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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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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_海明威
第一章
那一年的深夏,我们住在一个小村子里。站在房子前边,可以看到河流、平原和远山。河床中满是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阳光下干爽地泛着白光。河水清澈透明,轻缓地流动着,流到深处,变成了深蓝色。一支支部队从房前经过,沿着大路向前方开拨。他们扬起的灰尘,不断地落到树叶上。树干上也满是尘土,那一年,树叶早早地飘落了。我们站在那里,看着队伍行进在大路上,尘土飞扬,树叶又被微风吹起,又落下。战士们越走越远,一会儿,大路上除了落叶,又一无所有了。
平原上种满了庄稼,一片片的果园点缀其间。山是深褐色、光秃秃的。山上还在开火。夜里我们能看到炮火闪烁,机关枪“哒哒响,”子弹呼啸而过。夜晚军车更多,两侧驮着一箱箱弹药的骡队缓缓而行。载着士兵的灰色卡车及满载加农炮的军用卡车沉重地爬行在行列中。白天也有载重车,拉着用绿树枝伪装覆盖的火炮驶过,在北边,通过一个山谷,我们可以看到一片栗子树林,树林的后边是另一座大山,坐落在河的这一侧。争夺这座山的战斗也进行过,只是没有成功。秋雨来了,栗子树叶全部脱落了,树枝上光秃秃的,树干经过雨打,变成了黑色。曾经枝繁叶茂的小院,现在也变得单薄、枯萎。在秋风中,整个国家都湿淋淋、沉郁而肃杀。河上雾气迷蒙,山也笼罩在层层云雾之中。车队溅起泥点,艰难地行进在路上。军队也行进在泥泞中,雨水打湿了他们的披风,来复枪也湿淋淋的扛在肩上。披风下,两行鼓鼓的子弹袋使他们显得笨重而臃肿,活像有了六个月身孕的孕妇。
时常有灰色的小汽车疾弛而过。前排坐着一位军官和司机。后排是另外一些军官。他们溅起更多的泥点。假如坐在后排中间的军官是个矮个子,又被夹在两个将军之间,你在外面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一顶帽子尖和他窄窄的后背,假如这车开得特别快,那么也许那人就是国王。他住在乌迪内市,他几乎每天都打这儿经过,去视察前方的战况,战绩非常差。
随着冬季降临的,是雨季和霍乱。好在霍战很快得到了控制,军队中有七千人死于霍乱。
第二章
第二年,打了许多胜仗。我们占领了那个有一片栗子树林的山岗。在南边平原以外的高原上,我们也大获全胜。八月我们渡过了河。住到一座有温泉、绿树环绕、有围墙的戈里齐亚市的一座房屋里。房子的一侧爬满了常青藤。此时,战斗正在不出一公里地的山的那一边进行。小城环境优美,我们的房子整洁舒适。河流在房子后边匆匆流过。小镇被我们干脆、漂亮地拿了下来,只是那些山头没那么容易得手。我很高兴,战争结束后,奥地利人似乎还想回到小镇,因为他们除了在个别军事要地轰炸外,没有炸毁这座小城。人们保持平静的生活。医院、酒吧照常运行、开放。街道两侧有炮兵布防,有士兵和军官分别住在两所防御工事中。在夏末秋初凉爽的夜晚,战半在城外的山上进行着。绿树成荫的街道把我们引到一个广场上,广场周围树木葱茏,镇上的女孩聚集在那里。国王坐在他的小汽车上驶过。现在你有时可以看见他的脸和有着细长脖子的身体以及一簇像山羊般的胡子了。在这样的宁静之中,偶尔会有某所房子的一堵墙被炸毁,墙灰、石块飞落到花园中或街道上。战斗在卡索高原顺利地进行着,使得这个秋天与我们在乡下度过的那个秋天完全不同。战争也与上一个秋天不同了。
城外山上的橡树林已不复存在了。我们进城的时候,橡树林郁郁葱葱,而此刻,只有一些残缺的树桩立在那里,大地完全被翻了个底朝天。暮秋的一天,我来到这片曾经长满橡树的土地上。我看到山的那一边乌云密布,乌云很快弥漫了天空,太阳变成了暗黄色,接着一切都变得灰暗起来,很快我们就被沉黑的乌云围困了,开始下雪了。大风卷着雪花,盖在赤裸裸的大地上,包裹了树木的残桩,也掩盖了那些大炮。通往战壕后的公厕的小路,也消失了。
后来,我回到镇上。透过军官们休息的防御工事的窗子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我和一位朋友,要了一瓶阿斯蒂葡萄酒。大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我们知道,今年的战事到此就结束了。河上游的山头还没有攻下来,远在河那岸的山头也没有被攻破,我们知道,只好等来年再战了,我的朋友看见牧师正小心翼翼地从街上走过,就敲着窗户招呼他,牧师看见我们笑了笑,我的朋友示意让他进来,他摇摇头走了。那天晚上,吃过面条以后,上尉又开起了神父的玩笑。
神父很年轻,爱脸红。像我们大家一样穿着军装,只是在他灰上衣的左侧胸袋上有一枚暗红色的十字架。上尉为了让我听懂,用夹着英语单词的意大利语说:
“今天牧师和女孩们在一起。”上尉一边说一边看着牧师,又看看我。牧师笑了,满脸通红地摇着头。上尉常常使他很难堪。
“不是真的?”上尉问:“今天我看见牧师跟女孩子们在一起。”
“是的,不是真的。”牧师说。其他人都被牧师的窘迫逗乐了。
“牧师没和女孩在一起。”上尉继续说。“牧师从不和女孩在一起。”他向我解释道。他把我的杯子斟满了葡萄酒,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同时也盯着牧师。
“牧师每晚一个人对付五个。”桌旁的每个人都被逗乐了。“你明白吗?牧师每晚一人对付五人。”他做了个姿势,然后放声大笑。牧师也把它当做一个笑话接受了。
“教皇希望奥地利在战争中获胜。”少校说:“他喜欢佛朗兹-约瑟夫。他给他钱。我是无神论者。”
“你读过《黑猪猡》这本书吗?”中尉问道:“我准备买一本,这本书动摇了我对基督教的信仰。”
“那是一本猥亵、邪恶的书。”牧师说,“你们不会真正喜欢它。”
“那本书值一读,”中尉说:“它讲了那些牧师的事,你会喜欢的。”他对我说。我笑着看看牧师,而他也在蜡烛光的那一面对我笑笑。“千万别读那本书。”他说。
“我会给你一本的。”中尉对我说。
少校说:“有头脑的人都是无神论者。不过,我并不信仰共济会。”
“我信仰共济会。”中尉说:“那是一个高尚的组织。”有人进来了,门开了,我看见雪还在下着。
“下雪了,不会再有攻势了。”我说。
“当然不会有了。”少校说:“你可以离队了。你可以去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
“他应该去阿马尔菲。”中尉说。“我会给我阿马尔菲的父母写个卡片,他们会像他们的儿子一样爱你的。”
“他应该去巴勒莫。”
“他应当去卡普里岛。”
“我希望你去阿布鲁齐,访问一下住在卡普拉柯塔的我的家。”牧师说。
“别听他的阿布鲁齐,那儿的雪比这儿还大,再说他也不想去见农夫。让他去文明和繁荣的中心城市。”
“他应该见见那些漂亮的姑娘。我会给你一个那不靳斯的地址。那儿的年轻女孩多么漂亮——由她们的母亲陪伴着。哈!哈!哈!”上尉张开了手,大拇指朝上,其余的指头展开,就像做手影一样。他手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他又一次用夹杂着英语的意大利语说:“你走的时候像这个。”他指着大拇指说,“回来的时候像这个。”他触摸着小拇指。每个人都大笑起来。
“看。”上尉又说。他又伸开了手,烛光再一次把手的影子投到墙上。他又竖起大拇指,按顺序点那些指头。“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你走的时候像一个大拇指,回来的时候像个小拇指!”他们又都笑了起来。上尉在手指游戏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看着牧师喊道:“牧师每晚五个对付一个!”他们再一次大笑。
“你应该马上出发。”少校说。
“我真想跟你一起去,给你当导游。”中尉说。
“你回来时带张照片。”
“带卡罗索的。”
“别带卡罗索的,他在号叫。”
“难道你不喜欢像他一样号叫吗?”
“我希望你能去阿布鲁齐。”牧师在叫喊中说。“那儿适合打猎,并且你会喜欢那儿的人。尽管那儿很冷可那儿空气清新,气候干爽。你可以住到我家里,我父亲是位打猎能手。”
上尉说:“走吧,在妓院关门以前我们得赶到那里。”
“晚安。”我对牧师说。
“晚安。”他回答。
第三章
我回到前线时我们还住在那个小城中。郊区布置了更多的火炮。春天来了,田野绿了,常青藤抽了新枝。路两旁的树叶冒出了新芽。海风吹拂着这片复苏的土地,城里小城的防御加强了,又添了几家医院,你会遇到英国人,有时是英国妇女在街上行走。又有了一些被战火破坏的房屋。我走在两旁长满树木的小巷中,感受到融融的春意,我发现我们还住在原来的那所房子里,它看上去和我离开时毫无二致。门开着,阳光下,一位士兵坐在板凳上。门边停着一辆救护车。进到门里,我嗅到了大理石地面和医院的味道。除了春天到了,其余的都还和我走时一个样。我透过一个大房间敞开的门,看到了少校坐在办公桌旁,窗户打开了,阳光照进了屋里。他没看见我,我犹豫着,不知该先进去报告一下,还是先上楼,洗漱一下。我决定先上楼。
我和中尉雷那蒂住的房间可以望见院子。窗户开着,我的床上罩着毯子。我的东西都挂在墙上。防毒面具放在一个长方形的洋铁罐中,我的钢盔也挂在同一个钉子上。床脚下是我那个扁平的皮箱,我的冬靴,皮色闪着油光,放在箱子上面。我的奥地利造的狙击式来复枪挂在两张床之间。中尉雷那蒂正在另一张床上睡觉。他听见我进屋就醒了,坐了起来。
他说:“你一定玩得很开心吧?”
“棒极了!”
我们握握手,他搂着我的脖子亲了我一口。
“你可真脏。”他说。“你该洗洗去。你去哪里了?你都干了些什么?快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哪儿都去了,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靳斯、墨西拿、陶尔米纳。”
“你像在说日程表,你有没有经历惊心动魄的冒险?”
“有,有的。”
“在哪里?”
“墨西拿、罗马。”
“够了,告诉我最精彩的。”
“米兰最精彩。”
“那是因为你先去的米兰。你怎么遇上她的?你们去了哪里?你感觉怎么样?马上告诉我所有的细节,你们整夜都在一起吗?”
“是的。”
“还是等于什么也没说。现在我们这儿也有了漂亮女孩。从未到过前线的新来的女孩。”
“太好了。”
“你不相信我吗?今天下午我们就去看那些女孩。就在城里,我们有了漂亮的英国女孩。我现在爱上了巴克莱小姐。我带你一起去拜访她,我也许会与巴克莱小姐结婚的。“
“我得洗一洗并消个假,现在我们无事可做吗?”
“你走后,我们除了胡闹,什么事也没做。下周战争重新开始,也许下周会开始。反正他们这样说,你觉得我跟巴克莱小姐结婚怎么样--当然要在战争结束后。”
“好极了。”我边说边把脸盆里倒满了水。
“今晚你得好好给我讲讲你的经历。”雷那蒂说。“现在,我得好好睡一觉,以便精精神神地去见巴克莱小姐。”
我脱掉衬衣,用盆中的冷水擦洗全身。我环顾着房间,望望窗外,又看看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雷那蒂。他长得很英俊,和我同龄。战前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外科医生。我们是情投意合的朋友,我看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你有钱吗?”
“有。”
“借给我五十里拉。”
我擦干了手,从挂在墙上的上衣口袋中取出钱,雷那蒂身子也没抬地拿了钱,叠好,放进了裤子口袋中。他笑着说:“我得给巴克莱小姐留下一个比较阔绰的印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最有力的资助者。”
“去你的吧。”
那天晚上,我挨着牧师坐着吃晚饭。得知我没去阿布鲁齐以后,他很失望,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给他父亲写了信,告诉他们我要去拜访他们,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我自己也像他一样感到非常难过,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去。我极力向他解释,我其实很想去他家,但莫名其妙就没有做到。牧师几乎理解了我的意思。我喝了过多的葡萄酒、咖啡。我酒气醺醺地向他解释:我们总是没有做我们想做的事情,我们从来不做应该做的。
我们俩谈着的时候,其他人在争论着什么。我很想去阿布鲁齐。我没走过结了冰,像铁一般坚硬的大路,也没去过空气清新、干燥的雪地,那上面有兔子的足迹。农民摘下帽子向你敬礼,称你为老爷,那里是打猎的好去处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我都没去,不过去了烟雾腾腾的酒吧,天旋地转的舞厅……我试图讲一讲黑夜与白天的区别,只有白天晴朗,寒冷夜才别有滋味。我现在也说不好,你要是经历过你就明白了,不过牧师没有经历过,但他理解了我确实是想去阿布鲁齐,却没去成。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也有许多的不同。晚饭已经吃完了,他们还没有争个明白,我们俩不说话了。上尉喊道:“牧师不快乐,牧师没有好孩就不高兴。”
“我很快乐。”牧师说。
“牧师不快乐,牧师想让奥地利在战争中获胜。”上尉又说。其他人都在听。牧师摇摇头。
“你说的不对。”他说。
“牧师不想让我们进攻,难道你不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进攻。”
“不,假如战争开始了,我想我们得进攻。”
“必须进攻,一定进攻?”
牧师点点头。
“别开他的玩笑。”少校说,他是个好人。”
“他别无办法。”上尉说。我们都起身离开了桌子。
第四章
第二天早晨炮队开炮的巨响声吵醒了我。炮队每天开炮两次,振聋发聩,令人胆战心惊。这时我听见一辆卡车的开动声,便穿上衣服,随便喝了点咖啡,向汽车间走去。
汽车间里有十辆被漆成灰色的救护车,机师们正忙着修理一部得换钢环的车子。我走到车棚底下,开始我例行的工作,给每一部车子作一番检查。一切都很好,我回到饭堂又喝了一杯咖啡,在这春意浓浓的早晨,心情不错。因为少校给我的任务就是与这些救护车打交道。
我浑身脏兮兮地回屋洗刷。只见同屋雷那蒂已穿戴整齐,正等着我回来陪他去见他的心仪对象凯瑟琳巴克莱小姐。我本来不打算去,经不住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之劝,答应梳洗一番后同去。出发之前,雷那蒂建议先喝几杯格拉巴壮壮胆。两杯下肚,方觉酒性很烈。
太阳开始下山,我们并肩穿镇而行,没多久便到了巴克莱小姐医院所在地——一座德国人战前盖的大别墅里。老远就看见巴克莱小姐与她的女伴在闲聊。彼此打过招呼后,巴克莱小姐与我攀谈起来,雷那蒂与另一位护士边说边笑。
我俩的交谈刚开始时很不融洽,相互较真。但当她谈及男友在索姆战役中牺牲的往事,不禁黯然神伤,我表示了同情。她,英格兰人,是位身材高挑的姑娘,金黄色的头发,黄褐色的皮肤,灰色的眼睛,长得很迷人,也很有气质。她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他们彼此爱着对方,已订婚八年。后来男友要为国去参军,虽然她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仍支持着他,她成了一名军队护士,曾想像着有一天他的男友受了伤,她亲自为他包扎的场景。天有不测风云之时,男友在战场上被敌军的炮火炸得粉碎。男友给她留下了一根外边包了皮的细藤条,而她总觉得没能给他留下些什么,哪怕是剪掉她一头美丽的长发给他,抑或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他,只要是他想要的,她都愿意给。
巴克莱小姐对战争抱着彻底的悲观主义态度,总觉得哪儿都会垮的。我安慰她这儿不会垮,因为今年夏天打得不错。为了避开这个令她伤心的话题,我们向雷那蒂和那位护士小姐弗格逊走去。
雷那蒂正问海伦,弗格逊小姐喜不喜欢意大利,身为苏格兰人的弗格逊,爱意大利甚于苏格兰。在四人的相互逗乐中结束了与巴克莱小姐的第一次会面。
回家途中,雷那蒂坦率地道出了他的心里话,巴克莱小姐更喜欢我,我的心为之一动。
第二天下午,我只身一人前去拜访巴克莱小姐。但护士长告诉我巴克莱小姐正在上班,七点才下班。我们就用意大利军队,意大利语言聊了一会儿,行礼后,我转身告辞,向军事要地普拉伐桥头堡走去。
这个地点原先被奥军占领,是奥军的重点保护基地。后来意军经过一番鏖战夺了过来。
我把车留在山下,徒步走过浮桥。进了战壕,只见战壕里挤满了人,一侧放着作为求救信号的火箭。隔着铁丝网看奥军的阵地里没有异样动静,我按原路返回。当车子行驶在一条窄路上时,两个士兵拦住了车子,说敌军正向我军动用炮弹。正说着,一颗炮弹又落了下来,虽没打中目标,但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炸药味。
我开车回到了歇脚地,后又去了一趟巴克莱小姐那儿,她还在那儿上班。
匆匆吃过晚饭,我赶往英军医院所在地的别墅去。这时巴克莱小姐已下班,她正和弗格逊小姐坐在花园里的一条长椅上开怀畅谈。弗格逊小姐一见我来人,推说要去回几封信,便知趣地走开了。
巴克莱小姐向我述说了她在军队里生活的一些切身感受。她觉得作为一句志愿救护队队员,她很难得别人的信任,他们总以一种不平等的眼光对待她。而且意大利人不允许女人挨近前线,她们都不出门,她感到很压抑。我宽慰她说我可以经常去看她。我尽量避免谈及战争这一话题,努力说一些愉快的事情,博得她一笑。
月景笼罩中的她更显妩媚,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并顺势把她揽入怀中。她挣扎着,我想去吻她,被她狠狠地抽了一下嘴巴子。我知道我伤害了她,她在不停地抽泣。此时的我已彻底地清醒,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以求得她的原谅。她说她受不了不当班护士被人调情的感觉。
我知道,其实她的内心很脆弱,需要有个人去呵护她。而且,与如此娇弱的女子调情,实在是一件出尽风头的好事。我努力逗她开心,她的心也逐渐解冻,终于接受了我的吻,她哭着要我以后一定好好地待她,我虽在心里骂了声见鬼,但嘴巴却连连应允。
把她送回别墅后,我也回到了住处。雷那蒂似乎读懂了我脸上的笑容,酸溜溜地损我。我没有去理会她,上了床。他仍然秉烛夜读。
这两天上前线救护站忙活,晚上回来时已很晚,直到第三天晚上才有机会脱身去看望巴克莱小姐。她在楼上,于是我便在医院办公室里耐心地等她下来。白天无聊,我观赏起室内精致的雕像来,但没能从中体验到丝毫的艺术快感。我便坐下,开始摆弄帽子以消磨时光,而后看见身上佩的枪,又勾起我练习枪法的一段滑稽回忆。时间悄然流逝,我时而看着地板,时而看看墙上的壁画,等待着巴克莱小姐的出现。
当凯瑟琳巴克莱小姐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时,我起身迎了上去。一声淡淡的“晚安,亨利”,我感觉得到巴克莱小姐心情并不灿烂。我建议到外边花园里溜溜,巴克莱小姐没有拒绝,在我之前出了门。
原来她一直在担心我的安全。她不停地追问我这几天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给她捎个口信。我推说时间紧迫。她问我是否还爱她,我违心地回答当然还爱着她。她开始隐入疯疯癫癫的状态,让我学着她的口吻说“我夜晚回来找凯瑟琳”这句话。她说她是那么的疼我,生怕我一去就永远不回来。
看她这么伤心,我亲吻她。虽然我知道我内心并不爱她,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因为她总比妓女纯洁,纯真。
当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时,我们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我握着她的手,但她不让我用胳膊搂她。她显得异常平静,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草。忽然她抬头直望我的眼睛,并说该结束这场恋爱游戏了。我顿时愣在那里,被人一语说中心思的感觉真不好受。但我仍伪装着自己,一遍遍地说着“我可是真心地爱你的啊。”
但今天晚上她似乎相当的理智,她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她不允许我再称呼她为凯瑟琳小姐,她说听着觉得滑稽。但她仍然觉得我是个不错的孩子,并允许我以后可以继续去看她,但不必再对她说爱她,她不想得一一份虚伪的爱。当我再一次想与她亲密时,被她断然地拒绝了。
看她顺着门廊进屋后,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别墅。我正脱衣服打算睡觉,雷那蒂从号称玫瑰别墅的妓院回来了。他带着一副慵懒的腔调问我上哪儿去了,我实话实说。他用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口吻向我宣布,他犯不着跟英国人纠缠在一起。
第二天下午,我和一个叫阿尔多的司机接了一项按病历卡把病人送往不同医院的任务。天很热,道路上满是灰尘。我开车,每到一站,由阿尔多负责送卡片。
我坐在大卡车的高座上等候阿尔多。这时有一团兵从车身经过。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有的还戴着钢盔,由于钢盔太大,几乎遮住了整个耳朵。这团兵过去好久之后,又断断续续地迎来一些掉队的散兵。他们全身沾着灰尘,一副疲惫的样子。等掉队的人都走完后,又来了一个士兵,他跛着脚走路。到我的车旁后索必靠路边席地而坐。我下车跟他搭话。
原来他的脚有疝气病。我问他为什么不搭运输车去医院,他便开始大骂战争给他带来的苦痛。他说中尉会骂他故意把疝带弄丢。我虽然非常同情他,但不能让他跟其他病人一样被分配到不同的医院接受治疗,因为他没有病历卡。
送完了病人,我让阿尔多开车,扶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上了车。一路上,他问我对这场该死的战争有何看法,我强烈地表示了我对这场战争的不满情绪。
一看我们要把他送回团队里去,他用几近哀求的口气要我们想法子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去,因为他害怕上尉级医官会责备他故意丢掉疝带,他企图希望病状恶化一点,可以不用再上前线。
看着他一副对战争,对前线充满厌恶的神情,我也开始帮他出谋划策,如何才能避开前线。最后,我给他出了主意,让他自己设法在路边撞出个疙瘩,然后等我用完车子回来时送他上医院。
于是他在中途便下了车。我们继续上路完成使命。直至把最后一个伤员安全送到目的地。
我们开着空车返回,我没有忘记曾对那位患疝气的病人许下的诺言,把他带到远离前线的医院疗伤。但当我再一次碰见他时,场景很是让人心酸,他正被两个人抬一辆救护马车。他无助地对我摇摇头。他头上的钢盔已掉到地上,额边的头发边沿在流血,鼻子也擦破了一层皮,伤口上沾满了灰尘。他大声地告诉我他作出的牺牲没用,他最终还是被部队派来的人给接走了。
等我们回到别墅已是五点钟了,我在洗车子的地方洗了个澡后便回房写报告。忽然想起已经有好长时间没给美国的亲人写信了。提起笔时地不知从何说起,最后给他们寄了几张战区的明信片以报平安。
在我看来,这场战争与我毫无关系,所以我坚信我不会死于这场战争。但我非常希望这场战争能早日结束,不论是胜还是败。我还想像着有朝一日我能去奥地利周游一趟,去西班牙饱览名胜古迹,与凯瑟琳相约在米兰。那是多么浪漫的事:在咖啡馆吃完晚饭后,踏着夕阳的余晖散步,然后一起去旅馆共度良宵。想到这里,我快速地直奔馆堂,想吃完饭的早一点去找凯瑟琳-巴克莱小姐。
饭堂里人声鼎沸,大家边吃饭边说话。一位教士向我谈起了他在美国受冤的一段往事。作为一个美国人,我只能装作知道的样子应付着,因为教士毕竟是个好人,虽然很不识趣。后来围绕这个话题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才知是一个笑话而已。他们给我倒了一些酒,我喝了点,因为如果我不喝的话,大家会说我不够亲热友善。随后,我讲了一些故事以飨众人。大家拼命用酒灌我,教士也在一边起哄,非要我与巴锡一比高下。无奈之下,我俩开始以酒角逐。比赛到一半,我忽然想起要去找凯瑟琳,便自认不如巴锡。这时雷那蒂也帮我圆场,说我确实有重要约会,这才摆脱了那群人。
雷那蒂知道我要去那里,他劝我喝多了最好别去,我执意要去。他便回屋拿了一把烘焙过的咖啡豆给我解酒。我邀请他同去,他拒绝了。我告别他后,只身前往凯瑟琳所在的别墅。
我在会客厅里等待凯瑟琳下来,但令我失望的是,来人不是凯瑟琳,而是弗格逊小姐。她说凯瑟琳今晚不太舒服,不能下楼见我。我让她转告我对凯瑟琳的关心,并许诺明天再来看她。
告别弗格逊后,我的心头忽然浮上了空虚落寞的感觉。
第五章
第二天下午,我们分乘四部救护车前往部署地点,据说晚上要在河的上游发动进攻。我坐在第一部车子上,经过英国医院门口时,我让司机停了车,叫后面三部车子在通库孟斯去的大路交叉点等我们。
我急忙走进医院的会客厅,要求见巴克莱小姐。过了一会儿一名勤务员就领她出来了,她看上去气色比昨天好了一些。我告诉她我要到普拉伐河上游参加一场战斗,她的眼神中掠过一丝不安,接着她从脖子上解下一件东西放在我的手中,我一看,是个圣安东尼像,而她其实并不是天主教徒。她说圣安东尼像很灵验,会保佑我平安归来。
我告别了巴克莱小姐,上了救护车。我们得赶紧追上前面的那三部车子,于是司机把车子开得很快。我打开了装圣安东尼像的白色小铁匣,让它滚到手掌上。司机看到了也从他的衬衫口袋里掏出来一个,说圣安东尼像是用来戴的。我听了他的话后就把它戴在了脖子上,后来我受了伤,把它弄丢了。
很快我们就看到了前面三部车子的滚滚黄尘,追上并超过他们后,拐上了一条上山的路。然后超过了一群意大利狙击兵,他们赶着一大队驮着东西的驴子在山路上缓慢而行。
我们爬过了一些小山后开进了一个河谷。路的两边树木成行,透过右侧的树木可以望见一条清澈的河,河上有拱形的石桥,田野上坐落着农家的石屋。在河谷里盘旋了好久又开始爬山而上,在陡峭的山路上颠簸了一阵后终于开上了一条平坦的山脊,低头就可以望见那条河流,敌军就在对岸。又过了一段蜿蜓崎岖的山路,总算看到了我们的部队,也看到了对岸山脚下的那一片断壁残垣的小镇,那就是此役我们要争夺的地点。
我们的车子开进了一条草席搭成的隧道,其实是一条两边和头顶都遮有草席的大路,给人的感觉是进了马戏场或一个土著人的村子。走出来后是一段下陷的路,抬头就望见了奥军的侦察气球。我们把车子停在了一个包扎站旁边,找到了少校军医,他告诉我们进攻一开始后就往后方运送伤员,走的路线就是那条草席遮蔽的路,然后走沿着山脊的那条大路就到达了一个救护站,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少校随后派一名士兵将司机安置到了一个掩蔽壕里,请我和其他两名军官喝酒,并透露说天黑就进攻。
我回到了司机们的掩蔽壕里,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可谁也没有注意过少校说的那个救护站。马内拉嚷嚷着要在进攻前吃饭,接着他们又闷声不响了。他们都是机械师,憎恨战争且对战争充满了恐惧。帕西尼嘲笑那些敢于出击的狙击兵是一群傻瓜,马内拉则说了一件真实的事,对于那些不敢出击的士兵,叫他们排好队,十个人中挑一个出来被宪兵枪决。帕西尼接着话茬说起了他的一个老乡,临阵退缩被枪决了不说,还连累了他的家庭,不再受法津的保护,家门口由持枪卫兵把守。他们似乎觉察到在我面前大谈战争带来的不幸有点不中听,就停了下来,我对他们说只要开好自己的车就行了,但战争还是要打下去的,如果战败了情况只会更糟。司机们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们宁愿选择战败来早些结束这场战争。现在双方谁都不肯先停火,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打不完的战争。他们开始咒骂国家的统治者愚蠢、自私,一点儿都不关心战争给平民百姓带来的痛苦。我耐心地听完了他的演讲,想起了我们的饭食还没有送来,便决定去少校那里问一问,一直一声不吭的高迪尼要求跟我一起去。
天色已黑,我们穿过砖场,到了包扎站的入口,借着里这的灯光可以看见少校在打电话。进到里面,几张饭桌和手术器械已经摆放好。少校撂下电话说进攻已经开始,片刻安静后就听到了大炮的轰鸣。
我此刻关心的是我们的饭食。我问了少校两遍,他才回答我说没有送来。我只好要求少校随便给弄点吃的,他吩咐一句,勤务员从后边山洞里端来了一铁盆冷的煮通心面,又很勉强地给了我们一小块干酪。我们起身告辞,少校警告我们现在别出去。这时从外边抬进了一名伤员,少校他们立刻就忙活了起来。我想到饿着肚子的司机们,便不顾少校的劝阻,执意要立刻返回去。我和高迪尼迅速地冲过砖场,炮弹爆炸的气浪逼得我们连忙扑倒在地,弹片呼啸,火药刺鼻。高迪尼跳起身直冲掩蔽壕,我跟在后面安全地冲了进去。
我把落满炮灰的干酪表皮切掉,切成一片片放在通心面上,邀大家一起吃。我顺手抓起一团通心面条,伸直手臂放进嘴里,边吮边咬,就着干酪和酒,感觉酒味就像生了锈的金属。司机们吃面则是把下巴挨在铁盒边上,脑袋往后仰,把通心面全部吮进嘴里。
掩蔽壕外是一声接一声的爆炸,我们还是继续吃通心面。突然一声巨响,我看到了一条闪光,接着轰隆一声,一股疾风扑面而来。我感到无法呼吸,灵魂一下子出了窍,我以为我死了,突然听到了一阵哀叫。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动不了了,我拼命拔出了双腿,转身去摸那个不断哀叫的人,原来是帕西尼。他的两条腿膝盖以上全给炸烂了,他痛苦地呻吟着,哀求上帝快开枪打死他,接着是一阵窒息声。我立刻大声喊叫勤务兵,我想解下帕西尼的绑腿布为他止血,发觉他一动不动,他已经死了。我下意识地俯下身去摸自己的膝盖,才发觉膝盖落在了小腿上。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祈祷上帝赶快带我离开这里。
这时有人从胁下抱起了我,又有一人抬起了我的双腿。原来是马内拉和贾武齐。我告诉他们帕西尼死了,他们说高迪尼也受了伤,正在急救站包扎。突然一颗炮弹落在附近,他们扔下我扑倒在地。在到包扎站之前,我又被他们摔下了一次。还好马内拉立刻找来了一名中士军医给我的双腿扎上了绷带。
幸运的是马内拉和贾武齐还能开车运送伤员,我心里感到一丝安慰。这时一副病容的高迪尼领着一名英国救护车的司机向我走过来,这名高个子司机关切地询问我的伤情,说他和他的两个同伴会接管我们的两部车。高迪尼就把我交给这名英国司机照顾了,他从包扎站里叫出了两名担架员把我抬了进去,称我是美国总统的公子,我看见少校军医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英国人先去帮我填病历卡,我则被交给了一名上尉军医进行手术。他详细地检查了我的伤情,询问了我的受伤原因并叫副官记录了下来。接着他开始给我动手术,我感到肌肉被割裂的剧痛,但我仍极力安静地躺着。上尉在我的伤口里找到了一些敌军的迫击炮弹碎片,给伤口涂上了药。他知道我很痛,就对我说这点疼痛比起将来的疼痛可算不了什么。他怀疑我的头骨骨折,于是就拿绷带把我的脑袋也给包扎了起来。他祝我好运并祝贺法兰西万岁,旁边的另一名上尉军医则纠正说我是美国人。我现在是一句话也不想说,英国的救护车开来了,我被抬了上去。
两名高个子英国司机绕了过来,对我说他会稳稳当当地开车的,于是我们启程了。这部救护车上有好几个伤员,我旁边一副担架上的伤员整个脸部都缠了绷带,只看得见鼻子,呼吸沉重。我上边的吊圈上也搁了一些担架,车开始爬坡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滴了下来,随即便流个不停。我意识到是上边担架上的人在流血便要求司机停车,司机说快到山顶的救护站了,便继续开车。我竭力挪动身体,以免血流在我身上,一会儿血流缓和了,开始一滴一滴地掉,血滴得很慢,我想上边的人大概已经死了。车内寒气逼人,我心里则更感到寒冷,难过得想要呕吐。
到了山顶的救护站,那副担架被抬了出去,又抬了一副进来,我们就继续赶路。
第六章
我被送到了野战医院做进一步的治疗,病房里很闷热,护理员挥舞着一把用纸条绑成的蝇晕为我驱赶讨厌的苍蝇。我那缠着厚厚绷带的腿开始发痒,便叫护理员弄些水泼在腿上,这样才感觉凉爽些。我正要护理员给我的腿底挠痒痒,突然跑进来一个人,却是雷那蒂。
他飞快地走到病床旁俯下身来吻我,还给我带来了一瓶科涅克白兰地。他告诉我由于在前线受了重伤,就有可能获得银质勋章。他让我赶紧回忆一下在受伤前后做过的英勇事迹,而我告诉他我只是在掩蔽壕里吃干酪时被炮弹炸伤的,他似乎有点泄气,最后他居然建议我说,我拒绝先被治疗,也许这样能帮我获得一枚银质勋章。我问了他战役的情况,获悉我军已顺利渡河并俘虏了千余名敌军,我心里感到一丝慰藉。
雷那蒂叫护理员打开了酒瓶,要我陪他喝上一杯。他又说要找那名英国司机帮我弄枚英国勋章,在他看来,受了伤,随之就会赢得许多荣誉。他给我讲起了哥里察的情况,报怨一直没有新来的姑娘,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一段枯燥乏味的日子。
两杯酒落肚,雷那蒂举杯说为我挂彩致敬并祝我获得银质勋章。他希望我赶快康复,回去跟他逗乐,担心我在闷热的病房里躺着会发疯的,而我却觉得先发疯的会是他,我建议他在无聊的时候可以去找教士开玩笑,他就揶揄我说,他会设法把巴克莱小姐带到我的身边照顾我。
他起身准备要走了,却又开始对巴克莱小姐评头论足,说她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派不上什么用场。我对他的口无遮拦感到气愤,骂他是个愚昧无知的意大利鬼子。他似乎对“鬼子”很敏感,火冒三丈,我劲他别上火,不要再拌嘴了。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一个知心朋友,顺着他一点算了。
他戴上手套离开了病房,临走前祝我早点康复并保证会把巴克莱小姐带到我身边。
黄昏时分,天气变得凉爽,病房里的电灯没开,我吃过晚饭后就在黑暗里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有人推门进来,护理员领着教士进来看我。教士个子不高,脸色暗黄,站在那里显得怪不好意思。
教士把手里的几包东西放在地板上,坐在椅子上凝视窗外。我们闲聊了一会儿,教士捡起包裹打开来,是一顶蚊帐,一瓶味美思和一摞英文报纸。他想我可能会感到无聊,特地托人从美斯特列买来这些报纸。我感谢神父来看我并给我带来这些东西,于是建议打开美味思喝上一杯。敬完酒后,神父却还握着酒杯注视着我,让我觉得今天的气氛有点拘束。
我打破了沉默,问他有什么心事。教士放下酒杯,心有旁骛地谈起了这场战争,他认为只要有企图制造战争的人存在,战争就不会停止,应征入伍甚至当上军官,就是在帮这些制造战争的人作战,而这些士兵或军官本不愿制造战争,只好盼望战争能早点结束。我只好安慰了这位对战争深感沮丧的善良的教士,问他战事结束后有何打算。他那张暗黄色的脸上突然绽出渴望的笑容,说他会回到故乡阿布鲁齐去生活,可以爱上天主侍奉天主且受人尊敬。我对爱天主感到不可理解,教士说那是我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爱,我曾经告诉过他夜晚的事只是情欲而不是爱,他祝福我早日拥有真正的爱并体验到其中的快乐。
接着我就问教士爱一个女人是什么滋味,教士却说不知道,因为他没爱过任何女人,除了他的母亲。我调侃他说可真是个好孩子,教士说我应该叫他神父。
我们俩在一起谈了很久,教士意识到有点晚了,便起身告辞。我请他代我问候饭堂里的各位朋友,他保证说还会再来看我。
病房里已经很黑了,我躺在床上想着教士的故乡阿布鲁齐。那里的春天是意大利最美的,夏天凉爽宜人,秋天可去栗树林打猎,当地的庄稼人热情好客,对你毕恭毕敬。想着这些美事,我就睡着了。
第七章
我住的病房很长,尽头处有一道门。门里的病床有时会用屏风围起来,我就知道准是又有人死了,男护士们给尸首盖上毛毯,从两排床间的走道抬出去。
医生们看我伤情稳定了,就决定送我到米兰的医院,接受进一步的x光治疗,以便用我腾出的床位给更需要的伤员去使用。
这天晚上雷那蒂带着饭堂的那位少校一起来看我,他们说会送我到米兰的一家美国医院,有美丽的护士小姐照看我。他们也给我带来了美囯向德国宣战的消息,我估计这样的话,迟早也会对奥国宣战。喝了几杯白兰地,大家头脑都有些发热,乘着酒兴预测美国也会对土耳其、保加利亚和日本宣战。少校则大谈古罗马的辉煌,发誓要从法国人手中收复失地,捍卫意大利的疆土。他们有点羡慕地说,我到了米兰可就过上好日子了,还可以去歌剧院听戏剧。少校突然透露了一个令我吃惊的消息,巴克莱小姐也将被调到米兰的医院去。大家喝了很多酒,最后少校觉得这样大声谈论不利于我的康复,就拽起雷那蒂向我告别,希望我能早日归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动身了,整整颠簸了四十八小时才到米兰。在火车上,我照样拉着邻座的一个小秋子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呕吐不止方才罢休。还好列车在维罗那停车时,站台上有个好心的士兵给我弄了点水喝,还帮我买了只橘子吃,才感觉舒服多了。
在米兰货车站,我们搭乘一辆救护车到了美国医院门口,抬担架的人找来了医院的门房,领我们乘电梯上楼。一个人抱着我的上身,一个人抬着我的双脚进了电梯,门房按了去四楼的按钮,电梯缓慢上升。
电梯停了下来,抬脚的人打开门,走出去按铃,却没人过来。于是门房上去敲门,等了一会儿干脆推门进入,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老妇人,戴着眼镜,穿着护士制服。
我用英语告诉她我需在这家医院做进一步的治疗,她却推脱说不能随便收留病人。门房这时插话说医院里的病房都是空的,老妇人看我痛苦地蜷曲着腿,便吩咐把我抬进来。
这间病房还不错,装修一新,有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我总算被抬到了床上,给门房和两个抬担架的人每人五个里拉作为酬劳后,我叫门房把我的病历卡交给旁边那位灰发的护士。她戴上眼镜费劲地看了一会儿,说她看不懂意大利文,医生又不在,她不知该怎么办,竟哭了起来。我问了她的名字后,就支走了华克太太,然后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后觉得口渴,便伸手按铃,进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盖琪小姐。她说医生去科莫湖了。还没回来,她先帮我擦了擦身子。我向她打听巴克莱小姐是否在这儿,她说这里只有她和华克太太两名护士,我感到有点失望。她给我量了体温,擦干净了全身,然后叫来华克太太铺好了我的床,她照顾的确很周到。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她新的护士们什么时候能到,盖琪小姐不耐烦地反问我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我只好不敢再问这个问题。这家医院的住院医生还是没返回来,倒是午饭后那个老妇人,应该称她范坎本女士,进来看我。我试探性地问她我可否吃饭时喝点酒,她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没有医生的允许绝对不许喝。不过我才不理她的什么规定呢,我叫人叫来门房,用意大利语吩咐他去买一瓶味美思和一瓶红酒,还有晚报。
我躺在床上静静品味美思,浏览着报纸上关于前线的报道,阵亡军官的名单和他们所受的勋章。外边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燕子和夜鹰在屋顶上盘旋。盖琪小姐突然又进来了,我急忙把味美思搁到床的另一边。她拿来了一个玻璃杯,里边是蛋奶酒,说范坎本女士往里面搀了些雪利酒,我真的有点感动。接着她劝告我应该对范坎本女士客气一点,她年纪不小了又肩负重任,我点头称是。
她把托盘端来,我吃了一点晚饭。外边的天更暗了,我望着探照灯晃动的光柱就进入了梦乡。但这一夜睡得也不踏实,醒了两次,直到天亮以后才疲倦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阳光普照大地,伸手按响电铃叫来了盖琪小姐。我要她帮我去叫一个理发师,她打开橱门拿起了那瓶快喝光的味美思,说是在我熟睡时拿走的,并劝诫我喝酒不要单独喝,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陪我喝,真是一个好姑娘。她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巴克莱小姐来了,她似乎并不高兴,我向她保证她一定会喜欢上巴克莱小姐的。
门房领着理发师进来了。他留着小胡子,一副严肃的表情,给我脸上涂上肥皂,开始刮胡子。这个理发师真是很奇怪,问他有什么消息,他说什么都不能说,还说不能和敌人互通信息,弄得我莫名其妙。给他半个里拉的小费也不收,我很生气地叫他滚蛋。后来门房上来给我解释清楚了,理发师没听清门房的话,把我当成奥了军官了,所幸的是他没拿刀割断我的喉咙,门房则笑着说理发师非常怕奥国人。
走廊上传来一阵笑声,门被推开了,来的正是巴克莱小姐。她看上去清新漂亮,美丽动人,我立即就爱上了她,神魂颠倒,心跳加速。她见四下无人,便弯下身来吻我,我则紧紧抱住她,她担心我身体还没复原意欲挣脱,我却已经为她疯狂,不能自拔。疯狂劲儿过去后,我方觉空前愉悦。
我们互诉衷肠,她问我现在该相信她是爱我的吧,我说我爱她爱得快发疯了。她叮嘱我以后我们在一起时要格外小心,在旁人面前要留神。她向我保证能来看我时就会来的,便走了出去。我在想,本来我不想爱她,但是天知晓我现在竟爱上她了,不过我觉得我非常幸福。盖琪小姐走了进来,告诉我医生下午就到。
医生是个瘦小沉默的人,他略带嫌恶地轻巧地从我的两条小腿中取出了几块弹片。然后给我实施了局部麻醉,用探针穿透肌肉检测弹片的位置,穿透了麻醉层才觉得疼痛。这种方法似乎并不奏效,脆弱的医生决定给我拍x光片。x光片是去马焦莱医院拍的,当天下午巴克莱小姐就拿来一个红色封套,里面装着我的左右腿的x光片。我执意要看一看,她取出来拿到我眼前,对着光可以看到残留在腿中的异物。
天气炎热令人无法入睡,我就打发门房去给我买报纸。报纸还没送来,住院医生就领着另外两位医生到房间里来了。其中一位瘦高个,留着胡子,是个上尉,他走到床边,要盖琪小姐解开我腿上的绷带,仔细查看了一番,接着抓住我的右腿,慢慢把它扭弯,直到再也弯不下去。他的诊断结果是关节部分联接不良,接着又和另外两位医生拿着x光片研究了一会儿,最后告诉我为了安全起见,还得再等六个月,等膝盖里的弹片结成胞囊后,动手术才有把握。我本来就对这三个家伙的医术心存怀疑,就我的这点伤还要三个医生会诊吗?于是我赌气地说干脆截肢算了,装个钩子上去。但他们还是坚持他们的意见,要不就让我另请高明,然后便一齐走了。
我叫来盖琪小姐,请她把住院医生叫回来。我向住院医生述说了我不能在病床上躺上六个月,那样我会疯掉的,而且对那位上尉的诊断也不能相信,请他给我找位更好的外科医生来。住院医生虽然辩称上尉是米兰杰出的外科医生,但他还是同意请马焦莱医院的外科医师瓦伦蒂尼来看看我的腿伤,他还建议我可以做些轻松的体操。
两个小时后,瓦伦蒂屁医生来了,他是名少校,脸色黝黑,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无所顾忌地开着我和巴克莱小姐的玩笑,说等我们将来有了孩子,他可以免费接生。我请他喝了一杯酒,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他居然爽快地说明天早上就可以,并关照我好好睡一觉。他跟我谈话过程中一直在笑,我觉得可以信任他,毕意他是一位少校。
晚上巴克莱小姐来到我的病房,陪我共度良宵。我担心有人闯进来,她说其他人都睡着了,她给我带来一些饼干,一起喝了些味美思,还是感到饿,她说多吃也没用,早上就得清肠胃。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便睡着了,醒来后凯瑟琳已不在我的身边。
她进来后将一枝体温计塞到我的嘴里,要为我的手术做准备了。她若有所思地说要用轮椅推着我去散步,我打断她的思绪要她回到床上来。她走过来从我嘴中取出体温计,填好体温表。我着急地问她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况且量体温也不必由她来做。她说出了真正的想法,就是不想让别的女人碰我,尤其是弗格逊和盖琪,让她很恼火。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女人想独占我,我心里倒是觉得吃醋的女人蛮可爱的。
她又开始担心如果医院里的病人不增加的话,她会被撵走的。我宽慰她说我会跟她一起走,我会很快康复的。她要求我在上麻药时千万不要想她和我,担心我会把什么话都说出来。我就念祷文吧,或者干脆不说话,她根本不相信我会不说话。
她帮我把里里外外都弄干净了,一本正经地问我爱过多少个姑娘,我回答说一个也没有,她自然不信。我连忙补充说只爱过她一人,从没跟任何其他姑娘好过。她说我是撒谎,但她又愿听这样的谎话。她又问我是否曾向别的姑娘说过“我爱你”三个字,我撒谎说没有,她居然想念我说的话,女人的心胸毕竟比较狭窄,总爱听好话,即便是言不由衷。
外面的太阳已经升到屋顶上,凯瑟琳快乐地望着我说,我要她说什么她就什么,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这样我就不要别的姑娘了。我听了真是好感动,她对我是这般依恋,我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第八章
手术后我醒了过来,发觉我的双腿已被石膏固定。我问盖琪小姐手术的情况,她说在我的膝盖上动了一次奇妙的手术,花了两个半小时。我担心地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伦不类的话,盖琪小姐让我别说话,安静休息。这时我才感受到手术后的恶心难受。
医院里又多了三个病号,都是美国人。一个患了疟疾,另一个患了疟疾和黄疽病,还有一个想扭开雷管作纪念品,结果被炸伤。
护士们都很喜欢凯瑟琳,因为她肯天天值夜班,只是她们好像还不知晓其中的缘由。不过那两个疟疾的占用了她不少时间,我跟那个扭开雷管被炸伤的少年成了好朋友。夜间到了凯瑟琳的工作时间,我们还是待在一起,彼此爱着对方。我白天睡觉,醒时就让弗格逊代我捎信给凯瑟琳。
有一次我问弗格逊如果我和凯瑟琳结婚她来不来,弗格逊却说了令我捻的话,说我和凯瑟琳永远不可能结婚,还没结婚就会吵翻的。她的话真让我扫兴。
弗格逊认真地警告我说不要给凯瑟琳惹出事来,否则会让我死得很难看。要我们小心一点,不要吵架,更不要生出个战时的私生子。看来她是知道凯瑟琳上夜班跟我在一起的事,我赶紧转移话题,称赞她是个好姑娘,她的口气就不那么激烈了,用手摸摸我的头,摸到了一个肿块,在她看来找到了我神经错乱的原因。她劝我应该让凯瑟琳停止上夜班,这样她才瞧得起我。她带走了我写给凯瑟琳的字条,下楼去了。我相信我会让她看得起我的。
我按铃叫来了盖琪小姐,我故作镇静地问她为什么老让巴克莱小姐值夜班,盖琪小姐似乎很吃惊地望着我,说道,既然她是我和凯瑟琳的朋友,我就不应在她面前装傻。我颇觉尴尬,于是提议来喝上一杯味美思。
盖琪小姐向我敬了一杯酒,说范坎本女士说我在医院里已是特权病人了,每天上午都睡到很晚。我知道这个老妇人一向不喜欢我,管她说什么呢。
盖琪小姐一再强调她是我的朋友,她知道我心中的爱人是巴克莱小姐。不过她待我还是那样好,帮我把床尾的沙袋堆摆好,使我的双腿更好受一些。
接连三个夜凯瑟琳都没有值班,第四个夜晚她又来了,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那年夏天我们似乎找回了初恋的感觉,过得快乐而幸福。等我能走动了,我们便经常到公园里坐马车玩。现在还依稀记得车夫的背景和我们在一起时的恬淡心境。后来我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们便经常出入意大利大饭店,那儿的就餐环境不错,侍者们的服务很周到。侍者头目乔治与我们很熟,我们总是由他去点菜,自去欣赏大自然的风光和来往的人群。
凯瑟琳喜欢名为飞来莎的酒,我会陪她喝上几杯,但乔治认为那酒没味,不适合男人喝,坚持让我喝冰在桶里的不加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乔治对朋友很慷慨。有一天晚上,我身上带的钱不够,乔治借给我一百里拉,还说以后有困难尽管说。
饭后的散步和漫淡是缱绻而浪漫的。在卖三明治的小摊上买些三明治作为夜点心,然后在大教堂前雇上一部敞篷马车回医院。坐电梯回房,凯瑟琳总会在住护士的那层楼先出去,我继续上升回屋。进屋后,我常常坐到外边的阳台上,一边看着小燕子绕着屋顶飞翔,一边等待凯瑟琳。她上楼后,要完成繁琐的查房任务,直到病人都睡着了,她才回屋。我特别喜欢她的长发,每都晚亲手把它解开,看着她的一头瀑布般的金发,我的心头会涌上无名的快感。
她有张可爱的脸,皮肤又光滑又可爱。我们的每一次相互接触都会感到快活幸福。即便是有时不在一个屋里,也能靠意念传达,达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
我想和她正式结婚。可凯瑟琳执意不肯,她说那样的话医院就会把她调回英国。她觉得两个人彼此相爱就够了,结婚不过是一种仪式而已。她不觉得结完婚后就意味着保全了一个女人的体面,她更看重的是对方是否感到幸福。她坦言她曾有一次等待结婚的经验,那是与他已在前线阵亡的男友。但现在她惟一爱的就是我,她说:“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她表示会对我永远忠实。
当我提及不久我就得回到前线时,她似乎很想得开,反倒宽慰我别想得太远,等到要走的时候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抓住眼前的快乐时光,尽情享受。
那年夏天就这么悄然而逝。我身体很健康,两条腿恢复得很快,随后我被送往马焦莱医院接受机械治疗,医院用紫外线、按摩等手段来恢复我的膝部弯曲功能。我平常的作息很简单,上午一般睡大觉,午后有时上跑马场玩,有时去英美俱乐部看会儿杂志,然后去接受治疗。医院认为我的腿无需专职人员陪我出去,所以午后的这段时光我见不到岂瑟琳。幸运的是,范坎本女士逐渐认同了我和凯瑟琳是好朋友这种关系,这全在于凯瑟琳卖力的替她办事和她高贵的出身。我常通过报纸来了解前线的最新战事。得知前线意军已占领普拉伐河对面的库克,现在正在卡索高原上挺进,打算攻占培恩西柴高原。但西线的战事却不尽人意,两军始终处于相持阶段,也许战争会永远进行下来,或许会持续一百年。
一天,我正沿着曼估尼大街走,迎面过来迈耶斯老头和他那位胸围宽大的妻子,他们刚从跑马场回来。迈耶斯老头是我在跑马场上认识的一位朋友,他又矮又老,蓄着白色的小胡子,一副很硬朗的样子。他在跑马场上的运气相当不错,而且特别喜欢医院里的孩子们。他管我们这些病号叫孩子。每次去医院,他都会给我们带去许多好吃的东西。虽然迈耶斯老头曾坐过窂,但他们在米兰生活得很幸福。
告别迈耶斯后,我向科伐走去,想在那里给凯瑟琳买点东西。我买了一盒巧克力,趁服务员包装的当儿,我走进酒吧间独自喝了一杯马丁尼鸡尾酒,随后拿了巧克力回医院。在歌剧院旁边那条街上的小酒吧外,我遇到了几个熟人,一个是副领事,两个歌手,还有一个来自旧金山的意大利人,叫做爱多亚,摩里蒂。我们五人在一起边喝酒边聊天。
歌唱家中有一个叫拉夫,西蒙斯的,其艺名为恩利科,戴尔克利多。他总是一副自负的样子。然而受多亚老爱揭他的底,说常在剧院舞台上看到人家扔凳子攻击他,因为他发不准意大利语。这时,中一个叫艾得加,桑达斯的男高音为他的同伴帮腔,讽刺爱多亚是个傻子,只会说扔凳子,他们之间就这样相互攻击,寻求片刻的欢愉。后来我们把话题转向勋章。爱多亚认为我战绩显著,肯定能得银质勋章。当他本人被副领事问及曾得过几枚时,他显得很激动,他捋起袖管让我们看重伤后留下的伤痕。他的一只脚的一边曾被手榴弹炸过,至今留下一根坏死骨头,还时时发臭。他给我们讲述他如何开枪打死那个扔手榴弹的兵士,他的神情是那么的坚毅、自豪。由于他战绩赫赫,又精通意大利语,他将晋升为上尉。但他似乎更愿意进美国军队当上尉,因为那儿的官俸为两百五十元左右。而且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以自己的知识决不配当将军,战争并非儿戏,需要有一个睿智的脑袋才能统率全这,取得胜利。
两位歌唱家对战争丝毫不感兴趣,他们庆幸自己不是军人。副领事麦克抱着一种绝望的态度。惟有爱多克对战争、对军衔充满热情,他发誓在战争结束前当上校。
当酒吧间的时钟指向六点差一刻时,我们相互道别,相互祝福。随后,我直奔凯瑟琳所在的医院。
当我与凯瑟琳谈起爱多亚这人的确是个英雄时,凯瑟琳却不以为然。她觉得他那种炫耀自己的功绩来赢得别人崇拜的方式十分令人讨厌。我尽量附和着她。因为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在前线也以爱多亚为榜样,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干而不顾安危。她只想看着我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不想看到我以牺牲来换取频频的升级。
我们俩在阳台上轻声谈着话,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苍穹被一层雾罩着,没有多久便下起了零星小雨。待我们回房后,雨开始下大,我们一边听雨一边聊天。凯瑟琳问我是否会永远爱她,我回答是的。她一向很怕雨,我对她说:“我爱你,不管下雨她好,下雪也好,冰雹也好……”我知道她的怕雨肯定有原因,在我的反复追问之下,她才道出了心中的余悸:“我怕雨,因为我有时看见自己在雨中死去。”“有时我看见你也在雨中死去。”我安慰她别再胡思乱想,她喃喃地低语着:“我并不怕雨,我并不怕雨,上帝,但愿我真的不会害怕。”她哭了,我爱抚着她,最后她停止了哭泣,但外面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一天下午,我和凯瑟琳打算上跑马场去,弗格逊也要去,还有克罗威,罗吉斯,一个在战场上被炮弹雷管炸伤眼睛的青年。中饭后,两位姑娘去打扮换衣。我坐在克罗威的床头翻阅赛马的报纸,研究和预测赛马的情况。克罗威因近来无事也开始关心赛马,而且他深受迈耶斯老头的厚爱。也许由于老头与他同病相怜的缘故吧,老头本人眼睛也有毛病。迈耶斯老头的内部情报很准,几乎每赌必胜,他常常会把消息透露给克罗威,但常常不告诉我们,即使告诉,也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因为买哪匹马票子的人一多,彩金自然会下跌。
那天天气晴朗,我们一行四人坐着敞篷马车赶往西罗赛马场。赛马场设在风光旖旎的城外。下了马车,买了节目表,我们来到停马的马场。围场上人山人海,我们还碰到了好多熟人,安排弗格逊和凯瑟琳坐下后,我们开始观察马。
马由马夫牵着走,一匹轮着一匹。这时克罗威看中了一匹紫黑色的马,他断言那是染出来的顔色。根据马夫胳膊上的号数,对照节目表一看,方知此马名为贾巴拉克。大伙儿一致认为这匹马的顔色是假的,最后凑了一百里拉把赌注下在这匹马上。按赌注打赌表上的规定,这匹马倘若能跑赢,每里拉要付三十五里拉。
我们挤到大看台去看赛马。只见主持起跑者先叫马排成一横行,然后长鞭啪的一挥,各匹马便撒腿而跑。贾巴拉克一马当先,始终处于优势,直至终点。我们欢呼,因为马上可以得到三千多里拉啦。但迈耶斯先生却告诉我们快起赛时,有人在这匹马上押下了一大笔款子,这匹马的彩金不到二对一。一席话顿时像一盆凉水浇在我们头上,我们意识到因为有人作弊,我们上当了。果然不出所料,我们在张贴号码并摇铃付款的地方看到,在贾巴拉克名字后写着每十里拉可得十八个半里拉。
在大看台上的酒吧里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凯瑟琳和一个熟人在谈话,我们又去押马。迈耶斯先生也正好在那儿。
我怂恿克罗威先生去向迈耶斯打听点小道消息。迈耶斯拿出节目表来,用铅笔指了指第五号。我们毫不犹豫地用一百里拉赌第五号马跑头马,又花了一百里拉赌它跑二马,随后又一人一杯威士忌苏打。我们心情非常好。五号马果然赢了,只是所得的付钱很有限。
凯瑟琳不喜欢在这种场合中被众人问起同一个问题:“你是否喜欢赛马,”她厌恶与他们交谈,只想与我单独在一起。我俩随心所欲地押了一匹名叫“为我点燃”的马,这是一匹从来没听过名的马,一匹迈耶斯先生不会押的马。最后它跑了个倒数第二,但我俩的心情很清爽,尽享喝酒赏马的乐趣。此次出行,可谓欢喜而出,尽兴而归。
时值九月,天气骤凉。前线战事很不乐观,意军在培恩西柴高原和圣迦伯烈山损失达十五万人,在卡索高原上也损失近四万人。士兵们的反战情绪日益高涨。米兰城有过两次反对战争的骚乱,都灵也有一次激烈的骚乱。我们聚集在俱乐部中谈论当前的军事状况,有位英国少校发表了他的高见。他认为今年这儿的战事彻底完蛋,我们都垮了,德国、俄罗斯、奥地利也都垮了,最后哪一回能拼死熬到最后才发觉这一点,便会打赢这场战争。显然,他对这世界充满着悲观的情绪。我忽然想起该去医院了,便起身向他们告辞。
第九章
我的腿经过长期的疗养已基本痊愈.但在马焦莱医院所受的机械治疗,还得去几趟才算完事。一路上,我看着一个老头儿正在为两个长得漂亮的姑娘剪影,他动作娴熟,没多大工夫便剪出了两个姑娘的侧面像。他免费为我剪了一张,让我送给我的女朋友。
道谢后,我走回了医院。有一些我的信件。一封是公函,通知我有三个星期的疗养休假,随后得回前线。还有几封信件,一封来自祖父,讲了些家里的琐事以及精忠报国的忠言,还有一张两百元的汇票和一些剪报。其他几封都是老朋友写的。
独自一个在馆子里吃完晚饭后,回到了医院的房间里。换上睡衣裤后,坐到床上翻阅报纸以消磨时光,报纸都已过期,消息很沉闷,我有点心烦意乱。凯瑟琳要到晚上九点钟才来上夜班。她每回都是先到其他病房,然后才走进我的房间。
她进房间后,我首先把收到公函和休假的消息告诉了她。并告诉她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待着陪她。她表示强烈反对,说我得挑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去休假,她会跟着我去的,上哪儿她都不在乎。她说话时神情焦躁不安,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事对她来说似乎很难启齿。在我的劝导下,她才吐出了事情的真相,她怀孕已近三个月。她怕我发愁,所以一直瞒着我。她总觉是她自己的错,没有做好防范措施。其实,我根本没有为此事发愁,相反的,我倒觉得是件很自然的事。但她始终诚惶诚恐的,最后只求我找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去住上一阵子,至于以后该怎么办,她说由她自己去想办法。
忽然地,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层隔阂,有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但她的一句“我们俩本是一个人,可别故意产生矛盾”,顿时消解了一切的误会。在她的观念中,我们俩应站到同一战线上去抗击来自外界的敌对势力。我说她是位很勇敢的女性,谁也征服不了她的,并以“懦夫千死,勇者只有一死”这句名言勉励她。但她觉得她的内心是脆弱的,虽然她很希望当一句勇者。
她把内心的秘密告诉我后,我对此事作出的反应似乎很让她满意,那晚她热情高涨,拿出一瓶科涅克白兰地和一个酒杯要我喝一杯。我一饮而尽。后来,我们开始设想我们的未来,本来她想着战事会在圣诞节结束,但现在恐怕要等到我们的儿子当上统率后方可结束。
后来她去了其他病房,我继续看我的报纸。
当天晚上天气转冷,第二天便下起雨来。我从马焦莱医院赶回来时浑身湿透了。回房后,换了衣服,喝了点白兰地,但这酒喝起来却没有往日的味道。当晚一宿不舒服,第二天便开始呕吐。后经住院医生检查,才知道得了黄疸病。一病就是两个星期,我没能和凯瑟琳去计划好的马焦莱湖上的巴兰萨去渡假。听说那儿有散步的幽径,可以划船到渔夫居住的小岛上去游玩。
有一天,我因黄疸病躲在床上休息,范坎本女士直驱而入,打开我的镜橱,那儿存放着一批空的酒瓶子。对突击检查的结果,她沾沾自喜,不停地质问我为什么不听医生的嘱咐。我声称这些酒都是招待那些来探望我的意大利军官的,当然也很坦然地告诉她我自己也喝。她非常气愤,说她还一直可怜我的黄疽病,简直是白搭。最后,她给我扣了一顶帽子,说我是不愿上前线,才以故意纵酒来害上黄疽病。这可恼怒了我,我反唇相讥,问道:“你是否听说过有人因为想逃避军役而自踢阴部,”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很实际,很刺耳,她只好不理睬。我知道她是满腔怒火离开我的房间的。紧接着,盖琪小姐便进来了,她告诉我范坎本女士正扬言要取消我的休假期。盖琪小姐正打算清理我的空酒瓶时,不料范坎本女士带着个门房进来了,提走了酒瓶子,这是她打报告时的确凿证据。
我的休假自然是被取消了,倒没有发生别的什么事。
我回前线的那个晚上,打发门房到米兰车站提前帮我占个座。他拉了一个在休假的机枪手同去,随身带上我的行李--一个大背包和两只野战背包。
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向医院人员告别。随后把行李送到门房处,她的妻子以前曾为我补过东西,与我交情不错,哭泣着为我送行。我走到一家酒店里等候凯瑟琳的到来。当黑夜降临,华灯初上时,凯瑟琳来了。她身披一件蓝色的斗篷,头戴一顶软毡帽。我俩出了酒店,沿街而行,来到了大教堂的广场上。我建议进去看看,被凯瑟琳拒绝了。我们继续朝前走,看到一位士兵正和他女朋友紧挨着石壁站着。凯瑟琳发出一阵感慨:“人人总得有个地方去才好。”当我俩回望大教堂时,它被笼罩在一片雾中,显然很美。
看着一家皮货铺的店窗里陈设的马靴,背包和滑雪靴,我们相约两个月后到风景极佳的缪伦去滑雪。
我带着她拐进我经常去的小街。沿街尽是铺子。我们进了一家卖枪支的铺子。经过反复地挑选和试用,我花五十里拉买了一把手枪,正好放入我已有的灰色皮的手枪套中。据售货员介绍,这把手枪是从一位枪法很准的军官手里收回来的。随后我又买了两只额外弹夹和一盒子弹,便携同凯瑟琳出了店门。凯瑟琳对这家店里摆放的木镶小镜子很感兴趣,但不知有何用途。我告诉她,在打云雀时,正是用这些小镜子在田野里转来转去,来吸引飞鸟。她觉得很有意思,心情也比刚出门时好多了。但理智告诉我俩,半夜我将离开米兰去前线。
我们就这样漫步着。当拐进一条没有灯光的小街时,我站住了吻凯瑟琳,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的披肩罩在她身上,我俩都被裹了起来。我建议雇辆马车找个地方,凯瑟琳表示同意。最后我选择去车站对面的一家旅馆。马车拉着我俩向车站疾驶,中途凯瑟琳下去买了一件睡衣。
到了旅馆,马上定到了房间,经理亲自为我们引路,还向我们推荐了旅店里的特色菜。这是一间挺可爱的房间,设备相当齐全。待服务员都走了后,凯瑟琳坐在床上,她已脱下了帽子,一头秀发在灯光下异常闪亮。她呆呆地望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子,伸出手理自己的头发。我发觉她很不愉快,便问她怎么了。她竟说有当妓女的感觉。这可是相当不错的一家旅馆了,我的心有些烦燥。但很快地,她重新洋溢着热情,声音变得快活而爽朗。
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各自喝了点酒,感到精神愉快,后来更是快乐自在,仿佛置身于自己的爱巢中。
我们彼此温柔地和对方说着心里话,我说她是一位又好又单纯的姑娘,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我还告诉她第一次与她相识后,就想像着哪一天带她出入高贵旅馆时的情景,她说这一点她与我截然不同,她从来没有想过。后来,从和她的谈话中,我第一次知道她有一位嗜酒如命的父亲,现在得了很厉害的痛风。她也才了解到我有个继父。和我相识这么久了,她从来没有调查过我的家庭背景,她感兴趣的是能否永远和我在一起。
侍者进来把餐具收走后。过了一会儿,我们也安静了下来,只听见窗外的雨声。当我听到楼下街上有部汽车揿喇叭的声音时,我意识到我要走了。时间过得那么快,我的头脑还是冷静清楚的,我还想和凯瑟琳谈谈正经事,我问她将上哪儿去生孩子。她说现在还不知道,让我不必发愁,她会找个好地方的。她许诺会天天给我写信,她憧憬着等我回来的那一天,她将在属于我俩的家中等我。
我们步行下了楼梯,付清了房钱。我叫侍者去叫一部马车。侍者拿着凯瑟琳的包裹,打伞出去。我们站在结账的房间里等着。
一会儿马车来了,付清了房钱。赶车的一拉起缰绳,马就走开了。几个左拐右拐后马车便停在了火车站门口,我下车,就此向凯瑟琳告别。叮嘱她要保重自己和小凯瑟琳。凯瑟琳从马车中探出头向我笑一笑,挥挥手。马车顺着街道驶去。临走时,她指了指拱廊,暗示我别淋着,进拱廊去避雨。
进站后,发现医院的门房正在月台上等着我,跟他上了车,车上人群拥挤,坐位早已被抢占一空。只见那机枪手正坐在一个单间的一角,我们挤过人群,向机枪手靠近,大部分人没有坐位,都向我们投来敌意的目光。正当机枪手准备起来给我让座时,一位瘦削高个的炮兵上尉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意思很明确,他比我早到两个小时,这坐位应该属于他。我时形势很僵,炮兵上尉一副挑衅的样子,机枪手站在坐位前。通廊上的其他人从玻璃窗外望进,单间里的人虽没说什么,但从他们的眼神中能感觉到他们反对我。虽然我很想得到这个坐位,但毕竟是他有理,我只能忍痛割爱,让出了坐位。门房和机枪手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车启动了,我在通廊上站着,看着窗外飞弛而过的景物。后来困了便头枕野战背包倒地而睡,通廊地板上到处睡满了人,有的人或拉住窗上的铁杆子站着,或靠在门上。这班车子总是拥挤不堪。
第十章
时至秋天,落叶缤纷。我在乌迪内乘上军用卡车上哥里察,沿途望望乡间的秋色,万物凋零,一派萧条的气象。后来卡车进了城,我看到又有许多房屋中了炮弹,成了一堆废墟。最后在大广场上下了车,背起我的行李,朝我们的别墅走去,竟没有丝毫回家的感觉。
透过树木缝隙,远远的我看见了别墅,窗户紧闭,只有大门开着。进去后,只见少校坐在桌旁,屋中空无一物。
和少校彼此打过招呼后,我向他询问这里的情况。少校告诉我今年夏天很不好,战事连连失利,损失了三部车子和许多战友。而且敌军扬言要进攻,这样明年情况会更糟。他说我这次中弹是幸运的,既避开了糟糕的战事,又受了勋,得了证书。我问他以后我该做点什么工作,他告诉我可以上培恩西柴去接管四部救护车,明天打发个认得路的人陪我一起去,把吉诺调回来。从他的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对于这场战争已厌倦透顶。
辞别了少校,我背起包上楼。雷那蒂不在屋里,但他的东西都在。我实在疲乏极了,脱下鞋,和衣躺在床上。这时外面天色已逐渐暗下来,我想起了凯瑟琳的笑容,想起了和她在一起的欢愉日子。我还在想她的时候,雷那蒂回来了,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消瘦了些。
老朋友旧地重逢,自然是非常亲热,我们又是互相拥抱,又是相互拍肩。现在他是一位娴熟的外科医生,他在这儿的医院已忙了整个夏天和秋天。他非常专业地检查我的膝盖,作出了以下的结论:虽然膝盖本身的手术不错,但关节连接并没有完全恢复,还应当多做几次机械治疗。
紧接着,他向我吐露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的生活感受。总之,他恨透了这场战争,战争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把他弄得郁郁寡欢。他每天忙碌地动手术,从来不思想,虽然成了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外科医生,但现在不开刀了,他觉得闷得慌,是战争摧毁了他的人性。不过,我的到来,又激发了他往日的性情,他拿过两只玻璃杯和一瓶科涅克白兰地要与我一醉方休,忘却战争的阴影。用他的话来说,“战争是件坏东西”,“战争实在是太可怕了。”
用来盛酒的杯子是我以前的漱口杯,他一直保存着。他说每当看到它,就会想起以前我和他一起去妓院鬼混的情景,那时我会用这只杯子,用牙刷来清洗我的良心。他拿这只杯给我当酒杯,用意很明确,他希望我还是从前的我,不要因为外在的因素而变得一本正经。
我是个很重义气的人,虽然患过黄疽病,医生叮嘱不能饮酒,但为了能让雷那蒂高兴些,我舍命陪君子。一杯接着一杯地干。
又一次见到雷那蒂,我心里很高兴,两年来他时常笑我逗我,我也无所谓,因为彼此都很了解。但这一次,当他还用那副戏谑的口吻讲凯瑟琳的脏话时,我生气了。他以为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神圣不可侵犯的事情。他错了,因为凯瑟琳现在已是我心中的女神。他以笑来表示他的歉意,并道出了他的一番哲理:他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凡是恩爱的夫妇都不会喜欢他。他说现在凡事对他来说都已毫无兴趣,他只有工作的时候才会感到快乐。最后,他向我许诺他以后不会再说凯瑟琳的脏话,我承认他有一颗纯洁可爱的心。
该到吃饭的时候了,我们进了饭堂,饭还没熟,雷那蒂返屋拿了酒,给在座的每一位倒了半杯科涅克白兰地。其实,我不想再喝了,但雷那蒂的理论是:酒是件奇妙的东西,它能烧掉人的胃,但越是有害的东西越要喝。为了不使他扫兴,我喝了半杯。
后来少校进来了,他向我们点点头以示打招呼。已到了吃饭的时间了,饭堂里仍然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少校告诉我们已让人传话给在阵地上的教士。
等大家吃完意大利实心面条后,教士姗姗来迟。他还是老样子,瘦小的身材,黄褐色的皮肤,但看上去很结实。我们握手,互问近况,这时雷那蒂过来为教士倒了杯酒,随后借题发挥大骂圣保罗,说他是个犯罪的坏蛋,制定许多清规戒律限制劲头正足的人。雷那蒂已有几分醉意,我知道他有意与教士作对,便在中间调和气氛。不料,雷那蒂越说越来劲,他疾呼以前专门逗教士的能手都跑到哪里去了,他想恢复以前饭堂里热热闹闹的场面。
酒精在雷那蒂的脑袋里发挥作用,他接二连三地拿教士找乐,教士没有与他计较,任凭其演独角戏。雷那蒂的神经系统错乱,他以演讲者的口吻说着梅毒的医学症状。后来从少校的口中了解到,雷那蒂自以为染上了梅毒,现在他自已在治。
吃完甜点和咖啡后,大伙儿互相道别,雷那蒂进城去了。
我邀请教士上楼坐坐,教士欣然同意。我们聊起了战事。依教士看,这场战争快要结束了。因为现在大伙儿的态度都开始变得温和。亲身经历了今年夏天战争的教士,深深地明白了什么是战争,战争给人们带来了多少苦痛。他预言没有多久就会停止战争。我认为奥军的战机如日中天,他们已守住了圣迦伯列山,打了胜仗,他们不会轻易停战的。教士却说奥军虽然胜了,但他们有着与我们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感觉,他们已早已厌恶战争。
当我坚持认为奥军不肯停手时,教士有点泄气,他本来始终坚信目前的战事会发生一些变化的,经我这么一分析,他开始动摇,不再那么自信。现在,他惟一希望的是我军能够取得胜利,即使不能够,也不要败得很惨。
我向来不愿意想起这些事,一想起来就闷得慌,再加上几天的舟车劳顿,我已疲倦不堪。教士很抱歉打扰了我的休息。我们握手道别,并约定等我从救护站回来后再相聚。
那天雷那蒂很晚才回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我上救护站时他还没醒。
我从来没去过培恩西柴高原。去时又经过了我曾受过伤的地方,那次当我走过奥军曾盘踞的山坡时,我心有余悸。那儿铺了一条新山路,到处停放着军用卡车。再过去就上了平坦的大路,路的尽头是一座被毁坏的村子,但到处都有指路标,前线就位于村子过去一点的高处。
我们找到了吉诺,他带我见了几个在这里工作的人员,随后看了看救护站。他向我介绍了这里的一些基本情况:每逢炮轰,便有一部分伤员需要运送;听说奥军要发动进攻,虽然我军也声称要发动进攻,但在没有调来新部队之前,只是说说而已;这里的食物供不应求,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未得到解决。
吉诺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在众人中口碑很好。他很希望被调到卡波雷多去,只因他特别喜欢那里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山。他告诉我战斗打得最惨的是圣迦伯烈山,因为那是一座军事要塞。奥军已在那儿做防御工事多年了。我认为以一系列山当做一条战线很不明智,因为这样很容易被敌人包抄。他还告诉我在我们前边和上边的特尔诺伐山脉,奥军在那里布置了好些大炮,经常在夜里狠狠袭击我方的道路,虽然没有多大的实效性,但那巨大响声着实让人毛骨悚然,把人吓个半死。
他说身处培恩西柴高原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一旦奥军发动进攻的话,那儿既没有电话,也无路可退。高原上一排低低的山丘,本来可以作为天然的保护屏障,但尚未组织利用起来。
我们回到了他的住处——一幢房子的地窖。在那里我们讨论了地形与战事之间的关系。后来吉诺分析,支援人员之所以吃不饱,全在于把食物都供应给前线的部队了。后援人员只好把奥军种下的马铃薯和栗子吃个精光。最后我下了结论:我们之所以打败仗,主要是士兵们没能吃饱。
每逢听到光荣、神圣、牺牲等字眼时,我总会感到局促不安。因为这些字眼虚无缥缈,是很抽象的名词,这些词常常会在公告上看到。最后,我发现自己只对那些具体的名称(例如村庄的名称、路的号数、河号、部队的番号和重大日期)感兴趣,认为只有这些名称还保留着尊严,只有谈这些才有意义。至于吉诺谈及的爱国等字眼儿只不过是一种情感的寄托而已,并无实用的价值。
那天整天下着暴雨,并夹杂着狂风,道路上全是积水。将近黄昏时,我站在第二急救站远眺秋天的原野。太阳的余辉斜照在远处山脊后边的树林,依稀可见树林中设有奥军的大炮。忽然,前线附近一幢毁坏的农舍上空出现了一团团榴霰弹中的烟,一道黄白色的闪光过后,便听到了炮声。村舍的瓦砾中、急救站那幢破屋子、旁边的道路上都留下了许多榴霰弹中的铁弹。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感到庆幸。幸亏下午敌军没向急救站的附近开炮,那时我们正用急救车运送伤员。
夜里刮起了大风,清晨三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敌军向我军发炮轰击,克罗地亚部队冒雨冲到前线,我军第二线士兵在惊慌中进行反攻,全线笼罩在枪林弹雨之中,最终赶跑了敌人。但许多士兵受了伤,他们有的被人用担架抬来,有的自己走着来,有的由人背着来,个个浑身湿透,面如土灰。当他们全部被抬上救护车时,雪夹着雨落了下来。
天亮时仍在刮狂风,雪停了,又下了雨,敌人又一次发动进攻,但没有得逞。我们时时准备着抵抗敌人的来攻,个个神经高度紧张。后来敌军在南边发起了进攻,听说以他们的败北告终。到了夜里,他们尚未对我们这一边发起进攻,但有人传话说因敌军在北边突破了我们的阵地,叫大家准备撤退。一会儿急救站的上尉又说方才的是小广播,上边下命令必须竭尽全力坚守培恩西柴战线。
形势对我军很不利,因为有十五师德军将对我们发起进攻。后来上尉告诉我,如果一发生撤退由我负责把伤员先从前线运到后送站,然后运至野战医院。
第二天夜里,听说德军和奥军突破了北面的阵地,正向我们直逼过来,我们的撤退行动也就开始了。伤员人数太多,没法全带走,上尉命令先装医院设备,至于伤员则能运多少运多少,装不下的只好撂下。大雨中,车队、马队、部队、大炮在秩序地撤退着。
那天夜里,我们又忙着帮助那些设在村子里的野战医院撤退,把伤员运到了普拉伐的医院和后站队。到了中午,我们到了哥里察。城里空荡荡的,当我们的车子开在街上时,碰上几个专门用来招待士兵的窑子。正用一部卡车装七个姐儿,两个在哭,有一个对我们又是吐舌头,又是大笑。
我下车向管姐儿的人打听其他人的去向,她说一早就被运往内利阿诺去了。
等我回到别墅时,那儿已空无一人。少校留条叫我把堆在门廊上的物资装上车后开到波达诺涅去。救护车队司机皮安尼、博内罗、艾莫和我四人给汽车添了些机油,装满汽油,然后把医院设备装上车子,便进入别墅小憩一番,因为几天没日没夜的折磨已使我们筋疲力尽。
各自找了一张床铺后,艾莫开始生炉子烧水。我来到以前和雷那蒂合住的房间里,沾枕头便睡着了。
三个小时后我们在相互叫床中醒来。吃了点艾莫做的实心面,喝了点地窖里的葡萄酒。皮安尼始终昏昏欲睡,大家在睡意和酒意中互开玩笑。到了九点半,我们该动身了,大伙儿都对这地方依依不舍,我们都觉得以后很难找到像此别墅一样好的地方啦。因为大伙儿心里都明白,我们将要撤退的地方——波达诺涅,实在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地方。
第十一章
当我们离城的时候,整个小镇在黑暗中被风雨无情地席卷着,荒凉而沉寂。到了大街上,部队,卡车,马拉的车和大炮已经汇成一条长龙,缓缓前进。我们的三辆车缓慢地跟着前边行进。整个行列在雨中停停走走。又一次停下来时,我下了车去看看前边交通阻塞的情况。约莫走了一英里,行列仍然没有动起来。我踅回去找救护车。爬上皮安尼开的车,他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也入睡了。几个钟头后,行列有了前行的响声,但车没开了几码,又停下了。
我下车去看艾莫和博内罗。博内罗的车上搭乘着两名上士。博内罗说他们俩是奉命留下修一座桥的,结果找不到先前的部队。离开他们后,我又去找艾莫,他正背靠角落在抽烟,他的车子坐位上坐着两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女郎。她们讲的是某种方言,我和艾莫都听不懂。看我上车来,那个年龄大一点的女孩用极不友善的眼光狠狠瞪着我,另一位则一直低着头。艾莫时不时地在女郎大腿上拧几下,女孩迅速躲开。艾莫说他看见这两位女郎在雨中艰难步行,便向她们招招手,叫她们上来了。他对她们说了一些粗话,她们似乎能听懂得,显出一副惊恐的样子。显然,她们被艾莫的粗话吓住了,开始哭泣起来。艾莫切了两片干酪给她们,表示对她们的友好,她们才愉快了些。
我回到皮安尼的车子上,车马的队伍仍然不动弹。我猜想,可能是有些路线由于下雨太泥泞,可能是因为马匹或者人睡着了,也可能是马匹和机动车混在一起行走,彼此间增加了交通的困难。我又想起艾莫车上的两位姑娘,要是没有战争,她们现在一定睡在床上。想着想着,我入睡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凯瑟琳正拥衾而睡,她还没睡熟正在想念我。这时,刮起了一阵风,紧接着下起了小雨。我的爱人凯瑟琳伴随着风雨投入了我的怀抱。我大声地对她说一定要睡好,如果肚子里的孩子让她不好受,就翻个身睡。凯瑟琳让我别说话好好睡觉,她会一直伴在我身边的。
忽然,皮安尼的一声“车队又走动了”惊醒了我。已是早晨三点钟。
雨小了些。天亮时我们的车子正在一个小岗上,我望见前面撤退的队伍延伸得老远老远。只有步兵一直在缓步前进,车队在停歇之间速度相当慢。夜间的时候,队列中加进了农民撤退大行列,队伍更加零乱。有的马车上满载家具杂物,有的车上绑着鸡鸭。车上的人们挤做一团避雨,还有的人徒步在满是积水的泥泞路上,紧接着车行走着。
我知道,要越过这阻塞的行列,只有放弃大道,找寻一条小路。我下了车沿着大路往前走,看看有没有侧路旁道。以前我认得这一带能抵达目的地的小路,但现在已记不清了。
雨不像刚才那么大,天似乎要放晴。我知道雨一停,奥军的飞机就会来扫射这个行列,那时大家都会完蛋。我沿着大道继续向前走,找到一条通往北面的小路,夹在两块农田之间。我马上跑回去告诉他们改抄小路,越过乡野而行。
我们的三辆救护车依次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后来,看到了一家农舍,我们就把车停在那里。
农舍里没有人,房子又矮又长,屋前的棚子里支着葡萄藤。院子中有口井,三位司机打了些水装进汽车的散热器中。
除了两位女郎(她们不愿下车),我们一行进入了农舍。在地窖中我们找到了一大块干酪、酒和苹果,饱餐了一顿后又出发了。在我们的前边,道路狭窄而泥泞,在我们的后边,其余的车子紧紧尾随其后。
上午,雨停了。我们三次看到飞机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听见轰炸公路的声响。我们一行在小路上一路摸索,走了许多冤枉路,经过屡次打倒车来找寻新路。据估计,我们越走离目的地乌迪内越近。中午时分,艾莫的车子从一条绝路上打倒车时,车身陷入了淤泥中,车轮越打转陷得越深,到最后前轮入土,分速器箱碰到了地上,再也开不动了。补救的方法是先把软泥挖掉,再找些树枝垫进去,以便车轮上的链条不打滑,然后利用人力把车子推上路。我们大家都从车上下来围着车子。那两位上士仔细地看了一下车轮,随即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走。
我跑上去命令他们站住,回去砍树枝。他俩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固执地走上了泥泞的小路。当我再次命令他们站住时,他们反而越走越快了。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手枪套,拔出手枪对准其中一个就是一枪,但没打中。听到枪声,他们拔腿就跑,我再次举枪向他们连射三枪,一个中枪而倒,还有一个则钻过路边的树林篱笆,逃到了我的射程之外。
博内罗要求亲手去结束那个中枪上士的性命,我教给他手枪的使用方法,他朝上士连开两枪,然后把他拖到篱笆边,非常自豪地向我宣告是他打死了那个上士。
我们开始砍树枝,博内罗在车前挖泥土。把车上所有的东西都清理了出来,一切就绪后,艾莫开动了车子,我和博内罗在后面推车,车轮仍然直打转,树枝和泥土四处飞溅,车子还是陷在泥中。它与另两部车子绑好,拖着走试试,丝毫不奏效。又重新试了一遍第一种方法,这一次把那位上士尸体的军装大衣和披肩铺到车轮底下,再在上边垫些树枝,但车子依然没能开动。
我们决定放弃这辆车。艾莫拿了干酪、两瓶酒和披肩,跟着博内罗上了车,两位女郎被安排在车子的后部。我上了皮安尼的车子。我们又出发了。但车子在田间的软泥口没有行驶多久就又被完全困住了,两辆车的车轮都深深地陷入烂泥中。我们只好丢下车子,准备步行往乌迪内进发。
我给两位女郎每人十里拉,让她们向路的那边走,告诉她们在那儿能遇到朋友或亲戚,她们听不懂,但接钱后便上了路,还不时地回头望望我们,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感。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路,这时大伙儿都幻想着那时要能有一辆自行车该多好。一路上,还隐约地听到远方有射击声。博内罗得意洋洋地自诩刚才开枪打死那个上士的壮举,后来他们都宣称自己并非无政府主义者,而是社会主义者。
说话间,我们向左拐了一个弯,上了一座小山,大伙儿都不再说话,大步流星往前赶,努力争取时间。
后来,我们到了一条河边,河水滚滚,桥的中部已被炸断。我们顺着河岸走,找寻可以渡河的中介。岸边除了被雨打湿的枝条和泥泞的土地外,没有任何东西,也见不到一个人,只有一长列被遗弃的卡车和运货马车。
终于找到了一座能渡过河的铁路桥。大家欣喜若狂,上了桥,天空又堆满了乌云,下起了小雨。为了安全起见,大家分开走,细心检查枕木和铁枕上有没有什么拉发线或者埋有炸药的痕迹。一切都正常,我们顺利地过了桥。我回头观看,发现河的上游还有一座桥,正当那时,桥上开过一部黄色的小汽车,车身很快被桥的两边遮住了,但我已看清车上坐着四个人的头上全戴着德军钢盔。我向其他人招了招手,他们紧跟着我爬下去,蹲在铁路堤边。
听说我刚才看到德国军官的汽车从那座桥上经过,他们都感到很惊愕。后来,当他们亲自目睹了德国兵自行车部队经过那座桥的情景后,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大家猜想我们的路是不是被彻底切断了。博内罗要求我给他分析一大堆令我发火的问题,比如,他们为什么没有把桥炸掉?路堤上为什么不设置机关枪?人都躲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出来阻拦敌人?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的职务只是把三部救护车送到波达诺涅,看来这个任务是不可能完成了。现在只求人能安全抵达就算了,也许我连乌迪内都走不到。我开始变得烦躁。
喝了一大口酒后,我头脑冷静了下来。我们沿着铁路轨道走,依稀可见前头就是乌迪内的那座小山。忽然,艾莫命令大家趴下,原来路上又经过一队自行车。其实他们看见了我们,只不过他们已另有目标,并不理会我们。
我们继续顺着铁轨走,再也看不到公路上的情况。有一条运河上边有条被炸毁的短桥,我们凭着桥墩的残留部分爬了过去,听见前头传来响声。
过了运河,我们在车轨上继续前进。前头另有一条火车线,北面是那条我们看见德国自行车队开过去的公路,南面是一条横贯田野的小支路,两边有密密的树木。我们决定朝南走,抄近路走上通塔利亚门托河的大路。
我们刚爬下路堤,便有一颗子弹从密密的矮树丛中射出来,打进淤泥中,我下令撤回去,大家爬回到了铁轨。密林中连续地射出两枪,一枪射中了正在跨铁轨的艾莫,他扑地而倒。我们把他拖到另一边的路堤上,只见他脖颈下部中了一枪,子弹从右眼下穿出来,我正设法堵住这两个窟窿,他死了。我拿了他的证件装入口袋,准备写信通知他家属。
局势对我们很不利,最后我们决定找个最贴近乌迪内的地方避避,等天黑了再溜过去。
后来发现田野的前头有幢农舍。我们分开着走向农舍。院子是用石块铺砌的,里边有一部双轮大车,我们穿过院子走到后边的厨房,可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我让皮安尼继续留在厨房里找点吃的,我自己则顺着石梯到上边的仓房找大家的藏身处。仓房里有半屋干草,屋顶上有两个窗子,一个朝南开着,另一个朝北面开着。这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要是有敌情,便可以躲在干草堆里,或越窗逃走,或利用喂牲口的斜槽滑到楼下。前思后想,我发现意军比德军对我们造成的威胁更大,因为他们会把我们当做德军而打死。躺在仓房里的干草堆上,我回忆起了年轻时许多美好的时光,许多人躺在一起聊天,用气枪打仓房山墙上歇脚的麻雀。北边乌迪内方向又传来了机枪声。我朝下望去,看见皮安尼拿一根长香肠,胁下夹着两瓶酒。
他只身一人走进仓房,我问他博内罗去哪儿了?他说博内罗因害怕被打死就走了,情愿去当俘虏。但皮安尼很信任我,因为不愿意离开我而留下来。我俩各自喝一瓶酒,各自守一个窗口,直至外面天黑下来。天黑就不必再守望了,皮安尼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叫醒他,我们便上路了。
先是碰到了一营德国兵,我们趴在公路边的水沟后面,等他们过去了,才越过公路朝北走。走过乌迪内时没有碰到一个意大利人,没有多久便走进大撤退的行列。
出发前曾想像那晚等待我们的将是死亡,或是在黑暗中被枪打中而狂奔,但什么危险也没发生。我俩跟着大行列整夜赶路,撤退的大部队规模宏大且速度惊人,累得我们精疲边竭。
这时,一个士兵嚷道:“战争已结束,现在人人都在回家。”我和皮安尼都不太相信,总觉得战争还要打下去。当然,我们很渴望战争早日结束,这样,皮安尼就能回家和他的妻子团聚,我也能回去找我的凯瑟琳。
天亮前,我们赶到了塔利亚门托河的河岸边,千军万马都期待着渡桥。下起了雨,我们夹在人群中向对岸挪步,行速很缓慢,大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过桥。
我们快过去了,桥的那一头两边站着几个军官和宪兵,打着手电筒照每一个人的脸。只见有个军官指指队伍中的一个人,随即宪兵过去把那人从队伍里拖了出来。就这样,接连抓了好几个人。
当我行经那排军官跟着时,我发觉有一两个军官正盯着我。其中一个指了指我,向身旁的宪兵嘀咕了几声。那个宪兵就向我跑来。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紧接着,又有一个宪兵朝我冲过来。我正欲伸手去解手枪,他从身后抓住我,并把我的手臂朝上扭,第一个宪兵狠狠抓住了我的脖子,我奋力抵抗。只听一声“再反抗就开枪”,我被押到了后边。
后边站有四名军官,他们面前站着一位受审者,有一大群挂着卡宾枪的宪兵在旁边看守着。他们自称是意大利战场宪兵。审问者威风凛凛,掌握着受审者的生死权。
他们正在审问一个中校,问他为什么不跟他的团在一起?最后认为他擅离部队,马上实行枪决。紧接着,他们又判了一个与部队失散的军官为死刑。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凡是他们问过话的都被枪决了。
我不能坐以待毙。瞧瞧宪兵们,他们正在打量新抓来的。我趁机拨开左右两人,低着头往河边直跑。一着急,脚下一绊,一头扎进了刺骨的河水中。虽然感觉到河里的急流在卷着我,但我竭力不使自己露出水面。当我第一次冒出水面吸气时,他们朝我开了一枪,但没打中,我又迅速地躲了下去。等我第二次冒出水面时,已听不到枪声,我抓住了河面上漂浮的一块木头,由它把我顺流漂去,我找不岸的方向。
河水湍急,我不知道在河上究竟漂流了多久。我抱着沉重的木头,身子浸在冰冷的水中,只盼着会漂到岸边去。
天开始亮时,我看见了岸边的灌木丛。前头有一座矮树丛生的小岛。我不能脱下鞋子和衣服游向岸,因为我知道上岸后我还有徒步,没有鞋会寸步难行的。
顺着木头漂,渐渐地,我看见河岸在向我靠近,但很快地,岸转到了我的身后,我才发觉我到了一个漩涡中。我一手抓住木头,抽出一条胳膊来划水,再用脚踩水,但无济于事。我仍在原地回旋。我担心这样可能会被掩死,于是拼命划水,死命挣扎,终于出了漩涡,靠近了河岸。我抓住岸上的柳枝,爬进树丛。那时天已半亮。四处不见一个人影。我平躺在岸边休息了一会儿。
第十二章
我顺着河岸走,到了一条通河道的水沟。我倒掉靴子里的水,脱下衣裤拧干后穿上。穿上衣之前,我把袖管上的肩章割下来,把它和被河水浸湿的三千多里拉放进里边口袋。
活络活络筋骨后,我开始顺着运河的河岸走。已是大白天,我走上一条公路,一拐一拐地往前走,有一支部队从我身边经过,但没有理睬我。
我顺着公路继续走,徒步穿越了威尼斯平原,最后来到沼泽地边一条通往里雅斯德的铁路干线。铁轨过去不远处有一个招呼站,看得见有士兵在防守。铁轨那一端的桥上也有一名守卫。刚才我在北边乡野上走时看见过有一列火车在这条线上走。我相信肯定还会有火车来。我趴在路堤上,一边避开守卫的视线,一边等待着火车的到来。正当我快绝望的时候,一列火车缓缓而来。等到司机过去了,我站起来。几节封闭的货车厢过后是一节没有遮盖的,车身很低的车厢。我纵身一跃,攀了上去。车厢上罩着帆布用绳子绑着,我用刀子割断绳子钻了进去,脑门碰到了一件东西出了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门大炮。迅速地清理了一下伤口,意识到此地不能久留,我要在列车到美斯特列之前下车,因为到时一定会有人来接应大炮。
我躺在僵硬的车板上,人又湿又冷又饿。我想到了那曾做过手术的膝盖,由衷地感谢瓦伦蒂尼的高超手术,是他让我重新站起来,凭靠它我才避开了许多死亡关头。
我的肚子非常饿,我开始思想,开始回忆,开始我大片大片的内心独白。
我想起了凯瑟琳,感受着与她躺在一起的感觉。但我知道,我所爱的人现在不可能在车里,越想越觉得人要发疯,因为现在我没有再见到她的把握。
回想着几天来的大撤退经历,觉得任何的义务责任荣誉都与我无关了,这已经不是我的战争。我已下定决心洗手不干了,他们还想继续干的活我不反对,只祝愿他们万事如意。现在我只盼望车早点开到美斯特列,可以吃点东西停止思想。
皮安尼会告诉别人我已被枪毙;枪毙我的人因没拿到我的证件,会说我已被淹死;美国方面会猜想我因受伤或其他原因已死亡。
我快饿疯了,想到了饭堂里的教士,想起了雷那蒂。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到他们,因为我已宣告这一方面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我的基督,我的上帝啊,我不要思想,我只想吃喝,同凯瑟琳睡觉。我想好好地吃一顿,然后带上凯瑟琳,去一个我们俩都喜欢的地方。
在天亮以前,火车一减速,我就在米兰车站跳了下来,跨过轨道,穿过一些建筑物,来到了街上。一个酒店已经开业了,我进去要了咖啡。我嗅到了早晨湿润了尘土气息,老板站在柜台后面,有两位士兵坐在桌旁。我站在柜台边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片面包,加了奶的咖啡呈灰色,我用面包去蘸上面的牛奶。老板问我:
“要一杯葡萄酒吗?”
“谢谢,不要了。”
“免费的。”他说着倒了一小杯推到我面前。“前线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他们喝醉了。”他说。指了指两个士兵。我想他说的对,他们看上去醉醺醺的。
“说一说,前线究竟怎样?”他问。
“我也不知道。”
“我看见你翻墙过来的,你刚下火车。”
“打了个大败仗。”
“我看报了,到底怎样了,结束了吗?”
“我想还没结束。”
他从一个矮瓶子里又倒了杯葡萄酒。
“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会帮助你的。”
“我没事儿。”
“如果你有麻烦,就留在我这儿。”
“我藏在哪儿?”
“藏在房子里,许多人都藏在这儿。谁遇到了麻烦都可以留在这儿。”
“许多人都遇到麻烦了吗?”
“每个人的麻烦都不同。你是南美人吗?”
“不是。”
“会说西班牙话吗?”
“会一点儿。”
他擦干净了吧台。
“现在离开这个国家可不容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我也不打算离开。”
“你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你会看出我的为人。”
“上午我得出去一下。不过我会记住你的地址,并返回来的。”
他摇摇头:“你说话的架势表明你不会回来了。我想你可能确实遇上麻烦了。”
“我可没遇上麻烦。不过能有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我很高兴。”
我拿出十里拉的钞票,付咖啡的钱。
“和我一起喝一杯葡萄酒。”他对我说。
“没必要。”
“喝一杯。”
他倒了两杯。
“记住,”他说:“回到这里来,别让人把你骗了,到这儿你会很安全。”
“我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
“是的。”
他是认真的。“那么我给你提个醒。别穿那件大衣出去。”
“为什么?”
“从袖子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肩章被撕去了。衣料的颜色不一样。”
我什么话也没说。
“假如你没有证件我会给你证件的。”
“什么证件?”
“准假证。”
“我不需要证件,我有证件。”
“好吧。”他说:“假如你需要,我会搞到你想要的那种。”
“这样的证件要多少钱?”
“得看是什么证件,价格很公道。”
“现在我不需要。”
他耸耸肩膀。
“我一切正常。”我说。
我出门的时候,他说:“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忘不了。”
“希望再见到你。”他说。
“再见。”我说。
在外面,我尽量远离有军警的车站,在一个小公园边上找到了一辆出租马车,我把医院的地址给了车夫。到了医院,我去了门房的小屋,他的妻子拥抱了我。他和我握握手。
“你回来了,平安无事。”
“是的。”
“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
“你好吗,中尉先生?你怎么样?”他妻子问。
“很好。”
“你难道不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吗?”
“谢谢,不吃了。告诉我巴克莱小姐现在在医院吗?”
“巴克莱小姐?”
“英国护士。”
“他的女朋友。”他妻子拍拍我的胳膊笑了。
“不在。”门房说:“她出门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你确定吗?我是指那个高个子金头发的英国小姐。”
“我知道,她去斯坦莎了。”
“什么时候走的?”
“两天前与其他英国小姐们一起走的。”
“天哪。”我说,“希望你帮帮我,别告诉任何人说你看见我了,这至关重要。”
“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他说,“我不要钱。”
“中尉先生,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他妻子问。
“就这些。”我说。
“我们守口如瓶。”门房说,“需要我们帮助就尽管说。”
“好的。”我说,“再见,我会再来找你们的。”
他们站在门口,看着我上了车。
我上了马车,把西蒙的地址给了车夫。西蒙是我的熟人,他研究声乐。
西蒙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玛进塔门。我去看他时,他还躺在床上睡意朦胧呢。
“亨利,你怎么起这么早啊。”他说。
“我坐早车进城的。”
“撤退是怎么回事?你当时在前线吗?你抽烟吗?在桌上的盒子里。”这是个很大的房间,床靠在一侧墙边,钢琴在房间的另一侧,那儿还有一个梳妆台和一张桌子。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西蒙靠在枕头上斜躺着,开始抽烟。
“西蒙,我倒霉了。”我说。
“我也是。”他说:“我总是倒霉,你不抽支烟吗?”
“不抽。”我说,“去瑞士的手续怎么办?”
“你要去瑞士?意大利人不会让离开的。”
“我知道,他们会把我怎样?”
“他们会拘捕你。”
“我知道。有什么办法吗?”
“没什么。很简单,你哪里都可以去。只是要打个报告或做点什么。为什么问这些?你在躲避警察吗?”
“还没那么严重。”
“不想说就不必告诉我,不过听一听一定很有趣。这里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在这儿彻底失败了。”
“我很抱歉。”
“噢,是的,我很不顺利。我唱得很不错,想再试试。”
“很想给你捧场。”
“太客气了,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对吗?”
“我不知道。”
“不想说就不说,你是怎么从血腥的战场上下来的?”
“我想我是彻底离开战场了。”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悟性很好。我怎么帮你呢?”
“你太忙了。”
“没什么,亲爱的享利。没什么了不起的,能帮帮你我会很高兴的。”
“你个头和我差不多,能不能出去帮我买一件普通的大衣?我的衣服都放在罗马了。”
“你真住在那儿吗?真的吗?那是个肮脏的地方,你怎么会住在那里呢?”
“我想成为一名建筑师。”
“那可不是学建筑的地方,别买衣服了。想要什么衣服我都可以给你。我会把你打扮得漂漂漂亮亮的,去那间化妆室,里面有个壁橱,想要哪件就拿哪件。亲爱的,别去买衣服了。”
“西蒙,我确实想买衣服。”
“亲爱的伙计,对我来说让你挑一件衣服比我出去买更方便,你有通行证吗?你如果没有通行证就哪儿也去不成?”
“是的,我的通行证还在。”
“那就装扮起来,亲爱的伙计,去老希尔维细亚吧。”
“没那么简单,我得先去斯坦莎。”
“太好了,老伙计。你可以划船去,我要不是想唱歌,也会和你一起去的,我会去的。”
他躺到床上,又抽了一支烟。
我看看窗外,“我得把马车打发走。”
“一会儿回来,我们一起吃早餐,亲爱的伙计。”他钻出被窝,站直深呼吸,活动活动腰肢。我下楼付了车费。
穿上普通衣服后我感到很不舒服。穿军装的时间很长了,实在喜欢穿自己衣服的感觉,裤子穿着很不合适。我买了一张去斯担莎的票,还买了顶新帽子,我戴不了西蒙的帽子,不过他的衣服我穿着很合适。衣服上有浓浓的烟味,我坐在车厢里,戴着新帽子,穿着旧衣服,眼睛望着窗外,感到自己就像湿漉漉的伦巴底州一样伤感。车厢里的人都不怎么看我,他们回避我的目光,他们看不起像我这样年龄的没有参军的人,我没有受到侮辱的感觉。过去,我也是这样看不起年轻的平民,所以当了兵。他们很快下了车,我很高兴已剩下自己,买了份报纸却没读,因为我不想知道战争的情况。我想忘掉战争。我感到格外的孤独,火车终于到了斯坦莎。
在车站我希望有旅馆的接待员,却一个也没有。旅游季节已过,这里没有一个接站的。我提着手提箱下了火车,那是西蒙的提箱,很轻。除了两件衬衣,它几乎是空的。火车开走了,我站在车站的房檐下躲雨。我向一个人打听哪些旅馆还开业。巴伦美大旅馆还在营业,有些小旅馆全年营业。我提着手提箱向巴伦美大旅馆进发,很高兴遇到了一辆四轮马车。
我要了一个好房间。宽敞明亮,看得见马奏列湖。湖面上浓云密布,但阳光下它一定非常美丽。我告诉他们我在等我的妻子。房间里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盖着缎子的被罩。旅馆非常豪华。我走过长长的大厅,踏着宽阔的楼梯来到楼下,经过许多房间到了酒吧。我认识酒吧老板,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吃着腌制的杏干和土豆片。
“你没穿军装,到这里做什么?”老板问我。
“我休假了,康复假。”
“这里没有一个人,不知他们为什么还开业。”
“你钓鱼了吗?”
“我钓到了一些特别棒的。这样的季节拉动渔线,一定会钓到好鱼。”
“你收到我寄给你的烟叶了吗?”
“收到了。你没接到我寄给你的卡片?”
我笑了。我压根儿就没搞到烟叶。他想要的是美国的特种烟叶,但我亲戚不会再给我寄或被扣在哪里了,反正没有寄来。
“我得想办法给你搞一些。”我说,“告诉我,你看以城里有两上英国女孩吗?她们前天来的。”
“没住在旅馆里。”
“她们是护士。”
“我看到过两名护士。等一下,我会搞清楚她们在哪儿的。”
“其中的一个是我妻子。”我说,“我到这儿来见她。”
“另一位是我的妻子。”
“我不是开玩笑。”
“别介意我愚蠢的笑话。”他说,“没搞清楚。”他走了,去了很长时间。我一边品尝食品,一边看着酒吧后边镜子里自己穿着便装的样子。酒吧老板回来了。“她们住在车站旁的旅馆中。”他说。
“能不能来点三明治?”
“我打电话要一些。你知道这里什么也没有,这个季节没有旅客。”
“真的没人?”
“是的,几乎没人。”
三明治到了。我吃了三片,酒吧老板向我提问。
“别谈论战争。”我对他说。战争离我很远了。也许就没有战争,这里就没有战争。接着我意识到对于我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我没有战争已真正结束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逃学的小男孩,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在想像:学校正发生什么事呢?
凯瑟琳和海伦-弗格逊正在吃晚饭时,我到了她们住的旅馆。站在大厅的入口我就看到她们坐在桌旁。我看不见凯瑟琳的脸,但可以看见她头发的轮廊,她的面颊,她可爱的脖子,肩膀。弗格逊正在说话,我进去时她停住了。
“上帝。”她叫道。
“你好。”我说。
“怎么会是你呢?”凯瑟琳说,她的脸兴奋得发光,高兴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亲吻她,她脸红了。
我在桌旁坐下。
“你看上去不错。”弗格逊说,“在这里做什么?吃饭了吗?”
“没有。”女招待进来了,我让她拿一个盘子给我。凯瑟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中充满了欢乐。
“你为什么穿便装。”弗格逊问。
“我成了内阁大臣。”
“你一定是惹麻烦了。”
“弗格,高兴点。”
“看见你我没法高兴。我知道你给这个女孩添了什么麻烦,看见你我就生气。”
凯瑟琳对我笑笑,用桌子下的脚碰了我一下。
“没人给我找麻烦,弗格。我自己惹的麻烦。”
“我受不了他。”弗格逊说,“他除了会用那一套鬼鬼祟祟的意大利把戏毁坏你以外,什么也不会做,美国人比意大利人更坏。”
“苏格兰人都品格高尚。”凯瑟琳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的意大利诡计。”
“我鬼鬼祟祟吗,弗格?”
“是的,你比鬼鬼祟祟更坏,你像一条毒蛇,一条穿着意大利军装的毒蛇,脖子上挂着斗篷。”
“我现在没穿意大利军装。”
“那正是你鬼鬼祟祟的另一个例子。整个夏天你都沉醉在风流韵事里,让这个女孩怀了孩子,现在我想你准备溜走了。”
我对凯瑟琳笑笑,她也对我笑笑。
“我们俩都想溜走了。”她说。
“你们俩都有个德性。”弗格逊说,“凯瑟琳-巴克莱,我替你感到羞耻。你不知什么是羞耻,什么是荣誉。你跟他一样见不得人。”
“别说了,弗格,”凯瑟琳说着拍拍她的手。“别责备我了,你知道我们彼此倾心。”
“把你的手拿走。”弗格逊说,她的脸红了。“要是你懂得羞耻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天知道你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了。你把它当做笑话,不停地笑啊笑的,因为骗你上当的人来了。你不知羞耻,你感觉迟钝。”她开始笑了。凯瑟琳走过来搂住了她,她站在那里安慰弗格逊的时候,我没看出她体形有什么变化。
“我无所谓。”弗格逊抽泣着,“我感到糟透了。”
“好了,好了。弗格。”凯瑟琳安慰她:“我会感到羞耻的。别哭了,弗格,别难过了,老弗格。”
“我没哭。”弗格逊抽泣着。“我不难过,只是为你遇上的倒霉事儿感到痛苦。”她看看我,“我恨你。”又说:“她没法让我不恨你,你这个肮脏的,见不得人的意大利美国人。”她把眼睛,鼻子都哭红了。
凯瑟琳又对我笑笑。
“别把胳膊放在我脖子上的时候,对着他笑。”
“弗格,你有点不讲道理。”
“我知道,”弗格逊还在抽泣。“你不必介意,你们俩都不必。我很担心,我不理性,我知道。我希望你们两个幸福。”
“我很幸福。”凯瑟琳说:“他们许多人都有妻子。”
“我们会结婚的,”凯瑟琳说,“如果那样你会高兴的话。”
“不是为了我高兴,你应该期望结婚。”
“我们一直很忙。”
“我知道,忙于有孩子。”我以为她又会哭了,但她显得很痛苦却没有哭。“我想今晚你一定要和他一起走。”
“是的。”凯瑟琳说:“如果他要我去的话。”
“那我怎么办?”
“你害怕自己待在这儿吗?”
“是的,害怕。”
“那我就留下来陪你。”
“不用了,跟他走吧,跟他一起走开吧。看见你们俩我就难过。”
“我们最好吃完晚饭。”
“不,快走吧。”
“弗格,理智点。”
“我说走开,你们俩都走。”
“那我们走吧。”我说。很烦弗格。
“你当然想走了,你让我一个人吃晚饭。我就想来看看意大利的湖泊,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她又开始抽泣,抬头看看凯瑟琳,咳嗽起来。
“我们吃过晚饭再走。”凯瑟琳说,“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来,我就陪你。我不想让你感到孤独,弗格。”
“不,不,我希望你走,希望你走。”她擦擦眼睛。“我太不理智了,别介意。”
女招待被弗格逊的哭泣搞得不知所措。现在,她送下一道菜时看见事情缓和了,也松了一口气。
第十三章
那天晚上,旅馆外面的雨不停地下着,房间里却明亮,温馨。熄灯后感受着床的柔软、舒适,我们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兴奋。我们不再孤独了,夜里醒来很高兴看到另一个人睡在那里,不必离去。其余的一切都不真实了,只有又相聚了才是真实的。我们感到累了就睡觉,一个醒来了,另一个也醒了,所以都不感到孤独。一个男人总是希望独处,女孩也希望独处,他们相爱时,会因为彼此希望独处的愿望而嫉妒彼此,而我们俩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能够享受各自的独立,我们的独立相互交融,不同凡响。这种感觉我只体验到一次。当我与许多女孩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很孤独,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孤独感是无与伦比的。但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从不孤独,从不害怕。我体会到黑夜与白天决然不同,一切都不相同,夜里发生的事情没法在白天加以解释。因为在白天这些事从来就不存在。对于孤独的人来说,夜晚是最可怕的时光,假如他们开始感受到了孤独。但是对凯瑟琳来说,夜晚与白天没什么差别,甚至夜晚比白天更加美妙。
早晨起来,凯瑟琳还在睡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雨停了,我下床,走到窗前。下面是一个花园,光秃秃的却整洁秀美,石子路,绿树,湖泊,围墙。阳光下的湖泊和湖泊外的山岭。我看了一会儿,回头看见凯瑟琳已经醒了,她正盯着我看。
“亲爱的,你好吗?”她说:“多好的天啊!”
“你感觉好吗?”
“好极了,我们渡过了美妙的一夜。”
“吃早饭吗?”
我们在床上吃了早饭。十一月的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
“你想要看报纸吗?在医院的时候,你总想看报纸。”
“不,”我说,“现在我不看报纸了。”
“情况那么糟,你都不想读了?”
“我不想读了。”
“我希望要是当时和你在一起就好了,那样我就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了。”
“要是我摆脱不了,我会告诉你的。”
“你没穿军装,他们抓你,会不会把你投入监狱呢?”
“他们会毙了我。”
“那么我们不能住在这里,我们要离开这个国家。”
“我也这样想。”
“亲爱的,我们要离开,你不能冒险。告诉我你怎么到米兰的?”
“我坐火车去的,那时我穿着军装。”
“那样不危险吗?”
“不太危险,我有一张旧通行证,改了日期的。”
“亲爱的,在这里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捕。我不想那样,要是他们把你抓走了,我们怎么办?”
“别想这些了,我都想累了。”
“他们来抓你时,你怎么办?”
“向他们开枪。”
“看你,多笨。在离开这里以前,我不让你离开旅馆。”
“我们能去哪儿?”
“亲爱的,别那样。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想一想可以去的地方。”
“瑞士就在湖那边,我们可以去那儿。”
“那一定很美。”
外面又阴天了,湖面黑沉沉的。
“我希望我们别总像罪犯一样生活。”我说。
“亲爱的,别难过。你不会总像罪犯一样生活的,永远不会像罪犯一样生活,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罪犯,从部队逃跑了。”
“亲爱的,清醒一点。那不是临阵脱逃,再说那是意大利军队。”
我笑了。“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上床吧,在床上我就感觉很好。”
一会儿,凯瑟琳又问我:“你没有感觉自己像个罪犯,对吧?”
“是的,”我说,“和你在一起就没有那种感觉。”
“你真是个坏男孩。”她说,“不过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亲爱的,我没有早孕反应,多好啊。”
“太好了。”
“你不明白自己娶了个多好的妻子。但我不在乎,我会把你带到他们无法抓捕你的地方,那样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让我们去那里吧。”
“亲爱的,我们会去的。只要你愿意,无论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我都愿意。”
“我们什么也不想了。”
“好吧。”
凯瑟琳沿着湖边去小旅店看弗格逊了。我坐在酒吧里看报纸。酒吧的皮椅子很舒服,我坐在里面读报,等着老板的到来。
“格尔弗伯爵向你问好。”酒吧老板一进来就说。
“谁?”
“格尔弗伯爵。还记得你从前在这里遇到的一个老头吗?”
“他也在这儿。”
“是的,他和他的侄女在这儿。我告诉他你在这儿,他想和你玩台球。”
“他现在哪儿?”
“在散步。”
“他怎么样?”
“比任时候都年轻,昨天晚饭前他喝了三杯鸡尾酒。”
“他台球打得怎么样?”
“非常好。他赢了我。当我告诉他你在这儿他非常高兴,这儿没人陪他打球。”
格尔弗伯爵已经九十四岁了。他和梅特涅是同一时代的人,有着雪白的头发和胡须,举止优雅。他曾经作为外交官出使奥地利。他的生日宴会是米兰社交界的盛事,他能活一百岁。他台球的熟练程度与他九十四岁的高龄形成对照,我以前也是在斯坦莎不是旅游旺季的时候遇到了他。我们边打台球边喝香槟,这个习惯真棒。他在一百点的比赛中让我十五点,结果还是击败了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在这儿?”
“我忘了。”
“还有谁在这儿。”
“没你认识的了,这儿一共有六个人。”
“你现在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出去钓鱼吗?”
“可以出去一个小时。”
“走吧,带上渔线。”
酒吧老板穿上大衣,我们一起出去了。到湖边上了船我划桨,他坐在船尾钓鱼。我们沿着湖岸划,酒吧老板手里拉着渔钱,偶尔急速地收线。从湖上看,斯坦莎显得很荒凉,一排排的树木光秃秃的,空荡荡的旅馆和门窗紧闭的别墅,我划到美人岛靠近了岸边,那儿的水非常深,你可以看见岩石在清澈的水中伸展下去。太阳躲在乌云后边,湖水又暗又平滑,冰凉彻骨,尽管可以看见离水面很近的鱼吐出的泡泡,不过我们没有过去。
我把船划向相反的方向,那儿有船只,船上的人正在撒网。
“我们喝点什么吗?”
“好吧。”
我把船靠拢了石码头,酒吧老板收了线,把它们卷起来放到船里。我跳上岸系好了船,走进一家小咖啡馆,坐在一张木桌子旁。
“你划累了吗?”
“不累。”
“我划回去。”他说。
“你喜欢划船。”
“要是你来钓鱼,也许运气会好些。”
“好吧。”
“说说战争进行得怎么样?”
“糟透了。”
“我不去参战。我年龄大了就像格尔弗伯爵。”
“也许你不得不去。”
“明年他们就该召我们这帮人了,但我不去。”
“那你怎么办?”
“离开这个国家。我曾在阿比西尼参加过战斗。你为什么参战?”
“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傻瓜。”
“再喝点?”
“好的。”
酒吧老板划船回去,我手里拿着渔线,看着十一月的深暗的湖水和岸上萧条的景象。我突然感到鱼咬钩了,渔线突然绷紧了,向后拉动。我拉紧了渔线,并且可以感受到鲟鱼活生生的挣扎,渔线突然又松了,我让它跑了。
“能感觉到是条大鱼吗?”
“很大。”
“有一次我一个人出去钓鱼时,曾用牙咬住渔线,咬钩的大鱼差点没把我的牙拽掉。”
“最好的办法是把线缠在你脚上,”我说:“你既可以感受它,又不至于被拉掉牙齿。”
我把手放到水里,水非常凉。我们几乎到了旅馆的对面。
“我得回去了。“酒吧老板说:”在那儿准备十一点的鸡尾酒。”
“好吧。”
我收了线卷起来。酒吧老板把小船放到一个倾斜的石头墙上,用铁链把它锁上。
“你什么时候想用船,我就给你钥匙。”他说。
“谢谢。”
我们回到旅馆,进了酒吧。我不想在上午喝东西,就回到了房间,女招待刚整理好房间,凯瑟琳还没回来。我躺在床上,希望自己什么也别想。
凯瑟琳回来了,我感到一切都好了。弗格逊在楼下,凯瑟琳说她来吃午饭。
“我知道你不介意。”凯瑟琳说。
“我介意。”我说。
“亲爱的,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无事可做。你只在意我,而我却走了。”
“是的。”
“亲爱的,对不起。我知道如果突然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了,是非常可怕的。”
“以前,我整天忙忙碌碌。”我说:“现在如果不和你在一起,我感到自己在世界上一无所有。”
“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只走了两个小时。你什么事也没做吗?”
“我和酒吧老板去钓鱼了。”
“没意思吗?”
“是的。”
“我不在的时候别想我。”
“我在前线的时候是这样做的,但那时有事可做。”
“奥赛罗丢了职业。”她笑我。
“奥赛罗是个黑鬼。”我说:“我可不嫉炉。现在除了爱你,我什么别的心思也没有。”
“你听话些,对弗格逊好一点,好吗?”
“她要是不骂我,我一直对她很好。”
“对她好点,想一想我们拥有有的,而她什么也没有。”
“我认为她并不想拥有我们有的。”
“亲爱的,你很聪明,但你不理解她。”
“我会对她好的。”
“我知道你会的,你真可爱。”
“她不会吃过午饭还不走吧,会吗?”
“是的,我想办法让她走。”
“然后我们就回房间。”
“当然,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我们下楼和弗格逊一起吃午饭。弗格逊被旅馆的气派和餐厅的豪华惊呆了,午餐我们吃得很惬意,喝了一些葡萄酒。格尔弗伯爵走进餐厅向我们致意,他那有点像我祖母的侄女陪着他。我对凯瑟琳和弗格逊讲了他的事,弗格逊感到很吃惊,葡萄酒很可口,我们几个喝得很尽兴,凯瑟琳别提多高兴了。弗格逊也喜笑颜开,我自己也心满意足。午饭后弗格逊回旅店了。她说她饭后想躺一会儿。
傍晚有人敲门。
“谁呀?”
“格尔弗伯爵想知道你是否想跟他打台球。”
“亲爱的,你想去吗?”凯瑟琳小声问我。
“我最好去。”看看表是四点十分,我大声回答:“告诉格尔弗伯爵我五点钟到台球厅。”
差一刻五点时,我亲吻了凯瑟琳。对她说了声再见就到浴室洗漱,着装去了。打上领带,看看镜子中着便装的我,感到很陌生。我得再买些衬衣和袜子。
“你要去很久吗?”凯瑟琳问。她在床上显得格外妩媚。“把梳子递给我好吗?”
我着着她梳头。天已经黑了,床头灯照到她的头发、脖子和肩头。我走过去亲吻她,抓住她拿着梳子的手,她的头倒到枕头上,我亲吻着她的脖子和肩膀。我是如此爱她,几乎快晕倒了。
“我不想走了。”
“我也不想让你走了。”
“那我就不走了。”
“不,走吧。你不过就走一会儿,而且很快就会回来。”
“我们在房间里吃晚饭。”
“快去吧,快点回来。”
我在台球厅找到格尔弗伯爵,他正在试杆。从台球桌上方照下来的灯光使他显得那么透明,易碎。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两瓶香槟酒。格尔弗伯爵见我走来,直起腰迎接我。他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说:“你在这里真是太让人高兴了,感谢你来陪我打球。”
“也谢谢你邀请我。”
“你康复了吗?他们说你受伤了。我希望你恢复了。”
“我好了。你一向好吗?”
“噢,我一直很好,不过我老了,现在能感到岁月不饶人了。”
“我不相信。”
“是这样。你想得到证明吗?我更爱说意大利语了。我想克服一下,但发现一累了就很想说,所以我想我一定是老了。”
“我们可以说意大利语,我也有点累了。”
“噢,要是你累了,说英语会更轻松。”
“美语。”
“对,美语。你一定要说美语,那是一种令人快乐的语言。”
“我几乎见不到美国人。”
“你一定很想念他们。一个人总会想念祖国的人,特别是祖国的女人,我有那个体验。你想打球吗?你现在累吗?”
“我不累,只是说笑话。你怎么让我?”
“你最近常打球?”
“没打过。”
“你打得很好,一百点让十点。”
“你太抬举我了。”
“十五点怎么样?”
“很好,不过你又要赢了。”
“我们压赌吗?你总是喜欢压赌。”
“最好我们压赌。”
“好,我给你十八点,每点一法郎。”
他打得非常出色,即使他让了我十五点。打到五十点时我只领先四点,格尔弗伯爵按了按墙上的按铃,把酒吧老板叫来了。
“请开一瓶香槟酒。”他说,又转向我“我们来点刺激的。”葡萄酒清凉爽口,酒香绵长。
“我们说意大利语好吗?你介意吗?现在我累了。”
我们继续打球,两杆中间喝葡萄酒。用意大利语交谈我们说的不多,注意力集中在游戏上。格尔弗伯爵打了一百点,而我加上他让我的才九十四点。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现在我们喝另一瓶,你跟我讲讲战争。“他等着我坐下。
“什么都讲吗?”我问。
“你不想讲战争?好,你在读什么?”
“什么也没读。”我说。“我担心我很乏味。”
“没关系,不过你应该读书。”
“战争年代有什么作品?”
“有个叫巴比塞的法国人写了本书叫《火线》,还有一本书叫《伯列特林先生看穿了》。”
“他看不穿。”
“什么?”
“他看不穿。那些书在医院里有读者。”
“那么你读过了?”
“读过,书写得不好。”
“我认为伯列特林先生代表了英国中产阶级的灵魂。”
“我不懂灵魂。”
“可怜的孩子。我们都不懂灵魂的事儿,你信教吗?”
“晚上信。”
格尔弗伯爵笑了,用手指转着玻璃杯。“我以为我老了就会更虔诚,没想到我还是没有。真遗憾!”
“你期望死后的生活吗?”我一问出口就后悔自己提到了死亡,但他并不介意。
“得看如今生活得怎么样。要是这辈子过得愉快,我就想长命不死。”他笑着:“我确实就是长命不死的。”
我们坐在深深的皮椅子中,冰镇的香槟酒放在我们中间。
“如果你活到像我一样的年龄,就会发现许多事很奇怪。”
“你似乎永远也不显老。”
“身体却老了。有时,我担心自己会像弄折一支粉笔一样,弄掉自己的手指。精神却不会老,也没变得更聪明。”
“你充满智慧。”
“不,那是大错特错了。长者的智慧,年长不会使人更智慧,只是更小心谨慎了。”
“也许那就是智慧。”
“那也是种毫无吸引力的智慧。你最珍爱的是什么?”
“我爱的人。”
“我也一样,那与智慧无关。你珍爱生命吗?”
“是的。”
“我也是。因为生命是我真正拥有的,我也在乎做生日聚会。”他笑了:“你也许比我更有智慧,因为你不举办生日聚会。”
我们都喝了酒。
“你到底怎么看战争?”我问。
“我觉得战争是件愚蠢的事。”
“哪个国家会胜利?”
“意大利。”
“为什么?”
“意大利是个年轻的国家。”
“年轻的国家常常赢得战争吗?”
“他们更合时宜。”
“然后会怎样?”
“也变成衰老的国家。”
“你说你不是智者。”
“亲爱的,那不是智慧,是大儒哲学。”
“对我来说,它很有启迪。”
“那不奇怪,我会找一些恰恰相反的例子来证明。不过那也不坏,我们还有香槟酒吗?”
“快没了。”
“我们再喝一点儿吗?那我必须换件衣服。”
“也许现在不必了。”
“你确定现在不要了吗?”
“是的。”他站了起来。
“我祝愿你幸运,快乐,健康。”
“谢谢,我祝愿你长命百岁。”
“谢谢,我已经是了。假如我死了,我希望你为我真诚地祈祷,我已经请我的一些朋友为我祈祷了。我曾经期望自己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我没有。”我感到他笑得很凄凉,不过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那么大年纪了,脸上满是皱纹,笑的时候那么多线条都在动,以至于笑容渐渐地失踪了。
“我或许会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的。”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祈祷的。”
“我一直期望自己变成一个虔诚的信徒,我的亲人死时都是,但我现在还没有变成。”
“还太早了。”
“也许是太晚了。也许我会活得比我的宗教感更长久。”
“我只有在晚上才虔诚。”
“那么,你也会沉醉在爱情中的。别忘了,那也是一种宗教感。”
“你那么认为吗?”
“当然。”他向桌子方向走了一步。“和你打球很开心。”
“对我来说也很愉快。”
“我们一起上楼去。”
第十四章
那天晚上有风暴。我醒来时,听到雨水冲击窗格子的声音,是从开着的窗户那儿传来的。有人敲门,我轻轻地向门口走去,不想却惊醒凯瑟琳。是酒吧老板,他穿着大衣,手里拿着湿帽子。
“中尉,我有事要告诉你。“
“出什么事了?”
“非常严重。”
我四周看了看,房间里很暗,雨水从窗户流到了地板上。“进来吧。”说着,我拉着他的胳膊进了浴室。关上门,开了灯。我坐在浴缸边上。
“怎么了,埃米诺?你有麻烦了吗?”
“不是我,是你,中尉。”
“是吗?”
“他们早上要来逮捕你。”
“真的?”
“我来告诉你。我到城里去了,听见他们在一个咖啡馆里谈论这事儿。”
“我知道了。”
他站在那里,穿着湿大衣,拿着湿帽子,什么也没说。
“他们为什么要逮捕我?”
“与战争有关。”
“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知道,以前来这儿的时候你是个军官,而现在到这儿不穿军装了,这个大撤退后他们到处抓人。”
我想了一会儿。
“他们什么时候来抓我。”
“早上,我不知道确切时间。”
“你认为该怎么办?”
他把帽子挂在挂毛巾的钩上,湿帽子太重了,落到了地板上。
“假如你无所畏惧逮捕也不可怕,但被逮捕总是不好,特别是现在。“
“我不想被逮捕。”
“那么去瑞士吧。”
“怎么去呢?”
“划我的船去。”
“外面有暴风雨。”我说。
“现在已经过去了。天气很差,不过你会平安无事的。”
“我们什么时候走?”
“马上走,他们可能早早就来逮捕你。”
“那我们的箱子怎么办?”
“收拾好,让你夫人穿好衣服。我来提箱子。”
“你待在哪里?”
“就在这儿等着,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在大厅里。”
我开了浴室的门出来,又关上了门,来到卧室里。凯瑟琳已经醒了。
“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凯,没事,“我说,“马上穿好衣服,去瑞士好吗?”
“你去吗?”
“不去,”我说:“我想上床。”
“到底怎么回事?”
“酒吧老板说他们明天早上要来逮捕我。”
“酒吧老板疯了吗?”
“没有。”
“那么,亲爱的,快点,我们穿好衣服出发吧。”她坐在床边很困。“酒吧老板在浴室里吗?”
“是的。”
“那我就不洗了。亲爱的,别看我,一会儿就穿好了。”
她脱掉睡袍时,我看到了她白色的后背,然后我就把眼睛转开了,因为她这样要求我。因为怀孕她有点显怀了,所以不想让我看。我边穿衣服,边听外面的雨声,我没有多少东西可以装到箱子里。
“凯,我的箱子里很空,需要把你的东西放进一些吗?”
“我快装好了。”她说,“亲爱的,我真蠢。不过酒吧老板为什么要待在浴室里?”
“嘘——他等着帮我们提箱子。”
“他太好了。”
“他是个老朋友。”我说:“有一次,我几乎给他寄黄烟来了。”
我透过开着的窗户向外看,外面很黑,我看不见湖,只能看见黑暗和雨,风小了。
“亲爱的,我穿好了。”凯瑟琳说。
“好。”我进了浴室。“这是箱子,埃米诺。”我说,酒吧老板提起了两个箱子。
“你帮助我们,你真好。”凯瑟琳说。
“夫人,别客气。”酒吧老板说:“我很高兴能够帮助你们,又不给自己惹麻烦。听着,”他对我说:“我提着箱子从招待们的楼梯下去,到小船那儿,你们就像散步一样走过去。”
“这样的夜晚散步很好。”凯瑟琳说。
“天气很糟也无所谓。”
“我很高兴有一把伞。”凯瑟琳说。
我们走过长长的大厅,走下铺着厚厚地毯的宽大的楼梯。在楼梯口,门房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他吃惊地看着我们。
“先生,你们要出去吗?”他问。
“是的。“我说我们想沿湖走走,看看风暴。
“先生,你没有没有雨伞吗?”
“没有,”我说:“这件大衣可以挡雨。”
他有些疑虑。“先生,我给你一把伞。”他说,随后取了一把大雨伞,“先生,伞有点大。”我给了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噢,先生,你真好,谢谢。”他说。
他把门打开,我们到了雨中,他对凯瑟琳微笑,她也向他笑笑。“别在暴风雨中待得太久,”他说。“你们会淋湿的。”他只是二号门房,所以英语很蹩脚。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说。打着大号雨伞,我们在黑暗中穿过湿淋淋的花园,沿着大路向湖边走去,又湿又冷的风打在我们的身上,我想山上一定下雪了。黑沉沉的湖水拍打着岸上的岩石,我们到了酒吧老板锁船的地方,他从树丛后走了出来。
“箱子放到船上了。”他说。
“我想把船钱给你。”我说。
“你有多少钱?”
“没多少。”
“你以后给我寄钱吧,没关系。”
“多少钱?”
“你想给多少?”
“你说多少?”
“你要是顺利到达了,就寄给我五百法郎。等你脱险了就不在乎这些钱了。”
“好。”
“这是三明治。”他递给我一个手提袋。“酒吧里有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一瓶白兰地,一瓶葡萄酒。我把这些装进了我的箱子。”
“好,给我五十里拉。”
我把钱给了他。“白兰地很好。”他说:“可以给你夫人喝一点。她最好上船去。”他扶着船,船一起一伏地碰碰撞着石岸。我扶着凯瑟琳上了船,她坐在船尾用披风围住自己。
“知道往哪儿划吗?”
“向湖上游划。”
“知道有多远吗?”
“要过了鲁易诺。”
“要过了鲁易诺、坎那罗、坎诺比欧、船拉诺,只有到了柏瑞莎格,你才能到瑞士。你们一定要路过塔玛拉山。”
“几点了?”凯瑟琳问。
“才十一点。”我说。
“如果你不停地划船,应该在早上七点钟划到。”
“那么远吗?”
“三十五公里。”
“我们怎么走呢?在雨中我们该有个指南针。”
“没必要。先划到母亲岛,然后从母亲岛的另一侧顺着风向划。风会把你带到巴兰萨,在那儿你能看见灯光,就从那儿上岸。”
“风也许会转向。”
“不会。”他说。“这种风要一直刮三天,风是从马特龙峰上吹下来的。”
“现在我来付船钱吧。”
“不必了。我宁可冒一次险,如果你顺利到达了,能给我多少就寄多少。”
“好吧。”
“我想你不会翻船的。”
“那很好。”
“顺风划向湖的上游。”
“好的。”我上了船。
“你留下付给旅馆的钱了吗?”
“是的。在房间里的一个信封里。”
“好,祝你好运,中尉。”
“也祝你好运。我们会永远感激你的。”
“你要是翻了船就不会谢我了。”
“他说什么?”凯瑟琳问。
“他祝我们好运。”
“祝你好运。”凯瑟琳说:“非常感谢!”
“准备好了吗?”
“好了。”
他弯下腰,推船帮我们启程。我用桨划着水,用一只手向他挥手告别。酒吧老板也向我们挥挥手。我们看见了旅馆的灯光,我用力地划,直到再也看不见了灯光。
我在黑暗中划着桨,保持让风不停地吹打着我的脸。雨已经停了,只是偶尔随着风撒落几滴,天非常黑,寒风刺骨,我看得见凯瑟琳坐在船尾,却看不见船桨划起的湖水。船桨很长,却没有皮革的护垫使它不那么滑,我推桨,压起,向前倾斜把它压入水中,划水,再拉动,尽量轻松地划水。我没有把桨打得更远,因为我们顺风划船。我知道手上会磨起水疱儿,因此尽量使水疱儿起得越晚越好。船很轻,划起来很轻快。我在看不见的水中用力划动,希望我们很快就可以到巴兰萨的对岸。
我们一直没有看到巴兰萨。风把湖水吹得起伏不定,我们在应该看到巴兰萨的地方没有看到,也没有看见灯光,最后我们在看到离湖很远的灯光时靠了岸,那地方是因特拉。此后我们一直没有看到灯光,也看不到湖岸,只是在波浪翻滚不定的湖面上不停地划着。有时波浪把小船高高举起,我的桨碰不到湖水,风浪太大了。我不停地划着,直到突然我们靠近了一块高高耸起的岩石。浪花拍击着岩石,升得高高的,又突然跌落下来。我用力地摇动右桨。用右桨调整方向,终于又回到了湖中。直到远离了那一处礁石,我们再次向上游划去。
“我们已经到了湖的另一岸。”我告诉凯瑟琳。
“怎么还没有看见巴兰萨?”
“我们错过了。”
“亲爱的,你怎么样?”
“我很好。”
“我可以划一会儿。”
“不用了,我不累。”
“可怜的弗格逊,明天早上她到旅馆时会发现我们已经走了。”
“我可没想到那些。”我说,“我关心的是在天亮以前到达瑞士湖面,海关警卫会发现我们。”
“还远吗?”
“从这儿还有三十公里。”
我划一个晚上。最后,我的手疼极了,几乎无法用它们握桨了。几次我们险些被冲到岸上去。我尽量靠着湖岸划,因为我怕在湖口迷失方向而浪费时间。有时,我们靠岸那么近,可以看见岸上一排排的树,沿湖的大路,以及路那边的山岭。雨停了,风驱散了乌云,月光透了出来,我已经可以看见湖面上像白色帽子一样的云层和远处雪山上的月亮。一会儿乌云遮住了月亮,湖泊和远山消失了,但这时比开始时亮了许多,我们可以看见湖岸。终于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岸了,我把船划得离岸远一些,以免从巴兰萨来的边防警卫看见我们。月亮又来时,我们可以看到山上白色的别墅和树林中时隐时现的白色道路。我一直不停地划着。
湖面变宽了,在对面山脚下的一侧岸上有些灯光。我想那一定是留诺,假如真是留诺,我们就赢得了时间。我收了桨,靠在坐位上,我划得太累了,胳膊,肩膀和后背疼得刺骨,手也很疼。
“我可以撑开伞。”凯瑟琳说,“我们可以借风力走一程。”
“你能把舵吗?”
“我想可以的。”
“你拿着这枝桨,用胳膊夹住了,贴着船掌握方向,我来打伞。”
我到了船尾,告诉她怎么拿桨。我拿起门房给我的大雨伞,面向船头坐下,撑开了伞,它啪啦一声打开了,我抓住它的两侧,骑着扶手的钩坐上去,它灌满了风,我感到船向前冲去。我努力地抓紧伞的两侧,它撑紧了船也开快了。
“我们前进得漂亮极了。“凯瑟琳说。我只能看见伞梁,伞水平拉紧着向前推进,我感到被伞带走了,所以把双脚钩在一起,压住伞柄。突然我感到一个伞梁打在我的前额,我想用手去推被风吹弯了的伞顶,它却全都收起来了,我被它夹在了里边。我把雨伞从腿上取下来放在船头,到凯瑟琳那里去拿桨。她在大笑,推开我的手笑个不停。
“怎么了?”我抓过了桨。
“你拿着那把破伞显得那么可笑。”
“我想也是。”
“亲爱的,别难过。刚才太有趣了。你看上去有二十尺宽,抓住伞边的样子格外动人——”她笑呛着了。
“我来划船。”
“你休息一会儿,喝点酒。今晚太伟大了,我们走了那么远。”
“我得保持船不被波浪灌水。”
“我给你拿酒。亲爱的,一会儿休息一下。”
我把桨压起来。凯瑟琳打开了提箱,把白兰地酒瓶递给我。我用小刀启了盖,长长地喝了一口,热辣辣的,热量很快就传遍了我的全身,温暖又振奋。“真是可口的白兰地。”我说。月亮又躲到了云层后面,但我可以看到湖岸,前面似乎又出现了一个岛屿。
“凯,你暖和吗?”
“我很好,只是有点麻。”
“把那些水舀出去,你就可以伸直腿了。”
接着我划船,听着桨拍打水的声音,看着凯瑟琳把船尾的水舀出。
“把舀子给我好吗?”我说,“我想喝一口水。”
“太脏了。”
“没关系,我涮涮它。”
我听见凯瑟琳舀子的声音,接着她把盛满水的铁罐递给我。喝了白兰地我感到口渴。水冰一样地凉,搞得我牙很疼。看到了前面的湖岸,我们离那个长长的岸滩近了。岸上有灯光。
“谢谢。”我说着把铁罐递给她。
“我很高兴帮你。”凯瑟琳说:“你还想要吗?”
“你想不想吃东西?”
“不吃。过一会儿我会饿的,那时再吃。”
“好的。”
前面长长的一条岸滩是陆地伸进湖里的。我只好向更深的湖中划去,绕过它。湖面现在变窄了,月亮又露了出来。要是边防警卫此刻在巡察能看见我们小船的黑影。
“你好吗,凯?”
“我很好,我们到哪了?”
“我想我们至少还要划八公里。”
“还得划那么久,小可怜,累坏了吧?”
“没有,只是手有些疼。”
我们继续向上游划。在右侧岸上,山与山之间有一片平坦的大地,一条低低的湖岸。我想那一定是坎诺比欧。我离岸边很远。因为在这里,我们最有可能被发现,在另一边岸上有一个圆顶的山。我知道必须划过那座山,向上游至少划五公里才能到达瑞士水面。月亮快要落下去了,在它落山前天空又布满了乌云,天又黑了下来。我还是在深湖中行进,划一会儿休息一下。
“我来划一会儿。”凯瑟琳说。
“我觉得不该让你划。”
“胡说,那样我会更好,否则我快要冻僵了。”
“凯,我想你不该来划船。”
“别装糊涂了,对于怀孕的妇女来说,轻轻地划船是最好的运动。”
“好吧,你轻轻地划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我披着大衣坐到船尾看着凯瑟琳划船,她划得很好只是船桨太长用着不方便。我打开箱子吃了点三明治,再喝了口白兰地,感觉好多了。
“你累了就告诉我。“过了一会儿我说:”小心别让桨打到你肚子上。”
“要是那样,”凯瑟琳在两次用力划动中回答:“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我又喝了口白兰地。“你怎么样?”
“很好。”
我又喝了一口酒,轻轻挪到了船头。
“我划得很好。”
“到后面去,我彻底休息好了。”
喝了酒我划得更加轻松平稳了,口渴了,我又喝了点水。
天亮前又掉雨点了,我们现在有大山遮蔽着,天快亮了,我努力尽快划到瑞士境内。很快,我们就可以看清岸边山的岩石和树木了。
“听,”凯瑟琳说。我停下桨,听到了机动船的马达声。我迅速划向岸边,静静地躺下。船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船尾有四个边防警卫,他们的披风被风吹鼓并且倦容满面。我可以看见他们的帽子和披风上的黄色,终于他们离开了。
我再次把船摇到远离湖岸的深水中,在雨中划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的时候,又听到机动船的声音了。我停止了划船直到发动机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凯,我想我们已经到瑞士了。“我说。
“真的?”
“只有看到瑞士军队才能确定。”
“或者瑞士海军。”
“刚才的机动船也许就是瑞士海军的。”
“到了瑞士我们好好吃顿早餐。”
天已经大亮了,雨还在下,风也不停地刮着。我们可以看到岸上石砌的房子,小山上的别墅和一座教堂。我确信我们已经到了瑞士了,只见一个士兵从咖啡馆里走出来。他穿着灰绿色的军装,像一个德国人,他看见了我们。
凯瑟琳向他挥手,士兵笑了笑,也向我们挥挥手。
“那我们上岸去吃早饭好吗?”
“好的。”
我用力划左桨,船靠岸了。我把船停好拉着一条铁链,踏上了湿漉漉的岩石。我们终于到了瑞士了,我系好船把手递给凯瑟琳。
“我的脚麻了感觉不到。亲爱的,我们真的离开了那个充满血腥的地方吗?”
“是的,我们自由了,你意识到了吗,我们到瑞士了!”
我们进了一间咖啡馆,坐在一张干干净净的木桌子旁。
“我不在乎他们没有果酱卷。”凯瑟琳说:“我想了一晚上,但没有我也不介意。”
“我想一吃完饭,他们就会逮捕我们。”
“亲爱的,别想那些。我们先吃饭,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是英国人和美国人。”
“你有护照吧?”
“当然有了。我们别说这些了,高兴点。”
早饭后,他们逮捕了我们。把我带到了一个房子很旧的海关。
“你们的国籍?“一个瘦瘦的,样子很威严的中尉问我们。
“美国人和英国人。”
“把护照给我。”
他仔细地看了很长时间。
“你们为什么以划船这种方式进入瑞士?”
“我喜欢划船,我是一名运动员。”
“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做冬季运动。我们是游客。”
“这不是做冬季运动的地方。”
“我知道。我们想从这儿去有冬季运动的地方。”
“你们在意大利做什么?”
“学建筑,我表妹在那里学习艺术。”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说完他拿着我们的护照进去了。
他出来时对我们说:“你们要去一下劳卡尔诺,可以乘马车,士兵拿着护照和你们一起去。“
他检查了我们的提箱后问,“你们带了多少钱?”
“两千五百里拉。”
“你表妹带了多少?”
凯瑟琳有一千二百多里拉。中尉对我们的态度明显变了,“你们要做冬季运动可以去文根,我父亲在那儿有个旅馆,而且常年营业。”
“太好了”,我说,“可以把名字告诉我吗?”
“我写在卡片上。”他礼貌地把卡片给我。
在劳尔卡诺,他们例行公事又盘问了我们,给了我们临时签证。这种签证他们可能随时收回,我们需要向他们汇报我们的行踪。无论如何,我们又拿到了护照。
第十五章
我们在山边的一个木屋子里住了下来。房子周围是一片松林。每天早上,顾提根妈妈来把火烧得"劈啪"作响,房子里暖和了,她就把早饭端上来,我们坐在床上,边吃边看着窗外。山顶覆盖着白雪,湖水湛蓝。
我们经常到松林中去散步,地面盖满了落叶踏上去又松又软,上面结的薄冰也一踩就碎。
我们从镇上买了书、杂志、游戏百科全书,学了许多两个人玩的卡片游戏。卧室很小,有两把舒适的椅子,一张放书、杂志的桌子,我们就在饭桌上玩卡片游戏。
有时,我们下山走到城里去,下山的小径太陡,我们就沿着田野间宽广的大路走。我们在城里没有熟人,只是沿着主街,观看两侧商店的橱窗。主街上有一家理发店,凯瑟琳常去那里做头发。女主人性情活泼,是城里我们惟一认识的人。凯瑟琳做头发的时候我就去喝啤酒、读报纸。她做好了头发,我们就一起来到街上,外面很冷,风呼呼地刮着。“噢,亲爱的,我真爱你。”我说。
“我们过得多幸福,”凯瑟琳说:“看,我们去喝啤酒,不喝茶了。喝啤洒对小凯瑟琳有好处,不让她长得太大。”
“小凯瑟琳,”我说,“她是个无业游民。”
“她特别乖,”凯瑟琳说:“她没添多少麻烦,医生说喝啤酒对我有好处,能让她小一点儿。”
“你想让他小一点,假如他是个男孩,将来他要做骑师怎么办?”
“我想我们生下孩子就应当结婚,”凯瑟琳这样说。我们坐在啤酒店的靠近角落的桌子旁,外面黑了下来。
“我们现在就结婚。”我说。
“不行,太让人难堪了。”凯瑟琳说:“我怀着孕,可不愿这样抛头露面。”
“多希望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想那样会更好。但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不想在自己像个管家婆一样又笨又没趣的时候结婚。”
“你不像管家婆。”
“亲爱的,理发师问这是不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撒谎说,我们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呢?”
“我一苗条起来就结婚。”
“好吧。”
“我是不是应该再喝一杯啤酒?医生说我骨盆特别窄,要让小凯瑟琳长得尽量小一些。”
“他还说了什么?”我担心地问。
“没说什么,亲爱的,我的血压完全正常。”
“关于骨盆狭窄,他还说了些什么?”
“再没说什么,他说我不应该滑雪。”
“完全正确。”
“还说如果我以前从来没滑过雪,现在开始学已经太晚了。不过他说要是我保证不摔跤的话,还是可以滑的。”
“他倒是会开玩笑。”
“他很不错,孩子出生时我们去找他。”
“你没问他,你是否应该结婚?”
“没问过。我告诉他我们结婚四年了,亲爱的,我嫁给你就是美国人了,无论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按照美国的法律,孩子都是合法的。”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
“在图书馆里,看纽约的《世界历书》知道的。”
“你真了不起。”
“我很高兴将成为一个美国人。亲爱的,我们将回到美国,对吗?我要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
“你真可爱。”
“我还想看别的,只是想不起来了。”
“伍尔沃滋大厦?”
“不是。”
“那是什么?”
“金门。我想看金门,它在哪儿?”
“旧金山。”
“我想去。”
“我们回家吧。”
“走吧。”
有一天晚上我醒了,凯瑟琳也醒了。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把窗格子的影子投到床上。
“甜心,你醒了吗?”
“是的。你睡不着吗?”
“我醒了,想着我第一次见你就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你,你还记得吗?”
“你只是有那么一点痴迷。”
“我不那么神魂颠倒?可我很快乐。你说快乐时那么甜,说:快乐!”
“快乐。”
“噢,你真甜蜜。我现在不神魂颠倒了,而是非常非常非常幸福。”
“接着睡吧。”我说。
“好吧,我们同时睡着。”
“好。”
但我们没同时睡着,我醒了很长时间,想着各种事情,看着月光温柔地照在凯的脸上,不久,我也睡去了。
一月中旬,天气变得更加晴朗,也更加寒冷了,特别是夜晚。我们依然到有了一层厚厚积雪的大路上散步,这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国度,每次出去都能感到有无限的乐趣。
“现在,你的胡子真精彩。”凯瑟琳说,“我们坐一会儿好吗?我有点累了。”
我们紧挨着坐在路旁的圆木上,前面是一片树林。
“小东西不会夹在我们中间,对吗?”
“当然不会。”
“我们的钱够用吗?”
“足够了,我们不会透支的。”
“现在你父母知道你在瑞士,会不会要你回去?”
“也许会的,我得给他们写封信。”
“你还没有给他们写信?”
“好了,别再谈这些,否则我要想念他们了。”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休息好了我们就接着走吧。”
三月,第一次听到了雷声,从夜里就开始下雨了,一直下到中午,又变成了雪花。湖面上和山谷中飘荡着乌云。
“我们是不是应该搬到城里去?”
“你觉得呢?”凯瑟琳问。
“冬天过去了,雨不停地下,这儿住着不那么好了。小凯瑟琳大约什么时候来?”
“还有一个月,也许更长一点。”
“我们住到城里去吧。”
“那就住到洛桑吧,医院在那儿。”
“好吧,只是那个城市太大了。”
“在更大的城市里,我们也可以不受干拢。洛桑也许不错。”
“什么时候搬?”
“我不在乎,亲爱的,你想什么时候都行。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
“天气好一点再说。”
雨一连下了三天,雪完全化了,外面又湿又泥泞。我们决定住到城里去。
“春天,天气好了,你们高兴就再回来。”顾提根大伯说:“我们可以把你们的小宝宝和护士,安排在现在锁着的大房间,你和夫人还可以住到看得见大湖的小房间里。”
“我们回来时会写信给您的。”顾提根大伯和大妈把我们送到火车站。
旅馆要比顾提根家的房间宽敞、豪华许多。凯瑟琳一进房间就打开了所有的灯,走来走去布置房间。我要了威士忌和苏打水,躺在床上看报纸。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威士忌。”
“想它什么?”
“想它多好喝。”
凯瑟琳做了个鬼脸,“好,接着想吧。”她说。
我们在那里住了三周,旅馆的餐厅经常空荡荡的。我们也经常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晚餐,有时在城里散步,有时坐火车去村里,或者在湖滨徘徊。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就像春天一样。
凯瑟琳买好了婴儿需要的各种东西。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坐马车去乡下,在乡下能找到可以美美吃一顿的地方。现在我们没有不开心的时候,因为知道孩子快要来了,仿佛有什么事儿一直催促着,我们不能失去任何在一起的时光。
一天清晨,大约三点钟左右,我听见凯瑟琳在床上翻身。
“凯,你怎么样?”
“亲爱的,开始疼了。”
“有规律吗?”
“不是很有规律。”
我很困,又睡着了。过一会儿,我又醒了。
“也许你该叫医生了,”凯瑟琳说:“我想是时候了。”
我打电话给医生,“阵痛多长时间一次。”医生问。
“凯,多长时间一次?”
“每一刻钟一次。”
“到医院去吧。”医生说:“我也马上去医院。”
到了医院,一位妇女登记了凯瑟琳的姓名、年龄、地址、亲戚、信仰,然后把她领到了一个房间。
“医生在哪里?”
“他在睡觉,需要的时候再叫他。”
“我要给夫人做一些检查,”护士说:“你出去一下好吗?”
我大厅的椅子上坐下,为凯瑟琳祈祷。
“你可以进来了。“护士说。
“亲爱的,你好!”凯瑟琳说。
“怎么样?”
“现在痛得更紧了。”她的脸抽紧了,一会儿又微笑了。
阵痛很有规律地袭来,过一会儿又缓解了。凯瑟琳很兴奋,疼得厉害时说很好,缓解下来时很失望,也很羞愧。
“亲爱的,在外面等吧。”她说,“你在这儿总让我有自我意识。”她的脸又抽紧了。“噢,还好,我多想做个好妻子,生孩子时不要出丑。请你出去吃点早饭吧,一会儿再回来,我不会想你的,护士能帮我。”
“你有足够的时间吃早饭。”护士说。
“那我就走了,再见,亲爱的。”
我回去的时候,凯瑟琳的房间空着。
“亨利夫人在哪儿?”我去问护士。
“有位夫人去了分娩室。”
“在哪儿?”
“我带你去。”
她给我穿上一件白色长袍,“现在你可以进去了。”
“亲爱的,你好!”她的声音有点嘶哑:“没有多大进展。”
“你是亨利先生。”站在一旁的医生问。
“是的,医生,怎么样?”
“很顺利,”医生说,“我们到这儿来,为的是疼时可以吸氧。”
我们早晨四点钟到的医院,中午时凯瑟琳还在分娩室里。阵痛又一次放缓了,她看上去很疲惫但情绪很好。
“亲爱的,我表现不好。”她说:“对不起,我以为会很顺利的。现在——又来了——”她伸手要氧气罩扣在脸上,医生动了一下刻度表,观察着她,阵痛又很快消失了。
“医生,你去吃饭吧。”凯瑟琳说:“我很抱歉用了这么长时间,可以让我丈夫给我氧气吗?”
“如果你愿意,”医生又对我说:“你可以把流量放到二。”
医生去另一房间吃饭了,我很高兴他让我为凯瑟琳做点什么。
“你觉得我能生下这个孩子吗?“
“当然能。”
“我努力了,可刚一用劲,它就走了。又来了,快给我氧气。”
两点钟我出去吃了午饭,再回去时分娩室的门关着。我敲敲门没有人问答,于是转动扶手自己走了进去,医生坐在凯瑟琳身旁,护士在房间的另一头忙着。
“你丈夫来了。”医生说。
“噢,亲爱的,我有一个最出色的医生。”凯瑟琳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他给我讲了最精彩的故事,疼得最厉害时帮我渡过了难关,他很出色。医生,你真行!”
“你累坏了。”我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你不要这么说,快给我,快给我。”她抓住面罩,呼吸又急又深,使呼吸器“嗒嗒”作响,然后,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医生把右手伸过去,拿下了面罩。
“这一次宫缩特别有力。”凯瑟琳说,声音很沙哑。“亲爱的,现在我不会死了。你高兴吗?”
“你不会再那样了。”
“我不会死,尽管我害怕自己会死,亲爱的。”
“别犯傻了。”医生说:“你不会抛下丈夫自己死的。”
“噢,不,我不会死,那样太蠢了。”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亨利先生,请你先回避一下,我要做个检查。”
外面已经黑了,我在外面等了很久医生也不来叫我。也许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好了,他也许希望我在外面多等一会儿。我看看表,决定十分钟内他不叫我就下楼去。
凯瑟琳怀孕期间一直很顺利,可这个时候厄运抓住了她,人不可能事事如意的。假如她死去了怎么办?她不会死的,现在没有人因生孩子死去的,这是丈夫多余的担心。可是,假如她死了怎么办?她不会死的,只是必须闯过这一关。事后,我们会说多糟糕的时刻啊,而凯瑟琳会说,实际上没那么糟,天哪,如果她死了怎么办?她不能死,别犯傻了,她不能死。
医生来了。
“医生,顺利吗?”
“没有进展。”他说。
“什么意思?”
“我刚才做了检查——”他详细地讲了检查结果,“我想再等一下,可还是没有进展。”
“你有什么建议?”
“两个方案。一个是产钳助产,但可能会造成会阴撕裂,很危险,对孩子也不好。另一个方案是剖腹产。”
“剖腹产有什么危险?她会死吗?”
“不会比正常分娩的危险更大。”
“你来做吗?”
“是的。我需要一个小时作准备,还要请助手。”
“你认为应该怎样?”
“我建议剖腹产。”
“愈后怎么样?”
“没什么,会留下疤痕。”
“会感染吗?”
“感染的危险比产钳助产要小。”
“要是不做剖腹产会怎么样?”
“最后还是要做。亨利夫人已经没有劲儿了,越早手术越安全。”
“尽快手术吧。”我说。
“我马上下医嘱。”
我回到分娩室,凯瑟琳躺在一张桌子上,盖着被单显得很高大。她脸色苍白,疲惫不堪。
“你告诉他可以做手术了吗?”她问。
“是的。”
“那多好啊,只要一小时就结束了。亲爱的,我没力气了,我都散架了,快给我那个。没有用,噢,没有用!”
“亲爱的,我是个笨蛋。”凯瑟琳说:“但宫缩已经不行了。”她开始哭了。“我想顺顺当当地生下这个孩子,也努力了,但是没有用。噢,亲爱的,一点用都没有!要是能停下来,让我死也行。亲爱的,快让它停下来了,又来了!噢!噢!噢!”她在面罩中抽泣着。“不行,没有用,亲爱的。别哭,我只是快散架了,我是那么爱你,多希望一切都好了,那样就会又有一段好日子的,他们不能帮帮我吗?他们要是能帮帮我就好了。”
一位新医生和两名护士终于进来了,他们把凯瑟林抬到担架车上,推上电梯,去手术室。
“你可以从另一门进去。坐在那里。”一位护士对我说。凯瑟琳脸上罩着氧气罩,很安静。我转身出去,沿着大厅走来走去,不敢走进去。
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出来了,他手里捧着一样东西匆匆穿过走廊,进了另一个房间。我跟了进去,看见他们正在对一个新生儿做什么,医生把他举给我看,他提着他的足跟,不停地拍打。
“你不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吗?”护士问。我看着那青紫的小脸和手,却没有见他动,也听不见他哭。医生还有拍打他,显得很不安。
“不,”我说:“他差点儿了要了妈妈的命。”
“不是孩子的错,你不喜欢男孩?”
“不喜欢。”医生还在拍打着他,我不想再看了。走进大厅里,走到可以看见手术台的地方。护士招手让我走近一些,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可以看到了。
我觉得凯瑟琳死了,她脸色灰白,一动不动。灯光下,医生们正在缝合那条长长的,用止血钳撑着的厚厚刀口。一会儿,一个医生出来了。
“她怎么样?”
“很好。你看见了吗?”
他显得很疲惫。
“我看见你们缝合刀口,很长。”
“你那么想?”
“是的。疤痕会长平吗?”
“会的。”
不及,他们快速把担架车推到电梯口,把凯瑟琳送回了房间,我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房间里很黑。凯瑟琳伸出手来:“亲爱的,你好!”她的声音微弱。
“亲爱的,你好!”
“男孩,还是女孩?”
“嘘——别说话。”护士说。
“男孩,又高又胖又黑。”
“他好吗?”
“是的,”我说,“他很好。”
我看见护士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我累坏了,”凯瑟琳说:“我像到了地狱,亲爱的,你好吗?”
“我好,别说话。”
“你这么爱我,噢,亲爱的,我疼死了,他长得怎么样?”
“像没长毛的兔子,老人一样的脸。”
“你必须出去。”护士说:“亨利夫人不能说话。”
“我到外面去。”
“去吧,吃点东西。”
“不吃,我就在外面。”我亲吻了凯瑟琳,她苍白、虚弱、疲倦。
“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对护士说,她跟我到大厅里,我们走了一段路。
“孩子怎么了?”我问。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他没活成。”
“他死了?”
“他们没法让他呼吸,可能是脐带绕颈。”
“所以他死了?”
“是的,很遗憾,他还是一个婴儿,我以为你知道了。”
“不知道,”我说:“你回去照看夫人吧。”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除了外面的黑暗及窗外灯光下的雨点,什么也看不见。原来如此,婴儿已经死了,那就是为什么医生看上去那么疲倦的原因了,但他们为什么要那样摆弄那个孩子?
也许他们认为他还可以活过来,开始呼吸?但他从来就没呼吸过,他就没有活过,除了在凯瑟琳体内的时候,我常感受到他在那里踢来踢去。
我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想知道凯瑟琳怎样了,护士一直没有出来。过了一会儿,我自己轻轻推门,向里边张望。一开始我看不见,因为大厅里的灯很亮,而房间里很暗。接着我看到护士坐在凯瑟琳身边,她枕着枕头睡在那里,护士把手放在唇上,站起来走到门口。
“她怎么样?”我问。
“她很好。”护士说:“去吃晚饭吧,想回来就一会儿再来。”
吃过饭,我又冒雨回到医院,在楼梯口碰到护士。
“我到旅馆去找你了。”听她这么说,我的心一沉。
“出什么事了?”
“亨利夫人大出血了。”
“我可以进去吗?”
“不行,医生在里面。”
“危险吗?”
“非常危险。”护士进去关上门。
我坐在大厅里,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她就要死了。上帝啊,不要让她死,不要让她死,只要她不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您、求您、求您,亲爱的上帝。不要让她死,亲爱的上帝,不要让她死,求您,求您,求您!上帝,请想办法让她不要死,无论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她不死。你已经带走了孩子,别让她死。求您了,求您了。
护士开门示意我进去。我走进去,凯瑟琳没有看我,医生在另一边。凯瑟琳看着我微笑。我弯下腰哭了。
“可怜的。”凯瑟琳轻声说,她面色惨白。
“凯,你会好的。”我说:“你就会好的。”
“我要死了。”她说,等了一下,又说:“我恨。”
我抓住她的手。
“别碰我。”她说,我只好放开她的手。她笑了,“可怜的亲人,想摸就摸吧。”
“你会好的。凯,我知道你会好的。”
“我本来想给你写封信,以防出了什么事。但我没有写。”
“你想让我去叫一位牧师,或其他人来看你吗?”
“只要你。”她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怕,只是恨。”
“你不能说得太多。”医生说。
“好吧。”凯瑟琳说。
“凯,你要我做什么吗?我可以给你带点什么吗?”
凯瑟琳笑了。“不,”过了一会儿,“你不会和其他的女孩做我们做的事,或说同样的话,会吗?”
“决不。”
“尽管我希望你有女朋友。”
“我不需要她们。”
“你说的太多了。”医生说:“亨利先生必须出去了,他一会儿可以回来,你不会死的,别难过。”
“好吧,”凯瑟琳说。“我会回来,在晚上陪伴我。”她现在说话已经很困难了。
“请出去。”医生说。凯瑟琳向我眨眨眼,她面色如土。“我就在外面。”我安慰她。
“亲爱的,别担心。”凯瑟琳说:“我不害怕,这样死真是太可恨了。”
“亲爱的,勇敢的甜心。”
我在大厅里等候,等了很长时间,护士向我走来:“亨利夫人不好了,我很担心。”
“她死了吗?”
“没有,她昏迷了。”
她多次失血,而医生没办法止住。我进来跟凯瑟琳待在一起,她一直昏迷不醒,没过多久就死了。
我大厅里问医生:“今晚我还可以做点什么?”
“没什么要做的。我可以送你回旅馆吗?”
“不用,谢谢,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我知道什么也不能说了,我不能对你说——”
“别说了。”我说:“没什么可说了。”
“晚安,”他说。“我不可以送你去旅馆吗?”
“是的,谢谢。”
“有一件事。”他说:“手术——”
“我不想谈论这个。”我说。
“我想送你去旅馆。”
“不用,谢谢。”
他沿着大厅走了,我回到了病房。
“你现在不能进来。”一位护士说。
“我可以进来。”我说。
“你现在还不能进来。”
“你出去。”我说:“还有另一个。”
但是当我把她们赶出去,关上门,闭上灯,还是感觉不好,我像是在向一尊塑像道别。我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房间,走出医院。冒雨回到了旅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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