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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山万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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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山万华镜_森见登美彦
序言 不正经天才的狂想世界
by张东君

在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有两位爆红的超级新星席卷日本文坛,并且一扫世人对于“数理京大、文史东大”的刻板印象。他们的作品雅俗共赏、幽默有趣却又富有内涵;既引人入胜又寓教于乐。他们就是分别以《鹿男》和《有顶天家族》横扫书店畅销书排行,被称为“京大双璧”的万城目学与森见登美彦。

在日本的购书网站上买书的时候,只要买京大二宝其中一人的书,网站一定会推荐另一个人的作品给读者,因为他们的风格笔法有不少共通之处。他们都有纵横无尽的想象力、构筑出诙谐风趣的人物;但是相较于万城目学是以日本历史为主轴,架构出离奇诡异引人入胜的独特世界,森见登美彦却走京都路线,在四叠半的空间中编织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宅男狂想。两人几乎同时出道,也结为莫逆;森见会在部落格上提万城目的近况道他长短、万城目也把森见出拳打他的一幕藏在作品《万步计》的封面上跟读者分享,完全就是哥俩好,一对宝。不过我们的主题是森见登美彦,这里就先不提万城目学了。

森见登美彦出生于1979年,他的笔名登美彦是源自与他故乡奈良县生驹市有深厚渊源的日本神话人物登美长髓彦,森见是他的本姓。他毕业于京都大学农学部生物机能科学学科应用生命科学学程、也念了个农学研究科硕士,目前边在图书馆任职边从事写作,至今已出版十余本着作。他在2003年以《太阳之塔》获得第十五届日本奇幻小说大奖、出道。到了2007年,他以《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获得2007年书店大奖第2名、第20届山本周五郎奖,并成为第137届直木奖候选作品。2008年又以《有顶天家族》获得2008年书店大奖第3名、2010年12月以《企鹅高速公路》获得日本科幻小说(sf)大奖。从这些得奖纪录,我们会发现他在短短几年中就成为非常成功的畅销作家,而且是雅俗共赏,不论是由文坛大老主导的奖,或是由书店店员公投的奖,森见都是榜上常客。一个内向害羞到近乎自闭的孤僻男生,究竟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文坛奇葩,达到这个让其他作家妒羡交加的境界呢?

他是一鸣惊人,出道作品《太阳之塔》就获得日本奇幻小说奖。在这本书中,森见登美彦是以九成九的真实与一分的虚构,写出京大宅男的日常生活及脑袋中的胡思乱想。这本书居然被当成“奇幻”,只能说日本人实在是不了解京大生,不知道京大生其实并不是只会思考艰深的学问。不过这也表示日本文坛承认了这种奇幻小说的新领域,并把森见登美彦的写作风格定位成“魔幻写实主义”(magicrealism)。

根据我的认知,相对于“科幻小说”指“具有可能性的文学”(在科学上也许将来有一天会实现),“奇幻小说”是指“不具可能性的文学”(将来人类也不可能做到的事,例如魔法、想象上的生物),而大部分的童话及儿童文学则是把读者年龄层设定得比较低的奇幻小说。奇幻小说基本上可分成以异世界为舞台背景的highfantasy,及以现实世界为背景的lowfantasy。前者是完全虚构的世界(例如《魔戒》),可再细分成叙事诗型、英雄型、神话传说型、虚构历史型;后者则是有魔法或妖精等异质事物夹杂在现实生活中的故事(例如《哈利波特》),有生活魔法型、传奇小说型等。在森见得奖之前,日本的奇幻小说以轻小说、儿童文学、漫画为主,其他的大多属于虚构历史。例如第一届日本奇幻小说奖(1989年)得主酒见贤一的《后宫小说》是以虚实交错的中国历史为主轴,《在陋巷》是以颜回为主角;第11届得主宇月原晴明则以织田信长为主角写日本历史奇幻。其他历届得主多半是写英雄型的奇幻小说,知名的博物学家兼收藏评论家荒俣宏则写过《帝都物语》及以郑芝龙与郑成功为主角的《海霸王》等。直到现在,森见作品仍旧维持一贯的关键字:“京都”、“四叠半”、“妄想”,既写实也幻想,偶尔加上一点日本神怪和动物。

他的文风走明治末期到昭和初期路线,有点江户川乱步笔法,能够降低读者对古文的畏惧;而另一方面,他替文学作的新解,也能诱使读者重拾古籍,对“文学复兴”有不小的帮助。

从出道到现在大概九年,森见一共出版了十余本书。他把每本书都称为自己的小孩,既照着出版顺序算排行,还分了男生女生,依序分别是《太阳之塔》《四叠半神话大系》《狐狸的故事》《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长女)《跑呀,梅洛斯(新解)》《有顶天家族》《美女与竹林》《恋文(情书)的技术》《宵山万华镜》《企鹅高速公路》《四叠半王国见闻录》《京都团团转导览》《邮政少年》。他对他们的长相(封面)、身高体重(页数)如数家珍,完全是一个傻爸爸的模样。通常爸爸最疼第一个女儿,森见的长女也没让他失望,不但与大哥二哥并驾齐驱也出版了文库本,还多了漫画版、甚至连舞台剧都有啦!这总算让他在作品已经被拍成电视、电影、舞台剧的万城目学前面争了点面子回来。

森见的作品大致分成两类:京大生与周遭的人事物,以及京都神怪动物的酸甜苦辣,偶尔插个随笔,再加些写真。但即便是在这几类作品中,也有不少场景与道具是共通的,纵横无碍地穿梭在京都的古往今来、虚幻与现实之中。从字里行间,我们会发现森见的“基地”是个2.25坪(四叠半)大的房间、他酷爱有极佳酒量的黑发少女、拥有一只触感很好的麻糬熊,而且一定有个会被误认为苹果的红色不倒翁!现在我就先对森见家的孩子做个简单的介绍。

《太阳之塔》和《四叠半神话大系》都是京大宅男的妄想日记,前者描写的是延毕的大五生的自虐生活;后者的主角则是大三生,四篇故事分别检讨他在参加四个不同社团时的大学一二年级日常生活。《狐狸的故事》则是以京都的骨董店为背景,读后会让人对骨董文物又爱又怕的怪奇小说集。《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的本质是本谐谑的单恋手记,读者随着爱在心里口难开的不中用学长跑遍京都,奔走在夜晚的先斗町、下鸭神社的古书市、吉田神社、百万遍、哲学之道只期望学妹能看到自己,跟自己说说话时,种种场面让人忍不住发出会心微笑。

在《跑呀,梅洛斯(新解)》中,森见以另类的诠释重写了《山月记》《百物语》《跑呀,梅洛斯》等五篇知名的故事,既精辟地说出京大生对友情的看法,也很能吸引读者找原书来看、作深度阅读。《有顶天家族》是笔者的最爱,以从平安时代起就住在下鸭神社糺之森里的貍猫一族为主角,阐述京都的和平原来是由人、天狗、貍猫“三足鼎立”所维持而成;以变身闻名的貍猫最怕的是惨遭人类煮成貍猫锅;因酒沉沦的天狗落魄潦倒之后会有何种下场等等。森见以他令人叹服的想象力创造出多样化的角色,让他们特立独行各自表述,引领读者进入京都的另类空间。2009年7月作品《宵山万华镜》则是以日本三大祭典之一、京都著名的祇园祭前夜为背景的连作中篇奇幻小说集。这本作品维持森见的一贯手法,以京都为背景、妖异与现实混杂,虚中有实、乱中有序;怪学生与一般人被发生在周遭的各种怪事怪相给兜得团团转,祇园祭就像是一个平行的异空间,独立于京都与日本之外,但发生在此时此刻的人与事,一律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美女与竹林》是森见第一本随笔集,他以虚实交错的笔法,写下他对竹林的看法、开发出来的竹子利用方式(包括要放养猫熊)、如《竹取物语》描述般的在竹子里寻找妻子等等。事实上,森见于他三十岁生日当天在他部落格上自爆结婚消息时,也是用这本书里的手法来宣布的。而《恋文的技术》终于让主角走出京都,到能登半岛上一个鸟不生蛋的临海实验所去研究水母。由于那里实在太偏僻到无事可做,主角就以“文通武者修行(笔友勇者修行)”为由,不停地写信给住在京都的亲朋好友,替朋友的恋情出出馊主意,或是摆出哥哥的架子对妹妹说教。而从这些单方面的去信,我们仍旧看得出京大生的无聊与孤寂,以及死鸭子嘴硬绝不示弱的身段与骄傲。这本书也被期待能重新带动日本的写信风气,我猜在不久的将来,日本的邮局就会找上森见登美彦,在鼓励日本人写信的7月23日的“文月文日”活动上当代言人呢。

我由衷怀疑《企鹅高速公路》这本书,是森见和万城目的两个人事先商量好要一起写了比一比的作品。因为除了万城目的《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中是以猫和狗、森见的作品中是企鹅之外,这两本都是以小学中年级生为主(配)角,描写出生活中突然多出一只(群)动物、小朋友和动物之间的互动交流、以及从中衍生出的各种温馨景象。不过相对于万城目的是以猫为主人为配,森见则是以小男生在发现自己住的郊区突如其来出现一群企鹅之后,追踪解谜想要了解企鹅出现的缘由,以小朋友的好奇与探究为主轴来写这篇奇幻故事。

《四叠半王国见闻录》把四叠半的妄想发挥到极致,全书有七篇宇宙无敌的四叠半狂想,包括想用数学公式来证明自己有恋人存在的阿呆、能够自由自在的用念力去除a片上马赛克,再随便把它们重组乱贴的阿呆、内心因伤痛而凹陷时就会让周围空间也跟着凹陷的阿呆等等。既然他们都窝在四叠半之中,他们就是徜徉在那小小正方形王国中的王者、尽情的使出浑身解数……。

《京都团团转导览》更是森见的作品场景导览书,让森见带着读者从鸭川三角洲到伏见稻荷大社,一路游遍京都的风景名胜,还外带两篇随笔、名家漫画、京都写真。凡是森见迷想逛京都,有这一本还真的就能够什么都不缺罗。

森见可能是写出心得或兴趣来了,在《企鹅高速公路》出版的一年多后,又以这个小男生(青山)为主角写了一篇故事《邮政少年》,还是买小说附赠入浴剂(泡澡粉)的文库版小说呢。青山最引以自豪的是自己应该是写最多笔记的小孩,于是他办了一个青山邮局。但是在帮朋友投递信件的过程中,遇到收件地址是在火星或是未来。这时他应该怎么解决问题?这本书非常的薄,但边泡澡边读却能够让全身里里外外都变得很温馨。

森见之所以会受欢迎,并不是因为他的高学历,日本文坛多的是由旧帝大毕业的作家。他的受欢迎是因为他把京大生的穷极无聊、插科打诨、装疯卖傻、孤高无奈全都摊出来,让社会大众发现京大生的真面目原来是完全的生活白痴,而不需要看见京大招牌就深觉惶恐鞠躬致意,乃至有种恍然大悟海阔天空的领悟。另一方面,京大生会替森见广为宣传他的书,则是因为在森见和世人分享了京大生的宅与怪之后,老老少少的各届京大生活得更自在了。因为森见的书卖得越好,就越多人理解京大生的不跟人打交道并非出于傲气,只是由于不知所措;抢人话头并不是不懂礼貌,纯是完全健忘。而最好的,是让世人知道京大生不是只会读教科书而已,他们的脑袋是很灵活、充满想象力的,只是不擅于当面对人表达而已。森见笔下的主角,是众多京大生的化身;森见本人,是京大生的代言者;森见的小说,则是营销京都的旅游导览书。

要了解京都的历史地理人文风俗,只看旅游书是不够的,当下流行的,是读森见登美彦呢!
第一章 宵山姐妹
她与姐姐上课的洲崎芭蕾舞教室位于三条室町西入衣棚町、一幢面三条通的怀旧风格四层楼建筑里。每到星期六,母亲便要她们离开位于圣母院女子大学后方藤蔓爬满白墙的家,搭地下铁到市中心的教室上课。

地下铁乌丸御池站到芭蕾舞教室的路并不复杂。三条乌丸西南方耸立着一幢红砖建筑的银行,在那里转弯,沿着三条通直走,她们要去的建筑物就在不多远的左手边。

尽管是这么一条不可能迷路的路,她仍小心翼翼紧挨着姐姐走。她有个习惯,就是要以身体的动作来记住这条反覆来回的路,好比「到这里就要右转」。只要姐姐的动向稍有不同,她就感到不安,因为如此一来,熟悉的地方忽然变得像是陌生的场所。

「不要这样抓我啦,我很难走。」

「可是很可怕啊。」

她小学三年级,姐姐四年级。

动不动就受商店橱窗吸引过去的姐姐,脚步犹如优雅的猫一般难以捉摸。母亲和老师明明就禁止她们在路上乱逛,姐姐却一下子想去书店买杂志、一下子想去花店瞧瞧,让但求无事的妹妹捏一把冷汗。姐姐忙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到处跑,妹妹则忙着担心姐姐。她们之间像用绳子绑起来互相拉扯一般,不停打转。

出了地下铁走在路上的时候,她一颗心总是七上八下,但一看到芭蕾舞教室大楼那沉静庄严的玄关,她便陷入幻想,种种不安倏忽消失。打从一开始来到这芭蕾舞敦窜,她便喜欢上这幢宛如中世纪小城堡的大楼。玄关旁那盏深绿色复古设计的电灯好美,通往正面大门有道短短台阶也好高雅,她也喜欢墙上一扇勖长长直直的窗户。只要站在玄关前,她就在心中描绘出公主从最顶端那扇窗探身出来、雪白的大鸟次第翩翩飞落的情景。

姐妹俩的母亲结婚前曾在这幢大楼工作。她经常想像年轻的父母在这幢大楼相遇的场面,在想像中把从窗户探身而出的公主换成照片上看过的年轻时的母亲:年轻时的父亲偶然经过,从三条通抬头看到母亲,对她一见钟情!「简直就像电影一样」——她高兴地这么想。但这只是她把事情想像得跟电影一样而已。她心中认定「这样总比相亲好」。



开门来到里面,沁凉的空气包围了她。铺着红地毯的大厅空荡荡的。正面挂着一个画框,里面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画里是一条小路,路上挂了好多点亮的灯笼,小路尽头有个穿着红色浴衣(夏季和服)的小女孩。苍茫的暮色总让她心生寂寞失落之感,所以她不喜欢这幅画。

从大厅一角的楼梯爬到三楼,便是洲崎芭蕾舞教室。

洲崎老师的年纪应该相当于祖母那辈了,但仍显得十分年轻,自然散发着优雅的气质。伫立在地板教室内观察学生的动作时,简直就像雕像般,对学生不雅的举止尤其严格。要是惹老师不高兴,整间教室就仿佛布满了从愤怒中枢延伸出来的铁丝,令人窒息。这时候,就连助教也和学生一样战战兢兢。

她和姐姐也加入朋友之中,换了衣服。

人人显得雀跃浮躁,嘴里说的都是宵山的事,还有人说练习结束之后就要穿上浴衣出门去。姐姐羡慕极了。

那天,她们在乌丸御池站下车时,她也听到同站下车的乘客说起「宵山」。路上的行人比平常多,还看到乌丸通上摆起摊贩。走在三条通的时候,朝室町通往南的那一头看,大楼与停车场交错的狭窄马路上也热闹地挤满了摊贩;摊贩的行列之后,露出灯笼高挂的「黑主山」。即使换好舞衣开始练习,她仍不时想起这片景色,然后终于发觉原来大厅那幅画就是宵山的情景。

做完扶杆练习、换到柔软操时,她注意到助教岬老师也在发呆。这位老师平常话就很少,今天更是一言不发。她认为岬老师发呆的原因一定也是因为想着宵山的事。让大家定不下心来的「宵山」到底是什么呢?她朝着毛玻璃的另一方竖起耳朵,想听听淹没市区的扰嚷喧嚣。

在洲崎老师指导下开始地板练习之后,大家都知道老师今天似乎心情不佳,连心浮气躁的学生也乖乖专心上课。每当她们的脚一动,因日光灯照明而显得富有光泽的木头地板便响起轻微的唧唧声。尽管位于市中心,教室里却静悄悄的,唯有脚步声和喘气声特别响亮。

这阵子,她的动作终于有芭蕾舞的样子,才开始觉得有趣。被老师骂的时候当然高兴不起来,眼中含泪也是常有的事,即使如此,身体能做到想做的动作时,真的很开心。只不过,她常在关键时刻失去自信,大家都说她因此吃了不少亏。姐姐则是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显得老练多了。



到了休息时间,她想去上厕所。

厕所位于教室外的长廊深处。三楼除了芭蕾舞教室之外,还有其他房间,但门上的毛玻璃后方总是暗暗的,总让她觉得心里毛毛的。她要姐姐陪她去。每当这时候,姐姐总是一说就答应,从来不会取笑或刁难她。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姐姐正在窥探走廊尽头的楼梯。

「姐,怎么了?」

「嘘!」

姐姐竖起食指,灿然一笑:「你看。」

通往楼上的楼梯两侧排了好多灯笼。「怎么有这么多灯笼?」姐姐喃喃地说,脚已经踏上楼梯了。她想起上次跟着姐姐偷溜到屋顶的事。那次她们下楼时被洲崎老师发现,挨了一顿好骂。

「不行啦。」她对姐姐说。「一下就好。」姐姐这么说。

仰头可看到楼梯平台上摆了大大的狸饰品和招财猫。姐姐从平台上往更上面的楼梯看,发出「咦」的一声。「有女儿节娃娃耶。」

「有女儿节娃娃?」

「有,而且好大。」

「我也要看。」

她爬上楼梯,站在姐姐身边。两侧同样摆了灯笼的楼梯成了女儿节人偶的层架,上面摆着一排排女儿节人偶。姐姐飞舞般轻巧地闪过女儿节人偶上了楼梯,站在四楼的走廊。「好夸张。」姐姐低声说。「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这么稀奇?」

「稀奇、稀奇。」

听到别人这么说,自然想一探究竟。她跟在姐姐后面上楼。

四楼的走廊堆着许多装了人偶和玩具的纸箱,很乱。姐姐拎起散落在地板上的七彩彩带。彩带映着从长长窗户射进来的光线,闪闪发亮。姐姐边走边轻轻甩动彩带,摸摸排在地板上的或黑或白的招财猫的头。

「好像玩具店喔。」她悄声说。

「嗯。」姐姐也同意。

然后她们发现了一个盖着红布的大箱子。姐姐把耳朵贴上去,说:「里面好像有声音。」掀起红布的时候,她看到暗暗的水里有瞪得好大的眼珠子在动。她惊呼一声,向后退,抓住姐姐的手。姐姐也抓住她的手。

水槽里,一尾活像妖怪般又红又肥的鱼浮在水面。鱼有西瓜那么大,圆滚滚、胖嘟嘟的。嘴巴一开一合,愣愣地盯着她们。

她们呆站在那里看着鱼的时候,走廊深处传来一声斥喝:「你们在做什么」!一个戴着草帽的女人站在那里瞪她们。「要是调皮捣蛋,会被宵山神吃掉喔!」

她们落荒而逃。

姐姐边下楼边笑着说:「啊啊,吓死我了!」



练习结束时,已经超过下午五点了。

常常,她在离家去教室的时候,感到淡淡的忧郁和不愿,但练着练着,不知不觉一颗心又让愉快和痛苦占据。待她惊觉,她已全心投入;练习结束的那一刻,觉得自己仿佛换了一个人。流汗的黏腻感触和味道虽然烦人,但另一方面,身体深处却好像有凉风吹透般的空虚感,她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擦了汗,换好衣服,大家聊天时又提到宵山。有人说能看到会动的大螳螂机关。这似乎大大激起了姐姐的好奇心,只见她眼神发亮,竖起耳朵听得好认真。

「老师再见。」

姐姐和她行了礼,经过老师身边时,洲崎老师看着她们说道:「要直接回家,不可以在外面乱跑。」

老师说话的时候特别瞪着姐姐。姐姐精神抖擞地回答「是」,下了楼。

她们俩一起推开玄关重重的门,来到大街上。

潮湿沉闷的空气笼罩了街头。抬头一看,金黄色的阳光照射在住商混合大楼的边缘,空中的云朵也是金黄色的。三条通上来去的行人比平常多,而这些人潮正不断流往南北向的室町通。

她们沿着平常回家的路来到乌丸通,这时姐姐倏地停下脚步。

化为办公大楼峡谷的大马路上竟然一辆车也没有,人潮在车道正中央行走。有穿西装提公事包的人,也有拿着团扇在胸前边扬边走的大叔,有观光客模样的婆婆阿姨,也有穿着浴衣漫步的年轻男女。斜阳轻照的大马路两旁,摊贩挤得水泄不通,有些已经点亮了灯泡。她从来没看过这么多摊贩。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焦香味随着潮湿的风飘过来。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大楼峡谷中充斥着摊贩与群众的热气。



姐姐好奇心强,无论什么地方都想一头闯进去。这让被拉着跑的她焦虑不安。她很怕洲崎老师撞见她们竟还在外头晃荡。

错综复杂的市区也令她害怕,因为市区里有人绑架小孩要求赎金、或是卖到遥远的国外去,或是杀掉。天知道什么时候昏暗的小巷里会跑出邪恶的大人来,把她拦腰抱起,带到遥远的地方,永远都回不来。她总觉得走在大街上时,片刻都不能松懈,身体绷得硬邦邦的,手心一下子就汗湿了。尽管她胆子这么小,却满怀责任感,认为姐姐太莽撞,自己必须寸步不离地看好她。而这正是她可爱的地方。

姐姐坚持要去看位于这祭典某处的「螳螂」。听芭蕾舞教室的同学说,动起来就像活的一样。「都是她们跟姐姐乱讲!」她心中恨恨地想。

「姐,你为什么想看那种东西?我们回家啦。」

「想看就是想看啊。走啦!走啦!」

说着,姐姐已经朝着因摊贩而热闹起来的乌丸通人群走,抓着姐姐衣角的她也朝同样的方向迈出脚步。

姐姐梳成髻子的黑发光泽亮丽,脚步像跳舞般轻快。

跟着人群走在大马路中央,确实令人感到愉快无比。马路两旁的摊贩大阵似乎没有尽头。姐姐赞叹着,明明没有什么事却频频嘻嘻笑。走在大马路中央的姐妹俩眼前,银行、办公大楼林立的熟悉景色为之一变。市街的底部蒙胧地布满了摊贩的橙色灯光,透出亮白日光灯灯光的办公大楼峡谷上方,清澄的夏日天空逐渐转暗,开阔无垠地延伸开来。这片生平罕见之美,使她的身体因一阵近似于恐怖的解放感而颤抖。惊异之下,她不由得喃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呀!」

「啊,你看!」

顺着姐姐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是否受到摊贩的炒面、烤花枝、炸鸡块的香味吸引,黑鸦鸦的鸟群一而再、再而三从办公大楼屋顶上崩塌似的飞落,然后又骤然翻身飞回上空,那动作简直就像是冲着下界的人类而来,让她觉得好阴森。要是被那些鸟儿误认为食物,很有可能就这样被叼到天上去。

她们走过乌丸通,随着穿过摊贩间隙的人潮往西走进蛸药师通。一家面马路的老式咖啡店坐满了逃离祭典来喝咖啡的顾客,热闹不已。孩童坐在小巷旁搭的棚子下,以尖锐的童音向行人兜售粽子※。(※祇园祭的特产。虽名为粽子,其实是竹叶做成的吉祥物,用来挂在玄关,据说可在未来的一年开运、结缘、保平安,在各山鉾附近由儿童贩卖。)

两层楼的町屋※前挤满了人,姐姐便拉住她的手。外面挂着好几个红色的大灯笼,撑起白色的布幕。朝着马路敞开的二楼里,做了一个类似祭坛的东西,上面坐着一个身穿盔铠、长相威严的人偶。她问那是什么,姐姐便踮起脚尖往里头看,说是「弁庆」※。(※日本的传统商家建筑,出现于都市地区,为工匠与商人居住的住商混合式住宅。※这里形容的是「桥弁庆山」神轿。神主是手持大长刀的弁庆与一脚跨在五条大桥上的牛若丸。宵山时,位于蛸药师通乌丸西入桥弁庆町的桥弁庆山保存会于一楼放置五条大桥、二楼放置弁庆与牛若丸,供民众就近观赏。)

穿过那里来到与室町通的十字路口,不管朝哪一方看都是人。

烤玉米、炸鸡块、捞金鱼、抽签、热狗、荷包蛋仙贝、面具、填充娃娃……狭窄的室町通也一样挤满了各类摊贩,使本来狭窄的马路更显狭隘。她和姐姐边走边逛。似乎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祭典的景象,她觉得祭典似乎愈来愈盛大,把整个市区都吞噬了。

走过小巷的途中,她们遇到了挂着灯笼的「南观音山」。

那简直就像以木头和灯笼搭建的城堡,仿佛要挡住人潮似的向黄昏的天空高高耸立。这样满足不了姐姐,她坚持无论如何都要看螳螂,钻进人丛中继续向前走。姐姐究竟是知道路还是随便乱走,她完全没有头绪。

姐姐在卖苹果糖葫芦※的摊贩前停下来。「苹果糖葫芦,我没吃过耶。不知道好不好吃。」(※像糖葫芦一样,苹果外层裹了一层硬糖壳,但没有成串,而是以竹筷单插着一颗苹果。)

「也许很好吃也不一定。」

她念念有词地说:「可是吃那种东西好吗?」

「我有钱啊。」

「要是被老师看到,会挨骂的。」

姐姐虽然没买就走了,却一直望着像圣诞树上的球一般亮晶晶的苹果糖葫芦。她推着姐姐的背向前走。

交通警察所在的十字路口因为四面八方涌入的观光客,显得非常拥挤。

「为疏解人潮,这边现在只能单向通行。」

姐姐在宛如棋盘交错的小巷中一下子左转、一下子右转,一下子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折返。每当被姐姐拖着踏进小巷,她都像电车驾驶般指着方向确认「左」或「右」。

「刚才左转,所以回家的时候要右转。」

她念念有词地说:「然后,右转就要左转。」

即使像这样说给自己听,但当姐姐突然折返,好不容易记住的又忘了。说了好几次「左」,「右」之后,她脑中连「左」、「右」本身都分不清了。

「啊——全搞混了啦!」

她不禁叫苦。

前后左右都是无尽的小巷。祭典欢腾气氛充斥的每一条巷弄看起来一模一样。「这里刚才是不是也走过了?」她喃喃地说。姐姐说:「是吗?」显得一点都不在意。她觉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出这场祭典,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连方向都搞不清,放眼望去尽是陌生的人群,因而见到柳先生的时候,不禁松了一口气。柳先生在三条高仓旁一家画廊工作。母亲带她们去拜访过,当时他请她们喝了甜甜的红茶。柳先生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在自动贩卖机旁发呆,看起来有点累。

姐姐叫了柳先生,轻快地弯腰鞠了一个躬。

「柳先生你好。」

「喔。」柳先生应了一声,微笑道。「你们好。」

「请问你知道螳螂在哪里吗?」

「螳螂?你是说螳螂山吗?」

「对对对。」

柳先生微笑着,以简单易懂的方式仔细告诉她们怎么走,最后又叮咛:「不可以放手哦。你们手要牵好,别走散了。」

她们照着柳先生教的路走去,终于找到「螳螂山」。

螳螂山所在的西洞院通跟她们刚才走过的小巷不同,又宽又大,但这里一样也有很多摊贩,在薄暮之下发光。看过螳螂山后,她对心满意足的姐姐说,趁时间还不会太晚,赶快回家吧。一想到总算能从这趟可怕的宵山探索之行中解放,就安心了。就是这片刻的大意,让她把姐姐跟丢了。

走在锦小路通这条町屋与住商混合大楼夹杂的缓坡路时,一群嬉笑着穿过人群的女孩让她看呆了。那几个女生都穿着华丽的红色浴衣,在愈来愈深的暮色之中,翩翩飞舞般穿过巷弄,宛如一群在昏暗水渠中游动的金鱼。她被吸住了似的望着她们的身影。

「好可爱喔。」

她猛然回神,在周围的人群里却见不到姐姐的身影,心脏不禁跳得发痛。一想到被姐姐丢下,她就慌了。当她慌不择路地提起脚步,正好一头撞上从旁边经过的大汉的侧腹。那人是个头发剃得精光的大和尚,大大的眼珠子一转,俯视着她。因为太过害怕,她连对不起都忘了说,只顾着逃跑。

为了怕大和尚捉到她,她在十字路口转了弯,来到一家小商店门前喘息。

往右边一看,人群之后露出了挂着灯笼的山鉾。

可是,她却跟姐姐走散了。连自己在哪里、朝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泪水一下子涌入眼中,山鉾红红白白的灯笼看出去都模模糊糊的。她在打烊后昏暗的商店屋檐下躲避人潮,忍住泪告诉自己这是该坚强的时候。

「不行,别哭别哭。」她喃喃说道。

她是个爱哭鬼。

和姐姐走散了,独自一人在黄昏的街上。没有比这更叫人心慌的事了:心想着不能哭不能哭,却觉得这样孤伶伶地咬着牙忍耐的自己反而可怜。忍着泪,她喃喃说着「怎么办怎么办」。姐姐不见了,自己一个人又回不了家。

「怎么办?怎么办?」

正当她念佛似的喃喃自语时,站在十字路口管制交通的警察身影映入眼帘,她兴起了向警察求助的念头。

「可是,要是被警察伯伯骂怎么办?没有直接回家是我们不好。」

她退缩了。她本来就不敢对陌生人说话。

和姐姐走散才不过几分钟,她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天色变暗的速度也快得吓人。就这样,她在店门前因心慌而畏缩,又担心姐姐。

让她担忧不已的,是怕姐姐上了坏人的当被带走。在人这么多、这么热闹混杂的祭典里,一定也有很多拐骗小孩的坏人。就算少了几个小孩,一定也没人知道。这么一想,往路上的行人看过去,每个人都是一脸趁暮色拐带小孩的长相。

「好可怕!」

她以细细的手臂环住身体。

就算有大人说要买苹果糖葫芦给她、说要带她到车站,她也不会相信。可是,姐姐谁都相信,一定马上就跟着别人走的。「只要说有好吃的特大苹果糖葫芦哦,姐姐一定一下子就上当。」

就因为抗拒不了巨大苹果糖葫芦的诱惑,姐姐就要被坏人从舞鹤港带上船去了;船舱里堆了好多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箱子,姐姐窝在一角,脚上套着串了大铁球的铁链;姐姐想念京都,嘤嘤哭泣……那光景实在哀伤寂寞得令人心痛,让她坐立难安。

「不行!不能跟坏人走啊!」她喃喃地说。



她鼓起勇气迈开脚步。只要一直走,也许就能走到她认得的地方。光是听着摊贩大声叫卖,她就觉得身体快僵了。她的脚步愈来愈快,有男人从大楼阳台俯瞰祭典,向她挥手,但她紧张得逃了。

由于走得很快,她呼吸急促了起来。

她在町屋屋檐下蹲下来。

她仿佛躲在屋檐般小心翼翼地观看马路上的动静:有的人边走边拿着华丽的扇子扬脸,有的人拿着装有金鱼的神奇气球。路过的人只要向她看上一眼,她就觉得对方会把自己掳走,害怕得全身发烫。冷汗在背上涔涔流下。她啃咬着指尖,咬得渗出血来,心跳般阵阵发痛。

「啊啊!讨厌!手指头好痛!」

然而她无法不咬指尖。

只要看到大人带着孩子开心经过,她就生气。跟在母亲或父亲身边的孩子多么无忧无虑!「真好,真叫人羡慕。哪像我,自己一个人,手指头还在流血。」她喃喃地说。

无论再怎么迷路,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算不安,也不觉得旁徨无依。要是早知道变成这样,她就不会有片刻大意,一定一直紧紧握着姐姐的手。柳先生还特别叮咛过「千万不能放手哦」。她觉得她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虽然常常被姐姐带到陌生的地方,时时胆颤心惊,但并不总是不愉快。圣诞节将至的冬天,在四条通上走走看看:闪闪发亮的灯饰和圣诞树,挂着大铃铛的花环点缀着街角,红红绿绿的花朵淹没了花店……那是她最快乐的回忆。下课后偷偷跑到拉面店的那次,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令人雀跃的冒险。偷爬到芭蕾舞教室大楼顶那次,虽然狠狠挨了洲崎老师的骂,连姐姐都哭了,即使如此,想到那一天她还是很开心。无论当时有多可怕、觉得姐姐有多烦人,但姐姐拉着她的手带她进行的种种冒险,回想起来是多么愉快。可是,那是因为姐姐总是在她身边。

「啊啊,要是姐姐突然来找我就好了!那我就再也不会放开姐姐了!」

她蹲着呻吟。

她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想起和姐姐一起搭地铁回家的情景。她们每次都是这样搭着电车回到爬满藤蔓的白色的家,现在就连那样的光景都令她怀念不已。

「好想早点回家喔,好想回家去洗澡。」

她在内心祈求,但愿现在这害怕的心情将来也变得同其他回忆一样愉快。

就这样,她连站起来的精神也没有,呆望着防火用的储水桶,见到红色的布飘在上面。她移动身躯,让路上的灯光照进来,再次往水桶里瞧,那看起来像一块红布的东西原来是条金鱼。

「咦,这里竟然有金鱼。」

她轻轻扶着水桶边缘,望着悠然浮动的金鱼。

「你是从捞金鱼那里逃过来的?你跳得好远啊。」

这么厉害的金鱼以后一定变成一条大鲤鱼吧——她想。她一直以为金鱼长大之后就变成鲤鱼。

就这样看着小小的金鱼时,一个人影在她身旁蹲下。

是身穿鲜红浴衣的女孩。



女孩挨着她往水桶里看,然后看着她的脸,雪白的脸颊上露出柔柔的笑容。好一张令人不禁也报以一笑的笑脸。

「金鱼?」

「嗯,金鱼。」

仿佛受到这个探头看红色水桶的女孩吸引,另有好几个女孩子也向屋檐下靠过来。就是那群让她失神跟丢了姐姐的可爱女孩,穿着一模一样的鲜红浴衣。她们在眼前闪来闪去,很难弄清楚有多少人,但她认为总共有五个。这些女孩簇拥着她也似的,拉拉彼此的浴衣,戳戳彼此的侧腹,嘻嘻而笑。

「简直就像众在饲料旁的金鱼。」她想。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水桶里的金鱼,她想到也许这些小女孩对这里的巷弄很熟悉。也许她们知道洲崎芭蕾舞教室在哪里。

「问你们喔。」她一开口,其中一个女孩笑咪咪地说:「什么事?」

「你知道洲崎芭蕾舞教室在哪里吗?」

女孩头微微一偏,然后轻轻点头说「嗯」。

她们说要带她到洲崎芭蕾舞教室,她便让她们拉着手,总算从窝着的屋檐下踏进人群中。明明是夏天,带路般拉着她走在前面的女孩的手却丝毫没有汗意,冰冰凉凉的,握起来很舒服。

「你们真好,谢谢。」

她再次走在狭小的巷弄中。

随着天空的蓝愈来愈深沉,摊贩的灯光也显得愈来愈灿烂。她穿过充塞小巷间的祭典灯光,总是有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翩翩起舞般走在她身边。巷弄申明明愈来愈挤,女孩走起路来却像穿梭般轻盈。不知不觉,她的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南观音山在薄暮中巍峨耸立、灿然生光。从轿上架起了桥,搭到面新町通的町屋。女孩们嬉笑着从桥下穿过。

她们不时在摊贩伫足,任意从摊子上取走商品。有的戴上挂在摊头的狐狸面具笑了,有的挥动着苹果糖葫芦,有的吃了满嘴的鸡蛋糕。她们都没付钱,但摊贩什么都没说。她心想,一定是因为这些小女孩住在这附近,才没有为难她们吧。

「给你,吃吃看。」

「很好吃哦。」

女孩们异口同声地请她吃。

看她拒绝,她们露出不解的表情。没付钱就吃东西会让她于心不安,而且要是在路上乱晃又吃摊贩的东西被洲崎老师看到了,一定被骂得很惨。更重要的是,她一心只想早点回到自己先前所在的地方。

只有一家摊贩让她心动。那家摊贩在一条行人渐少的暗巷里,孤伶伶的,跟其他摊贩离得远远的,靠着老旧的灯泡照亮货台。台上细心摆放颜色大小各不相同的万花筒。那时候,她也和女孩们一起朝万花筒里看,发出欢声。

女孩们只顾着逛摊贩,没有认真带路的样子。

她问了好几次「快到了吗」,她们都只是各自点头说「嗯」、「对呀」,接着又继续逛摊贩逛个没完。她有种受骗的感觉,但从女孩的话语和神情也感觉不出丝毫恶意。

「算了,她们都还这么小,而且又遇上了祭典。」她心想。

摊贩的热闹、山鉾的灯笼、住商混合大楼的窗户、身穿浴衣走动的游客、交通警察——宵山的景色一一在她眼前闪过。握着她手的女孩的手,无论走了多久都还是凉凉的,很舒服。就这样和她手牵着手,仿佛连自己的身体也愈来愈轻。随着脚步变轻,头脑也麻痹起来,甚至没发觉她一直重复看着相同的景物。

她从那条冷清小巷里的万花筒摊贩前经过了好几次。在同一个转角转弯,走过同一条路,然后又回到同一个地方。有如在热闹的市区一角画出漩涡,一边画着,一边被吸进宵山深处。



女孩们勾着她的手臂说:「喏喏。我们到上面去吧!那里也有祭典。」

「哪里?」

她一问,女孩们便指着电线交错的小巷上方。夹在住商混合大楼之间的天空已完全沉浸在暮色中。

「那里有金鱼鉾。」

「那个是最漂亮的。」

「走嘛走嘛。」

女孩们异口同声地说:「想不想看?」

「想。」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然后连忙说:「可是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要回家了。」

「很好玩的,来嘛。不骗你。」

听她们一脸开朗地这么说,她也很想去看看。虽然她一脸为难,没有回答,但她们拉着她向前走。

她在内心想像——

笼罩着街道巷弄的宵山像水漫市区一般,吞没了比邻而建的大楼。大楼窗中透出的惨白日光灯灯光换成了摊贩灯泡的橙色灯光。大楼的屋顶同样也高高挂起或红或白的灯笼。这一番想像,来自与姐姐一起偷爬上洲崎芭蕾舞教室那栋大楼屋顶的记忆。那天,她扶着锈成茶色的扶手向四处眺望时,远方蒙胧的大楼屋顶上,一座小小的神社吸引了她的目光。「既然有神社,就一定有祭典。」她这么想。

「一下下就好。」

她喃喃这么说,暗自想像。

因水塔、天线、高度参差的住商混合大楼互相倾轧而凹凸不平的屋顶世界,一定也是像现在自己周身一般,一整片都是祭典的亮光。那景象想必雄伟无比。大楼与大楼之间架起了古老的木造桥,她能够走到任何地方。坐在屋顶边缘向下望,黑鸦鸦的游客人潮之中,也许山鉾看起来就像西洋提灯一样可爱。

而金鱼鉾将缓缓地迈向屋顶世界的远方,比任何山鉾更大、更绚烂,宛如一座光芒四射的城塞。



不久,她就站在面向六角通的某条巷子口。

那是一条小巷,夹在住商混合大楼及咖啡店中间,窄得路上的行人都不会注意到。入口有一道突兀的铁格子门,门旁挂着红色的灯笼。在街灯所及处,隐约可见石板路延伸,但再过去便沉没在昏暗中。

其中一个女孩打开铁格子门,跟在她后面的女孩便像被吸入排水孔一般,一一滑入那条小巷。

「要去哪里?」

她停下脚步问,但拉着她的那个女孩微笑着说「来就是了」,把她咬破了渗血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她的思绪仿佛麻痹了,任女孩摆布。不久,她就被那只凉凉的小手牵着,踏进了那条小巷。

空无一物的昏暗小路不断向深处延伸。

紧临左右的是灰色大楼墙壁,脚下是石板路。

街上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很暗,但在很后面、很后面的地方,亮着一盏像是门前灯的灯。在那之后,仿佛有座茂密森林似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往那片黑暗的上方一看,远远的看到纵长窗户亮着橙色灯光的古老大楼。切割成小小一片的天空是难以形容的寂寞的蓝。

女孩们走在前面,压抑的笑声不断响起。她们愉快地踩着石板,发出声响。红色浴衣的衣袖像鳍一般飘动。

她的手仍被女孩牵着,回头一看,宵山的亮光变得好远。

「感觉好寂寞噢。」她喃喃说。「我还是想回家。」

走在前面的女孩们没有回答。

然后,她们蹬着石阶往上跳。

在暗巷中悬空的女孩们,飘也似的往上浮起。牵着她的女孩说「来吧来吧」。她有样学样地往石板上一蹬,本来疲累的身体突然变得好轻,她便茫然地在寂寞包围之下,在大楼的峡谷中,朝头顶上切割成一小片的天空飘浮而上,心中漠然地想着:啊啊,自己这就要去她们所说的地方了。

银铃般的笑声在巷子里回响。

这时候,只听到一阵在石阶上奔跑的强而有力的脚步声从背后靠近。

有人抓住了正渐渐往上飘的她的脚踝。那个人流了好多汗。她的身体被用力往地面拽,她因为疼痛而呻吟,双脚不由得乱踢,但对方紧紧抓住她,不肯放手。她很不高兴,往下一看,看到姐姐脸都变形了,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回过神来,大叫:「姐姐!」

她伸长了手,抓住姐姐的手。

姐姐想把她留在地面上,而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却使劲把她往黄昏的天空拉。本来冰凉舒服的手变得冷得发痛。她心中一阵哆嗦,想把那只手甩开。姐姐紧紧抓住她的双脚。

有如朝饲料聚集而来的金鱼一般,先浮上去的女孩们靠过来,到处摸她为了芭蕾舞而梳成髻子的头发。固定头发的发夹一根根被拔掉。小巷深处吹来一阵湿热的风,吹散了松开的头发,身体顿时找回了重量。

她跌落在地,扑在姐姐身上。

飘浮在半空中的女孩又想来抓她的时候,姐姐猛地站起来,朝女孩雪白的脸颊上打了响亮的一巴掌。那清脆的声音在昏暗的小巷里形成悦耳的回音。

姐姐双膝着地,抱住她。

「你怎么可以跟着别人走!明明就这么胆小。」

「对不起。」她说。

她抱着姐姐抬头向上看,刚才想把她拉往蓝色天空的女孩们笑着飘走了。笑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响。本来听起来那么愉快的笑声,这时候却显得完全不同。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寂寞和阴森。

这时候,她才终于发现——

飞走的那些女孩,每一个的面孔都一模一样。



她和姐姐忘我地跑,一回过神来,已经来到宽阔的乌丸通。这里有很多人在摊贩买了食物席地而坐吃了起来,她们也混在人群间坐下。

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姐姐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手被汗水濡湿也毫不在意。像这样靠在一起,就闻得到姐姐每次在芭蕾舞练习之后散发出的甜甜的味道。

终于,她对姐姐说起不相干的话来。

说的是五月举行的发表会,在后台一起吃便当,像远足一样开心。还有,在舞台旁的布幕之后一起看学姐们跳舞的回忆。比起坐在观众席观赏,姐姐和她更喜欢在幕后看芭蕾舞,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总有一天,她们也能跳得和学姐一样,融入那片光景。这样的想法让她们兴奋不已。

「明年的发表会不知道要跳什么角色?」她们坐在宵山的一角,说着这些话。

由于心情已经平复,她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着乌丸通中央走,默默望着愈来愈热闹的宵山景色。摊贩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市区,高楼峡谷间,远远露出蜡烛也似的京都塔。

「回家吧。」姐姐说。

于是,她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朝着母亲等候的白墙上爬满了藤蔓的家,离开宵山之夜。

第二章 宵山金鱼
乙川是培育出「超金鱼」的人。

何谓超金鱼?

我们都是奈良人,而我们的高中母校的所在地,自古金鱼养殖业便十分盛行,像我父亲任住持的寺庙旁就有一大片水藻漂浮的养殖池。本堂后的木墙下有旧水渠行经,也不知道是以什么办法逃出来的,我看过金鱼像红花瓣似的在里面游。

高一暑假前,不记得是去哪里,回家经过那里的时候,看到有人蹲在那条水渠旁边,那个人就是乙川。我们在学校没说过几次话,但因为他实在看得太专注,我便停下脚踏车叫他。庙里越墙而出的树枝在水渠上落下剪影,也在朝着我抬起头来的乙川脸上染出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活像个放暑假的小学生。不知道为什么,他显得异常开心。

「是藤田同学啊。」

乙川像平常一样,以「同学」来叫我。「……我正在捞金鱼。」

「捞金鱼干嘛?」

「想来训练一下。」

一般人当下多半会想「以后尽量离他远一点」吧。都已经上高中了,还对捞金鱼那么起劲,还说要「训练」,这种人不太妙。状况不妙,未来情势不妙。他独特的世界里显然没有我容身之处。也许这样判断才是对的,但当时我却不太有突兀之感。恐怕那时候,我就已经折服于乙川特异的人品了吧。不过,也是想到暑假将至,让我心情一片开朗的关系吧。身为老么的我是自由之身,不像大哥得把暑假耗在京都一座相识的寺庙里。

我站在水渠边擦汗边看乙川捞金鱼。他把那天的收获放进水槽里,满意地点点头,还说什么「这家伙很健壮,前景看好」。

「你怎么知道鱼健不健壮?」

「这就要靠经验了。」

「你这么有经验?」

「有啊——我各式各样的经验都有——」

高中时代的人际关系,经常是在教室这个小箱子里不知不觉间产生的,但唯有乙川,我能清楚说出跟他熟起来的那一天。

然后,十年过去了。



有一种生物叫作「奥州斋川孙太郎虫」※。(※黄石蛉的幼虫。日本古时以黄石蛉的幼虫作为生药,尤其以奥州斋川生产者最为著名。)

这种虫的身躯扁平而细长,分成好几节,长了很多细小的脚,头部有点像锹形虫,有一对小小的颚。长得就像脚少一点、肥一点、短一点的蜈蚣。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繁殖的,这特别的生物自昭和中期※以来便见诸于鸭川以西的闹区。它们偏好湿气,平常螫伏在大楼峡谷的暗处,有时在居家厨卫现身吓人,但其实也不会作恶。(※约指一九四六至一九六五年。)

孙太郎虫有个奇怪的习性,就是到了七月宵山的时候便抛弃平日的栖身之处爬到地面,沿着电线杆、大楼背面朝天上爬。孙太郎虫行走的路径大多固定,只要守在那里就能观赏到它们长长的队伍,而这已逐渐成为祇园祭宵山的另类特色。虽然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但据说有些昆虫迷为一睹这行进的队伍,不惜勇闯宵山时人潮汹涌的京都。

某位研究昆虫生态学的教授认为,是充斥街道的驹形灯笼※的灯光诱发了孙太郎虫的队伍。昆虫朝暗夜中的灯光聚集的习性称为「正趋光性」,而孙太郎虫则具有「负趋光性」,会逃离某种波长的光源。教授经实验指出,近年由于驹形灯笼多改以电源点亮,使光源的波长改变,因而影响了孙太郎虫的移动路径。(※指宵山时分于定点展示的山鉾旁挂起的一大片灯笼,由于围绕着山鉾形成巨大的日本将棋(驹)的五角形,因此称为驹形灯笼。)



——乙川以认真无比的神情大谈孙太郎虫的这些事,而我正注视着他。

我们正在京都市区某家店里互斟对饮。这家面六角通的小馆名叫「世纪亭」,所在之处是一幢住商混合大楼包夹的町屋,挂着细竹帘,外表看来颇具历史,但听说是前年才开张的。

这时节,梅雨还没完全结束,本来就够闷热了,再加上二楼席位挤进了大批醉客,更是加倍蒸腾。冷气开了等于没开。每当温热的晚风自细竹帘后吹进来,吹得风铃叮当作响,便有摊贩的味道掠过鼻尖。宵山的喧闹与晚风一同潜进来,别具风情。从栏杆看过去,身穿浴衣的中年大叔通红的脸在驹形灯笼的灯光下浮现。

「来来来,吃啊。」

乙川拿湿纸巾擦汗,把盘子往我这里推。盘子里是恶心的烤虫串,一节节连起来的细长身躯扭转着固定在竹签上。这东西以砂糖酱油卤过,在略嫌昏暗的电灯灯光下,反射出褐黄色的亮泽。

「孙太郎虫强精固肾,吃了很快就精力充沛,包你儿女成群。」

「我孤家寡人是要怎么儿女成群?」

「这是宵山名产,大口吃就对了!去宵山却没吃孙太郎虫,会被笑的。喏,跟啤酒搞不好还挺配的。」

说着,乙川往我的杯子里倒啤酒。

我问从旁经过的女服务生:「这虫真的是宵山名产吗?」她没作声,朝乙川看。他贼兮兮地笑,女服务生忍不住也笑了。「够了吧,乙川先生。你老是这样恶作剧,人家很可怜的。」

乙川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孙太郎虫是什么?」我问。

「是黄石蛉的幼虫,住在干净的河里。」

「不要叫我吃这种莫名其妙的虫。」

「可是能强精固肾是真的啊。奥州斋川孙太郎虫其实是商品名称。」

「就算是,也很过分啊!这家伙从以前就是这样。」

我向在一旁笑的女服务生说:「老爱骗人。」

「我知道,上次他也惹火了洲崎老师。」

「洲崎老师之后来过了?」乙川问。

「没有。」

「如果是我害的,那我倒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人家老师不像乙川先生这么没酒品。」

「真没礼貌。」

「是没礼貌没错。」

乙川点了烟之后,说:「再来一瓶啤酒。」

「即使像这样见了面,聊的其实也都是以前的事啊。」

「谁叫你什么都不说。」

「藤田同学也没说啊。」

「因为没什么值得说的……」

我从大阪的大学毕业之后,到家电制造商工作已经三年了。平常住在千叶,但周末因为出差的关系,来到梅田的分公司。之前乙川叫我又「年夏天来宵山」,所以工作一结束,我就直接搭电车到京都来了。

乙川大学毕业后还是住在京都。学生时代,我常暗自为他担心「这家伙将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但后来听他说他在京都一家旧货商工作。我觉得还挺顺理成章的。乙川从以前就喜欢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废物,就连我老家庙里的废物,他也是笑咪咪地带回去。

「你工作怎么样?」

「嗯,什么状况都有啊。那可是个妖怪横行的世界啊。」

「不就正好适合你吗。」

「嗯。我也想早点变成正格的妖怪。不过,杵塚会长说我还差得远。」

乙川咪咪笑着这么说。

「不过,你都没变哪。亏你能从高中就一直维持这个样子。」我说。

「也许这就叫开窍得早。可以说是大器早成吧。」

「没有这种说法。」

「对我说『你头顶开了天窗』的,是你吗?藤田同学?」

「是啊。」

「说得真好,简洁中肯。你也应该在头上开个天窗才对。」



高中时代,很少有人知道乙川「头顶上开了天窗似的」古怪。他虽然时常泰然自若地做出一些大胆的事,却很怕羞,在不熟的人面前大都不开口,一脸没事人的样子。

我们上的高中就位在筒井顺庆所建的城堡遗址上。从车站到城堡的那段缓坡,我骑脚踏车爬了三年。

高中时代,我过得还算愉快。

当时,我以「自己还满有人缘的」为豪。小学时我算是比较不起眼的,但进了国中便开始崭露头角,懂得在班级的中心团体确保自己的位置。待在那种地方,眼界里是不会出现乙川这种人的身影的。一直到那个暑假前的偶遇,他的存在才以分明的轮廓突显出来。

说到这里,那阵子我们高中经常发生「奇事」。

每到星期一,讲台上就出现一尊小小的木雕地藏菩萨。不管我们再怎么收拾,下周总是摆上一尊新的。由于每一尊都很可爱、很有味道,甚至在教职员办公室也成为话题。因为是地藏菩萨,要丢也不敢丢,所以这些地藏菩萨至今仍坐镇在校长室一角,一团和气地笑着。

高二冬天,教室里会经出现圣诞树。还发生过男生厕所的卫生纸在一夜之间被换成带有甜香的粉红色卫生纸的事。为文化祭预算不足而哀声叹气的戏剧社收到一笔捐款;过完年来学校一看,班上每个人的桌上都有一块豆子大小的镜饼年糕。

而快刀斩乱麻般查出这些离奇怪事的真相的,便是以高中生侦探闻名的乙川——当然没这回事。暗地里干下这些离奇事件的犯人虽然就是乙川,但再怎么说,他都是个不起眼的人,没有人把这些奇事跟他连在一起。就连我也一样,如果不是他告诉我,我也不会发现。

我会经问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不知道,就是很想很想做。」乙川说。「这是为什么呢?算是所谓的生存意义吗?」

「可是,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做起来不是很没劲吗?」

「这种低调含蓄的感觉别有一番风味。你可别告诉任何人。」

乙川筹办的奇事有的很花钱,因此我对他的资金来源很好奇。

一问之下,原来乙川喜欢爬山,他们顺便采集药用植物卖给奈良三条通相熟的中药店,借以确保「预算」。拿旧货换钱他也很在行,从我家庙里拿走的挂轴和壶就不用说了,田地一角没人要的旧发动机啦、仓库里褪色的招牌啦,我甚至怀疑垃圾只要到了乙川手里,没有一样不能换钱的。

乙川做的事,没有一件不古怪的。虽然古怪,却也不觉得很天才或是感到不安。就只是像眼前看到的这样,既古怪,又自由自在。

当时乙川把雕刻佛像当作兴趣,但雕得愈多,成品就愈没有地方放,因而他去爬山的时候,就把佛像留在大树下或是岩场上,兴致一来,就留在学校。这就是地藏菩萨出现在我们校园里的原因。他不光是雕刻佛像,还会自己做类似「睡魔祭」※用的那种大型纸偶。他简直像是有三头六臂,不但从事这些活动,甚至还培养出了「超金鱼」。(※日本东北地方著名的祭典,特色是以细竹片扎成各种人物,外面贴上纸,做成彩绘的巨形灯笼。)

就这样随心所欲地度过高中时代后,他离开生长的奈良,到京都上大学。而我则是晚他一年,到大阪去上大学。



我喝着啤酒,倾听宵山的喧闹。

大学时代,我会经两度在宵山时节来找乙川,但这是我第一次好好享受宵山之夜。原因就在于,乙川虽然答应带我去宵山,但结果去的都是一些完全无关的地方。

「这样藤田同学也就成了『见识过宵山的男人』了。」

乙川边啃喜相逢鱼边说。「你什么时候回千叶?」

「明天看了山鉾巡行之后。你会让我住你那里吧?饭店都满了,我订不到。」

「我可不想让你住。还赶得上新干线啊。反正你宵山也看过了,回千叶去,看你爱怎么装京都通都可以。」

「我根本就什么都还没看到。你要带我去看啦,明明就是你约我的。」

「其实我后来有事,变忙了。」

「我人都来了,不准你耍赖。之前我已经被你骗过两次了。」

乙川哼哼笑着。

我第一次来看宵山是进了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夏天,乙川当时住在真如堂这座寺院旁边的破公寓。

他画了越过吉田山到真如堂的地图给我,所以我爬过郁葱的山去找他,搞得汗流浃背,但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在银阁寺道的公车站下车,根本不必气喘吁吁地爬过吉田山。即使如此,我还是到了他住的地方,休息之后,我们便去看宵山。他带我去的宵山冷清得很。乙川指着神社的石灯笼说「这就是鉾」。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上贺茂神社。

第二次来找他是大学最后一个夏天,我心想这次一定要叫他带我去看宵山,结果他带我去搭一列小小的电车。在电车摇晃之中,我们经过了市区,渐渐往森林里去,最后到达的地方是鞍马。没办法,只好逛逛鞍马再回来。乙川照例不断对我说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好比他有朋友到鞍马山去修行,结果被山猪追着跑,或是山谷里涌出一种会飞的水叫「天狗水」等等。也因此我虽然增加了不少没有半点用处的知识,但最后还是没看到宵山。

第三次,我终于踏进宵山了。

「你啊,连骗我两次,到底是在想什么?」

「不服气吗?」

「那倒是不至于。」

「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在那里。为什么要骗藤田同学?因为藤田同学在那里。这就是所谓的本能。」

「我也很怀疑你今天会不会真的带我去宵山。不过,我也已经是大人了,要是你不方便,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逛。」

「我劝你最好不要。」

乙川皱起眉头说。「那样对人生地不熟的外人来说很危险。」

「为什么?」

「因为祇园祭有很多规矩。如果不搞清楚……」

「你又想骗我了。」

「喔,先下手为强哦。」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

墙上的时钟指着七点。拨开帘子抬头看天色,漫长的夏日也渐渐黑了。我们并不打算在店里久坐。夜很短,所以准备稍微吃点东西就展开宵山行。「那么,我们就去看你念兹在兹的宵山吧。」乙川说。

我想在出发前先上厕所。「世纪亭」的门面并不大,建筑却一直向后延伸。木板走廊围绕的小院子里灌木茂密,连石灯笼都有。

「住这种房子一定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没错,不过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冬天又冷。」乙川说。

「看到没,在那里穿木屐出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朝着门扉沉重的传统仓库所在的昏暗空间走。其中一角便是厕所。

上完厕所回来,说要在走廊等我的乙川不见踪影。「咦!」我先是这么想,下一秒钟就想:「又被他耍了啊。」不过,我可不愿意马上就显得慌张,让乙川正中下怀,反而更加从容地眺望小院子。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说了这么多,这次还是不带我去看宵山,同样的把戏也未免玩太多次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昏暗的小院子另一侧也有走廊。

那走廊旁的房间纸门突然拉开,一个发亮的东西从黑暗中滑了出来。那是个可在「睡魔祭」里见到的大型纸偶,做成金太郎的样子。肚子鼓膨膨的巨大金太郎转动一下,无声地在走廊上前进。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小心地推着它。

金太郎就这样在走廊上拐个弯,消失在另一端。肚兜部分的红色亮光漠然地留在我脑海里。

我还愣在那里,却看到乙川从金太郎消失之处出现,沿着围绕小院子的走廊向我走过来。他正得意地贼笑。

「你心里一定在想『那家伙又把我丢下了』!我才不做那么不讲义气的事。」

我们钻出店门口的暖帘(店家挂在门口的布帘)来到外面,宵山更加热闹了。电线与大楼转角乱糟糟地交错,从中显露出来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深蓝色,街上的灯光好像轻轻浮了起来。

摊贩烧烤的味道乘着晚风飘过来。

有穿着西装像是上班族的人,也有拿着团扇在胸前边扬边走的大叔,还有一群群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也有穿着浴衣、看似大学生的男女。浴衣女孩从我身旁错身而过,她的后颈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原来这就是宵山啊。」

狭窄的巷弄中都是摊贩。

乙川受到散发出可口香味的摊贩吸引,一面走一面挨到这家、靠到那家。乙川从以前就喜欢买东西吃。

「要是违反你刚才说的规矩会怎么样?」

「会被保存会的人带走。」

「保存会是本地人?」

「所谓的保存会,每个山鉾的町都有一个。祇园祭就是那些人合力在办的。保存会的龙头就叫『祇园祭司令部』,就在这附近的街上。要是有人不把惯例放在眼里,就会遭到宵山大人严加惩治。」

「宵山大人是啥?」

「祇园祭司令部的长老吧,我想。能够主持这么大的祭典,一定是个可怕的人物。不,搞不好已经不是人了。听说被带走的观光客每个都怕得哭出来。再怎么说,这都是历史悠久的节庆,免不了有妖怪跑来,不能抱着过节逛庙会的心情只顾着高兴。」

「这明明就是庙会不是吗?」

乙川喜欢骗人,而我从以前就是他的绝佳标的。每次回想起来,我都疑惑为什么自己相信那种话呢?但因为他煞有介事地大吹法螺,我又比别人单纯一倍,一个不小心就相信他了。乙川常说:「是该怪骗人的我,还是该怪被骗的你?」

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我只顾着跟在乙川后面走,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管往哪里看,只见住商混合大楼与町屋杂然并居的小巷无限延伸,大批人潮流动。来自摊贩的烟扶摇而上。乙川毫不犹豫地迅速转弯。一转过去,便看到在波涛起伏的漆黑人海之后,驹形灯笼装饰的鉾或山顶着深蓝色的天空高高耸立。这情景宛如梦境。经过便利商店前,看到店头摆出了保冷箱,店员正在卖冰水冰镇的啤酒。我买了一罐,边走边暍。

虽然莫名开心,脑袋却因为闷热和微醺而恍惚。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祭典,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所熟悉的祭典顶多就是地方上神社的节庆,在这种地方,一去就知道祭典的中心就是那座神社。但是,宵山这个祭典却让人不知道祭典的中心在哪里。既然叫作祇园祭,那么照道理应该是以八坂神社为根据地,但祭典四面八方蔓延,连八坂神社在哪个方位都搞不清。祭典就像蒙胧发光的液体般渗透到每个角落,吞食了整个市区。

正当我出神地想着这些的时候——

在闷热而混浊的空气底部,响起了风铃清澈的声音。那清凉的声音一入耳,便感到绵絮般包围我的宵山喧闹离我远去。我环视四周,想知道声音来自何方,便看到一群红色的东西在人潮中窜流而去。

是一群穿着华丽红色浴衣的小女孩。

明明是在如此拥挤、如此狭窄的巷弄中,她们却轻盈地奔跑穿梭,不碰到任何人。我的视线追随着她们,只觉得她们周身的时间仿佛静止了。领头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女孩转动细细的颈项回头,举起纤纤小手,得意洋洋地向追随而来的同伴摇动风铃。跟在后面的少女娇声四起。砂糖巧果般雪白的手臂衬得红色的浴衣更加鲜艳。夜色渐浓的薄暮中,翩翩起舞般穿过小巷的她们宛如在昏暗水渠中游动的一群金鱼。

我忽然想到在寺庙后面那条水渠来回游动的金鱼,进而想起蹲在水渠旁捞金鱼的乙川。

乙川这个人很矛盾,一方面很好相处,另一方面又很不容易和人混熟,所以他让我看那个「水槽」是在高一那年的秋末。乙川有好几个水槽,他会调节每个水槽的温度和清浊,让环境愈来愈差,借以选出能够承受恶劣环境的金鱼。绝大多数的金鱼都无法适应,被放回原来的水槽,但他说「目前只有一只一脸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当我看着被水草弄得又浊又暗的水槽,一个一点也不像金鱼的怪物从水槽深处悠然露脸,吓得我整个人向后倒仰。

那东西胀得圆滚滚的,活像颗红色绣球,简直就像一张「气鼓鼓的脸」上长了小小的鳍。那家伙瞪着我,鄙视我似的摇动它的鳍。然后,当乙川将一些不知是啥的粉末扔进水槽,它便狼吞虎咽吃将起来。「这不是金鱼!」我失声大喊。

「的确,它已经不是金鱼了。我把这只通过所有考验的金鱼命名为『超金鱼』。它是全世界最强壮的金鱼。」

「天底下哪有这种金鱼!这根本是亚马逊的怪鱼!」

我这么说,但乙川仍坚称那是「超」金鱼。

「我可是花了三年训练才有现在的成果。当初它刚来我这里的时候,本来是很可爱的。现在变得这么有派头,真叫人高兴。」

「你高兴就好……不过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问得好。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看乙川笑得开心,我心想「这家伙真怪」,同时也想「这家伙真有意思」。

像这样想起过去,我感到很愉快。

我想出声叫乙川,却没看到他的人。

「怪了?」

我停下脚步,环视四周钻动的人群,但不见乙川的人影。不管朝哪边看都是人,看得我眼花。我走了二、三步,转转脖子,叹了一口气。打电话给他,但他的手机没开机。

「我被甩掉了?」

我在人群中呆立。「又来了!」



高中时代,乙川会突然就不见踪影。

回家时走在一起,假如班上其他人也混进来,大家走着走着聊天聊开了,会发现乙川不见了。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没有人知道乙川是在哪里消失的。班上的人对乙川这样的举止也不会生气,只会说「算了,他本来就很怪」,也不追究。

和我两个人的时候,他会说「我要走这边,再见」,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走进岔路了。每次都好像看准了时间似的在分手前一刻才说,让我连开口的余地都没有,有种不由分说的感觉。只不过,那种感觉不是冷漠,就是字面上说的「我要走这边」,如此而已。遇到这时候,我总是有些心生敬畏,目送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乙川为什么要在那里和我分手走进岔路,有时候那个方向根本和乙川家相反。我想他大概是去那个地方有事,也想过也许他根本没事。

如今,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就是我以前很羡慕乙川。

他并不是从班上孤立,也不是班上的风云人物,经常隐身于岔路之中,热中于种种耗时费心又莫名其妙的恶作剧。他不认为有吹嘘自我存在的必要,只要能随心所欲就好。给人一种「怡然自得」的感觉。每次和他聊天,我都觉得好像起了阵阵微风,一股从他头顶上开的天窗吹进来的风。于是,缠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烦人的事像热气球一样飘起来,咻地一下子吹到高高的天上去。

我也曾经是单纯又纤细的,不管日子过得多开心,也会有莫名烦燥或伤心的时候。一肚子气,却又不会野蛮得大闹一场来发泄,独自闷在肚子里,就会变得烦躁无比。每当这时候,我常和乙川去麦当劳。我什么都不说,只是臭着一张脸,满脑子高中生「人生真无趣」的偏狭思想,满怀愁闷地狂吃着薯条时,乙川就会开始说话:

「藤田同学、藤田同学,你知道要怎么平分西瓜吗?」

只消三分钟,我就会觉得「其实人生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嘛」,实在是很好应付。



一个钟头后,我到了那个停车场。

我绕了宵山一圈,正为人太多而不耐烦时,走进了这个空荡荡的停车场,松了一口气。在地图上查了查,这里应该是从三条通转进室町通附近。停车场上一辆车都没有。角落的路灯明晃晃的灯光下,飘着一个汽油桶大的绯鲤气球。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不愧是宵山,真有情调。」我不知为何就接受了。

停车场一角有张蓝色的长椅,我直接坐了下来。

我坐着歇腿,同时打电话找乙川。电话里传来铃响声时,鼻子闻到蚊香味。我环顾四周,想看味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却见到有个像金太郎般穿着红色肚兜的孩子躲也似的站在巨大的绯鲤后面,一张脸好臭。他的脸是圆角的四方形,像年糕一样白皙,腰上挂着圆盘似的容器,蚊香好像就是放在里面。

我正想着「这孩子的打扮还真诡异」,乙川接电话了。

「藤田同学吗?」

「喂,乙川,你又把我甩掉了。」

「你误会了。我也因为找不到你在发愁啊。人这么多,一旦走散了就找不到了。」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你。」

我边说边不时往那个活像金太郎的孩子瞄。小男子在蚊香烟雾的保护下,双手紧紧揪着肚兜瞪着我。那魄力一点也不输大人。

「抱歉,我没发现。藤田同学,你人在哪里?」

「我哪知道。停车场吧。」

「停车场?」

「从三条通往室町通下面一点。有一个很大的绯鲤气球……有一个很像金太郎的小孩瞪着我,他到底想干嘛?」

「啊!你闯祸了!」乙川大叫。

「藤田同学,这下不好了。那里是禁止进入的。」

「可是有金太郎啊。」

「金太郎是守卫。那个绯鲤就是禁止进入的标记。赶快趁祇园祭司令部来抓人之前出来,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会被宵山大人惩治的!」

「啊?话是这么说,可是……」

「所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要自己一个人到处乱晃啊。」

我站起来。

这一站,脚下发出玻璃碎掉的声音。我移开脚一看,下面是金太郎饴的残骸。原本站在路灯下的金太郎往我这里靠过来,看到被我踩扁的金太郎饴,就哭丧着一张脸,尖声大叫:

「呜哇——!呜哇——!」

灯笼的灯光从四面八方涌现。大大小小无数灯笼闯进停车场,把我身边填满了。我慌了想逃,却被一个汽油桶大的灯笼蛮横地推回来,把我惹火了。所有灯笼上都以粗字体写着「御用」两个字。指挥这群人的是个穿着夸张外罩的年轻人,他走上前来,凶霸霸地叫:

「我们是祇园祭司令部特别警务队。」

「谁?」

「你是违反祇园宵山法第二十八条的现行犯。乖乖就范!」

「慢着,你冷静点,我只是个平凡的观光客。」

「逮人!」

年轻人一叫,一群强壮的男子便朝我扑过来。

转眼间,我的双手便被缚在背后,嘴里被塞了一捆草之类的东西。好像是干竹叶。屈辱还不止如此,我的屁股整个被塞进圆形竹篓里,动弹不得。简直被当犯人对待。我正想方设法吐出竹叶,整个人被放上神轿凌空抬起。

我听到一个似乎是领导人的年轻人对手机说:

「已逮捕入侵者。立即移送。」



停车场后面的水泥墙上竖着一道梯子,我整个屁股塞在竹篓里,就这么难堪地被抬上去。墙后是一条黑木板墙夹着的小巷。

小巷的尽头是亮着橙色灯光的格子窗。

跑在前面的男子一打开格子窗,抬着我的男子就直接冲进去。经过走廊,踹开纸门似的来到后面的房间,只见那里金屏风环绕,金碧辉煌到刺眼的地步。房间里有很多金鱼缸,金鱼的红色不时闪现。有个穿着和服、拿着大扇子的男子坐在几案后,转动万花筒来玩。那油光满面的脸颊一看就知道营养十足,人中处留着这年头很稀罕的小胡子。几案上的名牌写着「骨董行」。

装了我的屁股的竹篓被放在那家伙面前。

男子一脸气鼓鼓地瞪我。把我扛到这里来的年轻人递给他一张纸,他才瞥了一眼,便叫道:「真是太不应该了!你这个天杀的!」

「我不知道那里禁止进入。」

我吐掉竹叶大喊:「听我说!」

「你的证词不予采用!」

「慢着!慢着!」

「说什么都没有用!混帐东西!要让你知道宵山大人的尊贵!」

男子在纸上盖了个大印章,说道:「抱着玩玩心态的观光客就是会制造麻烦。」

男子双手一拍,金屏风便啪嗒啪嗒折起来,后面的玻璃门自动打开。我的解释根本没有人肯听,就又被抬起来。

穿过玻璃门便是个小庭院。神轿撞到灯笼,发出闷声。穿过庭院钻过木门,来到外面。从那里开始,是一条两侧密密麻麻挂满了驹形灯笼的通道,下面则是招财猫与信乐烧的陶狸规律地交替摆放。经过了猫、狸、猫、狸、猫、狸、猫、狸、猫、狸,眼花缭乱的时候,走到了通道尽头,又是一道木门。

木门后是枯山水的庭园。一行人踩乱了铺得漂亮平整的沙,抬着神轿从屋檐下进了一座宏伟的宅邸。一楼房间里有很多人,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吃着素面。房内是一大片又直又横的竹筒,里面随时有素面流动。他们见到神轿丝毫不感到惊讶,专心吃面。

神轿沿着楼梯爬上二楼。由于风呼呼猛吹,我还以为刮起了「暴风」,但一进三楼大房间,马上就知道是一架巨大得有如特殊摄影用的风扇在转动。房间后方是一整面风车,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转动,拉门的横木上挂着无数风铃,因为风太大而纠缠在一起。一个身穿和服的舞妓站在转动的风车前,左手抓着随风飞舞的鲤鱼旗,右手拿着一个大大的羽毛毽子拍。羽毛毽子拍上画着绯鲤。

我和刚才一样,仍是以屁股塞在竹篓里的模样接受审判。

「听说你进了不能进的神社?」

她挥动着毽子拍柔声问。

「而且还踩碎了金太郎饴?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她弯身面向塞在竹篓里的我。

「你有什么企图?」

「什么企图都没有!」

「愈是可疑的人,愈会说自己不可疑。这就证明了你的可疑。你一定不是一般游客。你有什么企图?从实招来。」

「我没有啊。」

「啊,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打算暗杀宵山大人?」

「什么宵山大人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我和他八竿子都打不着边!」

「竟然企图暗杀宵山大人……真是罪该万死呀。」

「不该!不该!你先听我说!」

她提起毛笔画了押,说:「带生客!」然后拿巨大的羽毛毽子拍往我脑门就是一下,打得我眼冒金星。「请宵山大人严加惩治。」

正当我金星乱窜的时候,神轿走进一道长廊。

廊上摆了一整排座灯,天花板上挂着许许多多玻璃球。仔细一看,每一个里面都有活生生的金鱼。每当抬轿的人踩动地板,那些装了金鱼的玻璃球便互相轻触,咯当有声。

从走廊尽头的大窗户来到外面,便有搭建在瓦片屋顶上的木制渡廊相连。远远地传来祇园囃子※,一步步向前走过去,便知道那道渡廊的尽头通往另一户民宅搭建在屋顶上的晾衣台,还看到那个晾衣台上有个从胸口到脸涂满白粉的大胡子和尚,正抱着金色的招财猫站在那里。熊熊火炬在他两侧燃烧。(※祇园祭时,以日本传统乐器演奏的祭典乐曲。)

一瞬间,我因为太过莫名其妙而差点昏过去。

他们以疾风之势抬着我,爬楼梯般一步步将我送往祇园祭司令部,这我已经明白了,但我却完全找不出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一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我并没有犯下什么大罪,非得一次又一次遭到痛骂。话虽如此,一再遭受不合理的痛骂,使我开始认为这或许便是传统仪式的深奥之处,也开始认为我最好干脆承认一切罪行,乖乖道歉。要是就这样被送到祇园祭司令部,不知道有什么下场。在那有如栖息于宵山深处的怪物般、真正骇人的长老出现之前乖乖道歉,或许才是上策。

可怕的京都,可怕的祇园祭,可怕的宵山。

我这个外行人不应该独自到处乱转的。

终于,神轿过了渡廊停下,把我放在大和尚面前。对方以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大喝一声「观自在菩萨!」,手里的金色招财猫捏得粉碎,把我的胆都吓破了,整个人尽可能往小小的竹篓里缩。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在火炬燃烧的啪嘁啪嘁声中,那个大和尚正以惊人的魄力诵经。我家是寺庙,马上就听出那是般若心经。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诵这段经。朝着我诵经时,大和尚拿起挂在腰上的一串串东西大吃大嚼,在火炬的火光之下,那串东西赫然就是砂糖酱油卤过的孙太郎虫。

「怎么会这样……」

我喃喃地说,大和尚一只牛眼斗然大睁,念着「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取出长长的手拭巾,然后把手拭巾卷得细细的,朝我弯下身来。他要勒死我吗?所以才念般若心经?这个大和尚就是宵山大人吗?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打转,但由于太过害怕,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波罗侩揭谛……」

涂白的大和尚拿那手拭巾绑住我的眼睛。

「……菩提萨婆诃。」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我不知道神轿走过什么路径。

感觉好像经过了很热闹的地方,也好像闻到了摊贩的味道。最后进了很大的建筑物里,听到男子一一奔过长长的走廊,接着又吆喝着爬上楼梯。然后听到开锁声,晚风抚上我的脸颊。我的胆子仍然是破的,还没有恢复原状。

只听见拉门拉开的声音,晚风停了。我好像又进到某个地方。

最后,我的屁股总算从竹篓里被拉出来,绑在手上的绳子也解开,蒙住眼睛的布也取下了。从刚才的大和尚起,抬神轿的人、拿着羽毛毽子拍的舞妓、看着万花筒的那个福泰男,个个伏拜在地,缄默不语。

我坐在四面由拉门隔起来的传统日式房间里。环顾四周,简直就像舞台戏的后台,或是骨董行的仓库似的,挤满了又多又杂的东西。

和伞啊,壶啊,斗柜啊,大放异采的绚烂女儿节人偶,旁边大大的梁木桌上摆着一大堆青花瓷盘以及罐装咖啡大小的万花筒。连驹形笼灯都有。老提灯啊、做成蝴蝶兰的精巧玻璃艺品、旧时代的赤玉红酒瓶、招财猫和信乐烧陶狸、桃太郎旗、座灯、石灯笼、大扇子、男儿节娃娃……

我对面端坐着一名男子,他的打扮就像时代祭游行队伍中的平安贵族男子。他身旁放着写有「金鱼鉾」的灯笼,我看过去的右边是金太郎的伪睡魔祭纸偶,左边是桃太郎的伪睡魔祭纸偶,摆在那里大放光芒。男子倚在小几上,嫌麻烦似的忙着揉搓着又白又软像棉花一样的东西。不久弄好了一大块,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拿起绘有恶心金鱼的扇子掩住嘴,斜眼注视我。

「麻吕乃宵山大人之代理人。」男子以假声说道。他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粉,颊上搽了胭脂。

我为了保险起见,伏拜在地。

「藤田其人不识宵山之规,困扰之极。多年传统毁于一旦,岂不令人惊怒如狂。宵山大人怒之极矣,无怪乎怒从心起,怒发冲冠,确然无疑。」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但是,既然我已经从竹篓里被放出来,就没有理由在这里听候莫名其妙的发落。我对男子莫名其妙的日语听而不闻,伺机脱逃。

「因之,宵山大人将亲自以灸伺候。」

男子把他刚才揉好的那一大块东西拿在手上。

「以灸伺候?是真的要灸吗?我还以为是比喻※。」(※严加惩治的日文原意是施以灸术。)

「哎呀,真失敬。」

舞妓拿羽毛毽子拍想打我的头,我闪开跳起来。虽然想就这样逃出去,但大和尚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我。我被按在榻榻米上,悔恨交加,心想:「被灸会有多烫?为什么我只是来宵山观光而已,却要被这群人真的抓来灸?」正想着,忽然间四周一暗。

「宵山大人驾到!」

忽然间按住我的大和尚手松开了。围住我的那群人一起退开,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里只剩我孤伶伶的一个人。

宵山的天窗开了。

房间的天花板像是从旁掀起般迅速消失,露出了夜空。围住四方的拉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倒下,晚风一吹而过。那里似乎是闹区一栋旧大楼的屋顶。我张口结舌地环视四周,只见街上闪闪发亮的灯光仿佛没有尽头,眼前好几条纵横的街道底部充斥着夜祭的亮光。

金太郎和桃太郎的纸偶后面,挂着好多写了「金鱼鉾」的驹形灯笼的「疑似鉾」静悄悄地来到。这东西有着大大的车轮,灯笼之间挂着封了金鱼的玻璃球,频频摇晃。在驹形灯笼的灯光照耀下,在玻璃球中翻身的金鱼显得鲜艳无比。晾衣竿似的东西以粗草绳绑着擎天而立,上面缠着圣诞树的灯饰,一闪一闪地明灭。灯笼环绕的中央台座上,由盖着细竹帘的四方形大箱子坐镇其中。

我站起来盯着那东西直看,不久「金鱼鉾」便在我面前停住。

最顶端的晾衣竿旁射出烟火,在宵山的夜空中爆开。

让每个被带走的观光客害怕得哭出来的宵山大人出场了——

包围住箱子的细竹帘无声撤走。

细竹帘盖起来的,是个大得足以饲养翻车鱼的水槽。

在驹形灯笼光芒下,眼前浮现巨大水槽,里头是只又大又肥又圆、会经是金鱼但早已远远脱离金鱼这种生物的范畴的妖怪。这家伙扇动着显然与体格不相称的小鳍,在水槽里张了张嘴,放眼睥睨宵山。那派头确实不辱宵山之主的「宵山大人」之名,但我最清楚这家伙的来历。

「超金鱼!」

我喃喃说道。

站在我身边的平安贵族吟唱般说:

「是该怪骗人的我,还是该怪被骗的你——」



我和乙川呆呆地望着金鱼鉾,任凭晚风吹。乙川每一按下装在扇子上的开关,灯饰的光就像波浪起伏般变化。在我们身后,大和尚、舞妓、福泰男、扛神轿的人像准备夜逃似的收拾善后,让我想起学园祭。

乙川请我吃孙太郎虫的串烧。

「那种东西哪能吃啊。」

「能强精哦。超金鱼就证实了它的效果。」

「你就是喂那条金鱼吃这个,让它长成那样的?」

乙川露齿一笑。

「天哪。」

「总之,这就是所谓的宵山啊,藤田同学。」

「骗人。」

「说真的,准备起来很辛苦。因为太辛苦,我还有过放弃的念头呢。说这种话,你也许觉得我很小气,不过,这可是投资了莫大的金钱和时间。」

「这我完全了解。」

「吓到你了吧?你真的以为会被宵山大人灸?」

「我想问你一件事,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问得好。一点意义都没有。」乙川笑得很开心。

「不过,头顶上的天窗打开了吧?」
第三章 宵山剧场
小长井住在四条乌丸西北、靠近室町通六角的地方。

区区一个大学生,怎么住得起这种市中心的房子?这是因为那幢屋龄十八年的套房式公寓是他伯父所有,他才有办法以优惠价租一个单位。

小长井自然应该心存感激,但他却对来访并欣羡不已的众学友满口怨言。依照他的说法,从这里到大学骑脚踏车要二十分钟,而且每次一离开公寓,门外就是来往的人潮,让他很不耐烦;加上房子老,墙壁常常传出怪声;隔壁的住户还带女人回家,而且是个美女;还有,三楼的楼梯间有鬼。

其中最让他不爽的就是祇园祭。

宵山之夜,以及翌日的山鉾巡行,祇园祭的热闹在这两天达到最高潮。搭乘新干线、日本国铁、阪急电车、京阪电车、近铁电车而来的观光客纷纷往这一带跑,其数量是以几十万人计。宵山那天傍晚,附近的巷弄挤满了摊贩、观光客、当地居民,公寓前狭窄的路上搭起了「鲤山」,住商混合大楼峡谷间点起了驹形灯笼。

祇园祭期间,小长井都关在自己的住处,因为一出门就会被人潮吞没,回不了公寓。小长井在自己房间里愤慨地质问:「有必要这么多人往一个地方挤吗?」

有人训他:既然怨书这么多,逃离祇园祭的中心搬到大原里之类的地方不就得了,又没人阻止。

对此,小长井也有同感。

但是他说——「搬家很麻烦」,还说「可是我就是讨厌祇园祭」。

话虽如此,却有人看到小长井从阳台上俯视宵山的人群,在面前小路上搭起来的鉾的灯光下眯着眼愉快地喝啤酒,因此也有人怀疑他其实很喜欢祇园祭。听到这种说法,他表示「绝对没有这种事」。

他会经这么说:

「我这人很任性,但我会承受自己的任性带来的折磨。自己做的事自己担——只不过,我就是要比别人多抱怨一倍。」



总之,事情从宵山当天一早开始。

为了最后的冲刺,熬夜工作到天亮。除了一小段睡眠之外,小长井别无所求。在后巷中蹒跚而行,走向他那柔软的脏铺盖。猎食整座城市垃圾的乌鸦叫声不绝于耳。被大楼的边角切割成块的七月天空是清澈的蓝,洒下泛白的晨光。清晨的街道空空荡荡,令人难以想像宵山的人潮。

「真是,那些人真是有够现实。」他发起牢骚。

「祭典不开始就没有人要来。」

蓦地里抬头一看,在空无一人的室町通上,以绳索搭建起来的「鲤山」高高耸立。

「什么东西!」小长井喃喃地说。

他揉着眼爬上公寓楼梯,随便冲个澡洗掉汗水,便全身光溜溜地倒在铺盖里。在意识蒙胧之中,朋友丸尾来电。

「辛苦了——你可别呕气,今天一定要来。」

「我再三个钟头就要去打工了,让我睡。」

「拜托了,真的。」

「闭嘴。」

小长井不理丸尾,挂了电话。

然后在睡着之前,他蒙胧地回想。

他之所以必须过一个如此要命的宵山,就和电话那头叫丸尾的那号人物有关。

在新绿犹美的季节,小长井被丸尾叫到大学的中央食堂去。

他们并不熟,但在学生实验中同组,所以小长井知道丸尾这个人很随便,肚子肥滋滋的,上臂冰凉凉的,擅长利用别人,换句话说就是很有办法。

在昏暗的日光灯下,丸尾大口吃着味噌卤鲭鱼,说「来组社团吧」。

小长并不感兴趣。直到前一年的学园祭,他都在某个剧团担任幕后道具人员,但过度苛刻的工作烧光了他的热情,就此退出。由于有这样的经验,他不愿意再次把自己烧光。而且丸尾的说法很可疑。大学生活都过了一半才说要组社团,其中必定有诈。莫非是为了把学妹?——小长井心中犯疑。犯疑的结果,便是加以拒绝。

丸尾卷起袖子,摸着肥滋滋的上臂不胜惋惜地说:

「你还真瞧不起人。我可不缺认识女生的机会。」

「听你说的。」

「这是短期社团,只到夏天。奈良县友会有个学长叫乙川,是他托我的。乙川学长在旧货店工作,以前我帮过他一点忙。那时候我一直做一些没有用的事,给学长添了好多麻烦,所以才会有这次的工作。」

「慢着,为什么你给他添麻烦,他还找你?」

「这世界上并不是有用才叫作才能。」

丸尾呜呼呼地笑得很恶心。「这个计划是要创造伪祇园祭。」

「干嘛做这种事?」

「以后再告诉你。社团就取名为『祇园祭司令部』吧。」

「可以取这种名字吗?会惹火祇园祭的人吧。」

「当天有津贴哦,一个晚上三万。」

「三万!」

「因为就是有这么多事要做。不过,当大爷的是乙川学长就是了。」

小长井双臂环抱思索起来,丸尾则是贼笑着看着他。三万圆是一大笔钱。而且,尽管热情已经烧光了,但过去也有人背地里将小长井誉为「剧场道具界的小长井」。一度尝过苦头的道具魂又被勾起来了。想一想,从去年秋天退出以来,自己过的日子似乎很空虚。

「我听说过你的大名。」丸尾说。

「学园祭那座城就是你盖的吧?」

小长井摇摇头,仿佛要隐藏内心的得意。

「我只不过是办事的人而已,指挥的另有其人。」

「拜托,这份工作必须仰仗你的经验。」

丸尾伸出手来。

小长井烦恼片刻,最后握住了丸尾那只多肉的手。他自认任性,也自认对马屁没有抵抗力。



小长井一骨碌爬起来,一张脸臭到极点。因为他只睡了三小时。

他在大呼小叫中冲了个近乎冷水澡的澡。

出了房门下了楼梯,已经有大批人在狭窄的室盯通上来去,也有人在「鲤山」前伫足拍照。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山和鉾的驹形灯笼要到黄昏才点亮,但这么早就开始有人涌进京都来看宵山了。明明又不是自己的土地,小长井却气呼呼地想:「不要擅自跑来好不好!」

他拨开人群般走了几分钟,来到面三条通的便利商店,店前搬出了装满冰块的保温箱。活像加茂茄子的店长站在那里,趁着祇园祭的热闹向行人兜售果汁和啤酒。

「店长早。」

「喔,你来了……我说,小长井啊,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当班?」

「对不起,今天晚上我没办法。」

「这样啊……这样啊……真伤脑筋。」

他留下茫然自语的店长,到里面去换衣服。

小长井周末在加茂茄子店长开的便利商店打工。从住处走路过来只要几分钟,是他选择此处打工的唯一理由。他考虑到这个周末无论如何都必须轮休,很久之前就向店长拜托,但没有人愿意帮忙代班。协商的结果,双方互让一步,让他在傍晚五点下班,因此即使睡眠不足也不能不来。

他也对便利商店在祇园祭时生意大好感到不满。他经常发表意见,认为人都特地来到祇园祭了还跑到便利商店买东西真是莫名其妙。

小长井和店长交棒,站在店头。

「天气愈来愈热,这个给你用。」店长借了一条手拭巾给他。蓝底上有白色的螳螂图案。「不错吧?昨天我偷空去看了螳螂山。」

小长井拼命在脸上堆出和气的笑脸,招呼在狭窄的巷弄中乱晃的观光客,推销冰凉的果汁、啤酒、炸鸡块等等。睡眠不足和疲劳使他声音沙哑。只要一个不留神,眉头就皱起来。随着太阳渐渐升高,日晒也愈来愈强,又因为人多,闷热得下得了。每当觉得头晕快昏倒的时候,他便从保冷箱里捞出一块冰块,按在双眉之间,拿挂在肩上的手拭巾擦汗。

正当他这样卖命忍耐的时候,丸尾从人群中闪现。在昨天熬夜大骚动中悠然消失的丸尾,本来皮肤就够光滑润泽了,现在更是油光水滑。

「我要炸鸡块,还有啤酒。」丸尾说。

小长井皱起眉头。

「你昨天半路就落跑了。」

「我困了啊。所以早上我不是打电话给你了吗?我也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只有我睡得饱饱的。」

丸尾大嚼炸鸡,喝了啤酒。「大白天在工作的人面前喝的啤酒真是美味,有种不道德的味道……」

「闭嘴。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依照我的意思进行。在山田川的努力之下,金鱼鉾应该也来得及。我这就要去测试流水素面和风扇。联络不上乙川学长是有点叫人担心,不过他那个人本来就神出鬼没的。」

「我已经不想去了。我不在也没差吧?」

「这是什么话。除了今天,还有哪里能让我们显本事的?这可是你的光荣舞台啊!如果不是这样,有谁需要你?」

丸尾毫不客气地说完,然后说声「对了」,从包包里拿出粽子。「知道吗,把这个塞进标的嘴里是你的工作,你可要好好练习。」

目送丸尾悠然而去,小长井叹了一口气。

然后又拿了一块冰块抵在双眉之间。



五月中旬,宣告「祇园祭司令部」成立的聚会在一家叫「世纪亭」的小酒馆举行。

当天,乙川学长这号人物没有现身,由丸尾主持。

出任指挥的他将手下分成四个组,每组各设了组长。需要人手时,便找闲着没事干的大学生来帮忙。整体计划由组长与丸尾讨论决定,乙川学长是总监。

小长井到达世纪亭二楼的时候,丸尾和另外两位组长已经到了。一个是名叫高薮的胡子大汉,还有一个是气质清新的女子。一看到这名女子,小长井心头一凛,因为她每个星期六中午过后都到他打工的地方买东西。他在女子对面一坐下,女方似乎也觉得他很眼熟,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在便利商店,每个周六都会碰面。」

她的脸色顿时发亮。「我想起来了。你穿便服我就认不出来了。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你。」

「你住附近?」

「我在三条的芭蕾舞教室任教。我姓岬。」

那非常有「芭蕾」味道、有如天鹅般的气质让小长井看呆了。

一问之下,原来她会经在芭蕾舞教室教学的空档帮忙乙川学长,也因此与丸尾成了酒友。「丸尾这家伙果然有门路。」小长井心想。岬老师举止稳重,看起来较为年长,但实际年龄其实只比他大一岁。这意料之外的邂逅让他的心情好了些,认为也许事情比预期来得好玩,实在很现实。

最后一个人还没来,但丸尾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

「我先说明,我们是为了创造伪祇园祭才聚在一起的。乙川学长的朋友藤田先生将在宵山之夜来到京都。我们的目标便是把他诱入伪祇园祭,骗得团团转。」

「为什么要这么做?」岬老师说。

「骗他干嘛?报仇雪恨?」小长井问。

「无怨无仇,也没有骗人的必要。」丸尾解释。

「纯粹是乙川学长兴之所至想这么做,所以没有意义。而意义便在于没有意义。既然没有意义,要做什么都可以。一切费用由乙川学长负责。对方没来过祇园祭,而且据说是个心地善良的傻蛋。一定很好玩!」

丸尾发表各组长的工作。坐在一角、长相十足威武的大胡子负责要出力的事。丸尾是总指挥。小长井负责筹备材料物品,岬老师则是管理进度和时程。除此之外,各组长还要扮演与标的接触的角色。

小长井心想,这工作不轻松。

「虽然是整人,不过工程还真浩大。」岬老师说。「不知道我做不做得来。」

「岬老师可以的,你不是要上台吗?像我是专门做道具的……」

「最后一个还没来,不过我们要请她当美术指导。」

一听到丸尾这句话,对着岬老师笑得很开心的小长井忽然恢复正色,摸摸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腹部。

因为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酒酣耳热的酒席后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的身影。她挺直了背,以锐利的眼神睥睨酒席。注意到她的丸尾出声叫:「啊啊!山田川,这里!」

「大家好,对不起,我迟到了……」

这名迟到的女子看到小长井,「啊!」了一声。

「原来是你!」小长井呻吟。

丸尾演起蹩脚戏:「哦?原来你们认识?」知道小长井有道具经验才来挖角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山田川敦子和他的关系。

山田川敦子,是去年学园祭举行的游击舞台剧「乖僻王」的知名美术指导。就是她甩开所有的阻挠制约,在工学院校舍上建设了「风云乖僻城」。也正是她,以源源不绝且支离破碎的想像与太不讲理的强制指挥,令小长井疲惫困顿,最后终于把他逼上退团一途。

小长井正要站起来……

但就在这时候,岬老师露出美丽的微笑问道:「你们认识?」

「怎么了?小长井同学,脸色何必这么难看……来,坐!坐嘛。」

丸尾满面笑容地说。

小长井高跪着,视线从岬老师、丸尾,然后移到山田川身上。从山田川的表情,他看不出任何头绪。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然后,山田川坐下来,朝着仍跪着不动的他狠狠瞪了一眼。

「这次你可别自己又烧光了。」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小长井一口气往上冲。

「谁会烧光!」

他是出了名的耳根软,也是出了名的容易被激。



五月底前,他们开了三次会,筹画整体构想。每次他们都是在「世纪亭」吃喝,所以每开一次会,钞票就出走不少。丸尾大发豪语说「包在我身上」,但小长井受不了他因为用的不是自己的钱才敢说大话。受不了归受不了,乘机吃饱喝足足一定要的。

丸尾和乙川学长已定出主旨「伪祇园祭」。要如何设计这「伪祇园祭」?丸尾的意见是别只是搞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祭典,还希望其中包含故事性。众人以此为基础互相讨论,整理出大致的构想。

内容如下:

「宵山的鉾和山,由位于各町的保存会维护。该保存会的总会叫作『祇园祭司令部』,违反祇园祭规定的观光客会被带到总会惩治。君临其上的是号称宵山大人的神秘人物(后来决定由『金鱼』来当)。可怜的标的藤田先生(乙川学长的朋友)违反了宵山的规定,被带到散布于市区的各关卡接受审问,最后被带到宵山大人那里,差点就遭到惩治。」

藤田先生要经历的「游十殿」,正是他们要创作的「伪祇园祭」。

这本来就是蠢事一件,只能靠规模和气势来骗倒对方。但是,由于市中心当晚挤得水泄不通,要在实际的巷弄中搭建布景、设置机关,是不可能的。

「怎么办?」

小长井这么一问,丸尾便挺起胸膛夸言:

「没问题。乙川学长透过朋友向几户市中心的居民借了地方。把人诱到那里去就行了,简单简单。」

「会这么顺利吗?」岬老师说。

「要是他跑了怎么办?」

「说的也是。那,为了避免标的跑掉,把他塞进笼子里,然后再用神轿来抬好了。由穿着短褂的年轻人吆喝着搬过去,像在坐游乐园的游乐设施,真好玩。」

「要是他大叫呢?」

「用东西塞住他的嘴。最好是用跟祇园祭有关的东西……」

这时候大叫「粽子」的是山田川敦子。

「粽子?很好吃的那个吗?」

「是竹叶做的避邪护身符吧?」岬老师解释。「祇园祭有在卖。」

「哦,是不能吃的那个啊。嘴里塞了那种东西,也只能闭嘴了。」

「我自己也觉得这主意很妙。」

「好,那就这么办。」丸尾说。

「有多少钱可用?」

「这不成问题。不必舍不得花钱。」

丸尾的豪语并不是骗人的。

乙川学长批准了这个完全无法预测要花多少时间与精力的计划。



中午过后,轮到小长井休息。

他到后面吞了一碗泡面,然后为了散心到附近绕一圈走走。在香烟铺店头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边喝边眺望路上的行人。已经有人穿着浴衣在街上走了。也有男女不顾满手的汗牵手走在一起。

他正在打哈欠时,丸尾打电话来了。

「嗨,小长井同学,你好呀。我现在正在屋顶上做渡廊的最后检查。这里的灯笼一点起来,景象一定很梦幻,真叫人兴奋哪。」

「那真是太好了。」

「渡廊尽头点起了熊熊火炬,剃了光头的高薮学长全身涂白往那里一站……要是我,一定吓得心跳停止。」

「那好极了。」

「不过啊,高薮学长还是不肯剃光头,叽叽歪歪的,我要山田川同学去骂他了。希望他会去剃头才好。」

「真可怜。」

「高薮学长不在,人手不够。你能不能结束那种无聊的打工,早点过来?对了,塞粽子你练习了没?」

「不要批评别人的工作无聊。我要五点才能走。」

「伤脑筋哪。乙川学长应该要来开会却没来,伤脑筋哪。他手机都不接的,真是。你相信有这种人吗?」

丸尾直喊伤脑筋,却一面油条地笑着。

「哎,总之,我等你。你要是能走就早点来。」

「不可能。」

小长井练习了如何把粽子塞进别人嘴里,才又回到打工的岗位。



五月底,计划全面定案。六月初,他们完成纸上作业,展开活动。

丸尾圆润鼓胀的脸颊带着笑替成员加油打气,受命扮演大和尚的高薮开始背诵般若心经,扮演假舞妓的岬老师则开始练习京都腔,而山田川敦子则是忙着把源源不绝的妄想化为现实。只不过,真正的幕后黑手乙川学长到了六月仍未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长井比谁都清楚山田川敦子的可怕。他会经力主「山田川有的不是想像力」。「不是那么美妙的东西。那种东西是妄想!而且她脑子里冒出来的妄想没有脉络可寻。」

一如他的忧心,山田川敦子开始提出种种麻烦的要求。

想做纸糊的金太郎,所以要大量的和纸与细竹签。为了做金鱼鉾,需要纸箱、美耐板、泥彩、铁丝、绳索、圣诞灯饰、驹形灯笼。为了限制藤田先生的行动,需要草蓆。要照明用的座灯。要木刻的布袋和尚、不倒翁、招财猫。还要挂满天花板的大量风铃、鲤鱼旗、风车。要转动风车、吹响风铃,需要大电风扇。

若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将有损颜面,因此小长井弄到了和纸、竹签、纸箱、美耐板、泥彩颜料、铁丝、绳索、灯饰。驹形灯笼则是购买大量的廉价灯笼,贴上印有大大「金鱼鉾」的薄纸充数。草蓆和座灯是在大型五金杂货行买的。布袋和尚、不倒翁、招财猫等则是求助于乙川学长所属的「杵塚商会」。

其中让小长井不知如何是好的,是「金鱼球」。这东西是在玻璃球上绑绳子,弄得像风铃一样,里面装水让金鱼在水里游。这种东西他既没看过也没听说过。无奈之下,只好大量购买百圆商店找到的透明塑胶风铃,逐一加以改造。

每当山田川有新的要求,小长井就发飘把气出在丸尾身上,但仍在筹备物品资材上展现了十足的创意。

「其实你很乐在其中吧?」丸尾一这么说,小长井怒道:「别开玩笑了。我是一百万个不愿意,是在尽我的责任。」

他筹备、改造的种种物品都送到杵塚商会后的町屋。似乎是因为乙川学长在背后运作,他们获准使用同一町内的町屋和院子。这么一来,山田川的妄想规模便更加扩大。山田川似乎打算在一整个町内创造一次地狱宵山之旅。

有地方做事之后,山田川把大学课业摆一边,整天泡在里面。

她投注最多心力的,是「金鱼鉾」这个乱七八糟的建筑物。小长井就住在附近,因此经常被叫去帮忙。他一去,就看到丸尾、岬老师和一些不认识的大学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是在竹签上贴纸,就是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有时还看到高薮学长委曲万分地缩起他巨大的背做「金鱼球」。站在中心的山田川则为四周的人加油打气。每次看到这片光景,小长井就想起剧团时代的噩梦。

山田川这个美术指导不管提出什么提案,负责指挥的丸尾就只会大喊「做!」,因此他们所做的东西已经慢慢变形,与「祇园祭」几乎毫无关系了。再怎么看都毫无脉络可言,根本就是和风小物的大杂烩。小长井把这莫名其妙的一切称之为「山田川剧场」。

有一天,小长井叫住山田川诉苦:「未免做得太过火了吧?」那时候她正抱着还没着色好的巨大纸糊金太郎在房里走来走去。

「我的想像力不断泉涌而出呀。」

「你要涌就到剧团去涌啊!」

小长井这么说,但山田川只是用鼻子哼他。

丸尾介入仲裁。

「没关系啦,这样很好啊。乙川学长叫我们尽管放手去做。他对山田川同学的想像力有很高的评价。」

「看吧!」

山田川鼻翼翕张,一脸得意之色,根本不理会小长井。

「这未免太不顾传统了吧?这不是祇园祭,连京都也称不上,只要是和风的东西就行,这难道不会太过分吗?这样乱搞,对方马上就看穿了。」

「不用想这么多吧?你对祇园祭了解多少?对京都的传统懂多少?我跟你说,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是。」

「可不是吗?所以用不着管这些。」丸尾说。

「再说,我们要骗的人是傻蛋。」

尽管这么多工作并行,山田川也没放过细节。最惨的是高薮学长,光是要扮全身涂白的和尚就让人同情了,最后甚至要他吃虫。这都要怪丸尾贪图好玩,把乙川学长弄到的汉方药「奥州斋川孙太郎虫」拿来,刺激了山田川的想像力,提出要用这个来强调高薮大和尚的可怖可畏。「大口嚼这个就行了。丸尾同学,请乙川学长多弄一些来。」

「饶了我吧!」

高薮学长抱着头。「我不敢吃虫啦。」

「这是汉方药,强精固肾啊,高薮学长。」

「强精干嘛?我又没有地方可用。」

这句话触发了山田川,只见她脸色一亮。每次她脸色发亮,高薮学长就哭丧着脸,简直就像天秤的两个盘子。

「如果有个怪力和尚,标的一定吓得全身发抖吧?要单手把很硬的东西捏碎。」

岬老师正坐在房间一角,悠哉地从箱子里取出风铃摆好,说:「捏碎核桃怎么样?核桃很硬。」

「好主意。」

小长井立刻夸奖,但山田川则是一句「那种东西不行」,不予采用。

「不够看。那样一点魄力都没有。又不吓人,再说,一个大和尚为什么拿着核桃?太没头没脑了。这时候啊,要用更特异的东西……对了,诡异的金黄色招财猫!」

「你那才更没头没脑!」无视于小长井如此抗议,山田川说:二局薮学长,你能单手把招财猫捏碎吧?」

「别胡说了。你当我怪物啊。」

「什么嘛,真扫兴。」

于是她要小长井用保丽龙做一个捏得碎的。

「整件事愈来愈莫名其妙了。」

小长井想像——

喀滋有声地咬碎孙太郎虫、单手捏碎金光闪闪的招财猫、还不断念诵般若心经,这种胡子大和尚真是恐怖到极点。虽然恐怖,却没头没脑。根本就不是祇园祭。已经连有什么意义都不知道了。



宵山的一天就要过去。小长井再次来到便利商店门外,在阳伞下挥汗卖饮料。

岬老师的身影从人群中飘然出现。她一看到小长井,便露出高雅的微笑,飘然走来。她的头发就像平常星期六下午现身时一样,紧紧梳成一个髻。她那挺直的背脊、从容不迫的神情,即使在混杂的观光客中也一眼就能认出来。

「午休吗?」他问。

「是啊。请给我茶。」

小长井擦过冰水里拿出来的保特瓶递过去,老师拿来贴在额头上,笑说:「啊啊,好凉。准备还顺利吗?我要傍晚以后才能去,真不好意思。」

「现在丸尾在弄。羽毛毽子拍你练习过了?」听小长井这么一问,老师以京都腔微笑道:「讨厌。」

「那么我先走了,回头见。」

「回头见。很期待看到假舞妓。」

老师行了个礼,走了。

小长井从老师身上学到,芭蕾舞伶不能只是「文静」而已。

起因是金黄色的招财猫。

应山田川的要求,小长井用保丽龙做了金黄色招财猫。虽然线条不够圆滑,但小长井认为远看应该不会露出马脚,就带过去了。

筹备工作已经迈入后半阶段,町屋与相邻的大屋也已经化为异样的景色。那天只有丸尾、岬老师和山田川在。丸尾被山田川使唤来使唤去,岬老师奋力挥动着小长井从一乘寺的旧货店弄来的巨大羽毛毽子拍,喃喃说着「你有什么企图?」、「愈是可疑的人,愈是说自己不可疑。这就证明了你的可疑」、「从实招来」等句子。看来是在练习京都腔,但听起来还是假假的。

小长井向老师行了一礼,走到坐在一旁、满面难色的山田川那里。她正在仔细检查信乐烧陶狸和招财猫。小长井说「做好了」,把手工做的金黄色招财猫递过去,她「呣」了一声,转动招财猫细看。

然后双手抓住,用力一压,破坏了招财猫。「很好。」她说。

小长井顿时哑然。

说「你干什么!」这句话时连气都喘不过来。「别人好不容易做好的!」

「不弄坏看看,怎么知道能不能顺利弄坏!」

怒火攻心的小长井和山田川的决战就此开战。看见两人各自激动得不惜揪住对方,丸尾和老师连忙插进来劝架。但仍然劝不住,于是丸尾安抚小长井,老师安抚山田川。因此,山田川点燃的怒火矛头因而转向老师。山田川痛骂老师差劲的京都腔,还说芭蕾的坏话。

「不甘心就提出更好的创意啊!你说啊!」

老师为之语塞。

「……棉花糖,棉花糖……摆满棉花糖怎么样?」

果然比不上山田川。

「棉花糖!这个好!也很梦幻!又甜!」

小长井为老师说话,于是山田川更加疯劲大发。「棉花糖个头!」她喊道。「棉花糖这种东西,整个宵山到处都在卖!给我滚到摊贩去!」

「小长井同学也说很好。」

「他是在帮老师助阵!因为他心很软!当然会说好!可是你要是这样就得意忘形,我没办法做事!」

「我才没有得意忘形!」

老师做出可怕的表情,举起巨大的羽毛毽子拍来威吓。山田川顿时扭住老师的手臂,在老师大喊「好痛好痛!」的时候,抢下毽子拍,推开老师。反而换成山田川想挥毽子拍。就在这时候,丸尾说:「好了啦,山田川同学。我觉得一切都是小长井同学不好,所以你和老师吵也没有用。」

「喂喂,我哪里不好了。」

小长井喃喃地说。

山田川把毽子拍一扔,一屁股坐下来。老师拾起毽子拍,小声说「对不起」,便离开了房间。

接着是一阵着实愚蠢又尴尬的沉默。

后来,小长井回家前往庭院一看,老师正在暮色渐渐降临的院子一角用力挥舞毽子拍。t恤里露出的雪白手臂,肌肉的筋都突起来了。他心想,老师真是个有毅力的人。如果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沮丧,大概学不成芭蕾吧。

正当他佩服地看着,老师也看到这边,「哎呀」一声拿毽子拍遮住脸。

「这人真讨厌,看什么喏。」

「『喏』很怪哦。」

小长井笑了。



漠然工作着,时间也过了下午四点。太阳西斜,小长井再度遭到难耐的睡意袭击。他打着哈欠,把过期的素面套餐放进篮子里。

正当他专心打收银机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个异样的巨汉,使气氛紧张起来。

高薮学长依照山田川敦子的交代,把头剃光了,胡子则原封不动。本来就已经过分威武,现在又更威武了几分。一想到高薮学长私底下其实是在研究所里认真钻研学问、认真指导学弟的人,小长井就替他难过。高薮学长的个性与外表截然不同,是个纤细善良的人,这两个月下来,小长井变得很喜欢他。

高薮学长拿着佐久间式硬糖和罐装咖啡到柜台来。看到小长井,他的脸就皱了起来。那是一张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脸。

高薮学长是丸尾所属的某运动社团的学长,他中选的理由纯粹就是因为他是个魄力十足的巨汉。在丸尾制作的粗略计划当中,有一个点子是「壮汉威吓标的」。但是,在作战会议上,山田川敦子却主张「光是这样,幻想味道不够」。

「这里非大和尚莫属。大和尚诵着般若心经靠过来,好可怕!」

「我又不是和尚,也不懂般若心经。」

高薮学长怯怯地这么说,山田川立刻不假词色地说:「那就请你背起来。」

「高薮学长是在后半才要迎敌吧。也就是说,你的角色很接近大魔王,更需要与角色相当的魄力不是吗?高薮学长的体形虽然高大,魄力却不够,因为你内在的纤细都显现出来了。这样根本就不行。」

这些话一句句像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让高薮学长吭都不敢吭一声。

在座的人鸦雀无声,山田川手指抵着嘴唇,一瞬间陷入沉思。她似乎立刻有了灵感。「涂白。」她说。「全身涂白吧。」

「那还真恐怖。」丸尾说。「不过,不会太恐怖了吗?」

「太恐怖才好。全身涂白,从下面打光……不,不能用电灯,要用火炬。在熊熊火光下出现了一个全身涂白的大和尚。就这么办。」

「火炬不好啦,会有火灾的危险。」

小长井一反对,山田川便说:「准备不会酿成火灾的火炬,也别忘了准备灭火器。」然后又回马一枪:「还有,高薮学长在那天之前,请把头剃光。」

高薮学长和小长井都傻了。

那个宵山的午后,隔着便利商店的柜台相望的那一刹那,小长井与高薮学长之间产生了战友间的心灵交流。他们平静地向对方点头。

「小长井同学,我啊,依照吩咐,去剃光头了。」

高薮学长小声地说:「你觉得怎么样?」

「很有派头。一共是四百二十圆。」

「胡子我故意没刮。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山田川同学不会生气吧?」

「很完美。找您八十圆。」

「研究室的学弟本来就已经很怕我了,现在剃了这个头,八成更怕。搞不好学弟会全部跑掉。」

高薮学长悲哀地低声说,背诵着般若心经出去了。看样子,他真的依照山田川的吩咐把心经背起来了。小长井在柜台后,朝着那雄伟的背影合十。



小长井想起吵架吵得最凶的那次。

起因是「流水素面」。

七月,山田川敦子的想像力不断扩张,谁也无法阻止。最重要的幕后黑手乙川学长据说对她活跃的表现非常满意,丸尾乐得在一旁扇风点火,山田川就变本加厉。一度上演肉搏战的岬老师从此保持低调。高薮学长本来就不是战力。能够阻止她失控的没有别人,只有小长井了。

山田川提出要把最高潮的「金鱼鉾」出现的场面移到大楼屋顶上。丸尾立刻采取行动,确保了一栋面三条通的复古混合大楼屋顶,也就是岬老师任教的芭蕾教室的大楼。

「我们要在屋顶上做一个大房间,一打信号,墙壁和天花板就全部分解,让风吹进来。然后『金鱼鉾』从对面静静地过来。这就是最高潮。啊啊,太梦幻,梦幻得我都要流鼻血了!」

为了必须用到的榻榻米、拉门、绳子、防水布等物品,小长井四处奔波,甚至还动用学园祭事务局的朋友的力量,他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

在这种状况下,山田川敦子又提出要追加「要在大宅里架很多竹管,让很多可疑的男子吃流水素面」的场面。再怎么想都没这个必要。

小长井的忍耐立刻破表。

「为什么要流水素面!怎么会需要那种东西!」

「夏日风情啊!既梦幻又没有意义,这样才有味道!」

「够了!你再怎么乱来也要有个限度!」

山田川敦子拿颜料扔他。

「不这么做我受不了!不然你要怎么处理我这从鼻子里喷出来的绚烂想像!我满肚子愤慨!满脑子都胀满了脑浆!」

在其他人的注视之下,小长井扑向山田川,要用手指插她两个鼻孔。她抽动着她那形状意外漂亮的鼻子,大声尖叫:「你干什么!」

「我要让你因为脑压太大爆出脑浆!我要让你死!」

「谁要死!」

小长井被高薮学长以羽交缔架住,山田川对他说:「这是我最大的机会,拜托,一次就好,让我自由发挥。」

「你在剧团发挥不就好了!不要连累我!」

「肯让我连累的也只有你了啊!」

这就连小长井也闭嘴了。

既然山田川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第二天,小长井开着小卡车,载着高薮学长和丸尾驶向洛西的竹林。

在桂的车站前接了岬老师,再驶向老师家的竹林。死都要流水素面的山田川说她忙着完成「金鱼鉾」不来——小长井在车里大为光火。而且竹林里到处都是野蚊子,老师帮大家准备的防蚊液防不了,挥汗砍竹子的男子全成了蚊子的饵。

高薮学长很会砍竹子,砍起来有模有样,他说他故乡家里就有竹林。丸尾照例一下子就累了,假装躲蚊子,跑出竹林就没有再回来,因此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小长井和高薮学长做完的。「对不起,把你拉进来。」小长井道歉。「没关系啦。」高薮学长说。「小长井啊,我真的觉得,你人真好。」

「我哪里好了,真没礼貌!」

不知为何,他生气了。

「你虽然会抱怨,吵起架来也不是盖的,但是为了山田川同学,还是什么都做。」

「拜托你不要说这种令人误会的话。」

「我听丸尾说,山田川同学已经退出剧团了。听说她想做大事,可是谁也不理她。」

他停下砍竹子的手,看着高薮学长。高薮学长拿着脏兮兮的破毛巾擦他的大胡子脸,愉快地望着从叶子缝隙中落下来的阳光。

「她怎么都没说?」小长井喃喃说道。「我都不知道。」

「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她那个人自尊心很强。」

高薮学长笑得皱起了脸:「不过,她现在看起来很开心不是吗?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啊。」



随着宵山愈来愈近,他们为最后完工忙翻了。

把风车插满房间的一面墙,以电风扇吹动。风铃要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制作金屏风自动折叠的机关(但需要人力控制)。为了流水素面,剖竹子,以铁槌敲掉竹节,制作给水与排水设备。信乐烧陶狸摆好。招财猫摆好。完成几十个金鱼球,并且挂起来。准备好逮捕并运送标的物的笼子和轿子。金鱼球里的金鱼则决定等到宵山当天去捞金鱼摊贩那儿捞来放。山田川说要在院子里挂一个巨大的鲤鱼气球,所以连氦气都准备好了。

诱敌的房子几乎完成了,但与宵山大人对决的地点,也就是屋顶的舞台,则一直到祭典即将开始都还没完成。就算预算无上限,但这不但得做出一整个房间,还要在一瞬间分解,也难怪做不出来。他们在三条的大楼屋顶上铺了榻榻米,围起拉门,在天花板上拉起了布,但分解的结构却很难。

「还是靠人力吧。」小长井做了决定。

在大学生的支持下,发出信号的同时拉开天花板的布,放倒拉门。房间内要点灯,而且金鱼鉾也挂着灯饰,所以他们把借来的发电机也搬上来了。为了要让宵山大人所在的房间显得气势非凡,杵塚商会的库存全搬出来了:女儿节人偶和男儿节人偶、栎木桌、为数众多的万花筒、青花盘、旧提灯、蝴蝶兰状的玻璃工艺品、赤玉葡萄酒的旧瓶,又多加了招财猫和信乐烧陶狸,褪了色的幡旗、扇子等等,不辨真假,不问品质与脉络。

宵山前一天的深夜,小长井和丸尾一道开着轻型卡车到奈良,从乙川学长的老家搬来一条恶心的巨大「超金鱼」。

「喂,不要睡啦……我跟你说,三万圆根本就不合算。」

他边开车边向丸尾抱怨。

「不过,现在也不能缩手了吧?是不是?」

「嗯。到了这个地步,就算赌一口气也不能缩手……」

「我就是喜欢小长井这一点。山田川同学也是这么说。那我先睡了。」

「喂,不要睡啦。」

深夜的闹区里,相关人员正等候着传说中的超金鱼驾临。他们把水槽搬进大楼,放在四楼的走廊,盖上布。白天的屋顶阳光灼热,虽说是超金鱼,也可能晒死,因此决定到上场前再把超金鱼放到金鱼鉾上。

「不过,这家伙长得一脸目中无人的样子。」

「这不是妖怪吗?」

众人对它那远胜于一般金鱼的魁伟争相赞叹一番之后,山田川到屋顶上去为金鱼鉾做最后收尾,其他学生则到町屋去准备。这当中,高薮学长回研究室,败给睡意的丸尾逃亡,来帮忙的大学生也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踪影。

小长井本来在调整流水素面装置,一回神,发现已化为异世界的房间整个静悄悄的。侧耳倾听,房里的时钟报时:四点钟。他想起早上九点必须去打工,便站起来。他伸了个大懒腰,却听到岬老师探头来说:「我该回去了。」

「咦,原来老师还在啊?」小长井说。

「嗯,做得志了时间。」

关了灯,离开屋子之后,老师说:「我们顺便到屋顶去看看吧。我想山田川同学应该还在奋战。她说她对金鱼鉾不满意,一直在修改。」

两人来到室町通之后,在三条转弯,来到大楼的屋顶上。

本来空无一物的屋顶为了组装宵山大人的房间,放着成堆的杨杨米和拉门,以防水布盖着。几近完工的金鱼鉾黑鸦鸦地向天空耸立。街上的灯光稀稀疏疏,夜空逐渐变成微微淡淡的深蓝色。一直下到深夜的雨停了,空气凉凉的,很舒服。

山田川敦子人就在鉾下摊开的布上。只见她裹着毛毯,打着盹。

「瞧她睡得多可爱。」

老师看着那张睡脸,以母亲般的声音说。

「的确是睡着了,可不可爱另当别论。」

「小长井同学,你别太欺负山田川同学啦。」

「什么!我哪里欺负她了?明明她要什么我都做给她了!」

「话是没错,不过你还是有点坏心。」

「哼!坏心就坏心。我不必去理这种疯子。」

「又说这种话。」

小长井的确认为山田川是个疯子。

但是,看着她的睡脸,也觉得她很可怜。



小长井是在一年级的时候遇见山田川敦子的。

有些学生剧团名气很大,但也有很多无名也不想闯出名号的泡沫剧团。只是自行宣布成立而已,这种事情人人都会。虽然不知道山田川为何加入泡沫剧团,但小长井也没有资格过问,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时兴起才加入剧团的。

山田川敦子失控暴走,小长井从旁辅佐——这种令他本身也无法认同的角色分担是何时形成的?应该是他们升上大二、成为剧团的中心人物之后吧。

山田川的兴趣,是为贫瘠的内容创造殊不相配的壮大舞台,一开始他也努力配合,但渐渐地,被山田川指使让他愈来愈累。要搭建壮大的舞台要花钱花工夫,但花钱就会为难其他团员,而山田川根本不管这些,自行其是,于是问题就落到他头上来。再节省也有限。

反正是泡沫剧团,随时都能解散。于是慢慢地,团员一个个失去了维持剧团的气力。

泡沫剧团为了打响最后一炮所做的计划,便是在去年秋天的学园祭中,不定时不定点在路边上演的游击舞台「乖僻王」。这确实成为话题,会经有如一盘散沙的团员也重新团结起来,未来一片光明。

然而,小长井和其他团员不同,他的热情燃烧殆尽了。

游击舞台不需要搭布景,因此山田川的妄想力应该无用武之地才对,她却找到一条生路。她主张到处上演的舞台迎接最后高潮的场面,应该要搭建壮阔的舞台,并主张要在工学院校舍的屋顶,而且是在学园祭期间,游击式地建设「风云乖僻城」这座奇特的城堡。为了实现她的理想,小长井吃的苦头委实笔墨难以形容。

他心想,这样就够了。

冷眼看着其他团员为了下次上演兴致勃勃,小长井离开了剧团。对于他的离开,山田川没有一言半语。小长井认为她对自己的努力毫无感谢之情。他心想:「怎么会有这种人!」

然而,几个月过去,小长井才知道,到头来,只有在那段剧团时代,自己的每一天是最有冲劲的。山田川给他的非人课题,对他而言是必须的。获得解放之后,他每天懒散度日,无所作为,也没有丝毫干劲。他一直叫自己相信这是因为自己现在燃烧殆尽,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丸尾的邀约下,不情不愿地被山田川的活动牵连之后,他慢慢地体认到这件事。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本人也认清了这一点——

小长井的引擎少了山田川敦子便无法启动。



一旦日暮西山,来到宵山的人数会增加,穿着浴衣的身影也将变多。

小长井终于结束了打工,因为睡眠不足而脚步蹒跚地走过宵山的人群。山鉾已经点灯,发出梦幻的光芒,街上的情景也为之一变。「的确,要是在这种气氛之下被带进山田川的宵山之旅,一定很可怕。」小长井内心暗自佩服。「不过,到处都是人啊。」

他不想立刻赶到现场,便沿着室町通边发呆边往南走。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们从小长井身边跑过。蓦地里抬头一看,一对夫妻从面室町通的公寓阳台上探出身来,喝着啤酒观赏眼下的宵山人群。「将来真想变成那样。」小长井心想。

丸尾打电话来了。

「小长井同学,你在哪里?下班了吗?」

「我正在路上晃一晃,转换一下心情。」

「你还真悠哉。流水素面看起来应该没问题。这东西有什么意义,我还真的是不知道。还有,那台电风扇的风力好大。风势太强,把灌了氦气的绯鲤气球吹跑了。山田川同学好气好气。」

「喂喂喂,结果鲤鱼哩?」

「我哪知道,大概是在哪里飘吧。真伤脑筋。」

「真是够了……」

「总之,你别再游荡了,赶快来啦。」

小长井挂了电话,但还是到处走。

经过了南观音山,要来到锦小路通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黑色袈裟的巨汉突然现身。即使是在这样的人潮当中,仍具有压倒众人的魄力。不知他本人知不知道,路上的行人有意无意地闪避他。那一丛又粗又硬的胡子刻意没刮,让效果更增加了几分。这个怪人即将全身涂白,在熊熊火炬之中出现。要是自己遇到,一定当场昏倒——小长井心想,然后叫声:「高薮学长。」

「喔,小长井同学。怎么样?我穿袈裟还挺合适的吧。」

「感觉就像破戒和尚。」

「其实,我的生活比和尚还和尚,非常禁欲。」

高薮学长说他一直想看一次螳螂山,很高兴地秀出他买来的手拭巾。

「好了,不能太悠哉,差不多该走了。」

「是啊。不过,我的角色已经算是完成了。」

「哎,别这么说。既然都参与了,就撑到最后吧。」

正当他们这样聊着,一个女孩突然跑出来撞上了高薮学长的侧腹。高薮学长「喔」了一声往下看,只见小女孩脸部抽搐着向后退。眼里迅速积了一泡泪。而在高薮出声喊她之前,便慌慌张张地逃进人群之中。

「喂喂喂,不必怕成那样吧?」高薮学长感叹说。

「她大概是以为会被吃掉吧。」

「我又没有那么坏。」

他们转身,沿着室町通向北而行。

过了黑主山,来到宵山喧闹的尽头,左手边可见一座空荡荡的停车场。

「那我们过去吧。」

他们翻过了停车场西面的墙。

穿过竖起黑木板墙形成的假巷子,便是借用「世纪亭」别馆做成的「骨董店房间」。活像冒牌掌柜的丸尾正由负责化妆的女孩贴小胡子。丸尾得意地向小长井他们炫耀胡子:「怎么样?很棒吧?」

女孩说「高薮学长也要赶快全身涂白」,因此高薮学长着了慌。

「真的要吗?」

「真的要啊。喏,你看,隔壁房间有一整套道具。」

小长井确认金屏风运作无误后,穿过庭院,经过借用北邻町屋布置而成的「流水素面厅」,爬上一一楼。大型电风扇吹起的风轰隆隆地吹过走廊,转动了为数众多的风车。从天花板上垂挂而下的金鱼球已经放了金鱼,是由一些擅长捞金鱼的大学生早一步从宵山的摊贩那里捞回来的。小长井叩叩敲了敲金鱼球,金鱼翩然游了一圈。他很满意,迳自点头。

走过走廊,尽头站着一个舞妓,正从圆形的窗户眺望窗外。

她回头看到小长井,以大大的羽毛毽子拍遮住了嘴。

「你来啦。」岬老师以京都腔说。



小长井等人来到大楼的屋顶,众人正在山田川敦子的指挥下铺设榻榻米,陈列从楼下搬上来的骨董.好几个大学生搬着拉门走来走去。冷清的屋顶上铺满了榻榻米,好一副奇妙的光景。

不久,丸尾他们也上来了。

「对了,小长井同学,你练习粽子塞嘴了吗?」

小长井一把抓住丸尾,单手用力捏他的脸颊,逼他张开了嘴,然后以电光石火之速塞进粽子。「呜喔!呜喔!」丸尾睁圆了眼呻吟。在一阵混乱之后获得解放的丸尾吐出粽子。「太过分了!」他骂道。「不过,身手不凡哪。」

「这用的是喂我老家的狗吃药的方法。」小长井笑了。

「那,敌人现在在哪里?」

「现在啊,应该在世纪亭和乙川学长碰面。学长应该很快就会甩掉敌人来这里。」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进行。」

「安啦。对方是傻蛋啊。」

「你也是。」

「你也是。」

然后,丸尾走到屋顶正中央,拍手叫道:「嗨嗨——!注意!来练习一下最后金鱼鉾出场的那一幕。负责拉门的,在那里排好,围起来。小长井同学,你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小长井在杨杨米上盘腿坐下,拉门便整片围了上来。盖上布做的天花板,尽管有些勉强,但倒也像个房间。小长井坐在约有五坪大的房间正中央发呆。拉门后,丸尾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天色略暗之后,放在一角的传统斗柜卡嗒卡嗒地摇动,山田川敦子从里面爬出来。

「啊,原来你在这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山田川自顾自点头,在小长井身旁轻轻坐下。「做出来的样子还可以。」

「嗯,我很拼。我已经受够了。」小长井说。

「我也是。」

「少骗了。」

「这种事,哪能做上好几次啊。」

「是吗。那你满足了?」

「嗯,满足了。」

「你不能回剧团了?」

「……嗯。因为我已经满足了,而且小长井同学也不在。」

这时候,外面传来丸尾的暗号声。

房间天花板迅速从一端掀开不见了,露出被夕阳染成桃红色的夏日天空。围住四方的拉门轰然倒下,微微的晚风便抚上脸颊。或许是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从屋顶上瞭望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街景令人有种怀念的感觉。

山田川敦子毕生大作「金鱼鉾」在正面巍峨耸立。

这诡异而混沌的印象,令人想起她去年秋天创作的「风云乖僻城」。小长井亲手做的驹形灯笼、封住金鱼的玻璃球、缠绕在乱插一气的晾衣竿上闪闪发光的无数灯饰——天黑之后,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黑夜中闪烁起来,也会显得十分美丽吧。小长井这么想。

山田川「啊!」地叫了一声,伸手指着某处。对面住商混合大楼屋顶上,大大的绯鲤擦过球形高架水塔,摇摇晃晃地飘动着。

「鲤鱼。原来它在那里。」

「等它掉下来就去捡吧。」

「喏,小长井。」

「干嘛?」

「我啊,一直以为金鱼长大了会变成鲤鱼。」

「不是哦。」

「嗯,不是。」

有一名男子在金鱼鉾下方双臂环抱,佩服地点头。他大步往这里走来,要跟坐在榻榻米上的山田川握手。

「谢谢你,做得超乎我的预期。一整个莫名其妙,太棒了。」

山田川开心地笑了。

一听丸尾问「乙川学长,觉得怎么样」,他强而有力地竖起大拇指。

「那么,诸君!」

乙川学长宣布:

「这就出发去骗傻蛋吧!」
第四章 宵山回廊
千鹤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

她家位在洛西的「桂」这个地方,学生时代也是从家里通学。出社会工作之后依然没变,在淀屋桥的大阪总行上班时,是搭阪急电车到梅田,而这个春天转调京都乌丸分行后,也只是换了等电车的月台而已。

到车站骑脚踏车要十五分钟,所以她每天经过古道上的老街,经过路旁潺潺而流的水渠,经过残存的旱田与杂木林,前往桂车站。若是遇到雨大得连伞都没办法撑的日子,她就到最近的公车站搭市公车,然后再搭阪急电车到四条乌丸,到面乌丸通的银行去上班。

有些同事很羡慕她能够住在家里。工作地点所在的四条乌丸一带足她从小常去的地方,也有认识的人。一直上到中学的洲崎芭蕾舞教室就在衣棚町,而舅舅就住在往南一点的独栋楼房里。

看到洲崎老师来到柜台前,她着实吃了一惊。

老师一看到身穿制服的她,便客气地唤她的名字。「既然在这么近的地方,怎么不来露个脸呢?」老师质问的语气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但千鹤心中仍牢记老师往年的严厉,身体都僵了。老师竟然还记得她也令她感到惊讶。因此,在办理开户手续时,总甩不开不协调的感觉,无法像平常那样应对。事后她回想起来就觉得很丢脸:「老师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不牢靠。」

她觉得,就算平常一副独当一面的样子,但意外遇见知道自己来历的人,外面那层皮就一下子被揭开。

在从小熟悉的地方工作,真不是容易的事——千鹤这么想。



星期六下午,千鹤来到四条乌丸。

她下了阪急电车,从月台上楼,来到四条通东西向的地下街。这条地下街贴着黯淡的磁砖,单调枯橾的印象从她懂事以来就没变过。由于这里是地下铁乌丸线与阪急电车交会之处,假日人相当多,这天更是特别多,其中也有人穿着浴衣。

这天是祇园祭的宵山。

在地下道往西走,天花板反弹的嘈杂声变小,来往的行人也少了。她走到尽头,爬上左手边短短的阶梯。那里是产业会馆大楼的地下,老式的理发店、格局狭长的咖啡店以及小小的旅行社在这里比邻而居。小时候,父亲和舅舅常带着她进出这家咖啡店。这地下街昏暗寂寥的气氛与当时如出一辙。她总觉得这一隅令人怀念,有时下班还会特地经过这里。只不过干鹤下班时,咖啡店都已经打烊,若不是假日偶尔有机会出来玩,是看不到咖啡店开门营业的。

从理发店与咖啡店中间往后走,里面是公厕,蓦地,入口处飘动的一个红色气球进入千鹤的眼帘。昏暗的地下街里的一个鲜红色气球,给人异样的感觉,她莫名感到害怕。

地下街转了弯便是旅行社,她进去了。

她和几个同事计划去旅行,结果由她负责办理诸多手续。千鹤不太喜欢和别人去旅行,也觉得办这些事很麻烦,但她好不容易才融入职场,不敢有太多主张。接待她的男子很亲切,事情顺利办妥。出来的时候,她感到宛如卸下了重担,神清气爽。

她还没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可以去柳画廊走走,也可以去洲崎芭蕾舞教室看看。

边想边沿着地下街折回,听见有人从背后叫:「千鹤小姐?」

一回头,柳先生就站在那里。



柳先生年纪还不到三十岁,但举止洗练、谈吐温文,与「三条高仓的画廊老板」这个头衔十分相称。每次见到他,千鹤都有「一国一城之主」的感觉。

柳画廊与舅舅来往很久了。去年冬天她到舅舅的画室拜访,与柳先生有了一面之缘,之后只要收到个展的邀请函便去画廊玩。虽然从没买过画,但柳先生总是细心地招待她。她听说柳先生大学毕业后本来在东京的画廊工作,但由于父亲骤然病倒,为了继承家业回到京都。她不知道柳先生创作过什么样的作品,也不敢冒然要求欣赏,因为她看了也说不出适当的意见,只怕让柳先生失望。

「你在忙?」

「不忙,我只是到处晃晃而已。」千鹤说。

「那么,要不要喝个咖啡?」

柳先生指着面地下街的咖啡店说。

一踏进咖啡店,轻柔的音乐和咖啡香立即包围了他们。穿休闲服或西装的常客坐在大大的椭圆形餐桌旁看报或看杂志。戴着帽子的老人默默地抽着烟。四人一组的老小姐的热闹笑声显得特别响亮。

他们在看得见地下街的窗边桌位就座。

「我好久没来这家店了。以前,我都和爸爸跟舅舅一起来。」千鹤说。

「老师很喜欢这里。」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店,不过有种昭和的气氛。」

「不,这是个好地方。太讲究的店,待在店里反而紧张,不适合当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

「我有时候也想一个人躲起来。因为我和母亲两人不但住在一起,连工作也在一起。」

两人的对话没有停顿。

千鹤造访画廊时也大多是这样,在无关紧要的闲聊当中,时不时地提起舅舅的画作或上一代画廊老板别具一格的逸事。柳先生很擅长将这些片段串起来,不让对话中断,但也不会给人刻意串起话题的印象。感觉就像行云流水。每当造访画廊与柳先生谈话,她的心绪就会沉淀下来。

咖啡店墙上挂着舅舅画的一幅小小的画作。

「千鹤小姐,你待会儿顺道去老师那里吗?」

「不知道。我也想过要不要去,可是今天毕竟……」

「因为今天是宵山的关系?」

「……是啊。」

「那件事,先父大致告诉过我。」

「我虽然也记得,不过都是一些片段。以前觉得很怕,可是毕竟都十五年了……」

千鹤试着想起大家一起到松尾大社那时表妹的模样。但她能想起的却不是表妹活生生地在那里的模样,而是照片里的样子。她家里的相簿中,有着她们打扮得像洋娃娃般站在松尾大社里的照片。她们长得很像。那是父亲与舅舅相约带女儿去庆祝七五三※的时候拍的,所以舅舅家也有相同的照片。(※日本每年十一月十五日,到神社为当年五岁的男孩、三岁与七岁的女孩举行庆祝成长的仪式。)

「千鹤小姐,这是我的请求……请你去看看大师。」

「咦?」

柳先生欲言又止,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第一次看到柳先生这样,仿佛有什么心事。

「……柳先生,有什么不对吗?」千鹤问。

「我舅舅怎么了吗?」

沉默降临。

「请看那边。」柳先生说。

她抬起头来。柳先生指着面向地下街的窗户。往那里一看,红色的气球在理发店的玻璃窗前飘动。

「那个气球。」

柳先生喃喃地说。

才说完,气球在玻璃窗外无声破裂。



那是时序刚进入七月不久的时候,千鹤下了班走在路上。

从大楼林立的街道抬头向上望,天上布满厚厚的雨云。雨下了一整个下午,此时雨势渐稀,雨点化成细细飞沫飘进伞内,撑伞也没用。天气闷热,在雨湿而发光的人行道上才走个几分钟就会冒汗,也因此,夜晚的街道显得迷迷蒙蒙。

她从四条乌丸的西北角往南过了马路。

来到产业会馆大楼前,正准备照常往地下走的时候,忽然听见铜釭声中传来笛音。她不由得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声音是隔着四条通从对面大楼的二楼传来的。玻璃之后,函谷鉾保存会的年轻人人手一件乐器,正在练习祇园子。她加入市公车候车处等候的人群,抬头看着他们,倾听在轻柔雨声中晕染整个市区的音色,任凭因闷热而渗出的汗水沿着鬓边流下。

从此以后,她回家时一定从市公车候车处前面走。听到这些音色时的凄清之感并不令人愉快,不如说反而令她不安,但她又忍不住每晚要去确认。没有练习的日子,大楼二楼便漆黑一片。这样的日子虽然让她失望,却也因为不必听到而松一口气。

那天,她和柳先生一同来到地面上,只见函谷鉾在市公车候车处对面擎天而立。在柳先生身边听到的祇园囃子一点也不会令人不安。

产业会馆大楼前挂出了「祇园祭综合服务处」的招牌,有人正在发送印有山鉾位置图与明天游行路径的传单。她拿了一张。日已偏西,四条通和乌丸通已经禁止车辆通行,大批人群在马路中央行走。警察已经出动了,还有人举着写有「请配合单向通行」标示。

站在四条乌丸的十字路口中央,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人。每个人都往自己的方向走,不禁令人目眩。南北向的乌丸通两侧摆满了摊贩。

「关于大师的事,我不该管那么多,真对不起。」柳先生说。

「哪里,谢谢你这么关心舅舅。我会去看看的。」

「谢谢。大师一定很高兴的。」

柳先生在十字路口中央有礼地鞠了一个躬。临别之际,她突然感到不安,想留住柳先生。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单独留在人群中。她想就这么拉住柳先生,请他一起到舅舅那里去。

但是,柳先生已经在令人头晕眼花的人群中消失了。

「我是怎么了……」她喃喃地说。

「又不是小孩子了。」

大楼林立的上空,天色晴朗而美丽,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微微几朵浮云。走在平常不可能走的乌丸通中央,感觉仿佛会被吸到天上去。

每次经过蛸药师通或六角通,她总是探头过去看,只见整条巷子被大群游客淹没。不时听到孩子叫卖粽子的声音。与闹区中狭小的道路相比,乌丸通好走些,因此她边看着摊贩边走。游客随兴在办公大楼前席地而坐。摊贩溢出的香味在大楼峡谷中形成漩涡,诱来鸟儿成群飞舞。她向摊贩买了鸡蛋糕。

她走过舅舅家所在的六角通绕到三条,因为她还是提不起劲去看舅舅。在乌丸三条那栋红砖建筑的银行转了弯,来到洲崎芭蕾舞教室前。门旁那盏深绿色老式电灯、墙上的细长窗户,仍是她在这里学舞时的模样。这幢老大楼的大厅里挂着舅舅画的油画。

她停下来抬头看大楼时,一对看似姐妹的小学生合力推开玄关大门,滚也似的来到三条通上。两人梳的同款包头油亮亮地发光,仿佛两颗滚动的橡子。姐妹俩笑着穿过她身边。她们形影不离地奔过的模样,好似彼此间绑了绳子互相拉扯一般,令人莞尔。

我们以前也是那样。

她回头看着那对姐妹这么想。



由于附近巷子摆出了山鉾,平常行人不多的这一带热闹得令人难以置信。千鹤穿过人群走向舅舅家。

舅舅所住的独栋房本来是外公外婆的住处,房子旧得都染上了线香的味道。与外公死别后,外婆搬到桂的住屋,与千鹤一家同住,这里空了一阵子,但离了婚的舅舅把这里当作画室兼住处也已经十年了。在住商混合大楼与公寓的包围之中,这幢木造房子仿佛被时光遗忘。她很喜欢这里。日照虽然差,但后面有院子,有外公种的山茱萸。尽管是在繁华的闹区中心,对外的通道却只有一条穿过住商混合大楼缝隙的石板私人小巷,她从小便对这种「隐秘之家」的印象莫名怀有好感。

私人小巷的入口有一道铁格子门,挂着写着「河野启」的信箱。推开铁格子门,钻也似的走过白天也昏暗的石板小巷,喧嚣立刻远去。抬头看,便是住商混合大楼切割的细长天空。

屋檐下摆着防火用的红色水桶,格子门紧闭。

她正要伸手开门,门突然打开,舅舅探出头来。她倒抽一口气,顿了一下,才总算怒道:「不要吓我啦!」

「哎,抱歉。」

舅舅低声说。「我想你也应该到了。」

她觉得奇怪,舅舅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来?却因为舅舅的外貌而分了神。「舅舅,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脸色好差,好像一下子变老了。」

「你最近老这么说。」

「哪有。我这是第一次说。」

「这样啊?来,进来吧。」

舅舅露出有气无力的笑容,转身背向她。

进了飘着馊味的玄关,她看着舅舅站在前面的背影,颈项上的肌肤让她想起去世前的外公。上一次来找舅舅不过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舅舅的白头发却好像突然变多了,问答也心不在焉的。她感到不安。

走廊一直延续到通往二楼的楼梯旁。舅舅走过走廊,进入三坪的起居室。她说「我来泡茶」,要走向走廊后面的厨房,舅舅却一面往榻榻米上坐,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停下脚步往房里一看,托盘上备好茶壶和茶杯,水壶里水正沸着。

「舅舅,你有千里眼?」

「来这边坐。来吃鸡蛋糕吧。」

她摇摇袋子。「啊,你闻出来的?」

「嗯,算是吧。」

起居室没开冷气却很凉快。由于拉门全开,看得见狭小缘廊之外的庭院。两人眺望着院子喝茶,吃了鸡蛋糕。

「你刚才见过柳君了吧?」

「啊,他打电话给你?」

舅舅不回答千鹤的问题,说:「柳君是个好男人。他爸爸也是个好人,不过儿子也很了不起。他们很照顾我。」

「我有时候也会去画廊呢,因为柳先生会寄邀请函来。」

「他为人很亲切。」

她指着舅舅拿在手里的小黑筒问:

「那是万花筒?」

「嗯,在那边摊贩买的。」

「好漂亮。借我看。」

舅舅摇摇头,握紧万花筒。「不行。」

「舅舅好坏心。」

「小千马上就把东西弄坏。」



和舅舅说话,事后会感到十分疲惫。

舅舅是看着千鹤从出生到大的,握有她的弱点。舅舅年纪也大了,闲聊时为了找共同的话题,便会回溯过往,有时候会重提千鹤自己也记不得的恶行,使她不得不乖乖听话。舅舅还把「小千」当小孩看待。尽管在眼前的是二十几岁的外甥女,但在舅舅内心某处,仍是看成七岁的小女孩吧。每当千鹤这么想,就觉得自己的袖子好像被停留在照片中七岁模样的表妹紧紧揪住。

会经,她与舅舅的对话中几乎不会提到表妹。在那段时期,他们无法好好交谈。舅舅和她共有的回忆中,总是有表妹的身影,避开表妹让他们什么话都没办法说。后来总算可以谈到表妹了,但总是一递又一递谈着表妹往日的回忆,避开最重要的地方。只有不提宵山发生的事,他们才能谈话。

但是,她不想在宵山之夜提到表妹。

「工作怎么样?」

「嗯,能画的我都画了。」

舅舅微笑道。「已经够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舅舅又不是老公公。」

「是老公公了。我已经是老公公了。」

「妈妈要是听到,一定很伤心。」

「也难怪她伤心,因为我要是成了老公公,姐姐就是老婆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舅舅拿起鸡蛋糕,不断嚼着,缓缓转动脖子看着庭院。这动作让舅舅看起来更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千鹤不禁感到悲哀。

这个院子就连中午也只能射进一点点阳光,在太阳西斜的这时候早已暗了。这幢独栋房子四周纵横密布的巷子都感染了宵山的热闹,但喧嚣与灯笼的灯光却送不进这房间。她闻着缘廊下传来的蚊香味,竖起耳朵。不禁怀疑自己才刚经过的宵山的热闹是不是幻觉。

「好不真实喔。」

「怎么说?」

「这么安静。今天明明就是宵山。」

「是啊,这里总是很安静。」

舅舅喃喃地说。

「舅舅,你还好吗?」

「什么还好?」

「我看你气色很不好呢。柳先生也很担心。」

舅舅凝望着她的脸,喃喃地说:「反正你是不会相信的。」

「不相信什么?」

「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吧。」

「快告诉我。」

「柳君啊,他人真的很好,所以要我把事情告诉你。」

「什么啦,舅舅,不要吓我了。」

「舅舅没有要吓你。事情很简单。」

舅舅说出令人不解的话:「从明天起,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冷静的语气让她更加害怕。明明是自行追问的,却又想堵住舅舅的嘴。

「你在说什么啊?」

她强作笑容,舅舅把万花筒拿给她。

那是罕见以漆器做的,样子与她在孩提时代玩过的不同。精巧地描绘了几只小金鱼,仿佛在表面上游动。



在组装了镜子的筒子里,加入色纸或碎破璃。一面转动筒子,一面从筒子的一端望进去,筒内便有各式各样的图形旋转,出现后又消失。这就是名叫万花筒的玩具,明治时期又称为「百色眼镜」或「锦眼镜」。

舅舅在半年前的冬天,开始对万花筒产生兴趣。

每次柳先生来舅舅的画室看新作进度,一定带上伴手礼。有时候是关心舅舅的健康而带吃食,有时候则是带旧货店买的稀奇东西或租借画廊的年轻画家的作品来聊聊。舅舅会笑说「他就像在我这里进出的骨董商」。

那天,闲聊了一会儿之后,柳先生拿出万花筒。

「这东西还真叫人怀念啊。」

「前阵子整理先父的遗物发现的。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让我看看。」

万花筒的确是具有魅力的玩具。专心看着一个接一个出现又消失的图形,会发现同样的图形不会出现第二次。就像池水上生成的波浪一样。舅舅着了迷似的看着。「真有趣。小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

「喜欢的话,就送给您。」

「可以吗?」

「反正我本来就想处理掉了。」

「那我就收下了。」

为了争取仅有的阳光,他们往缘廊靠,正双双看着万花筒赞叹时,千鹤来了。看到两个大男人低头在缘廊下凑在一起,她问道:「怎么了?」

「哦,小千。」舅舅回头低声说。柳先生轻轻放下万花筒,端正仪态向她鞠躬。看到本来专心看着万花筒的大男人摆出正经八百的神情,她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微笑。

舅舅依然正色说:「这一位是画廊的柳君,这是我外甥女千鹤。」

「舅舅平日承蒙您关照。我是千鹤。」

「敝姓柳。哪里哪里,我们才是受老师关照。」

从这个冬天以后,舅舅就开始研究万花筒,也画进自己的画里。舅舅特别感兴趣的,是一种叫作望远万花筒(teleidoscope)的东西。与观测孔相反的那一端以一个小小的玻璃球封住,形状和望远镜一样。万花筒尽头呈现出来的现实的影像会不断旋转变形。

后来,到了七月。

由于秋天要在柳画廊举办个展,舅舅全心投入准备。一旦专心创作,好几天不出家门也不稀奇。窝居家中工作了一段时间,隔了许久才外出,才发现街上好热闹。在室町通转个弯,耸立的鲤山便映入眼帘。驹形灯笼的灯光照亮了来来去去的行人。

是宵山之夜。

走在路上,舅舅一再重温十五年前的宵山发生的事。尽管悲伤仍在心底,现在也已经不再外露了。街上擦肩而过的人一定也只是把身穿浴衣的他当作轻松愉快的游客吧。生病咳久了,最后会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但这却不代表病已经好了。

舅舅经过好几座灿然生辉的山鉾,最后来到转角的香烟铺休息。由于有烟灰缸,他便抽了烟。从香烟铺转角往西延伸的小巷似乎是宵山喧闹的尽头,充满了令人蓦地里眷恋起体温的寂寞气氛。

明明连行人也没几个,却有一家摊贩在这里设摊。舅舅受到堆在店头的旧货吸引。不知是不是灯泡那晕黄灯光的误导,货架上的东西显得特别有魅力。一个板着脸的老人正在旧货后面往茶壶里倒茶。

舅舅扫视了货架。

单调的木制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万花筒。

拿起来往里一瞧,货架上陈列的东西在橙色灯光包围之下,顿时增殖旋转。当时舅舅心里想的是:透过这个万花筒来看宵山的情景,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虽然是摊贩,价钱却绝对不算便宜,但舅舅没杀价便买下了那个万花筒。

回到热闹的街上,舅舅不时驻足,拿起万花筒来看。反正到处都是兴致高昂的观光客,不然就是醉汉,不必为这种孩子气的玩耍感到难为情。

山鉾的灯光、摊贩竖立在巷弄间的灯光、街上的灯光,在万花筒里一一旋转变形,让舅舅眼花缭乱。路上行人红通通的脸分裂成无数个,然后消失。只见:年轻男女手牵着手的身影;警察维持交通秩序的身影;与自己一样穿着浴衣的中年男子的身影;父亲母亲带着孩子的身影;穿着红色浴衣,宛如悠游于幽暗水渠中的金鱼般,在人群中穿梭而去的女孩的身影。在一一旋转变形的景色中,浮现出一张小女孩白瓷般的脸蛋。

那张脸在万花筒里分裂成好多张,一面旋转,一面露出堪称妖艳的微笑,顿时让舅舅忘了呼吸。他把万花筒从眼前拿开,伸手想抓住轻盈地从身边经过的红色影子,却抓了个空。

那是女儿京子没错。

一回头,只见她就快被人群淹没。



「我没追上。」舅舅说。

那天晚上,舅舅找女儿找到深夜,才疲劳困顿地回家。手里紧握着万花筒,往从不收拾的铺盖中一倒便睡着了。

一醒来,天已经亮了,但他有如作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舅舅凝视着睡梦中似乎也一直握在手里的万花筒,在床上过了一天。都十五年了,女儿不可能以同样的模样出现。这么一想,便知道自己是看到幻影,不禁痛苦万分,心想干脆窝居在家里,等到宵山的形迹完全消失再出门。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晚上。第三大傍晚,舅舅好不容易才又走过石板小巷来到大街上,宵山的热闹却迎面而来。

「从此之后,我的每一天都是宵山。」舅舅说。

「一醒来,就是宵山当天的早上,然后天黑,我到街上,看万花筒,找到京子,伸手抓她,抓不到。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了。」

「等等,舅舅,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

「我完全听不懂。」

「但我懂。她一直都在宵山里,所以我也会一直待在宵山里。」

院子变得更暗了。千鹤心想,如果稍微热闹一点就好了,但是她又怕在这里听到祇园罗子。

「这么说,舅舅一直重复过着同一天?」

「所以才会老得这么快,白头发也变多了。」

「我不相信。」

「我出不了这一天了,所以我想把事情好好告诉你。你会有明天,但是我没有明天了。我和那孩子一起停留在宵山。这样也好。」

「那是舅舅的幻想。」

她心想,非打电话给妈妈不可。

「你准备打电话给姐姐是吧?」舅舅说。「上次你来的时候,就打电话给姐姐。姐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每次都问。」

「她正在做煎饺,你可以打电话回去问问看。」

她从包包里取出手机。

舅舅望着昏暗的院子。「哪,小千。」舅舅说。「我找到京子了。所以小千,你再也不必感到内疚了。」

她丢下一句「别说了」,站起来。

「到了明天,小千就知道了。」

她把舅舅留在房里,来到走廊。走进厨房,急忙打电话给母亲。果真如舅舅所说,母亲以悠闲的语气问:「千鹤?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你赶快来。」

「干嘛突然叫我去?我正在做煎饺。」

「舅舅的样子很怪。」

母亲的声音变了。「病了吗?」

「不是,不是生病,可是他讲的话好怪。」

母亲似乎从她的语气听出她不是在开玩笑。「我这就过去。」母亲说。「你一个人行吗?打电话给柳先生,我想他会愿意帮忙的。」

她立刻打电话到柳画廊,但没有人接。

听着空虚作响的电话铃声,她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宵山。

表妹在十五年前的宵山当天失踪了。人那么多,孩子迷路也不足为奇。但是,当晚谁都没有想到,天亮之后,第二天、第二年、十五年之后,表妹也没有回来。舅舅舅妈、外公外婆还有千鹤一家人,在接下来的好几年一直找表妹。他们向警方报案,寻找目击者,希望能找到线索,但一切都是徒然。

她无法回想起表妹活生生的模样。

脑中只能浮现照片里表妹微笑的样子。

那一夜好漫长。

舅舅和舅妈出去找表妹,迟迟不回来。

脑海里出现的是脸色发青、沉默不语的外婆。外公从宵山的人群中回来、马上说「我再去绕一圈」又离开玄关的背影。在走廊深处弯身打电话的父亲。来接她的母亲担忧的神情。母亲牵着她的手,沿着阴暗的小巷走到外面的那一瞬间,立刻包围住自己的宵山的喧闹,把表妹藏起来的宵山的光。

她握着手机,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回到天色完全变暗的房间,却不见舅舅的身影。

千鹤收起手机,来到走廊。「舅舅!」她喊,但没有回答。她心想舅舅会不会在二楼,竖起耳朵细听,屋子里却没有任何声音。

来到玄关,舅舅的鞋子不见了。

她连忙穿上鞋,打开格子门。

才来到石板小巷上,鞋子就掉了,她啧了一声,重新穿上鞋,一面抬头看天,天已经完全黑了。除了门口的一盏灯泡,舅舅家沉浸在黑暗中。她穿过石板小巷。

打开铁格子门来到外面,宵山的喧闹与亮光像波浪般一涌而上,将她包围。她觉得喘不过起来。

她大口吸气,走在巷弄中寻找舅舅的身影。

挤满了人与摊贩的巷弄又闷又热,衣服马上就汗湿了。黑鸦鸦的游客发出的热气,耸立的山鉾的光亮,摊贩飘来的食物的味道,一波接着一波逼近。感觉好像被又冲又撞的,让她又急又恨。她撞开行人般猛向前走,一路挨骂,却看不到舅舅的身影。

舅舅被幻想囚禁了——千鹤这样认为。表妹失踪对她而言也是非常痛苦的事,但她无法想像失去女儿的舅舅有多么痛苦。「咳久了,最后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她想起舅舅会经悄然说过的话。

「舅舅,舅舅!」

她停下脚步。

行人露出讶异的神情,绕过她继续走。她停下来喘息,忽然因自己身在宵山中感到害怕,连站着也觉得吃力。眼前的景色有如不真实的幻觉,微微晃动。

「不行了,贫血了。」

她按着额头,往路边靠。

「小千。」听到远远有人叫她,她抬头一看,舅舅就隔着巷子站在对面。看到舅舅呆呆望着自己的那张脸,心中的感觉又像悲哀又像生气。

「舅舅!」她叫道。「我好担心。」

「不用担心。」

「我们一起回去吧!妈妈马上就来了,我做晚饭给你吃。」

舅舅不答,往人群深处看。

「来了。」他说。

红色的东西轻盈地从她身边跑过。那是一群穿着浴衣的女孩,飘飘飞舞的袖子好似金鱼的鳍。狭小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女孩们却像顺流而下一般,畅行无阻地飞奔。最后一个人跑过的时候,千鹤伸长了手,想抓住红色的袖子。嘴里不禁低喊:「小京。」

对方回头,嘻嘻笑了。「小千,你不去吗?」女孩说。

「……我不去。」

千鹤做出了和那个宵山的夜晚同样的回答。

那个宵山发生的事复苏了。

她和表妹手牵着手走着。和舅舅与父亲他们走散的时候,她们俩是在一起的。

待在屋檐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群年纪和她们差不多的女孩来找她们说话。表妹和她不同,是个不怕生的孩子,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她很快就和那些女孩交谈,好像约好要一起去看什么。「小千也去嘛。」表妹笑着对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表妹想跟那种不认识的小孩一起走。她只想赶快回到父亲和舅舅等她们的地方。可是表妹却自信满满地说:「我自己回得去。那不然,小千就在这里等。」她对自作主张的表妹感到很生气。当时她心里一定是想着「那就随便你」,想着「害爸爸和舅舅担心,你就等着好好挨骂吧」。

「我不去。」她冷冷地说。

表妹气呼呼地鼓起脸颊。「那我要去了。」

然后,表妹就和那些女孩子一起跑走了。她想起表妹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非常轻盈,宛如跳舞般飞奔而去。

和那天一样,现在站在她眼前的表妹也鼓起了脸颊。

「那我要去了。」

看到表妹转身要走,她叫道:「不可以!别走!」

舅舅就站在表妹要走的方向。在舅舅身后,鲤山的驹形灯笼的灯光仿佛要堵住小巷一般耸立。

「舅舅拜托!抓住她!」

舅舅仿佛迎接奔跑而来的表妹般伸出右手。

但是,舅舅也无法留住表妹。他没有试图抓住女儿,只是轻轻碰触那红色的浴衣而已。表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没注意到伸长了手的父亲,直接从他身边经过。

鉾灯光中的表妹一度停下脚步,向舅舅回头。那时候开始留长的头发,也和当时一样在肩上摇曳。与舅舅视线交会片刻之后,表妹又再度轻盈地奔跑。

舅舅目送她之后,回头看千鹤。脸上并没有哀伤的神情。舅舅朝她轻轻挥了挥手,追着女儿,消失在宵山的亮光之后。

她想追舅舅,却失去平衡,脚步踉跄,一个跑过来的男子扶住了她,但她却甩开男子的手想挣脱。舅舅和那群女孩子已经混进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了。当她挣扎着拼命想往前走,驹形灯笼的灯光因为眼泪而溃散。

男子在她耳边说:「千鹤小姐,冷静点,不能追。」

她任凭柳先生抱着,凝望表妹与舅舅消失的宵山深处。她喘不过气来,呼吸困难,又开始感到头晕目眩。柳先生看着脸色苍白、用力吸气的她,说:「慢慢来,慢慢来。」她闭上眼睛,把宵山的光亮从脑海中驱逐,让她的心在柳先生的声音中静下来。

呼吸总算缓和下来之后,她还是不愿睁开眼睛。宵山底下流动的无数人群的热气与嘈杂包围着她。

她依旧让柳先生扶着,好不容易才开口低声说:「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

柳先生静静地说:「我相信。」
第五章 宵山迷宫
那个早上,我照常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却不见母亲的身影。

夏天也依旧凉爽的餐厅里飘着味噌汤的味道,电视正在播映晨间新闻。我往面中庭的玻璃门看,觉得奇怪。紫薇之后有仓库,石灰墙在朝阳的照射下显得非常明亮。仓库的门半开着。我打开玻璃门,喊声「妈」,仓库里传来回应。我心想,妈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到洗脸台去。早餐前以盐水漱口是父亲传给我的习惯。在小窗户照进来的日光下,母亲的牙刷红色的柄鲜艳地发亮。不久,后门传来开门声,拖鞋的啪啪嗒声靠近。「已经这么晚了啊。」母亲说着从我背后走过。

我回到餐厅时,母亲已经站在厨房。

「一大早去仓库干嘛?」

「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他们也真是不死心啊。」

「是啊,不过我也很担心。」

「我们家还有法事要办,也是很忙的,是不是打个电话请他们死心比较好?」

母亲在餐桌边坐下,喃喃地说:「是啊,还是应该这么做比较好。」

我望着电视。「今天是宵山呢。」

「咦,什么?」

「今天是宵山。」

「是啊。」母亲喃喃地说。「是啊。」

吃过早餐,我和母亲一起出门。

沿着相国寺长长的墙走,从东门穿过相国寺内,是我们每天必经之路。

看到寺内的树木绿油油的,我想起昨天的雨。昨天离开画廊是傍晚七点的时候,但乌丸通上已经摆了摊,点了灯。由于下雨的关系,人应该算少吧,即使如此,狭小的巷弄仍层层叠叠挤满了各色雨伞。

「今天是好天气,人一定很多。」

「是啊。」

我们在今出川车站搭地下铁乌丸线。「柳画廊」位于三条通转高仓通往南某栋住商混合大楼的一楼,离乌丸御池站路程大约五分钟。柳画廊本来是由父亲和母亲两人经营的,父亲过世之后,在东京画廊工作的我回来帮忙,并找来念艺大的工读生。

我和母亲在事务所里就着桌子坐下,讨论工作。一进画廊,母亲的神色和语气就有所不同。我们有很多工作待办,例如制作展览会的邀请函和目录,支付画家薪酬或交货给客户等等。

「河野老师还没给展览会的提案呢。」

母亲皱起眉头。「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今天下午我去看看。」

「那就麻烦你了。」



这天下午,我把画廊的工作交给母亲,决定去拜访河野大师。

走在三条通上,来到乌丸的商业区。距离交通管制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但街上已经有大批游客走动了。离开有冷气的画廊走在路上,额头立刻冒汗。我转入室町通,走进狭窄的巷子。人愈来愈多了。蓦地里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垂挂着驹形灯笼的黑主山。

河野大师一个人住。他把了顿图子町一户被住商混合大楼与公寓包围的老独栋房子当作画室兼住处。短短一年前,父亲还经常造访,现在则由我代替父亲出入河野大师家。房子位在住商混合大楼与咖啡店中间的窄石板小巷深处,连大白天也是静悄悄的。开了门钻进小巷里,仿佛潜进水中一般,喧闹骤然远去。

我按了对讲机才把拉门打开。里面传来古木的香味。

「我是柳画廊。」

大师露出带着睡意的脸。「哦,柳君,进来。」

每次都是在面庭院的小房间和大师讨论。由于四周大楼环绕,房里少有日照。在淡淡照明之中,大师的脸宛如生活在地下室的人,显得很不健康。我解开包袱巾,取出炭酸煎饼※。大师看了包装纸,便低声说:「去了有马啊。」(※日本有马温泉、宝塚温泉等地的名产,以面粉、砂糖、盐等材料加入含有炭酸成分的温泉水烤成的圆形薄饼。)

「家母和朋友一起去的。」

「健康是件好事,这样就好。」

「托您的福。」

于是我们的话题从闲聊移到工作。画廊的展览预定于秋天举行。

但是,大师却只是含糊地附和,不给明确的答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逐渐变暗的院子传来的动静。我终于想到今天是宵山,只觉背上冷汗直冒。我朝放在传统斗柜上的大师女儿的照片看。照片里有两个穿着和服的小女孩,另一位是大师的外甥女。

大师的独生女在十五年前的宵山之夜失踪。这件事我听父亲说过好几次。「河野先生继承那个家,就是为了等女儿回来。」父亲是这么说的。「那个家,好像从十五年前,时间就静止了。」

这么常听父亲提起,我怎么会忘了呢?

我含混其词,结束了工作的话题。

大师望着冷清的庭院,喃喃说道:「宵山啊。令尊过世也快一年了。」

「是的。」

「宵山之夜,真叫人不平静啊。对我来说是这样,对你来说也是。」

「真是非常抱歉,竟然在这样的日子来访。」

「不。」大师摇摇手。「那没什么。倒是我心神不宁,抱歉抱歉。」

「我改天再来打扰。」

「这一年来,你也很辛苦吧。」

大师以平静的眼神注视我。「你看起来很累,最好稍微休息一下。」



穿过石板小巷来到街上,大马路上更加热闹了。忽然间我失去了现实感,觉得眼前的景色看起来好平板。的确,就像大师所说的,也许我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累了。父亲去世以来的这一年,就只是一味忙乱。

我才在六角通上走没几步,成排招牌中的「杵塚商会」便映入眼帘。杵塚商会位于内有外语教室、房屋仲介事务所的住商混合大楼一楼。这家旧货店从父亲生前便有往来,但这阵子老是打电话来,是我烦恼的泉源。我想顺路过去抱怨几句,却看到店里挂出休息的牌子。外面的玻璃门紧闭,店内没开灯,暗暗的。旧纸箱堆得有人那么高,光从外面看,看不出里面做的是什么生意。这家店从以前便令人不明究里,店主杵塚也是个神秘的男子。

我来到室町通,往四条通走去。

刚过鲤山,便听到有人从上面叫我。抬头一看,一对中年男女从面马路的公寓三楼阳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对会经光临画廊好几次的夫妇。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说:「来一杯如何?」

我笑着摇摇手,说:「我还没下班呢。」

太太说:「辛苦了。」

从三条到四条这段室町通,一路过去各町有黑主山、鲤山、山伏山、菊水鉾。到了日暮时分,点亮的驹形灯笼辉煌灿烂的,灯光连成一片。我心想:「下了班来看一下再回家也不错。」

来到四条通,我进了位于产业会馆大楼地下室的咖啡店。

我从包包里取出文件和笔,准备构思展览的企画。在面地下道的桌位坐下来时,一抹鲜红色从我视野一角闪过。通路另一侧的理发店前,飘着一个红气球。我觉得简直就像地面上宵山的碎片飘进了地底下。

我正这么呆想着,只见一名女子从玻璃窗前走过。她一度停下脚步,朝气球看了一眼。看到那张侧脸露出微笑,我顿时愣了一下。那是河野大师的外甥女干鹤小姐。我想叫住她,但隔着玻璃叫人实在不妥。

我和她是在半年前的冬天认识的,当时我带着碰巧入手的万花筒到大师那里去。我还记得,我们两个大男人凭借着缘廊的光线看万花筒的模样被她撞见,实在很糗。后来,她也到画廊玩过好几次。我目送千鹤小姐走过地下道。

回头做桌上的工作,却没什么进展。耳里只听到其他客人的话声。

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喝着咖啡发呆。

「令尊去世也快一年了啊。」

河野大师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一年前的宵山傍晚,父亲昏倒在鞍马的山道上。要不是爬山的大学生发现,父亲恐怕会不为人知地死去。父亲身上没有可疑的外伤。我从东京回到京都时,父亲已陷入昏迷。据说是脑溢血,就这样没能恢复意识,一周后便撒手人寰。走得好突然。

父亲的死因虽然毋庸置疑,却有一点令人不解,那就是父亲为何到鞍马去。

那天早上,父亲显得非常疲倦,母亲便劝他在家休息。父亲老实点头,在寝室躺着。可是,为什么他特地跑到鞍马去?虽然有熟识的陶艺家住在当地,但据说父亲并没有去拜访。这一年来我思索过无数次,唯一的结论却是父亲一时心血来潮。也许父亲躺了半天,觉得身体没有大碍,忽然起了游兴吧。

即使如此,为什么父亲偏偏在市区因宵山而热闹非凡的晚上,独自倒在天色渐暗的鞍马山中呢?明知比较没有意义,但那明暗的对比却令人感到无比寂寞。

我朝玻璃窗外看。

顿时,在地下道飘动的红色气球无声破裂。



回到画廊,母亲正在喝红茶休息。「千鹤小姐来过了呢。」母亲说。看来我在四条地下街看到她之后,她便到画廊来了。

我在画廊工作到傍晚。母亲说她头痛,先回去了。

商会的人在母亲离开画廊后随即来访。

我还以为是母亲忘了东西回来拿。但只听到有人进门,却再也没有别的声响,我觉得奇怪,便从办公室来到展示室,只见一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正微笑着看画。

「欢迎光临。」

我出声招呼,他便回过头来。「柳先生?」他露出和气的笑容。

「我是。」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听到这个名字,我脸上还来不及露出不悦的神色,便被乙川抢先一步。「一再前来打扰,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们实在无法死心。」

「哪里,我正想和杵塚先生联络,你来得正好。杵塚先生呢?」

「杵塚因为另一件事出差去了,所以才派我来。」

我请乙川先生坐,倒了红茶。他津津有味地喝了红茶。「开始交通管制了。」他说。「路上摆满了摊贩,好壮观啊。」

「宵山嘛。」

「是的,就是宵山。」

男子迳自点头。「毕竟是个独特的日子。」

「是啊。不过,关于那件事……」

「是的是的。」

「去年秋天吧,杵塚先生光临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请他看过仓库了。能够处理的东西应该都请他买下了,剩下的真的都只是一些破烂了。」

「哪里哪里,没这回事。」

男子脸上虽然笑容可掬,眼神却是认真的。

我不耐烦了。「你们为什么认为还在我们这里?」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东西确实在令尊手上,而且事后也确实没有流到外面,那么自然就会得到这样的结论。」

「那是水晶球没错吧?」

「是的是的。」

男子愉快地笑着,双手做出圈出空气般的形状。「就像这样。」

「我没看到。」

「是啊。所以,请您再仔细找找……」

「可是,我们也有很多事要忙,先父的周年忌也快到了。」

「没问题,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细找就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关系。杵塚说愿意一直等下去。请您慢慢来。」

说完这一番话,乙川一脸正经诚恳的样子。看到他双手抚膝正襟危坐,想断然拒绝赶人送客的气势便馁了。

「我明白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会抽空找的。」

「那就麻烦您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乙川行了礼走了。

我就这么坐在画廊的椅子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我之所以感到极度不愉快,一方面是因为无法明书拒绝杵塚商会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乙川这个人的无可捉摸。一旦离开,乙川和气的印象便淡然远去,只留下一股莫名的令人发毛的感觉,久久不去。

话说回来,杵塚商会为什么那么想要父亲的遗物?

我把剩下的工作整理好,关上画廊的门。

为了甩开不悦的心情,我到街上散步。

好久没有逛宵山了。由于父亲是在宵山那天倒下的,因此我去年回京都时,宵山已经结束了。在东京生活的那段期间,也没有理由特地选挤满观光客的宵山时期回来。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我受够京都了。

在三条通转弯来到乌丸通,平常的商业大楼的景色为之一变,路上全是摊贩,一连摆到远远的南边。烤鸡、烤玉米的味道混在一起飘过来。天空是美丽的晴天。宽阔的乌丸通化为行人徒步区,大批人潮各自往北往南而行。我边看摊贩边走,两个手牵手梳着包头的女孩从我面前跑过。光看那个发型,就知道她们是三条某间芭蕾舞教室的学生。想到千鹤小姐小时候大概也是打扮成那个样子去学舞,我不禁为之莞尔。

从乌丸通向西的小路都挤满了游客与摊贩,黑鸦鸦的一片人海之后,山鉾宛如发光的城堡般矗立。

我边走边看,一直走到北观音山,但因为人太多而感到恶心反胃。我对于宵山竟如此人多拥挤感到意外。从室町通到新町通这一段人多得吓人,让我想起第一次到东京的时候。本来是打算走到四条的,走到这里我就放弃折返。

随着脚步渐渐往北,宵山的喧闹便渐趋平淡。

在室町六角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河野大师。我当下的反应是出声喊他,但看到对方的神色,让我没喊出来。大师专注地看着前方,眼神却是空洞的。只见他活像幽魂般,幽幽穿过了人潮汹涌的小路,脚步快得简直像滑的。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我的心情沉重万分。或许是因为和乙川那段不愉快的对话,也或许是受到大师的过去影响,又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暌违许久的宵山在我看来不是美丽,反而有如陌生的异国祭典。

我边这样想边走,在黑主山北边踩到一小团橡皮般的东西。脚下很暗看不清楚。我弯身一看,躺在我脚下的是一条金鱼的尸体。



翌日,我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却不见母亲的身影。

我朝玻璃门后看。母亲今天早上也在仓库里东摸西摸。我叫声「妈」,听到与昨天相同的回应。我到洗脸台漱口,不久便听到后门打开,拖鞋的啪嗒啪嗒声靠近。「已经这么晚了啊。」母亲说着从我背后走过。刹那间,我感到非常不对劲。

回到餐厅,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一大早去仓库干嘛?」

「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我注视着母亲。「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这时,我看到电视画面。电视正在播放宵山前一天的影像,并配上「预计今天宵山有三十万名游客涌入」的旁白。

「今天是宵山?」

母亲偏头看了电视,喃喃说道:「是啊。」

「昨天不是宵山吗?」

「欸,你这孩子真是的,睡昏头啦?宵山是今天。」

母亲指着电视说。

「我好像作了梦。」我低声说。

我度过了奇妙的一天。

所谓的既视感,过去我也曾经体验好几次。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触,「以前在梦中看过这场景」的感觉非常清晰,眼前的风景仿佛骤然远去。这种既视感从那天早上起一直持续了半天。相国寺内的情景,奔过去的柴犬,晴朗的天空,画廊的味道,与母亲的讨论,造访画廊的客人的面孔——一切都与昨天相同。

中午过后,母亲说「你今天怪怪的。好像老是在发呆」。

「嗯,对啊。」

「不如出去散散心吧?」

「我会去河野老师那里看看。」

在大太阳底下来到街上时额头冒汗的感触,耸立在街上的山鉾,在巷弄中川流的人潮。

又是宵山。

我来到河野大师家门前,突然停步。

冷冷清清的石板小巷就在眼前。走在那条小巷所感到的清凉,打开格子门时木头的味道,与河野大师在房里相对而坐的样子,这一切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来。传统斗柜上大师女儿的照片,十五年前时光便静止的那个房间的情景。

「今天是宵山。」我在内心低语。

然后过门而不入。



我来到室町通,再朝四条通的方向走。刚过鲤山,便听到有人从上面叫我。抬头一看,一对中年男女从面马路的公寓三楼阳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对会经光临画廊好几次的夫妇。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说:「来一杯如何?」

「真不错。方便去打扰吗?」

「来来来,欢迎之至。」

上了三楼,太太便出来迎接我。丈夫四十岁,据说在乌丸的银行工作。客厅里挂着在柳画廊买的画。画旁有个大水族箱,红色的金鱼在里面游动。丈夫从搬到阳台上的椅子上站起来,笑道:「大白天喝啤酒最痛快了。」我也跟着喝啤酒,三人闲聊起来。太太说,由于祖父是做和服买卖的,她对这一带很熟。我则打了通电话给母亲。

从阳台往下看,感觉有如俯瞰走在室町通人群中的自己。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重复过着宵山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触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昨天」的那一切是梦,但这场梦也太清晰了。像这样采取与「昨天」不同的行动,既视感便会减弱,但猛然间我还是不由得想着「现在千鹤小姐可能已经行经四条的地下街,正走向画廊」。

由于这对夫妇是造访过画廊好几次的熟面孔,又很健谈,我不由得久待了。在这里聊天,既视感便会远去,我的心情因此轻松许多。我开始觉得「昨天」的事情,一定都是发生在梦中。

日头西斜,天气变凉了,太太便说要到外面去。她热切地说三个人一起出门,但丈夫却不怎么起劲。太太便一脸遗憾地单独出门了。

「没关系吗?」我问。

「哎,我不太想到处乱晃,我最怕人挤人了。」

「宵山的人潮的确是很累人。」

「像这种日子,当然是要在阳台上悠哉地眺望了。这样最舒服了。」

说着,丈夫喝了啤酒。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

「我们银行有个客户叫作杵塚商会。」

丈夫忽然一脸正色地说。「昨天,他们那里一位乙川先生来了。」

「乙川?」

「是啊。他来访是为了另一件事,但他有话希望我顺便转告柳先生。因为这样,刚才我看到柳先生的时候吓了一跳。」

「哦。是什么事呢?」

「他说,只要说一个姓乙川的先生要找你,你就知道了。很奇怪吧?」

好不容易才开始接受「昨天」的一切是梦,便立刻听到这种话,我不禁为之语塞。主人见我不作声,一脸担心地问:「柳先生,如果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分忧。」

我连忙摇手。「不不不,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是跟处理先父的遗物有关。」

「哦,这样啊。杵塚商会是做骨董的嘛。」

「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这件事吧。」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因为乙川先生的说法好像在打哑谜,我才会担心。」

丈夫快活地说着站起来。「有冰好的香槟。」他喃喃说着,朝厨房走。

我独自留在阳台上,想着乙川这号人物。「昨天」见过的人。但是,既然丈夫实际见过乙川先生,就代表乙川先生真的存在。这么一来,我与乙川见过面的事也就是现实,既然如此,「昨天」发生的事就不是梦。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拿着香槟回来的先生「哇」地大叫一声。

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正仰望对面大楼上方。大楼屋顶上,飘着一只足足有汽油桶大的绯鲤。大概是被水塔勾住了,只见它嘴朝上,以狼狈的模样在微风中摆动。

「那是气球吧?」丈夫边坐下边喃喃地说。「啊啊,吓我一跳。」



傍晚六点半过后,到宵山散步的太太回来了。拉着买回来的气球来到阳台,说着「啊啊,好热」边擦汗。

「你那是什么?」

「这气球很有意思吧!在新町街那边有和尚在发。」

透明的气球上淡淡地画了绿色的海藻,里面飘着假金鱼。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系了绳子飘在半空的金鱼缸。「这是怎么做的?」丈夫很佩服,从各个角度观看气球。「难得要到一个,你可别弄破了哦。」太太笑道。「跟小孩子一样。」

「这东西真有意思。」丈夫很佩服。

「柳先生,吃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我才刚开口,太太便打断了我。「就是啊,吃过饭再走。」说着便站起来。

我望着这对夫妇一起站在厨房做菜的样子。

窗外天色渐渐变成深蓝色,大楼后方稀疏的云朵染成了蜜桃色。我们把晚餐的棻拿到阳台上时,山鉾不知几时亮了灯,照亮了巷弄。我从阳台上探身出去。右手边就是光芒万丈的鲤山,左手边稍远处有山伏山。游客在室町通川流而过的嘈杂声令人感到十分安适。摊贩冒出的烟在白炽灯与灯笼的灯光之中形成漩涡,抚过无数交错的电线与和服公司的招牌,消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

「你看。」在我旁边往下看的太太指着人群说。「那几个孩子真奇怪,从刚才就一直经过这前面,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迷路了吗?」

「看起来不像。在同一个地方一直打转……这样很好玩吗?」

一看之下,一群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子畅行无阻地奔过室町通。

明明挤得水泄不通,她们却像被吸入人与人之间的缝隙般,轻盈地前进,好似顺流而下的金鱼。我的视线追随着她们,看着看着,便发现有个男子站在鲤山灯光下。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乙川愉快地目送那群金鱼般的少女从身边飞奔而过,然后回头向这里看,简直是早就瞄准好一般,抬头正视我的脸。他露出微笑,深深行了一礼。

「柳先生,怎么了?」

太太望着我的脸。

我在晚间八点左右离开这对夫妇家。天完全黑了。离开公寓的时候,宵山的热气令我感到害怕。我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人群,来到乌丸三条,搭上地下铁。

回来到相国寺一带,才觉得总算能够呼吸。在深蓝色的夜空下,御苑之森漆黑一片。一进入住宅区,周遭更加安静。

我走在一盏盏街灯照亮的路上。

走在相国寺长长的围墙旁,听到微微的祇园罗子。应该是附近人家的电视机传出来的,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不舒服。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心浮气躁。

相国寺围墙之后,偏红的光闪烁了二、三次。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墙,但墙后却又恢复原状,沉没在昏黑中。

当时,踩到金鱼死尸的感触忽然在脚底栩栩如生地重现。

那一晚,我作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我走在宵山的人群中。领先走在我前面的是父亲。父亲拿着装了金鱼的气球。「怎么会有那个气球?」我问。不知为何,我是个孩子。父亲回过头来,说:「这不是气球。」然后把线往下拉,捉住气球,双手环抱般交给我。「你看看。」他说。我抓住气球。里面就好像装了水,或者也可以说就好像是水晶球。金鱼在透明的球体中悠游来去,真是不可思议。不知不觉间,金鱼增加成两尾。我正感到吃惊,红色小球便不断出现,于是一整个气球中满满都是金鱼。不久便撑破了气球,金鱼一一往下掉。掉落在路面上的金鱼发出令人厌恶的弹跳声。我试着不去踩到金鱼,但我的脚每动一下就会踩到。

我在床上呻吟时,母亲叫醒了我。

母亲伸手按住我的额头。「怎么啦?作噩梦了?」

「没,我忘了。」

「跟小孩子一样。」

我起床走出房间,餐厅里飘着味噌汤的味道,玻璃门外洒落了明亮的阳光。我往电视画面看。电视正在播映宵山前一天的影像,旁白说:「预计今天宵山将有三十万名游客前来观赏。」

「今天是宵山?」

母亲歪头看了电视,喃喃地说:「是啊。」



这天,我没有离开画廊。

要是为了什么事停下手上的工作,各种场面就在我脑海中复苏。与河野大师的对话,金鱼死尸的触感,从室町通公寓看到的宵山情景。一再重复的宵山记忆不断沉积。要把这些当作一场漫长的梦的记忆实在太难了。但是,要是不这么想,我又该怎么想呢?

画廊外,宵山的一天即将过去。几乎没有客人。

下午四点刚过,展示室传来母亲叫我的声音。我一出去,千鹤小姐就站在那里。「好久不见。」她低头行了一礼。

「哦,你好。」

「我想来看看画。」

「那真叫人高兴。你慢慢看。」

她静静地四处看画。这种时候,我都不太与客人交谈。

看完画之后,我们加上母亲,三人一起喝红茶。感觉得出千鹤小姐的精神似乎不如平常。我凝视她的侧脸。她也在思考宵山的事吗?

由于没有客人上门,我们便悠哉地闲聊。发觉千鹤小姐精神不佳,母亲更加刻意说些愉快的事。

对话告一段落,母亲离席之后,千鹤小姐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我说。

「想请柳先生帮个忙……可以请你陪我一起去舅舅那里吗?」

「现在吗?」

「是的。我想柳先生一定很忙,可是……」

我摇摇手。「不,没有关系。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画廊交给母亲,与千鹤小姐来到街上。

山鉾的灯笼逐一点亮,云朵染成了蜜桃色。

石板小巷暗得有如已经入夜一般,位在深处的大师家门口的灯显得凄清。

千鹤小姐打开拉门叫舅舅,大师却没有回答。屋里很暗,而且静悄悄的。「不在吗?」她低声说。然后她脱了鞋,打开走廊的灯,走进去。探头看了面庭院的房间和餐厅之后,歪着头感到纳闷。

「要不要等等看?」

「好。柳先生,你请坐。我来泡茶。」

这里几乎听不到宵山的喧闹。

上次和大师谈话是几天前的事呢?自从宵山一再出现以来,我就没有见过河野大师了。一直坐在安静的房里,眼前似乎就浮现出大师在微弱日光下的脸。

我和千鹤小姐坐在房里,等大师回家。

「其实,我本来打算早点来的。」

干鹤小姐抬头看着钟摆挂钟,担心地说。「偏偏就是提不起劲来。」

「对不起,还把你留在画廊。」

「哪里,别这么说。」

「提不起劲来,是因为宵山吗?」

「……是的。都已经十五年了,我也自以为已经长大了,结果还是不行。那件事柳先生也知道吧?」

「我听先父说过。」

她抬头看放在传统斗柜上的照片。

「虽然我也记得,但都是一些片段。那时候,我和表妹都才七岁。」

「真是令人心痛。先父也一直很担心。」

忽然间玄关传来开拉门的声音。

「啊。」千鹤转头面向玄关。「好像回来了。」

竖起耳朵细听,玄关却没有任何声响。只感到什么人的气息不断膨胀放大。我和千鹤小姐对望,只见她的脸色渐渐发白。一会儿,传来一个小声的声音说「请问有人在吗」。她说声「请问哪位」,想站起来,我阻止了她。

我来到玄关,杵塚商会的乙川就站在白炽灯灯光下。他低着头正在看三和土的一角,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露出笑容。「您是柳先生吧?」

「我是。」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我知道。」

乙川点点头。「刚才我看到您进了这条小巷,所以虽然明知失礼,但我们终究无论如何都无法死心……」

「这我知道。但是你们这样纠缠让我很困扰。」

「对不起。」

「今天你就先请回吧。」

乙川叹了一口气,微微一点头。「那么,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

「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细找就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关系。杵塚说愿意一直等下去。请您慢慢来。」

然后乙川一鞠躬,打开玻璃门走了。

我一回到房间,千鹤便问:「怎么了吗?你的表情好可怕。」

「没事,遇到来推销的。」

屋里唯有时钟作响。庭院已经被暮色淹没。

「如果有明天的话……」

我不由得自言自语。

「如果明天?」千鹤小姐歪着头问。



我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朝玻璃门后看。母亲果然在仓库。不用看电视我也知道今天是宵山。

我双肘撑在餐桌上以手掩面,听到母亲走来的声音。「你还好吗?」她担心地问我。我抬起头来,说:「今天有点不舒服。」

「看得出来,你脸色也很差。」

「好像是这阵子太累了。」

「没关系,你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回到二楼的寝室。

由于窗上挂着细竹帘,早晨的阳光像水光一样闪闪烁烁。我躺在凉爽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不久,听到母亲出门去画廊的声音。每当我迷迷糊糊地入睡,身体就会因为突然僵硬而醒来。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不安稳地睡着,努力叫自己尽可能忘记自己正在度过宵山这一天。我几乎什么事都没做,只是望着透过细竹帘射进来的光变强,颜色愈来愈浓。

下午四点左右,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

「柳君。」是河野大师的声音。

「大师。」

「我有点担心你。上次你不是带有马特产来给我吗,那时候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就像大师所说的,我今天在家里休息……」

说到这里,我把话吞回去。

顿了一顿,大师以平静的声音说:「你拿有马特产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师。」

「你也一直在重复吧?」

我什么话都没说。

「明天,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好的。」

「柳君。我想,这八成也和你父亲的死有关。」

「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直觉。但是,既然同样在宵山发生了好几起不可思议的事,自然想归咎于同一个根源。这就叫作人之常情啊。」

然后大师挂了电话。

我在床上坐起来。父亲的死。父亲的遗物。

我起床到仓库去。

仓库里凉凉的,甚至有点冷,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几个遗留下来的大衣箱之外,就只有几件母亲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剩。大衣箱里是父亲的藏书,我想找时间看而留下来的。我花了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查点衣箱里的东西,但里面没有乙川所说的玻璃球。我也把母亲的东西打开来看,里面也没有那种东西。

我在旧行李箱上坐下。

敞开的门外渐渐变暗了。待在仓库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望着半开的门,思索每天早上母亲进仓库的事。母亲说的是「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这时,一阵恶寒爬过背后。

我竖起耳朵。

不知何处传来了细微的祇园囃子。



叡山电车一走,鞍马车站月台便人影全无。周遭笼罩在蓝色的暮色之中,日光灯的光照亮了月台。从山上降下来的寒意将我包围。

父亲为何来鞍马?

我站在月台上思索。父亲是否为了逃离幻听般传入耳中的祇园罗子,蒙头往北走?父亲是否不一定非去鞍马不可,只是想逃离穷追不舍的宵山幻影?换句话说,父亲是否和我一样,每一天都是宵山?而在找出脱离的办法之前便死了?

父亲和我被关在宵山的理由,就是父亲的遗物。

我想先在车站四周走走,便走向收票口。就在这时候,一个红色的东西闪进我的视野。一回头,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独自坐在对面月台的尽头,晃动着双脚。我觉得好像听到祇园罗子。一个气球从我眼前飞过。

「柳先生?」

背后有人叫我。

一回头,一个男子穿过收票口走过来。「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是你杀的吗?」

「您是指令尊吗?我怎么敢。」

乙川连忙摇手。「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可是我父亲……」

「据杵塚说,令尊是因病过世,并不是死于非命。但是,他也和您一样,每一天都是宵山。」

「你也是吗?」

乙川微笑。「我不是妖怪。今天是我第一次和您碰面。然而,您却认得我,真是奇妙。」

「你不是妖怪,但是你的客人呢?」

「关于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真是抱歉。」

说到这里,乙川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想这样您应该明白了……」

「是啊,我非常明白。」

「明天下午五点,在三条室町往南的仓库碰面吧。您一去就知道了,外面玄关是开着的。」

「我不能保证明天能不能拿去……」

「那么,您就只是会再过同一个明天而已。柳先生,令尊是碰巧捡到,却执着于不该执着的东西。我只能说,令尊受到了报应。」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连我都要受到报应?」

「需要理由吗?何必呢?」

乙川灿然微笑。「您要做的便是把东西还给失主,然后把一切都忘掉。」



清早的仓库里寒浸浸的。晨光从小窗户微微透进来,仓库中遗留的种种物品照得白白的。我坐在旧行李箱上等。门留着半开。

不久,有脚步声靠近。来人似乎为半开的门吃惊。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

「伸一郎?」来人说。

「我在里面。」

门开了,露出了母亲的脸。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在等妈。」

「为什么?」

「希望你把水晶球还我。」

我双手环成一个小球的形状。「妈现在正准备藏起来的东西。」

母亲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

「你爸爸好宝贝这个球,一直不肯交给杵塚先生,就算对方不断纠缠也一样。所以我就想,至少要把这个留下来。」

「妈,这样做让我很困扰。」

「为什么你会困扰?」

「原因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就是很困扰。这个一定得还给他们。这东西不该是爸的。」

母亲盯着我的脸直看。

「你的神情和你爸那天一模一样。而且……你爸就像你一样,我要做什么他都看穿了。」

「放心,把这个还给他们就没事了。」

「我很怕。」

「我不会像爸那样的。东西在哪里?」

「就在你坐着的那个行李箱里。」

我站起来,打开行李箱。

里面有一个布包起来的透明的球。



那天下午,我到大师的画室拜访。大师什么都没说,领我到房内。缘廊射进来的白光照在胡子没刮的大师脸上。大师从茶壶里倒了茶给我。我看着传统斗柜上的相框。里面是大师的女儿的照片。

大师拿出黑色的万花筒,说是在宵山的地摊买的。他告诉我,透过这个万花筒,他看到十五年前失踪的女儿,就此闯入这个一圈又一圈不断循环的世界。

「我啊,柳君,认为我停留在这个宵山的世界也无妨。但是,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误闯进来呢?你做了什么?」

「老师,您看过这个吗?」

我解开包袱巾,把仓库里找到的水晶球放在杨杨米上。大师一脸讶异地拿起来,透光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摇摇头。「不,我没印象。」

「这是先父的遗物。」

「是吗?」

我说明了与杵塚商会相关的一切经过。

大师听完我的话,再次拿起水晶球。「这也许是万花筒。」他说。然后指着自己的万花筒前端镶的小小水晶球,说:「就是这个部分。」

「有这么大的万花筒吗?」

「这就代表,拥有这个东西的不是人。」

我点点头。

「一切顺利的话,你就能迎接明天,不过那个明天里就没有我了。」

「真的会这样吗?」

尽管我自己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仍感到难以置信。我以为,大师迟早会脱离一再来临的宵山,再度出现在我们眼前。

「真的会。我也会好好向千鹤道别的。」

「千鹤小姐会很伤心的。」

「千鹤就拜托你了。」

离开大师家,我在因宵山而热闹不已的市区往南而下。如果能够迎接明天,我想我往后恐怕不会再踏进宵山一步了。

我来到产业会馆大楼的地下。

我坐在咖啡店窗畔的桌位喝了咖啡。红色气球在玻璃门之后飘荡。这是我看过的光景。不久,她经过了。她一度停下脚步,朝气球看。看到她的侧脸露出微笑,我内心一惊。

我为了叫住她而离席。



我依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乙川指定的町屋。

外面玄关敞开,有大批看似大学生的年轻人进进出出。看样子似乎是包下町屋要举办什么活动。我向戴着草帽、身上挂了好多工具的女子问:「请问乙川先生在吗?」

「啊,乙川先生吗?应该在仓库里。」

她说,然后为我带路。

我开了门进了仓库,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在令人窒息的一片黑暗之后,传来乙川明朗的声音:「柳先生吗?」

「是的。」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不好意思,可以请您把门关起来吗?」

「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好的,请稍等一下。」

乙川不知在摆弄些什么,忽然间仓库里微微地亮起来。这个仓库和我家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往墙上一看,上面映出了不可思议的影像。各式各样的色块不断旋转,一下凑在一起,一下分开,形成种种不同的形状。那影像令人不由自主地看得出神。

「这是投影式的万花筒,我拿到几个样品。」乙川说。

我把水晶球递给他,他接过去后眯起眼睛。

「确实是这个没错。」

「在仓库里找到的。」

「果然是这样啊。不过,能够这么简单地回来真是太好了。」

说到这里,乙川苦笑道:「啊,不简单吗?我是不知道的。再怎么说,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您。」

「我知道。」

「关于谢礼……」

我举起手。「谢礼就不用了。但是,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很抱歉,照规矩我们是不能谈论客户的。」

「这不是万花筒吗?」

乙川露出「喔?」的表情。「您竟然知道啊。啊,我说出来了。」

「是万花筒没错吧。」

「这个嘛,我只能说到这里,您请回吧?」

乙川为了送我来到仓库外。

刚才还很热闹的町屋突然冷清下来,只剩下明晃晃的灯亮着。「啊,大家已经去排演了啊。」乙川念念有词地低语。

「有件事我可以告诉您。」乙川拿水晶球透着町屋的灯光说。「据说这是世界外侧的球。今晚的我们,就在透过这个球被观望的世界里。」

我觉得水晶球中似乎有红色的金鱼一闪而过。

我一回头,应该空无一人的仓库里却有穿着红色浴衣的小女孩仿佛溢出来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嬉笑着跑出来。



深蓝色天空下,山鉾的灯光如梦似幻地发亮。我靠着木板墙前一整排自动贩卖机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室町通那边传来一声「舅舅!」,是千鹤小姐的声音。我从自动贩卖机之后挺身而出,冲进人挤人的室町通。

灿然生光的鲤山灯光耸立在正前方,下面是川流而过的游客。千鹤小姐站立在人群中。河野大师站在她对面,回头往这里看。我正要跑过去,四周便像起火般闪现红色。穿着浴衣的小女孩从我两侧穿过,往鲤山跑。我看到千鹤小姐想抓住像金鱼鱼鳍般翻动的浴衣。

「舅舅拜托!抓住她!」

我看到红色浴衣的小女孩从大师身边一一穿过。大师伸手去构最后一人,却抓空了。

大师就这样准备朝鲤山的灯光走。临走之际,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对千鹤小姐说了什么。

千鹤小姐想追过去,脚步却蹒跚不稳。我赶到她身边,扶住她。她忘我地想甩开我的手。「千鹤小姐,冷静点。不能追。」

她喘息着,眼睁睁看着河野大师和小女孩们消失的人群。脸上虽然没有血色,但已经不再挣扎了。「慢慢来,慢慢来。」我这么一说,她的脸颊便靠在我的胸前,良久没有动弹。呼吸恢复平静之后,她也没有睁开眼睛。只听她喃喃地说:「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

我静静地说。「我相信。」

「事情真的非常不可思议。」

「我也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我相信。」
第六章 宵山万花筒
她与妹妹上的洲崎芭蕾舞教室位于三条室町西入衣棚町,一幢面三条通的怀旧风格四层楼建筑里。每到星期六,母亲便要她们离开圣母院女子大学后方藤蔓爬满白墙的家,搭地下铁到市中心的教室上课。

那天,课也照常进行。

她在大大的老镜子前活动双腿,忽然间心思被毛玻璃窗吸引。面三条通的毛玻璃窗只会透出雾银的光芒,不肯透露一点街上应该已经开始的宵山的动静。不过,和妹妹一起在地下铁车站下车时起,一路上看着相伴走过月台的浴衣男女,她就知道今天是宵山。

她有个毛病,只要被什么东西吸引住,就对其他事物视而不见。经常跳错舞步挨洲崎老师的白眼,她也毫不在意。明明是自己吵着要学芭蕾舞,还把妹妹拉下水,但现在周遭的事物却已经完全失色,让她无聊得想大叫。

即使如此,休息时间溜出教室爬到四楼还真有趣。那里放了好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简直就像宵山悄悄从屋顶上偷溜进来似的。搞不好屋顶上也在办宵山呢!「不过那条鱼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她边踩着教室地板边想。「怎么有那么肥的鱼啊?」

漫长的课程结束之后,洲崎老师对学生说「要直接回家,不可以在外面乱跑」。这句话等于是说给她听的。

充满汗味的更衣室里,学生嘴里说的都是宵山。其中有人接下来要和父母亲或朋友一起去逛宵山。她竖起耳朵听其他同学的话,听着听着,听得心痒难耐。戳戳妹妹微微汗湿的肩头,低声说:「我们去逛逛。」妹妹回视她,皱起眉头:「不要。」

「别这么说嘛。」

没有冒险精神的妹妹很倔强,她边换衣服边说服妹妹,妹妹仍然不肯答应,下楼梯的时候还是不断摇头。妹妹总是在怕些什么、担心些什么。

在铺着红毯的楼梯间,她用力拉住不情愿的妹妹的手。

「走嘛!走啦!」

「老师说不可以到处乱跑的。」

「我们不要告诉老师。」

「不会被发现?」

「不会的!」

她们下了楼梯,两人一起推开重重的门,来到大街上。

潮湿沉闷的空气笼罩了街头。抬头一看,金黄色阳光照射在住商混合大楼的边缘,空中的云朵也是金黄色的。三条通上来去的行人比平常多得多。

她们来到乌丸通。

化为办公大楼峡谷的大马路上竟然连一辆车都没有。下班的上班族和身穿浴衣的男女和孩子在车道正中央行走。平常车水马龙的马路上,现在是行人走来走去,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光是看到这个情景,她的心情便快乐得想跳起来。

她牵着妹妹的手,来到大马路正中央。西斜的阳光下,大马路两旁水泄不通地摆满了摊贩,而且已经点亮了灯泡。她从来没看过这么多摊贩。烤东西的香味随着潮湿的风飘送过来。天空和平常走在大楼底下的时候不同,感觉好宽阔。

她们看着远处的京都塔,走过乌丸通。走进横向延伸的巷子,里面更拥挤,她几乎被热气与嘈杂震慑住。就连小巷里也有摊贩,游客又推又挤地走着。

她想去看更衣室里听到的「螳螂」。巷弄有如网目一般,她不知道山鉾都躲在街上哪些地方,便拿了路边大哥哥发的地图来看。但是地图很难她看不懂,很快就放弃了。她牵着哭丧着脸的妹妹,走到哪里算哪里。

摊贩的灯光与人潮的热气,加上欲走还留的梅雨的湿气,让巷子简直像是泡在温水里。牵着妹妹的手因为流汗变得好滑。她牵着妹妹穿过巷弄,只要发现有趣的东西就欢呼。烤玉米、炸鸡块、捞金鱼、抽签、热狗、荷包蛋仙贝、鸡蛋糕、烤鸡、气球、章鱼丸、射飞镖、大阪烧、刨冰、草莓糖葫芦、苹果糖葫芦、面具、填充娃娃……

她们在各处巷弄中都看到光辉灿烂的山鉾在黑鸦鸦的人群之后高高耸立。



她连方向也搞不清、觉得乱走不是办法的时候,遇到了柳先生。柳先生在三条高仓旁一家画廊工作。母亲会带她们去拜访过,当时柳先生请她们喝了甜甜的红茶。柳先生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袱,在自动贩卖机旁发呆,看起来有点累。

她叫了柳先生,轻快地弯腰鞠了一个躬。

「柳先生您好。」

「喔。」柳先生应了一声,微笑道:「你们好。」

「请问您知道螳螂在哪里吗?」

「螳螂?……你是说螳螂山吗?」

「对对对。」

柳先生微笑着,以简单易懂的方式仔细告诉她们怎么走。最后又叮咛:「不可以放手哦。你们手要牵好,别走散了。」

她们照着柳先生说的路走,终于找到「螳螂山」。

找到螳螂山之后,妹妹就一直吵着快回家快回家。她还不够尽兴,但也开始觉得这么想回家的妹妹很可怜。

正当她沿着刚才来的路回头时,看到了穿红色浴衣的一群女孩。

巷子里明明挤满了游客,这些女孩却像一群金鱼般游水也似的前进,简直就像被人潮中偶然形成的缝隙吸进去。她心想,像她们那样穿着浴衣来逛宵山,一定很开心。连拉着她的手吵着「回家回家」的妹妹也看得出神,静了下来。这群金鱼也似的女孩便是如此华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世上应有的人物。妹妹傻傻地半张着嘴,汗湿的手无力垂下。

那时候,她为什么会放开妹妹的手呢?

等到她事后回想起来,一定会认为自己汗湿的手滑脱般放开妹妹的那一瞬间是骇人的一瞬。不管妹妹说了多么胆小不中用的话,奇怪的是,她从来不觉得妹妹烦人。即使自己有些举动让妹妹为难,但她从来不会主动试图作弄妹妹。把害怕的妹妹留在宵山的人群中——这种事,是平常的她绝对不会想到的恶作剧。

不知是在想汗湿的手滑脱了,还是看浴衣女孩看呆了,妹妹没发现姐姐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了。话虽如此,那也是转眼间的事,一下子就回过神来的妹妹急急忙忙向四周看。她在人群的缝隙中都看到了。妹妹才刚瘪着脸、一副随时哭出来的样子,接下来竟朝着完全不相关的方向走去。

她跟在后面。

妹妹的身影在一波波游客当中时隐时现。虽然有时候会消失一下,但要找到那颗梳得油亮的包头很简单。至少她是这么想的,而她也因此大意了。走了一阵子才察觉妹妹的脚步异常沉着。刚才明明还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现在已经开始逛起地摊了。明明不见了姐姐,却也没有要找的样子。她感到意外。

「喂——!」

她出声叫妹妹。

回头的不是妹妹,而是和她们上同一间芭蕾舞教室、刚才在更衣室里热烈谈着宵山的女孩,身边跟的人大概是她爸妈。对方看到她独自站在人群中,似乎感到不解,手中拿着一串沾着口水而发亮的小小草莓糖葫芦。

「你一个人?」

对方又说道:「要直接回家,不能乱跑啦。」

「嗯,我知道。」

她只说了这句,便赶紧离开。

放开妹妹的手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她回到先前的地方,但到处都见不到妹妹的身影。妹妹可能连方向都搞不清,就算在这里等,她也不敢保证妹妹能够回到这里。她一面寻找妹妹,一面穿过巷弄,专注凝神望着人群,看得头昏眼花。刚才明明还没事的,现在却突然觉得人群让她很不舒服。

为了打起精神,她买了草莓糖葫芦。一咬碎硬硬的糖衣,里面酸酸的草莓果汁便流出来,味道真好。

站在摊贩前啃着糖时,她看到行人拿着神奇的气球。轻飘飘的气球上画着像金鱼缸一样的水草和碎石,里面看起来好像装了水。气球里有小小的金鱼。她觉得很有趣,一直盯着看,看到金鱼拨动鱼鳍翻身。

「那个气球是在哪里买的?」

她一问,拿着气球、身穿浴衣的阿姨开心地笑说:「这个?这不是买的,是人家给的。」

「不用钱?」

「那边那栋咖啡色的大楼前面,有一个和尚在发。你去看看吧。」

她迈开脚步。

她告诉自己,「我正认真在找妹妹」。可是妹妹如果能得到那种气球,一定会很高兴。去要两个,一个给妹妹,然后为她在人群中放手这件事道歉——她心里这么想。



她在咖啡色大楼前找到的,是一个穿着袈裟、一张脸长得好吓人的大胡子光头和尚,手里拿着装了金鱼的气球站在那里,好一副不可思议的景象。大和尚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气球中悠哉游哉的金鱼,吹吹口哨。仿佛回应口哨一般,金鱼会靠到气球底部,拨动那可爱的鳍。

「喂,你看什么看!」

大和尚以骨碌碌的牛铃大眼俯视她。「走开。」

见她仍抬头看着气球,和尚摇摇气球问:「你在看这个?」

她用力点了一下头。「那个可以给我吗?」

「这可不行。这个是要给狸谷的外甥的。」

「去哪里才要得到?」

「刚才宵山大人还在发,不过已经发完了,毕竟人人都想要啊。你就等明年的宵山吧。」

她双肩颓然下垂,其中带有几分演技。

大和尚硕大的身体一低,弯腰细看她的脸。飘得高高的气球一下子来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伸手轻轻一碰,气球像水球一样凉凉的。透过气球看天空,浅桃色天空像蜘蛛网般爬满了电线,好像有金鱼飘浮在上面似的。

她故意跺脚。

「你这么想要?」

「想要想要,我想要两个。」

「这孩子怎么这么贪心!」

「一个给我,一个给妹妹。」

「原——来。」大和尚喃喃地说,抓了抓胡须丛生的下巴。「原——来。」

「原——来是什么?」

「就是原——来如此。」

「原——来。」

「不要学我。你妹妹呢?」

「走散了。等我要到气球就要去找她。」

「真是说不听。没有气球了。」

她不满地鼓起腮帮子。

大和尚也不认输地鼓起腮帮子。「真是的,那是什么脸?谁教你这样就能得逞的?」

「没有人教我。」

「就算你摆那种脸,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你管我。我就是要一——直这样。」

她站在大和尚身边,说到做到,摆出气鼓鼓的脸。一个外表诡异的大和尚身边站着一个小不点女孩,还一脸气鼓鼓的,相当引人侧目。经过他们面前的人无不往他们多看几眼。

她的脸颊开始抽搐的时候,大和尚先认输了。

「好吧好吧,我帮你找。」

她呼的吐了一口气。

「跟我来。」

大和尚领先走进咖啡色大楼与理发店之间的窄巷。

就连如此狭窄的小巷里也染上了宵山的颜色。好几户人家门前都挂着大大的灯笼,点点橙色灯光一直连到小巷深处。打赤膊的大叔在纳凉台上盘腿而坐,喝啤酒喝得满脸通红。不知何处飘来蚊香的味道。

这景象很有趣,她边看边走,忽然觉得有毛毛的东西黏上穿着凉鞋的脚。「哇!」她尖叫一声,抖动她的脚。很像蜈蚣的虫摔落在昏暗的路上。她当场脱下粉红色凉鞋,一跳一跳地乱甩。

「有毛毛的东西!好恶心!」

「慌什么,不过就是孙太郎虫嘛。」

大和尚指指巷子旁的排水。

往里面一看,「孙太郎虫」排成一列列在排水沟底部走着。数不清的脚毛绒绒地动着。她再度尖叫,抓紧大和尚的袈裟衣摆。

「不要挨过来!好热!」

大和尚掸掸衣摆。「孙太郎虫在宵山跑出来是理所当然的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理所当然所以理所当然。乖乖接受就是了。」

「原——来。」

她总算平静下来,重新把凉鞋穿好。

大楼后门挂着小小的招牌。看到巷子里摆着圆桌和椅子,她低声说「好像法国」。招牌上写着「可尔必思、弹珠汽水、啤酒」。半个客人也没有。无人的白圆桌上放着一台老收音机,播放的净是哀愁的外国歌曲。

「和尚,你在那里做什么?」

声音是从上面来的。

一个可爱的舞妓从面向小巷的四楼窗户探出身来,挥着双手。窗边挂着风铃,发出沁凉的声音。

「喔,你在那里啊。」

「摊贩马上就要来了。」

「这孩子吵着要气球。」

「哎呀,气球不是已经没了吗?」

「宵山大人那里还剩几个吧?」

舞妓头一偏。

「要去看看吗?」

「嗯,麻烦你了。」

「既然这样,等我把饲料喂完。」

大和尚和舞妓对话的这段期间,她踮起脚尖,往大楼面巷子的圆形玻璃窗里望,因为她觉得里面有一个大大的东西在动。满是尘埃的玻璃窗后方和水底一样暗。她把脸颊贴在玻璃窗上,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冷却发热的脸颊的同时顺便朝玻璃窗里看,里面竟冒出一颗大得占满整个窗户的眼珠子,瞪着她直看。

「呜哇!」

她从窗边弹开似的往后退。

「你不能安分一点吗?」

「有一个好大的眼睛!」

「是鲤鱼吧。」

大和尚看了看玻璃窗,叩叩敲了几下。不久,眼前突然有鳞片拂过,足足有西瓜那么大的鲤鱼眼从黑暗深处浮上来。

「这一整栋大楼就是水槽。」

「好大!」她感叹道。

「这只鲤鱼很有派头吧,般若波罗蜜多。」

「般若波罗蜜多是什么?」

「这只鲤鱼的名字,是我帮它取的。」

「原——来。」

「你这丫头,不是叫你不要学了吗。」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帮忙养金鱼。」

「你小时候就在工作了?」

「在鞍马那边。没办法像你们这样整天玩。」

他们爬上螺旋阶梯,大和尚说起金鱼气球的事。

鞍马深山里,有好几座很深的山谷,其中人迹罕至的最深的山谷中,有一片河滩源源不绝地冒出比空气还轻的水。有时喷出西瓜大的水珠在树梢上飘动,但绝大多数的水珠都只有弹珠大小,寿命也很短,很快就被风吹散,让山谷笼罩在浓雾中。如果不去管它,这些水便与一般的水混在一起,失去它的轻盈,最后化为溪水流走。于是,便衍生出以玻璃瓶和细水管做成的装置来集水的生意。

这个山谷旁有个金鱼养殖场,在开辟森林一角做成的广场上,飘着好几个又圆又大的气珠。气球里装有会飘的水和金鱼。当时还是小和尚的大和尚,就是喂这些金鱼来赚零用钱。从气球下方的孔插进细水管,把饲料放进去,金鱼便会一三升过来。从幼鱼便以这神秘的水饲养,即使长大了,鱼身也会变得轻盈。等到金鱼长大,再一只只连水一起封进小气球里。

京都街上的涌泉虽然也不少,但大和尚说,那个山谷至今仍不断冒出不可思议的「会飞的水」。

「那水就叫作天狗水。」

「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啊。从以前就是这样叫的,所以就是这样。」

「原——来。」

他们爬到楼梯尽头,来到大楼的屋顶。

太阳西沉的天空中,飘散着淡桃色的云朵。夜色从东方慢慢爬上来,吹着清凉的晚风。屋顶正中央有个圆形水池,与挖空了大楼做成的巨大水槽相通。水面上飘着浓浓的雾。一艘小船浮在上面,拿着大羽毛毽子拍的舞妓坐在船上,朝水面撒闪闪发亮的小石头。

在大和尚示意下,她往池里一看,鲸鱼一样大的鲤鱼嘴巴一张一合,正朝水面过来,把舞妓扔的小石头一颗颗吃掉。她发现舞妓丢的是硬糖。

「鲤鱼吃硬糖啊?」

「如果不是什么都吃,长不到这么大。本来是这么小一只的。」

大和尚竖起大拇指给她看。

「真了不起!」她好佩服。

「金鱼长大了会变成鲤鱼。那鲤鱼长大了会变成什么?」

「不知道。」

「嗯,你以后就知道了。」

她跟大和尚站在池边,看了一阵子喂鲤鱼。

最后,舞妓倒转罐子,把剩下的硬糖全部倒进池里。舞妓拿毽子拍当浆,把船划到岸边。鲤鱼在水里翻身,池面波涛起伏。摇晃的小船差点冲上岸,舞妓高兴地说「喂完了喂完了」。

「辛苦了。」

「这样已经长得够大了吧。」

「那么,我们到宵山大人那里去吧。」

舞妓细看她的脸:「你这么想要气球?」

她大大点头:「可是,宵山大人是谁?」

「宵山大人就是宵山大人呀,是今晚最伟大的人。」

「这孩子老爱问东问西,真伤脑筋。」

舞妓走到屋顶边缘,拿好毽子拍。

毽子拍像西游记的如意棒般变长,构到隔壁栋大楼。当场造出一座桥的舞妓伸出脚踏了踏,确定桥是坚固的,便回头对她跟大和尚说:

「来,走吧!不快点,夜晚就要开始了。」



她开始游历由密密麻麻的住商混合大楼形成的高高低低的屋顶世界。

每一栋大楼的屋顶,就像散落在被宵山淹没的市区中的一座岛屿。这些岛屿上有水塔、空调室外机、小神社、电线、天线。舞妓牵着她的手,飞越大楼与大楼间的空隙。一开始她很害怕,但很快就习惯了,甚至还把大和尚抛在后头。

「这孩子有天狗的素质。」

大和尚追上来,擦着汗说。「比我还在行。」

「人家是小孩子呀。」

舞妓笑盈盈地说。

从大楼与大楼之间的山谷望下去,看得到山鉾耸立在狭小的巷弄里。站在地上的时候,山和鉾看起来像城堡一样,从上面看又是另一种风貌,像家里起居室那盏西式提灯一样可爱。狭小的巷弄中挤满了游客。游客也小小的,那蠕动的样子像极了她在巷子里排水沟看到的孙太郎虫。

「要不了多久,这里也会满的。」舞妓说。

有一个被老旧大楼围起来的地方,多年来积水形成一个很深的池塘。屋顶边缘架设了船坞,他们在那里上了小船,大和尚便「嘿咻嘿咻」吆喝着划起桨来。小船前端挂着一盏旧提灯,蒙胧的光投射在水面上。

她和舞妓一起伸长了手,摸摸黑暗的水。

「别掉进去哦。这里可是很深的。」

大和尚以可怕的声音说。

「为什么积这么多水?」

「以前这下面有一口很有名的井。四周被大楼围起来以后,这里的人也努力守住这口重要的井。后来井慢慢干掉了,然后就有人提议把井填起来盖大楼。这一提,井里就冒出水来。因为出水的力道太强,始终没办法把井封起来。最后是在周围用大楼把井围起来,就成了这个池塘。过了七年,水才满到七楼。」

池面上显得特别昏暗。

他们划着船慢慢向前,便看到开在对面大楼上的露天啤酒屋,红色灯笼在黑暗的池面上发光。一个醉汉从屋顶栏杆上采出身来,朝他们挥手。这时候,小船好像撞到什么,发出叩叩声,她便探身出去看,原来水面上飘着好多玻璃球,小小的红色火焰在里面燃烧。

「宵山大人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啊,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没见过吗?」

「就算见了也不知道啊。」

「很可怕?」

「很可怕。」

对岸的大楼窗户是敞开的。

「小心你的头。」大和尚说。「把头低下来。」舞妓说。

船顺着被大楼窗户吸进去的水流继续往前。长长的走廊变成河,文件柜和纸箱在河上载浮载沉。墙上挂着灯笼。走廊尽头有一条很粗的管子通往隔壁大楼,让小船可以继续流过去。「简直就像流水素面。」她心里想。就这样不断前进,水流渐渐变缓,最后来到一个只有一张气派的椅子倒地的会议室。河水在这里来到尽头,他们又爬楼梯来到屋顶。

要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方法五花八门。

有时候是搭缆车般的笼子,有时候是乘着大电风扇摄起的风飞到隔壁大楼。有时候钻进藏在小小神社里的屏风,钻出来便是另一栋大楼的屋顶。领先而行的舞妓对所有的通路了若指掌。

「没有直接通到宵山大人那里去的缆车或什么的吗?」

「要到宵山大人那里,必须按照一定的路走,不然是到不了的。」舞妓说。

「就算想直接飞过去,也办不到。」

「原——来。」

她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屋顶。

有的屋顶上是一整片风车,像花海一样。大和尚与舞妓拔起风车,一边呼呼吹着一边走。她也有样学样。每当晚风吹过,各色风车便一起转动,闪闪发亮。走到尽头时,她的眼都花了。

也有竹林茂密的屋顶。走在竹林当中的小径,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屋顶上,觉得好像到祖母家玩。舞妓告诉她,那栋大楼屋顶上的竹林根往下扎,所以每年一到春天,一定有某一层楼冒出竹笋。

「我哥哥在这里上班,每年春天一到,我就有办公室长出来的竹笋可吃。」

穿过竹林时,她看到茂密的竹林后方有红色的东西若隐若现。她停下脚步盯着竹林深处看,透过绿竹缝隙看到红色浴衣飞舞。

「喂——!不等你哦!」

大和尚一叫,她连忙加快脚步。

经过下一个屋顶时,她吓坏了。

那里摆满了数不清的布袋和尚。最大的布袋和尚有她的三倍高,最小的只有蚕豆大小。每个都仰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大笑。看着无数个笑脸,她不由得握紧大和尚的手。

「你会怕?」

「为什么有这么多布袋和尚?」

「当然多了,这可是花了一年的时间搜集的。」

「为什么要搜集?」

「别说话。走路不小心一点,会踩到布袋和尚的。」

其他还有摆满招财猫的屋顶、摆满女儿节人偶的屋顶、摆满信乐烧陶狸的屋顶等等,各式各样的屋顶散布于市区之中。

最后,一行人来到满是又圆又红的东西的屋顶。

因为数量太多,远远地看不出那是什么。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不倒翁。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无数个不倒翁之后,矗立着一座挂着许多灯笼的鉾。

「那上面写什么?」

「金鱼鉾。」

她脚边有东西动来动去。那些东西排成长长的队伍,朝着金鱼鉾前进。

「孙太郎虫!」

数量惊人的孙太郎虫抵达金鱼鉾,便硬邦邦地不再动弹。从后面不断涌上前的孙太郎虫则往上一层又一层地堆上去。现在她知道了,金鱼鉾是无数孙太郎虫组合起来的。

「孙太郎虫会在宵山聚集,就是这个缘故。」大和尚说。

「明白了吗?」

「原——来。」

鉾上摆了一个巨大天文望远镜般的东西,却不是朝向天空,而是朝着眼底下的街景。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着和服的大叔在望远镜前端的部分东摸西摸,好像是把从怀里拿出来的透明的球嵌上去。不久工作结束,这个小胡子男朝这里走过来,举起手向大和尚与舞妓说声「嗨」。

「卖骨董的,你在干嘛?」大和尚说。

「没干嘛,就是修万花筒啊。终于从商会那里买到了。」

「哦,那真是太好了。」舞妓笑道。「那个东西不见了,我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大和尚弯身在她耳边说:

「那是宵山大人的万花筒。」

「万花筒?」

「转一转,就能看到各种形状的东西。你没玩过吗?」

「有啊。不过我没看过那么大的。」

「宵山大人就在那里。」

大和尚指着鉾的旁边:「去打招呼吧。」

一直以为「宵山大人是个威风的大叔」的她,看到宵山大人是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女孩,大吃一惊。宵山大人坐在屋顶边缘,好像正把脚伸出去晃来晃去。她从不倒翁的缝隙中走过去,宵山大人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宵山大人穿着金鱼般鲜红的浴衣。



把她推向宵山大人那边之后,大和尚跟舞妓就不见了。

「鲤鱼就要来了。」

宵山大人美丽的脸蛋上露出笑容,指指东边的天空。

远远地响起打雷般的声音,在屋顶世界传送开来。

下一瞬间,先前她所在的咖啡色大楼的屋顶便喷出水来。一条巨大的鲤鱼冲破水气般飞向黄昏的天空。这条鲤鱼大得非比寻常,就连这么远也能清楚看见它圆圆的嘴一张一合的样子。鲤鱼腹部朝天,缓缓地像后空翻一般在天空中画出一道弧形。只见它像电视上的体操选手般身躯一扭,忽然间鱼鳞四散。穿过银色烟雾时,鲤鱼变身为龙。只见它扭动光滑的身躯,穿过屋顶的水塔和电线的缝隙,有时潜入大楼峡谷,又扬起它可怕的脸。

「很好,很好。」

宵山大人拾起地上的不倒翁,一个接一个掷铅球般扔过去。

飞过空中的不倒翁进了龙的嘴巴,像苹果糖葫芦般被咬碎。龙在头顶上飞过时,吹起了一阵很像磨碎螯虾的腥臭热风。她被风吹倒,宵山大人却若无其事地挺立,让长长的头发随风飘逸,一面呵呵大笑,说着「还有还有」,扔出不倒翁。一度飞走的龙又翻身回来,咬碎宵山大人丢的不倒翁。

她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没什么好怕的。」宵山大人说。「它只是长得像龙,其实是鲤鱼啊。」

「可是还是很可怕。」

她受了惊,喃喃地说。

吃了一阵子不倒翁之后,可能是吃饱了,龙往高空飞去。一下子就变得像蚯蚓那么小。

「已经变得那么小了。」

「等它肚子饿就会回来的。除了不倒翁之外,我还准备了很多饲料。」

「吓了我一跳。」

「我让你看更有趣的东西。」

宵山大人把她带到鉾上面的万花筒那里。

「你看看吧。」

她往万花筒里看,宵山大人便转动装在万花筒旁边的方向盘。

随着万花筒不停转动,被山鉾的灯光、摊贩、游客填满的巷弄——宵山景色的片段陆续出现在她眼前,形成各式各样的图案,然后又改变形状。和父母亲走散而哭泣的孩子、边走边擦汗的浴衣大叔、手牵着手走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出现了又消失。

她着了迷似的一直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好玩吗?」

宵山大人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的视线离开了万花筒。

向晚的天空呈现深蓝与桃色相间的神奇色调,随着天色渐暗,眼底街道的灯光净现上来。在她看着万花筒的时候,这一带似乎更加接近夜晚了。宵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天色有这么暗吗?——这时她才不安起来。

「你看。」

宵山大人向西指。「已经来到油小路了。」

仿佛要淹没高低不平的屋顶似的,一排排都是小小的摊贩灯光。

「等摊贩来到这里,天狗鉾就会来了。我就是这样从金鱼鉾看着街上。这就是我的工作。」

「哦。」

她歪着头问:「等宵山过了,宵山大人要做什么?」

「宵山不会结束的。」

「会啊,就只有今天而已。」

「我们是不会离开宵山的。昨天也是宵山,明天也是宵山,后天也是宵山。一直都是宵山。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你说『我们』……还有别的宵山大人吗?」

「所有的人是一个人,一个人是所有的人。」宵山大人露出微笑。

「你也是。」

「我才不是。」

「你也是宵山大人呀,因为你在这里。」

宵山大人把一个朱漆小碗递给她。碗上有碗盖,溢出来的水化成弹珠般的圆球,飘浮在空中。

「你渴不渴?」

「不渴。」

看她摇头,宵山大人便像鲤鱼般张开嘴,把半空中发出银光的圆球吞下去。.「真好喝。」宵山大人说,然后又要她喝。

「我不要。」

她向后退。

她踩到地上的不倒翁,一屁股跌在地上。站在眼前的宵山大人的脸,自得像日本人偶。应该和自己一样高的宵山大人,看起来变得好大。

「喝了这个,就给你气球,也给你金鱼,给你很多很多。」

「我不要。我要回去了。」

「接下来就是宵山了,一直都是宵山。」

「已经很晚了,我要去找妹妹。」

「你不必担心,她很快就到这里来了。」

一看到宵山大人微笑的脸,她顿时觉得害怕得不得了。拿起手边最大的不倒翁,不顾一切地丢过去。不倒翁打中万花筒的筒身,发出闷闷的「叩」的声音。宵山大人大叫「啊!」转过身去。只见万花筒前端的水晶球掉下来,宵山大人连忙去追。

她爬起来,几乎是跳着下了金鱼鉾逃走。她踢开不倒翁般撒腿跑过屋顶。满地的不倒翁嘴里不知哇啦哇啦叫什么。

她头也不回地来到屋顶边缘,大和尚跟小胡子就站在那里。

舞妓也在旁边,拿着两颗气球。

「你这孩子真乱来。」舞妓笑道。

「你最好是赶快回去。」

大和尚这么说,迅速将气球绑在她的腰上。

「以你的体重,两个就好。要是绑上一串,就会飞到琵琶湖去了。」

大和尚把她抱起来,探身到屋顶边缘之外。

下面是狭窄的巷弄。

「这样你得到教训了吧。以后可别随便跟着别人走。」

「就算有你想要的东西也不行。」

大和尚轻轻放手,她便轻飘飘地静静往下降。她抬头看从屋顶上探身出来的大和尚等人,说:「谢谢。我要去找妹妹。」

「动作要快哦!」舞妓说。

「要赶快找到她。」大和尚说。



她降落在昏暗巷弄底,朝传出热闹声音的方向跑。绑在腰上的两颗气球让她的身体好轻盈,跑起来轻松得令人难以置信。从昏暗的巷子里跑出来,宵山的亮光便像洪水般一拥而上。

妹妹在哪里?

她有如顺流而下般穿过人群。

不久,她来到有香烟铺的十字路口,看到一群穿红色浴衣的女孩从眼前横越而过。妹妹被她们牵着手跑着。

她一个劲儿追在她们身后。她身上绑着气球,应该变得很轻盈了才对,但跑在前面那群金鱼般的女孩更加轻盈,有如被吸进人群中些微的缝隙一般,不断向前跑。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平常跑不快的妹妹。她好气那些在伸手不可及的地方翩翩飞舞的红色浴衣。

无论在巷弄中跑了多久,宵山似乎都没有尽头。她知道那群女孩准备把妹妹带到宵山的最深处去,心里很着急。

「不能跟她们去!」

她扯开喉咙拼命大喊,声音却被祭典的热闹吞噬了。

穿过「鲤山」旁,她看到走在巷弄间的许多人高高兴兴地拿着气球。推挤般摇晃的气球中有金鱼,在摊贩的亮光中,鱼身闪闪发亮。

红色浴衣的女孩一经过,本来飘在巷弄间的气球便一个接一个像葡萄皮一下子被剥开般无声破裂。天狗水化为无数小球在空中四散,无数金鱼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峡谷中往空中飞去。路上的行人惊叹连连,抬头看着这一切。

「不可以!」

她对自己的两个气球下令,却是枉然。气球破了,金鱼逃向宵山的天空,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像铁一样重。汗水一下子泉涌而出。

正当她以为跟丢了、差点哭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妹妹和那群女孩被吸进大楼峡谷中的窄巷。

那是一条左右紧临灰色大楼墙壁的石板小巷。

里面好暗好暗,凄凉地点着一盏门灯,而这唯一一盏不明究里的光源,却让不知通往何处的窄巷深处显得更加黑暗。耳里听到领先的女孩们窃笑般的笑声,以及踢着石板跳跃的声音。她看到昏暗的小巷深处,在仅仅一丝夜间祭典的亮光中,红色浴衣的衣袖翻飞。

而女孩一个接一个像逃离了气球的金鱼一般,往蓝色的天空中飘起。

「来吧来吧。」不知是谁愉快地低语。

有人被先飘起的女孩拉住了手,笨拙地踢着石板。

是妹妹。

她全身力气集中在脚上,笔直奔过石板路,紧紧抓住正要飞起的妹妹的脚踝。妹妹踢着脚想挣脱,但她不顾一切,紧紧抱住妹妹的双腿。

「姐姐。」她听到妹妹叫她。

抬头一看,飘在半空中的妹妹向她伸出了手。她抓住妹妹的手,把体重赘上去。先飘起来的女孩像朝着鱼饵游过来的金鱼一般,聚在妹妹身边,把妹妹固定头发的发夹一根根拔走。巷子深处吹来一阵温湿的风,妹妹松开的头发随风而起,突然间身体变重,她们一起跌落在地。

她扶起妹妹,却察觉翻动红色浴衣、脸上露出冷笑的女孩又想抓妹妹。她气得脑中一片空白,一巴掌往那女孩的脸颊打下去,发出好大的声响。即使如此,对方仍不畏怯,脸上带着冷笑往上飞去。

「你怎么可以跟着别人走!明明就这么胆小。」

「对不起。」妹妹说。

她与妹妹紧紧拥抱,一面看着朝天空飞走的女孩。

飞走的女孩,每一个都和宵山大人长得一模一样。

「所有的人是一个人,一个人是所有的人。」

她喃喃地说。



她拉着妹妹的手跑,一回过神来,已经来到宽阔的乌丸通。这里有很多人在摊子买了小吃,席地而坐吃将起来,她们也混在人群中间坐下。

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用力握紧妹妹的手,妹妹也回握。

终于,妹妹对她说起不相干的话来。

说的是五月举行的发表会,在后台一起吃便当,像远足一样开心。还有,在舞台旁的布幕之后一起看学姐跳舞的回忆。跟坐在观众席上比起来,她们更喜欢在幕后看芭蕾舞。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总有一天,她们也能跳得跟学姐一样,融和在那片光景。这样的想法让她们兴奋不已。

「明年的发表会不知道要跳什么什么角色?」

她们坐在宵山的一角,说着这些话。

由于心情已经平复,她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着乌丸通中央走,默默望着愈来愈热闹的宵山景色。摊贩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市区,大楼的峡谷中,远远露出蜡烛也似的京都塔。

「回家吧。」她说。

于是,她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朝着母亲等候的白墙上爬满了藤蔓的家,离开宵山之夜。

后记 森见万花筒
也就是说,“本格推理”必定会有【前阶段的谜题】→【其解决过程】这样的骨干,并且是可以让这两点做出惊人表现的人工“装置”(器)。所以“本格推理”的创作天分,既是这个装置的设计能力之高下,更是生产效率的高低,以及持续大量设计的持久性。如果说“本格推理”是诱导谜题出现和解谜时所带来的惊愕的这种装置的话,那么这种装置的设计能力正是最重要的审查对象。

——岛田庄司

上面这段话摘自“岛田庄司推理文学奖”创设时,日本推理大师岛田庄司对“本格推理”这一小说类型的定义和解释。岛田先生认为,一部本格推理小说的质量,主要取决于作者对相关人工装置(一种特殊的“器”)的设计能力。在我看来,大众文学(以通俗小说为代表)之所以近年来愈来愈多地被冠以“类型文学”的代称,就在于几乎任何一种非“纯文学”的小说作品,皆存在与之相对应的特定的“器”。

亦即,将岛田先生的提法扩展开来说,不管作家写的是言情小说、武侠小说、历史小说、幻想小说、恐怖小说还是推理小说,都以其对各自专属的“器”的设计能力来分出轩轾。比如言情小说,对人物角色情感关系的设计就成了关键,写的好可以感人肺腑、甚而惊天地泣鬼神,写的差则味同嚼蜡、难以动人,令人昏昏欲睡、半途掩卷。再比如武侠小说,对武学出神入化的创新设计和对侠行入木三分的深刻书写,才能成就一部优秀的作品。那么,通过对“器”的考量来审视森见登美彦,称之为“高级设计师”大概并不过分吧。

尽管森见登美彦自2007年凭借《太阳之塔》获奖而正式出道以来,一直被日本媒体普遍赞誉为“使得日本文学在写实与幻想架空等传统分类之下,又开创另一‘打破类型疆界、以阅读享受至上’的新体裁”的独门作家,但其作品严格意义上分析,仍然留存于幻想小说的畛域,只不过他的幻想装置完全有别于此前的任何一种“幻想之器”,故而方有“森见文体”、“森见流”这样的专有名词出现。由于受到了本书的启发,我更愿意用“森见万花筒”来指称森见作品的“器”。

众所周知,万花筒利用平面镜的成像原理制作,通过光的折射而产生影像。而万花筒的最大特性是它在每一次转动时所成的影像都有所不同,一旦某个影像错过了,要转动几个世纪后才能出现同样的组合,因此每一瞬都值得欣赏、每一秒都值得珍惜。森见的幻想小说在世界观设定和剧情编排、行文风格等方面,在在具备了“万花筒”的这种包罗万象、惊喜不断的特点,任何平淡简单的真实场景、生活画面,经过森见妙笔的几番折射之后,都将呈现出“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幻视效果。有读者说,阅读森见登美彦,就像在看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将搞笑漫画家高桥留美子的漫画(《福星小子》《乱马1/2》等)小说化。对于倾心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我来说,森见登美彦的作品更像是在以庄子超脱现实的逸想哲学实践着孔孟美好积极的俗世价值观,在写实规矩的舞台环境中筑造和歆享幻想架空的精神乐趣。也就是说,将日本文化底蕴之古典美,用幻妙有趣、天马行空的故事予以诠释,即是“森见万花筒”的真谛所在吧。

说到日本的幻想小说,近年来整体上有轻质化的倾向,虽然这和“轻小说”的流行不无关系,但文体本身的限制则是主要原因。其实,早期的幻想小说都是以幻想的内容来反观或批判现实,但随着“架空设定”这一技巧的愈发成熟和大肆流行,幻想小说逐渐与映射现实的旨意渐行渐远。森见登美彦的小说世界观大致由外(形)、内(神)两部分构成,外在的部分我们可以统一称作“架空幻想”,一切只在森见作品系统中出现的人、物、事、境的设定都归入其中,比如出镜率极高的“四叠半空间”、“壑山电车”、“伪电气白兰”等,再比如《四叠半神话大系》中的秘密机关“福猫饭店”、神秘摊点“猫拉面”,《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中的人气话剧“乖僻王”、《有顶天家族》中三大种群(天狗、人类、狸猫)之间的恩恩怨怨,本书中的主题舞台“宵山祭典”等。虽然日本幻想文学作品中有的是独创性的架空世界设定,但像森见这样尽管建立了个人专属的“架空世界系统”,但却始终坚持做到了一点,即融“神话谱系”的幻想性于“黑色幽默”的现实性之中。而这种建立在实体文化基础之上的“幻想”还真不多,举例来说,本书所收六个短篇都极富幻想色彩,但无一不在诉说着“日本三大祭典”之一的“京都祇园祭”(宵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引人赏游忘返的大文化氛围。

内在的部分我们一般称之为“宅男狂想”,森见作品的剧情推进和精神演绎都得靠它来实现。正所谓“宅男的脑海是无远弗届的,宅男的妄想是博大精深的”,将日本御宅一族文化特质(尤其是京都大学的学生)写得如此惟妙惟肖者,只有森见登美彦一人。他以“怎样将作品写得有趣”的心态,在单一固定的世界系统中注重细部内容的强化(如不同作品中人物、事物的关联性和延续性)和对亚文化(如宅文化、kuso文化等)的凸显,使得作品读起来更具个性,体现的是一种“以人物点缀舞台”的私小说笔法。这种无与伦比的“宅男狂想”,深深根植于上述“架空幻想”的文化滋养之上,颠覆了普罗大众对宅男和京大生的既有印象,加诸幽默横生、自虐又可爱的好感,就连日本最毒舌的文学评论家大森望都不由对这样的森见盛赞不迭。似乎仅凭他一己之力,便让京都这座日本文化古都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振,宅男们和京大生们个个因为“森见万花筒”而扬眉吐气。

其实,森见在小说结构设置、叙述方式上也赋予了有如万花筒般变幻莫测、纷繁迷离的气质。比如《四叠半神话大系》用平行世界的复杂结构来讲述故事,妄想体验瑰丽而充实的校园生活的主人公“我”,在四个看似不同却互有关联的时空中,分别加入了不同的却无不奇怪、神秘的学生社团,却发现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无法逃离悲催的“四叠半”命运魔咒。到了《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则以某少女在某日的经历为主线,以思慕该少女而追逐其后的某少男为支线,两个视点交错叙述、互为呼应,经历了种种稀奇古怪的事件和令人捧腹、扼腕的磨难之后,这两条线终于合二为一,达成一个美好的结局。而在这本《宵山万花筒》中,作者在因不同原因参与到宵山祭典中的人物中摘取了六个不同角色,以短篇连作的形式分六个主题进行分视点叙述,而六个短篇仿佛拼图一般互相补强,全书读完之际绘成一套“宵山组图”,诸般元素残片仿若万花筒内壁的彩纸碎末自在其中、散现各处(当然,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各篇章像是对前作的小小致敬,森见前作的影子在本书中俯拾皆是,让人读来意犹未尽,比如《宵山姐妹》vs《春宵苦短》、《宵山迷宫》vs《四叠半》等)。

讲了这么多,还不如阅读原文来得痛快。且请读者诸君透过著名的“森见万花筒”,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