地娶一个女孩做老婆,盖幢房子,种几亩地。可就像德阿诺克先生讲述的那样,那年冬至前,所有幸存的莫里奥里人都成了毛利人的奴隶。这个返乡人和众多国家的水手共事的经历并没有提高奥拓华在侵略者心目中的估价。(我说这个浪子回家真不是时候。"不,尤因先生,莱库胡召唤我回家,让我看到她的灭亡,这样我就知道,"他拍拍自己的头继续说,"这就是真相。")
奥拓华的主人是个浑身刺满蜥蜴图案的毛利人,叫库帕卡。他告诉奥拓华,那些吓坏了的、受伤的奴隶说他是来清理他们信奉的错误的神("你们的神拯救你们了吗?"库帕卡讥讽他们说);净化他们被污染了的语言("我的鞭子会教给你们纯正的毛利语!");净化他们受到玷污的血("近亲交配已经削弱了你们原来的魔力!")。从那时候起,莫里奥里人之间的结合就被禁止了,而且所有父亲是毛利人母亲是莫里奥里人的后代都被宣称是毛利人。最早的几个违抗者被用可怕的方式处决了。由于无尽的镇压,幸存的人也都死气沉沉。奥拓华为库帕卡开垦过土地、种过麦子还养过猪,直到他获得了足够的信任来实施他的逃跑计划。("莱库胡的秘密之地,尤因先生,莫托婆罗婆罗森林里的峡谷、陷阱和洞穴深得连狗都闻不出你在那里。"我想我曾经掉进过这样一个秘密之地)
一年之后,他又被抓住了,但是当时莫里奥里奴隶数量太少了,不会再被随意屠杀了。下层毛利人也被迫和仆人一起干活,这让他们十分不满。("我们从祖先的土地绵绵白云之乡(注:毛利语中对新西兰的称呼。)背井离乡,就为来到这片可怜的礁石上?"他们抱怨说)奥拓华又逃跑了,而且在他第二段自由时间里,得到了德阿诺克先生为他提供几个月的秘密避难所。这对后者来说可是个不小的冒险。在这段逗留期间,奥拓华接受了洗礼,皈依了上帝。
库帕卡的手下一年半后抓住了这个逃亡者,可是这次狡诈的族长对奥拓华的精神表现出了尊重。在一通鞭罚后,库帕卡命令他的奴隶做渔夫,为自己捕鱼吃。就这样,这个莫里奥里人有工作了,他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直到一天下午,他发现了一条罕见的"摩伊卡"鱼在网里翻腾。他告诉库帕卡的妻子,这种鱼中之王只能给人中之王吃,还教给她怎么给丈夫做。("这种'摩伊卡'鱼毒性很强很强,尤因先生,只要一口,真的,你就睡了,再也醒不过来。")那晚他们吃饭的时候,奥拓华从露营地偷偷跑出来,偷走了他主人的独木舟,划过潮流汹涌、波浪滔滔、暗无月色的海面,来到了离查塔姆岛南部两里格(注:长度单位,1里格约等于5.5公里。)的荒无人烟的皮特岛。(该岛在莫里奥里语中被称为"兰吉奥利亚",被奉为人类诞生之地)
幸运站在这个偷渡者一边,他在黎明时分安全到达,即便弄出一点动静,也没见有独木舟划过来追赶他。在他的这个波利尼西亚伊甸园里,奥拓华靠着吃苦草、水田芹或是碰巧抓到的一头小公野猪(他只有靠着夜色或者薄雾的掩护才敢生火),同时想着库帕卡至少受到了应得的惩罚来维持生命。他如何能够忍受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呢?"晚上,我的祖先会来。白天,我跟鸟儿聊毛伊岛(注:位于太平洋中北部,夏威夷群岛中的第二大岛。)的故事,鸟儿跟我聊大海的故事。"
这个逃亡者就这样生活了好几年,直到去年九月份,在皮特岛的暗礁处,一阵寒冷的大风打翻了来自楠塔基岛的捕鲸船"伊莱扎"号。所有的人都淹死了,但是我们的沃克先生一心想赚些不义之财,就穿过海峡寻找能够打捞起来的东西。当他发现有人居住的迹象,看到库帕卡曾经用过的独木舟(他的每艘船都用特有的雕刻图案装饰),便明白他已经找到了毛利邻居们感兴趣的宝藏了。两天后,一大群追捕者从主岛划船来到皮特岛。奥拓华坐在沙滩上,看到他们来了,很惊讶地发现他的老冤家库帕卡--头发花白了但却活得好好的,大声唱着战歌。
我这位不请自来的室友结束了他的故事。"那个浑蛋贪吃狗从厨房里偷走了'摩伊卡'鱼,接着就死了,而不是那个毛利人。是啊,库帕卡用鞭子抽打了我,但是他老了,离家又远,他的魔力没了,耗尽了。毛利人靠战争、复仇和仇恨而繁荣,但是和平让他们灭绝。许多人回到了新西兰。库帕卡回不去,他的田地已经不在了。所以上周,尤因先生,我看到你,而且我知道你会救我,我知道。"
早班的钟声敲了四下,我透过舷舱,看到了一个下雨的清晨。我睡了一会儿,但却希望黎明的到来并不能让那个莫里奥里人消失的祈祷应验。我让他假装刚刚暴露,不要提及任何关于我们夜谈的内容。他说明白,但是我更担心:一个印第安人的智慧可不是布若海夫的对手。
我沿着舷梯上("女预言者"号像只小野马乱冲乱撞)到专员长官的餐室,敲了敲门进去了。罗德里克先生和布若海夫先生正在听莫利纽克斯船长说话。我清了清嗓子,跟他们都道了早上好,我们和善的船长接着骂骂咧咧:"你快点离开,这样我的早上会更好!"
我冷静地问船长,什么时候能腾出点空听一个消息:刚刚在"我所谓的房间"的缆索堆里发现了一个印第安偷渡者。在接下来的一段沉默中,莫利纽克斯船长惨败,长满癞蛤蟆疙瘩的脸变成烤牛肉一样的粉红色。在他大发雷霆前,我补充说这个偷渡者自称是一个能干的水手,请求能够干活挣他的船票。
布若海夫先生预料到可能会受到指控,阻止了船长,大声说:"在荷兰商船上,那些帮助偷渡者的人会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我提醒这个荷兰人我们挂着英国国旗航行,告诉他如果是我把偷渡者藏在缆索堆下面的话,为什么我还要从周四晚上起就一次又一次地请求把那些不寻常的缆索搬走呢,那不是相当于请求暴露我所谓的"阴谋"吗?一下击中那个家伙的痛处让我的勇气倍增,我向莫利纽克斯船长保证,这个受过洗礼的偷渡者采取这种极端方式是害怕他的毛利主人履行誓言吃掉他这个奴隶热乎乎的肝脏(我在自己的故事版本上稍稍加了点"作料"),把他那可怕的愤怒引向了他的拯救者。
布若海夫先生骂道:"那么这个该死的黑种人想让我们感激他?"不,我回答,这个莫里奥里人请求得到一个证明自己对"女预言者"号价值的机会。布若海夫先生大声说:"即使他是银块,偷渡者还是偷渡者!他叫什么?"我回答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来得及盘问他就来找船长了。
莫利纽克斯船长终于发话了:"你说一流能干的水手?"想到可能得到一个有价值的人还不用付钱,他的怒气消了些。"一个印第安人?他以前在哪儿干过?"我重复道,要摸清他的来历,两分钟可不够,不过直觉告诉我他是个诚实的人。
船长捋了捋胡子。"罗德里克先生,陪我们的乘客和他的直觉去把他们可爱的野蛮人带到后桅去。"他把一把钥匙扔给大副。"布若海夫先生,请把我的猎枪拿来。"
二副和我按吩咐做了。"这件事危险。"罗德里克先生警告我,"在'女预言者'号上唯一的一部法律就是老家伙的怪念头。"凡是上帝看得到的地方,都要遵守另外一部叫"良知"的法律,我回答道。奥拓华正在等待对他的审判,身上穿着我在杰克逊港买的棉布裤(从德阿诺克先生的船爬上这艘船的时候,他除了野蛮人穿的腰布和一根鲨鱼牙齿做的项链外,什么也没穿),背都还露在外面。我希望他的伤口能证明其恢复力,并在旁观者的心中激起些同情。
帐幕后的老鼠散布着这件事的消息,大多数人都集中到了甲板上。(我的支持者亨利还在床上,没有意识到我危险的境地)莫利纽克斯船长像是在检查一头骡子一样上下打量着这个莫里奥里人,然后对他说:"尤因先生说对你怎么上了我的船一无所知,还说你认为自己是个水手。"
奥拓华勇敢且不失尊严地回答:"是的,船长先生,我在勒阿弗尔(注:法国港口城市)马斯派罗船长的'密西西比'号捕鲸船上待过两年,在费城凯顿船长的'丰饶角(注:源自希腊神话,常为满载花果和谷物的羊角)'号上待过四年,在往来于英国和印度的大商船上待过三年--"
莫利纽克斯船长打断了他,指着奥拓华的裤子说:"这件衣服是不是你在下面偷的?"奥拓华明白我正在接受审判:"是那位信奉基督的绅士给我的,先生。"船员们顺着偷渡者的手指看到我。布若海夫先生找到了我防守的漏洞:"他给的?那这件礼物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呢?"(我想起岳父常说的一句格言:"要想迷惑一个法官,假装你很感兴趣,但是如果要迷惑整个法庭,假装你很厌倦。"于是我假装把眼睛里的一个小东西弄出来)奥拓华的回答展现出了他的洞察力:"十分钟之前,先生,我身上没衣服。那位先生说,光着身子不好,穿上这个。"
"如果你是个水手,"我们的船长突然伸出拇指,向上指了指,"让我们看看你把这个中桅的顶桅帆降下来。"听到这话,这个偷渡者显得有点犹豫和迷惑。我感到自己押在这个印第安人的誓言上的赌注将会对我不利,可是奥拓华只不过识破了一个陷阱:"先生,这不是中桅,是后桅,对吧?"莫利纽克斯船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么就请把后桅的顶桅帆降下来吧。"
奥拓华漂亮地跑上桅杆,我心里出现了希望。
"准备好我的枪瞄准,"在偷渡者刚爬过后樯纵帆上缘的斜桁时,船长命令布若海夫先生:"听我的命令开火!"
我声嘶力竭地表示反对,说这个印第安人已经接受了圣礼,但是莫利纽克斯船长命令我闭嘴,否则就游回查塔姆。没有哪个美国船长会如此可憎地杀死一个人,即使是一个黑人奴隶!奥拓华爬到了最高的横杆上,尽管海浪汹涌,他走在上面却像猿猴一样轻巧。看着帆布打开,船上最有经验的老水手之一,一个严厉、冷静、好心肠而且工作卖力的冰岛人,对所有人说出了自己对奥拓华的佩服:"这个黑家伙和我一样有经验,是的,他脚上简直长着鱼钩!"我对他如此感激,恨不得跪下来舔他的靴子。很快奥拓华把帆放下来了,这甚至对四个人的小队来说都是一项颇具难度的操作。莫利纽克斯船长含混不清地表达了肯定,下令布若海夫先生收起他的枪。"但是别指望我会付给偷渡的人一个子儿。他要靠干活挣乘船到夏威夷的钱。如果之前他不开小差,在那里可以按规矩签个合同。罗德里克先生,他可以睡死了的那个西班牙人的铺。"
为了讲述今天激动人心的事情,我已经用坏了一支鹅毛笔的笔尖了。天色变得太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11月20日 星期三

猛烈的东风带着很重的咸味而且闷得让人很压抑。亨利已经对我进行了检查。他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但还不是最糟糕的。我得了被称为"椰脑蛆"的寄生虫病。这种小虫子在整个美拉尼西亚(注:西南太平洋的岛群。)和波利尼西亚(注:中太平洋的岛群。)都很流行,但这也只是最近十年的科学发现。它们在巴达维亚发臭的水渠里生长繁殖,那儿无疑也是我被感染的地方。被吞食后,它们会沿着寄主的血管一路到达大小脑前部(所以我会感到周期性偏头痛和眩晕),隐藏在小脑里,一直到孕育期。"你是个现实的人,亚当,"亨利告诉我,"所以你的药片里不应该加糖。一旦寄生虫幼虫长出来,病人的脑子就会变成一个长满蛆的菜花。腐烂的气体会使耳膜和眼球凸出,直到它们突然爆裂,释放出一片'椰脑蛆'的孢子。"
那等于宣读了我的死刑判决,可是现在我还有缓期执行或上诉的办法。一种强碱和奥里诺科锰的混合物可以使我体内的寄生虫钙化,没药(注:热带树脂,可作香料、药材。)还可对它们进行分解。亨利的"小药房"里有这些复合剂,但最重要的是精确的剂量。少于半德拉克马(注:现代重量单位。)清除不了"椰脑蛆",但是如果超过也会让接受治疗的病人丧命。我的医生警告我说,寄生虫一死,它的毒囊会裂开,里面的东西会分泌出来,所以我会在完全恢复之前感觉更糟。
亨利嘱咐我不要把病情透露一个字,因为像布若海夫这样的鬣狗专找虚弱的人做猎物,而且无知的水手对他们不了解的疾病也会表现出恐惧。("我曾经听说在离开澳门返回里斯本的长途航行中,一个水手在起航一个星期后表现出一点麻风病的迹象,"亨利回忆说,"船上所有人根本没听他解释就在船上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刺死了。")在我逐渐康复期间,亨利会放出风声说尤因先生因为天气原因发低烧,他会亲自照料我。当我提到要付钱给他时,亨利发火了:"付钱?你可不是什么无病呻吟的子爵,枕头里塞的都是银行支票!上帝指引你寻求我的救助,因为我怀疑在这片蓝色的太平洋上连五个能治你病的人都没有!所以别再提什么'付钱'了!我只要求你,亲爱的亚当,做一个听话的病人!请吃下我的药,然后回你的房间吧。我会一直照料你的。"
我的医生是一颗未切割的头等钻石。甚至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依然感激得热泪盈眶。
11月30日 星期六
亨利的药粉的确神奇。我把这些珍贵的颗粒用一支象牙汤匙吸入鼻孔,马上有一种炙热的喜悦在身体里燃烧。我的感觉变得敏锐了,但手脚却变得丢三落四。在晚上,寄生虫还是像一个新生儿的手指一样扭曲,我会感觉到由此引起的痛苦的抽搐,还会做些春梦或是噩梦。"这是难免的症状,"亨利安慰我说,"你体内的虫子对我的杀虫剂有了反应,试图在你的产生视觉的大脑通道深处寻找安身之处。这些'椰脑蛆'无处藏身,亲爱的亚当,无处藏身。我们会把它赶出来的!"
12月2日 星期一

白天的时候,我的舱室里热得像烤炉。我的汗水都把这几页浸湿了。在热带,太阳也变胖了,装满了正午的天空。水手们半裸着被太阳晒黑的身子,头上戴着草帽干活。大雨不知从哪里咆哮而来,消失得也一样快,甲板上很快就干了。葡萄牙军舰在善变的海里上下起伏,飞鱼吸引着观看者,双髻鲨赭色的影子围绕在"女预言者"号周围。早些时候,我踩到了一个乌贼,它竟然自己一头撞到了舷墙上!(它的眼睛和嘴巴让我想起了我的岳父)我们在查塔姆岛装上船的水现在已经有点变味了,而且如果不加点白兰地,我的胃就会不舒服。不在亨利的房间或是餐室下棋的时候,我就待在舱房里休息,直到荷马把我引入和雅典人的帆船一起乘风破浪的梦乡。
奥拓华昨天敲响了我房间的门,感谢我救了他的命。他说在也同样救我一命之前(希望永远不会发生!),他都欠我的情(的确如此)。我问他的新工作感觉怎样。"比做库帕卡的奴隶要好,尤因先生。"不管怎样,这个莫里奥里人越来越感觉到我担心有人会看到我们在一起,并报告莫利纽克斯船长。他回到水手舱,从那时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正如亨利警告我的:"给一个黑人施以小恩小惠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一辈子对他这样可完全不一样了。不同人种间的友谊,尤因,永远不会超越一只忠心的猎狗和它主人之间的关系。"
每天晚上,我和我的医生都很享受回房休息前在甲板上的散步。光是呼吸一下凉爽的空气就挺惬意的。天空星河遍布,海面航道上粼光闪闪,什么也看不清。昨晚,水手们聚在前甲板上,借着手提灯灯光把草编成编绳(注:用三至九股细绳按扁、圆或方形编成。),再做成粗绳子。不准"闲杂人员"到前甲板的禁令好像也被废除了。(自从"奥拓华事件"以后,作为带有侮辱意味的绰号,大家对"奎尔考克先生"的轻蔑态度也销声匿迹了)本特内尔吟唱了十首关于世界各地妓院的歌曲,下流得可以让最淫乱的色鬼也落荒而逃。亨利主动要唱第十一首(关于因弗拉里的长发玛丽),却让气氛变得忧郁了。下面大家强迫拉斐尔唱一首。他坐在"寡妇制造者"(注:指代任何危及工人生命的事物。)上,唱起下面的几句,嗓音虽未经过训练却很真诚:
哦,仙纳渡,我渴望见到你,
流淌吧,你滔滔不绝的河水。
喔,仙纳渡,我不会欺骗你,
我们会驾船,
穿过宽阔的密苏里河。
哦,仙纳渡,我爱你的女儿,
我爱着河水流过的地方。
船在自由地远航,风在吹,
帆绳拉紧了,帆飘起来了。
密苏里,她是伟大之河,
我们会扬帆.
直到她的桅帆迎风拍打。
哦,仙纳渡,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我会永远爱着你。
粗鲁的水手们的沉默表达出的赞美之情比任何充满学究味的赞美诗都要强烈。为什么拉斐尔这个在澳大利亚出生的伙计,竞能凭记忆唱出一首美国歌曲呢?"我不知道它是美国佬的歌,"他局促地回答道,"我妈妈在去世前教我的。这是我还记得的关于她的唯一东西了。它牢牢地留在我心里。"他又开始工作了,举止中透露着让人别扭的失礼。亨利和我感觉到了水手们再次对旁边闲来无事的人流露出了不欢迎的情绪,因此我们就让苦工们干他们的活,不再打扰了。
读着我在10月15日写的日记,那时候我第一次遇到拉斐尔,我们在塔斯曼海(注:位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之间的海域。)上都晕船,我站在那里看到那个小调皮鬼为了自己的首次出航兴奋得满面红光,他总是那么极力去讨别人的喜欢,但在六星期之后就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年轻人,我不禁感叹。他的灿烂已经慢慢消失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名肌肉像木头一样结实的水手。他已经喜欢上了喝酒和海上的生活。亨利说这种"脱茧而出"是必然的,不管我是不是愿意,我想他是对的。拉斐尔从他的资助人,布里斯班的弗莱夫人那儿获得一些粗浅的知识和识别能力,这对于一个在水手舱这个鲁莽冒失的地方工作的男船员作用不大。我多希望能够帮助他啊!如果不是钱宁夫妇的干预,我自己的命运可能也和拉斐尔的一样。我问芬巴觉得这个孩子和大家"相处得好不好"?芬巴的回答一语双关:"相处什么啊,尤因先生?"这让厨房里的人迸发出一阵爆笑,我却感到莫名其妙。
12月7日 星期六

海燕在高高的天空中飞翔,黑色的燕鸥在海上漂着。索具上还烤着几只海燕。鱼群在追逐,追逐者长得像布莱托鱼,被追的像西鲱。当亨利和我在吃晚饭的时候,一大群带点紫色的蛾子像从月亮的裂缝里飞出来,扑在手提灯、脸和食物上。到处都是扇动着翅膀的蛾子。用测深锤的水手喊道水深只有十八拓(注:长度单位,合1.8米。),进一步证实了这些来自附近岛屿的不祥之兆。布若海夫先生下令起锚,以防我们在晚上漂到暗礁上。
我的眼白有点柠檬黄色,而且边上发红,疼痛。亨利让我放心,说这种症状是好的迹象,但还是满足了我增加杀虫药剂量的要求。
12月8日 星期天
在"女预言者"号上,人们不过安息日,今天早上亨利和我决定按照在海洋湾集会的"低教会派(注:英国基督教会的一派,主张简化仪式)"风格在他的房间里举行一场简短的诵经仪式。仪式持续时间包括午前和早上的值班时间,这样左右舷的轮班人员都能西德海姆的来信

西德海姆庄园,
涅尔比克,
西弗兰德(注:位于比利时西北部。)
1931年6月29日

思科史密斯: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家瓷器店里,一件件瓷器古董把从地板到远端的天花板间的空隙塞得满满的,以至于稍微动一下肌肉,就会导致几件跌落下来摔成碎片。这样的事真就发生了,但是没有摔碎的声音,而是一阵令人敬畏的四拍d大调(?)和声,一半大提琴,一半钢片琴。我的手腕把一只明代花瓶从它的基座上碰下来--e降调,所有弦乐器同时演奏,壮丽、出色、天籁之音。为了再多听些这样的音乐,我故意摔碎了一座牛雕像,然后是一座挤奶女工像,接着是"星期六的孩子"--空气中弥漫着狂欢的弹片,我的头脑里却是超然的平静。啊,如此动听的音乐!一瞥到父亲正在计算打碎的东西的总价,笔尖飞快划动着,但是我无法让音乐停下来。我相信只要我能让这音乐成为自己的,就将能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一幅被扔到墙上的巨大的"笑脸骑士"画像引发了一连串砰砰的打击乐。
醒来的时候,我在"西部帝国"的套房里。帮谭姆·布鲁尔讨债的人几乎都快把我的门砸下来了,走廊里乱成一片。这些无赖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无耻行为甚至打断我刮胡子。没办法,只好赶在这场骚动变得无法收拾前把经理招来。而这位237房间的年轻绅士无法付清当前的巨额欠费,想通过洗手间的窗户赶快溜出来。很遗憾地告诉你,逃跑并非一帆风顺。排水管都脱离了固定架,发出像是被残忍虐待的小提琴一样的噪音,不断往下掉,把你的老朋友都绊倒了。他的右屁股上有块可怕的淤青。思科史密斯,要从中吸取教训:如果没钱还债的时候,手提旅行箱里的东西越少越好,而且箱子要足够结实,能把它从伦敦任何一栋建筑二楼或三楼的窗户扔到人行道上。我躲在维多利亚车站的一个熏黑角落里的茶房里,试图把梦中瓷器店里所演奏的音乐抄录下来--最多也只能记下可怜的两小节。当时真想就为了再听听那些音乐,走入谭姆·布鲁尔的怀抱。一些苦力在我周围,他们牙齿坏了,鹦鹉学舌,而且毫无理由地乐观。我清醒地想到,这么一个可憎的赌九点纸牌的夜晚可能会无可挽回地改变一个人的社会地位。那些店员、车夫和商人藏在他们酸臭的床垫底下的半克朗(注:英国银币名,半克朗值二先令六便士。)和三便士银币(注:英国过去用的银币。)比我--一个教会重要人物的儿子--身上的钱都多。看到一幅小巷子里的景象:被压制的掮客们像贝多芬作品里急板部分里的三十二分音符一样快速跑过。害怕他们吗?不,我是害怕成为其中一个。如果一个人要撒尿,却连一个尿盆都没有,教育、出身和才华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无法相信。我,一个凯斯人,正在贫困的边缘步履蹒跚。体面的旅馆不愿让我弄脏了他们的大厅,而不体面的要马上付现金。我被挡在比利牛斯山脉(注:位于法国与西班牙交界处的山脉。)任何一家拥有好名声的赌台外了。别管怎样,我总结了一下我的选择:
(ⅰ)用零碎的闲钱在某处公寓弄一间脏屋子,从"塞西尔大叔有限公司"讨几几尼(注:旧时英国金币,1几尼合21先令。),教娇气的小姐们音阶,成天抱怨的老姑娘表演技巧。得了吧。如果我能对那些劣等生装出客气的样子,就可能和以前的大学同学一起给麦克拉斯教授擦屁股。不,在你说我之前,我不会跑回去找佩特再发一顿牢骚。我要证实他说过的关于我的每一个恶毒的词。我宁愿从滑铁卢大桥上跳下去,让"老父亲泰晤士"(注:泰晤士河,发源于英格兰西部的科茨沃尔德山,英国人习惯称之为"老父亲泰晤士"。)把我变谦逊。我是认真的。
(ⅱ)设法找到凯斯人,奉承他们,然后自己主动要求夏天住在他们那儿。有问题,原因和(ⅰ)一样。我能把日渐干瘪的钱夹子隐藏多久呢?我能避开他们同情的魔爪多久呢?
(ⅲ)去赌赛马--但是如果我输了呢?
你会提醒我,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思科史密斯,但是抖掉肩上的那点中产阶级的碎渣吧,和我在一起待一段时间。对面一个拥挤的站台上,一个警卫宣布开往多佛港的火车晚点半小时,搭乘这趟车的人是要坐船去奥斯坦德(注:比利时西北部港市。)。那个警卫是赌场上收赌资的,曾请我加倍或者出局。如果一个人只是静静的,闭上嘴,只是在听--哎哟,你瞧!这个世界经人的思想过滤,就只剩下了一个人,特别是在这个脏兮兮的伦敦火车站。我喝下滑腻的茶,大步穿过中央大厅来到售票处。到奥斯坦德的往返票太贵了--我的处境已经可怕到--只能买一张单程票。随着机车的汽笛喷出一群吹着短笛的复仇女神(注:希腊神话中"土地"和"黑暗"的三个女儿,以清算罪恶为职责,通常被描绘成庄严、美丽的女郎。),我把行李搬上车。我们上路了。
现在透露一下我的计划。这个计划受到了《泰晤士报》上的一则消息和我在萨伏伊套房里做的一场冗长白日梦的启发。在比利时的穷乡僻壤,布鲁日(注:比利时西北部城市。)南面,生活着一位隐居的英国作曲家,叫维维安·埃尔斯。你是乐盲,所以你不可能听说过他,但他确实是一位大师,他那一代唯一抵制虚荣、环境、田园生活和所谓魅力的英国人。因为生病,他从二十年代早期就再也没有创作出一部新作品--他双眼半瞎,而且几乎握不住一支笔--但是《泰晤士报》上关于他的《尘世的圣母玛利亚赞美歌》(上周在圣马丁剧院上演)的评论谈到了大量还未完成的作品。我的白日梦让我旅行到比利时,劝说维维安·埃尔斯相信他需要雇佣我做口述记录员。他主动要求要指导我,我会欣然接受,在音乐的苍穹下一飞冲天,赢得与我的天赋匹配的名誉和财富,并迫使佩特承认,是的,被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的儿子恰恰就是这个罗伯特·弗罗比舍,他这个时代英国最伟大的作曲家。
为什么不呢?没有更好的计划了。你会哼哼着反对,摇着头,思科史密斯,我知道,但是你也会微笑,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去海峡(注:指英吉利海峡。)的路并不平坦……像癌肿一样的郊区、单调乏味的农场和遭受污染的苏塞克斯(注:英国的一个郡。)。多佛港弥漫着对布尔什维克人的极度恐惧,诗里描写的当地悬崖和我的屁股一样具有浪漫色彩。我在港口把最后一先令也换成了法郎,住进了"肯特女王"号上的房间。这船老得像是一个在克里米亚使用过的锈迹斑斑的浴盆。一个脸长得像马铃薯一样的年轻乘务员和我发生了争执。他觉得自己穿一身勃艮第葡萄酒颜色的制服,蓄着让人怀疑的胡子,我就该给他小费。他嘲笑着我的手提旅行箱和手稿夹,说:"您可真聪明啊,轻装旅行,先生。"然后走过来,撂下我自己搬东西。这样对我来说正好。
晚饭是与波尔萨木一样硬的鸡肉、土豆粉还有劣质红葡萄酒。坐在我旁边的是维克多·布莱恩特先生,在谢菲尔德(注:英国中北部一城市,为钢铁工业中心。)制作餐具的小老板。他可没有一点音乐细胞。吃饭的时候,我们大多都在讨论有关汤匙的话题。他们把我礼貌的举止误认为我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于是当场就给我提供了一个他的营业部里的工作!你相信吗?我谢过他(脸上不露声色),并坦白我宁愿吞下餐具也不愿意卖这些东西。伴随着三声响亮的雾号,引擎发动起来,我感觉到船离岸了,上甲板看着英格兰在蒙蒙细雨的黑暗中渐渐消失。现在没有回头的路了,我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r.v.w.(注:拉尔夫·沃恩·威廉姆斯,英国作曲家。)指挥着我脑海里的乐队奏响《海洋交响曲》:"继续航行吧,只向着水更深的地方去,一往无前,哦,灵魂,四处探险,我和你,你和我。"(注:引自沃尔特·惠特曼为《海洋交响曲》配上的诗词。)(不是很喜欢这部作品,但是编排得很完美)北海的风让我发抖,浪花从头到脚溅了我一身,平滑黑暗的海面邀我跳下。我对此视而不见,而是早早上床,随意翻阅着诺伊斯的《对位法》,听着远处轮机舱里传出的铜管乐般的声音,顺着这艘船的节奏,粗略地创作了一段充满反复乐句的长号乐曲,但是很糟糕。猜猜接着谁来敲我的门?那个长着马铃薯脸的乘务员,他下班了。他拿到的可不止有小费。他不是美男子阿多尼斯(注:希腊神话中爱神维纳斯钟爱的美貌猎人。),皮包骨头,虽然地位不高,却很有想象力。我马上赶他走,接着像个死人一样睡着了。我有些希望这次航行永远不要结束。
但它还是结束了。"肯特女王"号在污浊的水面上溜进了多佛港的歪牙齿同胞姐妹--"操守可疑的女士"奥斯坦德的怀抱。一大清早,整个欧洲的鼾声就轰轰隆隆地奏响了低音大号。终于看到了第一个土生土长的比利时人,他正在拖着柳条箱争吵着并且用佛兰芒语、荷兰语或是其他什么语言思考着。迅速整理好手提旅行箱,恐怕船就开回英国去的时候,我还赖在船上;或者是更害怕自己故意这么做。我匆忙吃了一口从头等舱厨房的水果盘里拿来的东西,在制服上镶缀饰带的家伙抓住我之前,快步冲下了跳板。再次踏上欧洲大陆的碎石路,我问一个海关的工作人员火车站在哪里。他指向一辆正在呻吟的有轨电车,车上挤满了营养不良的女人、驼子和穷人。别管下不下毛毛雨,我还是更愿意用自己的两条腿走。在棺材般的街道上,我沿着电车轨道走下去。在奥斯坦德似乎只能见到全是木薯淀粉一样的灰色和脏兮兮的褐色。得承认,我那时觉得将比利时选为逃亡目的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买了张去布鲁日的票,拖着自己上了下一班火车--没有站台,你能相信吗……一辆破旧的空车。我换了房间,因为我原来的房间里味道闻起来不舒服。但是所有的房间都有同样的恶臭。为了净化空气,我向维克多·布莱恩特讨香烟来吸。笛声按时响起,机车在开动之前紧张得像庭审现场一个得了痛风的代诉人。很快,它喷着气穿过雾蒙蒙的风景,脏乱的沟渠和许久未修剪的枯萎矮树丛。
如果我的计划成功了,思科史密斯,不用很久,你就能来布鲁日,最好在早上六点到。迷失在城市破旧的街道、断流的河道、熟铁大门和无人居住的庭院--我能继续吗?好的,谢谢你--狡猾的哥特式外壳、阿勒山(注:位于土耳其东部,又译"亚拉腊",据基督教《圣经》载,大洪水后诺亚方舟即停靠于此。)式的屋顶、一簇簇像矮树丛一样的砖盖尖顶、中世纪的屋檐顶下面伸出的部分、从窗户上耷拉下来的洗好的衣物、能把你的眼球都吸进去的鹅卵石铺成的漩涡、机械钟上敲钟报时的王子和消瘦的公主们、乌黑的鸽子和三四组钟声的八音度组合,有些比较严肃,有些则比较轻快。
新鲜面包的香味把我引到了一家面包店,那里一个没鼻子的畸形女人卖给我一打月牙形状的馅饼。我原本只想买一个,但是我想她会为此而烦恼。一辆收破烂的手推车从薄雾里叮叮当当地出现,牙齿一颗不剩的推车人友善地和我搭话,但是我只能回答:"对不起,我不会讲佛兰芒语。"这让他笑得像个精灵国王。我给了他一个馅饼。他的脏手像一只长满疥癣的爪子。在一个贫困的角落里(流淌着臭味的小巷),孩子们在抽水机边上帮他们的妈妈往破罐子里倒满褐色的水。终于,所有的兴奋让我自食其果。我坐在即将报废的风车磨坊的台阶上休息片刻,裹好自己抵御湿气。我睡着了。
后来,一个巫婆用她的笤帚柄戳醒了我,好像叫着"看着可能死了?",我也不确定。蓝色的天空,暖和的阳光,一点雾也看不到。我恢复过来了,眨眨眼。我给了她一个馅饼,她怀疑地接过去,把它放到了围裙里,留着以后再吃,随后又回去扫地了,嘴里还哼着古老的小词。我想幸好我没有被抢。又和五千只鸽子分享了一个馅饼,一个乞讨者很羡慕,所以我也不得不给了他一个。我似乎沿着原路走回去。在一扇奇怪的五角形窗户里,一个肤色像奶油般白皙的侍女正在摆弄一个雕花玻璃碗里的非洲堇。女孩子吸引男人眼球的方式各不相同。尝试一下,敲敲玻璃,用法语问她愿不愿意为了救我的命而和我相恋。她摇摇头,但是脸上露出了开心的微笑。问她在哪里能找到警察局,她指向十字路口。
在任何环境下,人们都能分辨出一个人是不是音乐人,即使在警察局里。眼神最狂热,头发最桀骜不驯的那个肯定是,无论是饿得皮包骨头的家伙还是快活的肥仔。这位讲法语吹英国管(注:即中音双簧管。)的巡官还是当地歌剧协会的会员,他听说过维维安·埃尔斯,还好心地为我画了一张到涅尔比克去的路线图。他的聪明才智让我送了他两个馅饼。他问我是不是把我的英国车开来了--他的儿子对奥斯丁车非常狂热。我说我没车,这让他很担心。我该怎么去涅尔比克呢?没有公交车,没有火车,二十五英里走着去可吃不消。我问是不是可以无限期借用警察的自行车。巡官告诉我说那非常不合规矩。我让他相信我也不是一般的人,我告诉他我为了欧洲音乐,此行来找埃尔斯的本意,他可是比利时最有名的养子。(一定是养子太少了,听上去都不像是真的)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一请求。难以置信的事实比像煞有介事的小说更有效,那时候就是这种情况。老实的巡官带我到了一处围场,那里放着等待着真实主人认领的遗失物品。这些东西要放好几个月(在被送往黑市之前)--但是他想先听听我对于他的男中音演唱的看法。他对我大声唱了句出自《丑角》的歌词:"开始!……穿上彩衣吧!"(低音域算是够动听,但是呼吸上还要下功夫,而且他的颤音抖得像后台用来模拟雷声的挡板抖出的声音)我提出了几条音乐上的意见;拿到了维多利亚时代(注:1837年至1901年,即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时期。)生产的埃菲尔德自行车一辆,还有一个索套,用它把手提旅行箱和夹子绑在车座和后挡泥板上。他祝我一路平安,路上好天气。
艾德里安永远不会迈着正步走在我骑自行车出布鲁日的这条街上(过于纵深的德国佬的势力范围),尽管如此,和自己的兄弟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还是感觉到他的亲和力。大平原像英国的沼泽地带(注:位于剑桥郡和林肯郡。)一样平坦,但却很难看。在路上,我吃掉了最后几个馅饼充饥,在穷困乡村里的小屋前停下讨几杯水喝。人们话都不多,但是没人拒绝。逆风让车老掉链子。在我终于到达埃尔斯家所在的涅尔比克的村庄时,已经接近傍晚了。一个沉默的铁匠用一小段铅笔头在我的路线图上帮我详细标出了通往西德海姆庄园的路。一条长着风信子和柳穿鱼的小路引着我经过一座被遗弃的小木屋,来到一条种着意大利杨树,曾经风光无限的林阴大道。
西德海姆庄园比我们教区长的住所还要大,一些脆弱的角楼装饰着它的西翼。但是它并不能和奥德里·恩德和凯本·顿其的乡间邸宅相媲美。突然看到一个在矮山坡上骑马的小女孩和山顶上的一棵被破坏的山毛榉树。我路过一个蔬菜园的时候,园艺工人为防鼻涕虫正在撒煤烟。前院,一个肌肉发达的贴身男仆正在清理一辆考利平鼻汽车。看到我走近,他站起来候着我。在房子壁雕一角的平台上,泡沫般的紫藤树下,一个人坐在轮椅里听收音机。我猜他就是维维安·埃尔斯。我的白日梦中美好的部分到此结束。
我把自行车斜靠在墙上,告诉这个仆人我和他的主人有事情要谈。他还算有礼貌,领着我绕到埃尔斯的露台,用德语通报说我来了。埃尔斯只剩下人的躯壳,疾病仿佛吸干了他所有的体液,但是我没让自己像帕尔齐法尔(注:英国亚瑟王传奇中亚瑟王的一名骑士,最后找到了"圣杯"。)在亚瑟王面前一样跪在这煤渣小路上。我们的序曲大致是这样进行的。"下午好,埃尔斯先生。"
"你是谁?"
"很荣幸--"
"我问:'你到底是谁?'"
"罗伯特·弗罗比舍先生,从萨弗伦·沃尔顿来。我是--我曾经是--凯斯学院特雷弗·麦克拉斯爵士的学生。我从伦敦长途跋涉来这里--"
"一路都是骑着自行车来的?"
"不是。我在布鲁日从一个警察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
"是吗?"他停下想了想,"也一定骑了几个小时。"
"为热爱的东西而努力,先生。像朝拜者跪着爬山一样。"
"说这废话干什么?"
"我想证明我是一个很认真的应聘者。"
"认真应聘什么?"
"您的口述记录员。"
"你疯了吗?"
问题总是比听上去更难回答。"我不这样想。"
"听好了,我从来没打过广告说要找什么口述记录员!"
"我知道,先生,但是您需要一位口述记录员,即使您还没明白这一点。《泰晤士报》上的一条消息说您因病无法完成新作品的创作。我无法接受您的音乐从此消失。它太,太弥足珍贵了。所以我来这里主动为您提供帮助。"
还好,他没有不假思索就把我赶出去。"你说你的名字叫?"我告诉了他。"你是不是麦克拉斯手下的流星之一?"
"说实话,先生,他讨厌我。"
正如你吃了苦头才知道,当我一心想要做什么的话,也能让人感兴趣。
"他讨厌你,真的?为什么会那样?"
"我在学院杂志上称他的《长笛第六协奏曲》--"我清了清喉咙,"'最华丽的部分是《不成熟的圣·桑(注:(1835-1921)法国作曲家。)的奴隶》',他觉得这是针对他的个人攻击。"
"你那样写麦克拉斯?"埃尔斯喘着气说,好像有人正在锯他的肋骨。
"我想他肯定会觉得是个人攻击。"
随之而来的事就很简单了。男仆领我到一间用蛋壳绿色油漆粉刷的客厅里,墙上挂着一幅单调的法夸尔森的画,画上有羊和玉米秸堆以及不是很好看的荷兰风景。埃尔斯叫来了他的妻子,范·奥沃特里夫·德·克罗姆林克。她还保留着自己的姓,但是谁能指责那样的一个名字呢?女主人的态度冷冰冰的,但却谦恭有礼,还询问我的背景。我如实回答了,尽管我用一种不知名的小病掩盖了自己被学院开除的真正原因。关于经济上的窘境我可只字未提--情况越糟糕,捐赠人越不愿给钱。我已经让他们对我感觉够好了。他们至少同意我晚上住在西德海姆。早上埃尔斯会仔细考查我的音乐水平,对我的提议作出判断。
但是埃尔斯晚饭时没有出现。我到达时正好碰上他两周一次的偏头痛发作。他不得不在房间里待一两天。对我的面试不得不推迟到他病情好转后,所以我的命运依然悬而未决。从好的方面看,彼斯波特酒和美洲龙虾跟帝国饭店里的任何食物相比毫不逊色。怂恿女主人讲话--我告诉他我知道她丈夫是多么杰出,她感到很满意,而且也感觉到我是真心喜欢他的音乐。哦,和我们一起吃饭的还有埃尔斯的女儿,就是我早些时候看到的那个年轻的骑马女孩。埃尔斯小姐是一位十分喜欢马的十七岁姑娘,鼻尖和她妈妈的一样微微上翘。整个傍晚都没能听到她说一句有礼貌的话。她可能把我看成一个心术不正,因穷困潦倒来吃白食的英国人,在这里引诱她生病的父亲进入光荣且幸福安宁的晚年。那时,她伴随其左右,也会变得不受欢迎吗?
人是复杂的。
午夜过去了。庄园入睡了,我也得睡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7月6日

一封电报,思科史密斯?你个蠢蛋。
再也别发了,我求你了--电报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是的,我还在国外,没有受到布鲁尔的挂钩工们攻击的危险。把我父母羞辱我的来信叠成纸船,让它沿着凯姆河顺流而下吧。佩特"担心"的原因只是我的债权人正在烦扰他,看看是不是家族里有人丢给他任何银行支票。但是已经断绝父子关系的儿子一方的债务只是儿子自己的,不关其他任何人事--相信我,我已经查过法律规定了。梅特也没有"发疯"。只有想到酒瓶里的酒快被喝干的时候他才会抓狂。
我的面试前天午饭后在埃尔斯的音乐室里进行。并非绝对的成功,稍微委婉一点讲--不知道我在这儿还能待几天,还是没几天可待了。我承认,之前坐在维维安·埃尔斯的琴凳上的确感到激动得有些颤抖。东方风情的小地毯、用旧了的长沙发椅、布莱顿牌碗橱里摆满的乐谱架、贝森朵夫大钢琴、钟琴,这些东西都见证了《俄罗斯套娃变奏曲》和它的联篇歌曲《下降的小提琴协奏曲》的构思和诞生。听到亨德里克推着他的主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我不再窥探,把脸转向了门口。埃尔斯并没有搭理我"我衷心希望您已经康复了,埃尔斯先生"这句问候,他的男仆推着他到面向花园的窗户那里就离开了。"好了吗?"我们单独待了半分钟,他问我。"继续吧,让我感受一下。"问他想听什么。"我还得选曲目?好吧,你会不会《三盲鼠》?"
于是我坐在贝森朵夫钢琴边,遵照这个梅毒一样的诡异想法,用浓烈的普罗科菲耶夫(注:(1891-1953)前苏联作曲家。)风格演奏了《三盲鼠》。埃尔斯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继续以一种微妙的风格演奏了肖邦的《f大调宵祷》。他哼哼唧唧地打断了我,说:"想要我用下身脱掉衬裙啊,弗罗比舍?"我又弹奏了v.a.(维维安·埃尔斯)自己的那首《罗德维克·朗凯里的题外话》,但是前两个音节还没弹完,他就开始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脏话。他用拐棍使劲敲地,说:"自满会让你毫无远见,难道他们在凯斯没有教你吗?"我装作没听见,又弹完了一曲《完美音》。作为焰火表演的最终曲,我把赌注押在斯卡拉蒂(注:意大利作曲家、古钢琴家。)《a大调的第212首》,它包括让人望而生畏的琶音和弦,演奏它需要高超的技巧。有一两次顿住了,但我可不是想当音乐会独奏者而来面试的。我已经弹完了,v.a.还继续用刚才的奏鸣曲般的节奏摇晃着头,或者他可能正在指挥那片模糊、摇摆着的白杨树林。"真可恶,弗罗比舍,马上滚出我的房子!"说出这样的话可能会让我难过,但不会让我感到奇怪。但是他却认为:"你或许具有一个音乐家的素质。今天天不错。骑马漫步到湖边,看看鸭子。我需要,呃,一点时间决定你的……才能是否可以派上用场。"
一言不发就走了。这个老家伙想留下我,好像是,但是除非我楚楚可怜地感激他,他也许才会答应。如果我的钱包允许我离开,我会雇一辆马车回到布鲁日,放弃整个错误的想法。他在我身后叫住我说:"一些建议,弗罗比舍,免费的。斯卡拉蒂是一个大键琴演奏家,而不是一个钢琴家。不要强迫他染上那样的色彩,而且手指控制不了的音符就不要用踏板来控制。"我暗暗回话说,我需要,呃,一点时间决定埃尔斯的……才能是否可以派上
用场。
穿过院子,那里有个脸长得跟甜菜根似的园艺工在清理长满野草的喷水池。我让他明白我想找他的女主人而且要马上--他不是很聪明--他大致朝着涅尔比克的方向挥挥手,比画着驾驶盘的样子。好极了。现在怎么办?看鸭子去,为什么不呢?可以勒死一架子的鸭子,把它们挂在v.a.的衣橱里。心情真的糟透了,于是我模仿鸭子的样子,问这个园艺工:"哪里?"他指指山毛榉树,然后比画着说,沿着这条路走,在路另一边。我出发
了,跳过一堵失修的暗墙。还没到山顶,急促的马的奔跑声就向我压了过来,伊娃·范·奥沃特里夫·德·克罗姆林克小姐--从现在起就叫她难看的老克罗姆林克,不然我的墨水就不够用了--骑着她的黑色小马驹朝我跑来。
我向她问好。她骑在马上像包迪西亚王后(注:古不列颠爱西尼人的王后。)一样围着我慢慢转圈,装作毫无反应。"今天湿气好重啊。"我嘲笑般挖苦着,"我真的觉得我们随后会淋雨,你不觉得吗?"她什么也没说。"你的驯马表演比你还优雅。"我告诉她。没反应。从旷野对面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响,伊娃安慰了一下她的坐骑。那是一匹漂亮的马--它是无辜的。我问伊娃小马叫什么,她把腮边几缕黑色的鬈发往后理了理:"我给它起名叫小马奈菲尔塔利(注:意为最美的女子。),来源于埃及王后的名字,对我来说,她很高贵。"她回答完就转过身去。"她竟然讲话了!"我叫起来,看着这个小女孩骑着马迅速跑开了,直到她变成范·戴克(注:(1599-1641)佛兰芒画家。)的田园画里的一个背影。我打算冲着她以漂亮的抛物线发射炮弹,然后把我的大炮对准西德海姆庄园,以猛烈的炮火把埃尔斯的侧楼炸成冒烟的废墟。想到自己身处的国家,我还是停下了。
从断裂的山毛榉树旁走过,草地向下倾斜延伸到一个装饰华丽、蛙声一片的湖泊。我仿佛看到了未来更美好的日子。一座不牢靠的步行桥连接着小岛和岸边,周围盛开着不计其数的红掌花。不时有金鱼溅起水花,像掉进水里的崭新硬币一样闪闪发光。长着胡须的鸳鸯叫着要面包,它们是衣着光鲜的乞讨者--和我很像。圣马丁鸟用涂了焦油的板子做的泊船棚屋里安了窝。在一排梨树下--这里曾经是一个果园?--我躺下来,无所事事,一个计划在我漫长的恢复期里不断得到完善。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与懒汉的区别与美食家与暴饮暴食者之间的一样大。看着成双成对的蜻蜓在天空中的乐园里飞舞,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甚至就像夹在自行车辐条里的纸片发出的一样,让人心醉神迷。我所躺的地方有棵树,我注视着它须根附近的一条慢缺肢蜥,它正在探索微缩版的亚马逊(注:指巴西的亚马逊河流域地区,主要为热带雨林地带。)。寂静?不完全是。很晚之后才醒来,是被最初几滴雨滴叫醒的。积雨云正在向着临界点积聚。我全速跑回西德海姆,速度快得让我以后还想这么跑,就是为了听听呼啸着钻入耳道里的风声,体验一下倾泻而下的大雨点像木琴的音锤砸在我脸上的感觉。
在晚饭的铃声响起之前,我只有换上一件干净衬衫的时间。克罗姆林克夫人表示了歉意,她丈夫的胃口还是不好,而大小姐想自己一个人吃饭。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这一餐包含了炖鳗鱼、雪维菜调味汁还有轻轻掠过露台的雨。不像我了解的弗罗比舍家和大多数英国家庭,他们在庄园吃饭不用安安静静的。克罗姆林克太太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她家庭的事情。克罗姆林克家很早以前就住在西德海姆,那时候布鲁日是欧洲最繁忙的海港(她是这样说的,很难让人相信),这让伊娃拥有最让人引以为豪的当地血统六个世纪。我承认自己多多少少对这个女人有些好感。她像男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话,还用犀牛角做的烟嘴抽烟,烟味中有股没药香。但如果任何贵重物品被拐走的话,她会很敏锐地注意到。她碰巧提到他们以前碰到过偷东西的仆人,甚至一两个穷困的在家过夜的客人。我对人们如此不知羞耻的作为感到难以置信,安慰她说我的父母也有同样的遭遇。她伸出了触角打探我的面试情况。"他的确说你的那曲斯卡拉蒂'还有救'。维维安不欣赏夸赞,不管是夸别人还是别人夸他。他说:'如果大家夸赞你,你就无法走在属于你自己的路上。'"我直接问他是不是觉得他会同意收下我。"我真的希望如此,罗伯特。"(换句话说即等着瞧吧)"你一定要理解,他已经接受再也无法创作新乐曲的现实了,这让他十分痛苦。重新唤起他新的希望--哎,风险可不小啊。"话题就此打住。我提到早些时候偶遇伊娃的经历,克罗姆林克太太明确地表示:"我的女儿没礼貌。"
"内向"是我最合适的回答。
女主人倒满了我的杯子。"伊娃脾气不好。我丈夫没多少兴趣把她当女孩子来养。他从来就不想要孩子。都说父亲和女儿之间最亲,他们难道不是父女啊?在这儿不是。她的老师说伊娃学习努力但是神神秘秘的,而且从来不想在音乐方面发展自己。我经常感到我根本不了解她。"我也把克罗姆林克太太的杯子倒满,她看上去精神好了点儿。"听我说,真让人难过。我肯定你的姐妹们都是最有礼貌的英国玫瑰,先生。"我很怀疑她对弗罗比舍家的夫人们的兴趣是发自内心的,但是这个女人喜欢看我说话,于是我为了让她开心,描绘了一幅自己已经疏远了的家族成员的幽默漫画像。这让我们听起来都非常开心,几乎有想家的感觉了。
今天早上,星期一,伊娃屈尊和我们共进早餐--布雷登火腿(注:一种用糖蜜腌制的火腿。)、鸡蛋、面包和其他好多吃的--但是这个女孩滔滔不绝地跟她妈妈抱怨一些小事,对我的感叹只是回应一声平淡的"是"或干脆的"不"就敷衍了事。埃尔斯感觉好些了,就和我们一起吃饭。之后,亨德里克驱车把女儿送到布鲁日,让她在学校再住一个星期--伊娃和叫范·伊尔斯或者诸如此类名字的家庭一起住在市区,范·伊尔斯家的女儿和她同校。当考利车开过白杨树林阴大道(据称是"僧侣散步的那条路"),整个庄园都如释重负般呼吸起来。伊娃的存在确实污染了这个地方的空气。九点,埃尔斯和我吃完饭来到音乐室。"我脑子里想起一些中提琴的曲子,弗罗比舍。让我们看看你是否能把它们记下来。"很高兴听他这么说,正如我期待的,从容易的开始--把凌乱的手稿整理成质量最好的范本什么的。如果第一天我就能证明自己拥有v.a.的敏锐感觉,我的地位几乎就有保证了。我在他的书桌边坐下,削好2b铅笔,备好干净的手写本,就等着他说出音符了,一个一个地。突然,这家伙大声叫起来:"'嗒,嗒!嗒一嗒一嗒!嗒嘀嗒嘀嗒嘀,嗒!'记下了吗?'嗒!嗒嘀一嗒!停顿部分一嗒一嗒一嗒一嗒嗒嗒嗒一嗒!嗒嗒嗒!!!'"记下了吧?很明显,这个固执的老家伙觉得这很有趣--一个人不可能给驴子的叫声配谱子,同样,我也不可能记下他喊的那些含混不清的东西--但是又过了半分钟,我意识到这可不是开玩笑。试图打断他,但这家伙太沉浸于他的音乐创作了,根本没意识到。我陷入了最悲惨的境地,而埃尔斯还在继续说啊,说啊,说啊……我的计划毫无指望。我在维多利亚车站都想了些什么?我很沮丧,让他完成自己的作品,虽然希望不大,但对于在他的脑子里完成的作品,事后可能更容易把乐谱抄下来。
"好了,结束!"他宣布。"记下来了吧?再哼一遍,弗罗比舍,让我们看看它听起来怎么样?"他问我们用的是什么调子。"当然是b降调!"拍子记号呢?埃尔斯捏了捏鼻梁。"你是不是说你没有记下我的旋律?"我努力提醒自己他完全不讲道理。我请他把这组旋律重复一次,速度要放慢许多,还要将一个一个音符标记出来。我感到三小时长的短暂停顿会让埃尔斯决定他是否要发火。最后,他痛苦地叹了口气。"四八拍,在第十二个音节后变为八八拍,如果你能数到那么远的话。"停顿。我想起了我的经济窘境,咬住了嘴唇。"那么让我再全部倒回去。"埃尔斯像故意照顾我似的停顿了一下。"现在准备好了吗?慢慢的……嗒!这是什么调?"终于度过了可怕的半个小时,挨个猜过所有音调。埃尔斯厌烦地点点头或摇头表示同意或否定。克罗姆林克夫人拿来一瓶花,我连忙做出紧急求救的脸色,但是v.a.自说自话道今天就到这里了。在我急忙逃走的时候,听到埃尔斯说(说给
我听的吗?):"这根本不行,伊俄卡斯特,这个孩子连一首简单的曲子都记不下来。我还是加入先锋派,往写着乐符的纸上扔飞镖好了。"
走廊另一头,威廉斯夫人--女管家--冲着不见踪影的手下抱怨潮湿的大风天气,还有她洗了还没干的衣服。她的情况比我的好。我为了自己的进步、欲望或借款而操纵别人,却从未为了自己的安身之所这么做过。这座腐烂的庄园散发着难闻的蘑菇味和霉味。真不该来这儿。
诚挚的,
r.f.
另:经济上的"尴尬",多么合适的一个词啊,难怪穷人都是社会主义者。听着,必须请你借我点钱。西德海姆的管理办法是我见过的最为宽松的了(幸亏如此!现在我父亲的男管家衣橱里的东西都比我自己的要多),但是大家还是得按照规矩做事,甚至无法给仆人小费。如果我还剩下什么富人朋友,就会向他们借,但是事实是我没有。不知道你是用电报汇钱,还是用包裹邮寄,或是其他什么方式,但别管它,你是个科学家,你会找到解决方法的。如果埃尔斯让我离开,我就完蛋了。这条新闻就会传回剑桥,说罗伯特·弗罗斯特因为工作不称职,被他们轰出来了,所以不得不向他以前的房东借钱。这样的耻辱会杀了我的,思科史密斯,这真的会。看在上帝的分上,尽量给我寄点吧。
* * *
西德海姆庄园
ww w . xia oshu otxt.co m
1931年7月14日

思科史密斯:
所有的赞美都祝福鲁弗斯,贫穷作曲家的守护神,至高无上的赞美,阿门。你的邮政汇票今天早上已经到了,丝毫无损--我把你说成是一个忘记我生日但却很宠爱我的舅舅。克罗姆林克夫人确定布鲁日的一家银行可以把它兑换成现金。我会以你的名义写一首经文歌,并尽快还你钱,可能比你预期的还要快。占据我未来的极度寒冰正在慢慢融化。在首次尝试和埃尔斯合作那段羞辱的经历后,我回到了房间,感到无比凄苦可怜。那天下午,我都在给你写信哭诉我的悲哀--顺便说一句,如果你还没看的话,烧掉它--因为我当时对未来感到非常不安。我穿着威灵顿长筒靴和斗篷,冒着雨步行到村里的邮局。我不知道,坦率地讲,再过一个月我会在哪里。威廉斯夫人在我回来后不久就嘡嘡地敲响了晚饭的铃声,但是当我走到餐厅,只有埃尔斯一个人等在那儿。"是你吗,弗罗比舍?"他问道,语气中带着努力想表现得柔和一点的年长男人惯有的低沉沙哑。"啊,弗罗比舍,很高兴我们能单独这样随便聊聊。哎,今天早上我对你态度太差了。有时我的病让我比正常时的做法更……直接。我道歉。明天再给这个坏脾气的家伙一次机会,你觉得怎么样?"
是不是他的妻子发现了我的处境,告诉了他?露西尔提到了我整理了一半的旅行箱?等到确信话音里不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才不失身份地告诉他,说出他的想法并没什么错。
"我对你提的建议太消极了,弗罗比舍。从我的脑袋瓜里提取出音乐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的合作还是很有希望的。你的音乐才能和性格看起来完全可以胜任这项工作。我的妻子告诉我说,你甚至尝试着自己作曲?很明显,音乐对我们两个人而言都像是氧气。有了正确的意念,我们会一同努力,直到找到正确的方法。"这时候,克罗姆林克太太敲了敲门,推门往里看看,马上凭某种女人特有的直觉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于是问是否需要喝点东西庆祝一下。埃尔斯转向我:"那取决于这位年轻的弗罗比舍。你觉得呢?你愿不愿意待几个星期,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以后有没有可能待上几个月?或许更久,谁知道呢。但是你一定要接受一笔不高的薪水。"
我让自己的如释重负表现得像高兴的情绪,告诉他我很荣幸,也没有不假思索地拒绝他主动付我工资的提议。
"那么,伊俄卡斯特,让威廉斯夫人拿一瓶1908年的比诺红葡萄酒来!"我们为酒神巴克斯和缪斯女神干杯,酒醇厚得像独角兽的血。埃尔斯的酒窖里大约有一千两百瓶酒,无疑是比利时最好的之一,值得岔开话题简单说说。它在战争中幸免于难,躲过了德国佬军官的洗劫。那时候他们把西德海姆当指挥所。这多亏了亨德里克的父亲在全家飞往哥德堡之前在地窖入口垒了一堵假墙。图书馆里的东西,还有大量的其他各种财富,都被封存在板条箱里,战争期间也被保存在那里(曾经用作隐修院的地窖)。普鲁士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日(注:1918年11月11日。)前洗劫了大楼,但是他们从未发现这个地窖。
工作的程序正在形成。如果埃尔斯的身体允许的话,他和我每天早上九点前都会出现在音乐室。我坐在钢琴边,埃尔斯坐在长沙发上,吸着乌烟瘴气的土耳其烟。我们采纳了三种工作方法。"修改法"--他让我把前一天早上的作品重新过一遍。我根据乐器的不同,哼、唱或者演奏这些作品,埃尔斯则修改乐谱。通过"修复法",我在旧乐谱、笔记本和乐曲声中找到埃尔斯依稀记得并想重新利用的一段经过句或华彩句,其中有些是在我出生前就写好的。真是项艰巨的侦探任务。"创作法"要求最高。我坐在钢琴边,努力跟上一连串这样的话:"十六分音符,b-g调,全音符,a降调--持续四拍,不,六拍--四分音符!f大调--不,不,不,f大调--然后……b调!嗒一嗒嘀一嗒嘀一嗒!"(大作曲家至少现在愿意说出他的乐符了)或者,如果他感觉更加有诗意,可能就会说:"现在,弗罗比舍,单簧管是美人,中提琴是墓地里的紫杉树,翼琴是月亮,于是……让东风拨动a小调的和弦,一直到第十六小节。"就像一个好管家的工作一样(尽管你可以肯定我可不仅仅是好),我的工作十之八九是在猜想。有时候埃尔斯会寻求一种富有艺术性的评价,像是"你觉这段和音可以吗,弗罗比舍?"或者"这段经过句和整体协调吗?"。如果我说不,埃尔斯会问我建议用什么来替换.有一两次他甚至采纳了我的修改建议。毫不夸张。人们今后会研究这段音乐的。
一点前,埃尔斯没气力了。亨德里克把他抱到餐厅,在那里克罗姆林克夫人会和我们共进午餐,还有那位可怕的e.(伊娃),如果她同来过周末或半天休假日(注:通常是下午。)的话。下午炎热的时候,埃尔斯会小睡。我则继续在图书馆里仔细搜寻宝藏,在音乐室里作曲,在花园里阅读手稿(圣母百合、冠贝母、剑叶兰、蜀葵都亮丽地盛开着),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涅尔比克的小巷里,或者在当地的原野上随意漫步。我是村里的狗忠实的朋友。它们像花衣魔笛手(注:中世纪传说中解除普鲁士哈默尔恩鼠疫的魔笛手,因为没有得到报酬而把当地的孩子全部拐走。)的老鼠或是小孩一样跟在我后面。当地人也用荷兰语跟我说"早上好"和"中午好"--大家都知道我现在是上面"城堡"里的长住客。晚饭后,如果有还过得去的广播节目,我们三个人可能会听听收音机,要不就是听留声机上的录音(一台放在橡树匣子里,"主人之声"牌台式留声机),通常是由托马斯·比彻姆爵士指挥,埃尔斯自己的主要作品。当我们有客人造访的时候,会一同聊天或者听点室内乐。其他时候,在夜晚,埃尔斯喜欢听我给他念诗,特别是他钟爱的济慈的诗。当我诵读的时候,他小声念着诗文,好像他的声音靠在我的上面一样。早饭时,他让我读《泰晤士报》。尽管埃尔斯老了,眼睛看不见,又有病,他依旧还能胜任大学辩论社的一员,但是我发现他很少对他嘲笑的制度问题提出可行的解决办法。"慷慨大方?那是富人的胆怯!""保守党人?外来的说谎的家伙,自由意志的教条是他们最大的骗术。"他到底想要一种什么样的国家呢?"哪个也不要!"
尽管埃尔斯脾气暴躁,但他是为数不多愿意让自己的创造力接受别人影响的人之一。音乐理论方面,他仿佛长着两面神杰纳斯(注:天门神,头部前后各有一张面孔,所以也被称为两面神。)的头:一个埃尔斯向后望着浪漫主义临死所卧之床,另一个看着未来。我跟随着后者注视的眼神,看他应用对位法和混音让我的表达方式也得到令人惊喜的改善。我在西德海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教的东西已经比我三年在笨蛋麦克拉斯和他的"快活自慰者"乐队那里学到的还要多。
埃尔斯和克罗姆林克夫人的朋友们定期来做客,一般每周两到三个晚上我们可能有客人来访。从布鲁塞尔、柏林、阿姆斯特丹或者更远的地方回来的独奏演员、埃尔斯少不更事时认识的来自佛罗里达和巴黎的熟人、老好人莫蒂·东特和他的妻子。东特在布鲁日和安特卫普各有一家钻石加工作坊。他会讲多种语言,虽然不很准确,但是他会精心编造并啰嗦地解释它们中的双关语。他还赞助宴会,跟埃尔斯讨论争议不断的哲学问题。东特夫人和克罗姆林克夫人很像,但她比后者还要厉害十倍--事实上,她让人敬畏,是比利时马术协会的会长,自己开着东特的布加迪车,养了一条长得像粉球一样,叫"薇薇"的狮子狗做宠物。在以后的信里你会再读到关于她的内容,这是肯定的。
在当时,人们很少会有亲戚。埃尔斯是独生子,在战争期间一些关键时刻,曾经显赫一时的克罗姆林克家族表现得执迷不悟,始终坚决支持错误的一方。那些没有死于战争中的人大多都成了贫民,在埃尔斯和他的妻子从斯堪的纳维亚返回前都病死了。其他人在逃亡到国外以后也死了。克罗姆林克夫人以前的家庭教师以及几个虚弱的阿姨有时会来作客,但是她们只是像老衣帽架似的在角落里安静地待着。
音乐指挥塔杜斯·奥古斯特斯基是埃尔斯在克拉科夫(注:波兰南部城市。)的坚定拥护者,上周他在偏头痛发作后的第二天突然来访。克罗姆林克夫人不在家,威廉斯夫人惊慌之下来找我,求我接待一下这位来头颇大的客人。我不能让她失望。奥古斯特斯基的法语讲得和我的一样好。我们下午去钓鱼。关于运用十二音体系的作曲家,我们还争论不已。他觉得他们都是江湖骗子,我不这么想。他告诉我一些管弦乐界中争斗的故事,还有一个难以形容的黄色笑话,因为需要用手势表达,所以只有等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才能告诉你。我抓到一条十一寸长的鲑鱼,而他抓到了一条巨大的雅罗鱼。我们傍晚回去的时候,埃尔斯已经起来了。波兰人告诉他能够雇到我他很幸运。埃尔斯好像嘀嘀咕咕地说了声"很对"。真是让人陶醉的夸奖啊,埃尔斯。威廉斯夫人对我们长着鳍的胜利成果可没觉得多么高兴,但是她还是清理了鱼内脏,用盐和黄油做好,之后它们就在我们吃鱼鲜菜肴专用的餐叉下慢慢消失了。奥古斯特斯基第二天早上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他在伦敦朗豪酒店订有套间,方便他去伦敦的时候住。他邀请我明年演出季的时候去跟他在一起住。喔喔喔!
西德海姆庄园不像是最初看起来厄西亚如迷宫般的房子(注:源自爱伦·坡的小说《厄西亚房子的倒塌》。)了。的确,东翼被现代化翻新和维修,西翼都装上了百叶窗和防尘罩,境况很寒碜,恐怕不久也需要挖掘机了。一个潮湿的下午,我仔细勘察了它的房间。非常严重的潮气,石灰泥掉在蜘蛛网上吊着,已经磨损的石头上有老鼠和蝙蝠的粪便,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壁炉上方的石灰孔罩因为时间久远而覆盖上一层沙尘。外面情况也一样--砖墙的砌缝需要重新填上,房顶的瓦片也不全了,雉堞也一堆堆地翻倒在地上,雨水在中世纪的沙岩上汇成了细流。克罗姆林克家族在刚果的投资情况不错,但是没有一个男性家族成员在战争中幸免于难。西德海姆的德国佬"房客"肆意挑选那些值得劫掠的东西,然后裹挟而去。
尽管起风的时候东翼房顶的木板像船身一样吱吱呀呀地响,它还算是一个舒适的小窝。那儿有一套集中供热系统和老化的电力供应系统,灯闸可以让人感受到噼噼啪啪的触电声。克罗姆林克夫人的父亲非常有先见之明,教会他的女儿如何做地产方面的生意,现在她把自己的土地租给附近的农民,刚好够这个地方的花销。这只是我的猜想。在现在这种时候,那可是不容小觑的成就。
伊娃还是一个娇气的小姑娘,和我的姐妹一样可恨,但是她的聪明和敌意一样让人印象深刻。除了珍爱的奈菲尔塔利,她还喜欢撅嘴生气和夸张地表现出痛苦的样子。她喜欢把脆弱的仆人弄哭,然后装作突然跑进来,说:"她又哭哭啼啼了,妈妈,你就不能好好管教一下她?"她认定我决不是什么软柿子,于是开始了一场消耗战:"爸爸,弗罗比舍先生在我们家要住多久啊?""爸爸,你付给弗罗比舍先生的钱是不是跟付给亨德里克的一样多?""哦,我只是问问,妈妈,我不知道弗罗比舍先生的任期是个敏感的话题。"她让我非常恼火,很不愿意夸她,但却有之后一件事,又一次邂逅--更确切地说是"遭遇"--就在刚刚过去的星期六,我带上了被埃尔斯信奉为经典之作的《查拉图斯特拉(注:古代波斯拜火教创始人。)如是说》来到湖上一座通往柳树岛的厚石板桥。天气灼热的下午,即使在树阴下,我也像头猪一样出汗不止。看了十页,我感觉尼采在读我,而不是我在读他,于是我一边在脑子里演奏着弗雷德·德利乌斯的《旋律与舞蹈》,一边看着划蝽和水螈。那像是佛罗伦萨派甜腻的作品,但是它让人昏昏欲睡的长笛部分十分成功。
后来,我发现自己在一条深沟里,深得天空看起来都成了头顶上高高悬着的一条带子,闪电把夜空照得比白天还亮。野人骑着长着恶魔尖牙的巨大棕色老鼠在沟里巡逻,老鼠闻到劳动者的味道后把他们肢解了。我慢慢踱步,努力装成有钱人的样子,控制住自己,免得突然仓皇而逃。这时我遇到了伊娃。我说:"你在这下面干什么?"
伊娃愤怒地回答道:"我们家拥有这片湖泊已经有五个世纪了!你在这里有多久了?三个星期!所以,你明白了吧,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的愤怒可以算是很粗野,一脚踢在与你通信的谦卑的人--我--的脸上。说得也对,谁让我指责她侵犯了她母亲的领地呢。完全清醒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直道歉,解释道刚才说话的时候自己还在做梦呢,全忘了湖泊的事,像是个十足的傻瓜一样栽了进去。我全浸湿了。幸运的是这个池塘只有肚脐眼那么高,而且感谢上帝,埃尔斯珍贵的尼采著作没有和我一起喝湖水。伊娃终于大笑着勒住马,我说如果看到她能做点什么而不是板着脸我会很高兴。她用英语回答说我头发里有浮萍。我沦落到屈尊夸奖她的语言技能的地步了。她回应说"让一个英国人印象深刻不是什么难事",随即扬长而去。我一时想不出针锋相对的回答,所以这一局这个丫头赢了。
接下来,我讲到书籍和金钱时你要注意了。我在自己房间的一个凹室里翻弄书的时候碰巧发现一本散了架的奇怪的书。我想请你帮我找到完整的版本。它的前九十八页不知所踪,封面也已经不见了,装订线也没有。从我努力搜集到的材料来看,这是一本编辑好的旅行日记,记载着从悉尼到加利福尼亚的航程,作者是旧金山一个叫亚当·尤因的法律公证人。书中提到了淘金热,所以我猜故事发生在1849或1850年。看起来这本日记是作者死后由尤因的儿子(?)出版的。尤因让我想起了梅尔维尔的《班尼托·西兰诺》里无能的犯错者德兰诺船长,什么阴谋都看不穿--他没有发现他深信不疑的亨利·古斯医生(原文如此)是一个冷酷的抢劫犯,为了得到怀疑自己有病的人的钱财,通过喂药而慢慢毒死对方。
关于日记的真实性……有些太曲折--看起来对于一本真正的日记而言,过于有条理,而且语言看上去也不太真实--但是谁会不嫌麻烦编造这么一本日记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大约四十面之后的地方因为装订部分完全磨破而戛然而止,这让我十分烦扰。为了找到这本该死的书的其他部分,我把图书馆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但运气不佳。引起埃尔斯或克罗姆林克夫人关注他们没有编入书目索引的财富对我们没什么好处,这让我进退两难。你能问问凯斯内斯街上的奥托·詹什是否知道任何关于这个亚当·尤因的事情。读了半截的书就像进行到一半的恋情。我找到了随信附上的西德海姆图书馆里最古老版本的详细目录。正如你看到的,有一些东西的确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早期。得尽快报给我詹什开出的最高价,而且要装作无意中泄漏消息给他说你已经引起了一个巴黎商人的兴趣,让这个守财奴一直保持警觉。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庄园
1931年7月28日

思科史密斯:
有理由小小地庆祝一下。两天前,埃尔斯和我完成了第一次合作,一首短交响诗,叫《骷髅天蛾》。它很久以前还是一首平淡的日耳曼颂歌改编曲,因为埃尔斯日渐恶化的视力而被束之高阁。我们的新版真是让人着迷的非同寻常之作,它借鉴了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回声,然后把主旋律分解成西贝柳斯(注:(1865-1957)芬兰作曲家。)的幽灵统治下斯特拉文斯基(注:(1882-1971)美籍俄裔作曲家。)式的梦魇,让人毛骨悚然,却又心情愉悦,真希望你能听到。它以长笛独奏结束。这可不是轻快飞过的长笛秀,曲目中的骷髅天蛾在诅咒降生的人,不管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
奥古斯特斯基昨天从巴黎返回时又来做客。他看到了曲谱,对它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就像一个锅炉工铲煤那样大方。他本该如此。这是我所知道的自从战争开始后最好的交响诗。而且我要告诉你,思科史密斯,有许多最好的想法都源于我。如果说一个抄写员必须甘心放弃共同署名权,但让人对此守口如瓶可不容易。最好的部分还没说呢--奥古斯特斯基想要在三个星期后的克拉科夫演出季期间亲自指挥这部作品的首演!
昨天一破晓我就起床了,整天都在誊写一个工整的版本。突然间,它看起来不那么短了。写字的手笔也握不住了,满眼全是五线谱的影子。但我还是在晚饭前完成了。我们四个人喝了五瓶酒庆祝,甜酒选了最好的麝香葡萄酒。
我现在是西德海姆受人喜爱的男士。很久没有如此了,但我还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伊俄卡斯特建议我从客房搬到三楼一间更大的闲置卧室,装修得和我喜欢的西德海姆其他地方一样好。埃尔斯随即也表示支持这项提议,于是我说我愿意。让我高兴的是,娇气的大小姐坐不住了,小声哭起来:"噢,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的名字也写到遗嘱里呢,妈妈?为什么不给他一半的财产?"她连对不起也没说就径直离开了。埃尔斯埋怨说:"十七年来这个丫头出的第一个好主意!"声音大得能让她听见,"至少弗罗比舍该死的饭碗是劳动挣得的!"
我的主人们不愿听我的道歉,他们说伊娃应该向我道歉,她必须丢掉哥白尼之前的想法,觉得宇宙都围着她转。太悦耳了。关于伊娃,她和二十位同学很快要动身去瑞士,在一所姐妹学校学习几个月。还有更好的消息--这就像去掉了一颗烂牙--我的新房间大得能打羽毛球双打比赛,其中有一张四帷柱床,我还得把床帘子上从去年待到现在的蛾子抖下来。有几百年历史的科尔多瓦(注:西班牙南部城市。)革像龙鳞一样从墙上脱落下来,但是它还是以特有的方式保持着原有的风采。房间里还有靛青色的彩色玻璃球。大衣橱是用胡桃树的瘿木做的镶饰。最显眼的是六把巨大的椅子和西科莫槭木做的写字台,我就是在这上面写这封信的。整个房间以忍冬花边装饰,光线充足。南面可以俯瞰到修剪整齐的灰白色灌木;西面可见草坪上吃草的奶牛和远处树林上方的教堂塔楼。在房间就能听到教堂的钟声。(的确,西德海姆可以为自己数量众多的古钟而感到自豪,它们的声音有的开始得很早,有的晚些,就像布鲁日的缩影)总而言之,比我们在怀曼街上的房间要大一两个等级,气派上比沙威酒店或帝国大饭店的要低一两个档次,但却更宽敞和安全,除非我有什么笨手笨脚或是草率的举动。
这让我想到了伊俄卡斯特·克罗姆林克夫人。思科史密斯,这个女人开始隐隐约约地和我调情,肯定,如果我说错了就让我瞎眼。她的话语、眼神和手的轻轻碰触中隐含的暧昧之意太到位了,更不可能是偶然。看看你怎么想。昨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研究珍稀的巴拉基廖夫(注:(1836-1910)俄国作曲家、钢琴家和指挥家。)少年时代的作品,这时克罗姆林克夫人来敲门。她穿着骑手夹克,头发往上别了起来,露出非常诱人的脖颈。"我丈夫想给你一件礼物。"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让开路时走了进来。"给。为了纪念《骷髅天蛾》的完成。你要明白,罗伯特--"她的语调在"罗伯特"的"特"音上拉长了,"维维安为能够再次工作感到非常高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像这样充满活力了。这只是一种表示。穿上它。"她递给我一件漂亮的马甲,一件土耳其风格的丝织品,剪裁太出色了,永远不会过时。"我在开罗度蜜月时买的,那时候他的年龄和你相仿。他不会再穿了。"
我说她过奖了,但是拒绝了她,说我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件情感价值如此之大的衣服。"那正是我们为什么想让你穿上它的原因。我们的回忆编织在里面。穿上它。"催促之下我照做了。她假装弄掉绒毛轻轻拍打衣服。"来镜子这儿。"我照做了。这女人就站在我后面仅仅几寸远。"太漂亮了,不能让蛾子卵糟蹋了,你不觉得吗?"是的,我说。她的微笑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我们是艾米莉形形色色的小说里的人物,引诱男人的女人会用双手抱着无辜者的身体,但是伊俄卡斯特是更加狡猾的老手。"你的体形和维维安在你这个年龄时的一模一样。真奇怪,不是吗?"是的,我再次表示同意。她用指甲弄掉一缕黏在马甲上的我的头发。
我既没有回绝也没有鼓励她。这些事不应操之过急。克罗姆林克夫人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午饭时,亨德里克报告说伊戈里特医生在涅尔比克的房子中遭到入室抢劫。幸运的是没有人受伤,但是警察发布警告说要警惕流浪汉和恶棍。伊俄卡斯特吓得发抖,还说她很高兴有我在西德海姆保护她。我保证会像伊顿的拳击手一样决不退缩,但却怀疑自己能击溃一帮浑蛋。或许在亨德里克痛打这些家伙时我可以帮他拿毛巾?埃尔斯没有做任何评论,但是那天傍晚他打开他的小毛巾,取出一把卢格尔手枪。伊俄卡斯特责骂埃尔斯在饭桌旁把手枪拿出来,但他根本不理睬她。"我们从哥德堡回来时,我在主卧室一块松动的地板下发现这个家伙,还有子弹。"他解释说,"那个普鲁士上尉要么匆匆忙忙离开了要么就是被杀了。他把它藏在那儿可能是把它当作对抗反叛者或不良分子的一份保险单。我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把它放在床边。"
我问是否能握握它,因为我以前连猎枪都没碰过。"当然可以。"埃尔斯回答道,把它递给了我。我身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个拿上去很舒服的铁家伙至少杀过一个人,关于这一点,如果还有任何可继承的财产的话,我会把它押上做赌注。"所以,你看--"埃尔斯笑得不自然,"我可能是一个上了年纪、看不见的残废,但是我还有一两颗牙能用来咬人。一个拿着枪而且没剩下什么可失去的东西的瞎子。想象一下我可能惹多大的麻烦!"他不确定我是否听出了他话音里的威胁。
来自詹什的消息太好了,但是别告诉他我是这么说的。下次我去布鲁日的时候从那儿把那三本之前提到的书寄给你--涅尔比克的邮政局长有盘根问底的习惯,这让我不放心。我还是像以往一样谨慎行事,把我的钱寄到比利时第一银行在布鲁日的总部--东特捻了下手指,让经理给我开了一个户头。我很确信,在他们的名单上只有一个罗伯特·弗罗斯特。
最好的消息:我再一次开始创作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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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8月16日

思科史密斯:
夏天里发生了会让人有快感的转变:埃尔斯的妻子和我现在是情人关系。别担心,仅限于肉体上。上周一天晚上她来到我的房间,转身锁上门,我们之间没说一句话就开始脱衣服了。不是我自夸,但对她的到来我一点都不奇怪。实际上,我为她把房门半开着。说真的,思科史密斯,你应该尝试绝对安静的做爱。你只要闭嘴不作声,所有的喧嚣都会变成极乐世界。
当男人打开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她装着秘密的匣子也随之打开了。(你应该自己也试试她们,我是说女人们)这是不是跟她们不可救药的玩纸牌水平有关系呢?那事完了之后,我更愿意静静地躺着,但是伊俄卡斯特总是冲动地说话,像是要把我们这个黑色的大秘密埋在灰色的小秘密下面。我得知在他们漫长的分居期间,埃尔斯1915年在哥本哈根的一家妓院染上了梅毒,并且从那一年起再也没有满足过她。生了伊娃以后,医生告诉伊俄卡斯特她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她现在非常仔细地挑选偶尔红杏出墙的对象,但并不为自己有做同样事情的权利而感到抱歉。她坚持说她还爱着埃尔斯。我咕咕哝哝地表示怀疑。她反对爱情需要忠诚的说法,说那不过是男人们感到自己不安全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我们还谈了关于伊娃的事,她担心自己给女儿过多灌输得体的想法,而让母女无法成为朋友。现在看来,那匹马已经脱缰了。我在听这些琐碎的悲剧的时候昏昏欲睡,但是将来应该在周围有丹麦人的时候要更加小心,特别是在丹麦的妓院里。
j.(伊俄卡斯特)还想来,好像要黏在我身上。我没反对。她有着女骑师般的身体,比平常的成熟女人更有弹性,而且也比我花上十先令就亲热过的许多女人更有技巧。我甚至怀疑以前有一长队公马都曾受邀到她的食槽里来吃草料。果然,就在我最后一次打瞌睡的时候,她说:"战前德彪西曾经在西德海姆住过一星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就睡在这张床上。"她的语调中的小三和音表明她和他当时在一起。不是不可能。只要是穿裙子的都行,这是我听说的关于克劳德的说法,而且他还是个法国人。
当露西尔早上敲门送刮脸水的时候,就我一个人。早饭时候j.和我表现得一样无动于衷,看到这样我很高兴。当我把一小块果子酱掉在盘子垫上的时候,她甚至还表现得对我有点刻薄,这让v.a.训斥道:"别跟条刺鱼似的,伊俄卡斯特!又不是非得用你漂亮的双手把脏东西擦掉。"通奸是很难完成的二重奏,思科史密斯--就像玩订约桥牌(注:规定只能按叫到的订约取得成局奖分或部分分数的桥牌打法。),不要找比自己差的合作者,否则会一败涂地。
内疚吗?一点也不。让别人戴绿帽子的成就感?没有特别高兴,没有。正相反,我还是很生埃尔斯的气。前几天的一个傍晚,东特夫妇来吃晚饭,d.(东特夫人)想听点钢琴乐帮她吞下食物,于是我弹奏了两年前在西西里岛和你度假时写的那首《孟人(注:居住在缅甸东部和泰国西部。)的天使》,不过我没说是谁写的,只是说是一个"朋友"的作品。我一直在修改它。它更动听了,而且比那些v.a.二十多岁时写的许多模仿舒伯特风格的曲子更流畅细腻。j.和东特夫妇非常喜欢,强烈要求再弹一次。刚弹了六个小节,就听到v.a.的反对声,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建议你的朋友在和现代派的人闹着玩之前先把古代经典学好。"听起来像是毫无冒犯之意的建议吗?但是,他用精确的半音程说"朋友"这个词,这让我觉得他很清楚地意识到我朋友的真实身份。或许他在格列格(注:(1843-1907)挪威作曲家。)奥斯陆的家里也用过同样的诡计?"如果没有精通对位法和乐音学,"v.a.吐了一口烟,说,"这个家伙永远不会有任何成就,只会成为耍弄花架子的小贩。"我在那儿生闷气。v.a.让j.用留声机放唱片,上面是他的管弦乐五重奏《西洛可风(注:欧洲南部的一种带沙尘或带雨的热风。)》。她听从了这个蛮横无理、恃强凌弱的老家伙。为了安慰自己,我回想着j.在双绉夏裙下面的胴体,她是如何饥渴地溜到我的床上。很好,看着老板头上的绿帽子,我应该有点幸灾乐祸。活该。一个自命不凡的病怏怏的老家伙还那么自以为是。
奥古斯特斯基在克拉科夫演出后发来下面这封让人费解的电报。从法语翻译过来是:"第一场《骷髅天蛾》让人迷惑 句号 第二场演出 重拳 句号 第三场 崇拜 句号 第四场 全城的话题 句号。"直到紧接着读到他在音乐会节目单后面翻译好的报纸杂讯,我们才弄明白电报的意思。哈,我们的《骷髅天蛾》成了轰动一时的话题!据我理解,评论家把对瓦格纳主旋律的分解理解成对德意志共和国的迎面打击。一群具有民族主义思想又有经验的国会议员强迫演出管理机构又演了第五次。剧院方面看重的是票房收入,很愉快地照做了。
德国使节提出了正式的抗议,于是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第六场的票也卖完了。所有这些都会让埃尔斯的身价暴涨,当然是在德国之外,因为在德国他被骂做犹太恶魔。欧洲大陆各个国家的报纸都写信要求采访。我很乐意给每一家都回一封态度坚决而又不失礼貌的回绝信。"我搞创作太忙了。"埃尔斯抱怨说,"如果他们想要知道'我什么意思',就应该去听我写的该死的音乐。"但是,他还是因为受到关注而如日中天。连威廉斯夫人都觉得自从我来到这里,主人的精神又焕发了。
在伊娃这边的阵线上,敌意还在持续。我担心的是她怎么察觉到我和她父亲之间的糟糕关系。她在公众场合会问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收到家里的来信或者我为什么不请人把自己的一些衣服寄过来。她还问是否我的姐妹中的一个愿意成为她的笔友。为了争取时间,我答应她把这个建议告诉她们,所以我可能需要你再伪造一份东西,要做得非常好。这只狡猾的母狐狸简直就是一个女版的我。
今年,比利时的八月酷热难当。草坪变黄了,园艺工人非常担心会发生火灾,农民们担心收成,但如果能找到一个脾气温和的农夫,我就能找到一个头脑清醒的指挥家。现在就封上信封,步行穿过湖后的树林去村里的邮局。不能把这封信随便放,让某个爱打探的十七岁家伙碰巧看到。
重要的事。是的,我会在布鲁日见奥托,亲自把彩色稿本交给他,但是你一定要作为中间人安排这一切,不让詹什知道我在享受谁的热情款待。和所有的商人一样,詹什也是一个贪婪、狡猾的家伙,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会毫不犹豫地设法敲诈我们要求降价--甚至什么钱也不付。告诉他我只收崭新的现钱,不要有从我这里赊账的可笑想法。之后我会寄给你一张邮政汇票,其中包括你借给我的钱。这样的话,即使他搞什么鬼把戏,你也不会受牵连。我已经颜面扫地了,所以揭发他也没什么丢脸的。把这些也告诉詹什。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8月16日傍晚

思科史密斯:
你寄来的我父亲"律师"冗长乏味的信真是一张方块a王牌。好啊!吃早饭的时候我读了信--只是一时的兴趣,所以才那么兴奋。萨弗伦·沃尔顿当地的邮戳也是一出妙招。你果真亲自从你的实验室跑到下午阳光明媚的埃塞克斯去寄信吗?埃尔斯邀请了我们的"卡明斯先生"来西德海姆看我,但是你写到了时间安排很紧,所以克罗姆林克夫人说亨德里克会开车送我到城里,到了那里在一些文件上签字。埃尔斯抱怨一天不能工作,不过每当他抱怨的时候只能表明他很开心。今天露水欲滴的清晨,我和亨德里克动身沿着半个夏天前我骑自行车从布鲁日到这里的路出发了。我穿着埃尔斯一件漂亮的夹克--他衣柜里的许多衣服都被我的柜子吸引过去了。我从帝国酒店里抢救出的为数不多的衣服已经有点破了。把那辆埃菲尔德用绳子绑在后挡板上,这样我就能信守诺言,把那辆自行车还给那个好心的巡警。我已经用乐谱纸把牛皮纸封面的战利品掩饰好了,西德海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哪里都带着乐谱纸,而这些都是我趁大家不注意,偷偷装到特意准备好的一个脏兮兮的手提包里藏起来的。亨德里克把考利车的顶篷放了下来,这样说话时就不会吹到太大的风。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伙计,这正适合他的职位。我承认这很奇怪,但是自从和克罗姆林克夫人发生关系那天起,我感觉自己和她丈夫的这位贴身男仆的关系比我和她丈夫的更紧张。(伊俄卡斯特对我依然宠爱有加,每隔一两天就来一次,但是伊娃在家的时候从不这样,这很明智。不管怎样,一个人绝对不能一次把自己的生日巧克力全吞掉)我的不安是因为亨德里克可能知道此事。噢,住在楼上的人总是因为我们的聪明而感到庆幸,但对于那些需要换床单的人来说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别太担心。我不向仆人们提过分的要求,亨德里克也不会笨到把宝押在生病的主人埃尔斯的未来上,而是在还能活好多年,声音刺耳的女主人身上。亨德里克是个奇怪的家伙,真的,很难猜到他的喜好。这会让他成为一个出色的赌场上的收钱人。
他在市政厅外放下我,把那辆埃菲尔德的车锁打开,让我自己去忙各种差事。他说他要去拜访一位生病的婶祖母。我骑着自行车穿过观光者、学生和市民组成的人群,只是迷了几次路。在警察局,那位懂音乐的巡官对我无微不至,让人去拿咖啡和糕点。他很高兴我在埃尔斯那儿的工作非常成功。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十点了,该去赴约了。不着急。让商人等上一小会儿是正确的做法。
詹什正靠在皇家酒店的吧台上向我打招呼说:"啊哈!真的是你,隐形人,千呼万唤之下终于回来了!"我发誓,思科史密斯,我每次一看到那个长疣子的老夏洛克(注: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奸佞商人。)就觉得非常讨厌。他有没有为了让自己每年都看起来更漂亮而弄一幅神奇的自画像藏在阁楼?搞不懂他为什么见到我似乎就那么开心。我环视大厅,看有没有收到泄密消息的债主--一旦有人发现我的眼神不对劲,我会拔脚就跑。詹什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这么不放心,罗伯特?我可不会给下金蛋的淘气母鹅带来麻烦,不是吗?来吧--"他指了指吧台,"给你点什么毒药喝喝?"
我回答说和詹什同在一幢房子里,即使是一座这么巨大的建筑,毒性已经够大了,所以我宁愿直接切入正题。他轻声笑了,拍拍我的肩膀,领我上楼到他为我们的交易预订好的房间。没人跟着我们,但是那并不能保证什么。当时真希望能让你安排一个更开放的公共场所做约会地点,这样谭姆·布鲁尔的恶棍们就不可能往我头上套上麻布袋,把我扔进一个大皮箱拖回伦敦。我从手提包里拿出书来,他从他的夹克口袋里拿出夹鼻眼镜。詹什在靠窗的写字台边仔细研究着它们。他使劲想把价格压下来,说什么书的状况不是"好"而是"还行"。我平静地把书包好,把它们放进我的手提包,让吝啬的犹太人一直在走廊里追着我,直到他承认书的状况的确是"好"。我求他回到房间,我们点钱,慢慢地数,直到按以前谈好的价格全部付清。生意做完了,他叹了口气,说我让他成了一个穷光蛋。他露出属于他的那种微笑,并把毛茸茸的爪子放在我的膝盖上。我说我卖的是书。他问为什么要让生意妨碍享受快活呢?一个在国外的年轻小伙肯定可以找到能花点零花钱的地方吗?一个小时后我离开了,詹什还睡着但是钱包空了。我径直去了广场对面的银行,受到经理秘书的接待。包里有钱的感觉真好。正如佩特喜欢说的:"一个人自己的汗水才是他最好的回报。"(并不能说明他在曾经领干薪的牧师职位上流过很多汗)下一站是城里的弗拉格斯塔音乐商店,在那儿我买了一大包乐谱纸,并将它们塞到已经空了的手提包里,以防有人觉察。出来后,我在一家鞋店的橱窗里看见一副褐色的鞋罩,于是便进去买了下来;在烟草店看见一个鲨革做的香烟盒,也买了下来。
还剩两个小时需要打发。我在咖啡店里喝了一杯冰啤酒,又喝了一杯接一杯,还抽了一整包口感很好的法国香烟。詹什的钱不比火龙守护的宝藏,但是上帝知道,感觉起来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接着我在后街小巷里找到一座教堂(避开了旅游景点,以躲避心情不好的书商),教堂里点着蜡烛,暗影婆娑,还有悲伤的受难者和焚香的味道。自从帕特把我赶出来的那天早上起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教堂。临街不断传来沉重的关门声。干瘦的老太婆们走了进来,点上蜡烛,又离开了。祈愿箱上的挂锁是最好的那种。人们一边祈祷一边跪下,一些人的嘴唇还在动。羡慕他们,我真的羡慕。我也羡慕上帝,能知道他们的秘密。信仰,这个地球上最开放的俱乐部里有最狡猾的守门人。每一次我走过它完全敞开的门口,都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街上。努力想些圣洁无邪的事,但是我的大脑却总是想着手指在伊俄卡斯特身上游走的情景。甚至彩色玻璃上的圣人和受难者都能勾起我的欲望。我想有这些想法不会让我离天堂更近。最后,巴赫(注:(1685-1750)德国作曲家。)的赞美诗把我轰走了--唱诗班并不是非常糟糕,但是弹风琴的人水平不可救药,除非往他脑袋上开一枪才能让他灵魂解脱。我这样告诉他--闲聊的时候圆滑点,拘谨点也没什么,但是如果是关系到音乐,一定不能有任何拐弯抹角。
在一处叫"爱湖"的整洁得体的公园里,恋爱中的情侣挽着胳膊漫步穿梭在垂柳、木香花和年长的女伴之间。一个憔悴的盲人小提琴手为了几个铜板而表演。他还真行。我请他拉了一曲《晚安,巴黎!》。他的表演如此富有活力,我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张崭新的五法郎纸币。他摘掉黑色的眼镜,检查水印,呼唤着珍爱的圣人的名字,收拾好他的铜板,像个怪人一样大笑着穿过花坛溜走了。别管谁相信"钱是买不来幸福的",很明显,他拥有的太多了。
我坐在一张铁排椅上。一点,钟声响起,似远似近。职员们从律师和商人的事务所里爬出来,到公园吃三明治,感受绿色清新的微风。我正在想会不会误了跟亨德里克的会面,猜猜这时谁迈着轻快的舞步进了公园,没有年长的妇女陪伴着,而是和一个比她年龄大一倍,长得像竹节虫一样的花花公子在一起。这男人手上还厚颜无耻地戴着一枚庸俗的黄金婚戒。一下子就猜对了。是伊娃,藏在一个职员丢在排椅上的报纸后面。伊娃没有和她的同伴有身体接触,但是他们在我身边走过的时候那种亲密的样子,她在西德海姆从来没有过。我贸然下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伊娃把她的一堆筹码都押在一张靠不住的牌上。他为了让旁边陌生人听到并让他们印象深刻,幸灾乐祸地说:"伊娃,当一个人和自己的同伴对相同的事物都不假思索地觉得理所当然,那么时代属于自己。同样道理,当时代变了,但是人却没变,那么这个人就完蛋了。请允许我补充一点,帝国的没落也是同样的原因。"这个饶舌的哲理家让我感到困惑。像伊娃如此长相的小姑娘完全可以为自己找个好一点的吧?e.的行为同样让我困惑。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她所在的城市!她想毁了自己?她是不是罗塞蒂(注:(1830-1894)英国女诗人。)那种主张妇女参政权的自由论者?我保持着安全距离,跟着那两个人来到坐落于一条富人街上的连栋房。那个男人在把钥匙插进锁里之前又狡猾地看了看街上。我闪进了一个马厩。想象一下弗罗斯特开心地摩拳擦掌的样子吧!
周五下午,伊娃回来得跟平时一样晚。在她的房间和面向马厩的房间之间的走廊里有一把橡木王座。我坐在那里没有动。不幸的是,我迷失在古老玻璃的色彩谱成的和音里,没有注意到e.。她手里拿着短马鞭,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遭到埋伏。"这是个埋伏吗?如果你想与我讨论个人问题,你能事先告诉我吗?"
事情如此意外,我只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伊娃听到了那个词。"你说我'偷偷摸摸'?'偷偷摸摸'?这太无礼了,弗罗比舍先生。如果你说我是个偷偷摸摸的人,你会毁掉我的名誉。这个词可不太友好,如果你毁掉我的名誉,我也会毁掉你的!"
我开火开晚了。是的,这正是我必须警告她的事情。如果连一个到布鲁日的外地人都见到她在上课时间跟一个道德败坏的卑鄙小人在"爱湖"公园成双入对,那么城市里的谣言散布者让克罗姆林克·埃尔斯的名声变成垃圾也只是时间问题。有一阵我等着被掌嘴,可接下来,她脸红了还低下了头。她怯懦地问道:"你把看到的告诉我母亲了吗?"我回答说没有,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e.仔细地将目光瞄准我,说:"你太笨了,弗罗比舍先生,妈妈本会告诉你那位神秘的和我'成双入对'的人是范·德·未特先生,我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借住在这位绅士的家里。他的父亲拥有比利时最大的军需品工厂,他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有家室的人。周三放半天假,范·德·未特先生好心陪我从他的办公室回他家。他自己的女儿得参加唱诗班的排练。学校不想让女学生独自出行,即使是在白天。公园里的确有鬼鬼祟祟的人,你看,是思想龌龊的鬼鬼祟祟的人,等着要损害一个女孩子的名誉,或者可能是鬼鬼祟祟地四处寻找敲诈她的好机会。"
虚张声势还是开枪反击?我两边都下了赌注:"'敲诈'?我自己有三个姐妹,而且我担心你的名誉!仅此而已。"
她享受着她的优势:"啊,是吗?你可真体贴啊!告诉我,弗罗比舍先生,你觉得范·德·未特先生具体会对我做些什么?你当时是不是羡慕得要死?"
她太直白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一球直接击落三柱门上的横木(注:"三柱门"和"横木"皆为板球运动的术语。)(让我出局)。"澄清这个简单的误会,我感到很宽慰--"我选了最不诚恳的微笑,"而且我致以最诚恳的歉意。"
"我以和道歉同样的态度接受你最诚恳的道歉。"e.走开去马厩了,鞭子像母狮的尾巴一样嗖的一声甩了一下。我离开那里去了音乐室,在李斯特(注:(1811-1886)匈牙利钢琴家、作曲家。)恶魔般的音乐里忘记自己的郁闷。自己平时能很快地背出那一曲漂亮的《对鸟儿的布道》(注:李斯特的作品之一。),但是上周五却不行。感谢上帝,e.明天就要去瑞士了。如果她一旦发现了她母亲晚上来找我--天啊,想都不敢想。为什么我从来没碰到过无法一手掌控的男孩子(不仅仅是手),而西德海姆的女人们看起来每次都能打败我?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8月29日

思科史密斯:
我穿着晨衣坐在写字台前。教堂里响起了五点的钟声。又是一个干旱的清晨。蜡烛还在燃烧。我们在这个疲倦的夜晚闹翻了天。j.半夜时来到我的床上,我们正在做运动的时候,有人在撞门。既滑稽又可怕!感谢上帝,j.在她进来的时候锁了门。门把手急促地作响,接着就是不断的敲门声。恐惧可能让人头脑发蒙,也会让它清醒。我想起我的"唐璜"(情人),把j.藏在床中间下陷的地方床罩和床单形成的掩体里,还把窗帘拉开一半,表明我没什么隐藏的。无法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摸索着穿过房间,故意撞上什么东西以争取一些时间。到了门口,我喊道:"究竟是什么事啊?我们这儿失火了吗?"
"开门,罗伯特!"是埃尔斯!你可以想象,我已经准备好躲子弹了。绝望中,我又问几点了,只想再争取一会儿时间。
"管他呢!我不知道!我想起一首乐曲,孩子,是小提琴的,这是件礼物,他让我睡不着,所以我需要你把它写下来,就现在!"
我能相信他吗?"不能等到早上吗?"
"不,该死的,不能,弗罗比舍!我可能会忘记它!"
难道我们不该去音乐室吗?
"这会吵醒整栋楼里的人的,而且,不,每个音符都已就位,在我的脑子里!"
于是我告诉他等我点一支蜡烛。开了门,埃尔斯站在门口,两只手里都拿着一根手杖,身上的那件衬衫式的长睡衣在月光的照耀下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木乃伊。亨德里克站在他后面,像一尊印第安图腾一般沉默和警觉。"让开,让开!"埃尔斯推开我走进去,"找支笔和一些空白的乐谱纸,把灯点着,快点。如果你睡觉的时候窗子开着,为什么还要锁上门?普鲁士人已经走了,而鬼魂直接就能飘着穿过你的门。"我含混不清地说了些在不上锁的房间里睡不着之类的理由,但是他也没在听。"你这里有乐谱纸吗?我让亨德里克去拿一些过来?"
还好v.a.不是来捉奸的,这样的安慰让他这种强行让人和别人沟通的做法看起来不像实际中那么荒谬。所以,好吧,我说,我有纸,我有笔,让我们开始吧。埃尔斯的视力太差,看不到我床上那座小山丘里有任何可疑之处,但危险依然存在。仆人们的谨慎不值得信赖。亨德里克代替主人坐在椅子上,又把一块小毛毯围在肩上,我告诉他我们结束的时候会摇铃叫他的。埃尔斯没有反对--他已经在哼唱了。h.(亨德里克)的眼神中有没有闪过阴谋?房间里太暗,无法确定。这个仆人鞠了一躬,幅度小得几乎觉察不到,然后像一个轮子刚上完油的托架一样悄然无声地滑走了,随手轻轻关上了门。
我从脸盆里往脸上沾了点水,坐在了埃尔斯对面,担心j.可能忘了地板会吱吱呀呀地叫,企图到时蹑手蹑脚地出去。
"准备好了。"
埃尔斯哼着他的奏鸣曲,一小节一小节,然后说出他的调子。尽管在那样的情况下,这首奇特的小曲也很快吸引了我。这是一件来回交替、周而复始、水晶般清澈透明的东西。在第九十六小节处他完成了作品,让我在乐谱纸上写下"悲哀"这个词。然后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拿不准。"我告诉他说,"这根本不像你的风格。不像任何人的。但是它让人着迷。"
埃尔斯此时垂下了头,样子像一幅叫《看玩腻了的缪斯女神抛弃她的玩偶》的拉斐尔先锋派风格油画里的玩偶。破晓前,花园里鸟叫声此起彼伏。我的脑海里浮现出j.在床上的曲线,她就在几英尺外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要得到她,为此甚至能感到心脏危险的悸动。v.a.只有这一次没有把握。"我梦到了一个……噩梦般的咖啡馆,灯火通明,但是位于地下,没有出来的路。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女服务员的脸长得都一样。吃的是肥皂,喝的也只有一杯杯肥皂水。咖啡馆里的音乐是--"他精疲力竭地冲着乐谱纸摇晃着手指,"这个"。
摇铃叫h.来。我想让埃尔斯在白天他妻子在我的床上暴露之前离开我的房间。过了一分钟h.来敲门。埃尔斯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别人帮他。"干得好,弗罗比舍。"走廓深处传来他的声音。我关上门,如释重负地深深叹了口气。爬回床上,那里有一条被湿被单包裹着的短吻鳄,用小牙咬住了它年轻的猎物。
我们开始热情的吻别,这时,我真该死,门又吱吱呀呀地开了。"有点别的事,弗罗比舍!"真他妈的,我没锁门!埃尔斯像沉没的"长庚星"号一样倒向我的床。j.在我弄出乱七八糟的奇怪噪音时又钻回被单下面。感谢上帝,亨德里克等在外面--是突发事件还是某种手段?v.a.走到床尾,坐在了那儿,仅仅离j.形成的那堆东西几寸远。如果这时j.打喷嚏或咳嗽的话,即使是又老又瞎的埃尔斯也会逮个正着。"是个很难说清楚的话题,所以我就干脆直说了。伊俄卡斯特,她不是一个十分忠诚的女人。我的意思是在婚姻方面。朋友暗示我她的不慎重,对手则告诉我她的风流韵事。她有没有……对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熟练地让声音听起来很坚定:"不,先生,我想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孩子,对我你就别忸怩了!"埃尔斯斜身靠近些说,"我的妻子勾引过你?我有知情的权利!"
我差点紧张地傻笑出来:"我觉得您的问题让人极端不快。"伊俄卡斯特的呼吸弄湿了我的大腿。她盖了那么多东西,肯定已经在里面被活活烤熟了。"我可不会称呼那些到处造谣中伤的人什么'朋友'。就克罗姆林克夫人本人的情况,坦率地讲,我觉得这个想法既让人不快也决无可能。如果,是如果啊,因为一些,我不知道,精神崩溃什么的,她真的有过如此不当的行为,那么,说实话,埃尔斯,我很可能会去问问东特的建议,或者跟伊戈里特医生谈谈。"诡辩可以成为很好的烟幕弹。
"那么你是不会给我一个词的答案了?"
"你会得到一个两个词的答案。'绝对没有'!而且我非常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埃尔斯沉默了许久。"你还年轻,弗罗比舍。你富有、聪明,大家都说你不是那种讨人厌的家伙。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好。他开始有点多愁善感了。"你是我心目中的魏尔兰(注:(1844-1896)法国诗人,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
"我吗,年轻的兰波(注:(1854-1891)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那么你的《地狱的季节》(注:《地狱的季节》是亚瑟·兰波唯一一部自己出版的长诗,该诗的第一部分具有明显的关于同性恋的浪漫主义暗示。)又在何处?"
"在短曲里,在我的脑袋里,在我的心里,埃尔斯。在我的未来中。"
我不确定埃尔斯是不是觉得幽默、可怜、乡愁还是藐视。他走了。我锁上门,那天晚上第三次爬回到床上。卧室里的滑稽戏真正上演时却让人感到非常悲伤。伊俄卡斯特好像生我气了。
"怎么回事?"我小声说。
"我丈夫爱上你了。"这位妻子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西德海姆骚动起来了。管道里传来老妇人一样的声音。我一直在想我的祖母,她的固执和才智跳过了我父亲这一代。他又一次给我看一幅凹版画,画上是某座暹罗寺庙。我记不起来它叫什么名字了,但自从一个佛教信徒几个世纪前在那里布过道之后,那个王国的每一个匪帮首领、暴君和帝王都不断对其实施修缮,建造大理石塔、馥郁的园林和贴满金箔的穹顶,在拱状天花板上画满丰富艳丽的壁画,往小雕像的眼睛里镶嵌祖母绿宝石。当寺庙最后可以媲美极乐世界里的庙宇时,仁慈的使命就圆满了,时间本身也会到达它的终点。故事是这么讲的。
我突然想到,对埃尔斯这样的人,这座庙就是文明。大众、奴隶、农民和步兵只存在于铺路石的石缝里,他们无知到连自己一无所知都不知道。而那些伟大的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还有最重要的--这个时代或者任何时代的作曲家,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是文明的设计者、缔造者和宣传者。埃尔斯认为我们的作用是让文明更辉煌。我的老板最大,或者说是唯一的希望是建造一座光塔,一千年以后,进步的继承人会指着它说:"看,那就是维维安·埃尔斯!"
多么庸俗,这种对于不朽名声的渴望,多么徒劳,多么虚假。作曲家只不过是洞穴壁画的涂鸦者。一个人创作音乐是因为冬季永无休止,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狼群和暴风雪就会更快地扑向他。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9月14日

思科史密斯:
爱德华·埃尔加(注:(1857-1934)英国作曲家。)爵士今天来喝下午茶。即使你听说过他,你也是一个无知的人。一般来说,如果有人问埃尔斯他对英国音乐的看法,他会说:
"什么英国音乐?根本没有!自从普赛尔(注:(1659-1695)英国作曲家。)之后就不再有!"而且会生气一整天,好像连宗教改革(注:发生于十六世纪的欧洲,分割了新教与旧教。)都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一样。爱德华,埃尔加爵士今天早上从布鲁日的一家饭店打来电话问是不是能花一两个小时见见他,埃尔斯很快就忘记了这样的敌意。他装作还有一点点生气。从他不厌其烦地让威廉斯夫人安排茶水来看,我发现他像得到奶油点心的小猫一样开心。我们这位大名鼎鼎的客人两点半驾到,尽管天气温和,他仍然穿着暗绿色的无袖长披风。埃尔加爵士的健康状况不比v.a.好到哪里去。我和j.在西德海姆庄园的台阶上欢迎他。我们握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一定是维维安的那双新眼睛,没错吧?"我说在演出季看过他指挥的十几场演出,这让他很开心。领着这位作曲家来到猩红色房间,埃尔斯正等在那儿。他们彼此热情地寒暄,但是好像很小心,唯恐碰到伤处一样。埃尔加的坐骨神经痛让他十分痛苦。即使是在好一些的时候,v.a.一眼看上去还是很可怕,第二眼更可怕。上了茶,他们三句不离本行,大多数时间都无视我和j.的存在,但是做一个不被察觉的旁观者感觉也非常好。e.(埃尔加)爵士不时扫一下我们,确保他没有让主人感到疲倦。"一点没有。"我们也冲他微笑一下。他们辩论的话题包括管弦乐队里的萨克斯管、韦伯恩(注:(1883 -1945)奥地利作曲家。)是个诈骗犯还是救世主、资助和音乐中的政治等等。e.爵士宣布他在长期隐退之后,正在创作一部《第三交响曲》。他甚至还用立式钢琴为我们弹奏了一段非常庄严的乐段和一段快板。埃尔斯十分渴望证明他也决非行将就木之人,让我弹奏了一些最近完成的钢琴短曲--很可爱。喝了几瓶没劲的特拉普派(注:天主教西多会的教派,主张缄口苦修。)啤酒,我问了埃尔加关于《威风凛凛进行曲》(注:埃尔加作品之一。)的事。"噢,我需要钱,亲爱的孩子。但是别告诉任何人。国王可能打算把我的准男爵爵位收回。"这话让埃尔斯笑得抽搐了。"我总说吧,泰德,要让人群高呼'和散那'(注:赞美上帝的话。),你就得先骑驴进城(注:语出尼采。)。最好还是一边倒骑着驴,一边给众人讲他们想听的荒诞故事。"
e.爵士已经听说了《骷髅天蛾》在克拉科夫深受欢迎(看来整个伦敦都听说了),于是v.a.让我去把乐谱拿来。回到猩红色房间,客人拿着我们的死神之鸟坐到窗户边的座位上,借助一副单片眼镜读起来,我和埃尔斯则假装忙别的事。"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埃尔斯--"e.终于说话了,"可没有如此大胆的想法。你是从哪儿得到它们的?"
v.a.像只沾沾自喜的癞蛤蟆一样胀起来:"我想我在抗击衰老的战斗中打赢了最后一两场保卫战。我的孩子罗伯特在这儿也证明了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副官。"
副官?我他妈的是将才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又胖又老的蛮横之徒,统帅的只是关于退色的辉煌记忆!我尽量挤出甜蜜的微笑。(好像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全仰仗它了。而且,将来有一天可能会用到e.爵士,所以不能给他留下不服管束的印象)让我高兴的是,喝茶的时候埃尔加把我在西德海姆的工作和他的第一个工作做了对比,那时他在伍斯特(注:英格兰中西部城市。)一家疯人院里做音乐指导。"为指挥伦敦爱乐乐团做了最好的准备,不是吗?"v.a.开玩笑说。我们都笑了,我部分原谅了这个奸诈、自私的老怪物,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我又往壁炉里加了一两块木头。在弥漫着烟雾的炉火火光中,两个老家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像是一对在古坟里穿越永世的古代帝王。我按照他们的鼾声,创作了一首乐谱:埃尔加的用低音大号演奏,埃尔斯的用低音管。我会像弗雷德·德利乌斯和特雷弗·麦克拉斯那样全部出版在一部作品里,就叫《爱德华七世时代妄自尊大之徒的后街博物馆》。
三天后
我和v.a.沿着"僧侣散步的那条路"漫步,一直走到看门人的小屋,刚归来。我推着他的轮椅。今天傍晚景色非常朦胧;秋天的落叶在急速的螺旋气流吹动下四处游移,感觉上v.a.是个男巫,而我是他的徒弟。白杨树长长的影子成了修建好的草坪上的条纹装饰。埃尔斯想要公布他要为了纪念他最喜爱的尼采,创作最后一部交响乐作品的想法,取名叫《永恒的轮回》,一些乐句将取自根据《莫罗博士的岛屿》(注: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小说。)编排的一部流产的歌剧,因为战事,它在维也纳的演出被取消了。v.a.相信还有一些旋律会自动"降临"。作品的主干就是上个月那个毛骨悚然的夜晚在我房间里他口述的那段"梦境音乐"。我跟你写信谈过那事。v.a.打算创作四个乐章、一段女声合唱部分和一段带有浓重的埃尔斯风格的大型木管乐器合奏。的确是深海中的巨兽。他还想让我为他工作半年。我说会考虑的。他说他会增加我的工资,可真是既庸俗又有心计。我又重复了一次,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我没有当即激动地喘不过气说"好的",这让v.a.非常不安--但我想让这个老坏蛋自己承认,跟我需要他的程度相比,他更需要我。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9月28日

思科史密斯:
j.变得非常让人讨厌。我们做完爱之后,她像一个哞哞叫的先天白痴一样四脚朝天地躺在我的床上,还要求知道与我有染的其他女人的故事。她取笑从我这里听到的那些名字,说一些像是"噢,我猜是弗雷德里卡教你的吧"这样的话。(她摆弄我肩窝的一块胎记,你说像彗星的那块--无法忍受这个女人摆弄我的皮肤)j.开始小打小闹,令人讨厌地想要重修旧好,而且她开始把我们月光下上演的戏剧搬到了白天,这让我很担心。埃尔斯眼里除了《永恒的轮回》,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十天以后伊娃就要回来了。那个目光锐利如鹰的怪物很快就会发现一个正在腐烂的秘密。
j.觉得我们的约定可以让她把我的未来更为牢固地拴在西德海姆--她半开玩笑地说,她不会让我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抛弃"她或者她丈夫。思科史密斯,人称代词真是麻烦。最糟糕的是,她开始对我说l打头的词了(注:指love,爱、爱情。),而且还想听我对她说。这个女人发什么神经?她年龄比我大一倍。她想要什么?我断然对她说除了自己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而且现在也没有开始爱的打算,尤其不会与另一个男人的妻子相爱,况且这个男人只要写几封信就能让我在欧洲音乐圈里名誉扫地。于是,这个女人便开始使用她一贯的伎俩,在我的枕头里抽泣,骂我"利用了"她。我当然承认我"利用了"她,就像她也"利用了"我一样。这是约定好的。如果她不高兴,我也不会限制她的自由。于是她生气地走出去,几天几夜都板着脸。后来这只老母羊又对一只年轻的公羊如饥似渴,回来称我是她心爱的人,感谢我"又让维维安找回了他的天赋"。无聊的循环就这样周而复始。我怀疑她以前是找亨德里克帮忙的。不要指望这个女人成就任何事。如果伦威克的奥地利医生打开她的脑袋,一大群的疯子定会蜂拥而出。如果我当初知道她这么反复无常,第一晚就决不会让她上我的床。她在做爱的时候毫无快乐可言。没有,只是兽性。
同意了v.a.的提议,我至少在这里继续住到下个夏天。不是什么"天人合一"的思想影响了我的决定--只不过是艺术上的好处和经济上的现实,而且还因为如果我走了,j.可能多少都会有些崩溃。真要是那样,后果不得而知。
当天稍晚
园艺工人用落叶生起了篝火--我刚从那儿回来。大家脸上和手上的热气、悲伤的烟雾还有噼噼啪啪和呼哧呼哧的篝火,让我想起了格雷欣市场管理员的小屋。不管怎样,我从篝火中得到了一段漂亮的经过句--用打击乐器演奏噼噼啪啪的声音,中音巴松管演奏木材,持续的长笛演奏火焰。刚刚把它誊写完。庄园里的空气又冷又湿,像刚洗过永远不会干的衣服。走廊深处传来一阵阵使劲敲门的声音。秋天正在把柔和抛在身后,来到它容易发脾气而腐烂的时候,甚至都不记得和夏天说过再见。
诚挚的,
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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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1~5)

1
鲁弗斯·思科史密斯斜靠在阳台上,估算着当他的身体坠落到人行道上所需的时间,那样能结束他的窘境。没开灯的房间里响起了电话铃声。思科史密斯不敢接。隔壁的公寓里传来轰隆隆的迪斯科音乐,那儿正起劲地开着派对。思科史密斯觉得自己看上去远远超过了六十六岁的年纪。烟雾模糊了星光,而沿着海岸的狭长地带南北两边,布衣纳斯·耶巴斯默默闪亮着数不清的灯火。往西是无边无垠的太平洋。往东,是我们光秃秃的、充满英雄故事、劣迹斑斑的、被奉为神明的、饥渴而疯狂的美洲大陆。
一个年轻的女士从隔壁聚会中出来,靠在隔壁的阳台上。她头发修剪整齐,紫色的裙子端庄优雅,但看起来悲伤孤独得无可救药。你为什么不建议一起自杀呢?思科史密斯不是认真的,他也不会跳楼,如果幽默的余烬还在燃烧,他是不会跳的。而且,这悄悄发生的事故不正是格里马迪、纳皮尔和那些衣着得体的小混混们希望发生的吗?思科史密斯拖着脚走进屋,在主人不在的迷你吧给自己又倒了一大杯味美思酒,把手伸进放冰块的箱子里,然后擦了把脸,到外面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梅根,她是你剩下的唯一朋友了。他知道自己不会--你不能把她拖到这个可能丧命的乱局中来。迪斯科的声音冲击着他的太阳穴,但这套公寓是借来的,所以他认为抗议是不明智的。布衣纳斯·耶巴斯不是剑桥。别管怎样,你现在还要躲着。风把阳台的门嘭的一声吹上了,吓得思科史密斯泼掉了半杯味美思。不,你这个老笨蛋,这不是枪击。
他用厨房里的毛巾把撒出来的酒擦干净,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小,在不同的频道搜寻《陆军野战医院》(注:罗伯特·奥尔特曼执导的黑色幽默电影,曾获奥斯卡等多项大奖。)。它肯定在什么地方,只是要不断地找。
2
路易莎·雷听到从隔壁的阳台上传来的一声沉闷的声音。"喂?"没人。她的肚子警告她放下奎宁水。你需要的是去厕所,不是新鲜空气。但是她没有勇气迂回穿过派对人群,而且,不管怎样,没时间了--她向楼外呕吐:一次,两次,脑中浮现出油腻腻的肌肉图像,又吐了第三次。这,她擦了擦眼睛,是你做过的排名第三的恶心事。她漱了口,把残渣吐在屏风后面的一个花盆里。回家,然后空想出你那三百字的垃圾话,就一次。不管怎么说,人们只看图片。
一个已经老得不适合穿皮裤子和黑白条纹马甲,上身赤裸的男人走到阳台上。"路易莎~~!"一副精心修剪过的金色络腮胡还有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月长石和翡翠做的安卡饰品(注:带有圆环的t字形记号,古埃及人以此象征生命。)。"嗨,你好!出来看看星星,是吧?看,比克斯随身带来了六盎司的可卡因,乖乖。真是个疯狂的家伙。嘿,我在采访的时候说过吗?那时候我正在尝试印度大麻。印度的土邦主说理查德跟和印度教里的自我不合拍。"
"谁?"
"我的个人宗教老师,路易莎~,我的宗教老师!他正在尽力完成他最后一次的转世化身,之后--"理查德激动地张开手,指向西方极乐世界,"就会现身。等着见他的名单一般会有,得有,无限长,但是翡翠做的安卡的门徒会在当天下午受到私人接见。这就像是如果土邦主能够,这么说吧,教会你关于……它的一切道理,为什么上完大学还干那些没用的事。"他用手画出一个月亮的样子,"话说得那么……直白……空间……它是那么……你知道的,就像是,所有的一切。来点大麻吧?阿卡普尔科金大麻。从比克斯那儿搞到的。"他靠近些:"莎,我们派对结束后一起玩点刺激的怎么样。就我们,在我那儿,明白吗?你会有一个独家采访。我甚至可能为你写首歌,放进我的下一张慢转唱片里。"
"我看算了。"
这个二流的摇滚音乐人眯起眼睛:"正是这个月你不巧的时候,是吗?下星期怎么样?我以为你们媒体的女人们都在用口服避孕药,像是一直在用。"
"这些搭讪话也是比克斯教给你的?"
他吃吃地笑起来:"嗨,那个家伙是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你?"
"理查德,的确如此,毫无疑问,我宁愿从这个阳台上跳下去,也不愿和你睡觉,别管是哪个月,什么时间。我真会跳的。"
"好了!"他的手像被蜇了一样猛地收了回去,"还挑来挑去的!你以为你是谁,是他妈的杰妮·米歇尔(注:二十世纪最成功的女歌手之一。)啊?你他妈的只是一个漫谈专栏作家而已,而且那本杂志没人读!"
3
电梯门在路易莎·雷刚到的时候关上了,但是里面一个看不清面部的坐电梯的人用他的拐棍挡住了电梯门。"谢谢,"路易莎对这个老年人说,"很高兴骑士精神的时代还没有完全结束。"
他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路易莎觉得,他看起来只能再活一个星期。她按了底楼的按钮。这部老掉牙的电梯开始下降了。一根指针慢悠悠地一层层往下数着楼层。电梯的发动机嘎嘎地响着,缆绳嘎吱嘎吱地卷着,但到了十楼和九楼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嘎嗒一嘎嗒一嘎嗒"的声音,然后就变成了轻轻的一声"扑哧~~~~"。路易莎和思科史密斯重重地坐到地板上。灯光闪烁不定,然后就嗡嗡叫着熄灭了,漆黑一片。
"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趴在地上的老人稍微缓过一点劲儿来:"我想骨头没断,但是我还是坐着吧,谢谢你。"他的老式英语口音让路易莎想起了《丛林日记》里的老虎。"电梯可能突然会重启的。""天啊!"路易莎嘟囔着说,"断电。完美一天的完美结局。"她按下紧急按钮。没反应。她按了内部通话系统的按钮,然后呼叫道:"嗨!有人吗?"持续的嘶嘶声。"我们这里出状况了!有人能听到我们吗?"
路易莎和老人一边听着动静,一边侧着脑袋看着对方。
没有回答。只有模糊不清的潜水艇一样的噪声。路易莎检查了天花板。"肯定有个出入的舱盖……"没有。她把地毯掀起来--地板是钢板。"我猜,只有在电影里才会有这种事。"
"你现在还高兴吗?"这个老人问,"骑士精神的时代还没有完全结束?"
路易莎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上个月的灯火管制持续了七个小时。"也好,至少我没和一个精神变态、幽闭恐怖症患者或是理查德·甘格关在一起。
4
鲁弗斯·思科史密斯靠在角落里坐了一个小时后用手帕轻轻擦擦额头。"我在1967年订阅了《星球画报》,读到你父亲发自越南的快报。莱斯特·雷是仅有的从亚洲人的角度理解战争的四五个记者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个警察是如何成为他那一代最优秀的记者之一的。"
"是你要听的啊。"每次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它都被加工。"父亲就在珍珠港事件前几周加入了年轻人兄弟会,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这里而不是像他的哥哥豪伊一样在太平洋经历战争。豪伊在所罗门打沙滩排球的时候被一颗日本人的地雷炸成了碎片。很快,爸爸成为了第十区的麻烦,他正是栽在这上面的。在这个国家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区--他们把所有正直的、不愿继续拿赃款也不愿对罪犯坐视不管的警察送到那里圈养起来。所以,不管怎样,在抗击日军胜利日的晚上,布衣纳斯·耶巴斯全城都在开派对,而且你可以想象,警察都被分散开了。父亲接到个电话,说在希尔瓦普兰娜码头发生了一起抢劫案,那是在第十区、港务局和斯宾诺莎区之间的无人地带。父亲和他的搭档,一个叫奈特·维克菲尔德的人开车去看看。他们把车停在两个货物集装箱之间,熄了火,步行前进,之后看到大约二十几个人从一间仓库往一辆武装卡车上装运板条箱。灯光很暗,但是他们肯定不是码头工人,而且也没有穿军队制服。维克菲尔德让父亲去用无线电申请支援。正当父亲去拿无线电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来说原来调查抢劫案的命令已经被撤销了。父亲报告了他看到的情况,但是命令又重复了一遍,于是父亲跑回仓库,刚好看到了一个人对他的搭档开枪时的火光,而且还从后面射了六枪。父亲多少能保持冷静,全速跑回他的警车,在他的车被子弹打得发抖之前,费力地用无线电发出了代码为8的信号--那是无线电呼救信号。他被包围了,只有码头方向可以逃,于是他疯狂地潜水,潜到海中一个到处是柴油、垃圾和污水的地方。他在码头下面游泳--那时候希尔瓦普兰娜码头是一个像木板路一样的钢结构,而非今天的混凝土半岛结构--他努力爬上一架维修悬梯,浑身湿透,还掉了一只鞋,手里拿着已经不能用的左轮手枪。他能做的只能是观察这些人。刚结束,就有两辆斯宾诺莎警区的警车赶到现场。父亲还没能来得及绕过空地警告那些警察,一场激烈的枪战就爆发了--枪手的冲锋枪像雨点一样射向两辆警车。卡车发动了,枪手跳上车,他们开出空地,还从后面扔出了两颗手榴弹。那些家伙是想炸残他们还是只是想打消他们做英雄的想法,谁知道呢?但是一个人抓住父亲并拿他做了人肉垫子。两天后他在医院里醒过来,左眼没了。报纸把这次事件描述成一伙盗贼发动的机会主义袭击,后来侥幸逃脱。第十区的人估计一个犯罪集团的操纵组织应对此事负责,他们在战争中一直在抽调武器装备,后来决定转移他们的货物。既然战争结束了,账也就结清了。人们施加压力要求对希尔瓦普兰娜的枪击案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在1945年死了三个警察不是什么小事--但是被市长办公室的人阻止了。答案自己找吧。父亲找了,他们当时对执法部门失去了信心。赶在出院之前,他花了八个月完成了新闻专业的函授课程。"
"天啊!"思科史密斯说。
"剩下的你可能也知道了。为《星球画报》报道发生在韩国的事情,然后成了《西岸先驱报》的拉丁美洲记者。他在越南报道了北邑之战并主要待在西贡直到他在三月份第一次因身体原因回国。我父母的婚姻能够维持那么多年真是个奇迹--你要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是从四月到七月,今年,在济贫院。"路易莎很平静,"我想念他,鲁弗斯,长期以来都习惯了。我总是忘记他已经死了。我总是觉得他在外面有任务,在某个地方,他会很快,在任何一天都有可能飞回来。"
"他一定以你为荣,沿着他的足迹走下去。"
"哦,路易莎·雷可不是莱斯特·雷。我因为叛逆和放纵,浪费了很多时间,摆出一副诗人的姿态,并在恩格斯街上的一家书店上班。我的装腔作势没人买账,我的诗'空洞得甚至都不能说糟糕'--劳伦斯·佛灵盖提这么评价的--而且书店倒闭了。所以我还只是个专栏作家。"路易莎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想起了理查德·甘格临别时所说的尖刻的话:没有来自战区的获奖作品。"当我转到《小望远镜》杂志的时候曾经踌躇满志,但是写名人派对上可笑的绯闻是我迄今做过的离爸爸的职业最接近的事情了。"
"啊,但那些是不是写得不错呢?"
"噢,写得很棒。"
"那就先别那么悲叹你浪费了生命。原谅我标榜自己的人生经历,但是你根本不了解被浪费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5
"希区柯克(注:(1899-1980)英国著名悬疑片电影导演。)热爱聚光灯,"路易莎说,她现在开始有些内急了,"但却很不喜欢接受采访。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他根本就没听。他说他最好的作品是那些像过山车一样的东西,能把乘客吓得魂不附体还能让他们咯咯地笑着下车并且还想再坐一次。我对这个大师说,小说中恐怖的关键是分隔和压抑:只要贝兹旅馆(注:希区柯克1960年拍摄的惊悚电影杰作《惊魂记》中女主角被杀害的旅馆。)是锁起来、不为人所知的,我们就想往里面窥视,像窥视一个养蝎子的封闭箱一样。但是一部把世界表现得像是贝兹旅馆的电影,那么,那是……布赫瓦尔德(注:德国西南部村庄,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集中营,残害了数万名反法西斯战士。)一样的地方,像地狱,充满了沮丧。我们会把脚尖伸进一个掠夺成性的、不道德的邪恶世界--但是仅仅是我们的脚指头而已。希区柯克的回答是--"路易莎模仿得出神的像,"'我是好莱坞的导演,年轻的女士,不是特尔婓(注:古希腊城市,因为阿波罗神庙而闻名。)的神使。'我问为什么布衣纳斯·耶巴斯从来没有在他的电影里出现过。希区柯克回答说:'这个城镇集旧金山和洛杉矶最糟糕的地方于一身。布衣纳斯·耶巴斯是个一无是处的城市。'他那样说很聪明,好像不是对你说的,而是对着后世子孙的耳朵说的,这样未来宴会上的宾客会说:'你知道,那可是希区柯克说的。'"
思科史密斯拧拧手绢里的汗:"我和我的侄女去年在一家艺术剧院看过《谜中谜》(注:斯坦利·多南1963年执导的悬疑片。)。那是希区柯克的作品吗?她逼着我看这些东西,为了防止我变得'不谙时尚'。我很喜欢看,但是我的侄女说奥黛丽·赫本是一个'笨蛋'。这话很有趣。"
"那部线索都围绕着邮票展开的《谜中谜》?"
"人为设计的一个谜,是的,但是所有不带人为痕迹的惊悚片都没有生命力。希区柯克关于布衣纳斯·耶巴斯的话让我想起了约翰·f·肯尼迪对纽约的评论。你知道吗?'大多数城市都是名词,但纽约是个动词。'我在想,布衣纳斯·耶巴斯是什么呢?"
"一个形容词和连词组成的短语?"
"或者是一个虚词?"
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6~10)

6
"梅根,我珍爱的侄女。"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给路易莎看了一张照片,一个皮肤晒黑的年轻女人和他在阳光照耀的小游艇船坞的合影,那时候他更好看,更健康。摄影师在按动快门前说了些有趣的话。他们坐在一艘叫"海星"号的小游艇的船尾,腿自然得垂在空中。"那是我的老爷船,是对以前更有活力的日子的一个纪念。"
路易莎礼貌地说了些他不老啊什么的话。
"真的,如果现在真要出航的话,我得需要雇一个小组的船员。我还在它上面度过许多周末,在码头闲逛或者想点事情,做点活。梅根也喜欢海。她是天生的物理学家,拥有比我当年更出色的数学头脑,这让她的母亲很苦恼。我的弟弟跟梅根的妈妈结婚可不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头脑,很遗憾这么说。她相信风水、《易经》或顿悟之类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但是梅根拥有超凡的头脑。她在剑桥--我的母校读了一年博士。一个女的,在加伊乌斯学院!现在她正在夏威夷利用巨型反射器进行她的射电天文学研究。当她母亲和继父以休息的名义在沙滩上把自己当面包片一样烤的时候,梅根和我就在酒吧讨论方程式的问题。"
"你自己有孩子吗,鲁弗斯?"
"我已经把毕生献给了科学。"思科史密斯转换了话题,"雷小姐,问一个假设的问题。你会付出多大的代价保护消息来源,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记者?"
路易莎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我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不惜一切。"
"比如因为藐视法律而招致的牢狱?"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是的。"
"你是不是有……牺牲自己安全的打算?"
"嗯……"路易莎倒是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想我会不得不这样做。"
"不得不?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的父亲为了捍卫他新闻从业者的道德,毫不惧怕布满地雷的沼泽和将军们的震怒。如果她的女儿在情况变得有点困难时逃跑了,他的一生会是一个怎样的笑话啊?"
告诉她。思科史密斯张开了嘴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海滨公司的隐瞒、敲诈、腐败--但是电梯毫无征兆就突然动了起来,辘辘地响着,又重新开始下降了。它的乘客侧目看着又亮起的灯,思科史密斯发现他的决心已经土崩瓦解了。指针转向了代表底楼的字母g。
大厅里的空气像山泉一样新鲜。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雷小姐,"思科史密斯在路易莎把手杖递给他的时候说,"很快。"我会遵守这个诺言还是会食言?"你知道吗?"他说,"我感觉我们已经认识了多年,而不是九十分钟。"
7
在这个男孩子的眼里,这个千篇一律的世界起起伏伏。贾维尔·戈麦斯在一盏曲臂台灯下快速翻看着一本集邮册。一队爱斯基摩犬在一枚阿拉斯加的邮票上狂吠;在一枚特别发行的五十美分邮票上,一只鸣叫的夏威夷雁摇摇摆摆地走着;一艘在黑色的刚果河上行进着的明轮船。钥匙在锁里转动起来,路易莎·雷在小厨房里甩掉鞋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她看到他在这儿非常生气:"贾维尔!"
"噢,嗨。"
"别跟我说'噢,嗨'。你发誓不再爬过阳台跳进来的!如果有人报警说有盗贼入室怎么办?如果你脚下打滑掉下去怎么办?"
"那就给我一把钥匙。"
路易莎做出掐脖子的动作:"我会休息不好,如果知道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轻松地溜进我住的地方,只要……"你妈妈整晚都不在家,路易莎改口说,"……只要晚上电视里没有好节目的话。"
"那为什么让浴室里的窗户开着呢?"
"有什么比你跳进来一次更糟糕的事情,那就是如果你进不来就会再跳一次。"
"一月份我就十一岁了。"
"不给钥匙。"
"朋友之间都是互相给钥匙的。"
"那也不会发生在一个二十六岁,另一个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朋友之间。"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碰到什么感兴趣的人了?"
路易莎瞪了他一眼:"困在断电的电梯里了。但别管怎样,这不关你的事,先生。"她把主灯打开,看到贾维尔脸上可怕的红色鞭痕时吓得倒退了回去,"这--发生了什么事?"
男孩的目光扫了一眼公寓的墙,又回到了他的邮票上。
"'狼人'干的?"
贾维尔摇摇头,拿起一片很小的胶水纸,舔了舔两边。"那个叫克拉克的家伙回来了。妈妈整个星期都在饭店值夜班,他在等她。他问我'狼人'的事,我告诉他那跟他没关系。"贾维尔把透明的胶水纸贴在邮票上,"不疼。我已经在上面涂了东西。"路易莎的手已经放在电话上了。"别给妈妈打电话!她会赶回来,会大打出手,饭店还会像上次、上上次一样解雇了她。"路易莎考虑了一下,把听筒放了回去,要去开门。"别去那儿!他脑子有毛病!他会发火,把我们的东西都砸烂,接着我们很可能会被房东赶出去或者遇到其他什么糟糕事!求你了。"
路易莎把脸转过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乐?"
"好的,谢谢。"男孩忍着不哭,但是用力忍得下巴都疼了。他用手腕擦擦眼睛:"路易莎?"
"好的,贾维(注:贾维尔的昵称。),今晚你就睡在我的沙发上,没事的。"
8
格拉什老爷的办公室是一间乱而有序的书房。第三大街对面一面墙内的办公室看起来和他的很像。一个难以置信的大家伙正在角落里击打铁架子上吊着的一个袋子。《小望远镜》杂志的主编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指了指罗纳德·杰克斯,宣布周一早上的特写会议开始。杰克斯是个头发花白的傻瓜,穿着花色鲜艳的夏威夷衬衫、牛仔喇叭裤和快报废了的凉鞋。"杰克斯。"
"我,唔,我想继续写我的《下水道里的恐怖》系列,跟《大白鲨》联系起来。德克·麦伦,他可能是一个自由职业的雇佣文人,警方在一次例行检查的时候,在东第五十街上发现了他,或者更应该说是,嗯,他的尸体。牙科档案和撕碎的媒体证证明了他的身份。从尸体上撕下来的肉和被肩锯脂鲤咬下来的方式差不多--我谢谢你--它们是水虎鱼中长得最漂亮的,是对鱼类有狂热爱好的人从外地带进来的,买不起东西喂它们时就把它们从马桶里冲下去。我会给市政厅的沃尔敏船长打电话,让他确认没有发生许多针对下水道工人的袭击。在记笔记,路易莎?官方确认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事。好了,格拉什,是时候给我加工资了吧?"
"上一次的工资单没有啵嘤啵嘤地像弹簧一样跳,就已经很感激你了。明天十一点之前放到我的办公桌上,要有一张那些咬人的家伙其中之一的照片。有问题吗,路易莎?"
"是的。是不是有条我从来没听人说过的新编辑方针,规定凡是有真实内容的文章都不登?"
"嗨,要讨论理论到房顶上去。直接坐电梯上去,一直走,直到你撞上边墙。只要有够多的人相信它是真的,任何事情都是真的。南茜,你为我准备了什么东西?"
南茜·欧·海根穿着保守,肤色像泡菜,长颈鹿般的睫毛常常黏不牢。"我的一个信得过的眼线有一张总统专机里酒吧的照片。'"空军一号"上的狂欢和杜松子酒。'傻钱(注:美国媒体戏称投资公司为"傻钱"(dumb money)。)认为这个老酒鬼被榨干了,但是南茜阿姨却不这么想。"
格拉什考虑着。背景音是电话响声和打字机啪嗒啪嗒的声音。"如果想不出什么更新鲜的,好的,就它吧。噢,采访那个会口技的木偶人,为了《从来不下雨……》把胳膊都丢了的那个。纳斯鲍姆。该你了。"
杰瑞·纳斯鲍姆擦掉胡子上的几滴巧克力冰淇淋,往后一靠,把一大堆报纸都弄翻了。"警察在圣克里斯托弗的案子里正在原地兜圈子,所以搞一篇叫'你会不会是圣克里斯托弗的下一个被害者'的东西怎么样?所有谋杀的最新情况介绍,还有受害者最后一刻的再现。他们要去哪里,他们正在见谁,他们的脑子里正在想什么……"
"当圣克里斯托弗的子弹穿过他们的脑袋的时候。"罗纳德·杰克斯大笑道。
"对啊,杰克斯,希望他也非常喜欢花花绿绿的夏威夷色彩。那之后我再去会会被警察带走的那个属于有色人种的有轨电车司机。他正在提起诉讼,控告警察局借着民权法案的名义非法逮捕。"
"这能成为封面故事。你呢,路易莎?"
"我碰到了一个原子工程师。"房间里弥漫着让人沮丧的漠不关心,路易莎不理会这些,"海滨股份有限公司的一个监察员,"南茜·欧·海根正在修手指甲,这逼着路易莎把她的怀疑说成了事实,"认为位于天鹅颈岛上新的'九头蛇'核反应堆并不像官方所说的那么安全。实际上,根本不安全。今天下午是它的启动仪式,所以我想开车去看看是否能发现点什么东西。"
"了不起,高科技的启动仪式。"纳斯鲍姆大声说,"各位,这轰隆隆的是什么声音啊?普利策奖,是不是正朝我们走来啊?"
"去,舔屁股去吧,纳斯鲍姆。"
杰瑞·纳斯鲍姆叹了口气:"在我梦遗最厉害的时候……"
路易莎陷入两难,非常难受,是要报复--对,让这个蛀虫明白他让你多生气--还是对他视而不见--对,随这个蛀虫去吧,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道姆·格拉什打破了她的僵局:"销售商证实--"他转着一支铅笔,"你每用一个科学术语就代表着有两千个读者放下杂志然后打开电视看《我爱露西》(注:1957年至1960年播放的电视喜剧。)的重播。"
"好吧,"路易莎说,"那'海滨原子弹来了,它会把布衣纳斯·耶巴斯炸到英国去'这个标题怎么样?"
"好极了,但是你需要证明这一点。"
"就像杰克斯能证明他的故事似的?"
"嘿。"格拉什的铅笔停止了转动,"被虚构的鱼吃了的虚构的人不会在法庭上把你的钱全敲诈走,也不能靠你银行里的钱来擦屁股。像海滨电力有限公司这样的全国大企业有律师,他们干得出这些事,而且,亲爱的圣母,如果你犯了错误,他们会那么干的。"
9
路易莎的那辆生黄锈的大众甲壳虫车在一条平坦的路上向连接耶巴斯海角和天鹅颈岛的那座一英里长的桥驶去。岛上的发电厂占据了孤独的海湾。桥上的检查点今天并不很安静。最后一段路上排着总计一百人的示威队伍,唱着歌:"在我们尸体上建造天鹅颈-c!"警察人墙阻止他们接近一支有九到十辆车组成的车队。路易莎在等待时看了些标语--"你现在正在进入癌症之岛。"这是一个警告,另外一个--"见鬼去!不!我们不会离开!"还有让人费解的--"马果·洛克在哪里,在哪里?"
一个警卫敲了敲车窗;路易莎把窗摇下来,在警卫的太阳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路易莎·雷,《小望远镜》杂志的。"
"媒体证,女士。"
从包里拿出来。"今天可能会有麻烦?"
"不。"他对了下写字板,把她的证件递回来,"只有经常从家庭拖车停车场来的一些天生的怪人。大学男生们正在更适宜冲浪的地方度假呢。"
当她过桥的时候,天鹅颈-c工厂从更旧、更灰的天鹅颈-a的冷却塔后面露了出来。路易莎又一次对鲁弗斯·思科史密斯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他不给我个电话号码?科学家不可能有电话恐惧症。为什么他那座公寓楼里的楼管员办公室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科学家是不会有化名的。
二十分钟后,路易莎来到了一处聚居地,大约两百座豪华住宅俯瞰着避风港。在电厂下面的山坡上,一半面积种着山林,还建有一家酒店和一片高尔夫球场。她把甲壳虫车停在研发部的停车场,遥望着电厂里抽象的建筑,它们有一半隐藏在斜坡上的山林里。一排整齐的棕榈树在太平洋的风中沙沙作响。
"嗨!"一个华裔美国女人大踏步地走过来,"你看起来迷路了。来这儿参加启动仪式的?"她穿着新潮的深红色套装,化妆无可挑剔,仅仅举手投足都让穿着蓝色绒面夹克的路易莎感到很寒酸。"李菲--"这个女人主动伸出手来,"海滨公司公共关系部的。"
"路易莎·雷,《小望远镜》杂志的。"
李菲的握手很有力。"《小望远镜》,我还不知道--"
"--不知道我们编写的范围还包括能源政策?"
李菲笑了:"别误会我的意思,它是一家活跃的杂志。"
路易莎想起了道姆·格拉什所信赖的神明:"市场调查显示,越来越多的民众要求有更多的内容。《小望远镜》聘用我来体现它高品位的一面。"
"很高兴你能来,路易莎,别管你是管哪一面的。让我带你到接待处登记吧。安全部门坚持要搜包以及其他等等,但把我们的客人当成破坏者可不好。他们雇佣我的原因就是这个。"
10
乔(注:约瑟夫的昵称。)·纳皮尔正在观看一排有线电视墙,覆盖范围包括报告厅、它邻近的走廊,还有公共中心的区域。他站着,拍了拍他特制的坐垫,让它蓬松起来,然后坐了上去。这是我的想象,还是我的旧伤最近又开始疼了?他的眼神快速地从一个屏幕转向另一个。一个上面显示有个技工在检查音响;另一个,两个电视工作人员正在讨论角度和灯光;李菲和一个来访者正穿过停车场;服务员正往几百只酒杯里倒葡萄酒;一条写着"天鹅颈-b--一个美国奇迹"的横幅下面有一排椅子。
真正的奇迹,约瑟夫·纳皮尔沉思着,让十二个科学家中的十一个忘记曾经存在了九个月的质疑。一个屏幕上显示这些科学家在台上随意走动着,亲切地闲聊着。正如格里马迪所说,每一颗良心在某个地方都有一个开关。纳皮尔的思绪延续着,掠过已经被众人遗忘的访谈里几句值得纪念的话:"在我们中间,富兰克林博士,五角大楼的律师们正在急切地试用他们闪闪发光的新《安全法案》。在这块土地上凡是拿薪水的人只要当了告密者都会被列入黑名单。"
看门人又在台上的那排椅子边加了一把。
"选择很简单,摩西博士。如果你想让苏联的技术跑在我们前面,那么就把这份报告泄露给你的'科学家关切联盟',飞到莫斯科去领你的奖章,但是中央情报局让我告诉你,你不用买返程票了。"
观众就座,有显要人物、科学家、智库成员和舆论导向人。一块屏幕上显示出去了威廉·威利,海滨公司的副总裁,正在跟那些贵宾开玩笑说在台上有椅子坐是种荣誉。
"肯尼教授,国防部的大人物们有点好奇。为什么现在说出你的质疑?你是说你关于样机的工作只是随便做做吗?"
一台幻灯机透过超广角镜头射出一幅空中拍摄的天鹅颈-b的照片。
十二个中的十一个。只有鲁弗斯·思科史密斯逃走了。
纳皮尔对着步话机说:"菲?十分钟之后开演。"
一阵寂静。"收到,乔。我正陪一个客人来报告厅。"
"请你在结束之后到安全部门报到。"
一阵寂静。"收到。通话完毕。"
纳皮尔手里掂着步话机。那乔·纳皮尔呢?他的良心是不是也有个开关?他吸了一口苦味的清咖啡。嘿,老兄,别烦我。我只是在听从命令。一年半后我就退休了,那时候我就不干了,去水流声悦耳的河里钓鱼,直到我也变成一只该死的鹭。
米莉,他死去的妻子,在他控制台上的照片里看着自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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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11~20)

11
"我们伟大的国家正在遭受毒瘾之灾,这让它日渐虚弱。"埃尔伯托·格里马迪,海滨公司的执行总裁,也是《新闻周刊》的年度人物,突然稍微停顿了一下,"它的名字叫石油。"讲台上的灯光把他涂成了金色。"地质学家告诉我们,在波斯湾只剩下七百四十亿加仑这种侏罗纪时代形成的海洋残渣。够了,可能吧,能撑过这个世纪吗?很可能不行。美国面临的最紧迫的问题,女士们先生们,是'接下来用什么'。"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扫视了一下他的观众。掌控在我手心里。"有人把头埋到沙子里。有些人幻想着风电机组、水库还有--"一丝苦笑--"猪的尾气"。表示赞同的笑声。"在海滨我们做的是现实的事。"他提高了嗓门,"今天在这儿我要告诉你们,解决石油问题的药方就在这里,就是现在,就在天鹅颈岛上!"
欢呼声退下去的时候,他笑了:"如今,民用的、丰富的、安全的核能已经成熟了!朋友们,我非常,非常骄傲地向大家呈现历史上重要的工程学革新之一……'九头蛇-零'反应堆!"
幻灯片屏幕换成了一幅核反应的有效截面图,然后在一块地方事先安排好的观众疯狂地鼓掌,促使大厅里的大多数人都跟着鼓起掌来。
"但是,嘿,接下来,我真受不了了,我只不过是个执行总裁。"充满感情的笑声。"现在要为我们的观景台揭幕,并轻轻按下连接天鹅颈-b和国家电网的开关,海滨公司大家庭深感荣幸地欢迎一位非常特别的客人。在国会山身为总统的'能源权威'而闻名--"笑容满面--"欢迎一位不需要任何介绍的人,这让我非常开心。联邦能源委员会的委员劳埃德·沪科斯!"
一个收拾得一尘不染的男人在热烈的掌声中大步走上台。
劳埃德·沪科斯和埃尔伯托·格里马迪紧紧抓住了彼此的前臂,表现出兄弟般的关爱和信任。"给你写讲稿的人有进步,"当两个人冲着观众咧开嘴笑的时候,劳埃德·沪科斯小声说,"但是你还是个长着两条腿的贪婪的家伙。"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亲热地拍着劳埃德·沪科斯的背,以同样的方式回答说:"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再吵再叫也进不了这家公司的董事会,你这个腐败的狗娘养的!"
劳埃德·沪科斯对观众笑得很灿烂。"看来你还是能够想出有创意的解决办法,埃尔伯托。"
一连串的闪光灯开火了。
一个穿绒面夹克的年轻女士从后面的出口溜了出去。
12
"请问女洗手间在哪里?"
一个正在用步话机通话的警卫冲她向走廊深处挥手。
路易莎·雷回头一扫。警卫转过身去了,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在角落处拐进不断出现的走廊组成的网格里,嗡嗡响的空气冷却器让走廊里又冷又压抑。她在两个穿着工装裤,步履匆匆的技工身边走过,他们从帽子底下瞄着她的胸部,但并没有盘查她的身份。门上都有神秘的符号:"w212半排气口;y009地下通道[空调];v770无危险[免检]。"隔一段会有一个安全级别更高的门,都装有门禁系统。在一处楼梯井,她仔细查看一幅楼层平面图,但一直没发现任何关于思科史密斯的痕迹。
"你迷路了,女士?"
路易莎尽力恢复了平静。一头银灰色头发的看门的黑人盯着她。
"是的,我在找思科史密斯博士的房间。"
"啊哈。英国人。三楼,c105房间。"
"谢谢。"
"他已经一两个星期没来这儿了。"
"真的吗?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当然。去拉斯维加斯渡假了。"
"思科史密斯博士?拉斯维加斯?"
"对啊。别人跟我这么说的。"
c105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最近有人想把名牌上"思科史密斯博士"的字样擦掉,但却没擦干净,只剩下一堆乱糟糟的东西。透过门缝,路易莎·雷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子上,仔细翻看着一堆笔记本。房间里的东西都被装在几个货运箱里。路易莎记起了她父亲的话,想要做一个内部人员,只要装成一个内部人员的样子就够了。
"哎,"路易莎一边逛着进来一边说,"你可不是思科史密斯博士,对吧?"
这个男人很不好意思地放下笔记本,于是路易莎明白,她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哦,天啊--"他回过头来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你一定是梅根吧。"
为什么要否认呢?"那您是?"
"艾萨克·萨克斯,工程师。"他站起来,想要匆忙地握下手又停下了,"我和你的舅舅一起研究他的报告。"楼梯井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艾萨克·萨克斯关上门。他的声音很低而且显得紧张:"鲁弗斯藏在哪里,梅根?我担心死了。你收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吗?"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李菲和一个面无表情的保安大踏步走进来。"路易莎。还在找女洗手间吗?"
装傻。"没有。我早就去过洗手间了--那儿可真是一尘不染--但是我却耽误了跟思科史密斯博士约谈的时间。只是……哎,看样子他搬出去了。"
艾萨克·萨克斯发出了一声怪叫:"啊?你不是思科史密斯的侄女?"
"对不起,但是我从来没说我是啊。"路易莎对李菲编造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半真半假的故事,"我去年春天在楠塔基特岛遇到思科史密斯博士。我们发现对方都住在布衣纳斯·耶巴斯,于是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三周前无意又翻了出来,给他打了电话,我们约好今天见面讨论《小望远镜》科学特写的事。"她看看表,"十分钟之前。启动仪式的演讲比我想象的要长,所以我悄悄溜了出来。我希望我没引起什么麻烦吧?"
李菲似乎相信了:"我们不能让未经允许的人在像我们这种敏感的研究机构中随便乱逛。"
路易莎则表现得非常懊悔:"我以为登记和检查包就是所有的安检程序了,但是我猜那种想法很天真。但是思科史密斯博士会为我证明的。问问他就是了。"
萨克斯和保安都看了一眼李菲,她毫不犹豫地说:"那不可能。我们在加拿大的一个项目才是要思科史密斯博士关注的。我能想到的可能情况是他的秘书把他的日程安排取消时却没有你的具体联系方式。"
路易莎看着那些箱子:"看起来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是的,我们正把他的资料寄出去。他在天鹅颈岛的顾问正在做收尾的工作。这位萨克斯博士在打点剩下的零星事务,做得非常出色。"
"我第一次对伟大的科学家的采访到此结束了。"
李菲打开门:"或许我们能给您再找一位。"
13
"接线员?"在布衣纳斯·耶巴斯以外一家不知名的郊区汽车旅馆里,鲁弗斯·思科史密斯把电话听筒搁好,然后说,"我现在打到夏威夷的电话打不通……是的。我在打……"他把梅根的电话号码读了出来,"好的,我就待在电话边上。"
一台黑白电视播放着天鹅颈岛上新建的九头蛇反应堆的落成仪式,劳埃德·沪科斯亲热地拍着埃尔伯托·格里马迪的背。他们向整个报告厅的观众致意,好像获胜的运动员,银色的五彩碎纸从房顶撒落。"人人都知道争议是什么。"记者报道说,"海滨的首席执行官埃尔伯托·格里马迪今天宣布天鹅颈-c得到了批准。将有五百万的联邦资金注入到第二个九头蛇-零反应堆项目,并会创造成千上万个新的工作岗位。有关今年夏天早些时候在三里岛发生的大批逮捕事件会在加州再次上演的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
鲁弗斯·思科史密斯感到既沮丧又疲惫,他对着电视机说:"到了积聚的氢气把封闭室的房顶炸飞了的时候会怎么样呢?到信风把大量放射性物质吹遍加利福尼亚的时候呢?"他把电视关了,捏了捏鼻梁。我证实过了。我证实过了。你们收买不了我,于是就威胁我。我随便你们,但是上帝原谅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昧着良心做事了。
电话铃响了。思科史密斯急忙拿起来:"梅根?"
一个生硬的男人的声音:"他们来了。"
"你是谁?"
"他们追踪到你的上一个电话是从奥林匹亚大街1046号的陶尔伯特旅馆打来的。现在去机场,搭乘去英国的下一个航班,如果你一定要揭露的话,到那里去做吧。但是快走。"
"我为什么要相信--"
"用逻辑。如果我在说谎,你和你的报告还在英国,非常安全。如果我没在说谎,你已经死了。"
"我要知道--"
"你最多还有二十分钟。快跑!"
拨号音,不断的嗡嗡声。
14
杰瑞·纳斯鲍姆把办公椅转过来,骑在上面,把胳膊叠放在椅背上,然后把下巴搁在了胳膊上。"想象这么一副场景吧,我和六个留着"骇人"长发绺的黑怪胎一起,一把手枪顶得我的嗓子眼发痒。我说的可不是这里深夜时候的哈莱姆区(注:纽约的一个黑人聚居区。),而是跟该死的诺曼·梅勒吃了十六块钱一块的牛排之后,在该死的光天化日之下,在该死的格林尼治村的事。我们在那儿,这个黑家伙用两只爪子快速地对我进行搜身,并拿走了我的钱包。'这是什么?鳄鱼皮的?'"纳斯鲍姆模仿着理查德·普莱尔的腔调,"'真他妈差劲,白鬼!'差劲?那些人渣让我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把我最后一分钱都拿走了--一分不剩。但是纳斯鲍姆笑到了最后,这个你大可放心。再次回到时代广场的出租车里,我写下了现在成为经典的名为'新部落'的社论--假谦虚也没什么意思--而且它在当周就登上了三十家报刊!拦路贼让我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所以,路易一路易,如果你请我吃饭,我就教你如何从厄运的尖牙中找出一小块金子,你觉得怎样?"
路易莎的打字机砰地一声响。"如果拦路贼拿走了你所有的钱--一分不剩--你在从格林尼治村到时代广场的出租车里都在干什么?卖身换出租车费吗?"
"你--"纳斯鲍姆换了说话的口气,"可真能误解别人的意思。"罗纳德·杰克斯在往一张照片上滴着蜡。"本周定义。什么人叫保守主义者?"
1975年夏天之前就过时了。"一个被抢劫的自由主义者。"
杰克斯像被刺了一下,又去修补他的图片了。路易莎走过办公室,来到道姆·格拉什的门前。她的老板正在压低嗓门对着电话那头发火。路易莎在门外等着,但是无意中听到了些事情:"不--不,不,富勒姆先生,事情很明白,告诉我--嘿,我还没说完呢--告诉我,有什么比白血病更明了的事呢?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我妻子只不过是夹在你和你三点打高尔夫的时间之间的一项文案而已,不是吗?那就证明给我看。你有妻子吗,富勒姆先生?你有吗?你有。你能想象你的妻子在医院病房里,头发渐渐掉光,即将死去吗……什么?你说什么?'动感情也于事无补?'那就是你能提供的所有帮助吗,富勒姆先生?是的,伙计,你真说对了,我会找个法律顾问的!"格拉什使劲把电话放下,对着他的吊袋拳打脚踢,每打一下就喘着气喊一声"富勒姆",随后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根烟,突然看到在他的门口犹豫的路易莎。"人生。十级狗屎暴风(注:源于英国电子民谣乐队steeleye span于1977年创作的专辑《十级暴风》,专辑名的含义为"一团糟"。)。你听说过这个说法吗?"
"大概的意思。我等会儿再来。"
"不,进来吧,坐下。你现在年轻、健康而且强壮吗,路易莎?"
"是的。"路易莎坐在一些箱子上面,问,"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必须说说你那篇关于海滨公司存在未经证实的隐瞒行为的文章,坦率地讲,那会让你变得衰老、生病且虚弱。"
15
在布衣纳斯·耶巴斯国际机场,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把一本香草色的文件夹放进编号909的锁柜,看看四周拥挤的中央大厅,往狭槽里投了硬币,转动钥匙,然后把钥匙放进一只土黄色的软垫信封,寄给布衣纳斯·耶巴斯市第三街克拉夫大楼第十二楼《小望远镜》杂志的路易莎·雷。思科史密斯走近邮寄柜台的时候脉搏加快。如果我还没走到那儿他们就抓住了我,那该怎么办?他的心跳速度急速上升。生意人、推着行李车的一家人和蛇一样歪歪扭扭的上点年纪的游客都好像一心想要阻挠他的前进。邮箱口隐隐约约般越来越近。现在离它只有几码了,只有几英寸了。
土黄色的信封被吞掉了,消失了。一路平安。
思科史密斯接下来排队买机票。航班延误的消息像冗长的连祷文一样让他安静下来。他还是紧张地密切注意是否有迹象表明海滨特工要在这么晚的时候来把他带走。终于,一个卖票的工作人员冲他挥了挥手。
"我一定要去伦敦。或者,英国任何地方都行。不管什么样的座位,什么样的航空公司。我用现金付款。"
"不可能,先生。"这个工作人员的化妆都掩饰不住她的疲倦,"我能找到的最早的是--"她查看了看电传打字机打的一张纸--"伦敦希思罗机场……明天下午,三点一刻起飞,莱克空中列车公司,在肯尼迪国际机场转机。"
"我得更早点离开,这非常重要。"
"我也相信是这样,先生,但正好遇到了空中交通管制部门的罢工,很多乘客都滞留了。"
思科史密斯心里想即使是海滨公司也不可能安排一次航空业的罢工来扣留他。"那么就定明天的吧。单程,公务舱,无烟区。在机场有没有过夜的地方?"
"有的,先生,三楼。平安酒店。在那儿您会住得很舒服。请让我看一下您的护照好吗?然后才能给您办理订票手续。"
16
一轮落日透过彩色玻璃照亮了路易莎房间里的一幅穿着棉绒衣服的海明威像。路易莎一边咬着一根铅笔,一边埋头看《驾驭太阳:和平时期原子能的二十年》。贾维尔坐在她的写字台边,在一张纸上做着长除法题目。电唱机上轻声播放着卡洛尔·金(注:(1942-)美国歌唱家、作曲家和钢琴家。)的慢转唱片《挂毯》。回家的汽车低沉的轰鸣透过窗户飘了进来。电话铃声响了,但是路易莎没管它。电话答录机噔的一声开始工作,贾维尔仔细看着它。"嗨,路易莎·雷现在不能来接电话,如果您能留下您的姓名和电话,我会回给您的。"
"我讨厌这种小发明,"打电话的人抱怨道,"小甜姐儿,我是你妈妈。我刚从比提·格里芬那儿听说你和哈尔分手了--上个月的事儿?我简直呆若木鸡!在你父亲和阿方斯的葬礼上你都只字未提。这样强忍着不说让我很担心。道吉和我正在为美国癌症协会筹集资金而举办一场宴会,如果你能离开你那间沉闷的小窝来度周末并住些日子的话,那这对我们会是像太阳、月亮和星星一样天大的好事情,你说呢,小甜姐儿?亨德森家的三胞胎也会来,他们是达米安,他是心脏病医生;兰斯,是妇科专家;还有杰西,是……道吉?道吉!杰西·亨德森,他是干什么的?脑白质切断术主刀医生?哦,真古怪。不管怎么说,乖女儿,比提跟我说他们三兄弟都没结婚,这可真像和九大行星排成一线一样罕见的事。趁早下手,小甜姐儿,趁这机会!好了,你接到这个电话马上打给我。给你我所有的爱。"最后她使劲嘬了个长吻:"么~哇~!"
"她听起来像是《家有仙妻》(注:上世纪六十年代经典电视剧集。)里的那个妈妈。"贾维尔顿了一会儿,问,"'呆若木鸡'是什么意思?"
路易莎头也没抬,说:"是指当你很惊讶,说不出来话的时候。"
"她听上很呆若木鸡,不是吗?"
路易莎还沉浸在她的书里。
"'小甜姐儿'?"
路易莎冲男孩儿扔去一只拖鞋。
17
在平安酒店的房间里,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正在看一捆几乎半个世纪前他的朋友罗伯特·弗罗比舍写给他的信。思科史密斯能把信都背下来,但是信的材质、沙沙作响的声音和朋友退色了的笔迹能让他的精神安静下来。即使是房间着了火他也会先把这些信从里面救出来。七点整,他开始洗刷、换好衬衫,然后把九封读过的信夹在基甸版《圣经》(注:基督教《圣经》版本之一。)里--他把它放回到床边的柜子里。思科史密斯把没看的信装进他的夹克口袋里,准备到饭馆去看。
晚餐是一块速烹牛排和几根炸茄条,还有一份没洗干净的蔬菜色拉。这些满足不了思科史密斯的食欲,反而让他彻底没了胃口。他剩了一半在盘子里,接着一边小口喝着苏打水一边看弗罗比舍的最后几封信。在罗伯特的字里行间,他看到了自己在布鲁日寻找他漂泊不定的朋友,他的第一个爱人,说实话,也是我最后一个。
在饭店的电梯里,思科史密斯考虑着他放在路易莎·雷肩上的责任,不知道自己所做是不是正确。他把门打开,房间的帘子被风吹得向屋内飘了起来。他喊道:"谁在那儿?"
没人。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他的幻觉这几周来一直在捉弄他。睡眠匮乏症。"你瞧,"他心想,"四十八小时以后你就会回到你那个多雨、安全、狭窄的小岛上的剑桥了。你会有你的实验室、助手、熟人,而且你还能从那里计划如何对海滨进行猛烈抨击。"
18
比尔·斯莫科监视着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离开他的酒店房间,五分钟后,他溜了进去。他坐在浴缸旁,活动活动戴着手套的手。你从来没有接触过让一个人变成行尸走肉的毒品或宗教。但是你需要一个好头脑。如果没有素养和精湛的技术,你很快会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电椅上。这个杀手轻轻拍拍自己口袋里的一枚能给他带来好运的克鲁格金币。斯莫科也不喜欢听从于迷信的说法,但是他不会仅仅为了证明这一点而对护身符不敬。对所爱的人是场悲剧,跟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关系,不过是块大肥肉,对我的客户们而言是个要解决的问题。我仅仅是实现客户意愿的工具。如果不是我,也会由黄页上的下一个人解决问题。谴责雇佣他的人吧,谴责他的制造者,但是别谴责枪手。比尔·斯莫科听到了门上锁的声音。早些时候吃下的药片让他感觉非常清醒。思科史密斯一边哼唱着那首《坐飞机离开》,一边拖着脚步走进卧室,这时这个职业杀手可以确信无疑地感觉到猎物的脉搏比他自己的慢。斯莫科从门缝里看到他的猎物。思科史密斯砰地躺到床上。杀手把必要的动作过了一遍:三步迈出去,在侧面开枪,穿过太阳穴,近距离。斯莫科从门口箭步冲过去;思科史密斯喉咙里叫了一声,想要起来,但是通过消音器的子弹已经穿过这个科学家的头盖骨,射到床垫里去了。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的身体向后倒了下去,像是饭后蜷起身子要午睡的样子。
鲜血浸湿了干燥的鸭绒被。
比尔·斯莫科的脑子里充满任务完成的激动。看看我干了什么。
19
周三早上烟熏火燎的,仿佛以前好长一段时间的天气都是这样,以后也是。位于第二大道和第十六街路口的那家既湿润又凉爽的"雪白餐馆"离路易莎·雷在《小望远镜》的办公室只有两分钟步行路程,她一边喝着清咖啡,一边看着报纸上有关一个来自亚特兰大,名叫詹姆斯·卡特的浸礼教徒的文章,他是前海军核工程师,计划竞选民主党的提名人选。第十六街上蜂拥的车流一寸寸地向前挪着。人行道上是步履匆匆的行人和滑滑板的青年。"今天早上没吃早饭,路易莎?"炸料厨师巴特问。
"只有新闻。"他的常客回答道。
罗纳德·杰克斯路过门口,向路易莎走过来。"啊,这个位置有人吗?今天早上一口东西也没吃。雪莉跟我分手了。又分手了。"
"十五分钟之后就要开特写会了。"
"时间有的是。"杰克斯坐下来要了一份双面煎蛋。"第九版,"他对路易莎说,"右下角。有些东西你应该看看。"
路易莎翻到第九版,然后伸手去拿咖啡。她的手一下僵住了。
科学家在布衣纳斯·耶巴斯国际机场饭店自杀
星期二早上,在布衣纳斯·耶巴斯国际机场平安酒店,著名的英国科学家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被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系自杀。思科史密斯博士是前国际原子能委员会主席,十个月前受雇于蓝筹股上市公司海滨公司,在布衣纳斯·耶巴斯城外天鹅颈岛上的建设项目中担任顾问。人们知道他一生都在跟需要临床治疗的抑郁症做斗争,在他死前一周就一直处于不能与外界接触的状态。海滨的发言人李菲女士介绍说:"思科史密斯博士的最终的辞世对整个国际科学界都是极大的不幸。我们在天鹅颈岛上的海湾村感到,我们不仅失去了一位深受尊重的同事,也失去了一位非常可亲的朋友。我们对他的家人和许多朋友表示衷心的慰问。人们会非常想念他。"饭店的女服务员发现了思科史密斯博士的尸体,只有头部的一处枪伤。尸体正在被运往他的祖国英国的家乡安葬。年轻人兄弟会的一位验尸官证实,该事件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
"看来--"杰克斯咧开嘴笑了,"你的世纪大揭露现在泡汤了?"
路易莎感到毛骨悚然,耳膜生疼。
"哎哟,"杰克斯点了一支烟,"你们很熟?"
"他不可能--"路易莎支支吾吾,不知所言,"不会做这种事的。"
杰克斯试着温柔些:"看起来好像他是做过了,路易莎。"
"如果你有任务没完成的话,你不会自杀的。"
"如果你的任务让你发狂,有可能。"
"他是被谋杀的,杰克斯。"
杰克斯强忍着不表现出"又来了"的神情:"谁干的?"
"当然是海滨公司。"
"啊。他的老板。当然。动机?"
路易莎强迫自己说话要镇定,没理会杰克斯假装相信的样子:"他写过一份报告,是关于在天鹅颈-b研发的一种反应堆,叫'九头蛇'。c建设计划正在等待联邦能源委员会的批准。如果它被批准,海滨就能够为国内和海外市场提供设计--单单是政府的合同就意味着每年会有高达几千万源源不断的收入。思科史密斯的角色本来是对这项工程表示认可,但是他还没有读到过计划书,并发现了设计中的致命缺陷。作为回应,海滨把他的报告藏了起来还说这份报告根本不存在。"
"后来你这位思科史密斯博士做了什么?"
"他正准备将其公布于众。"路易莎一掌拍在报纸上,"这就是他为真相付出的代价。"
杰克斯用一块吐司面包片戳破了颤悠悠鼓着的蛋黄:"你,嗯,知道格拉什会说什么吗?"
"'铁证'。"路易莎像个在做诊断的医生,她说,"哎,杰克斯,你能跟格拉什说……就跟他说我得去个地方。"
20
平安酒店的经理正在经历糟透了的一天。"不,你不能看他的房间!专业的地毯清扫人员已经把所有的现场痕迹全弄干净了。我多说一句,我们还得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给他们!不管怎样,你又是哪里来的盗尸鬼?记者?捉鬼先生?写小说的?"
"我是--"路易莎·雷突然忍不住哭起来,"他的侄女,梅根·思科史密斯。"
一个面无表情的女负责人把哭泣的路易莎抱在怀里。偶尔路过的旁观者都对这位经理表现出厌恶的神情。经理脸色发白,想要做些弥补:"请到后面来,我来给你拿一--"
"拿杯水!"女负责人厉声说道,把这个男人的手打到一边去。
"温蒂!水!请拿到这儿来,你为什么--"
"看在上帝的分上,去拿把椅子来!"女负责人搀扶着路易莎走进背阴的办公室。
"温蒂!拿把椅子来!马上!"
路易莎的支持者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说出来吧,亲爱的,都说出来,我在倾听。我叫贾尼斯,来自犹他州的艾斯菲戈门诺。我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情。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独自待在家里,正从我女儿的婴儿房里出来下楼,发现我母亲站在中间的楼梯平台上。'去看看孩子,贾尼斯。'她说。我告诉妈妈我一分钟之前刚刚看过,她睡得很好。我妈妈的声音变得冰冷:'别跟我争,年轻女士,去看看孩子,现在就去!'听起来很疯狂,但是那时候我才记起来我的母亲前一年的感恩节已经去世了。但是我跑上楼去,发现女儿被百叶窗的一根绳子缠住了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那前后不过是三十秒钟的事情。你明白了吗?"
路易莎泪眼婆娑地眨眨眼睛。
"你明白了吗,亲爱的?他们去世了,但并没有离开。"
精练的经理拿回来一只鞋盒子:"你舅舅的房间恐怕已经有人住进去了,但女服务员在一本基甸版《圣经》里面发现了这些信件。信封上面有他的名字。我本来会把它们转交给你的家人,但是既然你来了……"
他递给她一捆共九个因时代久远而变成褐色的信封,每个都写着"英国剑桥加伊乌斯学院转交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先生"。有一封信上有刚被茶叶袋弄脏的污迹。所有的信都皱得厉害,后来又被急匆匆地压平了。
"谢谢你,"路易莎含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又确信地说,"鲁弗斯舅舅非常珍视他的信件,现在这是他留给我的所有东西了。我不再占用你们更多的时间了。我很抱歉刚才在外面精神失控。"
经理明显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梅根。"在饭店大厅告别的时候,来自犹他州艾斯菲戈门诺的贾尼斯安慰着路易莎。
"你才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贾尼斯。"路易莎回答说。她回到停车场那层楼,路过909号锁柜的时候离它不过十码。
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21~30)

21
路易莎·雷回到《小望远镜》杂志社的办公室还不到一分钟,道姆·格拉什就冲着新闻编辑室方向不断大吼:"雷小姐!"杰瑞·纳斯鲍姆和罗纳德·杰克斯从他们的写字台上抬起头来,看看路易莎,又互相看看,然后说:"哎!"路易莎把弗罗比舍的信放进抽屉,锁上,然后走进格拉什的办公室。"道姆,抱歉我没能参加会议,我--"
"别用什么妇科病当借口。关上门。"
"我可没有找借口的习惯。"
"你有参加会议的习惯吗?你靠这个赚钱的。"
"我还靠追踪新闻故事赚钱。"
"于是你就赶紧跑去犯罪现场了。你找到警察没发现的铁证了吗?在瓦片上用鲜血写下的一条信息?'是埃尔伯托·格里马迪干的'?"
"如果你没有努力发掘它,铁证并不会是什么真正的铁证。这是一个叫道姆·格拉什的编辑告诉我的。"
格拉什冲她瞪着眼。
"我得到一条线索,道姆。"
"你得到一条线索。"
我打不过你,我糊弄不了你,我只能引起你的好奇心。"我给处理思科史密斯案子的管区警方打了电话。"
"根本就没什么案子!那是自杀!除非我们谈论的是玛丽莲·梦露,自杀事件不会让杂志好卖。太压抑了。"
"听我说。如果思科史密斯那天晚些时候打算用子弹打穿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之前还要买一张机票?"
格拉什张开双臂,意思是非常难以置信自己在进行这样的谈话。"一个仓促的决定。"
"那么他为什么会有一份打出来的绝命书--但是他并没有打字机--准备好了就等着做出一个仓促的决定?"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我周四晚上之前就要出版,要跟印刷商争吵,很快还有一次投递人员的罢工,而且欧吉尔维一直在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开场降神会(注:一种以鬼神附体者为中心人物,设法与鬼魂通话的集会。),你自己问问思科史密斯吧!思科史密斯是个科学家。科学家精神都不太稳定。"
"我们困在一间电梯里九十分钟。他一直非常冷静。'不稳定'根本就不是他的写照。还有一件事。他对自己开枪--假如说--用的是市场上声音几乎是最小的那种装有消音器的罗切夫特34口径手枪。这种枪只能预订。他为什么要特意这么做?"
"那,警察搞错了,我搞错了,除了路易莎·雷,所有人都搞错了。年轻的王牌记者,她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得出结论说一个世界知名的捣弄数字的人被暗杀了,仅仅是因为他在某份报告中提出来一些建议,而且所有人都认为不存在那份报告。我说得对吗?"
"一半对。更可能的是警方得到授意炮制出有利于海滨的结论。"
"当然。一家实业公司收买警察。我傻啊。"
"算上他们的子公司,海滨公司是国内第十大公司。只要他们想,他们能买下阿拉斯加。给我点时间,到周一。"
"不行!你负责这周的评论还有,对了,关于食物的文章特写。"
"如果鲍勃·伍德瓦德告诉你,说他怀疑尼克松总统已经下命令进入他的政治对手的办公室里进行盗窃,而且自己发布命令的时候还录了音,你会说:'算了吧,鲍勃,亲爱的,我需要关于色拉调料的八百字的文章。'"
"你竟敢对我装出一副'我是个被激怒的女权主义者'的样子。"
"那你也别对我装出一副'听着,我干这行三十年了'的样子!这楼里有一个杰瑞·纳斯鲍姆就够糟糕了。"
"你现在正把18号大小的现实硬塞进11号的假设中。很多杰出的新闻记者都因此失败。很多杰出的人,不管是干什么的。"
"周一!我会拿到一份思科史密斯的报告的。"
"承诺你无法完成的事情可行不通啊。"
"除了跪下来求你,我没什么其他办法。求你了。道姆·格拉什不会仅仅因为新闻报道在一个早上没给他想要的东西就中断这个有根据的调查。父亲告诉我你几乎是六十年代中期全世界最有胆魄的记者。"
格拉什转过身去看着第三大道:"胡扯!"
"他也会胡扯?1964年揭露罗斯·津的竞选基金。你让一个令人恐惧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永远退出了政治舞台。父亲说你顽强、固执、不屈不挠。揭露罗斯·津需要胆量、汗水和时间。我有胆量,并会付出汗水,我想从你这儿得到的只是一点时间。"
"把你老爸也扯进来真是下三烂的手段。"
"新闻报道需要下三烂的手段。"
格拉什丢掉烟屁股又点了一根。"周一,带上思科史密斯的调查报告。还有,一定得是非常有力的证据,路易莎,要有名字、消息来源和事实。是谁把这份报告藏起来了,又是为什么,还有天鹅颈-b怎么会让南加利福尼亚变成长岛。还有件事。如果你找到了思科史密斯被谋杀的证据,我们在付印之前会先报警。我可不想在我的车座下面有炸弹。"
"'新闻无畏且无偏'。"
"快走吧。"
路易莎坐在桌子边把挽救出来的思科史密斯的信又拿出来,南茜·欧·海根冲她做了一个鬼脸,意思是说还不错。
在格拉什的办公室,他对他的那只吊袋拳打脚踢。"顽强!"嘭!"固执!"嘭!"不屈不挠!"这个编辑抓住了个跟自己很像的东西,挖苦着它。
22
在犹太人被驱逐出西班牙之前形成的一种西班牙犹太人的浪漫弥漫在位于斯宾诺莎广场和第六大道西北角的"失乐"音乐商店。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在打电话,他的肤色相对于这个日晒强烈的城市显得较为苍白。他重复着:"《云图六重奏》……罗伯特·弗罗斯特……实际我听说过它,尽管我从来没有把我的脏手放到一张真正的唱片上……弗罗比舍是一个天才音乐青年,他在刚要冉冉升起的时候却陨落了……让我看看,我有一张从旧山一位专门收藏珍品的商人那儿得到的一份名单……弗兰克,菲茨罗伊,弗罗比舍……找到了,还有点注脚呢……只制作了五百张唱片……在荷兰,战前,老天,难怪它这么少见……这个商人有一盘醋酸纤维材质的唱片,五十年代出品……由一家已经破产了的法国公司出品。《云图六重奏》一定给所有接受它的人带去了死神之吻……我会尽力的,他在一个月之前还有一张,但是不敢保证声音质量,而且我必须要提醒你,它可不便宜……这上面的报价是……一百二十美元……加上我们百分之十的佣金,那就是……是吗?好,我记下你的名字……雷什么?噢,您姓雷,雷小姐,对不起。通常我们会要收一笔定金,但是您听起来非常诚恳。得过些日子。好,不客气。"
这个店员潦草地写了张条子,记下要做的事情,然后把唱针拿起来,回到那曲《你为什么在哭泣,我的美人》开始的地方。他把唱针放在微微泛光的聚乙烯唱片上,然后想象着犹太放羊娃们在繁星照耀的伊比利亚的山坡上弹着里拉琴(注:古希腊的一种弦乐器。)。
23
路易莎·雷走进她的公寓楼时没看见那辆缓缓驶过,布满尘土的雪佛兰轿车。比尔·斯莫科一边开着这辆车,一边记下了地址:太平洋伊甸园公寓108号。
路易莎在过去的一天半时间里把思科史密斯的信反复读了十几遍甚至更多。这些信让她非常不安。思科史密斯的一个大学时代的朋友,罗伯特·弗罗斯特在1931年夏天长期逗留比利时的一家庄园时写下了那一连串信件。让她感到不安的并不是信里如实表现出的一个柔顺的鲁弗斯·思科史密斯,而是其中提到的那些真实得让人感到困惑的地方和人的形象。那些形象是那么真实,以至于她只能把它们称作回忆。这位讲究实际的记者女儿会这样解释而且的确这么做了,那就是这些"回忆"是由他父亲最近去世所引起的一种经过增感处理的幻觉导致的结果。但是信中的一个细节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罗伯特·弗罗斯特提到了在他的肩胛骨和锁骨之间的一块彗星形状的胎记。
我才不相信这些废话。我就是不信。我不。
建筑工人正对太平洋伊甸园公寓的大厅进行改建。地板上有不少碎纸片,一个电工正在用测试棒测试灯的安装情况,周围某个地方的锤子敲打声响个不停。楼管员马尔科姆突然瞥到了路易莎,喊道:"嘿,路易莎!二十分钟以前,一个不速之客跑到楼上你房间里去了!"但是电钻的噪音压过了他的喊话,仿佛正在接市政厅某个人打来的电话谈有关建筑条例的事。别管怎样,路易莎已经进了电梯。
24
"奇怪吧。"哈尔·布劳迪冷冷地说,被发现的时候正在从路易莎的书架上拿书和唱片,放进他的健身包里。"嘿,"为了掩饰一点歉疚,他说,"你把头发剪短了。"
路易莎并不感到非常奇怪:"不是所有被甩了的女人都这样吗?"
哈尔一下给噎了回去。
路易莎很生自己的气:"噢,拿回东西的日子。"
"马上好了。"哈尔擦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本华莱士·斯蒂文斯的精选集是你的还是我的?"
"那是菲比送给我们的圣诞礼物。打电话问菲比。让她决定。要么就把奇数页撕下来,给我留着偶数页。这像是一场破门而入的抄家。你可以事先打个电话的。"
"我打了。我听到的全是你机器里的录音。如果从来不听的话,就把它给扔了。"
"别傻了,它值很多钱。好了,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城市里来了,离开你心爱的现代主义诗歌?"
"为《星空和棚屋》寻找拍摄地。"
"星空和棚屋不住在布衣纳斯·耶巴斯。"
"星空被西海岸三人组绑架了。在布衣纳斯·耶巴斯海湾大桥上有一场枪战,我们有一段追逐场面,车流高峰时段大卫和保罗在车顶上奔跑。让交警同意拍这场戏会很麻烦,但是我们需要用外景拍摄这个场面,不然我们就会彻底丧失文艺道德。"
"嗨。你不能拿走那张《路上的血迹》。"
"这是我的。"
"不再是了。"路易莎没在开玩笑。
出乎意料的是,布劳迪顺从地从他的健身包里把唱片拿了出来。"唉,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非常难过。"
路易莎点点头,感到悲伤油然而生,但是她的防御也变得不自然:"是啊。"
"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解脱,有点。"
没错,但是只有那些失去亲人的人才真会这么说。路易莎忍住了,没有说那些尖刻的话。她记得父亲取笑哈尔"电视娃"。我不要哭。"嗯,你过得还好吧?"
"我还不错。你呢?"
"挺好的。"路易莎看着她的旧书架上新腾出的空位。
"工作不错吧?"
"工作挺好。"让我们都脱离苦境。"我想你有一把属于我的钥匙。"
哈尔拉上健身包的拉链,在他的口袋里掏着,然后把门钥匙放在了她的手心里。为了强调这一幕的象征意义,他做这些的时候像是在演戏。路易莎闻到一股陌生的剃须后润肤香水的味道,幻想着是她今天早上为他喷的。他八周前也还没有那件衬衫。他们在塞戈维亚音乐会那天一起买了一双牛仔靴。哈尔踩到了一双贾维尔脏兮兮的运动鞋。路易莎看他想要开个她的新男人的玩笑,但是他只说了句:"那,就这样吧。"
握手?拥抱他?"好。"
门关上了。
路易莎挂上门上的锁链,回放着刚才的相遇。她打开淋浴,然后脱衣服。浴室的镜子有一半躲在一个架子后面,架子上面放着洗发香波、吹风机、一包卫生巾、护肤霜和赠品肥皂。为了能更清楚地看看肩胛骨和锁骨之间的那块胎记,路易莎一把把这些东西推到一边。她不再想和哈尔的相遇的事了。总是有巧合发生。但是不可否认,它的形状真像颗彗星。镜子上蒙了一层雾气。事实是你赖以为生的东西。胎记可以像你选择的任何东西,不仅仅是彗星。你还对父亲的死感到难过,仅此而已。这个新闻记者走进浴室,但是她的思绪已经走在了西德海姆庄园的小路上。
25
天鹅颈岛上抗议者的营地位于一块海滩和遍布沼泽的泻湖地带之间的大陆上。泻湖后方是大面积的柑橘果园,从内陆一直延伸到干旱的小山上。破败的帐篷、喷着彩虹图案的野营车和活动住房好像太平洋丢弃在这里的不想要的礼物。一张用绳子固定着的横幅上写着:全世界反对海滨。桥的远处一端坐落着天鹅颈-a,像正午时分海市蜃楼里的乌托邦一样颤动着。正在学走路的白人小孩皮肤晒成皮革一样的褐色,在缓缓流动的浅滩里玩水;一个蓄着胡须的传教士正在一个大洗衣盆里洗衣服;一对像蛇一样扭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在山丘的草地上接吻。
路易莎锁上她的大众车门,穿过低矮的灌木丛来到营地。海鸥在沉闷的热气中滑翔着;农业机械在远处嗡嗡作响。几个住在那儿的人走过来,但是样子并不友善。"干什么的?"一个男人问,是个像鹰一样的北美印笫安人。
"我以为这是一处公园。"
"你想错了。这是私人的地方。"
"我是个记者。我希望能采访你们中的几个人。"
"你为谁工作?"
"《小望远镜》杂志。"
糟糕的气氛稍微有点缓和。"你难道不该写写芭芭拉·史翠珊最新的鼻子历险记吗?"这个北美印第安人说,还冷嘲热讽地加了一句,"没有不敬的意思。"
"好吧,抱歉,我不是《国际先驱论坛报》的,但是为什么不给我个机会呢?你们可以利用一些稍微正面的报道,除非你们真的想通过挥舞标语牌和弹唱一些抗议歌曲就把对岸的定时原子弹给拆了。没有不敬的意思。"
一个南方人吼了一嗓子:"女士,你废话够多的。"
"采访结束了,"北美印第安人说,"离开这里。"
"别担心,米尔顿--"一个上了点年纪,白头发,黄褐色脸色的女人站在她的活动房车的台阶上,"我来见见这位。"一只贵族杂交犬在主人身边看着她。显然她的话有分量,人群毫无异议地散开了。
路易莎走向活动房车:"爱与和平的一代?"
"1975年跟1968年可太不一样了。海滨在我们的组织里有内线。上周当局想要清理出重要人物所在的这块地方,发生了流血事件。那让警察有借口发动一轮逮捕行动。恐怕偏执狂是要付出些代价的。进来吧。我叫赫斯特·范·赞特。"
"我一直很期待认识你,博士。"路易莎说。
26
一小时后,路易莎把苹果核喂给赫斯特·范·赞特的那只高贵的狗。范·赞特摆满书架的办公室整洁的程度如同格拉什办公室混乱的程度一样让人印象深刻。路易莎的主人正在进行总结陈述:"公司和激进主义分子的斗争是那种发作性睡眠症(注:一种无法控制的阵发性嗜睡或突然的沉睡。)和记忆力之间的斗争。公司有金钱、权力和影响力。我们唯一的武器是公众的愤怒情绪。愤怒阻止了亚肯大坝的修建计划,赶走了尼克松,同时也是结束在越南的丑恶行径的部分原因。但是愤怒不容易制造和掌握。首先,你需要仔细调查;其次,广泛的意识,只有当它达到临界点的时候,公众的愤怒情绪才会通过爆发而成形。任何阶段都可能遭到破坏。在这个世界上埃尔伯托·格里马迪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掩盖真相来对抗周密的调查,例如利用各种委员会,让真相显得枯燥无趣,传送错误信息或是恐吓调查者。他们通过削弱教育、拥有电视台、付给社论作者们"特邀嘉宾的报酬"或者干脆购买媒体来消除人们的意识。媒体--不单是《华盛顿邮报》--是民主人士开展内战的地方。"
"那是你把我从米尔顿和他的同伴手里救出来的原因。"
"我想告诉你我们看到的真相,这样的话,关于要支持哪一方,你至少能做出一个有根据的决定。在小型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注:纽约州东南部举行的摇滚音乐节。)期间写一篇文章讽刺绿色前线的新沃顿奈特,你就会证实每个共和党人的偏见,从而让真相隐藏得更深。写关于海鲜中的辐射物指标,制造污染的人制定的'安全'污染范围,为了竞选捐献而拍卖的政府政策,还有海滨的私人警察部队,你会一点点地提高公共意识的温度,逼近它的燃烧点。"
路易莎问:"你认识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吗?"
"我当然认识,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
"我本来觉得你是反对他的……或者不是?"
对路易莎采用的策略,范·赞特点点头:"我是六十年代早期在哥伦比亚特区举行的一次跟联邦能源委员会有关的智库会议上遇到他的。我非常敬畏他!诺贝尔奖获得者,曼哈顿计划(注:美国陆军部在1942年开始实施的一项研制原子弹的秘密计划。)的元老。"
"你知不知道任何关于他写的一份报告的情况,谴责'九头蛇-零'项目,而且要求天鹅颈-b停止工作?"
"思科史密斯博士?你有完全的把握吗?"
"'完全的把握'?不。'绝对的把握'?是的。"
范·赞特看起来有些急躁:"我的上帝,如果绿色前线能掌握一份……"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如果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写了一份报告猛烈抨击'九头蛇-零',并且威胁要公布于众,那么,我就不相信他是自杀的了。"
路易莎注意到她们两个都在低声交谈。她问了一个她觉得格拉什同样会问的问题:"相信海滨仅仅为了避免负面宣传就会暗杀像思科史密斯这样德高望重的人,这不是有点偏执狂吗?"
范·赞特从软木公告板上取下来一张七十多岁女人的照片:"给你介绍个人。马果·洛克。"
"前几天我在一张标语牌上看到过她的名字。"
"马果自从海滨买下了天鹅颈岛就成了绿色前线的积极分子。她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允许我们在这里活动,是海滨方面的眼中钉肉中刺。六周前,她的小屋--离海边两英里远--遭到了入室抢劫。马果没钱,只有几小块土地,她不愿意卖掉它们,无论海滨摆出多么诱惑的条件。唉。歹徒把她打得不省人事,扔下她不管,让她死去,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拿。那实际上还不是件谋杀案,因为马果还处于昏迷状态。按照警方的说法,那是一次没计划好,并且导致不幸后果的抢劫事件。"
"对马果来说太不幸了。"
"而对海滨来说真他妈太幸运了。治病的账单把她的家庭压垮了。袭击发生几天以后,一家叫'开景'的洛杉矶地产公司站出来向马果的表亲提出要用四倍的市场价格收购沿岸的这几亩矮灌木丛地皮准备建立一个私人的自然保护区。于是我让绿色前线调查了一下'开景'公司。它八周之前刚刚注册,而且你猜公司的捐赠人名单上谁的名字排在最前面?"范·赞特冲着天鹅颈岛的方向点点头。
路易莎将会认真考虑这所有的事情。"你会收到我的消息的,赫斯特。"
"希望我会。"
27
在埃尔伯托·格里马迪位于天鹅颈岛的办公室里,他、比尔·斯莫科和乔·纳皮尔正在饶有兴致地听着场外安全情况简报。与跟在他后面的谄谀小人和请愿者相比,他喜欢这两个人直截了当的做事方式。他喜欢让秘书到接待区,在那里公司的头头、工会的领导还有政府部门的人都被告知要等待,最好是等上好几个小时。然后秘书说:"比尔、乔、格里马迪先生现在有空接见你们了。"斯莫科和纳皮尔让格里马迪尽情沉浸在他对自己性格中像j·埃德加·胡佛(注:(1895-1972)美国前联邦调查局局长,曾建立指纹档案,对美国公务人员进行"忠诚"凋查。)一面的愉悦中。他觉得纳皮尔是个坚定而强悍的家伙,在加利福尼亚三十五年的生活也没有让他在新泽西的童年回忆变得柔和一点;比尔·斯莫科是他的常客,他为了执行主人的命令,会突破重重险阻,不顾任何道德和法律的约束。
今天的会议参加人员中增加了李菲,纳皮尔叫她来汇报他们未成文的议事日程上的最后一项:一个本周造访天鹅颈岛的记者,叫路易莎·雷,是否会是个危及安全的危险人物。"那,菲,"桌子边上的格里马迪调整了一下姿势,问道,"我们对她有什么了解?"
李菲说起话来像从大脑清单里调出东西一样:"《小望远镜》杂志记者--我想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了?二十六岁,志向远大,思想解放但不激进。莱斯特·雷的女儿,他是个外国通信记者,最近刚去世。母亲七年前和他友好地离婚后,又跟一个建筑设计师结了婚,住在布衣纳斯·耶巴斯的尤因斯维尔住宅区。没有兄弟姐妹。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历史和经济学,以最优异的学业成绩毕业。开始在《洛杉矶记录报》、《论坛》和《先驱》上有几篇政治方面的文章。单身,独居,没有欠费记录。
"没意思的人。"纳皮尔评论说。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我们现在讨论她。"斯莫科说。
李菲对格里马迪说:"我们发现她周二启动仪式的时候在研发部门转悠。她声称和思科史密斯博士约好见面。"
"关于?"
"受《小望远镜》委托写一篇文章,但是我觉得她在找什么东西。"
这位首席执行官看看纳皮尔,后者耸耸肩:"难说,格里马迪先生。如果她在找什么东西,我们应该假设她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格里马迪喜欢说出显而易见的事:"那份报告。"
"新闻记者都有狂想症,"李说,"特别是年轻人,如饥似渴地想要寻找自己的首条轰动性独家新闻。我猜她可能认为思科史密斯博士的死是……我该怎么说呢?"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露出迷惑的表情。
"格里马迪先生,"斯莫科插话说,"我相信菲顾虑太多了,她想说的是:这个姓雷的女人可能觉得是我们把思科史密斯博士除掉了。"
"'除掉了'?上帝啊,真的吗?乔,你怎么想?"
纳皮尔摊开手掌:"可能菲是对的,格里马迪先生。《小望远镜》并不靠立足于坚实的事实根据而闻名。"
"我们和这份杂志有什么关系吗?"格里马迪问。
纳皮尔摇摇头:"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她打过电话,"李继续说,"问问她是否能采访一些我们的人,写一篇关于一位科学家一天生活的文章。于是我邀请她来饭店参加今晚的宴会,而且许诺周末给她介绍几个人。实际上--"她扫了一下手表,"我一个小时后就会在那里见她。"
"我说可以的,格里马迪先生。"纳皮尔说,"我宁愿让她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找独家新闻,我们可以监视她。"
"很对,乔。很对。评估一下她的威胁有多大。同时消除任何关于可怜的鲁弗斯的病态的猜疑。"冲周围的人生硬地微笑了一下,"好了,菲,乔,就这样吧,谢谢你们花时间来。比尔,跟你说说多伦多的一些事。"
就剩下了首席执行官和他的问题解决者。
"我们的朋友,"格里马迪开始说,"劳埃德·沪科斯。他让我挺担心。"
比尔·斯莫科考虑了一下,说:"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他正春风得意,好像手里握着一副四张a的牌。我不喜欢这样。看好他。"
比尔·斯莫科点点头。
"还有,你最好想个让路易莎·雷遭遇突发事故的好计划。你在机场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但是思科史密斯是一个有名的外国人,所以我们不想让这个女人发现任何关于谋杀的说法。"他冲纳皮尔和李的方向摇摇头,说,"那两个人对思科史密斯的事有什么怀疑吗?"
"李什么也没多想。她是个搞公共关系的人,仅此而已。纳皮尔不关心,也发现不了。格里马迪先生,他视而不见,而且很快就退休了。"
28
艾萨克·萨克斯弓着背坐在天鹅颈饭店酒吧里的凸窗上,看着傍晚奶油般大海中的游艇。桌子上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啤酒。这位科学家的思绪从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的死转移到害怕自己藏起来的思科史密斯的报告副本可能被发现,再到纳皮尔关于要保守秘密的警告。说好了,萨克斯博士,你的想法是海滨公司的财产。你可不想对格里马迪先生这样的人食言,不是吗?难听却有效。
萨克斯努力回忆没有这个心结时是什么感觉。他想念自己以前在康涅狄格的实验室,在那里整个世界只包括数学、能源和原子联级,而且他还是那里的探索者。他和这些政治中的数量级根本扯不上关系,错误的效忠可能会让你在宾馆客房里脑袋开花。你要粉碎那份报告,萨克斯,该死的,一页页仔细粉碎。
他的思绪又飘到了氢气积聚室、爆炸、人满为患的医院、第一批死于辐射污染的人。官方调查。替罪羊。萨克斯攥紧拳头并在一起。迄今为止,他对海滨的背叛还只是思想上的犯罪,并没有付诸行动。我敢越过那条线吗?饭店的经理引领着一对花匠走进宴会厅。一个女人在楼下闲逛,搜寻还没到的某个人,然后随意地走进了充满活力的酒吧。萨克斯很欣赏她精挑细选的仿麂皮套装、细长的身材、素净的珍珠项链。酒吧招待给她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说了个笑话,但她只是对此表示感谢,并没笑。她朝他这边转过身,然后他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正是五天前他误以为是梅根·思科史密斯的那个女人:恐惧的心结拉得更紧了,萨克斯一边转过脸,一边慌忙通过游廊走了出去。
路易莎漫步走到凸窗。桌子上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啤酒,但是看不到它主人的影子,于是她坐在仍然温暖的座位上。这是房间里最好的位置了。她看着傍晚奶油般大海中的游艇。
29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的目光在烛光照亮的宴会厅里游移。房间里充斥着越来越多的说话声,但很少有人在听。他的演讲比劳埃德·沪科斯的赢得了更多也更长的笑声,后者现在跟格里马迪的执行副总裁威廉·威利坐在一起严肃地商议着什么。现在,那两个人那么认真地在讨论什么?格里马迪又让比尔·斯莫科的脑子记下一件事。环境保护署署长正在跟他讲关于亨利·基辛格上学时的一个冗长的故事,所以格里马迪开始对想象中的一群听众发表关于能源主题的演讲。
"权力。我们是怎么理解的?'能决定另外一个人运气的能力'。你们这些科学家、建筑业巨头和舆论导向人,我的喷气式飞机在拉瓜迪亚机场起飞,在布衣纳斯·耶巴斯着陆之前,你们都是无名小卒。你们这些华尔街的大人物、当选官员、法官们,我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打败你们,但是你们终将彻底落败。"格里马迪跟环境保护署署长说了几句,让对方觉得他没有不专心--他的确没有。"但是为什么一些人能够统治其他人,而绝大多数人像奴才和牲口一样生老病死?答案是三位一体。首先:上帝赋予的超凡魅力。第二:把这些魅力培育成成熟的修养,因为尽管人性的土壤富含才华,但一万颗种子中只有一颗会开花--因为其他缺乏修养。"李菲指引着麻烦的路易莎·雷到一圈人中间,格里马迪的目光扫到她们,斯拜罗·阿格纽主持着那圈人的谈话。这个记者真人看起来比照片要好看:那就是她让思科史密斯上了套的原因。他看到了比尔·斯莫科的眼神。"第三:对于权力的意志。人们的命运各不相同,究其原因就是这个。什么驱使一些人不断获取权力而他们的大多数同胞却在失去、误用或躲避它?是上瘾了吗?财富?生存?自然选择?我认为这些都是迷惑人的外衣和结果,不是根本的原因。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没有什么"为什么"。这是我们的本性使然。''谁'和'什么'比'为什么'更深刻。"环境保护署署长说出关键的一句话,自己为此笑得浑身发抖。格里马迪在牙齿之间挤出几声轻轻的笑:"非常有趣,汤姆,绝对笑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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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莎·雷表现得中规中矩,像是个愚蠢的记者,好让李菲相信她构不成威胁。只有那时候对她的管制才可能更宽松些,才可能找到跟思科史密斯一起的反对者。乔·纳皮尔是保安部门的负责人,他让路易莎想起了她的父亲--安静、严肃、年龄相仿而且都脱发。在摆满十道菜的丰盛晚宴上,她看到他有一两次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自己。"还有,菲,你从来都不觉得在天鹅颈岛上受拘束吗?"
"天鹅颈岛吗?这里是天堂!"这个公关兴致勃勃地说,"去布衣纳斯·耶巴斯也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海岸往南有洛杉矶,我家在北面的旧金山,这太完美了。商店购物和水电费补贴、免费医疗、干净的空气、没有犯罪、海景。连男人们,"她压低声音坦承,"都是经过审查的--实际上我可以看到他们的个人资料--所以你知道在约会对象中不会有任何十足的讨厌鬼。说到这一点--艾萨克!艾萨克!你现在被征用了。"李菲抓住了艾萨克·萨克斯的胳膊肘,"你记得前几天偶尔碰到路易莎·雷吧?"
"我是个幸运的被征召的家伙。嗨,路易莎,又见面了。"
路易莎跟他握手的时候感到他有点躁动不安。
"雷小姐来这儿,"李菲说,"是要一篇关于天鹅颈岛文化风俗方面的文章。"
"噢?我们是个无趣的部落。我希望你能达到字数要求。"
李菲笑容满面地说:"我相信艾萨克能腾出点时间回答你的任何问题,路易莎。对吧,艾萨克?"
"我恰恰是无趣的人中最无趣的那个。"
"别信他的,路易莎,"李菲警告她,"这不过是艾萨克策略的一部分。一旦你的防备意识下降,他就会发动突然袭击。"
这位所谓的淑女杀手踩着后脚跟晃着,还一边局促地冲着自己的脚指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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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3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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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萨克·萨克斯可悲的缺点,"两个小时后,艾萨克·萨克斯一屁股坐在路易莎对面的凸窗上,分析说,"是这个。太懦弱,不能成为一个武士,但是又不够懦弱,不会躺下来像一条好狗一样打滚。"他的嗓音像冰上的斑比鹿一样发抖。桌子上的一瓶葡萄酒快喝完了。酒吧里没人了。萨克斯记不得上次他喝得这么醉或是像这样感到既紧张又放松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放松,因为他准备好刺破他良心上的这块脓包。让萨克斯感到既好笑又奇怪的是,他迷上了路易莎·雷,而且他为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相遇觉得非常难过。女人和记者总是模糊地重影。"让我们换个话题。"萨克斯说,"你的车,你的--"他模仿一种好莱坞影片里军情五处官员的嗓音,"'大众车。'它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的甲壳虫车有名字?"
"所有的甲壳虫车的车主都给它们起名字。但是请别跟我说它叫约翰、保罗或是伦戈(注:甲壳虫乐队三名成员的名字。)。"上帝啊,路易莎·雷,你可真漂亮。
她说:"你会笑我的。"
"我不会。"
"你会。"
"我,艾萨克·萨克斯,郑重发誓不会笑。"
"你最好别有一个像卡斯珀这样的中名。它叫加西亚。"
他们两个都强忍着但身体却在抖,终于他们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或许她也喜欢我,或许她并不是仅仅在做她的工作。
路易莎收住笑,说:"这就是你发誓的价值啊?"
萨克斯做出一个认错的手势,擦了擦眼睛:"我的誓言通常会维持更久些。我不明白为什么它这么有趣,我的意思是说,加西亚--"他哼了一声,"不是那么有趣的名字。我曾经与一个女孩约会过,老天,她给她的车起名叫'老驽马'。"
"我前男友是伯克利分校垮掉的一代的成员,他起的。根据杰瑞·加西亚(注:(1942-1995)美国音乐人,"感恩而死"乐队的吉他手。)起的,你知道的,'感恩而死'乐队的那个。车子的发动机垫圈渗漏了,他就把它丢在我的寝室前,那时候他为了一个啦啦队长甩了我。有点夸张,但是是真的。"
"然后你没有用喷灯把它烧了?"
"加西亚以前的主人是个爱骗人的多情种,这不是它的错。"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萨克斯本来没有打算这样说,但是这样说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路易莎·雷点点头客气地表示感谢。"别管怎么样,加西亚这个名字跟这辆车很配。收音机总是调不准,开快了就要散架,行李厢锁不上,漏油,但是看起来决没有要报废的样子。"
请她再来,萨克斯想。别傻了,你们又不是一对孩子。
他们看着月光里飞溅的浪花。
说出来。"前几天--"他的声音很低,他感到不舒服,"你在思科史密斯的房间里找一些东西。"影子好像也竖起了耳朵。"不是吗?"
路易莎看看有没有偷听的人,然后十分小声地说:"我知道思科史密斯博士写过某份报告。"
"鲁弗斯必须和设计并建造那个东西的团队紧密合作。那就是我。"
"那么你知道他的结论是什么?关于九头蛇反应堆?"
"我们都知道!杰索浦斯、摩西、肯尼……他们都知道。"
"关于一个设计缺陷?"
"是的。"万变不离其宗。
"如果发生事故会有多糟糕?"
"如果思科史密斯博士是对的,那会比'糟糕'糟糕得多。"
"为什么不干脆关闭天鹅颈-b,等待进一步调查呢?"
"金钱,权力,怀疑,一般就是这些。"
"你同意思科史密斯的结论吗?"
小心。"我同意有许多理论上的风险。',
"是否有压力使你不能说出你的怀疑?"
"每位科学家都有。每位科学家都同意了。除了思科史密斯。"
"是谁,艾萨克?埃尔伯托·格里马迪?这件事还跟上层有关系吗?"
"路易莎,如果一份报告的副本到了你的手上,你对它会怎么处理?"
"尽我所能尽快将之公布于众。"
"你是否意识到……"我不能说。
"意识到上层人物宁愿看到我死也不愿看到九头蛇名誉受损?现在这是我意识到的全部了。"
"我不能保证任何事情。"上帝,多么软弱啊。"我之所以成为一个科学家是因为……他就像在浑浊的河流中淘金一样。真理就是金子。我--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新闻记者所在的河流一样浑浊。"
月光洒在水面上。
"去做,"路易莎最后说,"所有你不能做的事情。"
32
一大早,天气晴朗但风很大,路易莎·雷看着打高尔夫的人穿过翠绿的球场,心想如果昨晚她邀请艾萨克·萨克斯上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他按约定会跟她一起吃早饭。
她想是否本应该打电话给贾维尔。你不是他的妈妈,你不是他的监护人,你只不过是个邻居。她没有被说服,但当她发现这个小男孩正在垃圾滑槽边啜泣时,却不知如何能对他视而不见,也不能下楼到楼管员那里借来他的钥匙,然后在垃圾桶里翻找他心爱的集邮册。跟那时候一样,现在她也不知道如何解脱自己。他身边没有任何人,而且十一岁的孩子也不会耍手段。不管怎样,你身边有其他人吗?
"看起来你好像承受着全世界的重担。"乔·纳皮尔说。
"乔。坐吧。"
"坐坐也无妨。我带来一条坏消息。艾萨克·萨克斯让我表达诚挚的歉意,但是他不得不爽约了。"
"噢?"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今天早上飞往我们的三里岛建设地--拉拢一帮德国人。西德尼·杰索浦斯本来作为技术支持人员将随同前往,但是他的父亲得了心脏病,而艾萨克正是下一个人选。"
"哦,他已经离开了吗?"
"恐怕是的。他在--"纳皮尔看看表,"科罗拉多州的洛基山脉上空。不用想,昨晚的酒还没醒,正在灌水呢。"
别让你的失望表现出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明天早上。"
"哦。"该死,该死,该死。
"我比艾萨克年长一倍,而且比他丑三倍,但是菲让我带你在这个地方参观一下。她安排了她觉得你会感兴趣的几个人物采访。"
"乔,你们真是太好了,为我腾出这么多的周末时间。"路易莎说。你知道萨克斯就要叛变了吗?怎么知道的?除非萨克斯是个探子?我现在搞不懂了。
"我是个孤独的老头子,手头上有太多的时间。"
33
两个小时后,乔·纳皮尔打开控制室的门,用手撑着,说:"之所以研发部被称作'鸡舍'是因为有学问会下蛋的人都在那儿。"路易莎边笑边在她的笔记本上快速记下来。"你们给反应堆所在的建筑起什么名字?"
一个嚼口香糖的技工喊道:"'勇敢者之家'。"
乔的表情表示他觉得很有趣:"那绝对不能写进去。"
"乔跟你说我们把保安部叫什么吗?"这个控制人员咧着嘴笑。
路易莎摇摇头。
"'人猿星球'。"他转向纳皮尔,说,"介绍下你的客人吧,乔。
"卡洛·邦,路易莎·雷。路易莎是个记者,卡洛是主管技师。再待会儿,你会听到很多他的外号。"
"如果乔愿意把你让给我五分钟,我带你逛逛我的小帝国。"
一个闪着荧光的小房间里到处是控制板和计量器,当邦向路易莎解释这些东西的时候,纳皮尔观察着她。邦的手下检查着输出数据,对着表盘皱眉,在书写板上打着钩。邦跟她调情,当路易莎转过身去的时候,看到了纳皮尔的眼神,模仿着大胸脯的样子;纳皮尔严肃地摇摇头。米莉会冲着你像母鸡一样喋喋不休,他想。请你过去吃饭,把你喂得撑死,然后就唠唠叨叨地数落你需要被数落的事情。他回忆起路易莎还是一个可爱的六岁小姑娘时的样子。自从上次在第十区警察局的聚会上见到你,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姑娘有那么多种职业的选择,有那么多的记者可能抓住了思科史密斯之死的可疑之处,为什么偏偏是莱斯特·雷的女儿呢?为什么偏偏在我即将退休之前呢?是谁想出了这个变态的玩笑?这个城市?
纳皮尔都快哭出来了。
34
太阳落山的时候,李菲快速熟练地搜查着路易莎·雷的房间。她检查了马桶的蓄水池;床垫下面有没有夹缝;地毯下面有没有活动板门;迷你酒吧里;壁橱里。原版可能被缩印成四分之一大小。被李驯服的接待员报告说萨克斯和路易莎谈话到凌晨时分。萨克斯今天早上被调离了,但他可不是傻瓜,他可能已经为她存了一份。她把电话的送话口拧开,看到了纳皮尔喜欢的传送器,伪装成电阻一样。她搜查了路易莎的小旅行袋中隐蔽的地方,但是除了一本《万里任禅游》(注:作者罗伯特·m·波西格,书中记述了作者在七十年代一个夏季,单独骑机车旅行,将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写下,向他十一岁的儿子倾吐。本书曾被《时代杂志》选为七十年代十本最有影响力的书之一。)外,没有发现任何打印材料。她翻看着这个记者桌子上的记事本,但是从路易莎加过密的速记写法中也看不出什么。
李菲想自己是不是在浪费时间。浪费你的时间?麦克森石油公司为这本恩科史密斯的报告把价码抬高到了十万美元。而且如果十万美元是认真的,他们也会认真考虑付出一百万。为了败坏整个原子能项目的名声,把它早早地送入坟墓,一百万很划算了。所以继续找。
电话嗡嗡地响了四下;这时路易莎已经在大厅等电梯了。李确认了没有任何问题后离开了,从楼梯下去的。十分钟后,她从前台打电话给路易莎:"嗨,路易莎,我是菲。回来很久了?"
"刚回来,简单冲了个澡。"
"下午收获颇丰吧?"
"的确如此。我已经收集到能写两三篇东西的材料了。"
"好极了。听着,除非你有其他安排,不然我们在高尔夫俱乐部吃晚餐怎么样?天鹅颈岛的龙虾是全世界最好的。"
"评价可不低啊。"
"我可没在求你相信我的话。"
35
甲壳类动物的碎片堆得很高。路易莎和李菲在盛着柠檬味水的盆里沾沾手指,随后李用眉毛示意服务员拿走盘子。"我弄得一团糟。"路易莎把餐巾纸掉地上了。"我是班里最邋遢的人,菲。你真该在瑞士为年轻女士们开设一所捕鱼学校。"
"海滨村的大多数人可不那样看我。有人告诉过你我的外号吗?没有?李先生。"
路易莎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样的反应。"给点故事背景可能我会懂。"
"我干这份工作的第一个星期,在餐厅,为自己弄杯咖啡。有个工程师走过来,跟我说他遇到了个机械性质方面的问题,问我能否帮忙。和他一起的人在后面窃笑。我说:'恐怕不能。'这个家伙说:'你肯定能帮忙。'他想让我帮他给螺栓上上油以减轻他螺母上过多的压力(注:此处暗指性骚扰。)。"
"这个工程师多大了?十三岁?"
"四十,已婚,两个孩子。接着他的伙计们就高声大笑起来。你会怎么办?急中生智地说些贬损他的话,让他们知道你给惹毛了?扇他,然后被人说成发癔症?再或者,好像喜欢被侮辱一样偷偷溜出去,什么也不做?这样任何在场的男人都能跟你说那样的狗屎话而不受惩罚?"
"正式控诉?"
"证明女人在情况变得困难时会求助于男上司?"
"那你做了什么?"
"一月中旬让他调到了我们在堪萨斯的工厂。在荒无人烟的中部。我为他的妻子感到难过,但是谁让她跟他结婚呢。消息传开,我就有了绰号叫'李先生'。一个真正的女人不会那么残忍地对待那个可怜的家伙,不,一个真正的女人会把他的笑话当成一种恭维。"李菲展平桌布的皱纹,"你在你的工作中撞上过这样讨厌的事吗?"
路易莎想起了纳斯鲍姆和杰克斯,说:"一直有。"
"可能我们的女儿们会生活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但是我们,算了吧。我们必须帮助自己,路易莎。男人不会为我们做这件事的。"
这个记者感觉到了议事日程正在改变。
李菲靠过来,说:"我希望你愿意把我看作你自己在天鹅颈岛的消息灵通人士。"
路易莎小心试探着说:"新闻记者需要消息灵通人士,菲,所以我当然会记着。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小望远镜》杂志没有那么多财力支付你可能期待的那种酬金--"
"男人发明了金钱。女人发明了互相帮助。"
一个聪明的人,路易莎想,能看清什么是陷阱,什么是机遇。"我清楚……一个无足轻重的记者怎么能'帮助'一个你这种身份的女士呢,菲?"
"不要低估了自己。友好的新闻记者能成为重要的盟友。如果什么时候你想要讨论任何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天鹅颈岛上的工程师们每年吃掉多少薯条--"她的声音淹没在餐具的碰撞声、鸡尾酒会酒吧里的钢琴声和身后的笑声里,"比如说思科史密斯博士收集的关于九头蛇反应堆的数据,仅仅是举个例子,我保证你会发现我比你想的更愿意合作。"
李菲捻了捻手指,餐后甜点的餐车就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下面,柠檬和甜瓜做的果汁牛奶冻,卡路里很低,很爽口,在喝咖啡前吃最好。这事你信任我吗?"
转变太突然了,路易莎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刚才所听到的。"我相信你说的。"
"很高兴我们彼此理解。"
路易莎想:新闻业中允许多大程度的虚假成分?她记得一天下午在医院的花园里,父亲给出的回答:我是否曾经为了得到我的新闻而撒谎?如果能让我距离真相更进一英寸,每天早饭之前就能撒十英里高的弥天大谎。
36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路易莎的梦境,让她回到了洒满月光的屋子。她抓过台灯、收音机闹钟,最后才抓到电话听筒。有一阵儿,她记不得自己是谁,在什么样的床上。"路易莎?"黑色深渊里传来的声音让她记起来了。
"是,路易莎·雷。"
"路易莎,是我,艾萨克,艾萨克·萨克斯,长途电话。"
"艾萨克!你在哪里?现在几点了?为什么--"
"嘘,嘘,对不起,吵醒你了,对不起,我昨天凌晨才离开。听着,我在费城。现在是东部时间七点半,加利福尼亚很快就要天亮了。你还在听吗,路易莎?电话没断吧?"
他很害怕。"是的,艾萨克,我在听。"
"我离开天鹅颈岛之前,让加西亚带了一份礼物给你,没什么,不过是个随便玩玩的东西。"他竭力让他的话听起来随意些,"明白吗?"
上帝啊,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路易莎?加西亚有件礼物给你。"
路易莎大脑中更警觉的部分奋力站了出来。艾萨克·萨克斯把一份思科史密斯的报告放在你的大众车里了。你提到行李厢锁不上。他觉得我们现在正被窃听。"你真是太好了,艾萨克。希望它没有花掉你很多钱。"
"物有所值。很抱歉打扰你的美梦了。"
"祝你坐飞机一路平安,很快能再见了。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我很愿意。好了,要去赶飞机了。"
"一路平安。"路易莎挂上了电话。
等一下再离开,像有条不紊的样子?或者马上离开天鹅颈岛?
37
对面四百多米的科学村。乔·纳皮尔的窗户上呈现出破晓前夜空的景色。一台电子监视设备的控制台占据了半个房间。扬声器里传来挂断的电话里的低沉响声。纳皮尔向后倒着噪音很大的盘式录音机中的带子。"我离开天鹅颈岛之前,让加西亚带了一份礼物给你,没什么,不过是个随便玩玩的东西……明白吗?"
加西亚?加西亚?
纳皮尔冲着他的冷咖啡愁眉苦脸,打开了一份写着"lr#2"的文件夹。同事、朋友、联系人……目录里没有什么加西亚。最好提醒比尔·斯莫科在我找机会跟路易莎谈谈之前别接近她。他将打火机里的火焰打了出来。找到比尔·斯莫科都很难,别说提醒他了。纳皮尔把带苦味的烟吸进肺里。他的电话响了,是比尔·斯莫科:"那么,这个该死的加西亚是谁?"
"不知道,档案中什么也没说。听着,我不想让你--"
"你他妈的工作就是搞清楚,纳皮尔。"
好啊,现在你这样跟我说话了?"嘿!你小心--"
"你自己小心。"比尔·斯莫科把电话挂了。
坏了,坏了,有大麻烦了。乔一把抓起他的夹克衫,掐灭香烟,离开了他的房间,向对面路易莎住的饭店大步走去。五分钟的路程。他想起比尔·斯莫科威胁的语气,于是突然加速跑了起来。
38
路易莎把她的东西塞进小旅行包里时有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罗伯特·弗罗斯特在另一家饭店白吃白喝后逃走了。她沿着楼梯下楼到空荡荡的大厅。踩在地毯上像踩在雪上一样没有任何声音。里面的办公室里,一台收音机里传出甜蜜而琐碎的小声交谈。路易莎轻手轻脚走向大门,希望能不用解释什么就离开。门被锁上了,外面的人进不来但里面的人能出去,路易莎很快就大步走过饭店的草坪来到停车场。黎明前吹拂的海风诉说着含糊不清的承诺。内陆的夜空变成了暗玫瑰红色。没人在附近,但走近自己的车时,路易莎克制着自己不要突然跑起来。保持镇定,而且你可以说为了看日出而开车沿着海角走。
行李厢第一眼看上去是空的,但是毯子盖着一堆凸起的东西。在挡板下面路易莎发现了用黑色塑料垃圾袋包着的一包东西。她取出一个香草色的文件夹。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见封面上写着:九头蛇-零反应堆--一个操作评估模式--项目负责人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根据1971年的军事和工业反间谍法案,非法持有是一种违反联邦法律的犯罪行为。
大约五百页的表格、流程图、计算和证据。得意的感觉顿时汹涌澎湃。稳住,这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路易莎看到不远处有东西在移动。一个男人。路易莎躲到加西亚后面。"嘿!路易莎!等等!"乔·纳皮尔!好像做梦一样,梦到的都是钥匙、锁和门,路易莎把香草色的文件夹装进黑色垃圾袋,藏在副驾驶座位下面--纳皮尔开始跑了,他手电筒的灯光扫亮了行将退去的夜色。发动机发出一声慵懒的狮子般的怒吼--这辆大众倒车速度太快了。砰的一声,乔·纳皮尔给撞到后面,叫了起来。路易莎看到他像个滑稽剧演员一样单脚跳着。
她没停下来道歉。
39
比尔·斯莫科那辆满是尘土的黑色雪佛兰在天鹅颈岛大桥的岛屿检查点刹车停下。海峡对面的大陆上点缀着几缕灯光。警卫认出了这辆车,在驾驶座旁的窗户边等着。"早上好,先生!"
"看起来是不错。里克特,对吧?"
"是的,斯莫科先生。"
"我猜乔·纳皮尔刚打电话给你,命令你们不要让一辆橙色的大众车通过检查点。"
"没错,斯莫科先生。"
"我来这里是要取消这个命令,这是格里马迪先生本人的命令。你要升起挡杆让大众车过去,我跟着它。你现在要打电话给你在那头检查点的兄弟,告诉他看到我的车之前,不要让任何东西通过。纳皮尔来这里的时候,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你告诉他埃尔伯托·格里马迪说:'回去睡觉。'明白了吗,里克特?"
"明白了,斯莫科先生。"
"你今年春天结的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您记性真好,先生。"
"我的确是。想开始建立一个家庭了?"
"我妻子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斯莫科先生。"
"给你个建议,里克特,关于如何在保安这一行获得成功。你想听这条建议吗,孩子?"
"我想,先生。"
"最笨的狗也能坐着看守。要动脑筋的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转过头去。我说的你懂吗,里克特?"
"您的意思我全懂,斯莫科先生。"
"那么你年轻的家庭的未来就安全了。"
斯莫科的车沿着检查点的房子往后退,然后一下子沉了下去。一分钟后,一辆快喘不过气的大众车绕过海角突然转向。路易莎停下车,摇下车窗,里克特出现了,随后斯莫科听到"家里有急事"。里克特跟她道了声一路平安,然后升起挡杆。
比尔·斯莫科把车挂到一挡,二挡。这辆雪佛兰开上桥的时候,路面发出的声音开始变化。三挡,四挡,踩下踏板。甲壳虫车的破旧的尾灯越来越大,五十码,三十码,十……斯莫科还没开车灯。他突然转向开到一条通畅的反向车道上,调到五挡,然后跟她并排着开。斯莫科笑了。她以为我是乔·纳皮尔。他突然猛地转动方向盘,甲壳虫夹在他的车和桥栏杆之间,金属发出刺耳的尖叫,直到桥栏杆脱离了水泥,甲壳虫车摇晃着冲了出去。
斯莫科使劲踩下刹车。他从车里出来,外面空气凉爽,他闻到了灼热的橡胶味。向下六七十英尺,一辆大众的前挡板消失在空旷的大海里。即使她的背没断,三分钟内也会淹死的。比尔·斯莫科检查着他的车身上的伤痕,感到挺泄气。他觉得,无名无姓,无法辨认的谋杀缺少人与人接触的刺激。
美国的太阳开始显露出全形,宣示着新的黎明的到来。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1)

四个,五个,噢,不对,我的上帝,六个夏天前,一个金光灿灿的黄昏,我漫步在格林尼治大道,沿路的栗子树硕果累累,山梅花姿容婀娜。这里,丽晶公寓的每一座都堪称是伦敦最贵的地产,但要是你有幸继承其中之一的话,亲爱的读者,卖了它,千万别待在这里。这里的房屋喜欢使用某种黑魔法,然后将它们的主人变成水果蛋糕。罗得西亚警局的前警长便是受害者之一,此前,他曾在某个晚上踟蹰着给我写了张支票,请我编校并出版他的自传。支票被卷得圆圆胖胖,和他那身材如出一辙。我现在之所以能养尊处优,一部分得益于这张支票,一部分在于那产自杜鲁佐伊葡萄园的1983年夏布利酒(注:一种法国白葡萄酒。),这魔药溶解了我们千千万万的悲剧,稀释成了不值一提的误解。
三名穿得像"妓女芭比"的妖娆少女迎面向我走来,占据了人行道的大半部分。我连忙走到车行道上,以免与她们撞个满怀。但是,当我们的距离慢慢拉近时,我看到她们竟然把撕下的艳色冰棍包装纸随手扔掉了。我的幸福感彻底被破坏了。我是说,我们旁边就有垃圾箱。恶心公民蒂莫西·卡文迪什马上不平地冲这些冒犯者叫道:"你们应该把垃圾捡起来。"
一句鄙夷的反问朝我身后射过来:"你想怎样?"
十足的母猩猩。"我不想怎么样,"我回过头答道,"我只是想说,你们--"
一不小心二不注意,我顿感膝盖一曲,就脸着地跌倒在了人行道上。早年有关三轮车事故的记忆又浮现在我眼前,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某个人的膝盖还将我的脸硬塞进了腐叶土壤里。我尝到了血腥味。我这六十老几的人,手腕竟然生生地被往回扭绞了九十度,英格索尔太阳能手表也被解下抢走了。我只想破口大骂一大堆不管过时与否的粗口。这时,一辆冰淇淋车放起了《来自依帕内玛的女孩》,歌声阵阵,袭击者们就像那黎明前的女吸血鬼四散而逃,钱包也因此得以逃过一劫。
"你竟然没有报警?你这个呆子!"我的前妻在她第二天上午要吃的麦麸上撒了些糖,"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是报警吧。你还等什么吗?他们会逃逸得无影无踪。"唉,我夸大了事实,她还以为抢劫我的是五个头发剃成"卐"图案的彪形大汉。事到如今,要我如何去录口供,坦白承认我让三个含着棒棒糖的小女孩不费吹灰之力就此得手?听到这种消息,警察准会在吃企鹅饼干时噎到。不行,我决不会让这个案件记入本国的完成犯罪记录。要是我被劫的英格索尔手表不是热恋时代的定情之物(虽然此时我们的婚姻已陷入了冰河世纪),我肯定对此事绝口不提。
我在哪?
在我这般年纪,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些错综离奇的故事,真是难以置信。
这并不奇怪,一点也不,而是让人毛骨悚然。我本想以德莫特·霍金斯开始这个故事的。但这需要你搜肠刮肚,一笔一画地写出记忆深处的东西。一旦落笔就无法修改,更不能越抹越黑。
* * *
瞧,我只是"清洁工"德莫特·霍金斯的编辑,不是他的精神科医师或什么该死的占星家。我何从知晓菲力克斯·芬奇爵士在那个臭名昭著的夜晚会有怎样的下场?作为《特拉法加书评》的文化部主任,菲力克斯·芬奇爵士还扮演着超人的角色。他是如何在传媒星空散发出熠熠光芒,一夜成名,又缘何在一年后仍然风采依旧?以轰动性为卖点的小报用整个头版做了相关报道;印着格兰诺拉麦片广告的大幅海报被撤下,紧跟第四电台的步伐,追踪某某陨落的始末。如秃鹰和山雀般贪得无厌的"专栏作家"们,不厌其烦地赞叹着艺术界失落的国王。
相比之下,我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名顾问的庄重姿态。但是,我要提醒忙碌的读者,菲力克斯·芬奇爵士的晚宴事故和我的多愁长夜相比,仅仅算得上是一出抛砖引玉。如果你喜欢的话,《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倒是个不错的标题。
那晚是柠檬奖的颁奖晚会,人们相聚在詹克的星光酒吧。这家卷土重来的酒吧位于贝斯沃特大厦匠心独运的天台花园里,刚开张不久。出版业各个环节的巨头们都聚在此地。灵异小说家、社会名流、警察、蓄着山羊胡的买家、营养不良的书商,还有一群把"去死吧"傻不啦叽地会意成"啊,非常乐意"的雇佣文人和摄影师。有人暗中传言说德莫特是我邀请的,看我怎么粉碎它!噢,对了,蒂莫西·卡文迪什一清二楚,他的作者意欲高调报复,整个悲剧只不过是个宣传噱头。那只是怀有嫉心的竞争对手胡诌的鬼话罢了!没人会承认自己曾给德莫特·霍金斯发出过邀请,而现在,他更不可能坦言此事了。
总之,冠军揭晓了,大家都看到五万镑的奖金花落谁家。我喝得酩酊大醉。某个伙计向我介绍了一种名为"地面控制呼叫汤姆少校"的鸡尾酒。时间之箭变成了时间的回飞棒。一曲爵士六重奏拉开了伦巴舞的序幕。我走到阳台上透透气,顺便从外面对这个喧嚣会场做个全面勘测。正在播放的《文学伦敦》让我想起了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对安东尼努斯王朝的评论:"批评家、编辑和评论员雨凑云集,学术氛围黯然凋零,天才一族的没落,使欣赏品味快速沉沦。"
德莫特发现了我,真是冤家路窄啊。我得再啰嗦一句,即使撞到教皇皮乌斯十三世也不会像我见到德莫特那么让人惊讶。事实上,教皇皮乌斯十三世的无误论(注:天主教的教条,内容是教皇在教会皇座上,由于圣灵的特殊协助,代表天主教会发表有关信仰或道德教义时,是无错误的。)才会容忍这样的搭配--我那愤世嫉俗的作者,身穿巧克力色恤衫,打着果汁色的利宾纳领带,外搭一件类似香蕉礼服的外套。我几乎不需提醒好奇的读者,《饱以老拳》下一步只需要进入一家书店销售,当然,不是位于切尔西(注:伦敦西南部一住宅区,为艺术家和作家的聚居地。)正统的约翰·桑多书店以及那些倒霉的报刊经销商。后者位于霍金斯兄弟公司所在的伦敦东区,曾经属于犹太人,后来到了锡克人的手中,现在是厄立特里亚人的。其实,德莫特想要在屋顶花园讨论的问题无非是宣传和发行。
我已跟他解释过上百次,卡文迪什这种作者合资的出版社根本不能把钱浪费在花式目录上,我们也无须以团队建设的名义,在周末为销售业务主力军举行微型单座汽车竞赛。我还解释道,我的作者们都会把他们的精装书赠送给亲朋好友,以臻于完善。我一次又一次地解释,针对时髦痞子的市场已经达到饱和,甚至连《白鲸》在梅尔维尔的有生之年也未获成功,但我没有使用那个动词。"这是一部极精彩绝伦的回忆录。"我向他保证,"多待些时日吧。"
喝醉的德莫特愁眉苦脸,竟连半个字也没听进,眼光越过栏杆极目眺望:"全是烟囱啊。满眼都是。"
我相信,这只是一个假想敌:"所言甚是。"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看了迪斯尼音乐剧《玛丽·波平斯》。清扫烟囱的工人在屋顶上跳舞。妈妈还在疗养院一遍遍地看这部录像。"
"我还记得它上映时的情景呢。似乎让我回到了那个时候。"
"这儿,"德莫特皱起眉头,指着法式窗户里的吧台,"那是谁?"
"就是那个身穿'垃圾塑料袋'还系着领结的男人,他现在正与头戴珠髻的女郎谈笑风生。"
"他是主持人,菲力克斯……呃,菲力克斯什么来着?"
"狗日的菲力克斯·芬奇!!是不是那个还在他那矫揉造作的杂志上对我的书胡说一气的傻×?""那篇评论文章算不上是你最好的作品,但--"
"这是我他妈唯一的一篇评论文章!"
"读上去也没那么糟啦--"
"是吗?'像霍金斯先生这样永无出头之日的作家,无异于现代文学的公路杀手。'注意到人们是如何冠以'先生'二字然后才出此恶语吗?'霍金斯先生应该向那些可怜的树木道歉,它们被一一砍伐,却用来印刷他那自吹自擂的"自传体小说"。难以相信,四百页夸夸其谈的文字竟以贫乏空洞的结局告终。'"
"喂,别急,德莫特,没人会好好读《特拉法加书评》。"
"劳驾!"我的作者叫住一名服务员,"你听说过《特拉法加书评》吗?"
"那还用说。"这个来自东欧的服务员答道,"我非常信赖《特拉法加书评》,他们拥有最聪明的书评作者。"
德莫特把酒杯扔到栏杆的另一边。
"得了吧,什么是评论家?"我分析起来,"看起书来,一目十行,趾高气扬,但从不用心阅读。"
乐队演奏完了爵士六重奏的曲目,德莫特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这时,我已醉得不行,需要叫出租车才能离开,一名嗓门极像街头公告员的伦敦佬突然让整个聚会安静了下来:"评委会的女士们,先生们!敬请注意了!"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2)

圣徒保护我们吧!德莫特正在叮叮当当把盘子拢到一起。"今晚,我们还有一个额外奖--书仙子!"他大声说道。这个伦敦佬无视大家的窃笑和不断起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撕开后假惺惺地念着:"嘉奖最杰出的文学评论家。"他的听众在一旁观望着,喝着倒彩,甚至还有人尴尬地转过身去不加理睬。"竞争是激烈的,但评委们一致认为,获此殊荣的就是《特拉法加书评》的国王陛下--菲力克斯先生,抱歉,应该是荣获官佐勋章(注:英国帝国勋章的一个级别。)的菲力克斯爵士,大家鼓掌!"
煽动者们欢呼起来:"好哇!菲力克斯!真棒!"要是菲力克斯不爱慕那白得的殊荣,想要引起别人关注,他也就不会成为一名评论家了。毫无疑问,他已经在为《星期日泰晤士报》的专栏打腹稿了,题目是《一个城里的芬奇》。在菲力克斯看来,德莫特真心诚意,满脸笑容。"我想知道,我的奖品会是什么呢?"芬奇在掌声渐息时笑嘻嘻地说。"一本由原浆纸印刷并有亲笔签名的《饱以老拳》?剩下的为数不多了吧!"芬奇的朋党一同放声狂笑,激励着他们的"政委"。"或许我还能钻钻引渡条约的空子,免费飞到某个南美国家呢。"
"您说对了,亲爱的--"德莫特眨了一下眼,"您的奖品就是一次免费的飞行。
我的作者抓住芬奇的衣襟,使劲往后一拉,一脚踹进芬奇的腰间,使出柔道招数,将这名比大家印象中更为矮小的公众人物举了起来,高高越过三色紫罗兰衬砌的阳台栏杆,将他抛进了苍茫夜色之中!
芬奇惊声惨叫--他的生命--在变形的金属堆中就此终结,那可是十二层楼高的自由落体运动。
有人把饮料洒到了地毯上。
"清洁工"德莫特·霍金斯立了立领子,倚在阳台上大喊:"那么,现在,究竟是谁难以置信地以贫乏空洞的结局告终了呢?
人们吓得发蒙,纷纷散去,而凶手独自踱到了吃得一片狼藉的桌旁。日后,有几个目击者能回忆起的只是暗黑色的光晕。德莫特拿了装饰有比斯开湾凤尾鱼的比利时饼干,又选了些淋过芝麻油的欧芹。
好不容易,大家才缓过神来。众说纷纭。噢,我的天啊,他们向楼梯涌去。又吵又嚷,引起极大的骚动!我怎么想的?说实话?毛骨悚然。那是肯定的。大为震惊?这还用说。难以置信?当然了。担忧?那倒没有。
我不会否认在这出悲剧性的转折中萌生的一丝慰藉。我在海伊马基特的那间办公室里还堆放着九十五本用收缩性薄膜包装的《饱以老拳》,全是德莫特·霍金斯尚未卖出的作品,记录着不久将在英国享有盛名的杀人犯那慷慨激昂的回忆。弗兰克·斯布拉特--我在塞文奥克斯雇佣的魁梧打字员,我欠他太多太多钱,以至于这个可怜汉完全受制于我--他仍端着盘子,随时待命。
女士们,先生们,这可是精装版的哦。
十四点九九英镑一本。
甘之如饴啊!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编辑,我不喜欢倒叙、伏笔以及难以捉摸的修辞方式。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硕士惯用的后现代主义手法和混沌理论。虽然我用那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开始(或者说重新开始)讲述我的故事,但我并不准备就此事道歉。你看,它让我第一次有意踏上了通向赫尔的道路,或者说是通向赫尔的穷乡僻壤的道路,我那可怕的苦难经历注定在此拉开帷幕。自菲力克斯·芬奇那次"绝唱"以后,我的财政状况便如预见的那样柳暗花明了。借助这妙极了的免费宣传,我那糟糕之作《饱以老拳》竟然飙进了畅销书排行榜,并蝉联了一些时日。直至可怜的德莫特被判进了苦艾林监狱,至少要待上十五年。审判让九点的新闻广播不断更新。菲力克斯爵士一死,便由一个像斯大林那样掌管着艺术协会资金的气焰嚣张者摇身一变,噢,成为了英国最受人喜爱的艺术大师,不再是一个无名艺术小卒了。
站在中央刑事法庭的台阶上,菲力克斯的遗孀对记者说,十五年是"极轻的处罚"。第二天,一次"清洁工·霍金斯,在地狱里腐烂吧"的运动就此开展。德莫特的家人在谈话节目上反唇相讥,人们仔细审查了芬奇的冒犯行为,bbc二台还特意为此拍了一部纪录片,其中,采访我的女同志断章取义,完全割裂了我的妙语连珠。
谁介意呢?钱罐发出噗噗的声音--不,它完全沸腾了,汩汩直流,并把整间该死的厨房点着了。卡文迪什出版社--我和莱瑟姆女士--不知被什么击中了。我们得照顾她的两个侄女(当然是兼职,我还没被国家保险击败)。《饱以老拳》几乎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再版重印。我从事了四十年的出版工作,却从未享有过这样的成功。经营费用来自作者的捐款,而不是来自该死的销售!虽然看起来不是很道德,然而,我的清单里终于有了十年一遇的畅销书。有人间我:"蒂姆,你是怎么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的呢?"
《饱以老拳》其实是小说式回忆录中的一部佳作。文化秃鹰(注:对文化有特殊爱好的人。)先后在深夜谈话栏目和早餐电视节目里讨论了书中的社会政治潜台词。新纳粹分子因为书中大量的暴力成分而争相购买。伍斯特郡的家庭主妇们也为之叫好。同性恋者出于一种归属感也纷纷掏了腰包。在短短的四个月里,《饱以老拳》大卖了九万本,是的,九万本,而且,我说的只是精装本。在我写这些的时候,相关电影正在赶制。在法兰克福书展的狂欢式聚会上,那些和我从来没打过照面的人竟然还盛情款待了我。可恶的称呼--"为作者自费印书的出版商"升级成了"极富创造力的金融家"。翻译版权纷至沓来,大有在冒险游戏发动总攻时夺取节节胜利之势。感谢上帝,哈利路亚,美国出版商对"英国佬阿里斯托被那些受压迫的盖尔人修理是罪有应得"的悬疑情节钟爱有加;跨大西洋的拍卖价格飙升至令人眩晕的高度。我,是的,我已对这只白金天鹅和它拙劣的外文直译本拥有专属权。金钱像北海海水注入某个荷兰堤坝一样涌进我那空空如也的银行账户。我的"个人金融顾问",一个叫艾略特·麦考罗斯基的懒汉,给我寄了一张圣诞贺卡照片,上面印有米德维奇镇的杜鹃花幼苗。站在格劳乔俱乐部门口的大主教不再对我嚷嚷"喂,快来成为一名注册会员",而是用一句"晚上好,卡文迪什先生"来迎接我。当我宣布将自行处理平装版的发行时,《周日》的书评专页使用很大篇幅把卡文迪什出版社描述成在行将就木的巨型气体行星中一个生气勃勃的高手。我的名字甚至还上了《英国金融时报》。
难怪我和莱瑟姆女士的转账记录那么长--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成功在一眨眼的工夫便让菜鸟们欣喜若狂。我的名片上印着"卡文迪什·归来,前沿小说出版商"。嗯,我想,为什么不多卖一些出版物呢?为什么我不成为名副其实的重要出版家呢?
呜呼哀哉!这些小卡片就像朝着命运公牛挥舞的红旗。第一次听到蒂莫西·卡文迪什发了财的传言时,我那长着剑齿酷似猫鼬的债权人跳进了我的办公室。和往常一样,我把还款对象、还款项目和还款时间这些破事一一交给了我的得力助手--莱瑟姆女士去处理。所以,菲力克斯·芬奇之夜快一年后,午夜访客突然登门造访,我在精神和财力上都尚未准备充分。我承认,自从我的前妻离开我之后(给我带绿帽的老兄是一名牙医,我要忍痛将真理昭示于众),我在普特尼的住所乱得一塌糊涂(噢,非常好,那个坏蛋是个德国人),所以我一直待在办公室里。
有这么一晚,因为要审核所有交给卡文迪什·归来的手稿(简直就是不宜食用的绿色西红柿)--我的新冠军人马,我不得不放下我如厕时的忠实读物--《罗马帝国衰亡史》。大约十一点,我听到前门的敲门声。难道是光头小孩们在万圣节的恶作剧吗?
还是敲打樱桃的人?或者,是风?
接着,只见门竟然被踹飞了!我想到了基地组织,想到了球状闪电,但都不是。走廊下面发出的声音像是一整支橄榄球队的脚步声,虽然只有三名入侵者。(你会发现我总是被"三"个人袭击)"蒂莫西,"面貌丑恶的人说道,"卡文迪什。把你逮了个正着。"
"我的工作时间是十一点到两点,先生们,"换成博加特,他会说,"三小时的休息时间用来吃午饭。劳您驾别打扰我!"可我只知道脱口而出:"噢!我的门!我该死的门!"
暴徒2号点燃了一支香烟:"今天我们拜访了德莫特。他有点沮丧。可谁不会如此呢?"
烟灰落下来。我崩溃了:"德莫特的兄弟们!"(我在德莫特的书中读过所有关于他们的一切。他们是埃迪、莫扎和贾维斯。)
烫乎乎的烟灰烧灼着我的大腿,我已分辨不出谁说了些什么。这是画家弗朗西斯·培根《三联画》的真实演绎。"《饱以老拳》卖得很不错嘛。"
"连机场书店也在热卖。"
"你至少应该猜到我们的大驾。"
"像你这样有生意眼光商业头脑的人。"
伦敦爱尔兰人占着上风,总是他令我身心交疲。"大家注意了。德莫特签署了一份版权转让合同。瞧瞧,这非常符合业界标准,我公文包里也有一份……"我的确有文件要递交。"第18条,关于版权……《饱以老拳》,在法律上,是……呃……"我的内裤被脱到了脚踝的位置,要说出下面的内容实属不易:"呃,是卡文迪什出版社的合法财产。"
贾维斯·霍金斯扫了一眼合同,但他发现合同比他能够持续注意力的时间还要长。"德莫特签署这该死的废话时,他写书还只是为了自己的区区爱好。"
"也是给我们正在生病的老妈的一个礼物,上帝让她的灵魂安息。"
"还是爸爸血气方刚时期的纪念品。"
"德莫特从未因为任何破事签署过这该死的合同。"
"我们还拜访了你的打字员,斯布拉特先生。他资助了我们。"
被撕碎的合同随风飞舞,像是狂欢节中抛洒的五彩纸屑。莫扎逼近我,嗅了嗅他的猎物:"看来你敛了不少霍金斯兄弟的财产啊。"
"我想我们可以商定一个,嗯,嗯,资金流程图,这将--"
埃迪插嘴说:"我们就要三……"
我故意做出一副苦恼的嘴脸。"三千镑?伙计,我并不认为--"
"别犯傻。"莫扎掐了掐我的脸颊,"三点整。明天下午。你的办公室见。"
我别无选择:"或许我们可以……呃……拟一个临时数额来结束本次面谈,以此作为……继续谈判的基础。"
"妙哉!莫扎,我们先前拟的数额是多少?"
"五万听上去较合理些。"
这下,我心痛的呼喊绝对真实:"五万英镑?"
"作为开始。"
我的肠子翻涌着,纠缠着,拧绞着。"你真的认为我把钱藏在附近的鞋盒里吗?"我试图学着《肮脏的哈里》中哈里说话,发出声来却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巴金斯。
"我希望你把钱藏在了某个地方,老爷爷。"
"现金。"
"不许胡说。不要支票。"
"不要承诺。不许拖延。"
"我们要旧钱。用一个鞋盒装起来就可以了。"
"先生们,我很乐意去考虑协商的事宜,但法律--"
贾维斯透过牙齿缝儿吹着口哨:"法律会帮助你这种年纪的人治愈多重脊柱骨折吗,蒂莫西?"
埃迪:"你这种年纪的人是不会痊愈的。要装钢板。"
我竭尽全力克制,但我的括约肌不能自已,不得已放了个响屁。本可以忍受住冷嘲热讽的我,却被折磨者的惋惜声指出了那难堪的缺陷。人有三急啊。
"三点整。"卡文迪什·归来彻底溃败。暴徒们穿过我由于没有门板而敞开的大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埃迪转回头说了最后一句话:"德莫特在他的著作中写了个可爱的小段子,关于欠贷人的。"
我建议好奇的读者读读《饱以老拳》的第244页,此书可在您当地的书店买到。请勿在饭后阅读。
在我的伊马基特办公套房外,出租车时快时慢,一会儿缓缓移动,一会儿全速疾驰。办公室里,莱瑟姆女士的娜芙蒂蒂耳环(为了庆祝她在卡文迪什出版社工作十周年,我送她了这个在大英博物馆礼品店淘到的礼物)随着她的摇头叮当作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而且,我告诉你,卡文迪什先生,我无法在今天下午三点钟前找到五千英镑。《饱以老拳》的每一分利润都用来偿还长期债务了。"
"就没有人欠我们债吗?"
"我总是在开欠条,不是吗,卡文迪什先生?"
绝望使得我开始用甜言蜜语哄骗她:"这是迅捷的信贷时代!"
"这是有信用额度的时代,卡文迪什先生。"
我退回到办公室,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吞下治疗心脏衰弱的药片,接着,在我的古董地球仪上跟随库克船长的足迹完成了他的最后旅行。莱瑟姆女士送邮件进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了。账单、垃圾邮件、慈善筹款抢劫案,还有一个写着"寄给富有远见的《饱以老拳》编辑"字样的包裹,里面有一部手抄的《半衰期》--一个糟糕的小说题目,副标题为:《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这个题目更糟糕。书的女作者,好像叫希拉里·v·哈什,在她附信的开头写道:"九岁时,妈妈带我到卢尔德祈祷,希望能治愈我尿床的毛病。那晚,我却梦到了亚兰·傅尼叶,而不是圣贝尔娜黛特,想想我当时有多惊讶吧。"
疯子啊。我把信件扔进"紧急事务"文件盒里,打开全新分区的电脑玩扫雷。失败两次后,我打电话到苏福比拍卖行,表示想以六千英镑的保留价格买到查尔斯·狄更斯本人的原版办公桌。叫基帕尔·辛格的迷人评估员同情地说小说家的办公桌已经被狄更斯故居博物馆预购了,并安慰我说,希望我的损失不会给我造成太大痛苦。我承认我已不知所云。接着我打电话给艾略特·麦考罗斯基问候他的小孩们。说了句"都很好,谢谢"之后,他询问了我的工作情况。当我提道要借八万英镑时,他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算是做了回答。我把最高数目降到了六万。艾略特指出,基于我的信贷表现,我还要再等一年才能重新调整额度。噢,我怀念那些日子,他们一边像鬣狗一样笑著,一边让你下地狱,然后把电话挂断。我在地球仪上追随着麦哲伦的航程,我渴望一个世纪,一个离下一艘德普特福特的快速帆船不远的崭新开端。我的骄傲已经支离破碎。我又打电话给前妻。她正在泡晨浴。在我说完我的严竣处境之后,她像鬣狗那样笑了起来,让我下地狱,还挂断了电话。我转动着地球仪,转啊转。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莱瑟姆女士像鹰观察兔子那样,仔细打量着我:"别,别去找放高利贷的人,卡文迪什先生。得不偿失。"
"别怕,莱瑟姆女士,我只是准备去看望这个世界上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相信我的人。"在电梯里,我想到了"血浓于水",后来我的手掌就被伸缩雨伞的辐条刺破了。
"噢,见鬼,你不会吧。给我马上消失,你就不能让我和我的家人静一静吗。"我哥哥站在泳池边,怒视着我,据我所知,他每周都做氯化池水等工作,哪怕有大风小雨都没间断过。他用竹竿上扎着的网兜清扫着树叶。"要是你不还我上次那笔钱,我是一个子儿也不会借给你的。为什么我必须永远给你施舍?不,别回答我。"登霍尔姆从网兜里舀出一撮潮湿的树叶,"打车回去吧,别烦我。好话我只说一次。"
"乔治特最近怎么样?"我弹掉在他那干瘪的玫瑰花瓣上的蚜虫。
"乔治特肯定会慢慢疯掉的,你不想借钱的时候对她可是没表现出一点关心。"
我看到一条虫子钻进了土里,打心底里希望自己就是它。"丹尼,我和黑道上的人之间出了点小岔子。不弄到六万英镑的话,我就会遭到一顿毒打。"
"请他们为我们录下视频。"
"我是认真的,登霍尔姆。"
"我也是!你的演技可真逊。那又怎么样呢?关我屁事!"
"我们是兄弟!你还有良心吗?"
"我在一家商业银行做了三十年的董事。"
被锯断的美国梧桐落下了曾经翠绿欲滴的树叶,正如绝望的男子曾经表露出坚定不渝的信念。"帮帮我吧,丹尼。求你了。先给三万英镑就行。"
看来我把他逼得太紧了。"见鬼去吧,蒂姆,我的银行破产了!我们早被劳埃德保险社的吸血鬼榨干了!金钱任我指挥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不复存在了!不复存在了!我承担着两倍的房屋抵押贷款!你的遭遇和我比起来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至少,我们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本书在各个书店热销!"
我的脸色透露了让我羞愧的事情。
"噢,我的上帝,你这个白痴。你要什么时候去还款?"
我看了看手表:"今天下午三点整。"
"别再想它了。"登霍尔姆放下网兜,"申请破产吧。雷纳德会帮你写申请,他是个好人。我知道申请破产很棘手,但它能帮助你远离债权人。法律明文规定了--"
"法律?我的债权人有关法律的唯一经验就是:蹲在拥挤不堪的监狱里的一个马桶上。""那你躲起来吧。"
"这些人有上天入地的能耐,很快就会找到我的。"
"我敢打赌,他们就到不了m25星云。那你和朋友待在一起吧。"
朋友?我排除了那些我还欠着钱的、已经去世的、下落不明的,还有那些掉进时间兔穴的人,最后只剩下……
登霍尔姆最后出了个报价:"我不能借钱给你。我也身无分文。但是我可以施舍给你一个幽僻舒适之地,也许你可以在那避避风头。"
* * *
鼠王的寺庙。黑烟鬼的方舟。地狱的门口。对了,《饱以老拳》上说,在国王十字车站,花五镑就可得到口淫服务,到楼下男厕靠里面最左边三个隔间中任何一个即可,全天营业。我打电话给莱瑟姆女士,告诉她我将同瓦克拉夫·哈弗尔一起到布拉格参加一次为期三周的会议。后来,撒谎的结果像疱疹一样黏着我,阴魂不散。莱瑟姆女士祝我一路顺风。我当然可以放心把霍金斯兄弟交给她。事实上.我认为莱瑟姆女士甚至可以像摩西那样从容不迫地把埃及十灾也解决掉。我知道,她待在这里简直就是屈才。我常常纳闷为什么她会一直在卡文迪什出版社工作。付给她的薪水根本不足为道。
我仔细看了一下自动售票机出售的车票类型。可以使用优惠卡购买的当日往返票(非高峰期),不能使用优惠卡购买的廉价单程票(高峰期),等等。但是,哎,我该买哪种票呢?一根咄咄逼人的手指突然戳了戳我的肩膀,我大惊失色--哎,虚惊一场,这只是一个建议我买比单程票便宜的往返票的小老太。
我以为她精神不正常,但是,果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我把伊丽莎白二世的头像朝下放置,塞了一张纸币进去,售票机却把我的钱吐了出来,然后我把头像朝上又塞了一次,不行,这样鼓捣来鼓捣去,每一次售票机都把我的钱吐了出来。
所以,我加入了人工售票柜台前的队列。有三十一个人排在我前面,是的,我数得很清楚,一个不落。售票员们随心所欲地在他们的柜台间窜出窜进,走来走去。屏幕上的投影广告敦促着我去买一台电梯轮椅。终于,终于,终于……轮到我了。"你好,我要一张到赫尔的车票。"
售票的女人摆弄着几个硕大的充满民族风情的戒指。
"时间?"
"越快越好。"
"'今天'吗?"
"'今天'通常意味着'越快越好',是的。"
"我没办法卖给你今天的车票。你要到那边的柜台去买。这里只卖预售票。"
"但那块闪闪发亮的红色标志牌指示说,我该到你这边的柜台购票。"
"不行就是不行。请别在这里停留。你妨碍到后面的人了。"
"我不走,那块标志牌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到这个柜台买票!我已经排了二十分钟了!"
她终于对此表现出些许兴趣:"你要我为了你违反规定吗?"
蒂莫西·卡文迪什怒火中烧,好似在微波炉里火星四溅的叉子。
"我希望你通融一下,给我一张到赫尔的车票!"
"我受不了你说话的口气。"
"我他妈的是客户!我受不了了!给我把你的上司叫来!"
"我就是我自己的上司。"
我大声呵斥着,怎么也不肯离开队伍的最前头。
"喂!"一名戴着饰满铜钉的头带的朋克歌手叫道,"我们他妈的还在排队呢!"
劳合·乔治说过,决不道歉。而且还要更加粗鲁地再说一遍。"我知道你们他妈的正在排队!我已经排过一次了,休想因为妮娜·西蒙不肯卖一张破票给我就让我再排一次!"
一个穿着夹式制服的野人凑了过来:"怎么回事?"
"这个老头不要脸,认为他插队是天经地义,"光头答道,"还在预售票窗口辱骂加勒比黑人妇女。"
我简直不敢相信所听到的一切。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3)

"看,伙计--"野人屈尊地用对老残人士说话的口吻对我说道,"在我们这个国家,排队才能保持公平,要是你不乐意排队,就回你娘家去,懂了吗?"
"我他妈的长得像埃及人吗?像吗?我知道要排队!那又怎么样?因为我已经排过了,所以--"
"这位先生说你没有排队,你插队了。"
"他?请问,当他在你住的房屋协会的房子上涂鸦,写上'乞丐收容院'时,他还称得上'先生'吗?"野人瞪大了眼睛,气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交警可以马上把你踢出去,要么像一个文明社会的成员那样去排队。随便哪一种。你要是插队,我可就不客气了。"
"要是再排一次的话,我会错过换乘班车的!"
"不开窍,"他骂道,"像个娘们!"
我求助于那些排在酷似烂人和席德(注:英国朋克乐队"性手枪"的两名成员。)的家伙身后的人。也许他们曾看到过我排队,也许没有,但没有人愿意瞟我,哪怕就一眼,英国已经大不如前了,噢,大不如前,文明走向穷途末路。
一个多小时后,"伦敦"号列车带着霍金斯兄弟的诅咒南下。乘车上班族,这些不幸的人们,每天得两次搭乘英国的破旧火车,生死未卜。密密麻麻的飞机在希思罗机场上空做着椭圆形盘旋,等待跑道腾出,像极了夏季池塘边的蚊蚋。在这座该死的城市里,纷扰何其之多。
尽管如此,我仍因为一段旅程的开始而满心欢喜,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刚付梓的《澳大利亚北区市政官选集》第一卷谈到,丧身鲨鱼之口的受害者先会有一种麻醉般的幻觉,忽忽悠,飘飘然,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神游到碧波荡漾的太平洋,之后,他们的躯体才会被鲨鱼的牙齿大嚼特嚼。我,蒂莫西·卡文迪什,就是那个游泳者,看着"伦敦"号轰隆隆地驶去,是的,你,你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戴着假发的猜谜节目主持人,你和你在索马里群岛的寓所;金德姆·布鲁内尔建造的一座座高架桥;招收临时工的商场;烧煤砖的工人阶层;迪伊医生、克里平等人的那把老骨头;还有人们想挤破脑门钻进去的玻璃办公大楼,在那里,青壮年们像我那个铁公鸡哥哥一样,蹉跎成老朽的仙人掌。
埃塞克斯郡露出了它那丑陋的一角。曾经,我是一名追求进步的公务员之子,还是一个在当地文法学校受教育的书呆子,那时,这里还是自由、成功和剑桥大学的代名词。现在,你看看吧。购物商场和居住小区张牙舞爪地侵入我们古老的土地。北海吹来的一阵风撕咬下一朵云彩,随后逃往了中部地区。火车终于驶到了乡下。我母亲有个表弟住在这里,她的家人有一座大房子,我想他们现在已经搬到温尼伯去寻求更好的生活了。在那!就在那,在那座自建仓库的影子里,曾经长着一排核桃树,我和孩提时代的好友皮普·欧克斯--可惜他十三岁时死在了油罐车的车轮下--给一艘独木舟上了漆。我们曾在一个夏天里,沿着塞伊河航行,还把捕到的刺鱼装在罐子里。在那,就在那,在转弯处旁边,我们还生了一堆火,把豆子和马铃薯包裹在银箔里烤着吃呢!往回驶,火车噢,往回驶一些!难道我只能匆匆地看一眼吗?没有树篱隔开的毫无特色的田野。曾经的埃塞克斯郡,现在的温尼伯。在收割后的田野上,剩下的根茬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培根三明治的香味。我的思绪和其他仙女一起飞到了九霄云外。火车猛然一震,停了下来,我们刚经过萨弗伦·沃尔顿。"嗯……"对讲机传来声音,"约翰,对讲机打开没?约翰,我该按哪个按钮?"咳嗽声。"这里是南网铁路公司,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一名司机失踪,我们不得不意外停靠。在找到一名合适的司机前,请乘客们稍作等待。南网铁路公司向您保证,我们正在努力解决--"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后面笑!--"恢复我们的优良服务。"车厢一个接一个发生了连锁反应,大家都愤愤不平,虽然在我们这个时代,犯罪不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在伦敦后现代建筑风格的玻璃钢铁总部里,老板的钢笔轻轻一挥即可作案,暴徒们望尘莫及。总之,暴徒持有的一半股票份额,会被老板的钢笔压缩得微乎其微。
我们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我真后悔没随身带点可以阅读的东西。不过,至少我有座位,而且我不会考虑把它让给海伦·凯勒。夜色显现出诡异的柠檬蓝。铁轨旁的阴影越来越深。乘车的上班族们用手机给家里拨了电话。我难以理解,那个诡计多端的澳大利亚市政官是怎么知道丧生鲨口的不幸者脑海里闪现的幻觉的?没把司机弄丢的幸运特快列车呼啸而过。我想上厕所,这种事想都不能想。我打开公文包,拿出一袋沃纳太妃糖,不想却看到了《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就随手翻了翻。要是希拉里·v·哈什没有自作聪明的话,这将是一部更好的作品。她使用明晰的章回体创作,无疑是为了迎合好莱坞电影剧本的需要。扬声器里传出受静电干扰的刺耳声音:"乘客们,注意了。南网铁路公司无法调配到合适的司机,对此我们深表遗憾。我们将行驶到小齐斯特福德车站,大家可以搭乘免费大巴前往剑桥。我们建议那些条件允许的乘客重新调整旅行安排,因为大巴不会在……确切的时间内到达小齐斯特福德车站[那个名字在我记忆中嗡嗡作响!]。详情请登录我们的网站。"火车在黄昏里缓慢爬行了一英里,甚至连蝙蝠和被风吹起的垃圾都超过了我们。既然司机失踪了,那么,要是现在开火车的不是司机,会是谁呢?
火车停了下来,车体微颤,车门被一扇扇打开。条件允许的乘客们鱼贯而出,下了火车,走过人行天桥,留下我和两个醒来的家伙以常人四分之一的速度蹒跚而行,活像被剥皮成标本之后剩下的丢弃物。我拖着身体上了台阶,又停下来歇歇气,终于来到了小齐斯特福德车站的天桥上。神啊,我们被放逐到了乡下车站。通向厄休拉的老房子的马道仍然镶嵌在麦田四周,其他的我也认不大出来了。"最长一吻的神圣谷仓"现在也变成了埃塞克斯郡首屈一指的健身俱乐部。那个春假的晚上,厄休拉第一次在她那辆蛙形雪铁龙里会见了我,好吧……在这块三角形状的石头旁,这里。多么具有波希米亚风格啊,年轻的蒂姆曾这么异想天开过,和一名女子在一辆汽车里幽会:我是在皇家驳船上的图坦卡蒙(注:(公元前1334-前1323)古埃及时期第十八王朝法老。),努比亚(注:非洲东北部苏丹的民族。)的奴隶把船划到神庙。厄休拉载我行驶了几百码,到了多可里公寓,这座公寓是在新艺术时代由一名斯堪的纳维亚领事委托建造的。我们有自己的空间,因为那时老爸和老妈正在希腊与劳伦斯·德雷尔度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没记错"。真是口是心非的两个词)
四十年后,高级轿车停在火车站的停车场里,车灯照亮了一个爸爸辈的长脚怪物,引发了一场灾难。一个在逃的出版商身穿雨衣,穿越享受欧盟津贴的休耕田里。你保证不会相信,像英格兰这么小的地方,竟然可以发生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而且还丝毫不重叠地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并没有生活在卢森堡--但是,我们横来直往,来回穿行在老旧的铁轨上,表演着花样滑冰。多可里公寓仍然健在,女贞围栏将它与周遭的一切孤立开来。与父母家乏味的郊区房相比,这样的屋子是多么富丽阔绰啊--有朝一日,我发誓,我也要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哎,我又违背了一个誓言;至少,这是我对自己的承诺。
我绕着这幢公寓走了一圈,然后沿路往下走到了一个建筑工地边上。那里挂着一个标志牌:海索庭院--位于英格兰心脏地区享有盛誉的高级经理寓所。多可里公寓楼上的灯都亮着。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图像: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妇正听着收音机。老旧的彩色玻璃大门被防盗能力更强的材料取代。那个春假,我步入多可里公寓,准备抛掉我可耻的贞操,但我又是如此地敬畏我神圣的克利欧佩特拉,如此忐忑不安,如此觊觎她父亲的威士忌,以至于度过了尴尬的一晚,即使在四十年后想来,仍觉难堪。呃,四十七年了。我试图表白的时候,那颗长着白色叶子的栎树擦着厄休拉的窗户。很久以后,我还可以体面地假装我是在做热身运动。厄休拉的卧室里有一张《拉赫玛尼诺夫(注:俄国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第二钢琴协奏曲》的老唱片,房间里闪耀着电动蜡烛的光芒。
直至今日,我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时仍会不由一怔。
我知道,厄休拉仍住在多可里公寓里的可能性为零。最近,我听说她在洛杉矶开了家公关公司。即便如此,我还是挤进了冬青树篱,脸贴着未拉上窗帘的餐厅窗户往里看,虽然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我仍试图想看到些什么。不久前的那个秋日傍晚,厄休拉给我准备吃的,在一片火腿和一片鸡胸肉上抹了烤奶酪。在这里,就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仍然可以品尝到它的滋味。
啪!
房间里突然亮起了金盏花样式的电灯--我连忙后退--很幸运--是一个有着红色螺旋鬈发的小女巫。我隐约听到,并通过玻璃唇读到一声"妈咪"。又一声,她的妈咪走了进来,同样是一头螺旋鬈发。这足以证明,我的厄休拉早已举家搬离了这间公寓,我退回灌木丛中--但我又转过身再次偷看,因为……嗯,因为,嗯哼,我是一个孤独的男人(注:原文是法语。)。她的妈咪在修理一根坏掉的扫帚柄,她则坐在桌子上摆着双腿。一个成年狼人走进来,取下了面具,奇怪的是--虽然并非如我猜想得那么奇怪--我竟然认出他来--他是时事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和菲力克斯·芬奇是一伙的,叫什么杰瑞,长着希斯克厉夫式的眉毛,有着哈巴狗一样的行为举止。你应该也认识这个家伙。他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了一些绝缘胶带,强行加入了扫帚柄的修复工作。然后,小女巫的奶奶也进入了这间屋子,糟糕,见鬼,该死的,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她就是厄休拉。独一无二的厄休拉。我的厄休拉。
瞧瞧这位利索的老夫人!在我的记忆中,她丝毫没有变老--是哪个化妆师把她那鲜嫩欲滴的年轻容颜大肆践踏?(这个化妆师也对你下了毒手,蒂姆)她说了些什么,她的女儿和孙女都咯咯地笑开了,是的,咯咯地笑,我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什么?她说了什么?把她讲的笑话告诉我!我看到她正往一只红色长袜里塞报纸球。
原来她制作的是魔鬼的尾巴。她用一枚安全别针把尾巴附在身后,突然,我想起了大学里的万圣节舞会,记忆像敲打鸡蛋那样磕破了我坚硬的心扉,蛋黄呼之欲出--她打扮成穿着红色紧身衣,头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的魔女,那时,她也在脸上涂了红色的油彩,我们整个晚上都在亲吻,只是亲吻。第二天上午,我们找到了一家建筑商的咖啡馆,出售的浓浓奶茶用脏兮兮的马克杯盛着,鸡蛋也足够撑死整个瑞士军队。吐司和热西红柿罐头,还有hp调味酱。坦率说,卡文迪什,你吃过比这更美味的早餐吗?
我陶醉在往事中不可自拔,不得不命令自己在做出什么蠢事前赶快开溜。几英尺外,传来一个龌龊讨厌的声音--"不许动,否则我就把你宰了下油锅!"
震惊?喷气式直升机起飞啦!幸好我的准屠夫只是个十岁小孩,链锯的锯齿也只是硬纸板做的,但他的血绷带却着实吓到了我。我低声告诉了他这一点。他朝我皱了皱眉:"你是厄休拉奶奶的朋友吗?"
"很久以前,是的,我是你奶奶的朋友。"
"你扮成什么来参加化装舞会的?你的服装呢?"
该走了。我慢慢退到冬青篱笆旁。"这就是我的服装。"
他挖了挖鼻孔。"你装扮的是一个从教堂墓地里挖出来的活死人吧?"
"嗯,想象力真丰富,但你没猜对。我是以前的圣诞鬼魂。"
"但现在是万圣节,不是圣诞节呀。"
"不会吧!"我直拍额头。"真的吗?"
"是啊……"
"那么我晚了十个月!好可怕!我得在被人发现我不在场并对此议论纷纷之前赶回去!"
男孩摆了个q版的功夫姿势,朝我挥了挥他的链锯:"那么快就想逃?你这个绿妖精!我要告你擅闯民宅!"
口舌之争。"你是个爱告状的小家伙吧?两个人就可以玩这种游戏。要是你告发了我,我会告诉我的朋友你家的方位,他是未来的圣诞鬼魂哦,你知道你会得到什么下场吗?"
瞪大了双眼的小屁孩摇摇头,怔在那,被我唬住了。
"当你的家人都蜷在被窝里熟睡时,他会从门缝钻进你家,吃掉你的小狗!"毒液在我的胆管奔流涌动,"他会把小狗那毛茸茸的尾巴留在你的枕头下面,你会被大家指责。所有的小朋友都会在你出现时尖叫着说你是'小狗杀手',你会慢慢变老,郁郁寡欢,孤独悲惨地在半个世纪后的圣诞节早晨死去。所以,如果我是你,我半点都不会把所看到的一切向任何人透露。"
在他完全相信我胡诌的话之前,我便挤出了篱笆。正当我沿路返回车站时,风中传来他的呜咽声:"可是我甚至连一条小狗也没有啊……"
在保健中心的健康咖啡厅,我躲在上帝之眼后面,这家咖啡厅生意很好,我们这些处于孤立无援的人经常会来光顾。我有些期待愤怒的厄休拉带着她的孙子出现在我面前,旁边还跟着一名警察。私人救生船赶过来营救股票经纪人。老父亲蒂莫西建议他的年轻读者们,并随之赠送这本回忆录:你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到了暮年,你乘坐的火车突然抛锚了,这时,你爱的人,或者一个雇佣者(是谁并不重要),会驾着一辆温暖舒适、清洁干燥的汽车载你回家。
三瓶苏格兰威士忌下肚后,一辆可敬的大巴终于抵达了。可敬?因为它看上去似乎属于爱德华时代。去剑桥的路上,我不得不忍受学生们的叽叽喳喳。男友的烦心事、有虐待狂倾向的讲师、恶魔般的室友、真人秀节目,哎哟,真没想到这般年纪的孩子们竟然如此亢奋活跃。终于,大巴停在了剑桥站,我四处找寻电话亭,准备告诉奥罗拉公寓我要到第二天才能入住,但找到的前两个电话都被毁坏公物者破坏了(竟然是在剑桥!),而且当我找到第三部时才发现登霍尔姆只给了我地址,却没给我电话号码。无奈之下,我在一家洗衣店旁找到了一家给旅行推销员提供住宿的旅馆。名字倒是记不住了,但我一看前台,就知道这里又脏又粗俗,不出所料,我的第一印象完全正确。不过,我当时已经精疲力竭,也懒得再货比三家,再说,当时的经济情况也不允许再次这么做了。房间里的百叶窗比较高,我身高不足十二英
尺,没办法凭自己把它降下来。浴缸里的褐色小球都是小鼠的粪便,淋浴旋钮突然掉到我手里,热水也是温吞吞的。我用雪茄烟给房间进行了烟熏消毒,然后躺在床上依次透过脏兮兮的时间望远镜,回想我昔日情人们的卧室。鲁珀特王子和大男孩们也没能让我分心。奇怪的是,霍金斯兄弟要把我在普特尼的公寓征回,对此我也漠不关心。要是放过了《饱以老拳》,跟他们强取豪夺所得的东西比,只能是九牛一毛。第一版不错,可也仅此而已。小布什就职那晚,我的电视机坏了,我却没有勇气换掉它。前妻拿回了她的古董以及其他祖传遗物。我叫客房服务员送来了一杯三人份的苏格兰威士忌--见鬼,我可不想和满屋子的推销员待在酒吧里听他们夸耀女人和提成。当酒终于送来时,我发现这实际上只是吝啬的两人份,我对此抱怨了一番。长得像雪貂的服务生只是耸了耸肩。没有道歉,只是耸肩而已。我让他帮我把百叶窗降下来些,但他瞟了一眼就说:"我够不着!"我也冷冷地说:"那你走吧。"没给他小费。他离开时竟然还放了个臭屁。我又读了几页《半衰期》,读到人们发现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已被杀害的地方就睡着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梦到自己正在照顾一名需要帮助的小男孩,他想上一辆停在超市角落,投入五十便士就能乘坐的公车。我说:"噢,好吧,我来替你付钱。"但是,当小男孩上车后,他却变成了前美国第一夫人南希·里根。我该怎么跟他母亲解释呢?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嘴唇干得像强力胶。伟大的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说过--"历史实在不过是人类的罪行、蠢事与不幸的记录。"--一句莫名其妙就流传于世的名言。蒂莫西·卡文迪什在地球上的时日,可以用这寥寥几个字概括。我在为以前的争端不断战斗,后来还为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争端战斗。直到淡淡的黎明光线透过高处的窗户射进来,我才掐灭了雪茄去刮胡子。一个来自阿尔斯特的瘦削妇女在楼下供应早饭,有烤吐司和速冻吐司,还配着口红色的袋装果酱和淡奶油。我还记得杰克·巴洛克斯基关于诺曼底的讽刺话语:有东西吃的康沃尔郡。
回到车站,为了拿到昨天中断旅途的退款,我的新愁旧绪又开始泛滥。我找到火车票经办业务人,他满脸粉刺,那种不可控制的密集程度与他在国王十字车站的同事有一拼,也许他们是铁路局用同一个干细胞繁殖出来的吧。我的血压几近冲破极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昨天的车票现在为什么不能用了?这不是我的错,我乘坐的列车发生了故障!"
"那也不是我们的错啊。南网铁路公司负责运营列车。我们是票王公司,看到了吗。"
"那我该向谁投诉呢?"
"恩,南网铁路公司由一家在杜塞尔多夫的控股公司所拥有,而这家控股公司由一家芬兰的移动电话公司所有,所以你可以到芬兰首都赫尔辛基找相关人士投诉。你应该感谢你的幸运星,没有让你遇到脱轨。最近总出这样的故障。"
有时,难以置信的感觉像毛茸茸的兔子飞快地转过了弯,太快了,使得语言就像灰狗,还待在笼子里无法起跑,只能蠢蠢欲动。看来,我得横冲直撞才能赶上下一班列车--后来却发现这班列车已被取消了!还好,"幸运的是",下一列火车由于晚点尚未离站,而我要乘坐的是再下班车。上车后,车厢里已经座无虚席,我只能挤在一个三英尺长的小空间里。火车开动时我没站稳,但是周围的人墙在我跌倒时起了缓冲作用。我们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摇摇欲坠。大家一律面向对角线方向站着。
剑桥的郊区现在都变成了科学园区。我和厄休拉曾到那座古雅的桥梁下泛舟嬉耍,如今,这儿坐落着生物科技太空时代的方形建筑,里面在为讨厌的韩国人制作克隆人。噢,上年纪真是很难让人接受!以前的自己,渴望在这里再次呼吸世界的空气。但他们能破茧而出吗?噢,能才怪呢。
怪骨嶙峋的树木遮蔽了苍穹。我们的火车意外停在了荒郊野外,停了多久我也记不得了。我的手表在昨天半夜不走了。(直至今日,我仍想念着我的英格索尔手表)旅伴的面孔好像不那么陌生:坐在我身后的房地产经纪人对着手机闲扯,我敢发誓,他是我中学六年级的曲棍球队队长;坐在我前面两个位子的冷酷女士正在阅读《不散的宴席》,她是不是那个几年前审问我的税务局女妖魔?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4)

后来,联轴器发出一阵呜咽,火车慢慢减速,一瘸一拐抵达了一个乡间小站,斑驳的名牌上写着"艾德斯特劳普"。一个患了重感冒的人在扬声器里说:"森特埃罗铁路公司抱歉地通知您,由于刹车系统故障,列车将在--阿嚏--本站作短暂停留。请各位乘客在此下车……等候接驳。"我的旅伴们有的唉声叹气,哼哼唧唧,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无奈地摇头。"森特埃罗铁路公司--阿嚏--为此给您造成了不便,深感抱歉,并向各位乘客保证,我们正在尽全力恢复我们优良的--阿……阿……阿嚏……--正常服务。给我张纸巾,约翰。"
事实是这样的:这个国家的火车是在德国汉堡或其他地方出产的,当德国工程师对出口英国的火车进行测试时,他们使用的是我们私有轨道的进口长度,因为"维护良好"的欧洲铁路无法提供精确标准的测试条件。到底是谁真正赢得了这场该死的战争?早知道我就踩着孩子玩的弹簧单高跷走"大北方之路",逃离霍金斯兄弟了。
我用胳膊肘挤来挤去为自己开道,终于挤进了肮脏的咖啡厅。买到的蛋糕尝起来和鞋油没什么两样,茶壶里的茶水上还浮着软木塞的碎屑。我甚至还不经意地偷听到设得兰群岛上两个矮种马饲养员的谈话。沮丧使人向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为什么你要把生命都耗在书本上呢,蒂莫西·卡文迪什?真是枯燥乏味,沉闷不堪!单是回忆录就已经够糟糕了,还是本小说式的回忆录!英雄继续他的旅程,陌生人来到了镇上,某某人想要得什么,得到了或是失败了,意志互相争斗。"崇拜我吧,因为我就这个英雄象征的原型。"
我摸索着走进了臭烘烘的厕所,不知哪个爱胡闹的家伙把厕所的灯泡偷走了。正当我刚刚拉开裤子拉链时,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说道:"嘿,先生,有打火机或者火柴吗?"我定了定神,笨手笨脚地找到了打火机。火焰变戏法似的照出了一名拉斯特法里教徒,酷似肖像高手荷尔拜因作品里的人物。几英尺外,他用厚厚的嘴唇叼着雪茄。"谢了啊。"这个黑维吉尔(注:(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一边探头过来借火一边对我耳语,话语由于叼着雪茄而咕哝不清。
"嗯,不用谢,真的。"我说。
他吸了吸又宽又塌的鼻子:"那么,您要去哪呢,先生?"
我的手警觉地探到钱包仍在。"赫尔……"我开始信口胡诌,"去还书。还给那里的一个图书管理员。一个非常著名的诗人在大学里写的。书在我包里呢。叫《半衰期》。"拉斯特法里教徒的雪茄闻起来像混合肥料。我永远猜不到这种人的真正想法。倒不是说我知道些什么。我不是种族主义者,但我确实认为,种族文化和社会文化融入美国这个文化大熔炉还需要些时日。"先生,"拉斯特法里教徒对我说,"您需要--"我往后退了些--"吸点这个。"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吸了口大粪一样的雪茄。
搞什么鬼!"这是什么东西?"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类似迪吉里杜管(注:澳洲土著部落的传统乐器,实质上是一根空心的树干。)的声音:"这种烟草在产万宝路的国家可没人种。"我一个头两个大,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那样突然涨大,变成了多层停车场,里面停着一千零一辆不同风格的雪铁龙。"啊呀,一点儿没错。"原名叫蒂姆·卡文迪什的家伙言不由衷地叹道。
接下来我还记得,后来我又回到车厢里,揣测着谁用满是青苔的砖头把我的隔间给砌起来了。"我们正恭候您的大驾呢,卡文迪什先生。"一个戴眼镜的秃顶傻瓜对我说道。没有人在那,其他地方也没有。只有一个清洁工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工作,把垃圾放到麻袋里。我下车走到月台上。刺骨的寒风直往我脖子里钻,撩拨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又回到了国王十字车站?不,这里冷得像极地冰川,是风雪交加的格但斯克。我惊惶失措地意识到没有把包和雨伞拿下车,连忙上车把它们从行李架上取下来。肌肉似乎在我睡觉时萎缩退化了。车窗外,一个长得像莫迪利亚尼(注:(1884-1920)意大利画家。)的意大利人驾着一辆行李车驶过。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yurrin hulpal。"莫迪利亚尼答道。
阿拉伯语?我的大脑做出了以下猜测:我,鬼使神差地上了一辆停靠在艾德斯特劳普站的"欧洲之星",一路昏睡到了伊斯坦布尔。我现在昏头昏脑,根本找不到北。我需要看到一个明确的标志牌,英文的。
欢迎来到赫尔。
谢天谢地,我的旅程即将结束。上次我到这个很靠北的地方是什么时候?从没来过。我倒吸了口冷气,把想要呕吐的冲动扼杀掉--没错,蒂姆,咽下去。胃的翻江倒海让我想起了引起不适的画面,拉斯特法里教徒的雪茄闪现在我面前。车站被装修成全黑色。转弯时,我看到了两个夜光钟面挂在出口上方,但它们显示的时间根本不一致,还不如没有呢。门口也没有检票员检查我付了过高金额的车票,我觉得上当了。一出站口,就看到一名汽车驾驶员在那踅来踅去,沿路缘缓慢行驶想要寻找娼妓;一扇玻璃窗反了一下光,街角酒吧传来的音乐时断时续。"有零钱吗?"有人问我,没有,然后开始要,不给,然后就骂起来了。一只可怜的小狗裹在毯子里,它主人的鼻子、眉毛和嘴唇都钉着大大小小的金属环,我怀疑一块强电磁铁会马上将他的脸撕成碎片。如果要穿过机场的金属探测器,这种人该怎么办呢?"有零钱吗?"他看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戴帽子的孱弱的老家伙,独处异乡,人生地不熟。小狗突然跳起来,像是嗅到了我的脆弱。一名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管理员拉着我的胳膊肘,带我加入了等待出租车的队列。
我乘坐的出租车似乎一直在转着一个永远转不完的弯。一名歌手在电台上扯着嗓子却又漫不经心地唱着:消逝的一切总有一天都会回来。(岂有此理--那还不成了雅各布斯笔下的猴爪!)司机的头和他的肩膀比起来大得太不像话,准是患了"象人症",但是当他转过身来时,我才发现他原来还裹着缠头巾。他贬低着他的常客们:"他们总是说:'我敢打赌你不是来自寒冷地区的人,对吧?'然后我总是说:'大错特错,伙计。你显然没有在二月份的时候去过曼彻斯特。'"
"你应该知道去奥罗拉公寓的路吧?"我问他。这个印度锡克教徒说:"你看,我们已经到了。"狭窄的私人车道延伸到一幢华丽的爱德华式住宅前,住宅的大小目前尚不能判断。"曾浩、斯刘、英邦琴。"
"那些名字我一个都不知道。"
他看着我,满脸不解,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正好--十六--英镑钱。"
"啊。好的。"我的钱包不在裤袋里,也不在上衣口袋里。也不在衬衫口袋里。我再摸摸裤袋,还是没有。残酷的事实掴了我一耳光。"他妈的抢钱啊!"
"我不喜欢估算里程价格。所以在出租车里安了计价器。"
"不,你不明白,我的钱包被偷走了。"
"哦,现在我明白了。"太好了,他明白了,"我再明白不过了!"印度次大陆的怒火在暗处熊熊燃烧,"你在想,这个吃咖喱的家伙明白警察会站在谁那边。"
"胡说八道!"我开口辩驳,"你看,我有硬币,零钱,是的,很多零钱……全在这呢,是的,感谢上帝!太好了,我想这些应该够付车费了……"
他数着手里的钢镚儿:"小费呢?"
"收下吧。"我倾其所有,把全部"榴霰弹片"塞进他的另一只手里,急匆匆地下了车,却不巧跌进了一条沟里。通过一个事故受难者的视角,我看到了他开着出租车疾驰而去,这样倒叙我在格林尼治遭遇的抢劫案实在是让人讨厌。让我留下心理阴影的,不是英格索尔手表,不是淤伤,也不是震惊,而是,我,一个曾经在亚丁击败衣衫褴褛的阿拉伯人的男人,在那群女孩的眼里,却是……上了年纪、老朽不堪。我当时没有按老人的方式行动--循规蹈矩,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然后表现得惊慌失措--这本身就是一种足够的挑衅。
我艰难地爬上路面,走到富丽堂皇的玻璃门前。接待处如圣杯般闪着熠熠金光。我敲了敲门,一名足以出演舞台音乐剧《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女子朝我微笑。我突然觉得有人挥舞着魔杖,说:"卡文迪什,您的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弗洛伦斯开门让我进去:"欢迎下榻奥罗拉公寓,卡文迪什先生!"
"噢,谢谢你。今天发生的一切简直难以言表。"
一个天使的化身。"最重要的是您现在已经安全抵达这里了。"
"你看,现在我有个小小的财政困窘。你知道,在我到这的路上--"
"现在您只需要去睡个好觉。所有事都会办妥的。您只需在这签个字,我就带您去看房间。您的房间很不错,舒适又安静,还可以俯瞰整个花园。您一定会喜欢的。"
我感激得热泪盈眶,跟着她走进我的避难所。这家旅馆非常现代化,一尘不染,寂静的走廊里亮着柔和的灯光。我嗅到了童年的香味,却想不起来是哪一种,只有一点印象,它来自沿着遍布树林的山坡到贝德福德郡的路上。我的房间简约质朴,床单清新干净,毛巾静静地挂在烘干架上。"您一切都还满意吧,卡文迪什先生?"
"满意之至,亲爱的。"
"那就祝您做个好梦喽。"我知道我肯定会睡得很香。我快快地冲一下凉,服了治疗神经过敏的药,洗漱完毕。我的床虽然坚硬,但它和塔希提岛的海滩一样让人舒适自在。被霍金斯兄弟恐吓的余悸早已抛诸脑后,我免受惩罚安然逃脱了,丹尼,最最亲爱的登霍尔姆,会为我埋单。兄弟患难见真情啊。塞壬(注:来源自古老的希腊神话传说,在神话中的她被塑造成一名人面鸟身的海妖,飞翔在大海上,拥有天籁般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船员 则成为她的腹中餐。)在棉花糖枕头里呼唤着我。明天上午,一切将重新开始,焕然一新。下一回合,我会尽力把一切都做好。
"在上午",命运女神总喜欢在这三个小字上设陷阱捉弄人。第二天上午我醒来时,竟发现一名头发内鬈的中年女子,她像个四处觅购便宜货的人,正在洗劫我的个人财物。"你在我的房间里搞什么名堂,你这头鬼鬼祟祟的疣猪?"我一半咆哮一半喘息地质问她。
这个女飞贼丝毫没有罪恶感地放下我的夹克:"因为你是新来的,我才没有让你吃肥皂粉。这一次是黄牌警告。我在奥罗拉公寓容不得任何攻击性的语言。任何人都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从来不讲吓人的空话。卡文迪什先生。你给我记好了。"
强盗竟然因为抢劫对象讲脏话而大加谴责!"我他妈的就喜欢这么跟你说话,你这个不要脸的臭贼!让我吃肥皂粉?我倒看看你准备如何下手!我要把旅馆保安叫来!我要报警!你想因为我说脏话而惩罚我,那我也指控你私闯宿舍外加入室盗窃!"
她走到我床边,啪,重重地在我脸上打了一拳。
震惊的我一下子倒回在枕头上。
"一个令人失望的见面礼。我是诺克斯女士。再惹恼我的话你会后悔的。"
难道这里就是那种变态的性虐待旅馆吗?还是说,一个疯女人从旅馆登记簿那得知了我的身份,然后闯进了我的房间?
"这里禁止吸烟。我将没收这些雪茄。玩打火机对你来说很危险。说,这是什么?"她晃了晃我的钥匙。
"钥匙啊。你说会是什么?"
"让钥匙去散散步吧!我们把这些钥匙交给贾德女士保管吧,好吗?"
"给别人干什么,你这个疯女人!你打了我!还想抢劫我!天杀的,这是什么旅馆啊,竟然雇个小偷来当客房服务员?"
这个疯女人把她的战利品塞进盗贼专用袋里:"你还有什么贵重物品要我帮忙保管吗?"
"把我的东西留下!快点!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我说到做到!"
"我偏不。八点整供应早餐。鸡蛋吐司。迟了就没了。"
她一走我就穿好了衣服,四处找电话。没找到。匆匆冲了个凉之后--我的浴室是为残疾人设计的,弧形边缘上都装着扶手--我冲到接待处,执意讨回公道。不知怎么搞的,我变得有些跛。茫然不知所措。沿墙排列着椅子的走廊里播放着轻快的巴洛克音乐。一个脏兮兮的矮子抓住我的手,给我看他手中的一罐榛子酱:"如果你想把它带回家,我绝对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不把它带回去。"
"你认错人了。"我甩开他的手,穿过用餐区,在那里,客人们排排坐着,服务员从厨房里把碗碟端出端进。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
最年轻的客人也是七十好几的人。最老的客人绝对不止三百岁。难道现在是返校后的那一周吗?
我承认。亲爱的读者,你可能在前面就猜到了。
奥罗拉公寓不是旅馆,而是养老院。
我的哥哥真不是东西!竟然跟我开这种玩笑!
贾德女士和她搽了玉兰油的微笑脸庞在接待处恭候着各位来宾。"您好,卡文迪什先生。今天上午感觉好点了吗?"
"你好。没有。发生了一个荒谬的误会。"
"真的吗?"
"这肯定是真的。昨晚我之所以登记入住,是因为我误以为奥罗拉公寓是一家旅馆。你知道,是我哥哥预订的房间。但是……呃,他只是跟我恶作剧。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玩。昨天,在艾德斯特劳普,一名拉斯特法里教徒给我吸了一口他那险恶的雪茄,我哥哥的卑鄙伎俩才会'得逞',而且,卖火车票给我的蠢双胞胎也让我够戗。但是你要知道,现在还有一个会使你更加焦头烂额的问题--有个叫诺克斯的疯婊子正在冒充女服务员,在奥罗拉公寓里到处乱跑。她八成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但,这个疯子,我要对她提起诉讼。她偷走了我的钥匙!要是是在普吉岛的潮人酒吧,这很正常,但是,这是在赫尔的养老院,你说会怎么样?你知道,如果我是一个督察的话,你们肯定得马上关门。"
贾德女士的微笑突然僵住了。
"我想把我的钥匙拿回来。"她逼我的,"马上。"
"奥罗拉公寓现在就是您的家了,卡文迪什先生。您的签名已经授权我们为您提供标准服务。我不希望你再用这种腔调指控我姐姐。"
"标准?签名?姐姐?"
"昨晚您签署的监管合同。您的入住文件。"
"不,不,不。我签的是旅馆登记簿!没关系,那只是书面的东西罢了。早餐后我就得去办事了。早饭前就这么办,我身上全是你们提供的衣服和被褥的味道!我的天啊,都可以在宴会上讲故事了。真想把我哥哥勒死。顺便开账单给他。我坚持要把钥匙拿回来。而且你最好打电话给我叫辆出租车。"
"我们大部分的客人在第一个上午都会丧失勇气,想打退堂鼓。"
"我勇气十足,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没有--"
"卡文迪什先生,您为什么不先用早餐呢,再--"
"钥匙!"
"我们有您的书面许可,有权把您的贵重物品存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那我只好找你们头儿去说了。"
"经理就是我姐姐。诺克斯护士。"
"诺克斯?经理?"
"诺克斯护士。"
"那我就去找理事会,或是这里的业主。"
"我就是。"
"你看。"这堪比格列佛在利立浦特的经历。"你违反了该死的……《反监禁法》,或是相关的什么法。"
"您再怒发冲冠,再大发雷霆,奥罗拉公寓也不吃这一套。"
"把电话给我。我要叫警察。"
"奥罗拉公寓的居住者不可以--"
"我才不是什么狗屁居住者!要是你不还我钥匙,今天上午晚些时候,我会带着一名怒气冲冲的执法官过来。"我用力推门,但它重重地弹了回来。该死的安全锁。我越过走廊去开那边的防火门。锁住了。我不顾贾德女士的百般阻挠和抗议,用小锤子狠命地向脱钩砸去,门开了,我自由了。该死的,寒风那个吹啊,我的脸像被铁铲拍打着!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北方佬爱蓄须,爱喝板蓝根,爱吃高脂肪食物了。我故作镇定,走在弯弯曲曲的行车道上,路边的杜鹃花被虫子咬得不像话。我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不能跑,不能跑。七十五岁之后我就再没跑过步。我正走到一个割草机儿旁边,这是种奇妙的玩意。突然有个身穿场地管理员工作服,像耶·格林·尼切特的多毛巨人冷不丁从地里冒出来。他正用血淋淋的手剥掉刺猬身上的刺。"出去啊?"
"没错!我要到活人世界去。"我信步走开,脚下的落叶化作泥土。植物就是这样,化作春泥更护花,自产自销。我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这条路是如何迂回到餐厅裙房的。这个弯转得不好。住在奥罗拉公寓的老不死们透过玻璃墙看着我。"《绿色食品》里吃的是人!"我嘲笑着他们呆滞的目光说,"里面的食物全是人肉做的!"他们满脸疑惑--天啊,我的部落只剩下我一个了。其中一个老人轻敲窗户,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转过身,一个食人魔把我拦腰抱起,扛在他肩上。他每走一步,我就被挤出一口喘息。这个人浑身散发着化肥的恶臭:"我要做的差事比这强多了……"
"那你就去做啊!"我徒劳地挣扎着,试图让他的脖子动弹不得,但我发现这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所以,我动用我的超能语言来牵制这个坏蛋:"你这个粗俗不堪的肉墩子,野性十足的无赖!这是侵犯人身!这是非法拘禁!"
他把我熊抱得更紧了,想要以此堵住我的嘴巴,情急之下我咬了他的耳朵。战略失误。我的裤子被他用力从腰间拽了下来--他要鸡奸我吗?接下来他做的事比这还恶心。他把我放在割草机上,一只手把我往下摁,另一只手拿着一根藤条使劲抽我。疼痛从我那双瘦骨嶙峋的长腿传遍全身,一下,两下,又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上帝,疼~~~啊!
我大呼小叫,吵嚷个不停,然后唏嘘着哀求他住手。啪!啪!啪!诺克斯护士终于令这个巨人停了下来。我的臀部好像在被两只巨型黄蜂螫了一般疼!这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外面已经容不下你了。奥罗拉公寓就是你现在的归宿。你到底听没听进去?还是想请威瑟斯先生帮你重温旧梦?"
"让她去死吧,"我的精神警告着,"不然你以后会后悔的。"
"她希望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吧,"我的神经尖叫着,"不然你马上就会后悔的。"
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没吃早饭就被押送回房。我想象着报复、诉讼和酷刑,然后开始仔细查看这间单人牢房。门,从外面锁上了,没有锁孔;窗口只有六英寸;蛋品包装纸盒的纤维制成了这里的结实床单,下面还垫着塑料布;扶手椅,脏得该洗的座套;灰扑扑的地毯;"易擦"墙纸;"组合式"浴室:肥皂、洗发水、法兰绒毛巾。没有窗户。一张小屋的照片,下面写着:"有钱能买到房子,但买不到需要用心经营的家。"越狱希望:眇呼小哉。
不过,我知道禁闭不会持续到中午,某个出口必将打开。管理层定会发现自己铸下大错,然后来向我负荆请罪,诚恳地道歉之后,再炒掉惹是生非的诺克斯,并恳求我收下损失赔偿。或者,登霍尔姆意识到他的恶作剧产生了反效果,所以赶来让他们把我给放出去。或者,会计发现没人帮我付钱,所以把我撵走。再或者,莱瑟姆女士去报了案,我失踪的消息将在警讯节目《罪案侦查》上播报,警方马上就会追查到我的下落。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门开了。我做好不接受道歉的准备,然后攻其要害。一名美貌不再的妇人仪态万方地走进来,她大概有七十岁,八十岁,或者八十五岁,哎,那么老的人,年龄都难以让人判断。后面还跟着个驼背走狗,穿着运动衫。"早上好。"妇人发话了。我站在那儿,并没有让我的访客坐下。
"恕我不能同意。"
"我是温德林·本丁克斯。"
"不要怪我。"
她表现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这--"她指的是那位走狗,"是戈登·沃劳克·威廉。你怎么不坐呢?我们是居委会的负责人。"
"见到你们很高兴,但是,因为我不是--"
"我本来打算在您用早餐时再作自我介绍,但今天上午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我们未能保护您。"
"既成事实,覆水难收了,卡文迪什,"戈登·沃劳克·威廉粗声粗气地说,"没人会再提及此事的,老兄,这你尽可放心。"威尔士口音,对,他准是个威尔士人。
本丁克斯女士把身体往前倾了倾:"但您要明白,卡文迪什先生:请别在这捣乱。"
"那就把我赶走吧!我求你了!"
"奥罗拉公寓不会驱逐任何人。"假仁假义的母牛像煞有介事地说,"但是,如果您的行为举止有些过激的话,我们会考虑给您用药。"
不是个好兆头,不是吗?我和一个蠢材一起看过《飞越疯人院》,她是个富裕的寡居女诗人,我曾一边读她的作品集《任性诗集》一边做注解,唉,我并没觉得她有一开始说的那样孤寂地过着守寡生活。"你看,我敢肯定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士。"我这口是心非的话得到了默认。"所以,请看清楚我的口型。我不应该在这里。我之所以登记入住,是因为我误把奥罗拉公寓当成了旅馆。"
"啊,这我们知道,卡文迪什!"温德林·本丁克斯点了点头。
"不,你们根本就不知道!"
"一开始,每个人都会闷闷不乐,但很快你就会发现,你的亲人以对你来说最好的方式行事,不亦乐乎。"
"我所有的亲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还有的在bbc工作,除了我那位胡闹的哥哥!"你看到了,对吗,亲爱的读者?我现在被困在了这个精神病院里,像是在拍一部低成本的劣质电影。我越是咆哮发火越是反应激烈,越证明我就应该待在这里。
"这里会是你从未住过的上乘旅馆,老兄!"他的牙齿又黑又黄,跟饼干的颜色差不多,让人恶心。如果他是一匹马,肯定卖不出去。"这里的服务堪比五星级酒店,看看您受到的待遇吧。提供膳食,不用自己洗衣服。还有很多活动,从编织到门球,应有尽有。您不会收到令人费解的账单,家里的年轻人不会偷偷驾着您的汽车去兜风。美好时光尽在奥罗拉公寓!您只要遵守条例,别再和诺克斯护士发生冲突就好。她其实一点也不残酷凶悍。"
"'无限的权力掌握在有限的人手里就会导致残忍暴政。'"沃劳克·威廉奇怪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地说什么天方夜谭。"前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说的。"
"对于我和马乔里来说,位于雪墩国家公园东侧的贝兹考德风景区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看看这里!刚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我和您感同身受。只和一个人说过话,呃,本丁克斯女士,那时我成天绷着个脸,还牢骚满腹,是不是?"
"那时,沃劳克·威廉先生就是个非常讨人嫌的家伙!"
"但我现在无忧无虑,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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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5)

本丁克斯女士微微一笑,酷似活生生的笑面夜叉:"我们来这里帮您重树航向。据我所知,您从事的是出版物经营业务。真可悲--"她拍拍头,接着又说,"伯金女士写居委会会议记录的能力大不如前了。这对您来说,可绝对是个加入我们的大好机会!"
"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做我的出版工作!你们看看,我哪里像该在这里的人啊?"难以容忍的沉默。"哦,给我滚出去!"
"真令人失望。"本丁克斯女士望着落满树叶的草坪,上面有星星点点的蚯蚓粪。"奥罗拉公寓从现在起就是您要待的地方,卡文迪什先生。"她敲了一下门。不知道是什么打开了门,让折磨我的人走了出去,又砰地一声把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裤子拉链竟然都没拉上,整个采访过程中,我都前门大开。
看看你的未来,年轻的卡文迪什。你可以选择不申请入会,但是年老会把你吞噬。你现在已经无法跟上世界的步伐。岁月的流逝会让你皮肤松弛,骨质疏松,头发花白,记忆衰退,你的皮肤会变得昏黄暗淡、毫无生机,蓝色的静脉几乎显现不出。只有在白天,你才敢冒险出门,周末和学生放假时都会闭门不出。语言的能力也会慢慢消失,说话变得语无伦次。无论你是去乘坐自动扶梯,还是走在主干道路上或超市走道里,人们会纷纷把你超过。美女对你视而不见。就连商店安保也不会注意你。推销员只会把你当成升降轮椅或欺诈性保险政策的推销对象。只有婴儿、猫,还有吸毒成瘾者会承认你的存在。所以,大好时光,不可等闲度过。还没等你开始害怕的时候,你会站在护理院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体,然后想,你是个外星人,并把自己锁在柜子里,足足两个星期。
一个看不出性别的"机器人"端来了午餐。我并没有要羞辱它的意思,但我真的分不出他或她到底是男是女。它似乎留着小胡子,胸部却微微凸起。我想把它击倒在地,让它不省人事,再来个史蒂夫·麦奎因式的猛冲,那样我就可以自由了,但我手无寸铁,只有一块肥皂,也没有把它捆起来的东西,我的皮带当然不能算。
午餐是快凉的羊排。马铃薯就像淀粉做的手榴弹。胡萝卜罐头令人作呕,因为胡萝卜本来就很难吃。"嘿,"我开始乞求这个机器人,"至少给我送些法国第戎的老牌芥末吧。"它好像没有会意。"我要粗粮,或者中等粗的。我不难伺候。"它转身要走。"等一等!你--说--呃……英语吗?"它已经走远了。只剩下我的晚餐在那盯得我直发窘。
我的策略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曾试图大声呼救,逃离这荒唐的地方,但那些已经在这住惯了的人就不会这么做。奴隶主就喜欢在众人面前修理偶有反抗的出头鸟。我读过的所有监狱题材的小说,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到布莱恩·肯南的《罪恶摇篮》,再到《饱以老拳》,在其中,只有通过讨价还价才能得到权利,并且越精明权利越多。犯人的无理抵抗只会让监禁者施加更残酷的禁锢措施。
现在是托词横行的时代。我早该集中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去寻求解决我最终赔偿的办法。我早该对那个黑脸诺克斯以礼相待。不过,正当我拿着塑料叉子使劲戳冷豌豆时,我的脑袋里突然响起一连串的鞭炮声,曾经的世界戛然而止。
星美-451的记录仪(1)

我代表我的部门,感谢你接受最后的采访。请记住,这不是盘问,也不是审判。关于真相,你的陈述是唯一的版本,别人的叙述都无关紧要。
真相只有一个,各种"版本"的真相都不是真相。
……很好。通常,为了让公司国将来的历史学家了解背景,我会先让犯人回顾他们最早的记忆。
克隆人没有最早的记忆,档案员。在宋记,每二十四小时为一个周期,每个周期都一模一样。
那来说说这个"周期"吧?
好的。早上四点三十分,服务员在空气中的清醒剂的作用下醒来,然后宿舍里的黄灯亮起。在厕所和蒸汽机中待上一分钟,我们穿上干净的制服,排队进入饭店。监工和助理把我们集合在老爹的基座周围做晨祷,背诵六条守则,然后我们敬爱的标志人出现,发布训诫。五点钟,我们操作收银中心的各台机器,等待电梯送来新一天的第一批顾客。接下来的十九个小时,我们迎接顾客,输入订单,送菜,推销饮料,添加调味品,抹桌子,把垃圾装箱。清洁完毕后,做晚祷,然后回宿舍,服用速扑。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你们没有休息时间?
只有纯种人才有"休息"的权利,档案员。对克隆人来说,休息就是盗窃时间。到零点的宵禁为止,我们必须把每一分钟都投入到宋记的服务和致富当中。
服务员,我是说没有升级的服务员,从来都不对大厅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吗?还是说你们认为你们的餐馆就是整个宇宙?
噢,我们智力还没有劣等到不知道外界的存在。要知道,在晨祷时,宋老爹会给我们看乐园和夏威夷的照片,广告片也会展示餐馆外面的世界。而且,我们知道客人和食品都来自外界。不过,我们确实很少对地上的生活感到好奇。何况,速扑含有除忆素,用来扼杀好奇心。
那么你们对时间的感受呢?对于未来?
宋老爹会为顾客报时,所以我知道时间。不过,不太确切。我们也能意识到随着年份的流逝,每年项圈上都会增加一颗星。而且在新年晨祷的时候,有授星布道。我们只有一个遥远的未来:乐园。
能不能描述一下这个年度的"授星布道"仪式?
在元旦的晨祷之后,李监工会在我们的项圈上别一颗星,然后电梯把那些幸运的十二星的姐姐们送往宋记的方舟。对于出去的人,这一刻无比重要。其他人在这一刻又羡又妒。后来,我们就看到脸带微笑的星美们、幼娜们、马尤达们以及花顺们起程前往夏威夷的三维影像,最后成为戴着灵魂戒指的顾客。这些原先的姐姐赞美着宋老爹的仁慈,号召我们努力工作,偿还投资。我们惊叹着她们的专卖店、购物中心、餐馆;翡翠色的大海、玫瑰红的天空、野花;花边、乡间小屋、蝴蝶,尽管我们叫不出这些东西的名字。
我想问一下那个臭名昭著的幼娜-939。
我比任何克隆人都了解幼娜-939。有些纯种人比我更了解她的神经化学历史,也许后面会提到他们的名字。我在宋记醒来时,李监工把我分配给幼娜-939的收银台。他觉得,让同一个细胞株的克隆人在收银中心错开,看着舒服些。那一年幼娜-939已经有十颗星了。她看起来孤僻又阴沉,所以我后悔没跟另一个星美搭档。可是,等到第一个星期天,我就发现她并不是孤僻,而是警惕,她的阴沉背后有种隐隐的尊严。她能明白醉醺醺的顾客要点什么,还让我小心李监工,他巡视的时候脾气不好。我能活下来,多亏了幼娜-939。
你说的"隐隐的尊严"是不是因为她升级了?
研究生金甫叔的研究笔记太简略了,我不确定幼娜-939的升级具体在什么时候受到触发。不过,我想升级只是解放了被速扑抑制的东西,包括抑制所有克隆人的内在个性表达。
据说克隆人没有个性。
宣传这个谬论是为了让纯种人好受些。
"好受些"?什么意思?
奴役人类让你们良心不安,档案员。但是,奴役一个克隆人不会比拥有一辆最新款的六轮福特更让人不安,我是说在道德方面。你们没法区分我们,就以为我们都一样。但是记住:哪怕是在一个培育箱里培养的同株克隆人都各不相同,就像雪花,每一片都独一无二。
我承认我错了。你何时发现幼娜-939有异常--也许我该说个性。
啊,何时,这样的问题不容易回答。那个地方没有日历,没有真正的窗户,又在地下十二层。也许是第一年的第六个月,我意识到了幼娜-939说话古怪。
古怪?
第一,她话变多了:在收银台空闲的时候,在我们清理消费者的厕所的时候,甚至在宿舍里服用速扑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有趣,连古板的马尤达也这么觉得。第二,到那一年的后来,幼娜的话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在岗前培训的时候,我们学了工作中需要的词汇,但速扑会抹除以后学习的词汇。因此,在我们听来,幼娜的句子充满了没有意义的噪音。简单说来,她听起来像纯种人。第三,幼娜很喜欢幽默:她哼着宋记的赞美曲,改得乱七八糟。当然,那是在宿舍里,助手们不在的时候。她模仿纯种人的习惯:打哈欠,擤鼻涕,打饱嗝儿。幽默是异议的温床,"主体"害怕幽默。
据我所知,克隆人想创造串起五个词的句子都有困难。幼娜-939--在这一点上,还有你--怎么可能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学会流畅地讲话呢?哪怕智商有所提高也不可能啊。
即使服用速扑,一个升级的克隆人也在如饥似渴地学习语言,在升级期间,听到自己嘴里甩出的新词,我总会吓一跳。新词是从消费者、李监工、广告还有宋老爹那儿学来的。餐馆不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每个监狱都有看守和围墙。看守是通道,围墙是屏障。
问一个有点形而上的问题……那些日子你快乐吗?
你是说,在我升级之前?如果你说的快乐是指无灾无病,那么就像基因学家们声称的那样,我和所有的克隆人是世上最快乐的一群。然而,如果快乐的意思是战胜困难、有追求,或是拥有权力,那么在所有内索国的奴隶中,我们无疑是最悲惨的一群。我能忍受枯燥乏味,但是跟你一样,并不享受它。
你说奴隶?连婴儿消费者都知道奴隶这个词在内索国都已经废除了!
公司国是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不管这个词有没有被禁止,档案员。我无意冒犯,但是您的年轻是服用了驻颜药还是真的?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的案子会交给一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公务员?
你没有冒犯我,星美。我是一个权宜之人。没错,是一个没有服过驻颜药的权宜之人,才二十几岁。统一部的官员们坚称你一个异端,除了反动和亵渎的言论,没什么可以入档。可是对于基因学家们,你知道,你简直是圣杯。他们动用了在"主体"的关系,执行第五十四条规定的第三款--入档权,来反对统一部,但是他们没有指望高级档案员来列席你的审判,认为判你的案子太危险了,会累及他们的名声--及退休金。在那个没什么影响力的部门,我才八级,可是我申请记录你的证词的时候,还没机会想想清楚,他们就批准了。我的朋友们都说我疯了。
那你是把你的职业生涯押在这次采访上了?
那是事实,没错。
见识了那么多的口是心非,你的坦率让我耳目一新。
在我看来,一个不诚实的档案员对将来的历史学家没什么用处。你能再说说李监工吗?他的日记在审讯中对你非常不利。他是个什么样的监工?
可怜的李监工是个彻头彻尾的公司国人,可是早过了监工能够升职掌权的年代。跟这个垂死的公司国的很多纯种人一样,他信奉的观念是只要勤奋工作,记录无可挑剔,就能升职。所以他频频在餐馆里值夜班,以此博得体制的赏识。总之,对克隆人,他毫不手软;对他的上级,他奴颜婢膝;对给他戴绿帽的人,他殷勤好客。
给他戴绿帽子的人?
是。了解李监工,要先了解他的妻子。婚后不久,李太太就把他们的生育配额卖掉了,做了精明的投资,还把她丈夫当成取款机。据助理们说,她把监工的大部分工资都花在整容上了。她已经年过七十,看起来却像三十岁。还有,据说李太太偶尔会来巡视新来的男助手。谁要是敢拒绝她,那就会被发配到最荒凉的地区。但让人费解的是,她为什么不利用那显而易见的影响力让李监工升职,我是活不到谜底揭开的时候了。
幼娜-939的恶名远扬肯定严重玷污了李监工"无可挑剔的记录",你不觉得吗?
那是当然。一个餐馆服务员表现得像纯种人会引来麻烦,麻烦会引来指责,而指责需要替罪羊。李监工在注意到了幼娜不遵守守则,他没有采用减星的办法,而是请了公司的医务员重新给她检查,培训。这次失策可以说明为什么他总是升职无望。幼娜-939的表现跟基因设定的没有差别,医务员认为她完全正常。没有高级医务员许可,李监工再也不能处罚幼娜了。
幼娜-939是什么时候开始怂恿你一起犯罪的?
我想,第一次是在收银台闲下来的时候,她解释了一个新词:秘密。知道别人--包括宋老爹--不知道的事情,对我来说无法理解。所以等到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这位收银台的姐妹答应给我示范她说不明白的新词。
等我下一次醒来的时候,不是对着刺眼的灯光,而是对着幼娜。她把我摇醒了,屋里黑乎乎的。姐妹们都睡着,一动不动,只是轻微地抽搐。
幼娜像个监工一样命令我跟着她。我不愿意,因为害怕。
她告诉我别怕。
她想给我看什么叫秘密,然后领着我走进圆形大厅。那陌生的寂静让我更加恐惧:在宵禁的灯光下,那些喜人的红色和黄色都变为了诡异的灰色和棕色。李监工办公室的门漏出微弱的灯光。幼娜推开门。
我们的监工趴在桌上。口水从下巴连到了索尼;眼皮动得飞快,喉咙咕噜咕噜响。幼娜说,每周日的晚上他就服用速扑,然后一觉睡到天亮。你也知道,速扑对纯种人的作用比对我们还大,我这个姐妹还踢了踢他没有反应的身体向我证明这一点。这样的亵渎让我惊骇无比,幼娜却被逗乐了。"你想怎么他都行。"我记得她告诉我,"他跟克隆人生活了这么久,几乎跟我们一样了。"然后,她说还要给我看更大的秘密。
幼娜从李监工的口袋里找出钥匙,领我去大厅的北区。在电梯和东北厕所之间,她让我检查墙壁。我什么也没发现。"再看,"她催促我,"仔细看。"这次我看到一个斑点,一个很细的裂缝。幼娜插入一把钥匙,大厅的墙上朝里打开一扇长方形的门。弥漫着灰尘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幼娜抓住我的手,我很犹豫,要是宵禁时间在餐厅里乱走不算什么大的过错,闯进未知通道毫无疑问会让我减星。可是我这个姐妹的意志比我的坚定。她把我拽了进去,关上门,低声说:"现在,亲爱的星美妹妹,你在一个秘密里面。"
一道白光切开黑暗:一把神奇的会移动的刀让狭小的黑暗现出了形状。我看清了。这是一个狭窄的储藏室,里面堆满了东西,有一摞摞的椅子、塑料植物、外套、电扇、帽子、一个烧坏的灯和很多伞。我还能看见幼娜的脸和我的手。我的心跳得很快。那把刀是什么?我问。"只是光,手电筒的光。"幼娜答道。我问,光是活的吗?
幼娜答道:"也许光就是生命,妹妹。"一个消费者把电筒忘在了椅子上,幼娜解释说。可她没上交助手,而是藏在了这儿。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坦白最让我震惊。
为什么?
守则第三条教导我们,对于服务员,私藏任何东西都会辜负宋老爹对我们的爱护,都在欺骗他的饭店。我怀疑幼娜-939是否还遵守任何守则。但是很快,幼娜展示的宝藏让我忘记了重重疑虑:一盒不成对的耳环、珠子、头饰。穿戴纯种人的精美服饰的感受抵消了被人发现的恐惧。然而,对我冲击最大的,是一本书,一本图画书。
这种东西现在不多了。
星美-451的记录仪(2)

确实稀少。幼娜以为那是一台显示外面世界的报废索尼。看到脏兮兮的服务员服务三个丑陋的姐妹;七个矮小的克隆人端着奇怪的餐具跟在一个闪亮的女孩后面;一幢蜡烛房子,你绝对能够想象我们有多惊讶。还有城堡、镜子和龙。记住,作为一个服务员,我不认识这些词,那个时候,我对现在证词里的词也一无所知。幼娜告诉我广告和三维影像只显示了电梯外乏味世界的一部分。其实它包含的奇迹比乐园里的还多。一个宵禁之夜遇上这么多奇怪的东西让我头脑发昏。幼娜说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回到床上,不过她也保证,下次再带我来看她的秘密。
一共有多少个"下次"?
大约十次,可能十五次。渐渐地,只有在夜访她的秘密房间时,幼娜才会流露她活泼的一面。翻看那本关于外面世界的书,她的种种质疑甚至从根本上动摇了我自己对宋老爹的爱以及对公司国的忠诚。
她怎么质疑的?
用问题:宋老爹怎么可能一边站在宗庙广场的餐馆,一边却跟获得灵魂的姐姐们一起走进仙境?为什么我们克隆人生下来就欠债,纯种人却不是这样?谁决定还清宋老爹的投资需要十二年?为什么不是十一年?六年?一年?
你是怎么回答这些亵渎的妄语的?
我乞求幼娜别问了,至少在餐馆里要假装正常。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服务员,不是现在的捣乱分子、文明的威胁。而且,由于没有向李监工揭发幼娜,我害怕会因此被减星。我向宋老爹祈祷,希望他能治好我的朋友。可是她非但没有改邪归正,反而变本加厉。幼娜在抹桌子的时候公开看广告片。姐妹们知道了她的罪孽,都躲着她。有一天晚上,幼娜告诉我说她想离开餐馆,永远不回来。她说我也应该出去:纯种人强迫克隆人在大厅工作,这样他们就能独享书上看到的美丽世界。作为回答,我背诵了守则第六条,告诉她我决不会对宋老爹和他的机构犯下如此恶劣的罪行。她骂我是笨蛋、胆小鬼,说我跟其他克隆人一样糟糕。
两个没被授予灵魂的克隆人,没人帮助能逃出公司吗?统一部只要五分钟就能逮住你们。
可幼娜怎么知道?她的坏索尼上说,外面的世界有人迹罕至的森林、层峦叠嶂的山脉,还有迷宫一样的藏匿地点。对您一个纯种人来说,把童话书当成公司国也许很可笑,但是长期的囚禁使得任何得救的幻想都变得可信。升级的饥渴逐渐加剧,甚至吞噬了理性。对于消费者,这个状态被称为慢性抑郁症。我在餐馆的第一个冬天,幼娜陷入了这种状态。在冬天,用餐的人们蹭掉耐克上的雪,我们只得定时拖地。那时,幼娜已经不再和我交流,她彻底独来独往了。
你是说精神病引发了幼娜-939的暴行?
是的,我坚信如此。而且是试验失误引发的精神病。
请你从所处的有利位置描述一下新年前夜的事件。
我负责的区域周围有一圈凸起的平台,当时我正抹着平台上的桌子,因此我东面的视野很好。马尤达-108和幼娜-939在收银台忙碌着。一个儿童聚会正在进行。气球、横幅和帽子挡住了电梯周围的区域。大厅里回响着流行歌曲和五百多个就餐者的声音。宋老爹不断地朝孩子们扔出三维焰火蛋糕,然后收回它们。焰火穿过他们的手指又飘回到我们的标志人那蛇信般的舌头上。我看到幼娜-939离开收银台,你也会选那个时机,我知道要发生可怕的事了。
她没有告诉过你她的逃跑计划?
我说过,她已经不理会我的存在了。但是我相信她没有什么计划:我认为她只是,用纯种人的话说,"顶不住"了。幼娜离开了我们的区域,不慌不忙地朝电梯走去。她在判断着时机。助理们忙得没注意到她,李监工在办公室里。几乎没有用餐者发现她,也没有将目光从索尼或者广告片播放器上移开。何况,她们干吗要看呢?当幼娜抱起一个穿水手服的男孩朝电梯走去时,那些看见她的纯种人只是以为她是一个克隆女仆,奉女主人之命带孩子回家。
媒体报道说幼娜-939偷那个孩子是为了在地面上作为人体盾牌。
媒体完全按照统一部的指示报道了这次"暴行"。幼娜抱那个男孩进电梯是因为她知道了公司的基本防范措施:没有灵魂珠,电梯就不会运行。在挤满了消费者的电梯上,被发现的风险太大了,所以幼娜认为最大的希望就是借一个孩子,利用他的灵魂珠,电梯就会把她运到自由世界。
听起来你很确信。
如果以我的经历都不能确信,谁还可以?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必重复了。
尽管如此,还是请你描述一下你所看到的幼娜-939的暴行。
完全可以。电梯关上的时候,那个孩子的母亲看到儿子在幼娜的怀里,便尖叫起来:"一个克隆人抓了我的孩子!"这引发了一连串的歇斯底里。托盘扔了,奶昔泼了,索尼摔了。一些就餐者以为地震缓冲器发生了故障,就躲到了桌子下面。一个警察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冲到乱作一团的人群中,大吼着要大家镇定。他打了一发音波弹,在一个密闭空间这很愚蠢,很多人以为是恐怖分子在朝消费者开枪。我记得看见李监工从办公室冒了出来,踩到泼洒一地的饮料滑倒了,消失在争先恐后,冲向电梯的一大群顾客的脚底下。许多人在这次挤踏中受伤。崔助理朝着他的对讲机大喊大叫,我听不清他喊什么。大厅里谣言纷飞:一个幼娜绑架了一个男孩,不对,是一个婴儿;不对,是一个纯种人绑架了一个幼娜;一个警察开枪打中了一个男孩;不对,是一个克隆人打了那个鼻子流血的监工。与此同时,宋老爹站在基座上东摇西晃。接着有人大喊,电梯在往下走,顿时餐馆里鸦雀无声,就像一分钟前,瞬间就一片恐慌那样。那个警察喊着让开,然后蹲下,瞄准了电梯门。消费者们的踩踏一下子解除了。电梯降到了餐厅,门打开了。那个男孩在发抖,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他的水手服已经不是白色。也许,我在灯塔里最后的记忆将是幼娜-939的尸体,已经成了肉酱,满是弹孔。
那个画面也已经烙在了每个纯种人的记忆里,星美。那个晚上我到家的时候,我的室友一直盯着索尼。内索国一半的庆祝活动都取消了,另一半也大受影响。餐馆内部摄像头和宗庙广场公共秩序摄像头的影像在媒体上交替播放。都是那个路过的警察消灭幼娜-939的画面。我们觉得难以置信,确信是联盟会的恐怖分子出于歪曲宣传的目的整容成服务员的样子。当统一部确认那个克隆人的确是一个幼娜,我们……我……
你们以为公司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你们发誓再也不相信任何克隆人。你们知道废奴主义跟联盟主义一样危险狡诈。你们全心全意支持敬爱的主席后来指示发布的本土法案。
确实如此。那么当时你们的餐馆呢?
统一部派人大批进驻,疏散大厅,同时检查每个就餐者的灵魂珠,录下目击者的陈述。我们清理了餐厅,没有做晚祷就服了速扑。次日,姐妹们依然保留着幼娜-939死亡的记忆。晨祷的时候,宋老爹没有进行正常的授星仪式,而是做了反对联盟会的布道。
我还是难以想象,一个标志人居然告诉了他的克隆人关于联盟会的事情。
可见这次的震惊和恐慌有多严重。布道的首要目的无疑是要告诉媒体,宋记实施了危害控制措施。那次晨祷上宋老爹的上层人的用词便是证明。表演得相当夸张。
能否说一说?我好记录存档。
标志人的脑袋占据了半个大厅,我们就像在他的脑子里一样。他小丑般的脸上异常沉痛和愤怒,小丑般的声音带着绝望。花顺们在颤抖,助理们满脸敬畏,李监工显得苍白而病态。宋老爹告诉我们世上有股邪恶的气息。那些叫做恐怖分子的纯种人吸入了这气息,所以他们仇恨所有自由的、有序的、美好的公司国的东西。一群叫做联盟会的恐怖分子用邪恶感染了我们的一个姐妹,宗庙广场餐厅的幼娜-939,导致了昨天的暴行。幼娜-939没有告发联盟会,反而任由邪恶诱惑,走人歧途。如果不是宋记和一向与之通力配合的统一部恪尽职守,一个消费者无辜的孩子就会死于非命。那个男孩幸存了,然而顾客的对我们所热爱的公司的信任受到了伤害。宋老爹总结说,我们面临的挑战是用前所未有的勤奋来重获这种信任。
因此,我们必须警惕邪恶,每分每秒。这条新守则比所有其他守则都更加重要。如果我们遵守,我们的老爹就永远爱我们。如果我们违反,老爹就会年复一年地把我们星级归零,我们就再也不能去乐园了。你们明白了吗?
姐妹们的理解只能说是模模糊糊。我们的标志人用了许多我们不懂的词。不过,"明白了,宋老爹"的喊声却在基座的四周回响。
"我听不见你们!"我们的标志人激励我们。
"明白了,宋老爹!"公司的每一个餐馆的每一个服务员都在喊,"明白了,宋老爹!"
我说过,很夸张。
在审讯的时候,你说幼娜-939不可能是联盟会成员。你还是这么认为吗?
是的。联盟会怎么招募,什么时候招募她呢?联盟会的成员何必冒暴露的风险呢?一个基因改造过的服务员对恐怖集团有什么价值呢?
我不明白。如果速扑里的除忆素能"清空"记忆,你对那次的事件怎么回忆得那么详细清楚。
因为我已经开始升级了。哪怕是甫叔那样的纯种白痴,都知道幼娜-939的神经化学稳定性显著降低,所以需要制备一个新的试验品。因此,我的速扑里的除忆素被减量了,加入了升级催化剂。
那么……布道之后,元旦正常营业?
营业,是的;正常,没有。授星仪式敷衍了事。两个十二星的姐姐由安助理护送走进电梯。补充了两个圭林。幼娜-939被一个新的幼娜取代。李监工给我们的项圈上加了星,气氛严肃而安静,鼓掌不合时宜。不久,媒体涌入,按着闪光灯,挤满了办公室。我们的监工没法让他们离开,只好让他们拍摄项圈上贴了"939"标签,身上撒满了番茄酱的新幼娜躺在电梯里的样子。后来,统一部的医务员给我们挨个作了检查。我害怕会被控有罪,结果只有我的胎记引起了几句评论。
你的胎记?我不知道克隆人会有胎记?
不会,所以在蒸汽室里它总让我很尴尬。马尤达-108叫它"星美-451的污点"。
能给我的记录仪看一下吗,只当是猎奇。
没问题。在这里,锁骨和肩胛骨之间。
很独特。像颗彗星,你不觉得吗?
奇怪,任海柱也这么说。
呃,这个,巧合吧。李监工保住他的位置了吗?
保住了,但是这没给这个倒霉的人带来什么安慰。他提醒公司高层几个月前他就"嗅到了"幼娜-939的异常,这就把责任推给了那个检查她的医务员。宗庙广场的利润很快恢复到了平均水平:纯种人啊,遇上吃的,就能忘了别的。圭林-689和圭林-889也吸引了顾客:作为新创造的株型,他们吸引了大量的克隆人爱好者。
大概是这个时候你意识到自己的升级吗?
是的。你希望我描述一下那种经历?跟幼娜-939的完全一样,我现在意识到。首先,有个声音在我脑袋里说话。我很害怕,后来才发现没有别人能听见。纯种人管它叫"意识"。第二,我的语言能力进化了。比如说,如果我想说"好",我的嘴会用更准确的词代替:"有利"、"愉快"或是"正确"。那时,全部十二个城市的纯种人每周报告数千起克隆人异常行为。我的变化很危险,我努力想抑制住。第三,我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都变得敏锐了:就是幼娜-939说过的"饥渴"。我偷听就餐者的索尼、广告片、董事会成员的演讲,任何东西,以便学习。我也很想看电梯通到哪里。我还注意到在一个餐厅在同一个收银台干活的两个克隆人也都经历着相同的心理变化。最后,我感觉越来越孤独,在所有姐妹当中,只有我明白我们的存在毫无意义,工作极其乏味。我甚至会在宵禁的时候醒来,但是我没有再去那个密室,不到灯亮,我一动都不敢动。啊,我羡慕我的不辨是非、不会思考的姐妹们。
然而最糟糕的是,我害怕。
那个状态你忍受了多久?
几个月。准确地说,一直到第四个月的最后一周周末。在宵禁的时候,隐约听到玻璃碎了的声音,我醒了。我的姐妹们都睡着,这个时候只有李监工在大厅里。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好奇战胜了恐惧,我打开了宿舍的房门。大厅对面,我们的监工的办公室开着门。李躺在灯光里,脸贴地板,椅子倒着。我穿过餐厅。血从他的眼睛和鼻子流出来,桌上有袋喝过的速扑,瘪塌塌的。监工不像是活着的样子。
李死了?服药过量?
不论官方是什么结论,办公室里散发着速扑里催眠剂的臭味。服务员通常服三毫克:李似乎用了二百五十克,所以自杀似乎是合理的结论。我进退两难。如果我呼叫医务员,也许能救监工的命,可怎么解释我的干预?你知道,健康的克隆人宵禁的时候从来不会醒。正在升级的克隆人的生活当然凄凉,可是重新培训的前景更加凄凉。
你说你羡慕你不会思考,没有烦恼的姐妹?
那不是说希望变得跟她们一样吗?所以,我回到了铺位。
这个决定后来没有让你感到内疚?
只有一点点,那是李自己的决定。但是我有预感,那个晚上的事情还没完,果然,天亮的时候,我的姐妹们都还躺在铺位上。空气里没有清醒剂的味道,没有助理来报到。我听见有人在用对讲机。我想知道李监工有没有清醒,便离开宿舍,偷偷朝大厅里看。
一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坐在那里。他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从大厅对面注视着我。终于,他开了口:"早上好,星美-451。希望你今天比李监工感觉好些。"
听起来像个警察。
他介绍自己姓张,是个司机。我道了歉:我不认识这个词。他声音柔和地解释,司机给高层和董事开车,有时候也传递消息。他,张先生,要替他的监工给我,星美-451,送个口信。这个口信实际上是个选择。我可以现在就离开餐馆,在外面偿还投资,或者待在那里,等待统一部带着dna探测仪来调查李监工的死亡,然后被当成联盟会的间谍曝光。
这可不是什么选择。
是啊。我没有什么物品收拾,也没有什么人告别。进了电梯,张先生在一块板上按了一下。门关上了,关上了我过去的生活,我唯一的生活,我无法想象上面有什么等着我。
我的躯干压垮了突然变得虚弱的双腿:张先生托住了我,他说每个室内克隆人都会有这种反应。在这台电梯里,同样的情况下,幼娜-939肯定脱手了,掉了那个男孩。为了抑制这种不快,我不觉回忆起幼娜的坏索尼里的景色:纵横交错的溪流、破旧的城堡、无名的奇迹。当电梯慢下来,我的躯干似乎要升起来,又似乎在旋转。张先生宣布:"一楼到了。"门打开了,打开了外面的世界。
我都要妒忌了。请描述一下你看到的。
宗庙广场,黎明前。冷!在那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冷。当时看着觉得,多宽阔啊;尽管广场的宽度不可能超过五百米。在敬爱的主席像的周围,消费者们步履匆匆;扫路机嗡嗡作响;出租车朝骑车人按着喇叭;车辆喷着烟雾,一点点地挪动;慢吞吞的垃圾车不停地搅动;各种管道在脚下发出隆隆声;霓虹灯广告亮得刺眼;警报声、引擎声、电流声……陌生的灯光以陌生的亮度从陌生的角度射来。
肯定感受非常强烈。
连气味都是陌生的,以前餐馆的空气带着香味。泡菜、尾气、污水。有个奔跑的消费者跟我擦身而过,叫着"看你站哪儿了,你这个克隆人",跑掉了。我的头发被一把巨大的看不见的扇子吹拂着,张先生解释了街道怎么会把晨风变成狂风的。他带我穿过人行道,走向一辆带镜子的汽车。看到我们靠近,三个正在欣赏这辆车的年轻人走掉了,后门嘶的一声打开了。那个司机领我进去,关上了门。我蹲了下来。宽敞的车内懒散地坐着一个留胡子的乘客,在忙着看他的索尼。他像是掌权的。张先生坐在前面,车汇入了车流。宋记的金色拱门后退到几百个公司的标志当中。不计其数的新标志滑过,那个留胡子的男人嘟哝说我坐下的话没人会反对。我道歉说我不知道这儿的守则,然后按照训导时教的,报告说:"我叫星美-451。"那个乘客只是揉了一下红红的眼睛,问张先生天气预报。我不记得司机说了什么,只记得交通很拥挤,那个留胡子的看了看他的劳力士,咒骂着。
你没问要带你到哪儿去?
要弄清这一个问题,得再问十个问题,还问什么呢?记住,档案员,我从没见过外面,也没有坐过车:可我却在内索国第二大城市的高速公路上。与其说我是一个跨区的游客,不如说是上个世纪来的时光旅行者。
福特穿过月亮塔附近的城市天篷,我看见了江原道山顶上的第一个黎明。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无所不在的主席是融化的光,石化的云,那是他的穹顶。更让我吃惊的是,那个留胡子的男人在打盹。
你还注意到了什么?
噢,那新鲜的绿色:在天篷下,我们的福特缓缓开过被非法占用的楼房间的一个露珠公园。毛茸茸的、复叶状的、长满苔藓的,绿色。在餐厅里,仅有的绿色是叶绿素方块和用餐者的衣服,所以我以为那是珍贵稀少的物质。因此,露珠公园和路旁的彩虹让我惊讶不已。东面,宿舍区排列在高速公路的两侧,全都装饰着公司国国旗,直到公路逐渐变高,我们穿过宽阔弯曲、屎黄色、没有福特的带子。我鼓足勇气问张先生那是什么。那个乘客回答:
"汉江,松秀桥。"
我只得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水,一条水路。"疲倦和失望让他的声音很单调。"噢,又浪费了一个早上,张。"我给搞糊涂了,餐厅里的水和河里的烂泥根本不同。张先生指着前面的低矮的山顶。"泰莫山,星美。你的新家。"
星美-451的记录仪(3)

那么你被从宋记直接带到了大学里?
对,为了减少试验污染。那条路蜿蜒穿过森林,树木渐行渐异,喧闹却又安静,还有那青翠的绿色,至今让我沉醉。很快我们就到了高地上的校园。成群的长方形建筑,年轻的纯种人走在狭窄的步道上,垃圾遍地,青苔四处都是。福特慢慢停在一个雨迹斑斑、被太阳晒裂的顶棚下面。张先生领我走进一个大堂,那个留胡子的男的还在福特上打盹。泰莫山的空气很清新,大堂里却昏暗污浊。
我们在一段双螺旋形的楼梯下停住了。这是老式楼梯,张先生解释说:"大学锻炼学生心智,也锻炼他们的身体。"因此我跟重力进行了第一次的较量,抓着扶手,一级又一级。两个学生沿着楼梯走下,嘲笑了我的笨拙。其中一个说:"那个标本近期不会有机会获得自由了。"张先生警告我别往后看。我犯了傻,看了,头一晕就倒了。要是我的向导没抓着我,我就掉下去了。
用了好几分钟才爬到七楼,是最顶层。我们沿着裂了的走廊来到尽头的门前,门开着条缝,牌子上写着"金甫叔"。张先生敲了门,可是没有回答。
"进去等金先生,"他吩咐我,"像服从监工那样服从他。"我进了房间,转身问张先生我该干什么,但是他已经走了。有生以来,我头一回独自一人。
觉得你的新地方怎么样?
太脏了。你知道,我们的餐厅总是一尘不染:守则倡导洁净。相反,金甫叔的实验室脏乱不堪,充斥着一股男性纯种人的陈年体臭。垃圾箱满得溢出来:门旁挂着被十字弓射中的猎物;墙壁四周摆着实验台、堆满东西的桌子、旧电脑和搁板压弯了的书架。唯一能证明还有人在用这个房间的,是写字台上挂的一张柯达,柯达上是一个笑嘻嘻的男孩和一头流着血的死雪豹。透过肮脏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没人打扫的院子,院子里的石柱上有个色泽斑驳的雕像。我很好奇,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新标志人。
在狭小局促的里间,我找到一张床铺、一个厕所和一个便携式蒸汽清洗器。我什么时候用它们?遵守什么守则?这里的生活的规矩是什么?一只苍蝇懒洋洋地跳着八字舞。我对外界是如此地一无所知,我甚至怀疑这只苍蝇会不会是助理,在做自我介绍。
你以前见过昆虫吗?
只有携带流氓基因的蟑螂,死的。宋记的空调含有杀虫剂,所以如果蟑螂从电梯进来,立即就会死。那只苍蝇撞着窗户,一次又一次。我那时不知道窗户能开;实际上,我不知道什么是窗户。
然后我听到有人唱走调的歌,一首关于金边女孩的流行歌曲。过了会儿进来一个学生,穿着沙滩裤、凉鞋和丝绸上衣,肩上的背包压得他有点驼。他一脚踹开了门,一看到我就呻吟着说:"神圣的公司制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亮了亮我的项圈:"星美-451,先生。宋记的服务员,从……"
"闭嘴,闭嘴,我知道你是谁!"那个年轻人长着青蛙一样的嘴巴,化了当时流行的伤眼妆。"可是你应该是星期五来这儿!要是登记处的那些鸟人因为看不懂日历就想让我取消一个五星级会议,那就对不起了,滚到埃博拉洞里吃蛆去吧。我是进来拿我的工作电脑和碟片的。我才不会给实验用的克隆人当保姆,那会耽误我在台北逍遥快活。
那只苍蝇又撞上了窗户,那个学生拾起一本小册子,把我推开。啪的一声,我吓得跳了起来。他检查着那个污点,胜利地笑了:"这算是对你的警告。没人能骗过金甫叔!任何东西都不要碰,哪儿也不要去。速扑在冰箱里--感谢主席,他们早早就把你要吃的东西送来了。我在周六的晚上回来。要是我再不出发,就要错过航班了。"他走了,一下又回到门口,"你会说话,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感谢主席!记住这个事实: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每一件蠢事,每时每刻,都有十个登记处的克隆人笨蛋在干。"
后面的三天你该做什么呢?
除了盯着劳力士的指针侵蚀时间,我不知道还能干吗。那倒不难:服务员的基因设置让我们能熬过每天十九个小时的紧张工作。无事可做,我就想着认识的人和事。李太太变成寡妇以后是难过还是开心呢?安助理和崔助理谁会被提拔为宗庙广场的监工呢?餐馆已经显得如此遥远。院子里传来让人四肢发麻的声音,像是灌木丛摩擦着雕像的底座。我第一次遇上了鸟。一架飞机经过,数百只燕子逆风而上。它们在为谁歌唱?它们的标志人?敬爱的主席?
天空熄灯了,房间变黑了,这是我在地面的头一个晚上。我很孤单,但也只是孤单而已。院子对面的窗户亮起了灯,能看到跟甫叔的相同的实验室,里面是年轻的纯种人;整洁的教授办公室;繁忙或空闲的走廊。没有看到一个克隆人。
午夜时,我困了,服了一袋速扑,躺在铺上。如果幼娜-939还在,她也许能解开这一天我经历的众多谜团。
第二天你发现什么头绪了吗?
有一些,但是更多的惊奇。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惊奇就站在里间的床对面。一个男子,三米多高,像座铁塔,身穿橙色拉链衣裤,正在研究那个书架,他的脸、脖子和手上满是烫伤的红色和烧焦的黑色,夹杂着补丁一样的苍白肤色,但他似乎不觉得痛苦。他的项圈证明他是一个克隆人,可我猜不出他的株型:嘴唇突出,耳朵被角阀保护着,声音低沉,我从未听过那么低沉的声音。"这里没有清醒剂。睡醒了就醒了。如果你的研究生是金甫叔这个懒人的话,更是这样。上层人研究生最恶劣,他们总有人帮着擦屁股,从幼儿园到安乐死。"他用一只巨大的,有两个大拇指的手指着一套只有他身上穿着一半大的蓝色拉链衣裤。"给你的,小妹妹。"我一边脱下宋记的制服,穿上新衣服,一边问他是不是哪个监工派来的。"这里没有监工。"这个烧伤的巨人说,"你的研究生和我的是朋友,金甫叔昨天打来电话,抱怨说你到早了。我本想天黑前来找你的,但是基因外科的研究生总是工作到很晚。我跟心理基因组学系的这些懒汉不一样。我是元-027。我们来看看你为什么来这里。"
元-027坐上甫叔的写字台,打开索尼,我反对说我的研究生不许我碰它,他没有理我。元点击屏幕面板。幼娜-939出现了。元的手指扫过一排排单词:"让我们向无处不在的主席祈祷……甫叔不要再犯那个错误……"
我问元,他识字?
元说如果一个随机组合出来的纯种人能认字,设计良好的克隆人应该很轻松就能学会。很快一个星美出现在索尼上:我的项圈,"451",在她的脖子上转动着。"这儿。"元说,慢慢地念出来:服务型克隆人的寝室内大脑增容;对星美-451的可行性个案研究,金甫叔设计。"为什么,"元嘟哝着,"一个笨蛋上层人研究生想做这么难的研究?"
元-027是个什么类型的克隆人?军用型?
不是,救灾人。他吹嘘说他能在高感染率或高放射性的死亡区存活,在那些地方纯种人一去就死,像灭菌时的细菌一样。他的大脑只有少许的基因改良,救灾型克隆人接受的基础教育比大多数纯种人的大学教育还要全面。最后,他露出烧得惨不忍睹的前臂:"哪个纯种人能受得了这个!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组织防火。"
元-027对死亡区的解释让我心惊胆战,但是那个救灾人说起他们的研究方法时却兴致盎然。他告诉我,等到内索国全都成了死地,克隆人就会变成新的纯种人。这听起来不太正常。何况,要是世界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死地,我问他,那为什么我在福特上没有看见?元-027问我,我觉得世界有多大。我不太清楚,但是告诉他我一直从宗庙广场坐车到这座山上,肯定看过大部分地方了。
元让我跟着他,我犹豫了:甫叔命令过我哪儿也不许去。元-027警告我:"星美-451,你必须给自己创造新的守则。"他一把抡起我,扛在肩上,一直穿过走廊,转过拐角,爬上一段满是灰尘的旋梯,一拳打开一扇生锈的门。早晨的阳光很刺眼,清风扑面而来,风中的沙子刮着我的脸。他放下了我。
在心理基因组学系的屋顶上,我抓着栏杆,张大了嘴:七层楼的下方是一个仙人掌花园,鸟儿在刺丛间捕捉着昆虫;远一些的山下,有个福特场,还剩一半空位;更远的地方,是个操场,许多学生在绕着它跑步;再远些是一个消费者广场;然后便是树林了,沿着斜坡,一直延伸到杂乱的、点缀着灯火的都市、高楼、宿舍区、汉江,最后依然是山脉,衬着初升的太阳。"很大。"我还记得wing那温柔而灼伤的嗓音,"但放在整个世界,星美-451,你看到的只是一块岩石上的一个小碎片。"
我绞尽脑汁,希望能理解如此的浩瀚,但是只能放弃;我怎么可能理解这样无边无际的世界呢?
元回答,我需要智力;升级可以给我智力。我需要时间;金甫叔的游手好闲会给我时间。但是,我还需要知识。
我问,怎么找到知识?
"你必须学习认字,小妹妹。"元-027说。
所以最初是元- 027,而不是任海柱或梅菲董事指导你?
严格地说,不是这样。我们第二次见面就成了最后一次。元在熄灯前一个小时回到甫叔的实验室,给了我一台"没有遗失"的索尼,预装了上层公司政权学校教育的所有自学模块。他向我演示了怎么操作,然后警告我说绝对不能让纯种人发现我积累知识,那会吓到他们,一个被吓到的纯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等到金甫叔第六天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索尼的用法,从虚拟小学毕业了。六个月后,我学完了中学课程。你看起来有些怀疑,档案员,不过别忘了升级时期的克隆人对知识的饥渴。知识就是身份,我希望比以前知道的多得多,非常希望。
我不是怀疑,星美。你的智力、言谈,你的……自身,都表明了你学习的努力。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金甫叔给了你这么多时间学习。一个公司继承人当然不会是废奴主义者吧?他不是要对你做实验吗?
金甫叔关心的不是他的博士学位,而是喝酒、赌博和他的十字弓。他的父亲是光州基因公司的上等人,正在疏通进入"主体"的董事会,直到后来他的儿子为他树立了一个强敌。有这么一个高层的父亲,学习不过是个形式。
但是他怎么毕业呢?
只要买通一个学术经纪人,通过那个经纪人的关系整出论文就行了。很常见的做法。升级用的神经化学物质是预先配制好的,结果和结论都准备好了。甫叔自己连牙膏的分子生物特性都弄不清楚。在那九个月里,我的实验任务仅仅是帮他打扫实验室,为他沏茶。要知道,新的实验数据会干扰他买的数据,容易暴露他的欺骗行为。所以在他长期缺席的期间,我可以学习,不用担心被发现。
难道金甫叔的导师一点不知道他无耻的抄袭?
珍惜终身教职的教授,不会去揭露未来"主体"董事的儿子的丑闻。
甫叔没有跟你谈过话,没有跟你有过任何形式的交流吗?
他跟我说话就好像跟猫说话一样。当问我他认为我听不懂的问题时,他会觉得很好笑:"嗨,451,我去把牙齿染成蓝色,你觉得怎样?宝蓝色会不会只在这一季流行?"他不期望得到中肯的回答。我也不想纠正他的期望。我的回答变得如此例行公事,以至于他给我起了个绰号:我不知道先生-451。
所以那九个月里没人观察到你飞速增长的认知能力?
我相信是这样。金甫叔仅有的访客是敏植和方。方的真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吹嘘新买的铃木、打扑克、对厚岩洞逍遥窟之外的克隆人毫无兴趣。甫叔的邻居文吉秀来自下层社会,依靠助学金攻读研究生,他不时地敲墙抱怨这边的吵闹声,但是,这三个上等人就会更大声地敲回去。我只见过他一两次。
什么是"扑克"?
一种纸牌游戏,善于说谎的获得不善于说谎的人的钱。通过打扑克,方从甫叔和敏植的灵魂里赢了好几千块钱。还有些时候,三个学生吸毒,常常是速扑。这种时候,甫叔就会叫我出去。他抱怨说,晕乎乎的时候克隆人让他心烦。那时我就会去屋顶,坐在水箱的影子里,看雨燕捕捉巨大的蚊子,一直看到天黑,我知道这时三个研究生都已走了。要知道,甫叔从来不锁实验室。
为什么你再也没见过元-027?
有一天下午,天气潮湿,我到泰莫山已经三个星期。一阵敲门声传来,让甫叔的注意力从他的整容产品目录上移开了。我刚才说了,很少有不速之客。甫叔一边说"进来"一边把目录藏在《实用基因学》下面。我的研究生很少看教科书,不像我。
一个瘦瘦高高的学生用脚尖推开了门。"甫甫",他这么叫我的研究生。甫叔跳了起来,又坐下了,然后懒散地坐下。"嗨,海柱,"他装出随意的样子,"有什么事?"他只是路过打个招呼,这个访客说,但是他接受邀请,坐了下来。我得知任海柱是甫叔以前的同学。甫叔让我沏茶,他们在那里闲聊,话题琐碎,毫不重要。我上茶的时候,任海柱提到:"你想必已经知道你的朋友敏植让人震惊的下午了吧?"
甫叔否认敏植是他的朋友,一向如此,接着问为什么他的下午让人震惊。"他的标本,元-027给烧成熏肉了。"敏植把一瓶石碱上的减号错当成了加号。我的研究生笑了,先是傻笑,然后咯咯地笑,后来用鼻子说了声"笑死人",便大笑起来。海柱做了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看着我。
为什么说"很奇怪"?
纯种人对我们通常视而不见。很久以后,海柱承认他对我的反应很好奇。甫叔没有注意;他在推测赞助敏植研究的公司会提出的索赔金额。甫叔幸灾乐祸地说,在他自己的研究中,一两个实验克隆人死于科学探索,没人会在乎。
你是否感到……呃,你感到怎样?憎恨?悲伤?
愤怒。我退到了里间,因为任海柱的反应使我谨慎起来,但是我从未如此愤怒。幼娜-939抵得上二十个甫叔,元-027抵得上二十个敏植,怎么衡量都是如此。因为一个上等人的疏忽,我在泰莫山唯一的朋友死了,而甫叔居然认为这次谋杀很好笑。但是愤怒锻炼意志,那天我迈出了第一步,走向"宣言",走向这个牢房以及几个小时以后的灯塔。
暑假发生了什么事?
照理甫叔应该把我存放在一个临时宿舍,可是他急着要去北海道打克隆糜鹿,他把这事忘记了,要么就是认为哪个下层的寄生虫会替他做。
因此,某个夏日的早上,我醒了,发现整幢楼都空无一人。忙忙碌碌的走廊现在悄无声息,没有铃声,没有广播;连空调都关了。从屋顶上看去,市区跟往常一样烟雾蒸腾,车水马龙,成群的飞机穿过天空,留下一条条水蒸气的痕迹,但是校园却没了学生。福特场仅有一半的车。烈日下,工人们在重新铺设椭圆形广场的地面。我查了索尼上的日历,才知道今天是假期的第一天。我插好实验室的门,躲进了里间。
那么你在五个星期里从未走出过甫叔的实验室?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要知道,我害怕离开我的索尼。每个周末,有个保安来检查实验室。有时候我能听见文吉秀在隔壁的实验室说话。除此之外,一片寂静。晚上我把百叶窗拉下,关掉天窗。我有足够的速扑度过整个假期。
可那是整整五十天孤独的囚禁啊!
五十天美好的时光,档案员。我的头脑在我们的文化中纵横穿梭,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十二部经典:隆尖的《七种方言》、主席的《内索国的形成》、尹将军的《战争史》等。你知道这些书目。一部未删节的《评论》的索引指引我阅读战前思想家的著作。当然,很多下载都被图书馆拒绝了,可我下到了两本从晚期英语翻译过来的《乐观主义者》、奥威尔和赫胥黎;还有华盛顿的《关于民主的讽刺》。
等到甫叔第二个学期回来的时候,你依然是写论文用的标本?
对。我的第一个秋天到来了。我偷偷地收集飘到屋顶上的红叶。秋天过去了,我的叶子都退了色。夜晚变得冰冷,连白天也会结冰。下午,甫叔多半在加热的炕上打盹,看着三维影像。他夏天的投资赔了很多钱,他父亲拒绝支付他的债务,他的脾气变得暴躁。我唯一能抵御他暴怒的措施是不被注意。
下雪了吗?
啊,对了,下雪。去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晚,十二月才下。凌晨醒来时,我感觉到了。装饰窗户的新年精灵裹上了雪花,美轮美奂,档案员,美轮美奂啊!院子里,无人理睬的雕像四周,树丛被积雪压弯了,雕像因此显得格外雄伟。我能看到雪花飘落到我曾经的牢房,我喜欢这里。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雪花像是受伤的紫丁香,那么纯洁,那么宁静。
有时候你像个唯美主义者,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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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美-451的记录仪(4)

也许那些被剥夺了得到美的权利的人才更懂得美。
这个时候,梅菲博士该走进故事了吧?
是的,六重节前夜的那个晚上也在下雪。大概在二十点左右,甫叔、敏植和方冲了进来,因为吸了毒,脸红红的,耐克上沾着冰。我在里间,差点来不及藏起我的索尼。记得我正在读柏拉图的《理想国》。甫叔戴了一顶学位帽,敏植抱着一篮子薄荷味的兰花,篮子跟他一样大。他一边把花儿往我身上撒,一边说:"花瓣献给勺美、松美、星美,随便什么名字……"
方洗劫了甫叔存放烧酒的橱柜。他一边朝后扔了三瓶酒,一边发牢骚说那些牌子的酒都是狗尿。敏植抓住了两瓶,第三瓶在地上摔得粉碎,引发了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清扫干净,灰姑娘!"甫叔朝我拍拍手,然后安慰方说,六重节一年只有一次,他会开一瓶最好的酒。
等我扫起所有的玻璃碴,敏植已经找到了一部三维色情迪斯尼。他们一边看,一边像专家一样争论优缺点以及是否逼真,嘴里还喝着烧酒。那个晚上,他们醉得肆无忌惮,尤其是方。我躲到了里间,听到文吉秀在实验室门口叫那些酒鬼们安静一点。我偷看着他们。敏植嘲笑吉秀的眼镜,问为什么他家没钱给他治疗近视。甫叔让吉秀爬到他的身上。整个文明世界都在庆祝六重节,他却想要安静。等到方终于不笑了,他说要让他父亲对文的家族进行税务检查。文吉秀在门口气得七窍冒烟,终于还是被三个上等人扔的李子和嘲笑赶跑了。
方似乎是三个人的核心。
的确。他能挖掘出别人性格中的裂纹线,现在在十二都市中的一个当律师。毫无疑问,他相当成功。那个晚上,他不停地激怒甫叔。他晃着烧酒瓶,指着柯达上的死雪豹问甫叔,专门给旅游者准备的猎物在基因改造后变得有多呆笨。这伤到了甫叔的自尊。他反驳说,他只猎杀那些改造过基因、变得更凶猛的动物。在加德满都山谷,他和他的弟弟跟踪了那头雪豹几个小时,它被逼得无路可走,扑向他的弟弟。甫叔一箭射死了它。雪豹在半空中被射中眼窝。听到这里,方和敏植装出一副无比敬佩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哈哈大笑,瘫倒在地。敏植捶着地板说:"你真能胡扯,金。"方靠近柯达,看了一会儿说,拼接得很差。
甫叔用笔在一个人造瓜上画了一张脸,郑重地在眉毛上写了"方"字,然后把瓜在靠门的一摞杂志上放好。他从写字台上取了弩,走到窗户的远端,瞄准。
方反对:"不,不,不不不。"他说如果射偏了,瓜不会撕开射手的喉咙,没有一发必中的压力。他招手让我站在门旁。
我知道他的想法,可是方打断了我的恳求,警告说如果我违抗他,他就让敏植掌管我的速扑。敏植的笑容消失了。方的指甲掐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带了过去。他把学位帽戴在我头上,然后把瓜放在帽子上。"那么,甫叔,"他取笑说,"你现在还觉得你是神射手吗?"
甫叔跟方的关系是建立在敌对和厌恶之上的。他抬起弩,我恳求他停下,甫叔命令我不许动。
那支箭的钢尖闪着光。死在这种男孩的激将之下,不仅无聊而且愚蠢,可是克隆人连自己怎么死都无权决定。砰的一声,刹那间,弩箭射进瓜肉。甜瓜滚下帽子。敏植热烈鼓掌,希望能缓解局面。我一下子轻松了。
然而,方轻蔑地说:"射中这么大一只瓜,你用不着激光瞄准仪吧。再说,你瞧,"他捡起了瓜的残余部分,"你只不过打到了一点。得用杧果才配得上你的水平。"
甫叔把他的弩递给方,激他自己做到那样的水平:在十五步外射中杧果。
"行。"方接过弩。我绝望地反对,可是甫叔叫我闭嘴,他瞄了一眼那只杧果。方数了十五步,装好了箭。敏植警告说,死一个实验标本,要填的报告多得要死。他们没有理他。方瞄了很长时间。他的手微微发抖。突然,杧果炸开了,汁水四溅。可我估计我的煎熬还没结束。果然,方吹了吹弩:"瓜,三十步;杧果,十五步。我加码到李子,十步。"他说李子还比雪豹的眼睛大,但又说,如果甫叔承认他确实在胡扯,像敏植说的那样拒绝挑战,他们就暂告一个段落,十分钟内不再评论。甫叔把李子在我的头上放稳,表情严峻,然后命令我静止不动。他数了十步,转身,装上箭,开始瞄准。我估计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在十五秒后死掉。吉秀又来砸门了。走开,我心里说,现在不能分心……
甫叔摇着弩的曲柄,下巴抽搐着。咣咣的砸门声越来越响,离我的头只有几厘米。方咒骂着吉秀的生殖器和母亲。甫叔抓着弩的指节开始发白。
我的头啪的一声被撞开了:耳朵传来剧痛。我意识到身后的门被踹开了,紧接着看到那些折磨我的人的脸上一副末日来临的表情。最后才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胡子上沾了雪,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大发雷霆,
梅菲董事?
是他,但我还是全面介绍一下他吧:统一部教授,梅里坚船民解决方案的设计师,内索国杰出勋章的获得者,评论李白和杜甫的专著作者--"主体"董事阿洛逸·梅菲。不过,我那时没注意他。血从我的脖子和脊背往下流。轻轻碰一下耳朵,整个左半身就疼得像被电击一样。我移开手指,看到上面沾满了血,鲜红发亮。
甫叔颤声说:"董事,我们--"方和敏植没有帮腔。董事用一块干净的丝质手帕捂住我的耳朵,让我坚持住。他从衣服里侧的口袋掏出掌上索尼。"张先生?"他朝着索尼说,"拿急救箱来。请快一点。"现在我才认出他,是那个打盹的乘客。八个月前,便是他陪我离开宗庙广场。
接下来,我的救命恩人盯着三个研究生。他们不敢跟他对视。"嗯,我们开始了一个很不吉利的蛇年。"他向敏植和方保证,将由纪律委员会通知,对他们处以高额罚款,然后解散了他们。两人鞠了一躬,赶紧走了。敏植的斗篷落在了炕上,但是他没回来。甫叔看起来难过之极,梅菲董事让他煎熬了一会儿,问道:"你还打算用那东西射我吗?"
金甫叔扔了弩,好像很烫手一样。董事看了一圈乱糟糟的实验室,闻了闻烧酒瓶口。三维淫乱场面吸引了他。甫叔在遥控器上摸索了一会,弄掉了,又捡了起来,按了停止,对准方向,又按了停止。终于,梅菲董事开口了。现在,他准备好了,要听甫叔的解释,为什么会用系里的实验克隆人练习十字弩。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甫叔找了各种理由:因为是六重节前夜,他喝得酩酊大醉;他本末倒置,忽视了焦虑症状;交友不慎,过度热心于惩戒他的标本;都是方的错。后来连他自己都意识到最好还是闭嘴,等着斧子落下。
张先生带着药箱来了,给我的耳朵喷了药,敷了药膏,贴了一块胶布,还和蔼地说了些话。除了元-027从未有人跟我这样说过话。甫叔问我的耳朵能否痊愈。梅菲董事硬邦邦地说,那不关他的事,他的博士生涯已经终止了。看到了自己的前途滑向落魄,这个曾经的研究生顿时变得茫然,脸色发白。
张先生握着我的手告诉我,我的耳垂撕裂了,但是承诺医务员第二天早上就回来将它换掉。我非常害怕甫叔的报复,全然顾不上担心我的耳朵,幸好张先生说我们马上就跟梅菲董事一起离开,去我的新住处。
这对你来说肯定是个好消息。
是的,只是我没了索尼。我怎么可能带上呢?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只好点头,希望能在六重节假期里取回来。那个旋梯需要我全神贯注,下楼比上楼更危险。在大堂里,张先生拿给我一件带帽子的斗篷和一双保暖耐克。董事称赞张先生选了斑马纹的设计。张先生回答说,斑马皮是当季最时尚的街头款式。
董事及时救了你,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到目前为止,没有。他说我将被转到校园西侧的统一系,还道歉不该让"那三只喝醉的绦虫"拿我的生命当儿戏。由于天气糟糕,他们没能更早地介入。我忘记说了哪些恭顺谦卑的话作为回答。
校园的回廊上到处是庆祝六重节前夜的人群,充满了节日气氛。张先生教我拖着步子在粒状冰上走,以便增加摩擦力。雪花落在我的睫毛和鼻孔上。梅菲教授走近的时候,雪仗停战了,参战人员纷纷鞠躬。帽子提供的莫名感觉非常美妙。穿过回廊,我听到了音乐。不是广告或者流行歌曲,而是原汁原味、四处回响的音乐。"是唱诗班。"梅菲董事告诉我,"公司政权的人类不总是冷漠、小气,或者恶毒。感谢主席,他们有时也很高尚。"我们听了一分钟。我抬起头,觉得自己好像要飞上云霄。
守卫统一系的两位执法者向我们敬了礼,接过了我们打湿的斗篷。跟心理基因组系大楼的朴素相反,这幢楼房的内部非常华丽。铺了地毯的走廊两旁装饰着隆尖时期的镜子,锡勒国王的骨灰盒以及统一系名人的三维影像。电梯里有个吊灯,从里面传出声音,朗诵着公司政权的守则,梅菲董事让它闭嘴。让我吃惊的是,它真的闭嘴了。跟上次一样,电梯加减速的时候,张先生都扶着我。
我们出了电梯,来到一个宽敞的下沉式公寓,公寓像是一个上层阶级生活方式的广告片。一丛三维火焰在中央的火炉里跳动,周围是飘在空中的磁悬浮家具。玻璃墙外是绚丽的城市夜景,在忽明忽暗的雪花中有些模糊。内墙上挂满了油画。我问梅菲,这是不是他的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在上面一层。"他回答,"这是你的住处。"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张先生就建议我邀请贵客坐下。我请梅菲董事原谅:我从未接待过客人,举止不够礼貌。
那张磁悬浮沙发在尊贵的客人的体重下晃晃悠悠。他的儿媳,他说,帮我重新设计了公寓。她希望那些罗斯科的油画有助于我思考。"每个分子都是真正的真迹。"他向我保证,"我批准了。罗斯科能画出瞎子看到的世界。"
一个混乱的夜晚--刚才还是十字弩,这会儿就变成了艺术史……
一点没错。后来,教授道歉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没有看出我升级的程度:"我以为你不过是又一例只升级了一半的试验品,注定要在一两周里精神分裂。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还睡着了--张先生,是不是?要说真话。"
站在电梯旁边,张先生回忆说,主人在途中闭上过眼睛。梅菲董事笑了笑他司机的圆滑:"星美-451,你多半很想知道,你做的哪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的问题是可能是种试探: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也可能,我担心,是个陷阱。作为一个服务员,我还心存警惕,担心自己表现得太像一个纯种人。我保持着礼貌,假装没明白。
梅菲简单而又复杂的表情告诉我,他能理解。他说,泰莫山大学每个学期处理两百多万份图书下载的申请。其中绝大部分是课本和相关文章;其余则五花八门:从房地产、股票价格、运动福特到斯坦威、瑜伽、养鸟,什么都有。"关键是,星美,只有遇上兴趣确实非常广泛的人,我的图书管理员朋友们才会提醒我注意。教授打开了他的掌上索尼,念了我的下载请求清单:6月18日,《吉尔伽美什史诗》,7月2日,伊利艾诺·浮内斯的《回忆》;9月1日,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梅菲笼罩在索尼的淡紫色光线中,显得很自豪。"开始了……10月11日,用了疯狂到毫无顾忌的十字搜索,寻找关于我们敬爱的公司政体的毒瘤--联盟会--的书籍。作为一个统一部的人,让我们甚至以为存在一个内部流亡者,这种--我能否叫它欲望?--在我的领域,当然认为这样的流亡者能够成为最好的统一部间谍。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见面。"他随后解释了他是如何确认那台索尼好奇的主人是南鹤冠,来自暴风雪易发区稳城的地热学家,已在两年前死于一场滑雪事故。梅菲董事给一个聪明的研究生布置了一项古老的使命:追踪这个小偷。通过电子波监控,确定索尼的位置在金甫叔的实验室。要说甫叔看维特根斯坦,谁都不会相信,因此,六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梅菲信任的那个学生在实验室的每台索尼里都装了微型摄像头。"第二天,我们发现这位未能如愿的异见者不是纯种人,相反,显而易见,我们的第一位达到稳定状态的升级体还是臭名昭著的幼娜-939的姐妹。我的作品,星美-451,可能让人烦心费力,或是非常危险,但是要说笨,绝对不可能!
否认显然毫无意义。
确实,梅菲董事不是李监工。从某种程度上说,被发现是个解脱。很多罪犯都这么说。我坐在那里,听他叙述。在他公布了他的发现后,各个系之间爆发了争论。保守派的官员认为我是一个变异体,要对我实行安乐死;心理基因组学家们要对我活体解剖;市场部要公布这件事,宣布我是泰莫山大学的突破性成果。
显然,他们都没有如愿。
是的。统一系劝说各系暂时达成妥协。我可以保持自由的幻觉,继续学习,直到各系意见统一。但是甫叔的十字弩让统一系被迫介入。
那现在梅菲董事打算怎么处置你呢?
让想瓜分我的竞争各方达成新的妥协,然后实施。公司实验室已经投入了数十亿元,一直收效甚微,终于有了我这个稳定升级的克隆人。为了让基因组学家们高兴,大批经验丰富的科学家们将在我身上进行跨学科实验。梅菲把手伸到三维火焰的中央,向我保证那些实验不会出麻烦,也没有痛苦,每天不会超过三个小时,十天中最多只做五天。为了争取泰莫山大学董事会的支持,研究许可采用拍卖的形式。我能为我的主人们挣来大笔钱财。
星美-451的利益有没有得到考虑呢?
某种程度上,有。泰莫山大学接受我为奖学金学生。我的项圈上还会植入一个灵魂码,那样我就可以任意出入校园。梅菲董事甚至答应,他在学校里的时候可以指导我。他收回火焰里的手,检查着自己的手指说:"只有光,没有热量。如今的年轻人,哪怕耐克被点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火焰。"他让我不要叫他先生,叫他教授。
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如果金甫叔是这样一个小丑,他怎么可能取得心理基因组学的圣杯--稳定升级呢?
后来,我也问了任海柱同样的问题。他的解释是:甫叔的枪手的心理基因组学论文都来自贝加尔一个不知名的工学院。原作者是生产区的一个移民,名叫尤瑟夫·苏莱曼。西伯利亚的极端主义分子正在屠杀基因组学家,苏莱曼和他的三个教授被汽车炸弹炸死了。贝加尔毕竟是贝加尔,苏莱曼的研究一直无人知晓,十年后才被卖出来。中介跟在宋记公司的联系人联手,把苏莱曼的升级配方加入我们的速扑里。幼娜-939是最初标本;我是改良后的备用标本。如果这听起来不太可能,海柱补充说,我应该记住,大部分科学的圣杯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偶然发现的。
从头到尾,对自己抄袭的博士论文闹出来的事情,金甫叔都很幸运地一无所知?
只有一个从没挤过移液管的冷酷白痴才会一无所知,然而,金甫叔就是这样一个白痴。可能,这一点也决非偶然。
在统一系,你怎么适应新的生活?作为一个克隆人,你去上课感受如何?
因为是在六重节被转过去的,在新的作息真正开始以前,有六天安静的日子。我只在冰冷的校园里走过一回。我的基因设置适合温暖的餐馆,泰莫山寒谷的冬天刺痛了我的皮肤和肺部。元旦那天,我一早醒来,看到两件礼物:元-027给我的旧索尼和项圈上的一颗星,我的第三颗星。我想起我的,我以前的,整个内索国的姐妹们,都很喜欢授星仪式。我不知道等我还清投资以后,还能不能去乐园。我多么希望,第二天幼娜-939能跟我同上第一堂课。我依然想念她。
你的第一堂课是什么?
斯万提的生物数学,但是,我真正得到的却是羞辱。我踩着融化的脏雪走去讲堂,戴着帽子,没人注意。可是等我在走廊里脱下披风,我的星美外表引起了一阵惊讶,然后是尴尬。我走入讲堂的时候,迎接我的是厌恶和沉默。
不久,沉默就打破了。"喂!"一个男孩喊道,"一杯热参茶,两个狗肉汉堡!"全教室的人都哄堂大笑。我的基因设置让我不会脸红,但是心跳变快了。我在第二排坐了下来,旁边是几个女孩。他们的头儿染成了翠绿的嫩芽。"这是我们的座位。"她说,"滚到后面去,身上一股蛋黄酱臭。"我怯弱地屈服了。一个纸飞镖打在我脸上。"我们没在你的餐馆卖汉堡,克隆人。"有人叫道,"你为什么来占我们的课堂?"我正要离开,个子瘦高的权博士快步走上讲台,放下了讲稿。我尽量地专心听课,然而没过多久,权博士的眼睛扫过教室,看到了我,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听众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权博士勉强继续讲课,我勉强留下了,可是上课结束的时候却没有勇气提问。出了教室,我便陷入了一片恶毒的谩骂之中。
星美-451的记录仪(5)

梅菲教授知道学生们不友好的态度吗?
我想是的。在研讨会上,教授问我上课有没有收获;我回答"增长了见识",还问他为什么纯种人鄙视我。他回答:"假如社会阶层的区分不是因为基因或天赋,甚至也不是财富,而只是因为拥有知识的多少,那世界会怎样?难道这不就意味着,整个金字塔都建造在流沙之上?"
我说,这个说法会被当成是严重的异端邪说。
梅菲好像很高兴:"那再听听这个:克隆人是举在纯种人面前的镜子,照出他们的良心;他们厌恶看到的形象,所以他们责怪你举起了镜子。"
我掩饰着震惊问他,那纯种人什么时候会怪罪他们自己。
梅菲同答:"历史表明,只有当有人逼着他们的时候。"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
教授只是转着那个古董地球仪,说:"权博士的课明天继续。"
回去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倒也不是。有一个警察护送我,所以至少没有人羞辱我了。那个警察彬彬有礼地威吓:"这一排是我们的。你们坐后面去。"那些女孩让开了,可我却不觉得这是我的胜利,是因为她们害怕统一部,而不是接受了我。权博士被警察弄得很慌张,那节课她说话含糊不清,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听众。偏见的坚冰无法消融。
你有没有冒险去听别的课程?
听了一门,洛夫的"基础原理"课。经过请求,我的护送取消了。宁可被羞辱,我也不想用别人做盔甲。我提早到了,选了靠边的座位。等到人开始变多,我戴上了一副墨镜。尽管如此,我还是被认了出来。那些学生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不信任,不过没人扔纸飞机。坐前面的两个男孩转过身来,他们面相老实,说话带着乡下口音。
其中一个问我是否真的是什么天才。
"天才"这个词不能那么随便用,我答道。
听到一个服务员会说活,两人大为惊讶。"肯定很糟糕。"另一个说,"拥有聪明的头脑,却有个基因专门为服务设计的躯体。"我回答说,我喜欢自己的身体,就像他一样。
那节课平静地过去了,但当我走出讲堂时,却有一大堆问题、带录音的话筒和尼康的闪光灯在等着我。我来自哪个宋记餐厅?谁招我进泰莫山?是不是只有我一个?我怎么看待幼娜-939的暴行?还有几个星期我的升级会退化?我是不是废奴主义者?我最喜欢什么颜色?我有没有男朋友?
媒体?在公司国的校园?
不是,但媒体给泰莫山星美的专题报道提供酬劳。我带上了帽子,想挤出去回到统一系,但是人群那么拥挤,我的墨镜都被撞掉了,人也跌倒了,身上摔出了青紫。终于,两个便衣警察解救了我。梅菲董事在统一系的一楼大厅遇见了我,护送我回到了住处,边走边嘟哝说,我太有价值了,不能给那群好色的乌合之众看到。他使劲转着手上的雨点石戒指--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我们商量以后决定,从那时起,所有课程都下载到我的索尼上。
你必须参加的那些实验呢?
啊,对了,它们每天都提醒我自己的真正身份,压制着我的精神。知识有什么用呢,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不能用它改善我的生活。九年,九颗星以后,拥有了出众的学识,我怎么适应乐园呢?我希望那一天到来吗?我会更快乐吗?四月到了,意味着我泰莫山做了整整一年的怪胎标本。春天把快乐带给了世界,却没有带给我。在某个愉快的日子,一个关于托马斯·潘恩的讨论课上,我告诉梅菲教授,我的好奇心在消失。我还记得,从打开的窗户飘来棒球比赛的声音。教授说,我们必须确定这个病症的由来,刻不容缓。我说了些书本不等于知识,没有实践过的知识是没有营养的食物之类的话。
"你需要出去看看。"教授说。
去哪里?上课?校园?郊游?
第二个月九号,一个名叫任海柱的统一部年轻研究生乘电梯来我的公寓。他叫我星美小姐,说梅菲教授让他"来让你振作起来"。梅菲教授对他的将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他说,所以他来了。"开个玩笑。"他紧张地补充,然后又问我记不记得他。
我记得。他以前是黑头发,现在变成了栗色平头,眉毛也修饰了一番;但我认出了这个甫叔以前的同学,是他告诉我元-027死在敏植手里。这位来访者羡慕地看了一圈我的住处:"恩,这儿比金甫叔的简陋蜗居强多了,是不是?大得可以装下我家整套房子。"
我附和着,这个公寓确实很大。接着一阵沉默。任海柱说他愿意一直在电梯里待着,直到我要他离开。我再次道歉说我不懂社交礼仪,邀请他进屋。
他边脱耐克边说:"不,是我要为不懂社交礼仪道歉。我一紧张就话太多,还是蠢话,我又来了。我能试试你的磁悬浮躺椅吗?"
我说可以,问他我为什么让他紧张。
我看起来像某个旧餐馆的星美,他答道,可一开口就成了哲学博士。这个研究生跷着腿坐在躺椅上,好奇地晃来晃去,把手穿过磁场。他坦白说:"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记住,这个女孩--我是说,女人--我的意思是,人--是科学史上的里程碑。第一个被稳定升级的!应该说是,升级者。说话留神,任。要有深度!'那就是为什么我,呃,冒傻气。"
我向他保证,我觉得自己更像标本,而非里程碑。
海柱耸了耸肩告诉我,教授说我晚上可以去市区看看,他晃了晃灵魂戒指:"统一部出钱!不限额!你觉得什么好玩?"
我对好玩没有概念。
那么,海柱追问,我做什么事情来放松?
跟索尼下围棋,我说。
"放松?"他满脸的不可思议,"谁赢,你还是索尼?"
索尼,我答道,否则我怎么提高?
海柱引申说,那么赢家实际上是输家?因为他学不到东西。那什么叫赢?什么叫输?
我说,如果输能够学到对手教给他的东西,是的,长期而言,输家就成了赢家。
"亲爱的公司国啊!"任海柱长出了口气,"我们去市区花点钱吧。"
难道他一点都没有让你觉得烦?
最初,他让我很烦,但是我提醒自己他是梅菲教授给我的病症开的药方。再说,海柱还恭维了我,称呼我是"人"。我问他平时旬末做些什么,当他不用被迫照看一流标本的时候。
他老练地淡笑着,说梅菲那个层次的人物从不强迫,只会暗示。他可能会跟同学去餐馆或是洒吧或者,如果运气好,跟某个女孩去俱乐部。我既不是同学又不完全是女孩,所以他建议去风雨街廊,去"品尝内索国的果实"。
我问,让人看到他跟一个星美在一起,他不会觉得尴尬吗?我可以戴上帽子和大墨镜。
任海柱却建议贴一片魔术胡子,戴上一副驯鹿角。我道歉说:两样我都没有。这个小伙子笑着道歉,他又开了一个很傻的玩笑,接着告诉我,我觉得什么舒服就穿什么,还保证说,跟课堂相比,在市里不引人注目要容易得多。有一辆出租福特在楼下等着,他会在底楼大厅等我。
离开泰莫山你紧张吗?
稍微有一点。海柱跟我说着外面的风景,分散我的注意力。他让福特经过纪念碑,到达堕落富豪,绕过景福宫,沿着九千广告大街。司机是个印度人,很灵敏地嗅到了大笔车费的味道。"爬月亮塔的最佳夜晚,先生。"他不经意地说,"看得很清楚。"海柱当即同意了。螺旋楼梯沿着巨大的金字塔盘旋而上,远在天篷之上,仅仅比公司石柱矮。你上过月亮塔吗,档案员?
没有,白天都没去过。基本上,我们本地人把那座塔让给游客。
你应该去一次。从二百三十四层上看去,城市像一块巨大的地毯;闪烁的氙气灯和霓虹灯,蒸腾着的白雾,还有成千上万个屋顶。海柱说,要不是有玻璃穹顶,在这个高度,风能把我们吹到轨道变成卫星。他指点着各座拱桥和地标。有的我听说过,有的在三维视频里看过,有的从未听过或见过。宗庙广场在一个巨石后面,但我能看到它蓝色的体育场。希德公司是这那个晚上的月亮赞助商。远处富士上的巨大的月亮投影仪把一帧帧的画面投向月亮表面:像婴儿那么大的番茄、带奶味的花菜,还有无孔的莲藕。说话泡泡从希德公司的标志人润泽的嘴里冒出来,保证他的产品是百分之百基因修正过的。
在下去的时候,年长的出租车司机说起他童年时生活在一个叫做孟买的遥远城市,现在已经成了死地,在那里,月亮总是无遮无挡。海柱说,没有广告的月亮会让他心烦意乱。
你去了哪个商业廊?
王信利果园。那里简直是一本活生生的消费品百科全书!连着好几个小时,我都不停一边指着各种各样的商品,一边问海柱那是什么:黄铜面具、速食燕窝汤、克隆人娃娃、金色的铃木、空气过滤器、抗酸毛线、敬爱主席的小雕像、珠宝粉香水、珍珠丝绸围巾、实时地图、死地工艺品、可编程的小提琴。一家药店,各种包装的药品,有的治疗癌症、艾滋病、老年痴呆症、铅中毒:还有的治疗肥胖、厌食症、秃顶、多毛、精力过剩、精力不足、衰老、青春露过度依赖。二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我们却连一个区域还没有走完。消费者人声鼎沸,都在购物,不停地购物。纯种人就像海绵一样,需要从每个摊贩、餐馆、酒吧、商店和角落吸取商品和服务。
海柱带我走进一家漂亮的咖啡馆,给自己点了一塑料杯星巴克,给我点了一杯水。他解释说,按照丰裕法案,消费者每个月必须花费定额的货币,金额依照他们的等级而定。储蓄是反公司政体的犯罪。我早就知道这个,但是没有打断他。他说他妈妈害怕现代的商业廊,所以通常由他来花费定额。
我问他有个家庭是什么感觉。
他笑了,同时又皱起了眉:"不可缺少,却很乏味。"他吐露说:"妈妈的爱好是患上各种无关紧要的病,然后吃各种药治好它们。老爹在统计部工作,睡在三维影像前面,从来不问任何事情。"他坦承他的父母都是随机怀孕的,他们卖掉了生二胎的配额,来改善海柱的基因,所以他才会立志进入他钟爱的职业:成为一名统一部的职员。这是童年看迪斯尼起就有的理想。踹门收钱,似乎是很惬意的日子。
我说,做出这样的牺牲,他的父母一定非常爱他。海柱回答说他将用他的工资支付他们的养老金。他接着问道,从宋记餐厅一下子换到甫叔的实验室,应该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吧?难道我不怀念基因为此设定的那个地方吗?我回答说,克隆人被教导不要怀念过去。
他追问:我还没有升级到超越教导的层面吗?
我说我得想一想。
商业廊的消费者有没有对你做出什么负面反应?我是说,作为一个不在宋记餐厅的星美。
没有。那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定制品:搬运工、佣人和清洁工,所以我不太显眼。不过,海柱去卫生间的时候,有个长着红色雀斑,面如少女,眼睛却泄露出成熟的女人,跟我道歉说打扰一下。"瞧,我是个媒体时尚星探,"她说,"叫我丽莉好了,我一直在偷偷看您。"她咯咯笑着,"但是,亲爱的,拥有您这样的天赋和预测能力的女性,肯定知道大家会看您的。"
我被弄糊涂了。
她说,在她见过的所有人里,整容到百分之百像人人皆知的定制服务员模样的,我是第一个。次一等级的人,她说,可能会觉得我的时尚宣言很勇敢,甚至反叛了等级制,但是她认为这样做是天才。她问我是否愿意给"一本极端时尚的三维杂志"做模特。报酬将是最顶级的。她还向我保证:我男朋友的朋友们会嫉妒得心里发痒。她还说,对我们女人来说,男人的嫉妒是跟心灵戒指里的钱一样的好东西。
星美-451的记录仪(6)

我婉言拒绝了,表示了感谢,并告诉她克隆人是没有男朋友的。她装作被她以为的玩笑逗笑了,仔细检查了我脸部的每一处纹理,然后恳求我告诉她是哪个整容师给我做的:"这样的手艺家,我一定得见一见。真是了不起的微雕大师啊!"
我说,自从出了培育箱,结束了引导教育以后,我所有的时间都在宋记餐厅的柜台度过,因此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整容师。
现在,这个时尚编辑的笑容变得有些滑稽,有些恼怒了。
这么说来,她不相信你不是一个纯种人?
她给了我她名片,又劝我重新考虑一下,还提醒我像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都有的。
出租司机把我在统一部放了下来,任海柱让我以后直呼其名。"任先生"让他觉得好像在是讨论课上。最后,他问我下个周末是否有空。我说,我不想让他把宝贵的时间花在教授给的任务上。但是海柱坚持说,他跟我在一起很愉快。我说,好吧,那我接受邀请。
就是说这次出游帮你摆脱了厌倦的感觉。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它让我懂得了,一个人所处的环境是确定他身份的钥匙,而我的环境,宋记餐厅,却是遗失的钥匙。我发现自己希望重访宗庙广场下方的我的餐厅。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但是,一时的冲动也许模糊,但却很强烈。
升了级的服务员重访餐厅,这很难说是明智的行为。
我没有说这很明智,只是觉得有必要。海柱也担心这也许会"挖出已经埋葬的东西"。我说我已经埋葬了太多东西,他便答应陪我去,条件是我伪装成一个消费者。接下来的周末,他向我示范怎么盘起头发,怎么化妆。我的项圈则用一条丝巾裹在里面。在乘电梯去坐出租的时候,他往我的脸上贴了些深色的琥珀。
在繁忙的四月的夜晚,宗庙广场不再是我被释放时那样一个垃圾乱飘的风洞,现在它成了一个广告、消费者、上等人和流行歌曲组成的万花筒。敬爱主席的纪念雕像俯视着蜂拥而过的人们,脸上带着睿智和慈祥。在广场的东南侧,宋记餐馆的拱门进入了视线,海柱握着我的手告诉我,我们随时可以离开。排队等电梯的时候,他把一枚灵魂戒指套在了我的手指上。
以防你们走散了?
我想是为了祝我好运。海柱有些迷信。随着电梯往下降,我变得越来越紧张。突然,门开了,饥饿的消费者把我挤进了餐厅。我被推搡着,吃惊地发现,我对这里的记忆那么具有欺骗性。
在哪方面?
那个开阔的穹顶大厅如此狭小;那些光彩夺目的红色和黄色,是如此呆板庸俗。我记忆中清新的空气现在油腻污浊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经历了泰莫山的宁静,餐厅里的喧闹就像一刻不停的炮火。宋老爹站在石柱上欢迎着我们。我努力想要吞下去,可是我的喉咙太干了。我的标志人一定会谴责我这个浪费的女儿。
可是没有,他朝我们眨着眼睛,拽着鞋带使劲把自己朝上拉,打了个喷嚏,一不小心,栽倒在基座上。孩子们都笑着尖叫起来。我意识到,宋老爹不过是光线做出来的把戏。这么个毫无意义的全息影像,以前怎么让我那么敬畏呢?
海柱去找桌子的时候,我在餐厅里走了一圈。我的姐妹们在腻味的灯光下微笑着。她们工作时没有丝毫懈怠!这些是幼娜们,这是马尤达-108,她的项圈上已经有十一颗星了。在我以前的柜台前是一个新面孔的星美。那个是圭林-889,替代幼娜的。我在她的收银机前面排了队,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变得很紧张。"你好!圭林-889为您服务!美味可口,魔幻奇妙,宋记餐厅!夫人?您今天准备享用……?"
我问她是否认识我。
圭林-889格外地微笑着,以便淡化她的困惑。
我问她是否记得星美-451,跟她一起工作的一个服务员,有天早上消失了的那个。
茫然的微笑:动词"记得"不在服务员的词汇里。"您好!圭林-889为您服务!美味可口,魔幻奇妙,宋记餐厅!您今天准备享用……?"
我问,你快乐吗,圭林-889?
她点点头,笑容变得很热情。快乐是守则第二条里的一个词:"只有我遵守守则,老爹才爱我;只有老爹爱我,我才会快乐。"
一种残忍的冲动闪过脑海。我问圭林,她想不想像纯种人那样生活?坐上餐桌,而不是抹餐桌?
圭林-889极力地想讨好,答道:"服务员有速扑吃。"
是啊,我坚持着,但是她不想看看外面吗?
她说,服务员要升到十二星才能去外面。
一个留着鬈发和拨片指甲的女孩戳了戳我:"如果你想嘲笑傻乎乎的克隆人,应该在星期一早上。我还想天黑前去商业廊呢,知道吗?"
我匆匆忙忙地向圭林-889点了玫瑰汁和鲨鱼胶。我希望海柱跟我在一块儿。我很担心灵魂戒指会出问题,暴露我的身份。还好能用,但是我的问题让我成了麻烦制造者。"解放你自己的克隆人吧!"在我端着托盘挤过去的时候,一个男子恶狠狠地说,"废奴主义分子!"队伍里其他的纯种人都看了看我,显得很担忧,似乎我会传播疾病。
海柱在我以前的区域找到了一张空桌子。这张桌子我擦了多少万次啊?海柱轻轻地问我有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低声说:"我们只是要当十二年的奴隶。"
海柱只是挠了挠耳朵,看了看没人在偷听,但是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同意我的说法。他吸了一口玫瑰汁。我们看了十分钟的广告片,都没有说话。画面上,一个主体的董事开通了一个新的、更安全的核反应堆,咧嘴笑着,似乎他的阶层全指望着它。圭林-889清理了我们旁边的桌子;她已经把我忘了。我的智商也许更高,但是她看起来比我更满足。
那么,你重回宋记,就这么……完了?你找到了通向升级后的自己的钥匙?
也许是有点虎头蛇尾。假如说钥匙,那根本不存在。在宋记我是奴隶。但是,在我们走回电梯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我认出了李夫人,她正在在索尼前忙着。我大声喊了她的名字。
这个服用了效果完美的驻颜药的女人微笑着抬起了头,漂亮的重塑嘴唇带着困惑:"我曾经是李夫人,但现在我是安夫人。我的前夫去年淹死了,他去海上钓鱼,出了事故。"
我说那太可怕了。
安夫人用袖子碰了碰眼睛,问我是否熟悉她的前夫。纯种人让撒谎显得很容易,其实很难。安夫人又问了一遍。
"在我们结婚以前,我的妻子是这个公司的质检员。"海柱连忙解释。他伸手搂住我的肩膀,说宗庙广场在我负责的地区,李监工是公司的模范职员。然而,安夫人已经起了疑心,她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我知道该怎么说了:"那时他的第一助理姓崔。"
她的笑容变了样:"啊,对了,崔助理。我想是派到北方某个地方了,去学习团队精神。"
后来,在我安静的公寓里,海柱夸奖我:"假使我在十二个月中从服务员变成天才,我现在不会住在统一系的客房,而是在某个精神病房了。你承受的这些关于存在的疑虑,说明你确实是人。"
我问,怎么才能治疗这种疑虑。
"不是治疗,而是度过。"
晚上,我们下了围棋。海柱赢了第一局,我赢了第二局。
像这样的出门一共有多少次?
每个周末,一直到公司国国庆节。随着对海柱的了解,我对他产生了尊敬,很快我也赞成梅菲教授对他的高度评价。教授从未在讨论课上问过我们出游的事情。他的门生多半向他汇报了,但他希望我还有一种隐私般的幻觉。董事会的事务需要他花更多时间,我见他的频率降低了。那些上午进行的实验还在继续:一个接一个彬彬有礼却留不下印象的科学家。
海柱对校园阴谋有一种统一部职员典型的癖好。我懂得了泰莫山远非一个团结统一的有机体,而是一群争斗不休的部落和利益团体。统一系维持着遭人蔑视的统治。"秘密就像魔术弹。"海柱总喜欢这么说。但是这种统治也解释了为什么实习警察几乎没有统一系之外的朋友。想要结婚的女孩,海柱承认,会被他将来的地位吸引,但是跟他同龄的男人,却不敢在他面前喝醉。
档案员,我在灯塔的预约时间快到了。我们能否接着谈谈我在学校的最后一晚。
请讲。
海柱酷爱迪斯尼,梅菲教授做导师的额外好处是可以接触保密档案里的违禁事物。
你是说联盟会在制造区的地下出版物?
不是。我是说更加违禁的一个区域,过去的,冲突发生前的。那时,迪斯尼叫"电影"。海柱说古代人有着三维和公司政体早已抛弃的艺术才能。因为我看过的迪斯尼是甫叔的色情片,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话。在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海柱拿着一把校内迪斯尼院的钥匙,解释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媒体系学生讨好他的。他夸张地低语:"我有一张碟片,绝对是有史以来,所有导演拍摄过的最伟大的电影之一。"
那是?
一部传奇片:《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内索国成立以前拍摄的,在早已成为荒地的欧洲民主国的一个省份拍的。您看过二十一世纪早期拍摄的电影吗,档案员?
亲爱的公司国!从来没有。一个八级的档案员做梦也不可能看到这种保密等级的东西!哪怕递交这样的申请都会被解雇,连一个统一部的研究生都可以接触这样的异端材料,我感到震惊。
是吗?主体对关于历史的话语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如果允许这种历史话语,那么下层人就能接触到大量的人类经验,这些经验有时候会跟媒体部的宣传相互矛盾。另一方面,公司国却拨款给档案部,而后者则致力于为将来保存历史记录。
是的,但是下层人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除了那些被判在灯塔处决的人。
尽管如此,将来是公司制的时代。公司制不是一个短暂的政治制度--公司制才是跟人性相符的正常秩序。当然,我们意见不同。为什么任海柱要给你看这部《苦难经历》。
可能是梅菲教授的指示,也可能没有什么原因,只不过是任海柱喜欢迪斯尼。不管怎样,我被迷住了。过去的世界跟内索国截然不同,却有微妙的相似之处。那个时候,随着年龄增长,人们逐渐衰弱变丑,因为没有驻颜药。上了年纪的纯种人在专门的老年人监狱里等死--寿命没有固定期限,也没有安乐死。钱的流通形式是一张张小纸片,仅有的定制品是病恹恹的牲畜。可是,公司制正在慢慢形成,社会等级的区分基于金钱和,非常奇怪,皮肤里黑色素的含量。
我看得出来你有多么着迷……
那是当然:空荡荡的迪斯尼院是一个让人难忘的环境,展示着早已消失的、雨水充沛的景观。巨人走在银幕上,镜头捕捉的阳光映在银幕上。在那个时候,档案员,您爷爷的爷爷还在天然的子宫里蹬着脚呢。时间的速度就是过去衰败的速度,但是迪斯尼让它暂时复活了。那些从此倒塌的建筑,那些风霜侵蚀的面孔似乎在说,你们的现在,而非我们的,才是真正的幻象。在那五十分钟里,自从我升级以来,我第一次忘记了自己,完全地,无法抗拒地忘记了。
只有五十分钟?
海柱的掌上索尼嘟嘟地响了,我们正看到关键的场景,电影里的同名偷书贼疾病发作,他扭曲的脸就在一盘豌豆上方,僵在那里。海柱的掌上索尼里传来一个慌张的声音:"是希利!我就在外面!让我进来!不得了啦!"海柱按下了遥控器按钮;随着大门打开,一道楔形光束扫过一排排空座。一个学生跑进来,脸上泛着汗水之光,向海柱敬了个礼。他带来了一个将会再次改变我生活的消息:四五十个警察冲进了统一系,逮捕了梅菲教授,现在正在搜寻我们。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抓住海柱进行审讯,把我当场击毙。学校的出口都已经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控制了。
你还记得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想法吗?
不记得。实际上,我当时什么都没想。我的同伴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时我才意识到,其实这种权威一直就有。他扫了一眼劳力士,问张先生是否已被抓住。希利报告说,他正在地下福特场等着。我一直认为是研究生的任海柱--后面的银幕上是那个死了的演员,演的是一百多年前的角色--转身对我说:"星美-451,我的身份不完全是我告诉你的那样。"

思路刹路口及之后所有

老乔吉和我打过好几次交道,有些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蹬腿儿后,天知道那个龇牙咧嘴的恶魔会想什么样的花样折磨我……好了,给我些羊肉,我会告诉你们我们俩第一次碰面的故事。来片肥滋滋冒油的,不,我不要你们烤焦得跟胡夫饼干一样的东西……
我哥哥亚当、老爸还有我正跋涉在从荷诺卡集市回来的泥泞路上,马车的车轴坏了,我们身上的衣服也邋邋遢遢。夜幕早早地降临了,连绵数天的大雨让威毕欧河咆哮起来,又碰上涨潮河水暴涨,所以我们在思路刹路口南岸搭帐篷住下。思路刹虽然是一片沼泽却也算宜人,威毕欧山谷里除了数不清的鸟儿,没什么活的东西。那也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在帐篷或是手拉马车上弄伪装的原因,什么也没有。老爸让我去找火绒和木材,他和亚当搭帐篷。
唉,我那天呕吐得厉害,因为在荷诺卡我吃了个变质的狗腿。我蹲在峡谷上方一片灌木丛里,突然间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感觉得到。"谁在那里?"我喊道,但是可以消声的蕨树林吞没了我的声音。
哦,孩子,你现在在暗处。消声的蕨树林低声说道。
"报上名来!"我喊道,尽管声音不大,"我带了刀,我有刀!"
在我的头顶上,有人小声说,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是勇敢的扎克里还是懦弱的扎克里?我抬头望去,很肯定,老乔吉正两腿交叉坐在腐烂的铁木树上,他饥渴的眼睛里露出狞笑。
"我不怕你!"我对他说。但说实话,我的声音听起来不过是飓风中的响屁而已。老乔吉从树枝上跳下来时,我心里抖得厉害。然后发生什么了呢?还没看清又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是啊,在我后面。那儿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只丰满的肥鸟嗅来嗅去找幼虫,只求点内脏和一口唾沫!呃,我猜勇敢的扎克里制服了老乔吉,对,他已经逃走去找比我更懦弱的战利品了。我想向爸爸和亚当讲述我奇怪的冒险经历,但是如果佐以大快朵颐的美味,冒险故事会更好听,所以我悄悄,悄悄地挽起了裤腿,偷偷爬向那只肉嘟嘟毛茸茸的家伙……我一下子扑了上去。
月巴鸟先生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但我并没有放弃,没有,我穿过布满荆棘且崎岖不平的灌木丛,往上游方向追赶它,飞快地跳过枯树枝什么的。荆棘把我的脸划得惨不忍睹,但你看我已经得了追逐狂热病,所以没注意到树林变得越来越稀疏,海拉维瀑布的咆哮声越来越近。直到我傻乎乎地跑进一片空地,眼前的一大群马让我头晕眼花。不,不是野马,这些马都穿着镶有饰钉的皮甲,在大岛,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对,有科纳人。
他们中大约十到十二个涂着油彩的野人一边冲着我呐喊,一边准备起身去拿他们的鞭子和刀!噢,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峡谷下方拔腿就跑,是啊,本来是猎人现在成了猎物了。离我最近的科纳人跟在我后面追,其他人一边跳上马,一边为能有这样的消遣乐不可支。那时候恐惧让你健步如飞,也会让你头脑糊涂,我像只兔子似的跑回去找老爸。我还是个九岁的孩子,所以我只是按自己的本能做事而没有仔细考虑这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我再也没有返回我们搭帐篷的地方,否则我现在不会坐在这里给你们讲故事。我被一根绳子一样的树根--可能是乔吉的脚--绊倒了,掉进一个堆满枯叶的坑里,这让我躲过了从头上轰然而过的科纳人战马的铁蹄。我待在那里,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经过,近在咫尺,他们跑过了树林……径直朝思路刹的方向而去,朝着老爸和亚当的方向。
我机警迅速地爬过去,但当时已晚,是啊,太晚了。科纳人已经包围了我们的营地,他们的皮鞭甩得噼啪直响。爸爸挥舞着他的斧头,哥哥拿着叉子,但是科纳人只是把他们当玩具一样逗着玩。我待在这片空地的边上,恐惧在我血液里蔓延,我看不下去了。啪!一鞭子下去,老爸和亚当倒下了,像沙滩上的鳗鱼一样躺在那里蠕动着。那个科纳人首领,一个"可恶的"浑蛋,下了马,淌过浅滩向爸爸走去,回头朝他涂满文身的兄弟们笑笑,拔出刀,在爸爸的喉咙上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老爸的血一圈圈地涌出,我从未见过什么东西比这更红。那个首领舔去刀片上爸爸的血。
亚当被吓傻了,他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一个涂着油彩的家伙把我哥哥的脚后跟和手腕绑起来,然后把他像袋芋头一样扔到马鞍上架着,其他人则按惯例到我们的营地找铁器和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还砸坏了他们没带走的东西。首领骑上马,然后转过身正好看到我……他的眼睛跟老乔吉的一样。胆小的扎克里,眼睛仿佛在说,你生来就属于我,明白吗?为什么还要与我斗?
我有没有证明他错了?站在原地不动,然后把刀砍进一个科纳人的脖子里吗?跟踪他们回到他们的营地然后尽力解救亚当吗?不,九岁的勇敢的扎克里像蛇一样偷偷爬上一棵枝叶茂密的藏身之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星美祈祷自己不要也被抓去当奴隶。对,那就是我干的。噢,如果我是星美,听到这些,会讨厌地摇摇头然后把我像碾碎一只稻草虫一样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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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美-451的记录仪(7)

夜幕降临后,我偷偷溜回来,老爸还躺在浅盐水滩里上下浮动着。要知道,那时候河水渐渐平静下来,天气也放晴了。那个揍过我但也爱我的老爸,滑溜得像条穴居鱼,重得像头牛,冰冷得像石头,河水吞噬了他的每一滴血。我还是没有感到应有的悲痛,什么感觉也没有,要知道,一切只是太让人震惊,太恐怖了。思路刹距伯尼海岸直线距离有六七英里,所以我就在老爸丧命的地方为他垒了个坟头;我记不起来女修道院长说过的虔诚的话,除了这句:和我们在一起的亲爱的星美,把这个大家深爱的灵魂送回到他在峡谷的出生之地吧,我们祝福你。于是我只说了这些,然后涉过威毕欧河,打开弹簧刀,穿过夜幕笼罩的森林。
一只精灵般的猫头鹰对我尖叫:哦,英勇战斗吧,勇敢的扎克里!我对着这只鸟喊,让它住口,但它尖叫着回答,我偏不,你又能怎样?你会像扁那些科纳人一样来扁我吗?噢,看在我乳臭未干的孩子们的分上,发发慈悲吧!在科哈拉山上,澳洲野狗在嚎叫,胆小一鬼一扎克里--终于,月亮扬起了脸,但是那个冷酷的女士什么都没说,不,她不用非得说出来。我知道她怎么想我。亚当正看着同一弯月亮,只有二三或三四英里远。但是我能帮他的,只是远离火奴鲁鲁。我一下子爆发出来,啜泣,啜泣,不停地啜泣,就像一个被风吹成一团的婴儿。
我走过一英里的上坡路后,来到了亚伯家,把他们都喊了起来。亚伯最大的儿子艾萨克让我进屋,我把在思路刹路口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可是……我把所有的事实都说了吗?没有,裹着亚伯的毛毯,炉火和他们的劝导温暖着小男孩扎克里,他撒了谎。我没有坦白我是如何把科纳人引到老爸的营地的,明白吗?我说我只是去灌木丛中捉一只肥鸟,可当我回来的时候……老爸被杀死了,亚当被抓走了,泥地里到处都是科纳人的马蹄印。我们都无能为力,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十个科纳人彪形大汉能轻而易举地像杀我父亲那样把亚伯的家人也杀了。
你们的表情在问我,我为什么要撒谎呢?
在我新编的讲述中,你看,我既不是愚蠢的扎克里也不是胆小的扎克里,我只不过是在不幸中得到万幸的扎克里。谎言是老乔吉的兀鹰,盘旋在高空在下面寻找,然后垂直俯冲下来用爪子抓住猎物,那天晚上在亚伯家,那个矮小且杂草丛生的灵魂,对,便是我。
好嘛,你们这些人在瞧着一个满脸皱纹的浑球,肺病正在一点点地蚕食我的呼吸,我熬不过几个冬天了,不,不,我很清楚。我冲着以前的我已经大声呼喊了四十多年了,是啊,对着九岁的扎克里,哎,好好听!有些时候你无力对抗这个世界!有些时候你无能为力!那不是你的错,那是这个该死的世界的错,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别管我喊得多大声,扎克里这个孩子,他听不见我,也永远不会听见。
羊舌头是礼物,要么从出生起你就拥有它,要么你得不到它。如果你得到它,羊会听从你的命令;如果你没有得到它,它们会把你踩成烂泥,还站在那里嘲笑你。每天破晓时分,我会给这些雌山羊挤奶。大部分日子里,还会赶着整个羊群爬上艾利派奥峡谷的入口,穿过沃特伯雷关隘,在科哈拉山顶放牧。
我还为比斯姑姑放羊,他们有十五到二十只羊,所以算起来我总共有五六十只羊要照看,它们生羊崽的时候还得帮忙,还要照料生病的。比起我自己,我更喜欢这些沉默寡言的动物。当雷雨来临时,我为了拔去他们身上的水蛭而浑身湿透;如果酷日当头,我又会被烤得又脆又黑。如果我们在科哈拉山上很高的地方,有些时候我会连续三四个晚上不下山回家。你一定得一直瞪着眼睛好好看着。澳洲野狗在山上到处晃悠,如果你不拿着叉子一直留心,它们会想尽办法拖走一只虚弱的羊羔。当我老爸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来自蒙基尼的野蛮人从背风岛往北来,偷走一两只羊,但后来科纳人把南边所有的蒙基尼人变成了他们的奴隶,后者在豪伊的房子就都留给青苔和蚂蚁了。我们这些放羊人对科哈拉山脉再了解不过了。裂缝、溪流、闹鬼的地方、以前人们没找到的钢树还有除了我们别人谁也不知道的一到三处老建筑。
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剪刀脚"家的一棵柠檬树下,和洁菊播下我第一个孩子的种子。至少我知道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女孩子们对于跟谁,什么时候这做些事儿都非常小心。我当时十二岁,洁菊身体结实而且饥渴。我们两个都因为爱一起开怀大笑,无限缠绵,非常疯狂,是啊,就像坐在这儿的你们两个,后来洁菊像李子一样成熟的时候,我们就谈婚论嫁了,那样她就能来住在贝利家了。要知道我们有很多空房间。但是后来洁菊的羊水破得太早了,班菊来叫我到"剪刀脚"家,她正在那里分娩。我刚到那儿不一会儿,小家伙就出来了。
这不是让人好笑的故事,但你问我在大岛上的生活什么样,我能记起来的就是这些了。孩子没有嘴巴,没有,也没鼻孔,所以它无法呼吸,洁菊的妈妈剪断脐带的时候他就快死了,可怜的小家伙。他的眼睛还没张开过,他仅仅感受到他老爸放在他背上的温暖的双手,脸色变得难看,停止了踢打,然后就死了。
洁菊神情漠然,而且大汗淋漓,看起来好像也要死了。女人们让我出去给草药医生腾点空。
我把死去的孩子用羊毛袋包着带到伯尼海岸。我如此凄凉,弄不懂到底是因为洁菊的种子还是我的腐烂了,或者仅仅是因为我的霉运。早上有些萧索,到处是血色之花的灌木丛,海浪像虚弱的奶牛在沙滩上踉跄而行,然后摔倒了。给孩子垒坟堆花的时间不如给老爸的长。伯尼海岸的空气里带着海藻、尸体和腐烂的味道,很久以前的尸骨散落在鹅卵石中间,你一刻也不想多待,除非你生来就是只苍蝇或乌鸦。
洁菊没有死,但是她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笑得前仰后合,我们没有结婚,没有,至少你得确信你的种子会健康成长什么的,对吧?不然,你死后谁给你扫墓,谁在你的灵牌上涂防白蚁油?所以如果在聚会或者集市上换东西的时候碰到洁菊,她会说,早上又下雨,不是吗?我会回答,是啊,我猜会一直下到天黑,然后我们就擦肩而过。三年后她嫁给一个来自凯恩峡谷的皮革制造商,但我没去参加他们的婚宴。
是个男孩。我们死去的没起名的孩子。一个男孩。
山谷人只有一个神,她的名字叫星美。一般情况,在大岛上,野蛮人的神的数量比你挥舞叉子要抓的东西还多。在希罗山下,他们有心事的时候,会向星美祈祷,但他们还有其他的神,鲨鱼之神、火山之神、五谷之神、打喷嚏之神、长毛的疣子之神,噢,你随便说一个,希罗人就能造出一个神来。科纳人有一大堆战神、马神什么的。但是对山谷人来说,野蛮人的神不值一提,不,只有星美是真神。
她生活在我们中间,守护着九折谷。我们大多时候见不到她,有几次有人看到她是一个拄着拐棍的干瘪的老太婆,但是我有时候把她看成是光彩夺目的女孩。星美帮助生病的人,改变倒霉的运气。当一个真诚而且文明的山谷人去世时,她会带走他的灵魂,将它带回山谷某个孕育他的地方。有时候我们能记得上辈子的生活,有时候记不得,有时候星美会托梦给女修道院长告诉她各人的身份,有时候她不说……但是我们都知道自己总会再次投胎做山谷人,所以死亡对我们来说不是多么可怕的事。
除非老乔吉得到你的灵魂。明白吗,如果你做事像个野蛮人,自私,还藐视文明,或者如果乔吉引诱你到野蛮社会什么的,那么你的灵魂就会变得沉重且残缺不全,而且会重得跟压了石头一样。那样的话星美就无法把你安排到任何孕育之地了。像这样狡猾自私的人被叫做"被石化的人",对山谷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命运了。
灵牌坊是在凯恩山谷和荷诺卡山谷间那段伯尼海岸上的唯一一座建筑。没有规定说不得进入,但也没人进去闲逛,因为如果你没有恰当理由就去打扰那个漆黑的房子会遭厄运。我们的灵牌在死后分门别类地存放在那儿,那是我们活着的时候雕刻打磨好的,还在上面写上字。那时候里面的架子上放了成千上万个,恩,自从为了逃避陷落,船队把我们的祖先带到大岛上以来,像我这样的每个降生、生活和重生的山谷人都有。
我第一次去灵牌坊里面是在七岁时和爸爸、亚当、乔纳斯一起去的。妈妈在生凯特金的时候患了羊水渗漏,父亲带我们去向星美祈祷治好她的病,因为灵牌坊是个特别神圣的地方,星美一般在那里倾听人们诉说。里面又潮又黑,闻起来是蜡烛、柚木油和时间的味道。从地上到房顶的架子上摆放着灵牌,我说不出那儿有多少,不知道,你又不会像数山羊一样数它们有多少,但是死去的人的数目要远超过活着的人,就像树叶的数目超过树的数目:老爸在阴影中讲话,熟悉但也挺诡异,他请求星美不要让妈妈死,让她的灵魂在她的躯壳中再多待些时间。在我记忆中,我也做了同样的祈祷,尽管我明白在思路刹路口我就已经被老乔吉瞄上了。那之后,我们好像听到了在沉寂中发出的一声咆哮,像大海般不计其数的低语声。不过那不是大海,不是,是灵牌,于是我知道了星美正在那儿听我们祈祷。
妈妈没有死。星美发慈悲了,灵验吧。
我第二次去灵牌坊是在一个梦幻般的夜晚。我们的灵牌上刻满十五道划痕,那说明我们成为了一个山谷人。我们会独自睡在灵牌坊,之后星美会托给我们一个特别的梦。一些女孩子会看到她们将跟谁结婚,一些男孩子会看到一种生活方式,还有的时候我们还得把看到的告诉女修道院长,请她占卜。我们早上离开灵牌坊的时候,就会成为男人和女人。
于是夕阳西下后我躺在灵牌坊里,身上盖着老爸的毯子,拿还没刻好的灵牌作枕头。外面的伯尼海岸传来各种噼啪和啪嗒声,随浪在翻腾着,我还听到了北美夜鹰的叫声。但那绝对不是北美夜鹰,不,那是在我旁边的一扇暗门,门开着,一根摇晃的绳子垂下去,通往下面的世界。爬下去,星美跟我说,于是我照做了,但是绳子是人手工编成的。我往上看去,只见火焰正从灵牌坊的地板向下蔓延。割断绳子,一个狡猾的男人说,但是我太恐惧了,不敢这么做,因为我会摔下去,不是吗?
在接下来的梦里,我在洁菊的房间抱着先天畸形的孩子。他在不停地踢腿,身子扭动着,好像他那天就要死去了。快点,扎克里,那个男的说,给你的孩子割一张嘴出来,这样他就能呼吸了!我一把拿过刀来,在我的男孩脸上刻出了一个笑脸的口子,就像切奶酪一样。话顿时喷薄而出,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
在最后一个梦里,我正走在威毕欧河上。远远的一边,我看见亚当在快乐地钓鱼!我向他挥挥手,但他没有看见我,于是我向桥跑去,那座桥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没有,一座由金子和青铜做的桥。可当我终于走到亚当那一边时,便悲伤地抽泣起来,因为那儿除了腐烂的尸骨和一条在尘土中翻腾的小银鳗外什么都没有。
那条银鳗是灵牌坊门下的缝里透过来的晨曦。我把三个梦记在心里,没见任何人,而是穿过海浪带来的蒙蒙细雨去找女修道院院长。院长在学校后面喂小鸡。她仔细听我讲梦的事,然后告诉我它们是诡秘的预示,让我在学校里等她,她去向星美祈祷,寻求这些梦的真正含义。
学校的教室带有文明时代神圣而又神秘的色彩。山谷的每一本书都躺在书架上,它们有些松散,还长了蛀虫,但是,是啊,它们是充满智慧箴言的书啊!还有一个地球仪。如果整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没有从上面掉下去,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瞧,我在学校学习方面不是很聪明,不像凯特金,如果后来发生的事情不一样,她本来可能是下一任修道院长。
学校的窗户是玻璃的,自从陷落之日还一直是完好无损。最让人称奇的是那座钟,嗯,据我所知,它是山谷里,而且是整个大岛上,整个夏威夷唯一一座正常工作的钟。当我是个学生的时候,我害怕那个老是在观察和审判我们的滴答滴答的蜘蛛一样的东西。院长教过我们表达时间的方法,但除了"几点整"和"几点半"以外,其他的我已经忘记了。我记得院长说过,文明需要时间,如果我们让这个钟停止走动,时间也会消逝,那么我们如何能把像陷落前那样的文明时代再找回来呢?
那天上午我也一直看着这个滴答响的东西,直到院长占卜回来坐在我对面。她告诉我老乔吉正渴望得到我的灵魂,因此他诅咒了我的梦,让它们的含意变得模糊不清。但星美已经把真正的预示告诉她了。你们也要好好记住这些占卜的含意,因为它们会不只一次地改变这个故事发展的轨迹。
第一个:手火辣辣的,不要剪断那根绳子。
第二个:敌人在睡觉,不要割断他的喉咙。
第三个:青铜色在燃烧,不要走过那座桥。
我承认我当时并不明白。院长说她也不明白,但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我会明白的,她让我牢牢记住占卜的含意。后来她给了我一个鸡蛋作早餐,它刚从母鸡体内出来,还湿乎乎地温和着呢,她教我怎么用麦管吸蛋黄。
下面,你们想听关于"先知巨轮"的故事吗?
不,这艘船没什么神秘的故事,它跟你我一样真实。这里的人们亲眼见到过它,呃,得有二十次或者更多。这艘船每年在"船队海湾"停靠两次,临近春天和秋天的时候,一半一半,那时候白天和夜晚一样长。要注意它从来不在野蛮人城镇停靠,不在荷诺卡,不在希罗,不在背风岛。为什么呢?因为只有我们山谷人才足够文明到能见到先知号,是啊。他们不想跟野蛮人做交易,他们认为这艘船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鸟神!这艘船的颜色跟天空一样,所以只有在离岸的时候你才能看见它。它没有桨,没有帆,它也不需要风或洋流,因为它是由前辈的智者驾驶的。船有大岛那么长,小山一样高,它上面搭乘了两百到四百人,甚至不计其数的人。
它怎么航行?它将开到哪里?它是如何在那么多的雷光闪电的袭击和陷落中幸免于难的?嗯,我从来也不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而且和大多数讲故事的人不同,扎克里从来不编造故事。在船上生活的部落叫做"先知",他们来自一个叫"先知岛"的岛屿。先知岛比茂伊岛大,比大岛小,在很远很远的北边的海上,除此之外,要么我也不知道,要么我不会说。
这艘船会抛锚停泊在离学校头上普通人十倍投掷距离远的地方,一对小一点,像大黄蜂一样的船从船头出来,飞过海浪到沙滩上。每只船上面有六到八个男人和女人。哦,关于他们的一切都很奇怪。女船员也像男人一样,知道吧,不像山谷里的女人梳着辫子,她们的头发剪了,长得瘦但结实。他们的皮肤健康而光滑,没有一点疤痕留下的斑点,但都是棕黑肤色。他们跟你们在大岛上见到的其他人比起来长相更接近。而且先知们话也不多。两个卫兵待在靠岸的船边,如果我们问他们,你叫什么名字,先生?或者,你们去哪儿,小姐?他们只是摇摇头,像是在说,我什么都不会回答,不会,因此不要再问了。一个神秘的智者阻止我们靠近。你越靠近,空气会变得越来越厚重,直到你无法再走近,还让你感到头晕眼花的疼痛,所以你不会在这件事上犯傻的,不会。
交易在下议院进行。先知说话方式挺奇怪,不像希罗人那样懒洋洋的还不断出错,而是既老道又冷淡。在他们上岸之前,碎嘴子就忙起来了,大多居民都已经匆忙带着一篮篮的水果和蔬菜等各种东西挤到下议院去了。先知们也会往特制的桶里装满溪流里的淡水。作为回报,先知们用铁器做交易,那些铁器比大岛上任何地方做出来的都好。他们公平交易,从不像荷诺卡的野蛮人一样杀价,但是他们说话客气,这也在你们之间画了一条线,意思是说,我很尊重你,但是我和你不是同族,所以不要越过这条线,好吗?
哦,先知和我们有非常严格的交易规则。他们不会换给我们比大岛上的现有设备更精良的东西。比如说,老爸被杀后,集会上大家同意在亚伯家边上建造一座守卫军营,以保护目利威山路,那是我们从思路刹路口到九折谷的主要通道。女修道院长请求先知们交易一些特别的武器,用来保卫我们抵御科纳人。先知们说不行。院长差不多乞求他们了,可他们还是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星美-451的记录仪(8)


另一条规矩是不告诉我们海洋之外有什么,甚至连先知岛的事情也不说,除了它的名字。艾诺伊家的内普斯请求到船上去挣船费,那是我在最近的距离见到过的先知大笑的情景。他们的首领说不行,没人对此感到意外。我们从来没有破坏规矩,因为我们认为他们跟我们交易是我们文明人的一种荣幸。院长总是请他们留下来并设宴款待,但是首领总是客气地拒绝。他们会费力地把他们换来的东西拖回船上。一小时后,船就消失了,春天往东,秋天往北。
自从人们有记忆起,每年的来访都是如此。直到我十六岁那年,一个叫麦克尼姆的女先知在我的住所住了一段时间,一切都变了,我的生活,九折谷,不,永远都变了。
沿沃特波里山口后面的路往上走,是一座叫做月亮巢的山脉,从那里的科哈拉牧场能看到最漂亮的向风岛风光。一个灿烂的春天下午,我在月亮巢山上放羊的时候,突然看见这艘船正靠近船队海湾,她也是一道惊艳的风景,碧蓝如海,如果你不正对着她,就看不见她,不。接着我明白我应该赶快去交易,可是你也知道,我还得照看羊群什么的。
等我赶到下议院,先知很可能不管怎样都要离开了,所以我留在原地没动,懒洋洋的躺着,盯着那艘让人称奇的智者之船和野鹅与鲸鱼一起来来往往。
嗯,那就是我留下来的原因,我对自己说,虽然真正的原因是一个叫罗斯的女孩,她曾一直为她妈妈采集药用的帕里拉树叶。我们彼此渴望对方,这不,那个灌了药似的迷迷糊糊的下午,我们在一起玩,我啃着她诱人的杧果和新鲜的无花果,还发出了声音。事实是我哪儿也不想去,而且罗斯那天也没采集到很多帕里拉树叶,没。噢,你们在笑我,你们这些脸红的年轻人,但是,想当年,是啊,我跟你们现在是一个样儿。
当我放羊回家时,已经是傍晚了。妈妈正像只有一只翅膀的公鹅一样挥舞着胳膊,非常焦虑不安,还发疯似的骂我,这让萨希省了挨唠叨的苦。在下议院的交易结束后,先知首领请求和院长私下交谈。过了很长时间会面才结束,院长出来召集大家开会。附近住户的山谷人都在那儿,除了贝利家,也就是我们家。知道了吧,老妈也没去下议院。集会当即就开始了。先知首领想在今年举行一次特别交易,院长说。船上一名女船员希望在其中一处人家生活和工作半年,以便了解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山谷人。作为回报,首领对我们今天交易的所有物品付双倍的价钱。网、锅、盘子、铁器,所有的东西都是双倍价钱。想想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再想想我们在下一次荷诺卡交易会上能弄到些什么。嗯,没过多久就听到一声巨大的 "耶",这让集会的人躁动起来,院长不得不冲着喧闹的人群喊出下一个问题。谁来接待我们的先知客人?哦,那声"耶"一下子戛然而止。人们突然间找出了一箩筐借口。我们地方不够大。我们有两个孩子就要降生了,我们的客人会睡不好。我们房子周围的蚊子会把她咬成碎片。第一个提议的是脑子生锈的沃尔沃,那个肥腻腻的家伙。贝利家怎么样?瞧,我和老妈都不在场,不能给这个提议泼冷水,于是它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对,既然贝利老爸被杀了,他们家有空房间!贝利家去年收获季节从下议院拿走的东西比他们投入的多,对,这是他们的责任!对,他们贝利家肯定需要干活的人手,贝利老妈得到帮助会很高兴!于是集会上的提议就决定下来了。
好嘛,现在轮到我成了那只只有一个翅膀扑腾的公鹅了,是啊。先知们吃什么喝什么?他们是不是在草堆里睡觉?他们睡不睡觉?六个月啊!老妈骂我没去轮船交易会,而且尽管,是的,老妈是贝利家真正的头儿,但是我是这个家里最年长的男人,所以我也不冤枉。我说,走着瞧,我会去院长那儿告诉她我们这儿不能住什么先知……这时,嘭,嘭,嘭,传来敲门声。
对,正是院长带着先知要搬进来住,还有学校的助理米洛。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家不愿接受这个山谷的客人,不管喜欢不喜欢,我们当时不能说不知道你们在讲什么啊,对吧?那会让我们家,也会让我们的灵牌蒙羞。女船员有股智者身上的那种酸酸的臭味。老妈和我两个都舌头打结了,于是她先说话了。傍晚好,我叫麦克尼姆,我感谢你们好心收留我住在山谷。米洛咧着嘴嘲笑我们,那天我烦得连宰了他的心思都有。
萨希首先记起了她的待客礼仪,她把客人坐下来,然后让乔纳斯去拿酒和一些吃的。麦克尼姆说,我的族人有一个风俗,拜访之初,会送些小礼物给他们的主人。因此我希望你们不会介意……她把手伸进一个带来的袋子,给了我们礼物。老妈得到了一个精美的罐子,在荷诺卡它值五到六包羊毛。老妈喘着气说她不能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因为欢迎陌生人是星美的做事方式,是啊,欢迎应该是免费的,不然就完全变味了。但是女先知回答说,这些礼物不是报酬,不,他们不过是在善意面前的表达的感谢。老妈没有再次拒绝那个壶。萨希和凯特金得到了项链,闪闪发光,她们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开心坏了,乔纳斯得到一块大方镜,这东西让他感到很新奇,比你们现在有时看到的任何碎瓷片都要亮。
米洛这下不再像只癞蛤蟆一样咧开嘴笑了,但我不喜欢这种送礼物的做法,一点也不,不是,瞧,我肯定这个外乡人正在收买我的家人,可是当时我没收到礼物。所以我只是说这个女船员可以待在我家,但是我不想要她的礼物,然后就没说别的了。
我说话的方式比想象中要粗鲁,老妈看我的眼神跟叉子似的,但是麦克尼姆只是说,我当然理解,好像我说话方式挺正常。
接下来,当晚就有一大群人像羊群一样咩咩地叫着来到我们家做客,又过了几个晚上,九折谷上上下下,只在交易会上碰到过的亲戚、兄弟、不知哪辈子的家族成员还有半生不熟的人,是啊,从毛卡到摩门的所有人都来敲门,看看"碎嘴子老妈"说的是不是真的,在贝利家住着一个真正的活先知。我们当然得请每个访客进屋,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好像星美本人坐在我家厨房一样,但是他们的惊奇也没强烈到令他们忘记咀嚼我们的美味或是肆无忌惮地喝我们酿的酒。他们一边喝东西,一边连珠炮般提起多年来关于先知和他们令人赞叹的巨轮的问题。
但是,奇怪的是下面的事情。看起来麦克尼姆的确回答了问题,但是她的回答满足不了你的好奇心,不能,一点也不。于是我的表亲,克鲁尼家的斯本塞问,什么推动你们的船航行?先知回答,核燃料引擎。每个都跟星美一样聪明地点点头,噢,原来是核燃料引擎,对啊。没人问"核燃料引擎"是什么,因为他们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看起来像个野蛮人或傻瓜。院长请麦克尼姆在一张世界地图上为我们指出先知岛在什么地方,但是麦克尼姆只是指着一个地方说,这儿。
哪儿?我们问。要知道,那里除了蓝色的海洋外什么也没有,我个人觉得她在嘲弄我们。
在刚刚陷落前制作的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先知岛,麦克尼姆说,因为先知先辈们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更老的地图上有,但院长的地图上却没有。
那时我鼓起一点勇气,问我们的造访者,为什么具有高等智慧的先知想了解我们山谷人呢?我们怎么可能教给她以前她不知道的东西?不断学习的头脑才是活着的头脑,麦克尼姆说,而且任何形式的智慧都是真正的智慧,不管是老的还是新的,高等的还是低等的。除了我没有人看出这些话是射出的恭维之箭,或是这个狡猾的探子如何利用我们的无知掩盖她的真正目的,于是我接着第一个问题又问,但是你们先知在整个世界拥有更大更有力的智慧,对吧?噢,她太狡猾了,说话那么谨慎小心!我们比夏威夷的部落更具智慧,但跟陷落前的老一辈比起来就少了。明白了吧?等于啥也没说,不是吗?
我只记得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过我们三个问题。波特家的鲁比问为什么先知们的皮肤都是像咖啡豆的颜色。没有,我们从来没见过有白皮肤的或是粉红皮肤的人从他们的船上下来。麦克尼姆说,陷落前她的前辈为了避免得"红痂病",他们改变了种子,改生深肤色的孩子,于是他们孩子的孩子也是这种肤色,像父亲喜欢儿子,对,像兔子喜欢黄瓜。
艾诺伊家的内普斯问她结婚了没有,因为他是单身,澳洲坚果树果园、无花果和柠檬树的种植园全是他自己的。所有人都笑了,连麦克尼姆也微笑着。她说她曾经结过一次婚,在先知岛还有一个叫阿纳菲的儿子,但是她丈夫多年前被野蛮人杀了。她为失去得到柠檬和无花果园的机会感到遗憾,但她已经太老了,再找个丈夫不合适。内普斯失望地摇摇头说,哦,女水手,你让我的心都碎了,对,你让我很伤心。
最后,我的表亲科博里问,那你多大?对,那正是我们所有人想知道的。但我们没有料到她的答案是五十岁。是,她就是那么说的,我们当时跟你们现在一样吃惊。五十岁。厨房里的气氛像忽然吹来一阵冷风,一下变了。活到五十岁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可活到五十岁是挺少见的,也不正常,对吧?先知们能活多久?"黑牛"家的迈尔威尔问。麦克尼姆耸了耸肩。六十,七十……噢,我们都惊讶地喘不过气来!我们四十岁之前就会向星美祈祷能让我们免除痛苦,让我们尽快投胎重生,就像你喜欢的狗生病了,而且很痛苦,于是你用刀割破它的喉咙一样。唯一一个活到五十岁,而且没有得一层层的"红痂病"或者死于肺病的山谷人是杜鲁门三世,大家都知道,在一个起飓风的夜晚他是如何跟老乔吉做了个交易的,是的,那个蠢蛋为了多活几年出卖了他的灵魂。唉,很可能从那以后,讲故事的气氛就被破坏了,人们叽叽喳喳地谈论说过的话和回答,每个人都在小声说,感谢星美,她没到我们家住。
我很高兴我们该死的狡猾客人让大家都悄悄地走了,而且不再相信她,不,一点也不,但是那天晚上我完全没睡,因为蚊子、夜莺和癞蛤蟆一直在叫,还有一个神秘的家伙在我们家里悄悄地走来走去,把东西从这里捡起来放到那边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个神秘的家伙就是"变化"。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这个女先知像只虫子一样慢慢钻进我家。不得不承认她做事并不像什么蜂后,不,她一点都不偷懒。她帮助萨希挤奶,帮妈搓绳子纺线,帮乔纳斯掏鸟蛋,她还听凯特金叫喊着谈学校的事,她打水、砍柴,学东西还很快。自然,碎嘴子们一直密切注意她,还是不断有客人来看这个不可思议,看起来只不过像二十五岁的五十岁的女人。那些猜测她使用诡计和高科技的人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她根本没用,没有。妈一两天以后对这个女船员的担心就消失了,是啊,她开始对她变得友好,还替她说好话了。我们的客人麦克尼姆这个,我们的客人麦克尼姆那个,从早到晚一直叽叽喳喳唠叨不停。萨希还要比她过分十倍。麦克尼姆只顾着继续干活,尽管晚上她还会坐在桌子边在特别的纸上写东西,哦,那纸比我们的好得多。她写字写得贼快,但是她写的不是我们的语言,不,她是用其他语言写的:你看,在古老的国度人们讲话都不一样,并不是只有我们这种语言。你在写什么,麦克尼姆阿姨?凯特金问,但是先知只回答说,我的生活,美好生活,我在写我的生活。
我讨厌她在我家里的"美好生活",我不喜欢老家伙们悄悄地来向她打探长寿的秘密的样子。但是她写的关于山谷的东西,没有山谷人能看懂,这是让我最担心的。她是智者,还是在搞间谍活动,抑或是老乔吉的试探?
一个闷热的黎明,当我挤完奶,我们的客人要和我一起去放羊。妈当然说好的。我没说好的,我冷淡且面无表情地说,吃草的羊对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来说一点不好玩。麦克尼姆很礼貌地说,对我来说,山谷人做的所有事都有意思,扎克里主人,但是如果你不想让我看你工作,没关系,尽管直接说出来。明白了吧?她的话像是狡猾的摔跤手,马上把你的"不行"翻倒过来成了"好的"。老妈像鹰一样瞪着我让我答应,我不得不说,当然,好吧,好的,来吧。
我把羊群往艾利派奥山路上赶,一路上我再也没说什么。路过我兄弟克鲁尼家的时候,"猪倌儿"加博喊道,你好啊,扎克里!他想和我说点什么,但是当他看到麦克尼姆时,显得不大自在,只是说,路上小心点,扎克里。哦,我真希望我能把那个女人甩开,因此我对羊群说,别慢吞吞的,你们这些偷懒的家伙,而且走更难走的路,希望能累垮她,要知道,我们是穿过沃特波里山口往河上游走,但是她并没有退缩,没有,甚至在往月亮巢到处是石头的小路上也没有。于是我知道了,先知的强壮跟山羊的强壮有一拼。我猜她知道了我的想法,所以笑话我,在心里面,所以我没再跟她说什么。
星美-451的记录仪(9)


我们到了月亮巢,她干了什么?她坐在"拇指石"上,拿出一本记录本,然后画起了让人赞叹的美景。哇,我得承认,麦克尼姆绘画的智慧棒极了。在那张纸上,出现了九折谷、海岸、海角、高地、低地,就跟真的一样。我不想关心她的事,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说出了她画的所有地方的名字,她把名字都写上去,后来成了一半图画一半文字,我说。的确如此,麦克尼姆说,我们完成的是张地图。
后来,我听见从后方的松树林边传来一记树枝断裂的声音。不是风,不,肯定是被腿部弄断的,但是我不知道是脚还是蹄子,或是爪子。不知道是不是向风岛科哈拉山的科纳人,但是在思路刹路口的科纳人不会这样,不,于是我钻进那片灌木丛寻找一处观察点。麦克尼姆想跟我一起,但是我让她待在原地不要动。是不是老乔吉回来要让我的灵魂石化得更严重?或者只不过是隐居的蒙基尼人在四处寻找食物?我拿着叉子,爬近那片松树林,越来越近……
罗斯两腿岔开坐在长满青苔的大树桩上。看来你有了个新朋友啊,她客气地说,但从她的眼神里分明能看到一条愤怒的澳洲母野狗。
她?我回身指着麦克尼姆,她在坐着看我们说话。碎嘴子没跟你说吗,这个女船员比我奶奶让星美帮她投胎的时候年纪还大!可别因为她吃醋!她跟你不一样,罗斯。她脑袋里的智慧太多了,脖子都给压断了。
罗斯这下子可不客气了。那么我就没有智慧了?
女人,噢,女人啊!她们总能找到你话里最坏的成分,然后还抓住不放,说些什么,看你都用什么话骂我!我真是个因为色欲铸成大错的猴急者,我以为用一些傻话就能让罗斯改变想法。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别躲啊,你这个花姑娘--
我没能把我的傻话说完,因为罗斯一记重拳打在我脸上,我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给惊呆了,只知道坐在那儿,像个被丢在地上的婴儿。我擦了擦鼻子,手指也被染红了。哦,罗斯说,然后是一声哈!接下来,你可以跟你那些母山羊随便说你想说的那些鬼话,放羊的,但是别跟我说,看来老乔吉把你的灵魂石化了!我们的爱情和心动被击碎了,变成数不清的小碎片。罗斯后来甩着她的篮子走了。
悲惨和尴尬的我迫切需要找人承担责任。我认为那个该死的先知应该对我失去罗斯负责。在月亮巢的那个早上,我爬起来,吆喝着我的羊,赶它们到"拇指牧场",跟麦克尼姆连句再见都没说。她够智慧,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我记起她在先知岛上自己也有个儿子。
那天傍晚回家时,妈和萨希以及乔纳斯围成一圈坐着。她们看见我的鼻子,诡异地彼此看看。你鼻子那儿怎么了,哥哥?乔纳斯问,全是装模作样。这儿啊?噢,我在月亮巢滑倒碰的,我忙不迭地跟他说。
萨希好像在窃喜。你的意思不是说鼻子撞到"罗斯巢"上了吧,扎克里哥哥?然后她们都咯咯地笑起来,像挂着的几只尖叫的蝙蝠,我脸红得发烫:萨希告诉我她是从罗斯的亲戚沃尔特那儿听说的,沃尔特告诉了比基则思,比基则思又碰到了萨希。但是我其实没在听,没有,我在诅咒麦克尼姆遭遇老乔吉,而且我一直咒个不停,还好那天她不在贝利家,不,她当时在比斯姑姑家学习织布呢。
后来我到山下的海边,去看月亮女神,让她平息我燃烧的痛苦。我记得有一只绿嘴海龟费力地爬到沙滩上下蛋,我那时候为了出气差点就一叉子叉死它,瞧,如果生活对我不公,对一个动物更没理由公平吧?但是我看到它的眼睛,那么古老,能看到未来,是的,所以我让乌龟离开了。加博和科博里带着他们的冲浪板在星光粼粼的海上冲浪,科博里冲浪非常棒,他们喊我跟他们一起玩,但我可没心情冲浪,没有,我跟院长在学校还有更正经的事情要做。后来我去了那儿,说出了我的担心,讲了好长时间。
院长听完了,但是她一点也不相信我说的,不,她觉得我只不过是在使出浑身解数不让麦克尼姆住在我家。你看见那艘船了,你也看见他们的铁器了,你也看到一些他们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的智慧了。如果先知们计划侵略九折谷,你真的以为我们还会坐在这儿讨论这件事吗?给我证据证明麦克尼姆正在计划在我们都躺在床上的时候把我们都杀死,我会召集大家来的。如果你没有证据,那,你就不用多说了。指控一位特殊的客人是不礼貌的,扎克里,而且你爸爸也会不高兴。
我们的院长从来不强迫别人接受她的意见,但你明白讨论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之后,就那样了,我孤立无援,是啊。扎克里对抗先知。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夏天越来越热,海水也变绿,泛起了泡沫。我看到麦克尼姆虫子似的在所有的山谷里爬来爬去,见当地的百姓,打听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有什么,我们有多少人能打仗,还把科哈拉山脉峡谷的关口都标在了地图上。有一两个年纪更大也更有心计的男人,我想测测他们对这个先知有没有怀疑或不安,但是当我一提到侵略或攻击,他们对我和我的指控感到非常震惊,所以我羞愧地住口了,你看,我可不想让碎嘴子诋毁我。我应该装得对麦克尼姆好一些,这样她可能会放松警惕,她友好的面具就会滑落一点,让我看清她面具后隐藏的真正意图,对,给我些能呈给院长看的证据,然后召集大家开会。
除了等着我没的选择。麦克尼姆真的很受欢迎。因为她是个外来人,所以女人们都跟她倾诉,而且她也不会跟碎嘴子老妈透露任何秘密。院长请我们的客人在学校教识数,麦克尼姆同意了。凯特金说她是个好老师,但教他们的东西没有超出院长的智慧,不过凯特金清楚如果她愿意,她能教更多的东西。有些同学甚至还往他们的脸上涂墨水,就是为了能更黑点儿,看起来像一个先知,但是麦克尼姆让他们洗干净,不然就什么也不教给他们,因为智慧和文明跟肤色毫无关系,没有。
后来,某个傍晚,在我家阳台上,麦克尼姆又问起关于灵牌的事。灵牌是灵魂的归宿吗?还是普通的对脸庞和亲戚或是年龄这些事的回忆?对星美的祈祷?还是今世写好的关于来生信息的墓碑?瞧见了吧,先知们总是问这问那,他们就是不能让一些过去的事情过去,不再管它们。茂伊岛这里的多菲塞特也一样,不是吗?比斯姑父想要回答,但是云里雾里说不清楚,他说他要解释的那会儿还清楚地知道灵牌是什么。比斯姑姑说,灵牌坊里摆放着山谷人所有的过去和现在。我不是经常能看出人在想什么,但是那一刻,我看到女船员的想法,喔嗬,那我一定要去拜访这个灵牌坊,一定。不,我什么也没说,但是第二天日出的时候,我漫步到山下的伯尼海滩,藏在"自杀石"后面。你看,我觉得如果我能抓住这个外乡人对我们的灵牌不敬,或者抓住她偷东西更好,我就能让年纪更长的山谷人反对她,让我的族人和亲戚意识到这个先知的真正企图等等。
于是我坐在自杀石那里等着,想象着被乔吉从那儿推下去,被泛起的泡沫吞噬的人们。那天早上有风,是,我记得很清楚,沙子和沙丘上的草抽打在身上,血色之花灌木丛翻滚着,海浪激起飞溅的浪花。我吃了些带来做早餐的蘑菇,但还没吃完,突然看到一行朝灵牌坊走来的人,除了麦克尼姆,呃,还有艾诺伊家的内普斯。他们跟贼一样聚在一起,说话还挺亲密!噢,我当时头都晕了!内普斯把自己当成这个外乡人的左膀右臂了吗?一旦先知利用他们的阴险叛徒的智慧,统治了我们所有在科哈拉山脉和海上的人,我猜他是不是企图取代院长做九折谷的首领?
那时候内普斯很有魅力,是啊,每个人都喜欢他,他讲的好笑的故事啊,他的微笑啊等等。如果我得到的是羊舌头,那他得到的就像是个人舌头。你不能相信像他这样说话那么有技巧的人。内普斯和麦克尼姆走进了灵牌坊,像两只勇敢的叽叽喳喳的小鸡。小狗皮皮在外面麦克尼姆指定的地方等着。我像风一样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进去。内普斯为了保持足够的光线把门打开后固定住了,所以我在他们后面踮着脚尖进去的时候门一点动静也没响。我躲在昏暗的架子的阴影里,架子上存放着时间最久远的灵牌。我听到了内普斯在小声说话。计划和阴谋,我就知道!我悄悄靠近想听听说了什么。
但是内普斯在夸耀他祖父的爸爸,叫杜鲁门,对,正是那个杜鲁门三世,他现在还在大岛和茂伊岛这儿上演一些故事。呃,如果还没听过杜鲁门·内普斯的的故事,你们这些年轻人该听听了,好了,坐好了,耐心点儿,把该死的烟叶递给我。
以前在火山口附近还到处散落着前辈们的用具,杜鲁门·内普斯是个捡垃圾的。一天早上他的脑子里产生一个想法:前辈们可能把贵重的用具都保存在莫纳克亚山(注:夏威夷岛的死火山。)上。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傍晚来临前,杜鲁门决心爬上那座可怕的山亲眼去看看,对,然后第二天就离开。他老婆跟他说,你疯了,莫纳克亚山上除了老乔吉什么都没有,而且他的庙都藏在封闭的墙里面。他不会让你进去的,除非你想找死,去了你的灵魂就是他的了。杜鲁门只是说,去睡觉吧,你这个疯婆子,他们骗人的迷信没什么真事儿,后来他时睡时醒,天刚刚破晓,他就离家踏上了通往威毕欧山谷的路。
勇敢的杜鲁门长途跋涉,整整爬了三天,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冒险,我现在没时间讲了,但是他都能幸免于难,终于他登上了那座耸立于云端,幽灵般可怕的山峰,在大岛上的任何地方你都能看到它,但是它太高了,他看不到下面的世界。到处都是灰色,一丁点绿色都没有,源源不断的风像得了狂犬病的野狗一样到处撕扯着。后来,杜鲁门的脚步被一堵令人惊叹的铁矿石垒成的墙给挡住了。没有能爬上去的梯子,也没有能从底下挖洞过去的地方,杜鲁门围着它绕了一整天,寻找一处裂缝,但是猜猜他在天黑前一小时发现了什么?一个豪伊人,嗯,为了挡风,他帽子裹得很紧,在一块石头后面盘腿坐着抽烟斗。这个豪伊人也是来莫纳克亚山上找东西的,目的跟杜鲁门一样,你信不信?那个地方那么荒凉,杜鲁门和这个豪伊人决定一起干,他们一起找到用具都会分摊,五五开。
呃,杜鲁门的运气接下来马上就改变了,是的。越来越厚的云层变得又淡又薄,围墙上那扇拱形的铁门晃得松动了,发出打雷一样的响声,然后缓缓自动打开了。穿过那道门,杜鲁门不知道这是智慧还是魔法,我们的英雄看见一群奇异的寺庙建筑,跟老故事里的一样,但杜鲁门没害怕,没有,他憧憬着前辈所有的珍贵用具和制品都在里面。他拍拍豪伊人的背,说,哟嗬嗬,这下我们会比陷落前的国王和议员们都富有了,豪伊来的兄弟!可是如果杜鲁门·内普斯和他的重孙子一样,他很可能会算计着如何把那些找到的战利品全部据为已有。
但是那个豪伊人一点笑容也没有,没有。他藏在帽子下面严肃地说,山谷人兄弟,我睡觉的时候终于来到了。
杜鲁门·内普斯糊涂了。太阳还没下山呢,你什么意思啊?我还没这么困呢,你怎么现在就困了?
但是豪伊人迈步走过那扇沉重的大门。杜鲁门不明白,喊道,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呢,豪伊兄弟!现在是搜罗前辈们所有宝物的时候!杜鲁门跟着他的拾荒者同伴走进寂静的高墙内。到处都是黑色扭曲的石头,黑色的天空也支离破碎。豪伊人跪了下来,他在祈祷。一只冰冷的手像一阵风吹过一样,掀开了跪在地上的豪伊人的帽子,杜鲁门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杜鲁门看到他的同伴是一句陈年古尸,一半是骷髅一半是生蛆的肉,那只风一样冰冷的手是老乔吉的,是,这个魔鬼就站在那里,挥舞着一只弯曲的汤匙。你在外面难道不会感到疼痛和孤独吗,我的宝贝,那个魔王对这个豪伊人说,混迹于活人的土地上,却长着一个被石化的、已经死了的灵魂?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听从我的召唤,你这个傻瓜?然后老乔吉把他的弯勺子伸进了这个豪伊人的身体里,对,挖出了他的灵魂,它在黏糊糊的大脑里还滴滴答答的,然后一口咬下去.对,他的牙像马的牙齿,咬的时候还发出清脆的嘎嘣嘎嘣声。豪伊人蜷身倒了下去,一瞬间在院子里又多了一块散落的扭曲的黑石头。
老乔吉一口把豪伊人的灵魂吞了下去,擦擦嘴,放了个屁,然后又打起嗝来。野蛮人的灵魂,可口且精细,那个魔鬼做起诗来,舞动着跑到杜鲁门面前,腌制的胡桃,至酸的美酒。杜鲁门手脚动也动不了,不行,那情景太恐怖了。但是山谷人的灵魂纯洁而且强壮,像蜂蜜一样入口即化。魔鬼的口气闻起来像是臭鱼和臭屁的味道。它说,你们五五开。老乔吉舔着他那把有些凸起的弯勺子。你是现在要你那半呢还是等你死了以后再要,摩门山谷的杜鲁门·内普斯三世?
就在那当口,杜鲁门的胳膊腿缓过劲儿来了,像只逃命的兔子一样撒腿就跑,在那扇沉重的大门外摔倒了,然后头也不回地从遍布碎石的山上一路滑下去。他回到山谷,还没有开口讲述他的历险,每个人就惊讶地瞪着他看。以前杜鲁门的头发跟乌鸦的颜色一样黑,但是此时却比浪花还要白。每根头发都是。
你还记得我扎克里,缩在灵牌坊的一个角落里藏着,听着内普斯跟这位住在我家的不速之客讲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还指给麦克尼姆看他家族里死去的人的灵牌。他花了好一会儿给她介绍它们的含意和用途。内普斯说他得回去补渔网了,然后就走了,留下麦克尼姆一个人。他刚走开,就听见先知在黑暗中喊道,那你对杜鲁门的事怎么看,扎克里?
噢,我一下惊呆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知道我在那儿偷听!但是她说话的时候故意不想让我感到尴尬或羞耻,不,她说话故意让人听起来好像我们两个是一起进灵牌坊的。你觉得杜鲁门的故事不过是一个老妇人编造的愚蠢故事吗?还走你认为这里面有些真实的成分?
我也没必要装作没在那儿了,不,因为她肯定已经知道我在那儿。我站起来,穿过书架走到先知坐着画灵牌的地方。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看起来更像是猫头鹰眼,那时能看清麦克尼姆的脸。这个地方是仙人们神圣之地,我跟她说。你现在是在星美的家。我的话音中透露出我最强的权威性,但是我的偷听让它的威力削弱了。外乡人无权擅自闯入到我们的灵牌中来。
麦克尼姆不像我那么粗鲁,她很有礼貌。我请求院长允许我进来。她说我可以。我除了内普斯家的灵牌,其他的一个也没碰。他说我可以的。请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生气,扎克里。我想弄明白,可是我想不通。
看到了吧?那个该死的先知在你自己想出攻击方式之前就已经提前想到它了!你可能在忽悠我们的院长,那时候我对她冷酷地恶言相向,而且你可能还在忽悠我妈和我的家人,还有整个该死的九折谷,但是你可忽悠不了我,不能,想都别想!我知道你说的不全是真的!她没想到我有这一手,不用再偷偷摸摸的行动,而且能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真让人开心。
麦克尼姆有点皱眉。什么事我没说出全部真相?耶,我把智者女王彻底逼入绝境了。
关于你为什么来这儿调查我们的土地!调查我们的生活方式!调查我们!
麦克尼姆叹了口气,然后把内普斯的灵牌放到原来的架子上。重要的不是部分事实还是全部事实,扎克里,而是有害或无害,是这点。她下面说的话一叉子捅在我的肚子上。你自己难道没有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对所有人都不会讲出这样的"全部事实"吗,扎克里?
我的脑子一下子糊涂了。她怎么知道思路刹路口的事情?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先知们是不是和科纳人一伙的?他们是不是有一些智慧能从脑子深暗处挖掘隐藏的耻辱?我什么也没说。
我发誓,扎克里,她说,我以星美的名义发誓--
噢,我冲她吼道,外乡人和野蛮人根本都不信仰星美,所以她不能用她的誓言亵渎星美的荣誉!
麦克尼姆讲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大错特错了,她说,她信仰星美,是的,甚至比我还虔诚,但是如果我愿意,她会以他儿子阿纳菲的名义起誓。她发誓,以他儿子的命运和生命作担保,没有任何先知计划伤害任何山谷人,也从来没有过,而且先知们对我的部落的尊敬比我了解的要多得多。她发誓当她能够把全部事实告诉我的时候,她会说的。
然后,她离开了,带着她的胜利。我又待了一会儿,拜了拜我爸的灵牌,看着木头纹理中父亲的脸,我看见了躺在威毕欧河里的父亲的脸。噢,羞愧和伤心的热泪夺眶而出。我本来应该是贝利家的当家人,但是我说话的分量比受惊吓的小孩子重不到哪里去,思维也不比困在陷阱里的兔子敏捷多少。
给我证据,山谷人,院长说,于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如何得到我的证据,如果我不能光明正大地搞到它,那就算了,我不得不用见不得人的方法了。又连着过了好几天,我全家都去了比斯姑姑家,麦克尼姆也去了,因为她正在学习制作蜂蜜。我早早放羊回家,对,太阳还没从科哈拉山上落下呢,我悄悄溜进我家客人的房间,搜寻她装东西的袋子。没花多长时间,这个女船员把它藏在铺板下面了。里面有她刚来的时候给我们的那种小礼物,但是也有一些很先进的工具。有几个盒子晃起来没什么动静,也没有盖子,所以我也打不开,还有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古怪的工具,形状和羊胫骨一样,也十分光滑,但跟火山岩石一样重,也是灰色,两双做工精美的靴子,三四本用神秘的先知语言写的关于画画和写作的书。我不知道这些画是出自哪里的,但不是在大岛,不是,上面有的植物和鸟我甚至做梦都没见过,没有。最后一件才最奇特。
那是一只硕大的银蛋,跟婴儿的头一般大小,上面有手指留下的凹痕和记号。它重得出奇,还滚不动。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合逻辑,但是智者前辈、会飞的房子、在瓶子里长大的婴儿还有拍下的全世界的缩放图像,这些故事听起来也不像是真的,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讲故事的人和老书里都是这么说的。我双手托着那只银蛋,它开始发出低沉的声音还有点发光,对啊,好像它是活的。我立马把它放下,它就又变得毫无生气了。是我双手的温度让它躁动不安吗?
我的好奇心太强烈了,我又把它拿起来,这只蛋晃动着,变得温暖起来,后来竟然闪现出一个幽灵般的女孩!是的,幽灵女孩.就在蛋的正上方,我坐在这儿说的可句句是真,她的头和脖子简直就是漂浮在那儿,像水中月那样的倒影,而且她还在说话!我吓坏了,手放开了银蛋,但是那个幽灵女孩并没消失,嗯。
她做什么了?什么也没做,除了说话就是说话,就跟我跟你们说话一样。但是她可不是什么一般的讲故事的人,不是,她说话跟前辈一样,而且也不是演出来的,只是回答一个嗓音平静的男人提出的问题,但那个男人的脸从未出现。平均六七个词里面我只能听懂一个。这个幽灵女孩的嘴唇总是一副苦笑的模样,但是她柔和的眼神透着悲伤,非常悲伤,但却骄傲而且坚强。当我鼓足勇气敢说话的时候,我小声问,小妹妹,你是个迷失的灵魂吗?她不理睬我,于是我又问,小妹妹,你能看见我吗?最后,我断定这个幽灵女孩不是在跟我说话而且也看不见我。
我试着触摸她时隐时现的皮肤和又短又硬的头发,但是,我发誓这是真的,我的手指径直从中间穿过去了,是啊,跟水里的倒影一模一样。纸片一样的飞蛾也来来回回地穿过她闪亮的眼睛和嘴巴,是的,来来回回。
噢,蓝色的她很诡异,又是那么漂亮,我的灵魂开始感到痛了。
突然之间,这个幽灵女孩回到那只蛋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他是个幽灵先知,这个人能看见我,而且他跟我说话的方式挺恐怖的。你是谁,孩子,麦克尼姆在哪儿?
先知靠过身来,脸也变大了。他的嗓音听起来像在凶神恶煞般的咆哮。我问了你两个问题,孩子,马上回答问题,不然我就诅咒你的家族,让所有的小孩从此都活不过满月!
我浑身是汗,干咽了口吐沫。我叫扎克里,先生。麦克尼姆的情况很好,是的,她在比斯姑姑家学习制作蜂蜜呢。
先知用眼睛瞄准我的灵魂,是的,正在想是否要相信我。那,麦克尼姆知不知道她的主人趁她不在家的时候翻客人的东西?要老实回答,因为我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
我一边摇头,一边痛苦地畏缩着。
听好了。那个男人说话有和院长一样的权威。你要把这个记录仪,你现在拿着的这只"蛋",从哪里发现的就放回到哪里去。这件事你跟任何人都不能说。不然的话,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
知道,我回答道。诅咒我的家族,让所有的小孩从此都活不下来!
对,你明白了,那个声如雷鸣的男人说。我会一直留意你,贝利家的扎克里,那个幽灵先知说,你看,他甚至跟老乔吉一样都知道我家的名字。他消失了,然后这只银蛋慢慢静下来,接着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了。我飞快地把麦克尼姆的东西放进她的工具袋,放回铺板下面藏起来,心里祈祷我别弄出动静来。你看,我找到的不是向院长证明我所怀疑的证据,不是,我发现的是一个智者对我被石化的命运的诅咒,而且我心里暗暗承认,这严重损害了我作为主人的名誉。
但我还是忘不了那个幽灵女孩,不,她总是跑到我的梦里,让我辗转反侧。我百感交集,没心思想这些了。噢,年轻不容易,因为每件让你困惑和焦虑的事情都是你破天荒头一遭。
月亮女神变胖了;月亮女神又变瘦了。六个月以后先知的船就会按时来接麦克尼姆,一眨眼其中的三个月过去了。我和我们的客人之间现在好像达成了某种形式的停战协议。我不信任这个女船员,但是我容忍她还算比较礼貌地在我家里晃悠,这样我就能更好地监视她。后来,一个多事的下午,发生了第一件意外,是啊,意外改变了那份停战协定,把我们两个变成了命运相连的人,就像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一个下雨的早晨,芒罗兄弟家最小的弗库格力到遍布碎石的峡谷上面找我,我当时蜷缩在"高岗牧场"的几片山荷叶下面。他给我带来一个最可怕的消息。我的妹妹凯特金在"狗石海岸"钓鱼时,踩到了一条蝎鱼,现在她躺在芒罗家,浑身发抖发热,就快死了。草药医生维摩威,对,罗斯的妈妈,正在照顾她,希罗的治疗法师里瑞也在跳大绳施魔法,但凯特金的生命却离我们越来越远,是啊。高大魁梧的打手踩到蝎鱼一般也很难幸免于难,不,可怜的小凯特金就要死了,还能活两个小时,或许三个。
弗库格力照看羊群,我一路穿过狗木林,滑下山去,来到芒罗家,对,情况正像弗库格力说的那样。凯特金热得发烫,呼吸不畅,而且她已经认不出人了。维摩威用镊子夹出有毒的鱼鳍,用诺丽果(注:生长于夏威夷的植物,可用来消炎。)的果肉擦洗被蜇的地方,萨希用凉爽的湿毛巾给她敷头,让她安静下来。乔纳斯已经去灵牌坊找星美祈祷了。大胡子里瑞正在咕咕哝哝念叨希罗咒语,挥舞着一把绑着羽毛的叉子驱赶魔鬼。看起来里瑞没有帮上多大忙。不,凯特金快死了,空气里就有感觉,但是妈妈想让里瑞在那儿。看吧,哪怕本来只有一个信仰能帮你,你也会有数不清的杂七杂八的信仰。除了坐在那儿,我能干什么呢,握住心爱的凯特金发烫的手,回忆起自己当初眼睁睁地看着科纳人甩着皮鞭把老爸和亚当围起来,却一动不动,无能为力?那时,有个声音在说话,可能是老爸的,可能是星美的,或者谁的也不是,只是我自己的,但是这个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悄悄冒了出来,它说:麦克尼姆。
有碎嘴子告诉我麦克尼姆在格斯鄂峡谷上,于是我就跑去了,是的,蒙蒙细雨中她在那儿正往智者的小罐子里灌格斯鄂峡谷上的水,原来沃尔特早些时候路过,看到过她,告诉了碎嘴子。感谢星美,这个先知随身带着她那个特别的工具袋。下午好,女船员见到我一路逆流淌着水过来,喊道。
不,不好,我喊道。凯特金就快死了!我跟她讲蝎鱼的事,麦克尼姆听着挺难过的,但是她说对不起,不,她没有治病的智慧,而且大岛上治病的方法就是维摩威的草药疗法和里瑞的魔法,那对大岛上病人才是最好的,不是吗,啊?
胡扯,我说。
她非常难过地摇摇头。
我下面的话就耍了点滑头,凯特金叫你阿姨,而且她认为你是亲人。你在我家的表现也很像是我们的家人。那是不是为了更多地研究我们而装出来的?也是你所谓的"不是全部事实"的一部分?
麦克尼姆退缩了。不,扎克里,不是那样的。
那好,我赌赌运气,我认为你有特别的智慧帮助你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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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美-451的记录仪(10)

麦克尼姆话里藏刀。你为什么不再去搜搜我的工具袋,偷走我特别的先知的智慧?
对,她知道我和那个银蛋的事了。她以前装作不知道,但她是知道的。不承认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也没否认。我妹妹马上就快死了,而我们还站在这儿斗嘴。
满山遍野的河水和雨水在我们身边流过。麦克尼姆终于说,好,她会去看看凯特金,但是蝎鱼毒的毒性既快又重,所以要救我小妹妹的命,她很可能无能为力,我最好当时就能看清这个事实。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只是领着她快速下山到芒罗家。先知走进屋的时候,维摩威向她解释她做过什么,而大胡子里瑞说,喔……一个魔鬼靠近了……喔,我用我的特异能量能感觉到她……
凯特金现在情况更糟糕了,是啊,她像个灵牌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是喉咙里气若游丝。麦克尼姆痛苦得表情只是在说,不,她已经病入膏肓,我无能为力。她吻了一下我妹妹的前额,以示告别,伤心地回到雨中。噢,看这个先知,里瑞像只乌鸦一样叫道,他们的智慧可以推动神奇的钢船,但是只有天使拉扎勒斯的圣歌才能吸引这个女孩的灵魂从让人绝望的生死沼泽回归。我感到绝望,我的妹妹要死了,雨在有节奏地敲打着,但是同一个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麦克尼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跟着她走出去。麦克尼姆在芒罗家用陶器垒成的大门口躲雨,眼睛盯着滂沱大雨。我无权请你帮忙,我不是一个好主人,不,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坏蛋,但是……我已欲语无言。
先知没动也没看我,没有。你们族人的生活有一种自然法则。我在不在这儿,凯特金都会踩上那条蝎鱼。
报雨鸟唱起了下雨歌。我不过是个愚蠢的羊倌儿,但是我想单单是你待在这儿这件事,你就正在破坏这条法则。我觉得你是害死凯特金幕后的凶手。而且我认为如果躺在那儿的换成是你儿子阿纳菲,蝎鱼的毒正在侵入他的心脏和肺,这条自然法则对你来说就不会是这么重要了,对吧?
她没回答,但我知道她在听。
为什么先知的生命就比山谷人的生命值钱?
她失去了冷静。我在这不是为了每次不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装成是星美女神,捻一下手指事情就解决了!我只不过是个人,扎克里,跟你一样,跟所有人都一样!
我发誓,不可能所有不幸发生时都这样,只是现在。
她眼里含着泪。那样的许诺你根本无法信守或辜负。
突然之间,我不由得向她讲述了思路刹路口的每一个真实的细节,是的,所有的事。我是如何给科纳人带路害死了老爸,让亚当做了奴隶。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坦白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告诉我的敌人,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知道它的意义,我跟她说了。我刚刚跟你说的关于我和我的灵魂的事对我来说可谓如鲠在喉,很难说出口。你可以把我告诉你的告诉碎嘴子老妈,毁了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她会相信你的,她也应该相信你,因为这每个字都是真的,大家也会相信你,因为他们感觉到我的灵魂已经被石化了,现在,如果你有任何智慧,是的,任何可能会对凯特金有帮助的东西,把它给我,告诉我,求你了。没人会知道,不会的,我发誓,这只是我俩的秘密。
麦克尼姆双手放在头上,头好像都因为痛苦炸开了,她好像含糊不清地说了些话,好像是如果我的总统一旦发现,我的整个团队都会被解散。是啊,有时候她说的一大堆话我都不懂。她从工具包里的一个没盖的罐子里取出只有一颗蚂蚁蛋大小的绿宝石,告诉我偷偷放进凯特金的嘴里,要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绝对不能,甚至连看见的想法都不要让他们有。而且,为了星美,麦克尼姆提醒我,如果凯特金活下来,虽然我不能保证她会,一定让草药医生因为治好了她的病而接受欢呼,不要让那个来自希罗的狡诈阴险的伏都人接受欢呼,明白吗?
于是我接过那粒绿宝石一样的药,只是谢了她一声。麦克尼姆说,一个字也别提,现在别提,只要我还活着,以后也别提,那个承诺我一直牢牢遵守。我在给心爱的妹妹换湿布的时候,我把它放进了她的嘴里,就像麦克尼姆告诉我的一样,没人发觉。后来怎么样呢?
三天后,凯特金就回学校学习了,是的。
三天啊!呃,我不再寻找证据证明先知要奴役我们而暗中侦查了。来自希罗的里瑞甚至在路上跟满世界的癞蛤蟆吹嘘说没有医师比他更厉害,连先知都比不上,但是大多数人都相信是维摩威治好的,对,不是他。
凯特金生病大约一个月以后,我们晚饭时正在吃兔子肉和烤芋头,麦克尼姆宣布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她说她想在巨轮返回前爬上莫纳克亚山,亲眼看看那里有什么。妈先说话了,已经有些担心。去那儿干什么,麦克尼姆妹妹?莫纳克亚山上常年都是冬天,不是除了一大堆石头什么都没有吗?
当时妈并没有说出我们大家真正的想法,因为她不想表现得像个未开化的野蛮人,但是萨希可什么也藏不住。麦克尼姆阿姨,如果你爬到上面去,老乔吉会把你冻住,然后用一把弯勺子残忍地把你的灵魂挖出来吃掉,那样的话你就再也不能重生,而且你的身体也会冻成一块大石头。你还是该待在山谷这儿,这里安全。
麦克尼姆没有笑萨希,她只是说先知有智慧,可以抵御老乔吉。她说要画成向风岛地图无论如何得攀登莫纳克亚山。山谷人需要了解更多关于在背风岛和威美亚镇上的科纳人迁移的真实情况。以前,这样的话会让我疑虑重重,但是我那时候没想这些,没有,我反而非常为我们的客人担心。这下,当这条消息传出去,碎嘴子好几天都得忙开了。女船员要爬莫纳克亚山!乡亲们来我家警告麦克尼姆不要去打探老乔吉的老窝,否则她再也回不到山下了。连内普斯也来了,说故事里的爬莫纳克亚山是一回事,但真的要去就太疯狂了。院长说过麦克尼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来去自由,但是她也没规定说任何人不能给麦克尼姆当登山向导,只是那座山峰有太多的未知数,太危险,上去下来都要三天,而且澳洲野狗、科纳人和星美,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而且别管怎样,准备荷诺卡交易会正需要各家各户所有的人手。
后来当我决心跟她一起去,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是啊,我自己也是。人家以前对我的印象可不是那种牛棚里胆量超群的初生牛犊。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很简单。一个原因,为凯特金,我欠麦克尼姆的。第二,我的灵魂已经被石化一半了,是啊,我肯定不能重生了,所以我还会担心有什么可失去的吗?如果老乔吉吃掉我的灵魂,然后另外某个人的灵魂得到重生,岂不更好,对吧?那不是勇敢,不,不过是清醒。老妈没有开心的样子,山谷里已经够忙的了,因为收获季节等马上要到了,但是麦克尼姆和我出发的那天早上,她来给我送路上吃的熏好腌好的吃的,还说老爸看到我这么成熟勇敢会感到骄傲。乔纳斯给我一个特别锋利精致的岩鱼叉,萨希给我珍珠贝壳做的护身符,老乔吉追我们的时候,让他头晕眼花看不见。表亲科博里来照看我的羊群,他给了一包自家葡萄藤上结出来的葡萄做成的葡萄干。凯特金是最后一个,她给了我一个吻,也吻了麦克尼姆,还让我们两个人都发誓六天后回来。
思路刹往东,我们没有沿着奎奎哈勒山路往上爬,没有,我们沿着瓦伊里里溪往南逆流而上向内陆长途跋涉,后来我认出夏威夷瀑布旁的那块空地,五六年前正是在那里,我惊动了那些杀死我老爸的科纳人。现在那里杂草丛生,只是在空地中间有被以前营火烧焦留下的一些痕迹。在"夏威夷湾"的浅滩,我用乔纳斯送给我做礼物的叉子叉到两条岩鱼补充营养。下雨了,瓦伊里里溪的河水太湍急蹚不过去,所以我们在丛林中开路穿过甘蔗林,是啊,经过了半天的艰苦行程才看到科哈拉山脉;开阔处的大风让我们气喘吁吁,透过云彩的缝隙我们看见莫纳克亚山比天还高,嗯。当然,那之前我在荷诺卡见过莫纳克亚山,可是当你打算爬一座山时,它和你没这种打算的时候看起来不一样。它不怎么漂亮,不。非常寂静,但是你能听到它的声音。甘蔗林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火绒一样的松树,于是我们来到了前辈们的"威美亚之路"。我们沿着这条古老、支离破碎的路走了几英里,碰到了一个设陷阱捕猎动物获取毛皮的猎人和他那条好笑的小狗,他们在一块斜坡的池塘边上休息。他的名字叫老柳,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病,我想不用多久小柳就会继承父业了。我们说我们是寻找珍贵植物的草药医生,老柳可能相信我们的话也可能不信,但是他用蘑菇交换了我们的岩鱼,还提醒我们威美亚镇不像当年那么友好了,不,科纳人的言行变化无常,你猜不出他们会干什么。
威美亚镇往东大约一英里,我们听到打了马掌的马蹄声,在这关键时刻,我们一下冲出小道。三个骑着黑色良种马的科纳战士和骑着马驹的马童打此路过。仇恨和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真想像用烤肉叉子串大虾一样把他们全杀了,但要让他们慢慢死。我想那个男孩可能是亚当,我总是把年轻的科纳人想像成亚当,他们戴着头盔,所以我也看不清,不。我们从那时起就不怎么说话了,因为谈话可能会被你看不到的密探听到。我们往南艰难穿过石南树丛,直到我们走上大路。我听讲故事的人讲过眼前这条大路,一条开阔、漫长、平坦的石头路。小树林和灌木丛让我们费尽全力,但是那种刮风的开阔地带充满了神奇和狂野的色彩。麦克尼姆说它的名字用老一辈的语言叫做"空港",他们的飞船在那里下降停靠,对,就像波罗陆沼泽地里的野鹅。我们没有走大路,没有,我们是绕道走的,那里没有什么遮掩,明白吧。
太阳下山前,我们在一个仙人掌一样的洞里安营扎寨,天很黑的时候才点起了一堆火。离开山谷和我的家人,我感到非常寂寞,但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麦克尼姆的面具正在慢慢滑落,我比以前更能看清她。我直接问她,整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海洋上的异国他乡?
但是她的面具没有一下子掉下来。你觉得是什么样子?
于是我告诉她根据学校里的旧书和图片想象的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陷落从未发生的土地上,比整个大岛还大的城镇,闪烁着星星和太阳的巨塔熊熊燃烧,比莫纳克亚山还高,海湾里不仅有一艘先知巨轮,而是有成千上万艘,数也数不清,智慧的盒子生产出吃不完的美味,智慧的管子里喷涌出喝不完的美酒,四季如春的地方,没人生病,没有争斗,没有奴役。在那些地方,每个人的降生都漂亮纯洁,他们会活上一百五十年。
麦克尼姆把她的毯子裹紧了些。我父母和他们那辈人相信,在某个地方,在海洋之外,有些前辈们的城市在陷落中幸免于难,就像你,扎克里。以前的名字不断出现在他们的想象中……墨尔本、奥克兰、约翰内斯堡、布衣纳斯·耶巴斯、孟买、新加坡。女船员跟我说着任何山谷人都从未听说过的东西,我仔细听着,一言不发。最后,我的同胞踏上先知岛之后五十年,我们又再次驾驶曾经把我们带到那里的船起航了。在遥远的远方,澳洲野狗嚎叫着说有人很快要死了,我向星美祈祷希望那不是我们。他们找到了老地图上标记的城市,一片废墟的城市,遍布丛林的城市,瘟疫破坏的城市,但是从来没有发现他们故事里的城市有一丝生命的痕迹。我们先知不相信我们衰弱的文明之火现在成了整个世界最明亮的,我们年复一年地不断远航,但是我们没发现更加明亮火焰。我们感到如此寂寞。对两千双手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负担!我发誓,整个世界没有几个地方比九折谷拥有更多的智慧。
听到这些话让我一时感到激动和骄傲,像是老爸说的。她和我之间仿佛不再有上帝和他的崇拜者之间那么大的差异了,没有。
第二天,蓬松的云朵像兔子一溜烟往西跑了,背风岛的太阳像蛇一样吐着火舌,非常热。我们喝起水来像冰凉的小黑河里的鲸鱼。我们越往上爬,空气越凉爽,后来再没有蚊子来叮我们了。发育不良的枯树林中横贯着莫纳克亚山喷吐出的一道道剃刀般的黑色熔岩。石头地的走势像蜿蜒爬过的蜗牛,是啊,只要轻轻擦过那块石头,你的手指很快就会血流如注,于是我绑紧了靴子,用皮革带子绑好双手,同样也帮麦克尼姆绑好了。她脚上的水疱起痂了。她的鞋底没有像我的一样垫上羊毛,明白吧,但是别管那个女人以前抱怨过什么,她当时一点都没叫苦,没有。我们在一片荆棘丛生的树林里扎下帐篷,薄暮遮住了我们的营火,像涂了层蜡,但是他也遮住了所有偷偷上山的人,我变得有点紧张。我们的身体累垮了,但头脑还不困,所以我们吃饭的时候说了几句话。你真的不害怕,我指着山上的方向说,像杜鲁门·内普斯那样到山顶去会老乔吉?
麦克尼姆说对她来说天气要可怕得多。
我说出了自己的心思:你认为他不是真的,对吧?
麦克尼姆说老乔吉对她来说不是真的,不是,但是对我来说他可能是真的。
如果不是老乔吉的话,是谁,我问,导致了陷落?
有一阵儿,我不认得的奇异的鸟儿在黑暗中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新闻。先知回答说,是前辈们造成了自己的陷落。
哦,她的话让我云里雾里。可是前辈们是智者啊!
我记得她回答说,没错,前辈们的智慧征服了疾病,跨越了距离,插下了种子,而且能轻而易举地创造奇迹,但是它没有征服一件东西。人类心中的渴望,不,一种永无休止的渴望。
渴望什么?我问。前辈们拥有一切。
呃,更多的工具,更多的食物,更快的速度,更长的寿命,更轻松的生活,更多的能量,对。那时候整个世界很大,但是对于这种渴望还不够强烈。这种渴望让前辈们冲破天空,让海洋沸腾,用疯狂的原子毒化土壤,顽固地播撒腐烂的种子,于是孕育了新的灾难,小孩生下来都是怪胎。最后,令人心痛的是,很快,国家分裂成野蛮的部落,文明时代结束,仅有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还闪亮着最后一丝余火。
我问麦克尼姆为什么在山谷的时候从来没有谈及这个故事。
山谷人不想听到这个,她回答道,那种人类的渴望造就了文明,但扼杀它的也正是人类的渴望。我以前在异乡和其他部落一起住过,我是从那儿得知的。有时候当你说一个人的相信的东西不是真的,他会认为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的生活不是真实的,而且他们相信的真理是错误的。
是啊,她很可能是对的。
第三天,外面晴空万里,但是麦克尼姆感觉腿上软弱无力,于是我把所有的东西都背上了,除了她的工具袋。我们要长途跋涉穿过山肩到南面去,在那里有一条前辈留下的小路的遗迹,蜿蜒通往山顶。正午时分,麦克尼姆休息了,因为那是需要穿过的最后一片树林了。我去收集足够的木柴,捆成两捆。我们眯着眼俯瞰莫纳劳山,只见"马鞍路"上有个马队,科纳人的金属器件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们的位置那么高,他们看上去不过白蚁般大小。我真希望能用大拇指和食指把这些野蛮人都捏碎,然后在我的裤头上擦去黏糊糊的汁液。我祈祷星美永远不要让科纳人发现这条通往山顶的路,因为路上有绝佳的设埋伏的地方,而且我想麦克尼姆和我都无法长期和他们做斗争。不管怎样,我没看见什么马蹄印和搭帐篷的痕迹。
出了树林,狂风大作,刮来的没有一丝烟雾,没有农田,没有粪便,到处是无尽的微小粉尘。在长着灌木丛的陡峭斜坡上,鸟儿也更少了,只有秃鹰在高空翱翔。傍晚前我们来到一群前辈建筑前,麦克尼姆说这里以前是个宇航员村,宇航员是解读星星的智者神父。自从陷落之日起,这个村庄就再没有人住过,我没见过比这儿更破败的地方。没有水,也没有土壤,而且夜幕降临时,噢,阴森森的,还很冷,所以我们穿得厚厚的,又在一处空房子里生起了一堆火。火焰和在周围已经失宠的墙上的影子一起跳跃着。第二天就要到山顶,我为此感到焦虑不安,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我不再胡思乱想,我问麦克尼姆,院长说整个世界是围着太阳飞的,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或者希罗人说的是真的,太阳围着整个世界飞?
院长说的很对,麦克尼姆回答。
那么真正的事实和看起来的事实看起来并不一样?我说。
对,而且通常情况都是这样,我记得麦克尼姆说,那就是为什么真正的事实是更珍贵更稀有的钻石。
不久,她就一头睡去,但是我的思绪让我毫无睡意,后来一个不说话的女人径自过来坐在火堆边上,打着喷嚏,浑身发抖。她的玛瑙贝项链表明她是个哈诺姆渔民,如果她一直活着,肯定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这个女人在火中伸开双手,化成青铜色和红宝石颜色的花瓣,但是她只是寂寞地叹息,比关在井里的盒子中的鸟儿还寂寞,你看,火焰也无法让她感到温暖。她没有眼球,只有小鹅卵石,我想她爬上莫纳克亚山是不是求老乔吉让她的灵魂石化,永远睡去。死去的人听得到活人的想法,那个溺水而死的渔民用小鹅卵石盯着我,点点头意思说是的,她拿出一个烟斗想舒服下,但是我没有抽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我醒来,火堆快灭了,被石化的哈诺姆人已经离开了。那个人在灰尘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我有一阵闻到了她烟斗中烟的味道。瞧见了吧,我想,麦克尼姆知道很多关于智慧和生命的事情,但是山谷人知道更多关于死亡的事。
第四个清晨,风并非来自这个世界,不,摧枯拉朽,昏天暗地。它刮得人说不出话来,透过身上的皮革和毛皮把身上的热气全都吹散。从宇航员村通往山顶的路被严重损坏了,是啊,大片大片的山崩,没有叶子,没有根,也没有苔藓,即使只是干燥冰冷的灰尘和沙砾也像一个疯婆子一样抓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山谷靴已经被撕碎了,后来麦克尼姆给我们两个都穿上了一双智者先知的靴子,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做的,但真是非常暖和、柔软和结实,于是我们可以继续前行。四五里之后,地面变平坦,你觉得你不再是在山上了,不,你更像是一张桌子上的蚂蚁,它就像悬在不同世界之间的一块平地。终于,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绕过一个弯,我惊讶地倒抽一口凉气,这就是那个院子,跟杜鲁门讲的一样,尽管院墙不像红杉树那么高,不,也比云杉树高。山路径直通往那道铁门,对,但是它完好无损的院墙并非一望无尽,不,你用不了四分之一个早上就能绕着它走一圈。在院子里垫高的地面上有一些碗状的庙宇,是的,在夏威夷或整个世界最奇异的前辈建筑,谁知道呢?但我们怎么才能到那儿去呢?麦克尼姆拍打着那扇肃穆的大门,喃喃自语,我们需要一股特别强大的冲击力把这些门从折页上撞下来,对。尽管她的工具袋里没有能让她一下子把它撞开的工具,但她拿出了一根智者的绳子,跟交易会上先知们拿的那种一样,轻巧且做工精细。在大铁门上面伸着两个凸起的木桩,她想用绳子套住其中一个。狡猾的风没能让她完成目标,但是我接下去试了下,只试了一次就套上了,我们互相帮助爬上了老乔吉的院子。
在那个世界顶端的可怕地方,是啊,就像到了飓风平静的风眼中一样,风一下子平息下来。炎炎烈日高悬在头顶,它一怒吼,时间就从里面流出来。里面没有路,只有数不清的大石块儿,跟杜鲁门·内普斯所讲的一样,他们是被石化、没有灵魂的人的身体,而且我在想,在夜幕降临之前是不是麦克尼姆,或者我,或者我们两个也都会变成大石块儿。四处坐落着十到十二座庙宇,白色和银色,还有金色和青铜色的,身子矮胖,顶上还戴着圆圆的王冠,而且大多数都没有窗户。最近的一座不过有一百步远,于是我们首先去了那儿。我问是不是这就是先辈们祭拜他们的智者的地方。
麦克尼姆跟我一样感到惊异,她说它们不是庙宇,不是,而是天文台,先辈们用它们来研究星球、月亮和星星以及它们之间的太空,弄清万物的起源和终点。我们在扭曲的石头中间小心走着。我看见一块圆石头上有压碎的哈诺姆人式样的玛瑙贝,于是我明白了它就是前一天晚上来见我的人。风带来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我祖父轻轻的说话声……犹大。奇怪,是的,但是令人震惊,不,因为那个地方所有的东西都很诡异……犹大。我没告诉麦克尼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开那个天文台的门的,所以别像只蚊子似的来烦我。门上布满灰尘,一根脐带般的东西连接着锈迹斑斑的壁龛和她的记录仪,一会儿就把门打开了。那时候我正忙着保护我们,提防住在院子里的人的危险。我祖父的轻声说话时仿佛变成了骂人的半张脸,当你直勾勾地盯着它看时,它又消失了。天文台的门轰然打开,发出刺耳的嘶嘶声。散发出发霉的酸味,跟陷落前呼吸的味道一样,而且,是的,很可能就是这种味道。我们抬脚走了进去,我们发现了什么?
要描述这样的智慧可不容易。那里的工具我从来不记得在夏威夷见过,所以也记不得它们的名字,对,那里大多数东西我都一点概念也没有。发光的地面,白色的墙壁和房顶,一个下陷的圆形大房间,里面放着一根大管子,一人多宽,五人多高,麦克尼姆称它为射电望远镜,她说,这是前辈们制造的能看得最远的眼睛。所有的东西都像星美的袍子一样洁白,是的,除了我们踩过的地方都一尘不染。阳台周围摆着的桌子和椅子等着有人光临,阳台是钢制的,所以我们踩上去发出咣咣的响声。连女船员都被这所有完美的智慧一下子惊呆了。她带着她的记录仪参观我们看到的所有的东西。这个记录仪发着光,发出低沉的声音,而且小窗户还不断伸缩,它在记忆这个地方,麦克尼姆解释说,但是我不是很明白,于是问那个记录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麦克尼姆顿了一下,喝了她烧瓶里的一口酒。记录仪是一个大脑加一扇窗户再加一个存储器。它的大脑让你做一些像是你看到的打开天文台门锁这样的事。它的窗户让你和遥远的其他记录仪谈话。它的存储器能让你看到以前的记录仪看到和听到过什么,还能保存我的记录仪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以免遗忘。
我很羞愧让麦克尼姆想起了我偷偷翻她东西的事,是啊,但是如果我不问问,我可能再没有机会问了,于是我就问了,我以前在这个……记录仪里看到的那个闪闪发光的漂亮女孩……她是存储器还是一扇窗户?
麦克尼姆犹豫了一下。存储器。
我问这个女孩是否还活着。
不,麦克尼姆回答说。
我问,她是个先知吗?
她犹豫了下,说她现在想告诉我全部事实,但是其他山谷人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我以老爸的灵牌的名义发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不,对任何人都不说。很好。她就是星美,扎克里。星美是个天生畸形的人类,你们的祖先认为她是你们的神。
星美是跟你我一样的人类?这完全超乎我的想象,院长也从来没有发表过这样的无稽之谈,没有。我们坚信星美是一个叫做达尔文的智慧之神的孩子。麦克尼姆认为这个星美以前是生活在先知岛上还是大岛上?
她的出生和死亡都是好几百年前,发生在往西北方向跨越海洋的地方的事了,麦克尼姆接着说,在一个半岛上,现在那里都是不毛之地了,它以前的名字叫尼亚索考普洛斯,古代叫朝鲜半岛。她生命短暂,后被人出卖,是纯种还是畸形的猜测在她死后才盖棺定论。
所有这些让人震惊的闻所未闻的说法让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我也不知道到底该信准了。我问,几百年之后星美的记忆在麦克尼姆的记录仪里做什么。
这下我看出麦克尼姆后悔告诉我这些了,是的。星美让那些先辈的首领感到恐惧,他们就把她杀了,但在她死之前,她对一个记录仪讲述了她的所作所为。在我的记录仪里有她的记忆,因为我为了更好地了解你们山谷人,正在研究她短暂的生命。
那就是为什么那个小姑娘一直缠着我不放的原因。我看到的是一个像是智者的鬼魂一样的东西吧?
麦克尼姆说是。扎克里,天黑前我们还得到很多房子里去呢。
后来我们穿过院子到第二个天文台去的时候,大石块儿开始说话了。哦,你第一次谈论该死的先知们的时候就是对的,扎克里,她正在迷惑你的信仰,把一切都弄得黑白颠倒,乌烟瘴气!我捂住耳朵,但没错,他们的声音穿透了我的手。这个女人救凯特金不过是想让你思维混乱,觉得是你欠她的,帮她还是你的荣幸!石头的形状和它们的话让我浑身发紧。我紧紧地闭着嘴巴,不让自己跟他们说话。她正在搜刮大岛上本来属于山谷人的智慧!石头魔鬼就在我眼皮底下。你父亲可不会让撒谎的外乡人窃取他的信任,兄弟,也不会让她把他当作骡子来使唤!他们的话太对了,我都不能还口,我痛苦地倒下了。
麦克尼姆扶住了我。我没有跟她讲这些大石块恶毒攻击她的话,但是她看出有些不对劲儿。这上面的空气非常稀薄,她说,你的脑子会感到非常饥饿,这让这个神秘的地方更为神秘。
我们来到了第二座建筑,先知打开门的时候我有气无力地瘫坐着。哦,那轮不断叫喊的太阳掏空了我的脑袋。她是个狡猾的家伙,毫无疑问,扎克里!杜鲁门·内普斯三世坐在他那块大石头上说。麦克尼姆都没听到他的动静。你是相信她还是你自己的亲人?他伤心地对我喊。你说的事实只不过是"稀薄的空气"?我说的对吗?噢,接下来天文台的门打开的那一刻我终于得到了解脱。这些鬼魂和他们说的一针见血的事实不能跟我们到里面来,你瞧,我猜是智者把他们挡在了门外。
后来整个下午都待在那儿,是的。大多数的天文台都跟第一个很相像。先知开了门,用她的记录仪打探这个地方,大多数时候都忘记了我还在那儿。我,我只是坐着呼吸那里智慧的空气,等她结束。但是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行走在建筑之间时,扭曲的大石块一起冲着我喊,叛徒犹大!骡子!船员的奴隶!山谷人的鬼魂那饱经风霜的嘴唇张也没张却在恳求我说,是的,她不是你的族人!连肤色都和你不一样!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噢,他们真让人感觉恐怖,此次此刻我得承认这点。
怀疑侵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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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美-451的记录仪(11)

没有先知曾经跟山谷人坦诚相待,而且那天我知道麦克尼姆也一样。在最后一座建筑前,大石块从天蓝色变成了让人不安的燧石一样的灰色。麦克尼姆告诉我这不是天文台,而是一座发电机房,能制造一种叫做电的智慧神奇的东西,它在这个地方的作用就像心脏在身体里的作用一样。她对机器等东西赞叹不已,但是我却发现自从她硬挤着要住到我家起,自己就被这个女船员骗了,只有愚蠢和叛变的感觉。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的计划,但是乔吉有他的计划,诅咒他。
这座发电室的内部跟其他建筑的都不一样。我们走进这间房里的时候有回声,女先知眼里闪现出着迷的神情,但我可没有。你看,我就知道那里并不只有我们俩。当然,女船员不相信我,但是在最大的一块地方静静地矗立着一颗铁制心脏,像是个宝座的样子。周围环绕着小窗户和放了一堆东西的台子,在拱形窗户下方的宝座上,倒着一位死去的前辈牧师。先知使劲咽了口吐沫,仔细查看着。我猜是宇航员的长官。她小声说,他一定是在陷落降临的时候在这里自杀的。密封的空气使他的尸体保存完好没有腐烂。我猜在这样一个让人称奇的王宫里,他是牧师之王而不是长官,她一定要在那个记录仪上记录下那个世界末日降临之地上的每一寸地方。我靠近那个来自完美文明世界的牧师之王,只见他头发散乱,指甲像钩子,岁月已经让他的脸庞有些萎缩下垂,但是他的智者航天服还是完好无损。他的耳朵上戴着蓝宝石。他还让我想起了比斯姑父的猪鼻子,对。
听我说,山谷人。自杀的牧师王说话了。对,听好,我们这些前辈因为智慧而生了病,陷落是拯救我们的方法。这个先知不知道她生了病,但是,哦,她真的是病了。那扇拱形玻璃窗外面,飞舞的雪花翻转着淹没了太阳。让她睡去吧,扎克里,否则她和她的同类会把所有外乡人的疾病带到你们漂亮的山谷来。我会在这个地方好好看着她的灵魂,不要害怕。女船员拿着她的记录仪四处走动着,还一边哼着她教给凯特金和萨希的一首先知童谣,我在紧张的思考着。杀了她,难道不是野蛮人的行径吗?
不是对错的问题,宇航员之王告诉我说,只不过是要保护你的族人还是背叛你的族人的问题。对,不过是坚强的意志还是脆弱的意志的问题,杀了她,兄弟,她不是神,她不过是血肉之躯。我说我不能。碎嘴子会叫我杀人犯,而且院长会召集大家开会把我驱逐出山谷,哦,想想吧,这个大王开导我说,想想看!碎嘴子怎么会知道?碎嘴子会说:"那个无所不知的外乡人对我们的故事和习俗置若罔闻,而且,还擅自闯上莫纳克亚山。勇敢的扎克里长途跋涉,想要帮助她,但结果证明她不像她想得那么有智慧。"
又过了好一会儿。好吧,我终于下定决心说,我们出去的时候,我用叉子捅死她。牧师王笑了,满足了,于是再也没说什么。我手下的牺牲品终于问我怎么了。挺好的,我说,尽管我也紧张,我杀过的最大的东西是羊,可那时候我却发誓要杀死一个人类先知。她说我们该动身了,因为她不想在这儿被困在暴风雪里,然后领着我走出发电室。
外面,大石块静静地倒在膝盖深的雪里。一阵暴风雪已经过去了,但我猜另一场更大的暴风雪就要来临。
我们走向铁门,她走在前面,我紧握着乔纳斯的叉子,用大拇指试试它有多锋利。
现在就动手!莫纳克亚山上所有杀气腾腾的声音都在命令我。
拖下去就什么也干不了了,不。我悄悄对准先知的脖子顶部,希望星美对我的灵魂发发慈悲,我用最大的力气把那把叉子对准要害插了下去。
不,我没杀她,是这么回事,就在瞄准目标和插下去之间的当口,星美对我的灵魂发了慈悲,是的,她改变了我的瞄准目标,那把叉子高高飞过了那扇铁门。麦克尼姆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她的脑壳差点被人用叉子串起来,但是我很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中了莫纳克亚山魔鬼的巫术,是啊,我们都知道他的名字,诅咒他。
你看到那上面有东西吗?我扔出那把叉子后,麦克尼姆问。
对,我撒谎说,但是那儿什么也没有,没有,不过是这个地方的一些机关。
我们走,她说,我们马上离开。
老乔吉失败了,瞧见了吧,没有叉子我根本不可能瞬间出手把她杀死,但是他也不会躺着看我夺取胜利,不,我了解那个奸诈的老浑蛋。
当我带着工具袋爬上那根绳子的时候,莫纳克亚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咆哮出让人头晕眼花的暴雪,我连地面都看不清了。四面八方的狂风撕扯着我们的脸,我的手指都冻僵了,我爬一半往下滑一半,那根绳子把我的手磨得发烫,但是我最后还是把自己拉到顶上,我拿起工具袋,手掌擦破了皮,一阵阵刺痛。麦克尼姆没这么快,但是她离墙顶也不远了,这时,时间突然停滞了。
时间停住了,是的,你没听错。整个世界,除了我和某个狡猾的魔鬼,对,你知道那个家伙正大摇大摆地沿着墙走过来,时间就……停住了。
悬着的雪花点缀着天空。老乔吉一把将它们捋到一边。我试过跟你晓之以理,扎克里,你这个固执的孩子,现在我得给你警告,占卜和命令。拿出你的刀,把绳子割断。
他的脚踩住麦克尼姆握着的那根被时间凝固了的绳子。那是被暴风雪吹得扭曲了的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她顺着绳子往上爬,肌肉绷得紧紧的。下面悬空的距离有二十英尺。我让时间再次走动时,她掉下来可能摔不死,老乔吉看出了我的想法,但下面的石头会弄断她的脊椎和腿,她活不过今晚。我要让她好好反省一下她的愚蠢行为。
我问他为什么他不直接亲自动手杀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乔吉嘲笑说,我想让你做,我告诉你为什么。等着瞧,如果你不割断绳子,三个月以内,你亲爱的家人就会死掉,我发誓!我发誓。所以你要选择。一边是你勇敢的老妈、强壮的萨希、聪明的乔纳斯、可爱的凯特金,她们都会死。胆小的扎克里会活下去,而且懊悔都会一直折磨他到死的那天。另一边不过是一个没有人会记得的死了的外乡人。四个你爱的人对一个你不爱的人。我甚至可能会施魔法把亚当从科纳人那儿弄回来。
这种情况,我无处可逃了。麦克尼姆必须得死。
对,无处可逃了,孩子。我数五下……
我拔出刀。一颗记忆的种子破土而出,那颗种子是乔吉刚刚说过的一个词,占卜。
扔掉我的叉子后,我又很快扔掉了我的刀,然后看着那个魔鬼令人恐惧的眼睛。他吃惊而且好奇,慢慢消失的笑容暗示着浓重的邪恶意味。我冲他吐了一口,可我的吐沫像回飞棒一样又回来了。怎么同事?我疯了还是傻了?
老乔吉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看,是他让我记起了我那些来自梦境之夜的占卜。手火辣辣的,不要剪断那根绳子。我明白该怎么做了,你看,我的手是在火辣辣地疼,星美命令着我不要割断的那根绳子。
我的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时间又开始走动了,不计其数的手和那个魔鬼呼啸的暴风雪撕扯和击打着我,但却不能把我从院墙上弄下来,不能,我想办法把麦克尼姆拉了上来,然后我们又从另一边下来,骨头也没事。我们迎着狂暴的黑白混杂的暴风雪回到了宇航员村,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回去的时候已经冻得半死,但是拜星美的恩赐,那里放着一捆干柴,而且我还设法生了一堆噼噼啪啪燃烧的篝火,我发誓是那堆火又重新让我们活过来的。我们把冰烧成开水,暖暖筋骨,尽可能地把我们的毛皮外衣烤干些。我们什么话也没说,我们太冷了,而且精疲力竭。我是不是后悔拒绝老乔吉了?
不,那时候没有后悔药,现在也没有。别管麦克尼姆爬这座被诅咒的山的原因是什么,我相信她不会背叛山谷人,不会,我心里不这么想,而且科纳人对山谷做的事别管怎样迟早会发生。这就是从山顶下来后的第一个晚上。吃完东西,我的朋友给了我们两个人一些药片,然后我们一觉睡去,没做任何关于那个宇航员之王的梦。
接下来,回到山谷也决非什么夏日漫步这等易事,不,但是今晚不是讲这些历险故事的时候。麦克尼姆和我下山的时候没多说话,那时候像是信任和理解这些东西把我们绑在了一起。莫纳克亚山已经用尽了诅咒的本领要杀死我们,但是我们却一起活了下来。我感觉到她远离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而且我为她的寂寞感到心痛。三天之后,亚伯在他做军营的家里欢迎我们,而且已经传消息给贝利家说我们已经回来了,所有的人只有一个问题,你们在上面看到了什么?我告诉他们上面很荒凉、寂静,还有庙宇中遗失的智慧和尸骨的事,但是关于宇航员之王和麦克尼姆告诉我的关于陷落的事我都只字未提,特别是我跟老乔吉斗争的那段,只要还活着就决不会说,我理解麦克尼姆为什么不把先知岛和她的部落的全部事实都说出来了,人们本相信这个世界是这样建成的,可告诉他们事情不是那样的,那会让他们头顶上的天都塌下来,或许你的也会。碎嘴子老妈把消息传开了,说那个从莫纳克亚山上下来的扎克里跟上山的那个不是一个人。我觉得挺对的。任何旅程可能都会多多少少改变你。我的表亲科博里承认说整个九折谷的妈妈们都在警告女儿不要和贝利家的扎克里一起玩,因为他们认为我为了能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同时我的灵魂待在脑壳里,一定是跟老乔吉达成了协议。尽管那不完全对,但它也不完全错。乔纳斯和萨希也不像以前那样跟我开玩笑了。
但是老妈见我们回家,抱着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小扎克里--我的羊也挺高兴,凯特金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她和学校的兄弟们发明了一个新游戏,叫莫纳克亚山上的扎克里和麦克尼姆,但是院长不让他们玩,因为有时候假装的游戏也能扭曲事情的本质。凯特金说那是个很棒的游戏,但是我还是不想知道游戏规则和结局。
不久以后,麦克尼姆在山谷的最后一个月慢慢到头了,也到了荷诺卡交易会的时候了,它是向风岛的人最大规模的集会,一年只有在丰收季节才举行一次,因此许多天我们都非常努力地织羊毛毯,那是我们家家户户最好的交易物品。自从我爸被杀,我们出远门到荷诺卡的时候都是十个人或者更多的人一起去,但是那一年人数加倍了,多亏我们的客人麦克尼姆,我们换得的先知的东西值钱多了。所有的干肉、皮革、奶酪和羊毛都装在了手推车和骡子上。维摩威和罗斯要去换一些在山谷附近找不到的草药,尽管之前罗斯和科博里就已经开始卿卿我我了,我对此并不介意。我祝福我的表亲好运,因为他真的需要好运气,还有鞭子、钢铁般的后背等等。
穿过思路刹路口的时候,我还得忍受观看路过的人往老爸的坟头上添些新石头的仪式,这样的风俗表明老爸以前有一大帮真正爱他的朋友和兄弟。在莫纳克亚山上那个魔鬼正在磨刀石上磨尖他的爪子,准备抓住这个懦弱的说谎者饱餐一顿。过了思路刹,就是通往奎奎哈勒山的蜿蜒曲折的山路。一辆手推车坏了,饥渴得慢慢倒在一边,是啊,我们到达坐落在山远侧的那个崎岖不平的村落时,早就过了正午了。我们年轻人到椰子树上弄吃的,所有人都喜欢喝椰奶,肯定是。往南在通往荷诺卡镇的曲折的前辈的路上艰苦行进,海风变得新鲜起来,我们也恢复了精神,于是我们讲故事打发漫长的路途,讲故事的人倒着坐在领路的驴背上,这样每个人都能听得见。罗德里克讲了一个关于戴红色戒指的偷羊贼鲁道夫和铁人比利那把可怕的叉子的故事,沃尔特唱了一首情歌《哦,山谷的萨利,哦》,但是我们都往他身上扔棍子,因为他把原来那种轻快活泼的调子全唱变味了。接下来比斯姑父请麦克尼姆给我们讲一个先知的故事。她犹豫了一下,说先知的故事充满了悔恨和失落,在赶集前一天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讲这些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她可以给我们讲一个她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故事,那人来自遥远的叫巴拿马的一片焦土。我们都说好啊好啊,于是她坐到领头驴上,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虽然挺短但是很好听的故事。我现在就讲给你们听,所以闭上嘴,坐好了,找个人再给我拿一杯烈酒,我的嗓子干得都快黏住了。
回到陷落降临的时候,人类已经忘记了如何生火。哦,情况变得非常可怕,是啊。夜晚,人们什么也看不见;冬天,他们无法取暖;早晨,他们无法烤东西吃。所以族人去找哲人,求他帮忙,哲人,帮帮我们吧,你看我们忘记了如何生火,而且,噢,我们非常难过。
于是哲人召唤来了乌鸦,命令他说:越过咆哮的、瞬息万变的海洋,飞到巨大火山,然后在它森林密布的山坡上寻找一根长木棍。用喙叼着它飞进巨大火山的山口,把木棍伸进火焰之湖,那里冒泡泡一样喷吐着炙热的火苗。然后把燃烧的木棍带回到巴拿马,这样人类就会再次记起火的样子以及如何生火。
乌鸦听从哲人的命令,飞越过咆哮的、瞬息万变的海洋,看到巨大火山在不远处冒着烟。他盘旋着落在森林密布的山坡上,啄了一些醋栗吃,喝了清凉的泉水,让疲惫的翅膀歇息了片刻,然后四处搜寻一根长松树枝。一,二,三,乌鸦高高飞起来,嘴里衔着木棍,然后那只飞快的大鸟扑通一下往遍布硫黄的巨大火山山口掉落下去,对,在他俯冲的最后那一刻,他拖着那根木棍划过了燃烧的熔岩,呼~哧~~,它着了!嘴里叼着那根燃烧的木棍,那只乌鸦往上飞出焦灼的山口,对,向着家的方向,用力拍打着翅膀,木棍在燃烧,白天慢慢过去,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云层越来越厚,哦,火苗不断吞噬着那根木棍,熏着眼睛了,烤着羽毛了,烧着嘴巴了……真疼!乌鸦叫着。真疼!那,他把那根木棍丢了还是没丢?我们还记不记得怎么生火?
现在明白了吧,麦克尼姆倒骑在那头领路的驴上说,这不是关于乌鸦或火的故事,这是关于我们人类如何鼓起勇气的故事。
我觉得那个故事没有多大意思,但我总忘不了它,而且有时候越是简单的故事越能让人回味无穷。别管怎样,天色在厚厚的云层遮盖下暗了下来,我们离荷诺卡还有几英里的距离,于是我们搭帐篷过夜,掷骰子决定准站岗,你看,那时情况不好,而且我们也不想冒被伏击的险。我掷了两个六点.看来我的运气有起色,所以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人,是的,我们所有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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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美-451的记录仪(12)

荷诺卡是向风岛东北部最繁忙的城镇,瞧,前辈们为了能躲过海水涨潮,把它建得很高,不像科纳和半个希罗一年的多数时候都是被淹的。荷诺卡的男人们多数是生意人和制造商,噢,他们信仰星美,但是他们狡猾地分摊了风险,因为他们也信仰希罗的神,所以我们山谷人觉得他们的一半是野蛮人。他们的首领叫元老院议员,权力比我们的院长的还大,是的,他有一支十到十五人的战斗部队,都拿着很棒的叉子,职责是执行议员的命令,而且议员不是大家选出来的,不,是那种不开化的子承父业。荷诺卡正好处在希罗和哈诺姆人、山谷人和成为奴隶之前的蒙基尼人,还有内地部落的中间位置。镇上前辈人的城墙被修葺一新,被风吹掉的房顶也被一遍遍地整修,但是你在它刮风的狭窄街道上自由漫步时还是能够想象四处都是飞艇和来来往往、不用马拉的马车。最后是交易大厅,一座大得令人啧啧称奇的建筑,院长说那里曾经叫做教堂,供奉一个古老的神,但是关于那个神的信息在陷落中也一并遗失了。教堂的墙很结实,彩色的玻璃也很漂亮,它坐落在一片安静的绿色中间,那里有很多石板,用来圈养绵羊、山羊和猪什么的。集会期间,议员的守卫把守镇子的城门和商店,他们还有一处带铁栏杆的监狱。但是从来没有战士袭击过商人,除非有人偷东西或者破坏了和平或法律。我猜,在大岛,除了九折谷,荷诺卡比其他任何地方的法律都多,尽管法律和文明并不总是一码事,不,比如说,科纳人有科纳人的法律,但是他们一点都不文明。
那次交易会上,我们山谷人为自己和下议院做了一笔极好的生意。我们用从山上部落弄到的二十袋大米换来了先知的油布,是的,还用从帕克的牧场里弄来的奶牛和皮革换来了金属制品。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说麦克尼姆是个外乡人,没有,我们说她是住在波罗陆峡谷山上隐士家的奥特莉,我们说她是个草药医生,碰巧能用天生畸形来解释她暗黑的皮肤和洁白的牙齿。我们说先知的工具是我们在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处找到的沉船上的东西,但是没人问你们从哪儿弄到的这个东西,然后期待一个诚实的回答。碎嘴子老妈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在九折谷外倒是堵得挺严,所以有个叫里昂的爱讲故事的人还问我,上个月登上莫纳克亚山,那个来自艾利派奥山谷的扎克里和我是不是同一个人,我显得非常吃惊。是的,我说,我是那个山谷的扎克里,但是我讨厌这种生活还没有到那个程度,要跑到任何靠近那座山山顶的地方,不。我说我和前世的阿姨奥特莉一起去那儿寻找一些珍稀的叶子和根,但是我们走到没树的地方就再也没往上爬,没有,而且如果他听说的不一样,那,我本人要跟他说你听到的是假的。里昂说话挺友好,但是我的兄弟哈里特告诉我说,他看见里昂和大胡子里瑞在一个烟雾弥漫的小巷尽头嘀咕什么,我觉得回家后我得把他的事儿告诉院长,看她怎么想。我总是能觉察出里瑞要动什么马脚,而且用不了几个小时我就能发现了,哦,我真是太聪明了。
麦克尼姆和我很快就把所有羊毛织物和毯子之类的都换出手了。是的,我换到一袋上好的麦卢卡咖啡、一些不错的塑料管、饱满的燕麦,还从一个皮肤黝黑的科莱科莱女孩那里换到几袋葡萄干以及一些工具,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我觉得科莱科莱人不算很野蛮,尽管他们把死人埋在他们居住的长屋下面,因为他们相信这样死去的人就不会感到那么孤单了。后来,我帮着下议院换了一会儿东西,然后到处逛逛,跟周围一些商人打个招呼,野蛮人不都是坏蛋。我听说麦肯基人空想出一个鲨鱼神,还把杀死的羊砍掉腿扔到海湾里祭祀。我还听过人们常讲的故事,说科纳人在他们通常打猎的地方以东犯下的一些暴行,那些故事给我们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我发现一群围观者聚集在一个人周围,挤到近处才看见是麦克尼姆,或者叫奥特莉,坐在一个凳子上给人们画脸部素描,对!她用素描画换一些便宜的小东西或者一点粮食,人们开心得不得了,惊奇地看着他们的脸变戏法般跃然纸上。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说,下个画我!下个画我!人们问她是从哪儿学的,她总是回答说,不是学来的,兄弟,只是多练习而已。她把丑人的脸画得比实际漂亮,但会画素描的草药医生奥特莉说艺术家历来都是这么干的。对,说到面子问题,美妙的谎言总是比满是伤疤的事实要好。
夜幕来临,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商店,抽签决定谁站岗,然后派对就在一个叫酒吧的特别的地方开始了。我早早站完岗,带着麦克尼姆及沃尔特和比斯姑父一起逛了几个地方,后来乐师们就把我们吸引回了教堂。人们喘着气在里面挤来挤去,那里还有班卓琴、长得像鲶鱼的小提琴手和一把少见的名贵夏威夷吉他。每个部落都带来好几桶烈酒,表明他们的富庶。还有好几袋赐福草(注:指大麻类植物。),因为,呃,有希罗人的地方就有赐福草。我沉浸在沃尔特的烟斗中,从我们自由自在的向风岛到科纳背风岛有四天的行程,但它像是花了我们无数个四天一样,是啊,那天晚上赐福草宝贝好像让我回到了摇篮,接着响起了敲鼓声,要知道,各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鼓。莲花池家的福迪和两个山谷人敲的是羊皮和木头做的手鼓,希罗大胡子们使劲捶打的是松软的鼓,荷诺卡的一家人拍打的是克兰格腰鼓,哈诺姆人拿的是他们的贝壳沙锤。这场鼓的盛会拨动了年轻人快乐的神经,我也是,是的,而且赐福草会带你去一个充满沉重的"砰砰"、"嗡嗡隆隆"和"乓一乒一乓"的世界,后来我们这些跳舞的就只知道拼命跺脚,血直往脑门上涌。往事在眼前重现,每一下鼓声敲响,我身上就脱落一条生命,是的,我看到了我的灵魂曾经投胎过的所有生命,一直到陷落前遥远的过去,是的,我是在飓风中骑在一匹奔跑的马上看到的,但是我描述不出他们的样子,因为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达,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皮肤黝黑的科莱科莱女孩和她部落的文身,是的,她是一棵被吹弯的小树苗,我就是那飓风,我吹得她弯下身来,我吹得越厉害,她弯得越深挨得越近,然后我化身成乌鸦拍打的翅膀,她则成了吞噬我的火苗。当这棵科莱科莱树苗用她柳枝般的手指环绕着我的脖子,她的眼睛发出石英一样的荧光,她还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对,我会再来的,对,我们会再来的。
快起床,孩子,我老爸着急地拍打着我,今天早晨可不能赖床,你这个臭家伙。那个泡沫般的梦一下子破了,我醒来时恰恰就盖着让人发痒的科莱科莱毯子。黝黑皮肤的女孩和我肌肤相亲,是的,就像一对滑腻腻的蜥蜴在吞咽着对方。她闻起来有葡萄藤和熔岩灰的味道,那对橄榄形的乳房上下起伏,看着她我感到无限温情,好像她是在我身边熟睡的自己的孩子。赐福草让我的头脑依旧不清楚,尽管已经是清晨的薄雾时分,我还是听见狂野的派对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对,在丰收的交易会上,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我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是啊,酸痛,感到一切都还好,就是身体被掏空了,你知道睡在漂亮姑娘身上是什么感觉。附近有人在做早饭,烟雾缭绕,于是我把裤子夹克什么的都穿好,科莱科莱女孩睁开含情脉脉的眼睛,小声说,早上好,羊倌儿,我笑着说,我去拿吃的来,她不信我的话,于是我决定要证明她错了,要在我拿回早餐的时候看她微笑。在科莱科莱商店的外面,城墙边上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路,但是我分不清南北,我正在那儿迷惑该往哪儿走的时候,突然一个荷诺卡守卫从城墙上掉了下来,差一点砸死我。
我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一根有交叉羽翼的箭柄从他的鼻子里伸出来,箭头已经穿透了头部。噢,它的箭头一下子把那个早上,把所有的事情全部打入恐怖世界。
那些此起彼伏的狂野派对是战斗的声音,对!烟雾缭绕的早饭是燃烧的茅草屋顶,对!那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族人,于是我跟兔子似的一溜烟跑向山谷人位于镇中心的商店,一边还大声喊道,科纳人!科纳人!嗯,那个可怕的名字猛烈地拍打着黑色翅膀传遍荷诺卡。我听到一声巨大的破碎音,然后是一声气势汹汹的吼叫,我意识到镇子的大门被推倒了。我到了广场上,但是巨大的恐慌堵住了我的路,恐惧,对,恐惧和广场上的热浪让我又折返回来。我在狭窄的小路上兜圈子,但是科纳人的吼声、马蹄声和皮鞭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海啸一样席卷着烟雾蒙蒙,燃烧着的巷子。我记不得来时的路,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突然咔嘣一声!我被一个乳白色眼球的老妈子撞到沟里去了,她像女妖精一样拿着一根发簪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休想用你的脏手碰我,但是当我再次站起身的时候,她却一动不动了,面色苍白,只见一支箭射中了她的胸口,突然间"哇喔",一根鞭子绑住了我的双腿,又一声"哇喔",我就飞了起来,再一声,我一下子摔了个倒栽葱,一声"哎呀呀",石子路磕破了我的头,是的,比用该死的冰冷凿子凿还疼。
我醒来的时候,年轻的身体感到了上了年纪才会有的巨大痛苦,是啊,膝盖摔坏了,一个胳膊肘不听使唤,还擦破了皮,肋骨断了,两颗牙齿没了,下巴也脱臼了,头上的那个包像是我长的第二个头。我像一只要被屠杀的羊被戴上了头罩,手脚都被死死地捆着,平放在一堆其他可怜人中间,对啊,像我这样受到如此伤痛的人,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车轮子吱吱呀呀,铁蹄子得得地响,每一下颠簸都让我的头痛不已。
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我们成了奴隶,就像我失去的哥哥亚当一样,被用车运回科纳人的地方。我并没有因为还活着感到特别高兴,我除了疼没有任何感觉,像一只被钩子钩住,流血不止,五花大绑的肥鸟,非常无助。一只扭动的脚踩住了我的睾丸,于是我小声说,这里还有清醒的人吗?瞧,我以为自己还可能像只兔子一样从那个洞里逃出去,但是近在咫尺的一个科纳人碎嘴鸭似的厉声说道,闭嘴,绑着的家伙们,否则我以我的刀发誓,我会把你们这些狗屎的舌头全部都割掉!夹缝中一股热流流经我的胳膊--压在我上面的人撒尿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尿冷却后变得拔凉拔凉的。我暗暗数了一下,说话的有五个科纳人,还有三匹马和一笼小鸡。我们的奴隶主正在谈论他们在袭击荷诺卡期间糟蹋过的女孩,由此我知道我已经被蒙住头有半天或更长时间了。我一点也不饿,但是,噢,我口渴得跟灼热的灰烬似的。我记得其中一个科纳人的声音,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阵轰隆隆跑过的马蹄声,然后有人说你好,队长!或是,先生或战斗进行得很顺利!我于是明白了科纳人不仅只是发动了对荷诺卡的一场突然袭击和洗劫,而是正要夺取整个大岛北部,是的,那就意味着也包括山谷。我的九折谷。星美,我暗暗祈祷,慈悲的星美,请保佑我的家人和亲戚。
终于,睡意袭来,我睡着了,我还梦到那个科莱科莱女孩,但是她的胸部和腰窝是雪和熔岩组成的。我再次在那辆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下面的一个奴隶已经死了,他正在吸走我身上的每一丝热气。我喊道,嗨,科纳人,这有个死的,扔掉一些沉重的拖累,或许拉车的马会感激你的。赶车的科纳人因为我的如此好心地关怀,用鞭子抽打了我顶上的一个男孩子,他痛得叫起来,他或许就是那个撒尿的家伙。我根据鸟儿的欢唱,知道临近傍晚了,是的,我们在车里待了一整天。
过了好久,我们停了下来,我被拖下车,有人用叉子捅了我一下。我大叫一声,在地上蠕动着,我听到一个科纳人说,这个不管怎么说还活着,然后我被拎起来,靠在一块房子大小的石头上。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头罩被摘掉了。我坐起来,在肃穆的黑暗中眯起眼睛仔细看。蒙蒙细雨中我们在威美亚之路上,而且我知道确切的位置,是的,你看,这就是那个斜坡上的池塘.我们靠着的那块小屋大小的石头正是麦克尼姆和我一个月前见到老柳时,在那儿见到的同一块。
接下来,我看着科纳人扔掉了三个死了的奴隶喂野狗和乌鸦,而且我知道为什么之前觉得一个声音很熟悉了,瞧,抓我们的其中一个人是里瑞的兄弟,那个讲故事的里昂。活下来的十个人里,只有我一个山谷人,不,我猜大多数是哈诺姆和豪伊人。我祈祷被扔掉的三个人里不要有我的表亲科博里。我们都是年轻人,是的,看来他们在荷诺卡杀掉了所有年长者,我猜包括麦克尼姆,因为我知道在那样一场激烈的战斗中,她不可能活下来或逃走。一个科纳人往我们的脸上泼了一杯池塘里的水,我们张开嘴想喝掉每一滴发黑的水,但是那还不够湿润一下我们干渴的嗓子。首领命令他们的马童扎好帐篷,然后对瑟瑟发抖的俘虏讲话了。从今天早上开始,这个涂着油彩的家伙说,你们的生命,是的,你们的身体,成为科纳人的财产了,而且你们作为大岛,也是今后整个夏威夷岛的真正继承人的奴隶,越快接受这一点,你们活下来的可能性就越大。首领告诉我们,我们的新生活要有新规矩,但是幸运的是这些规矩都很好学。第一条规矩是,奴隶们要照你们的科纳主人的命令做事,要快而且不能反对或者问为什么。违反这条规矩,你们的主人可以根据他的意愿对你进行或轻或重的惩罚,直到你学得更加听话。第二条规矩是,除非你的主人问你话,否则奴隶不能讲话。违反这条规矩的话你的主人会割掉你的舌头,我也会的。第三条规矩是,你不要在计划逃跑上浪费时间。下个月卖掉你们时,会在你们的脸颊上烫上你主人的印记。你永远不可能混作纯种的科纳人,因为你不是,说实话,所有向风岛的人天生都是该死的怪胎。违反了这条规矩,我发誓,抓住你们的时候,你们的主人会砍掉你们的手脚,砍掉你们的命根子塞在你们的嘴里,然后把你们丢弃在路边喂苍蝇和老鼠。你们可能觉得这样听起来离死亡很近,但是我这样干过几次,死得出乎意料得慢,相信我。首领说所有好主人都会时不时杀掉一个非坏即懒的奴隶,提醒其他人偷懒会有什么下场。最后,他问有没有人不同意。
没有人不同意,没有。我们爱好和平的向风岛人身体上已经被伤痛和饥渴击倒了,精神上也被亲眼看到的屠杀和可以预见的被奴役的未来击倒了。没有家人,没有自由,什么都没有,到死只是工作,痛苦,工作,痛苦。那么我们的灵魂在哪里才能得到重生?我想我有没有可能会碰到亚当,或者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什么的。一个淘气的夏威夷男孩开始哭哭啼啼,但是他不过只是个九岁或十岁的孩子,所以没人制止他,实际上,他是在为我们所有人流泪,是的。乔纳斯很可能也做了奴隶,萨希和凯特金也是,但是这是很残酷的想法,你看,她们两个都是很漂亮的女孩。但妈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科纳人要她有什么用?我不想回忆荷诺卡那个拿发簪把我推到沟里的女人,但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里昂走过来,对着那个淘气的男孩儿说"不许哭",可他哭得更厉害了。于是他笑了,然后使劲脱掉我的先知靴。他穿在自己脚上,仔细欣赏着。羊倌儿扎克里再也不用到莫纳克亚山找东西了,那个叛徒说,所以他也不需要这个了,不需要了。
我什么也没说,但是里昂不喜欢我什么也不说的反应,他用我自己的靴子踢我的头和私处。我虽然不确定,但我猜他是仅次于首领的二把手,至少没人敢质疑他夺走我的靴子。
到了晚上,科纳人在火上烤小鸡,我们每个人为了能用舌头舔一滴小鸡油,都愿意用自己的灵魂去交换。我们那时冻坏了,尽管科纳人也不希望让把我们在市场上出手前弄得太不像样,但他们想让我们身体一直保持虚弱,因为我们有十个人.他们才五个。他们打开了一桶酒,喝个不停,然后撕开美味的嫩鸡肉,然后又喝。他们小声嘀咕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我们,接着派了一个科纳人拿着一根火把朝我们走过来。他依次抓住我们每个人,他的族人叫嚷着"好"或者"不好"。最后,他解开了淘气的夏威夷人双脚上的绳索,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向营火。在那儿,他们让他取暖,喂他鸡肉还给他酒喝。那时候,我们这些被遗忘的奴隶都给饥饿、疼痛和斜坡池塘里的蚊子掏空了。
突然听到嘶--的一声,里昂倒下了。另外四个人大笑不已,你看,他们还以为他喝酒喝多了呢,但是接着,嘶--嘶--两声,另一个科纳人的两眼之间多了两个红点,他也倒下去死翘翘了。一个戴头盔穿斗篷的科纳人拿着一把像是胫骨一样的东西大踏步走到空地上,用它指着最后的三个抓我们的人。又是嘶--的一声,科纳男孩被放倒了。首领抓起他那把叉子,冲着戴头盔的使劲儿投掷过去,只见那人一个俯冲,好像还在空地上就地打了个滚,那把叉子只是撕开了他的斗篷,没有伤及他的身体。嘶--的一声,一道深深的大口子撕开了首领的身体,他的身体分成了两半倒了下去。震惊之余,我燃起了希望,但是"啪"!最后一个科纳人的皮鞭缠住了那把致命的胫骨一样的东西,然后"啪"!那把枪像变戏法一样从拯救者的手里飞了出去,落到抓我们的人手里。接着,最后一个科纳人把武器对准我们的拯救者,靠近些,这样他才不会错失目标。我看见他的手扣紧了扳机,嘶--!最后一个科纳人的头不见了,他后面的那棵面包树成了嘶嘶响的一堆灰烬,火苗噼噼啪啪燃烧着,在雨中冒出团团雾气。
他的身体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像是一只正在学走路的孩子,然后……"扑通"!原来,他错把枪口当成枪屁股,结果把自己的脑袋给轰掉了。我们那个神秘的科纳拯救者坐起来,轻轻揉揉胳膊肘,摘掉头盔,可怜地看着五个死去的家伙。
我太老了,不适合干这个了,麦克尼姆皱着眉冷冷地说。
我们给其他奴隶松了绑,让他们去吃科纳人的东西,麦克尼姆在她马上的鞍囊里为我们备足了需要的东西。那些没有沦为奴隶的家伙尽其所能要求各种帮助。我们从五个人身上拿走的东西只是从里昂脚上脱下来的我那双靴子。战争中,麦克尼姆告诉我,你首先要担心你的靴子,其次才是食物什么的。
又过了好长时间,在背风的科哈拉山上渺无踪迹的灌木林里,我们找到了一片前辈遗留下的废墟,生起一小堆火,我的拯救者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的来龙去脉。
故事不长。科纳人袭击荷诺卡的时候,麦克尼姆不在山谷人的商店里,不,她在城墙上面朝大海,突然一支燃烧着的箭把她手中的那本素描本射飞了。城门倒下前,她赶回山谷人的商店,但是比斯姑父冲她喊我不见了,于是她又去找我,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我的亲戚。她的马和头盔是从一个科纳首领那里弄到的,他冲进了一个小巷就再也没出来。穿着科纳人的东西,在一片混乱中,麦克尼姆虚张声势地逃离了早已血流成河、一片火海的镇子。没有战斗,没有,只不过更像是围捕,要知道,议员的部队比谁都投降得早。麦克尼姆骑马首先往背面的山谷方向跑,但是在奎奎哈勒附近集结着要蜂拥进入山谷的科纳人,于是她掉转马头沿着威美亚之路往内陆走,但是这条路上岗哨很多,如果被截住,她也不能装成科纳人。麦克尼姆转向南方,想去希罗看看那里是不是还没有被占领。但是星美让她又多驻留了一段时间,所以她才凑巧看到路过的一辆推车,上面伸出了两只脚,而且在那两只脚上穿着先知的靴子,她知道只有一个向风岛上的人穿着先知的靴子。她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救我,她还一度因为要绕开一群马,跟丢了那辆车。如果不是因为科纳人酒后大声说话,在夜色里她即使路过也找不到我们。噢,她为了救我冒了多大的险啊!你为什么不躲起来,找机会逃走呢?我问。
她做了个鬼脸,意思说这问题真愚蠢。
是啊,但是我们该怎么做?我很激动也很害怕。山谷被洗劫而且被付之一炬,很可能……而且即使希罗还没沦陷,它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的朋友只顾用绷带和一些东西照料我的伤口,然后举起一杯药用石到我的嘴边。这会帮你恢复受伤的身体,扎克里。别再喋喋不休了,快睡觉。
在一处漏雨的前辈的屋子里,树叶穿过了窗户上的洞,我被一个男人低声唤醒。我身上的十几个地方都在痛,但没那么厉害了。清晨很凉爽,有背风岛的感觉,但是我却记起了向风岛正在遭遇的险恶新时期,噢,我痛苦地想,为什么要醒来呢。房间另一头,麦克尼姆正在通过她的记录仪跟那个严肃的先知讲话,我第一次搜麦克尼姆的东西时他把我逮了个正着。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还是感到很好奇,只见在记录仪的窗户里,他的颜色更加美丽和明亮。他很快看到我起来了,抬头示意。麦克尼姆也转过来问我感觉怎么样。
比昨天好。我走过去看那个特别的智者。我的关节和骨头有些疼。麦克尼姆说我已经见过这个先知,她说他叫多菲塞特。我说没忘,因为他上次太吓人了。窗户里的先知听我们说这话的时候,消瘦的脸也只是稍稍柔和了一点而已。哦,我真希望我们不是在这么严峻的时刻见面,扎克里,多菲塞特说,但是我要请你带麦克尼姆走最后一段路,到"扎染布的手指"去。你知道路吗?
是的,我知道,在波罗路山脉上的最后一个山谷以北,有一条指向东北的长岬。船是不是停泊在"扎染布的手指"等麦克尼姆?
两个先知交换了一下眼神,停顿片刻。多菲塞特说,很遗憾,我们要告诉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坏消息。先知岛上的记录仪和船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复电报了。
电报是什么?我问。
消息,麦克尼姆说,窗口,记录仪采集的东西,就像是我们现在正在跟多菲塞特的讨论。
我问,是不是记录仪坏了?
可能要糟糕得多,窗户里的先知说,最近几个月,一种来自安克雷奇以西的瘟疫逼近了先知岛,是的,一种我们先知也无法治愈的可怕疾病。两百个得这种病的人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看来我们在夏威夷的先知们以后行动得靠自己了,因为船很可能来不了了。
但是阿纳菲怎么样了,麦克尼姆的儿子?麦克尼姆的表情让我真希望刚才在我问话前就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
不知道也得活下去,我的朋友说,语调那么凄凉,我都快哭出来了。我不是第一个这样活着的人,而且也不是最后一个。
唉,那一席话把我没意识到的那丝希望都给断绝了。我问多菲塞特,整个夏威夷有多少先知。
五,这个男人回答说。
五百?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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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美-451的记录仪(13)

多菲赛特看出了我的沮丧,也理解这的确让人沮丧。不,只有五个。岛链上每个主要岛屿上各有一个。我们全部的事实就是告诉你的这些,你现在也该知道了。我们担心这场瘟疫会传到先知岛,熄灭最后一缕文明之光。我们以前正在夏威夷寻找传播文明的好地方,但是我们不想因为有太多的外乡人要来吓坏你们岛上的人。
所以你看,麦克尼姆接着说,你对我的真正目的和其他所有的担心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我再也不关心那个了。我说,如果先知都像麦克尼姆这样,他们五千个人来,山谷都会欢迎。
多菲塞特面色阴沉下来,他在想现在还有多少先知还活着。我是从茂伊跟你谈话的,我们在这儿的族人首领是个跟你们院长一样友善的领导者。他命令两艘战船穿过茂伊海峡,后天中午将会到达"扎染布的手指"。
我向他发誓我会在那时之前把麦克尼姆安全送到那儿。
那我就能亲自感谢你帮她了。多菲塞特又说,如果我想跟她一起逃离大岛,他们的战船上还有位置。
那些话让我下定决心。谢谢你,我跟这个受困的先知说,但是我必须留下来找到我的家人。
为了让我的肌肉伤口愈合,挫伤痊愈,我们在那片废墟上又藏了一晚。不能快点回山谷战斗或搜寻亲人,这着实让人心里非常难受,但是麦克尼姆看到科纳人的马和弩手纷纷通过奎奎哈勒往山谷蜂拥而去,而且她确定地跟我说,九折谷没有持久战,战争几个小时就全部结束了,不会持续几天,不会的。
那真是凄凉烦恼的一天。麦克尼姆教我怎么用那把特别的胫骨一样的枪。我先是用菠萝练习,最后用大刺果,然后用橡树果,直到我瞄得非常准为止。麦克尼姆睡觉的时候我放哨,接着我睡,她放哨。不久在薄暮中我们又生起了篝火,吃了科纳人的口粮,有咸羊肉、海草和那片废墟上长的西番莲果。我又装满了马的燕麦袋子,拍拍它,给它起名叫沃尔特,因为它和我的表亲一样丑。我忧郁伤心地想,不知我的亲戚有谁还活着。说实话,对于最坏的消息,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比知道还让人难受。
我无意中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麦克尼姆,为什么她这样的女船员骑马骑得跟科纳人那么好。她告诉我大多数先知都不骑动物,但是她在安克雷奇以外很远的地方和一个叫天鹅颈的部落一起住过,那个地方过了远哥华还要走很远。天鹅颈人养马就跟山谷人养羊一样,是的,他们的小孩学会走路之前就会骑马了。她是跟他们一起的时候学会的。麦克尼姆跟我讲了很多和她一起生活的部落的事,但是现在我没空听那些故事,天太晚了。我们讨论了第二天去"扎染布的手指"的路线,你看,一条路沿着科哈拉山脉挺险峻的山脊穿过九折谷,另一条沿着威毕欧河往下游先到亚伯的军营,亲自侦察一下情况。瞧,我们不知道科纳人是不是已经袭击了那里,并把它付之一炬,然后就像他们对待蒙基尼人那样把山谷人也都赶走,或者他们的目的是征服我们的家园,然后定居下来,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奴役我们。那时候我已经发誓要把麦克尼姆毫发无损地送到"扎染布的手指"去,而且在科纳的骑兵周围晃悠不安全也不明智,但是麦克尼姆决定我们要先去看看山谷的情况,于是明天的路线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早上起雾了,像涂了一层蜡。路上很泥泞。让马穿过科哈拉山脉和丛林到威毕欧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开路要砍断像墙一样的藤条,动静很大,也不知道科纳人的马队是不是正在后面候着。大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步行,牵着马走,但是我们最后还是在中午之前到达了威毕欧。我们在峡谷上方的一块洼地拴好马,然后悄悄地沿着一道长满云杉树的山脊来到亚伯家。雾让每个树桩看起来都像是缩成一团的科纳人岗哨,但是我还是很感激星美这样掩护我们。我们在一处突出的山崖上往下观察军营。情况不妙,是的。只看到亚伯家的大门关着,墙壁和外屋都被烧毁了。大门的栏杆上吊着一个赤裸的男人,对,是科纳人绑脚踝的方式,那可能是亚伯,也可能不是,但是乌鸦已经挖出了他的内脏,还有两条大胆的澳洲野狗在寻找掉下来的汁液。
我们正观察着,三四十个被掳为奴隶的山谷人正被赶出来往奎奎哈勒方向转移。到我死的那天甚至死了以后也不会忘记当时看到的情形。有些人像骡子一样拖着一马车一马车的战利品和工具。科纳人大声喊着,挥舞着鞭子,对喧闹的人群发号施令。雾气太重,我看不清族人的脸,但是,唉,他们缓慢地拖着那堆玩意儿向思路刹路口走去的身影真是让人难过。鬼魂。活着的鬼魂。看看大岛上的最后一个文明部落的命运吧,我想,是啊,我们建立学校和灵牌坊的结局,不过是成为科纳人在背风岛的田地里、家里、马厩里、床边和地牢里的奴隶。
我能干什么呢?向他们冲过去?押送他们去背风岛的大约有二十个科纳人骑兵。即使有麦克尼姆的枪,我或许也只能干掉二十个中的五个,如果运气好可能还会多点儿,但是后面会怎么样?只要悄悄地一声令下,科纳人就会立刻用叉子杀死每个山谷人。这不是懦弱的扎克里在和勇敢的扎克里斗争,不是,那是自杀的扎克里在和幸存的扎克里斗争,告诉你们,无论哪个胜出了,我都不会感到丢脸。尽管眼里含着泪,我还是冲麦克尼姆示意我们要退回到马所在的地方。
矮家伙,给我拿个烤芋头。想起那时的绝望,我的肚子都空了。
后来我们原路返回到科哈拉山上的放牧草场,薄雾在下面滑过,南边的莫纳克亚山从云海中拔地而起,看起来那么清楚那么近,好像冲它吐唾沫都能吐得到,我还真这么干了,是的,我使劲啐了一口。我的灵魂可能被石化了,我的运气可能糟糕透顶,但是我还能诅咒。九折谷的每个山谷都升起像眼镜蛇一样的黑烟,我猜那天早上大岛上凡是以腐肉为食的,不管是带翅膀的还是长腿的,都跑到我们的山谷来大吃特吃了。在草场上,我们发现了零零散散的羊,有些是我的,有些来自凯马,但是我们连一个放羊人都没看见,没有。我挤了些羊奶,然后我们喝下了最后一个自由的山谷人的羊奶。穿过沃特波里山口,我们向下往"拇指石"方向走,五个月前,麦克尼姆在那儿画过地图,是的,六个月前在石南草的草地上,那块石头也曾托着我身下的罗斯。太阳底下,薄暮和露水都蒸发了,穿过一道精美的彩虹我看见学校已经被毁了,是的,成了一个黑贝壳,最后仅剩下一些书和那座钟。我们骑马到了艾利派奥溪,在那儿下了马。麦克尼姆戴上头盔,然后把我的手用绳子松散地绑上,这样如果有人看见我们,看上去就好像是她抓到了一个逃走的人做奴隶,这或许能为我们赢得性命攸关的一点时间。我们沿这条小路下山,来到克鲁尼家,他家是峡谷上地势最高的一家。麦克尼姆下了马,我们在营房之间像老鼠一样静悄悄地走,麦克尼姆紧握着她的枪,可我的心脏一点也不安静。那里发生过一场恶斗,东西都被砸烂了,但是周围没有人躺着,没有。我们拿了一些新鲜食物,以备日后的行程,我知道克鲁尼不会在意。正要离开克鲁尼家的前门时,我无意中看到一根脏兮兮的柱子上用叉子插着一个椰子,周围都是嗡嗡叫的苍蝇,那有点怪,不太正常,于是我又仔细看了看。它根本不是什么椰子,不是,它是麦卡·克鲁尼的脑袋。
这么野蛮的浑蛋肯定是涂着油彩的科纳人,兄弟们。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相信我。我们继续往山下走,去贝利家的一路上,麦卡的脑袋让我的神经异常紧张。
奶房里的一个桶里装着凝固了的羊奶。我禁不住想象着萨希被从那张已经坏了的凳子上拖下来后又遭受了什么,噢,我可怜、甜美又可爱的妹妹。院子里的泥地上有一片马蹄印。羊都被赶走了,我们的小鸡也被偷走了。那么静。没有了咔嗒咔嗒的织布机,没有了凯特金的歌声,没有了做小东西的乔纳斯。除了溪流和一只在屋檐上大笑的歌鸫,什么也没有。大门柱子上没有恐怖的画面,我为此非常感激星美。屋里,有从掀翻的桌子上撒落的一地蛋和李子。每个房间我都害怕会发现什么,但是,没有,星美大发慈悲,看起来我的家人还没有被杀害……
我突然感到非常愧疚和难过。
愧疚是因为尽管灵魂并不纯洁还被石化了,但是我总是能苟且偷生。难过是因为我这条被毁的老命中还残存的东西都零零碎碎地散落各处。好多年前老爸给乔纳斯削的玩具;门口挂着老妈织的布,在夏天最后一次温柔的呼吸下随风飘动。空中悬挂着烤鱼片和赐福草。凯特金学习的桌子上还放着学校里布置的写字作业。不知道该想什么,说些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问自己,也问我的朋友。我该怎么办?
麦克尼姆坐在乔纳斯做的一个木盒子上,妈妈说这个是他的第一个杰作。要做出一个严峻而且困难的决定,扎克里,她回答说。在山谷里待着,等着被掳去做奴隶。逃到希罗待着,等着科纳人袭击,杀了你或者奴役你。在荒蛮之地落草为寇,等着被捉。和我跨过海峡去茂伊岛,再也不回大岛来。是的,那些显然就是我全部的选择,但是我决定不了,我只明白一点,那就是不为这里发生的一切复仇,我就不想逃离大岛。
我们坐在这里考虑事情不安全,扎克里,麦克尼姆温柔地说,温柔得让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们上了马离开,回到峡谷,我记起家人的灵牌还在我们的神龛里。如果那时候我丢下它们不管,迟早会被剁了做柴火,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贝利家曾经存在过。于是我自己跑回去拿。沿着狭窄的过道往回走的时候,我听见餐具的架子上有陶器掉落下来。我一下子僵在那里,然后慢慢转过身来看。
从那里趾高气扬地走过来一只肥硕的老鼠,它恶狠狠地看着我,抽动着长着胡须的鼻子。你肯定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干脆在我的院墙上割断那根绳子,扎克里,对吧?你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灾难和不幸。
我没听那个骗子说谎。别管怎样,科纳人已经发动了袭击,是的,这和我反抗那个恶魔没什么关系。我捡起一个罐子向老乔吉扔过去。我想瞄准那只大肥鼠,它已经消失了。从我左边的空房间里的一张床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以前我没见过那张床。我本应该马上逃跑的,是啊,我知道,但是我没有,我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一个科纳哨兵躺在一个用毯子堆成的松软的窝里,还沉迷在摩门山谷的赐福草中。你看,他是那么笃定我们山谷人已经全都被赶出去做奴隶了,连站岗的时候都吸赐福草,已经人事不知了。
眼前就是恐怖的敌人。他可能有十九或二十岁。他的喉结两边是两只蜥蜴的文身,只有当中一块是白色的,上面的一根血管在跳动着。你发现我了,是的,所以割断我的喉咙吧,那个喉咙低声说。拿刀杀了我。
这毫无疑问就是占卜预见的那一刻。我命令我的手和胳膊这么做,但是它们不知怎么好像被锁住并关上了一样。我经历的战争不少,可谁不是呢?但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杀过什么人。要知道,山谷人的法律严禁杀人,对,如果你偷走了别人的生命,没人会再跟你换东西,或者再愿看见你,甚至再不理你,因为你的灵魂中毒太深,你可能会把疾病传给他们。别管怎样,我站在那儿,在自己的床边,我的刀离柔软苍白的喉咙只有几寸远。
那只大笑的歌鸫正滔滔不绝地大声讲故事。那时候是我第一次感觉鸟儿轻快的旋律像正在打磨的刀锋。我知道为什么我不该杀死这个科纳人。那样不会把山谷还给山谷人。那会石化我被诅咒的灵魂。如果我重生成为一个科纳人,他或许就是我,我要杀死的就是我自己。如果重生的是亚当,比如说,他被收养然后变成科纳人,那这个我要杀死的人其实就是我的哥哥。老乔吉希望我杀了他。难道这些原因还不够让我不管他,悄悄地离开吗?
不够,我回答我的敌人。然后我用刀砍割断了他的喉咙。魔幻般的宝石红色喷涌而出,流到羊毛上泛起了泡泡,在石地板上积了一摊。我在这个死人的衬衫上把刀擦干净。我清楚迟早我会为此事付出代价,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我们这个被毁了的世界,正确的事情并不一定会发生。
出去的时候,我一头撞上了急匆匆往里走的麦克尼姆。有科纳人!她示意我不要说话。没时间跟她解释在那儿我做过什么,为什么那么做了。我匆忙把家人的灵牌装进马鞍袋,然后她一把把我托上马。从比斯姑姑家过来的路上,有三四匹马越来越近。哦,我们快马加鞭最后一次离开贝利家,老乔吉好像在咬我们的屁股。我听得见后面的说话声,回头匆匆一看,透过无花果园我甚至还看见了他们的兵器在闪闪发光,但是托仁慈的星美的福,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逃跑。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一阵尖叫声回荡在山谷,是的,三个人的声音,于是我明白科纳人一定是发现了我杀的那个哨兵,发出了警告:全山谷人还没有都被拉去做奴隶或者杀掉。我心里清楚自己会因无视第二条占卜而付出代价,只是那一刻比我想象的来得还早,是的,麦克尼姆也是。
但是我们的运气还没有用尽。有人在回应第一阵的呐喊,是的,但是他们在峡谷下面。我们骑马原路返回,穿过沃特波里山口的时候还挺担心,但我们没有遭到伏击。那次脱险可真是九死一生啊,是啊,当初在我家再多待一小会儿的话,那些科纳骑兵可能就会看见我们,追来了。我们避开开阔的科哈拉山脊和草原牧场,为了保持隐蔽沿着森林的边缘走。那时候我才跟麦克尼姆说起之前我对那个睡着的哨兵干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她,如果烂掉的牙齿不拔出来,你人也会烂掉。秘密也是如此。她只是听着,是的,她没对此做出任何评价。
我知道在毛卡瀑布边上有一处藏身之地。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要带麦克尼姆到这儿度过她在大岛上的最后一晚。之前我希望沃尔特、科博里或其他牧羊人可能会逃到那儿,但是,没有,那儿没人,只有我们牧羊人藏在那儿睡觉用的一些毯子。信风吹得我头晕眼花,我有些担心清晨从茂伊岛出发的战船上的人,但天气并不是很冷,所以我没有冒险生火,离敌人太近了。我在水池里清洗了伤口,麦克尼姆洗了个澡,然后我们吃了从克鲁尼家拿的东西和我回去取灵牌时从自己家里拿的无花果面包。
吃东西的时候我禁不住回忆起往事,随后聊了起来,关于我的家人,还有老爸和亚当,好像如果谈论他们活着的事,他们的身体就不会死似的。我知道麦克尼姆离开后我会非常想念她,你看,我所有其他大岛上的兄弟都成了奴隶。月亮女神升了起来,银色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我那已经被毁的漂亮的山谷。澳洲野狗为死去的人们哀嚎。我不知道以后我们部落的人的灵魂会在哪里获得重生,这里再也不会有山谷的女人们生小孩了。我真希望院长来指点我,因为我不知道,麦克尼姆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回答说,我们先知认为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什么来世。
但是你的灵魂会怎么样?我问。
先知们不相信有灵魂存在。
但是如果什么都没留下,死亡岂不是冰冷得可怕?
是啊--她有些笑出声了,但不是微笑,不是--我们的事实就冰冷得可怕。
就是在那一刻我为她感到难过。院长说,灵魂穿越时空,就像云层穿越人世间的天空。无论东方西方,星美无处不在,凡是地图上的地方星美都在,地图边上也在,边上的边上还在。星星亮起来了,我值第一班岗,但我知道麦克尼姆没睡着,没有,她在毯子下面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后来她干脆不睡了,坐在我边上看月光照亮的瀑布。
一些问题像蚊子一样折磨着我。今晚山谷人和先知的文明之火都被吹灭了,我说道,那不是说明野蛮人比文明人更强大?
麦克尼姆认为那不说明野蛮人比文明人更强大,那说明人多的比人少的强大。多年以来智慧让我们更强大,就像当初在斜坡池塘,那把枪让我更强大一样,但是如果对方人手众多,那样的优势有一天也会被抵消。
那么是不是做野蛮人比做文明人更好?
那两个词背后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野蛮人没有法律,我说,但是文明人有。
意思比这更深刻。野蛮人总是满足他当前的需要。他饿了就吃,恼了就杀人。他起了兽欲,就去奸淫妇女。欲望是他的主人,如果他的欲望命令他"杀人"他就去杀人,就像长着獠牙的野兽。
对,科纳人就那样。
现在文明人也有同样的需要,但他看得更远。他会只吃掉一半现有的食物,对,但是种下另一半,这样明天他就不会再挨饿了。如果他生气了,他会停下来想想为什么会这样,下次就不会再生气了。他有性欲的时候,呃,因为他也有需要尊重的姐妹和女儿,所以他也会尊重朋友的姐妹和女儿。欲望是他的奴隶,如果他的欲望命令他"不要",他就不会做,不会。
那,我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做野蛮人比做文明人更好?
是这样,野蛮人和文明人的区别不是根据部落、信仰或者山脉的不同而决定的,不,每个人两者兼而有之,是的。前辈们有神的智慧,但是卑鄙小人的凶残最终导致了陷落。我认识的一些野蛮人的身体里跳动着一颗美丽的文明人的心脏。或许还有些科纳人同样如此。不能以他们整个部落来下结论,但是谁知道将来有一天会怎样?将来有一天。
"将来有一天"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只希望的跳蚤。
是啊,我记得麦克尼姆说,但是跳蚤不容易消灭。
我朋友终于睡着了,月亮女神照亮了她肩胛骨下方一块非常奇异的胎记。它像是只很小的手,是的,一个头上分出六股带子形状的东西,暗色的皮肤衬得它很苍白。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我用毯子把它盖上,免得她着凉。
蜿蜒的毛卡溪奔腾着冲下黑暗的毛卡峡谷,是啊,它只养育着整个山谷中的五六户人家,因为那里并不适宜居住,也没有夏天。毛卡人不养羊,所以山路上到处长满了匍匐茎和荆棘丛,如果你不加倍小心,眼球都可能被扯出来,而且马行进也很困难。即使躲在麦克尼姆后面,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我已经被刮得很惨了。山谷上方最后一户人家,也是我们去的第一户是圣·星美的家,那家主人是一个叫西尔维斯特里的独眼,种芋头和燕麦。碎嘴子认为他太喜欢自己的那么多女儿,人都不正常了,还因为他不分摊下议院的开销,说他坏话。院子里凌乱地挂着洗好的衣服,女儿们已经被抓走了,但是西尔维斯特里哪儿也没去,他被砍下的头高高地挂在柱子上,正看着我们骑马走过去。他在那儿已经待了有些时间了,瞧,都长蛆了。我们上前的时候看到一只胖老鼠急吼吼地爬上柱子,一口咬穿了一个眼球。是啊,这个长胡子的魔鬼,把尖尖的鼻子转向我。你好啊,扎克里,你难道不觉得现在的西尔维斯特里比以前更潇洒了吗?但我没理睬它。烟囱顶帽突然传来像鸡叫一样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你瞧,我还以为那是一声打响埋伏的呐喊呢。
但是我们似乎还有选择:不再骑马,而是像蜘蛛一样爬过碎石遍布的山脊去波罗陆山谷,或者冒着撞到完成袭击收尾任务时迷路的科纳人之风险,沿着毛卡山路到海边。越来越少的时间能让我们做出了选择,我们还是待在马上,你看,我中午之前要到达"扎染布的手指",那儿离西尔维斯特里家还有十英里。我们没赶得上去蓝科尔家,还有"最后的鳟鱼"那儿。你看,我们也不事先侦察了。来自科哈拉山的一阵大雨绕过我们往山谷下去了。尽管我们看到了在长着刀子一样的手指的棕榈树下有新鲜的科纳人脚印,但是我们还是没有遭遇埋伏而到达了海边。那天大海可不是风平浪静的小池塘,不,但如果划桨技术高超的话,战船也不会过于颠簸。科纳人低沉的海螺声从远近不同的地方传来,让我十分不安。从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没遵守第二条占卜,我没有必要夺走那条性命,我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
岩石遍布的海滩一直延伸到美杜莎悬崖,我们得穿过香蕉林往内陆方向走,到波罗陆山路,它会引领我们走出最北面的山谷,到"无人之地",最后到达"扎染布的手指"。小路在两块黑色的大石头之间挤过去,我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口哨,更像是人吹的而不是鸟叫。麦克尼姆把手伸进斗篷,但是她还没摸到那块胫骨模样的东西,两边已经分别有两个凶神恶煞的科纳人哨兵跳到了石头上。就是那四个家伙,就在几寸远的地方用箭在弦上的弩瞄准了我们的脑袋。透过橡胶树,我看到有一整队该死的科纳人!一顶帐篷周围坐着一打骑兵甚至更多。我意识到我们就要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通关口令。骑兵!一个哨兵叫道。
这个是谁,士兵,怎么回事?另一个家伙把弩抵在我的胸口。让一个山谷男孩的屁股弄脏了一批科纳人的好马?你的将军是谁,骑兵?
我吓死了,而且我清楚自己看上去也是这样。
麦克尼姆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怒吼,她透过头盔看着那四个家伙,突然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鸟儿都给吓飞了,她的口音被震怒的嗓音盖住了。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废物,跟一个将军说话胆敢如此放肆!只要我发令,我的奴隶的屁股可以弄脏任何地方!我的将军是谁?我的将军就是我,你们这些该死的脑子进水的玩意儿!马上给我从那块石头上闪开,把你们的队长找来,否则我以战神的名义发誓,我会剥了你的皮,然后钉到最近的那棵黄蜂树上去!
真是个铤而走险、出其不意的计划,对。
星美-451的记录仪(14)

麦克尼姆虚张声势的胜利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可一小会儿差不多也够了。两个哨兵面色煞白,放下了他们的弩,然后跳到我们的小路上。还有两个消失在回去的路上。嘶!嘶!我们面前的两个科纳人再也没站起来,麦克尼姆突然用后脚跟踢了一下马,我们的马嘶叫着,用后腿直立起来,然后一下蹿了出去,我失去了平衡。星美的双手扶住我,让我坐在马鞍上,是的,如果不是她的手还会是谁的?我们身后的叫喊声站住!还有吹海螺的声音乱作一团,马儿在飞奔,我刚低头躲过一根大树枝,嘶嘶--哐--第一支箭就射中了它,接着我左边的小腿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就在这儿。我那时不由一惊,既难受又镇静,就好比你的身体明白有个地方伤得太厉害,不容易治好的感觉一样。瞧,我把裤子卷起来,你能看到箭头射进去形成的那个伤疤……嗯,当时看上去很疼,比看上去还要疼。
后来我们骑马往波罗陆山路往山下跑,一路上路面崎岖不平,但速度比在一个滚桶里滚还要快。要保持平衡很难,但我也顾不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了,只知道把麦克尼姆的腰抓得很紧,尽量用我的右腿配合马的节奏,否则我会被直接扔下来,对,而且没时间再把我弄上马,科纳人和能刺穿骨头的箭会追上我们。
小路带着我们穿过一条擦着头皮才能过去的丛林隧道,来到前辈们在波罗陆河入海口上修建的那座桥,这座桥是山谷北部边界的标志。我们离这座桥只差不过一百步,那时候太阳也从云层里出来了,我往前一看,只见桥上破旧的木板在燃烧,呈现出明亮的金色,而生锈的桥栏杆上则蒙着一层灰暗的青铜色。疼痛松动了我记忆的闸门,对,第三个占卜:青铜色在燃烧,不要走过那座桥。我无法在疾驰的马上向麦克尼姆解释,于是我冲她的耳朵喊道,我中箭了!
她勒住马,离桥还有一码远。哪里?
左边的小腿,我告诉她。
麦克尼姆非常不安地往后看了看。还没有什么追赶者的迹象,于是她翻身下马,查看我的伤口。她碰了碰我的伤口,我顿时疼得叫起来。现在箭柄还插在伤口里,对,我们得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再--
波罗陆小路上,前来复仇的清脆马蹄声越来越近。
那时候我告诉她,我们不能过桥。什么?她转过身盯着我的眼睛。扎克里,你是说那座桥不安全吗?
据我所知,这桥足够结实,乔纳斯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带他去北边掏海鸥蛋。"最后的鳟鱼"那儿的麦克奥利弗一年大多数时候都推着手推车过桥去捕猎海豹。可是灵牌坊的梦不会说谎,从来没有,而且院长还让我记住这些预示我将来某个特别时刻的占卜,现在就是那个时刻。我是说,星美不让我过桥。
恐惧让麦克尼姆学会了挖苦,你看,她不过也是跟你我一样的普通人。星美知不知道我们后面尾随着一大群愤怒的科纳人?
入海口处的波罗陆河很宽,我告诉她,所以它不深,水流也不湍急。山路恰巧在桥前面我们所在的地方分岔了,对,而且一条通往下面的一段路,从那里我们可以蹚过河。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科纳人就看见我们了。哎,麦克尼姆相信了我的胡话,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她相信了,很快清澈冰冷的波罗陆海水就漫上来了,麻木了我的伤口,但是马踩在遍布鹅卵石的河床上却打滑得厉害。啪嗒啪嗒,三个科纳人骑着马上了桥,看见了我们,箭呼啸着在我们身边划过,一支,两支,第三支射在水面上,水花溅到我们身上。又有三个科纳人赶上了第一拨的三个,不停地射箭,他们啪嗒啪嗒地骑马,要过波罗陆桥到另外一边拦截我们。我绝望了,不停骂自己,我当时想,是啊,这下我们肯定要像肥鸟一样被射死了。
你们知道用扁斧砍倒一棵树做木材时的情况吗?砍完最后一下的那种声音,木头的尖叫声,还有它倒下去的时候整根树干缓慢的呻吟声?那就是我听到的。你看,一两个人推着手推车安静地过桥是一回事,但是一匹疾驰的马又是另一回事,而六到八个骑着装甲战马的科纳人就太多了。那座桥塌了,好像它是用吐沫和草盖起来的一样,对,桥栏杆扯断了,木板裂了,磨损的缆绳也砰的一声断了。
这下摔得可不轻。波罗陆桥有十五人高,或者更高。马摔下来,肚皮朝上打着滚,骑马的人被马镫什么的挂住了,正如我说的,波罗陆河不是一个可以安全地接住他们,然后让他们再浮起来的深池子,不,河里满是大石头,有圆的也有尖的,让他们摔得不轻,摔得很惨。没有一个科纳人能再站起来,没有,只有两三匹可怜的马躺在那儿扭动着蹬着腿,来不及叫兽医了,不行了。
好了,我的故事现在基本到此为止了。麦克尼姆和我蹚过河到了对岸,尽管再也没有什么山谷文明可拯救了,我还是向星美祈祷并表示感谢,感谢她救了我最后一命。我猜其他的科纳骑兵当时忙于处理被杀死的和淹死的家伙,没空来追我们了,是的。我们穿过了荒凉的沙丘地带,终于顺利来到了"扎染布的手指"。还没有战船在那儿等着,但我们下了马,然后麦克尼姆用她的智慧照料我那条被箭射伤的小腿。当她把箭杆拔出来时,疼痛传遍我的全身,使我神志不清,说实话,我都没看到茂伊的战船和多菲塞特正在驶来。我的朋友要做个选择,对,你看,要么她把我弄到那艘船上去,要么把我丢在大岛上,走也走不动,什么也做不了,而且从那里骑马到科纳人的地盘路程也不远。好了,我在这儿给你们讲故事,所以你们也知道麦克尼姆的选择是什么,对她的选择有时我挺遗憾的,是啊,有时我也不遗憾。穿过海峡的一半时,我的新部落里桨手们的船歌让我醒了过来。麦克尼姆正在给我更换被血染红的绷带,她已经给我用了智者的药,让我的疼痛麻木了很多。
我从那艘船上的甲板上看着飘移不定的云彩。穿过时空的灵魂就像穿过天空的云彩,尽管一片云彩的形状、颜色和大小都不会一成不变,它还是一块云彩,灵魂也是如此。谁知道云彩是从哪里吹来的或者灵魂明天会化身成谁?只有东西方无处不在的星美、指南针还有地图,对,只有云图。
多菲塞特看到我的眼睛睁开了,指给我看大岛,在东南方向的蓝色大海中的一片紫色,莫纳克亚山埋起了它的头,像个害羞的新娘。
是啊,我的整个世界和整个生命都变小了,小得能放进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圈里。
* * *
我的老爸扎克里是个古怪的人,既然他已经死了,我也不否认这一点了。哦,老爸的大多数故事都只不过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在他上年纪犯糊涂的时候,他甚至还认为那个叫麦克尼姆的先知就是他非常热爱的星美,是的,他认定了就是,他说胎记和彗星什么的让他全明白了。
我信不信他讲的科纳人和他逃离大岛的故事?我觉得,大多数故事只有一点点是真的,有些故事里有一些内容是真的,有几个故事很多都是真的。呃,老爸死了以后,我和姐姐翻他的东西,我发现了他故事里提到的那个叫"记录仪"的银蛋,正如老爸故事里讲的,如果你在手里暖暖这只蛋,一位漂亮的幽灵般的女孩就会出现在空中,然后用前辈的语言说话,那些话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懂,永远也不会懂。它的智慧对你们没用,因为它既不能杀死科纳海盗也不能用来填饱肚子,但是黄昏时分,我的亲戚和兄弟会唤醒这个幽灵女孩,只是为了看她悬浮在空中,闪闪发光。她很漂亮,她让小家伙们感到很惊奇,她轻柔的说话声能安抚我们的孩子们。
坐下等会儿。
*
伸出你的双手。
*
瞧。
星美-451的记录仪(15)

那任海柱是谁,如果他不是他说的身份?
我对自己的回答吃了一惊:联盟会。
海柱说:"是的,我为此深感光荣。"
希利,那个学生,已经极其焦躁不安。
海柱说,我要么相信他要么几分钟后被打死。
我点头同意:我选择相信他。
但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撒了谎--为什么这个时候相信他呢?你怎么确定他不是在诱拐你。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的决定出于性格。我只能希望时间能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抛弃了古代的卡文迪什,任其听天由命,开始为自己的命运逃亡:沿着走廊,穿过消防门,尽量避开灯光和人群。海柱把我抱下楼梯,不让我自己小心翼翼地摸索。
到了地下二层,张先生正在一辆普通的福特里等着。没有时间寒暄了。汽车刺耳地尖叫着开动,加速通过了地道和空旷的停车场。张先生看了一眼他的索尼,报告说斜坡似乎还能使用。海柱命令他去那里,接着从随身袋子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切掉了左手食指尖,挖出一个很小的金属球,把它扔出了车窗。然后命令我也把灵魂戒指扔掉。希利也挖出了自己的灵魂球。
联盟会的人真的会把他们的永久灵魂珠挖出来?我一直以为那是个都市传说……
不然抵抗运动怎么可能逃脱统一部的追捕?如果不取出来,经过红绿灯的时候都有可能被探测出来。那辆福特转过一个斜坡,一阵密集的磷酸火焰击中了车窗;车内顿时飞满了碎玻璃;金属板在呻吟;福特刮过墙壁;一下子尖叫着停住了。
我蜷缩一团,听到了柯尔特的声音。
福特尖叫加速启动并加速,一个身体被砰的一声撞飞了。
有人在哭叫,声音带着无法忍受的痛苦,希利从前排坐椅中冒出了头。海柱把柯尔特抵住他的头,扣动了扳机。
什么?他自己的手下?为什么?
统一部的达姆弹合成了甘多沙剂和清醒剂。甘多沙剂是一种毒药,让人产生极度痛苦,那样他就会尖叫,暴露自己的位置;清醒剂可以防止他痛得失去知觉。希利倒在座椅上,形成了胎儿的姿势。任海柱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快乐的研究生,他的变化如此彻底,我甚至怀疑,以前的他是否只是我的错觉。风雨灌了进来。张先生高速开入一条垃圾窄巷,只比福特宽一点,撕裂了一根根排水管。开到校内环路的时候,他慢了下来。前面是闪着红蓝灯光的学校大门。一架飞机在空中盘旋,吹打着树枝,上面的探照灯不时掠过路上的车辆,喇叭不知道在给谁发着断断续续的命令。张先生警告我们抓稳,关掉引擎,猛地拐下马路。福特跳跃着,车顶撞了我的头,海柱过来把我卡在了身下。福特逐渐加速,超重,然后失重。最后跌落的一震开启了一段关于黑暗、惯性和重力的记忆--被困在另一辆福特的记忆。那是哪儿?是谁?
竹子被裂开,金属被撕断,我的肋骨撞在车内的地板上。
最后,一切都安静了。那辆福特一动不动。紧接着,我听到昆虫的歌声,雨打在叶子上的声音,随后传来急促的低声说话,声音越来越近。我被压在海柱的下面。他动了,呻吟着。我擦伤了,但是没有骨折。一束炫目的亮光照在我眼睛上。外面有个声音嘶嘶地说:"任中校?"
张先生先回答了:"把门弄开。"
几双手把我们抬了出去。希利的尸体留在了那里。我瞥见了一张张焦急的脸、刚毅的脸、睡眠严重不足的脸,都是联盟会的人。我被抬进一间混凝土小屋,从一个地道口放了下去。"别担心,"海柱告诉我,"我就在这里。"我的手抓着生锈的梯级,膝盖刮过一段地道。地道不长,进了一个机修车间,更多的人手过来抬我,把我放进一辆漂亮的双人福特。我听见了更多命令的发布,接着海柱一弓身上了车,发动了引擎。张先生再次消失了。前面,车库门被飞快地拉开了。之后,我记得是温柔的雨,郊区的小街,然后是堵塞的高速公路。周围的福特内有孤独的上班族、约会的恋人、一家数口,有的平静,有的吵闹。海柱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冷:"如果我被达姆弹擦伤,立即打死我,就像我对希利那样。"我无法回答。"你肯定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星美。我请你再耐心等待一会儿--如果我们现在被抓住,相信我,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们今晚会很忙。首先,我们要去一下厚岩洞。"您知道那一带吗,档案员?
哪怕我看一眼那个次人类的贫民窟,部里都会开除我。但是,为了记录,请描述一下。
厚岩洞是一个迷宫一样的有毒地区:低矮扭曲、摇摇欲坠的危房,廉价客栈,当铺,毒品吧,妓院。在旧的首尔中转站东南面,覆盖了大约五平方英里的区域。街道窄得无法开进福特;巷子里散发着垃圾和污水的恶臭。粪便清运公司都不会靠近那个地区。海柱把车留在一个车库里,告诫我一定要把头遮住:在这儿偷走的克隆人经过拙劣的手术可以提供服务以后,最终都会卖到妓院。
两旁的门洞里坐着垂头弯腰的纯种人。由于长期暴露于城市灼人的雨里,皮肤都红肿着。一个男孩趴在地上,舔着水坑里的水。"患脑炎或铅肺的移民。"海柱告诉我,"医院会慢慢消耗他们灵魂戒指里的钱,直到只够打一针安乐死,或是,只够到厚岩洞的车票。这些可怜的家伙选错了地方。
我不明白移民们为什么要逃离生产区,来过如此肮脏悲惨的生活。海柱列举的原因有疟疾、洪水、干旱、流氓植物基因、寄生虫、被逐渐蚕食的死地以及天生的想要改善孩子生活的欲望。人贩子们保证说"十二都"遍地是黄金,移民们非常愿意相信这样的话;真相不会走漏,因为人贩子一直是单向活动。海柱牵着我避开一直喵喵叫着的双头鼠:"它们会咬人。"
我问,为什么"主体"会容忍这一切发生在它的第二大城市。
海柱回答说,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化学厕所,悄悄地分解不被需要的人体废料,但是决非不为人知。像厚岩洞这样的贫民窟刺激着下层人:"工作,花钱,工作。否则,你也会沦落到这里。"此外,为了满足那些厌倦了高尚地区的上层人,企业家们利用法律真空,建立了可以变态地寻欢作乐的地区。这样,通过缴税、行贿,厚岩洞也可以存在下去。每周一次,医药公司给垂死的次人类开设诊所,让他们用可能还有的健康器官换取一管安乐死剂。有机食品公司跟这个城市订了一份利润可观的合同,每天会派一队免疫基因重组过的克隆人--像抗灾人那样--及时清扫尸体,以免苍蝇滋生。这时,海柱叫我别出声,我们到了。
准确地说,是哪里?
我说不准:厚岩洞不是一个整齐分格、逐个编号的地区。那是一间有屋檐的麻将馆,门梁很高,用来挡住雨水,但是,如果再看到那幢房子,我怀疑我还能不能认出来。海柱在加固过的门上敲了敲。窥视孔闪了一下,门闩发出咔嗒的声音,一个看门的开了门。他的盔甲上沾了深色的污渍,手里的铁棍似乎要置人死地;他咕哝着要我们等着玛拉克娜。我很好奇他的护颈里面有没有一个克隆人的项圈。
门内是条走廊,烟雾缭绕,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走廊两侧是纸屏风做成的墙。我听见麻将牌的声音,闻到脚的味道,看着穿着古怪的纯种人服务员端着托盘上饮料。他们的表情带着屈辱,可每次一拉开屏风,就会变成少女般的欣喜。我学着海柱,脱下在小巷里弄脏的耐克。
"啊。如果不是坏消息,你是不会来这儿的。"一个人从天花板上的窗口跟我们说。她的嘴唇纹路密布,眼睛弯如新月,声音粗哑刺耳;我不知道是不是基因重组或变异的结果。她装饰着宝石的手指抓着窗口边缘。
海柱称玛拉克娜为夫人。他告诉她,一个细胞癌变了,梅菲已被逮捕,希利中了达姆弹死了。的确,不可能更糟了。
玛拉克娜的双裂舌舒卷了一两下,问道,癌症扩散到了什么程度。海柱回答,他正是来解答这个问题的。这个地方的夫人叫我们立即去会客厅。
会客厅?
一个拐角上的房间,在喧闹的厨房和一堵假墙后面,点着一盏暗淡的灯。一杯猩红的酸橙汁摆在一个铸铁火盆的边缘,火盆看起来比这幢房子还要旧,也许跟这座城市一样老。我们在地板上已经磨损的坐垫上坐下。海柱呷了一口饮料,让我脱下帽子。木板制成的天花板传来砰的一声,接着嘎吱作响。一个窗口啪地打开,露出了玛拉克娜的脸。看到我这个星美,她毫不惊讶。接下来,那个古老的火盆发出极为现代的电路的嗡嗡声。一个散发着微光,折射出宁静的球体慢慢扩大,直到充满整个会客厅,同时消除了厨房的噪音。最后,火盆上方一盏带花斑的灯渐渐变成了一条鲤鱼。
一条鲤鱼?
是的,鱼,鲤鱼。一条神秘的、黄白花纹的、有菌斑的、长着胡须的、半米长的鲤鱼。它尾巴懒洋洋地一晃,朝我游了过来。随着它的移动,荷花的根茎朝两边分开。它年迈的眼睛盯着我;侧鳍泛起阵阵涟漪。它往下沉了几厘米,读取我的项圈,我听到一个老头的声音在念我的名字。透过黑黢黢的水下空气,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海柱。
"看到你还活着,我十分感激。"那个三维影像电子声音很有教养,但却模糊而且不太连贯,"能见到你,我深感荣幸。我是联盟会的安高·阿比斯。"他为耍视觉花招道歉;由于统一部在彻底搜查所有无线电波,所以必须要伪装。
我回答说我明白。
安高·阿比斯保证说,我很快就会明白更多东西。他转向海柱:"任中校。"
海柱鞠了一躬,汇报说他杀死了希利。
阿比斯说,他已经知道了,海柱的痛苦无药可解;但杀死希利的是统一部,海柱只是救了他的兄弟,让他免受死在监狱的屈辱。然后,老人激励海柱不要让希利白白牺牲,接着又通报了几则消息:已经有六个细胞受损,还有十二个被暴露。"好消息"是梅菲董事在神经折磨开始前就自杀了。安高·阿比斯命令海柱带我从西一号门离开首尔,在护送队保护之下前往北方的营地,认真思考给他的建议。
鲤鱼转了一圈,消失在会客厅,接着又从我胸口出现。"星美,你对朋友的选择是明智的。我们一起改变公司文明,变它个翻天覆地!"他保证,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那个球体缩回了火盆,会客厅恢复了原样。那条鲤鱼变成了一道光线,一个光点,最后消失不见。
没有灵魂球,海柱打算怎么离开城市?
过了几分钟,一个灵魂球植入师就被领了进来。个子矮小,相貌毫无特点。他检查了海柱裂开的食指,流露着职业性的不屑。他用镊子从携带的凝胶盒里取出一个极小的蛋,把它嵌入了新鲜的组织里,往表面喷了皮。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可以授予持有它的人所有的消费权,还能让其余的人只能遭受奴役,我感到既荒唐又厌恶。"你的名字叫表玉均。"植入师告诉海柱,还说无论哪一台索尼都可以下载新身份的假档案。
他转向我,取出一把激光钳。它可以切割钢铁,却不会伤到活体组织,他安慰我说。他先切断了我的项圈。我听到滴答一声,取下的时候觉得有点痒,然后它就在我手心了。档案员,这感觉很奇怪,就像握着自己的脐带。"现在取出皮下条形码。"他在我的喉咙涂了点麻醉剂,提醒我说这次会有点疼,但是器械上的抑制器能防止条形码接触空气发生爆炸。
"真聪明。"海柱看着说。
"当然聪明。"植入师回击说,"我自己设计的。讨厌的是,我没法申请专利。"他让海柱拿着布作好准备;喉咙传来被锯齿割伤的剧痛。海柱用布给我止住血,植入师给我看了星美-451的旧身份:夹在镊子上的一块微芯片。他保证,他会亲自小心处理它。他在我的伤口喷了治疗剂.还贴了一块肉色的胶布。"接下来,"他继续说,"要进行的犯罪太独特了,连罪名都没有。给克隆人灵魂。我的天才会有什么回报呢?隆重的欢迎仪式?诺贝尔奖和大学的闲职?"
"公司制反抗史里的一个段落。"海柱说。
"哇噢,谢谢,兄弟。"植入师答道,"整整一个段落。"这个手术也很快。他把我的右手掌放在一块布上,朝食指面上喷了凝胶和麻醉剂,切了一个不到一厘米的口子,填入一颗灵魂球,喷上皮肤。这次他的讥讽流露出了内心的真诚:"愿你的灵魂在希望之地给你带来好运,柳允儿妹妹。"
我向他表示了感谢。我差点忘了玛拉克娜还在天花板的洞口看着,但她开口了:"柳妹妹有了新身份,最好还是换个新面孔,否则,去希望之地的路上会冒出棘手的问题。"
我估计,接下来你要去整容师那儿了?
是的。看门人一直陪着我们走到退溪街,是厚岩洞地区的边界,旁边就是稍微体面些的街区。我们坐地铁去了曾经很时髦的胜俊地区的一个商业廊。乘自动扶梯往上,经过叮当作响的吊灯,我们被领到顶层。那里店多路窄,像个迷宫,只有目的地很明确的消费者才会光顾。曲里拐弯的通道两旁是隐蔽的入口和意思难辨的店名;靠近一条通道的尽头,有一株盛开的虎百合,立在门边的角落里。"别说话。"海柱叮嘱我,"这个女人性格乖张,要顺着她。"他按了门铃。
虎百合的条纹亮了起来。它问我们要什么。
海柱说我们跟奥维德夫人预约了的。
那花儿转过来盯着我们,叫我们等着。
门滑开了。"我是奥维德夫人。"一个肤色骨白的纯种人说,驻颜药把她的生硬的美貌定格在很久以前的二十多岁;她的声音像电锯。"无论你们是谁,你们没有预约。这是一个上层机构。我们的生物化妆师只接受推荐来的顾客。找下面的"整脸师傅"去试试吧。
门啪地关上了。
海柱清了清嗓子,朝着虎百合说:"恳请您转告尊贵的奥维德夫人,熙永女士向她致以真诚、亲切的问候。"
沉默了一会儿,虎百合变红了,问我们是否来自远方。
海柱对完暗号:"走得足够远,你就会遇上你自己。"
门打开了,但是奥维德夫人依然带着不屑:"谁敢跟熙永女士辩论呢?"她命令我们跟上,不要拖拖拉拉。在铺着静音的哑光瓷砖,两侧挂帘子的走廊上走了有一分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男助手,一言不发,忽然加入了队伍。我们进了一扇门,来到一个更明亮些的工作室。我们的声音回来了。整容师的器械在消毒灯下闪着光。奥维德夫人让我脱下帽子。跟玛拉克娜夫人一样,她没有表示惊讶;我怀疑像她这个等级的女士从未进过宋记的门。奥维德夫人问有多少时间可供治疗。当听到海柱说我们将在九十分钟后离开,她失去了锐利的冷静。"你为什么不用口香糖和口红自己来?熙永女士把虎百合当成了门口贴着整容前后的柯达的小刀店吗?"
海柱连忙解释我们并不是要彻底地改头换面,只要用化妆品改变一下能骗过扫描眼或者随意的一瞥就行了。他承认九十分钟的时间短得荒唐,因此,熙永女士需要最优秀的专业人士。那个骄傲的整容师听出了他的奉承,但依然受到了影响。"的确,"她宣称,"没有人,任何人,能像我一样看透一张脸背后的本质。"奥维德夫人转动着我的下巴,说她可以改变我的皮肤、面色、头发、眼皮和眉毛。"眼睛必须染成纯种人的颜色。"可以做酒窝,可以让颧骨曲线变得柔和。她保证会充分利用我们宝贵的八十九分钟。
那么奥维德夫人的手艺怎么样?你看起来像一个从刚从培育箱里面出来的星美。
出于黄金时段出庭的需要,统一部给我重塑了面部。女明星必须看起来跟角色相符。但是我向你保证,当我走出虎百合,脸疼得难以忍受的时候,连李监工都不会认出我。我象牙色的虹膜变成了淡褐色,眼睛也变长了,我的毛囊也染成了乌黑色,如果你想看,可以去查我被逮捕时候的柯达。
奥维德夫人没有说再见。外面,一个金色的男孩拿着一个红气球等在自动扶梯旁。我们跟着他走进商业廊下面的一个繁忙的福特场。男孩已经不见了,气球被系在一辆越野车的雨刷上。这次我们沿着一号公路开往东一号门。
东一号门?那个联盟会的领袖--阿比斯--命令你们往西。
对,但是他的命令后面还有补充:"认真反思给你的建议。"这意味着"把命令逆转过来"。因此,西是东,北是南,"在护送下出行"是"单独出行"。
那真是一个简单得危险的密码,对我来说。
仔细的头脑会忽略简单的东西。在我们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我问我的同伴任海柱是真名还是假名。他回答说,从事他的事业的人没有真名。从出口往下转到收费站,我们慢得像爬;前面,每个排队的司机都把手伸出福特窗口,扫描灵魂球。警察随机拦下福特进行盘问,我们很担心。"大概每隔三十辆,"海柱嘟哝着,"概率很小。"轮到我们接受扫描了。海柱把食指放在扫描眼上;一声尖锐的警报响起,栏杆刷地放下。周围的福特杜绝了逃跑的希望。海柱悄声对我说:"保持微笑,装傻。"
一个警察大步走来,大拇指一挥:"出来。"
海柱服从了,像小孩一样咧着嘴。
那个警察问了名字和目的地。
"哦,呃,表玉均。"海柱连声音都改变了,"长官,我们,呃,要去外城的一个汽车旅馆。"他回头看了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我从甫叔和他朋友们那里学到它的意思。这个汽车旅馆有多远?那个警察问。他难道不知道已经过了二十三点了吗?
"'砰砰你你完了'旅馆。"海柱用一种白痴般的、搞阴谋的语气说,"温暖舒适,价格公道,他们很可能让警察免费试用一些设施。十号出口往东,走快速通只要三十分钟。"他保证我们能在宵禁以前到达,还有富余。
"你的食指怎么了?"
"噢,那就是扫描眼闪了起来的原因?"海柱很夸张地呻吟了一声,开始瞎扯:在他阿姨家里割伤的,他想把一个天然鳄梨的核挖出来;到处是血,从今以后,他只吃无核鳄梨,吃天然的东西得不偿失。
那个警察朝福特里看,命令我脱下帽子。
我希望我的害怕能被当成害羞。
他问我,我的男朋友是不是总是话这么多。
我腼腆地点点头。
所以我总是一言不发?
"是的,先生。"我说。他一定会认出我是一个星美。"是的,长官。"
那个警察告诉海柱,在结婚以前女孩总是很温顺害羞,婚后就开始唠叨个没完。"走吧。"他说。
那个晚上你们在哪里过夜的?不是在某个小旅馆?
不是。我们在二号出口下了高速公路,然后拐入一条没有路灯的乡间小路。一排刺松的后面隐藏着有一百多个单位的工业区。临近宵禁,我们的福特是路上唯一的车辆。我们停了下来,走过一块刮着风的场地,来到一排混凝土厂房前面,上面写着"海德拉培育公司"。海柱用他的灵魂珠打开了卷帘门。这厂房不是一个园艺场,而是一个照着红光的柜子,里面有许多巨大的箱子。空气过于温暖潮湿,令人不适。透过观察窗,一下子看不清里面的内容,只能看到扭得乱糟糟的、黏稠的培养液;渐渐可以看清四肢和手,未成型的、一模一样的脸。
培育箱?
对。我们在一个基因组单元里。我看着成群的克隆人胚胎悬浮在子宫凝胶里。记住,我目睹的是我的起源。有的在睡觉,有的吮着拇指,有的挥动着手脚,似乎在挖掘或奔跑。我问海柱,我是在这个地方培育的吗?海柱说不是,宋记在光州的培育场比这里大四倍。我看到的胚胎是为了海面下的铀矿地道设计的。他们圆盘状的眼睛是专为黑暗进行的基因设置。事实上,如果暴露在未经过滤的日光里,他们会发疯。
闷热很快就让海柱变得汗津津的。"你得服用速扑了,星美。我们的屋顶套房在这里。"
屋顶套房?在克隆人培育场?
这个联盟会的家伙喜欢反讽。我们的"屋顶套房"是守夜人住的陋室,一个混凝土墙面的房间,只有一个淋浴、一张单人小床、一张写字台、一叠椅子、一个堵塞的空调和一张破旧的乒乓桌。粗大的管道穿过天花板,靠振动散发着热量。一排索尼屏幕监控着培育箱,一扇窗户俯视下面的培育场。海柱建议我洗个澡,因为他不能保证明晚还能洗。他挂起一块帆布用来遮挡。我洗澡的时候,他用椅子给自己做了一张小床,在小床上放了一袋速扑和一套新衣服。
你没觉得会受伤害?睡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连任海柱的真名都不知道?
我太累了。克隆人服了速扑可以清醒二十个小时,然后我们就撑不住了。
几个小时后,我醒了,海柱睡在他的披风上,打着呼噜。我看着他脸上一个已经结痂的伤疤,是我们逃离泰莫山的时候刮伤的。跟我们相比,纯种人的皮肤是如此娇嫩。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着;屋子里,只有他的眼珠在动。他可能说了希利的名字,也可能只是打呼。我很好奇,做梦的时候他是哪个"自己"?然后,我把自己的灵魂珠放在海柱的掌上索尼上,想了解我的化名,柳允儿。我是基因组学专业的学生,于马年2月30日出生在罗州,父亲是宋记的一个助理,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没有兄弟姐妹……资料有几十、几百页。宵禁逐渐结束,海柱醒了,揉着太阳穴:"表玉均很想喝一杯星巴克。"
我觉得是时候问那个问题了。从迪斯尼院那次以来,它就一直在我脑子里。为什么联盟会要花如此高昂的代价保护一个实验用的克隆人?
"啊。"海柱含糊地说了一声,闭上眼睛继续睡觉,"答案很长,路也很长。"
又是逃避?
不是。在我们深入乡间的时候,他作了解答。为了你的记录,我来概述一下,档案员。内索国正一步步把自己毒死。土壤已被污染,河流毫无生机,空气充满毒素。食物供应充斥着流氓基因。下等人买不起药品来对抗匮乏。黑素瘤和疟疾感染地区每年向北推进四十公里。在非洲和印度尼西亚的制造区供应着消费者区,现在那些区域超过百分之六十已经不适合居住。公司制的合法性,它的财富,正在枯竭。"主体"一轮又一轮的新的丰裕法案,就像在大出血和截肢的时候贴创可贴。公司政体唯一的策略是否认,这是已经失败的意识形态一贯使用的办法。下等纯种人陷入次人类的泥沼。上等人们只是看着,鹦鹉一样重复着守则第七条:灵魂珠的价值在于里面的钱。
但是,听任下等人整个阶层沦落到厚岩洞那种地方,这么做的是什么原因?谁来替换他们干活呢?
我们。克隆人。制造我们几乎无须成本,没有烦人的对美好自由生活的渴望。在停止服用专用速扑以后,很容易就死了,所以我们无法逃跑。我们是完美的有机机械。您依然认为内索国没有奴隶吗?
那联盟会准备怎么解决这些……所宣称的这个国家的"弊病"?
革命。
Www.xiaoshUotxt.cOm
星美-451的记录仪(16)

战前的亚洲跟当今世界其余的国家一样混乱:死气沉沉的民主国家、毁灭家庭的独裁国家以及四处蔓延的死地。要不是"主体"统一并封锁了这个地区,我们就会跟世界其他国家一样退回到野蛮时期!怎么会有任何一个理性的组织信奉反对公司制的信念?这不仅是恐怖主义,而且是自杀。
我们的公司政体已经步入年迈了。
恩,星美-451,看来你已经全心全意地相信联盟会的宣传了。
档案员,我也认为您已经全心全意地相信公司政体的宣传了。
你的新朋友们有没有具体说过,联盟会计划怎样推翻一个拥有两百万纯种人常备军以及两百万克隆人部队的政权?
说过。通过策划六百万克隆人同步升级。
做梦。荒谬。
所有的革命都是这样,但是一旦发起,就变成了历史的必然。
联盟会怎么可能实现这种"同步升级"?
要知道,真正的战场其实在神经分子层面。几百个联盟会员在各个培育场和速扑工厂往主要管道里添加苏莱曼的催化剂,引发大规模的升级。
哪怕有,比方说,一千万个升级的克隆人,对文明史上最稳定的国家金字塔体系又能造成多大的损害呢?
谁来操作工厂生产线?处理污水?喂养渔场?开挖石油和煤炭?给反应堆添加燃料?建造房子?在餐厅服务?灭火?封锁警戒线?添加埃克森箱?抬、挖、拉、推?播种,收割?你明白了吗?纯种人不再拥有这些我们的公司制和社会赖以存在的核心技能。真正的问题是,六百万升级的克隆人,加上警戒线之外的人,还有那些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厚岩洞那样的地方的下等纯种人,他们不会造成什么损害?
统一部会维持秩序。警察不都是联盟会的间谍。
连幼娜-939都宁死不当奴隶。
那你在这次……所说的叛乱中的角色?
我的第一个角色是证明苏莱曼的升级催化剂确实有效。这一点,只要保持升级状态,就已经完成了。必需的神经化学物质正在十二都的各个地下工厂进行合成。
"你的第二个角色,"海柱那天早上告诉我,"是大使性质的。"阿比斯希望我做联盟会和升级的克隆人之间的对话人,帮助动员他们成为革命者。
你对于成为恐怖分子的傀儡是什么感觉?
惊恐不安。我不是被设计来改变历史的,我告诉我逃亡的同伴。海柱反驳说没有哪个革命者是天生的。联盟会目前要我做的是不要立即拒绝阿比斯的提议。
你对联盟会明天会更美好的蓝图不觉得好奇吗?你怎么知道新秩序不会生成一个更糟的暴政?想想沙特阿拉伯的革命,想想灾难性的北美五旬节政变。渐进式改革、谨慎的步骤一定是进步的最佳方式吧?
对于一个第八等的人来说,您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博学,档案员。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过一个二十世纪的政治家最早提出的一句格言:"深渊不能分两步跨过。"
我们在围着一个有争议的核心绕圈子,星美。我们还是回到你的旅行吧。
我们沿着小路,在十一点左右到达了水安堡平原。作物喷粉飞机播撒着云一样的藏红花肥料,模糊了地平线。暴露在监控卫星下也让海柱担心,因此我们选了一条木材公司种植园里的路。前一天晚上下过雨,因此水坑让土路变成了泥沼,我们前进得很慢,但是我们没有看到别的车辆。南美杉和橡胶木的杂交品种排得整齐划一,让人产生幻觉,好像数十亿棵树列队走过我们的福特。我只下去了一次,是在海柱用桶给油箱加油的时候。平原上光线明亮,但是在种植园里,哪怕中午都是潮湿、寂静的黄昏。只有消了毒的风刷刷扫过钝针的声音。树都经过了基因设计,可以驱赶昆虫和鸟类,因此呆滞的空气里飘着一股难闻的杀虫剂的味道。
猛然间我们出了森林,跟进去时一样突兀,地形变得起伏。我们朝东行驶,南面是月岳山脉,北面是忠州湖。湖水散发着来自鲑鱼网塘的污物的臭味,湖对面的山上立着巨大的公司标志。一座先知马尔萨斯的孔雀石雕像俯视着干旱的土地。我们从忠州一大邱一釜山高速公路的下面穿过。海柱说如果取道高速,我们两个小时内就能到达釜山,不过,还是慢慢穿过偏僻的乡村更安全些。尽管坑坑洼洼,但是没有扫描眼。沿着之字形的公路往上,我们进入了小白山。
任海柱不想一天之内到达釜山?
是的。大约十七点,他把福特藏在一个废弃的木场,我们步行前进。就像第一次坐车穿过首尔那样,第一次的山区徒步旅行让我兴奋不已。突出的石灰岩长满了苔藓;幼小的杉树和花楸从裂缝里长出来;云卷云舒;清风带来自然花粉的芳香;曾经基因改造过的飞蛾在我们头顶转着圈,像电子一样,经过一代代的变异,它们翅膀上的标志已经变成了随机的音节:自然对公司制一次小小的胜利。在一个开阔的岩石平台上,海柱指着一个海湾的对面:"看见他了吗?"
谁?我只看见岩石的表面。
继续看,他说。渐渐地,山侧浮现出一个盘着腿的巨人的样子。一只修长的手举成慈悲的手势。战火和风雨曾经扫射、毁坏、撕裂过他的面貌。但是如果你会看,依然可以分辨出他的轮廓。我说那个巨人让我想起蒂莫西·卡文迪什。海柱很久以来第一次笑了。他说这个巨人是一个神,他可以把人从毫无意义的轮回中拯救出来,也许这个开裂的石像还残留了一点神性。只有无生命的东西才会这样活着。我估计,等他们有时间处理这些山的时候,采石公司会毁掉他的。
为什么这次旅行任海柱会带你去这么偏远的地方?
偏远的地方也是地方,档案员。经过盘腿的巨人,翻过山脊,我们看到过林间的空地里小块的稻田、晒在灌木上的衣服、菜地、原始的竹管灌溉系统、一个公墓,还有令人口渴的大瀑布。海柱领着我穿过一道狭窄的缝隙,来到一个庭院,围着庭院的房子装饰华丽,我从未见那样的建筑。这儿最近发生过爆炸。石板路上炸出一个个坑;木头炸飞了;屋顶也被炸塌了。有座宝塔被台风吹垮了,倒在旁边的塔上,而那座塔也是依靠藤蔓才直立不倒。我们晚上在这里过夜。海柱告诉我,这座寺庙曾经屹立了十五个世纪。战后,公司国解散了以前所有的宗教。现在这个地方成了流离失所的纯种人的居住地,他们宁可在山里勉强糊口,也不愿意在城里过下等人的生活。
那么联盟会把它的对话人,它的……救星,藏在一群惯犯中间?
救星。对一个宋记的服务员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夸张的头衔啊。一个满脸皱纹、晒得黝黑的农妇站在我们身后,看得出很老,和卡文迪什那个时代的老人一样。她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靠在一个头部受伤的男孩身上。那个男孩是个哑巴,害羞地朝海柱笑着,那个女人像妈妈一样慈祥地抱住海柱。我以柳女士的身份被介绍给了女住持。她的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明亮有神。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令人愉快地说:"欢迎来到这里,非常欢迎。"
海柱问起炸弹的事情。
住持回答说,当地的统一部驻军用他们进行演练。上个月一架飞机经过,突然发射了一枚炮弹。死了一个聚居者,重伤了好几个。可能是恶意行为,她悲伤地推测,可能是飞行员闲着无聊,也可能是哪个房产商看中了这个地方的潜力,想要给上等人们找一个温泉宾馆,清理这个地方。
海柱保证,他会去查出来。
这些"聚居者"到底是谁?擅自闯入的?恐怖分子?联盟会?
每个聚居者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我认识了胡志明三角洲被沙暴干旱区侵蚀了土地的农民,还有曾经受人尊敬、在公司政治中失败的城市居民,不被雇佣的异端分子以及得了精神病变得一文不名的人。在七十五个聚居者中,最小的九个星期大;最老的,那个住持,六十八岁,不过要是她说自己三百岁,我也相信。她的样子够这个年纪。
但是……没有连锁店和商业廊,那儿的人怎么生存?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电怎么办?娱乐?警察呢?社会秩序?他们怎么维持等级?
去看看他们,档案员。你可以跟住持说我送你去的。不去?嗯,他们的食物来自森林和花园,水来自瀑布。从废品填埋场可以找到塑料和金属,用作工具。他们的"学校"索尼用一个水力涡轮机驱动。太阳能电灯在白天充电。他们的娱乐项目就是他们自己;消费者没有三维影像和广告就活不了,但是人类曾经可以过,现在也能。警察?会有矛盾,毫无疑问,甚至偶尔还有危机。但是人类只要合作,没有什么危机不能克服。
可是山里寒冷的冬天?
在他们之前,通过计划,节约和坚忍,尼姑们在那里生存了十五个世纪。那个寺庙建在一个山洞上,在日本人占领的时期,土匪们扩建了那个山洞。在冬天以及统一部轰炸的时候,这些地道足以提供保护。噢,这样的生活不是田园式的乌托邦。确实,冬天很冷,雨季漫长;庄稼得病枯死;他们的药少得可怜。几乎没有聚居者的寿命能活上等消费者那么久。他们也会争吵,抱怨,伤心,但是至少他们有个社区,可以互相扶持,而这本身就是良药。内索国如今没有社区,只有相互猜疑的等级体系。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伴随我的有各种各样的声音:聊天、音乐、抱怨、笑声。离开宋记的宿舍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安全。
那联盟会为什么对这个聚居地感兴趣?
很简单:联盟会提供硬件,比如说太阳能;作为回报,聚居地提供安全藏身处,离最近的扫描眼仅有几公里。快黎明的时候,我在地道的房间里醒了,轻轻地朝寺庙门口走去。守卫是个中年妇女,抱着一支柯尔特和一瓶含清醒剂的酒;她为我支起蚊帐,但是提醒我说,庙墙的下面有找食的游荡野狼。我保证说会待在能听见的范围之内。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挤过狭窄的石头之间,来到黑乎乎的阳台上。
山脉已经远去,山谷里吹来一阵阵风,带来动物的叫声、喊声、咆哮声、抽鼻子的呼哧呼哧声。我什么动物都辨认不出来;我有丰富的违禁知识,可我感到自己的知识还是很贫乏。还有那满天的星斗!啊,在山里,天上的星星可不像城里的,像可怜的针孔那么点儿大;山里的星星又大又亮。一块石头动了一下,离我只有一米。"啊,柳女士,"住持说,"起得真早。"
我跟她说早上好。
那些年轻的聚居者,老太太透露说,担心她在日出前到处逛,会从边上掉下去。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烟斗,填了烟丝,点上了。是一种本地的生叶子,她承认,但多年前她就尝不出精制万宝路的味道了。那烟闻起来有股刺鼻的皮革和干牛粪的味道。
我问起关于海湾对面峭壁上石像的事情。
悉达多还有别的名字,她告诉我,大部分都失传了。她的前任们知道所有的故事和布道,但是,因为非消费者的宗教都被宣布违法,老住持和老尼姑们都被判刑送进灯塔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新人,因此统一部认为她还年轻,可以重新教导。她在珍珠城市里的一个孤儿院长大,但是她说,在精神上,她从未离开过寺庙。多年后,她回来并在废墟中建立了今天的聚居地。
我问悉达多是否真的是一个神。
很多人都这么叫他,住持说,但是悉达多不会改变运气、天气或者具备许多神具备的传统职能。相反,悉达多是一个死去的人,活的理想。他教大家克服痛苦,改变将来的转世投胎。"但是我很早就跟那个理想祈祷了,"她指了指那个在冥想的巨人,"所以他知道我很虔诚。"
我说我希望悉达多能把我转世到她的聚居地。
现在,新的一天的光线让天地更清楚了些。住持问我为什么这样希望。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说所有的纯种人的眼中,都有一种饥渴,一种不满,只有聚居者不是这样。
住持点了点头。她说,如果消费者能在任何一个有意义的层面得到满足,公司制就完了。因此,媒体热衷于嘲笑这样的聚居地,把他们比作寄生虫;谴责他们从水务公司偷雨水,从蔬菜公司专利所有人那里偷专利使用费,从空气公司偷氧气。住持害怕,一旦董事会认为,他们可能成为公司制的替代品,"'寄生虫'会变成'恐怖分子'。会有雨点般的智能炸弹落下,地道内会有熊熊火焰。"
我建议说聚居地必须悄悄地繁荣,要不为人知。
"一点没错。"她放低了声音,"我想,保持平衡的难度不亚于扮演一个纯种人。"
她一直知道你不是纯种人?怎么知道的?
直接问她似乎不太明智。也许我们住的地方有个窥视孔,他们看到了我服用速扑。我的女主人告诉我,经验教会了聚居者们善意地留心他们的客人,甚至联盟会人。住持她自己不喜欢这样,这有违古庙的好客之道。但是年轻的聚居者坚决主张应该密切监视。她向我透露她的情报,是为了祝我在将来的事业中一路好运。在公司政体迫害下等人的所有罪行中,她说:"奴役你的部族是最令人发指的行为。"
我猜她说的是克隆人?但她是具体地说的,仅仅指餐厅的服务员,还是一般来说,指内索国所有克隆人。
我那时不知道,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在釜山的时候,我才明白。但是现在,院子里早餐盘敲得梆梆响。住持看着通往院子的裂缝,换了一种语气:"这头野狼是谁啊?"
那个哑巴男孩走了过来,站在住持的脚边。阳光照耀着每个角落,给野花增添了娇嫩的色彩。
逃亡生活的第二天开始了。
是的。海柱早餐吃了土豆饼和无花果蜂蜜;而前一晚,没有人劝我吃纯种人的食物。我们道别的时候,两三个十几岁的女孩流着眼泪送海柱离开,不时充满仇恨地看我一眼,让海柱觉得很有趣。海柱不得不表现得像一个坚强的革命者,但他在某些方面还是孩子。在拥抱我的时候,住持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我会请求悉达多满足你的愿望。"在他的注视下,我们离开了那个树木稀疏的高地,向下走入热闹的森林,在那里我们找到了福特,完好无损。
去永州的行程较快。我们看到克隆人驾驶着伐木机械,开往北方;他们身材魁梧,来自同一细胞株。但安东湖北面的稻田周围分布着裸露的木材通道,因此我们大部分的时候都待在车里,以避开监控卫星,一直等到大约十五点。
在穿过周王山河上的一座旧斜拉桥时,我们下车伸了伸腿。海柱为纯种人的膀胱表示道歉,然后开始朝下方两百米的树林撒尿。在另一侧,我研究着单色的鹦鹉,它们栖息在满是鸟粪的缺口上,拍着翅膀鸣叫着,让我想起了甫叔和他的高等朋友们。一条深沟蜿蜒而上;在下游,周王山河被导流经过平坦的山区,然后消失在乌尔松的天篷下,进行污水处理。飞机集结在市区的上空,成了一个个银黑相间的小点。
毫无征兆,桥的钢缆在一辆闪闪发光的高级福特下发出了呻吟。在这样一条乡间公路遇上一辆昂贵的汽车,令人生疑。海柱的手伸进福特,拿出了柯尔特,回到我身边,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低声说:"我来说话,准备趴下。"
当然,那辆高级福特停住了。开车的是一名男子,身材粗壮,脸上有整过容的痕迹。他从驾驶座一转身,下了车,友好地点了点头:"下午天气很棒。"
海柱也点点头,说不算太热。
一个纯种女子从乘客的座位伸出了腿。她戴了又厚又大的墨镜,只露出一个尖尖的鼻子和肉感的嘴唇。她靠在另一侧的栏杆上,背朝着我们,点了一根万宝路。司机打开行李箱,取出一个充气箱,适合运输一条中等大小的狗。他打开锁,举起一个身材出众、相貌完美但很小的女性模特,只有大约三十厘米高;她呜咽着,非常惊恐,扭动着试图挣脱。当她看到我们,那无言的尖叫变成了哀求。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男的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甩出了桥,看着她掉了下去。当她撞到下面岩石的时候,他用舌头发出扑通的声音,咯咯地笑了。"轻松摆脱--"他朝我们咧着嘴,"非常昂贵的垃圾。"
我强迫自己保持沉默。感觉到我努力的程度,海柱碰了碰我的胳膊。电影《卡文迪什》中,一个纯种人被罪犯扔下阳台的那一幕,在我脑海中重放着。
我猜他扔掉了一个活的克隆人洋娃娃。
是的。那个上等人迫切想要告诉我们:"琪琪田光娃娃是前年的六重节最流行的,我的女儿一刻不停地缠着我。当然,我正式的妻子--"他朝桥的另一侧的女子点了点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早上、中午直到晚上。'如果我们的女儿是我们社区唯一没有琪琪的女孩,我怎么敢看邻居的脸啊?'你得佩服卖这些东西的人。一个垃圾玩具克隆人,因为基因重组,做成了漂亮的古董娃娃的样子,价格一下子涨了五万。接下来你还要买设计师专门设计的衣服、玩具房子、配件。那我怎么办?只好买了,为了让她闭嘴!四个月以后,怎么样?青少年的时尚变了,玛丽莲·梦露赶走了琪琪。"他厌恶地说,注册一次克隆人终结要花三千元,但是--他朝栏杆摆了摆大拇指--意外跳下,免费。那何必花冤枉钱呢?"可惜--"他给海柱使了个眼色,"离婚没有这么容易,嗯?"
"我听见了,肥猪。"他的妻子还是没有屈尊面向我们,"你该把那个娃娃拿回店里,要求退款。我们的琪琪有缺陷,它连唱歌都不会。那破东西还咬我。"
肥猪亲切地说:"我最最亲爱的,没有想到那样它都死不了。"他的妻子含糊地骂了句脏话,她丈夫的眼睛在往身上看了一眼,问海柱,我们是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度假,还是有事经过那里。
"表玉均先生愿为您效劳。"海柱轻鞠了一个躬,介绍自己是一个小公司雄鹰会计事务所的五级助理。
这个上等人的好奇心消失了:"是吗?我管理平海和英德之间的高尔夫海岸。你打高尔夫吗?表?不,不,高尔夫不仅仅是项运动,你知道,高尔夫能给你职业优势!白岩球场,他说,有一个全天候的五十四洞球场,一尘不染的草坪,像敬爱主席的水上花园般的湖面。我们跟当地的下等人竞标赢了,取得了地下水的使用权。按规矩,不管用钱还是爱,没有到监工一级,都不能成为会员,但是我喜欢你,表,所以,你只要跟工作人员提我名字就行了:权监工。"
表玉均连声表示感激。
愉快心情之下,权监工开始讲述他的上等人生活,但是他的妻子把万宝路朝琪琪田光一扔,钻进了车里,手在喇叭上按了十秒钟。斑马纹的鹦鹉不停地朝天上飞去。那个上等人朝海柱苦笑了一下,建议说,等他结婚了,要多花点钱怀个儿子。他开走的时候,我希望他的福特会坠到桥下去。
你认为他是个杀人犯?
当然,太显而易见了,更糟糕的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但是,如果你恨权监工这样的人,就得恨全世界。
不是全世界,档案员,只是公司政体的金字塔体系,允许克隆人随意、不受惩罚地被杀害的制度。
你们什么时候到达釜山?
晚上。海柱指着釜山炼油厂排放的埃克森云--它从橙红色变成了煤灰色--说我们到了。我们沿着一个没有扫描眼的田间小路从北面进入了釜山。海柱把福特存放在絮永的一个寄存车库里,我们乘地铁来到草梁广场。它比宗庙广场小,但一样繁忙。跟空旷寂静的山区相比,它让人觉得陌生。克隆人保姆飞奔去执行她们主人的命令;漫步的恋人们评论着其他漫步的恋人;公司赞助的三维影像争奇斗艳地吸引路人的眼球;一个破败的后街上的商业廊正在进行旧式节庆,小贩们出售各种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永远的朋友":没有牙齿的鳄鱼、猴小鸡、罐子里的约拿鲸。海柱告诉我,这些宠物是老掉牙的骗人玩意儿;如果买回家,它们根本活不过四十八小时。一个马戏团的人举着喇叭筒招徕生意:"稀奇啊稀奇,看看精神分裂的双头人!怪事啊怪事,瞧瞧马特寥什卡(注:"俄罗斯套娃"的俄语发音。)夫人和她怀孕的胎儿!恐怖啊恐怖,这里有真正的活着的克隆人,当心别把你的手指伸到他的笼子里!"来自内索国各地的纯种人水手,坐在敞开式的酒吧里,在皮条公司人员的监督下,跟未着上装的妓女们调情:苍白多毛的贝加尔人、长胡子的乌兹别克斯坦人、精瘦结实的阿留申人、古铜色的越南人和泰国人。妓院的广告承诺满足饥渴的纯种人能够想象到的每一种性行为。"如果说首尔是一个董事的忠实配偶,"海柱说,"釜山就是他不穿内裤的情妇。"
后街逐渐变窄。一阵漏斗风吹得瓶瓶罐罐四处乱滚,穿着披风的人影匆匆走过。海柱领着我穿过一条隐蔽的门道,沿着一条昏暗的地道往上,到了一个吊门的入口。一扇侧窗上刻着"国际大厦"。海柱按响了门铃。一阵狗叫,百叶窗被拉开,一对对称的犬牙流着口水朝着玻璃。一个未刮体毛的女人把它们拉到一边,仔细打量我们。她装饰着宝石的脸露出喜色,认出了海柱,叫了起来:"韩南海!快十二个月了!怪不得呢,关于你打架的谣言有一半是真的!菲律宾怎么样!"
海柱的声音又变了。我不自觉地注意了一下,他的口音听起来是那么粗糙,但我还是能分辨得出。"沉了,林夫人,沉得很快。你没有把我的房间转租出去,是不是?"
"噢,我的房子很可靠的,不用担心!"她假装被冒犯了,但提醒说,如果下次他的航行像上次那么久的话,她就要涨价了。吊门升起,她看了我一眼:"我说,南海,要是你的女孩在这里超过一个星期,单人公寓收双人公寓的钱。这是规矩,不管喜不喜欢。对我来说都一样。"
水手韩南海说我只在这里住一两晚。
"在每个港口--"女房东会意地一瞥,"那倒是没错。"
她是联盟会的?
不是。廉价旅馆的女房东为了一块钱连她们的母亲都可以出卖;出卖联盟会的报酬要高得多。但是,像海柱说的,她们也不喜欢有人瞎打听。房子里,高低不平的楼梯井里回响着争吵和三维影像的声音。终于,我逐渐习惯了楼梯。上到九楼,顺着虫蛀的走廊,我们来到一扇刮花的门前。海柱从铰链里取出半根事先放好的火柴棒说,房东违背了本性,诚实了一回。
南海的房间有一张发出酸臭味的床垫;一个整洁的小厨房;一个衣柜,放着各种气候穿的衣服;一张模糊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白人妓女躺在一群水手身上;十二都市以及小港口的旅游纪念品;还有一张装在相框里的敬爱主席的柯达。一个啤酒罐上搁着一根有口红印的万宝路。百叶窗挡住了窗户。
海柱冲了澡,换了衣服。他说他要去参加一个联盟会的会议,还提醒我不要拉百叶窗,也不要应门或者接电话,除非是他或是阿比斯打来的,他们会用这个密码。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下:"这些事让人心酸。"然后把纸片在烟灰缸里烧掉。他把一些速扑放在冰箱里,保证第二天一早就回来。
想来,你这样的杰出的叛逃者应该会得到一个更加盛大的欢迎仪式吧?
盛大的欢迎仪式会引人注意。我在索尼上研究了几个小时釜山的地形,然后洗澡,服了速扑。我醒得很晚,我想,过了六点。海柱回来的时候筋疲力尽,拿着一袋辛辣的辣炒年糕。我给他冲了一杯星巴克,他感激地喝了,然后吃了早饭。"好了,星美--站在窗前,遮住眼睛。"
我照做了。生锈的百叶窗被拉开了。海柱命令说:"不要看……不要看……好,睁开眼睛。"
大片的屋顶、公路、上班的人群、广告、混凝土……还有那儿,远处明亮的春日的天空沉入了一条深蓝色的带子。啊,它让我着迷……就像以前的雪让我着迷一样。所有的悲伤似乎都溶化在那里,没有痛苦,平静而祥和。
海柱宣布:"大海。"
你从未见过海?
只在宋记关于乐园生活的三维影像里见过。从没亲眼见过。我渴望去触摸它,在边上散步,但是海柱说白天还是躲起来安全些,等到我们转移到偏远一些的地方再说。然后他躺到了床垫上,不到一分钟,就开始打呼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在楼房之间的狭长海洋里,我看到货轮和海军的轮船。下层的主妇们在附近的屋顶上晾着破旧的衣服。后来,天气转阴,军用飞机在低矮的云层中隆隆飞过。我学习了一阵。下雨了。海柱还睡着,翻了个身,含糊地说"不是,只是朋友的朋友"又安静了。口水从他嘴里流出来,打湿了枕头。我想到了梅菲教授。在我们最后一次的讨论会上,他提到了他跟家人的疏远,坦承他教我的时间比教她女儿的还要长。现在他死了,死于他对联盟会的信仰。我觉得感激、内疚,也有一些别的感受。
午后,海柱醒了,洗了澡,煮了参茶。我多么羡慕你们纯种人丰富的食谱啊,档案员。在我升级以前,速扑似乎是想像得到的最美味的东西了,但是现在它淡而无味,颜色灰白。可是哪怕尝一点纯种人的食物都会恶心,然后吐出来。海柱拉上百叶窗。"该联络了。"他说。然后他取下敬爱主席的照片,面朝下放在矮桌上。他把索尼接上了藏在相框后面的插座。
一台非法的无线电波发报机?藏在内索国的柯达里?
神圣之物是亵渎之物绝好的隐藏处。一个老人的三维影像清晰明亮;他像一个马马虎虎痊愈的烧伤病人。他的嘴唇跟说的话不同步,他先祝贺我安全到达釜山,然后问我谁的脸好看些--他还是那条鲤鱼。
我如实回答:那条鲤鱼。
安高·阿比斯的笑容变成了一声咳嗽:"这是我真正的脸,不论如今这样说还有没有意义。"他的病恹恹的外貌很合适,他说,因为有些粗心的警察担心他可能会传染。他问我是否喜欢穿越我们亲爱的祖国的旅行。
任海柱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回答说。
阿比斯将军问我是否了解,在他们把克隆人升级为公民的斗争中,联盟会要我扮演的角色。我说我明白。我正要告诉他我还没有做出决定,他就说:"我们想给你看在釜山的……一个场面,一段形成有助于的,然后你再决定,星美。"他提醒说场面不令人愉快,但是有必要,"为了让你全面了解情况,再对自己的将来做出决定。如果你同意,海柱可以现在带你去。"
我说我当然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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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美-451的记录仪(17)


"届时我们再谈,不用多久。"阿比斯保证说,然后断开了影像。海柱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工作服和一副墨镜。我们穿戴好这些。考虑到女房东,又穿了件披风。外面很冷,我很庆幸穿了这么两层。我们乘地铁到港口的终点站,接着坐上传送带去海边的泊位,中间经过巨大的海轮旁。夜晚的海面呈油黑色,轮船也同样颜色暗淡,但是有一艘明亮的轮船上闪烁着金色拱门形状的灯,像一座水下的宫殿。我见过它,在前世。"宋记的金色方舟。"我惊叹,告诉海柱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它载着十二星的服务员往东航行,横穿海洋去乐园。
海柱证实我们的目的地是宋记的金色方舟。
舷梯上没有什么保卫措施。一个睡眼惺忪的纯种人把脚跷在桌子上,看着三维影像里克隆人在上海圆形剧场互相屠杀。"你是?"
海柱把他的灵魂珠放在扫描眼上。"五等技术员甘植。"他检查了一下他的掌上索尼,汇报说我们被派来重新调节七号甲板损坏的恒温器。
"七号?"那个保安傻笑着,"希望你不是刚吃饭。"然后他看着我。我看着地板:"这个语言大师是谁,甘技术员?"
"我的新助理。柳技术员助理。"
"是吗?今晚是你第一次来我们的游乐场?"
我点点头,是的。
保安说第一次的感觉会格外不同。他懒洋洋地晃了晃脚让我们进去。
上一艘公司的船这么容易?
宋记的金色方舟没什么吸引非法乘客的东西,档案员。上船的通道里,船员、助手以及各类技术员熙熙攘攘,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我们。服务用的侧边楼梯井空着,因此,下到方舟的腹部时,我们没有遇上人。我们的耐克在金属的楼梯上发出当当的声音。一台巨大的马达隆隆地响着。我想我听到了歌声,但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听错了。海柱查看了甲板图,打开一个舱门入口,我记得他停了一下,似乎要告诉我什么。但是他改变了主意,爬进去,然后帮助我进去,关上了入口。
我意识到自己手脚着地趴在一个狭小的通道里,通道挂在一间大房间的天花板下。通道的尽头消失在一个活动板后,但是透过网格状的地板,我能看到大约两百个十二星的宋记服务员,排队站在一个有闸门的栅栏里,等着通过单向旋转的闸门。幼娜、花顺、马尤达、星美,还有一些面孔是宗庙广场餐厅里没有用过的细胞株。在宋记的穹顶大厅外面看到我的姐妹们,简直像做梦一样。他们唱着宋记的赞美诗,一遍又一遍;背景的液压机械给这恶心的旋律伴奏着低音。但是她们听起来多么欢快!宋记终于还清了投资。前往夏威夷的航行已经起程,她们在乐园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你听起来好像还是很羡慕他们?
从悬挂通道看着她们,我当然羡慕她们对未来的坚定信念。大约过了一分钟,一个队伍前头的助理领着下一个服务员走进了金色的拱门,姐妹们鼓起了掌。那个幸运的十二星服务员回头向她的朋友们挥着手,然后穿过拱门,她看到了我们都在三维影像里见过的豪华舱室。闸门转动一格,克隆人们前进一格。看了几次这样的过程以后,海柱碰了碰我的脚,示意我沿着通道往前爬。穿过盖板,进入下一个房间。
你们不怕被看见?
不会。明亮的吊灯挂在通道的下面,所以从闹哄哄的准备室里是看不见我们的。何况,我们不是入侵者,而是进行维修的技术员。下一个房间实际上很小,跟这个牢房一样。歌声和喧闹声没有了,安静得让人害怕。一行塑料椅子放在一个平台前面;椅子上方,从天花板的一条单轨垂下一个体积庞大的头盔装置。三个穿着宋记的鲜红衣服的助理把那个服务员领到椅子上。一个助理解释说头盔会去除她的项圈,就像多年来宋老爹在晨祷时保证的那样。"谢谢您,助理。"兴奋的服务员唠叨着说,"噢,谢谢您!"
头盔被套到了星美的头和脖子上。那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了这个房间的门的数目很奇怪。
怎么"奇怪"?
只有一扇门:从准备室进来的那个入口。前面的那些服务员怎么离开的?头盔里传来刺耳的啪嗒声,重新吸引了我对那个平台的注意力。那个服务员的头不自然地垂在那里。我看到她的眼球往后转动,把头盔装置连到单轨的那根带电缆的绳子变直了。让我恐惧的是,那个头盔往上升了,那个服务员坐直了,然后被吊得双脚悬在空中。她的躯体似乎跳了一会舞,那僵住的充满期望的微笑由于脸部承受的一些重量被绷紧了。与此同时,在下面,一个工人用真空吸尘器清理着塑料椅子上的失血,另一个把它擦干净。那个单轨下的头盔把货物传送到跟我们平行的位置,穿过一个活动门,消失在下一个房间。一个新的头盔被放低到塑料板凳的上方,那三个助理已经在安排下一个兴奋的服务员坐下。
海柱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那些人你无法拯救,星美。她们上船的时候就注定了会死。"实际上,我想,她们在培育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会这样死了。
另一个头盔啪嗒锁住了。这个服务员是一个幼娜。
您可以理解,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感受。
最后,我尽力服从海柱,沿着通道爬过一块隔音板,来到下一个房间,这里,那些头盔把尸体扔进一个巨大无比的亮着紫色灯光的洞穴;它至少占了宋记方舟体积的四分之一。我们进到了内部,温度急剧降低,机器的轰鸣声差点震破我们的耳膜。一个屠宰场的生产线出现在我们面前,工人们挥舞着剪刀、锯刀以及各种切割、剥皮、绞碎的工具。工人们被血浸透了,从头到脚。我应该恰当地称这些工人为屠夫、他们剪断项圈、剥掉衣服、刮毛、剥皮、割掉手脚、切肉、挖掉内脏……排水管排掉血……那噪音,你可以想象,档案员,震耳欲聋。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屠宰的目的是什么?
公司制的经济学。基因工业需要数量巨大的液态生物物质,用于培育箱,但是最重要的是,为了生产速扑。还有什么比循环利用到了工作年限的克隆人更廉价的蛋白质供应呢?此外,剩下的"再生蛋白质"用于生产宋记的食品,给内索国各地的消费者食用。这是一个完美的食物循环。
你描述的东西难以想象,星美-451。屠杀克隆人,以便给餐馆供应食物和速扑……不。这样的指控太荒谬了,不,这太过分了,不,这是亵渎!作为一个档案员我不能否认你看见了你觉得震惊的,但是作为一个公司国的消费者,我不得不说,你看到的肯定,肯定是一个联盟会的……阴谋,专门为你设置的阴谋。这样的屠杀不可能被允许存在!敬爱的主席绝对不会允许!"主体"会把宋记的全体上等人在灯塔里蒸发掉!如果克隆人没有在退休社区享受他们工作的回报,整个金字塔就是……最无耻的背信忘义。
生意归生意。
你所描述的不是"生意"而是……工业化的犯罪!
你低估了人类制造这些罪恶的能力。想一想。你看过那些三维影像,但是你亲自去过哪个克隆人养老村吗?我把你的沉默理解为没有。你认识任何去过的人吗?还是没有。那克隆人退休以后去哪里?不仅是服务员,还有每年数十万到达工作年限的克隆人。他们现在应该能形成好几个城市了。但是这些城市在哪里?
这种规模的罪行不可能在内索国扎根。哪怕克隆人也有定义明确的权利,由主席保障的权利!
权利会遭到破坏,就像每块石头都会受到侵蚀一样。我的第五条宣言提出,即使在古老的部落制度中,对他人的无知会导致恐惧;恐惧导致仇恨;仇恨导致暴力;暴力导致更多的暴力,直到仅有的"权利",仅有的秩序,成为最强者的任意决定。
在公司制中,一切"主体"就是……"主体"的决定是把克隆人阶层精确地消灭。
但是关于乐园的三维影像呢?你自己也在宗庙的宋记看过。这是证明。
乐园是一个在纽埃多用电脑制作的模拟世界。它不在真正的夏威夷或任何地方。实际上,我在宋记的最后几个星期,似乎乐园的几个场景在重复。同一个花顺在同一条沙路上跑向同一个石头池。我的没有升级的姐妹们没有注意到,我当时也怀疑自己,但是现在有了解释。
你的证词必须维持原话,但我表示抗议。我--我们得继续……这样的屠杀你看了多久?
我记不清楚了。也许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我记得海柱领着我穿过就餐区,呆滞麻木。纯种人在打牌、吃面、抽烟、用索尼、开玩笑,过着平常的日子。他们怎么可以知道船底发生的事情还能……坐在那里,漠不关心?似乎被处置的不是活生生的克隆人而是腌制的沙丁鱼?他们的良心为什么不会呐喊结束这种丑恶?那个留胡子的保安眨了眨眼睛,说:"早日再来,宝贝。"
在回旅馆的地铁里,看着摇晃的乘客,我"看到"单轨下的尸体。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在行刑室被吊起来。在房间里,海柱没有开灯,他只是把百叶窗拉起了几厘米,让釜山的灯光冲淡黑暗,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烧酒。我们没有交谈。
在所有的姐妹中,只有我看到了真正的乐园并且活了下来。
我们做爱乏味而笨拙,也必须即兴发挥,但那是活着的感觉。海柱背上的一滴滴汗珠是他给我的礼物,我用舌头收获着它们。之后,这个小伙子紧张地抽了根万宝路,没有说话,好奇地研究着我的胎记。他在我的胳膊上睡着了,压得我很疼。我没有叫醒他。痛变成了麻木,麻木变成了刺痛,我才慢慢抽出了胳膊。我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纯种人各种天气都会感冒。城市快要宵禁了。随着广告和灯光熄灭,灰蒙蒙的灯光暗了下来。最后一队中的最后一个服务员应该也已经死了。处理流水线应该已经清洁完毕,变安静了。那些屠夫,如果他们是克隆人,会在宿舍里,如果是纯种人,会在家里,跟家人在一起。明天,金色方舟将出发去一个新的港口,回收将重新开始。
大约零点我服用了速扑,跟海柱一起盖着毯子,他的身体很暖和。
联盟会让你看金色方舟上的事情,却没有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你难道不觉得愤怒吗?
他们能用什么词描述呢?
早晨起了闷热的薄雾。海柱冲了个澡,然后狼吞虎咽吃了一大碗米饭、腌白菜、鸡蛋和海带汤。我洗了碗。我的纯种人情人坐在桌子对面。从走进那个蛋白质提炼生产线到现在,我第一次开口了。"必须毁掉那艘船。内索国每一条这样的船都必须沉掉。"
海柱说是的。
"建造这些船的船坞必须拆毁。产生这些船和船坞的制度必须解体。允许这种制度的法律必须清除、重建。"
海柱说是的。
"内索国每个消费者、上等人和'主体'必须懂得克隆人也是纯种人,不论他们是在培育箱里还是在母体里生长。如果劝说没有效果,升级的克隆人必须跟联盟会一起作战,去实现这个目标。不论需要使用什么力量。"
海柱说是的。
"升级的克隆人需要一个守则,来明确他们的理想,抑制他们的愤怒,引导他们的精力。联盟会是否愿意--是否能够培育这样一个守则。"
海柱说:"这正是我们一直等待的东西。"
在审判你的时候,很多的专家证人否认"宣言"是一个克隆人的作品,不管有没有升级,还宣称是联盟会或者某个信奉废奴主义的纯种人替你捉刀的。
拒绝接受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专家们"可真懒惰!
我,一个人,花了三个星期,在釜山外的乌苏道,一个与外界隔绝,俯瞰洛东河口的上等人别墅里,写成了"宣言"。在写作期间,我咨询了一位法官、一位基因组学家、一位句法学家和安高·阿比斯将军。但是"宣言",这份升级的守则,其中的逻辑和伦理--在审判我的时候,被控告是"所有异端中最丑陋的罪恶"--是我头脑的产品。档案员,生成这个产品的就是今天上午我对你叙述的经历。没有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生活。我的"宣言"在幼娜-939被击毙的那一刻萌芽,在甫叔和方那里生长,在梅菲和庙里的住持的指导下巩固,在宋记的屠宰轮上诞生。
在写完不久你就被捕了?
当天下午。一旦我的作用起到了,统一部就没有必要让我自由逃脱了。为了媒体,我的被捕被戏剧化了。我把我的索尼上的"宣言"交给海柱。我们最后一次看着对方,此时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我知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也许,只有他知我知。
在别墅附近,一群野鸭在污染中活了下来。流氓基因让它们有一种它们的纯种祖先没有的活力。我想,我感到自己跟它们有些相似。我喂它们面包,看着它们踩水,明镜一般的湖面泛起涟漪。我回到屋里准备看戏。统一部没有让我等太久。
六架飞机偷偷飞到水面的上空,一架降落在花园里,警察们跳了出来,手持柯尔特,朝我的窗户匍匐前进,不停地打着手势,虚张声势。我把门窗都开着,但是抓捕者们策划了一次壮观的包围:用了狙击手、喇叭筒,还爆破了一堵墙。
你在暗示你早就知道这次袭击,星美?
一旦我完成了我的"宣言",下一步必然是被捕。
什么意思?什么的下一步?
戏剧制作的下一步,从我在宋记当服务员的时候就开始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那发生的一切算什么?你是说你坦白的一切都是按照剧本进行的?
那些关键的事件,是的。有的演员没有意识到。比如说,甫叔和那个女住持,但是主要演员都是教唆者。任海柱和梅菲博士当然是。你没有在情节里发现破绽?
比如说?
元-027是跟我一样的升级者。我真的是唯一吗?你自己也说,联盟会真的愿意让他们的秘密武器冒险穿过整个公司国?权监工在斜拉桥上谋杀克隆人琪琪田光,显示纯种人的残忍,是不是太巧妙了些?时机是不是把握得太恰当了?
但是希利呢,在你逃离泰莫山的那个晚上被杀死的年轻人?他的血可不是……番茄酱!
确实不是。那个可怜的理想主义者,在统一部的迪斯尼里,是可以被牺牲的。
可是……联盟会?你是说连联盟会都是为了你的剧本虚构的?
不是。联盟会在我之前就存在,但是它存在的目的不是煽动革命。首先,它能够吸引像希利那种对社会现状不满的人,让他们待在统一部能看到的地方。其次,它给内索国提供了敌人,任何一个等级社会为了维护社会团结,都需要一个敌人。
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统一部会大费用章上演一个虚假的……冒险故事?
为了制造这十年来的最大的审判秀。为了让任何一个内索国的纯种人都不信任任何克隆人。为了制造社会下层对新的克隆人的终结法案。为了让废奴主义无人相信。你可以看出来,整个阴谋取得了彻底的成功。
但是,如果早就知道这个……阴谋,为什么还要跟它合作?为什么让任海柱跟你走这么近?
为什么殉道者会跟背叛他的人合作?
告诉我。
看一个游戏不仅要看一局的输赢。我是说我的"宣言",档案员。媒体把我的守则传遍了内索国。现在,公司国的每一个儿童都知道我的十二条亵渎的言论。我的看守甚至告诉我,已经有传言说要设立一个全国性的"警戒日",以对付那些流露出"宣言"所说迹象的克隆人。我的想法已经被复制了十亿倍。
但为了什么目的?某个……未来的革命?永远都不会成功。
就像塞内加警告过尼禄:不论你杀死我们多少人,你永远无法杀死你的继承者。好了,我的故事结束了,关掉你的银色记录仪。两个小时后警察会送我进灯塔。我要主张我最后的请求。
……说吧。
你的索尼和使用密码。
你想下载什么?
一部我曾经开始看的迪斯尼,另一个时代的一夜之前。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1)

"卡文迪什先生?醒了吗?"慢慢进入视线的是趴在奶油上的一根弯弯曲曲的甘草糖。数字5。11月5日。我的下身怎么这么疼?是个恶作剧?上帝啊,我的命根子里竟然插着根管子!我挣扎着想解脱,但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上面有个瓶子,瓶子里的东西流进一根管子,这根管子里的东西流进我胳膊上的针管,针管里的东西流进我的体内。一张僵硬的女人脸,梳着内鬈发型。"啧啧。还好你在这儿摔倒,卡文迪什先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我们当初让你在荒地里乱走的话,你早就死在一条小沟里了!"
卡文迪什,一个熟悉的名字。卡文迪什,这个"卡文迪什"是谁?我在哪儿?我想问问她,但是我只能像一只从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的尖塔上被扔下来的彼得兔一样发出些尖叫声。黑暗又笼罩了我。感谢上帝。
数字6。11月6日。我之前在这里醒来过。一张画着茅草屋的画。文字是凯尔特语或德鲁伊语。命根子上的管子不见了。有东西发臭了。什么东西?我的小腿被吊了起来,而且我的屁股蹭着一块又冷又湿的布。粪便、排泄物、腻歪人的东两,黏糊糊的弄得到处都是……屎。我是不是坐在一管子这东西上面了?哦。不。我怎么成了这样子?我想把布弄开,但是身子只会发抖。一个闷闷不乐的机器人检查我的眼睛。是个被抛弃的恋人?我担心她要亲我。她患有维生素缺乏症,应该多吃点水果和蔬菜,她的口气太难闻了。但是至少她还能控制她的运动机能。至少她能用厕所。睡眠,睡眠,睡眠,快来让我解脱。
说话,记忆。没有,一个字儿也没有。我动动脖子。哈利路亚。蒂莫西·朗兰·卡文迪什可以使唤他的脖子了,而且也已经想起了他自己的名字。11月7日。我回忆起有昨天这么回事,也知道会有明天。时间,不是箭,不是回飞棒,而是一架六角形的手风琴。褥疮。我在这儿躺了多少天了?算了。蒂莫西·卡文迪什有多大了?五十?七十?一百?你怎么会连年龄都忘了?
"卡文迪什先生?"脏兮兮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张脸。
"厄休拉?"
这女人看着他,说:"厄休拉是你的夫人吧,卡文迪什先生?"别相信她。"不,我是贾德夫人。你患了中风,卡文迪什先生。你明白吗?非常轻微的中风。"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努力想说话。说出来却成了"人一窝一日一欧一耳"。
她轻轻地说:"那就是为什么一切都乱七八糟的原因。但是别担心,阿普伍德医生说我们恢复的非常好。可怕的医院我们可不去!"中风?两个中风的人?我中风了?马果·洛克曾经中风过。马果·洛克是谁?
你们这些人都是谁?记忆,你个老王八蛋。
我说的那三个小插曲是为了那些还没有因大脑毛细血管爆裂而精神崩溃人着想。再还原蒂莫西·卡文迪什的样子,是一件托尔斯泰式的编辑工作,即使是对于曾经把九卷本的《怀特岛口腔卫生故事》缩写成区区七百页的东西的人也是如此。记忆总是拒绝对号入座,或者对上了却又脱落了。即便是数月之后,我怎么知道自己的某个主要部分是不是还没找回来?
我的中风相对较轻,没错,但是之后的那个月是我这一辈子最难受的。我说话像个麻痹症患者。胳膊没知觉。我不能自己擦屁股。我意识模糊但却意识到自己的愚笨和羞愧。我没有勇气问医生或诺克斯修女或贾德夫人"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吗。"、"我离开这儿之后去哪儿"。
我执意要找莱瑟姆夫人。
够了!一个卡文迪什倒下去了,但是他永不言败。当《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被拍成电影时,我建议你,我想象中亲爱的导演大人,一个热情的,穿着圆翻领毛衣,叫拉斯的瑞典人,用蒙太奇手法把那个十一月刻画成为大战前正在训练的拳击手的日子。真正的硬汉卡文迪什打针时一点都不发抖。充满好奇心的卡文迪什重新找回了语言能力。勇猛的卡文迪什再次被阿普伍德医生和诺克斯护士驯化。助行器上的约翰·韦恩(注:美国西部牛仔电影明星,在二百多部电影中扮演了无数令人难忘的西部英雄。)·卡文迪什(我已经升级到用拐杖,我现在还用它。维朗尼卡说它让我看起来像劳埃德·乔治(注:(1863-1945)英国政治家。)),卡尔·萨根(注:(1934-1996)美国天文学家,科幻文学作家。)风格的卡文迪什,被困在了蒲公英的茸毛头里。卡文迪什因健忘症而麻木了,可以说他挺满足的。
然后,拉斯拨动了一根罪恶之弦。
十一月第一天(正在播出将临期日历(注:用来倒数基督降临日的特殊日历,现在通常是给小孩子用的。))的六点钟整点新闻刚开始。我自己就着淡炼乳吃了捣烂的香蕉,一点都没掉在围兜上。诺克斯护士走过去了,我的室友也陷入沉默,像鹰的影子笼罩下的鸣鸟。
一瞬间,我记忆的贞操带一下子打开了,脱掉了。
我宁愿它还是锁着。我在奥罗拉之家的"朋友们"都是老态龙钟的乡巴佬,他们玩拼字游戏的时候用让人吃惊的拙劣手段出老千。他们对我好只不过是因为在这个行将就木之人的王国里,最虚弱无力的人不过是对抗不可征服的元首的普通马其诺防线。我已经被报复我的哥哥囚禁了一个月,全国范围内的搜寻行动显然还没有开始。我不得不实施自己的逃跑计划,但如果全力跑五十码要花十五分钟的话,怎么能比那个变异的管理员威瑟斯跑得还快呢?如果我连自己的邮编都记不起来,如何骗得过像《企业佣兵》(注:一部描述犯罪和暴力的漫画作品。)里的人物的诺克斯?
噢,恐怖,恐怖。捣碎的香蕉泥堵住了我的喉咙。
* * *
我又恢复了理智,我观察了人、自然和野兽在十二月的固定行动模式。池塘在十二月的第一周里结冰,而后讨厌的鸭子在上面溜冰。奥罗拉之家早上是冰窖,傍晚是火炉。护理员迪尔德丽是中性人,这也不足为奇,在灯具之间扯金属线都不会触电而死。绉纸包着的一个桶里有一棵塑料树。温德林·本丁克斯用纸环串了一串驱动链一样的东西,行尸走肉们蜂拥过去,他们谁都不顾这种形象有多可笑。它们都吵着要打开将临期日历上的窗户,好像这个本丁克斯赋予的权利是女王在发濯足仪式(注:基督教圣周中周四洗脚的仪式,用以纪念最后的晚餐时耶稣为门徒洗脚。)的救济金一样:"各位,伯金夫人找到了一个胖乎乎的雪人,真是太棒了,不是吗?"做诺克斯护士的看门狗是她和沃劳克·威廉赖以生存的工作。我想起了普里莫·莱维(注:(1919-1987)意大利籍犹太化学家和作家,大屠杀的幸存者。)的那部《被吞没和被拯救的》。
阿普伍德医生是"无知笨蛋"奥斯卡金像奖的获奖者之一,在教育管理、法律或医学领域你都能发现这样的人。他一周来奥罗拉之家两次而且如果五十五岁左右他的事业还是没能达到他的名字所预言的向上天命,那他的命运就落在我们手里了,我们是通往所有"康复使者"之路的路障,恶心的人。我一见到他就知道他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兼职擦屁股的人、打扫厕所的人和又脏又油的厨师也都不会是,突然指责他们的一个过错就会威胁到他们崇高的社会地位。
不,我真的是被牢牢困在奥罗拉之家了。一座没指针的钟。"自由"是我们的文明发出的愚昧的叮当声,但是只有那些被剥夺了自由的人才会对它稍微有一点感觉:这东西实际是什么。
我们的救世主生日前几天。私立学校的一些小家伙坐着小型面包车来唱圣歌。行尸走肉们也跟着一起唱,词都错了,还发出临终的喉鸣。吵闹声逼得我不得不出来,那连滑稽都算不上。我一瘸一拐地在奥罗拉之家走着,搜寻着失去的活力,每半个小时就得去趟厕所。(大家都清楚爱神维纳斯的器官是什么,但是兄弟们,农神的器官是膀胱)很多疑问一直阴魂不散。为什么登霍尔姆为了把我当成孩子对待,把最后几个珍贵的铜板付给抓我的人?是不是乔治特老糊涂了,把多年前我们在忠诚大道上的那段简短的出轨经历告诉了我哥哥?这个陷阱是不是一个戴绿帽子的人的复仇,
*
妈妈以前常说,在离你最近的那本书里总能找到逃跑的方法。唉,妈妈,不,不完全是那样。你喜爱的以大号字印刷的,讲穷人、富人和伤心之人的长篇故事也不算是有效的伪装,它们也无法使您免于遭受生活这台网球发射器对您投射出的苦难的侵袭,不是吗?但是,妈妈,您说的还是有道理。书本不会给我们提供真正的逃跑方法,但是它们能防止我们想事情想得把自己的皮都抓破。上帝知道,在奥罗拉之家除了读书,我没其他事情做。我奇迹般地恢复的第二天就拿起了《半衰期》,而且不可思议地开始怀疑希拉里·v·哈什到底有没有写过能出版的惊险小说了。我想象着时髦的黑色和青铜色印刷的《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摆在乐购的收银处卖;接着是《第二个谜》,然后《第三个谜》。女王温(温德林·本丁克斯)用一根削好的铅笔换来一声生硬的奉承(如果你说你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皈依者,即使是开玩笑,传教士们也会那么温顺),于是我开始对这本东西进行从头到尾的编辑。有一两个地方不得不得去掉,比如影射路易莎·雷是罗伯特·弗罗斯特这个家伙的化身。太过于嬉皮士--瘾君子--新时代风格了。(我也有一处胎记,在左腋窝下面,但是没有情人把它比作彗星。乔治特给它起的绰号是"蒂莫的屎垞子")但总的来说,我的结论是这本关于初生牛犊对抗公司腐败的惊险小说有潜力。(菲力克斯·芬奇爵士的鬼魂发牢骚说:"但是那以前已经被重复了一百遍了!"--好像从阿里斯托芬(注:古希腊喜剧作家。)到安德鲁·劳埃德·韦伯(注:英国音乐剧作曲家。),就没有发生过重复一百遍的事情似的!艺术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以什么方式"!)
对《半衰期》的编辑工作碰到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在读到路易莎·雷被从桥上撞下去的时候,该死的手稿就没了。我撕扯着头发,捶胸顿足。是不是压根就没有第二部分?它是不是塞在希拉里·v位于曼哈顿的公寓中的一个鞋盒子里?是不是还躺在她富有创造力的子宫里?我又搜了我的公文包最隐蔽的几个旮旯,找那封附信,二十遍了,我还是把它落在海逸市场的办公室套房里了。
其他文学作品选择不多。沃劳克·威廉告诉我说奥罗拉之家曾经吹嘘有一处图书馆,现在已经被封存了。("对普通人来说杰里视觉公司(注:主要生产游戏的多媒体公司。)真实得多,那是从这件事总结出的结论。")我需要一顶矿工安全帽和一把该死的锄头才能找到这个"图书馆"。它在一条过道的尽头,被堆得高高的世界大战纪念牌匾堵住了,牌匾上写着《为了忘却的记忆》。灰尘又厚又干燥,而且分布均匀。一书架过期的《如是英国》的杂志,一打赞恩·格雷(注:美国近代作家。)的西部小说(大字号印刷版),一本名为《请不要给我吃肉!》的烹饪书。还有《西线无战事》(很久以前,一个很有创意的学生在页面的角上画了用鼻子自慰的棍子人卡通片--现在它们在哪儿?)和《空中的美洲虎》,由"美国一流的军事悬疑作家"创作的平淡的直升机驾驶员故事(但是,我偶尔得知,这本书是在他的"指挥中心"里请人代写的--我怕被人索要法律赔偿,所以不会指出来具体是谁),说实话,其他的就都狗屁不是了。
我全拿上了。对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土豆皮都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厄尼·布莱克史密斯和维朗尼卡·科斯特洛走了进来,你的时间到了。厄尼和我以前也有快乐时光,如果不是这些异见者,诺克斯护士今天还会给我下药把我毒翻,一个阴沉的下午,当行尸走肉在准备着"大眠"的时候,工作人员在开会,唯一干扰奥罗拉之家的酣睡者们的动静是一场世界摔跤联盟的比赛,"肥罗一号"方特勒罗伊对"发送者"。不同寻常的是,我发现一个粗心的人让前门虚掩着。我偷偷地出去执行一次侦察任务,事先想好了一个借口就说是头晕想呼吸新鲜空气。寒冷灼伤了我的嘴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恢复的这段时间,我失去了皮下脂肪;我已经从准相福斯塔夫(注:莎士比亚名著《温莎的风流娘们》中的一个爱吹牛的骑士。)的体型缩水成兰开斯特公爵(注:形容消瘦之人。)的一样了。自从六七周前的那次中风起,这是我第一次在户外历险。我绕着内圈走了一圈,发现了一处老建筑的废墟,然后费力地穿过无人修剪的灌木丛,走到周围的砖墙那儿,看看有没有洞或者裂缝。特种航空部队的工兵或许用一根绳子就能爬过去,但一个患有中风的病人用一根拐杖估计不行。我路过的时候,有一堆堆被风侵蚀吹积形成的黄褐色的树叶。我来到大铁门处,开关都是通过时兴的电子气压装置控制的。该死的,他们甚至还有监视探头和双向寻呼机这种玩意儿!我想象着诺克斯护士跟可能成为这里的居民的孩子们(我差点写成"父母")吹嘘说,多亏这些高科技的监控措施,他们能睡得非常安稳,意思当然是说"按时付给我们钱,你将连声小鸟叫都听不到"。不是好兆头。赫尔在南面,一个强壮的小伙子沿着有电线杆的岔道走也要走上半天。只有迷路的度假者才可能蹒跚地跨过这个地方的大门。沿着车道往回走,我听到一辆红色木星大型越野车,刹车时轮胎和喇叭发出尖叫声。我往边上靠了靠。开车的人是一个健壮如牛的家伙,整个人包在有风帽的粗呢大衣里,为穿越极地的募集资金的人喜欢穿的那种。这辆越野车在碎石路的前门台阶处又一次紧急刹车,司机摇晃着去了接待处,像《空中的美洲虎》中的王牌飞行员。回正门的路上,我路过锅炉房。厄尼·布莱克史密斯伸出头来:"要不要来点儿烈酒,卡文迪什先生?"
不需要问我第二次。锅炉房里一股肥料味,但是被煤炉烘烤得挺暖和。米克斯先生正坐在装煤的麻袋上,发出婴儿般满足的声音,他是这里的老住户了,地位堪比此地的吉祥物。厄尼·布莱克史密斯是那种你第二眼才会注意到的安静的人。这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苏格兰人和一个叫维朗尼卡·科斯特洛的女士为伴,据传后者曾拥有爱丁堡历史上最好的帽子店。这对夫妇的举止让人联想到契诃夫小说风格的旅馆里寒碜的客人。厄尼和维朗尼卡尊重我想成为一个可怜家伙的愿望,所以我也尊重他们。他从一个煤斗里拿出一瓶爱尔兰麦芽威士忌:"如果你在想不用直升机从这里出去,就是犯傻了。"
没理由泄漏任何事。"我吗?"
我的装模作样被厄尼一下子看破了。"找个凳子坐。"他跟我说,面色冷酷却也心照不宣。
我坐下。"这里挺舒服。"
"我很久以前曾是个有执照的锅炉工。我免费提供服务,所以这里的管理人员对我自己享有的一两个小小的特权视而不见。"厄尼慷慨地往塑料大口杯里倒了双份。"一口干了。"
久旱逢甘露!仙人掌开花了,印度豹又跑起来了!"你从哪里搞到这东西的?"
"煤商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真的,你要小心点。威瑟斯三点三刻出来到大门这里拿每天第二次邮递的东西。你可不想让他逮着你正在密谋逃跑计划。"
"听起来你消息很灵通。"
"我还是个锁匠,那是参军后的事了。在保安的圈子里你会接触到类似的犯罪。猎场看守人和偷猎者的那些事。得提醒你,并不是说我自己干过什么违法的事,我可是光明磊落。但是我知道四分之三以上的越狱行动是彻底失败的,因为所有的心思--"他点着自己的太阳穴,"都花在逃跑这件事上了。外行说策略,内行说供给。比如说吧,那个看起来挺新鲜的门,上面的电子锁,如果我想,蒙上眼睛都能把它打开,但是门另外一边有什么交通工具?钱?藏身之处?你看,没有后勤保障,你能去哪儿?只有死路一条,五分钟后就会躺在威瑟斯的货车车斗里。"
米克斯先生挺了挺侏儒般的身子,挤出了他还能记得的仅有的两个别人能懂的词:"我知道!我知道!"
在我弄明白厄尼·布莱克史密斯是在提醒我还是试探我之前,维朗尼卡从里侧的门里走进来,戴着一顶帽子,它的红色能把冰都融化了。我勉强控制自己,没有鞠躬:"下午好,科斯特洛夫人。"
"卡文迪什先生,幸会。这么刺骨的天还出来闲逛?"
"在侦察,"厄尼回答说,"为他一个人的逃跑行动委员会侦察。"
"哦,一旦你加入了老年人的行列,这个世界就不想让你回归了。"维朗尼卡坐在一张藤椅上,小心地正了正帽子,"我们--我的意思是所有上了六十岁的人--光是活着就犯下两条罪过。一条是速度过慢。我们开车太慢,走路太慢,说话太慢。这个世界会和各种各样类型的独裁者、变态、毒枭打交道,但要被拖慢速度它可无法忍受。我们的第二条罪过是成为一般人的死亡象征。只有我们彻底消失,他们才可以因为和我们脱离干系而眼睛放光,过得舒服。"
"维朗尼卡的父母一辈子都是知识分子。"厄尼有点骄傲地提了下。
她温柔地笑了:"就看看探视时间来这儿的人吧!他们需要接受休克疗法。为什么他们喋喋不休地说'心多老,人就有多老'这些哗众取宠的废话?真是的,他们想糊弄谁啊?不是我们--只能糊弄他们自己!"
厄尼总结说:"我们上了年纪的人是现代的麻风病人。事实就是如此。"
我反对说:"我可不是被抛弃的人!我有自己的出版社,而且我需要回去工作。虽然我不指望你们相信我,但是我是被强迫关在这里的。"
厄尼和维朗尼卡用他们的暗语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现在是个出版商?还是以前,卡文迪什先生?"
"现在是。我的办公室在海逸市场。"
"那么,"厄尼聪明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对,那是问题所在。我的故事虽然听起来不像是真的,我还是详细把它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厄尼和维朗尼卡像成年人一样听得认真明白。米克斯先生睡着了。我讲到我中风的时候,外面一声喊叫打断了我。我以为是一个行尸走肉病情发作,但是通过门缝我看到那个红色木星的司机在冲着他的手机大喊。"为什么要找麻烦?"沮丧扭曲了他的脸。"她现在都云里雾里了!她以为现在是1966年!……不,她不是装的。你会为了挨踢尿湿短裤吗?……没,她没有。她以为我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她说她根本没有儿子……说的没错,是恋母情结……对,我又说了一遍。三遍……详细说了,是的。如果你觉得你能做得更好,那自己来试试……唉,她也从来不喜欢我。但把香水带来……不,给你用。她身上有股臭味……她身上还有什么地方能发臭?……他们当然做了,但是很难保持,它就……一直往外流。"他上了越野车,沿着车道呼啸而去。我的确闪过一个念头,在大门关上之前,跟在车后面飞快跑过去,但是接着我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年龄。况且,监视摄像头会拍到我,然后威瑟斯在我拦住任何一个人之前就会把我接回去。
"那是霍切奇斯夫人的儿子,"维朗尼卡说。"她是个好心人,但是她儿子,呵,可不是。你可不是因为人好才拥有利兹和谢菲尔德一半的汉堡专营权的。家里一点都不缺钱。"
一个迷你型的登霍尔姆。"哎,至少他还来看她。"
"告诉你为什么。"这位老夫人闪过一道迷人、淘气的眼神,"霍切奇斯夫人听说他要打算把她送到奥罗拉之家时,把最后剩下的所有传家宝都塞到一个鞋盒子里埋了起来。现在她记不起来埋在哪儿了,或是她记得但就是不说。"
厄尼把最后几滴麦芽威士忌均分:"他居然离开的时候把钥匙留在打火开关里,这让我很光火。每次都是。在外面的真实世界里他决不会那样做。但是我们那么衰弱,毫无恶意,他来探视的时候甚至都不用担心。"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2)

我想问问厄尼为什么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但觉得这样会讨人嫌。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多余的字儿。
我每天都去锅炉房看看。威士忌的供应时有时无没规律,但玩伴总是有的。米克斯先生的角色是漫长婚姻生活里当孩子离开家后的一条黑色拉布拉多犬。厄尼会根据他对生活、时代和奥罗拉之家的风土人情的观察做出讽刺的诠释,但是他老婆(事实上的)可以谈论普天下的大部分话题。维朗尼卡收集和保存着大量算不上是明星的亲笔签名照。她博览群书,能够欣赏我的文学才智,但是读得还不够多,无法知道我引经据典的出处。我喜欢女人的这一点。比如,我可以跟她说"幸福和快乐之间最显著的区别是,幸福是固体而快乐是液体",因为她不知道j·d·塞林格(注:美国作家,《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所以很安全,我让人感觉很睿智,有魅力,而且,是啊,甚至是青春焕发。我感觉厄尼总在我炫耀的时候观察我,但这是干吗?我想。男人是要打情骂俏的。
维朗尼卡和厄尼是幸存者。他们提醒我奥罗拉之家的危险之处:小便和消毒剂的臭味、拖着脚走的行尸走肉,诺克斯的心术不正和饮食,这些重新定义了"平常"的概念。一旦任何暴政被接受为"平常",按维朗尼卡的话说,那它的成功就有保证了。
多亏她,我的想法又变得非常活跃。我剪了鼻毛,还从厄尼那儿借了些鞋油。"每天晚上把皮鞋擦亮,"我家老头以前经常说,"你就不会比任何人差。"我回头一看,厄尼忍受了我的装腔作势,因为他知道维朗尼卡不过在迁就我。厄尼这辈子从来没读过一本小说--"我总是听收音机"--但是看着他又一次慢慢启动这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供热系统时,我总是感到自己很肤浅。看太多小说会让你变成个瞎子,这有道理。
我谋划好了我的第一个逃跑计划--计划简单得连个名字都很难起--单独行动。它需要决心和一点儿勇气,但是不需要动脑子。晚上用诺克斯护士的办公室里的电话在卡文迪什出版社的录音电话上留言。给莱瑟姆夫人发紧急求救信号,她外甥是个粗野的年轻体育迷,开一辆庞大的福特卡普里跑车。他们来到奥罗拉之家;在警告和抗议之后我坐进车里;外甥驾车离开。搞定。12月15日晚上(我猜),我早上睡到自然醒,时间还早,穿上我的晨袍,自己来到昏暗的走廊。(从我开始装睡,我的门就一直没有上锁)除了鼾声和暖气管的声音外一片沉寂。我想起了希拉里·v·哈什笔下的路易莎·雷在天鹅颈-b周围的秘密行动。(瞧我的双光眼镜)接待室看起来没人,但我还是像突击队员一样爬过去,身子不能高过办公桌,然后再自己直起身--这决非易事。诺克斯办公室里的灯关着。我试了下门把手,好,开了。我溜了进去。从缝里射进来的光亮正好能让我看得见东西。我拿起话筒,拨了卡文迪什出版社的号码。我没能接通我的录音电话。
"您无权拨打该电话号码。"放回电话听筒,检查一下号码,再试一次。
心灰意冷。我做了最坏的设想,霍金斯兄弟一把大火把那个地方烧了,连电话都给烧化了。我又试了一次,无果。自从我中风之后,唯一能记起来的其他电话号码是我下一根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在电话铃让人紧张地响了五六声之后,乔治特,我的嫂子,以我熟悉的那种耍脾气不高兴的语调接了电话,老天爷,老天爷,我就知道。"已经过了睡觉时间了,阿斯顿。"
"乔治特,是我,蒂姆。让丹尼接电话,好吗?"
"阿斯顿?你怎么回事?"
"我不是阿斯顿,乔治特!我是蒂姆!"
"那让阿斯顿回来听电话!"
"我不认识阿斯顿!听着,你必须让我跟丹尼通话。"
"丹尼现在不能来接电话。"
乔治特连她的摇椅都没抓牢过,但是她听起来像是骑在彩虹上的牛仔。"你喝醉了?"
"只在有一个好酒窖的漂亮酒吧间里我才会喝醉。我受不了在酒馆里喝。"
"不,听着,我是蒂姆,你的小叔子!我必须跟登霍尔姆说话!"
"你听起来像是蒂姆。蒂姆?是你吗?"
"是的,乔治特,是我,而且如果这是个--"
"你可太古怪了,自己哥哥的葬礼都不来。全家人都是这么想的。"
天旋地转。"什么?"
"我知道你们因为各种各样的鸡毛蒜皮的事争吵过,但我的意思--"
我一下子瘫倒了。"乔治特,你刚才说丹尼死了。你说这个是认真的吗?"
"我当然是认真的!你以为我疯了?该死!"
"你再跟我说一遍。"我不禁失声,"丹尼--死了--吗?"
"你觉得我会编造这样的谎话吗?"
诺克斯护士的椅子因为背叛了主人和受到折磨而嘎吱嘎吱地叫着。
"怎么会,乔治特,看在上帝的分上,怎么回事?"
"你是谁?现在是半夜了!你到底是谁?阿斯顿,是你吗?"
我喉咙哽咽了。"蒂姆。"
"哦,你一直躲在哪块湿乎乎的石头下面藏着哪?"
"喂,乔治特。丹尼怎么--"说出来尤其让人心痛,"过世的?"
"给他的宝贝鲤鱼喂食的时候。我正在往脆饼干上抹嫩鸭肉酱做晚饭。我去叫丹尼的时候,他在池子里漂着,脸朝下。他可能在那儿已经待了大约一天了,我不是他的保姆,你要知道。迪克西跟他说过让他少吃盐,他家遗传中风。哎,别霸占着电话,让阿斯顿来听。"
"听着,现在谁在那儿?和你一起?"
"只有丹尼。"
"但是丹尼死了!"
"我知道!他在鱼池子里泡了足足有……几个星期了。我该怎么把他弄出来?听好了,蒂姆,行行好,给我带个大食品篮或者从福特纳姆和梅森食品店带些东西过来,好吗?我吃光了所有的饼干,所有的歌鸫把面包渣吃了,所以现在我除了鱼食和坎伯兰调味料以外,什么吃的也没了。阿斯顿自从把丹尼的艺术收藏品借去给他的估价师朋友看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而且那已经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应该是好几个星期以前了。煤气公司的人也已经切断了供应,而且……"
刺眼的光线照进我的眼睛。
威瑟斯堵在门口:"又是你。"
我一下子失去控制:"我哥哥死了!死了,你明白吗?一口气也没了!我嫂子疯了,而且她不知道要做什么!这是家庭紧急情况!如果你该死的身体里有根基督精神的骨头的话,你应该帮我解决这件该死的麻烦事!"
亲爱的读者,威瑟斯看到的只是一个住院的歇斯底里的家伙在午夜之后打骚扰电话。我冲着电话喊道:"乔治特,听我说,我困在赫尔的一家该死的疯人院里了,叫奥罗拉之家,你听明白了吗?赫尔的奥罗拉之家,看在上帝的分上,随便让那儿的什么人来救--"
一根肥硕的手指把我的电话挂断了。手指甲残缺不全还有淤伤。
诺克斯护士用力敲打着早餐锣,宣告着战争开始:"朋友们,我们拥抱在怀里的是一个小偷。"集合起来的行尸走肉们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像变干了的胡桃木一样的家伙使劲敲着勺子:"阿一拉伯人知道怎么处置他们。护士!在沙特就没有熟练的扒手,对吧?星期五的下午在停车场,砍掉!呃?呃?"
"我们这里有匹害群之马。"我发誓,这又是格雷贤男子学校的那一套,六十年了,换汤不换药。"卡文迪什!"护士诺克斯的声音像个玩具哨子一样发抖,"起立!"那些半死不活等着验尸的人穿着发霉的花呢套装和暗色短上衣,他们把头都转向我。如果反应得像个受害者,我就能决定自己的判罚。
很难再去关心那个了。我整晚眼都没合上过。丹尼死了。很可能变成了鲤鱼。"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女人,生活要分轻重缓急。御宝还完好地在伦敦塔里呢!我做的不过是打了一个重要的电话。如果奥罗拉之家有个网络咖啡屋,我很愿意发一封电子邮件!我不想吵醒任何人,所以我自作主张借用了电话。表示我最诚挚的歉意。我愿意付电话钱。"
"哦,你本来就该付。居民们,我们该怎么对待'害群之马'?"
温德林·本丁克斯站起来,用手指着说:"你真不要脸!"
沃劳克·威廉是第二个附和的人:"你真不要脸!"那些行尸走肉中会察言观色看得懂形势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加入进来。"真不要脸!真不要脸!真不要脸!"米克斯先生像赫伯特·冯·卡拉扬(注:(1908-1989)奥地利著名指挥家。)一样指挥着这场大合唱。我倒了杯茶,但是一把木尺把我手里的杯子打掉了。诺克斯护士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你做了亏心事,还胆敢转移视线!"
大合唱戛然而止,除了一两个散兵游勇。
我的指关节嘎嘣作响。愤怒和痛苦像打坐时敲的木鱼槌一样让我急中生智:"我怀疑好心的威瑟斯先生没告诉你,但是我哥哥登霍尔姆死了。是的,完全断气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自己打电话问。真的,我求你打个电话给他吧。我的嫂子情况也不妙,而且需要有人帮她安排葬礼的事情。"
"你闯进我的办公室里之前,你是怎么知道你哥哥已经死了?"
狡猾的两面派纳尔逊。她的十字架的小玩意让我灵机一动:"圣彼得。"
大坏蛋皱起眉来。"他怎么了?"
"在梦里他告诉我说登霍尔姆最近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给你嫂子打电话,'他说,'她需要你的帮助。'我告诉他使用电话违反奥罗拉之家的规定,但是圣彼得让我放心,因为诺克斯护士是个敬畏上帝的天主教徒,她不会觉得这样的解释好笑。"
公爵竟被这通胡言乱语给镇住了。("了解你的敌人"比"了解你自己"还重要)诺克斯快速考虑着几个可能:我是不是个怪人;喜欢妄想,并无大碍;实用政治主义(注:从实用而不是从道义或意识形态考虑出发的政治。)者还是真的梦到圣彼得了?"我们奥罗拉之家的规定是为了大家好。"
该巩固我的胜利的时候了:"那真是太对了。"
"我要跟主谈谈。在这段时间里--"她对饭厅的人宣布,"卡文迪什要接受察看,这件事决不能就此算完。"
小胜之后我在休息室打单人纸牌(是纸牌游戏,不是耐心的美德,决不是(注:英文中单人纸牌游戏和耐心是同一个词"patience"。))。自从我和x女士在廷塔杰尔(注:坐落在英国大西洋沿岸的村庄。)小村度过的那个运气不佳的蜜月之后,我还再没玩过这东西。(那地方就是个地下饮食店。到处是破烂的市建住房和卖神香的商店)我平生第一次看清单人纸牌的一个设计缺陷:结果不是在打牌的过程中决定的,而是游戏甚至还没开始,在洗牌的时候就决定了。那多没意思!
关键是它能让你分心。可分心也让人高兴不起来。登霍尔姆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但我还在奥罗拉之家。我给自己设想了一个新的最糟糕的情况:出于好心或者恶意,登霍尔姆通过他的一个秘密但不安全的账户建立了定期支付委托,支付我住在奥罗拉之家的费用。登霍尔姆死了。我逃离霍金斯兄弟的事高度保密,所以没人知道我在这儿。定期支付委托比它的制定者活得都长。莱瑟姆夫人告诉警察最后一次见到我时,我正要去见放高利贷的人。侦探们推测我当时被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贷款人拒绝了,然后乘上了一辆"欧洲之星"。所以,六个星期了,没人找我,连霍金斯兄弟都不找了。
厄尼和维朗尼卡来到我桌子前。"我用过那部电话查板球赛的比分。"厄尼心情不好,"现在晚上它要被锁起来了。"
"红桃j上面放黑桃10,"维朗尼卡建议说,"别担心,厄尼。"
厄尼没理她。"诺克斯会给你用私刑的,你要知道。"
"她能干什么?拿走我的麦片?"
"她会往你的食物里面加迷药!就像上次。"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记得上次你反对她的时候吗?"
"什么时候?"
"就是有个早上你正合时宜地中风那次。"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中风是……被人设计的?"
厄尼摆出一副十分生气的"醒醒,快醒醒"的脸色。
"噢,少胡说!我父亲死于中风,我兄弟很可能也死于中风。如果你非得发表你对事实的看法,说你自己的吧,厄尼斯特(注:"厄尼"的全称。),但是别把维朗尼卡和我扯进来。"
厄尼怒目圆睁。(保护神啊,把亮度调低点吧)"是啊。你觉得你很聪明,但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让人讨厌、自以为是的南方佬!"
"一个讨厌的人,别管是谁,总比一个没志气的人强。"我知道我会因为这句话而后悔。
"我没志气?我?你敢再那样说我一次吗,说啊。"
"没志气。"(噢,执迷不悟的魔鬼!为什么我会让你为我代言?)"我是这样想的。监狱外的真实世界让你害怕,所以才对它感到绝望。看见别人逃跑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因为那和你的临死之地的口味不一样。这是为什么你现在大发脾气的原因。"
厄尼的火气被彻底点着了:"我在哪儿死用不着你指手画脚,蒂莫西·卡文迪什!"(一个苏格兰人能把一个无比正派的名字变成一个用头撞击的动作)"你连一个中心花园都逃不出去!"
"如果你也有一个傻瓜看不懂的计划,说来我们听听。"
维朗尼卡试图调停:"好啦,你们!"
厄尼血直往上涌:"傻瓜是不是能懂要看他到底有多傻。"
"那可真是有趣的说教。"我的挖苦让我也讨厌,"你在苏格兰肯定是个天才。"
"不,在苏格兰,天才是一不小心把自己困在养老院的英格兰人。"
维朗尼卡把散落的牌聚拢起来:"你们俩有谁知道钟表纸牌(注:一种单人纸牌游戏玩法。)?你得把牌点加起来等于15才行。"
"我们要走了,维朗尼卡。"厄尼咆哮着说。
"不,"我站起来厉声说道,"我走。"我是为了自己好,我不想逼维朗尼卡在我们之间选择。
我发誓在我接到道歉之前不再去锅炉房。所以那天下午我就没去,还有第二天,第二天的第二天,我都没去。
整个圣诞周,厄尼都不正眼看我。维朗尼卡路过的时候冲我露出抱歉的微笑,但是她的忠诚也显而易见。事后再看,我真是昏了头了。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因为自己郁郁寡欢而破坏我唯一的友谊!我一直是个天生郁郁寡欢的人,这就很说明问题。闷闷不乐的人因为寂寞容易勾起幻想。幻想着在西二十三街的切尔西饭店,敲响某扇门。门开了,希拉里·v·哈什小姐见到我非常开心,她身上的长睡衣非常宽松,她像凯莉·米洛(注:上世纪八十年代红遍歌坛的澳洲玉女歌手。)般纯洁但是又像"罗宾孙夫人"乐队成员那样具有母狼般的野性。"我飞遍了全世界到处找你。"我说。她从迷你酒吧里为我倒了一杯威士忌。"成熟。丰润。酒不醉人人自醉。"接着那个淘气健壮的女人拉我到她凌乱的床边,在那儿我探寻着永恒青春的源泉。
《半衰期》的第二部分就放在床上面的架子上。我漂浮在高潮过后的死海之上,看着手稿,希拉里在冲澡。第二部分比第一部分还好,但是主人会教他的新助手怎么把它写成超凡脱俗的作品。希拉里把这部小说献给我,赢得普利策奖,在接受颁奖的致辞中表白说她的一切都归功于她的经纪人兼朋友、而且很多方面都像她父亲的那个人。
甜蜜的幻想。饮鸩止渴。
奥罗拉之家的圣诞前夜冷冷清清。我出来闲逛(通过交换得来的穿过温德林·本丁克斯办公室出来的特许),到大门看一眼外面的世界。我紧紧抓住铁门,从铁栏间望过去。(神啊,这真是现实的讽刺。《卡萨布兰卡》(注:1943年好莱坞电影。片中,在纳粹统治下,若从欧洲逃往美国,必须绕道摩洛哥城市卡萨布兰卡,这使这座城市的情势异常紧张。))我的视线在沼泽地上游移,停留在一堆坟冢上,一处废弃的羊圈里,盘旋在一座终于屈服,带上了德鲁伊教风格的诺尔曼式教堂的上空,跳到一座发电厂,掠过染黑了的丹麦人海来到汉伯桥(注:坐落于英格兰赫尔的全球第四大单索吊桥。),跟着一架军用飞机飞越波纹状的田野。可怜的英格兰,她的土地上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岁月在这里向内生长着,像我的脚指甲。监视探头对着我照。它真是无时无刻无所不在。我考虑结束和厄尼·布莱克史密斯之间的不愉快,即使仅仅是为了听维朗尼卡客气地说声圣诞节快乐。
算了。让他们两个都去死吧。
"鲁尼牧师!"他一个手里端着雪利酒,我把一只甜馅饼塞到他的另一只手里。圣诞树后面,恍若仙世的灯光把我们的面色都映成了粉红色。"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是什么请求啊,卡文迪什先生?"他是个一点都没有喜剧色彩的牧师。鲁尼牧师是个职业牧师,和曾经与我在赫里福德较量过的一个逃税的威尔士图画设计师简直一模一样,但是那是题外话了。
"我想请您帮我寄一张圣诞卡,牧师。"
"就这事儿啊?你请诺克斯护士帮忙的话,她肯定帮你办了吧?"
看来那个母夜叉也把他买通了。
"诺克斯护士和我在与外界通信方面的意见不是很一致。"
"圣诞节为我们在彼此间架起沟通的桥梁提供了个绝佳的机会。"
"圣诞节是个绝佳的机会,让打盹儿的狗继续打盹儿,牧师。但是我真的很想让我嫂子知道在我们的主生日时我挂念着她。诺克斯护士可能已经跟你提起过我亲爱的哥哥去世的事了吧?"
"无比悲痛。"他的确清楚圣彼得的事,"我很难过。"
我从夹克的口袋里抽出卡片。"我写的是寄给'照料者',不过是为了确保她能明白我的圣诞问候。她头脑--"我轻轻地敲敲脑袋,"不太正常,说这个我很难过。放这儿,让我把它放进你的法袍的兜里……"他扭动着身子,但是我逼他就范了。"我真是太幸运了,牧师,有我能信得过的朋友。谢谢您,衷心地谢谢您。"
简单,有效,神不知鬼不觉,蒂莫西·卡文迪什,你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新年到来之前,奥罗拉之家醒来就会发现我已经像佐罗一样脱身了。
厄休拉引诱我到她的衣橱里:"你一天也没变老,蒂莫,这个弯弯曲曲的家伙也跟以前一样!"她淡黄褐色的毛蹭着我的纳尼亚世界里那么长的街灯柱和卫生球……但是接下来,跟以前一样,我醒了,身上肿胀的附件和冗长的附录一样受欢迎、大有裨益。六点整。供热系统布置得像是约翰·凯吉(注:美国作曲家、作家与摄影家,亦为前卫派音乐家。)风格的作品,很前卫。脚指头关节处的冻疮火辣辣地疼。我想着过去的圣诞节,数目要比还没过的圣诞节多得多。
我还得忍受多少个早晨?
"勇敢点,tc(注:蒂莫西·卡文迪什,下同。)。一列疾驰的邮政列车正在把你的信带往南方的伦敦老家。它一旦受到撞击就会释放出集束炸弹般的影响,惊动警察、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和经由海逸市场老地址转交的莱瑟姆夫人。很快你就能从这里出去了。"我想象中描绘着为了庆祝我重获自由收到的那些迟到的圣诞节礼物。雪茄、上等威士忌、打一分钟九毛钱的电话、跟玛菲特小姐(注:原为一首儿歌里的人物,指年轻姑娘。)调情。为什么到此为止?带着《男人帮》和"队长伟哥"到泰国重新再战?
我看到壁炉架上挂着一只变形的毛袜。我关灯的时候它并没挂在那儿。谁会偷偷进来却不把我弄醒?厄尼宣布圣诞节期间休战?还能是谁?好人老厄尼!我穿着法兰绒睡裤高兴地浑身发抖,把袜子拿下来,带着它回到床上。它很轻。我把它从里朝外翻过来,碎纸片像雪片一样飞出来。我的笔迹,我的字,我的词!
我的信!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3)

我的救赎也被撕碎了。我捶胸顿足,撕扯着头发,咬碎了钢牙,捶打着床垫,把手腕都弄伤了。该死的鲁尼牧师该下地狱。诺克斯护士,那条偏执的母狗!她在我睡着的时候,像死神一样盯着我!去他妈的圣诞快乐,卡文迪什先生!
bbc二台的一个历史节目那天下午正在播放1919年伊普尔(注:比利时西南边陲小镇,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之一。)的一些老镜头。曾经繁荣的城镇变为人间地狱,这样的嘲讽是我自己灵魂的真实写照。
我年轻的时候只看到过三四次快乐岛,然后它们就消失在雾霭、沮丧、冷锋、霉运和逆潮中……我误以为那就是成年的含义,以为他们是我生命航程中一个不变的特征,我疏忽了,没有记下它们的经度、纬度和入口。愚蠢至极的年轻人。为了得到一幅描绘永远持续的难以言表之物,永恒不变的地图,现在的我有什么东西不愿放弃?这就像是要获得一幅云图。
我挨到了节礼日(注:圣诞节次日,人们之间按风俗互赠匣装节礼。),因为我太难过了,连上吊都干不了。我撒谎。我等到了节礼日是因为我懦弱得连上吊的勇气都没有,午饭是一份火鸡肉汤(加脆滨豆),只有在寻找迪尔德丽(那个不男不女的机器人)忘了放在哪儿的手机时才让气氛活跃了一点儿。还魂的僵尸们享受着猜想的乐趣:它可能在什么地方(沙发下面),它很可能不在什么地方(圣诞树上),还有它不可能在什么地方(伯金夫人床上的便盆里)。而我自己正在像一条懊悔的小狗,叩响锅炉房的门。
厄尼站在铺着洗衣机零件的报纸上:"看是哪个稀客来了。"
"节礼日快乐,卡文迪什先生--"维朗尼卡笑容可掬,戴着一顶罗曼诺夫(1613至1917年的俄罗斯统治家族。)式的皮帽。她大腿上支着一本厚厚的诗歌集。"进来,快请进。"
"有一两天了。"我少说了日子,感觉很尴尬。
"我知道!"米克斯先生大声说,"我知道!"
厄尼还是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呃……我能进来吗,厄尼?"
他先是扬起下巴,然后又往下降了几度,表示那对他无所谓。他又把锅炉拆了,满是油腻的胖手握着很小的银色螺钉。他没让我感到安心。"厄尼,"我终于说,"前两天的事很抱歉。"
"哦。"
"如果你不把我从这儿弄出去……我会疯掉的。"
他把一个我连名字都叫不上的零件拆开:"哦。"
米克斯先生的身子晃来晃去。
"那……你怎么想?"
他在一包肥料上坐了下来:"哦,别这么窝囊。"
我想法兰克福书展结束后我还从来没笑过。我的脸都疼了。
维朗尼卡正了正那顶风情万种的帽子:"跟他说说我们的收费,厄尼斯特。"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我从来没这么认真过,"你们收多少钱?"
厄尼让我一直等着他把最后一把螺丝刀也放进他的工具袋:"我和维朗尼卡决定继续到新的地界去历险,"他冲着大门的方向点点头,"到北方去。我有个老朋友会照顾我们。呃,你跟我们一起走。"
我不知道那样做结果如何,但是那又怎么样?"好,好的。我愿意。"
"那就说定了。行动在两天后开始。"
"这么快?你已经有计划了?"
苏格兰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拧开热水瓶盖,往盖子里倒了一杯味道很重的红茶:"哦,可以这么说吧。"
厄尼的计划是一个高风险的多米诺骨牌连锁效应。"每个逃跑策略,"他上起课来,"一定要比你的看守要更加聪明。"计划是高明,但是不要说鲁莽,如果任何一张骨牌没有引起下一张的倒下,随即而来的暴露就会招致可怕的后果,特别是厄尼关于强制下药的毛骨悚然的说法是真的话,那更可怕。搁以前,我很难想象自己能同意这个计划。对朋友愿意再次跟我讲话的感激,和逃出奥罗拉之家(活着)的急切之情战胜了我天生的审慎,我只能这么说了。
选中12月28日是因为厄尼听迪尔德丽说贾德夫人会在赫尔跟她的外甥女们一起看哑剧。"情报基础。"厄尼敲敲鼻子(注:表示保密的动作。)。我倒是宁愿威瑟斯或是悍妇诺克斯不在场,但是威瑟斯八月才会离开这儿到罗宾汉海湾探望他的妈妈,而且厄尼觉得贾德夫人是我们的看守中头脑最冷静的人,所以也是最危险的。
行动日。我在行尸走肉们十点钟被赶上床睡觉前半个小时到厄尼的房间报到。"如果你觉得你应付不过来,现在是退出的最后机会。"狡猾的苏格兰人对我说。
"我这辈子还从没有在任何事情上退缩过。"我回答道,坏牙里吐出的是谎言。厄尼把通风机卸下来,从里面一个隐蔽的地方拿出迪尔德丽的手机。"你的嗓音最优雅,"他在分配任务的时候跟我说过,"要活命就在电话里胡说一通。"我按下了约翰斯·霍切奇斯的电话号码,号码是几个月前厄尼从霍切奇斯夫人的电话号码本上搞到的。
接电话的声音还睡意蒙眬:"什么事儿?"
"啊,好了,霍切奇斯先生吗?"
"是我。你是?"
读者,你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康伟医生,奥罗拉之家的。我是来接替阿普伍德医生的。"
"上帝,我妈妈出什么事了吗?"
"恐怕是,霍切奇斯先生。你一定要坚强些。我认为她可能挺不过明天早上。"
"哦!哦?"
一个女人的背景音在追问:"是谁?约翰斯?"
"上帝啊!真的吗?"
"是真的。"
"但是,怎么……她怎么了?"
"严重的胸膜炎。"
"胸膜炎?"
可能我这个角色中的同情心稍稍强于我的专业水平。"希利患的胸膜炎在你妈妈这个年龄的女性中间也不是没有,霍切奇斯先生。这样好吧,你一来我会进行再次诊断。你妈妈现在想见你。我已经给她注射了二十毫克的,呃,50号吗啡丁,所以她现在一点也不痛苦。有件怪事,她老是在说些首饰的事儿。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说:'我一定要告诉约翰斯,我一定要告诉约翰斯……'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关键时刻。
他上钩了!"我的上帝。你肯定吗?她记不记得放在哪儿了?"
女人的背景音说:"说什么?什么?"
"她好像因为这些珠宝还留在家里感到非常难过。"
"当然,当然,但是它们在哪儿,医生?她说把它们藏在哪儿了?"
"好了,我得回到她房间了,霍切奇斯先生。我会在奥罗拉之家的接待室见到你的……什么时候?"
"问问她哪儿--不,告诉她--告诉妈妈--您瞧,呃--"
"呃--康伟!我叫康伟。"
"康伟医生,您能把您的电话放在我母亲嘴边吗?"
"我是医生,不是什么电话俱乐部的人。还是你自己来吧。她就能亲口告诉你了。"
"告诉她--在我们到那儿之前坚持住,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她--皮普金斯非常爱她。我会在……半个小时后到。"
第一步结束。厄尼拉上袋子的拉链:"干得好。带着电话,万一他打回来。"
第二张骨牌是让我站在米克斯先生的房间里站岗,透过门缝望风。鉴于非常糟糕的健康状况,我们忠诚的锅炉房吉祥物没有算在伟大的逃离计划之内,但是他的房间在我的对面,而且他还能明白"嘘"是什么意思。十点一刻,厄尼到接待室向诺克斯护士宣布了我死亡的消息。这张骨牌可能会倒向我们不希望的方向。(我们讨论了很多关于说谁死谁去送信的问题:要说维朗尼卡死了的话需要厄尼演戏才能避免引起悍妇的疑心,他可没那个本事;要说由维朗尼卡报告厄尼死了的可能也被排除了,因为她又容易陷入一场情节剧无法自拔;厄尼和维朗尼卡的房间都挨着还有感觉的行尸走肉的房间,他们可能会从中捣乱。但我的房间在老旧派那边,而且旁边只住着米克斯先生)主要的不确定因素是诺克斯护士对我的个人厌恶。她会不会冲过来看看她倒下的敌人,用帽针插进我的脖子确认我是真的死了,或者先大举庆祝一番?
脚步声。在敲我的门。诺克斯护士,闻着诱饵。第三张骨牌在摇晃,但是已经悄悄发生了偏离。本来厄尼应该跟她一起一直走到我死去的房间门口。她肯定是先冲过来了。从我藏身的地方,看到掠食者在仔细往房间里看。她打开了灯。毯子下面放枕头的经典安排,比你想的还要逼真,吸引她走进去。我冲过走廊,使劲把门拉上。从这一刻起,第三张骨牌就取决于锁的结构了--外面的门闩不灵活,转动的那种,在我把它转动之前,诺克斯又把门拉开了--她的脚蹬在门框上--她魔鬼般的力气好像要把我的二头肌拔出来,把我的手腕撕裂了一样。我明白,胜利将不属于我。
于是我铤而走险,猛地撒开了把手。门一下子开了,这个巫婆飞向房间另一边。在她再次跑到门边之前,我已经把门关上并锁好了。像《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注:莎士比亚早期悲剧。)里记载的威胁言语般敲打着房门,它们到现在还会出现在我的噩梦中。厄尼威风八面地拿着一把榔头和一些三寸钉来了。他把门和门框钉在一起,然后便让这个女猎手在自己设计的牢房里尽情咆哮去了。
接待室往里走,大门对讲设备上的骨牌四发出尖锐恐怖的叫喊声。维朗尼卡知道该按哪个按钮。"我已经冲这个该死的东西呼叫了他妈的十分钟了,而我的妈妈正不省人事,该死!"约翰斯·霍切奇斯非常不开心,"你们他妈的这帮人在搞什么?"
"我得帮康伟医生控制住你的妈妈,霍切奇斯先生。"
"控制她?因为胸膜炎?"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4)

维朗尼卡按下了开门的开关,正如我们希望的,大门洞然大开。(有先见之明的我要跟那些写信来问的读者解释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就用那个开关逃跑得了,那是因为大门四十秒之后会自动关闭;接待室通常需要有人控制,而且外面是冬天里绵延的荒野)冰冷的薄雾中传来的轮胎尖叫声越来越大。厄尼藏在办公室的后面,我则在外面的台阶上迎候大越野车。约翰斯·霍切奇斯的老婆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
"她怎么样了?"霍切奇斯大踏步走过来问。
"还活着,霍切奇斯夫人,还在说要见你们。"
"感谢上帝。你就是那个康伟?"
我想防止他们问更多的医学问题:"不,医生在和你妈妈在一起,我不过在这儿工作。"
"我从来没见过你。"
"实际上,我的女儿是这里的一个护士助理,但是因为这里缺人手加上你母亲发生的紧急事件,我退休后又重新出山来控制前台设备。所以来开大门就晚了。"
他老婆摔上车门。"约翰斯!嗨?这里的温度在冰点以下而且你妈妈快死了。我们能不能晚点再解决礼数不周的问题?"
维朗尼卡戴着一顶缀满亮晶晶的饰片的睡帽来了:"霍切奇斯先生?我们见过好几次了。你妈妈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请快去见她吧。她在自己的房间。医生觉得要转移她太危险了。"
约翰斯·霍切奇斯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但是他怎么能指责这个可爱的老妇人说谎和搞阴谋呢?他老婆不断催促着,拉他往走廊深处走去。
我又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了。厄尼把他的患有关节炎的伙伴弄上车,还把不可思议的一大堆帽盒子放到车后面,然后跳到副驾驶的座位上。自从x女士离开以后,我还从来没有换过车,但是正如我所希望的,中间隔的这些年还没有完全让我的记忆消退。该死,踏板是干什么用的?油门、刹车、离合器、后视镜、信号灯、操纵杆?我伸手去够点火装置里的钥匙。"你还在等什么?"厄尼问。
我的手还是告诉我没有钥匙。
"快点,蒂姆,快!"
"没钥匙,没有该死的钥匙。"
"他一直把它留在打火装置里!"
我的手还是告诉我没有钥匙。"刚才是他老婆在开车!她把钥匙拿走了!那个该死的女人把钥匙随身带走了!亲爱的圣犹大,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厄尼找了仪器挡板上边、储物箱里,还有地上。
"你能让电线短路发动它吗?"我的声音中透着绝望。
"别这么窝囊!"他冲我吼道,还一边在烟灰缸里胡乱摸索着。
第五张骨牌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一样立在那里岿然不动。"不好意思。"维朗尼卡说。
"看看遮阳板下面!"
"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该死,该死,该死的--"
"不好意思,"维朗尼卡说,"这是把车钥匙吗?"
我和厄尼转过身,异口同声地冲着那把弹子锁钥匙吼道:"不是~~~。"我们又叫了起来,因为我们看到旁边扩建的餐厅里,威瑟斯正从通宵亮灯的走廊深处跑过来,后面紧跟着两个霍切奇斯。
"哦,"维朗尼卡说,"这把大个儿的也掉出来了……"
我们看着威瑟斯到了接待室。他的眼神穿过玻璃直勾勾地看着我,向我传送出下面一幅精神意象:一条罗特韦尔犬在撕咬着一个六十五岁零九个月大的蒂莫西·朗兰·卡文迪什模样的玩偶。厄尼把门都锁上了,但是那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呢?
"这把是不是?"维朗尼卡是不是在我面前晃着一把车钥匙?上面还有个越野车的标志。
我和厄尼吼道:"是~~~!"
威瑟斯一把推开前门,跳下台阶。
我的手摸索着,然后就把钥匙掉了。
威瑟斯在一摊结冰的水面上一头摔了个倒栽葱。
我的头撞在方向盘上,把喇叭弄响了。威瑟斯在拉锁上的车门。我的脑袋里疼得炸开了花,手也在胡乱摸索着。约翰斯·霍切奇斯在喊:"你们这帮皮包骨头的老不死的从我车里出来,否则我会控告--该死,无论如何我都会告你们!"威瑟斯用一根球棒使劲地砸我这边的窗户,哦不,那是他的拳头;他老婆的宝石戒指刮擦着玻璃;钥匙也不知怎的滑进了点火装置里;发动机轰鸣起来;仪表盘亮了,亮起了彩色的小灯;查特·贝克(注:(1929-1988)美国爵士乐歌手。)正在唱那首《让我们迷路吧》;威瑟斯还在抓着门不放,使劲砸着;霍切奇斯两口子蜷伏在车前灯的灯光里,像艾尔·格列柯(注:(1541-1614)出生于希腊的西班牙画家,作品多反映宗教主题。)画里的罪人;我把越野车调到一挡,但是它却在打弯不往前开,原来手刹还没松;奥罗拉之家被照得像是《第三类接触》(注:斯皮尔伯格1977年执导的关于人类发现不明飞行物的电影。)里的不明飞行物;以前我也曾经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时刻,但我毅然打断了这个想法;我松开手刹,撞到了威瑟斯;调到二挡;霍切奇斯夫妇也没说快淹死了却在挥舞着双手,然后他们就跑开了,再然后我们就发射升空了!
我开车绕过池塘,朝离大门更远的方向开,因为霍切奇斯夫人停车的时候就是冲着那个方向。我看了看后视镜--威瑟斯和霍切奇斯夫妇在我们后面像突击队员一样在奋力奔跑。"我要把他们从大门那儿引开,"我对厄尼脱口而出,"给你争取时间把锁撬开。你需要多长时间?我估计你有四十五秒。"
厄尼没听到我的话。
"你开锁要多长时间?"
"你得撞开大门。"
"什么?"
"一辆好的大型越野车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应该可以做到。"
"什么!你说过你睡觉的时候都能把锁撬开!"
"高科技的电子玩意儿?不可能!"
"如果我知道你撬不开锁的话,我不会把诺克斯锁在屋里还偷了辆车!"
"对,没错,你有点胆小,所以你需要点鼓励。"
"鼓励?"我大叫,恐惧、绝望和愤怒的感觉三分天下。车子飞快地穿过灌木丛,后者则撕扯着车子。
"真是太刺激了!"维朗尼卡激动地喊道。
厄尼说话时像在讨论一道自己动手解决的难题:"只要中间的柱子埋得不深,门就会在撞击下分崩离析。"
"那如果它埋得很深呢?"
维朗尼卡表现出性格中狂躁的一面:"那么我们就会被撞得分崩离析!好了,把油门踩到底,卡文迪什先生!"
门冲我们飞过来,只有十个,八个,六个车身的距离了。我的骨盆底传来父亲的声音:"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你现在的麻烦,孩子?"于是我听了爸爸的话,是的,我听他的,我踩下了刹车。妈妈冲我的耳朵发出尖厉的嘘声:"让它去死吧,我们的蒂姆,你有什么可损失的?"还有最后两个车位的时候我的想法是不踩刹车而是踩油门,还有一个车位了,嘭!
竖着的栅栏躺下了。
大门也从折页上被撞下来。
我的心脏像在蹦极,从嗓子眼儿跳到肠子里,弹回来,又弹回来。越野车在路上老是打滑,我用尽全力才把我的肠子关好没漏出什么东西,刹车迸发出刺耳的尖叫,但是我没把它开到沟里,引擎还在工作,挡风玻璃也还完好无损。
安稳地停住了。
前灯的光束中,雾气时厚时薄。
"我们真为你骄傲,"维朗尼卡说,"不是吗,厄尼斯特?"
"是啊,宝贝,我们的确如此!"厄尼拍拍我的背。我听到威瑟斯就在后面不远处大声叫骂着他的判罚和愤怒。厄尼把窗户摇下来,冲着奥罗拉之家的方向大声喊:"蠢~~~货~~~!"我又踏上了油门。轮胎摩擦着沙砾,引擎发动,然后奥罗拉之家消失在夜色中。该死的,你父母要死的时候,他们要搬去和你一起住。
"道路地图呢?"厄尼在储藏柜里摸索着。他只找到了太阳镜和沃纳太妃糖。
"不需要。我都把路线记下来了。我了如指掌。任何逃跑计划的十分之九是后勤保障。"
"最好不要在高速公路上开。它们现在都有电子眼或是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我盘算着自己以后不干出版商了改行做偷车贼算了。"我知道。"
维朗尼卡模仿着米克斯先生--像极了:"我知道!我知道!"
我告诉她模仿的效果真是出奇的像。
顿了一下。"我什么也没说。"
厄尼转过身,惊讶地大叫一声。我往后视镜里一看,只见车最后面米克斯先生在扭动着。我差点开到沟里去。"怎么会--"我先说话了,"什么时候--谁--"
"米克斯先生!"维朗尼卡温柔地说,"真是个惊喜。"
"惊喜?"我说,"他打破了该死的物理学定律!"
"我们不能打个u形弯回赫尔,"厄尼说,"而且把天气太冷也不能把他放下来。早晨之前他就会冻成冰块的。"
"我们已经从奥罗拉之家逃出来了,米克斯先生。"维朗尼卡解释说。
"我知道。"这个迟钝的老家伙懒洋洋,像只绵羊一样,"我知道。"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对吧?"
米克斯先生发出一声傻笑,吮吸着太妃糖,然后哼起了《英国掷弹兵进行曲》。越野车呼啸着向着北方飞驰而去。
一个标语牌--请在苏格兰十字区域谨慎驾驶--在前车灯照射下闪闪发光。厄尼在我们的路线计划图这个地方画了个大大的红叉,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一家通宵营业,为a级公路服务的加油站--旁边挨着一家叫"吊死的爱德华"的酒吧。午夜早就过去了,但是还亮着灯。"在酒吧那儿停车。我去弄罐汽油,这样就没人会发现我们。然后我提议简单来杯酒庆祝我们干得漂亮。约翰斯这个傻瓜把他的夹克落在车里了,而且在夹克里--特拉拉(注:唱歌时用以表示欢快的叠句。)。"厄尼突然抽出一个跟我公文包大小的钱包,"我相信他愿意请我们喝一杯。"
"我知道!"米克斯先生乐开了花,"我知道!"
"一杯苏格兰威士忌苏打,"维朗尼卡打定主意,"会非常不错。"
厄尼五分钟后拎着一个罐子回来了。"非常顺利。"他用管子吸了口汽油引到车的油罐里,然后我们四个人走过停车场去了"吊死的爱德华"。"一个清爽的夜晚。"厄尼感叹道,向维朗尼卡伸出了胳膊。天气冷死了,我都禁不住打哆嗦。"一轮漂亮的月亮,厄尼斯特。"维朗尼卡接着说,用她的胳膊围住了厄尼的。"一个多么美妙的私奔之夜啊!"她咯咯地笑,像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我拧紧了我的老魔鬼头顶上的盖子,嫉妒的恶魔。米克斯先生路也走不稳,所以我一直搀扶着他走到门口,门口的一块黑板上打着广告:"伟大的比赛!"在温暖的房间里,一群人在远处荧光笼罩的地方观看电视中的足球赛。八十一分钟的时候英格兰还落后苏格兰一个球。甚至没人看到我们进来。英格兰对苏格兰,在国外,在三九严寒的日子--世界杯预选赛又开始了?这真像是《瑞普·凡·温克》(注: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1783-1859)的名篇,与《黄粱梦》的故事意境相似。)中的黄粱一梦啊。
我不喜欢电视酒吧,但是至少里面没有"嘭一嘭一嘭"的刺激音乐,而且那个傍晚的自由是最甜美的。一只牧羊犬为我们腾出了火炉边的一条长椅。厄尼去点喝的去了,他说我的口音太南方了,他们可能会朝我的杯子里吐吐沫。我要了双份的吉尔魔贡威士忌和酒吧里最贵的雪茄,维朗尼卡点了她的苏格兰威士忌苏打,米克斯先生要的是姜汁啤酒,厄尼的是一杯叫"生气的浑蛋"的苦味啤酒。酒吧服务生的眼睛没离开过电视--他完全靠着他的触觉给我们弄喝的。我们在一间凹形的餐室里刚刚落座,一阵绝望的龙卷风席卷了整个酒吧。英格兰获得了一个点球。部落意识让观众都非常激动。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5)

"我想确认一下我的路线。厄尼,请给我地图好吗?"
"地图最后在你那儿。"
"哦。肯定是在……"我的房间里。非常近的特写,神啊,我的导演,拍的是卡文迪什意识到他的致命错误。我把地图落在床上了,留给了诺克斯护士。用水彩笔标明了我们的路线。"……车里……噢,上帝。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快点喝完继续赶路吧。"
"但是我们这轮才刚刚开始。"
我是有苦说不出。"关于那,呃,地图……"我看看表,计算着距离和速度。
厄尼开始有点明白过来了。"地图怎么了?"
我的回答淹没在整个部落的悲痛声中。英格兰追平了。就在那当口,我可没说谎,威瑟斯在往里面看。他那双盖世太保一样的眼神落在我们身上。好像不太高兴。约翰斯·霍切奇斯在他旁边,看见了我们,但是他看起来的确非常高兴。他拿出来手机召唤他的复仇天使。跟他们一伙的还有第三个人,是个笨家伙,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但是看起来诺克斯护士已经说服了约翰斯·霍切奇斯同意不让警察掺和到这件事里来。对那个油腻腻的笨家伙的身份我一点都没印象,但是那时候我明白:游戏结束了。
维朗尼卡无力地叹了口气。"我曾经那么希望能看到,"她像是在歌唱,"荒山上的百里香,遍布盛开的石南花,但是这都远去了,姑娘,远去了……"
未来是一种被下了迷魂药、半死不活的监禁生活和白天的电视节目。米克斯先生站起身要跟我们的狱卒们走。
他发出一声震慑人心的大吼。(神啊:把镜头从外面的停车场不断拉近,穿过人头攒动的酒吧,径直到米克斯先生腐烂的两个扁桃体中间)看电视的人停止了交谈,酒水也洒了,只顾看着。连威瑟斯也立马停住了。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家伙跳上吧台,像正当年的阿斯泰尔(注:美国著名舞蹈家。),然后向他全世界的兄弟们发出了紧急求救的呼号:"这个屋子里有没有真正的苏格兰人?"
一个完整的句子!厄尼,维朗尼卡和我都目瞪口呆。
让人惊心动魄的戏剧性场景。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米克斯先生骨瘦如柴的食指指向威瑟斯,然后吟诵着下面古老的诅咒:"那儿的那些英国……佬正在践踏上帝赋予我的权,权利!他们一直用最可怕的手法对待我和我的朋友们,我们现在需要一点帮助!"
威瑟斯冲我们吼道:"老实点过来接受你们的惩罚。"
我们的追捕者的南方口音暴露无遗!一个海神波塞冬一样的大块头站了起来,活动着关节。一个吊车司机站在他旁边。一个穿着一千镑套装,长着鲨鱼下巴的男人。一个女伐木工,她的伤疤能证明她的身份。
电视关了。
一个来自苏格兰高地的人轻声说:"好的,老弟。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威瑟斯一看这架势,转而发出一声"说真的!"的傻笑:"这些人是偷车贼。"
"你是条子吗?"女伐木工走上前去。
"那给我们出示你的警徽。"吊车司机走上前。
"噢,你这家伙净扯淡。"波塞冬吐了口吐沫。
那天我们或许头脑不够冷静,但是约翰斯·霍切奇斯踢了一个致命的乌龙球。他发现自己被一根台球杆挡住去路时说的一句话为他开启了痛苦的大幕:"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你这个邋遢青年(注:指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英国以反社会面目出现的青年人群。),你可以去玩你该死的毛皮袋(注:苏格兰高地男子穿正式服装时系在短裙前面的袋子。),如果你想--"他的一颗牙齿从十五码外飞进我的杯子,把吉尔魔贡威士忌都溅了出来。(我把这颗牙齿捞了出来作为证据,否则这个故事听起来不像是真的,没有人会相信我)威瑟斯抓住了一个挥过来的手腕,咔啪一声弄折了,又把一个小克兰基人(注:源自一个苏格兰成功的喜剧二人组合"克兰基夫妇"。)摔在台球桌上,但是食人恶魔只有一个,而被激怒的敌人却有一大堆。接下来的场面就像是特拉法加海战一样。我必须承认,看到那个残暴的家伙被别人暴打并不是一点儿不高兴,但是当威瑟斯被打倒,数不清的拳头开始砸落的时候,我机智地提议退场,到我们借来的车里去。我们从后门离开,然后全力撒开腿跑到狂风大作的停车场,这几条老腿的年龄加起来远远超过三个世纪。我开动车。北方。
这一切到底在何处终结,我不知道。
剧终。
* * *
故事差不多就这样了。中年已逝去,但不是岁月而是态度,才能决定一个人是成为行尸走肉的一员还是得到拯救。许多人年轻却长着行尸走肉的灵魂。他们如此四处奔波,内心的腐败被掩藏了几十年,就是这么回事。外面,大片的雪花飘落在石板瓦盖的房顶上和花岗岩的墙上。像在佛蒙特州努力工作的索尔仁尼琴,我也要在流浪的时候,在远离养育我的城市的地方努力耕耘。
像索尔仁尼琴一样,在一个明亮的薄暮,我也会回来。


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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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海水涌进来。冰冷的刺激让路易莎恢复了知觉。她的大众车尾部以四十五度坠入大海,所以坐椅保护了她的脊背,但是现在车子底朝天转着。她被安全带捆着,离挡风玻璃只有几寸远。出去,否则就死在这儿了。路易莎害怕极了,呛了一大口海水,然后挣扎着钻进一个气囊,咳嗽起来。解开安全带。她扭动着身子,弯下身去够安全带的锁。打开锁。锁没动静。车子翻了半个跟头又往下沉,还发出扭动的声音,一个形状像枪乌贼的巨大气泡漂走了。路易莎疯狂地戳着按钮,带子松开了。再来点空气。伸手不见五指的海水里,她在挡风玻璃下面压着一个气囊。海水把车门挤着开不开。摇下窗户。窗户慢慢往下摇到一半的时候不动了,正好在总是卡着的那个地方。路易莎摇晃着身子,把头从缝隙里挤了出去,然后是肩膀和身子。
思科史密斯的报告!
她又奋力返回到正在下沉的车里。该死,一点也看不见。一只塑料垃圾袋。塞在座位底下。她在狭小的空间里弯下腰去……在这儿。她使劲拽着,像一个拖着一麻袋石头的女人。她脚先往窗户外面伸,但是报告太厚了。正在下沉的车把路易莎往下拖。她感到肺部疼痛。湿透的报告增重了好几倍。终于把垃圾袋拉过窗户,但当她挣扎着拳打脚踢时,感到一阵轻松。上千页的纸从香草色的文件夹里飞出来,任由海水带着它们旋转,在她的身边旋转,宛如《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纸牌。她把鞋踢掉。她的肺尖叫着,咒骂着,恳求着。每一下脉搏都撞击着路易莎的耳膜。哪个方向是上方啊?海水太昏暗了,一点儿也看不出。离开车就能往上。她的肺再过一会儿就可能崩溃。车在哪里?路易莎意识到为了思科史密斯的报告她已经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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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宾夕法尼亚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艾萨克·萨克斯向下望去。迷宫似的郊区坐落着乳白色的豪宅和镶嵌着青绿色游泳池,丝绸般平滑的草坪。公务机的舷窗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在他座位的正下方六英尺的货舱中有一个手提包,里面的c4炸药足够把整架飞机炸成陨石。这样,萨克斯想,你听从了自己的良心。路易莎·雷拿到了思科史密斯的报告。他尽量多地回忆着她的面部细节。你是否感到怀疑?解脱?恐惧?正义感?
有一种预感,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他两次出卖过的那个人,正在为一个助手的话开怀大笑。女服务员拿着一托盘叮当作响的饮料走了过去。萨克斯又回到他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下面的话:
· 说明:实际的过去+虚拟的过去的活动可以用一件熟知的共同的历史事件证明,比如"泰坦尼克"号的沉没。随着事件目击者的相继死去,文件的消失,实际发生的灾难也陷入了无人所知的境地+轮船的残骸在它大西洋的坟墓里从此消失。但是经过再次回忆、报纸报道、道听途说、虚构产生了一次虚拟的"泰坦尼克"号的沉没--简单说是相信--变得更加"真实"。真正的过去不持久,越来越黯淡+要找到它越来越成问题+重建:相反,虚拟的过去有韧性,越来越明亮+要抓住或揭露它的欺骗性越来越难。
· 现在强迫虚拟的过去为自己服务,把信任借给了它的神话+把合法借给了意志的强加于人。权力寻求+"美化"虚拟过去的权力。(谁付钱给历史学家,谁就决定一切)
· 对称性也要求实际+虚拟的将来。我们想象下一周、明年或者2225年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虚拟的将来,由愿望和预言构成+白日梦。这种虚拟的将来可能影响真正的将来,比如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但是实际的将来会超越我们虚拟的将来,就像明天肯定会超越今天一样。如同乌托邦,实际的将来+实际的过去只存在于朦胧的远处,在那里它们对谁都没有好处。
· 问题:区分烟雾,镜子+影子造成的假象--实际的过去--和另外一种假象--实际的未来,这样有意义吗?
· 一种时间模式:一件无穷尽的彩色时间做的嵌套玩偶,每一个"壳"(现在)都嵌套在"多个壳"(以前的现在)里面,我称它们是实际的过去,但是我们感觉是虚拟的过去。"如今"的嵌套玩偶同样包含着即将到来的许多现在,我将其称之为实际的将来,但是我们感觉到的是虚拟的将来。
· 结论:我已经爱上了路易莎·雷。
起爆管被引爆。c4爆炸。飞机被一个巨大的火球吞噬了。飞机的金属、塑料、电路系统、乘客、乘客的骨头、衣服、笔记本和脑浆在超过一千二百度高温的火焰里全都烟消云散了。尚未产生的和业已死亡的只存在于我们实际的和虚拟的过去。这两种过去的分歧将会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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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和弗兰克需要稳定他们的财源。"劳埃德·沪科斯在天鹅颈饭店吃早餐时对身边的人说。新人和助手们坐成一圈认真听着这位总统"能源权威"的话。"于是他们决定贝蒂去卖淫弄点现钱。到了晚上,弗兰克开车带贝蒂到了红灯街做她的新生意。'嘿,弗兰克,'贝蒂在人行道上说,'我该收多少钱?'弗兰克算了算,告诉她:'全部加起来一百块。'然后贝蒂走开了,弗兰克则把车停在一个安静的小巷深处。很快有个家伙开着破烂的克菜斯勒老爷车过来了,对贝蒂说:'一整晚要多少钱,甜心?'贝蒂说:'一百块。'这个家伙说:'我只有三十块。三十块能买什么?'于是贝蒂飞快跑回弗兰克那儿问他。弗兰克说:'告诉他三十块只能用手解决。'于是贝蒂又回到那个家伙那儿--"
劳埃德·沪科斯注意到比尔·斯莫科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比尔·斯莫科伸出了一根,两根,三根手指;三根手指握成一个拳头;用拳头做出击打的手势。埃尔伯托·格里马迪,死了;艾萨克·萨克斯,死了;路易莎·雷,死了。骗子、告密者、打探者。沪科斯的眼神示意斯莫科他已经明白了。希腊神话里一件虚构的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戴安娜神圣的墓穴由一个尚武的祭祀守卫,他被赋予荣华富贵但地位是通过杀害他的前任获得的。当他睡着的时候,生命就会面临危险。格里马迪,你打瞌睡的时间太长了。
"别管怎样,贝蒂于是回到那个家伙那儿,跟他说他的三十块钱只够用手解决,行就行,不行就走人。这个家伙说:'好吧,甜心,进来吧,我愿意用手解决。这附近有安静点的小巷吗?'贝蒂让他转过拐角开到弗兰克待的那条巷子。接着这个家伙解开了裤子的腰带,露出了--你知道--那家伙。'等一下!'贝蒂喘着粗气说,'我马上回来。'她跳出这个家伙的车,敲弗兰克的车窗。弗兰克摇下车窗,说:'又怎么了?'"沪科斯说最关键的那句话之前停顿了一下,"贝蒂说:'弗兰克,嘿,弗兰克,借给这家伙七十块钱!'"
即将成为董事会成员的男人们像鬣狗一样发出尖厉而急促的声音。不管是谁说过钱不能为你买来幸福,劳埃德·沪科斯悠哉游哉地想,很明显他的钱还不够多。
43
透过一个双筒望远镜,赫斯特·范·赞特观察着正在下水的潜水员。一个穿着雨披,看起来不开心的光脚少年沿着沙滩闲逛,拍打着赫斯特的杂种狗。"他们找到车了吗,赫斯特?那个地方的海峡很深。那也是为什么那里非常容易捕鱼。"
"隔这么远很难确认。"
"淹死在你正在污染的海里,有点讽刺。那个守卫好像对我有欲望。告诉我是一个喝醉的开车人,一个女的,早上四点左右。"
"天鹅颈岛大桥和岛都受到相同的特别保护。海滨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没人会查证他们的说法。"
少年打了个哈欠。"你觉得她在车里淹死了吗,那个女人?或者你觉得她先出来,然后淹死了?"
"不知道。"
"如果醉得能驾车冲过栏杆,她应该不可能游到岸上。"
"谁知道呢?"
"很怪的寻死方式。"少年打了个哈欠走开了。赫斯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她的拖车里。美洲印第安人米尔顿坐在车子的台阶上,喝着一纸罐奶。他擦擦嘴,对她说:"'神奇女侠'醒了。"
赫斯特绕过米尔顿,询问沙发上的那个女人感觉如何。
"能活着很幸运,"路易莎·雷回答道,"满肚子都是松饼,还有干燥剂。谢谢你把你的衣服借给我。"
"碰巧我们穿一样的尺码。潜水员正在找你的车。"
"是找思科史密斯的报告,不是我的车。找到我的尸体还会拿到额外奖金。"
米尔顿锁上门:"你冲过路障,掉进海里,从正在下沉的车里出来,然后游了三百码到岸边,却除了轻微的擦伤外,没受其他更重的伤。"
"当我想起我的保险索赔时,非常受伤。"
赫斯特坐下来:"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嗯,我需要回我的公寓拿些东西。然后我会去找尤因斯维尔山上的母亲一起住。然后……从头再来。没有报告,我没法让警方或是我的主编对天鹅颈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你住在你母亲家里安全吗?"
"只要海滨以为我死了,乔·纳皮尔就不会来找。如果他们知道我没……"她耸耸肩,经历了过去六个小时中发生的事情,她已经有点接受宿命论的感觉,"基本上安全,但可能也不。危险的程度还可以接受。我这样的事情经历不多,还不是很懂。"
米尔顿把手伸进他的口袋,说:"我开车把你送回布衣纳斯·耶巴斯。等我一分钟,我去给个朋友打电话让他把他的皮卡开过来。"
"好心的家伙。"他走后,路易莎说。
"我以性命担保米尔顿值得信任。"赫斯特回答说。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6)

44
米尔顿大步走到到处是苍蝇屎的杂货店,营地、家庭拖车的停车场、去海滩的人、坐车来天鹅颈岛的人和附近零星的几户人家都在这里买东西。米尔顿往电话里塞了枚十美分硬币,看看是不是隔墙有耳,然后拨通了背下来的一个电话号码。天鹅颈的冷却塔升起的水雾像邪恶的妖怪。电缆塔从北面的布衣纳斯·耶巴斯一直排到南面的洛杉矶。很有趣,米尔顿想,权力、时间、地心引力、爱情。真正强大的力量都是看不见的。电话有人接了。"喂?"
"喂,纳皮尔吗?是我。听着,是关于一个叫路易莎·雷的女人的情况。那,如果她没死呢?如果她还四处逛还一边吃着冰棍付水电账单呢?她在哪对你来说是很有价值的信息吗?是吗?多少?不,你给个数。好吧,双倍……不行?很高兴跟你说话,纳皮尔,我得走了而且--"米尔顿得意地笑了,"老账户,一个工作日之内,麻烦你。好的。什么?没有,没有别人见过她,除了疯子范·赞特。没有。她的确提到过它,但是它现在在深蓝色大海海底了。非常确信。喂鱼了。当然不会,我的独家消息只提供给你听……啊哈,我要开车把她送回她的公寓,然后她要去她妈妈那儿……好的,我一小时后到。老账户。一个工作日。"
45
路易莎打开家里的前门,听到星期天棒球比赛节目的声音,还闻到爆米花的味道。"我说从什么时候起你能炸油了?"她冲着贾维尔喊过去,"为什么把百叶窗都放下来了?"
贾维尔从走廊一头一蹦一跳的,还咧着嘴笑:"嗨,路易莎!是你叔叔乔做的爆米花。我们在看巨人队和道奇队的比赛。你怎么穿得像个老女人?"路易莎感到心里一阵恶心:"过来,他在哪儿?"
贾维尔吃吃地笑着说:"在你沙发上!怎么了!"
"过来!你妈妈让你回去!"
"她正在饭店加班呢。"
"路易莎,桥上的事情不是我干的,不是我!"乔·纳皮尔出现在他后面,摊开双手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动物,"听着--"
路易莎的声音颤抖着说:"贾维!出来!到我后面去!"
纳皮尔提高了嗓音说:"听我说--"
是啊,我在跟要杀我的人说话。"我究竟为什么应该听你说?"
"因为我是海滨内唯一一个不想让你死的知情者!"纳皮尔也失去了镇定,"在停车场,我是想提醒你的!想想吧!如果我是那个杀手,我们还有必要这样谈话吗?别走,看在上帝的分上!不安全!你的公寓可能还处在监视之中。这是为什么要放下百叶窗的原因。"
贾维尔吓呆了。路易莎抓着这个男孩子,但是不知道哪条路危险最少:"你为什么在这儿?"
纳皮尔又安静下来,但是疲惫且不安:"我认识你的父亲,他那时候还当警察。战争胜利日的希尔瓦普兰娜码头。进来吧,路易莎,坐下。"
46
乔·纳皮尔推测这个邻居家的孩子会留住路易莎,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她听他解释。他并不因为他的计划成功而感到得意。纳皮尔小心地斟酌着他的话,与其说他在说话,倒不如说他在察言观色。"1945年,我在斯宾诺莎警察局做警察已经六年了。没有嘉奖,也没有污点。一个普通的警察,不喝酒,跟打字室一个普通的姑娘约会。八月十四日,收音机里说日本鬼子投降了,于是布衣纳斯·耶巴斯全城都在疯狂地跳呼啦舞。到处喝酒庆祝,开快车,放鞭炮,即使老板没放假,人们也给自己放假。回来大约九点,我和搭档被呼叫去'小朝鲜'肇事逃逸事件现场。通常我们不想去镇上的那头找麻烦,但是死者是一个白人男孩,所以会有亲属和质询的麻烦。在途中我们听到你父亲传来的'8号代码',呼叫所有的警车去希尔瓦普兰娜码头。那时候,凭经验,你不会去港口的那个地方附近调查,除非你不想干这行了。那群暴徒在那儿有仓库,受到市议会的保护。而且莱斯特·雷--"纳皮尔决定直说,"是第10区有名的讲究道德规范,令人讨厌的警察。但是两个警官倒下了,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他们以后也可能会和躺在马路上血流如注,就要死去的你作伴。于是我们全速出击,在一辆斯宾诺莎警局的警车之后到达,车上是布罗斯曼和哈金斯。开始什么也没发现,没发现莱斯特·雷的影子,也没有巡逻车的影子。码头方向的灯没开。我们开车行驶在两排高大的货物集装箱之间,在拐角处拐了个弯开到一个广场上,那里有人正在往一辆武装卡车上搬东西。我当时在想我们可能走错港口区域了。接着子弹铺天盖地地向我们袭来。布罗斯曼和哈金斯受到了第一波攻击--空气中传来刹车的声音,到处是飞散的玻璃,我们的车滑行后撞在他们的车上,我和搭档从车里翻滚出来,躲在一堆钢管后面。布罗斯曼的警车喇叭一直响个不停,但是却没出现。更多的子弹不断射向我们周围,我不禁暗骂--我可是为了逃避上战场才当了一名警察。我搭档开始还击。我跟着他一起还击,但是我们根本不可能击中任何东西。跟你说实话,那辆卡车开走的时候我感到挺高兴的,我当时很蠢,过早现身--想看看是否能看清车牌。"纳皮尔的舌根处开始疼了,"然后就发生了下面的事。一个人大喊着从广场的另一边向我快速冲过来。我朝他开了枪。没打中--那是我一辈子最幸运的一次射失,也是你的幸运,路易莎,因为如果我把你的父亲打死了,你也不可能在这儿了。莱斯特·雷全速跑过的时候,指着我身后,然后踢开了一个滚向我的东西,那是从卡车后面抛出来的。接着一道耀眼的亮光灼伤了我,头好像被一声巨大的声响劈开了,屁股也感到针刺一样的疼痛穿过。我躺在倒下的地方,处于半昏迷状态,直到我被抬上了一辆救护车。"
路易莎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是幸运的。一块弹片穿过我整个屁股。身上其他地方都还好。医生说他第一次看到一颗子弹打出了四个洞。当然你父亲的情况就不怎么好了。莱斯特像是一块瑞士干酪(注:意为浑身都是弹孔。)。在我出院的前一天,他们已经给他做了手术,但没有能够保住他的眼睛。我们只是握了握手,然后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一个男人所能做的最让他感到丢脸的就是救他的命,莱斯特也明白这一点。但是我每一天,每时每刻都想着他。每次我坐下的时候都会想。"
路易莎有一阵没说话。"你为什么不在天鹅颈岛上的时候告诉我这些?"
纳皮尔挠挠耳朵:"我担心你会利用这样的关系从我这里榨取你想要的东西……"
"鲁弗斯·思科史密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纳皮尔的回答似是而非:"我了解记者的工作方式。"
"你在批评我的职业道德?"
她只是在泛泛而谈--她不可能知道马果·洛克的事:"你说过你一直在寻找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的报告--"纳皮尔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在这个男孩面前说这些,"你会被杀,明摆的事。不是被我!但会发生的。求你了。现在就离开镇子。放弃你原来的生活和工作,离开此地。"
"埃尔伯托·格里马迪派你来跟我说这些的,是吧?"
"没人知道我在这里--上帝保佑吧--否则我会有跟你一样的大麻烦。"
"先问个问题。"
"你想问--"他希望孩子不在这儿--"思科史密斯的'结局'是不是我造成的。回答是否定的。那种……工作,不关我的事。我不是说我是无辜的。我的意思是说我的错不过是装作不知道。格里马迪的杀手杀害了思科史密斯,还在昨晚把你撞下桥。一个叫比尔·斯莫科的人--我怀疑,只不过是他很多名字中的一个。我无法让你相信我,但是我希望你能。"
"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的?"
"幻想而已。你看,生命比该死的独家新闻更珍贵。我求你了,最后一次了,以后也不会了,放弃这个报道吧。我得走了,而且我真希望你也这样做。"他站起来,"最后一件事。你会用枪吗?"
"我对枪过敏。"
"什么意思?"
"枪让我恶心。一点不夸张。"
"每个人都该学开枪。"
"是啊,你可以在太平间里看到他们成堆地躺着。比尔·斯莫科不会有礼貌地等我从手袋里拿出枪,是吧?我的唯一出路是找到能把这件事彻底解决的证据,杀我是毫无意义的举动。"
"你低估了人类喜欢小小的报复的心理。"
"你担心什么?你已经还了欠我父亲的人情。你的良心也已经得到拯救。"
纳皮尔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说:"祝你看球赛看得开心,贾维。"
"你是个骗子。"男孩说。
"我说了谎,没错,但是那不能说明我是个骗子。说谎是不对,但是当时光倒流,一个小错误可能是一件正确的大事。"
"那根本没道理。"
"是没道理,你对得很,但是那仍然还是真的。"
乔·纳皮尔自己出去了。
贾维尔也生路易莎的气:"还有你,表现得好像我在拿命赌博,就因为我跳过几个阳台?"
47
楼梯井中回荡着路易莎和贾维尔的脚步声。贾维尔趴在扶手栏杆上向下望去。下方的楼层像贝壳上的螺纹一样向下旋去。突然有一阵眩晕的感觉让他头晕眼花。往上看也是同样的感觉。"如果你能看到未来,"他问,"你会吗?"
路易莎背起包,说:"要看你是否能改变它。"
"假如你能呢?这样的话,比如说你看到自己会在二楼被苏联间谍绑架,你就乘电梯下到底楼。"
"但是如果间谍也按了电梯按钮,决定绑架里面所有人,怎么办?如果试图逃避将来是引发所有事情的导火索,又该怎么办?"
"如果你能看到未来,就像你从吉劳埃百货商店楼顶能看到第十六街的尽头一样,那就说明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这样,你就改变不了它了。"
"是的,但是第十六街尽头的东西不是通过你干了什么事情才造就的。它是由城市规划者、建筑师和设计师造就的非常确定的东西,除非你去把一幢建筑给炸了或是怎么着。一分钟之后发生的事情才是由你做的事情决定的。"
"那答案是什么?你能不能改变未来呢?"
可能答案不是形而上学的空谈能解释的,而不过是根据权力。"那是个无法思考的伟大问题,贾维。"
他们到了底楼。马尔科姆的电视里的《无敌金刚》(注:1973年美国播出的电视系列科幻片。)中,仿生学二头肌发出金属的噪音。
"再见,路易莎。"
"我又不会永远离开镇子,贾维。"
男孩儿主动伸出手,他们握了握手。这个举动让路易莎挺惊讶:这感觉正式而亲密,仿佛是最后一次。
48
在尤因斯维尔朱迪丝·雷的家里,一只旅行钟敲响了下午一点的钟声。一个资本家的老婆正在对比尔·斯莫科大发评论:"这座房子总是勾起我心中贪婪的罪恶想法,"这个五十岁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坦承道,"它是一座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注:(1867-1959)美国建筑师。)作品的翻版。我相信原作位于塞勒姆郊区。"她站得有点太近了。你看起来像是塞勒姆郊区一个戴着蒂芙妮首饰的巫婆他妈的发疯了。比尔·斯莫科一边想一边说:"哦,是吗?"
酒席承办人雇佣的西班牙裔女服务员托着盛着食物的盘子在全都是白人的宾客中穿梭。叠成天鹅形状的亚麻布餐巾上别着座位卡。"前院草坪上那棵白叶子橡树在西班牙传教馆建起来的时候就应该在这了,"这位夫人说,"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毫无疑问。橡树能活六百年。长两百年,活两百年,死还要花两百年。"斯莫科看见路易莎走进了这个豪华奢侈的房间,接受了继父在她双颊上所行的轻吻礼。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路易莎·雷?一个跟路易莎年龄相仿的女客人抱住她,说:"路易莎!已经三四年没见了!"仔细看,这位客人看上去用心险恶而且爱打探别人的消息。"可是,你还没结婚,这是真的吗?"
"我绝对还没结",这是路易莎干脆的回答,"你呢?"
斯莫科意识到她感到自己在看她,把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那位夫人身上,说他同意她的说法,是的,在距离此地不到一小时路程的地方有一处红杉林,在尼布甲尼撒在位的时候就长成了。朱迪丝·雷站在一个特意准备的脚凳上,用一把银匙轻轻敲着一瓶玫瑰香槟酒的瓶底,直到每个人都在听:"女士们,先生们,还有年轻人,"她大声说,"有人告诉我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在我们所有人开始之前,我想说几句,说说布衣纳斯·耶巴斯癌症协会的出色工作,他们将如何使用我们今天这次募捐宴会上由各位慷慨支持的资金。"
比尔·斯莫科在逗两个小孩子玩,凭空变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克鲁格金币。我想从你那儿得到的,路易莎,是一次神不知鬼不觉的谋杀。有一阵儿,比尔·斯莫科对存在于人体内但并不属于我们的那些能量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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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服务员们已经撤走了甜点的主菜,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咖啡的热气,餐厅也感觉到周日吃撑了之后产生的睡意。最年长的客人找到偏僻的角落去打盹。路易莎的继父聚集了一群同龄人去欣赏他收藏的五十年代的轿车,夫人和母亲们玩着话里有话的游戏,还在上学的孩子们则到外面树影婆娑的太阳底下和游泳池边斗嘴。在那张相亲的桌子边,亨德森兄弟三胞胎开启了淡话的主题。他们都是蓝眼睛,金黄色头发,路易莎都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我会做些什么,"三胞胎中的一个说,"如果我是总统?首先,我的目标是打赢冷战,而不仅仅是不输。"
另一个接着说:"我才不会向阿拉伯人磕头,他们的祖先把骆驼停在了一片幸运的沙地里……"
"……或者是赤化的亚洲人。我会建立--我说这些一点都不担心我们国家正当的--公司--帝国(注:公司国家的说法源自1970年美国人查尔斯·雷奇所作《绿化美国》一书,书中观点认为国家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完全不受人控制,并不受人的价值观影响。)。因为如果我们不这样做……"
"……小日本就会偷偷抢在前头。公司化才是未来的方向。我们需要让商业界管理这个国家,并建立一个真正的精英领导阶级。"
"不要受福利、公会组织和'维权行动'(注:反对歧视少数民族裔成员及妇女的行动。)的压制,维权的对象尽是些截肢的、有异性装扮癖的、有色皮肤的、无家可归的、患蜘蛛恐惧症的……"
"头脑敏锐的精英领导阶级。一种承认财富吸引权力但并不以此为耻的教育……"
"……而且认为财富创造者--我们--理应得到回报。如果一个人
渴望获得权力,我只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像商人一样思考问题吗?…
路易莎把她的餐巾叠成一个小球:"我会问三个简单的问题。他是如何获得那个权力的?他是如何使用它的?还有就是如何能除去这个王八蛋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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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丝·雷发现路易莎正在她丈夫的小书房里看下午的新闻报道。"'女相公(注:女性同性恋中充当男角的一方。)',我听到安东·亨德森这么说,而且如果说的不是你,小甜姐儿,我不知道--这可不好笑!你的……叛逆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你抱怨说现在寂寞,所以我就给你介绍优秀的年轻男士,但你却用《小望远镜》的口气让人家觉得你是'女相公'。"
"我什么时候抱怨说我寂寞了?"
"你要知道像亨德森兄弟这样的可不是树上到处都长,很容易碰到的。"
"树上长蚜虫。"
一阵敲门声,比尔·斯莫科探头进来,说:"雷夫人吗?抱歉冒昧地闯进来,但是我得马上走了。说真的,今天是我参加过的最热情,组织得最出色的一场募捐宴会。"朱迪丝·雷听到这些摆着手说:"您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赫尔曼·豪伊特,玛斯格罗夫·怀兰德的新合伙人,我是从北面马里布的办公室过来的。丰盛的晚宴前我还没有机会介绍自己--我今天早晨最后一刻才订到位置。我的父亲十年多以前去世的--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得的是癌症--我都不知道如果没有社会的帮助,我和母亲将会如何度过那段日子。当奥利提到你的募捐宴会时,只不过是突然提到的,我一定得打个电话看看如果有任何人在最后一刻取消预订,我就代替他。"
"我们非常高兴您能来,欢迎来布衣纳斯·耶巴斯。"有点矮,朱迪丝·雷估摸着,但是很健壮,工资也不错而且很可能跟路易莎一样三十五岁。新合伙人听起来有前途。"我希望豪伊特夫人下次能跟您一起来。"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7)

比尔·斯莫科,又叫赫尔曼·豪伊特,像只老鼠一样微笑着,说:"很遗憾,目前来说,豪伊特夫人只有一个,就是我妈妈。"
"以后就不一样了。"朱迪丝·雷回答道。
他仔细看着路易莎,后者根本没注意他。"在楼下,我很佩服您女儿坚持原则的立场。看来如今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看起来好像都缺少一种道德观念。"
"我非常同意。六十年代的人处理不要的东西时,无意中把宝贵的东西一起扔掉了。路易莎过世的父亲和我多年前分居,但是我们一直要向女儿灌输一种是非观念。路易莎!你能不能从电视机边上挪开一会儿,好吗,亲爱的?赫尔曼会觉得--路易莎?小甜姐儿,怎么回事?"
主持人正在播报:"警方确认今天早上在阿勒格尼山上空发生的李尔航空事故的十二名遇难者包括海滨电力的首席执行官埃尔伯托·格里马迪,美国薪酬最高的执行官。来自联邦航空局的初步报告显示,燃料系统的一个故障引发了爆炸。飞机残骸洒落几平方英里的区域……"
"路易莎,小甜姐儿?"朱迪丝·雷跪在女儿身边,路易莎盯着山坡上扭曲的飞机残片的画面,惊呆了。
"太……恐怖了!"比尔·斯莫科品尝着一道复杂的菜,菜的所有配料即使他,厨师本人,也列出不来。"在那些可怜的人中,有你认识的吗,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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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小望远镜》的新闻编辑室里流传着很多说法。有一个说是杂志破产了;另外一个说是肯尼斯·p·奥基尔维,杂志老板,要把它拍卖出去;银行在对它注资或釜底抽薪。路易莎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二十四小时前刚从一场谋杀中逃生。她不想把母亲或格拉什牵扯进来,而且除了她身上的淤伤,事情越来越显得不真实了。
路易莎对艾萨克·萨克斯的死的确感到伤心,尽管她几乎不了解他。她也害怕,但还是专心工作。他父亲告诉她战地摄影师如何避免摄像头带来的恐惧;今天早上,证明这十分管用。如果比尔·斯莫科知道艾萨克·萨克斯的背叛,他的死也就可以解释了--但是谁会想同时除掉埃尔伯托·格里马迪呢?正式撰稿人像往常一样自然地走进道姆·格拉什的办公室参加十点的会议。马上十点一刻了。
"即便是格拉什的第一任老婆生孩子的时候,他也没像这样迟到过。"南茜·欧·海根一边修着指甲一边说,"奥基尔维让人把他塞进一副刑具里了。"
罗纳德·杰克斯用一支铅笔挖着耳屎,说:"我见到了参与"芒基"乐队红极一时的歌曲的鼓手,他说密教经典的做爱方法绝对一级棒--我谢谢你。他最喜欢的姿势是,啊,叫'管子工'。你整天待在里面但是谁也不会有高潮。"
沉默。
"天啊,我不过是想调节一下气氛。"格拉什来了,也没废话,直接说:"正在将《小望远镜》转让。我们今天晚些时候就知道谁不会成为被踢出去的牺牲品。"
杰瑞·纳斯鲍姆的手掐住腰带,说:"挺意外的。"
"去他妈的意外。上周后半周就开始谈判了。"格拉什强压住怒火,说:"今天早上之前,已经谈成了。"
"肯定的,啊,很不错的出价。"杰克斯转而说道。
"去问肯尼斯·p·奥基尔维。"
"谁是买家?"路易莎问。
"今天晚些时候会有新闻通告。"
杰克斯卷了一支香烟,说:"看起来我们神秘的买家,啊,真的想买《小望远镜》,而且,啊,如果它没问题,就不用修。"
纳斯鲍姆鼻子哼了一声,说:"谁说我们的神秘买家觉得我们没问题?去年'联合新闻'购买《摩登》的时候,他们连擦窗户的清洁工都给辞退了。"
"所以说,"欧·海根摁了一下袖珍照相机的快门,说,"我坐船沿尼罗河而上的旅游又一次告吹了。回芝加哥我嫂子家过圣诞。她调皮的孩子还有世界冻牛肉之都。一天的变化也太大了。"
52
乔·纳皮尔看着执行副总裁威廉·威利的接待室里那些协调的艺术品,意识到自己已经置身游戏之外好几个月了。忠诚之心已悄然消失,权力也被限制。这对我都无所谓,纳皮尔想,只剩下一年半就走人了。他听到有脚步声,感到一阵风吹过。但是把一架载有十二个人的飞机炸下来可不是保安方面的问题,那是针对多人的谋杀。谁下达的命令?比尔·斯莫科是不是为威利做事?那可能仅仅是一次空难?这些都有可能。我只知道,被蒙在鼓里是危险的。纳皮尔骂自己昨天不该去告诫路易莎·雷,这么一个愚蠢的冒险举动没有取得任何明显的效果。
威廉·威利的秘书出现在门口:"威利先生现在要见您,纳皮尔先生。"
在办公室里见到李菲,纳皮尔感到惊讶。那种场合还是得互致微笑。威廉·威利一声"乔!你好吗"和他的握手一样充满活力。
"早上很难过,威利先生。"纳皮尔一边坐下来一边回答,没有要递过来的香烟,"我还是不能接受格里马迪先生的死。"我从来不喜欢你,我从来不知道你支持什么。
"没有比这更伤心的了。埃尔伯托后继有人,但他永远无法替代。"
纳皮尔破例装作闲聊问了一个问题:"董事会要等多久才会讨论新的提名人选?"
"我们今天下午就开会。埃尔伯托不会希望我们长期群龙无首。你知道,你知道,他对你的敬佩之情,我个人觉得,是……嗯……"
"真诚的。"李菲提示道。
你已经高升到这个世界里来了,李"先生"。
"对!太对了!真诚的。"
"格里马迪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当然是,乔,他当然是。"威利转向李菲,说,"菲,让我们告诉乔我们为他提供了一揽子什么样的好处吧。"
"为了表彰您模范的工作成绩,威利先生正建议让您提前退休。您还会领到合同上规定的十八个月的全额工资,还有奖金--然后接着领取跟生活指数挂钩的养老金。"
被解雇了!纳皮尔发出了一声"哇"。这是比尔·斯莫科背后捣的鬼。这声"哇"很合适,既表达了他对收到退休通知感到意外,也说明他对从知情者变成碍手碍脚的人这一巨大角色转变的震惊。"这真是……没想到。"
"一定,乔。"威利说,但没再多说什么。电话响了。"不,"威利冲着话筒厉声说道,"里根先生可以等轮到他时再来。我现在正忙。"
威利挂电话前纳皮尔已经作出决定了。这是退出一个沾满鲜血的舞台的绝好机会。他装出一副感动得说不出话的老臣的模样:"菲,威利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威利像个好开玩笑的骗子一样看着他,说:"愿意接受吗?"
"我当然接受!"
威利和李菲都对他表示祝贺。"你当然会理解,"威利接着说,"因为从事的是敏感的保安部的工作,你一离开这个房间,这种改变就生效了。"
老天,你们这些人一秒也不浪费,不是吗?
李菲补充说:"我会让人把您的私人物品和书面材料用船运过去。我知道您不会因为派人护送您回陆地上而生气。也得让人觉得威利先生是按规章办事。"
"怎么会生气,菲。"纳皮尔笑着说,心里却在骂着她,"规章是我起草的。"纳皮尔,要一直把你那把38口径手枪绑在小腿上,直到你离开天鹅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要这样。
53
"失乐"音乐商店里的音乐蕴含了关于《小望远镜》、思科史密斯、萨克斯和格里马迪的所有思绪。这种声音质朴、像水流、似幽灵、催人入眠……非常熟悉。路易莎站着,入了迷,好像置身于时间的溪流中。之后店员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我知道这首乐曲,"她跟店员说,"它究竟叫什么来着?"
"对不起,这是客户的订货,不卖。其实我本不该播放的。"
"哦。"重要的事情要先做。"我上周打过电话。我姓雷,路易莎·雷。你们说能为我找到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一张不出名的唱片,《云图六重奏》。但是一时忘记了。我也必须得到这件音乐作品。我必须要得到。你知道它是什么样的音乐。这是什么?"
店员伸出手,做出等着在手腕上戴手铐的样子:"是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云图六重奏》。我播放它是想确认它没有划伤。噢,我说谎。我放它是因为我实在控制不住我的好奇心。不完全是德利乌斯风格,对吧?为什么没有公司资助像这样宝石般出色的唱片呢,简直就是犯罪。很高兴跟您汇报,您要的唱片情况好得不能再好了。"
"以前我在哪儿听过呢?"
年轻人耸耸肩,说:"在北美也不过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张而已。"
"但是我听到过它,我告诉你我真的听到过。"
54
路易莎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南茜·欧·海根正在打电话,说话十分激动:"雪儿?雪儿!我是南茜。听着,我们可能还会在狮身人面像附近过圣诞。新的老板是"通视"公司--"她提高了嗓音,"'通视'公司……我也没,但是--"欧·海根压低声音,"我刚见过肯尼斯·p·奥基尔维,对,以前的老板,他现在是新董事会里的。但是仔细听好了,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我的工作保住了!"她冲路易莎疯狂地点着头,"啊哈,几乎没什么人丢掉工作,所以要打电话给詹妮,告诉她,她要孤独地和她讨厌的小雪人一起过圣诞了。"
"路易莎,"格拉什从门口喊道,"奥基尔维先生现在要见你。"
肯尼斯·p·奥基尔维坐在道姆·格拉什那把摇晃的椅子上,主编被赶到一把塑料堆叠椅上。《小望远镜》的老板本人让路易莎想起了一尊钢制的雕塑作品,一件西大荒(注:美国开拓时期的西部。)的法官的雕塑。"要说这些话找不到什么好方式,"他开始说话了,"所以我就直说了吧。你被辞退了。是新老板的指示。"
路易莎仿佛看到新闻报道就此离她远去。不,这和在天色半暗时被从桥上撞进海里没法比。格拉什看不到她的眼神。"我签了合同的。"
"谁没签?你被解雇了。"
"我是不是唯一一个招致新主人不开心的正式作家?"
"看起来是这样。"肯尼斯·p·奥基尔维缩了缩下巴。
"我觉得我问一句'为什么是我?'也合理吧。"
"老板雇人,辞人,而且决定什么是合理的。如果一个买家的一揽子拯救计划像'通视'的报价那么慷慨,人们是不会挑三拣四的。"
"'被选中的笨蛋'。我能在我的金表上这样写吗?"
道姆·格拉什扭扭身子,说:"奥基尔维先生,我觉得路易莎应该得到某种解释。"
"那她可以去问'通视'。或许她那张面孔不适合他们对《小望远镜》的看法。太激进。太女权主义。太枯燥。太气势汹汹。"
他在放烟雾弹。"我想问'通视'好几个问题。他们的总部在哪儿?"
"东边的某个地方。但是我很怀疑有没有人会见你。"
"东边的某个地方。你董事会的新同事都有谁?"
"你被解雇了,这不是在记录法庭上用的书面陈述。"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奥基尔维先生。看在不可思议的三年无私工作的份上,就告诉我--'通视'和海滨电力之间有什么瓜葛?"
道姆·格拉什自己也非常好奇。奥基尔维犹豫了一下,然后气势汹汹地说:"我有很多工作要处理。周末你会收到钱,不用再来了。谢谢你,再见。"
如果气势汹汹,路易莎想,说明其中必定有诈。
55
你就要离开天鹅颈小镇了,
冲浪者之乡,原子能之乡,
不要离开太久!
生活还可以。乔·纳皮尔换到自动挡。生活挺好的。海滨电力、他的职业生活、马果·洛克和路易莎·雷在以每小时八十里的速度向后倒退着。生活太美好了。还有两个小时到他位于圣克里斯托山脉的小木屋了。如果开车不累,可以抓鲶鱼做晚饭。他看看后视镜,一辆银色的克莱斯勒轿车一直在他后面一百码处,已经跟了他一两英里,但是现在它超过去并消失在远处了。放松点,纳皮尔心想,你已经逃脱了。吉普车里有什么东西在嘎嘎地响。下午到了三点就是最好的时候。高速公路沿着河流一里里延伸着,慢慢爬升。内陆地区在过去三十年里变得越来越不好看了,可是谁能告诉我哪里不是这样呢。两边都有房屋的开发项目坐落于推土机铲平的岩石上。出行花去了我的整个人生。布衣纳斯·耶巴斯在纳皮尔车的后视镜里缩小成一个又短又粗的污点。你无法阻止莱斯特的女儿扮演"神奇女侠"。你已经竭尽所能。随她去吧。她又不是小孩子。他调了收音机的波段,但里面不是男人唱歌像女人,就是女人唱歌像男人,直到他找到一个做作的乡村电台在放《人人都在谈论》。米莉是他婚姻中有音乐天赋的另一半。纳皮尔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傍晚:她在用小提琴演奏《野麻絮废话》和《沙子里的放牛女工》。音乐驾轻就熟,音乐人相互交换着眼神,那是他想从米莉那里得到的,是那种熟悉的感觉。路易莎·雷也是个孩子。纳皮尔在第18号出口拐了个弯开上那条以前淘金者前往考坡兰的路。嘎嘎的响声还是那样。秋天正舔着上方这些树林。路沿着长满古老的松树的峡谷延伸到太阳落山的地方。
他到了,突然间,他想不起来自己三刻钟之前的任何想法。纳皮尔把车停在一家杂货店前,熄了火,然后从吉普车里跳出来。听到湍急的流水声了吗?迷失之河。这提醒了他考坡兰不是布衣纳斯·耶巴斯。于是他又重新点火了。店老板喊着他的名字跟他打招呼,没完没了地讲过去六个月的各种传闻,问纳皮尔是不是有整周的假期。
"我现在永远放假了。让我提前--"他以前从来没在自己身上用过这个词,"退休。我很高兴地接受了。"
店老板盯着看他的眼神像上帝之眼:"今晚在德文家庆祝吗?或者明天在他家同情同情你?"
"周五吧。多半还是庆祝。我想前半周还是在我的小房子里休息,过过自由的日子,不想喝得烂醉倒在德文家的桌子底下。"纳皮尔付了杂货的钱然后离开了,突然非常想独自待着。吉普车的轮胎嘎吱嘎吱地碾过石头路,前车灯明亮的灯光扫过,照亮了原始森林。
到了。又一次,纳皮尔听到了迷失之河的水声。他记起第一次带米莉来到山上这座由他、他兄弟和父亲建造的小屋的情景。现在就剩下他自己了。他们那晚去裸泳了。森林的薄暮填满了他的肺和脑袋。没有电话,没有闭路电视或是只有电视,没有身份查证,没有在总裁装有隔音设备的办公室里的会议。再也不会有了。这位退休的保安在打开遮门之前检查门上的挂锁,看看有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看在上帝的分上,放松点儿,海滨让你离开了,自由了,没有附加条件,再也不回去。
尽管如此,他进屋的时候手里还是拿着他的38口径。看到了吧?没人。纳皮尔生起一堆噼噼啪啪的火,为自己做了豆子、香肠和烤得黑乎乎的土豆。两瓶啤酒。在门外撒了一泡很长很长的尿,像嘶嘶作响的银河系。一次很沉的酣睡。
又醒了。口渴,膀胱里胀满啤酒。这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今晚,森林的声音没有成为纳皮尔的催眠曲,反而不断烦扰他安宁的感觉。刹车声?一只淘气的猫头鹰。树枝折断的声音?一只老鼠,一只山里的鹌鹑,我不知道,你在森林里,什么东西都有可能。睡觉去,纳皮尔。风声。窗户下面有说话声?纳皮尔醒来,发现一只美洲豹趴在床的横梁上;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那只美洲豹是比尔·斯莫科,举起胳膊准备用一只手电筒把纳皮尔的脑袋打碎;横梁上什么也没有。现在在下雨吗?纳皮尔听着。
只是河水的声音,只是河水。
他又划着一根火柴,看看是不是四点零五分起床的时间。还没到。起也不是,睡也不是。纳皮尔在黑暗中舒服地躺下来,想眯会儿,但是最近关于马果·洛克的回忆又浮现在脑海中。比尔·斯莫科说,在这儿守着。我的线人说她把文件存放在她的房间里。纳皮尔答应着,高兴自己能最小程度牵扯进去。比尔·斯莫科打开他那只分量挺重的塑料手电筒上了楼。
纳皮尔扫视着洛克的果园。最近的房子也有半里多远。心里纳闷为什么总是单独行动的比尔·斯莫科想让自己跟着来完成这件简单的任务。
一声虚弱的惊叫。立即中断了。
纳皮尔跌跌撞撞地跑上楼,连续几间房间都是空的。
比尔·斯莫科跪在一张年代久远的床上,正用他的手电筒击打着床上的什么东西,手电筒的灯光抽打着墙壁和天花板。重击砸在失去知觉的马果·洛克的头上,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她的血--让人不舒服的猩红色浸湿了床单。
纳皮尔大声喊叫着让他停手。
比尔·斯莫科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怎么了,乔?
你说她今晚不在!
不,不,你听错了。我说我的线人说这个老女人今晚不在。很难找到信得过的家伙。
上帝,上帝,上帝,她死了吗?
安全总比难过好吧,乔。
小木屋里睡不着的乔·纳皮尔承认,那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骗局,一副从犯的镣铐。和用棍棒击打一个手无寸铁,年迈的活跃分子这件事扯上关系?一个中途退学而且还有语言障碍的学法律的学生也能把他送进监狱,在里面度过余生。一只山鸟在唱歌。马果·洛克的事我犯了大错,但是我保住了她的命。四个弹片留下的小伤疤,两瓣屁股一边两个,隐隐作痛。我冒着很大的风险让路易莎·雷学聪明点。窗户很亮,能看清照片中的米莉。我只是一个人,他心里抗议着。我又不是一个排。我想要的生活不过是活着。我还要钓钓鱼。
乔·纳皮尔叹口气,穿上衣服,开始把东西再次搬上吉普车。
米莉总是不用说什么就能赢。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8)

56
朱迪丝·雷光着脚,系紧和服风格的晨袍,走过一大块拜占庭风格的地毯,来到铺着大理石地面的厨房。她从一台巨大的冰箱里拿出三个红宝石色的葡萄柚,分别切成两半,然后把正在往下滴冰冷果汁的半块柚子全放进榨汁机里。机器像陷入圈套的黄蜂一样嗡嗡地叫了起来,之后一壶满满的、浓浓的、珍珠般的糖果色果汁就做成了。她用一个深蓝色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用它冲洗着嘴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条纹布阳台沙发上,路易莎随意翻看着报纸,嚼着一个牛角面包。景色真美--从尤因斯维尔有钱人家的房顶和平绒般的草坪一直看到布衣纳斯·耶巴斯的镇中心,在海雾和来往车辆的烟雾中高高耸立着摩天大楼--这景色在此刻感觉特别像是恍若来世。
"没睡懒觉啊,小甜姐儿?"
"早。没,如果你不介意我再借一辆你们的车,我想去办公室拿我的东西。"
"当然可以。"朱迪丝·雷看着女儿,说,"在《小望远镜》你就是在浪费你的才华,小甜姐儿。那是一家拙劣的小杂志。"
"没错,妈妈,但它是我的拙劣的小杂志。"
朱迪丝·雷坐在沙发扶手上,轰赶着一只鲁莽的苍蝇,不让它落在她的杯子上。她仔细读起商业版一篇被圈出来的文章。
"能源权威"劳埃德·沪科斯
即将领导海滨公司
在由白宫和能源巨头海滨电力公司联合发布的一份声明中宣布,联邦电力委员会委员劳埃德·沪科斯将会填补首席执行官职位的空缺,该职位前任埃尔伯托·格里马迪两天前在一次空难中不幸遇难。海滨在华尔街的股票价格受此消息影响急速上涨了40点。"我们很高兴劳埃德接受董事会任职的邀请。"海滨的副总裁威廉·威利说,"虽然此次任命的背景非常令人难过,但是董事会感觉天堂里的埃尔伯托今天会和我们一起对富有远见的新任首席执行官表达最热烈的欢迎。"
"这是你以前在做的项目吗?"朱迪丝问。
"我还在做。"
"为谁?"
"为真相。"女儿的讽刺是认真的,"我现在是自由作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肯尼斯·p·奥基尔维解雇我的那时候起。结果是一个政治决定,妈妈。这证明我做的是一件大事。非常大。"
朱迪丝·雷看着这位年轻女士。曾几何时,我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儿。我给她穿带褶边的长裙,为她报名芭蕾辅导班,还一连五个夏天把她送去骑马训练营。但现在看看她。她还是变成了莱斯特的样子。她亲了一下路易莎的额头。路易莎像个小女孩一样猜疑地皱皱眉,说:"怎么了?"
57
路易莎·雷顺路走进"雪白"餐馆,这是她在《小望远镜》上班的日子里喝最后一杯咖啡。唯一空着的位子在一个藏在《旧金山纪事报》后面的男人旁边。路易莎想,一份不错的报纸,然后坐了下来。道姆·格拉什说:"早啊。"
路易莎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领域嫉妒":"你在这儿干什么?"
"主编也得吃饭哪。自从我老婆……你知道的,我每天早上都来这儿。松饼我可以用烤面包机做,但是……"他指指他那盘猪排,意思是说,还用我多说吗?
"我从来没在这儿见过你。"
"那是因为他已经走了,"巴特马上插话,说,"在你来之前一小时。跟以前一样,路易莎?"
"谢谢。你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我,巴特?"
"我也从来不跟其他任何人谈论你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
"第一个进办公室--"道姆·格拉什叠上报纸,"晚上最后一个离开。主编的命。我想跟你说句话,路易莎。"
"我记得很清楚我已经被解雇了。"
"算了,好吗?我想告诉你为什么--怎么说呢--奥基尔维对你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我都没提出辞职。而且既然我承认了,也一块说了吧,我上周五就知道你是在辞退人员名单之列的。"
"你提前告诉我,真是太好心了。"
主编压低声音,说:"你听说过我妻子得白血病的事。我们保险的处境……"
路易莎决定还是对他点点头。
格拉什狠狠心,说:"上周,就在接受谈判期间……有人私下里跟我说如果继续待在《小望远镜》并且同意对外说从来没听说过……某份报告的话,就能帮忙打通保险公司方面的关系。"
路易莎保持镇静:"你相信这些家伙会说话算话?"
"星期天早上,负责我索赔的人,阿诺德·弗鲁姆,打电话给我。说很抱歉打扰我们什么的,但是他觉得我们会想知道蓝盾推翻了他们的决定,而且愿意处理我妻子所有的医药费账单。已支付款项的退款支票已经寄出来了。我们甚至连房子都保住了。我并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但是把我的家庭放在比真相更重要的位置我并不会感到羞愧。"
"真相是降临在布衣纳斯·耶巴斯的大量辐射。"
"对不同程度的危险我们都有不同的选择。如果为了保护我的妻子,我要多少卷进天鹅颈岛可能发生的事故,那,我也不得不接受。我真心希望你再想想,你跟这些人作对,会面临多大的危险。"
路易莎又想起了在水中下沉的情景,心里也犹豫了。巴特把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
格拉什把一张纸在台子上悄悄推给她。上面写着两列人名,每列有七个。"猜猜这个名单上是什么?"两个人名跃入眼帘:劳埃德·沪科斯和威廉·威利。
"'通视'公司的董事会成员?"
格拉什点点头:"算是吧。董事会成员的身份公众都知道。这份名单上的是未公开的接受'通视'钱财的公司顾问。圈出来的名字你应该会感兴趣。看。劳埃德·沪科斯还有威廉·威利。懒人,该死的,就是一个露骨的贪婪小人,"
路易莎把名单放进口袋,说:"我应该谢谢你给我这个。"
"恶人纳斯鲍姆搞到的信息。最后一件事。弗兰·皮考克,《西部先驱报》的,你认识她吗?"
"无聊的媒体人派对上打过招呼而已。"
"我和弗兰是老相识了。昨晚我顺便到她办公室去,提到你的报道中的一些要点。我不敢保证,但是你一旦拿到可以反击的证据,她很愿意做更多的事,而不是仅仅打个招呼而已。"
"这是不是符合你跟'通视'公司达成的协议的精神呢?"
格拉什站起身,叠上报纸:"他们从没说过我不能分享联系人啊。
58
杰瑞·纳斯鲍姆把车钥匙还给路易莎:"亲爱的天堂中的主啊,让我化身变成你妈妈的跑车吧。不管哪辆都行。那是最后一个箱子了吧?"
"对,"路易莎说,"谢谢。"
纳斯鲍姆像位谦逊的艺术大师那样耸耸肩:"这个地方没有了一个讲沙文主义笑话的真正的女人,它肯定会感到无聊的。南茜在新闻编辑室里待得太久了,实际上成了个男人。"
南茜·欧·海根使劲打了一下卡住的打字机,伸出手指冲纳斯鲍姆做了个下流的手势。
"是啊,就像--"罗兰·杰克斯闷闷不乐地打量着路易莎空空如也的写字台,"我还是无法相信,你知道,新老板们怎么会让你吃苦头却继续留用像纳斯鲍姆这样的软体动物。"
南茜·欧·海根发出眼镜蛇一样的嘘声,说:"格拉什怎么能--"她把雪茄指指他的办公室,"只是挥着爪子在地上打滚,任凭肯尼斯·p·奥基尔维对你态度那么恶劣?"
"祝我好运吧。"
"好运?"杰克斯嘲笑她说,"你不需要什么好运。不明白你为什么和这条死鱼一起待了那么久。七十年代即将见证讽刺文学的最后一口气。莱尔曼说得对。颁给亨利·基辛格诺贝尔奖的世界会让我们全都失业。"
"对了,"纳斯鲍姆想起来,"我回来的时候路过邮件收发室。有你的东西。"他递给路易莎一个土黄色软垫信封。她不认识上面虫子爬一样的潦草笔迹。她撕开信封,里面是一把用一张便条纸包着的保险柜钥匙。路易莎的目光往下扫过便条时,脸色紧张起来。她又查看了钥匙上的标签:"加利福尼亚第三银行,第九街。那是哪儿?"
"市区,"欧·海根回答说,"在第九街和弗兰德思大道路口。"
"大家下次再见。"路易莎要离开了,"世界不大,会再转回来的。"
59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路易莎又粗略地看了看思科史密斯的信,第三遍确认没有漏掉任何信息。信中是仓促间写就的。
布衣纳斯·耶巴斯国际机场
1975年9月3日
亲爱的雷小姐:
笔迹潦草,见谅。一个海滨的好心人已经给我警告,说我即将面临生命危险。揭露九头蛇-零的缺陷需要我好好活着,所以我会按照告诫行事。我会尽快从剑桥或者通过际原子能组织与你取得联系。与此同时,我已经擅自把我写的关于天鹅颈-b的报告存放在第九街加利福尼亚第三银行的一个保险柜里了。如果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会需要它的。
要小心。
匆忙中,
r.s.
路易莎不熟练地操作陌生的变速器时,有人生气地按着喇叭。太平洋沿岸是个有钱人的地方,可过了第十三街,这座城市失去了这个特征。城市浇灌的角豆树被歪歪扭扭的路灯取代。气喘吁吁的跑步者也不会到这些小街上来。附近看上去跟随便哪个工业区的任意一个生产区都没什么两样。流浪汉在长椅上打着盹儿,人行道上长满野草,每过一个街区,人们的肤色会越深,被路障堵住的门上贴满了传单,凡是比拿喷雾器的小孩子身高矮的平面上都布满了涂鸦作品。垃圾收集工又在闹罢工,堆成小山的垃圾在太阳底下腐烂了。当铺、连名字都没有的自助洗衣店和杂货店赚些破旧口袋里的钱勉强维持生计。又过了一些街区和路灯,商店又被一些没名字的制造厂和房屋建造项目所取代。路易莎甚至从来没有开车穿过这个地区,为这个城市不为人知的地方感到不安。思科史密斯是不是想着不仅把他的报告藏起来,而且还要藏得十分隐蔽?她来到弗兰德思大道,看见加利福尼亚第三银行就在正前方,在银行侧面有一个客户停车场。路易莎没有看到街对面停着的那辆撞坏了的黑色雪佛兰。
60
李菲靠一副太阳镜和太阳帽遮挡着阳光。她用自己的手表跟银行的钟对时间。空调在跟早上十点左右的炎热战斗,不过它正渐渐败下阵来。她用一张手帕轻轻擦拭着脸上和前臂上的汗水,用手绢扇着风,猜测着最新的进展情况。乔·纳皮尔,你看起来挺木讷,但实际上聪明得很,能知道什么时候全身而退。如果比尔·斯莫科都安排到位的话,路易莎·雷现在随时可能来这儿。比尔·斯莫科,你看起来挺聪明,但你实际上很笨,你的人不像你想的那样忠诚。你不是为钱干这件事,你忘记了小喽啰多么容易被收买。
两个穿着讲究的中国男人走进来。其中一个人的眼神告诉她路易莎·雷就要来了。三个人在服务台监视着边上的走廊。保险柜。整个早上都很少有人来用这个东西。李菲考虑过找个合适的密探,但是利用一个最低工资的保安自然的松懈比让三人组都闻到猎物的味道要安全些。
"嗨--"李菲操着带中文口音的英语冲保安说,"我和兄弟们想从保险柜里取东西。"她晃着一把保险柜钥匙,"瞧,我们有钥匙。"
备感无聊的年轻人得了一种严重的皮肤病。"身份证?"
"身份证在这儿,你瞧,身份证给你瞧。"
中文的表意文字让白人保安不愿仔细查看这种古老的部落魔法。保安冲着走廊点点头,又回去看他那本《外星人!》杂志了。"门没锁。"我现在就想把你的屁股打开花,浑小子,李菲想。
走廊尽头是一扇被加固了的门,虚掩着。往里走是保险柜所在的房间,形状像带三个分岔的叉子。一个同伴和她到左边那个分岔守着,她命令另一个到右边去。这儿大约有六百个保险柜。其中一个藏着一份价值五百万美元的报告,每页纸就值一万美元。
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急促的女式高跟鞋的声音。
拱形的门被推开了。"有人吗?"路易莎·雷喊。
没有动静。
当门哐当一声关上的时候,两个男人冲着这个女人冲过去。路易莎的嘴巴被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谢谢你。"李菲从这个记者手上捕获了那把钥匙。上面刻着的号码是36/64。她说话很干脆:"坏消息。这是个隔音房间,没有监视器,而且我和朋友们有武器。思科史密斯的报告注定不会落在你手上。好消息。委托我的客户想让九头蛇-零一降生就把它勒死,让海滨蒙羞。思科史密斯的发现会在两三天之内轰动各家新闻媒体。他们是不是想采取一致的行动那是他们的问题。别那么看着我,路易莎。真相又不管是谁发现它的,所以为什么就该是你?还有一条更好的消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的朋友会把你护送到布衣纳斯·耶巴斯的一个地方待着。傍晚之前你就自由了。你不会给我们惹麻烦--"李菲拿出一张路易莎记事板上贾维尔的照片,在她面前很近的地方晃着,"因为我们有交换的筹码。"
路易莎轻蔑的眼神变得屈服了。
"我就知道你肩膀上的脑壳很聪明。"李菲用广东话让一个男的抓住路易莎,"带她去关押的地方。你开枪之前别对她干什么龌龊事。她可能是个记者,但那并不说明她一定是个荡妇。像以前一样处理掉尸体。"
他们离开了。第二个同伴待在门口,让门开着。
在中间那个分岔的尽头,在她脖子的高度,李菲找到了36/64号保险柜。
钥匙转动,门开了。
李菲取出一个香草色的文件夹。九头蛇-零反应堆--一个操作评估模式--项目负责人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根据1971年的军事和工业反间谍法案,非法持有是一种违反联邦法律的犯罪行为。
李菲不禁露出开心的微笑。充满机遇的土地(注:指美国。)。她看到有两根线连着保险柜的内部。往里面一看:一块干净的擦枪筒布包着绑在一起的圆柱形物体、电线和几个零件,上面闪着一根红色的两极管。
比尔·斯莫科,你这该死的--
61
爆炸把路易莎·雷掀翻并向前甩了出去,威力巨大,像太平洋上的海浪。走廊以九十度角翻转着--好几次--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肋骨和头部。痛苦之花在眼前绽放。砖石呻吟着。大块的石膏、瓦片和玻璃纷纷砸下,飘落,最后停下了。
一种不祥的安静。我正经历着什么?尘土和烟雾中响起呼救声,街道上传来尖叫声,焦灼的空气里响起刺耳的警铃声。路易莎的意志清醒过来。一颗炸弹。保安哇哇地叫着,呻吟着,耳朵里的血不断流出,染红了衬衫的一片领子。路易莎想努力离开,但是她的右腿已经被炸掉了。
惊恐慢慢减弱;她的腿不过被压在押送她的中国人身下,他已不省人事了。她把腿抽出来,慢慢往前走,身体僵硬而且很疼,大厅里现在已经变成电影里的场景。路易莎看见了拱形门,已经从门框上被炸下来。肯定差一点就砸到我了。碎玻璃、翻倒的椅子、墙壁的碎块弄伤了人们,让他们目瞪口呆。燃油的黑烟从管子里冒出来,自动喷水灭火装置启动了--路易莎浑身湿透,喘不过气来,走在湿地板上脚下打滑,步履蹒跚,恍惚之间身子一趴,倒在别人怀里。
一个好心人的手抓住了路易莎的手腕:"我抓住你了,女士,我抓住您了,让我扶您走到外面去,可能还会有爆炸。"路易莎任他带自己到人群拥挤的太阳底下,一排人在看,非常希望看到恐怖的场景。这个消防员领她穿过一条被拥挤的车辆封住的马路,这让她想起四月时西贡(注:即现在的胡志明市。)的战争影像。
浓烟还在源源不断往外冒。"走开!到这儿来!退后!到那儿去!"当记者的路易莎在试图跟事件受害者说些什么。她嘴里有沙子。一些急事。她问这个来救她的人:"你怎么这么快就到现场了?"
"没事,"他态度坚决地说,"你有些脑震荡。"
消防员?"我现在可以自己走路了--"
"不行,这边走你才安全--"
一辆满是灰尘的黑色雪佛兰的门打开了。
"放开我!"
他抓得很紧。"马上上车,"他低声说,"否则我他妈的就打烂你的脑袋。"
炸弹本来是要炸死我的,但是现在--
绑架路易莎的人嗓子里咕哝一声,向前倒了下去。
62
乔·纳皮尔抓住路易莎的胳膊,把她从雪佛兰车边拉开。天啊,真悬啊!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棒球棒。"如果你还想活过今天,你最好跟我来。"
好吧,路易莎想。"好。"她说。
纳皮尔又把她拉进挤来挤去的人群,以挡住比尔·斯莫科射击的线路,又把棒球棒递给一个满脸疑惑的男孩子,然后大步走向八十一大街,远离雪佛兰车。悄悄地走?还是赶紧跑开,但是会暴露你们的身份?
"我的车在银行边上。"路易莎说。
"这种交通状况下,我们只会成为袭击的目标。"纳皮尔说,"比尔·斯莫科还有两个野蛮的手下,他们会直接透过窗户开枪。你能走吗?"
"我能跑,纳皮尔。"
他们先前穿过了这个街区的三分之一,但是纳皮尔认出了前方比尔·斯莫科那张脸,他的手正在夹克口袋里晃悠。纳皮尔看看后面。第二个打手准备配合两面夹击。街对面还有第三个家伙。几分钟之内还不会有警察来现场,但是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就几秒钟。光天化日之下杀死两个人:有点冒险,但是高额奖金会使他们冒这个险,而且这里乱成一团,他们可以从中脱身。他们身边是一间没窗户的仓库,纳皮尔情急之下对路易莎说:"上台阶。"与此同时,他暗暗祈祷门是开着的。
果真如此。
接待区人很少,只有一根灯管亮着,很阴暗,像苍蝇的坟墓。纳皮尔回身把门闩上。一张桌子后面,有一位身着盛装的年轻女孩,在一个薄纸板箱做的窝里还有一条年迈的贵妇犬,她们不为所动地看着。远处一头有三个出口。机器的噪音震耳欲聋。
一个长着黑眼球的墨西哥妇女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在他的面前挥舞着手,说:"这里不要非法移民!这里不要非法移民!老板不在!老板不在!改天再来!"
路易莎·雷用支离破碎的西班牙语跟她讲话。这个墨西哥女人瞪着她,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气冲冲地指向出口处。有人砸了一下外面的门。纳皮尔和路易莎跑过还荡着回音的房间。"左边还是右边?"纳皮尔问。
"不知道!"路易莎喘着气说。
纳皮尔回头向那个墨西哥人寻求指示,但是临街的门被撞了一下,抖了起来,再来一下,裂开了,第三下就猛然打开了。纳皮尔拉起路易莎穿过了左边的出口。
63
比思科和娄坡,比尔·斯莫科的同伴,用身体撞门。在比尔·斯莫科想象中的法庭上,他发现威廉·威利和劳埃德·沪科斯犯了严重的过失罪。我告诉过你们!不能相信乔·纳皮尔会心安理得地拿起他的钓鱼竿。
门碎成了几块。
一个长得跟蜘蛛一样的墨西哥女人正在歇斯底里地大叫。还有一个安静的女孩和办公桌上坐着的一条装扮过的贵妇犬。"联邦调查局的!"
比思科一边喊,一边挥舞着他的驾驶证,"他们朝哪个方向跑了?"
墨西哥女人尖叫着:"我们对我们的工人很好!非常好!付给很多钱不要工会!"
比思科拿出枪,一枪把贵妇犬打死在墙根。"他妈的,他们到底往哪儿跑了?"
天,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自己单干。
墨西哥女人咬着自己的手,浑身颤抖,号啕大哭起来。
"棒极了,比思科,好像联邦调查局的人会枪杀贵宾犬。"娄坡弯身问那个女孩,他还没来得及对狗之死做出任何反应:"那个男人和女人是从哪个出口出去的?"
她也凝视着他,仿佛他不过是令人愉快的落日。
"你会说英语吗?"
一个疯婆子、一个哑巴、一条死狗--比尔·斯莫科走到三个出口的地方--还有一对坏事的该死的不中用的东西。"我们没时间了!娄坡,右边的门。比思科,左边。我在中间。"
64
一排排一堆堆十个纸板箱摞起来的纸墙让人看不出库房到底有多大。纳皮尔用一辆手推车堵住门。"告诉我你昨天开始就已经不再对枪过敏了。"他示意她小声说话。
路易莎摇摇头:"你呢?"
"只有一把玩具气枪。六发子弹。来。"
甚至在他们跑的时候,路易莎就听见有人撞门。纳皮尔用一堆箱子挡住来人的视线。然后走几码,又垒了一堆。但在垒第三堆的时候,箱子却在他们面前塌了,几十只"大鸟"(注:美国儿童节目《芝麻街》中会说话的木偶。)--路易莎认出了这种黄色大笨鸟,它们曾出现在哈尔失业后常看的一个儿童电视节目里--散落出来。纳皮尔用手势示意:低着头跑。
五秒钟后,一发子弹穿过纸板箱,离路易莎的头只差三英寸。"大鸟"玩具里的填充物喷了她一脸。她和纳皮尔一路跌跌撞撞。
呼啸而过的子弹把头顶的空气都烤焦了。纳皮尔拔出枪,在路易莎周围开了两枪。声音让她蜷成一团。"快跑!"纳皮尔一边喊,一边把她拽起来。路易莎很听话--纳皮尔开始推倒箱子垒成的墙,阻碍追赶者的步伐。
又跑了十码,路易莎来到一个角落。夹板做的门上写着"紧急出口"。
锁着。气喘吁吁的纳皮尔跑到她这儿来。他没能撞开门。
"算了,纳皮尔!"他们听见有人喊:"我们追的不是你!"
纳皮尔对着锁近距离开了一枪。
门还是打不开。他又对着锁打完了剩下的三发子弹:每声枪响都吓得路易莎身体缩一下。第四声是空枪的咔啪声。纳皮尔用靴子底踹开了门。
一个地下血汗工厂里五百台缝纫机正在咔嗒咔嗒地工作着。零星的碎布片悬浮在黏糊糊的热气里,围绕着每个机械工人头顶上没有灯罩的灯泡四周。路易莎和纳皮尔半弓着身子沿着外面的工作人员通道快跑。工人正在把一个个、一排排、一盘盘软塌塌的唐老鸭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史酷比的肚子缝上。每个女工眼睛都盯着针板,所以路易莎和纳皮尔没有引起什么混乱。
但我们该怎么从这里出去呢?
纳皮尔径直跑到值班接待处的墨西哥女人那儿。她示意他们沿着门口一半被堵上的一条没灯的侧门通道走。纳皮尔回到路易莎那儿,为了压过喧嚣的金属声大声叫喊,看他的脸色是在说,我们能相信她吗?
路易莎的表情回答道,有更好的办法吗?
他们跟着这个女人走,周围是无数的纺织物和线,装着泰迪熊眼睛的破箱子,还有各式各样的缝纫机外壳和零部件。通道在一个拐角处向右拐,尽头是一扇铁门。白天的亮光透过一扇脏格子窗射进来。墨西哥人摸索着她的钥匙圈。这下面是1875年,路易莎想,不是1975。一把钥匙插不进去,下一把插进去了但转不动。在工厂车间里即使待上三十秒也会影响她的听力。
六码外响起一声大喊:"举起手来!"路易莎转过身。"我说了,你他妈的举起手来!"路易莎乖乖照做。枪手把枪口对准纳皮尔:"转过去,纳皮尔!慢慢地转!扔掉枪!"
那个墨西哥人尖叫着说:"别杀我!别杀我,先生!是他们强迫我指路的!他们说他们会杀--"
"闭嘴,你这该死的湿背(注:指靠偷渡非法进入美国的墨西哥人或劳工。)疯子。走开!快滚!"
女人紧紧贴着墙根,趴着从他身边绕过去,还在尖叫:"别开枪!别开枪!我不想死!"
纳皮尔的喊声穿过传出的工厂噪声:"放松点。比思科,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比思科也冲他喊:"别废话了,纳皮尔。你的临终遗言。"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你--的--临--终--遗--言?"
"临终遗言?你是谁?肮脏的哈里?"
比思科的嘴都气歪了:"我听的临终遗言够多了,你的到此为止。你呢?"他看看路易莎,枪口还是对准纳皮尔。喧闹声中响起一声枪响,路易莎猛地闭上眼睛。一件重东西碰到了她的脚指头。她费劲地睁开眼睛。是把手枪,滑到脚边停下来。比思科的脸非常痛苦地扭曲着。那位夫人飞快地挥舞着活扳手,把枪手的下巴打碎了。又是十几下猛烈的击打,中间还夹杂着说话声:"我!爱!死!那!只!狗!了!"每次击打都吓得路易莎哆嗦一下。
路易莎看看乔·纳皮尔怎么样了。他在一边看着,毫发未损,惊呆了。
女人擦擦嘴,俯身对一动不动,脸上血肉模糊的比思科说:"别叫我'湿背人'!"她跨过他满是血块的头,打开了出口的锁。
"你可以告诉其他两个人那是我干的。"纳皮尔对她说,拿走了比思科的枪。
女人对路易莎说:"别管我了,亲爱的。别跟这个流氓走!上帝!这个人都能当你父亲了。"
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难经历(9)

65
纳皮尔坐在画满涂鸦的地下列车里,观察着莱斯特·雷的女儿。她神情恍惚,头发凌乱,身体颤抖,而且被银行里的自动喷水灭火设备淋湿的衣服还没干。"你怎么找到我的?"她终于有机会问道。
"你办公室里的一个大块头。叫纳斯布莫还是什么的。"
"纳斯鲍姆。"
"对,是他。费了好一阵口舌呢。"
从团聚广场到第十七大街,一路无语。路易莎抠着牛仔裤上的一个洞:"我猜你不再为海滨工作了。"
"我昨天离职了。"
"被解雇了?"
"不。提前退休。是啊,退休了。"
"今天早上你又回来了?"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
从第十七大街到麦克奈特公园,又是一阵沉默。
"我感觉,"路易莎犹豫着说,"我--不,是你--回来像是打破了某种天意。好像布衣纳斯·耶巴斯已经决意让今天成为我的死期。可我现在还活着。"
纳皮尔想想她的话,说:"不。这座城市不在乎。而且你可以说刚刚是你父亲救了你的命,三十年前是他把滚向我的一颗手榴弹踢开了。"他们所在的车厢呻吟、颤抖着。"我们得去一家枪店。枪里没子弹让我感到紧张。"
地铁列车驶入阳光灿烂的地面上。
路易莎眯眼看着,问:"我们去哪儿?"
"去见个人。"纳皮尔看看表,"她特地坐飞机来的。"
路易莎揉揉发红的眼睛:"这个人能否给我们一份思科史密斯的报告?因为那份档案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我还不知道。"
66
梅根·思科史密斯坐在布衣纳斯·耶巴斯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的一张矮凳上,回瞪着一幅老妇人熊一样的脸部巨幅肖像画,画布上只有交错的灰色和黑色线条。作为波洛克、孔宁和莫罗三大家族房间里唯一一件肖像作品,它让人感到有些惊奇。"看看,"梅根想,这个老妇人在说,"看你的未来。你的脸有一天也会跟我的一样。"
时光如梭,把她的皮肤织成了皱纹编就的网。肌肉不是这里下垂,就是那里紧绷,眼皮还耷拉着。她戴的珍珠项链质量好像不怎么样,因为下午都在围着孙辈们转,头发也乱糟糟的。但她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
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人坐在她边上。她该洗个澡,换身衣服了。"是梅根·思科史密斯吗?"
梅根朝边上看看,说:"路易莎·雷?"
她冲肖像画点点头:"我一直喜欢她。我父亲见过她,真人,我是说。她是个住在布衣纳斯·耶巴斯的大屠杀幸存者,在小里斯本管理一家公寓。她曾经是这位艺术家的房东太太。"
勇气随处可生,梅根·思科史密斯想,就像野草。
"乔·纳皮尔说你今天从火奴鲁鲁飞过来的。"
"他在这儿吗?"
"我后面的那个人,穿着粗斜纹棉布,装作看沃霍尔的作品。他在给我们望风。恐怕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是的。我需要确信你就是你自称的那个人。"
"这点我绝对没问题。有什么办法?"
"我叔叔最喜欢的希区柯克的电影是什么?"
声称是路易莎·雷的女人想了一会儿,笑了:"我们在电梯里谈到了希区柯克--我猜他在给你的信里提到了这件事--但是我不记得他说过一部他最喜欢的。他欣赏《迷魂记》里没有对话的那段,说的是吉米·斯图尔特尾随一个神秘女人到海滨码头,故事背景在旧金山。他喜欢看《谜中谜》--我知道那不是希区柯克的作品,但是你说奥黛丽·赫本是个笨蛋,让他觉得很好笑。"
梅根往后仰在椅子上:"对,我叔叔在从机场酒店写给我的一张卡片上提到你。信中他显得焦虑不安,让人担心,而且还老是说什么"如果我有个什么不测的话"--但是他不是自杀。鲁弗斯不可能做出警察声称的事情。我能肯定。"问问她;还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自己再抖了。"雷小姐--你是否觉得我叔叔是被谋杀的?"
路易莎·雷回答说:"恐怕是他杀。我很难过。"
这位记者的坚信让人有宣泄的冲动。梅根深深吸了口气:"我了解他为海滨和国防部所做的工作。我没读过整份报告,但是我六月份看望鲁弗斯的时候曾经检查过其中的数据部分。我们互相检查彼此的工作成果。"
"国防部?你的意思是说不是能源委员会?"
"国防。九头蛇-零反应堆的一个副产品是武器级别的铀。质量最好的,非常多。"梅根让路易莎·雷仔细揣摩其中新的言外之意,"你需要什么?"
"报告,只有报告,才会公开合法地把海滨拉下马。而且,顺便救我的命。"
相信这个陌生人还是站起来离开?
小学生排着队,叽叽喳喳地围在老妇人肖像画的周围。借着馆长简短发言的掩护,梅根小声说:"鲁弗斯把他的学术论文、数据、笔记、初稿什么的都保存在'海星'号上--他的游艇--以备将来参考。他的葬礼下周才举行,遗嘱检验那时才开始,所以这个藏匿之地应该还没有人动过。我很确信他在船上放了一份报告副本。海滨的人可能已经开始搜查这艘船了,但是他特别注意工作中不提及'海星'号……"
"'海星'号现在停在哪儿?"
67
耶巴斯海角皇家船坞
"女预言者"号骄傲的家
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纵帆船!
纳皮尔把租来的福特车停在俱乐部会所旁边,车上一处装着风雨板的艇库。明亮的窗户很拉风地显摆着一个诱人的酒吧,海上交通旗在晚风中绷得紧紧的。路易莎和纳皮尔穿过俱乐部会所的花园到台阶下的宽敞码头的路上,从沙丘那儿传来笑声和狗叫声。在渐暗的东方夜色的映衬下,显现出一艘三桅木船的轮廓,在周围排列整齐的玻璃纤维制的游艇中鹤立鸡群。有些人在防波堤和游艇上走动,但为数不多。"'海星'号停泊在离俱乐部会所最远的防波堤--"路易莎看着梅根·思科史密斯的地图,"过了'女预言者'号。"
这艘十九世纪的船的确修缮得非常漂亮。尽管有任务,但路易莎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住,停下来一会儿,看看它的缆索,听听它木头船板嘎吱嘎吱的响声。
"怎么回事?"纳皮尔小声说。
怎么回事?路易莎的胎记在跳动。她想抓住这自由时刻的尾巴,但它们却消失在过去和未来之中。"没什么。"
"感到害怕挺正常。我自己也害怕。"
"是啊。"
"我们快到了。"
"海星"号就在梅根那张地图上标记的地方。他们爬上船。纳皮尔把一只架子塞进船舱门,并用一根冰淇淋棒在缝隙里滑动着。路易莎在观察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们。"我猜你这手不是在部队里学的。"
"你猜错了。飞贼可以成为机智的士兵,而且征兵局的人也不会挑三拣四……"咔嗒一声。"好了。"整洁的船舱里没有书的影子。一个昆虫样的电子钟从21:55跳到了21:56。纳皮尔手电筒的光束照到顶上带着一个小型文件柜的操控台上。"会不会在那里面?"
路易莎打开一个抽屉。"就是这儿。往这儿照。"一大堆各种文件夹。一个香草色的文件夹吸引了她的视线。九头蛇-零反应堆--一个操作评估模式--项目负责人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找到了。这个就是。乔?你没事吧?"
"没事。只不过……也该我们顺一点,就这么简单。"
看来乔·纳皮尔会笑啊。
舱门口有东西动了一下;一个人把星星挡住了。纳皮尔看出了路易莎的警觉,转过身去。手电的灯光里,路易莎看见一个枪手的肌腱抽动了两下,但是没听见枪响。保险栓卡住了?
乔·纳皮尔发出一声打嗝的声音,跪下去,脑袋砰的一声撞在操控台的钢制底座上。他躺在那儿不动了。路易莎一下子木然了,只是非常模糊地知道自己是谁。纳皮尔的手电筒在颠簸中滚来滚去,光照亮了他被子弹撕裂的身体。他的鲜血很快地散开,让她感到恶心。让人恶心的猩红色,让人恶心的光泽。风中的缆索发出哨子和琴弦一样的声音。
杀手把身后的舱门关上。"把报告放在桌子上,路易莎。"他的声音还挺温和,"我不想让这上面沾上血。"她按他的话做了。他的脸藏在暗处:"你可不能跟上帝过不去。"
路易莎抓住桌子。"你是比尔·斯莫科。是你杀了思科史密斯。"
黑暗中回答:"比我厉害的人干的。我只不过是射出子弹的人。"
集中精力。"你尾随我们,从银行,到地铁里,再到艺术博物馆……"
"即将到来的死神是不是总是让你这么多话?"
路易莎声音颤抖着说:"你说'总是'是什么意思?"
68
乔·纳皮尔在寂静的激流中漂流。
比尔·斯莫科的幽灵在眼前的黑暗中盘旋。
自己的一大半已经离开了。
说话声又一次划破了寂静。他会杀了她。
你口袋里的38口径手枪。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快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嘿。仁至义尽和死的事去找莱斯特·雷说说吧。
纳皮尔的右手慢慢伸向扣子。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婴儿床里的婴儿还是即将死在床上的人。夜晚一去不复返,不对,是人一辈子。纳皮尔好几次想退缩,但是他的手拒绝遗忘。他的手握住了枪柄。手指伸进了一个钢圈,一阵强烈的清醒让他想起了他的目的。扳机,这个是,对。帮帮她。现在要慢慢地……
瞄准。比尔·斯莫科近在咫尺。
用食指费力扣动扳机--接着一道强光带着震耳欲聋的枪响把比尔·斯莫科的胳膊打得像个牵线木偶那样挥舞着向后翻倒过去。
在他生命中的倒数第四个刻,纳皮尔冲着星光勾勒出的牵线木偶开了第二枪。希尔瓦普兰娜这个词不请自来地闯入他的记忆。
在倒数第三刻,比尔·斯莫科的身子从舱门上滑下去。
倒数第二刻,一个昆虫样的电子钟从21:57跳到了21:58。
纳皮尔的眼睛慢慢变得无神,新生的阳光穿过古老的橡树斜射在迷失之河上,波光粼粼。看,乔,苍鹭。
69
在天鹅颈岛医院马果·洛克的病房里,赫斯特·范·赞特看看手表。21:57。探望时间到十点结束。"走前再读最后一首吗,马果?"来访者看看昏睡中的朋友,然后翻着她那本《美国诗歌选集》,"来点爱默生(注:(1803-1882)十九世纪著名哲学家、文学家。)的?啊,好的。记得这首吗?你跟我介绍过的。
若血腥的杀人者以为他杀了人,
或若死者以为自己已被屠戮,
那他们对我的玄妙之道还不甚了了,
--我的坚持、经过、回归之路。
遥远的,被遗忘的,如影随形;
阴影即是阳光;
消逝的神在我面前显灵;
荣辱于我都一样。
遗忘我,是他们的失算;
他们将我放飞的时候,我是翅膀;
我是怀疑者也是那疑团,
我还是僧侣,和他吟唱的赞美诗。
强大的神怀念我的住所,
痴心妄想--
(注:选自爱默生的作品《神》。)
"马果?马果?马果!"马果·洛克的眼皮跳动着,像在快速眼动(注:指睡眠周期中双眼的快速运动。)。喉咙蠕动着发出含混的声音。她大口吸着气,然后睁大双眼,迷惑地眨着眼,看到鼻子里插着管子时非常惊讶。赫斯特·范·赞特也吓坏了,但是还抱有希望:"马果!你能听见我吗?马果!"
病人的眼睛落在老朋友的身上,然后又让头慢慢陷进枕头里:"是,我能听见,赫斯特,该死的,你在冲着我的耳朵大喊大叫呢。"
70
在水气弥漫,喧嚣的"雪白"餐馆,路易莎·雷浏览着十月一日的《西部先驱报》。
劳埃德·沪科斯缴纳250,000美元保释金后逃跑
福特总统发誓会"根除给公司化美国带来耻辱的骗子"
年轻人兄弟会组织的发言人确认新任命的海滨电力公司首席执行官,前联邦电力委员会委员劳埃德·沪科斯已经逃离这个国家,放弃了周一缴纳的二十五万美元保释金。这次"海滨门"事件令人意外的最新转折发生在沪科斯发誓会"恪守我的道德,并保护我们伟大的美国公司不受这一大堆恶毒谎言的伤害"。福特总统在一次白宫的记者招待会上也加入了这场辩论,谴责他的这位前顾问,并与这位在尼克松执政期间被委任的人撇清关系:"我的政府对犯法者一视同仁。我们会根除给公司化美国带来耻辱的骗子并用最严厉的法律惩罚他们。"
据许多观察家的分析,劳埃德·沪科斯的消失表明他承认有罪。这是由9月4日在耶巴斯海角皇家船坞发生的事故引发的一系列揭露事件中最新的意外转折。事故中,位于天鹅颈岛上的海滨公司有争议的核电厂的两个保安人员乔·纳皮尔和比尔·斯莫科相互射杀了对方。目击人路易莎·雷,本报记者,叫警察到达现场。后续调查已经展开,涉及上个月英国核工程师,海滨顾问鲁弗斯·思科史密斯博士被杀案、两周前前海滨首席执行官埃尔伯托·格里马迪的专机在宾夕法尼亚的失事案和造成两人死亡的布衣纳斯·耶巴斯市中心加利福尼亚第三银行的爆炸案。海滨电力的五名董事已经被起诉跟这个阴谋集团有关联,其中两人已经自杀。还有三人,包括副总裁威廉·威利,已经同意对海滨公司提出不利证明。
两天前对劳埃德·沪科斯的逮捕表明本报支持路易莎·雷揭露该重大丑闻的立场是正确的,最初威廉·威利把这说成是"从一部侦探小说里搜集到的意在诽谤的幻想,并且完全不值得做出正式的回应"……下转第二版,完整故事请看第五版,评论请看第十一版。
"头版!"巴特给路易莎倒上咖啡,"莱斯特会特别骄傲的。"
"他会说我不过是个做分内事的记者而已。"
"对,很对,路易莎!"
海滨门再也不是她的独家新闻了。天鹅颈挤满了记者、参议院调查员、联邦调查局特工、县里的警察和好莱坞的编剧。天鹅颈-b被封存;天鹅颈-c被暂停。
路易莎又收到了贾维尔的卡片。上面是从金门大桥下急速升起的三个不明飞行物:
嗨,路易莎,这里还行但是我们住在一个平房里所以我找朋友的时候就不能爬阳台了。保罗(那是狼人的名字,但是妈妈说再也不能那么叫他了,尽管我那样叫的时候他好像还挺喜欢的)明天带我去一个邮票展(注:原文此处小孩有拼写错误(fare应为fair)。),然后我还能给卧室选我喜欢的涂料颜色,而且他做饭比妈妈做得好。昨天晚上电视上又看见你了,还有报纸上。你不要就因为现在出名了(注:原文此处小孩有拼写错误(fameous应为famous)。)就把我忘了,好吗?贾维
另外一个邮件是梅根·思科史密斯按照路易莎的请求寄来的航空包裹。里面是罗伯特·弗罗斯特写给他的朋友鲁弗斯·思科史密斯的最后八封信。路易莎用一把塑料刀把包裹撕开。她打开其中一个泛黄的信封,邮戳上写着1931年10月10日,拿着它放在鼻子上,吸了口气。西德海姆庄园和罗伯特·弗罗比舍手上的微粒在这张纸上沉睡了四十四年,现在是不是也盘旋在我的肺里,在我的血液里?
谁又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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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海姆的来信(1)

西德海姆
1931年10月10日
思科史密斯:
埃尔斯卧床三天了,因为吗啡的作用神志不清,痛苦地大声呼喊着。很让人心神不宁和苦恼。伊戈里特医生提醒我和j.不要误以为埃尔斯重新在音乐中找到了生存之乐就能获得真正的健康,还不让v.a.在病床上工作。伊戈里特医生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以前每遇到一个庸医我都将信将疑地觉得他们会费尽心思密谋用大价钱把我干掉。
我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这样说很残酷,但是当亨德里克早饭时来告诉我"今天不行,罗伯特"的时候,我有一种几近解脱的感觉。昨晚一直在创作一曲有气势的大提琴快板,由具有爆发力的三连音符引导。寂静被能折断脖子的捕鼠器的声音打断。记得教堂敲响了凌晨三点的钟声。"我听到了一只猫头鹰,"哈克贝利·费恩说,"在远处,为死者呜呜地哀鸣;还有一只夜鹰和一条狗在为某个将死的人嚎叫。"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接下来我才明白,露西尔一大早正在窗户边上晾晒床单。她告诉我莫蒂·东特在楼下,准备好和我去远行。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没有。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有一阵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嘟哝着说不想和莫蒂·东特去任何地方,我想睡觉,我还有工作要做。"但是上周您约好今天开车出去的!"露西尔反对说。
我想起来了。我洗过脸,穿上干净衣服,又剃了胡子。让露西尔找男仆为我擦了皮鞋,等等。楼下的早餐室里,平易近人的珠宝商人正在一边抽雪茄一边读《泰晤士报》。因为自己没准时来,我向他道歉,他对我说:"不用着急。""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没人会注意到我们是早了还是晚了。"威廉斯夫人给我拿来了奶油鱼蛋饭,j.一阵风似的进来。她没忘记那天是什么日子,送给我一束用一根黑色的丝带绑着的白玫瑰,微笑着,一如以前。
东特开着一辆1927年产的紫红色皇家41型布加迪车,一辆真正飞快的家伙,思科史密斯。跑起来风驰电掣,像个魔鬼--在碎石铺成的公路上能开到将近五十迈!--而且还自夸说有一个汽车喇叭,东特动不动就摁。行程很无聊,景色却很好。越靠近前线,乡村自然被破坏得越厉害。出了卢斯拉,地面上留有弹坑的伤痕,战壕纵横交错,遍布着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小块田地。有几处还矗立着为数不多的树,你要是摸摸它们,只是毫无生气的木炭而已。地上的一串绿色不像是自然再生的,更像是大自然的霉病。在马达的隆隆声里,东特大声喊着说农民们因为担心还有没爆炸的炮弹而不敢开垦田地。人们只要路过此地就会想起在这块土地上曾经汇集过多少人。任何时候,都会有冲锋的命令,步兵从土里冒出来,掉落一身被炸成炮灰的尘土。停战日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却好像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佐内贝克是一个在废墟上修了一半的摇摇欲坠的村子,也是第53旅第11埃塞克斯分队的墓地所在地,国殇纪念坟场管理委员会的人告诉我说这块墓地是我哥哥最有可能被掩埋安息的地方。7月31日艾德里安在冲锋的时候死在墨西拿桥上,正是在战事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东特把我放在大门口,并祝我好运。他很圆滑地告诉我他在附近有生意--我们肯定离最近的珠宝商店离这儿有五十英里--让我独自开始自己堂吉诃德式的探险。一个患了肺痨,当过兵的人在不照料他那块可怜的蔬菜地时把守大门。他还兼做坟场管理员--疑似是自己任命的--他冲我晃着以"维护"的名义设的一个捐款箱。我丢了一法郎进去,这个家伙操着还过得去的英文问我是否在找某个具体的人,好像他已经对整个墓地的情况都了然于胸。我写下哥哥的名字,但是高卢人的嘴角耷拉下来,意思是说:"我的问题我负责,你的你负责,这个是你的。"
我总是感觉能发现哪一座无名墓碑是艾德里安的。闪光的碑文、点头的喜鹊,或仅仅靠音乐指引我到正确的地方。当然是十足的蠢蛋想法。数不尽的墓碑,都一样,像在游行一样排着队。周围长满了一束束的荆棘。空气很闷,好像天空把我们都密封起来了。走在一排排墓碑间的过道里,我搜索着f打头的。海底捞针,但是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陆军部会犯错--如果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是真相,那么它第二个牺牲品是办事效率。结果,没有任何叫弗罗比舍的人安息在那块佛兰德斯(注:中世纪欧洲的伯爵领地,包括现比利时的东佛兰德省和西佛兰德省以及法国北部部分地区。)的土地上。最接近的上面写着"弗洛姆斯,b.w.,二等兵2389第18(东区)",于是我把j.的白玫瑰花放在他的墓碑上。谁知道呢?弗洛姆斯在一个疲倦的傍晚可能向艾德里安借过火,或是当弹如雨下时和艾德里安一起蜷缩着,或者分享过鲍威尔牛肉汁。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我了解自己。
人们在上大学的时候会碰到奥尔福德这样的小丑,带着一副权利被剥夺了的样子,好像他还没有表现勇气的机会战争就结束了。其他人(突然想到菲吉斯)承认他们因为1918年以前没有到服兵役的年龄而感到庆幸,但也因为自己的庆幸感到有些羞愧。我曾经常常跟你说关于在我传奇般的哥哥影子里的事--每一次的责难开始都是"艾德里安以前从来不……"或是"如果你哥哥现在在这儿,他会……"。我变得开始讨厌听到他的名字。在我被强制从弗罗比舍家族驱逐之前的那段时间,听到的是"你真给艾德里安的名誉丢脸"。永远不会原谅父母这件事。还记得上次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秋天下午我们在奥德利恩德最后一次为他送行。艾德里安穿着制服,佩特紧紧拥抱着他。那些彩旗和欢呼的日子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后来听到宪兵队护送被征入伍的新兵去敦刻尔克阻止大逃亡。所有的那些艾德里安们拥挤得就像塞进墓地里的沙丁鱼一样,遍布法国东部、比利时西部或更远。我们从一副叫历史背景的牌里随意抽几张出来--我们这一代人抽到的是10、j和q;艾德里安那代抽到的是3、4和5。仅此而已。
当然,"仅此而已"决不是最后的结果。艾德里安的信文还在耳边挥之不去。一个人可以闭上眼睛,却关不上耳朵。衣服缝里的虱子噼噼啪啪的声音、老鼠疾步走的声音、骨头被子弹打断的声音、机关枪突突的声音、远处爆炸的轰隆声、近处爆炸的闪光、炸飞的石头打在铁皮头盔上的砰砰声、夏天里苍蝇飞过无人地带的嗡嗡声。后来又加上了马叫声、冻土的断裂声、飞机的嗡嗡声、泥坑里推进的坦克、从乙醚的作用中清醒过来的截肢者、火焰喷射器的喷射、刺刀咯吱咯吱刺进脖子里的声音。虽然被长久的寂静所打断,但欧洲音乐富有激情而又充满残暴。
真的在想我哥哥是不是也既喜欢女孩也喜欢男孩,或者只有我才有这样的罪恶。在想他死的时候是不是个独身主义者?想想这些士兵,躺在一起,蜷缩着,尚且活着;冷了,也就死了。打扫了b.w·弗洛姆斯的墓碑后回到门口。唉,我的任务注定将一无所获了。坟场管理员正在搓绳子,什么也没说。莫蒂·东特非常准时地来接我,接着我们飞速返回文明世界,哈。沿着一条绵延数英里的榆树林阴大道开,路过一个叫普尔卡佩莱还是什么的地方。东特选择这条直路,就是为了把布加迪开到最大马力。一棵棵榆树变得模糊,仿佛永远重复出现一样,像个转动的陀螺。指针接近了最高速,这时我们前面猛然跑出来一个疯女人般的东西--撞在挡风玻璃上,从我们头顶上翻转着飞过去。我告诉你,心跳得真像中了枪一样。东特踩了刹车,我们斜着冲向路的一侧,又到另一侧,轮胎发出尖叫,磨得发热的橡胶把空气都烧焦了。永远的重复也没有了。我的牙使劲咬着舌头。刹车时如果布加迪开出那条路,我们那天的旅程就结束了--如果我们的小命还没结束的话--也会连人带车和一棵榆树亲密接触。车擦着地停了下来。我和东特跳下车往后跑--只见一只巨大的野鸡在拍打着折断的翅膀。东特用梵文还是其他什么语言说了句复杂的骂人话,然后如释重负地说了声"哈",庆幸他杀死的不是一个杀了"什么东西"也会表示难过的一个"什么人"。我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好用手帕沾着流血的舌头。我提议让这只可怜的鸟从痛苦中解脱。东特的回答是句谚语,其中的荒谬可能一时还猜不透:"关于那些菜单上的内容,调味品不是应该关心的事情。"他回去耐心地试着让布加迪再发动起来。我搞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走到那只野鸡前面,这让它更加绝望地扇动翅膀。它胸部团花状的羽毛上布满了一层血和粪便。思科史密斯,它像一个出生两天的小孩一样叫着。路边有一块我拳头大小的石头。我用它使劲砸向这只野鸡的头。那让人不舒服--不像用枪打鸟,完全不一样。
用从路边摘的阔叶草的叶片尽量把血擦干净。东特已经把车发动起来了,我跳上车,我们一路开到下一个村庄。就我目光所及,是一个没名字的地方,但是这里有一家破败的咖啡店兼车库兼殡仪馆,一群不说话的本地人都住在这里。许多苍蝇在空气中盘旋,像吸了毒的死亡天使。急刹车让布加迪的前轴发生了位移,所以m.d.(莫蒂·东特)停在这里让人检查一下。我们在外面一处"广场"边坐着,实际上是一个不平坦的池塘底,泥巴地中间有一块柱基,上面的东西很早以前为了做子弹给熔化了。一些脏兮兮的小孩穿过广场追着乡下唯一一只肥母鸡--它飞到柱基上了。孩子们开始冲它扔石头。我纳闷鸡主人会在哪儿。我问酒吧招待柱基上以前放的是谁。他说不知道,他生在南部。我的玻璃杯脏了,于是让他换一个。他对此感到不高兴了,随即就不那么健谈了。
m.d.问我在佐内贝克坟场的情况。我并没有回答。血肉模糊的野鸡不断闪现在我的眼前。我问m.d.他去哪儿了。"哦,你知道的,打点生意。"在布鲁日?我惊讶地问,很难想象一个比利时钻石商在德国人的占领下还能生意兴隆。"老天,不是。"m.d.回答说,"约翰内斯堡。我和妻子要出国,直到战事结束。"我恭维他有先见之明。他谦虚地解释说:"战火不是毫无征兆地就燃起来的。它们开始是地面上的星星之火。战事逼近,一个聪明人会留意烟雾,并准备撤离到附近的地方,就像埃尔斯和伊俄卡斯特。我担心的是下一场战争规模太大,所有有像样饭店的地方都不会免遭破坏。"
他是不是非常确信又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总会有一场战争即将爆发,罗伯特。它们永远不会彻底消失。是什么引发战争?权力欲,人性的根本。暴力的威胁、对暴力的恐惧或者暴力本身是这种可怕的欲望的工具。在卧室、厨房、工厂、工会、联盟和国家边界你都能看到这样的权力欲。听好了,记住它。国家只不过是一个膨胀得很大的人性。证毕,国家是法律用暴力书写的实体。它以前是这样,也永远是这样。战争,罗伯特,是人类两个永远的伙伴之一。
于是我问他另一个是什么?
"钻石。"一个穿着带血的围裙的屠夫跑过广场,孩子们散开了。接下来,他的麻烦就是把母鸡从柱基上引下来。
国际联盟?想必国家除了战争也懂得法律?外交手段的情况呢?
"哦,外交,"m.d.很内行地说,"它只是用拖把把战争溢出来的东西擦干净;让它的结果合法化;让强大的国家有方法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一个较弱小的国家,同时保存它的舰队和军队对抗更强大的对手。只有职业的外交官、十足的傻瓜和女人们认为外交是一种可长期取代的战争。"
我争论说,用反证论法验证m.d.的观点,就是科学不断发明更有杀伤力的战争手段,直到人类的破坏能力超出了我们的创造力,结果我们的文明会自动消亡。m.d.非常高兴地接受了我的反对意见。"一点没错。我们的权力欲,我们的科学,还有那些让我们从类人猿进化到野蛮人再到现代人的能力,这些同样也是这个世纪结束之前消灭"智人"(注:现代人的学名。)的能力!你很有希望能亲眼目睹它的发生,你这个幸运的孩子。那将是一段多么让人振奋的交响乐式的高潮啊,对吧?"
屠夫来向酒吧招待借梯子。得就此打住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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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海姆的来信(2)

思科史密斯:
卧床两周之后,埃尔斯明天应该能下床站立了。即使是对我最坏的敌人,我也不希望他得梅毒。反正,也只有一两个而已。梅毒病人腐烂得越来越厉害,像果园边腐烂的水果。伊戈里特医生每隔一天就来一趟,但也开不出什么药,除了不断加大吗啡的剂量。v.a.讨厌用吗啡,因为它会破坏他的音乐。
j.很容易失去勇气。一些夜晚,她只是牢牢地抓住我,好像我是她的救生圈,而她就要被淹死。我为这个女人难过,但对她的身体感兴趣,而不是她的麻烦。说实话,对身体的兴趣也是过去式了。
过去的两个星期都在音乐室里度过,把我一年里的作品片段修改成一部"重叠的独奏构成的六重奏":钢琴、单簧管、大提琴、长笛、双簧管和小提琴,每个都有自己的调式、音节和音色的表达方式。在第一部分,每段独奏都被它后面的一段打断;在第二部分,每段被打断的独奏都按顺序再次开始。革命性还是小花招?完成了才知道,那时候知道也太晚了,但是这是我醒来后想起的第一件事,也是我睡着前想着的最后一件事,即使j.在我床上也是如此。她应该能明白,艺术家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
第二天
和v.a.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今天早上作曲的时候,他口述了一段《托卡塔》(注:键盘乐曲。)风格的练习曲,听起来非常熟悉,接着我想起来了,这是我自己那首《孟人的天使》的副歌部分!如果埃尔斯希望我听不出,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我直接跟他说了--这是我的音乐。他换了种腔调:"你什么意思,你的音乐?弗罗比舍,你长大的时候会发现所有的作曲家都从他们的环境中汲取灵感。你就是我的环境里众多组成部分之一,另一份不错的报酬,我可能还得多说一句,每天都享受作曲方面高级音乐讲习班,和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音乐天才往来。如果你对这些条件还不满意的话,亨德里克会开车送你到车站的。"天啊,跟那个几周前我用轮椅推着去小木屋的那个人相比真是判若两人。那时候他还恳求我一直住到明年春天。我问他想用谁来代替我。威廉斯夫人?园艺工人?伊娃?奈菲尔塔利?"噢,我肯定特雷弗·麦克拉斯爵士会为我找到一个合适的男孩的。对了,我会登广告。你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可或缺。好了,你想还是不想要你的工作了?"
找不到夺回阵地的办法,于是我说大脚趾疼,走了出去。v.a.在一边大声警告说:"如果明早之前你的脚指头还没好,弗罗比舍,到伦敦去把它治好,而且别再回来。"有时候我真想点一大堆该死的篝火,把这个老家伙扔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去。
几天之后
还待在这里,j.之后来看我,编了一通谎话说什么埃尔斯太过高傲,他是多么看重我的工作和艺术特质什么的,请我留下来,如果不是为了他也看在她的份上留下来。接受了这个代理人的托词和橄榄枝,那晚我们的亲热几乎可以说是充满深情。冬天慢慢来了,靠我那点可怜的积蓄,负担不起在欧洲历险的花销。如果我现在离开,得找一个愚蠢而且富有的女继承人,而不是有点聪明的。有没突然想到什么人?还会给詹什寄一包东西,来增加我应急用的钱。如果埃尔斯不会因为《骷髅天蛾》里用了我的想法和我分钱--自从华沙公演后正在进行第二十场公开演出--我将来就只能被迫自己挣钱。我下决心再给v.a.看自己的曲子的时候一定要加倍小心。你要明白,自己的安身之所全靠老板的帮忙,这是让人讨厌的生活方式。只有上帝知道仆人阶层是怎么忍受这些的。是不是弗罗比舍家的佣人们也必须要永远像我一样保持缄默呢?我不知道。伊娃在瑞士过了夏天回来了。是啊,这位年轻女士说她是伊娃,而且当然长得也非常像,但是三个月之前离开西德海姆的那个蛮横无理的丑小鸭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只优雅的天鹅。她给妈妈帮忙,用药棉蘸着凉水为爸爸擦洗眼睑,还为他连续读几个小时福楼拜(注:(1821-1880)法国小说家。)的作品,她对仆人也很客气,她甚至还问我的六重奏进展的情况。肯定是什么把我赶出去而使出的新把戏。又过了七天,我开始怀疑那个讨厌的e.(伊娃)可能已经死了并被埋了。很好,还要告诉你关于伊娃和我的接吻礼(注:为表示基督之爱相互拥抱接吻或握手的礼仪。)故事,但是必须先给你提供点故事背景。自从我来到涅尔比克,伊娃在布鲁日的"房东太太"范·德·未特夫人一直不断地催促e.和j.让我去她家做客,这样她的五个女儿--e.的同学--就能跟一位真正的英国绅士练习她们的英语了。范·德·未特先生,你记得的,是那个被说成是"爱湖"的流氓,实际上是军火制造商和受人尊敬的市民栋梁等等的人。范·德·未特夫人属于那种既让人讨厌又固执的女人,一句"他现在很忙"不会让她打消想要得到什么东西的念头。实际上,我怀疑这样的既成事实是j.为了出气造成的--当女儿变成天鹅的时候,母亲却正在变成一只又老又龌龊的乌鸦。
今天是约好在范·德·未特家吃饭的日子--五个女儿等距离排开,还有梅特和佩特。我需要一套新的大提琴琴弦,而且得让埃尔斯看看如果没有我他是多么无助,这对他也没什么坏处,于是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希望范·德·未特家雇佣的厨师的收入可以比得上工厂老板的。十一点范·德·未特的车--一辆银色的梅赛德斯一奔驰,太感谢了--来到西德海姆,他们的司机像是个大汗淋漓,没脖子的雪人,不会讲法语。他把我和e.送回布鲁日。以前我们坐车的时候都冷冰冰的一句话不说,但那次却发现自己跟e.讲起了我在剑桥的日子。e.警告我说范·德·未特家年纪最大的女儿,玛丽·露易丝已经下决心不惜任何代价要跟一个英国人结婚,所以我必须非常小心地保住我的童子之身。
你希望那样吗?
在范·德·未特家的连栋房屋里,几个女孩被安排好站在楼梯上按年龄从小到大跟我打招呼--还在想她们会不会突然唱起歌来,喔哟,思科史密斯,她们真唱开了,《绿袖》(注:一首流传了四百多年的英格兰民谣,可能是保存至今的最古老的情歌之一。),用英语,甜腻得让人感到矫情。接着范·德·未特女士捏了捏我的腮帮子,好像我是一个返家的离家出走的浪子,严肃地对我说:"你好吗~~~?"被领进一间"会客室"--一间儿童室--坐在"问题椅"上。那是个玩具箱。范·德·未特的女儿们像是九头蛇的头,分别叫玛丽·露易丝、斯蒂芬妮、季诺碧、阿芳简,我忘记最后一个了。最小的九岁,最大的是前面提到的玛丽·露易丝,她比伊娃大一岁。所有的女孩都有一种根本不该有的自信。小肥猪们的屁股把长沙发坐得都陷下去了。夫人开始提问的时候,侍女拿来了柠檬汁。"伊娃告诉我们,在剑桥,你们家人的关系十分密切,弗罗比舍先生?"朝伊娃的方向扫了一眼;她做了一个嘲讽加迷惑的鬼脸。我忍住笑,承认最终税册(注:指英国1085至1086年钦定的土地调查清册。)里还有我家,而且佩特是一个有名的牧师。我千方百计想把话题岔开,避免讨论我是不是够格,但最后还是又绕回来了。一刻钟以后,爆眼球的玛丽·露易丝感到母亲的准许后,认定我将是他的白马王子。她问:"弗罗比舍先生,你跟贝克街上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很熟吗?"哟,我想,或许今天并不一定是个糟糕的日子。一个会说反话的女孩一定有点深度,但是玛丽·露易丝是认真的!一个天生的傻瓜。不熟悉,我回答道,我本人不认识福尔摩斯先生,但会看到他和大卫·科波菲尔每周三在我所在的俱乐部打台球。饭厅里带花的壁纸上,有一幅巨大的《最后的晚餐》复制画,午饭是用精美的德累斯顿(注:德国城市。)瓦罐盛着端上来的。食物让人失望。干巴巴的鳟鱼,蒸成泥的绿叶菜,奶油蛋糕简直让人恶心,以为我又回到伦敦吃饭了呢。女孩子们在我讲法语犯了小错的时候,像演奏滑奏声部一样窃笑--但她们令人恐怖的英语听起来刺耳得难以忍受。范·德·未特夫人夏天也是在瑞士过的,不知疲倦地向我描述玛丽·露易丝在伯尔尼是如何被斯拉克·乔斯基伯爵夫人或桑德姆斯塔德公爵夫人称为"阿尔卑斯山之花"的。我连一句"正如您说的一样迷人"这样的礼貌辞令都挤不出来,范·德·未特先生从办公室回来了。我问了一百个板球方面的问题,用这种奇怪的英国老式规矩,比如"出局但在场上的人"和"在场上但出局的人",来取悦他的女儿们。这个老爱教训人的蠢蛋体积像个国王,一直忙着盘算下一次如何粗野地打断别人,从不好好听别人说话。毫不遮掩地自夸。先说"叫我守旧但是……"或者"有人觉得我是一个势利眼,但是……"伊娃冲我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再想想当时你真觉得就这个笨蛋会威胁到我的名誉!"
来到一间通风的房间,里面有车轮大小的齿轮,是大钟的机械装置。绳子和钢索一直通到天花板。一个杂务工在帆布折叠椅上打盹。他应该是检票的--在欧洲大陆一定要不断出示门票--但是我们从他身边溜了过去,爬上最后一段木楼梯来到了观景台。三色的布鲁日在脚下向远处延展开:橙色的房顶瓦、灰色的砖石、棕色的运河、马、汽车、骑自行车的人、排成纵队的唱诗班男童、巫师帽样子的房顶、小路边绳子上洗好的衣物。寻找奥斯坦德,看到了。阳光照射下,北海的一部分变成了波利尼西亚的深蓝色。海鸥在海浪里盘旋,我高兴地看着它们,想起了尤因笔下的信天翁。伊娃说她看见了范·德·未特一家。还以为这话不过是指她们长得丰腴,但是往她说的地方看去,真的是,在咖啡馆的桌子周围用彩色粉笔画出的六个小圆点。e.把她的票叠成纸飞镖,扔过观景台的矮墙。风把它吹到远方,远到太阳能把它点燃。如果杂物工醒来问她要票她会怎么办。"我会哭着说让这个讨厌的英国男孩偷了。"于是我也把我的票叠成一枚纸飞镖,跟e.说她没证据,然后也把它扔了出去。可是我的飞镖飞不高,没多久就掉下去看不到。e.的性格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她。她那种上等蛋白石的可贵品质。"你要知道,我从不记得以前看到过爸爸像现在这样开心和有活力。"她说。
讨厌的范·德·未特一家却成就了一番同志情谊。我直接问她在瑞士发生了什么事。是恋爱了,在一家孤儿院工作过,还是在一个有积雪的洞穴里有过一段奇遇?
好几次她都欲言又止。最后她说(红着脸!):"我在那里想念某一位我在六月认识的年轻人。"
让你受惊了吧?想想我的感受!但是我还是你知道的那个绝对的绅士。我没有跟她调情,而是说:"那你对这位年轻人的第一印象是?是不是也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啊?"
"有些地方不好。"我观察着她因为爬楼梯出的汗珠,她的嘴唇,还有上嘴唇细细的汗毛。
"他是一个高大、黑皮肤、英俊、有音乐天赋的外国人?"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的确是……高,是的;黑嘛是很黑;英俊嘛,不像他以为的那么英俊,但是可以说他能引起注意;音乐天赋嘛,非常突出;外国人嘛,彻头彻尾。很奇怪你竟然这么了解他!你是不是在他穿过'爱湖'公园的时候也在偷偷监视他?"我止不住笑出来。她也是。"罗伯特,我觉得……"她害羞地盯着我,"你很成熟。顺便问一句,我能叫你罗伯特吗?"
我说是她该这样叫我的时候了。
"我的话不是……非常合适。你生气了吗?"
不,我说,没有。我感到惊讶。过奖了。至于生气,那可一点都没有。
"我曾对你表现得充满恶意。但是我现在希望能重新开始。"
我回答说,当然,我也很愿意这样。"自从我童年起,"伊娃转过头去,说,"我就把这个露台看作是我自己的观景台,从《一千零一夜》上看到的。我常在放学后的这个时候上来。你看,我是布鲁日的女王。它的公民是我的子民。范·德·未特一家是我的弄臣。我该砍了他们的头。"她真是个有趣的小精灵。我热血沸腾,突然感到一股冲动想要给这位布鲁日的女王一个长吻。
没往下发展。一队该死的美国游客从狭窄的门口涌了上来。我真是个傻瓜,装作不是和伊娃一起的,在另一边看风景,竭力整理自己纷乱的情绪。杂物工来宣布观景台即将关闭的时候,伊娃已经不在那儿了,像猫一样来去无踪。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下楼梯的时候又忘记数楼梯了。
在蛋糕店,伊娃正在帮最小的范·德·未特玩翻线游戏。范·德·未特夫人用酒水单当扇子扇着,和玛丽·露易丝一起一边对路人的服饰款样评头论足,一边吃着"柏林球"蛋糕。伊娃躲避着我的眼神。魔咒被打破了。含情脉脉的小母牛玛丽·露易丝一直看我。散步走回范·德·未特家,哈利路亚,亨德里克开着考利车在那儿等着我。伊娃在门口跟我说了再见--回头看见她在微笑。真美啊!那天傍晚珍贵而又温馨。在去涅尔比克的一路上,总是看见伊娃的脸,迎风吹起的一两缕发丝掠过面庞。别因为嫉妒恨我,思科史密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j.感觉到了我和伊娃间和解了,一点都不高兴。昨晚,我想象身下是e.而不是她妈妈,几下过后高潮就来了,以前换成j.的时候要忙活好一阵。女人们能察觉出虚幻的背叛吗?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的直觉出奇的准。她非常委婉地警告我:"我想让你明白一些事,罗伯特。如果我发现你碰伊娃一指头,我会杀了你。"
"我想都不会想。"我撒谎说。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做梦都不会想。"她警告我。
不能就这样完了。"不管怎么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你瘦长难看又让人讨厌的女儿感兴趣呢?"她用鼻子哼了一声,跟伊娃在观景台上一模一样。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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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海姆的来信(3)

1931年10月24日
思科史密斯:
你究竟为什么不回信啊?听着,我是很感激你,但是你要是觉得我会呆呆地空等你的来信,恐怕就大错特错了。这真可恨,跟我伪君子的父亲一样可恨。我能毁了他。他已经把我毁了。预想世界末日的到来是人类最古老的消遣。东特是对的,比利时人真他妈该死,所有的比利时人都该死。如果没有什么"勇敢的小比利时",艾德里安可能还活着。应该把这个矮人国变成一个巨大的可以划游艇的湖,把创立比利时的家伙的脚绑到密涅瓦(注:罗马神话中掌管智慧、工艺和战争的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雅典娜。)身上一起丢到湖里去。如果他浮起来就有罪。用一根炙热的拨火棍戳穿我父亲该死的眼睛!告诉我个人名。快啊,就告诉我一个著名的比利时人。他的钱比罗特希尔德家族(注:欧洲著名银行世家,拥有十九世纪欧洲最有影响的银行集团。)的还多,但是他还会再给我一个子儿吗?卑劣,真是太卑劣了。取消了我的继承权,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一个子儿也不给我,这是人做的事吗?淹死他也太便宜他了。恐怕东特是对的。战争永远不会停止,只是中间会暂停几年而已。我们想要的是世界末日,所以恐怕最终的毁灭一定就是我们将会得到的。就是这样。如果你能帮我用定音鼓、铙钹还有无数的小号把这些整理成音乐,那就太好了。用我自己的音乐让这个老浑蛋得到惩罚。气死我了。
诚挚的,
r.f.
* * *
西德海姆
1931年10月29日
思科史密斯:
伊娃。因为她的名字是诱惑的同义词:是什么离男人的内心越来越近?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因为我梦到自己蹑手蹑脚,得穿过天鹅绒的幕帘来到她的房间,进去,为她那么那么那么温柔地哼唱一支曲子,她光着脚站在我的脚上,耳朵贴在我的心口,我们像提线木偶一样跳着华尔兹。接吻后,她说:"你接吻的时候像条金鱼!"于是在月光照亮的镜子里,我们相爱了,沉醉在我们的年轻和美貌之中。因为我的一生里,老于世故又愚蠢的女人们认为她们应该会理解我,并为我疗伤,但是伊娃觉得我是个未知数,所以像你一样不慌不忙地探寻我的秘密。因为她瘦得像个男孩子。因为她闻起来有杏仁和蓝草的味道。因为如果我笑她要当一名埃及学家的梦想时,她会在桌子下面踢我的小腿。因为她让我考虑自己之外的事情。因为即使她严肃的时候也是那么光彩夺目。因为她更喜欢读旅行见闻,胜过沃特·司各特爵士(注:苏格兰小说家、诗人,历史小说和浪漫主义运动先驱。)的作品,喜欢比尔·梅耶尔的音乐胜过莫扎特的,却分不出c大调和一个军士长的区别。因为我,只有我,就在笑意挂上脸庞之前的那一瞬间能看到她的微笑。因为罗伯特国王不是一个出色的男人--他大多数时间都被未上演的音乐占据了--但是别管怎样,她却对我展示她最迷人的微笑。因为我们聆听过欧夜鹰的呜叫。因为她的笑声从她头顶的呼吸孔里喷出来,洒满整个早晨。因为像我一样的男人没有权利拥有如此"美貌"的东西,但是她在这儿,在我心脏中这些隔音的心室里。
诚挚的,
r.f.
* * *
布鲁日皇家酒店
1931年11月6日
思科史密斯:
分道扬镳了。事情很麻烦,但是埃尔斯和我的关系在一天里彻底结束了。就在昨天晚上,我们正在创作他野心勃勃的最后的作品的第二乐章。他宣布了我们创作的一种新方法:"弗罗比舍,今天我想让你为我的严肃乐章想一些主旋律。e小调,有一些战事发生前夜的感觉。一旦你想出了能够让我欣赏的东西,我会接手充分完善它。明白了吗?"
怎么会不明白。好像我一点都不懂似的。科学论文是共同署名的,是啊,而且一个作曲家可能会和一位乐器演奏名手合作,来探讨哪些适合演奏,哪些不适合--像埃尔加和w.h·里德--但是一部共同署名的交响乐作品?非常怀疑这个想法,非常明确地把这一点告诉了v.a.。他不耐烦地发出啧啧的声音:"我没说'共同署名',孩子。你收集原始材料,我按自己的看法进行加工。"这很难说服我。他责骂我说:"所有的大师都让他们的学生做这件事。否则像巴赫这样的人怎么会每周都粗制滥造那么多弥撒曲?"
我反驳说,就我所知,我们生活在二十世纪这个时代。观众是花钱听那些名字印在曲目单上的作曲家的作品的。他们不会仅仅为了雇罗伯特·弗罗斯特而付钱给维维安·埃尔斯。"他们不会'雇'你!他们想要的是我!你没好好听我说,弗罗比舍。你干的是用滑轮的体力活,我谱曲、我改编、改进。"
用"滑轮"的活,就像我那曲《孟人的天使》中的慢板乐章,被拿枪顶着写进埃尔斯最终的不朽作品里?一个人为了掩盖自己的剽窃行为可能会想尽各种办法,但是终究还是剽窃,"剽窃?"埃尔斯保持声音低沉,但是握拐杖的指关节正越变越白。"过去这些日子--那时你感激我能教你--你称我是当今欧洲活着的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也就是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之一。像这样一位艺术家怎么可能需要从一个口述记录员那里'剽窃'任何东西?我可能还要提醒他一点,他自己甚至连特权阶层的大学里的学士学位都拿不到。你还不够饥渴,孩子,这就是你的问题。你就是个模仿莫扎特的门德尔松(注:(1809-1847)德国作曲家、指挥家和钢琴家。)。"
争夺战的赌注越来越大,像德国飞涨的物价,但是我天生就是那种不服软的人,于是我坚持自己的看法:"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需要剽窃!音乐白痴!"我告诉他《骷髅天蛾》中最精彩的乐章是我写的。新作品的从容快板部分中,那些用对位法写成的精妙乐句也是我的作品。我来比利时可不是为了给他做该死的苦工。
这个邪恶的老家伙抽起烟。以八六拍的节奏持续了十小节的沉默。踩灭了香烟。"不值得对你耍性子太认真。实际上,有这种行为应该被辞退,但是那也是盛怒之下的做法。我不会辞退你,而是想让你考虑考虑。考虑一下声誉。"埃尔斯一字一句地说开了,"声誉是最重要的。我的声誉,除了年轻精力旺盛让我得了性病以外,都是无可非议的。而你的呢,被剥夺了继承权,好投机而且破产的朋友,你已经声誉扫地了。你想离开西德海姆随时都可以。但是要警告你,如果没经我同意就离开的话,乌拉尔以西、里斯本以东、那不勒斯以北和赫尔辛基以南的所有的音乐界的人都会知道一个叫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流氓强暴了半瞎的维维安·埃尔斯的妻子,他深爱的妻子,是的,迷人的克罗姆林克夫人。她不会否认这件事的。想象会有什么样的流言飞语吧!况且还是在埃尔斯帮了弗罗比舍那么多忙之后……这样,不会有富有的资助人,不会有穷资助人,不会有演出季的组织者,不会有董事会,不会有父母,如果他们的小宝贝露茜想学钢琴的话,所有人都不会跟你有任何瓜葛。"
这样看来v.a.是知道的。很可能几周前、几个月前就知道了。他根本不为所动:"你真是个无知的笨蛋,弗罗比舍。伊俄卡斯特那么多红杏出墙的事都是很谨慎的,一直如此。任何上层社会都有很多伤风败俗的事,否则你想他们凭什么保持他们的影响力?在公共领域,声誉是最重要的,但在私人生活里不是。它会因为公共领域的一些做法而被废除。先被剥夺继承权,随后从著名的酒店里逃单,最后一招是拖欠有教养的借钱者的账。伊俄卡斯特引诱你是得到我同意的,你这个自大的蠢蛋。我要求你完成《骷髅天蛾》。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爱玩乐、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但是伊俄卡斯特和我之间有你想象不到的神秘魔力。你只要威胁到我们,她马上会跟你断绝恋情。你等着看吧。现在,走吧,明天带着完成的家庭作业回来。我们就当这次你发脾气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正合我意。我需要考虑一下。
j.扮演了重要角色,调查我最近的情况。亨德里克不会讲英文,v.a.不可能独自完成调查。她一定是喜欢邪恶的家伙--这也解释了她为什么会嫁给埃尔斯。e.在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中会站在什么立场我猜不出,因为昨天是周三,她在布鲁日的学校里。伊娃不可能知道我和她妈妈的事,还对我表现出如此明显的爱意。确定吗?
埃尔斯喉结上有一根蓝色的血管在跳动,我竭力压抑住要用铅笔刀割破它的无比强烈的欲望。太可怕!不像是似曾经历的错觉,更像是从未见过的情景。杀人,除了战争时期,几乎无人能有这样的体验。谋杀的音色是什么?别担心,我不是写信向你承认我杀了人。在我创作六重奏的时候还要躲避追捕太麻烦了,而且穿着脏内衣被处以绞刑,一个人这样终结自己的生涯也有失尊严。更糟糕的是,无情地杀死伊娃的父亲可能会让她彻底放弃对我的感情。v.a.继续睡着,对所有的这一切全然不知,于是我把他的手枪放在兜里。我既然已经偷了子弹,拿走这把卢格尔手枪也多少也符合逻辑。枪这个东西出奇的重,它靠着我的大腿奏出低音部的乐符:它肯定杀过人,这支小巧的卢格尔手枪曾小试身手。我到底为什么拿走它?不能告诉你。但是如果把枪口抵住你的耳朵,你听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探访的最后一站是e.的空房间。躺在她的床上,轻轻抚摸她的衣服,你知道我对离别会有多感伤。在她的梳妆台上留下了我这一生最短的一封信:"布鲁日的女王。你的观景台,你的时光。"回到我的房间,我充满深情地跟那张四帷柱床道别,抬起了不好开的框格窗,想象自己能飞越结冰的房顶。"飞"这个词差点让我说着了--一片瓦片滑落下来掉到下面砾石铺成的散步小路上摔碎了。我俯下身去,心想随时都会有人大喊大叫,惊慌失措,但没人听见。借助那棵紫杉树的帮忙,我到达了地面,然后穿过结霜的草场,一直有修剪好的灌木挡在我和佣人房之间。我绕过房子前方,沿着"僧侣散步的那条路"走下去。来自大草原的东风吹过,很高兴穿上了埃尔斯的羊皮袄。我听见得了关节炎的白杨树和冻僵了的树林里的欧夜鹰的声音;一只疯狗,爪子踩在冰冻的砾石上。一股激动之情涌上太阳穴,还有些悲伤,为自己,为这一年发生的事。路过了那间老木屋,走上通往布鲁日的路。希望能搭上一辆送奶的卡车或马车,但是周围什么也没有。星星在霜冻的黎明前慢慢消失。一些农舍里点起了蜡烛,偶尔看到铁匠铺里一张映红的脸,但是向北的路除了我在走,没有别人。
我这样想着,汽车的声音从我后面传来。我不会躲的,于是我停下来,面向它。前车灯很耀眼,车停下来,发动机熄了火,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喊:"在这个该死的时候你不声不响要去哪?"
东特夫人,不是别人,裹在一件黑色海豹皮大衣里。是不是埃尔斯家让她去抓逃跑的奴隶?我也搞不懂,像个十足的傻瓜一样含糊不清地说:"噢,发生了事故!"
撒了一个这样的谎把我逼入绝境,我暗暗骂自己,因为很明显我身体好的很,自己一个人,走着,还带着我的手提旅行箱和小背包。"可真走运!"东特夫人在我茫然得不知所以时兴致勃勃地为我打圆场,"朋友还是家人?"
我看见了救生艇:"朋友。"
"我告诉你,莫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警告过埃尔斯先生不要买考利车,真的!在情况危急的时候是靠不住的。伊俄卡斯特也真傻,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那么,上来!我的一匹阿拉伯母马就在一小时前刚产下了两匹漂亮的小马驹,现在它们三个情况都非常好!我刚才在回家的路上,但是我太兴奋了也睡不着,所以如果你没赶上布鲁日的联运列车,我就开车把你送到奥斯坦德。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时候的路。那么,是什么样的事故?现在振作点,罗伯特。在你掌握了所有的事实之前不要尽把事情往最坏处想。"
天亮之前到了布鲁日,路上撒了几个简单的谎。选择这家位于圣文西斯劳斯对面的高档饭店是因为它的外观看起来像是一个书挡架,而且花盆里种着养得很好的小型枞树。从我房间能遥望到西边的一条静静流淌的运河。现在,我的信写完了,我要睡一会儿再去钟楼。e.可能在那里。如果不在,我会偷偷躲在她学校附近的一条弄堂里,在半路上截住她。如果她没有在那里出现,可能有必要去拜访范·德·未特家。如果我的名声毁了,就会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扫烟囱的人。如果我被人识破,就写一封长信。如果长信被截住了,就会有另一封在她的梳妆台里等着她。我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诚挚的,
r.f.
附:谢谢你在来信中表达的不安之情,但是为什么要跟只鹅妈妈(注:1781年伦敦出版的童谣集《鹅妈妈摇篮曲》假托的作者名。)一样婆婆妈妈呢?是的,我还好--除了跟你讲的和v.a.争论引发的后果之外。实话告诉你,我好得很。任何创作任务,只要是我能想出来的,我都无所不能。正在创作我一生中,别人无法企及的最好作品。钱包里还有钱,在比利时第一银行还有更多。这提醒了我。如果奥托·詹什还是不肯让步,坚持用三十几尼买蒙特的两件东西,告诉他去剥了他老妈的皮然后在盐里滚一下腌起来。看看希腊街上的这个俄国人能吐出什么话来。
又附:最后一件让人意外的发现。回到西德海姆,在整理我的手提箱时,查看是不是有东西滚落到床底下。在其中一条床腿下面发现垫着半本撕开了的书,是一个很久以前就不住了的客人为了防止床摇晃而这样干的。可能是普鲁士军官,或是德彪西,谁知道呢?没太在意,直到不一会儿书脊上露出了书的名字。非常脏的活,但是我把床抬起来,把用绳子装订的书抽了出来。很确信--是《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从缺的那页到最后。你会相信吗?把半本书塞进了我的手提箱。很快就会读完。开心,将死的尤因永远看不到未来任何可怕的事情。
* * *
布鲁日皇家酒店
1931年11月近月底
西德海姆的来信(4)

思科史密斯:
在我累倒之前我整晚整晚地创作《云图六重奏》,毫不夸张,没法停下来去睡觉。我的头像是一个充满创意的罗马焰火筒。平生的音乐同时到来。我现在明白了,噪音和音乐之间的界限是惯例。一个人可能超越任何惯例,只要他能够先想到这样做。夺取在音色和节奏之间的这块岛屿,任何理论书上没有写到,但是它就在眼前。脑海中听到了乐器的声音,十分清晰,所有的都像我希望的那样。它完成的时候,我身上就不会剩下什么了,我知道,但是我出汗的手心里的这份入伍先令(注:1879年前,英国女王发给每个应征入伍的士兵的入伍金一先令。)是点金石。像埃尔斯那样的人把他的那一份用漫长得让人生厌的一生一点一点花掉了。我不会。从没有听到任何来自v.a.或者他与人通奸、身体有弹性、传奇式的妻子。我猜他们认为我已经回到英格兰老家了。昨晚梦见我抓着下水管,从"西部帝国"大饭店上掉下来。小提琴的音符,可怕的演奏失误--那是我的六重奏最后的音符。
我情况非常好。好得不得了!真希望我能让你看到这种光明。预言家看到耶和华就成了瞎子。不聋,但却瞎了,你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还能够听见他。整天都在自言自语。一开始是心不在焉地这样做,人的声音让我感到平静,但是现在很难停下来,所以我就任由自己不停地说。不创作的时候散散步。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闲,现在能写一部布鲁日的米其林导游手册。在更加贫穷的地方转转,不只在富人聚居的地方。在一扇破烂的窗子后面,一位老妈妈正在照料一盆非洲紫苣苔。敲敲玻璃,请她和我相恋。她撅起了嘴,我想她不会说法语,但我又试了一次。长着炮弹脑袋,一点下巴也没有的家伙出现在窗户边,激动地冲我大声骂我和我的家人。
伊娃。每天我都会爬塔楼,一个音节一拍,反复吟唱着祈求幸运的歌:"今一天一今一天一让一她一出一现一在一今一天。"还是没有,尽管我等到天黑。晴朗的日子,阴暗的日子,恶劣的日子,下雨的日子,有雾的日子。落日像土耳其软糖(注:一种撒有糖粉的耐咀嚼的糖果。)一样。夜幕慢慢降临,空气里是霜冻的刺骨寒气。伊娃在下面的一间教室,有人看守着,她咬着铅笔,幻想着正和我在一起,我知道她是这么想的,而我,一边从慢慢剥落的基督传教士画像中间往下看,一边幻想着正和她在一起。我做事已经更巧妙了。如果有机会,我想用枪干掉那个该死的诈骗犯。埃尔斯永远也找不到代替弗罗比舍的人--《永恒的轮回》将和他一起死去。那些范·德·未特家的人肯定把我写给在布鲁日的伊娃的第二封信截下来了。我想混进她的学校,但是被一对拿着哨子和棍子,穿着制服的猪追赶了出来。放学回家的时候尾随e.,但是白天的幕布很快就拉上了,她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又冷又黑,包裹在褐色的带帽子的披风里,周围围绕着范·德·未特家的女伴和同学。透过我的帽子和围巾之间偷偷看她,等她的心感觉到我。一点也不好笑。
今天下着毛毛雨,我在人群中和伊娃擦肩而过时轻轻碰到了她的披风。e.没注意到我。当我接近她的时候,响起了用踏板奏出的最大音量的主音,从腹股沟开始,在我的胸腔里回荡,然后向上传到我眼睛后面的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紧张呢?可能明天吧,是的,明天,肯定。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已经告诉过我她爱我。很快了,很快。
诚挚的,
r.f.
* * *
布鲁日皇家酒店
西德海姆的来信(5)

1931年11月25日
思科史密斯:
从星期天鼻涕就流个不停,咳嗽得厉害,和我身上的遍体鳞伤也正好相配。几乎没出过门,也不想出去。冰冷的雾气从运河里爬出来,让人的肺窒息,血管发冷。给我寄一个天然橡胶做的热水袋,好吗?这里只有陶器做的。
早些时候饭店的经理来过了。像是个根本没长屁股的认真的企鹅。人们还以为他走路时嘎吱嘎吱的声音是他那双漆革皮鞋发出的,但是在低地国家(注:指西欧的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三国。)人们永远不会明白原委。他来找我的真正原因是确信我是一个学建筑的有钱学生,而不是某个靠不住的无赖或是没结清账就会不辞而别的毛头小伙。别管怎样,明天就会到前台交上我的钱,因此必须要去趟银行了。这让这个家伙兴奋起来,他还希望我的学业进展顺利。我向他保证会非常顺利。我没跟他说我是个作曲家,因为我再也无法面对那些痴呆的询问:"你写哪一类的音乐?""噢,我应该听说过你的吧?""你是从哪儿得到音乐灵感的?"
总之没有写信的心情,在我最近碰到e.之后没有心思写。点燃街灯的灯夫正在巡视。思科史密斯,如果我能把钟表往回拨该多好。真希望能如此。
第二天
好些了。伊娃。啊。如果笑起来不那么疼的话,我会大笑。我记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给你写信了。自从我经历了显现节(注:亦称主显节,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向世人显现的节日,比喻对事物真谛的顿悟。)的夜晚之后,时间过得飞快。唉,已经很清楚了,我已经不能再撞见e.独自一人了。下午四点她从未在塔楼出现过。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我的信被人截下了。(不知道v.a.是不是照他说的会诋毁我在英格兰的名誉;可能你已经听说了一些事了?别太在意,但是人们总想知道)有些希望j.可能会跟着我找到这家饭店--在我的第二封信里我写过我在哪里。如果能让我有找到伊娃的办法,我甚至愿意跟她发生关系。我提醒自己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好吧,细细追究的话[原文如此],克罗姆林克--埃尔斯家的人没有发觉我对他们做过违法的事--而且看起来j.又一次跟着她丈夫的指挥棒表演了。很可能一直如此。所以我除了拜访范·德·未特家的连栋房之外别无选择。
在朦胧的冻雨中穿过亲切熟悉的"爱湖"公园,像乌拉尔山脉一样寒冷。埃尔斯的卢格尔手枪也想跟着一起来,于是我把铁家伙放在羊皮袄的深口袋里扣好。双下巴的妓女在露天的音乐台上抽着烟。我丝毫未受引诱--在这种天气里只有孤注一掷的人才出来冒险。埃尔斯的毁灭让我对她们不感兴趣,可能永远如此。在范·德·未特家外面,单马双座篷车排成一队,马呼哧呼哧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赶车人躲在长大衣里缩成一团,抽着烟,跺着脚取暖。窗户被香草色的灯点亮了:初进社交界的紧张激动的少女、盛香槟酒的细高酒杯、生气勃勃的枝形吊灯。正在举行一场重要的社交活动。我想,好极了。打掩护,你明白吧。一对幸福的人小心地走上台阶,门打开了--芝麻开门--一支加伏特舞曲逃了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跟着他们走上撒着盐的台阶,轻轻拍打着门环,努力保持镇定。
一个身穿燕尾服,粗暴而警觉的守卫认出了我--不巧撞到一个男仆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对不起,先生,受邀的客人名单上没有您的名字。"我的一只靴子都已经跨进门内了。我警告他,客人名单并不适用于家人尊贵的朋友。这个男仆微笑着表示道歉--我对付的是一个内行。当时一群戴着闪光装饰片,穿着披风的年轻人嘎嘎地叫嚷着从我身边走过,这个男仆很不明智地就让他们从我旁边过去了。我在光彩夺目的门厅里走了快一半了,这时一只戴白手套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必须承认,我神经突然崩溃了,以一种非常有损尊严的方式--不可否认,过去一段日子糟糕透顶--大声呼喊着伊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在发脾气,直到舞曲戛然而止,门厅里和楼梯上都挤满了受惊的狂欢者。只有长号手还在继续演奏。这是为你演奏的长号手。一大堆人开始用世界上所有的主要语言表达着他们的惊愕并向前蜂拥过来。伊娃穿过不吉祥的嗡嗡声走过来,穿着惊艳的蓝色宴会礼服,戴着绿色珍珠宝石项链。记得我喊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或是同样保持尊严的一些话。
e.并没有对我投怀送抱,用充满爱意的话爱抚我。她的第一乐章叫厌恶:"你搞什么名堂,弗罗比舍?"门厅里挂着一面镜子,看看它能不能弄清她是什么意思。我会自己离开的,但是你知道,我创作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放纵的小伙子。第二乐章,惊讶:"东特夫人说你已经回英格兰了。"情况越变越糟了。第三乐章,愤怒:"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儿,在……在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我向她保证她父母跟她说的关于我的事情全是谎话,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拦下我写给你的信?她说两封信她都收到了,但是"出于同情" 把它们都撕碎了。那时身子抖得厉害。我要求和她两个人私下里谈话。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理清楚。一个外表潇洒的年轻小伙用胳膊揽着她,拦住我的路,用佛兰芒语以主人的口气跟我说了些什么。我用法语告诉他他的爪子碰到了我爱的女孩,还说战争应该教会比利时人在面对更强大的力量时该躲开。伊娃抓住了他的右胳膊,用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拳头。一种亲密的举动,我现在明白了。听到了这个献殷勤的男人的名字,一个警告他不要打我的朋友嘟哝着说出的:格莱戈尔。从我的内心深处冒上来的嫉妒的泡泡现在有个名字了。我问伊娃这只吓人的哈巴狗是谁。"我的未婚夫,"她平静地说,"而且他不是比利时人。他是瑞士人。"
你的什么?泡泡破了,血管中毒了。
"我跟你说过他的,在塔楼的那天下午!为什么从瑞士回来以后我变得……比以前开心许多……我告诉了你,但是你后来却给我写来那些……让人感到丢脸的信。"决不是她的口误或我的笔误。未婚夫格莱戈尔。所有那些食人动物都在尽情享用着我的尊严。就是这么回事了。我激情燃烧的爱情?根本没这回事。从来没有过。那个不知在哪里的长号手正在吹奏着跑调的《欢乐颂》。我使出最大的劲冲他大吼--喊破了喉咙--要么用贝多芬的那个调演奏要么干脆不演。问:"瑞士人?那为什么他表现得这么盛气凌人?"长号手又像煞有介事地开始演奏《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依旧跑调。e.的声音比绝对零度还要低一度:"我觉得你病了,罗伯特。你现在应该离开了。"瑞士未婚夫格莱戈尔和男仆一人抓住我一个肩膀迫使我穿过人群走回到门口。在很高的地方,我不经意看到了范·德·未特家两个戴着睡帽的小女儿,正在从楼梯井透过楼梯平台的栏杆往下看,像两个戴睡帽的小怪兽状的滴水嘴。我冲她们眨了眨眼。
在我情敌可爱、长睫毛的眼睛里闪现出获胜的眼神,而且他还用不标准的英语说:"回到你的英格兰老家去!"很遗憾,这激起了那个不中用的弗罗斯特的怒火。就在被扔出门槛时,我像打橄榄球时那样一把抱住了格莱戈尔,铁了心要让那只沾沾自喜的凤头鹦鹉跟我一起出来。门厅里的极乐鸟们尖叫起来,狒狒咆哮着。我们冲下台阶,不,我们用力击打着,滑倒,咒骂着,狠狠揍着,撕扯着。格莱戈尔先是高声警告,然后就疼得叫起来--这正是复仇的医生开出的药方!石阶和冰冷的人行道让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一样。胳膊肘和屁股撞得也不轻,但至少并不只有我在布鲁日的傍晚给毁了。我大叫着,每喊一个字就踢一次他的肋骨,然后一瘸一拐地拖着被棍子打伤的脚踝跑了:"爱情是会伤人的!"。
现在情绪好点了。甚至快记不起来e.长什么样子了。曾几何时,她的面容烙进了我愚蠢的眼睛,看她无处不在,看谁都像她。格莱戈尔的手指很漂亮,纤长又柔顺。弗朗茨·舒伯特在手上加重物导致手残废。他以为这会扩大他在琴键上控制的音域。虽然能写出雄伟的弦乐四重奏,但是他曾经有多么傻!相反,格莱戈尔天生拥有完美的手,但是却搞不清四分音符和钩针编织的区别。
六七天之后
把这封没写完的信给忘了,噢,没全忘,它被压在我的钢琴乐谱纸下,而且创作太忙了,没把它找出来。季节性的寒冷天气,布鲁日一半的钟都被牢牢地冻住了。嗯,现在你知道关于伊娃的事了。这件事把我整个人都掏空了,但是,哈哈,在空洞里回荡的是什么?是音乐,思科史密斯,让音乐在那里回荡,等着看吧。昨晚在火炉边泡了六个小时澡,中间根据《欢乐颂》为我的单簧管部分写了一曲包括一百零二个小节的葬礼进行曲。
今天又来了一个造访者。自从闻名的德比赛马日以来还从来没像这样热闹过。中午被一阵友善但有力的敲门声吵醒。我喊道:"是谁啊?"
"沃尔普兰科。"
不记得这个人,但是当我打开门,站着那位爱好音乐的警察,那个以前借给我自行车的人。"我能进来吗?我想你此次来访是出于好意。"
"当然如此,"我非常机智地回答说,"作为一位警察,这是很礼貌的。"我为他将一把椅子擦干净,想为他摇铃叫一杯茶,但是我的客人不要。无法掩饰看到一片狼藉似的惊讶。我解释说我付了小费给女服务员,让她不要来收拾。我不能忍受别人动我的乐谱本。沃尔普兰科先生同意地点点头,接着问为什么一个绅士在登记饭店时要用假名。我说这是继承我父亲的一种怪习惯,公众生活里的贵族想让他的私人生活有更多私人空间。我对自己的职业也当成秘密保守,这样我就不会在参加鸡尾酒会的时候被人要求弹琴了。拒绝总让人不快。v.(沃尔普兰科)好像对我的解释非常满意。"皇家饭店是远离家乡的一个奢侈的家。"他环视我的起居室,"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记录员能挣那么多钱。"承认了这个圆滑的家伙肯定早就知道的事实:埃尔斯和我分道扬镳了,还说我自己有一份单独的收入,这本来在仅仅十二个月之前就可以成为事实。"啊,一个骑自行车的百万富翁?"他笑着说。他记性很好,不是吗?我也冲他笑笑,还不能算是个百万富翁,但是还是一个有足够能力住进皇家饭店的人。
他终于切入正题了:"你已经在我们的城市结下了一个非常有势力的敌人,弗罗比舍先生。某个工厂主,我想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指的是谁,他对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故向我的上级提起了控诉。他的秘书--实际上是我们小组里一位不错的大键琴手--认出了你的名字,于是把这件起诉转到了我的案头。所以我就来了。"费了好大劲儿让他相信那全是因为对一位年轻女士的爱慕引起的一出荒唐的误会。可爱的家伙点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年轻的时候,一个人的心比头脑更容易激动。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我们市里几个有地位的人所在银行的老板,这让我们感到很棘手。而且他一直让人讨厌地吵着要控告你殴打和人身侵犯。"
谢谢沃尔普兰科先生对我的警告和办事机敏,并保证从现在起就保持更加低调。老天,还没那么简单。"弗罗比舍先生,你没觉得我们的城市在冬天冷得让人无法忍受吗?你不觉得地中海的气候能更好地激发你的灵感吗?"
问他如果我保证七天之内,我的六重奏最终修改好后离开布鲁日的话,这位银行家的怒气会不会平息。v.认为可以,这样一项协议应该可以缓和一下局势。于是我以一个君子的名义保证会做必要的准备。
公事淡完了,v.问他能不能先看一眼我的六重奏。给他看了单簧管的华彩段。开始的时候,他对它结构上诡异的特性不知所措,又花一个小时问了一些关于我半自创的记谱法和这支曲子里独特的泛音方面的问题。我们握手时,他给我一张他的名片,要我给他寄一份正式出版的最后合奏乐谱,而且还说很遗憾他的公共角色难免会影响到他的私人角色。见他离开很难过。创作就是这么一场该死的让人孤独的病。
所以你看,我必须好好利用最后的几天。不用为我担心,思科史密斯。我很好,忙得根本没空得忧郁症!街头上有一家小的水手酒店,如果我想的话可以在那里找到朋友(可以在任何时候看到有年轻水手进出),但是现在只有音乐对我才重要。音乐不断地冲击,音乐波涛汹涌,音乐摇晃不定。
诚挚的,
r.f.
* * *
布鲁日梅姆灵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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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德海姆的来信(6)

1931年12月12日早晨四点一刻
思科史密斯:
今天早上五点我用v.a.的卢格尔手枪射穿上颚自杀。但是我看到了你,我至爱的朋友!你如此关心,我非常感动!昨天在塔楼的瞭望台上,日落时分。纯粹是碰巧你没有先看到我。我一踏上最后几级台阶,就看到一个靠在阳台上的男人的侧影,注视着大海--认出了你漂亮的华达呢大衣和独特的软毡帽。再往前走一步,你就能看到我缩在阴影里。你踱步走到北边--只要朝我的方向一转身就能发现我。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尽量多看看你--一分钟?--然后退回来,匆匆下了楼。别生气。非常感谢你不辞辛苦地来找我。你是搭"肯特女王"号来的吗?
现在这些问题都毫无意义了,不是吗?
我先看到你也并不完全是碰巧,并不是。世界是出皮影戏,一出歌剧,写在这些剧本里的东西都被放大了。不要对我扮演的角色太生气了。别管我解释多少,你都理解不了。你是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你在拉瑟福德的那些朋友都说你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非常确信他们的看法。但是你却不能理解一些基本原则。健康的人无法理解被掏空了的、不完整的人。你会竭力列出所有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我在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就把它们丢在维多利亚车站了。我偷偷从观景台跑回来,我不能让你因为没能劝阻我而责备你自己。别管怎样你可能还是会,但是思科史密斯,不要,不要那么固执。
同样,希望你发现我离开皇家饭店的时候不要太失望。经理听说了沃尔普兰科先生来找我的消息。他说因为有太多的预订,不得不请我离开。胡扯,但是我接受了这种托词。那个讨厌的弗罗比舍想要发脾气,但是那个作曲家弗罗比舍为了完成六重奏,需要的是平静。全额付款--詹什付的最后一笔钱也全部花完了--用手提箱收拾了东西。漫无日的地在曲折的小巷里走着,穿过冰封的运河,最后碰到了这家看上去像是废弃了的旅舍,住在了楼梯下一个几乎容不下人的角落里。我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幅丑陋的"笑脸骑士"画像,丑得都不能偷出去卖了。透过肮脏的窗户,可以看见那间破败的风车磨坊,我来布鲁日的第一个早上还在它的台阶上打过盹。就是同一间。想想真奇妙。我们一直在兜圈子。
我清楚我看不到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了。总算有一次我是提前过的。失恋的、求救的,所有多愁善感的悲剧演员都是急吼吼地要自杀的傻瓜,像业余的乐队指挥一样,这让自杀背上了一个坏名声。真正的自杀是一种节奏均匀、训练有素、必然发生的事情。人们武断地说:"自杀是自私的行为。"像佩特这样的职业牧师更是把它说成是一种对生命的懦弱攻击。傻瓜们出于不同的原因支持这样貌似有理的话:为了逃避各种谴责,为了让他的观众对他的道德品质有个好印象,为了发泄愤怒,或者仅仅因为他没有产生同情所需要经历的一些苦痛。自杀跟懦弱无关--它需要非常的勇气。日本人有正确的看法。不,自私的事情是仅仅为了省掉家人、朋友和敌人一点内省的工夫,让别人忍受无法容忍的生存方式。唯一的自私在于会强迫陌生人目睹一种难看的场面,让他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于是我会用几条毛巾做成一块厚厚的包头巾,用它减少开枪时的声音,还能吸血。我会在浴缸里自杀,这样就不会弄脏地毯。昨晚我在经理的私人办公室门下放了一封信--他明天早上八点会看到它--告诉他我生存状况的变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无辜的女服务员就不用遭受不愉快的受惊经历了。你看,我的确会为小人物着想。
思科史密斯,不要让他们把我说成是为爱情自杀的,那太荒唐了。只是一时迷恋上了伊娃·克罗姆林克,但是我们两个都知道我短暂、幸福的人生中唯一的爱是谁。
除了这封信和尤因的剩下的书之外,我已经安排好把一个文件夹送往你在皇家饭店的住处,里面是我完整的乐谱。用詹什的钱支付出版的费用,给随信所附的名单上的每个人都寄一本。但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的家人得到任何一本原作。佩特会叹着气说"它又不是《英雄交响曲》(注:贝多芬的作品,又称《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对吧",然后会把它塞到一个抽屉里;但是它是无与伦比的作品:模仿斯克里亚宾(注:(1872-1915)俄国钢琴家、作曲家。)的《白弥撒》,斯特拉文斯基的迷失的足迹,更疯狂的德彪西使用的临时半音记号。但事实上,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的。醒着的梦。再也写不出有它百分之一好的东西了。希望我这是在说大话,但是我没有。《云图六重奏》承载着我的生命,是我的生命,现在我是消散于大气中的烟花;但至少我曾经是烟花。
人真是可恨的东西,宁愿成为音符也不愿做一根里面塞着半固体状东西的大管子,过上几十年就滴滴答答漏得再不能用了。
卢格尔手枪就在这儿。还有十三分钟。感到了恐惧,很自然,但是我更加喜欢这种尾音了。跟艾德里安一样,一阵电流般的紧张感让我明白我要死去了。很自豪我能完成这件事。必然的事。褪去保姆、学校和国家贴上的一些信念,你会发现一个人内心中永远去不掉的真相。罗马帝国会再次衰落,科尔特斯(注:(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1523年征服墨西哥。)会再次蹂躏特诺奇提特兰城(注:中世纪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的活动中心,今天的墨西哥城。),尤因会再次远航,艾德里安会再次被轰成碎片,我和你会再次在睡在科西嘉(注:位于法国东南部地中海上的岛屿。)的星空下,我会再次来到布鲁日,再次爱上伊娃,再次失恋,你会再次读到这封信,太阳会再次变得冰冷。尼采的留声机唱片播放结束时,为了无穷无尽的永恒真理,撒旦会再次演奏它。
时间无法影响这样的安息。我们不会死去很久。一旦我的卢格尔手枪让我得到解脱,我的降生,下一个轮回,就会马上来临。从现在算起,十三年以后我们会再次在格雷欣相遇,再过十年我会回到这间房拿着同一把枪,写着同一封信,我决意要做的事和我的六重奏一样完美。如此美丽,必然在这个寂静的时刻让我感到宽慰。
触景伤情,唯有泪千行
r.f.


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

加入我们。我很遗憾,左右舷的轮班都没有人敢冒大副之大不韪来参加仪式,但是我们不气馁,应该继续努力。拉斐尔在桅顶打断了我们的祈祷,高声喊道:"陆地!啊嗬--!"
一小时后,"女预言者"号拉锚移船进入伯利恒湾,这是个黑色沙子的小海湾,受拿撒勒角弯曲部位的保护,免受信风的侵袭。岸上是在水平线附近的支材上建起来的一片简陋的茅草屋,那些接受洗礼的印第安人住在这里(我猜的是对的)。在比这些房屋地势高点的地方是十几座由文明人的双手建造的木制建筑。再高些的,接近山顶的地方傲立着一座带有白色十字架标记的教堂。我们用的大点的划船放下去了。四个桨手是格恩西、本特内尔还有一对"束带蛇"。布若海夫先生戴上帽子,穿上马甲,看上去更适合在曼哈顿的客厅里穿,而非过海时。到岸前,除了浑身湿透,我们没遇到什么事故。但是我们--来自殖民者--唯一的信使是一条在金黄色茉莉花和朱红色喇叭花下,气喘吁吁的波利尼西亚狗。沿岸的棚屋和蜿蜒向上到教堂"主要街道"上看不到人的踪影。"二十个人,二十支火枪,"布若海夫先生评论说,"这个地方晚饭前就能成我们的了。令人遐想,是吧,先生?"莫利纽克斯船长命令桨手们在阴凉处等着,我们"去拜访帐房里的国王"。我怀疑船长最近的善意只是表面的,这点得到了证实:当他看到卖东西的商店被木板挡上的时候,发泄出咬牙切齿的咒骂。"可能,"荷兰人想了想说,"那些黑人并没有改变信仰,为了布丁把他们的牧师给吃了?"
从教堂的塔楼传来一声钟声。船长拍了下额头:"真是瞎了眼,我在想什么呢?今天是安息日,天啊,这些信神的玩意儿还在他们的破教堂里学驴叫呢!"我们沿着曲折的路几乎爬着上了陡峭的山,我们这群人的速度因为莫利纽克斯船长的痛风病慢下来。(当我使劲地时候感到明显的喘不过来气。回想到在查塔姆时我的精神状态,我担心寄生虫是多么严重得破坏了我的体质)我们到达拿撒勒做礼拜的教堂时,人们刚刚聚集在一起。
船长摘掉了他的帽子,用低沉的声音热情地说:"你好啊!我是乔纳森·莫利纽克斯,'女预言者'号的船长。"他手一扫,指向了海湾里我们的船。"拿撒勒人"却没那么热情,男人们对我们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女人和小孩都躲在扇子后面。"去叫郝劳克斯牧师过来"的喊声回荡在教堂深处,这时教堂的当地占领者蜂拥而出接见拜访者。我数了下,有六十个以上的成年男女,其中大约三分之一是白人,穿着他们最好最漂亮的衣服(可以从最近的两周航程远的服饰用品店里弄到)。黑人不加掩饰地好奇地看着我们。当地的女人们穿着得体,但是很多人患上了甲状腺肿。男孩子正用棕榈树叶做成的阳伞保护女主人白皙的皮肤免受太阳的烤晒,他们稍稍咧嘴笑了。一"排"有特权的波利尼西亚人穿着漂亮的棕色肩带,上面绣着白色的十字架,算是种制服。
接着跳出一个炮弹一样的男人,身上的牧师袍表明了他的身份。"我,"主教说,"是贾尔斯·郝劳克斯,伯利恒湾的牧师和伦敦传教协会在莱伊雅提的代表。说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吧,先生们,简洁点。"
莫利纽克斯船长接下去开始了他的介绍:布若海夫先生"来自荷兰改良主义教派",亨利·古斯先生是"伦敦贵族阶层的医生,不久前是斐济传教团成员",还有亚当·尤因先生,他是"代表美国公文和法律的公证人"。(这样我明白了这个无赖的把戏了!)"我们这些浪迹于南太平洋的虔诚的人久仰郝劳克斯牧师和伯利恒湾的名声。我们一直希望能在您的祭台前面庆祝安息日--"船长摆出一副可怜相看着教堂,"但是,唉!逆风耽搁了我们抵达的时间。不管怎样,但愿您这里的募款盘没被着吧?"
郝劳克斯牧师仔细打量着我们的船长:"你率领的船员信奉上帝吗,先生?"
莫利纽克斯船长装出谦恭的样子朝旁边扫视了一下:"跟您的教堂相比,既不如它虔诚也不如它坚不可摧,先生,但是是的,布若海夫先生和我接近所能照顾那些灵魂。我很遗憾,这需要我们不断努力。我们一转身,水手们就恢复到原来毫无礼制的样子了。"
"哦,但是船长,"一位穿着蕾丝领子衣服的夫人说,"在拿撒勒我们也有屡犯教规的人!你要原谅我丈夫的谨慎。经验告诉我们大多数挂着所谓信奉基督的旗子的船除了给我们带来疾病和醉鬼之外没什么好处。在确信人们的清白之前我们必须假定他们是有罪的。"
船长再次鞠躬。"夫人,我没什么好原谅的,因为根本没什么冒犯,我也没因此而生气。"
"您对那些'海上西哥特人(注:原指五世纪入侵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的哥特族人,也指野蛮人。)'的成见完全有道理,郝劳克斯夫人--"布若海夫先生也加入了对话,"我绝不能容忍我们'女预言者'号上有一滴酒存在,但是水手们叫苦连天!哦,他们真的叫,我冲他们喊:'你们唯一需要的是圣灵!'我声音更响,更长!"
这种伪装正在产生它想要的效果。郝劳克斯牧师介绍了他的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他们出生在拿撒勒。(女孩子们可能出身于一所女校但是男孩子们浆硬的领子下面的皮肤晒得像夏威夷土人一样黑)尽管我很不愿意陷入船长的骗局,但是我还是很好奇地想更多地了解这个岛上的神权政治。顺其自然吧。很快我们这群人继续来到郝劳克斯的牧师寓所,它不会让南半球任何一个小执政官感到相形见绌。寓所包括一间有玻璃窗的大客厅,里面有美国鹅掌楸做的家具。还有一间盥洗室,佣人住的两个小房间和一间餐厅,在那儿,我们不久就尝到了新鲜的蔬菜和嫩猪肉。每根桌子腿都泡在一只盛着水的盘子里。郝劳克斯夫人解释说:"蚂蚁是伯利恒的一大灾害。必须定期清除淹死的蚂蚁尸体,以防它们造起自己的堤道。"我对他们的住处说了些恭维话。"郝劳克斯牧师,"房子的女主人骄傲地告诉我们,"在格罗斯特郡接受过木匠的训练。拿撒勒的大多数建筑都出自他手。要知道,异教徒被这种实实在在的展示感动了。他想:'基督徒们的房子是多么整洁啊!我们的茅舍多脏!白人上帝是多么慷慨啊!我们的多么小气!"这样,又一个归附者被带到了上帝那儿。"
"如果我能重新活一次,"布若海夫先生发表意见的时候一点都不脸红,"我会选择传教团的无私的道路。牧师,我们看到这里有一支深深扎根于此的稳固的传教团,但是在一片从未有基督徒踏上过的愚昧沙滩上,一个人怎么开始劝说人们皈依的工作呢?"
郝劳克斯牧师的眼神经过提问者凝视着未来的演讲厅。"坚持,先生,同情和法律。十五年前,在这个海湾,我们受到的接待不比你们的热情到哪里去,先生。向西看,看到那片形状像铁砧的岛屿吗?波拉波拉岛,黑人们这样称呼它,但是斯巴达是个更合适的名字。他的勇士们是那么英勇善战!在伯利恒湾的沙滩上,我们战斗过而且我们中有些人倒下了。如果我们的枪没有赢下第一周的战斗,那么,莱伊雅提传教团也只是一个梦想罢了。但是是神的意志让我们点燃这里的灯塔并让它一直燃烧。半年后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女眷从塔希提带来。对土著人的死我很遗憾,但是一旦印第安人看到上帝是如何保护他的教徒,那,甚至是斯巴达人都会恳请我们派牧师的。"
郝劳克斯夫人接着讲故事:"当致命的天花开始发作,波利尼西亚人需要救助,既要精神上的也要物质上的。于是我们的同情让异教徒来到了神圣的洗礼盆前。那时候该轮到神的法律来保护我们的教徒远离诱惑--和劫掠的水手。特别是捕鲸的水手,他们鄙视我们,因为我们教女人们保持纯洁和谦虚。必须得让武器一直好用才行。"
"但是如果有沉船事故,"船长说,"我敢保证那些捕鲸船上的人在沙滩上会请求命运女神为他们洗礼,而就是那些'可恨的传教士们'给他们带来了福音书,不是吗?"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并愤愤不平。
劳克斯夫人回答了我提出的关于在这个寂寞的人类理想发展的前哨--法律和秩序是如何实施的问题。"我们的教堂议会--我丈夫和三位年长的智者--由祈祷指引他们通过那些我们认为是必要的法律。我们救世主的卫士们--一些证明了自己忠心做教会奴仆的土著人保证这些法律的实行,以换取在我丈夫的商店里的赊账。警惕,不可松懈的警惕至关重要,不然下个星期……"郝劳克斯夫人突然战栗了一下,那反应就像叛教的魂灵在她的坟墓上乱舞。
饭后,我们又来到客厅,在那里一个土著男孩用好看的葫芦做的杯子为我们盛上了凉茶。莫利纽克斯船长问道:"先生,一个人如何资助像您这样勤劳的传教团呢?"
郝劳克斯牧师感觉到话头不对,重新仔细打量了下船长:"竹芋淀粉和椰子油支付我们的花费,船长。黑人们在我们的种植园里工作,挣取他们上学、圣经学习和礼拜的钱。一周之后,上帝希望如此,我们就会收获大量的干椰子仁。"
我问是否印第安人是自愿工作的。
"当然!"郝劳克斯夫人叫道,"如果他们屈服于懒惰,他们知道救世主的卫士会因此惩罚他们的。"
我还想问问这些惩罚的原因是什么,但是莫利纽克斯船长一下抢走了话题:"您的传教联合会的船只把这些易腐烂的货物再绕道好恩角运回伦敦?"
"您猜对了,船长。"
"您是否考虑过,郝劳克斯牧师,如果您有一个距离联合会更近的更可靠的市场--和不断扩大的精神影响--您的传教团长久在此的根基将会更加稳固?"
牧师让服侍的男孩子离开房间。"我已经很详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哪里有呢?墨西哥的市场太小,而且容易遭到抢劫;在开普敦,腐败的税务官和南非白人紧密勾结;巴达维亚的荷兰人会抽干你的每滴血。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布若海夫先生。"
船长指指我:"尤因先生住在"--他顿了一下,透露了他的提议,"加利福尼亚的旧金山。你知道它从七百人的不起眼的小镇,发展成了一个大都市,有……二十五万人?没什么人口统计能调查得清!中国人、智利人、墨西哥人、欧洲人,所有不同肤色的外国人每天都蜂拥而至。尤因先生,请告诉我们一个鸡蛋现在在旧金山卖多少钱?"
"一块钱,我妻子在写给我的信里说的。"
"一个普通的鸡蛋要卖一美元。"(莫利纽克斯船长的微笑就像我有一次在路易斯安那的干货店里看到过的一条做成木乃伊的鳄鱼的微笑一样)"无疑,这会让您这么聪明的人考虑考虑。"
郝劳克斯夫人可不好骗。"所有的金子很快就会被挖光的。"
"是的,夫人,但是饥饿、喧嚣和富裕的旧金山市--坐着像我的'女预言者'号这样装备齐全的纵帆船只需要三周就可到达--会一直存在,而且它的命运就像水晶一样清晰透明。旧金山将会成为太平洋沿岸的伦敦、鹿特丹和纽约。"
我们的船长用一根金枪鱼的鱼刺剔着牙:"尤因先生,你相信我们种植园里种的商品在你们的城市里会卖一个不错的价钱吗?"(听见别人说我们不起眼的小镇如此诱人是多么奇怪的感觉!)"既在当前也在淘金热之后?"
我的诚实是莫利纽克斯船长为了得到自己不可告人的好处而打出的一张牌。但是正如我不愿意帮助他一样,我也不想为了让他难受而撒谎。"我相信。"
贾尔斯·郝劳克斯解下了他的牧师领(注:纽扣钉在颈后的白色硬立领。):"乔纳森,你介意陪我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吗?我对它的屋顶结构很引以为豪。是我自己为了抵御可怕的台风而设计的。"
"是吗,贾尔斯?"莫利纽克斯船长回答道。"请带路。"
尽管亨利·古斯医生的名字今天早上之前在拿勒撒还并不为人所知,但是一旦伯利恒的夫人们听说一位有名的英国医生上岸,她们会回忆起所有的小恙,设法穿过拥挤的小道,来牧师寓所。(跟丑陋的男人们关在一起那么久,现在和漂亮的女人待在一起,感觉是那么别扭!)我的朋友的慷慨使他无法把任何来访者拒之门外,所以郝劳克斯夫人的会客室被临时用作他的诊疗室,还挂上了亚麻布做遮挡。布若海夫先生回到了"女预言者"号上,安排货舱腾出更多的空间。
我恳请郝劳克斯夫妇让我在伯利恒湾四处看看,但是沙滩上热得让人受不了,而且沙子会传播疾病,所以我又回到了通往教堂的"主要街道"上,从教堂里传来唱赞美诗的声音。我本计划参加下午的礼拜的。没有任何人,没有一条狗,甚至没有一个土著人去打断安息日的宁静。我眯起眼往昏暗的教堂里面看去,里面烟雾太浓了,我很担心,竞误认为房子着火了!唱诗结束了,接下来的是一阵咳嗽声。五十个黑人站在我面前,我意识到空气中浓重的烟雾不是火也不是焚香产生的烟,而是来自劣制香烟。他们每个人都叼着烟管喷云吐雾。
一个矮胖的白人正站在布道坛上用"澳新和伦敦土话"的混合口音进行布道。这样非正式的虔诚表现还没让人不舒服,直到"布道"的内容变得很明显。我引用如下:"因此希望看到圣彼得,是的,上帝也叫他'更让人高兴的烟枪彼得',他来自罗马,他抽着'老烟'教那些巴勒斯坦的长着鹰钩鼻的犹太人什么是什么。这就是我现在教你们的,看着。"这时,他突然停下来给一个人做指导:"不对,柏油娃娃(注:对美国黑人或新西兰毛利人的侮辱性称呼。),你全做错了,看到吗,你把烟草放在粗的那头,对,那头,看到吧,哦,上帝!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这是烟斗柄,这是该死的烟斗的斗!像你旁边的'泥鱼'那样做,不对,我来做给你看!"
一个皮肤土黄色,驼背的白人斜靠在一个储藏柜上(我后来证实,里面装着成百上千本用波利尼西亚语印制的《圣经》--在我们离开之前,我必须要讨一本)看着烟雾缭绕中进行的做法。我向他小声做了自我介绍,以免打扰到正在布道的烟民。这个年轻的男子介绍自己叫瓦格斯塔夫,并解释说布道坛上的那个人是"拿撒勒吸烟学校的校长"。
我承认,像这样的学校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是塔希提的传教团里的阿普伍德教父的主意。你必须明白,先生,你们典型的波利尼西亚人轻蔑地拒绝了工业,因为他没有理由觉得钱重要。'如果我饿了,'他说,'我去自己摘点,或者抓点东西吃。如果我冷了,我就告诉女人:"织布!"'游手好闲的人,尤因先生。我们都知道,魔鬼会给他们找些什么活干。但是通过给这些懒惰的、讨厌的家伙灌输一些对这种无害树叶的温和渴望,我们给他一种挣钱的动力,这样他就可以从传教团的贸易站里购买他的烟草--而不是酒,记住,只是烟草。真妙啊,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我怎能不赞同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奇异的像鸟发出的高八度音和海浪拍打海湾的声音。亨利正在抱怨自己的袖口链扣。郝劳克斯夫人的热情好客让我和亨利今晚都很开心,她已经派她的女仆来告诉我们晚饭准备好了。
12月9日 星期一
接着昨天的继续写。吸烟学校放学后(几个学生走路不稳而且感到恶心,可是他们的老师,一位巡回的烟草贸易商人说:"他们很快就会像河豚一样上钩的!"),尽管拿撒勒角仍旧在耀眼的阳光里烧烤,但是炎热天气也已是强弩之末了。瓦格斯塔夫先生和我沿着伯利恒湾以北的一个树木茂盛的狭长港湾散步。我的向导,一个格雷维森来的助理牧师的小儿子,从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就被吸收到这个传教团的使命中来。
传教联合会通过郝劳克斯牧师的安排把他送到这里和一个拿撒勒寡妇伊莱扎结了婚,婚前姓麦坡,同时还做了她儿子丹尼尔的爸爸。他是去年五月上岸的。
我感叹道住在这么一个伊甸园里该是多么幸运的事啊,可是我的这些打趣的话却戳到了这个年轻人的痛处。"以前我还相信是这样的,先生,但是现在我却不是很明白了。我的意思是,伊甸园是个极为整洁的地方,但是这里每个有生命的东西都变得失去控制了,它们到处撕咬乱抓。带到上帝那里的异教徒是一个被拯救的灵魂,这我知道,但是太阳永远不会停止发光,浪花和石头总是那么明亮,我的眼睛在黄昏到来之前会感觉疼痛。有时候,为了能有一场北海(注:在大不列颠和欧洲大陆之问的边缘海。)那样的雾,我宁愿付出一切。这个地方给我们的灵魂带来过度的要求,实事求是地讲,尤因先生。我的妻子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来到这里,但是那并没有让她感觉更容易些。你会想野蛮人会心存感激,我是说我们教育他们,给他们治病,为他们带来工作和永生!哦,他们说句"请,先生"和"谢谢,先生"就足够了,但是你什么都感觉不到"--瓦格斯塔夫使劲捶了捶自己胸口心脏位置--"这里。是的,它可能看起来像伊甸园,但是莱伊雅提是个陷落的地方,跟所有地方一样,没有蛇,但恶魔就像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也在这里不断活动。蚂蚁!到处是蚂蚁。在你的食物里,衣服里甚至鼻子里都是!在我们让这些可恶的蚂蚁也皈依上帝之前,这些岛屿永远不会真正属于我们。"
我们来到他不大的住处,是他妻子的前夫建造的。瓦格斯塔夫先生并没有邀请我进去,而是进屋取了一瓶水在我们散步的时候喝。我绕着不大的前花园转了一圈,那里一个黑人园艺师正在用锄干活。我问他在种什么。
"大卫是个哑巴。"一个穿着没系好的邋遢围身布的女人从门口向我喊道。我恐怕我只能用邋遢来描述她的长相和举止。"跟个石头一样什么也不会说。你是待在郝劳克斯家的英国医生。"
我解释道我是一个美国公证人,并问她我是否可以跟瓦格斯塔夫夫人说几句。
"我的结婚公告(注:举行婚礼前连续三个星期天在所属教区教堂等处预先发布,给人以提出异议的机会。)和结婚证上说可以。"
我说如果她想找古斯医生看病,他正在郝劳克斯家进行特别门诊。我让她放心亨利的高超医术。
"好到能把我带走,让我重新回到我以前在这里浪费掉的日子,让我在伦敦每年有三百镑的收入吗?"
我承认,这样的要求超出了我朋友的能力所及。
"那么你医术高超的医生帮不了我,先生。"
我听到身边的矮树丛里咯咯的笑声,我转过身,看到一大群黑人小男孩。(看到"种族间"的结合产生许多浅色皮肤的后代,我很好奇)我没理睬这些孩子,转过身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白人男孩,和他妈妈一样邋遢,轻快地从他妈妈身边走过,妈妈也没有想要拦住他。他竟然和他的土著人玩伴一样光着身子玩耍!"嘿,小家伙,"我训斥道,"你们就那样到处跑,难道不怕中暑吗?"这个男孩的蓝色眼睛闪过一丝充满野性的神情。他用波利尼西亚语冲我使劲喊了几声作为回答,这让我很困惑,却让这帮子黑人小孩很开心,他们像一群金翅鸟一样飞快跑开了。
瓦格斯塔夫先生沿着这个男孩的踪迹走去,很不安:"丹尼尔!回来,丹尼尔!我知道你听到我了!看我用鞭子抽你!你听到了吗?看我用鞭子抽你!"他回来到他妻子这,说:"瓦格斯塔夫夫人!你想让你的儿子长大变成一个野蛮人吗?至少给孩子穿上衣服!不然尤因先生会怎么想!"
瓦格斯塔夫夫人对她年轻丈夫的蔑视如果装在瓶子里,可以作为老鼠药卖:"尤因先生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接下来,他明天就会乘着漂亮的纵帆船带着他的想法离开。不像你和我,瓦格斯塔夫先生,我们会死在这里。很快,我祈求上帝。"她转向我:"我的丈夫完不成他的学业,先生,所以我很抱歉一天要把这么明显的道理解释十遍。"
不愿看到瓦格斯塔夫先生受他妻子的羞辱,我不动声色地欠欠身,抽身来到栅栏外。我听到了被女人的轻视践踏的男人的愤怒。我把注意力集中到附近的一只鸟上,听到它一遍一遍地唱着:"托比没在讲,没有……托比没在讲……"
我的向导又回到我这里,很明显,闷闷不乐:"请原谅,尤因先生,瓦格斯塔夫夫人今天的情绪烦躁得可怕。因为天太热,还有苍蝇,她睡眠不足。"我让他放心,南太平洋"永远的下午"最强壮的生理机能也会感到不堪重负。我们沿着越来越窄的海角走在黏滑的树叶下,泛滥成灾的毛毛虫有我的大拇指那么粗,从蝎尾蕉像爪子一样的花瓣上掉落下来。
这个年轻人讲述了传教团是如何让瓦格斯塔夫先生的家人相信他的未婚妻的血统多么无可挑剔。郝劳克斯牧师在他到达拿撒勒的第二天就让他们完婚了,那时他还陶醉地欣赏迷人的热带风光。(还不清楚伊莱扎·麦坡为什么会同意这样的婚姻安排:亨利认为是纬度和气候让较弱的一方"思想错乱",而且让他们容易顺从)他们在结婚的文件上的签字还没完全干透,瓦格斯塔夫先生的新娘的"缺点"、真实的年龄和丹尼尔不服管教的天性就显露无遗了。这个继父曾经试图遵守契约,但是这导致母亲和继子"缺德的反控",这样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郝劳克斯牧师不仅没有帮助瓦格斯塔夫先生,他还斥责他是一个意志软弱的人。可事实是,十天里有九天他跟约伯(注:《圣经》里的故事人物,历经危难,但仍坚信上帝。)一样不幸。(别管瓦格斯塔夫先生的不幸是什么,有什么可以比寄生虫啃他的大脑通道更不幸的吗?)
想要用一些物资供给方面的问题使这个忧思的年轻人分分心,我问为什么那么多《圣经》躺在教堂那儿无人问津。(事实是只有书虱在读)"按理说郝劳克斯牧师应该知道,但是大概的情况是,马达维亚湾的传教团首先把《圣经》翻译成波利尼西亚语,然后土著传教士们用那些《圣经》成功地使许多人皈依上帝,以至于这使得老惠特洛克--拿撒勒的建立者之一,现在已经死了--相信在这里传教团也可以重复这个实验。要知道,他曾经做过海格特的雕刻师的学徒。用枪和其他方法,最初的传教士们带来了一间印刷厂、纸张、一瓶瓶的墨水、一盘盘的活字和一刀一刀的纸。在建设伯利恒湾的十天之内,甚至在他们开挖花园之前,就为传教学校印刷了三千本初级读本。接着就是拿撒勒的《福音书》,它们把上帝的话从传教联合会传播到库克群岛(注:南太平洋群岛,1888年为英国保护地,现宣布实行完全内部自治。)再到汤加(注:南太平洋岛国。)。但是现在印刷厂全生锈了,我们有成千上万本《圣经》,祈求能找到一个主人,这是为什么呢?"
我猜不出。
"没有那么多的印第安人。船只给这里带来了疾病的粉尘,黑人们吸入后得了肿胀病,就像矮树林的枝梢一样纷纷倒下。我们教给幸存者关于一夫一妻制和婚姻的知识,但是他们的结合并没有多生育子女。"我发觉自己在想瓦格斯塔夫先生上次笑是多少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杀死你所珍惜的来疗伤,"他发表自己的看法,"那看起来才是正确的做事方式。"
小路在海边一块黑色珊瑚碎"铸块"的地方到头了,它二十码长,两人高。"这被称为'马瑞'(毛利人开会的院子)。"瓦格斯塔夫先生告诉我,"别人告诉我,在南太平洋你到处会都会看见它们。"我们爬上去,我能清楚地看到"女预言者"号,对于一个体力好的游泳者来说是很容易游过去的一段距离。(芬巴正在舷侧倒一大桶东西,我突然看到奥拓华在后桅纵帆顶部的黑色身影,他正在收起前天帆的吊索)
我询问起"马瑞"的起源和用意。瓦格斯塔夫先生简单地做了解答。"就在二三十年以前,印第安人就在我们站着的这些石头上向着他们错误的神呼喊、杀生和献祭。我的思绪回到了查塔姆岛上的宴会沙滩。"救世主的卫士们会给那些来到这里的黑人施以严酷的鞭刑。会这么干的。土著人的孩子们甚至都不知道以前的神的名字了。现在到处都是老鼠窝和碎石了。那就是所有的信仰终有一天要变成的东西。老鼠窝和碎石。"
我被鸡蛋花的花瓣和花香包裹着。
晚饭饭桌上挨着我的是德比郡夫人,她成为寡妇快六十年了,就像发绿的橡树果实一样又苦又硬。"我承认我不喜欢美国人,"她告诉我,"他们在1812年的战争中杀死了我亲爱的萨缪尔叔叔,他是皇家炮兵部队的一名上校。"我表达了(多余的)同情,但是进一步说道尽管我自己亲爱的叔叔也在同一场战争中死于英国人手下,我最亲密的一些朋友都是英国人。医生笑得太响了,而且突然激动地喊道:"好哇,尤因!"
郝劳克斯夫人在我们触礁之前抓住了谈话的方向舵:"您的老板对您的才能充满信心,尤因先生,相信您能办好必须经历如此漫长而艰苦的航行才能完成的任务。"我回答说,是的,我做公证人的经验足够我完成现在的任务,但是那我还不够格说这样的任务是我的职责所在。我的谦逊赢得了大家会意的咯咯笑声。
郝劳克斯牧师感谢过上帝的恩典赐予我们乌龟汤之后,又祈求上帝保佑他和莫利纽克斯船长一起做一次商业冒险。他在我们进餐的时候进行了一场颇受欢迎的布道:"我一直坚定地认为,上帝在我们这个文明世界,不是以《圣经》时代的奇迹形式现身,而是以发展的形式。是发展引导人性登上通往神性的阶梯。这不是雅各梦见的天梯,而是'文明之梯',如果你想称呼它的话。在这个梯子上所有的种族中,盎格鲁一撒克逊人站在最高处。拉丁人在下面一两级梯阶的地方。再下面是亚洲人--一个勤劳工作的种族,没人能否认,但是缺少我们雅利安人的勇敢。再往下,我们还有黑人。尽管不听话的是魔鬼的化身,脾性好的可以训练得会干活赚钱。在加利福尼亚讲西班牙语的聚居区,美国的印第安人也能干些有用的杂务活吧,不是这样吗,尤因先生?"
我说是那样。
"接下来是我们的波利尼西亚人。就此而言,到过塔希提、夏威夷或伯利恒的人会赞同太平洋的岛民如果接受悉心指导,可能会学会识字、数数和虔诚方面的基本知识,因此会超越黑人并能在勤劳方面同亚洲人差不多。"
亨利打断他,指出毛利人已经进一步学会了关于商业主义、外交和殖民主义更深的知识。
"这证明了我的看法。排在最后、地位最低也是最卑微的就是那些'不可挽救的种族',澳大利亚的土著民、巴塔哥尼亚人、部分非洲民族等等,只比类人猿高一个梯阶。对发展如此顽同不化,就像乳齿象和猛犸象一样,恐怕他们会步他们的兄弟民族--加那利群岛的岛民关契斯人(注:位于非洲西北海岸之外大西洋加那利群岛上的原住民,作为一个独特的民族已经灭亡。)和塔斯马尼亚人--的后尘,很快就会'从这个梯子上被去除掉',这是最善意的预期。"
"你的意思是--"莫利纽克斯船长喝完他的汤,说,"灭绝?"
"我就是这个意思,船长,是的。大自然的法则和发展是同步的。本世纪就会目睹人类的种族实现关于他们种族特质的预言。优等种族会把人口过多的野蛮人的数量降到正常值,因此可能会产生让人不舒服的场面,但是有理智的勇气的人一定不能畏缩。一个荣耀的秩序会随之而来,那时候所有的种族都会明白,是的,会欢迎他们在上帝的文明之梯上的位置。伯利恒湾为我们提供了即将到来的黎明的一线曙光。"
"我为此祈祷,牧师。"莫利纽克斯船长回答道。一个叫高斯灵的先生(郝劳克斯牧师大女儿的未婚夫)紧握双手,充满了甜言蜜语般的崇拜之情:"请恕我冒失,先生,这让我觉得您的高论一直没有印刷出版,这简直就是……对了,是一种'损失',先生。'郝劳克斯文明之梯'将会点亮皇家传教联合会!"
郝劳克斯牧师说:"不,高斯灵先生,我的工作在这里。太平洋必须发现它自己的另一个笛卡尔,另一个居维叶(注:(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曾任国务委员和内务部副大臣。)。"
"您其实很明智,牧师--"亨利用手啪得拍了只飞虫,仔细研究它的尸体,"没有把您的理论讲出来。"
我们的主人无法掩饰他的愤怒:"怎么这么说?"
"啊,如果仔细看,如果一个简单的法则就足够的话,很明显一个'高论'就是多余的了。"
"那是什么法则呢,先生?"
"'古斯的生存两法则'的第一条。它是这么说的:'弱肉强食。'"
"但是您的'简单法则'有个基本的无法解释的地方:'为什么白色种族统治着整个世界?'"
亨利轻声一笑,假装为一支想象中的火枪上子弹,沿着枪管瞄准,眯起眼睛,然后"砰!砰!砰!看到了吗?在他吹吹矢枪之前就把他干掉了",这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德比郡夫人发出一声惊愕的"噢"。
亨利耸耸肩:"你说的基本的无法解释的地方是什么?"
郝劳克斯牧师的好心情已经没了。"你的意思是说白人种族不是靠神的恩惠而是用火枪统治了世界?不过这样的断言同样无法解释,只不过是披着借来的外衣而已!如果不是上帝威严的意愿,为什么结果是白人得到了火枪,而不是,比如说,爱斯基摩人或俾格米人?"
亨利欣然解释说:"我们的武器并不是哪个早上突然掉在我们大腿上的。它可不是来自西奈山上空的神力。自从阿金库尔战役(注:1415年英王亨利五世于法国北部阿金库尔村重创数倍于己的法军。)以来,白人就已经完善和发展了火药技术直到我们的现代军队能在战场上使用成千上万支火枪!'啊哈!'你会问,'但是为什么是我们雅利安人呢?为什么不是什么单脚人,或者毛里求斯的曼德拉草呢?'那是因为,牧师,在世界上所有的种族中,我们对宝藏、金子、香料和统治的热爱,哦,最主要的,甜蜜的统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的贪婪--是最强烈、最饥饿和最不择手段的!是的,这种贪婪,推动了我们的发展;我不知道是为了邪恶的还是神圣的目的。你也不知道,先生,我也不会过度关心。我只感激我的造物主把我丢在了胜利这一边。"
西德海姆的来信(7)

亨利的直率被曲解为粗鲁,郝劳克斯牧师像身在赤道上的厄尔巴岛(注:位于意大利西岸,拿破仑笫一次放逐就在此岛上。)的拿破仑,因为愤怒而脸色微红。我称赞我们女主人的汤(尽管事实上我迫切需要杀蠕虫药,除了最简单的食物我很难吃下任何东西),而且问她这些乌龟是在附近沙滩上抓的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
后来,在闷热而潮湿的黑暗中,壁虎在偷听着,亨利躺在床上,吐露了一个秘密:白天的诊疗已经成了"歇斯底里、被太阳烤晒的女人们"的大游行,她们不需要什么药,而是女性的袜商、女帽设计者、女帽制造商、香水商店和杂七杂八的装饰品店。他的"诊疗",他详细地说,十分之一是看病,十分之九是闲聊。她们发誓自己的丈夫和土著女人乱搞,而且生活在道德的恐惧中,生怕她们会抓到'把柄'。哭湿的手绢都得轮流拿出去晾干才行。"
他透露的秘密让我感到不安,我大胆跟亨利说当他不同意我们主人的观点时,可以稍稍克制一点。"最亲爱的亚当,我当时已经在克制了,而且不是一点点!我很想把这些话冲着那个蠢蛋吼出来:'为什么要笨手笨脚地掩盖一个简单的事实,我们急急忙忙把皮肤更黑的种族送进坟墓是为了夺取他们的土地和土地上的财富?狼不会坐在它们的洞里,编造大量消灭种族的理论来为他们吃掉一群绵羊的行为辩护。"理智的勇气"?真正"理智的勇气"是丢掉这些遮羞布,承认所有的民族都是掠夺成性的,但是白人掠夺者,用我们致命的疾病粉尘和火器的双人舞,成为掠夺者例子里杰出的代表,那又怎么样?'"
一位尽职尽责的医治者和温和的基督徒能屈从于这样的愤世嫉俗,这让我很不安。我问他想不想听听古斯的生存第二法则。亨利在黑暗中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清了清嗓子:"生存的第二法则中并没有什么第二法则。吃或者被吃,仅此而已。"很快他就开始打呼噜了,但是体内的虫子让我一直很清醒,直到星光暗淡。壁虎吃饱了,轻轻地在我的床单上爬着。
黎明热得让人出汗,天色也有点像西番莲子那样红。男女土著民都被逼迫沿"主要街道"而上,到山顶教会的种植园里做苦工,在那里他们一直工作到下午,那时天气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在来接亨利和我回"女预言者"号的小划船到来之前,我去看给干椰子仁拔毛草的工人们。碰巧年轻的瓦格斯塔夫先生今早负责做他们的监工,他让一个土著男孩给我们带来椰子汁。我克制住没有问候他的家人,他也没提到他们。他拿着一根鞭子。"但是我自己很少用它,这是耶稣的卫士用的。我只是看守的监工。"他说。
有三个这样的地位比较高的监工监视他们的同伴,领唱赞美诗(《陆地上水手的船歌》)和斥责偷懒的人。比起昨天,瓦格斯塔夫先生不是那么想跟我交谈,这让我的一些轻松的话无法说出口,只是被热带丛林和做苦力的声音打断。"你在想,我们把自由的民族变成了奴隶,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郝劳克斯先生已经解释过他们为了有利于传教团带来的"发展"是付钱给苦工的。瓦格斯塔夫先生没听见我的话。"有一个蚂蚁群落叫奴隶制造者。这些虫子突袭了普通蚂蚁的殖民地,把卵偷到自己的窝里。卵孵化后,啊,偷来的奴隶变成了大帝国的工人,而且从来想不到他们是被偷来的。如果你问我的话,是耶和华把这些蚂蚁塑造成榜样,尤因先生。"瓦格斯塔夫先生凝视的目光里充满了古往今来,"让他们自己看清这一点。"
性格变化不定的人让我不知所措,瓦格斯塔夫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表达了我的歉意,抽身继续到我下一个造访的地点,学校。在这里,两种肤色的拿撒勒婴孩学习《圣经》经文、算术和识字基础。德比郡夫人教男孩,郝劳克斯夫人教女孩。下午,白人小孩还有额外的三个小时根据他们的地位开设的个别辅导课程(尽管举例来说丹尼尔·瓦格斯塔夫看上去就对他的老师的花言巧语具有免疫力),而他们的肤色较深的玩伴则在每天晚课(注:指天主教中每天七段祈祷时间中的晚课,又称晚祷。)前回到田地里他们的父母那儿。
为了表示对我的欢迎,他们表演了一场简短的滑稽歌舞串演。十个女孩,其中五个白人,五个黑人,每人背诵了十戒中的一戒,然后又为我演唱了《噢!你是我最爱的地方》,由郝劳克斯夫人用一架立式钢琴伴奏,它的历史远比现在辉煌得多。接着女孩们被邀请向来访者提问,但是只有白人的小姐们举起了她们的手。"先生,您认识乔治·华盛顿吗?"(天啊,不!)"您的马车由几匹马拉?"("我岳父的四匹,但是我更愿意骑在一匹马上。")最小的问我:"蚂蚁也会得头痛吗?"(如果她同学的窃笑没有让这个提问者哭了的话,我应该会站在那儿安静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我告诉学生们要按照《圣经》生活,听比他们年长的人的话,然后就离开了。郝劳克斯夫人告诉我,曾经离开这里的客人都会被呈上一个鸡蛋花做的花冠,但是传教团里的长者认为花冠是道德败坏的东西。"如果我们今天能允许送花冠的话,明天就会有舞蹈。如果明天有舞蹈……"她身子突然一颤。
真遗憾。
中午之前,水手们已经把货物都装船了,"女预言者"号迎着不利的风向起锚驶出了海湾。亨利和我回到船上的食堂,以躲开浪花和骂人的话。我的朋友正在按照拜伦式诗节的风格创作一首叙事诗,题目叫《奥拓华--最后的莫里奥里人的真实历史》,并不断打断我写日记,问什么音跟什么音押韵:"鲜血的河流"?"泥土的主题"?"罗宾汉"?(注:英文原文中有押韵。)
我想起梅尔维尔先生在最近出版的《泰比》一书中描写的太平洋传教士的一些罪行。和厨师、医生、文书、牧师、船长和国王们一样,福音传教士是不是好坏参半呢?或许传教联合会和查塔姆的印第安人最好"没被发现",但是这样说等于要求做根本不可能的事。我们是不是不该赞成郝劳克斯先生和他的同道努力帮助印第安人爬上"文明之梯"的做法?向上爬难道不是他们唯一得到的拯救吗?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我更年轻时候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我住在郝劳克斯寓所的那天晚上,一个盗贼闯入我的舱房。当这个恶棍找不到我那个杰克木做的旅行箱的钥匙时(我把它套在脖子上),他还试图砸开锁。如果他得逞的话,巴斯比先生的契约和文件现在就成了海马的食料了。我多么希望我们的船长和可以信赖的毕尔船长是一样的人啊!我不敢把值钱的东西交给莫利纽克斯船长保管。亨利警告过我不要"捅马蜂窝",别跟布若海夫先生提起这次未遂的罪行,免得任何调查都会刺激船上的每个小偷在我一不留意的时候就来试试他们的运气。我想他是对的。
12月16日 星期一
今天中午太阳直晒头顶。马上要按惯例进行一场叫"跨越这条线"的捉弄人的仪式。在这场仪式中,"贞女们"(那些第一次跨越赤道的船员)要忍受其他水手导演的各种羞辱还要被按在水里。通情达理的毕尔船长在我前往澳大利亚的航行中没有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但是"女预言者"号上的水手们可不会拒绝他们的乐趣。(在看到这些"消遣"都包括哪些残忍的行为之前,我觉得对布若海夫先生来说,所有"乐趣"的概念都是讨厌的东西)芬巴预先告诉我们两个"贞女"是拉斐尔和本特内尔。后者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两年了,但是只是在悉尼至开普敦一条航线上航行。
夜班时,水手们在前甲板上用吊索吊起一块帆布篷,然后聚集在起锚机周围,那里"尼普顿(注:海神。)王"(鲍考克,穿着可笑的袍子,戴着橡皮刷帚做的假发)正在主持御前会议。"贞女"们像两个塞巴斯蒂安(注:罗马军官,因为引导许多士兵信奉基督教,后被皇帝命令以乱箭和乱棒处死。)一样被绑到吊锚架上。"医生和奎尔考克先生!"鲍考克一看到亨利和我就喊道:"你们会从我的邪恶飞龙爪下拯救我们的贞女姐妹们吗?"他以一种很猥琐的方式拿着穿索针跳舞。水手们拍着手,迸发出淫荡的大笑声。亨利也在笑,回答说他更愿意解救不长胡子的贞女。鲍考克关于少女的胡子的快速回答太淫秽,以至于我都不敢写出来。
纠缠不休的国王转向了他的牺牲品:"开普敦的本特内尔,罪恶之城里的小痞子,你准备好加入到尼普顿的圣子队伍里来了吗?"这种夸张滑稽的表演一定程度上让拉斐尔又回到了儿时的精神状态,他很快地回答说:"是的,陛下!"本特内尔则点点头表示同意。尼普顿大笑道:"不--!我们得先把你们的鳞片从身体上刮下来!把剃须膏给我拿来!"陶格尼敢赶紧把一桶焦油递过去,鲍考克用刷子把焦油涂在囚犯的脸上。接下来,格恩西出现了,打扮成安菲特律特(注:海中五十仙女之一,海之女神,海神波塞冬之妻。)女王的样子,用剃须刀把焦油剃光。这个开普敦的水手大声骂着,这引发了许多的快乐和少数几次剃须刀的"失手"。拉斐尔以一种聪明的意识默默忍受着对他的折磨。"再弄好点,再好点,""尼普顿"大声叫着,然后才喊道,"把两个人的眼睛都蒙起来,把小混混带到我的'审判室'里!"
这个"审判室"是一桶海水,拉斐尔被头朝下扔进去,这时水手们一齐数到二十。之后,"尼普顿"命令他的"侍臣们"把"他的新子民拖出来"。拉斐尔的蒙眼布也被拿掉,这个孩子靠在舷墙上,从羞辱中慢慢恢复。
本特内尔大叫着,没那么乐意接受:"放手!你们这帮……龟儿子!""尼普顿王"惊恐地翻翻眼睛:"这张臭嘴在海水里待至少四十个数,孩子们,要不我的眼睛就不一般大了!"一数到四十,这个南非白人被提出来,他还在大声叫嚷着:"我会把你们这些猪崽子们全杀光,我发誓我会--"让大家高兴的是,他又被扔到水里泡了四十个数。当"尼普顿"宣布刑期已满的时候,他什么也干不了,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虚弱得呕吐。布若海夫于是结束了嬉戏,"尼普顿"最新鲜的"圣子"也用麻絮和一块香皂把脸洗干净了。
芬巴在吃晚饭的时候还在笑。毫无人道的残暴让我连一丝微笑都挤不出。
12月18日 星期三
海上波光粼粼,鲜有一丝风,温度计一直停留在九十度左右。船员们已经洗好了他们的吊床,并绑起来晒干。我的头痛每天开始得更早了,亨利又一次增加了我的杀虫药的剂量。我祈祷他的存货不要在我们在夏威夷抛锚之前就用光了,因为头痛如果没有缓和,它会把我的脑壳都弄碎。我的医生在其他地方忙着治疗"女预言者"号上的更多的由丹毒和胆汁病引起的霍乱病人。
今天下午断断续续的午睡被不断的大声喧哗打断,于是我走上甲板,在那儿看到一条小鲨鱼上了钩,被吊到船上。它在自己的宝石红色的体液里翻腾了好久,格恩西才宣布它真的死了。它的嘴巴和眼睛让我回想起蒂尔达的母亲。芬巴在甲板上切割了它的尸体,这样它才不会完全毁了他厨房里的美食(一种又老又硬的鳕鱼)。一些更迷信的水手一口拒绝这样的款待,说鲨鱼吃人是很有名的,所以吃鲨鱼的肉就等于间接吃人。塞克斯先生下午用这条大鱼的皮做了不少砂纸,收获颇丰。
12月20日 星期五
蟑螂有没有可能在我睡觉的时候长胖了?今天早上一只蟑螂爬到我脸上,试图从我的鼻孔里找东西吃,把我弄醒了。真的,它有六英寸长!一种暴力的冲动驱使我一心要杀死这只巨大的虫子,但是在我这间狭窄昏暗的舱房里,它占优势;我向芬巴抱怨,他劝我花一块钱买一种特殊训练过的"吃蟑螂的老鼠"。毫无疑问,接着他会打算再卖给我"吃老鼠的猫"来制服吃蟑螂的老鼠,接着我还会需要一条"吃猫的猎狗"……谁知道这到哪儿才是个头?
西德海姆的来信(8)

12月22日 星期天
热,太热了,我快熔化了,浑身发痒还起了水疱。今天早上我见识了堕落天使的悲痛。每分钟都是煎熬,我在房间里听着,心想体内的虫子正在策划什么新恶行,这时我听到上面一声低沉的叫喊:"看,它喷气了!"我撩开舷窗的帘子,但是天色太暗,看不清楚,尽管我很虚弱,但还是勉强起身来到升降扶梯。"快看,先生,那儿!"拉斐尔一边用一只手指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腰让我站稳。我紧紧抓住栏杆,我的腿还站不稳。这个孩子还在不停地指着:"那儿!难道不是奇观吗,先生?"借着朦胧的光线,我看到一堆泡沫,离船首右舷只有三十英尺。"一群六条!"奥拓华从上面喊道。我听到了这些鲸鱼的呼吸,接着就感受到滂沱而下的泡沫粒浇在我们身上。我同意这个孩子的说法,它们的确构成了一幅壮观的景象。它们从水里出来,下去,再沉到海浪下面。鲸鱼尾片的轮廓衬着缀有些许玫瑰色的东方凝固了。"我觉得更可惜我们不是一艘捕鲸船,"纽非说。"光这一条大的体内就肯定有一百桶鲸蜡!"鲍考克突然说。"我可不这样想。我曾在一艘捕鲸船上出过海,船长最为残忍的兽性你们都没见过,跟他们一起的三年让'女预言者'号看起来像是一艘周日游览的平底船!"
我回到我的舱房里休息。我们正在穿越一大片座头鲸的栖息地。"那儿,它喷气了"的叫声太频繁了,以至于没人再愿意去看了。我的嘴唇燥热得起皮了。
单调的颜色是蓝色。
圣诞前夜
一阵大风,波涛汹涌,船摇晃得厉害。我的手指太肿,亨利不得不把我的结婚戒指剪下来,以免它妨碍血液流通并引起浮肿病的发作。没了这件我和蒂尔达婚姻的象征物,我的精神也一落千丈。亨利骂我是只"傻海鹦",并认为我的妻子会更在意我的健康看得而非离开一个铁圈两周。这枚戒指现在由我的医生保管,因为他认识火奴鲁鲁的一个西班牙金匠,他会把它修好,收费合理。
圣诞节
昨天大风后长浪来袭。黎明时分,当阳光透过紫红色的云彩斜射下来,波浪看起来像是镶了金边的山脉。我使出浑身的劲来到食堂,在那里塞克斯先生和格林先生接受了亨利和我的邀请,我们私下里共进圣诞大餐。芬巴给大家做了和他平时习惯做的东西相比不那么倒胃的"混烹"菜(咸牛肉、卷心菜、山药和洋葱),所以我得以把大部分东西都塞到胃里去了。葡萄干布丁里从来看不到葡萄干。莫利纽克斯船长向格林先生下令水手的烈酒供给定量加倍,所以在下午值班前,水手们可以放风了。照例是一通纵情狂欢。一只可怜的翠猴被浇了一些淡啤酒,它跳入水中,让这场暴饮暴食的哑剧表演达到高潮。我回到亨利的房间,我们一起读了《马太福音》第二章。
晚饭对我的消化器官来说是场浩劫,这不得不让我频繁地光顾厕所。在我最后一次上厕所的时候,拉斐尔等在外面。我为让他等向他道歉,但是这个孩子说,不,他是特意等着见我。他承认他遇到了麻烦,向我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上帝会接纳你的,不是吗,如果你后悔……别管你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把你送到……你知道的--"说到这里这个学徒工咕哝着说,"地狱?"
我承认,我把心思更多放在我的肠胃上,而不是神学理论。我不假思索地说拉斐尔那么年轻,不大可能犯下什么违反道德的罪恶被记录在案。防风灯摇曳不定,我看到痛苦让我这位勇敢的年轻人的脸扭曲了。我为自己的轻率感到后悔,又肯定地说上帝的仁慈的确是无尽的。我说:"与九十九个不思悔改的人相比,上帝会为一个罪人的悔改而更加快乐。"拉斐尔是不是想对我吐露什么秘密,我问,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同为孤儿的伙伴,还是更加陌生的一个人?我告诉他我注意到他最近是多么沮丧,而且看到那个在悉尼登船的时候急切地要亲眼看看广袤世界的无忧无虑的孩子变化如此之大让我难过。但是在他说出他的回答之前,一阵突然的腹泻发作又让我不得不回到厕所。当我回来时,拉斐尔已经不见了。我不会坚持弄清楚这件事。这个孩子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后来
晚上第一班的七声铃声刚刚敲响。虫子让我的头疼得像是有钟锤在敲我的脑壳。(蚂蚁也会头痛吗?如果变成一只蚂蚁可以从这些痛苦中解脱出来,我会很开心)我不知道亨利和其他人为何在这么放纵的喧嚣和谩骂的歌声中还能睡着,但是我十分羡慕他们。
我用鼻子吸了些杀虫剂但这再也让我舒服不起来。只是帮我接近平时的感觉而已。我在甲板上转了一圈,大卫之星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上面传来几声清醒的喊声(其中有奥拓华的),掌舵的格林先生让我放心,不是所有的船员都"喝得酩酊大醉"。空酒瓶随着波浪从左舷滚到右舷再滚回去。我无意中发现一个长得像拉斐尔的人蜷缩在起锚机周围,已经失去知觉。他变形的手还在紧紧攥着空杯子。裸露的胸脯上溅满了赭色的污迹。这个孩子在酒精里而不是在他信仰上帝的朋友那里寻求慰藉,这让我感到更加忧郁。
"负疚的想法正让你无法休息,尤因先生?"一个魔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烟斗都吓掉了。是布若海夫。我让他放心我根本没有良心不安,但是我怀疑他是否也能这么说。布若海夫笑着往船外吐了口唾沫。如果他长出毒牙和角我也不会感到一丝惊讶。他一把把拉斐尔扛在肩上,拍拍正在熟睡的学徒工的屁股,然后扛着这昏昏欲睡的重物往后舱口走去。这会让他更安全,我相信。
圣诞节次日
昨天的表现宣判了我余生都将陷入无尽的懊悔之中。判罚太不公,我也太轻率了!哦,我很讨厌写下这些话。拉斐尔上吊自尽了。吊死了,用吊在比主桅低一点的横杆的套索。他在自己值班最后和下一班的第一声钟响之间爬上了自己的绞刑架。天意使然让我成为发现他的人之一。我正靠在舷墙上,虫子在被赶出的时候引起了一阵阵的恶心。在昏暗的蓝色光线里,我听到一声喊叫,并看到罗德里克先生盯着天上看。困惑扭曲了他的脸;接着是怀疑;由悲伤收尾。他的嘴唇已经准备好说一个字,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指向那个他说不出的东西。
那里摇荡着一具尸体,一个灰色的形状不断掠过船帆。一下子到处都爆发出喧闹的声音,但是我记不起谁在冲着谁喊些什么。拉斐尔吊死了,任凭"女预言者"号上下颠簸左右摇晃,他却像一个大测深锤一样岿然不动。那个可亲的男孩,像是屠夫的钩子上的绵羊,失去了生命!奥拓华已经爬上去了,但是他能做的只是轻轻把尸体放下来。我听到格恩西嘟哝着说:"永远不该在星期五出海,星期五是不祥的日子。"
我的脑子一直在痛苦地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讨论它,虽然亨利跟我一样感到恐惧,但他偷偷告诉我,本特内尔私下告诉他说布若海夫和他的"束带蛇"们对这个孩子犯下了索多玛(注:暗指同性恋行为,源出《圣经·旧约》的《创世纪》。)般的邪恶罪行。不仅仅是在圣诞前夜,还有许多星期的每个晚上。
我的任务就是要找到这股暗流的源头并把正义强加在这些恶棍头上。可是,上帝啊,我几乎连坐起来自己吃饭都做不到!亨利说我不能每当无辜的人成为残暴的牺牲品时就惩罚自己,但是我怎么能放任不管呢?拉斐尔还只是和杰克逊差不多大小。我感到如此的软弱无力,我无法忍受。
12月27日 星期五
当亨利被叫去照料一个受伤的人时,我努力爬起来,到莫利纽克斯船长的房间里说出我的想法。有人来访他并不高兴,但是我说出我的指控之后才会离开他的房间,我要指控布若海夫一帮人每天禽兽般折磨拉斐尔,直到这个孩子因为看不到解脱的希望,于是自杀了。最后,船长问:"当然,你真的掌握这项犯罪的证据吗?一封自杀遗书?签过字的证据?"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我说的是事实!船长不可能不知道布若海夫的残暴!我要求调查大副在拉斐尔自杀案里扮演的角色。
"你还想干什么,都说出来吧,奎尔考克先生!"莫利纽克斯先生大叫着说,"我决定由谁来驾驶'女预言者'号,谁来维持秩序,谁训练学徒工,而不是个该死的拿笔杆子的,不是他的该死的胡言乱语,而且更不是什么该死的'调查'!出去,先生,你这该死的!"
我出来了,而且很快和布若海夫撞了个对面。我问他是不是要把我和他的"束带蛇"一起锁在他的房间里,然后希望我会在黎明到来之前上吊?他露出了狰狞的牙齿,用充满怨恨的嗓音发出了下面的警告:"你身上发出腐烂的臭味,奎尔考克,我的人没一个会碰你的,以免被传染。你很快就会死于你这场'低烧'。"
我也很清楚地警告他美国的公证人不会像殖民地的房间服务员那么轻易地消失。我相信他想到能够勒死我肯定很开心。但是我病得太重了,面对一个荷兰鸡奸犯,连害怕的感觉都没了。
后来
怀疑一直拷问着我的良心,控诉着我是共犯。是不是我允许拉斐尔实施他试图自杀的想法?他最后一次跟我谈话、解释他的打算并回答我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悲惨遭遇?"不,拉斐尔,上帝不会原谅一个计划好自杀的人,如果悔恨发生在罪恶之前,那它不会是发自真心的。"这个孩子可能还有呼吸。亨利坚持说我不可能知道,但是只有这一次他的话我听上去空洞无物。哦,我是不是把这个可怜的无辜者送入了地狱?
12月28日 星期六
幻觉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个孩子抓住绳子,爬上桅杆,系好绳套,站稳了,跟上帝说了几句话,纵身跳人虚空。当他快速穿过黑暗的时候,感觉到了宁静还是死亡?他的脖子咔嚓一声断了。
只要我知道!我会帮这个孩子逃离这艘船,改变他的命运就像钱宁夫妇改变我的一样,或者帮他明白残暴的现实不可能永远横行。
"女预言者"号扬帆全速前进,"航行起来像个女巫(注:指那些晚上比白天航行要好的船,暗指是由偷来的木头造成的船。)"(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船上的货物开始发烂了),每天能航行三个纬度的距离。我现在病得非常严重,而且只能待在我的房间里。我猜布若海夫认为我在躲着他。他错了,我希望正义的复仇将降临到他头上,这团希望之火还没有被可怕的麻木扑灭。亨利恳求我写日记以免胡思乱想,但是我的笔也变得不听使唤,沉重起来。我们三天后到达火奴鲁鲁。我忠心的医生保证会陪我上岸,免费为我买强力的止痛剂,而且在我完全康复之前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即使"女预言者"号不等我们必须起程开往加利福尼亚。上帝保佑这个大好人。我今天再也写不下去了。
12月29日 星期天
我的病情非常严重。
12月30日 星期一
虫子又重新发作了。它的毒囊已经爆裂了。我经受着痛苦、痔疮和严重的口渴的折磨。离瓦胡岛(注:位于太平洋中部夏威夷群岛的主岛。)还有向北两三天的航程。死神还有几个小时就降临了。我喝不下东西,而且记不起来我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我请亨利发誓会把这本日记带到火奴鲁鲁的贝德福德家。它会再从那儿送往我家,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我。他发誓会亲自送过去的,但是我的希望被摧毁了。亨利已经做了他大胆的努力,但是我体内的寄生虫太致命了,我必须把我的灵魂托付给它的造物主。
杰克逊,当你长大成人时,不要允许自己从事把你和你爱的人分开的职业。在我离家的几个月里,我怀着不断的柔情思念着你和你母亲。如果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注:(原注)从这里,我父亲的笔迹就开始时不时变得无法辨认了。--j.e.)
1月12日 星期天
从背信弃义的结尾开始写起的诱惑很强烈,但是这本日记的记录者会坚持按照时间的顺序发展来写。在元旦那天,我持续的头痛太严重了,以至于不得不每个小时都服下古斯的药。船的摇晃让我站不住,所以我一直待在舱房的床上,尽管肠胃里已经空了,我还是往一只袋子里呕吐不止,还由于发烧,时冷时热,止不住地发抖。我的病再也瞒不住船员,我的房间已经被隔离了。古斯已经告诉莫利纽克斯船长我的寄生虫病是传染性的,这也正显示出他是具有无私勇气的杰出典范。
我记得从低烧中稍稍清醒过来。古斯离我很近。他压低声音,关爱地小声跟我说:"最亲爱的尤因,你体内的虫子正在垂死挣扎,释放出它最后的每一滴毒液。你必须喝下这些泻剂来排出它钙化的尸体。药会让你睡着,但是当你醒来,如此折磨你的虫子就会出来了!你的痛苦结束的日子近在咫尺。张开嘴,最后一次了,漂亮地喝下它,最亲爱的伙计……这儿,味道苦还难闻,它是没药,但是喝下它,为了蒂尔达和杰克逊……"
一个玻璃杯碰到了我的嘴唇,古斯的手托着我的头。我试图要感谢他。药水尝起来有舱底污水和杏仁的味道。古斯抬起我的头,轻轻敲打我的喉结,直到我把药水都咽下去。我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我的骨头和船上的木板一起嘎嘎作响。
有人敲门。有光线让我的舱房不那么黑了。我听到走廊里传来古斯的声音:"是的,好多了,格林先生!是的,最严重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说实话我很担心,但是尤因先生的气色正在恢复,而且脉搏也很强。只有一个小时?真是太好的消息了。不,不,他现在在睡觉。告诉船长我们今晚就会上岸--如果他们叫人安排住宿,我相信尤因先生的岳父会记住他的好心的。"
古斯的脸庞又飘入了我的视线。"亚当?"
又一个人来敲门。古斯骂了一句,然后又飘走了。我的头再也挪不动了,但是听到奥拓华在喊:"我要见尤因先生!"古斯命令他走开,但是这个倔强的"印第安人"可不会轻易被降伏。"不对!格林先生说他好些了!尤因先生救了我的命!他,我的责任!"古斯接着跟奥拓华说了这样的话:我认为奥拓华身上带有疾病,而且是一个看我身体虚弱,打算趁火打劫,连我马甲上的扣子也不会放过的恶棍。因此他声称我曾经请求古斯"让那个该死的黑鬼离他远点儿",还说我后悔曾经救过他一文不值的命。古斯说着,用力摔上门还把我的舱门上了闩。
古斯为什么撒这样的谎呢?为什么他这么坚决地不让其他任何人来看我呢?答案抬起了一扇欺骗之门的门闩,而且一个令人恐惧的真相从这扇门破门而入。也就是说,这个医生是个投毒者,而我是他的猎物。自从我的"治疗"开始那天,这个医生就用他的"药方"慢慢杀死我。
我体内的寄生虫?那是瞎编的,是被医生劝说的力量植入我体内的!古斯,一个医生?不,他是一个刻毒的流窜骗子!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我的妖魔最近给我喝的毒液让我的四肢虚弱得连动一下手和脚都很困难。我试图大声呼救,但是我的肺根本吸不进气。我听到奥拓华的脚步爬上升降旋梯越走越远。我祈祷上帝能指引他回来,但是他却没有这个打算。古斯爬上缆索到我的床上。他看到了我的眼神。看到我的恐惧,这个魔鬼终于揭开了他的面具。
"你说什么,尤因?如果你只是这样流口水,我怎么能懂你什么意思呢?"我发出一声虚弱的哭声。"让我猜猜你想告诉我什么--'噢,亨利,我们是朋友,亨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他模仿着我沙哑、临终的低语]我猜得对吗?"古斯把钥匙从我的脖子上剪下来,一边开我的旅行箱一边说,"医生是很独特的一群人,亚当。对我们来说,人不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出的神圣的东西,不,人是肉的组合;患病的,结实的肉,是的,只不过都是为串肉扦和烤肉叉预备的肉。"他模仿着我平时的声音,很像,"'可是,为什么是我,亨利,我们不是朋友吗?'哦,亚当,即使是朋友也是肉做的啊。这太简单了,傻子都明白。我需要钱,而且有人告诉我在你的旅行箱里有一大笔财产,所以我为它杀了你。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吗?'可是,亨利,这太邪恶了!'但是,亚当,这个世界就是邪恶的。毛利人捕食莫里奥里人,白人捕食肤色较深的同类,老鼠捕食跳蚤,猫捕食老鼠,基督徒捕食异教徒,大副捕食房间服务生,死神捕食活着的人。'弱肉强食。'"
古斯检查了我的眼睛看看有没有知觉,然后亲了亲我的嘴唇:"亲爱的亚当,轮到你被捕食了。你同我的其他主顾一样容易上当受骗。"我的旅行箱的盖子打开了。古斯清点着我的钱包,嗤笑了一声,发现了来自冯·维斯的祖母绿宝石,还用目镜仔细查看着。他并未被它打动。这个恶魔解开了一捆捆的关于巴斯比财产的文件,撕开密封的信封寻找银行支票。我听到他在清点我不多的存货。他敲打着我的旅行箱寻找暗箱,但是一个也没找到,因为一个也没有。最后,他还剪掉了我马甲上的扣子。
亨利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跟我说话,就好像一个人对着他不满意的工具说话一样:"说实话,我挺失望。我知道很多爱尔兰苦工都有更多属于自己名下的钱。你的现金几乎都不够我的砷和镇静剂的钱。如果郝劳克斯夫人没有为我有意义的事业捐赠她收藏的黑珍珠的话,可怜的古斯医生的皮都会被浇上油烧着吃了!好了,到了我们该分手的时候了。一小时之内,你就会死,而对我来说,嘿,嗬!该踏上我的阳关大道了。"
我接下来确定的记忆是自己浸没在亮得眼睛都疼的海水里。是不是布若海夫发现了我的尸体,然后把我扔出船外以确保我的沉默,并逃避美国领事令人厌倦的程序?我的思想还在活动,因为这样可能还会多少影响我的命运。愿意淹死还是试图游泳?淹死是最省事的选择,所以我设法搜寻死前的想像,搜寻停滞在蒂尔达身上,许多月之前她带着杰克逊在希尔沃普兰纳码头挥别"贝尔·好客西"号,杰克逊喊着:"爸爸!给我带一只袋鼠的爪子回来!"
想到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们,这让人太难过了,我决定游泳,却发现自己不是在海里,而是蜷缩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呕吐不止,而且还因为发烧、疼痛、痉挛和不舒服剧烈颤抖着。奥拓华抱着我。(为了"冲出"毒药,他已经给我强灌下满满一桶海水)我吐了又吐。布若海夫从旁观的装卸工和水手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狂吼着:"我告诉过你,黑鬼,美国佬不关你的事!如果这么直接的命令你都不听的话--"尽管阳光让我看不清,但我还是看见大副的一只脚踢在了奥拓华的肋骨上,然后又踢了另一下。奥拓华用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暴躁的荷兰人的小腿,同时轻轻把我的头放在甲板上,拎着这个袭击者的腿完全站起身,让布若海夫失去了平衡。荷兰人发着狮吼般的叫声一头摔倒。奥拓华接着抓住他另外一只脚,把我们的大副像扔一袋卷心菜一样扔过了舷墙。
我永远也不会清楚水手们是因为太害怕、震惊还是高兴,没有人愿意帮着抵抗,奥拓华平安无事地抱着我走下码头前沿的步桥。我的理智告诉我,布若海夫不可能在天堂,奥拓华也不可能在地狱,所以我肯定是在火奴鲁鲁。我们从港口沿着一条大道往前走。街上熙熙攘攘,有数不清的不同语言、肤色、宗教信仰和味道。我和一个中国人目光交汇,他在一尊龙的雕刻下休息。两个女人瞥了我一眼,画着十字,化妆和用衬垫的衣裙都表明她们从事着历史悠久的行业。我试图告诉她们我还没死,但是她们已经走开了。奥拓华的心脏和我的挨着,鼓励着我。他问了陌生人三次:"哪里,医生,朋友?"三次,人们都对他视而不见(一个人回答:"没有药给臭烘烘的黑人!"),直到一个卖鱼的老人咕咕哝哝地指给我们一处医院的方向。在我听到"救济院"这个词之前有段时间我失去了知觉。仅仅想到它发着恶臭的空气,充满了排泄物和腐烂的味道,就让我又一次呕吐了,尽管我的胃已经干瘪得像一个被丢弃的手套。嗡嗡的反吐丽蝇在头上盘旋,一个疯子大声叫嚷着耶稣在马尾藻海(注:北大西洋的一部分,在西印度群岛东北。)面上漂流。奥拓华用他自己的语言喃喃自语:"再耐心点,尤因先生--这个地方闻到死的味道--我带你去我姐妹那里。"
奥拓华的姐妹们怎么会从查塔姆岛长途流浪至此对我来说是难解的一个谜,但是我把自己交付给他照料了。他离开那座藏骸所,很快又去了小旅馆、住处和货栈,最后不得不来到甘蔗种植园,他都快累垮了。我知道我应该问问或者警告奥拓华关于古斯的情况,但是我还没力气说话。令人厌恶的昏睡对我的控制时松时紧。一座清晰的山拔地而起,它的名字在我记忆的沉淀里苏醒了:"钻石顶"。从这里开始的路都是石头、灰尘和坑洞,两边林立着的坚挺植物。在我们走出最后一片旷野,到达一个天主教的传教团驻地之前,奥拓华的阔步只停下过一次,那是为了捧清凉的泉水到我的嘴边。一个修女想用一把笤帚把我们"嘘"走,但是奥拓华用和他的英语一样不熟练的西班牙语嘱咐她,给他照料的这个白人一个庇护所。最后,一个明显认识奥拓华的修女来了,她说服了其他人相信这个野蛮人正在进行一次仁慈而非恶意的使命。
第三天之前,我能够坐起来了,还能自己吃饭,感谢保护我的天使们和奥拓华,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自由的莫里奥里人,解救了我。奥拓华坚持说如果不是我阻止他被作为偷渡者扔出船外的话,他也不可能救我,所以,某种意义上说,不是奥拓华救了我的命而是我自己。即使是这样,从来没有一个保姆在过去的十几天里像皮肤被绳子磨得粗糙无比的奥拓华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我杂七杂八的需要。修女维罗妮卡(拿笤帚的那个)开玩笑说我的朋友应该被授以圣职并被任命为医院的院长。
莫利纽克斯船长既没提亨利·古斯(或是一个假冒那个名字的罪犯)的事,也没提奥拓华让布若海夫洗海水澡的事,而是把我的行李通过贝德福德转给我,无疑是要留心我的岳父可能会找他麻烦,破坏在他未来想成为商人做来自旧金山的生意的打算。莫利纽克斯此外还考虑到要撇清和那个现在已经臭名昭著,叫阿斯尼克·古斯的谋杀犯的关系。这个魔鬼还没有被港口警察逮捕,我怀疑那天也永远不会到来。在火奴鲁鲁这个无法无天、鱼龙混杂的地方,挂着各种旗帜、来自不同国家的船只每天来来往往,一个人在吃主菜和甜点之间的空当就可以改变他的名字和过去。
我筋疲力尽,必须休息了。今天是我三十四岁生日。
我一直对上帝的所有仁慈心怀感激。
1月13日 星期一
下午坐在庭院里的石栗树下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带花边的影子、鸡蛋花树和珊瑚状的木槿树让我忘记了最近可怕的记忆。修女们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修女马提尼克照料着她的蔬菜,小猫们在表演属于它们自己的喜剧和悲剧。我正在熟悉当地的一些鸟类。帕里拉鸟有熠熠发光的金色的头和尾巴,冠旋蜜雀是一种漂亮的长着羽冠的彩色食虫鸣鸟。
墙那边是个弃儿济贫院,也是修女们管理的。我听见孩子们上课大声吟诵的声音。(就像钱宁夫妇的仁慈给我一个更好的前程之前,我和我的同学们以前常做的一样)他们学习完,孩子们会在逗趣的嘈杂声中尽情玩耍。有时候其中更大胆的孩子会冒着惹修女生气的危险爬上墙,借助石粟树的树枝,在救济院花园的上面来一次大环游。如果"边上没人",这些打头阵的还会劝诱他们胆子小的玩伴爬上这个给人做的大鸟舍,于是白色的面孔、棕色的面孔、肯纳卡人(注:夏威夷及南洋群岛的土著人。)的面孔、中国人的面孔和穆拉托人的面孔都出现在这个树上天国里。有些孩子和拉斐尔年龄相仿,当我想起他,一股悔恨的怒气涌上心头,但是这个孤儿学猴子向下冲着我咧着嘴笑,伸出舌头,或者试图把库葵果扔进正在打鼾的康复病人的嘴里,这些没有让我沉浸在悲哀里很长时间。他们恳求我给一两便士钱。我往上抛了一枚硬币,让那些灵巧的小手乖乖从上面跳下来。
我最近的历险让我变得很像个哲人,特别是在晚上,我什么也听不到,除了溪流用无尽的从容把巨砾磨成小卵石的声音。我的思绪就这样流淌着。我学着洞察历史中的活动,并构想出决定文明世界兴衰的规则,系统地阐释这些活动。但是,我的观点正相反:历史中不容纳规则,只有结果。
什么促成了结果的产生?恶行和善行。
什么促成了行为?信念。
在我们的头脑和头脑的镜子--现实世界里,信念既是奖品又是战场。如果我们相信人类是不同族群组成的梯子,是充满对抗、剥削和兽行的大剧场,这样的人类肯定就会形成,而且历史上的郝劳克斯们、布若海夫们和古斯们就会占上风。你和我、有钱的、有权的、幸运的人都活在这个世界里。只要我们的幸运一直不断,就不会生活得很糟糕。即便是我们的良心不安又能怎样呢?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种族、我们的武装舰船、我们的传统和我们继承的统治地位呢?为什么要反对"自然的"(哦,真是个狡辩的词!)万物的秩序呢?
为什么?因为:有一天,一个完全以捕食其他动物为生的世界也会把自己吃掉。是的,魔鬼会带走排在最后面的那个人,直到最前面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为止。就个人而言,自私让灵魂丑陋;对人类来说,自私就意味着消亡。
在我们本性里这样的劫数是否命中注定?
如果我们相信人类可能竭尽全力超越这一切,如果我们相信多样的种族和宗教信仰也能像孤儿和平地分享石栗树一样和平地分享这个世界,如果我们相信领导者恪守公正、制止暴力并对权力负责,公平合理地分享陆地和海洋的财富,这样的世界就会实现。我不会受骗。所有的世界中,这是最难实现的。数代人历经苦难取得的进步很可能因为一个目光短浅的总统的钢笔或者一个自负的将军的佩剑一挥就不复存在了。
致力于打造一个世界的人生是我想让杰克逊继承的,而不是我害怕杰克逊所做的,我觉得这是一种值得去过的人生。我一回旧金山,就会投入到废奴事业中去,因为我的生命多亏了一个自我解放的奴隶才得以继续,而且我必须从某个地方开始做起。
我听到岳父回应:"哦嗬,好的,辉格党人的观点,亚当。但是不要跟我说什么正义!骑着驴去田纳西让那些红脖人(注:指脖颈晒得发红的美国南部贫苦农民,尤指其中观念狭隘的人。)相信他们不过是涂白了的黑人,他们的黑人奴隶是涂黑的白人!航海去旧世界(注:指东半球,相对于美国所在的西半球。),告诉他们皇室的奴隶们的和比利时女王的权利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你会在秘密会议里变得声音嘶哑、贫穷和头发灰白!你会遭到唾弃、射杀、私刑处死,带着被蛮荒林区的粗汉们唾弃的勋章安息!会被钉上十字架!天真,做梦的亚当。要和人性的九头蛇进行斗争的人必须以经受巨大的痛苦为代价,而且他的家人必须跟他一起为此付出代价!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要明白,你生命的价值不过像是无边无垠的海洋里的一滴水!"
但是如果没有众多的水滴,哪会有海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