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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阿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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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阿曼德_安妮·赖斯
第一章
他们说,曾经有一个孩子死在那个阁楼上。他们在阁楼墙内找到了那个孩子的衣服。
我很想去那里看看,然后独自一人,躺在墙下。
他们时常会见到那个孩子的阴魂。但是我可以确信,这些吸血鬼其实没有任何一个拥有看到灵魂的能力,至少,他们所看到的魂灵与我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但是,那个孩子并不是我所期望的伴侣,所以,对我而言,她也不过是一个在那个阁楼上徘徊的阴魂而已。
继续留在lestat身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我也实现了我的愿望,而且,我也无法再给他任何帮助。
他那锋利异常亘古不变的视线给我很大震撼,纵然我心中平静依然。我依旧深深爱着那些原本离我最近的孩子们,我那些凡人朋友,那有着墨色发色的小benji,我那纤细温柔的sybelle,然而,我当初却连带他们离开那个小教堂的力量都没有。
我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个我们共同居住的小教堂。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让自己去注意我将什么人留在了那里。整个教堂已经变成了吸血鬼的聚居地。然而,纵然如此我也并非没有驾御那个地方的能力,那里也并非一个无法引起我关注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让自己去考虑当我离开的时候,将谁留在了那里而已。
lestat依旧躺在那里,躺在那巨大十字架前的大理石地面上。他的手无力地垂在他的身侧,右手之下的左手就仿佛出于什么其实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目的一样,轻柔地用指尖抚摩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而他的右手手指则微微弯曲着,它们在他的掌心弯成了一个圆圈,光便从那圆环中间透射过来。而这个看起来怎么都象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动作,其实依旧无有任何意义。
躺在那里的无非是一具永生不死的身体。它无有希望,无有生气,只是那张聪慧绞诘的面容可以告诉我们一点东西。lestat已经有数月没有移动过了。
那高耸败落的玻璃窗在太阳升起之前忠诚地将lestat与外界的阳光隔离开来。而夜晚,它们则同那些精美雕像周围的跳动烛火一同闪烁,给这曾经辉煌华美的颓败之地带来幻美光华。荒冥中访若传来遥远过去牧师用他那平和无温的声音咏唱的拉丁文圣经,闪烁光影间,依稀可以看到几个孩子虔诚地倾听着那神圣的祷告。
那一切,已经是永逝不归的过往。现在,这个小教堂已经属于我们了,属于他了,属于lestat了,属于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冰冷地面上的人了。
人,吸血鬼,超凡者,黑暗之子,这些所有词汇都那样适合用来形容他。
我从肩头望去,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象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是的,那正是我。遍寻一切辞藻,这个词汇就仿佛为我订制一般,除了我,它将再难于找到那样切合它示意的事物。
marius将我变成现在这样的时候,我大约17岁。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停止了生长。那一年,我身高六英尺五英寸,我的手如同少女的手一般精巧,我没有胡须,这正如我们在那个时代,十六世纪所称呼的一般,不,不是宦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一种非常通俗凡庸的称呼罢了,因为,我只是一个,男孩。
后来,生得如同少女般美丽的男孩变成了一种时尚。只有在现在这个时代,这一切才有那么一点点价值,而那是因为我爱着我身边的人们和我自己:我爱着那有着少妇般丰盈胸部和少女般纤细双臂的sybelle,我爱着有着阿拉伯血统面容的benji。
我站在楼梯下,那里没有镜子,那里只有已经在久远岁月中石膏渐渐剥离而落的班驳高墙,那种美国特有的古旧墙壁。即使这里是一个修道院,那些墙壁还是因为潮湿的空气变得那样昏暗,在这样的地方,高墙原本厚重的肌理和材质都已经因为新奥尔良的酷暑与湿冷的冬季变得柔和了。这里的冬季是绿色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即使在寒冬,这里植物的枝叶也从不凋零。
而我诞生于一个同这里比起来几乎是有着漫漫无尽冬季的国度。总之,在阳光灿烂的意大利我已经忘记了那一切的起始,在意大利我将我的生活带入了现状,这种同marius在一起度过漫长岁月现状。“我不记得了。”那样一种环境,身陷诸多恶习的环境,沉溺于意大利的美酒与盛宴,甚至沉溺于那种感觉,那种当marius将宫廷中的炉火烧旺,而使得我赤裸足下的大理石地面都逐渐温暖起来的感觉。
他的凡人友人……那些如同过去的我一般的人类……经常因那些花费在干柴、燃油、蜡烛上的花费受到责备。而对于marius来说,只有最上等的蜂蜡蜡烛是他可以接受的。让一切芬芳怡人对他而言是那样重要。
啊,不要考虑这些事情了。记忆是不会伤害你的。你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而这个目标你已经实现了,你必须发现那些你所爱的人们,你的那些凡人朋友,benji和aybelle,你现在必须继续去找他们了。
生活已经不再是那个戏剧性的舞台了。我们不会再看到banquo的灵魂一次次在舞台上徘徊,一次次地坐在那残酷的桌台边。
我的灵魂受到了伤害。
上了楼梯,在女修道院那发现了那个孩子衣服的砖墙上和那个孩子一起躺了一会,那个孩子就是在这里被杀,那些谣言便是这样说的,那些现在在徘徊在这里的吸血鬼们便是这样说的,他们来到这里,来看看那如同月神endymion一般沉睡着的lestat。
我并不觉得这里发生过什么谋杀,这里只有修女们那轻柔的声音缭绕不散。
我走上楼梯,我让我的身体重又找回了它那属于凡人的重量,用人类的步态走着。
五百年后的今天,我已经知道了那么多的小把戏,这些小把戏足以将所有新生代——那些只懂得逢迎讨好和伸长他们的脖颈傻看的新生代吓死,正如那些更为古老的前辈们所做的那样,哪怕最低限度的心电传声,或者只是在离去的时候选择突然消失,或者不时让整个房间在他们的力量下晃动几下——那些有趣的小技巧,即使是在这些十八世纪的几英寸厚的墙壁与永不腐朽的柏木门槛中使用这些小技巧都能吓到他们。
他必定会喜欢上这里芬芳的气息,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marius,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在我去探望lestat之前,我并不是很想同marius交谈,而当我将我所珍爱的人们留在他那里时候,我也无非礼仪性地寒暄了几句而已。
终究,我还是把我的孩子们带到了一个由那些不死者组成的动物园里了。而还有谁能比marius能更好地照顾他们呢,只有他是如此强大,所以这里没有一个吸血鬼敢于质问他哪怕那只是他最小的要求而已。
我和marius现在并没有任何自然的心灵感应,即使他是我的制造者,我对于他来说永远是羽毛未丰的雏鸟——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即使我们之间没有心灵感应我也知道这栋建筑完全没有marius在这里的任何迹象。我不知道在在我去看望lestat的短暂时间中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marius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也没有发现这里有任何人类benji或者sybelle在这里的迹象。一丝不安的惊恐让我感到一阵麻痹。
我站在那建筑的二层。我斜靠在墙上,重新恢复平静的视线落在了那精致雕琢的松木地面上。光让地板上的油漆变成了黄色。
他们在什么地方呢?我的benji和sybelle?我怎么能带他们到这里来呢,带两个成熟美丽的人类来这种地方?benji是那样一个精力充沛的12岁男孩,而sybelle,一个25岁充满魅力的女人,如果marius,本身是那样慷慨大方的一个人,一不小心让他们离开了他的视线呢?
“我在这里,年轻人。”温柔,带着欢迎味道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创造者站在楼下,他走向我,更准确的说是用他的力量将他自己带到了我身前,他转瞬之间便将他与我之间的距离用他那无法看到的速度消失为零。
“主人,”我对他说,带着一抹微笑,“我刚刚还为他们担心了一会。”对我来说这是在对他道歉。“这个地方让我悲伤。”
他点了点头。“他们在我那里,armand,”他说,“整个城市都因为凡人而沸腾了。这里有足够那些流浪者添饱他们自己的食物。这里不会有人会伤害他们。即使我不在这里我也没有这样说,也不会有人敢这样做的。”
现在是我在点头了。真的,我并不确定。出于他们的恶劣天性,吸血鬼从来都乐于将那些邪恶而恐怖的事情当成热身运动。对一些在这里由诸多非凡事物牵引着,徘徊在这个境地边缘的冷酷异类生物而言,能杀死其它吸血鬼所眷养的凡人宠物将是很能让他们享受的娱乐。
“你是一个奇迹,年轻人,”他微笑着对我说。年轻人!除了marius谁还敢叫我年轻人?marius,对他而言,五百年的岁月算得了什么?“你步入了阳光,孩子,”他继续带着那种一望即知的关怀神情对我说,“而你活下来将告诉我们一个神话。”
“步入阳光,我的主人?”我对他的用词产生了疑问。但是我并不想显露出来。我现在还不想谈论这些,不想谈论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谈论那印着耶苏面像面纱的传说,我们伟大神明的脸那样完美的装饰了它的美丽,伴随着那样完美的幸福,在那个清晨我放弃了我的灵魂。这是怎样的一个寓言啊。
他走近了我,保持着一种礼颇为貌的距离。即使在“绅士”这样一个词语产生之前,他也一直适合于绅士这个字眼。在古罗马,他们必定对于这样一种人有一个特定的称呼,有着绝对准确无误的礼仪举止以及对他人恰倒好处尊敬,面对无论贫福的人们总能以一种完美的礼貌言行泰然处之。这就是marius,他一向如此,起码在我所能了解的范围内一向如此。
他将他雪白的手放在阴暗光洁的扶栏上。他披着已完全不成形了的灰色天鹅绒披风,那披风必定曾极度奢华,而现在它却已经因为主人的漠视破旧不堪落满雨水,他的金发与lestat一样长,散光和潮气无所顾及地附着其上,甚至还带上了屋外的露水,露珠同样黏着在他金色的眉梢,让他卷曲睫毛下那钴蓝双眸更加深邃。
他身上有些东西比lestat更为日尔曼化,也更为冰冷,他那明亮的发色更倾向金黄,他的眼瞳则永远是一个棱镜,饮入他周围一切缤纷,而那另人起敬的外部世界最细微挑衅便会将那钴蓝双眸变成华美的紫罗兰色。
在marius的眼中我可以看到北部荒原那灿烂的天空,那双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眼睛拒绝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光彩,完美地将我指向他那亘古不变的灵魂。
“armand,”他说。“我想你应该跟我来。”
对我而言,这是沉痛的打击,但我想,它该结束了。
“主人,我不知道在这个新生命中我究竟是什么人,”我用感激的语气说,“重生?真的让人苦恼么?”我犹豫了,但是现在我即使停下来也将无济于事,“现在不要让我留在这里。可能当lestat重新变回他自己的时候,可能等渡过足够漫长的时间之后,我会考虑。我知道我当然不了解这一切,只是我现在无法接受你那善意的邀请罢了。”
他简洁地点了下头作为对我的回答,同时他打了个小手势表示默许。他老旧的披风从他的肩头滑落,而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黑色紧身羊绒衬衫也被它的主人忽视了,它的领口和衣袋上蒙着灰色的尘埃。而那并不适合他。
他颈上系着一条巨大的白色丝巾,那让他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比它本应是的那样更有血色也更接近于人类。但是那丝巾却仿佛被荆棘划破了一般破旧。总之,他就以这样一身破烂装束,与这破烂衣衫下的本人恰恰相反,在这个世界中神出鬼没。他们并不是适合我那老主人的衣着,那一切必定是一种错误。
我想他知道我有些失神。我正望向我头顶上方的那片阴暗。我想去那个小阁楼看看,去看看那孩子隐匿其中的衣物。我对那个死去孩子的故事感到惊奇。我不合时宜让我的思绪飘出身躯,纵然我知道他正在等我。
他用他那温和的话语招回了我的魂灵。
“如果你不需要他们的话,sybelle和benji将继续同我住在一起,”他说,“你能找到我们。我们不会住得离你太远。只要你愿意,你便会得到我们热情的欢迎。”他微笑着。
“你给了她一架钢琴,”我说。我所说的是我那金色的sybelle。我已经封闭了我那超凡听觉所能接触的世界,而即使是面对她所演奏的优美音色,我那样怀念的音色,我也并不希望解除那道屏障。
在我们进入那女修道院的时候,sybelle曾经看到一架钢琴,然后她在我耳边低声问我,她是否可以在那架钢琴上演奏。那并不是lestat所在的教堂,但是确实也是一个空旷无物的房间。我告诉她,这并不合适,就仿佛lestat真的躺在这里,而她的演奏会打扰到他一样,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他都感到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否在梦中为苦痛淹没无法挣脱。
“可能当你来的时候,你会在那里待一阵子,”marius说,“你会喜欢她在我的钢琴上演奏的声音,而且可能我们会一起谈论她的演奏,你可以同我们一起在那里休憩,而我们非常乐于与你共同分享我们的住处,只要你愿意。”
我没有回答。
“那里有着新世界特有的富丽堂皇,”他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说,“那里离这儿一点都不远。在那里有最大的花园,那里还有老橡树,那些橡树远比这里的更为古老,也比那些街上的橡树古老,而且所有的窗户都可以当作房门。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那样的房间。那是罗马式建筑。整个房间都会这里的春雨开放,而这里的春雨简直象梦幻般让人神迷。”
“是的,我知道,”我低声说,“我想现在不正在下着春雨么?”我微笑着。
“是啊,我太喜欢沐浴其中的感觉了,是的,”他几乎是快乐的微笑着,“只要你愿意,就到我那里去吧。如果今晚不去,那么就明晚……”
“呕,我今天晚上就过去,”我说。我并不想冒犯他,即使只是最低限度的冒犯,但是benji和sybelle应该已经看够了那有着丝绒般柔美声音的苍白面孔了。他们该离开那里了。
我近乎大胆地望着他,在片刻间,我克服了已成为我们在这现代世界里命中咒诅的羞涩,享受着凝望他的感觉。在那古代的威尼斯,他曾像当时的人们那样身着盛装华服,上面总是刺绣着醒目而辉煌的图案,他佩带着时髦的玻璃镜,使用古老的优雅语句。当他在柔和的黯紫色暮霭中施施然穿过圣马可广场的时候,会引得所有路人回头瞩目。红色已成为他引为自豪的勋章——红色天鹅绒的光滑披风,精心刺绣的紧身外套,内中着一件金色丝绸的束腰上衣,在那个年代非常流行。
他曾经留着一头和壁画中年轻的lorenzode’medici一样的发型。
“主人,我爱您。但我必须孤身一人。”我说,“您现在不再需要我了,是不是,先生。您怎么会需要我呢,您从来未曾真正需要过我。”我马上就对我的这番言词感到后悔,这些话本身,而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实在太过放肆无礼。我们的心灵因为直接联系的血缘而无法互通,我担心他会误解了我的意思。
“漂亮的孩子,我要你。”他宽恕地说道,“但是我能够等待,似乎就在不久以前,当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同样的话。那么,就让我再说一遍。”
我不能够向他坦白说,现在正是我需要凡人陪伴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整夜与那圣人般的小本杰倾谈,或聆听我心爱的瑟贝尔一遍遍地弹奏着她的奏鸣曲。多作解释显得太不中肯。沉重阴郁而不可抗拒的悲伤再次席卷了我,就像我在那个废弃空旷的小修道院里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如今莱斯特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不能抑或不愿移动与言谈。
“我的陪伴也不能怎样,主人。”我说,“当然,您可以给我一些能够找到您的方法。那么,当这段时期过去后……”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消失。
“我恐惧你。”他突然带着极大的温情,低声说道。
“比从前更甚吗,先生?”我问道。
他沉思片刻,说道:“是的,你爱着两个凡人孩子。他们就像是你的月亮和星辰。和我在一起呆哪怕一小会儿吧。告诉我你对我们的莱斯特以及发生的一切是怎么想的。或者,如果我保持沉默,不给你任何压力,你也许可以告诉我你对最近所见的一切有什么看法。”
“您是如此微妙地提及这件事,先生。我钦佩您。您的意思是,我为什么会相信莱斯特所说的,关于他曾游历过地狱与天堂;您的意思是,当我看到他带回来的维罗尼卡之纱残迹的时候,我究竟从中发现了什么。”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而我其实是更希望你能到我这里来,好好休息。”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令我惊奇的是,尽管我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的皮肤还是几乎和他一样的洁白。
“在我到来之前,您得对我的孩子们耐心一点,可以吗?”我问道,“他们觉得他们到这里来,和我在一起,无所顾忌地和一群所谓‘不死之物’同流合污,实在是邪恶之极。”
“不死之物。”他带着责备的微笑说道,“竟敢在我的面前使用这样的字眼。你知道我恨这个。”
他在我面颊上飞快地亲吻了一下,我吃了一惊,然后才意识到,他已离去。
“老把戏!”我大声说道,想着他是不是仍然近在咫尺,足以听见我说话的声音;抑或他的耳朵已经对我狠狠关闭,正如我亦将外面的世界关闭在自己的听觉之外。
我四下环顾,渴望着宁静,突然梦想着一片凉荫,不是以文字的形式,而是图像,就像我从前的心智所做的那样。我想要躺在花园里的花床上,在那些蓬勃生长的花朵之中;我想要把我的脸紧紧贴在土地上,温柔地对自己歌唱。
春天就在门外,那种温暖感觉,那盘旋徘徊的蒙蒙薄雾多半是雨。我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些。我渴望着远方沼泽密布的丛林,但我也同样渴望着本杰和瑟贝尔。还有离去,以及坚持下去的意志。
啊,阿曼德,你总是缺少这件重要的东西——意志。不要让古老的故事一再重演吧,你得从发生过的事情之中汲取教训。
有另一个人在附近。
我突然感到如果有其他我不认识的不死幽冥侵入我私人的胡思乱想之中,自私地贴近我的感受,将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情。
那人只不过是大卫·泰博特而已。
他从礼拜堂侧翼走来,穿过连接着修道院和我所在的主楼的桥屋。我正站在主楼一二层之间的台阶顶端。
我看着他步入走廊,通往最高楼座的大门上的玻璃映衬在他身后,其彼端是从下面庭院里照射过来的,柔和地辉映着金色与白炽的光芒。
“现在很安静。”他说,“阁楼里已经没人了,当然,你知道,你可以到那里去。”
“你走开。”我说,我并没有生气,只是诚实地希望我的想法不被觉察,我的感情不受打扰。
凭了非凡的自制,他没有理会我的话,而后说道:
“是的,我有一点害怕你,但之后对你感到极度好奇。”
“啊,我知道,这就是你跟踪我到这里的籍口?”
“我没有跟踪你,阿曼德。”他说,“我就住在这里。”
“啊,那么对不起。”我承认道,“我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不过我很高兴你能够守护着他,他不会再孤单了。”当然,我指的是莱斯特。
“每个人都害怕你。”他温和地说,他站在距我仅几英尺的地方,随随便便地交叉着胳膊,“你知道,吸血鬼的学识和习俗,这可是个好课题。”
“我不觉得。”我说。
“当然,我知道。”他说,“我只是这样的沉思而已,希望你原谅我。我在想那个阁楼里的孩子,那个据说是被杀害的孩子。这一定是个关于一个小小人物的,很长很长的故事。如果你的运气比其他人好,你就可以看到那衣物被封在墙壁里的孩子的幽魂。”
“你介意我盯着你看吗?”我说,“我是说,你是否会放任自己探究我的思想。在莱斯特在此地进行他的天堂之旅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相遇。但我却从未深入探究过你。我那时很冷漠,或者过于礼貌,我不知道是哪种情形。”
我对我话语中流露的热切感到惊异。我的情绪极不稳定,但这并不能归咎于大卫·托博特。
“我在想那些关于你的老生常谈。”我说,“你并不是在这个躯体里面出生的,莱斯特结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垂暮老人。现在你所寄居的身体本来是属于一个聪慧的魂灵,他可以从一个生命体跳到另一个生命体里面,并把他自己入侵的灵魂安顿在这个新的生命体之中。”
他给了我一个令人戒心全无的笑容。
“莱斯特是这么说的,”他答道,“他也是这么写的。当然,这些全是真的。你知道的,你在见到我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们曾在一起度过三个晚上。”我说,“但是我从未真正询问过你,我是说,我甚至从未直视过你的眼睛。”
“我们那时候都只想着莱斯特的事。”
“我们现在不也是吗?”
“我不知道。”他说。
“大卫·泰博特。”我冷冷地打量着他,说道,“著名的精神研究机构,塔拉玛斯卡的高级主任,被抛入他现在所在的躯体里面。”我不知道我的话语究竟是在阐释,抑或编造,“他被囚困或禁锢在那里面,被囚禁在密布的血管之中。之后,一股狂热奔涌,难以抑制的鲜血注入他这幸运的身体,他又被诱骗着成为了一个吸血鬼。最终他把自己的灵魂封印在这已成为不死之身的躯体里——就是我面前这具有着古铜色坚实皮肤,以及浓密而熠熠生辉的黑发的躯体。”
“我想你说得很对。”他带着纵容的礼貌说道。
“一位英俊的绅士。”我继续说道,“淡褐色的皮肤,行走如同猫一般的轻捷,有着闪烁灵动的视线,这让我联想起许多愉快的事情。正如花香,肉桂,丁香,白胡椒,还有其他的种种香料,有着黄金,赭石或鲜红的色泽。它们的芬芳刺穿着我的大脑,使我沉浸在前所未有,呼之欲出的对性爱的蓬勃渴望之中。他的皮肤嗅上去一定就像是腰果仁和稠密的杏仁乳酪。是的,就是这样。”
他笑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方才显得有些卑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我带着歉意说道。
“我想这没什么。”他说,“你只是希望我不要理会你而已。”
我顿时发现所有的事情是如此荒谬地自相矛盾着。
“看吧。”我很快地低语,“我已疯狂。”我喃喃低语着,“我的感官交织为一团,如同许多线头缠绕成死结:我的味觉,视觉,嗅觉,触觉混在一起。我已经疯狂了。”
我徒劳而恶毒地想象着,我能否攻击他,攫取他,用我更强大的能力和狡伎把他制服。不经他的同意就品尝他的鲜血。
“我已经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远了。”他说,“你为什么要尝试这样的事情呢。”
他是多么的自制啊。事实上,是一个成熟的老人在掌握这具年轻力壮的身体;这聪明智慧的人对于所有涉及永恒与超自然力量的事物有着钢铁般的权威。什么样的力量的混合啊!违背他的意志而畅饮他的鲜血一定无比美好。这样的强暴简直是举世无双的快事。
“我不知道。”我说,我感到羞惭。强暴实为怯懦之举。“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侮辱你。你知道,我本想掉头就走。我是说,我本想去看看那阁楼,然后就离开这里。我本想避免这种迷醉的愚行。你是一个奇迹,而你又认为我也是个奇迹。这样就够了。”
我避免去看他。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我对他根本视而不见。大概是这样。
他穿着去杀戮的服装。他的服装按着古老年代聪明样式所设计,在那个时候,男人还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孔雀一样花枝招展。他选了金棕色和红褐色作为衣服的色调。他身上精心佩带着纯金饰物,使他看上去潇洒,整洁而浮躁。从腕上的手表,纽扣,到闪闪发光的领带夹,它别住现代式样,做工讲究,颜色得体的领带,好像是为了方便别人像套索一样把它一把抓起。尽管他精美的纯棉茶色衬衫充满着阳光和温暖泥土的感觉,尽管他棕褐色的皮鞋像甲虫的脊背一样光滑,他的这些饰物仍然显得愚蠢之极。
他向我走近。
“你知道我将向你要求什么。”他说,“不要再和那些自然而然的念头,那些全新的体验与那些无法抗拒的感知苦苦挣扎。为我,把它们写成一本书吧。”
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得吃了一惊。尽管这令我感到甜蜜,但我并没有放松警惕。
“写书?我?阿曼德?”
我向他走去,一个急转,跃上通往阁楼的楼梯,盘绕过第三层后步入第四层。
这里的空气稠密而温暖。这房间每天都迎受着阳光的曝晒。一切都是那么的干燥而芬芳。木头似乎散发着香气,而地板干硬欲裂。
“小姑娘,你在哪里?”我问。
“你是说,孩子。”他说。
他跟随在我后面上了楼,出于礼貌,延迟了片刻。
他补了一句,“她已不在此处。”
“你怎么知道?”
“如果她已成幽魂,我就能够召唤她。”他说。
我回头看他,“你有这种力量吗?或者你只是想这会儿对我这么说说而已。在你做进一步的冒险之前,我警告你,我们几乎永远也不具备看到灵魂的能力。”
“我是全新的。”大卫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是带着多种能力进入这个黑暗世界的。能不能说我们吸血鬼这个物种也进化了呢?”
“那些传统的字眼非常愚蠢。”我说。我步入阁楼深处。发现了一间饰以斑驳的石膏玫瑰的小屋。大大的维多利亚式花朵在毛茸茸的淡绿色叶子映衬下,松散而悦目地下垂着。我走进房间。光线从一扇高高的窗子照射进来,以一个孩子的身高是不能透过那扇窗子看向窗外的。真是无情啊。我想。
“谁说有一个孩子死在这里?”我问,岁月的积尘之下,一切都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出现。这里看上去完美而公正,并没有幽魂前来予我安慰。啊,一个幽魂怎么肯只是为了我,就从那甜美的休憩中甦醒过来呢。
那么我或许可以拥抱着关于她的回忆,她那温柔的传奇。在仅有修女出入的孤儿院里,怎么会有孩子被杀害呢?我从来不觉得女性会如此残忍。她们也许古板乏味,缺乏想象力,但不会像我们这样,富于杀戮的攻击性。
我徘徊良久,有一面墙边摆着一排上着锁的存物柜,其中有个柜子是打开着的,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小小的,被称为“牛津棕”的鞋子,配着黑色的鞋带。此时,我一回头就看到了她那残破褴褛的衣服,上面还有被他们撕扯留下的破洞。它们就皱巴巴地堆在那里,已经腐臭发霉,那是她的衣服。
我心中一片寂静空明,仿佛这房间里的尘埃尽化为一块绝美的冰,这块冰来自那些不可一世而极度凶险自私的山麓中最高的巅峰,要冻结住一切生灵,它在慢慢合拢,它要永远终结一切的呼吸,感觉,梦想和生命。
他吟诵起诗句。
“别再为太阳的灼热而流泪,”他低语着,“也别哭泣那狂暴的严冬,别再畏惧……”
我带着欢喜退缩了一下,我知道这诗句,我很喜欢。
宛如领受圣餐礼一般,我俯下身去,伸手去触摸她的衣物。“她年纪很小,还不到五岁。她根本就不是死在这里。没有人杀害她,她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你的言词是如何的掩饰着真实思想啊。”他说。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同时想起了两件事情。所谓杀害,也是有所区别的。我才是被杀害的。不,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被玛瑞斯,而是被其他的一些人。”
我知道我语声柔和但却异常傲慢,因为这并不是纯粹一场戏剧呀。
“我用回忆装饰着自己,就好像用古老的皮裘来装饰自己一样。回忆的衣袖掩盖着我抬起的手臂。我环视四方,审视着着其他的时代。但是你知道我最恐惧的是什么——是这种状态,它最终也会像我的其他那些状态一样,不能够证明任何事情,只是再度徒劳地延伸数个世纪。”
“你到底在恐惧什么?你到这里来,想要从莱斯特身上得到些什么?”
“大卫,我只是来看望他。我来看看他怎样了,为什么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我来——”我不想再多说了。
他那平滑而富于光泽的指甲使他的手看上去美丽而殊异。和这样的手接触的感觉一定是舒适,美好而可爱的。他拾起一件小小的衣服,它褴褛破旧,色泽黯淡,饰着做工低劣的花边。只要你凝视良久,就会发现任何穿着在肉体上的东西都能产生出一种令人目眩的美,而他的美就这么蛮不讲理地呼之欲出。
“只不过是衣服。”用花朵装饰的纽扣,小片丝绒,只有苹果大小的蓬松袖——在那个世纪,人们昼夜都把胳膊裸露在外面。“她周围没有暴力的迹象。”他似乎略带遗憾地说。“只是个可怜的孩子而已,你不觉得吗?她就像整个外部环境一般,天性忧郁。”
“可是告诉我,为什么要把它们砌在墙里呢!这些小小的衣服又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我叹息道,“上帝呀。大卫·泰博特,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这个小女孩拥有自己的故事和传奇呢。你真让我生气。你说,你可以看到幽魂。你觉得它们很可爱吗?你还喜欢同它们说话。我可以告诉你,有一个鬼魂——”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瞧,这下你可知道出书的窍门了吧。”他站定在那里,用右手掸去膝盖上的灰尘。他的左手里还拿着她的那些衣物。这一幕令我感到莫名困扰——一个高大的人竟拿着一个小女孩皱皱巴巴的衣裙。
“你知道的,你想知道的时候就可以,”我转过身去说,这样就看不到他手里的衣物。“上帝造出小女孩和小男孩们,实在是不怀好意。想想其他哺乳动物那个柔软的后代吧。你难道能够辨别小狗,小猫或小马的性别?它根本就不成问题。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脆弱东西是没有性征的。它没有决定性的力量。注视着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简直是无比辉煌之事。我的头脑里面充满了冲动,我觉得我如果什么都不做,简直就要爆炸了,而你认为我可以为你写一本书,你认为这有可能,你认为……”
“我只是认为写书就是按照自己的理解,随心所欲地讲述故事。”
“我不觉得这算得上是什么大智慧。”
“那么,想想看,言辞无非就是感情的一种表达,一种爆发。听着,要注意你是怎样使情感喷发出来的。”
“我不想这么做。”
“你想的!但是你写下来的言词并不是你所愿意读到的话语。当你写作的时候,有些不同的事情发生了。你写下了一个故事,不管这故事是多么的支离破碎或富于实验性,或者根本不符合任何传统的条条框框。为了我,试试看吧。不,不,我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什么?”
“下楼到我的房间里来吧。我告诉过你我现在就住在这里。透过我的窗子可以看到绿树成荫。我可不像我们的朋友路易,终日在灰尘密布的角落里徘徊,对自己一再保证了上千遍没有人能够伤害莱斯特后,就缩回到自己rueroyale的公寓里面去。我有着温暖的房间。我燃着蜡烛,带来古老的光明。下楼来吧,让我来写下你的故事。平静地对我讲述吧,如果你愿意,慷慨激昂也可以,或者愤懑怨怼,是的,愤懑怨怼,让我把它们写下来吧。尽管如此,你却可以从我写下来的事实中找到一种风格和方式,你会渐渐开始……”
“什么?”
“你将会开始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死去,又如何生存。”
“别指望我讲述什么奇迹吧,令人困惑的学者。在那个纽约的早晨,我并没有真正死去,我只是差一点死了。”
他使我感到有点好奇,但是我绝不会如他所愿。尽管迄今为止,就我的观察,他仍是极为诚实而且诚恳。
“啊,我希望你告诉我,攀登太阳,忍受如此的痛苦是什么样的感觉,以及如你所说,我希望在你的痛苦之中探索那些回忆与环环相扣的联系。我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告诉我吧!告诉我!”
“如果你希望它连贯完整,那我可做不到。”我故意刁难地说,观察着他的反应——他并不厌烦我,他还想要谈更多事情。
“连贯完整?阿曼德,我只不过是写下你所说的一切而已。”他话语简洁,但充满了好奇的热情。
“你保证?”
我瞥见他脸上一个顽皮的表情。我!做这种事情!
他微微一笑,把手中的小小衣物卷做一团,小心地放下,使它正落在她的那些旧衣服当中。
“我一个字也不会改。”他说,“跟我来吧,讲给我听,做我的爱人。”他又微笑了。
他突然走向我,比我在这之前想要对他做的还富于攻击性。他的手滑过我的头发,触摸着我的面庞。他用双手把我的头发聚拢,把脸贴在我的发鬈上,笑了起来。他亲吻着我的面颊。
“你的头发就像是用琥珀纺织而成的。宛如熔化的琥珀如烛泪在火焰中滴落,成为纤长精美的灵动丝线,而后凝固为这熠熠生辉的发绺。你是那么甜美,像个小男孩一样,却又有着女孩子一般的美貌。我真希望我能够看一眼你穿起古老的天鹅绒服饰,为他,玛瑞斯而盛装打扮时的样子,我真希望看到你穿着丝袜,身着饰以丝带和红宝石的紧身上衣时的模样,哪怕是一眼也好。看着我吧,冷若冰霜的孩子。我的爱还不曾打动过你。”
这不是真的。
他的唇是灼热的,我可以感觉到他唇下的獠牙,感觉到他抵在我头顶的手指突然之间变得急切。这使我浑身战栗。我的身体绷紧了,之后瑟瑟发抖,感到难以逆料的甜美。我真憎恨这寂寞的狎昵,憎恨到想要改变,或从中彻底摆脱。我宁可一死,或者远远逃开,回到我的黑暗,单调和孤独之中,流着如常的眼泪。
从他的眼神之中,我感觉他的爱可以不必付出任何东西。他不是一个鉴赏者,只是一个畅饮鲜血的人。
“你使我饥渴。”我耳语着,“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那个命中注定难逃一劫的生灵。我要去狩猎了。停止吧。你为什么抚摸我,为什么如此温柔呢?”
“每个人都想要你。”他说。
“啊,我知道,每个人都想要蹂躏那罪孽深重的漂亮孩子!每个人都想要一个走投无路但却笑口常开的孩子。孩子们是比女人更可口的食物,但是女孩们太像女人了。而男孩子呢,他们却不像男人,对不对?”
“别嘲笑我,我只是想要抚摸你,感觉着你的柔软,以及你永恒的青春。”
“啊,是的!这就是我,永恒的青春。”我说,“对于你这样美的人来说,这个字眼简直是废话。我要出去了。我得去进食。当我结束这件事,感到充实温暖之后,我会回来和你谈话,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我稍稍从他身边后退一步,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放开我的头发时瑟瑟发抖。我望着那空荡荡的白色窗子,它太高了,从它向外看去,是看不到绿树的。
“她们在这里看不到任何绿色。而现在外面正是春天,南国的春天。隔着墙壁,我也可以嗅到春天的气息。我想要看一眼盛开的花朵。我想要杀戮,想要畅饮鲜血,想要采撷花朵。”
“这还不够,你还想要写书。”他说,“你现在就想,想要你和我一起来。我可不会永远都在这里徘徊。”
“哦,胡说,你当然会了。你觉得我是个洋娃娃,是不是?你觉得我伶俐可爱,仿佛熔蜡铸成。所以只要我还在这里,你也会一直留下来。”
“你有点恶劣,阿曼德。你看上去像个天使,说起话来却像个普通暴徒。”
“真是傲慢!我还以为你想要我呢。”
“只是在某些方面而已。”
“你在说谎。大卫·托博特。”我说。
我绕过他,走向楼梯,夜晚的蝉在窗外鸣叫,在新奥尔良,它们也是这样无时无刻地鸣叫着。
透过梯廊里九片玻璃的窗子,我瞥见春天那开满花朵的树木,一片葡萄藤盘绕在门廊顶端。
他尾随着我,我们像普通人一样行走着,向楼下走去,直到第一层。我们走出闪光的玻璃门,来到宽阔而灯火辉映的拿破仑大道,走进大道中间潮湿而甜美的林荫花园,那里种满了精心培植的美丽花卉,古老而树皮粗糙的树木谦卑地低垂着枝条。
我面前的整幅画面随着柔和的河风微微摇摆;湿润的雾霭盘旋徘徊,却不能化为雨珠滴落;幼嫩的绿叶无声飘落,宛如枯萎的尘埃。这温柔的南方春天啊。天空仿佛也孕育着这个季节的胎儿,它阴郁暗晦,却在反射的光线下羞红了脸庞,从它的毛孔里汩汩地诞生出蒙蒙薄雾。
花园里到处散发着尖锐的芬芳,来自那些凡人们所谓的“紫茉莉”——它是一种像野草一样到处疯长的花儿,但却甜美无比;以及利刃般刺穿着黑色泥土的野生鸢尾,它们咽喉形状的花瓣硕大无比,击打着古旧的墙壁和水泥台阶;当然,还有玫瑰,到处都有玫瑰,老妇人们的玫瑰,年轻女孩的玫瑰,它们在这热带的夜晚显得过于巨大,它们浸透了毒液。
我知道草坪中央曾经有街车驶过,因为有车辙的痕迹贯穿了这片宽阔茂盛的绿地。我在这绿地上行走,走在他的前面,我要走向贫民窟,走向河流,走向死亡,走向丛林。他跟随着我。我可以闭上眼睛行走而不至失足,我可以看到那些街车。
“来吧,跟着我。”我说,我只是在描述他的行为,而不是在邀约。
我们在瞬间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他跟随着我,他强大无比。他血管里流动着全体吸血鬼贵族成员的鲜血。莱斯特总是制造出那些最致命的怪物,我是指那些他在最初的诱惑下犯下的大错:尼古拉,路易,克劳迪娅——这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照顾好自己,两个毁灭了,还有一个尚在徘徊,并且有可能是在这个广大世界上现存的吸血鬼中最孱弱的一个。考虑到这一点,大卫确实强大非常。
我回头看去,他那光洁完美的古铜色面孔令我震撼。他看上去好像被喷过漆,打过蜡,再覆以一层软皮革。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些香料。包在糖果里面的坚果仁,那美味的芬芳,如同蜜糖和醇厚的深色奶油糖,有着巧克力般的甜美。突然之间,我感到一把攫住他也许是件好事情。
但这并不是对人类的代替,那些腐坏,低贱,成熟而散发着恶臭的凡人们。什么?我指点着,“在那边。”
他顺着我指点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一排松松散散的老房子,凡人们就是在那里面起居坐卧,就在那狭窄的楼梯之间,斑驳的墙壁之后,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之下。
我找到了一个凡人,他的邪恶使其成为近乎完美的猎物。他完全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可恶的行尸走肉,充满了恶意,贪婪和轻蔑的积怨。这简直就象是为我准备好的。
我们穿过玛格津大街,但我们并没有到达河边,只是接近而已。这是一条我完全陌生的街道,我从未听说过它。我在他们的城市——路易和莱斯特的城市——四处漫游的时候从未来到过这里,这只是一条狭窄的小街,两边的房屋在月光下泛着浮木般的色泽,窗户上敷衍了事地悬着窗篷。在那屋子里面就住着一个懒散,自大而堕落的凡人,他终日守着电视机,从一个棕色的瓶子里狂饮麦酒,全不顾身边爬来爬去的蟑螂和从敞开的窗子里袭进的热浪。这丑陋无比,汗流浃背,污秽不堪而又难以抗拒的东西,就是为我准备的骨肉和鲜血。
这些害虫和卑小可憎的东西们,使得这房子都显得生气勃勃,这房子简直就像是这家伙的甲壳一样,它布满裂纹,干硬易碎,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有着森林般的颜色。这里没有用过现代化的防腐剂,就连家具也腐烂在这垃圾堆一般的潮湿混乱之中。白色的电冰箱上覆盖着霉菌。
只有从臭气熏天的床铺和破衣烂衫中才能看出家庭生活的痕迹。
这窝巢完全适合这只家禽,这只肮脏的鸟儿来栖居。这只鸟儿有着大把的粗密毛发,可以吞咽的骨肉和鲜血,破破烂烂的翅膀。
我推开门,人类的体臭像飞旋的蚊蚋一般升起。我无声地卸掉门上的铰链。
我走过胡乱堆着报纸的喷漆木板地,原本橘色的漆已然剥落成为暗褐的皮革色。蟑螂四处跑来跑去。我进来了,他却头也不抬。他那醉酒而浮肿的面孔青筋暴露,怪诞可怕,他生着浓黑蓬乱的眉毛。但在灯光下,他看上去却有几分天使的模样。
他拨弄着手中那个有魔力的塑料棒,转换着电视的频道,灯光无声地闪耀,跳跃着。他把声音开大,让那歌声响起来。一个乐队在演奏,是一段过门。观众们都鼓起掌来。
垃圾般的噪音,垃圾般的画面,就像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垃圾。好的,我要你。除了我,没有人会要你了。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一个闯进来的男孩。他看不到大卫在远处等着我。
我把电视机推到一旁,它摇摇欲坠,最后终于落在地板上,摔个粉碎。它里面原本有那么多装满能量的瓶瓶罐罐,现在都成了玻璃的碎片。
刹那间的狂怒席卷了他,使他的面孔缓慢地回复了感知。
他站了起来,伸着胳膊,向我扑过来。
在我咬噬他之前,我注意到他有着长长的纠结着的黑发。肮脏但浓密。他用一块破布把它们在齐颈处扎住。他穿着格子衬衫,颈上系着一条厚厚的领带。
他身体里流动着糖浆一般,浸满了啤酒的鲜血,足够两个吸血鬼开怀畅饮,美味而丑恶,还有那颗狂怒地奋战着的心脏。他如此庞大,制服他就像是骑着一头公牛。
当喝到一半的时候,所有的味道都会浮泛起香甜,就连那股腐臭的味道也不例外。我想我会像平时一样,静静地欲仙欲死。
我深深地饱吸一口,让鲜血在我的舌尖回旋,之后落入胃里——如果我还有胃的话——首先要止住我那贪婪而肮脏的饥渴。但他的动作并没有因之减慢。
他昏昏沉沉地挣扎着,愚蠢地撕扯着我的手指,而后危险而笨拙地试图寻找我的眼睛。我紧紧闭上双眼,任凭他油腻的拇指按在上面。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是个毫无破绽的小男孩,你不可能再让瞎子失明。我深深地沉浸在鲜血之中,顾不上他在做什么。除此之外这感觉真是太好了。这些弱小东西的抓咬挣扎简直就像是在抚摸。
他的生命在流逝,就像那些他曾经爱过的人们在令人目眩的星空下坐着一辆过山车呼啸而过。那些星星比凡高的油画还要糟糕。直到你杀戮对象的心灵吐露出最精美的色彩的那一刻,你才能够知道他心里的调色板是什么样子。
他很快倒下了,我也随着他一同倒下。我用左臂抱住他,像孩子一样倚靠在他肌肉发达的肚子上,我盲目地啜饮,把他的所想,所见,所感都压缩为一种颜色,给我那颜色吧,纯粹的橘色,只要一秒钟。当他死去的时候,死亡的感觉也笼罩了我,像一个拥有黑色力量的大球滚了过去,最后一片空无,只剩下袅袅轻烟,或者连轻烟都没有。这死亡进入了我,之后如风般倏忽而出。我想着,我是否摧毁了他一切的存在,籍此剥夺了他最后的认知?
胡说!阿曼德。你知道灵魂都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天使们都知道些什么。这混账家伙回家了,回到天堂去了,回到那个永远也不会接受你的天堂里去了。
他的死相看上去辉煌之极。
我坐在他身边,擦拭着嘴唇,但唇上已经没有残存的血滴。淌着鲜血口涎的吸血鬼只是在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画面。最庸俗,最世俗化的不死幽灵也不会技术差到滴血四溅。我擦嘴只是因为他的汗水沾染在我的唇和面颊上,我想擦掉它们。
但我却敬慕他,尽管他看上去体形肥胖,但却身材魁梧,体格结实。我敬慕从他敞开的衬衫里露出来的潮湿胸膛上,那些密布的黑色胸毛。
他的黑发蔚为可观,我扯下他束发的那块布,看到他的头发浓密而丰厚,如同女子的头发一般。
我确认他已经死去,我把他的长发绕在左手上,打算把这一大团东西从他的头皮上扯下来。
大卫喘息着说道:“你非得这么做不可吗?”
“不。”我说,尽管如此,几千根发丝已经从那头皮上被扯了下来,每一根头发的根部都挂着细小的血珠,在空中如同小小的萤火虫一般闪耀。我把这拖布一样的东西在手里握了片刻,然后让它们从我指间滑落,落到他扭过去的头后面。
这些没了根的头发如雨丝般落在他粗糙的面颊上,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好像还清醒着,如同濒死的水母。
大卫转过身去,走上街头。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笑语喧哗不断从车里传出。不远处的河上有一艘轮船鸣响了汽笛。
我跟在他后面,掸去了身上的灰土。我只需一击就能摧毁这整所建筑,使它坍塌摧毁,深深陷入这一团腐朽的污秽之地,在其他房子之间静谧地死去,这样,其他房子里的人们将无从得知一切,以为只是这些潮湿的木头塌陷了而已。
我难以摆脱这甜美的滋味和气息。
“你为什么那么反感我拔掉他的头发?”我说,“我只不过想要得到它们而已。他已经死掉了,不必在意他。不会有人怀念他的一头黑发的。”
他转过身来,狡猾地笑着,打量着我。
“你那样子吓坏我了。”我说,“我难道在不经意间暴露出怪物本色?你知道吗,我那有福的凡人瑟贝尔,她一旦不弹贝多芬的那首叫做“热情”的奏鸣曲就会观看我进食。你希望我现在就给你讲我的故事吗?”
我回头望着躺在那里的死者,他的肩膀低垂。在他头顶上方,那边的窗台上放着一个蓝色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支橘色的花朵。这难道不是最最可恨的事情吗?
“是的,我确实想听你的故事。”大卫说,“来吧,我们一起回去,我让你别拔那头发,只为一个原因。”
“嗯?”我问,我看着他,简直真的有点好奇了。“那是什么原因呢?我只不过想把他的头发悉数连根拔起,然后扔掉。”
“就像拔掉苍蝇的翅膀。”他说,语气中似乎并不带判断色彩。
“死掉的苍蝇。”我故意微笑着说,“那么,你又为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是想看看你是否会听我的话。”他说。“仅此而已。如果你听进了我的话,我们之间就会一切顺利。而你果然停止了。这就对了。”他转过身来,挽住我的胳膊。
“我讨厌你。”我说。
“啊,不,你是喜欢我的。阿曼德。”他答道,“让我来写下你的倾诉,怨怼与咆哮。你现时高高在上,强大无比,因为你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两个绝美的凡人孩子的命运。他们就像是僧侣,而你则是神明。但是你想要讲给我你的故事,你知道你其实是想的。来吧!”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些诡计对我早就没用了吧?”
这次轮到他笑了起来,他笑容可掬,“没用,我想是没用的。但让我这么说吧,你要为他们而写。”
“为谁?”
“为了本杰和瑟贝拉。”他耸肩道,“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
为本杰和瑟贝拉而写下这故事。我的心神慢慢地飘向一所整洁而令人愉快的小小房间,那房间里将从此住着三个人——我,阿曼德,永远不变的男孩教师,还有处在他们年轻身体的全盛时期的本杰和瑟贝拉。本杰届时已成长为一个身材高大,面庞光洁的绅士,生着迷人的,阿拉伯人般的墨水色眸子,手上挟着他最喜欢的方头雪茄烟,完全是一位前途无量的男子。而我的瑟贝拉届时也将成为一位凹凸有致,有着女王般体态的女性,并且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加杰出的钢琴家。她的金发衬托着成熟女性椭圆的脸庞和丰满而富于女性魅力的双唇,双眼充满魅惑和隐秘的光辉。
我应该在这房间里口述下这故事,并把这本书送给他们吗?我应当把这本曾经口述给大卫·泰博特的书赠送给他们吗?当我放他们离开我这炼金术士般的世界,放他们自由的时候,我应当把这书赠送给他们吗?去吧,我的孩子们,带着我赐予的财富与指引,以及这本,我在很早以前就同大卫一起为你们而写下的书籍,去吧。
是的,我应该。我的灵魂这样说道。但我转过身去,撕扯着我那牺牲品黑魆魆的头皮,把它们剥下来,用我的长统皮靴狠狠践踏。
大卫没有退缩。英国人还真是礼貌啊。
“很好。”我说,“我会讲给你我的故事。”
他的房间在二层,离那个我曾经停留的楼梯不远。他把那空洞冷寒的廊厅做了彻底的改变。他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图书室,里面有桌有椅,还有一张干燥整洁的黄铜床。
“这是她的房间,”他说,“记得吗?”
“朵拉。”我说,突然间我嗅到了她的芬芳。怎么会,她本人的物品早已不在这里,而这芬芳却萦绕着我。
当然了,这里都是他的书籍。都是些最新的灵魂学探索者的作品,诸如达尼昂·布林克雷,希拉利昂,麦尔文·穆斯,布莱恩·韦斯,马修·福克斯,天文书籍(urantia)。还有那些古老的文典,cassiodorass,avila的圣铁列莎,教皇格利高里之旅,吠陀,犹太法典,律法书,爱经——都是原文书。还有些晦涩的小说,剧本和诗集。
“是的,”他在桌边坐下,“我用不着灯光,你想把灯点起来吗?”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
“哦。”他说道,拿出笔来,又拿出一个笔记本,它有着令人惊异的白色纸页和精美的绿色线格。“你会知道该对我说些什么的。”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站在那里,环抱双臂。我垂下头颅,仿佛它就要滚落在地,而我亦将因此殒命。我的长发在我面前垂落下来。
我想念着瑟比尔和本杰,我那文静的女孩和我那非凡的男孩。
“你喜欢他们吗?大卫,喜欢我的孩子们吗?”我问。
“喜欢,从我第一眼见到他们,并把他们带进来的时候就喜欢。每个人都喜欢他们。每个人都向他们抱以亲切而尊重的目光。他们有着如此的仪态和魅力。我想所有人都梦想着能够拥有这样的知心伙伴,这样不会发疯的大喊大叫,反而优雅夺目而又无限忠诚的人类伴侣,他们并不恐惧,也并不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我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我阖上双目,从我的心灵深处聆听到那轻捷而勇敢的“热情”曲声,轰鸣而炽烈的音浪,充满着悸动和脆薄的金属质感。热情。此时我的头脑里只回旋着这曲子,而不是我那金发而纤长的瑟贝尔。
“燃亮你所有的烛光吧,”我羞涩地说,“可以为我而点燃它们吗?点着很多蜡烛的感觉很甜美。看吧,朵拉的蕾丝花边还挂在窗前,看上去那么的鲜艳洁净。我喜欢蕾丝,那个是布鲁塞尔点式薄纱,或者非常类似的式样。啊,我快要为它而发狂了。”
“当然,我会为你点亮烛光。”他说。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听见木制火柴锐利悦耳的清脆响声。我嗅到它在燃烧,之后成为卷曲摇曳的烛芯所散发出来的流体芬芳。烛光袅袅升起,照亮了我们头顶斑驳的柏木天花板。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跟着又是一连串细微甜蜜而柔美的清脆响声,烛光愈来愈亮,把我的身影积落在墙壁上,成为黑影憧憧。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阿曼德。”他说,“毫无疑问,那块有着基督身形的纱似乎的确就是维罗尼卡之圣纱。上帝知道这一点,成千上万的人也如此确信。但你又是为了什么而相信呢?为什么?是的,我同意你,带着棘刺与鲜血的耶稣基督,他的双眼正凝视着我们,凝视着我们两个,这真是无比美好。但是经历了如此长久的时间之后,为什么你会如此确信不疑,阿曼德。你为什么到他那里去?你那时是想要到他那里去的,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温柔而求恳般地说道,
“纪录下来吧,学者。”我慢慢地转过身来说道,“看着你的纸页。这固然是为你,为瑟贝尔,哦,还有为我的小本杰而做。但某种程度上,这亦是我为瑟贝尔所谱写的交响乐章。这故事始于久远以前。或许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是发生在多么久远以前的事情。请你只管倾听和书写罢,且让我来做那哭喊,咆哮和怨怼的人。”
……
第二章
我凝视自己的双手,并思索着那句话:“非人类双手可创造的事物。”我明白它的涵义,尽管每次听人携带激情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真正所指的却是我亲手创造的东西。
而现在我则渴望着想要画些什么,执起油笔,以从前所熟悉的方式描绘。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在昏沉恍惚的状态下,在喧杂激烈的气氛中,让每一条曲线和每一朵色块,每一处色彩的混合,每一个点睛之笔从手中冉冉诞生。
啊,我怎会述说得如此杂乱无章,或许诸多的往事混淆了我的记忆。
让故事从这里起始吧。
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统治未久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作为穆斯林城市,它的存在仅仅不过一个世纪。我,一个奴隶男孩,是在那里开始被贩卖的,而这男孩被捕获的地方──家国的荒原,他当时甚至不知它的确切名字:金帐汗国。
过往的回忆和着母语以及脑海能容下的任何事物已被不留余地一同抹去。我认定那些污劣的屋室在君斯坦丁堡境内是因为人们这么说了。被消没记忆后以来的第一次,我能理解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语。
他们自然说着希腊文,这些在欧洲做隶妓贩卖的商人们也没有丝毫宗教信仰。而这一切,便是我可怜的记忆残余中能挖掘出的所有。
我被扔在一块粗厚的土耳其毛毯上,它铺盖着华贵地板,俨然一件本属宫廷的奢侈物,用途则是展放各类高价的商品。我的头发又湿又长,头皮被用力梳得生疼,所有的身边物件已随记忆一起被人剥夺。我赤裸的身躯包裹在陈旧磨损的暗金色束腰长衣下,感觉着房间的潮湿和闷热。我在挨饿,却不可能得到食物,我知道这是一种将人死死牢钉的苦痛,即使它最后将渐渐消退。束腰长衣似乎给予了我一种堕落的荣耀,坠天使的闪光。它的两个钟形袖儿长及膝盖。
当我站起的时候──我自然光着双脚,我看见了那些男人并且明白他们的需求,那些罪恶,卑劣的需求,代价必是地狱。消失不见的长者们的诅咒回旋而下:太漂亮,太柔弱,也太苍白了,眼中充斥着魔鬼的邪魅,天啊,魔鬼般的笑容。
这些人争执交涉得多么认真,讨价还价得多么激烈。他们看我时都甚至不曾正视我的目光。
猛然间我大笑起来。一切交易都办得太匆忙了!运送我的人已把我交付,为我净洗沐浴的从未从澡桶边离开一步,就胡乱仓促地把我丢弃在地毯上了。
刹那间,我立即意识到自己话语尖酸,愤世嫉俗,并对人之常情有着敏捷而迅速的觉悟。我大笑是因为这些商人们将我当作了女孩。
我等待着,倾听着,竭力捕捉着他们每一点每一滴的交谈。
我们待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低矮的天花板上以丝绸锦绣土耳其人所喜好的花体文字,装配着片片极小的镜子。冒烟的灯具散发着气味,满灌空中的弥漫烟雾不断薰烧着我的双眼。
这些裹着头巾,穿着长袍的人们不比他们的语言更令我感到陌生,然而我也仅仅听到了只言片语。我四下环视着,渴求发现逃离的出处,却一个也没有找到。笨重的一窝男人懒洋洋地守在门口。远处的桌边有人用算盘计算着,他携有大把大把的金币。
这群家伙中一个瘦瘦长长,有着嶙峋的髋骨下颚,满嘴腐蛀牙齿的男人向我走来,开始抚摸我的双肩和颈项。接着他掀起了我的长衣,我一言不发地站着──沉寂无声,更没有暴怒或是下意识地恐惧,仅仅是被麻痹了。这是在土耳其人的土地上,我也知道他们会对男孩做什么。只不过我从未接触过一幅活生生的景象,也不曾听说过关于它真正的故事,或是见到任何真真实实在那里居住后,看穿厌倦了又返回故乡的人。
故乡。我确实很想忘记自己是谁,我真的想。羞耻在潜意识里命令着自己。然而那个时候,在铺盖镂花地毯,聚集商人和奴隶主的帐篷般的房屋中,我紧张焦急地回忆过往,仿佛竭力寻找身心中一张隐藏的地图似的,并渴求在它的向导下回归本属自己的那个地方。
我回想到草原,荒野,那些你不会轻易前往的地方,除非────。除非什么呢,一片空白。但我就曾经在这片草原上愚蠢而被迫地挑衅过命运。那时我携带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物,跳下马,从皮革马具中撕开了一捆东西缠紧在自己的胸口上。
“树丛里!”他呼喊着,可他是谁呢?
我明白他指什么,那便是飞奔到灌木林中把这捆珍宝安置妥当,这捆皮革里灿烂神奇,不可思议,“非人类双手可创造的事物”。
我并未做到,当他们抓获我时我把这捆东西抛远了,可他们甚至不去掠夺,至少我没有见到他们那么做。当我被高举在空中时我想,那捆东西一定没有得到这般可悲的下场,一定不会被这样包藏在布裹内,而是稳稳当当地妥置在树丛里了。
他们必定在船上强奸了我,因为我记不得来到君士坦丁堡的过程了。我不记得饥饿,寒冷,愤怒或是恐惧。
现在我第一次懂得强奸是怎么一回事了,发臭的油脂,激烈的口角,沉默废墟上的所有诅咒,我感觉到一种沮丧失援的无助。
这些可憎的男人们,叛逆了上帝,显得尤其变态。
我对着那包裹头巾的商人如同野兽似的嘶喊出来,于是他一个耳光将我狠狠掴倒在地。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往上看他,竭尽所能地以我所有的愤恨怒视他,即使他踢揣我时我也没有起来。我一言不语。
我被他扛在肩上带到一个噪杂的庭院里,穿过奇臭的骆驼和驴子以及大堆的污秽,外面是船只停泊的港湾,他踏过跳板走进了船舱。
又是扑面而来的污秽气息,大麻的烟味,老鼠在甲板上瑟瑟作声。我被扔到一块粗糙的草席上。再一次找寻可逃脱的出处,却只听入口的楼梯顶上已是太多的嘈闹人声。
船启动时依旧漆黑一片,不到片刻我已开始感到恶心,只求能够快些死去。我在地上蜷曲着,尽可能躺稳,让自己完全躲藏在破旧发黏的布衣里。然后,我开始了最为漫长的沉睡。
我醒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个老人。他穿着不同的装束,目光和善,不像包裹头巾的土耳其人那样令人畏惧。他挨近我,讲着一种柔和得非同寻常的语言,然而我无法听懂。
另一个声音用希腊文告诉他我是个哑巴,失去了理智,还会像野兽一样吼叫。
又到应该大笑的时候了,可是我病得太虚弱了。
那希腊人还告诉老人我没有被凌辱打伤过,我被他以极高的价钱转卖了。
那老人做了个示意他离开的手势,摇着头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将双手覆盖在我的身上并温和地哄着我,扶我站了起来。
走过门廊,他把我带进了一间四壁披罩绯红丝绸的狭室。
我便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渡过了余下的旅程,除了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究竟是旅程中的哪天我记不清了。醒来后发觉他就睡在我的身侧,不过这老人除了轻拍或安慰我以外,丝毫未曾碰触过我。我走了出去,爬上了楼梯,站在那里对着满天的星辰看了很久。
我们的船正在一个港口抛锚,城里深蓝色的圆顶建筑和钟塔倾斜在沿港的悬崖边,拱廊街道上精雕细琢的拱门下转动着亮丽的火把。这个文明的海岸的一切看起来都那样充满希望,诱惑动人,可我丝毫不存跳船逃离得到自由的奢求。有人在拱道下巡逻。靠近我的拱门下是一个佩戴发亮盔帽的士兵,他的腰间悬挂又大又阔的长剑,站立依靠着发裂腐蛀的圆柱。那圆柱雕刻得如此精美,仿佛一棵支撑回廊的大树,又仿佛被这些船只粗鲁挖掘出的海峡边残宫的遗骸。
这样难忘长久的瞥视后我再也没有对海岸看上另一眼。我仰望无边的星界,幻想着在那里永存的神话生物。漆黑的夜在星际下继续延伸,繁星似玉,宛如午夜梦回的古老诗曲,那些唯有人类才会唱颂的绝美圣歌。
我回忆着,恣意地让时光流逝,直到我被抓了回去,被皮鞭狠狠打了一顿又拖下去囚禁起来。我知道当那个老人看见我时这些鞭打便会停止。果然他愤怒地颤抖着,将我拉到他的身旁一起睡了下去。他年老得无法向我询问任何事了。
我不爱他。显而易见,他认为我所谓的弱智和哑巴下隐藏着相当的价值,因此我才值得被保存着等待售卖。不过每每当我需要他时,他总会轻轻擦拭我的泪水。我尽可能地熟睡,因为每次海浪凶猛时我都会晕船,有时连发热度着更使我感到恶心难受,但我不知真正的有几分热度。那人将我喂养得十分尽心,似乎我是一头被他圈养的小肥牛,即将要被宰杀了卖肉。
我们到达威尼斯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我对意大利的美丽毫无了解,因为我无奈地被囚禁蒙蔽,和这年老的看守者成天待在污垢的地窖里,当他带我进城后我很快证实了自己原先的猜测完全正确。
在一间暗室里,他和另一个人激烈地争吵开了。什么也无法使我开口。没有任何事物能证明我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然而我事实上完全明白那金钱的买卖,老人交售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们尝试着教我新的东西,一瞬间身旁遍绕了抚慰的异国语言。男孩子坐到我身边来,试图以柔和的拥吻来诱哄我。他们轻轻捏挤我胸上的蓓蕾并试着触摸我最隐蔽的部位,那个我被教导过连看都不应该的地方,罪恶的起源。
好几次我都决定祈祷,只是我发现自己记不得那些祷词了,连脑海中依稀的印象都朦胧得难以辨认。自小为我引导指路的圣光仿佛已消逝不见,每一次当我在思绪中飘泊的时候,总有人猛地打断我或是用力撕扯我的头发。
打骂我以后他们通常会带来膏药,并十分细致地对待每一寸擦伤的皮肤。一次,当有人在我脸边重重一掴后另一个人急喊着抓住了他举在空中的手,以防他的第二记责打再度落下。
我拒绝进食和饮水。他们无法使我吃下丁点的东西。我吃不下,而并非自己选择挨饿。我只是使尽一切气力也无法让自己存活而已。我明白自己要回家了,回到故乡。我即将平静地死去并回到故乡。而这过渡的旅途必将痛苦难耐得尤其可怕。如果我能独处的话我一定会哭出声来,可是我永远没有独处的机会,我必须在人群的面前死去。多久没有见到真正的日光了?即使油灯亦似乎刺眼,只因我在持续不断的漆暗中陷入得太久太久了。可我的面前总有人在看着。
灯光渐渐地变亮了。他们环绕着我坐成一圈,一张张污浊的小脸面对着我,一双双敏捷如爪的手将我的头发擦拭到脸后或是竭力摇晃着我的肩膀。我将脸转向了墙壁。
一个声音伴随着我即将终结的生命,这是屋外滴水的声响,靠着墙我可以清晰地听见它。我能够听见有船只开过,我可以感觉房屋在水中摇摆,仿佛我们不是待在它的旁侧而是身在其中似的,这是当然的。
曾有一个关于故乡的梦飘然袭过,可我记不得那是怎样的梦境了。我醒了,我哭了,四周的阴影中传来轻弱的唤贺齐鸣,甜美的,伤感的嗓音。
原以为我宁可独处,然而并非如此。当他们不分昼夜地将我锁在一间漆黑无光的屋子里,既不提供食物也不给予滴水的时候,我开始尖叫。我的双拳猛烈地敲击墙壁,却唤不到任何人的前来。
过了不久我便陷入恍恍惚惚的昏迷,此后门是被激烈地撞开的,我遮迷着双眼坐起迎接迫胁般闪耀的灯光,头脑中一阵悸动。
一缕焚香飘入,仿佛冬雪中烧尽的丛林,碾碎的花瓣,以及辛油混杂的香味。
接着,我被某种坚硬的事物碰触,那事物如同铜木一般,仅仅是因为它可以活动才给了我有血有肉的感觉。我睁开双眼,望见那个将我紧拥的男人,他身躯上的每一寸每一尺肌肤都有着非人的质感,连同他白皙的十指都如同铁石一般死却。此时此刻,他正以碧蓝的眼瞳注视着我,温和而热切。
“阿玛迪欧。”他轻唤。
他全身穿着艳红色的羽绒,出奇的修长高健。从中分叉的金发完好整齐地梳落双肩,在他的斗篷上撒散作卷卷绚华光耀的鬈曲。光滑的前额上没有一道岁月的留痕,笔直的金色双眉将他的面貌刻划得清晰坚实。他的卷睫犹如暗金色的细线,条条从眼睑中伸出。而当他微笑时,他的唇色会突然流溢出立即苍暗的色彩,使整个完美的唇形显然可辨。
我认识他,我曾与他交谈过,我永远也没有在他人的脸上目睹到这样的神奇景象过。
他微笑得如此和蔼,上唇和下巴上都刮剃得极其干净,连丝毫的胡须也看不见,他的鼻梁狭窄而精致,却恰好完美地配上脸上其余磁性诱惑的特征。
“我不是基督,孩子。”他说道,“而是一个为自赎而来的人。到我的怀里来吧。”
“我快要死了,主人。”我在以什么语言和他相通呢?至今仍无法表达。可他竟完全懂得我的意思。
“不,小家伙,你不会死。你将会在我的庇护下,与辰星和世界共存,再也不受到死神的凌辱。”
“因为你是基督,我知道的!”
他摇头,并且是像最寻常的人们那样垂下了双眼摇了摇头,然后笑了。柔长的双唇开启,让我看见其中不过是凡人的洁齿。他的双手枕在我的臂弯下,托起了我并轻吻我的颈项,使我被甜美的颤搐所麻痹。我合上双眼感觉着他覆盖在它们上面的十指,并听见了他在我耳畔的低语:“在我带你回家的时候,你不妨沉睡。”
当我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浴室里。没有任何威尼斯人能拥有这样大的浴室,即使那之后我也不曾在其他地方看见过。可当时我对那里的感觉又究竟如何呢?那是个宫殿,生平以来我首次看到了真正的宫殿。
我攀爬出天鹅绒的的襁褓,离开他红色斗篷的扎缚。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的右侧有一张挂着帘幕的大床,更远处便是深深的卵型浴池了。清水从池边天使手中的贝壳涌出,喷泉亦在水面上急流着,而我的主人站立在那些水柱的包围之中,苍白的胸膛赤裸着浅淡的粉红,金发从光滑平直的前额被梳至脑后,看上去比我先前见到时更加浓密灿亮。
他在招手示意我过去。
而我怕水,于是跪俯在池边把手伸进水中试探。
伴着令人惊异的速度,他以优雅的姿态游到我身旁并将我带下了温暖的水池。他推着我,直到池水淹没了我的肩膀,直到喷泉的水珠从我头顶柔和地洒落,然后,他轻轻抬起了我的脸。
我再度仰视他了。他身后蔚蓝的天花板上描绘着鲜活逼真,覆盖着纯白羽翼的天使。我从未见过如此光辉灿烂的天使,挣脱了所有的凡俗禁锢,在空中跳动飞舞,以纤细的肢体与旋转的衣摆显炫着人性最为美丽和优雅的部分。似乎有些傻,我竟觉得这些精力充沛的小精灵们在我头顶的泉水间顽皮嬉戏,蹦跳打闹,并在金色的光芒中袅袅升华。
我凝视着我的主人,凝视他尽显我面前的脸庞。他再次吻了我,是的,吻,那些震颤身心的,吻──。他与那些画中的天使是同一类生灵,他是他们中的一个,来自异域的天堂,来自那有着惫懒诸神的异域──充满了美酒,水果以及鲜肉。我想我一定是来错了地方。
他转头让身,清脆地大笑起来,携起一捧水洒落我的前胸。他张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其中有些非同寻常的危险事物一闪而过──像狼牙一样尖利的牙齿。但这些都转瞬而逝,我只感觉他的双唇吮吸我的颈项,再是肩膀──在我尚不及遮掩之前,他的唇舌已覆盖上我胸口的蓓蕾。
我在这一切爱抚下低声呻吟,依靠着他一同沉入温暖的水中,他的双唇从我的胸口蜿蜒地一路吻至下腹,轻柔的舔噬仿佛欲从皮肤上摄取所有的盐份与热度一般,连他前额在我肩膀上的摩擦也让我遍体轻抖颤搐。我用双臂环绕了他的身体,当他的吻按上了那罪恶的源泉时,我感受到炸开似的巨大震颤,宛如架在弓弩待发欲射的一支箭锥,当那箭锥终于远远射出的时候,我唤喊了出来。
他让我暂且睡躺在他的身上,开始为我慢慢地梳洗。柔软的毛巾擦干了我的脸,他又将我浸入水中,为我清洗头发。
当他觉得我已经歇息得十分足够时,我们的拥吻再度继续。
我在黎明前从他的枕上苏醒。我坐起,看见他已穿上了红色的大斗篷遮住了头脸。房间里全是男孩,但他们完全不同于妓院里那些男孩的忧愁和瘦弱。这些聚集在床边的男孩们又漂亮又健康,脸上浮现着甜蜜的微笑。
他们都穿着缤纷鲜艳的束腰外衣,织布上精致的褶结和紧绷的腰带使他们看来像少女一般纤美。所有的孩子都留着闪亮绚丽的长发。
我的主人在看着我,并用一种我懂得的语言与我交谈,我懂,我清晰地明白他在诉说什么,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因此晚上他一定会再回来,到时我将会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崭新的世界!”我喊道,“不,别离开我,主人,我宁可不要那个崭新的世界,我只要你!”
“阿玛迪欧,”他继续以令人信服的口气说着那只有我能听懂的言语,靠向床边俯下身来,晾干的头发已梳成美丽的发卷,抹粉的双手柔软之至。“你将永远与我同在。让这些孩子喂食你,穿戴你。从现在开始你属于我,属于玛瑞斯?德?罗马尼斯。”
他转身,以柔和的语气向孩子们下达了一些指示,那些欢快的笑脸似乎可以告诉你,他奖赏了他们不少金币和糖果。
“阿玛迪欧,阿玛迪欧。”他们聚集在我身边唱颂着,紧紧的围绕使我的视线无法追随他了。他们轻快地对我讲着我所生涩的希腊语,然而我却理解了。
随我们来吧,你是我们的一员,我们会和你友好地相处,大家都会待你很好很好的。他们匆忙地为我换上旧衣服,相互争执着,讨论我的长衣看来是不是象话,还有褪色的长袜,唉,只是暂时的装束而已!穿上拖鞋吧,嗯,这是利卡度穿小了的外套……他们仿佛是穿着的权威一般。
“我们爱你。”利卡度身旁的阿比奈斯说道,他的金发碧眼和黑发的利卡度形成强烈的对比。其余男孩的相貌就不那么容易辨认了,可这两人很好分别。
“是的,我们爱你。”利卡度说,他将黑色的发丝抚向脑后,朝我眨眨眼,他的皮肤和其余人相比尤其柔细深暗。他的双瞳乌漆如墨。握紧我双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十指纤长,不过这里的每个人都拥有柔细健康的十指。他们的手指与我的相似,而我的手指在故乡时与弟兄比来是多么的不同呵,可我当时却回想不起来了。
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恐怕是──有着苍白肤色,纤长十指,历经诸多磨难的我,终于被召唤到属于他自己的幻美国度了。可这想法太荒唐了吧。我的头开始作痛,言语难以描述的印象顿时在眼前一幕幕掠过:将我抓捕逮获的粗矮骑兵,把我带到君士坦丁堡的恶臭商船,还有那些憔悴的,繁忙的人们的身影,那些人激烈争吵着买卖我的情景……
神啊,怎会在短短的一瞬间内,人们都开始喜爱我了呢?为什么呢?玛瑞斯?罗马尼斯,你又为何爱上了我?我的主人微笑着向我挥手告别,然后从门边退却离开了,覆盖头顶的兜帽仿佛一围深红色的轮框,精美地映衬了他细致的颧骨与略弯的双唇。
我泪盈双眶。
当门在主人背后合上时,我隐约瞥见有几许白雾轻轻地盘绕了他,打着迷烟般的漩涡。迷夜逐渐流逝着,而烛火依旧寂静地燃烧。
我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那里储存了满盆满壶的绚彩颜料,一支支插在陶瓶中供使用的画笔,以及一块块遮盖着雪白画布的方板,等待着被人描绘上最美的图画。
男孩们并不花费时间细心调制蛋彩,而是直接把鲜亮精炼的原色料和琥珀色的油彩混合了起来。小罐子里已经有凝结的,散发着平滑光泽的朵朵色块。我拿过他们递来的画笔,抬头注视那张摊直了,等待我绘画的白布。
“不是人手可创造的事物啊。”我说道。可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提笔开始描绘,描绘这个将我从黑暗与肮脏中拯救出来的金发男子。我全力倾注手中的画笔,让笔尖的鬓毛浸渍陶瓶中的乳色,粉红和奶白,快捷地涂抹上有着奇异弹性的帆布,只是我根本画不出象样的图,什么也画不出来!
“不是人手可创造的事物啊!”我低语,掉落了画笔,双手蒙盖了自己的面容。
我试着将这句话用希腊语说了出来。几个男孩点了点头,可他们并不理解话中的意味。是啊,我又如何对他们解释那些自己从前经历的灾变呢?端视我的十指,怎么了-所有的记忆霎时融为了乌有,而我除了“阿玛迪欧”,什么也不是。
“做不到呵。”我呆呆地盯着帆布,盯着上面胡乱的色块。“也许如果是在画板上而不是画布的话,我能画出些什么。”
可我又能画出些什么呢?他们不会明白。
我的主人,这有着金色丝发,冰蓝瞳眼的男子,他并非世间的圣者。
可他是我的神。而我,却连丝毫的报答都无法尽到。
为了安慰我,使我分心,男孩们提起自己的画笔迅速作画,如同急水涌流般地,很快便描绘出使我惊讶不已的图来。
一张男孩的面貌,脸颊,双唇,眼睛,噢是的,还有金红色的满头发丝。天哪,那是我……画布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栩栩如生的“阿玛迪欧”。利卡度把画面最后细致地精点加工,深化了双眼,并使法让嘴舌看来张唇欲语一般。这是何等神奇的魔法啊,竟在无形中变幻出一个活灵活现,举止自然,有着精编细织的双眉和耳边几许蓬乱发丝的孩子?
这恣意流畅,活生生的画像,一种亵渎神灵的美丽。
利卡度把字词写下并拼读了出来,然后放下画笔,唤道:
“我们的主人会构思出一幅十分不同的画呢!”他夺走了那些画。
他们推拥着我逛遍了整个房子,并把房子叫做“威尼斯之宫”,他们玩味地教着我这些新词。
这地方的所有墙壁和天花板上都嵌镶依靠着耸立的画板与帆布,上面描绘了沦毁的建筑,破败的石柱,簇生的绿叶,遥远的山脉还有无时无刻不在忙碌奔走的人们,他们亮丽的发丝与华丽的衣衫仿佛在空中随风飘荡。
仿佛放置我面前的大盘蔬果和鲜肉,狂欢的混乱,自我的丰足,这些漂亮之至的色形组合啊,如若纯酒般甜美与清淡。
他们打开窗户时底下几乎就是城市的全景,我俯视到那些小小的黑色船只,窄长尖尾的平底船,然后,当绚丽的阳光照耀着呈绿的湖水,我又看见了那些身着奢华的金色或红色斗篷匆匆赶向码头的人们。
我们钻进了自己的游船,聚集在一起,瞬间便无声却急速地穿梭在优美的景致当中,每一幢房子如同大教堂一样宏伟华丽,尖窄的拱门,莲形的窗户,还有构造起整个建筑的那些闪烁发光的洁白铺石。
即使比较陈旧年久,不太华丽的住处也同样宽敞得巨大,它们的外表都胶着鲜艳的颜色,深浓得仿佛从碾碎花瓣中提炼的蔷薇色,粗厚得如若溶和了不透明湖水自身的莹绿泽彩。
我们进入了圣马可广场,继续穿走在两旁美妙而整齐的拱廊之中。
我凝视着远处金色圆顶教堂前的人群,这一幕看起来像是天堂。
金色圆顶,金色圆顶。
古老的童话中常会描述到那些带有金色圆顶的建筑,而我竟在这神秘莫测的景色中看到了它们,不是么?神圣的圆顶,迷惑的圆顶,失火的圆顶,亵渎了教堂,也焚烧了我自己。啊,废墟,刹那间废墟逝远了,铺天盖地爆发出的事物吞没了荒地,现实看起来是如此的真切完整!这所有是怎样从寒冬的灰烬中浴火重生的?我又怎会从冬雪和灾火中被托举而起,再次得到了阳光的无尽抚爱?
太阳温暖芬芳的光芒沐浴了乞丐和商人,闪耀在贵族和捧着华丽天鹅绒跟从他们的男侍的身上,洒落到将书本铺散在天篷之下的书商,也顾及了等待着被赐与自己小小钱币的艺人们。
商店里摆设陈列着野性而邪魅的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商品,街头摊位上的玻璃器皿更是我生所未见的,连高脚杯都五彩缤纷,更不用说那些朦胧而光亮,做成动物和人的形状的水晶装饰物。玫瑰花圈上的珠子串连得异常美妙,饰带上有着华丽精美的图案,连“白雪公主”童话中逼真的教堂高塔和带着门窗的小房子都被绘制其中,还有各种宽大的,不知名的柔软鸟羽,在笼子里拍打喊叫的异国宠物,那些多色编织的豪华地毯不得不使我想起强大的土耳其人与我所来自的首都,可谁又经得起这些地毯的诱惑?法律不允许在毯上编织人形图案,于是穆斯林以大胆的着色和令人赞叹的精确度编织出花卉,阿拉伯图纹和迷般的花体文字等式样来。灯具、大小蜡烛和焚香使用的油料,细致巧妙,美得难以名状的金银珠宝琳琅满目,碟盆和饰物,有崭新的也有旧式的。有香料店,有医药店,甚至还有铜像,狮头,灯笼和兵器……商人贩卖着东方丝绸,染着不可思议的色彩的精致羊毛品,棉花,亚麻,刺绣的样本以及大量的缎带蕾边。
这里的人们都显得如此富有,他们随意地在餐店中品尝肉馅果饼,喝着纯美的红酒,吃着填满奶油的新鲜蛋糕。
书店里出售最新的印刷书籍,学徒们热心地告诉我,向我述说着近年来印刷机的诞生是如何美妙,现在人们不仅能买到光印字的书,带插画的书也能出版了。
当大型出版社竭力工作时,威尼斯已有大量的小型印刷所和发行店,不仅印制希腊和拉丁文的书籍,还包括方言-在本地人中流传使用,柔美如歌的方言。
他们让我停下脚步用双眼贪婪地看过这不可思议的奇迹,这些让书本得以装订成册的机器。
而他们也有事要办,利卡度和其他人很快便替主人把德国佛兰芒画家的画集和雕版抢购一空,这些是新出版的作品,梅姆灵,凡?埃克或是赫罗尼姆斯?包西的精彩佳作,主人总是耐心等待这些东西上市,再从东到西地把它们搜集到手。他自己则是奇才中的奇才。每当听说城里有了百余本新版的书籍时他总是十分高兴,因为这样就可以把原先收藏的利维和弗吉尔的史书丢弃,再去购买经过修订的新版来。
噢,说得实在是不少了。
和世上的文学与绘画相比,我身上的穿着似乎更为重要。于是一行人停下手头的事务直接带我去了裁缝店,并按照主人绘制的粉笔小图为我裁剪装束。
手写的信用书件要送到银行去,然后我就可以拿到钱了,每个人都可以拿到一些小钱。而我的双手从未接触过“钱”这样东西。
我所指的钱是漂亮的佛罗伦萨金币银币,德国佛罗林,波希米亚锡珍以及奇特的古币,都是在威尼斯的统治者,所谓的“总督”的监制下铸造的,还有君士坦丁堡外来的货币。我得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把钱币放进去在里面叮铃当啷作响的麻布袋,然后,大家都纷纷把“荷包”紧系在自己的腰带上。
一个男孩给我买了件奇妙的礼物因为我对着它呆看了很久,一个怀表。原本我疑惑了许久也猜测不到这滴答作声,外壳上镶满珠石的小东西是什么事物,也没有有人来告诉我。最后我惊讶之极地明白了:在金丝与彩绘的装饰下,在奇异的玻璃和镶框的点缀中,是一个极小的时钟啊!
我将手覆盖在钟面上,开始晕眩起来-从来都不知道,时间,除了被钟塔和墙壁上那些庄重的时钟记录外。竟也可以被这样--
“我携着时间了。”我用希腊文低语,看着朋友们。
“阿玛迪欧,”利卡度说,“替我看着时间吧。”
我想说,这天才般的发明意味着某种个人化的东西。而对于我来说,它是另一个被仓促而危险地遗忘的世界捎带给我的消息。时间对于我来说已非原状,亦将永远与过去不同。从此白昼将不再是白昼,夜晚也不复是夜晚。我不能把这一想法清晰地表达出来,不,不仅希腊语不能表达,任何一种语言都不行,这甚至在我最炽烈的狂想之中都是一片模糊。我从额上拭去汗珠,仰视着意大利灿烂夺目的太阳。我的目光追逐着穿过天空的成群飞鸟,它们整齐地拍打着羽翼,从空中一掠而过,犹如细细的钢笔尖在纸页上划过醒目的痕迹。我想我当时一定曾经呆呆低语,“我们置身世界。”
“我们置身于世界的中心,世界上最伟大的都会!”利卡度叫喊着,把我推向人潮人海。“让我们先来饱览美景吧,我们肯定得在裁缝那里呆上好长时间。”
但眼下还是要先去甜品店,去购买奇迹一般的巧克力糖,还有那些浇满糖浆的糖果,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只知道它们是鲜红和金黄的颜色,闪烁着亮晶晶的光泽。一个男孩给我看他的一本小书,上面印刷着最最恐怖的图画——男人和女人淫荡地相拥在一起。这是波卡西奥的小说。利卡度答应我会把它们读给我听,他说这对于我是绝好的意大利语教材,还有但丁的作品他也会教给我。另一个男孩说,虽然波卡西奥和但丁都是佛洛伦萨人,但这两人毕竟还不坏。
他们告诉我,主人热爱各种各样的书籍,花上大笔钱买书肯定不会错,他定会对此感到欣慰。我将会见到来我们的房子里给我们上课的教师们,他们的课程简直能把人逼疯。我们必须学习所有的人文课程,包括历史,语法,修辞,哲学和古代作家的作品……对于所有这些将在未来的生活中一一重复显现的词语,我在此时仅见其意,感到目为之眩。
他们还告诫我,在主人面前无论打扮得多么漂亮都不为过。他们为我买下纯金和白银的挂链与项链,上面垂饰着各种绚丽的襟章和小饰品,并用它们来装点我的颈项。此外我还需要镶嵌珠宝的戒指。于是我们到珠宝商那里,经过一番激烈地讨价还价后,买下了它们。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着来自这崭新世界的真正的祖母绿,另外两枚红宝石戒指上铸刻着银色的铭文,我不能读出它们的意义。
我简直不能把视线从手指上的戒指上移开。如你所见,就从我生命中的这一个夜晚开始,五百年的悠悠岁月过去,我依然无法抗拒珠宝戒指的魅力。只有在巴黎,我成为一名悔罪者,成为撒旦跣足散发的暗夜之子的那段岁月里,我才放弃了佩带戒指。我们很快就可以讲到那段噩梦。
至于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威尼斯,我是玛瑞斯的孩子,正和他的其他孩子们嬉笑在一起,这样的时光还将持续数年之久。
我们来到裁缝那里。
在裁缝为我量体裁衣的时候,其他男孩们就讲给我:无数威尼斯富人都趋之若骛地登门购买主人哪怕是最小的作品。而至于我们的主人,他却宣称自己非常不幸,只是偶尔才卖出几幅碰巧令他心有所感的男女模特的画像。这些画像中的主人公总是被神话中的人物围绕着——男女神祉,天使,圣徒……一连串名字从男孩们的舌尖上冒出来,有些我曾经听说,有些则闻所未闻。这些神圣事物的回响如同全新的浪潮将我席卷淹没。
记忆之手摇撼着我,却令我感到解脱。圣徒与神祉们啊,他们是否同一?这难道不是某种预示,我应当对这精心编造的谎言忠贞不渝?我想不清楚,头脑中一片模糊,而此刻身周围绕着的全是幸福,是的,幸福。这些单纯善良,光彩夺目的面孔下面怎么可能包藏祸心?!我才不相信。但我仍然怀疑这一切的喜乐。很奇怪,我对这些即不降服屈从,亦无法征服超越,尽管我已经为面前一切彻底折服,在继之而来的日子里,尽管我折服于更大的安逸,但这种心情却依然未变。
这一天仅仅是随之而来的数百个日子,不,是数千个日子的开始。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听懂男孩同伴们的每一句话,但这个日子无疑到来得非常快。我还记得我懵懂无知的时日非常短暂。
我的首次出行简直就像是魔法。高旷的天空是绝美的钴蓝颜色,来自海洋的和风吹拂着我,清新,湿润而凉爽,朵朵漂浮的雨云则完全如同从宫殿的壁画上飘落下来一般,直到此刻,我才感到主人油画上描绘的美景并不是一派谎言。
我们通过特许,步入总督的圣马可礼拜堂,它的壮丽恢弘顿时令我为之窒息——墙壁完全是由闪闪发光的纯金拼砌而成。我震惊地发现,我几乎完全被这里的富丽堂皇所埋湮。四周还有我所熟悉的,表情僵硬哀伤的圣徒塑像。
这些塑像对我来说却并不神秘陌生,我熟悉这些铸造在墙上的,有着杏仁形状眼睛的房客,它们神情严厉,笔挺地矗立在精心织造的帷帐龛室之中。它们的双手,理所当然是合为祈祷的形状。我熟悉它们头顶的光晕,我甚至熟悉它们身上洞穿的黄金小孔,这样可以使黄金的光泽更为幻彩眩目。我熟悉那些长髯长者的审判,他们正冷漠无情地逼视着我。而我就呆呆地站在他们对面,一步也不能移动。
我颓然倒在石头地板上,感到昏眩虚弱。
我不得不被他们从教堂里带走。从宫殿里传来的喧哗声在我身周升起,令我感到如堕末路。我想要告诉我的朋友们,这无可避免,不是他们的过错。
男孩们乱作一团。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头昏目眩,周身冷汗涔涔,柔弱地倚靠在一根柱子下面,我模糊地听到他们用希腊语向我解释着,说那教堂只不过是我所见识到的事物中的一部分,有什么好怕的呢?是啊,它很古老,是拜占庭风格,威尼斯的很多建筑都是这样的。“我们乘坐的船几个世纪以来就曾经和拜占庭帝国进行贸易,我们是一个海上帝国呀。”我竭力试图倾听他们的话语。
在我的苦痛之中,只有一件事开始渐渐清晰起来:这一场所并不是为我特设的审判法庭。和来时一样,我很轻易地就从那里面被带了出来。声音甜美的男孩们用温柔的手臂抱拥着我,喂给我清凉可口的酒浆和水果,帮助我恢复过来。他们并不觉得这里是什么可畏可怖之地。
我转头向左边看去,就望见了港口上的码头。我向它奔跑过去,对那些木船的形象感到无比震惊,如受雷殛。四五只小船锚在港里,但是它们的彼端,才是真正的壮丽奇迹:由粗长圆木制成的巨大帆船,白帆迎风招展,优美舒展的船桨随着波涛起伏翻涌,仿佛犹自航行在浪涛滚滚的大海之上。
船只来来往往,那些巨大的帆船彼此之间距离非常近,给人感觉很危险。它们络绎不绝地从威尼斯的港口驶入驶出,其他的船只则没有它们这样的高贵优雅,也不可能携来如此之多的货物。
我的同伴们领着步履蹒跚的我,来到船厂,那些由普通人们制造出来的船只,带给我无与伦比的快慰。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连续好几个小时呆在木工厂,望着那些人们经过巧夺天工的种种工序,制造出巨大无比的船只,我几乎以为如此硕大沉重的东西定会沉入水底。
我头脑中仍然会偶尔浮现出结冰的河流,冰河上的驳船和平底船,粗犷的汉子用烟熏烤着动物的肥脂和腐臭的毛皮。但这些来自故乡,有关那冬之国度的零星记忆迄今已在我心底渐渐模糊褪色。
如果一切不是发生在威尼斯,这就会是完全不同,面目全非的另一个故事了。
在威尼斯的岁月里,我对船厂从未厌倦,我不厌其烦地望着人们制造船只。只要说几句话,给几个小钱,他们就会放我进去。我总是乐于看到人们把龙骨,拱木和尖桅拼装起来,成为那奇妙无比的架构。但在我到来的第一天,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地参观了那创造奇迹的工厂。这已经足够了。
啊,是的,这就是威尼斯,这个地方本应从我的记忆中抹去,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这里是我早期经历中凝结的苦痛,满溢着我不愿面对的真实。
如果不是威尼斯,我的主人也就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一个月后,他曾经告诉我,事实上,意大利的每一个城市都有吸引着他的独到之处,他曾经到佛洛伦萨去参观伟大的雕刻家米开朗琪罗的辛勤工作;他也曾赶到罗马去听美术教师的讲座。
“但是威尼斯有着千年凝练的艺术,”当他举起毛笔,在面前巨大的画板上挥毫作画的时候这样说道,“她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她是一座星罗棋布着宫殿与寺院的大都会,无数蜜蜂般辛勤的建设者们将她筑成一座流淌着蜂蜜与甘露的甜美窝巢。睁大眼睛,好好地看着这些宫殿吧,她们本身就犹如瞳仁一般珍贵呀。”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给我讲了很多威尼斯城的历史,其他男孩也给我讲了很多。他向我详细讲述了共和国的性质,她尽管决断专制,对外来者异常敌对排斥,但其内部的公民却一律“平等”。当佛洛伦萨,米兰,罗马的政治权力都已陷入少数精英分子或强大的家族及个人之手的时候,威尼斯,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却依然由元老院议员,富商和十人委员会所统治。
就从我到来的第一天起,我的心中已对威尼斯产生了始终不渝的爱情。这里没有惊恐,没有动乱,是衣饰华丽,头脑聪明者的温暖家园,俨然是一座诞育着繁荣,热情与财富的巨大蜂巢。
难道不是吗,正是在这家裁缝店里,我和我的新朋友们一样,被打扮得犹如王子一般。
啊,我看到了利卡度的长剑,他们都是些贵族啊!
“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吧。”利卡度说,“我们的主人就是我们的君王,而我们则是他高贵的王子与伯爵。你现在非常富有,任何事情也不能伤害到你。”“我们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徒,”阿比努斯说,“你会看到的,我们被送进帕多瓦大学读书,学习音乐,舞蹈,礼节以及科学和文艺。你今后可以看到我们以前的同伴回来拜访我们,他们都成为完美的绅士。啊,基乌里昂诺成为了一名业务繁忙的律师,还有一个男孩去了附近托塞罗岛上的城市,成了一位医师。”
“其实所有人离开主人的时候都能够拥有一笔独立的财产。”阿比努斯解释道,“但是,主人像所有威尼斯人一样,厌恶游手好闲的生活。事实上,我们就像海外那些懒散的君王和领主们一样富有,那些君主们什么也不干,只知道从我们这里抽税,把我们当作刀俎下的鱼肉。”
这就是我在这城市的阳光下第一次的冒险,主人的学校和他的这座无与伦比的城市敞开胸怀,慷慨地欢迎了我。当这一趟旅行结束之后,我已梳洗打扮停当。天蓝色长袜,天鹅绒束带上装是深黯蓝色,犹如夜空。女性化的碧蓝色束腰上衣上面用凝重的金色丝线刺绣着法国样式的纤细水莲,边缘点缀着来自勃艮底的毛皮,因为每逢冬季,来自海洋的和风变得略微强烈,居住在这天堂般城市的意大利人就开始抱怨着“寒冷”。在未来的岁月里,主人一直为我选择这种蓝色系的服装。
夜幕降临时分,我和其他男孩一样,雀跃地奔跑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间或翩翩起舞,更年幼一些的男孩们弹起诗琴为我们伴奏,他们还弹起小风琴,奏出微弱的乐声,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键盘乐器。
我从宫殿狭长的拱形窗子中观望着黄昏的最后余晖黯然消逝在运河彼端,之后我在这宫殿里面四处徜徉,不时从四处遍布的深黯的大镜子里面瞥一眼自己的面容。这些镜子从大理石地板一直延伸到房顶,布满了回廊,客厅,小室,或任何我目光所及的装潢精美的房间。
我和利卡度一同咏唱崭新的歌曲。伟大的威尼斯城邦就叫做serenissma;运河上黑色的小船名叫冈朵拉;那即将到来,将会令我们发狂的热风名叫非洲南风;这座魔术般城市的最高统治者是总督大人;我们今晚与教师一起阅读的书籍是西塞罗的著作;利卡度拿在手里并用沉稳的十指轻拨的乐器名叫诗琴;而我们的主人那张帝王般的大床上的辉煌华盖是用锦缎制成,每隔半个月都会装饰上新的金丝流苏。
我已心醉神迷。
我还拥有了一把长剑,以及一把匕首。
这是怎样的信任啊!尽管我总是像羊羔一样地对他人百依百顺,但是此前从未有任何人将青铜或钢铁制成的武器信托给我。此刻我再次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我知道怎样投掷木头长矛,还知道……啊,往事的回忆在我心中成为一片模糊的迷雾,在这团雾霭之中,隐约浮现起这样的情形:他们没有交给我武器,而是其他的某种东西,某种无比重要的东西,我必须要把它送出去。我被禁用武器。
啊,不要再想了,不要,不要,不要!我已经数度徘徊在死亡边缘。而此刻我正置身主人的宫殿,客厅四壁绘满了栩栩如生的壮丽战役的情景,天花板上描绘着地图,窗子上安装着浇铸的玻璃,我挥舞我的长剑,指向未来的岁月,锋刃的呼啸好像在歌唱。我看到我的匕首柄上嵌满了祖母绿和红宝石,我喘息着,挥手用它将一个苹果切为两半。
其他男孩笑话我的激动,但这却是友善的笑声。
主人很快就会回来了,等着吧。最年幼的孩子们跟随着我们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那些没有跟我们出门去的小男孩们此刻跟随着我们跑来跑去,举起火柴来燃着枝状烛台上的蜡烛。我矗立在门口,怔怔地眼望着灯火在一个又一个房间里面无声地燃起。
一位身材高大,沉郁朴素的男子走进屋子,手中是一本破旧的书籍。他长而稀疏的头发以及普通样式的毛料长袍都是黑色的。他生着一双欢快的小眼睛,但薄唇却全无血色,显得刻薄好斗。
男孩们全都呻吟起来。
我们关起了高狭的窗子,抵御夜晚微凉的空气。
在下面的运河上,人们撑起狭长的冈朵拉,唱起荡气回肠的谣曲,歌声似乎回旋飘荡着穿过墙壁,忽忽悠悠,时隐时现,最后消逝在远方。
我吃着苹果,直把它吮得涓滴不剩。今天我吃下了无数的水果,鲜肉,面包,甜品和糖果,只怕是大大超过了正常人可能的食量。啊,我才不是什么正常人,我是一个饿坏的小孩。
那教师打了个响指,从腰带上解下教鞭,在自己腿上拍响,“快过来。”他对男孩们说。
我一抬头,就看到主人出现在门口。
所有的男孩,无论是高的,矮的,孩子气的,还是已经成年的,都簇拥向他,拥抱着他,抓着他的胳膊。他则检视着他们白天所绘的作品。
教师毕恭毕敬地向主人鞠了一躬,静静地在一旁等待。
我们一路穿过走廊,教师尾随在后。
主人伸出双手,接受他冰冷苍白的十指的抚摸,或是拉住他垂下来的长长红袖的一角都是种特权。
“来吧,阿玛迪欧,和我们一起。”
但我只全心渴望着一件事情,而它很快就来临了。其他男孩被送去和那位教师一起阅读西塞罗。而我则被主人那双生着闪亮指甲的稳健双手引领着,带入他的私人房间。
这里的确隐秘异常,彩绘精美的木门在我身后闩起,火盆里燃着芬芳扑鼻的沉香,微馨的轻烟从黄铜灯罩之间袅袅升起。床上堆着柔软的枕头,丝绸床单上满目是印织和绣绘的花团锦簇,流苏丝穗密密垂结在繁华的绮缎帷帐之间,还有无数金丝银缕刺绣的繁复织锦。他垂下深红色的床帷,灯火映照下它有着半透明般的朦胧。红色,红色,还是红色。他说,红是他的色彩,正如蓝即将成为我的色彩。
他用一种我能够听懂的语言抚慰着我,在我的头脑里注满图像。
“你褐色的双眸如同火焰上燃灼的琥珀,”他低语着,“啊,但比琥珀更加明亮深邃,犹如两面圆整的镜子,我可以在其中窥见自己的形象,但是它们饱含着不愿倾吐的隐秘,宛如两座深黯的入口,通往一个丰富的深沉灵魂。”
我在他冷寒的冰蓝双眸注视下迷失了自己,更加无力抗拒他闪耀着珊瑚般光泽的平滑双唇。他随我缓缓倒在床上,吻着我。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不疾不徐,小心翼翼,绝不会拉痛我的发卷,却令我从头顶直到双腿之间无可抑制地颤抖不止。他冰冷僵硬的拇指抚过我的面颊,双唇,下颚,刺激着我的肉体。他左右拨弄着我的头颅,带着优雅而精致的饥渴,浅浅亲吻着我的耳贝。
我当时太年轻,还不能体会那湿漉的快感。
或许女性的感觉就是那样的。我感觉这会永无止尽——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无处逃脱,我抽搐着,扭曲着,一次又一次在他怀中沦入迷醉,这是何等狂喜的极大苦痛!
后来他用这新的语言教给我那些字眼:铺盖在地板上的冷硬之物是喀拉拉大理石,帷帐是用绢丝织成,刺绣在枕头上的动物有“鱼儿”,“海龟”和“大象”,而独自绣在厚重的织锦床单上的动物名叫“狮子”。
我全神贯注,事靡巨细地侧耳倾听。他讲给我绣在束腰上衣上的珍珠的来历,它们来自深海中的珠母,采珠男孩们潜入深水,把这圆润洁白,价值连城的珍宝噙在口中带回陆地;而祖母绿则来自大地深处的矿脉,人们为了争夺它们不惜自相残杀。啊,还有钻石,是的,看着这些钻石吧。他从指上摘下一枚戒指套在我手上,并用指尖柔和地抚摸我的手指以确认戒指大小适合。他说,钻石是来自上帝的白炽光辉,钻石是最纯净的。
上帝。什么才是上帝啊!这令我浑身震颤。面前的情景刹那间几乎凋零失色。
他说话时一直都凝望着我,有的时候,尽管他的嘴唇纹丝不动,不发声音,我也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语声。
我亢奋难安。上帝,啊,别让我再去想起什么上帝,请你做我的上帝吧。
“吻我,抱紧我吧。”我低声说。我突然的饥渴令他吃惊而又喜慰。
他温情地笑了,对我报以更多甜美芬芳,安谧无害的亲吻。接着,他温柔的气息如同脉脉的暖流漫溢过我的腹股之间。
“阿玛迪欧,阿玛迪欧,阿玛迪欧。”他唤着。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主人?”我问,“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我的声音中有些恢复了以前的语调。但或许只是这崭新的王子般的镀金以及华贵饰物的包装才令我有勇气使用这样毕恭毕敬但却冒失大胆的语气。
“被上帝所眷顾。”他说。
啊,这真让我忍受不了。上帝,这无法摆脱的上帝啊。我惶恐无措。
他于是握住我伸出的手,扳住我的手指,指向我们之间的一个用旧的四方软垫,那上面用闪亮的细珠缀饰成一个婴孩,胁间生着一对小小的翅膀。“阿玛迪欧,”他说,“被爱人的上帝所眷顾。”
他从我放在床边的衣服里面看到那块滴答做响的钟表,于是把它拿在手里端详着,面上浮现出笑容。其实就连他也没有见过多少这样的怀表。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啊,它们理当价值连城。
“你可以拥有渴望的一切。”他说。
“为什么?”
他再度大笑着做答。
“只为你美丽的红棕发卷,”他说着,抚摸着我的头发,“为你最最深邃善感的棕色双眸,为了你清晨新鲜牛奶和凝脂一般的皮肤,还有你那宛如玫瑰花瓣的双唇。”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讲给我小爱神与阿芙罗迪特的故事,他用普绪克的悲伤故事诱哄着我——这不幸的女子被小爱神所钟爱,但却不能够在白日间看到爱人的身影。
我跟随他走过冷寒彻骨的回廊,他的手指搂抱着我的双肩。他指给我回廊两边男女神祉绝美的大理石雕像,他们全都是恋人——达芙尼优雅的肢体正变成月桂的根根枝条,与此同时阿波罗神在她身后绝望地追赶;而美丽的丽达无助地屈从于强大无比的天鹅。
他牵引着我的手,抚过那些大理石的轮廓与曲线,去感知那些轮廓分明,洗练优美的面孔,肌肉紧绷的长腿,还有那些冰冷的微歙口唇。最后,他举起我的十指,引向自己的面庞。他分明是有血有肉,能够呼吸的人类,但却比那些雕塑更像是由大理石铸成——尽管他用有力的双手将我托举而起,尽管他口中吐着温暖甜美的气息,尽管他在我耳边叹息着不住喃喃低语……
只不过一星期后,我就已经把我的母语彻底忘记。
我矗立在露天广场上,呆呆地凝望着面前的壮丽景象:宏伟的威尼斯大议会厅横贯molo;成千上万的人在圣马克广场的祭台前同声颂唱;帆船从港口驶向碧波万顷的亚得里亚海,面对这一切我感到如在梦中,口里情不自禁地涌出连串的赞美之词。而在画室里,我们用笔尖饱蘸了色彩,将它们在陶土罐子里面调和为无数眩目可爱的色泽:瑰红,朱红,洋红,樱红,蔚蓝,青碧,鲜绿,赭黄,焦茶,暗褐,柠黄,兰紫——甚至还有一种深黯浓郁的漆色被称为龙之血色……
我在舞蹈和击剑方面都有不俗表现。利卡度则堪称我最好的舞伴和对手,不久我就发现自己各方面的技巧都接近那些年长的孩子,甚至超过了阿比努斯,将他原本第二的位置取而代之,但他对我却没有任何不快之意。
——所有男孩都待我有如兄弟手足。
他们带我去拜访一位纤细美丽的高级妓女。她芳名比安卡?索尔德里尼,生着波提切利笔下人物般的鬈发,灰色的迷人杏眼,兼之秉性慷慨聪慧,完全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绝代尤物。她的客厅里总是宾客盈门,年轻男女们朗读诗篇,谈论着国外没完没了的战争,谈论近期崭露头角的画家,以及最近派遣下来的任务。而我身处其中,总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比安卡声音柔细,有如童声,和她孩子气的纯真面孔以及小巧玲珑的鼻梁正好相衬,美丽的双唇宛如含苞欲放的玫瑰。但在这柔弱的外表下,她聪明颖悟,意志坚强。她冷若冰霜地拒绝占有欲强烈的爱慕者;她希望自己的房子里永远灯火通明,高朋满座。任何衣着得体或佩带宝剑的人都可以受到恰如其分的款待。只有那些痴心妄想独占她的人才会吃闭门羹。
比安卡对慕名从法国,德国赶来一睹芳容的爱慕者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她的所有客人,无论是远道而来还是身在本地,都无一例外地对我的主人玛瑞斯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他的确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男子。而我们也早已学会不去回答任何关于他的愚蠢问题,人们不停问着:他是否会结婚,是否会画某个题材的油画,是否会为了某件事情或某人回到家里……而我们对此也仅仅是报以微微一笑。
有好几次,我耳听着风度翩翩的绅士们静悄悄地登门造访,沉迷地倾听着她房间里永远是详和抚慰的音乐,倚靠在沙发的靠枕之间,甚至某张床上,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主人也会偶尔亲自登门,把我和利卡度接回家中。这种情形非常之少,却总会在门廊或客厅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从不就座,甚至连披风也从不解下,但对人们向他提出的请求总是报以优雅可亲的笑容。偶尔他也会给比安卡带来一桢小小的肖像。
此时那些小小肖像历历在目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多年来他曾赠给她很多幅这样的画像,每一幅都以珠宝精心装潢。
“啊,你只凭记忆就能将我描绘得栩栩如生。”她边说边亲吻着他。我却发现他对她的热情总是有所保留,小心地不让她碰到他冰冷坚实的面孔和胸膛。他在她无限柔软甜美的面颊上轻轻亲吻,好像他一旦微微用力就会把她弄伤。
我在来自帕多瓦的莱昂纳多教师指导下刻苦攻读,很快就基本掌握了拉丁文,意大利文,接着又返回来学习希腊文。我喜欢亚里士多德也喜欢柏拉图,还有普鲁塔克,利维和维吉尔。其实我对这些作品中深刻的涵义并没有完全理解。我只是依照主人的教诲,让知识在头脑中不断积累。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就虚构的事情喋喋不休。我感觉普鲁塔克满怀激情描述的古代生活无非是些引人入胜的传说故事,而我还是更想了解当代人们的生活。我宁可在比安卡的沙发上小睡,也不愿和人们徒劳地争论这位或那位画家的成就——况且在我心目中,我的主人才是最好的画家。
宽敞的屋子,精美装潢的四壁,芬芳四溢的通明灯火,以及令人目不暇接的高贵风尚——这就是我此刻置身的全新世界。我渐渐地习惯了这一切,对这城市贫苦穷人的悲惨生活却完全视而不见。我所阅读的书籍也在向我不断展示着面前崭新的生活。我感觉自己已在这里安全地站稳了脚跟,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充斥着迷惘与受难的遥远国度。
我学会了用小风琴弹上几首曲子,还学会了伴着诗琴浅吟轻拨,尽管我只会唱些忧伤的曲子,主人却非常喜欢。
我们所有男孩也常常在一起合唱,并向主人献上我们的新作,有的时候更会翩翩起舞。
炎热的下午,我们为防止昏昏入睡,就用打牌消磨时间。有时候利卡度和我会溜到酒馆里豪赌一场。有那么一两次,我们甚至喝得烂醉如泥。主人发现后马上制止了我们。他特别吓唬我说,如果我再喝醉,说不定会失足落到大运河里,到时候人们还得手忙脚乱,歇斯底里地把我捞上来。啊,我敢发誓,他说到这些的时候分明把自己也吓得面色发白,直到说完后,双颊上才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为此鞭笞了利卡度。而我则羞愧万分。利卡度像真正的军人一样接受了惩罚,即不哭叫也不抱怨。他笔直地站在图书室宽大的壁炉前面,背对主人,任凭鞭打落在双腿上。惩戒结束后,他跪倒在地,亲吻了主人的戒指。而我则暗暗发誓:今后再不好酒贪杯。
结果第二天我就又喝醉了,但是我头脑还算清醒,足以让我蹒跚到比安卡家里,躲到她的床下安然酣睡。午夜时分,主人把我从藏身之地拉了出来。我想着,这下子轮到我挨打了。但他只是将我抱回我们的床上。我来不及道歉就已再度沉沉入睡。我在夜间偶然醒来,发现他正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几乎和他作画一样快。我认出他是在那个大大的本子上写着,这本子他通常会在清晨离家前妥善藏好。
在夏天最炎热的下午,利卡度和其他男孩都午睡的时候,我则溜出门去,雇上一艘冈多拉,在运河上漂流。我平躺在船舱,仰望天空,任小船随波逐流而下,径直漂向风疾浪险的海湾。而归途之上,我阖上双眼,聆听着身周这午睡的城市偶尔传出细微的叫喊,水浪层层拍打在已经风化的建筑基座,成群海鸥在头顶长唳高歌。我对这一切如此沉迷,以至于完全不介意运河上的蚊蚋和异味。
有一天下午我没有回家学习,而是流连酒肆,倾听乐手与歌手们的音乐。还有一次则是为了观赏在教堂广场前的露天舞台上举行的一场戏剧表演。没有人对我的随意进出表示气恼,也没人去打小报告。我们的学习是没有考试的。
有时候我整个白天昏昏沉睡,或者想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我喜欢一醒来就看到主人的身影,看到他在画室作画,或在脚手架上忙上忙下,绘着大一些的画布,又或是在我身边,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写着东西。
房子里到处都是食物:大串大串熠熠闪光的葡萄,熟透的甜瓜早已为我们切好,美味的细磨面包上总是涂满最新鲜的奶油。我喜欢吃黑橄榄,切成薄片的白色软酪,以及从楼顶花园采下的新鲜韭葱。银水罐里面总有足够的冰凉牛奶供我们饮用。
但主人却从不进食,所有孩子们都知道这一点。主人总是白天出门;我们提起他的时候永远是毕恭毕敬;他可以洞悉每个人的灵魂,他明断是非,明察秋毫,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男孩们全都是好孩子,有时候他们也会悄悄提起:曾经有秉性恶劣的男孩几乎是马上就被赶出这里,但从没有人说过半句主人的闲话,也从没有人提起我和主人同床共枕的事实。
每天中午,我们都在一起进餐,享用烤飞禽肉,柔嫩的小羊羔肉和肥美多汁的牛肉。
三四名教师会一起上门,把我们分成不同的组别因材施教。一些人学艺,另一些人读书。
我可以从拉丁语班逛到希腊语班,朗读关于爱欲的十四行诗或读些我能读懂的东西,直到利卡度赶来救命,故意读错引得大家发笑,教师也不得不停下来等着我们笑完。
我在这宽松友善的环境下如鱼得水,我学得很快,很快就能够回答主人所有随口提出的问题,并且能够举一反三,提出有自己见解的问题。
主人每周用四个晚上绘画,通常是从午夜画到清晨,之后便从房子里消失。在他绘画的那些夜晚,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干扰他的创作。
他异常轻松地在脚手架上上下下,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猿猴,全不介意深红色斗蓬早已飘落在地。他从替他拿着画具的男孩手中一把攫过画笔,以狂热的激情在画布上涂抹,我们则骇然仰望,任凭狂暴的油彩泼溅满身。就这样,几小时之内,整幅画面就在他天才的笔下诞生;画面上的人群熙熙攘攘,栩栩如生。
他工作的时候总会高声自语,宣告他凭记忆或想象绘出的著名作家或英雄的名字。他所选择的色彩和线条总是那样的引人注目,透视法亦是无懈可击,使得画布上的花园,房屋,宫殿和大堂触手可及,呼之欲出。
只有一些扫尾和补白的工作会留下来,交给男孩们在早晨完成,比如为帷帐或布料上色,或补上天使和飞鸟翅膀上的色彩。而为肌肤添加五官造型的工作则有待主人晚上回来时进行——到晚上,油彩还正好没有干透,可以涂改。最终,他为画中的地面添上最后的笔触,使它们在那些哲学家和圣徒们丰满红润的足下,泛起真正大理石般的冷硬光泽。
这项工作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我们。在我们的宫殿里,总有几十张未完成的画布或壁画,它们都是那么的逼真,宛如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伽伊塔诺是我们中间最年轻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位。事实上,除我之外,所有男孩都能和一流大师工作室里的学徒画工媲美,就连贝里尼的学徒也不如我们。
有时候这些画作会开放给外人参观。届时比安卡也会欢天喜地地赶来帮主人举办展览,她带来自己的奴隶,充当这宅邸女主人的角色。居住在威尼斯最精美的宫殿里的男女们争相涌来,观赏主人的画作。他们无不惊异于他的力量。那些日子里,我听着他们的议论,才明白主人几乎根本不出卖任何作品,只是在居所里摆满自己的创作。他还致力于为那些著名的绘画题材创作自己的版本,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学派直到十字架上的耶稣。他笔下的耶稣有着鬈曲的头发,面色红润,肌肉强健,面孔也生得异常人性,俨然是与邱比特或宙斯差相仿佛的耶稣。
我并不介意自己自己的画技不如利卡度或其他男孩高明,在差不多一半时间里,我满足于替他们捧着陶罐,为他们清洗画笔,或帮他们擦去需要涂改的部分。我自己并不想动手绘画,我真的不想!仅仅是动一下这个念头就足以令我双手抽搐,跟着连胃部也会隐隐作痛。
我还是更加喜欢交谈,开玩笑,也常常思考我们这杰出的主人为什么不接受任何订画的委托。事实上,每天都有雪片般的邀请函向他飞来,新建的公爵府邸和教堂都竞相邀请他去添绘壁画。
我乐于一连几个小时注视着色彩在他们笔下漫延。我喜欢画室里清漆,颜料与油彩的芳馨。
偶尔我也会感到某种昏眩的无名怒火,不过当然不是气恼自己的笨拙。
折磨着我的另有其事。是关于那些生着闪光粉润双颊的画中人,他们肆意地摆着湿漉狂暴的姿态,头顶上是苍茫云翳翻涌的天空或深黯树丛的浓荫。
这种对自然恣意放纵的描绘看上去很疯狂。我看着这些画,感觉头在隐隐疼痛。于是我独自走开,轻捷地穿过座座码头,直到发现一座古老的教堂,里面有镀金的圣坛,上面供奉生着刻板而狭长双眼的圣徒们,他们绷紧的脸暗晦,严厉而忧伤,完全是拜占庭的遗风,和我第一天到来时在圣马克教堂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满心敬仰地望着这些古老的圣像,感到灵魂疼痛着,一再受到伤害。当我的新朋友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祈祷。我跪倒在地,固执地对他们视而不见。我掩起耳朵,不去听他们肆意的笑声。在这空旷的教堂里面,受苦受难的耶稣流下大滴的泪水,滴落在他残破受伤的手足之上,面对此情此景,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有的时候我逃开同伴们,倒在那古老的祭坛下面沉沉睡去。我孤独地躺在潮湿冷硬的石头地板上,但心里却异常快乐。我想象自己能够听到地下的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我乘冈朵拉来到torcello,在那里有一座古旧宏伟的圣母玛利亚天主教堂。它以绝美的拼嵌图案闻名,有人甚至认为和它们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图案一样古典华美。我匍匐在拱门之下,望着那古老的黄金圣障,还有弧形后殿中的拼嵌图案。圆弧形后殿的最深处高高矗立着那位伟大的圣处女,耶稣的诞育者。她神色严肃,近乎悲伤。有一滴泪水在她的左颊上闪烁着。她怀里抱着圣婴耶稣,小耶稣还带着尿布,这是多洛蕾萨修女的象征物。我能够理解面前这一幕,它令我整个灵魂如堕冰窟。我头昏目眩,这小岛上的热浪以及这教堂中的宁静使我几欲作呕。但我仍然呆呆站在那里,轻轻垂下帷幕,低声祈祷。
我确信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我。黄昏时分,我已是真正的身心俱疲。我知道自己在发烧,但我只是在教堂里找了一个小角落,把滚烫的脸和伸出的手贴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仿佛这样能让自己舒服一点。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恐怖的最后审判的画面,面对着我的恰好是那些被判入地狱的灵魂。啊,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
最后主人来到了我身边。我记不起我是怎样返回宫殿里面去的。似乎只有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把我抱到床上了。男孩们用凉爽的手巾敷着我的前额,还有人喂我喝水。有人在旁边议论着,说我发烧了,其他人马上要他保持安静。
主人一直在看护着我。我整夜噩梦连连,梦着那些我清醒时不会想见的事情。黎明之前,主人亲吻了我,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在高烧的迷热中用双臂环抱着他,把面颊依偎在他脸上。我从未像那个时候那样深爱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他用一个温暖的杯子喂给我喝了一些芬芳扑鼻的滚热液体。然后吻了我,又给我喝了一些。我顿时感到全身燃遍了火焰,仿佛正在痊愈。
但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我的病情再度恶化。我无休无止地梦见自己半睡半醒地在走廊里游荡,那里暗黑可怖,找不到一个温暖洁净的地方。我看到自己的指甲里有灰尘,恍惚中还看到一把铁锹正上下飞舞,我害怕那灰土会将我埋没,于是失声恸哭。
利卡度一直照顾着我,他握着我的手,一再告诉我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主人一定会马上回来的。
“阿玛迪欧,”我听见主人说着,他把我抱了起来,好像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小孩。我头脑里纠结了千百种疑问。我可会死去?主人要把我带向何处?我知道自己正被包裹在天鹅绒和皮毛的襁褓里面,被他携着前行,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我们停步的时候,正置身威尼斯的一座教堂,四壁上画满当代的彩绘。必不可少的蜡烛静静燃烧着。人们在祈祷。他用双臂抱住我,要我抬头看着面前巨大的祭坛群塑。
我缓缓睁开双眼,在烛光下感觉有一点刺痛。我听从了他,抬头看去,看到耶稣被塑成国王的模样,正在给他亲爱的母亲,圣童贞女玛利亚加冕。
“看看她脸上恬美自然的神情吧。”主人低语着,“她端坐在那里,同坐在这教堂的任何人一样。看看那些天使们吧,那是些快乐的孩子们,蜂拥着聚集在她身边。看着他们脸上真诚自然的笑容吧。这就是天堂啊,阿玛迪欧。这就是至善。”我惺忪的睡眼又落在高处的彩绘之上。“看,使徒们在窃窃私语,多么自然啊,简直就像是人们在大会或庆典上所做的一样。再向上看吧,仁慈的天父正怡然自得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我想要质问说,这是不可能的,肉感之美与至高的祝福怎能结合在一起?但我找不到雄辩的辞句。赤身裸体的小天使们确实迷人无比而又天真无邪,但我却无法相信。这是威尼斯的谎言,西方的谎言,这是魔鬼本人亲自捏造的谎言。“阿玛迪欧,”他继续说道,“从受难与残忍中不能产生至善;善也绝无可能植根于小孩子们的痛苦牺牲之中。阿玛迪欧,是上帝之仁爱使美的光彩遍及四方。看看那些色彩吧,那是上帝创造出来的色彩呀。”我被他抱在怀里,双腿悬空,双臂攀住他的脖子,这令我感到安谧。我仔细凝望着面前巨大的群塑,把每一个细节都铭刻心中,我看啊,看啊,端详着这些我深爱的小小造型。我抬起手指指点着。那边是狮子,静静地蹲伏在圣马可的足边。看啊,圣马可的书页仿佛能够翻动。那巨大威武的狮子驯服温和地蹲坐一旁,好像壁炉前友善的大狗。
“这就是天堂,阿玛迪欧,”他对我说。“无论往事曾经怎样铭心镂骨地铸进了你的灵魂,且让一切都过去吧。”我露出了微笑,慢慢地凝望着那些排成队列的圣徒们,我悄悄地对着主人的耳朵笑着说道,“他们在彼此交谈,在窃窃私语,在人群中穿行,就像威尼斯议会的参议员一样。”我听见他以抑制的低声畅笑做答。“啊,我想参议员们比他们还要更讲礼貌,阿玛迪欧。我从来没有见到参议员们以这么不正规的形象出现。但让我再一次告诉你,这就是天堂。”“啊,主人,看这边,一位圣徒高擎着一桢美丽的圣像。主人,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的话音哽住了,高热再一次袭击了我,使我大汗淋漓。我双眼滚热,难以视物。“主人,”我说着,“我置身空旷的荒野,我在奔跑。我把它放在树丛里面了。”他怎能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他怎能知道我是在述说记忆中久远以前那场绝望徒劳的斗争,我曾穿过萋萋荒草,携着那神圣的包裹,那包裹不应当被拆启,而我把它放到了树丛里面。“看啊,那圣像。”一股稠密甜美的蜜浆注入我口中,盛着它的容器很凉,但这没有关系,我很熟悉那容器。我的身体如同一个不住搅拌的高脚杯,所有悲苦都融化在这股甜美的洪流里面,在漩涡中溶解无余,留下的只有甜蜜和梦幻般的温馨。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置身我们的床上。我周身凉爽舒适,高烧已经退去。我于是转身爬了起来。
我的主人正坐在桌前,他显然是在阅读刚刚写下的东西。一根细绳将他的金色头发在身后挽成一束,使他的美貌无所遮掩地袒露出来,我注意到他的颧骨轮廓分明,鼻梁笔挺。他望着我,随意的淡淡微笑,竟有着倾倒众生的动人魅力。
“别再回忆往事了,”他说,仿佛继续着我入睡前的谈话。“别再到torcello的教堂里去找寻他们,也别再去看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画。否则那些有害的记忆会回来的。”“我不敢将它们忆起。”我说。“我知道。”他回答。“您怎么能知道呢?”我问他,“这些都深藏在我的心里,这痛苦只有我独自承担。”我很抱歉自己的语气这么鲁莽,但我越是负疚,这鲁莽就来得越发经常。“你难道在怀疑我?”他问。“我们都知道您神通广大,但我们从来不说出口。您和我之间也从未触及这一话题。”“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够信赖我,而不是把信仰寄托在那些你只能部分回忆起的东西上?”他从桌边站起,来到床前。“来吧,”他说,“你的烧已经退了,那么随我来吧。”他带我步入一间图书室,这样的图书室在宫殿里面有很多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手稿和书籍。他其实很少有空来这些房间,只是把男孩们按照他给的目录买来的书籍丢在这里,并把他想看的书籍带回我们的房间。他移开所有的书架,直到找到一个大大的卷宗,它用古老的黄色皮革制成,松松软软,边角已经磨损。他洁白的十指翻动着大大的牛皮纸页,并把它放在橡木书桌上,让我来看。
一幅古老的图画。
我看到画面上是一座宏伟的教堂,有着镀金的穹顶,美丽而庄严。画面周围装点着一些字母。我认识那些字母,但无法把它们诵读出来或是连贯成词。
“俄罗斯,基辅。”他说。俄罗斯,基辅。无助的恐怖顿时席卷了我,我无法抑制地脱口而出,“它已被摧毁焚烧。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地方。不像威尼斯的教堂仍然生存。它被毁了。一切都是那样的寒冷,污秽与绝望。是的,就是这样。”我头晕目眩,仿佛又看到了荒野上那场逃亡,寒冷与黑暗中的逃亡。一切在永恒的暗黑世界之中被扭曲着,每个人的双手,肌肤和衣物上都是冷湿冻土的气味。我惶然后退,从主人身边跑开。
我奔跑过整座宫殿。
我跑下楼梯,穿过正对运河的低矮黑暗的房间。最后我回到了我们的卧室,发现他正独自呆在那里,像平常一样读着书。他最近最喜欢的书是boethius的《哲学的安慰》,我走进屋子的时候,他正捧着这本书,耐心查阅。我不再去思考那些痛苦的回忆。
我不能够再背负着它们,不如就这样忘记吧。就让它们飘逝到虚无之中,像小巷里的落叶,从小花园的斑驳绿篱上颤抖着缤纷飘落,随风飞舞,偶尔被抛到房顶上。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说。世间只有一位活着的主宰,那就是我的主人。
“总有一天,当你有了足够的力量,一切都会在你眼中水落石出。”他阖上书本。“至于现在,且让我来给你慰藉。”啊,是的,我早已准备好了。
第三章
翻译:星云
我对此并无妒忌之心。毕竟只有我一人可与主人同床共枕。
有时候,他甚至会让利卡度坐在卧室门外为我们演奏。顺从的利卡度从不会要求走进屋门。
每当床帷在我们身周垂下,我的心都会怦然乱跳。主人会为我褪去束腰外衣,有时候更开玩笑似的将它一把撕下,好像它不过是废弃之物。
我在他身下,深陷于锦缎被衾之中。我分开双腿,用膝盖抚爱着他,而他的指节在我唇上的碰触则令我几欲昏厥,浑身颤抖。
有一次,我正半睡半醒地躺着,空气里浮泛着玫瑰和金黄的颜色。房间里面暖意融融。我感觉到他的唇压在我的唇上,他冰冷的舌头如毒蛇般蠕进我的口中,将一种液体注进我口里,那是一种丰美而燃烧般的琼浆玉液,如此剧烈,以至于我感到它贯穿我整个身体,直达每根指尖。我感觉它一路下降到我那未发育完全之物,长驱直入我最深的隐秘。我被点燃,被灼伤了。
“主人,”我低语着,“这比热吻还要甜蜜的是您什么样的狡计啊。”他把头靠回枕上,转过身去。“再给我吧,主人。”我说。后来他仅仅在在他所选择的时候才会给予我几小滴那液体,有时候他的眼中流下红色的泪水,他会让我把它们吻干。
我想大概是过了一年之后,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因冬日的冷空气而满脸晕红。我为他而盛装打扮,穿起了我最美丽的黯蓝色衣服,天蓝色长袜,以及我能找到的全世界最昂贵的镀金拖鞋。那个晚上,我回到家里,百无聊赖地把我的书本丢到卧室一角,双手背在身后,凝望着他。而他则端坐在高而厚重的靠背椅上,望着火盆里燃着的煤炭,把手覆在上面取暖。他凝望着那火焰。
“那么,”我转过头去,狂妄地开了口——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久经世故的威尼斯人,他是集市上的王子,成群的商人等待着他的青睐,同时他也是一个博览群书的学者。“那么,”我说,“您有件极其神秘的事情。现在应当告诉我了。”“什么?”他尽可能亲切地问道。“为什么您从来……为什么您从来感受不到任何事情!为什么您对待我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为什么您从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红了起来。他的瞳孔骤然缩小,而后放大,闪烁着红色的泪水。“主人!您吓坏我了。”我低声说道。“你希望我感受到什么?阿玛狄欧?”他说。“您就像是一位天使,或一尊雕像,”我说,直到此时我才感到深受折磨,浑身颤抖。“主人,您只是在同我游戏,而我这个玩偶却感受到了所有事情。”我走近他,触摸着他的衬衫,想要为他解开衣带,“让我来——”他执起我的一手,握住我的手指,把它们引向唇边。接着把它们放入口中,用舌头爱抚。他抬起眼睛仰视着我。足够多了,他的眼睛说道,我已经感受得足够多了。
“我什么都可以给您,”我乞求地说道,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双腿之间。啊,他惊人地坚挺起来,这并不异常,但是他得让我带他走得更远,他必须信赖我。“阿玛狄欧!”他说。他以其不可思议的无穷之力将我扑倒在床上。我根本看不清他是怎样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我们好像一下就倒在了熟悉的床第之间。我眨了眨眼睛。床帷在我们身周密密垂下,可他似乎根本就没有碰触过它们,这大概是敞开的窗中吹进的微风的小小把戏。是啊,倾听着从下面运河传来的声音吧。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威尼斯房屋的墙壁后面飘传出来,这宫殿之城啊。
“阿玛狄欧,”他说着,他的嘴唇像以前上千次那样,抵在我的咽喉,但这一次却带着某种刺痛,尖锐,迅猛而死亡般的感觉。一根细线纫过我的心脏,突如其来地拉穿着。我的全副身心都集中在我两腿间的那东西上,只有那东西。他的嘴唇紧偎着我,那细线的穿刺又来了,并往复不已。我梦想着。我想我看到了另一个地方。我想我看到了只有在睡梦之时才显示出来的的事物,它们在我清醒时绝不可见。我想我踏上了一条通往爆裂的幻想之路,我曾在睡梦之中看到这些幻想,也只有在睡梦中才得以窥见。
这就是我想要从你那里得到的啊。
“你必须要它,”我说,我的话语把我推回快要被我遗忘的现实。我在他身上漂浮着,感受着他的颤抖,饥渴与战栗;感受着他抽动着那来自我最深处的丝线,这使我心跳加快,令我几欲哭喊出声;我感受着他对这件事情的爱,他在我身上翻腾,他的后背变得僵硬,手指不住抽搐颤抖。畅饮,畅饮,畅饮吧。他挣脱了我,躺到一边。
我微笑着躺下来,阖上双眼。我舔着嘴唇,感觉到有几滴琼浆还沾染在我下唇上,我用舌将它们舐净,继续着我的梦想。
他呼吸粗重,情绪忧郁。他无声地发抖,用颤抖的手伸过来抚摸着我。
“啊……”我宁静地微笑着,亲吻他的肩膀。“我伤害了你。”他说。“不,不,根本不是,我甜蜜的主人!”我答道。“是我伤害了您!我现在拥有了您!”“阿玛狄欧,你这诱惑我的魔鬼。”“您不希望我这样吗,主人?您难道不喜欢吗?您吸了我的血,从此把您变为我的奴隶。”他笑了起来。“你就是这样歪曲此事的,是不是?”“嗯……爱我吧。这又有什么关系?”我问道。“永远不要告诉其他人。”他说。但是他的语气中并没有恐惧,软弱或羞耻的成分。我转过身去,用手肘支起身体,凝视着他,他宁静的侧脸背对着我。
“他们知道了会怎样?”“不怎样,”他答道。“这是他们的事,我却没时间也没精力想这些。”他望着我说。“仁慈些,聪明些吧,阿玛狄欧。”我久久无言。只是凝视着他。渐渐才意识到自己的恐惧。在刹那间,这恐惧几乎要把此时此刻的脉脉温情一笔勾销。而他完美无瑕的象牙色脸庞和甜蜜的笑容如同熠熠生辉的光晕,一点点柔柔地照亮了整个床帷。于是一种更高尚,更庄严的焦虑战胜了我的恐惧。“您根本就不是我的奴隶,对不对?”我耳语着。“啊,我是的。”他说,几乎又要笑起来,“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那么我是你的奴隶。”“发生了什么,您都做了些什么,那是什么样的——”他用食指掩在我的唇上。“你觉得我和其他人一样吗?”他问。“不一样。”我说,但是我的话里带着恐惧,这触到了我的伤处。我只有紧紧拥抱着他,把我的头偎在他的颈窝,才能够抑制自己。这让他浑身僵硬,尽管如此,他还是拥住了我的头,亲吻着我的头顶,把我的发拢在一起,他的拇指深陷在我的面颊之中。“总有一天,我希望你离开这里,”他说,“我希望你离开,你将带着我所能够给予你的财富和知识,届时你已风度翩翩,谈吐优雅;你已掌握多门艺术,你会绘画,就像我所要求的,你已掌握多种乐器——你还会跳优雅的舞蹈。你将带着这些造诣离开这里,去追寻你所渴望的各种宝贵的事情——”“我只渴望你!”“——而每当你回首这段时光——每当夜晚来临,你半梦半醒地阖目躺在枕上,想念起我,想念着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这段似乎是腐化堕落而又奇妙无比的时光。一切似乎是巫术与魔法,以及从疯狂中产生出来的光怪陆离的姿态,而这温暖的房间在你心目中会成为充满着暗黑隐秘的失落所在,这或许将会令你痛苦不堪。”“我不会离去。”“但请记住这是爱吧,”他说,“记住这里确实是一所爱的课堂,它曾治愈了你的创伤。就是在这里你重新学会了言语,啊,甚至是歌唱;在这里你从一个蛋壳般脆弱的受伤的孩子,渐渐成长为一个天使,伸展着你强大的羽翼向上飞升。”“但是如果我自愿永远留下来呢?难道你会把我从窗子扔出去,听任我飞翔或是堕落?你难道会将我赶出去,在我身后闩起所有窗子?你最好这样做吧,因为我会一直,一直,一直敲打你的窗,直到我堕落死去。如果要我远离你,那么我宁愿不要翅膀。”他长久地凝望着我。我从未曾如此长久而不间断地在他的双眼中注视我自己的身影,我探索的手指也从未如此长久地触摸过他的嘴唇。最后他抬起身来,伏在我身上,温柔地把我的身体压下去。他的嘴唇原本一直是柔和的粉红色,如同微微泛红的白玫瑰最内层的花瓣,但此时在我的注视下,它们慢慢变成了红色。有一条闪闪发光的红线从他唇间溢出,继而流过他完美的唇线,如美酒一般,为它们着上完美的颜色,但这液体比美酒还要灿烂,使他的嘴唇熠熠生辉。当他分开双唇的时候,这红色就如同卷曲的舌头般迸发出来。
他抬起我的头颅,我用嘴捕捉着这红色。
整个世界从我下身源源而出。我随之起伏不已,我睁开双眼,却只能看到他把唇阖在我的唇上。
“主人,我要死了!”我低语着,在他身下挣扎,想要在这梦幻而迷醉的空无中寻找一处可以立足的坚实之地。我的身体因狂喜而扭曲翻滚,我的肢体紧绷,而后又飘浮起来。我的整个身体正从他的双唇之间汩汩流出,随着他的每次呼吸和叹息,从他的唇间注入我的嘴唇。刺痛,割裂的感觉无比细微而尖锐,穿透了我的灵魂。我因之扭曲,仿佛火焰上翻腾的烤肉。啊!这样的事情简直可以教会司掌爱情的神祉什么才是真正的爱。这是对我的判决——如果我还能够继续生存。我盲目地颤动着,紧紧贴着他。我感觉他的手覆盖在我的嘴上,直到此刻,我才听到自己压抑般的哭唤。
我用手环住他的颈项,更猛烈地把他贴近自己的咽喉,“来吧,来吧,来吧!”当我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他像往常那样早已离去,我独自躺在床上,其他男孩还没有来。
我从床上爬起,来到狭窄细高的窗前——这种窗子在威尼斯到处都是,它们把炎夏的酷暑拒之门外,同样,在冬日到来之际也抵御着来自亚得里亚海的寒风。我打开厚厚的玻璃窗板,像往常一样,在我的四面环墙的安全领地内向外眺望。
一位普通女侍在远处的阳台上挥着拖布。我隔着运河遥望她。她的脸看上去青紫一片,好像有很多类似于暴怒的蚁群的某种微小生物覆绕在她身体之上,令人毛骨悚然。而她自己竟浑然不觉!我把手放在窗棂上,更仔细地看去。那些只不过是她内部的生命,是她内部的肌肉的运作使她的面皮看上去似乎在运动。
但更恐怖的是她的手看上去骨节突出,肿胀不堪,她的扫帚扬起的灰尘凸现起线条。
我摇了摇头。她离我太远了,我还是没法仔细观察她。
窗帘由丝绒制成,丝绒是主人最喜爱的织物。但是我触摸上去的手感却如同皮毛,而非丝绒。我可以看到其上最微小的纤维!我放下窗帘,走向镜子。
房间里有几十面镜子,全部都高大华丽,嵌着精美的镜框,上面塑满了小天使。我来到前厅那面高大的镜子前面,这镜子后面有一个壁橱,门是弯曲的,喷绘着精美的图案,这是供我摆放衣服用的。
从窗里射进来的光线照耀着我。我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但我的形象并不是像女人们看上去的那样热情而腐坏。我的面孔如同婴儿一般平滑,并且洁白无瑕。
“我要。”我低语着,我知道自己想要。“不行!”他却说。这话是他晚上回来以后说的,之后我对他又是咆哮又是哀求又是哭闹。
他没有对我做长篇大论的解释,这不是巫术也不是科学,虽说二者他都能轻松应对。他只是告诉我说,我还是个孩子,需要先享受很多将会永远失去的乐趣。
我哭了。我再也不想工作,绘画,学习,或进行这世上的任何事情了。
“这事情暂时失去了它的魅力,”他耐心地说。“但是你会有惊喜的。”“什么惊喜?”“当你像我一样完美而永不改变,当所有人类能够犯下的错误彻底地变成一连串更多的失败。这事情也会完全消失,届时你会对此无比悲伤悔恨。不要到那时再来悔痛地要求重新获得它吧。”我几欲死去,我绻做一团,又气又恨,简直说不出话来。但是他还没有说完。
“阿玛狄欧,”他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悲伤,“什么也不要说了,你什么也不用说。时机一到我就会尽快把它给你。”听了这话,我奔向他,孩子一样地猛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上千次地亲吻他冰冷的面颊,完全不顾他脸上那轻蔑而讥讽的微笑。最后他的手变得冷硬如铁,他说,这个晚上没有血的游戏。我必须学习。我得把白天落下的功课补上。
而他也得去照看他的学徒们,去完成他的工作,还得去画那块巨大的画布。我乖乖遵从了他的话。
但在拂晓之前,我看到了他的改变。那时候其他孩子早就回去睡觉了。而我则在那里顺从地翻动着书页。这时我看见他正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神如野兽一般,好像有只饕餮进入了他体内,把他那彬彬有礼的气质全都赶了出去,令他饥渴难耐,他瞪着双眼,嘴唇开始变红,熠熠生辉的血液在他唇边丝绸般皮肤的千万根微细的血管中闪现。
他迷醉般地站起身来,以一种陌生而奇异的节奏和动作向我缓缓走来,这令我毛骨悚然。
他的手指在挥舞,在开阖,在示意。
我奔向他,他用双手无比温柔地抓住我的双臂,将我举起。他把面孔偎在我的颈间。我用全部身心感受着这一刻。
我不知道他把我抛在了什么地方。是我们的床上,还是他从旁边的客厅里草草收集的一堆靠垫?“把它给我吧。”我困倦地说道,然后那东西就流入了我的嘴里,我昏厥过去。
第四章
翻译:星云
他说我得到妓馆里面去,体会什么才是真正的肉体结合,而之前我们与男孩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游戏罢了。这类风月场所在威尼斯比比皆是,大都宾客盈门,生意兴隆,不遗余力地为这奢华绮糜的社会增添更多欢乐享受。人们坚信,这样的享乐贪欢即便在耶稣眼中亦无非是一种不足挂齿的轻罪,年轻的时尚男子们公然频频光顾这里,根本无需讳言遮掩。
我知道有一家妓馆,那里的女人分外妖娆老练,在那儿还有高大丰满,淡色眼眸的北欧美女,她们长长的金发熠熠闪光,近乎白炽,和平日所见娇小玲珑的意大利女子大相异趣。尽管我不知道这种异国情调亦是我的魅力所在,但自从我来到意大利后,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为这个国家男孩与女性别样的美貌所震撼。威尼斯的女孩们都有着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她们穿起美妙的衬垫长裙,垂下层层朦胧薄纱,其魅力简直令我无法抵挡。但是妓馆里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美女,而游戏的名字就叫做多多益善。
于是我的主人就把我带进这样一处所在,为我付了一大笔达克特,并告诉那位丰满迷人的女主人说,他过几天再来接我。
过几天!
嫉妒令我脸色苍白,猜疑之火又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我望着他登上冈多拉,他穿着平日里穿着的深红长袍,仪态俨然帝王,船儿驶离码头之际,他还对我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于是乎我在那荟萃了全威尼斯最侈丽艳糜少女们的所在呆了整整三天。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比较着橄榄色肌肤与金发白肤少女的优劣,纵情将所有美女隐蔽处的纤发一览无余,将生得如丝缎般柔软顺滑的同坚硬蜷曲的那些区分开来。
我学到了许多寻欢作乐的小小技巧:噬咬胸前的蓓蕾乃是无比甜美之事(只是轻轻地咬,这些人可不是吸血鬼),温柔适时地拉扯腋下纤发亦能带来无限快感——我该处的毛发只有少少一点。迷人的小天使们还在我隐秘的部位涂满金黄色的蜜糖,然后咯咯娇笑着一口口为我舐去。当然,还有许多更狎昵的把戏,也包括残忍的虐恋行为,几乎和犯罪的暴行没什么两样;但在这里,这无非就是各种各样的极端器械,完全是健康无害的诱人飨宴。一切都异常优雅完美。供洗浴的热水总是蒸气缭绕,芬芳宜人,盛在深深的木盆里面,泛着玫瑰色的光泽,上面还漂浮着花瓣。我常常躺在一大群莺声软语的女人中间,任凭她们像屋檐下的鸟儿一样在我耳边呢侬着绵绵情话,或是像小猫一样轻轻舔舐着我,把我的头发在纤指间卷绕。
我是宙斯御前小小的甘尼美德,我是从波提切利最为情色的画卷中跌跌撞撞走下来的天使(这家妓馆里就有很多这样的画,是从vanites的熊熊大火下抢救出来的,这场大火由佛罗伦萨著名的改革家,铁石心肠的萨沃那洛拉燃起,此人竟然勒令伟大的波提切利将他那些美丽绝伦的杰作……付之一炬),我是从大教堂天花板的彩绘上堕落下来的小天使,我是威尼斯的王子(在当时威尼斯的共和国政体下,其实是没有所谓王子的),被我的仇敌引诱到她们手中,无助地忍受熊熊欲火的熬煎。我的欲望越发炽烈。深陷在土耳其式的软垫之间,被凡夫俗子们只在梦中的魔幻森林才得以隐约窥见的宁芙们围绕——如果我作为凡人度过终生,可能会觉得这是极大的乐趣。每一道温软湿润的罅隙都如同一个崭新而奇异的信封,等待我欢腾雀跃的灵魂前去开启。那里的醇酒甘美无比,食物也异常美味,甚至还有以蜜糖和香料调味的阿拉伯佳肴,比主人家中偶尔做出的珍馐还要穷奢极侈,富于异国情调。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以后,他立即就雇了四个新厨师。)
主人来接我的时候,我似乎犹自沉睡,但在他那神秘而确凿的力量下,我却感觉灵魂已经跟随他回到家中,果然,我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我们的床上。
我知道当我睁开双眼时只想见到他。这几个日子以来肉欲的飨宴只是令我更加如饥似渴,更加炽烈地渴望着看到他诱人的苍白身体在我新学会的温柔技巧下有所响应。他终于在帷幕后出现,我扑上去紧抱住他,褪去他的衣衫,吸吮他胸前的突起,我发现尽管它们仍旧可憎恶地苍白冰冷着,但已经渐渐柔软下来,这似乎明显是他欲望根源的自然表现。
他优雅而宁静地躺在那里,任凭我施展从我的女教师们那里学来的全套技巧。然而最后,当他给予我那鲜血之吻的时候,记忆中所有关于凡人的接触都被抹去,我像往常那样,无助地倒在他的怀抱里。我们的世界仿佛并不是由物质与肉体构成,而是以我们之间共同的隐秘咒语为质材,凭籍了这句咒文,一切自然的律法都不再适用我们。
回来后第二个晚上,将近黎明时分,我到画室去找他,他正在那里独自作画,身边的学徒们早已睡得东倒西歪,好像克西玛尼那些不忠实的基督使徒们。
我有问不完的问题。我站在他身后,用手臂紧紧环抱着他。我踮起脚尖,向他的耳朵里面低声倾吐着我的疑问。
“告诉我嘛,主人,您一定要告诉我,您是怎样得到这具有魔力的鲜血的?”我咬舐着他的耳垂,抚摸他的头发。却无法使他停下手中的画笔。“您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我是不是弄错了?您难道不是被变成……”“别问了,阿玛迪欧,”他低声说,接着画了下去。他满怀激情地勾勒着亚里士多德的面容——一位长髯无发的长者——这是他最伟大的杰作,《雅典学院》。“您可曾感受到孤单寂寞,主人,您可曾感到孤寂会迫使您把一切同某人和盘托出?您可曾希望拥有一位和您一样勇敢的朋友,可以让您把心灵向他袒露,而他,也完全能够心领神会。”他转过身来,被我的问题所震惊。“你呀,你这被宠坏的小小天使,”他压低声音,尽可能温柔地说,“你觉得自己足以胜任这样的朋友?你这纯洁无知的孩子!你这一生都会这样天真无辜,因为你有一颗最最单纯的心灵。你拒绝接受那些与你内心深处的狂信相悖逆的真实,正是这狂热的信念使你在内心始终是一名幼僧,一名修行者——”我向后退却,像以往一样地对他勃然大怒。“不,我才不是这样!”我宣告道,“在男孩的外表下,我已是一个男人,您是知道的。除我之外,别人难道不是做梦也想不到您的真面目,以及您魔法般的力量?我真希望从您的身体里榨出满杯鲜血,像医生一样研究它的构成,分析它与我血管里流淌着的液体究竟有什么不同!我是您的小学生,是的,我是您的学生,但为了做您的弟子,我必须首先成为一个男人。您怎能忍受单纯无知?我们同床共枕的时光,您难道能把那叫做天真纯洁?我是一个男人啊!”他爆发出最讶异的笑声。毕竟难得看到他如此惊讶。“把您的秘密告诉我吧,先生。”我说着,抱住他的颈项,把头倚靠在他的肩膀。“您是否由一位像您一样苍白而强壮的母亲所生下,您是否出自一位育神之母来自天国的子宫?”他握住我的手臂,把我推开一点,亲吻着我。他的唇在我唇上持续辗转着,竟令我有片刻恐惧。接着他的唇移到我的咽喉,吮着我的皮肉,令我感到柔弱昏眩,并且全心渴望他对我随心所欲。“啊,是的,我由月亮和星辰所造就,还有那些高高在上,清白无瑕的云朵。”他说,“我此时的生命不是由母亲给与,你也知道这一点;我也曾经是一个普通男人,平凡地度过他的寿数。你看——”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庞,让我仔细端详他的面部,“你看我眼角边还有岁月残留下来的痕迹。”“几乎什么也没有,先生,”我低声说道,想要抚慰他因这一缺陷感到的困扰。他神采奕奕,面容光洁,完美无瑕,连最细微的神情都光彩逼人。试想一尊一如皮格玛利翁所塑的葛拉提娅一般完美的冰雕被投入烈焰,被烈火烧灼着咝咝融化,但面容却令人惊异地保持完整……啊,每当我的主人受到凡人情绪影响时,就会是这个样子,直到现在也仍是这样。他抱紧我,重又亲吻着我。
“你这小小的男人,小人偶,小精灵啊。”他低语着。“你是否情愿永远保持如此,永恒不变?你和我同床而眠日久,可能感受到什么是我能够享受的,而什么则不能?”在他离去之前的最后一小时里,我终于赢得了他的心,令他魅惑。但第二天晚上他又把我打发到一家更隐秘,更奢华的寻欢作乐场所,那里专为热恋男童者所开辟。
那里完全依照东方格调装潢,混合了埃及的华贵富丽与巴比伦的穷奢极侈。小小的房间完全由黄金格块砌成,黄铜廊柱上镶嵌着天青云石挂钩,垂下肉色粉润的层层帷帐,从天花板直落到结着丝穗,铺满锦缎的镶金木床。燃着的熏香使空气浓郁,灯光则昏昏蒙蒙,令人心安。
赤裸的男孩们体态优美,功能健全,肢体平滑圆整。他们如饥似渴,身强力壮,早已被陶冶出对男性的狂热欲望。
征服他人,或在狂喜中屈从于更强大的肢体,更坚强的意志与温柔地摆布着我的更坚实的双手——我的灵魂犹如钟摆一般,在这两极不住摇摆。我同时被两名经验丰富,恣意风流的爱人俘获,我被刺穿,被吸吮,被击打,被抽空,直到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和在主人的魔力之下睡得一样熟。
这还仅仅是开始而已。
有时候,我从沉醉的酣眠里醒来,发现自己被非男非女的生物所围绕。他们中间只有两人是被阉割掉了那件有力勃起的男性武器,而其余的人只是和他们的同伴在外貌和装束上有着同样的风格。他们都绘着黑色的眼线,紫色的眼影,光滑卷曲的睫毛更为他们带来一种深沉怪诞,冷若冰霜的异样美感。他们的红唇似乎比女人的嘴唇略为坚硬,但也更加魅惑诱人,充满渴望。他们迫不及待地亲吻我,好像他们体内的男性成分不仅赋予他们肌肉和发达的器官,也给他们的双唇注满阳刚之气。他们的笑容宛如天使,胸前的蓓蕾上洞穿着金环,甚至隐秘处的纤发上也喷涂着金粉。
当他们征服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抵抗。我并不恐惧极端行为,甚至容许他们把我的手腕和脚踝捆绑在床栏上,以便他们更好地施展技巧。他们根本不可能令人恐惧。于是我就这样被钉死在享乐的十字架上。他们的手指在我身体上一刻不停地肆虐,令我无法有片刻阖上眼睛。他们抚摸着我的眼睫,迫使我睁开眼睛看着一切。他们用柔软浓密的刷子抚过我的肢体,用香油涂遍我每一寸肌肤,一次次饮下我喷射的灼热液体,仿佛那是什么琼浆玉液,直到我徒劳地叫道再也射不出时方才罢手。他们计算我“高潮”的次数,以此同我打趣。我被他们肆意摆布,来回翻弄,直至沉沉入睡。我醒来时全然忘记了时间与忧虑。浓郁的烟草气味从一个烟斗里飘进了我的鼻孔。我接过了它,吸了几口,享受着大麻那暗黑而熟悉的美味。
我在那里待了四个晚上,直到又一次被主人领回。
这一次我发现自己头晕目眩,衣冠不整,只披着一件单薄的乳白色绸衫,躺在从那家妓院搬回来的床上,但却置身主人的画室。他就坐在我身边不远处,只是偶尔才会抬起头来,从小画架的顶端瞥我一眼,显然是在描绘着我的画像。
我问他现在是几点,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晚上。他并没有回答。
“那么你对我享受那种快乐感到生气?”我问。“给我安静躺着。”他说。我躺了回去,全身冰冷,突然之间感觉受到伤害,或许还有无名的孤寂,好想像孩子一样躲进他的怀抱里。
黎明之际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而那张绘画简直是一幅淫荡的不朽杰作——我以沉眠的姿态倒在河边,如同一头羔羊;我的主人则是那高大的牧羊人,身穿僧侣的长袍,站在近旁观望。我们身周环绕着浓郁茂密的丛林,树皮斑驳脱落,落叶如灰尘般积落满地。河上氤氲迷蒙的水汽触手可及,如此逼真写实。我身上不着丝缕,懵然沉睡,双唇自然地半开半阖,眉头微蹙,显然正被不安的梦魇困扰。我狂怒地把它扔到地上,想把它撕个粉碎。
他为什么一言不发?他为什么迫使我学习这些把我们分离开的课程?他为什么对我如此恼怒,我只不过是做了他要我做的事情而已。我怀疑那些妓院之行只不过是对我的纯洁的一种考验,而他之前谆谆告诫我肆意享乐的那些话语无非只是谎言。
我坐到他的桌前,拿起他的笔,潦草地给他留言:
你是主人。你应当知道所有事情。被不能胜任的主人统治可不是什么美妙之事。认清你的道路吧,牧羊人,否则就干脆放弃你的羊群。
事实上,我已沉沦在享乐,畅饮与感官的扭曲之中,而仅仅和他在一起,接受他的指导,他的善意与他的一再保证则只能令我倍感孤单。
但他一去不回。
我终日在外游荡,流连酒肆之间,以饮酒打牌做乐,着意勾引水性杨花的漂亮姑娘,在我以各种方式寻欢作乐的时候,让她们围绕在我身旁。
夜幕降临时分,我已疲惫厌倦,于是听任自己被一个醉酒的英国人引诱。他皮肤洁白,微有雀斑,是来自英法两国最古老家族的贵族,封号是哈洛克伯爵。他来到意大利本是为了观赏壮丽的人文奇景,结果却彻底沉沦于她那花样翻新的声色犬马之中,自然,也包括了这遥远异国里的鸡奸。
当然,他觉得我是个漂亮的男孩。不是吗?所有人都这么想。他本人亦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浓密的古铜色头发衬着浅色的雀斑,更为他平添几分妩媚。
我们步入一座豪华浮夸的宫殿,他把我领进他的房间,开始同我做爱。这感觉并不坏。我尤其喜爱他的笨拙与单纯。他清澈的冰蓝双眸如奇迹般动人;强健的臂膀肌肉发达,橙黄色的美髯修饰得一丝不苟。
他以拉丁文和法文为我写下诗句,然后以极具魅力的声音和姿态读给我听。我们一连几小时玩着残忍的征服游戏,他假装希望被我藏匿起来。我非常喜欢这游戏,于是就这样玩了下去:我是侵略者麾下的士兵,而他则是战场上的俘虏。有时候我会用双层皮带轻轻地鞭打他,而后将他占有,与他双双达到高潮。
他一次次祈求我将我的真实身份坦言相告,或者告诉他今后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我。当然了,我才不会告诉他。
我和他在一起呆了三个晚上,他对我说起英格兰,那神秘的岛屿;我则为他朗读意大利文写成的诗句,有时候更为他弹起曼陀林,唱遍我所知道的温柔恋曲。
他教给我很多英国俚语,想带着我一起回到家乡。他说,他得恢复理智了。他不得不回去承担他的责任与财产,还得面对他那无耻淫荡的苏格兰妻子,以及她那个杀人犯父亲;哦,还有他那无辜的婴孩,若不是那孩子橙色的卷发与他本人如此相似,他还真不敢肯定自己就是那孩子的亲身父亲。
他准备把我安置在他伦敦的一座豪宅里面,那是他从英王亨利七世陛下手中得到的礼物。他说此刻离开了我他无法生存下去,哈洛克家族的男人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我除了屈从于他之外别无他方。就算我的父亲是一位有权有势的绅士,他也会排除万难把我带走。他还问我是否憎恨我的父亲。我指责他是个无赖。而他则说:哈洛克家族自从忏悔者爱德华的年代起就全都是无赖恶棍,并决定今晚就和我一起溜出威尼斯。
“你不了解威尼斯,你也不了解她的绅士们。”我好心好意地说,“自己斟酌吧,如果你胆敢这样做,一定会被大卸八块的。”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相当年轻。我总感觉比我年长的人都显得老,所以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他根本就不超过二十五岁。他简直是发疯了。他跃到床上,浓密的古铜色头发在空中飞舞,他拔出匕首,是一柄可怕的意大利式短剑,而后瞪视着我仰望他的面孔。
“我会为你而杀戮,”他用威尼斯人的语言骄傲地低声说道,然后把那匕首插入枕头之间,任凭羽毛从中飞扬四散,直飞到他的脸上。“如果有必要,我也会杀死你。”“如果是这样,你又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我问。他身后传来瑟瑟响声,我感到有人站在闩着的百页窗外,而我们这里是临大运河的第三层楼房。我把这感觉告诉了他,而他也相信了。
“我来自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血腥之家,”我胡乱编着,“如果你胆敢把我带走,他们定会追踪你到天涯海角,把你的城堡拆得一块石头都不剩,把你剁成两半,砍下你的舌头和男根,再用上好的天鹅绒包裹起来送给你的主君。好了,现在给我冷静点罢。”“啊,你这聪明美丽的小魔鬼,”他说,“你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天使,有着柔美如歌的男声,滔滔不绝起来却好像酒馆里的地痞。”“我就是这样。”我开心地说。我坐起身来,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告诫他别那么着急杀我,我一有空还会马上回来,只想和他在一起。然后敷衍地亲吻了他,向门口走去。
他在床上走来走去,手里还紧握着那把匕首,任凭枕头里的羽毛纷纷粘满他橙色头发的头颅,以及他的肩膀与胡须,看上去的确是个危险人物。
我不知道自己已在外面游荡了多少夜晚。
我找不到敞开的教堂,我只想孤单一人。
夜晚漆黑寒冷,宵禁的时间早已过了。当然,对于出生在北国雪原的我来说,威尼斯冬天的这点寒冷不算什么,但这毕竟是一个压抑潮湿的冬季,虽然有清新的冷风净化着这座城市,夜深的城市仍然给人荒凉冷漠的感觉,四下里完全是不自然的静寂。广袤无垠的天空隐没在层层浓雾之中,脚下的石板则令人颤栗,仿佛已被冻成冰晶。
我在水边的阶梯上坐了下来,全不顾它的潮湿阴冷。我失声恸哭。我究竟从这一切之中学到了什么?
对于这种教育,我已完全老练成熟。但是我从中感觉不到半点温暖,恒久的温暖。我感到我的孤寂比负疚感更加糟糕,甚至比那受到诅咒的感觉还要糟糕。
事实上,这似乎已经取代了我旧有的情感。我感到恐惧,我害怕那彻底的孤独。我坐在那阶梯上,仰望着暗黑天穹的狭窄边缘,在那里,稀疏的星辰正升起在鳞次栉比的屋脊后面。如果我同时即失去了主人,又失去了我的罪与罚,将是何等恐怖之事——置身一切之外,别人不屑来爱我,甚至不屑费心咒诅;难道我注定迷失地蹒跚在广大的世界,只有凡夫俗子为伴——只有那些男孩和女孩们,怀揣匕首的英国爵爷,甚至也包括我那亲爱的比安卡。而最后我还是去了她的家里。我像过去那样爬到她的床下,只愿长睡不醒。
她正在款待一群英国人,不过谢天谢地,其中没有我那位古铜色头发的爱人,他多半还在那些羽毛中打滚罢。我想着,如果我那迷人的哈洛克老爷出现在这里,他多半会不顾在同胞面前丢人现眼,也要做出傻事来。比安卡进门来了,她身着一件紫罗兰丝绸长袍,华贵璀璨的珍珠装点着她的颈项。她跪了下来,把头倚靠在我头上。
“阿玛迪欧,你这是怎么啦?”我从未求恳过她的垂青,在我印象里,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但在我那青春期的暴躁狂热之中,将她蹂躏正是此刻最最恰当不过之事。我从床下爬出来,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她客人的喧闹声就不会吵到我们了。
我回过身的时,她犹自跪在地上,凝视着我,金色的长眉微蹙着,蜜桃般柔软的双唇迷茫地半开半阖,却只令我感到诱惑妩媚。我要用热情将她彻底击溃粉碎,当然啦,不会是那么粗暴,事毕后她还可以自行恢复过来。就像一个美丽的花瓶,被摔个粉碎,但还是能够重新拼合在一起,甚至连最细微的碎片和细屑都不曾失落,会恢复原有的光泽,甚至焕发出更加精美的熠熠釉彩。
我用臂膀将她一把拉起,推倒在床上。她的床实在是件绝妙的东西,犹如保险柜一般。所有男人都知道,她就独自睡在这里。床头上雕着巨大的鎏金天鹅,挺拔的床柱撑起绘满飞舞着的美貌宁芙的华盖。金丝床帷有半透明的朦胧。而且和主人那红色天鹅绒的大床一样,即便在冬季仍然温暖如春。
我俯下身去亲吻她,她那双深邃,优美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我,简直令我发狂。我握住她的双腕,把她的左腕和右腕交叠在一起握在我的一只手里,用另一只手撕开她美丽的衣裙。我小心翼翼,让那些细小的珍珠钮扣落在一边。我解开她的衣带,露出她纤美的鲸骨裙撑和蕾丝,而后用力把它们分开,好像掰开两扇紧阖的扇贝。
她的乳房纤小甜美,和妓院里当红的那些肉感丰满的女子们相比之下,格外精致清纯,但我仍然要劫掠它们。我轻声低吟,为她唱起一首小曲,而后听到她低声叹息。我猛扑下来,仍旧紧紧攫着她的双腕,狠狠吸吮她的蓓蕾,而后抬起身子,游戏般地用手从左至右地抽打她的乳房,直到它们变成粉红的颜色。
她的脸绯红一片,金色的秀眉紧蹙着,甚至光洁白皙的前额都泛起了不协调的细小皱纹。
她的双眸如同两块闪光的欧珀,她缓慢而倦怠地眨着双眼,但却没有退缩之意。
我终于脱光了那些弱质的衣物。我解开她衣衫上的带子,将它从她身下抽去,她精致的裸体就如此辉煌地呈现在我面前,美轮美奂一如我所预见。我确实对可敬妇女衣衫下的穿着一无所知。在她平坦圆润的小腹下面,丛生着柔弱如羽的纤发,覆着她小巧玲珑的金色巢穴,在她大腿内侧泛着湿润的光泽。
我顿时明白,她喜欢我。她如此无助。而她双腿上的光泽闪烁简直令我疯狂。我深深溺入她体内,惊异于她的紧窒与畏缩,她一定是没有被好好开掘,我的行为令她有一点痛楚。
我继续猛烈地侵入,很高兴地看到她满面泛起绯红的颜色。我用右臂在她上方微微撑起身子,因为我不愿放开她的手腕。她在我身下扭曲,辗转着,任金色的长发从珍珠发夹和缎带中纷纷脱落,她很快就变得周身湿漉,泛着粉润的鲜艳光泽,一如巨大贝壳的旋曲内壁。
我终于再也难以自制,失去了对节奏的控制。她吐出了濒死的最后叹息。我抓住了这时机,与她翻滚在一起。她阖上双目,面色血红如死,头颅在最后的狂怒中扬起,而后彻底柔软下去。
我滚到一旁,用双臂护住面孔,好像就要挨打一样。
我听到她的轻笑声,她也确实突然在我手臂上狠狠打了一下。这算不了什么,我假装因为羞愧而哭泣。
“看你,把我美丽的长袍弄成什么样了,你这可怕的小萨提尔,你这隐秘的征服者!你呀,你这卑鄙的早熟的孩子。”我感觉着她的重量离开了床第,我听见她在着衣,一边还对自己哼唱着歌曲。“你的主人会怎么想呢,阿玛迪欧?”她问。我从面上移开双臂,寻找着她声音的方向。她就站在她那彩绘拼嵌的屏风后面更衣,如果我没记错,那屏风是一位她最喜欢的法国诗人从巴黎带给她的礼物。她很快从屏风后面现身,衣饰同先前一样华丽,崭新的紧身胸衣和长长的塔夫绸长裙是鲜艳如春的淡绿色,上面用丰美的丝线刺绣着原野上的鲜花,鹅黄与粉红的细碎花朵,使她看上去完全像是一座充满欢乐与生气的花园。
“啊,告诉我,你那伟大的主人究竟会说些什么——当他发现他那小小的爱侣竟然原本是丛林中的淫欲之神?”“爱侣?”我大吃一惊。她温文尔雅,仪态万方地坐了下来,梳理她纠结的长发。她并没有化妆,因此面容也没有在我们的游戏中受到丝毫损伤。她的长发旋曲着倾泻而下,泛起金色的涟漪,衬托出她高耸平滑的前额。
“你宛如波提切利的画中人,”我低声赞叹。我常常这样对她说,因为她确实像极了波提切利笔下的美人。事实上,每个人也都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们常常为她带来这位著名的佛罗伦萨画家大作的复制品。我继续思考着,我想念着威尼斯和我置身的世界,我想念着她,一个娼女,却以圣徒般的姿态接受那些既贞节又挑逗的绘画。
一些从很久以前被口授心传给我的古老话语再度在我耳边回响。那个时候,我曾双膝跪倒,匍匐在那被精心擦亮的古老的奇美之物面前,感到自己的灵魂达到了颠峰。在那个时候,我要拿起画笔,只为描绘“显现上帝所创之世界”的东西。我心中并不混乱狂躁,只感受到阵阵情绪的波动,渐渐混为巨大的一股洪流。我凝望着她把头发精心编起,在发辫里面结入精美的珠链,并用绣着与她长袍上同式样小花的淡绿丝带束起来。她的乳房半掩在胸衣之下,犹自泛红,我简直想要再次把那胸衣撕开。
“美丽的比安卡呀,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为什么说我是他的爱侣?”“所有人都知道,”她低声说。“你是他的挚爱。你不觉得你令他很生气吗?”“啊,他才不会生我的气。”我坐起来说,“你不了解我的主人。不管发生什么,他决不会动手打我,连稍微大声呵斥都不会。他不过是把我送出来,让我学习各种男人应当知道的事情。”她微笑颔首。“于是乎你就躲到我床下来了。”“我很悲伤。”“我知道,”她说。“那就睡一会儿吧,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我会给你温暖的。但是我得告诉你,我粗暴的小东西,你对发生的一切可不能随便乱说一个字。你该不会年轻幼稚到还得让我提醒你这个吧?”她俯下身来亲吻了我。“啊,我的珍珠,我的美人。你当然不必叮嘱我,我绝不会告诉他的。”她站起身来,把这场强暴的残骸——那些零散的珍珠和揉皱的缎带——收拢起来,把床铺平。她看上去像天鹅一般优雅可爱,与她床头雕刻的镀金天鹅完全相得益彰。“你的主人会知道的,”她说,“他是一位伟大的魔术师。”“你害怕他吗?我是指一般的情况下,比安卡,不是指我这件事情。”“不怕,”她说,“我为什么要害怕她?每个人都知道,不要去激怒他,不要去冒犯他,不要打搅他的孤独,也不要向他发问。但这并不是恐惧。你为什么哭了,阿玛迪欧?怎么了?”“我不知道,比安卡。”“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她说,“他已成为你的全部世界,也只有像他这样了不起的人才可以。而现在你被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世界之外,渴望着能够回去。这样的一个男人成为了你的一切,他那聪慧的声音对于你来说成了万物的法则。他视线之外,未经他宣判的一切事物都毫无价值。所以你别无选择,只有离开他的光明之外的这些垃圾,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你必须回家。”她走出房间,掩上了门。我则沉沉入睡,拒绝回家。翌日清晨,我和她共进早餐,整个白天都和她在一起。我们的亲近狎匿使我益发领略了她容光焕发的魅力。不管她怎样喋喋不休地谈着我的主人,在和她相处的几个小时里,我的眼中只有她,她满溢的芬芳,以及她那些隐秘特别的物品。
我永远不会忘记比安卡。永远。
我告诉她那些妓院的事情——人们是可以同妓女谈论这类事情的。或者我之所以直到现在对那些细节还记得如此清楚,正是因为我曾经向她描述过一切。当然,我是用文雅巧妙的语言谈起来的。但是我毕竟向她和盘托出。我告诉她我的主人希望我学习各种事物,于是亲手将我送进那些辉煌的学府。“啊,那很好,但你不应当沉溺于此,阿玛迪欧。他把你送到那些地方,让你享受有很多人陪伴的快乐,他不希望你只有一人为伴。”我不愿离去,但当夜幕降临,整栋房子里顿时充斥了她的英国客人,法国诗人,音乐奏起,歌舞即将开场,我却不愿与她共享这令人艳羡的世界。我久久凝视着她,以某种奇异的方式憬悟到,尽管她有着众多崇拜者,我却是她那秘密闺房唯一的入室之宾。但这并不能带给我丝毫安慰。
我想要从我的主人那里得到某些东西,某些最终的,决定性的,消毁一切的东西。这一欲望令我几欲疯狂,却又大彻大悟。我到酒馆里去喝了个酩酊大醉,足以使自己显得无所畏惧,污秽下流,于是一路蹒跚着回到家里。
置身主人以及他的神秘之外如此之久,令我感到自己已然胆气豪壮,目中无人,独立不羁。
当我回到家中,他正在狂热地作画。他高高矗立在脚手架上,我辨认出他正在描绘那些希腊哲人的面容,生动的面容犹如魔术一般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笔下,仿佛它们原本就在那里,只不过被他揭示出来一般。
他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束腰上衣,早已滑落脚下。我进来时,他并没有回头看我。他似乎把房间里的所有火盆都搬到这房间里来供他照明。
男孩们都被他绘画的非凡速度惊呆了。
当我蹒跚着走进画室时突然醒悟,他并没有在画他那张《雅典学院》。
他在画一张我的肖像。在那张画里面,我双膝跪倒,完全是我们那个时代男孩的模样,带着我熟悉的长长锁链,身穿宛如被天国放逐的服装,看上去纯真无辜,双手阖为祈祷的形状。我身周簇拥着神色温柔的天使们,有着一如既往的辉煌华美,但却生着优雅的黑色翅膀。
黑色的翅膀。巨大的黑色羽翼。看上去丑恶骇人,我却越发死死凝视着那画布。如此丑恶,而他已接近完工。红褐色头发的男孩仰望天空,简直呼之欲出,而那些天使们的神情……看上去既渴望又忧伤。但更令人惊怖的是我的主人将这场景绘出的一幕,他的手与画笔横扫过整幅画面,瞬间勾勒出天穹,云朵,废墟,天使的翅翼与阳光。
男孩们依附着彼此,确定他不是发疯就是在施展魔法。这是什么?他为什么如此不小心,如此这般地把真实的自我袒露给这些处于宁静和谐之中的心灵?
他为何招摇出我们之间的秘密——他和自己亲手所绘的这些胁生双翼的生灵一样并非人类!为什么,他,这高高在上的主,竟然如此失态?突然间,他狂怒地把一罐颜料掷向墙角。一股浓深的黯绿瞬时染污了墙壁。他咒骂着,用一种我们没有人能听懂的语言高声大叫。
他推翻了所有颜料罐,五彩的颜料从木脚手架上缤纷灿烂地飞溅下来。他抛出所有画笔,仿佛射出箭矢。
“滚出去,上床睡觉吧,我不想见到你们,天真无知的家伙们。滚,滚吧。”学徒们从他身边跑开。利卡度伸出手去聚拢那些小孩子们,所有人很快跑出房门。他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双腿在空中晃荡,低下头来空洞地望着我,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
“下来吧,主人。”我说。他头发凌乱,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与颜料纠结做一团。看到我在那里,听到我的声音,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他早就知道我在那里,他知道一切。他可以听到另一间房子里的声音,也知道身边所有人的想法。他周身充满了魔法的力量,我曾为畅饮那种魔力而晕眩。
“让我来为您梳梳头吧,”我说,我知道自己傲慢无礼。他的束腰外衣上沾染颜料,肮脏不堪,一定是曾在上面一再蹭过画笔。
他的一只凉鞋砰然落地,我俯身拾了起来。
“主人,下来吧。不管我曾经说了些什么令您困扰,我再也不会说那些话了。”他不回答。突然之间,我所有的忿怒都从心底升起,我遵从他的指示,忍受着与他久别的孤寂,如今终于回到家里,却发现他疯疯癫癫,满腹狐疑地盯着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他漠然的凝视,仿佛我身在他方。他必须得承认,我才是他怒火的根源。他得说点什么。
我突然很想哭泣。
他的面色转为苦痛。我望着他,心如刀绞;我无法忍受他竟然和我,以及其他男孩一样痛苦的想法。反叛的想法在我心中狂野地翻腾。
“你自私地吓坏了所有人,我们的主,我们的主人!”我宣告道。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便如一阵飓风般消失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穿过空旷的房间。
我知道他一定是使用了全速。我匆匆追逐着他,但只见卧室的门在我面前紧闭,我伸手去攫住门销,但他却先我一步,将门锁闩得紧紧。
“主人,让我进去。”我哭叫道,“是你让我去,我才去的。”我在门前转来转去,要破门而入似乎是不可能的。我于是扑在门上,拳打脚踢。“主人,是你亲手把我送进妓院,是你要我去做这可恶的差事。”良久,我坐倒在门前,背倚着门,流泪悲泣,嚎啕痛哭。他直等到我哭完。“去睡觉,阿玛迪欧,”他说。“我的怒气与你完全无关。”不可能。他说谎!我勃然大怒,感到倍受屈辱,我深受伤害,浑身冰冷。整栋房子都是这样的寒冷,该死的寒冷啊!“那么就请您为了我安静祥和起来,阁下!”我说,“打开这扇该死的门。”“去和其他人睡在一起,”他静静地说,“你是属于他们的,阿玛迪欧。他们才是你的爱人。他们是你的同类。不要再来寻求魔怪的陪伴。”“啊,魔怪,这就是你吗,阁下?”我轻蔑地反驳。“你,一位和贝利尼与蒙太戈纳一样杰出的画家,精通各种语言的学者,还有着无限的仁爱与无边的忍耐。魔怪!魔怪就是这样的吗?为我们提供遮风避雨的屋顶,每日供养我们神祉才能享用的珍馐。啊,是的,魔怪。”他并不做答。我被更深地激怒。我走下楼去,从墙上拿下一把巨大的战斧。这栋房子里面陈列着不少武器,我平时却很少留意。那么,现在是时候了,我想着。我受够了这冷漠,我再也不能忍受,再也不能。
我走上楼去,举起战斧砍向房门。它劈开了薄脆的木头,击碎了精心彩绘的嵌板,陈旧而美丽的漆绘红黄玫瑰纷纷斑驳脱落下来。我拨开残屑,继续向房门猛砍。
这一回门锁断开了。我一脚踢开破碎的门框,它一下就倒了下去。
(以下为回音翻译)难以置信,他竟然就坐在他的大橡木椅上直直地看着我。他的双手紧抓着两边的狮头扶手。他身后巨大的床上金丝绣锦的华盖若隐若现。
“你好大的胆子!”他说。霎那间他已站在我的面前,拿走我的斧子,轻而易举地一扔便使它砸破了对面的墙壁。然后他提起我向着大床丢去,整张床都颤动了,包括华盖和床帐。没人可以把我扔这么远,除了他。我手足飞舞地掉落到枕头上。
“卑鄙的禽兽!”我说。边转过身来倚着左边得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单膝弯曲着,怒瞪着他。他背对着我站立着,然后渐渐走近那扇因为开着而没有被砸坏的房间内门。突然他停了脚步转过身来,脸上起了饶有兴致的表情。
“噢,我们干吗要为这天使般的缘由发这么大脾气。”他和善地说。“如果我是天使,”我说道,从床沿边退回,“就在我的背后画上一对黑色的翅翼。”“你竟敢砸下我的门。”他的双臂折叠着,“我有没有必要告诉你,我无法忍受你或是任何人作出这般行为。”他抬起双睫凝视着我。“你折磨我。”我说。“喔,真的吗,何时起,以什么法子折磨你了?”我想要大声叫喊出来:“我只爱你。”可说出的话却反而是:“我憎恨你。”他无可抑止地大笑起来,然后垂下头,边注视着我边用手指在下巴上搔着,接着他便将伸开手来,指间噼啪作声。我听见后面的房间里传来瑟瑟响声,立即怔住了。
我看见长长的教鞭沿着地板滑动,仿佛有一阵风把它传来似的,然后它扭转着从地面升起,落在了他等在空中的手上。
他身后的内门砰的一声关了,门闩在金属的敲击声中啪嗒合上。
我向床的内侧退去。
“鞭打你一定会是件舒服事。”他说道,惬意地笑着,眼中的神情几乎天真起来,“你可以把它记作另一次人生体验,就和你与你那位英国贵族在一起龙腾虎跃时的感受差不多。”“那就动手,我恨你。”我说,“我明明是个男人了,可你偏偏要否认。”他看起来高傲文雅却一点也不滑稽。他向我走来,一把抓住我的脑袋,脸朝下地把我扔回床上。
“魔鬼!”我说。“是主人。”他平静地回答。我感到他的膝肘按在我背脊后狭小的部分,鞭子便径直地向着我的股腿落下来。除了风尚流行的薄长袜外,我自然什么也没有穿,所以我的肤体几乎就完全是赤裸的。
我痛喊了一声就紧闭上了嘴。当接下来的几下鞭子抽落时,我咽下了所有的喧声,连不经意间发出一声无法避免的呻吟都使我极其恼火。
一下又一下地,他的鞭子抽来,扫上了我的大腿也滑过了小腿,暴怒间我挣扎着要起身,徒然地猛推双手下的床盖,却是一动也不能动。我的身子被他的膝盖固定住了,无需他显露丝毫的威慑便使得我疲惫不堪。
突然我一如往常地反抗起来,决定就和他把这场游戏玩到底。该死,我绝不能哭出来,可泪水还是朝着眼眶激涌而上。我猛地闭上双眼,噙着泪想像着每一道鞭痕都是我所喜欢的圣洁的艳红,而滚烫彻裂的疼痛也是红的,双腿上肿胀翻腾的暖意则流淌着甜美的金黄色。
“哦,还真是有趣。”我说。“你少和我讨价还价,小男孩!”他说。他越抽越重了,我简直无法维持自己优美的幻想了,痛啊,痛得要命。
“我不是小男孩!”我竭力叫道。腿上一阵湿润的感觉,我知道我流血了。
“主人,你打算把我弄到不成人形。”“没有比天使堕落成可怕的魔鬼更为糟糕的事了!”更多的抽打。我知道自己不仅一处流血,可以确信过不了多久就要遍体鳞伤了,再下去连走路的气力也没有了。“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住手!”令人极为惊愕的是,他真的停手了。于是我弯曲了双臂枕在脸下轻轻地啜泣起来,哭了很长一阵子。双腿依旧在炙烧着,仿佛鞭子还在不停地抽打它们,鞭痕犹如层层叠加到四处都是,虽说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断地渴求着要痛意快些飘远离去,取代以温暖的感觉,或是任何颤抖美好的事物,就像开始觉得的那样,那就够好了,可现在真是痛得可怕,令我恨透了!突然我感觉到他盖上了我,感觉到他的发丝轻触我双腿的那种,颤心透骨的恬美。我体受着他指间的触感,他抓住裂碎的长袜并将它们揭开撕碎了,迅速地从我的两腿上脱解了下来,使我的肌肤裸露。他伸到我的束腰外衣下把长袜的其余部分也撕松了。接着痛楚便搏动得愈发厉害,再是逐渐地稍许好了些。清新的空气冷却了我的伤口。当他的手指轻抚上那些鞭痕,愉悦和欢畅是如此般缭绕着,以至于我不得不低声地呻吟起来。
“你以后还要把我的门砸下来嘛?”“再也不了。”我低语。“你还要以各种各样方式来挑衅我嘛?”“永远永远也不了。”“还有什么话?”“我爱你。”“我确信无疑。”“可我说真的。”我吸着鼻子说。他的十指继续抚摸着我疼痛的肌肤,难以自禁的诱美。我简直不敢抬起头来了,便将双颊用力地按入令人发痒的镶边床罩中,贴着巨狮的刺绣图,然后我吮吸着自己的气息并让眼泪决了堤。一切过后的平静和美好脱离了四肢的任何抑制。
我闭上了双眼,他的唇便印上了我的腿,细致地舐吻起一道青肿处,甜美得使我以为我快要死了,即将升入欢愉的天堂。只是如今这威尼斯乐土的诱惑远胜了天堂所能给予的,身躯下方腹股处的器官因极其欢畅、饥渴,绝缘的力量而逐渐地变得敏感。
燃烧的血液遍布了伤痕,他的舌尖略为粗鲁的抚摩着,扒舔着,按嵌着,无可避免的震颤在我紧闭的双眼中炙烧起了热火,强烈的火焰呼啸穿越了我蒙蔽的思绪中无有终止的黑暗的地平线。
他接着舔舐下一道伤痕,以他的唇舌拍打,输送着细量的血液,可恶的疼痛渐渐远去,除了颤搐的美妙再也不余留下其他。当他继续舔吻下去时,我想着,无法承受了,我简直要幸福得死去了。
“给我一点惩罚!”我喘着气突然说。真是太可怕了!话一出口我就反悔了,这简直是自讨苦吃。
可他已经狠狠地一掌捆在了我的后背。
“我没这个意思。”我忙道。“我指,我并不想听起来像是我不知好歹,我是说,我很后悔我这么说了!”可紧接而来的,下一掌和先前一样炙烫。“主人,有点怜悯心吧。我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了!”他的手安放在我背后,在他刚才捆过的地方用力擦抚着,于是我想,噢,完了,现在他要把我打到昏迷不醒了。可他却只是以十指温和地扣上了尚未破裂,仅仅和皮鞭袭过的伤痕处同样温烫的肌肤。
我感到他的双唇紧贴着我的左腿肚,接着是他的血,他的舌尖。快感彻透穿越过去,使我无助地让热气飘离我的唇边之际,一连声地叹息。
“主人,主人,主人,我爱你。”“嗯,好啦,那倒并不太稀罕,”他低语。他没有停止热吻,他拨弄着血迹,我在他置放在我背后的手的重量下蠕动着身躯。“可问题是,阿玛迪欧,我为什么爱你?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跑到那间恶臭发厌的妓院去找你?我的本性是很倔强的……不管我究竟是怎样的本性……”他贪婪地吻着我大腿上一道深长的伤口。我感到他在吮吸,在用舌头拨舔着它,吞噬了我的血,又让他自己的血缓缓流入。愉快的感受一阵一阵地电击震颤,使我尽管睁着双眼却看不到任何事物。我挣扎着要确信我睁着眼,可仍是触摸不到任何可视物,除了一层绚金耀眼的薄雾。
“我爱你,我确实爱你,”他说。“原因呢?机敏,是的,美丽,是的,在你的内心深处,是圣者烧焦的残骸!”“主人,我不明白你对我说的话的涵义,我从来就不是个圣者,从来不是,我也从来没想过成为圣者,我是个卑鄙无礼令人生嫌的家伙。噢,我却爱慕你,无助地被你怜爱是如此恬美的感受。”“少奉承我。”“可我没有。”我说,“我只想说实话,我要为那句实话成为傻瓜,成为傻瓜……为你而成为傻瓜。”“不,我不认为你奉承我才怪,你就是这意思。你根本不知道这话说得有多荒谬。”他吻完了。我的双腿在自己迷雾缭绕的思绪中丧失了原有的任何形状。我仅能躺在那里,整具身躯在他的吻下轻颤不止。他将头平放在我的臀部上,紧贴着他原先拍打过的地方,我感到他的手指渐渐地伸到了我的身体底部,触摸着我最为蔽密的部位。我的器官在他的指下渐渐生硬起来,在他干涩血液的注入下变得越来越坚硬,我年轻的身体内部在他的意愿驱使下,更为迅速地将欢快和疼痛揉捏成一团。
愈发发着硬,我在他躺置我身后的肩首下雄起着,他紧紧地将我的器官抓入他光滑的手指,突然那些从未流露的事物一下子猛烈地激涌了出来。
我推开手肘回望他。他坐了起来,呆怔着挂在他手上的那些珠色洁白的精液。
“天啊,这就是你要的吗?”我问道,“看看你手上这些粘乎乎的白东西?”他悲苦地凝望着我,啊,如此悲苦。“这不意味着嘛,”我又问,“已经到那个时候了?”他眼中的神情看起来太过于凄惨痛苦,以至于我什么也不得再问下去了。昏昏欲睡的蒙蔽,我感到他转过了我的身躯褪下了我的长衣和外套。我感到他提起了我,尖利地袭上了我的颈部,一阵刺痛凝聚到了心中,又在我惧怕时松弛下来,然后我便和他一起坠落在弥散奇香的床上,靠着他的胸口,在他将我们二人拉拢到一起时的暖意下,我睡着了。
(以下为星云翻译)当我睁开双眼时,仍旧是深沉的暗夜。我跟随着他,已经学会了感知黎明的到来。此刻正是夜半时分,曙色还迟迟不会降临。
我四下张望,找寻着他的身影,看到他就坐在床边。他穿着最精美的红色天鹅绒衣服。半袖外套,厚重的高领束腰上衣。红天鹅绒斗蓬以雪貂的毛皮点缀。
他的头发已经梳理好,还微微上了一点油,使他显得斯文而富于艺术气质,发缝笔直地中分着,发卷一丝不苟地披落双肩。他看上去异常悲伤。
“主人,出什么事了。”“我必须离开几个晚上。不,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才离开的。阿玛迪欧。这是我必须去赴的旅行,我早已迟到失约了。”“不,主人,请你,不要现在离去。我很抱歉,求你,不要现在就离开我!我——”“孩子啊,我是去看望那些必须被照顾者们,我别无选择。”我有片刻无法言语,我竭力试图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他话语低沉,在说到那个字眼的时候显得倦怠。“那又是什么,主人?”我问。“以后某个夜晚我或许会带你同去,我会请求许可的……”他的声音无精打采。“许可什么,主人?您做事难道还需要什么人的许可?”我的本意是单纯而诚恳的,但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我的语气显得非常鲁莽。“这没什么,阿玛迪欧,”他说,“我偶尔也会向我的长辈们要求许可。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人呢?”他看上去筋疲力尽,他坐到我身边来,俯身吻了我的嘴唇。“长辈?阁下,您是说那些必须被照顾者们?他们是和您一样的生物吗?”“你要好好对待利卡度和其他男孩子们。他们崇敬你。”他说。“你不在的时候,他们一直都在为你伤心哭泣。我安慰他们你很快就会回来,他们还半信半疑。当利卡杜发现你和你那位英国爵爷在一起的时候,他既害怕我会把你撕成碎片,又担心那个英国人会杀害你——你那英国爵爷确实有这样的恶名,他在他喜欢的每家酒馆里都曾用刀剑大打出手。你就非得和这种下流的杀人狂为伍吗?你那伴侣就是个中的佼佼者。当你到比安卡那里去的时候,他们都不敢告诉我,只是在头脑里面构想着荒诞的画面,以为这样我就不能读出他们的思想。他们在我的威力之下,是多么的温顺啊。”“他们爱你,我的主宰啊。”我说,“感谢上帝,您原谅了我,原谅了我去过那些地方。我今后一定会对您百依百顺。”“那么,晚安了。”他起身欲去。“主人,你要去多久?”“至多三天,”他回过头来说。他走向门口,披着披风的背影伟岸堂皇。“主人。”“怎么。”“我会努力做到更好,我会成为圣徒,”我说,“但是如果我做不到,就请你再次责打我吧。”这一刻我看到他脸上升起的怒意。顿时就后悔了。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别告诉我你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他读着我的思想,在我未开口之前就听到我心里的话语。“不,我只是不愿你离去。我只是想如果我嘲讽了你,你就不会离开。”“啊,我会离开的。不要嘲讽我吧。这是个礼貌问题。不要嘲弄我。”他本来已经出了门,但改变了主意,又折回身来,走向大床。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会痛打我一顿,然后决然离去,不再亲吻我的伤处。但他没有这样做。
“阿玛迪欧,当我不在的期间,好好考虑这事情吧。”他说。我冷静下来,凝视着他。他的审慎态度使我在说话前不得不思虑一番。
“每一件事吗,先生?”我问。“是的,”他说。而后他重又走来亲吻着我。“你可愿意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他问道,“永远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像现在这般年轻?”“是的,主人!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想要告诉他,别人能够做的事情,我也都能够做到,但这样说似乎太过轻率,而且在他眼里定然显得虚假。他温柔地把手放在我的头顶,捋着我的头发。
“两年来,我目睹着你的成长。你的身材已经足够高大,但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你的面孔,仍然是孩子的脸庞。尽管你一直都很健康,但你还是那样的纤弱,远非你自以为的强壮男子汉。”我感到眩惑,以至于无法打断他的话语。当他停下来的时候,我也静静等待着他继续。他叹息了。他移开视线,仿佛已经词穷。
“当你离去的时候,你那位英国爵爷把他的匕首投向你,但是你毫不畏惧。你还记得吗?这就是两天以前的事情。”“是的,先生,他好愚蠢。”“当时你很有可能就此丧命,”他说着,修眉微轩,“很有可能。”“先生,请把那些神秘向我揭示,”我说。“告诉我你是如何得到你的力量。把你的秘密放心地交给我吧,我的主宰,让我得以永远与你同在。我不介意自己对那些神秘事物的识别,而是屈从于你的判断。”“啊,是的,你得屈从于我是否满足你的请求。”“那么,先生,这也是屈从的一种。我放弃自我,把我的全部奉献给你,奉献于你的意志与力量之下。是的,我想要得到那秘密,我想像你一样。这是你的保证吗,我的主人?你是否在暗示我,你将要把我变得和你一样?你可以用你的血液注入我,把我变成你的奴隶,这是否就是一切?主人,我似乎隐约明白,你可以做到。我在想,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否只是因为你知道这一切。你是否因为太过孤寂,才不愿意这样对我。”“啊!”他用手掩住面孔,好像我彻底地激怒了他。我怅然失落。
“主人,如果我冒犯了你,就只管斥骂我,责打我吧,随便你怎样做都好,只是不要转过身去。主人,不要把凝望我的双眼遮起,因为在你视野之外,我将无法生存。解释给我听吧,主人,不要让任何东西横亘在你我之间,如果我们的隔阂只是因为我的无知,那么就把一切告诉我吧。”“啊,我会,我会的。”他说。“你这聪明狡猾的小东西啊,阿玛迪欧。你将成为上帝的愚者,因为很久以前,人们曾告诉过你,圣徒就应当这样。”“你错认了我,先生。我并非圣徒,而是愚人。我之所以渴望智慧,只是因为你也珍视智慧而已。”“我是说,你看上去非常单纯,但在你的纯粹之下,却有着聪慧的颖悟。我很孤独,啊,是的,我非常孤独。以至于一旦有机会就会想要倾吐悲哀之情。但我怎能将你这般年轻的孩子用我的悲伤埋葬?阿玛迪欧?你觉得我有多少岁了?用你的单纯直觉来估算一下我的年龄吧。”“你没有年龄,先生。你不吃不喝,也不随岁月的流逝而改变。你不需要用水来盥洗。你优雅安详地抗拒着一切自然而然之事。主人,这些我们都知道。你是如此的洁净,优美而纯粹啊。”他摇了摇头。我本想使他开心一点,结果却只令他伤心沮丧。“我已经做到了。”他低语。“什么,我的主,你做到了什么?”“啊,阿玛迪欧,我已把你引向我的世界——”他停顿住了,蹙起了眉头,面容如此温和,似乎在考虑是否会令我痛苦。“啊,但这只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幻觉。我将要把你连同一大堆金子一起抛弃到一个遥远的城市,那里——”“主人,你如果要这样做,还不如先杀了我。或者干脆把我抛到已知的世界之外。否则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花光你那堆金币中最后一个达克特,一直旅行回到这里,敲打你的门窗。”他看上去悲愁凄苦,双目低垂,因为痛苦而浑身颤抖,深深沉湎于那将我们分隔开来的无尽黑暗之中,比任何时候都要像是一个凡人。我攀着他的肩膀,吻他。几小时前我的粗鲁行径似乎为我们之间的亲昵带来了一些强悍的男子气。
“不,我没时间再来接受这样的抚慰。”他说,“我必须走了。责任在召唤我,古老的事物在向我发出呼唤,而它们长久以来就已经成为我的负担。啊,我已如此疲惫不堪。”“今夜请不要离去吧,主人,等到黎明降临时分,带我和你一起走,带我到你躲避阳光之处。你必定是在藏匿着,逃避太阳的光辉。难道不是吗,主人,你笔下蓝天与日神的光芒远比人们所见的辉煌灿烂,只因你从未真正目睹过它们——”“别再说了,”他恳求道,把手指按在我手上。“别再吻我,也别再给我讲什么大道理了,照我的话去做。”他深吸了一口气,从上衣中拿出一条手帕,擦拭着前额和唇上薄薄的汗珠,这在我跟随他的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看见。手帕微微氲上了一层红色,他注视着它。“在我走前,有些东西想给你看,”他说,“快点穿好衣服,来。我帮你。”几分钟内,我已穿好全副抵御冬夜寒冷的服装。他在我肩头披上黑色斗蓬,为我戴上点缀了雪貂皮毛的手套,又在我头上戴上一顶黑色天鹅绒帽子。他为我选了黑色的高统皮靴——以前他是不喜欢我穿这种皮靴的。他不喜欢长统靴,觉得男孩子的足踝才最是美丽不过,但如果我们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穿,他也并不介意。他如此困扰而又忧伤,低沉压抑的情绪布满了他那张洁白无暇的脸庞。我忍不住将他拥紧在怀中深深亲吻,只为令他的双唇开启,感觉着他的唇固锁在我唇上。
我阖起双目,感觉到他的手覆上我的面孔,将我的眼睑轻轻合起。
巨大的嘈杂之声从我身周传来,好像被我劈开的木门突然倒下,碎屑飞溅,床帷翻滚碎裂。
室外的冷空气环绕着我,他把我放在地上,犹自蒙盖着我的双眼。我感觉到我的双足正站立在码头上。我可以听到近旁运河的浪涛拍打堤岸;冬夜的风吹拂着,把海涛驱向城市。我可以听到一条泊着的木船不断撞击着码头的声音。
他的手指滑落下去,于是我睁开了眼睛。
我们离宫殿已经很遥远了。这令我有一点不安,但并不真正感到惊奇。他可以创造奇迹,此刻他正是让我明了这一点。此刻我们置身一条后街的小巷,一条狭窄运河的小码头上。我从未冒险来过这种工人居住的,肮脏僻远的地区。
此刻我只能看到房屋的后廊,以及廊上加固的窗子。运河肮脏污浊,水面上漂浮着垃圾,而贫穷,愚昧的恶臭气息正如附骨之蛆般浮泛在冬日的水面上。
他转过身,把我从水边拉开,我有片刻感到双目不能视物。他白皙的手在我面前闪现,我看到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指点,在那边,工人们的住宅区里,停放着一条狭长腐坏的冈朵拉,里面睡着一个男人。那人翻滚着,拖拽着身上的遮蔽之物。他看见了我们,咒骂着我们竟敢打搅了他的睡眠,我注意到他身材笨重。
我看见他手中刀光一闪,于是也伸手去找我的匕首。但主人那白皙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暗夜里有如石英闪耀,他似乎只是触了一下男子的手腕,就让他的武器飞了出去,滚落在石板地上。男人又惊又怒,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把主人摔倒在地。
我的主人轻而易举便抓住了他,好像这人只不过是一堆散发恶臭的毛团。我看到了主人的面孔,他的嘴张开着,露出两颗利刃般锋锐的细小獠牙,袭上了那男人的咽喉。我听到那人的叫喊,但片刻之间,那具令人厌恶的身躯便彻底安静下来。
我万分惊讶,目眩神迷地凝望着主人阖上了他那安详的双眼,金色的双睫在暗夜里曳出光辉。我听到低沉湿润的声音,极其细微,几不可闻,但却令人毛骨悚然地暗示着某种液体的流淌,而这液体只可能是那人的鲜血。我的主人更深地俯向他的牺牲品,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甜美叹息,他洁白的长长十指清晰可见,诱哄着那具垂死身躯中仅存的生命源源不绝地溢出。他畅饮着,没错,他正是在畅饮。他甚至微微绞拧着头颅,好像要尽快榨干最后一滴血液。男人的身躯已变得虚弱僵硬,突然间抽搐起来,仿佛是回光反照的最后痉挛,然后归于静寂。
主人站立起来,用舌头舔舐着嘴唇。他唇上看不到一丝血渍,但吸下的血液却在他体内清晰可见,在他面庞上显现出绚丽的红色光辉。他转过身来望着我,我可以看到他双颊上清晰的红晕,以及嘴唇上红宝石般的璀璨光芒。
“就是这样的,阿玛迪欧,”他说。他把那具僵尸推向我,肮脏的衣物紧贴着我,死去的头颅沉重地颓然垂下。他把它更近地推向我,是我不得不看着那不幸男子的尸身,以及那张没有了生命的面孔。他很年轻,蓄有胡须,他丑陋而苍白,他死了。他的睫毛疲软地下垂着,双眼微微翻白。油污的唾液犹自挂在他苍白而气息全无的嘴唇,以及焦黄腐蛀的牙齿上。
我哑口无言。我并不觉得恐惧和恶心,仅仅是讶异而已。此刻我脑中只能想到:这是何等的奇迹。
突然之间,我的主人似乎愤怒了,他把那人的身体猛地推进左边的河水,随着一声沉闷的泡沫翻涌之声,尸体便沉下去了。
他攫住我,我看到房屋上的窗子在身边飞逝。我们的身体升了起来,站到了屋顶上,这令我几乎尖叫出声。他赶快捂住我的嘴。他飞快地移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催促着他,逼迫他不断向前。
我们似乎在兜着圈子,当我睁开双眼时,发现我们正站在熟悉的房间里面。长长的金色帷幕环绕着我们,室内温暖宜人。我看到阴影里金色天鹅的轮廓隐约闪烁。
这里是比安卡的房间,她的私人庇护所,正是她的房间!
“主人!”我带着恐惧和畏缩叫道,我们竟然一言不发地闯进了她的房间。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门下透过来,隐约照亮了镶木地板和厚厚的波斯地毯。也映出了她床上的天鹅精心镂刻的羽毛。
接着,她的足音从嘈杂的云翳之间匆匆传来,肯定是觉察到了这边的声响,想要独自前来看看。
她打开门,刹那间一股寒冷的穿堂风从敞开的窗子直吹进来。她顶着寒流,勉力把窗子关上,多么勇敢无畏的人儿啊。她伸手摸索,准确无误地点燃了身边的灯烛。火焰袅袅升起,我望见她正死死地凝视着主人和我。
她正孤身一人,身穿着金色天鹅绒和丝绸衣裙,正如我几小时前离开的时候一样。她的发辫在脑后盘成发髻,丰美的卷发辉煌地垂下来,落在她的双肩和背后。
疑问和警戒刹那间布满她小巧的脸庞。
“玛瑞斯,”她说,“怎么了,我的好老爷啊,你竟然这样进入我的私人房间?你竟然破窗而入,啊,和阿玛迪欧在一起。怎么,妒忌我了吗?”“不,我只不过是想要听到一个忏悔。”我的主人说道。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他握紧了我的手,好像我是小孩子一般,他的另一只手直指向比安卡,长指微颤,像是对她的谴责…“告诉他,我亲爱的天使,告诉他你美丽的外表下掩藏着什么样的谎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玛瑞斯。不过你令我愤怒。我请你离开我的房子。阿玛迪欧,你对此有何见教?”“我不知道,比安卡,”我嗫嚅着。我非常恐惧。我从未听过主人的声音如此颤抖,也从未听过任何人与他熟稔到可以直呼其名。“离开我的房子,玛瑞斯,现在就走。我在诉诸你灵魂中高尚的一面。”“啊,那么你的朋友马塞罗怎么办呢,啊,就是那个佛罗伦萨人,那个被你的甜言蜜语哄骗着喝下足以毒死二十个人的毒酒的倒霉家伙。”年轻女子的面孔绷紧了,但并不是真正的僵硬。她在激怒我和主人的时候,看上去真像是一个瓷制的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老爷?”她问。“你难道当选了市政议会或者十人委员会不成?如果你愿意,尽管与我对簿公堂吧,你这鬼鬼祟祟的巫师!但是要证明你的指控才行。”她高高地仰起颈项,抬着下颔,仪态间自有一股崇高凛然的威严。“女谋杀犯啊,”我的主人说道,“我从你的头脑中看到了一切,十数个忏悔,十数桩残忍而令人发指的行为,十数起罪恶——”“不,你没资格审判我!你也许是个魔术师,但你不是天使,玛瑞斯,和男孩们在一起的你绝不是天使。”他向她进逼,我再一次见到他张开嘴唇,露出他杀戮的牙齿。“不,主人,不!”我挣脱他垂下来握住我的手,用拳头扑打着他,挺身挡在比安卡前面,用尽全力拦住他。“你不能这样,主人。我才不在乎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找这些理由呢。她难道令人发指吗?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滑倒在她的床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她双腿蜷曲着后退到阴影之中。“你自己根本就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她低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怪物。阿玛迪欧,他是绝对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就放她一条生路吧,我的主啊,否则我就和她一同赴死!”我说。“虽然她无非只是一个教训,但我不愿眼见她死去。”我的主人看上去异常悲苦,仿佛有些晕眩。他把我从他面前推开,但却扶着我,以免我跌倒在地。他向床边走去,但没有去捉她,只是坐在她身边。她更深地向内畏缩着,纤手徒劳地抓着金色的床帷,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她显得渺小苍白,热烈的蓝色双眸却死死地茫然凝视。
“我们都是杀手,比安卡。”他对她耳语着,他伸出手去。我向他奔去,但他伸出右手,轻描淡写地拦住了我,他用左手抚平她额前松散下来的细小卷发,之后把手放在她头上,宛如赐予祝福的教士。
“有必要这样粗鲁吗,先生?”她说,“我并无选择。”她真勇敢啊,她有着纯银一般的外表和铁石般坚毅的内心。“每当任务下来的时候,我还能怎么样呢,我难道能预先知道任务的内容和对象吗?他们都太聪明了。所有的牺牲者都是在很远的地方,精心酝酿了许久的。”“那么,孩子,就把你的压迫者叫到这儿来,毒死他,而不是杀害那些他所指定的人们。”“是的,就应该这样做,”我热切地叫着,“杀死那个让你卷进这事情的人。”她似乎是认真地考虑了片刻,然后微微笑了起来。“那么,他的卫士呢,他的帮凶呢?如果我背叛,他们一定会把我活活扼死。”“我会为你杀死他的,甜美的人儿。”玛瑞斯说,“而作为报答,我并不要求你同样为我犯下可怕的罪行,只需你这温柔的人儿忘记我今晚小小的坏脾气。”她的勇气第一次动摇了,清澈美丽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看上去有些脆弱。她垂下头,过了片刻才说道,“你知道他是谁,你知道他的宅邸,你知道他现在就在威尼斯。”“他此刻已经是死人了,我美丽的夫人。”我的主人说。我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亲吻着他的前额。他却犹自凝视着比安卡。
“那么,来吧,我的小天使。”她对我说着话,但眼睛却仍然望着她。“我们去把那佛罗伦萨银行家从世界上铲除,这人竟然利用比安卡去杀害那些在他名下存有秘密账户的人。”他的聪慧令比安卡震惊,但她只是露出了一个温柔了然的笑容。她的神态是如此优雅,但却全无骄矜或悲苦之色,刚才的恐怖也被她抛在一旁。我的主人很快地用右臂把我拉到他身旁,他用左手从外套里摸出一枚硕大美丽的梨型珍珠,看上去价值连城。他把这珍珠递给比安卡,后者迟疑地伸出手来,望着它落在她慵懒地张开的手心。
“让我吻你一下,我亲爱的公主。”他说。令我惊异的是,她竟然同意了。他的亲吻轻捷如羽,我看见她秀美的金色双眉微微蹙起,双目眩迷,身体渐渐柔软下去。她倒在枕间,很快便沉沉入睡。
我们离开了。我想我听到了百叶窗在我们身后喀达一声紧闭。夜晚潮湿阴暗。我把头颅依靠在主人肩膀,感到自己不能抬头也不能动弹。
“谢谢你,我最爱的主人,谢谢你没有杀死她。”我低声说。“她不仅仅是个经验丰富,手段圆滑的女人,”他说。“她依旧坚不可摧。她兼有着公爵夫人或女王般的纯真与狡猾。”“可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我们到了,阿玛迪欧。我们就在那家伙的屋顶上。四处看看吧,你听到下面的喧嚣了吗?”果然有鼓乐的喧闹从下面传来。“啊,是的,他们会死在自己的盛宴之上。”我的主人若有所思地说。他站在房顶边檐,手握着石头栏杆,夜风将他的披风高高扬起,他抬眸仰望群星。“我想看到全部。”我说。他阖上眼睛,仿佛我的话语给了他重重一击。
“不要觉得我冷酷无情,阁下。”我说,“不要认为我已惯于残忍血腥之事。我仅仅是一名愚人,阁下,我只是上帝的愚者。我们不该提出疑问。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也曾大笑着将所有生命视为游戏。”“那就和我一起来吧,他们有一大群人,这些狡猾的佛洛伦萨人!啊,但是我已如此饥饿,我已经多日忍饥,只是为了一个这样的夜晚。”
第五章
翻译:星云
我们步入一间空旷而华丽的宴会厅,厅中有七八个男人正美美地饱餐着烤乳猪。房间里挂满了全新的佛兰德壁毯,上面绘织着领主和贵妇人们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猎狗去打猎的盛大景象。它们从粗大的铁竿上垂下来,遮蔽住窗子,沉重地垂落地面。而地板则是用精美的彩色大理石拼嵌而成,依照流行的样式拼成孔雀的形象,它们扇形的大尾巴上饰满金银珠宝。
三个老饕坐在宽大的桌子后面,对着狼籍一片,装满粘腻的鱼刺鸡骨的金盘子垂涎三尺。至于那烤乳猪——这不幸的动物只剩下头颅,屈辱地噙着那必不可少的苹果,好像这就是它临终遗愿的表情。另外三个人都是年轻人,容貌漂亮,体魄强健——从他们腿上的匀称结实的肌肉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正在跳舞。他们围成一个漂亮的圆圈,手叠在中心,一群男孩用乐器在旁边伴奏着,正是我们在房顶上听到的进行曲节奏。这宴会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油腻而龌龊。但是每个人却都有着浓密的时髦长发,身穿富丽堂皇的束腰外衣和长筒袜。这里没有生火取暖,因为这些人跟本就不需要。他们都穿着华贵的天鹅绒外套,上面装饰着雪貂,白鼬或银狐的皮毛。
有个笨手笨脚的人正把酒从罐子倒进高脚杯里,他明显做不来这样的动作,弄得酒水四溢。那三个跳舞的人尽管扮演着彬彬有礼的角色,此刻却满屋打闹推搡起来,似乎是在故意讥嘲某个众所周知的舞步。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被解雇的仆人们。有几个高脚杯摔碎在地。尽管时处隆冬,却有些小虫子聚集在油光闪亮的残羹冷炙和粘湿的水果堆里面。
人们用各式各样的烟斗吸着烟,喷出的金黄色烟雾弥散了整个房间。挂毯的背景自然是暗蓝色,衬托着年轻乐手和食客们色彩缤纷,珠光宝气的衣饰,使这房间的整个场景浮现出暖色。
事实上,当我们步入这温暖而烟雾缭绕的房间,我顿时沉浸在这一气氛中,感到熏然如醉。主人让我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我虚弱地照做了,尽管我连碰到那桌子都会发抖,更不要说去碰触那些碗碟杯盘。
那些面红耳赤,大叫大喊的寻欢作乐者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乐队的巨大喧嚣足以掩盖我们的声音,它们令人感觉迟钝。但是就算是四下里一片静寂,那些醉醺醺的家伙也看不到我们。
于是,我的主人在我面颊上印下一吻,然后在乐曲的喧腾之中,走到桌子正中央的那边,在长椅上坐下。
直到此时,站在他两边的两个莫名地嘶声叫喊着的人才注意到这位一袭红衣,光彩照人的不速之客。
我的主人掀起他的兜帽,让长发辉煌地垂落下来。他的鼻子挺拔,嘴唇柔润丰满,一头金发整洁地中分着,看上去完全像是最后晚餐上,耶稣基督的模样。他是如此生动而醒目,仿佛完全不属于这潮湿阴郁的夜晚。
他一个个地扫视着那群宾客们。我从桌边凝视着他,令我吃惊的是,他竟然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讨论起那些留在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人所目击到的,土耳其二十一岁的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攻城后犯下的暴行。
他们好像在争论土耳其人是如何攻占了那神圣的都城。有个人说道,如果不是威尼斯人的舰队在最后关头驶离了君士坦丁堡,背叛了这城市,那么她或许还有救。
不可能的。另一个人说道。那是个强壮的男人,生着红色的头发,一双眼睛似乎是黄金的颜色。多么美的男子!如果就是他引诱了比安卡,倒也有情可原。在红色的胡髭之间,他那丰美的双唇宛如丘比特的弓箭,他强壮的下颚简直就象是米开朗琪罗那些超人般的大理石雕像。
“土耳其人的大炮对着城墙轮番轰炸了整整四十八天,”他对另一人说道,“最终他们攻克了这城池。还能怎么样呢,你可曾见过那样的枪炮吗?”另一个男子生着漂亮的黑色的头发,橄榄色皮肤,面颊丰满,鼻子小巧,一双大大的眼睛是天鹅绒般的黑色。他被激怒了,说道,威尼斯人实在是懦夫,他们的援助舰队如果赶到,是能够阻止大炮的攻势的。他紧握双拳,捶打着面前的杯盘。“君士坦丁堡就这样被抛弃了!”他宣布,“威尼斯和热那亚都没有向她伸出援手,地球上最伟大的帝国就这样,被那个恐怖的日子彻底摧毁!”“不是这样的,”我的主人静静地开了口,双眉一轩,将头微微地转向其中一人。他的双眼慢慢扫过这两个人,“有很多勇敢的威尼斯人赶去拯救君士坦丁堡,但我想,就算是全体威尼斯舰队都赶去,土耳其人也不会停止的。占有君士坦丁堡是年轻的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梦想,他可不会善罢甘休。”哦,这太有趣了。我很想听听这样的历史。我想把他们的话听得更清楚,于是我跳起来,绕过桌子,走近他们,拉过一把覆着舒适的红色皮革的摇椅坐下来,这样就处在一个方便的地方,可以把他们的话都听清楚。我把椅子放在一个特别的角度,使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跳舞的人们,他们的舞步就算在迟缓的时候依然动人,仅仅观赏他们长长的华丽袖子在空中飞扬,以及他们镶金砌玉的拖鞋拍打瓷砖铺砌的地面,就足以成为赏心乐事。桌边红色头发的男子甩了甩他那头长而浓密的红色卷发,对主人的这一席话感到深受鼓舞,对他报以一个狂热崇敬的眼神。
“啊,是的,是的!这位先生知道发生的一切,而你是在撒谎,你这蠢货,”他对另一个男子说道,“你知道热那亚人是怎样英勇奋战直至最后一刻的。教皇亲自派去了三艘战船,它们突破了港口的封锁,就从苏丹在鲁米里·西塞尔的邪恶城堡前面驶过。那就是基奥瓦尼·朗戈,你能想象到这样的英勇行为吗?”“坦白地说,我想不到!”黑色头发的男子说,向我的主人面前倾过去,仿佛我的主人是一尊雕像。“这是非常英勇的行为。”我的主人随口说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自己也不相信的胡话呢?你知道那些被苏丹掳去的威尼斯战船的不幸下场。说说吧。”“是的,说说看吧。你到港口去过吗?”那红发的佛罗伦萨人问道,“你知道他们对六个月前掳获的威尼斯船只干了些什么吗?他们把船上所有人的头颅都砍下来了。”“除了那领头人!”一个跳舞的人转过身来嚷道,加入了谈话,但是并没有停止舞步。“他们把他钉死在尖桩上,安东尼奥·里佐,那最最善良的人。”他继续舞蹈着,从肩头比了一个随随便便的侮辱手势。他在转圈的时候脚下一滑,几乎跌倒,他的舞伴扶住了他。坐在桌边的黑发男人摇了摇头。
“如果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威尼斯舰队赶到——”黑色头发的男子嚷着,“但你们佛罗伦萨人,你们威尼斯人,都是一个样,背信弃义,胆小如鼠的卑鄙小人。”我的主人望着那男人,笑了起来。“你难道在嘲笑我?”黑色头发的男子宣告说,“你是个威尼斯人;我见过你很多次了,你和那个男孩!”他指着我。我望着主人,而主人只是微笑。我听到他的低语在我耳边清晰地想起,尽管他在距离我几英尺开外的地方,他的话声就好像站在我身边一样清晰。“这不过是死人的呈堂证供,阿玛迪欧。”黑色头发的男子举起酒杯,向喉咙里灌了些酒,还有一些洒了出来,溅在他的胡髭之上。“这城市的人全都是阴险的畜生!”他宣布道,“一无是处,专放高利贷,用不义之财打扮的花枝招展。”“你再说,”那红色头发男子说道,“你看上去就像只天杀的孔雀。我得把你那条大尾巴砍下来。你既然那么可恶地肯定君士坦丁堡能够得救,那就让我们回去看看好了。”“你自己就是个混账的威尼斯人。”“我是个银行家;我要承担责任。”红色头发的男子说,“我敬爱那些与我合作愉快的人。”他也举起高脚酒杯,不过没有喝酒,而是把酒泼在那黑发男子的脸上。我的主人没有费心躲闪,于是有一些酒也泼洒到了他身上。他逐一望着身周面红耳赤,大汗淋漓的人们。
“基奥瓦尼·朗戈,是最勇敢的热那亚船长之一。他一直都留在那沦陷的城市里面,与它共存亡,”红色头发的男子叫喊道,“多么勇敢啊。我会为了这样的男人倾尽所有。”“为什么?”刚才那跳舞的人又喊起来,他从跳舞的圈子中离开,说道,“他输掉了战争,还有,你的父亲头脑还足够清楚,他可不会让你为这样的人花一分钱。”“你再敢胡说!”红色头发的男子说道,“敬基奥瓦尼·朗戈,以及与他一起浴血奋战的热那亚人。”他抓起酒罐,把酒倾倒在他的酒杯和桌子上,然后一饮而尽。“这杯酒敬我的父亲。上帝保佑他灵魂不朽。父亲,我已杀死了你的仇敌,我还要杀死那些将您的噩耗引为笑谈的人。”他转过身来,手肘支在主人衣服上,问道,“你的男孩是个绝色尤物。别着急,好好想想,开个价吧。”我的主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从未听过他笑得如此欢畅自然。“出个价钱吧,出个我能接受的价钱。"主人说着,眼望着我,眼中有某种隐秘的神情转瞬闪过。这时似乎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打量着我,事实上,他们并不是男童爱好者,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普通意大利人。他们把豢养幼童当作必不可少之事,与此同时,他们一有机会更要勾引女人,而对丰满润泽的年轻男子也不放过。就好像现在的人们喜欢涂满酸奶油和美味的黑色鱼子酱的金黄色的烤面包一样平常。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杀了他们,我想着,把这些人屠戮殆尽!我感觉自己风情万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貌动人。来吧,你们,对我说我令你们想起了波提切利在primavera所绘的,追逐云朵的墨丘里。但那红发的男子顽皮地紧盯着我,说道:“啊,他简直就像是verrocchio所塑的大卫,简直是青铜雕像的完美模特。啊,别告诉我他不是。永恒不朽,是的,我可以看出来,永恒不朽,他永远不会死去。”他说着,重又举起酒杯。之后伸手在胸前的束腰外衣内摸索,从他那件饰以雪貂毛皮的上衣里曳出一块华美的金制勋章,上面嵌了一块硕大无朋的钻石。他把链子从颈上一把扯断,骄傲地把这勋章递给主人。而主人凝视着它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仿佛它是一个有魔力的圆球,而他完全被此魇住一般。“我们大家都有份,”黑色头发的男子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我说。其他人哄笑起来。跳舞的人们喊道,“对,我也要。”“我一定要和他第二个来,没说的。”“我第一,在你前面。”最后一句话是那红色头发的男人说的。有个舞蹈者向主人抛来一枚红榴石戒指,上面嵌着我叫不上名字的,闪闪发光的紫色石头。“是蓝宝石,”我的主人低声说,他带着一个逗弄的神情望着我。“阿玛狄欧,你同意吗?”第三名舞蹈者是一个金发的男人,他比其他人身材都矮,左肩微微有点下沉,他从跳舞的圈子里面走出来,来到我面前,摘下手上的一大堆戒指,就好像在脱手套一样,他把它们都抛在我脚下,叮当做响。“对我甜蜜地微笑吧,年轻的神祉。”他说,他刚刚跳完舞,犹自气喘吁吁,天鹅绒外套被汗水浸透了。他浑身颤抖,几乎跌倒,但是他把这掩饰过去了,他笨重地旋转着,回到舞蹈当中。音乐继续轰鸣着,好像那些舞蹈者们认为这音乐可以掩饰他们主人的醉态。
“有人关心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吗?”我的主人问道。“基奥瓦尼·朗戈后来怎样了,”我小声问道。所有人都看着我。“那场陷落……阿玛狄欧,对不对?……啊,是的,阿玛狄欧,我有印象!”金发的舞蹈者喊叫道。“慢慢来,先生,”我说,“教给我一点历史。”“你这小鬼,”黑色头发的男子说,“你甚至不肯拾起他的戒指。”“我手指上已经戴满戒指了。”我彬彬有礼地说——这也是实情。红色头发的男人立刻回到论战中来。“基奥瓦尼·朗戈在炮火纷飞中坚守了四十个昼夜。土耳其人攻城的时候,他夜以继日地英勇奋战。他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直到中弹受伤,才被抬到安全地点。”“那些枪,先生,”我问道,“那些枪很大吗?”“你好像亲眼目睹了一切!”黑发男人抢在红色头发的男人回答我之前,对他叫嚷着。“我的父亲亲眼目睹了一切!”红发男人说道,“他活着归来,把这些都告诉了我。他就在最后一艘离开港口的威尼斯人的船上。你开口之前,先生,请你注意了,不要侮辱我的父亲和那些威尼斯人,是他们带领市民们撤退到安全地点的。先生,当时战争已经失败了……”“你的意思是,他们就这样逃跑了?”黑色头发的男子说。“我的意思是,他们在土耳其人取得胜利之后,才带着无助的难民们撤退。你说我父亲是懦夫?你真是既不懂得礼节也不懂得战争。你太愚蠢,而且也喝醉了,根本就不值得同你争辩。”“阿门!”主人说。“告诉他,”红色头发的男子对着我的主人说道。“你,玛瑞斯·德·洛玛努斯,你来告诉他!”他吞了口口水。“告诉他那场大屠杀,告诉他发生的一切。告诉他,基奥瓦尼·朗戈是怎样在城墙上英勇奋战,直到子弹打在他的胸膛。听着啊,你这神经兮兮的蠢货!”他对着他的朋友叫喊。“没有人比玛瑞斯·德·洛玛努斯更清楚这一切。我豢养的娼妓曾经说过,男巫都聪明无比。啊,这杯酒敬比安卡·索尔德里尼。”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您豢养的娼妓,先生?”我问道,“您居然在这群醉酒而无礼的人面前如此地提及那样一位女人?”除了那红发男子,别人根本就没有理会我,他又喝干了一杯酒,也或许喝了更多。金发的舞蹈者蹒跚着向我走来,“他们都喝醉了,他们是不会记住你的,我漂亮的孩子。”他说,“但我将会把你记在心里。”“先生,你的舞步很笨拙,”我说,“你就不要更加笨拙地同我周旋了。”“可悲的小狗崽子,”这男人说道,说着,失去了平衡,向我一头栽倒过来。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右边一闪。他滑倒在椅子上,接着堕落在地。人们发出了骚乱的笑声,另两个跳舞的人不得不放弃规范的舞步。
“基奥瓦尼·朗戈非常勇敢。”我的主人目睹了发生的一切,迅速恢复了冷静的表情。他转向那红发男子,镇定地说道。“他们都非常勇敢。但任何人也无法拯救拜占庭。她的末日到来了。君王和扫烟囱的人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在继之而来那场大毁灭中,那么多珍贵的财富无可避免地失去了。上百所图书馆被烧毁。无数记载着不可思议的神秘事物的神圣经典就这样付之一炬,化为轻烟。”我从那醉酒的袭击者身边退开,他犹自在地上翻滚。“你这污秽的小狗崽子!”这男人趴在地上向我叫喊。“把你的手伸给我,快点。”“啊,可是,先生,”我说道,“你还有更多的要求吧。”“我就会得到的!”他说,但是他脚下一滑,重又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悲惨的哀号。坐在桌边的另一位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年长男子,生着长而浓密的灰白卷发,皱纹密布的脸仍然英俊。他无声地饱食过肥腻的羊腿,抬起头来望着我,接着又看向地上那翻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男人。
“啊。歌利亚就这样倒下了,小小的大卫。”他对我微笑着说,“说话小心些吧,你这小小的大卫呀。我们可不全都是愚蠢的巨人,你的石头迄今为止也不是为了投掷之用呀。”我回报以一个微笑,"您的俏皮话和您的这位朋友一样笨拙,先生。至于说我那所谓的石头吗,如果您不误入您朋友的歧途,它们也会在我口袋里好好地待着。"“您提到过那些书籍吗,先生,”红色头发的男子问主人,似乎把这件小事彻底忘记了,“在那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陷落之时,那些书籍也付之一炬了吗?”“啊,这家伙最关心书籍。”黑发男子说道,“先生,你得好好照看照看你这小男孩,他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看吧,舞步变了。告诉他不要嘲笑长辈们。”另外两个跳舞的人向我走来,他们和跌倒在地的那人一样,喝得醉醺醺的。他们想要抚爱我,完全如同两头臭气扑鼻,喘息粗重的四足野兽。“你竟然嘲笑我那在地上翻滚的朋友?”其中一人问道,并把他的膝盖顶在我双腿之间。我向后躲闪,堪堪躲过这粗鲁的一击。“这似乎是我能够做的最善良的事情了。”我答道,“对我的崇拜之情才让他落到这般五体投地的境地。先生们,您们可不要步他的后尘,对我来顶礼膜拜。我才没半点兴趣来回报你们的祈祷。”我的主人站起身来。“我厌倦了。”他说,他那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在挂满织锦的四壁间回响,是一种悚然彻骨的声音。所有人都望着他,就连地板上那挣扎着的人也不例外。
“其实,”黑色头发的男子抬起头来说道,“玛瑞斯·德·洛玛努斯,是不是?我早就听说过你了,我才不怕你呢。”“这对你来说是何等的仁慈呀。”我的主人微笑着低声说道。他把手放在这男人的头顶,这男人像受到鞭打一样猛地退开了,差一点撞倒在长椅上。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到恐惧。那几位舞蹈者打量着我的主人,很明显是想揣摩他是不是好对付。
其中一人再次转向我,“什么祈祷,你这该死的!”他说。“先生,你得当心我的主人。你令他厌烦。他一旦感到厌烦就会成为一个极端暴躁易怒的人。”他想要抓住我的手臂,但我却没有让他如愿。我远远后退,直退到那些年轻乐手中间。音乐如同云翳一般保护着我,在我身周冉冉升起。
我可以看到乐手们脸上痛苦的表情,汗水从他们额上涔涔落下,但他们全然不顾,反而愈奏愈快。
“可亲,可爱的先生们呀,”我说,“我好喜欢这曲子,但是如果你们愿意,就请奏响一曲镇魂歌吧。”他们只是绝望地瞥了我一眼。鼓声响起,管乐器奏响了婉转的曲子。诗琴的浅吟轻拨转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地上的金发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站起身来,他叫喊着乞求帮助,那两个跳舞的人赶过去搀扶他,其中一人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的主人低下头来,望着那位黑色头发的挑战者。接着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抓起,俯下身子去吻他的脖颈。那男子悬在我主人的掌握之下,就像一只落入虎口的柔软的哺乳小兽一般,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主人的头发轻颤着低垂下来,覆盖在这致命的飨宴之上,我几乎可以听到那男人的鲜血汩汩流淌出来的声音。
他很快就松开了那男人,让他堕落下去。只有他红色头发的同伴看到了这一切,但这位同伴似乎犹自沉浸于陶醉之中,不只如何应对。事实上,他只是略为讶异地抬起一只眼睛看了看,接着又从他那肮脏溅污的杯子里啜饮起来。他像猫一样一根根地舐舔着右手的手指,与此同时,主人把他那黑色头发的伙伴脸朝下地抛在桌上的果盘上。
“醉酒的蠢货。”红色头发的男人说,“没有人是为勇气,荣誉,尊严而战。”“这样的人很少,不是每时每刻都有的。”主人低下头来望着他说道。“土耳其人把世界一分为二,”红色头发的男子怔怔地盯着死去的人说道,后者的双眼毫无疑问地正从狼籍翻倒的杯盏之间愚蠢地死盯着他。我看不到死者的脸,但是他已死去这一想法却令我兴奋无比。“来吧,先生们,”我的主人说,“还有你,阁下,送给我的孩子一大堆戒指的那一位,你也过来。”“他是你的儿子吗,先生?”金色头发的驼子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喊叫道。他推开他身周的朋友们,转过身来向我们宣告道,“我会好好地做他的父亲,比你做得更好。”突然之间,我的主人一声不响地绕过桌子,来到了我们这边。他的长袍动也不动,好像他只不过是走了一步而已。红色头发的男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斯坦德博格,伟大的斯德博格啊!我向他举杯致意。”红色头发的男子明显是在自言自语,“他早已逝去,只为我留下五个斯坦德博格家的后裔。我将要组成一支新的圣战军队,从土耳其人手里收复我们失去的城池。”“他才不会和五个斯坦德博格家的后裔组成圣战军队呢。”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年长者说道。他犹自撕咬着羊腿,并用手腕擦着嘴唇。“人们从来都不怎么喜欢斯坦德博格,除了这家伙自己。喂,路德维克怎么样?你这傻瓜!”他站起身来。我的主人伸出手臂,环抱着金色头发的男子,那男子推拒着,但却惊惶地发现根本就推不动。另外两个舞蹈者也赶过来,推搡着主人,想要救出他们的同伴,而我的主人已经再度落下了他的死亡之吻。他托起金发男子的下巴,径直咬向他颈上的大动脉。他携着那男人旋舞,似乎一口就喝干了他的血液。转瞬之间,他已用他那苍白的手指阖上了那男子的双目,接着松开了手,让尸体滑倒在地板上。
“你们的死期也到了,亲爱的先生们。”他对身周正惊慌退却着的舞蹈者们说。其中一人抽出宝剑。
“别傻了!”他的同伴叫道。“你喝醉了,你不能——”“不,你不能,”我的主人低声叹道。他的嘴唇呈现粉红的颜色,比我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要鲜润,刚刚喝下去的鲜血浮泛在他的双颊之上。甚至连他的双眼都开始熠熠生辉,愈发明亮耀眼。他把手覆在那男人的剑上,拇指微一用力,将金属剑锋猛地折断,于是这男人手里仅仅剩下了一把断剑。
“你好大胆子!”男人喊叫道。“你才是好大的胆子呢!”坐在桌边的红发男子唱歌一般地说道,“他把你的剑折成两半了,对不对?你那是什么废铜烂铁呀?”啃吃羊腿的年长者仰头大笑起来,他把更多的肉从骨头上撕扯下来。我的主人上前一步,攫住了那犹自挥舞着短剑的男子,对准他的静脉,一口就咬断了他的脖子。
其他的三人似乎听到了这声音——撕咬羊腿的人,全心戒备的另一个舞蹈者,以及那红色头发的男子。之后我的主人拥住了这位仅存的舞蹈者。他双手捧住那男子的面孔,仿佛在倾诉爱情,之后便饮了下去。男人的喉头喘息着,于是我在瞬间看到了那鲜血,那是真正的洪流,汩汩而出,我的主人瞬间将自己的嘴唇和倾下去的头颅覆盖其上。
我可以看到鲜血瞬间喷涌而上,直涌入我主人的双手。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他抬起头来。他也很快抬起头,之后才把他那最后的牺牲品抛落在地。他迷蒙地注视着我,他的面容仿佛在燃烧一般。他看上去比这屋子里的任何人都像是人类,尽管他们喝的是酒,而他则疯狂地畅饮鲜血。
他金色的卷发略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闪烁着血色光泽的汗珠凝在前额上。
音乐戈然而止。
他们之所以停止下来,不是因为主人的杀戮,而是因为他的眼神——当他让那酒囊饭袋般的牺牲品砰然堕地时的眼神。“接着奏镇魂曲呀,”我重复道,“他们的鬼魂会感激你们的,仁慈的先生们呀。”“否则,”玛瑞斯向那些乐手们走过去,说道,“否则就快点出去。”“还是快点出去为妙。”诗琴手低声说。眨眼间,他们都站起身来,向大门跑去。他们一边咒骂叫喊,一边推着从外面上了锁的大门。主人弯腰拾起我刚才坐着的椅子下面散布的那些珠宝戒指。
“孩子们,你们还没有领取报酬。”他说。他们无望地恐惧哀鸣着,转过身来,就看到了那些抛给他们的戒指。他们感到羞耻,但还是愚蠢而急迫地接住了这小小的财宝,我的主人给每人都抛了一个。
这时候大门突然打开,猛地撞在墙上。
他们疾奔而出,差点挤破门框,之后大门在他们身后紧闭。
“明智之举!”那年长男人终于放下早已没有一片肉的羊骨,评价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玛瑞斯·德·洛玛努斯?我听说过你是一个力量强大的魔法师,不知道议会为什么不宣判你使用巫术之罪呢。啊,一定是因为你非常有钱,对不对。”我凝视着我的主人。他身体里面充满了全新的血液,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可爱。我想要投入他的怀抱。他的双眼望着我的时候醺然如醉,柔情无限。但他毅然斩断了这勾人魂魄的凝视,径直走回桌边,绕过桌子,走到那刚刚饱餐了羊腿的男人身边。
那头发花白的男子仰头望着他,接着又看向他红色头发的友人。“别傻了,马尔蒂诺,”他对红发男子说道,“在威尼斯,只要缴了税款,就连巫师也可以成为完全合法的存在。把你的金钱存进马尔蒂诺的银行吧,玛瑞斯·德·洛玛努斯。”“啊,我正是这样做的,”我的主人,玛瑞斯·德·洛玛努斯说道,“而且这还令我收益颇丰。”他坐在死者和红色头发的男子之间,那红发男子看到我的主人坐了回来,似乎还感到非常快慰。“马尔蒂诺,”我的主人说,“让我们再来谈谈帝国的沦陷吧。你的父亲为什么会和热那亚人在一起呢?”红色头发的男子顿时对这一话题无比激动,他骄傲地宣布,他的父亲是家族银行驻君士坦丁堡的代表,他英勇奋战到最后一刻,在那可怕的最后一日身负重伤,之后不治死去。“他目睹了,”红色头发的男子说,“他目睹了妇孺们惨遭屠戮,他目睹教士们被拖出圣索非亚大教堂的祭坛,他目睹了那个秘密。”“那个秘密!”年长的男子轻蔑地说,他走向桌边,用左臂向桌子猛地一推,把死者从长椅上推下,堕落在地。“仁慈的上帝呀,你这没有心肝的畜生,”红色头发的男子说,“你听到他的头盖骨碎裂的声音吗?别这样对待我的客人吧,除非你不想活了。”我走近桌边。“对,过来吧,美丽的人儿。”红色头发的男子说道,“坐下吧。”他转向我,用他那炽烈的金色瞳眸凝视着我。“坐下吧,面对着我,仁慈的上帝呀,看看我们的弗朗西斯科吧,我发誓他的头骨全碎了。”“他死了,”玛瑞斯柔声说,“这很好,别担心了。”他的脸庞因饮下的鲜血而愈发明亮。血的色彩均匀地布在他面上,令他看上去容光焕发。他的金发衬托着红润的面颊,更加光彩夺目。他的双眼中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但却丝毫无损于他那逼人的绝世美貌。“呃,是的,是的,他们都死了。”红色头发的男子耸了耸肩,“是的,我告诉你,你他妈的最好注意用词,因为我知道。那些教士,那些教士们拾起那些神圣的圣餐杯和圣像,他们去了圣索非亚大教堂的一处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我的父亲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我知道这个秘密。”“亲眼目睹,亲眼目睹,”年长男子说,“你的父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亲眼?难道他长了一条孔雀尾巴?”“闭上你的嘴巴,否则我就割断你的咽喉!”红色头发的男子说,“看看你对弗朗西斯科做了些什么,你把他摔成这样。仁慈的上帝啊!”他叹了口气,几乎是慵懒地画了个十字,“他的后脑勺都有血流出来了。”我的主人转过身来,俯下身去,用手抓起满把鲜血。他慢慢地转向我,然后又转向那红色头发的男子。他从一根指头上舐舔着鲜血。“他死了,”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但他的血依然温暖浓郁。”他慢慢地笑。红色头发的男子就像一个看木偶剧表演的小孩子一样目眩神迷地注视着这一幕。
我的主人展开他染血的五指,然后又握住。他的笑容好像在说:“你也想尝尝吗?”红色头发的男子握住玛瑞斯的手腕,舔着他食指与拇指上的鲜血。“嗯,非常不错,”他说。“我所有的同伴都拥有最好不过的鲜血。”“是这样的。”我的主人说。我简直无法把双眼从他身上移开,他的面孔正在慢慢改变。他的双颊似乎黯淡了下去,或许这只是因为他微笑的时候产生的皱纹引起的错觉。他的嘴唇呈现玫瑰的色泽。“还没有结束,阿玛迪欧,”他低语着,“我只是刚刚开始。”“他并没有受重伤!”年长的男子坚持道,他焦虑地研究着倒在地上的死者——难道是自己杀死了他?“他只是后脑勺磕破了,就是这样,是不是?”“是的,一点小伤,”玛瑞斯说。“那秘密是什么,我亲爱的朋友?”他背对着花白头发的男子,对那红色头发的男子问道,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刚才所没有的浓厚兴趣。“是的,请说吧,”我也说,“那秘密是什么,先生?”我问。“这秘密是不是关于那些逃跑的教士们?”“不,孩子,别着急着问!”红色头发的男子隔着桌子看向我。他亦是一名相貌堂堂的美男子。比安卡爱上他了吗?她可从未说过。“那秘密,秘密啊,”他说,“如果你不相信这个秘密,那你或许就会相信,没有任何神圣,抑或邪恶的事物存在。”他举起高脚杯。杯子已经空了。我举起酒罐,向里面注满芬芳扑鼻的深色红酒。我想尝一口,于是回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糊涂,”我的主人低声说,“怎么从他们用过的杯子里面喝酒。那边有干净的杯子。”“啊,是的,原谅我,”红色头发的男子说,“我还没有给你们杯子呢。仁慈的上帝呀,想想看,我曾将钻石铺满桌子,只为获得你的青睐。”他举起一个杯子,那杯子富丽堂皇,镀着银子,嵌满了精细的宝石。我才发现所有的高脚杯都是一套的,上面都镂刻着精美的图案,镶嵌着同样的闪闪发光的小石头。他痉挛着在我面前放下那杯子,从我手中拿过酒罐,把杯子注满,然后将它一把塞给我。我感到一阵恶心,伏在地板上呕吐起来。我抬头看着他,看着他那柔美的面孔和火焰般美丽的红发。他孩子气地笑了,露出细小而珍珠般洁白光润的牙齿。他似乎在宠溺着我,对我无比放任,一句话也没有责备。
“接过来,喝下去吧。”我的主人说,“你正走在危险的道路上,阿玛迪欧,为了知识与力量,喝下去吧。”“您不是在嘲笑我吧,先生,是不是?”尽管我同玛瑞斯说着话,但双眼仍然紧紧盯着那红色头发的男人。“我爱你,阁下,我永远爱你。”我的主人说,“但是你也看到了我所说的,我已因人类的鲜血而变得粗砺。这是事实。如果要我获得天国的纯洁,那我只有活活饿死才行。”“啊,于是你每一次都把我从忏悔之中引出来。”我说,“引向感官的享乐。”红色头发的男人与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彼此,但我仍然能够听到玛瑞斯的回答。“这是对杀戮的忏悔,阿玛迪欧,这什么也不是。这是对为了虚无而屠杀的忏悔,而不是如我们的朋友所言,为了荣誉,勇气与尊严。”“是的!”我们的朋友说道,他转向玛瑞斯,接着又转向我。“喝吧!”他把酒杯推向我。“当一切都结束之后,阿玛迪欧,替我把这些酒杯收集起来,带回家去,作为对我的失败与错误的纪念,因为它们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也是对你的一个教训。它们在我眼中从未像此刻一样绚丽明净。”红色头发的男人向前倾过来,深深沉浸于卖弄风情之中。他把那酒杯倚靠在我嘴唇上。“小小的大卫呀,你将要成长为一位国王,还记得吗?啊,我现在就要崇拜你,生着柔软双颊的小小男人呀,我乞求你奏起竖琴,为我吟唱一曲圣歌,只要一曲,但必须是出自你的自愿。”我的主人低声说道:“你愿意满足一个濒死者的请求吗?”“我想他已经死了!”花白头发的男人令人厌恶地大声说,“看吧,马尔蒂诺,我想我确实是杀死了他。他的头流着血,就像番茄一样,看吧。”“啊,闭嘴,别再提他了。”马尔蒂诺,那红色头发的男人说道,他的眼睛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满足一个濒死者的请求吧,小小的大卫呀,”他继续说道,“我们都快死了,我为你而死,而你将与我一同死去。暂且投入我的怀抱吧,阁下?我们来做个小小的游戏。这一定会令你开心的,玛瑞斯·德·洛玛努斯。你可以欣赏到我骑在他身上,以最巧妙的节奏穿刺。你可以看到他的分身变硬,成为一尊肉体的雕像,当我把这雕像握在手里,令他一泻千里之际,它就化为一座流淌的喷泉。”
“站住,阁下,”玛瑞斯说,“让我来给你一个晚安之吻。”他把手阖在花白头发的男人的手腕上,牙齿直刺入他的咽喉,红色头发的男子对此只是报以朦胧的一瞥,不知他对此作何感想。他继续着对我的膜拜,重新注满了我的酒杯。花白头发的男人发出了一声呻吟,抑或这声音来自玛瑞斯?
我呆若木鸡。当他从他的牺牲品身边离开之际,我可以看到更多的鲜血满溢了他的身体,可我宁愿付出一切代价,只为重新看到他满面苍白的样子,我那大理石般的神祉,我们床第之间宛如雕刻一般的父亲。
红色头发的男子在我面前站起来,倚靠着桌子,用他潮湿的嘴唇亲吻着我。“我的死是为了你,男孩!”他说。“你的死什么也不为。”玛瑞斯说。“主人,不要杀死他,请你!”我叫喊。这时我向后倒下,几乎跌倒在椅子上。主人的胳膊已经拦在我们二人之间,他的手放在红发男子的肩膀上。”那个秘密是什么,先生?”我发疯一般地哭叫着,“那个圣索非亚大教堂的秘密,那个我们必须相信的秘密?”红色头发的男子彻底地迷惑了。他知道自己醉了。他知道自己身周的一切荒谬无比。但是他认为这一切只是因为自己的酒醉。他望着玛瑞斯揽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他甚至转过身来看着玛瑞斯抓住自己肩头的手指,然后又看向我们两个。玛瑞斯是完全的人类,非常,非常的人性。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个无坚不摧的神所留下的痕迹。鲜血在他的双眼和面孔之中慢慢地奔涌如沸。他红润的面孔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刚刚跑过步,他的嘴唇上泛着血色,当他慢慢地舔舐它们的时候,他的舌头就像红宝石一样。他对着宴会的最后一名生者,硕果仅存的马尔蒂诺微微地笑了起来。
马尔蒂诺把视线从玛瑞斯身上移开,转而望着我。刹那间他柔和了下来,失去了所有的警惕。他带着敬畏开了口。
“土耳其人在攻城的时候洗劫了那座教堂。而一些教士留在了圣索非亚大教堂的祭坛上。”他说,“他们携带着圣餐杯和受赐福的圣餐,我们的主的肉与血。在城池陷落的那一天,他们把这些东西藏匿在圣索非亚大教堂的密室里。一旦我们把土耳其人从我们的首都赶走,收复我们的城市,回到伟大的圣索非亚大教堂,那些教士们就会回来,他们会从藏身之地走出来,步上祭坛,继续他们那被迫中断的圣礼。”“啊!”我讶异地叹息着,“主人,”我温柔地说。“这个秘密难道还不足以保住他的生命吗?”“不,”玛瑞斯说,“我早已知道这个故事,而他把我们的比安卡说成娼妓。”红色头发的男子紧张地听着我们的对话,思索我们话中的深意。“娼妓?比安卡?阁下,她或许是个十倍的谋杀犯,但绝不是娼妓。她可不仅仅是娼妓那么单纯。”他仔细端详着玛瑞斯,仿佛他也认为这个雍容华贵的男子美貌无双。而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啊,但是,是你教给了她杀人的手段。”玛瑞斯几乎是温情地说道,他的左臂从背后抱拥着马尔蒂诺,左手放在他的右肩上,手指抚摸着他的肩膀,他把前额抵在马尔蒂诺的鬓边。“嗯,”马尔蒂诺摇摆着身体。“我喝醉了。我从来没有教过她这种事情。”“啊,就是你,是你教给她的,为了如此卑劣下贱的目的。”“啊,主人,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的儿子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玛瑞斯凝视着马尔蒂诺,“他忘记了我们是为了我们那位甜美的女士才来杀掉你,而你,把那位女士诱骗到你那阴险卑鄙的阴谋之中。”“她向我提供一个条件,”马尔蒂诺说,“让我可以拥有那男孩!”“再说一遍。”“你不是想杀了我吗,那就来吧。但是让我拥有那男孩。一个吻,先生,我只求一吻。这一吻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何况我已经喝醉,也做不了其他事情。”“求你,主人!我忍受不了了!”我说。“那么,你将如何忍受永恒,我的孩子?你是否知道这就是我将要赐予你的?上帝之下,究竟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够摧毁我啊?”他狂怒地瞪视着我,但看来更像是在做戏而非出自真情。“我已经接受了教训,”我说。“我只是不想眼见他死去。”“啊,是的,你已经接受了教训。马尔蒂诺呀,如果我的孩子愿意,就去吻他吧,你要注意着温柔一点。”我主动地隔着桌子,吻了那男人的面颊,他转过头来,如饥似渴地吻住了我的嘴唇,他的唇间有微酸的酒气,但却迷人无比,如电流一般灼热。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张开嘴唇,把他的舌纳入口中。我闭上双眼,感到他的舌头在颤抖,他的嘴唇变得僵硬,好像金属钳子一般紧紧夹住我,不愿放开。
我的主人噬住了他的咽喉,他的吻凝固了。我流着眼泪,茫然地伸出手去,寻找着主人那邪恶的牙齿咬在他颈上的位置。我触到了主人丝绸般的嘴唇,以及其下坚硬的牙齿,我触到了他柔软的脖颈。
我睁开双眼,向后退去。我那不幸的马尔蒂诺叹息着,呻吟了一声,阖上了嘴唇,半闭着双眼倒进主人怀抱。
他慢慢地转向我的主人。用醉酒而干涩的声音说道,“敬比安卡……”“敬比安卡,”我抽泣着,用手蒙住了眼睛。我的主人停止了啜吸,用左手抚摸着马尔蒂诺潮湿纠结的头发。“敬比安卡。”他在马尔蒂诺耳边低吟。“我真……真不该让她活下来。”马尔蒂诺叹息着说出最后的句子。他的头颅垂落在主人的右臂上。我的主人亲吻了他的后脑,松开了手,让他滑落在桌子上。
“迷人的临终遗言,”他说,“你在灵魂深处原本是个诗人呀。”我站起身来,推开身后的长椅,走到房间中央。我失声恸哭,泪水从我的指间滚滚而落,我从衣袋里拿出手绢,擦拭着泪水,几乎绊倒在那个驼背男人的尸身上。我放声哭着,我软弱而可耻地恸哭着。我从那驼背男人以及他的同伴们的尸身边退开,直到我的后背触到了那沉重,凌乱的挂毯。我嗅到它们的丝线和其上的尘土散发出来的气味。
“啊,这就是你希望我做的吗。”我抽泣道,我不能自抑地抽泣,“你希望我憎恨这个,你希望我为他们流泪,为他们而奋战,为他们而求乞。”他静静地坐在桌边,他的头发整洁地中分着,宛如最后晚餐上的基督;他容光焕发,红润的双手交叠着,热切而闪烁的双目凝望着我。“为他们之中的某人而哭泣吧,至少为其中一人哭泣吧!”他说,他的声音变得忿怒起来。“这不是很过分吗?有那么多人死去,而只为其中一人而悲悼。”他从桌边站起,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我掏出手帕覆在脸上,不住抽泣。
“如果是为了那个在破烂小船上要求暂且栖身之地的无名乞丐,你就就不会落泪,对不对?我们美丽的比安卡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因为你已成为她床第之间的阿多尼斯!可是,你却只为这个人,这无可置疑的魔鬼而哭泣,只因为他奉承了你,是不是这样?”“我了解他,”我低声说,“我是说,在这片刻之间我了解了他,我……”“你会让这些丛林中无名的狐狸们逃掉!”他指着四周绣饰着贵族猎手们的壁毯。“看看我指给你的这个人的眼睛。”房间里突然间暗了下来,所有的烛光在瞬间如飞鸟的过翼般振颤摇曳。我喘息着,但面前只有他,站在正对面俯视着我,他情绪狂热,双颊绯红,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热力,仿佛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面都绵绵地涌出温暖的气息。“主人,”我叫道,抑制了自己的抽泣。“您对您教给我的一切可感到满意?您对我所学到的东西可会欢喜!您难道不是在戏弄我吗!我不是您的玩偶,阁下,不,我决不是!那么,您还想我怎么样呢?为什么如此愤怒莫名?”我浑身颤栗,泪水再一次在眼中汹涌,“我会为了您而坚强起来,但是我……我了解他。”“为什么?就因为他吻了你?”他俯下身来,用左手挽起我的头发。他一把把我拉近。“玛瑞斯!看在上帝份上!”他吻了我。就像马尔蒂诺那样地吻我。他的唇灼热而富于人性。他的舌滑入我的口中,没有给与我鲜血,而只有人类的热情。他的手指在我面颊上灼烧。我挣开了他。而他也任我挣脱。“啊,回到我身边吧,那苍白冰冷的人,我的神啊,”我低声说着,把面孔依偎在他胸前。我可以听到他的心勃勃跳动的声音。我在这以前从未听到过,他那岩石般的身体也从未有过脉搏。“回到我身边吧,我那最最冰冷无情的教师。我不知道您到底想要怎样。”“啊,我的爱人,”他叹道。“啊,我的爱。”接下来的是他如雨般可怖的亲吻,这不是对人类男子热情的模仿与嘲弄,而是发自他的真情。他的吻如花瓣一般轻柔,密密地落在我的面孔与头发上。“啊,我美丽的阿玛迪欧,啊,我的孩子。”他说。“爱我,爱我,爱我吧。”我低声说着,“爱我,把我带入你的世界之中。我是你的。”他静静地拥紧了我,万籁俱寂。我倚靠在他肩头,感到昏昏茫茫。一阵微风吹过,但吹不起四壁上厚重的壁毯。壁毯上面,来自法国的领主和贵妇们正徘徊在永不落叶的绿色森林里,周围是永远狂吠不已的猎狗和婉转啼鸣的鸟儿。
最后他放开了我,向后退却。
他从我身边走开,双肩拘偻,头颅低垂。
之后他慢慢地向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上来,但却飞快地出了房间。
我跟随在他身后,一路跑下石阶,来到大街上。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大门已经敞开了。冷风吹干了我的泪眼,把来自房间里面的邪恶热气一扫而空。我跑啊,跑啊,跑过石头码头,跑过小桥,我尾随着他跑向广场。
直到molo我才追上他,他慢慢地走着——一位身材高大,一袭红色斗蓬的男子,款款穿过圣马可广场,走向码头。我跟在他身后奔跑。来自海洋的风料峭强劲,猛烈地直吹着我,我感觉受到了巨大的净化。“别离弃我,主人,”我想要呼唤出声,却吞下了我的言语。但他都已听见。他仿佛真的应我要求一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等待着我追上他,把我伸出的手握在他手里。
“主人,听着我得到的教训,”我说,“评判我学到的功课。”我急促地喘息着。“我看到了您吸那些恶人的鲜血,您一定是在心里面判决他们有罪。我看到了您的飨宴,仿佛那是您的天性;我看到您吸取维持生命所必需的鲜血,那些人罪大恶极,禽兽不如,您杀死了他们,把他们的尸体抛在这邪恶的世界。但对于您来说,他们的血却和最纯洁的鲜血一样甜美浓郁,回味无穷。我看到了,这就是您所希望我了解的,而我也了解了。”他面孔冷漠。他仅仅是端详着我,仿佛刚才那股燃烧般的狂热在他心中已经慢慢死去。远处拱廊里面火把的光芒在他面孔上闪烁,他的面孔重又变得苍白坚硬。泊在码头里的船舶低声做响,遥远的低语喧哗飘传过来,也许那些人从不睡眠。我仰首望天,担心看到那致命的光明,而他亦将离去。
“如果我也这样做,主人,我也喝下被我征服的邪恶之人的鲜血,我是否就能像您一样?”他摇头。“很多人都靠吸他人的鲜血为生,阿玛迪欧,”他低沉温柔地说,理性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随之是他的礼貌和所谓的灵魂。“你可愿意跟随我,做我的学生与我的爱人?”“我愿意,主人,永永远远,至死不渝。”“啊,那些话我并不是随便说说的。我们是不死不朽的生灵。只有一种天敌能够摧毁我们——就是那边火把里面燃烧着的火焰,或升起的太阳的烈焰。想想看,这实在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就算我们最终对这个世界感到疲倦,毕竟还有那升起的太阳。”“我是您的,主人。”我紧紧地抱住他,吻他,想要把他淹没在我的亲吻里。他微笑了,接受了我的吻,但丝毫不为所动。我停了下来,右手握成拳头,好像要打他,事实上我绝不会这样做。但令我惊异的是,他畏缩了。
他转向我,有力而温情地将我揽入怀中。
“阿玛迪欧,我离不开你,”他说,他的声音绝望而微弱。“我想要让你看到邪恶,而非公正。我想要给你看到我为不死不朽所付出的邪恶代价。这就是我所做的。但是这也让我看清了我自己,我此刻双目晕眩,我感到深受伤害,筋疲力尽。”他用头抵着我的头,然后抱紧了我。“对我随心所欲吧,先生。”我说。“如果你愿意,就让我忍受痛苦而满怀渴望对痛苦的深深渴望。我是你的愚者,我是属于你的。”他放开我,深深地亲吻着我。“四个晚上,我的孩子,”他说。他走开了。他吻了他的手指,将这最后的吻放在我的唇上,之后转身离去。“我现在要奔赴一项古老的职责。四个晚上。等我。”我独自站在这料峭的清晓。我独自站在渐渐泛白的天空之下。我知道不必去寻觅他的身影。我心情沮丧无比,沿着小径折了回去,穿过精致的的小桥,漫无目的地在这醒来的城市深处徘徊。
当我意识到我已回到那些被杀害的人们所在的房子时,不禁微微吃惊。我惊奇地看到,他们的大门依旧敞开,仿佛随时会有仆人出入。
但没有人。
清晓的天空慢慢变为鱼肚白色,接着泛起微微的蓝。晨雾在运河上徐徐升起。我走过小桥,来到那扇门前,重又拾阶而上。
细碎的光线从松松掩着的百叶窗内照射进来。我看到宴会厅内,烛光依旧点燃。烟草和熔蜡,以及刺鼻的食品气味浓郁,弥散在空气之中。
我走进房间,检视着那些死去的人们,他们还像我们走的时候一样地躺在那里,横七竖八,一片狼籍。他们的尸体微微泛黄,成群的小虫和苍蝇正萦绕着他们飞舞。
四下一片静寂,只闻蝇虫的嘤嘤之声。
吹进屋子的风吹干了桌上的酒渍。死亡抹去了尸体上曾经的放纵痕迹。
我又感到一阵恶心,以至于浑身颤抖。我深吸了一口气才不至于昏厥过去。然后我想起到这里来的目的。
你也许知道,在那个年代里,人们都在外衣的外面披着短斗蓬,有的时候斗蓬就缝在衣服上。我此刻就需要这样一件东西,于是就从那面朝下俯卧在地的驼背男子身上拆下了一件。这是件华丽的服饰,金丝雀羽毛般的淡黄底色,边上饰以白狐的皮毛,厚重的丝线滚边。我在它两端打结,把它变成了一个深深的麻袋。然后我在桌子走来走去,把那些高脚酒杯收集起来,先把残酒泼出,之后把它们都放入我的麻袋。
很快我的麻袋就被残酒染红,在桌边蹭得油腻。
终于收集完了,我站在那里,确认没有酒杯被遗漏。好了,全部都拿到了。我望着那些死去的人们,我那熟睡般的红发的马尔蒂诺啊,他的面孔倚靠在赤裸的大理石地板上,浸在泼翻的酒浆里面;而弗朗西斯科的头上确有小滩污血溢出。
苍蝇嗡嗡地飞舞在血渍上,也飞舞在烤乳猪残骸周围的油脂。威尼斯常见的那种随水漂流的黑色小甲虫成群结队的爬了出来,绕过桌子,爬上马尔蒂诺的面孔。
一缕静谧温暖的阳光射进敞开的大门。已是天明时分。
我最后扫了一眼这房间,把这情景的所有细节都永远铭刻在自己心中。之后转身离去,回到家里。
我到家时,男孩们都已醒来,正在忙碌。一位老木匠已经赶到,修理我用斧子劈坏的门。
我把这一大口袋叮当做响的酒杯交给女仆,她刚刚赶到,犹自睡眼惺松,一言不发地将它们接了过去。
我感觉心内阵阵抽紧,是一种突如其来,令人昏厥的感觉,使我几欲爆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如此渺小残缺,以至于不能容纳自己的一切所想所感。我的头震颤地疼痛着。我想要躺下来休息,但我得先去找利卡度。我必须去找他,还有其他年长的男孩们。
我必须这样做。
我穿过整栋房子,找到了他们。他们正在上一位年轻律师的课,他每月从帕多瓦来两次,给我们上法律课程。利卡度看到我站在门边,便示意我保持安静。教师正在讲课。
我无言以对。只是倚靠在门上,望着我的朋友们。我爱他们。是的,我真的爱着他们。我愿为他们而死。是的,我知道这一点,于是我感到了巨大的安慰,开始哭泣。
利卡度看到我转身离去,就从教室溜了出来,来到我身边。
“怎么了,阿玛迪欧?”他问道。内心的深沉折磨使我几欲疯狂。那场屠杀的晚宴再度历历在目地浮现在我脑海。我转向利卡度,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他,他身上的温暖和属于人类的柔情和主人是多么的不同,带给我深深的慰藉。然后我告诉他,我愿为他而死,为他们大家而死,也愿为主人而死。
“可是,为什么?到底怎么啦,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个?”他问。我不能告诉他那场杀戮,我不能告诉他我亲睹他人死去时心中的冷酷。
我走进主人的卧室,倒头入睡。
下午的晚些时分,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门是关着的。我爬起床来,走向主人的书桌。我很震惊地发现,他的日记居然放在那里。他平时离开的时候通常把这本子藏起来的。
当然,我不应该翻开这日记的任何一页,但它是打开着的,上面写满了拉丁文。尽管它看上去是非常古怪的拉丁文,我读起来很困难,但最后几句的意思我是不会弄错的:
“如此的美貌之下掩盖着怎样的伤痕累累的铁石心肠啊,我又为什么要爱他呢?为什么我要把我的脆弱置于他难以抗拒而又难以征服的魅力之下?他那孩童的衣服里面难道不是包裹着一具精神枯槁的行尸走肉吗。”我感到一种奇异的疼痛,椎心刺骨,从我的头顶蔓延至双臂。这就是我吗?伤痕累累的铁石心肠!裹着孩童衣服,精神枯槁的行尸走肉?啊,但我不能否认;我不能说这不是真的。但看到这些毕竟是多么的伤人,何等的残忍啊。不,这并不能说是“残忍”,只是精确而不带感情色彩而已,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我哭了起来。
我习惯地倒在我们的床上,把柔软的枕头堆在一起,蜷起左臂,把头埋在枕头之间。
四个晚上。我怎么能够忍受?他希望我怎样呢?他希望我追寻我所熟悉和深爱的事物,再放弃我作为凡人孩子的这一切。这就是他指示给我的。而我也将听从他的教诲。
但命运只为我剩下几个小时的时间了。
我被利卡度唤醒,他把一封密封的信函递到我面前。
“谁送来的?”我睡意未消地坐了起来,用拇指插到折起的纸页下面,挑开封蜡。“自己看吧,然后告诉我。是四个男人送来的,一共四个人。一定是重要的不得了的事情。”“是啊,”我说着,展开信纸,“所以你看上去才那么严肃的要命。”他双臂交叉,站在我身边。我读到:
最亲爱的人:
呆在家里。千万别离开房子,还要把所有想进来的人都拒之门外。你那位邪恶的英国老爷,哈勒克伯爵先生从那些肆无忌惮的飞短流长中发现了你的身份。他发疯一般地发誓,一定要把你带到英格兰去,否则就在你主人的房间里面亲手把你撕成碎片。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主人吧,只有他的力量才能救你。给我回信吧,免得我为你方寸大乱,我已经被今早那些传遍每条运河与每座露天市场的恐怖故事吓得魂不附体了。
你忠诚的比安卡
“啊,真糟糕,”我说着,折起信纸。“玛瑞斯再过四天才能回来,现在竟出了这种事情。我得在这房顶下躲藏着度过这四个重要的夜晚吗?”“你最好这样做。”利卡度说。“那么,你已经知道那件事了?”“比安卡告诉我的。那个英国人曾经跟踪你到她那儿,而且听说你经常去她那里。于是乎差点把她的公寓夷为平地,幸好她的客人一窝蜂地阻止了他。”“上帝啊,他们怎么不干脆杀了他。”我厌恶地说。他焦虑而同情地望着我。
“我想他们是指望由我们的主人来做这件事。”他说,“因为那男人要的是你。你怎么这样确定主人是要外出四个晚上?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他总是来了又去,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行期。”“啊,别和我争辩这个。”我耐心地答道,“利卡度,他要到四个晚上之后才会回到家里来,我不会在这房间里面坐以待毙,哈勒克老爷也不会兴风作浪的。”“你最好留在这里!”利卡度答道,“阿玛迪欧,这个英国人以剑术精良闻名遐尔。他曾经跟随一位击剑高手学习。他是酒馆里面的恐怖人物。你和他交往的时候应当清楚了。阿玛迪欧。三思后行吧,他一无是处,臭名昭著啊!”“那就跟我来。你来引开他的视线,我来击败他。”“不行,你的剑法确实不错,但是你不能击败他。他可是从你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练剑了。”我倒回枕头之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正处在投身广大世界的烈焰之上,将要用富于戏剧性的伟大感官去体悟世上的一切,这将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几日,最重要的时刻。可是现在竟然出了这种事情!这个只值得我与之共度几夜鱼水之欢的男子现在一定在到处泄愤。这真令人痛苦,但是我似乎不得不留在家里。什么也不能做。我真想用我的匕首和剑亲手杀了那男人,但就算我有机会这样做,这一冒险和我的主人归来后等待着我的东西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拿起自己的武器,把长剑和匕首都抽出鞘。
“基督在上,那男人难道进了我们的屋子吗?”一声恐怖的尖叫压倒了一切声音。我们之中最小的男孩,乔赛普出现在门前,他脸色惨白,双眼圆睁着。
“到底出什么事了?”利卡度扶住他问道。“他被刺伤了。看啊,他在流血!”我说。“阿玛迪欧,阿玛迪欧!”这呼唤声在石阶上沉重地回响着,是那个英国人的声音。男孩因剧痛蜷成一团。伤口正刺在他的肚腹上,非常之深。
利卡度站在一边。
“关上门!”他喊到。“我怎么能这样做,”我叫道,“其他男孩一旦不小心撞到他就会被杀害的!”我跑到宽敞的客厅里面,这是整栋房子里面最大的房间。另一个男孩,贾可布正蜷缩着倒在地板上,双膝跪地。我看到鲜血在石头地板上流淌。
“啊,太过分了;你竟然滥杀无辜!”我叫道,“哈洛克爵士,出来受死吧。”我听到利卡度在我身后恸哭,显然那小男孩已经死去。我向台阶跑去。“哈洛克爵士,我在这里!”我叫道。“出来,你这禽兽不如的懦夫,你这屠杀孩子的凶手!我要亲手割断你的咽喉!”利卡度跃到我身边。“我在这里,阿玛迪欧,”他低声说,“和你在一起。”他拔剑出鞘,剑刃嗡嗡作响。他的剑术远较我高明,但这场战斗,是我的。男人出现在门廊的另一端。我原本指望他是喝醉了酒,步履蹒跚,但运气却没有这么好。在这一刻,我觉悟到他已经不再存有任何用武力把我带走的幻想;他杀害了两个孩子,他明白自己的欲望已将他带上绝路。我面前是一个被爱情所扭曲,冲昏头脑的敌手。
“上帝在天,帮助我们吧。”利卡度低声说。“哈洛克爵士,”我叫道,“你竟敢在我主人的房子里胡作非为。”我从利卡度身边让开一步,示意利卡度向前走,绕过台阶顶端。我感觉着长剑在手,它还不够重。我真希望以前曾经勤练剑术。英国人走向我,我从未注意过他的身材如此高大,那么,他的手臂也可以伸得更长,这是一个非常有力的优势。他的披风飞扬,脚上穿这厚重的靴子,他高举长剑,另一只手里是长长的意大利匕首。幸好他也没有使用真正的重剑。
尽管房间高大会衬得人身材矮小,但他的气势依旧非凡。他那头英国式的古铜色头发已然蓬乱,蓝色的眼中燃着血色,但他的步履依然稳健,杀人般的目光依然凌厉凶狠。痛苦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着。
“阿玛迪欧。”他向我们走来,隔着阔大的房间叫道。“你从我的胸膛里面活生生地剜出了我的心灵,你就只管带上它吧!今夜,让我们共赴地狱之旅。”
第六章
我们宫殿的门厅宽阔高大,绝对是一个就死的好地方。大厅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遮挡住那光彩辉煌的拼嵌地板,于是上面样式华美的彩色大理石板就暴露无遗,它们层层环绕,拼成盘旋的花朵和小小的鸟儿。我们即将在这片空旷的场地开始殊死的厮杀,我们之间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我尚未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精剑术,毫无天赋,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冲向那英国人。如果我的主人在场,将会建议我怎样做呢?我头脑中对此也没有哪怕是丝毫模糊的概念。
我向哈洛克爵士作了几个冒险的刺击,而他轻而易举便避开了,我几乎失去了信心。我想自己应当镇静沉着,也许应该转身逃跑,正在此时,他却挥舞匕首,划伤了我的左臂。这刺伤令我痛楚而激怒。
我再次扑向他,非常侥幸地割过他的咽喉。虽然只是一个小创口,但鲜血很快从他的束腰上衣下面激涌而出。他同我方才一样震怒。
“你这可憎该死的小魔鬼。”他说,“你引诱我迷恋上了你,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遗弃我,抛弃我吗?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事实上,在我们打斗的全程中,他一直都这样污言秽语地叫骂不停。他似乎需要这个,仿佛这是沙场上为他助威的战鼓。“来吧,你这卑鄙下流的小天使,我要把你的翅膀活活撕下来!”他说。他一连串的猛攻逼得我连连后退,我步履蹒跚,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但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从低处冒险地突刺他的阴囊,这令他一惊。我扑向他,意识到这一攻击毫无益处。
他避开我的锋芒,嘲笑着我,用他的匕首向我进逼,这一回直指我的面颊。
“蠢猪!”我忍不住骂道。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虚荣。我的脸,没错,他划伤了我的脸。我感到鲜血正从我脸上的伤口涔涔而下。我忘记了剑术中所有搏击的规则,再次冲向他,我的剑在空中挥舞,划出道道猛厉疯狂的弧线。正当他狂暴地左支右绌之际,我伏下身去,一把将匕首搠入他的小腹,向上一挑,直触到他厚硬的镀金皮带方才止住。他双手猛攻,想杀了我,而我及时向后退却,武器从他的手中落下,他像寻常人一样,伸手去捂住伤口。
他双膝跪倒在地。
“结果了他!”利卡度喊道。而哈洛克爵士已经站起身来,俨然恢复了尊严。“现在就结果他,阿玛迪欧,否则就让我来,想想看,他在我们的房顶下面都做了些什么!”我举起长剑。男人带着痛苦呻吟挣扎,却突然用他鲜血淋漓的手一把抓起剑来向我挥舞。他站起身来,做势欲扑。我跳开了,他重又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虚弱不堪。腹上的伤口折磨着他,手中的剑砰然落地。他一时不能死去,但完全失去了战斗的力量。
“啊,上帝啊!”利卡度说。他握紧匕首,但显然不愿出手攻击这手无寸铁的垂死之人。英国人双膝着地,侧身倒下。他把头靠在石板上,面孔痉挛抽搐,深沉地呼吸着,神色凝重。他痛苦万分地垂死挣扎着。
利卡度走上前来,用手中长剑抵住哈洛克爵士的面颊。
“他快死了,让他静静死去吧。”我说。但那男人还在苟延残喘。我想一剑杀了他,我真的想。但我怎么能够杀害这样一个宁静而英勇地倒下的人?!
他的双眼中浮现起一种聪敏而富于诗意的神情。“那么,就这样在此结束?”他的声音如此低微,利卡度可能根本就听不到。“是的,都结束了,”我说,“尊严地结束一切吧。”“阿玛迪欧,他杀害了两个孩子!”利卡度说。“拾起你的匕首,哈洛克爵士!”我说,我把武器向他踢去,正送到他手里。“把它拾起来,哈洛克爵士。”我说。鲜血从我的脸上流淌而下,直流入我的颈项,又粘又痒,真让我受不了。我想赶快去拭干我的伤口,不想再同他纠缠。他仰面躺着。鲜血从他的内脏和口中喷涌而出。他的呼吸更加艰难,面孔却更加湿润亮泽。看上去仿佛恢复了青春,就像他威胁我的时候一样青春焕发,俨然是一个火红头发,发育过度的大男孩模样。
“当你开始流汗的时候想起我,阿玛迪欧,”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当你也意识到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想起我吧。”“杀了他!”利卡度低声说道,“这伤口足以让他挣扎两天才活活死去。”“你也活不了两天了,”倒在地上的哈洛克爵士气喘吁吁地说,“因为我的武器上是喂毒的。你的眼睛有感觉了吗?你的眼睛,此刻一定在燃烧,对不对,阿玛迪欧?毒药流进你的血液,首先就袭入你的双眼,感到头晕目眩了吗?”“你这畜生!”利卡度说着,手中长剑刺入了哈洛克爵士的束腰上衣,一次,两次,他直刺了三次。哈洛克爵士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双睫急速地颤抖,最后一股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死了。“毒药?”我低声说。“刀锋上涂了毒药?”我本能地抚摸着手臂上被他砍出来的伤口。其实我脸上的伤痕更深。“别碰他的剑和匕首,上面有毒!”“他死了,来吧,我给你清洗伤口,”利卡度说,“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他把我拖出大厅。“我们拿他怎么办呢,利卡度!我们该怎么办!主人不在,只有我们,房子里面还有三个死人,也许一会儿又添一个。”我说着,听到脚步声从房间两端传来。小男孩们从躲藏的地方跑出来,我看到一位教师跟随着他们,显然刚才一直不让他们出来。我对此有些不快。但他们毕竟只是小孩子,而那个教师又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年长些的男孩们肯定都是按照习惯出门去了,或者只不过是我一相情愿的这么想罢了。
“来吧,我们得把他们安放到体面的地方去。”我说,“别碰那些武器。”我向小一些的男孩门示意着,“我们来把他放到最好的那间卧室里面去,跟我来,还有那两个男孩的尸体。”孩子们勉强地遵从了,有几个已经开始哭泣。“你也来帮帮忙!”我对教师说,“当心看管那些有毒的武器。”他听了,惊惶地瞪着我。“对,就是那个,它上面有毒。”“阿玛迪欧,你浑身是血!”他惊慌失措,颤抖地叫道,“是什么有毒的武器啊?!仁慈的上帝啊,救救我们吧!”“啊,住手!”我说。但是我再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于是利卡度留下来负责处理尸体,我则冲进主人的卧室包扎伤口。我匆忙地把整壶水都倒进脸盆,攫过一张纸巾,擦拭着直流到颈项和衣服里面的鲜血。真是又脏又粘,我咒骂着。我头脑晕眩,几乎跌倒,只得勉强扶住桌子,告诫自己不要上哈洛克爵士的当。利卡度是对的,哈洛克爵士一定是编造了一个剑上有毒的谎言!哼,什么剑锋上的毒药!
我一边对自己胡言乱语,一边却低头看向右手背上他的剑锋划出来的伤口。我的手肿胀了起来,仿佛被毒虫叮咬过一般。
我触摸着我的手臂和脸,伤口都肿了,在创口之后浮现巨大的印痕。继之而来的是晕眩的感觉。汗水从我额上涔涔而下,低落在脸盆里,盆中的水全被我的鲜血染红,艳丽如酒。
“啊,上帝,这魔鬼竟然这样对我,”我说。我转过身来,感觉整间屋子开始倾斜,飘浮。我全身摇摇欲坠。
有人扶住了我。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谁。我竭力试图呼唤利卡度的名字,但舌头好像纠粘在口中。声音与色彩模糊做一团,灼热而颤栗。继之主人床上的刺绣华盖却异样清晰地跃入我的眼帘,它就悬挂在我头顶。利卡度站在我身边,俯视着我。
他绝望而急切地对我说着什么,但我根本听不清楚。他好像在说着……某种外国的语言,它很美,韵律铿锵,语音柔和。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好热。”我说。“我快要燃烧起来了。太热了,我受不了了。我要水。带我到主人的浴室里去。”他好像很本就没听到我在说些什么。只是一遍遍地不断求恳着。我感觉着他炽热的手覆盖在我头上,令我几欲燃烧。我请求他不要再碰我了,但他听不到我的话语。同样我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来。我想说话,但舌头沉重肿胀。这一定是因为中毒的关系。我想放声哭泣,却根本无法出声。我阖上双眼。感觉自己在仁慈的力量下渐渐飞升。我看到一片广袤而波光粼粼的海洋,波涛拍打着海中的岛屿,在正午的阳光下迂曲而美丽。我在这片海洋上漂流,不知道自己是枕着一叶木板抑或干脆身下空无一物。不管怎样,我可以感受到那水浪,直接感受到那温柔起伏的波涛,巨大,缓慢,轻盈,携着我忽忽悠悠,载浮载沉。在远方的海岸,一座宏伟的城市在熠熠闪光。我一开始以为是多塞罗,或者根本就是威尼斯。我向那片陆地漂去,渐渐才发现它比威尼斯大很多,有着高耸巍峨的宝塔,光彩夺目,宛如纯用炫彩琉璃砌成。啊,真是太美好了!
“我就是要到那里去吗?”我自问。水浪似乎湮没了我,但却没有窒息与潮湿,而是一种静谧的,被强大光线所覆盖的感觉。我正开双眼,看到头顶上深红色的塔夫绸华盖,金色流苏从红色的天鹅绒帷幕垂下,然后就看到了比安卡·索尔德里尼正坐在我身边。手里握着一块布巾。“剑锋上的毒药不足以杀死你,”她说。“只会让你大病一场。所以,听我说,阿玛迪欧,你要轻声呼吸,下定决心与病魔斗争到底。你要想着,你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会令你强壮起来,你一定要有信心。对,你要慢慢地深呼吸,对,对,就是这样。你要知道,毒药是会随着汗水一起排出去的。才不要相信这毒药会要你的命,决不要恐惧!”“主人会知道的,”利卡度说。他的嘴唇颤抖着,眼中盈满泪水,看上去忧郁而悲伤。啊,这绝对是不祥之兆。“主人一定会知道的,他会知道发生的一切,然后中断旅行,赶回家里来。”“替他洗洗脸,”比安卡冷静地说,“你也安静一点。”她是多么勇敢啊!我试着移动舌头,但无法吐出言语。我想告诉他们,只有当太阳下山之后,主人才有可能回来。还有机会,但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可能出现。
我把头转向一边,不再看他们。我的衣物仿佛在身上灼烧起来。
“轻轻地,静静地呼吸吧,”比安卡说,“对,就这样,不要害怕。”我在那里躺了很久,头脑中完全是清醒的。我感谢他们没有尖声叫嚷,他们的碰触也不是太让人难以忍受。但我流了那么多的汗,绝望地渴望着片刻的清凉。我翻来覆去地挣扎着坐起来,感到非常恶心,想要呕吐。他们扶着我躺了回去,令我感到极大的安慰。
“握住我的手,”比安卡说,我感觉着她正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指纤小灼热,事实上一切都是那样的热,像地狱一样的热。但我已如此病苦,根本无暇想到地狱,也想不到任何事情,只想将五脏六腑都呕吐得干干净净,然后想办法凉快一下。啊,打开窗户,让冬天的寒风进来;我不介意,打开窗子吧!我的死亡似乎是个好大的麻烦事,除此无他。只要能让我感觉舒服一点,我并不介意死亡,也不在乎死后我的灵魂会去向什么样的世界。
突然之间,一切都改变了。
我感觉自己正向上升腾,好像有人抓着我的头颅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引着我穿过了红色的锦缎华盖和整个天花板。我俯身看去,无比惊异地看到自己的身躯正躺在床上,华盖和天花板也不能阻挡我的视线。
我的容颜比自己以前所想的还要美丽得多。你知道,这是完全不带感情色彩的客观判断。不过我的绝丽美色并不能令我感到丝毫快慰。我只是单纯地想着,这是个多么年轻美貌的男孩啊。上帝赐予他何等的恩宠。看看他那双纤长优美的手吧,它们倚靠在他身侧的仪态何等动人,看看他的发卷,那黯翳的褐色。而那就是一直以来的我啊,我却从不了解,也未曾认真考虑过这一点。我生平从未想象过自己的美貌会对他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根本就不相信人们的奉承,只是蔑视着他们热烈的激情。事实上,就连主人对我的爱慕也使他在我心目中显得像是个软弱而易受诱惑的生灵。但我现在了解为什么人们会在我面前失去理智。垂死地躺在那里的那个男孩,那个使整个大房间里的人们哭做一团的男孩,他已经濒临生命的尽头,但看上去却完全是纯洁与青春的化身。
房间里的骚动令我困惑不解。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哭泣?我看到一位牧师走进门来,我认出他来自附近的教堂。我可以看到男孩们在和他争吵,担心他走近躺在床上的我,唯恐我看到他会害怕。这真是毫无意义的庸人自扰啊。利卡度何必把手紧紧绞在一起呢,比安卡又何苦那么卖力地用湿布为我擦脸,何苦不住地说着那些温柔却显然绝望的话语。
啊,可怜的孩子,我想着。如果你早知道自己有多美丽,就该对其他人有点同情心才对,如果你早知道这一点,也许会对自己多有点自信,更多为自己争取。事实上,你只不过是同周围的人玩着狡猾的游戏,因为你对自己毫无信心,根本不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显然,所有的错误都是从这里发源的。但我就要离开这里了!那股同样的气流正拖曳着我离开躺在床上的那具年轻美貌的躯壳,把我拖进上空的隧道,那里正吹着狂暴,猛烈的飓风。
风的气流在我身周回旋,把我紧紧地卷入那个隧道。我可以看到它还在不断地卷入其他人,随着这狂暴急骤的风卷动。我看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看到张开的嘴,带着痛苦。我被越卷越高,但却并不恐惧,我有种宿命的感觉。我对自己的处境完全无能为力。
——这是当你还是躺在那里的那个男孩的时候犯下的错误,我发现自己正在这样想着。但这实在令人绝望。正当我思考的时候,已经到了隧道尽头,它烟消云散,而我正置身那片美丽闪烁海洋的彼岸。我并没有被波涛打湿,但我能感受到浪涛的拍拂,于是我大声说道,“啊,我来了,我已经上岸了。看啊,那里有玻璃雕砌的城堡。”我抬头望去,看到那座城池离我还很远,中间相隔数座浓郁苍翠的小山,山间有一条路通向城堡,道路两旁开满了繁茂华美的鲜花。这样的花朵,形状与花瓣,都是我见所未见。而我生平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色彩。在任何艺术家的典章里面都找不到这样的异彩。我不能凭我贫弱的知识,为这样的色彩贴上任何标签。啊,威尼斯的画家们是否会为这样的色彩所震惊,从此改进我们的艺术作品。如果他们能够从这里的土壤中提炼出色素,和我们的油彩混合在一起,一定能绘制出无比艳丽的奇景。但这念头多么无聊,我再也不需要什么绘画了。所有色彩能够创造的辉煌奇迹,已经在这个世界得到了完满的显现。看那繁花似锦,看那斑驳的草坪,看那广袤无垠的天空,高旷辽远,映衬着远方令人目眩的城池。那城市完全是一片流光溢彩的和谐色泽,璀璨夺目,熠熠煌煌。都市的高塔看上去仿佛全不是世俗之物,而是某种不可思议的,蓬勃辉煌的精神力量。
我整个身心都满溢着感激之情。“主啊,我已目睹。”我大声说道,“我已目睹并且理解了。”在那个瞬间,这变幻而倍增的美景的深刻含义在我心中清晰起来,这蓬勃,焕发的世界啊。它是如此意味深长,所有的事物都在争相向我做出解答,一切都在斩钉截铁地主张。我低声地说着“是的,是的。”,一遍,又是一遍。我颔首,我思考,言语似乎多余而且荒唐。这种美丽中蕴含着一种伟大的力量。它围绕着我,就像空气,和风或清水一样,但又不像是这些东西。它远为纯净而无所不在,以其可畏可怖的强大力量携裹着我,但却不可触及,不可窥见,完全没有压力的感觉。这力量,就是爱的力量。啊,是的,这就是爱,这是至完整的爱。在它的完善之中铸就了我所知的一切有意义的事物。所有的失望,伤害与迷误,所有的拥抱与亲吻都只是这崇高的允诺与至善的先兆。所有的恶事都提醒了我的匮乏,而美好的事物,那些拥抱,则令我得以隐约瞥见真爱的形容。
是这种爱使我的一生具有意义,除此无它。尽管我对此也大为惊异,还是毫不犹疑地把这个事实全盘接受了下来。一段不可思议的历程由此开始。我的一生历历在目地浮现着。
我从我生命的最初一直看到此时此刻。这实在不算是什么超凡的人生,没有伟大的秘密,没有重大的转折,也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的事件能够一举改变我的心灵。正相反,不过是一连串自然而普通的事情,无数琐事的汇集。这些琐事亦与我认识的其他生命有关。现在我看到了我所造成的伤害,以及我的言语所带来的安慰,我看到了我随便做的小事所造成的后果。我看到佛洛伦萨人举行宴会的大厅,再一次置身他们中间。我看到他们蹒跚着,走入笨拙孤独的死亡。在他们挣扎求生的时候,我看清了他们的孤寂与悲伤。
只是,我不能看到主人的面孔。我看不到他是什么人,我看不穿他的灵魂。我看不到我的爱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爱于我的意义。但这并不重要。事实上,我是在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现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理解了什么是珍爱他人与珍爱生命。我颖悟了我的图画的意义,不,不是威尼斯那宝石色的血红,也不是画室里令人悸动的画面。而是那些古老拜占庭风格的陈旧画图,它们曾经异常纯朴而无比完美地,从我的笔下冉冉诞生。我知道我曾经亲手绘制过辉煌灿烂之物,我也能看到它们所带来的后果……大堆的事物淹没了我。事实上,这正是我的一大笔财富啊,而且很容易领会,我对此感到无比轻松快慰。这些知识就是爱,就是美。我带着极大的幸福感,领会到一切的一切,一切的爱与一切的美,原本是同一的。
“啊,是的,人们怎么会对此视而不见,这原是如此简单的事情。”我想。如果我躯体上还有双眼,我定然放声哭泣,但这无疑是美好的泪水。是的,我的灵魂战胜了一切渺小脆弱。我沉静地矗立,这些知识,这些事实,是的。千百桩琐细之事如同透明的魔幻溶液,缓缓流淌过我的身躯,渗入我的体内,满溢了我,然后渐渐消失,让新的真理的洪流陆续涌入——所有这些又似乎在刹那间突然流逝隐没。远方矗立着那玻璃的城市,映衬着彼方的晴空,天空蔚蓝,恍若正午时分,但却挂满我熟悉的点点繁星。
我向那城市走去,我如此迫不及待,可此时我感觉到有三个人要把我带回去。
我停下了脚步,大为惊异。我竟然认识那些人。他们是牧师,来自我祖国的年老牧师。在我从事我的职业之前就早已死去。我清晰地了解这一点,我也知道他们的姓名和卒年。他们是我的城市里的圣徒,安眠在我曾居住过的巨大的地下陵墓里面。
“你们拦着我做什么?”我问,“我的父亲呢?他现在也在这里,对不对?”我话音未落,就看到了我的父亲,他看上去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依旧是身材高大,头发蓬乱,穿着打猎时的皮装,花白胡子,褐发浓密,和我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他的双颊因冷风而微微泛红,下唇在灰白浓密的胡髭之间隐约可见,仍是那样湿漉红润。他的眸子,仍旧是那熠熠有神的冰蓝。他向我挥手,他微笑着,随意地挥手,热情洋溢。他好像要走进那片草原,不顾他人的忠告和警戒,也无惧蒙古人与鞑靼人的袭击。啊,他还拿着他的大弓,那弓弦只有他才能够拉开,他背负着自己磨利的箭矢,腰悬阔刀,可以一击之内斩人头颅,看上去俨然是大草原上的传奇英雄。“父亲,他们为什么拦阻我?”我问。
他看上去非常茫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隐,直至全无表情,接着竟完全消失了,仿佛从不曾出现。我大为悲伤。我身边的牧师身穿黑色长袍,有着灰白的长髯,他们低低地柔声安抚我,“安德烈,现在还不到你该来的时候。”我陷入深深的哀伤。我的悲恸如此深切,以至于说不出任何抗议的话来。事实上,我也明白我实在是提不出什么有效的抗议。于是一位牧师握住了我的手。“不,你平时可不是这样子的。”他说,“想问什么就问吧。”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并不动,似乎全无必要。我却可以清晰地听清他的话语,我知道他对我没有恶意。他完全不会对任何人怀有恶意。“那么,为什么,”我于是问道,“为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我想要留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我是从好远的地方赶来的啊。”“想想你所见到的一切,你就会知道答案。”我得承认,刹那间我确实明了了那个答案。很复杂,却又无比简单。和我所得到的全部知识有关。“你不能把它带回去,”牧师说,“你得把在这里学到的东西都忘掉,但是记住你曾经学过这样的一课:你对他人的爱以及他人对你的爱,生命中不断增进的爱始终与你同在,就是这样。”这件事情看来广大非凡而无比包容!决非平凡渺小的陈词滥调。它是如此博大精深,一切人间的烦恼愁苦在这桩真理面前都可迎刃而解。于是我在刹那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再度成为那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褐发男孩。我感到手足上传来阵阵刺痛。我扭曲身体,感觉后背上传来一阵烧灼般的难忍痛苦。我周身如受火焚,大汗淋漓,不由得呻吟辗转。我的嘴唇干裂,舌齿之间生起水泡,如受刀割。
“水。”我说,“给我水。”一阵温柔的啜泣从我身周传来,还有笑声,以及敬畏的情感。我还活着,而他们本以为我已经死去。我睁开双眼,看到比安卡在我身边。
“我不会死。”我说。“你说什么,阿玛迪欧?”她问,她俯下身来,把耳朵紧贴在我唇上。“时候未到。”我说。他们带给我凉爽的白葡萄酒,里面混合了蜂蜜和柠檬汁。我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喝着。“我还要。”我虚弱地柔声说道,但很快就陷入昏睡。我落入枕头之间,感觉到比安卡的手巾不住擦拭着我的前额和眼睛。多么甜美的仁慈啊,这些小小的安慰对于我来说简直太重要了,这就是我此刻的整个世界。整个世界,整个世界……我忘记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所见!我突然绝望地想到这一点,于是猛地睁开眼睛。但是我还记得那牧师,他的样貌栩栩如生,仿佛我们刚刚还在隔壁交谈过一样。他说过我将会忘记。可我原本记得更多,如此之多。那些事情,只有我的主人才能领会。我阖上双眼,陷入沉睡。却未有做梦。我病重,高烧,却清醒地感知着这潮湿燥热的床褥,华盖下混浊的空气,男孩们模糊的语句和比安卡甜美的坚持。我睡着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知道的。渐渐的,我感觉好一些了,我渐渐习惯了窒闷着皮肤的大汗,习惯了喉咙间燃烧般的干渴。我静静地躺着,没有挣扎,没有抱怨,只是等待着主人的来临。
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告诉你,我想着,我要告诉你那座玻璃的城市。我要告诉你我曾经是……啊,我记不清了……我曾经是一个画家,是的,但我是什么样的画家?我怎样做画?我的名字是什么?安德烈吗?我是什么时候被叫做这个名字的?
第七章
翻译:星云
夜色降临,天穹的暗黑帷幕缓缓垂落下来,覆盖在我的奄奄病疴与潮郁的房间之上。繁星点点,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就在那玻璃的城市,光芒闪烁的高塔上方,它们也曾这样灿烂地闪耀。我半醒半睡,心中满溢了宁馨与赐福的幻景,感觉到群星在对我歌唱。所有的星星都发出微弱而璀璨的歌声,无论它们置身星座,或是边远的地方,宛如一曲宏大的合唱。炽烈燃烧的天体在内部悸动着彼此应和,辉煌壮丽的光痕旋转,在这大宇宙之中灿烂地交相呼应。
在此之前我那凡尘的耳朵从未听过如此的声音。但弃绝人世的人绝不可能听到这轻盈透明的音乐,这至高的和谐与欢庆的交响。
啊,吾主,汝即音乐,此曲实乃汝之纶音。唯汝至上和谐之旋律永不困扰。汝缔造此完美之曲调,以汝莫测非凡之心意净化彼芸芸俗世,令卑微凡尘诸事瞬间归于无形,臣服于汝圆满至高之美善光辉。
这便是我的祈祷,我全心的祈祷,古雅的词句自然而亲切地从我沉眠的身体里流淌而出。
请与我同在,你这至美丽的星辰啊。我祈求着,永远不必令我探索这溶合的光明与旋律的奥秘,且让我只是彻底而盲目地投身其中。
群星无限地扩展,散发出清冷恢弘的光辉。夜晚的黑暗渐渐消隐,我面前完全是一片宏大高贵而毫无来由的炽光。
我微微地笑了。为了感知这个笑容,我用盲目的手指摸触着嘴唇。那光愈来愈亮,愈来愈近,仿佛是一片光明的海洋。我感到一种伟大的,拯救般的清凉抚遍全身。
“不要消逝,不要远去,不要将我遗弃。”我悲苦地低吟,把疼痛的头颅沉没在枕头当中。但时间已过,那宏伟的光明必须消逝了,此刻只有灯烛平凡的火苗,闪烁在我半阖的眼帘。此刻我必须睁开眼睛,看着床前暂且被幽微烛火照亮的阴暗,以及诸如此类的琐细平凡:我右手里握着一条玫瑰念珠,它有着红宝石的珠粒和黄金的十字架;我的左手边是一本打开的祈祷书,书页被和风吹着微微起伏,仿佛被镶嵌在木框里平滑的绸缎。
四下里静谧祥和,这平凡的一切是多么的可爱。可是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我那可亲的,天鹅般优雅的护士呢?我那些伤心流泪的伙伴们呢?难道夜晚已使他们疲倦入眠?所以我才要对这安静独处的清醒片刻格外珍惜吗?我的头脑里渐渐涌上千百种栩栩如生的回忆。
我睁开双眼。他们都走了,只有一个人还坐在我的床前,用梦幻而缥缈的眼神俯视着我。那对冰蓝色的瞳眸比夏日的晴空还要浅淡,当它们冷淡漠然地投射在我身上的时候,其不同侧面仿佛折射着光影。
我的主人就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膝上,看上去完全如陌生人一般,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那庄严如镌刻般的神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异常凝肃的表情仿佛要一直持续到永恒。
“真无情啊!”我低声说。“啊,不,不。”他说道,他的嘴唇纹丝不动。“但是再给我讲一遍你的故事吧,把那玻璃的城市说给我听。”“啊,是的,我们刚才曾经谈起那个,对不对,我们曾经说到那些牧师,他们说,我必须回去。还有那些古旧的图画,它们如此古老而异常美丽。不是人类双手可以创造的事物,你知道吗,是那种力量假借了我,它通过我来显现自身,我只得执起画笔,发现着圣母与圣徒们的形容。”“不要忘记那些古老的形式吧,”他说。再一次的,他的嘴唇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却如此清晰地听见,正是他的声调与音色,像任何正常人的声音一样穿透我的耳膜。“形式总会改变,今日的真理无非明朝的迷信,但在那古老的戒律中总是孕育着崇高庄严的内容。那是永不枯竭的纯净。但是你再说一遍那玻璃的城市给我听罢。”我叹息了。“你也和我一样见过熔铸的玻璃,”我说,“它们刚刚从熔炉里面被取出来的时候,是明亮而炽热的,悬挂在铁杆上,熔化欲滴,这样艺术家们就可以用棍子把它们搅动,延伸,或者吹塑成完美的圆形容器。而那座玻璃城市如同从大地母亲潮润的熔炉中直接喷涌而出,如一阵熔化猝发的洪流,直射云霄。而城市里密布的高塔则从那股巨大的流体中恢弘地诞生。它们不是任何人类建造的形状,完全是大地的热力自然的产物,有着无法想象的色彩。会是什么样的人住在那样的地方呢?它看上去非常遥远,但似乎毕竟可以到达。只要翻过一座美好的小小山丘就可可以了,那山上生长着柔软碧绿的茵茵芳草,繁缛丰美的鲜花随风摇曳,有着和那座玻璃城市一样恍若梦幻的异彩色泽。一切如同一场无声的震撼惊雷与一个绝无可能的奇异幻景。”我注视着他,思想完全回到我的幻境之中。“告诉我,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我问,“那个地方在哪里,为什么我被允许窥见它的真容?”他悲伤地叹息,视线不定,最后落回到我身上。他的神情还是那么冷淡漠然,但此刻我可以看见一股浓密的血液正在他身体里面流淌,如同昨晚一样,犹自洋溢着来自人类血管的温暖,这无疑是他今夜刚刚享用过的晚宴。“当你对我说出永别的时候,可会面带笑容?”我问,“你此刻的心中难道只有这令人伤悲的冷漠,你是否会听任我死于这高烧的狂热亢奋?你知道我已病入膏肓。你知道我此刻恶心欲呕,我头痛欲裂,我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致命的毒伤烧灼在我的皮肤。而你又为什么从遥远的地方赶回家里,端坐在我身旁,心里却感受不到任何事情。”“当我凝视你的时候,我心中感受着对你始终如一的的爱情。”他说,“我的孩子,我的儿子,我永恒亲密的爱人。我感受到那爱情。而它,却在我心中被筑起的高墙围困,或许会听凭你的死亡。因为,啊,如果这样,你的牧师们就会带你同去,当回返的道路都断绝,他们又怎能不这样做。”“啊,如果那里有很多片大陆,如果当我第二次到达那里,却发现自己抵达了另一片彼岸,不是初时展现在我面前的美丽世界,而是硫磺从沸腾的土地上燃烧而起,我又如何是好?我受到了伤害,我的泪水灼热滚烫。我失落了那么多东西,再也不能记起。我好像重复这同样的话太多次了,可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伸出手去,他却纹丝不动。我的手于是沉重地堕落在那被我遗忘的祈祷书上,手指感觉到下面僵硬的牛皮纸书页。“是什么令你的爱情死灭?是我做过的错事?是我引狼入室,杀害了我的弟兄?还是因为我曾死去,目睹了那些壮丽的奇景?回答我。”“我依然爱你。我将永远爱你,无论在我清醒的黑夜或沉眠的白天。你的面容是上天赐予我的永难忘怀的珍宝,尽管我或许会愚昧地将它失去,但它的光辉却将永远折磨我的心灵。阿玛迪欧,再想一想那些事情吧,像蚌壳一般敞开你的心扉,让我看看他们的教诲凝成的珍珠。”“你能够吗,主人?你是否能够理解:爱,只有爱本身才能够具有如此丰富的含义,整个世界都完全由这一内容构成?它就在每一株小草,每一片树叶,还有这伸出去找寻你的手指。爱,主人,是爱。当精美错综如同迷宫般的教条,那人类头脑中诞生的哲学思想与无数诱人的复杂事物遍布世界,谁又能够相信这样简单浅显而博大无边的事情?爱。我听到它的声音,我曾亲眼目睹它的真容。难道这仅仅是我狂热头脑中的诞妄与对死亡的恐惧?”“或许吧,”他说,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感情或表情。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囚禁了瞳仁里面真实的内容。“啊,是的,”他说,“你尽管放心死去吧,我不会阻拦,我相信对你来说只有一个彼岸,在那里你可以再度找到你的牧师与你的城市。”“还不到时候,”我说。“我知道。你不该如此仓促地做出这样的宣言。别管那钟表吧。他们的意思是,承载我灵魂的肉身还没有走到尽头。某种命运从婴儿时期就镌刻在在我的手心,它不会如此迅速地得到圆满,但也决不会轻易就被击败。”“我可以倾覆命运,我的孩子,”他说,这一次他的嘴唇动了,洁白如珊瑚的美好牙齿在他脸上闪动光芒,他的双眼终于不设防备地张开,恢复为那个我熟稔与深爱的人,“我可以轻易取走你身体里残存的最后力量。”他向我俯下身来,我可以看到他瞳孔中细微的泽彩。仿佛有明亮的星光在那黯淡下去的虹膜后面隐约闪耀,而他的双唇有着正常人类的美好线条,瑰红的颜色仿佛孕育着亲吻。“我可以轻易喝下我的孩子最后致命的鲜血,将我如此钟爱的青春一饮而尽,我将把一具最美丽的尸体亲手抱在怀中,所有人看见都会伤心流泪。这具尸体,再也不能告诉我任何事情。你即将死去,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事情。”“你说这些是为了折磨我吗?主人啊,如果我不能到达那里,我希望同你在一起。”他的嘴唇绝望地颤抖着,他看上去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眼中布满心力交瘁的血丝与铭心刻骨的悲恸。他终于伸出手来,颤颤巍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握住他的手,仿佛它是风中摇摆不定的树枝。我把他的手指引向嘴边亲吻,仿佛亲吻枝头的绿叶。
我转过头来,把他的手指放在我面颊的伤口上面,感觉着有毒的伤口颤抖疼痛。尖锐的刺痛,有一阵剧烈的抽搐感。
我捂住眼睛。“今夜你的飨宴上有多少人死去?”我低声说。“既然这个世界是由爱所构成,那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是如此美丽,让人无法忽视。我在迷惘。我无法理解。但是如果我可以从此刻获得新生,重新成为一个单纯的人类男孩,我能够忘掉那一切吗?”“你不能继续活下去,阿玛迪欧,”他悲伤地说,“你不能够继续活下去!”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你中毒已深,毒液已经浸透了你的五脏六腑。我的少量血液也不能战胜它。”他的脸上充满痛苦。“孩子,我救不了你了。闭上眼睛吧,接受我永别的亲吻。我从未和那些彼岸的人物打过交道,但他们必定会接受一个自然死亡的人。”“主人,不!主人,我不想孤身前往。主人。他们把我送回来了,然后你也回来了。这是命中注定的。他们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阿玛迪欧,他们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死亡国度的守卫者都是极度冷漠的人物。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爱,却对几个世纪以来罪恶的愚昧只字不提。当整个世界在不和谐之中呻吟辗转,群星又怎能发出如此美丽的歌声?我会把你送到他们手里的,阿玛迪欧。”他痛苦地叫道,“阿玛迪欧,他们有什么权力让我来决定你的命运?”我虚弱而悲伤地笑了起来。我在发着高烧。剧烈地恶心。动一动或者是说话都会有强烈的呕吐感觉。我宁可死去也不愿忍受这样的病苦。
“主人,我知道你会给出强有力的解释。”我说,我努力忍住悲哀或是讽刺的笑容,想要仅仅说出事实而已。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了,似乎随时有可能中止。我回想着比安卡那些坚决的鼓励。“主人,”我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最后的拯救,所以也没什么可怕的。”“是的,但是仅对一些人而言是这样。”他连忙说道,“而这样的拯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阿玛迪欧,他们怎么敢要求我来完成他们莫测的旨意!我想他们不过是些幻觉和臆想。别再说他们那非凡的光明了,你就别再去想它了。”“不可以吗,难道就这样把这些安慰从我的头脑中一扫而空,难道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垂死之人?”他摇头。“来啊,从你的眼中挤出红色的泪水,”我说,“那么你希望自己有一个什么样的死亡?你曾告诉我,你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死去?解释给我听吧,趁着长夜未尽,一切光明还没有在我眼中归于寂灭,趁着一抔黄土还未掩埋你曾钟爱的珍宝,你面前如今已经残缺的容颜。”“永远没有残缺。”他低声说。“啊,你将去向何处?请安慰我吧。我还有几分钟可以活下去的时间?”“我不知道。”他低声说,他背过身去,垂下头颅。我从未见到他如此悲痛欲绝。“让我看看你的手,”我虚弱地说,“威尼斯酒馆里面的秘密女巫们曾经教给我怎样读出手心中的纹路。我会告诉你何时是你的死期。给我看看吧。”我双目几乎已经不能视物,面前的一切笼罩着雾霭。但我是真的想看。“太晚了,”他答道,“我手上已经没有任何纹路。”他把手伸给我看,“岁月已经从我掌心擦去了人类称之为命运的东西,我没有掌纹。”“我很遗憾你毕竟赶回来了。”我说,我转过身,把脸对着洁白清凉的亚麻枕头,“你可以离开吗,我深爱的教师?此时我宁可让牧师在我身边,还有我那忠诚的护士——如果你还没有送她回家的话。我曾经用我的全部心灵爱恋过你,但在我垂死之际却不想要你这优越高傲的陪伴。”一团迷雾之中,我看到他的身形向我接近。我感觉着他的手覆盖在我的面孔,把我的脸转向他。我看见他蓝色的眸子里微光闪烁,冷色的火焰,模糊不清,但无疑是在剧烈地燃烧。“很好,美丽的人儿。就是此刻。你是否愿意跟随着我,同我一样?”他的声音中仍旧充满痛苦,但却圆润优美而抚慰心灵。“是的,我永永远远都是你的。”“永远蓬勃地生存一如我的生存,以罪恶者鲜血的隐秘做为滋养;如果可能,永远忍受这样的隐秘,直到世界末日的来临?”“我会的,我愿意如此。”“跟随我学习我所能传授的一切?”“是的,一切。”他把我从床上抱起。我依偎着他,浑身颤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而疼痛如此剧烈。我忍不住虚弱地哭泣。“只需片刻,我的爱,我年轻温柔的爱人。”他在我耳边说道。他把我抱入浴池温暖的水中,温柔地脱去我的衣衫,将我的头细心靠在瓷砖铺砌的边缘。我让双臂飘浮在水上,感觉着温暖的水没过我的肩膀。
他用双手掬起水来为我沐浴,从面孔浇向全身。他坚硬光滑的指尖抚过我的面颊。
“你面上还没有生出胡髭,私处却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男人。此刻它定会因为那种你曾如此喜爱的欢娱而变得坚挺。”“啊,是的,我会。”我低语。一阵剧烈的燃烧般的痛楚扫过我的面颊,伤口仿佛在蔓延开去。我挣扎着去触摸,他却把我的手按住。啊,那只是他的血液注入了我溃烂的伤口。在刺痛与烧灼中,我感觉它渐渐愈合起来,接着他对我臂上和手背上的伤口做了同样的事情。我紧闭了双眼,深深沉浸在这奇异而令人麻痹的快感之中。他的手再一次地抚摸着我,平稳地触过我的胸膛,我的私处,细抚着我的双腿,仿佛在确认肌肤上最细微的伤痕与瑕疵。那种激荡身心的无限快意再一次令我周身颤栗。
我感觉自己被他从水中托举而起,被他温暖地包裹。空气剧烈地流动,表明他抱起了我,以肉眼难及的速度飞快地移动。片刻间我的赤足触到了大理石地板。因为我在发烧,地板上的冷寒反而令我感觉舒畅。
我们正站在画室里,背对着他昨夜刚刚绘制的新作,面向另一块巨大无比的宏伟画面:灿烂的阳光与钴蓝的天穹之下,两个长发飘扬的人在一片繁茂的林木之中飞奔。
那女人是达芙涅,她伸出的臂膀已经长出了茂密的树叶,正在变成月桂的枝条;她的双足已经生根,向地下不住延伸。她身后正是那绝望而美丽的神祉:阿波罗——一个金色头发,体魄强健的男子。他迟了一步,他那危险胁迫的臂膀也不能阻挡她魔幻般的逃逸,不能阻挡她那致命的变形。“看着天空中漠然飘过的云朵罢,”我的主人在我耳边低吟。他伸手指点着画面上太阳辉煌的光明。那是他亲手所绘,比任何一个每日沐浴在阳光下的人画得都要好。很久以后当我给莱斯特讲述我的故事时将会转述他此时的话语。他是如此仁慈地把这些话语从那个时刻中为我留存。
每当我重述这些话语,就能听到玛瑞斯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是我作为一个凡人孩子,最后一次的侧耳倾听。
“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双眼所能看到的唯一的阳光,但是千年的深沉黑夜从此为你所有。你将像普罗米修斯那样,从遥远的繁星中盗取凡人永远难以窥见的光明,那是无穷的启示与辉耀,引导你领悟一切事情。”但我早已从那个将我放逐的领域里面看过了远比此更为灿烂的天国之光,此时,我只希望他能把那片光明对我永远蒙蔽。
第八章
翻译:星云
房间里面摆放着数十支银色大烛台,只为照亮这一杰作。粗粗的白色蜡烛都以最纯净的蜜蜡制成,将房间照耀得辉煌豪奢。穹顶上绘满了飘浮在美丽缥缈云端的圣徒,他们伸出的手互相紧握,仁慈而安详地俯视着我们。光可鉴人的玫瑰色大理石地板上没有摆放任何家具。绿叶葡萄藤形状的装饰蜿蜒着划分出大理石板的边沿。地板平滑光泽,赤足踩上去如同丝绸一般。
我发现自己正以高烧的狂热情绪凝视着这座辉煌豪华的大厅。在我身边的这一幅《三圣贤之旅》,仿佛传出了轻盈充溢的真实声音……沉静的马蹄声,它们身边的人们迟缓的脚步声,远方丛林里红色的花朵彼此摩娑的声音,以及牵着精干的猎犬穿越山麓的猎人们遥远的叫喊。我的主人站在大厅中间,他已脱下我所熟悉的红色天鹅绒华服,仅着一件敞开的金色长袍,有着垂至手腕的钟形长袖,下摆的衣褶覆在他洁白的赤足之上。
他的头发仿佛发散着金色的晕光,柔和地辉耀在他的肩膀。
我身上穿着同样单薄简朴的长袍。
“来吧,阿玛迪欧。”他说。我异常虚弱,喉中干渴,几乎难以站立。他知道我的痛苦,却不准备宽恕。我迈着摇摇欲坠的步子,一步步挣扎着向他走去,直至落入他伸出的手臂。
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头顶。
他轻启双唇,一阵可怖可畏的终结之感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你将死去,而后和我一同步入永生,”他在我耳边低吟。“你无需有片刻恐惧,我会亲手保护着你心脏的安全。”他的牙齿深沉而残忍地向我落下,其精确有如两把匕首。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然跳动。我的五脏六腑收缩成一团,肠胃因为疼痛而纠结一处,但却有一种狂野的极大欢乐席卷了我的每一根血管,向着颈部的伤处不住律动。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涌向我的主人,涌向他的深沉饥渴以及我无可避免的死亡。我的双手仿佛为这震颤不已的感触所刺穿。那个时刻,我血管红炽,使我看上去宛如周身布满血管的玩偶。而主人正畅饮着我生命的血液,发出低沉清晰而刻意的声响。他的心跳声音,缓慢,沉稳,带着深沉的震撼与回响,注满了我的耳朵。
我体内的痛苦正蜕变为一种柔和纯粹的至高狂喜;我的身体失去了重量与空间的感觉。而他心灵的搏动仿佛进入了我身体内部。我的手指触摸着他光滑如缎的发卷,但却不能握住它们。我飘浮了起来,只为他持续的心脏搏动和我迅捷而颤栗的血液涌动所支撑。
“我已死去。”我低语,这一狂迷似乎再也不能持续。瞬间整个世界都死去了。
我独自矗立在荒凉的海岸,海风凛冽。
这里是我曾经来到过的那篇陆地,但景致已和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有明媚的阳光和丰美的繁花。牧师们犹自矗立在那里,他们长袍深黯,蒙覆尘垢,漂浮土灰。我认得那些牧师们,我熟悉他们,我记得他们的姓名,我记得他们瘦削长髯的面孔,我记得他们油污稀疏的头发和头顶暗黑的冠冕。我甚至熟知他们指缝间的污垢,我熟悉他们发光深陷的双眼中,那如饥似渴般的空虚。
他们招手示意我过去。
啊,是的,回到我所属的地方。我们越爬越高,直至站立在那座玻璃城市所在的巅峰。它犹自耸立在离我们遥远的地方,看上去如此空旷孤寂。
那些辉煌灿烂的熔化般的精神力量以及透明的高塔都已死灭静寂,仿佛被连根拔起。所有炽烈燃烧的色彩都不复存在,在那冷漠无望的灰色天空下,只存留一片深沉阴郁的遗迹,啊,这玻璃城市已不再有那魔法般的火焰,这是何等的令人悲伤。
清脆的齐声吟诵从遗迹上升腾而起,宛如玻璃的互相撞击。没有音乐的曲调,只是朦胧而清越的哀悼。
“来吧,安德烈,”一位牧师对我说。他布满泥土的手碰触,推搡着我,弄疼了我的手。我低下头来,望着自己洁白纤细,几近透明的手指。我的指节闪烁着光芒,仿佛血肉已被抽离身体,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皮肤仅仅是附着在自己身上,同他们一样的饥渴而松弛。
在我们面前是一条河流,充满了结冰的泥沼和大块大块黑魆魆的浮木,我们不得不忍耐着刺骨的寒冷跋涉而过。就这样,三个牧师引领着我慢慢地行进。突然之间,我们头顶上出现了基辅的金色穹顶。那正是我们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啊,经历了蒙古人残暴的屠杀与火焚,我们的城市早已沦为废墟,我们的财富被洗劫一空,悲惨的世俗男女们被掳掠殆尽,只有她犹自宁静地矗立。
“来吧,安德烈。”我知道这扇大门,它通向僧侣们的洞窟。只有烛光照耀在这阴沉的墓穴,泥土的气味扑鼻而来,甚至掩盖了枯瘠腐败肉体上凝固汗水的恶臭。我手中有一把有着粗糙木柄的小铲。我用它掘入土堆,掘起一片柔软的碎石,就看到一个面上覆满灰土的男人躺在地下,他并没有死去,只是陷入了梦乡。
“你还活着吗,兄弟?”我对着他的颈项,与他沉埋的灵魂低语。“我还活着,安德烈兄弟。只要给我一点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就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说道,白色的睫毛并不抬起,“只要给我一点点,我们的主与拯救者,伟大的耶稣基督,自会选择带我回家的时间。”“啊,兄弟,你是多么勇敢。”我说这,把一罐清水送到他的唇边。他张口啜吸,任凭水滴流过他脸上的尘土,而后倒回在碎石上。“还有你,孩子,”他艰难地喘息着,微微地避过我送来的水罐,“你何时才会有力量在我们中间挑选自己的土穴与坟墓,而后静候耶稣基督的降临?”“就快了,我向你保证,兄弟,”我答道,我退了开去,手里还举着铲子。我挖掘着另一个墓穴,一股可怕的臭气扑面而来。身边的牧师制止了我。
“我们的好兄弟约瑟夫已经最终与主同在。”他说,“就是这样,把他的脸掘出来,让我们亲睹他宁静安眠的死容。”臭气愈发浓郁,只有死人才会散发出这种气息。这是荒凉坟冢与瘟疫时期运输尸体的大车的气味。我担心自己会呕吐,但我只是继续挖掘,直至看到死者秃顶而皮包骨头的头颅。祈祷者兄弟们簇拥到我身后,“埋上吧,安德烈。”“你何时才能具备这样的勇气,兄弟?这只有上帝才能告诉你——”“什么勇气不勇气!”我熟悉这个急躁的声音。这宽阔肩膀的男子大步走进狭小的墓穴,他生着红褐色的头发与胡须,穿着皮革制成的无袖上衣,皮带上悬挂武器。“你们就这样对待我的儿子,一个圣像画师吗?”他像往常上千次那样,用大手攫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有如巨兽之掌,但每当打在我身上时,都毫无感觉。“请放开我,你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无知公牛,”我低声说,“我们身处上帝的居所。”他推搡着我,我跪倒在地,长袍被他撕扯,黑色的布帛裂为两半。“父亲,你别这样,快走吧。”我说。“你们就是把一个有着天使般画技的男孩关押在这样的深渊之中吗?!”“伊万兄弟,别叫喊了,是上帝指示我们每个人应当如何行动。”牧师们走到我身后,把我拖到工作室里。一排排圣像从天花板直垂下来,盖住了整个一面墙壁。我的父亲把我推倒在一张巨大沉重的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他举起铁制的烛台,烛光摇曳不定,挣扎着照亮着四周的昏暗。光亮照射在他的长髯上如同燃烧。他深陷如恶魔的浓眉中已经有星星点点的花白。
“你简直就像是个乡下来的蠢货。”我低声说,“我本人没有成为一个淌着口水的白痴乞丐,简直是一个奇迹。”“住嘴,安德烈。这儿难道没有人教教你懂得礼节?很明显,你是在找揍。”他一拳打在我的脸颊上,我的耳朵顿时麻木起来。“看来送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对你的管教还不够多。”他说着,又打了我一拳。“亵渎神圣啊!”牧师叫着扑在我身上,“这个男孩是被上帝视为圣洁的。”“被一群精神错乱的人视为圣洁,”我的父亲说道。他从外衣之中取出一个包裹,“你们的鸡蛋,兄弟们!”他的声音里充满轻蔑。他从柔软的皮革包裹中取出一个鸡蛋,“画吧,安德烈。把你得自上帝本人的天赋展示给这些疯人们。”“而正是上帝本人绘制了这些图画,”牧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一步挤进我和我父亲中间,大声叫道,他的花白头发已经多日蒙尘油污,以至于看上去近似黑色。我的父亲只拿出了一个鸡蛋,把它轻轻倚靠在桌子上的一个小小陶碗边缘打破,小心翼翼地只让蛋黄顺着碗边流入,让蛋清都洒在他带来的小块皮毛上,“这里,有纯粹的蛋黄,安德烈。”他叹息着把破碎的蛋壳掷在地上。他捧起小罐,把清水注入蛋黄之中。
“你来调色吧,调制蛋彩然后挥笔作画。告诉这些人——”“当上帝召唤他作画的时候他自然会作画,”年长者宣称,“而当上帝召唤他将自己沉埋泥土,过着遁世隐居的生活时,他也将会照做。”“那简直是地狱!”我的父亲说,“麦克尔王子本人预定了一座圣母的圣像,安德烈,快画呀,给我画三张,一张是王子要的圣像,另外两张也是他要的,将要送给费奥多王子,他居住遥远城堡里的表亲。”“那座城堡已被摧毁,父亲,”我嗤之以鼻,“费奥多和他的人马被野蛮部落屠杀殆尽,在那片荒原上,如今已经近存残垣断壁。父亲,你自己也知道。我们曾骑马长途跋涉,赶去那里亲眼目睹。”“如果王子大人邀请,我们就去。”我的父亲说,“我们会把圣像放在离他兄弟死去的地点最近的树丛里。”“虚荣与疯狂,”年长的牧师说。这时其他牧师们也鱼贯而入,房间里一片嘈杂。“清清楚楚地对我说话,别再做狗屁诗了!”我的父亲叫道,“让我儿子画画。安德烈,快调油彩,随便你怎么祈祷,但是快给我画吧。”“父亲,您真让我丢脸,我轻蔑您。我以身为您的儿子为耻。我不再是您的儿子,我要与您脱离父子关系。请闭上您那肮脏的嘴巴,否则我就什么也不画。”“啊,真不愧是我的好孩子,说出的话都像蜜糖一样甜美——虽然也带着蜜蜂的毒刺。”他又打了我,这一次打得我眼冒金星。但我并不伸手阻挡。我的耳中一阵轰鸣。“为你自己而骄傲吧,白痴伊万!”我说,“如果你把我打伤了,我还怎么画画呢。”牧师们叫喊着彼此指责。我极力注目那一排已经装好蛋彩和水的小陶罐。最后我终于开始调和蛋黄和清水。工作的时候最好能把他们都关在门外。我听见父亲满意的笑声。
“对,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瞧瞧,怎能把这样的一个人活生生地用泥土封在墙壁里。”“看在上帝份上,”年长的牧师说。“看在一群愚蠢的白痴份上,”父亲说,“有了这样一个伟大画家还不够,你们还想要什么圣人!”“你并不了解你儿子的本性。是上帝指引着你将他送到这里。”“我把他送来只是为了钱,”我的父亲说。牧师们纷纷摇头叹息。“不要对他们说谎,”我几乎无声地说,“你完完全全知道这是因为你的骄傲。”“是的,骄傲,”我的父亲说道,“我的儿子可以像一个大师一样绘制出耶稣和他那有福的母亲的面容!我就是这样地把这个天才交给了你们,你们却对他的天分视而不见。”我开始研磨所需的颜料,将它们磨成柔和的红棕色粉末,然后混入蛋黄和清水,一遍遍地调和,直到每一粒颜料的碎屑都粉碎溶解。手中的蛋彩开始变得平滑,稀薄而明亮,先是黄颜色的,之后呈现鲜红。他们继续在我头顶上争来吵去。我的父亲对着年长的牧师举起了拳头,但我根本懒得抬头看一眼,我知道他不敢。他绝望地向我的腿上踢了一脚,我的肌肉一阵抽痛。但我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调和着色彩。
一个牧师绕到我的左侧,把一块用白色涂料漆好的木制画板推到我面前。我已全神贯注,处于绘制圣像的最佳状态。
至少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垂下头颅,以我们的方式画了十字——先触右肩而非左肩。“仁慈的上帝,请赐予我力量与想象,请用你无边的仁爱指引我的双手!”我在不知不觉中提起画笔,笔锋瞬时勾勒出圣母椭圆的脸庞,欹斜的肩线与阖在一起的双手轮廓。于是他们开始叹息,纷纷赞美着这画面。我的父亲则心满意足地大笑。
“啊,我的安德烈,你这伶牙俐齿,刻薄阴损,忘恩负义的小天才。”“谢谢你的评价,父亲,”我尖刻地低声说道,我敬畏地望着自己笔下的画面,完全处于迷醉般的全神贯注之中。圣母的长发就这样自然地从头皮中根根生长出来,从中分缝。而我不需要任何工具的辅助,就可以将她头顶的光晕绘成完美的圆形。牧师们为我拿着干净的画笔。其中一位双手捧着一块干净的布片。我攫过一支饱蘸红色的画笔,将它与白色调和成适宜肌肤的颜色。
“这难道不是奇迹吗?”“这不是重点,”年长的牧师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这样的字句,“这确实是奇迹,伊万兄弟,但他也将会依照上帝的意愿行事。”“他不能把自己闭锁在这里,他妈的,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行。我要带他到荒原上去。”我放声大笑,“父亲,”我讥笑着他,“我的位置在这里。”“他是我最好的孩子,我要带他到荒原上去,”我的父亲对众人宣称,而周围的人们则纷纷蹙起了眉头,报以激烈的抗议与反对。“你为何在我们有福的圣母眼中画上泪水,安德烈兄弟?”“这是上帝的赐予。”另一个人说。“这是悲哀的圣母。啊,快看她长袍上美丽的褶纹。”“啊,看吧,童年的基督!”父亲说,他的面孔甚至是虔诚的,“啊,一个不幸的小小上帝,很快就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声音减弱了,几乎是温和的,“啊,安德烈,你有何等的天赋啊,看看这孩子的眼睛,看看他的小手,看看他拇指上的肌肤,啊,这只小手啊。”“一个像你这样愚蠢而暴戾的人也会为基督的光辉所感动,伊万兄弟。”年长的牧师说。牧师们簇拥着我。我的父亲捧出一把闪闪发光的珠宝。“就为了这些光辉,安德烈,快画吧。麦克尔王子命令我们前往。”“简直是疯狂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说道。我的父亲转过身去举起拳头恫吓。我抬起头来,找寻一块新的洁净画板。我不懈地工作着,汗水从前额涔涔而下。
我一共画了三幅圣像。
我感觉如此幸福,纯粹的幸福。沉浸于创作中是无比美好的事情。然而,尽管我没有说出来,我心里还是知道,正是我的父亲使这一切成为可能。啊,我的父亲,这快活的男人,这虎背熊腰,总是红光满面的人,这个我应当去憎恨的人。
忧伤的圣母,她擦拭泪水的巾帕,还有圣婴耶稣。我坐了回去,感到周身虚脱,眼前一片朦胧。这里的寒冷令人难以忍受,啊,如果有一小簇火焰就好了。我的左手已经冻僵了。右手因为一直在飞速工作,还算正常。我想吮吮左手的手指,但在此刻似乎不合时宜,因为所有人都已经聚拢过来,对着我画下的圣像议论纷纷。“伟大啊,这是上帝的杰作!”一阵可怖的时间感突然席卷了我——这个时刻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明明早已离开了这所我曾以生命发下誓愿的洞穴修道院,早已离开了我的牧师兄弟们,离开了我那愚蠢可憎,骄傲无知的父亲。而此刻泪水正从他的眼中落下来,“我的儿子,”他骄傲地抱紧我的肩膀。事实上,他也是一个英俊的堂堂男子,体魄强健,无所畏惧,当他纵马驱犬,呼朋引伴时,俨然是他们之中的王子。我也曾经是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群中的一员。“放开我,你这天生的大笨蛋,”我抬头笑他,想激怒他。而他只是大笑——此刻他太高兴,太骄傲,太兴奋了。“看看我儿子画的画!”他的声音仿佛告密者一般含糊不清。他明明没有喝醉,可是快要哭起来了。“不是人类双手所能创造的。”牧师说。“不,才不是呢!”我的父亲轻蔑地大声叫道,“是我的儿子安德烈用双手创造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柔软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愿意亲手把这些珠宝装饰到光晕上去吗,安德烈?或者让我来?”看吧,一切就绪,五块珠石已经贴好,附着在基督圣像上。我重又拿起画笔,描绘着我主上帝棕色的发丝,它们从中分开,从他的耳后直落下去,从前面只能看到颈部的一点。我还用铁笔刻画出基督拿在左手的书中的字句。上帝从画板中凝视着我们,神情凝肃威严。他生着棕色短须,嘴唇红润毕挺。“啊,王子殿下,王子殿下光临了。”我们走出修道院,风雪正狂暴地呼啸。牧师们帮我穿上皮背心和羊毛外套,替我系上腰带。我真高兴能够再一次嗅到这皮革的气味,沐浴在寒冷清新的空气之中。我父亲拿来了我的剑。它沉重而古旧,是他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同日尔曼武士作战时得到的。尽管手柄镶嵌的珠宝早已磨损不堪,但它真正是一把作战的好剑。一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从风雪的迷雾中渐渐浮现,正是麦克尔王子莅临了。他戴着毛皮帽子,饰以皮毛的斗蓬和手套。这位君主是罗马天主教征服者统治基辅的代行人,我们不接受他的信仰,他也并不强迫我们改宗。此时他穿戴着外国来的天鹅绒和黄金饰物。看上去花枝招展,好像总是成为我们揶揄对象的立陶宛贵族。这样的一个人怎样能忍受基辅,这座废弃的都城?
他胯下的马儿扬起了前蹄。我的父亲急忙跑过去挽住缰绳,像刚才威胁我一样威胁着那畜生。
献给费奥多王子的圣像已被羊皮重重包裹好,只等我去拿。
我把手放在剑柄上。
“啊,你不能带他去做这亵渎神圣的事情,”年长的牧师叫道,“麦克尔王子殿下,我们威严的统治者,命令这不信神明的男子不要带走安德烈。”我在弥漫飞扬的风雪中端详着王子殿下方正强健的脸庞,他生着灰色的眉毛和胡须,有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让他去吧,神父,”他对牧师说,“这孩子从四岁开始就同伊万一起打猎了。从来没有人画过这么美的画,神父,让他去吧。”马儿向后退却,我的父亲紧紧拉住缰绳。麦克尔王子从唇边吹去雪屑。我们的马也被牵来了。我父亲骑的是一匹威严优雅的高头大马,而我的是一匹矮小的阉马,在我来修道院之前,它曾经归我所有。
“我会回来的,神父,”我对年长者说,“祝福我吧。既然麦克尔王子都已经下了命令,我又怎能违抗我这温柔和顺,无比虔诚的父亲?”“啊,闭上你恶心的嘴巴,”我的父亲说,“你以为我会容忍你在赶往费奥多王子的城堡路上一直这样喋喋不休?”“在你走向地狱的道路上会一直听到这个声音!”年长的牧师宣布,“是你把我最好的学生引向死路。”“学生,土坑里的学生吗?你就这样埋葬这画下奇迹的双手——”“是上帝画下了它们,”我尖锐地低声说道,“你自己也知道的,父亲。停止你这目无神圣,粗鲁好斗的讲话吧。”我骑上马背,把用羊皮包好的圣像放在胸口。“我不相信我的兄弟费奥多已经死去!”王子边说边控制着胯下坐骑,试图让它跟上我父亲的马,“或许旅行者们只是看到了其他的废墟,以前的废墟——”“草原上根本无人生还,”年长的牧师恳求道,“王子大人,不要带安德烈去,不要带他去啊。”他奔跑着追赶在我马边叮咛,“安德烈,你肯定什么也找不到,那里除了萋萋荒草和枯树之外别无所有。把圣像放在树木的枝干之间吧。听凭上帝的心愿处置。如果鞑靼人发现它们,就会感受到上帝神圣的力量。把圣像留给异教徒们,然后就赶快回家来吧!”风雪太猛烈了,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我抬起头仰望着教堂那斑驳荒芜的穹顶,那是从蒙古侵略者铁蹄下最后仅存的拜占庭的光荣。经由我们天主教的王子,他们还迫切地要求着我们的贡品。啊,我的国土是多么的寒冷荒芜。我闭上眼睛,渴望着在那岩洞的泥土中得到方寸栖息之地,渴望着被大地的气息所包围,渴望着我在某次被半掩埋的时候所做过的:关于上帝的梦境,在那个时候,他的仁慈曾经向我降临。
回到我身边来,阿玛迪欧,回来。别让你的心脏停止跳动!
我环视四方,“谁在叫我?”浓重的白色雪雾渐渐散开,露出远方的玻璃城市,黑暗幽深,发出隐隐的微光,犹如地狱般的火焰。浓烟自其上袅袅升起,在黯淡的天空中汇聚成凶险不祥的浓云。我向那玻璃城市策马而去。“安德烈!”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到我身边来,阿玛迪欧,别让你的心脏停止跳动!
我试图勒住马儿,这时候圣像从我的左臂滑落下去。羊皮松开了。圣像从我们旁边的山坡滚了下去,越滚越远,在山石上弹起来,翻滚震颤,包裹它们的羊皮完全松脱了,我看见基督的面孔闪着微光。
强健的臂膀紧抱着我,把我从一股漩涡中托举而上。“放开我!”我抗议道。我回头看去,圣像正倒在冰冷的冻土上,基督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睛瞪视着我。坚定有力的十指捧着我的面颊。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置身于温暖而光明的房间里面,主人熟悉的面孔正俯视着我,蔚蓝的眸子中充满血丝,“喝吧,阿玛迪欧,”他说,“饮下我的鲜血。”我的头垂到他的咽喉,他的鲜血顿时喷薄而出,从他的血管里沸腾翻涌,直流到他金色长袍的领口。我把嘴唇覆盖在上面啜吸。那血液烧灼了我,我不禁发出一声叫喊。
“吸吧,阿玛迪欧,用力地吸!”我口中充满鲜血。我把嘴唇紧贴在他丝绸般光滑洁白的肌肤上,以免漏掉一滴。我大口吞咽着。在一瞬间,我似乎隐约窥见我的父亲正骑马穿过草原,他身穿皮革铠甲,腰悬宝剑,双腿微曲,破旧的棕色靴子紧贴着马镫。他向左边拐弯,在疾驰的白马上优雅地起伏身体。“好吧,你滚吧,你这个懦夫,你这放肆可恶的孩子,滚吧!”他目视前方,“我早就祈祷过,安德烈,我早就祈祷过别让他们把你关进那肮脏的地下墓穴,那黑暗的大土坑!好吧,我的祈祷应验了,和上帝去吧,安德烈,你就和上帝一同去吧。和上帝去吧!”主人的面孔专著而美丽,宛如无数蜡烛摇曳的金色光辉中升起的一朵白色火焰。他就矗立在我身旁。我倒在地上,身体应和着血液歌唱。我头晕目眩地站起身来呼唤,“主人。”他就站在房间的另一端,赤足静静地立在闪光的玫瑰色地板上,他向我伸出了双臂,“到我这里来吧,阿玛迪欧,走过来,到我这里来,到我怀抱中休息。”我挣扎着站起身来服从他的命令,房间里狂暴地旋转着令人目眩的色彩,我看到那追寻的三圣行进的行列,“啊,如此逼真,如此的栩栩如生,”“到我这里来,阿玛迪欧。”“我太虚弱,主人,我快要昏厥了,我即将死于这辉煌的光明。”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步步地向前走着。我一步步挣扎蹒跚,离他越来越近,终于跌倒在地。“就算是爬,也到我身边来吧。”他说。我攀住他的长袍,啊,我必须自己站立起来。于是,我伸手抓住他的右臂,终于站起身来,感觉那金色的布料正紧贴着我。我挺直双腿,再一次拥抱住他,再一次感觉到那鲜血的泉源。我畅饮起来。眩金的鲜血泉源涌入我的五脏六腑,贯穿我的四肢。我感觉自己宛如泰坦巨人。我把他压在身下,“给我吧。”我低声说,“给我吧。”鲜血源源不绝地涌到我的唇边,流下我的咽喉。他那冷如大理石的手似乎攫住了我的心脏。我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的挣扎跳动与瓣膜的张翕开阖,他的鲜血侵入时发出潮湿的声音,而瓣膜正急速地拍打,仿佛热切地欢迎它们的进入并化为己用。我的心脏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强悍,我的血管仿佛成为刀枪不入的钢铁渠道,输送着这强有力的液体。
我倒在地上,他站起来,俯视着我,向我伸出双手。“站起来,阿玛迪欧,来吧,过来,到我的怀抱里来,继续。”我哭泣,淌下红色的泪水,双手也沾染着鲜红的颜色,“帮助我,主人。”“我正是在帮助你,来吧,用你自己的力量寻求它。”我凭籍这股新的力量站起身来,仿佛人类能力的极限对我来说已经不复存在,像是绳索和锁链一样被我轻易挣开。我扑到他身上,扯开他的长袍,想要找到伤口。“你自己制造一个新伤口,阿玛迪欧。”我咬住他的肌肉,刺穿了它,鲜血顿时喷入我的嘴唇。我把嘴紧贴在上面。“让我吸吧。”我闭上眼睛,只看到那片广袤的荒原,荒草摇曳,天空湛蓝。我的父亲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一小队人。我也是那群人之中的一个吗?“我早就祈祷过你能脱逃!”他大笑着向我呼唤,“啊,你做到了。你他妈的,安德烈。去你的尖牙利齿,去你的魔术般的画技,去你的吧,你这毒舌的小崽子,滚吧。”他大笑不止,向前疾驰,荒草在马蹄下纷纷践倒。“父亲,看啊!”我挣扎着叫喊,希望他看到废弃的城堡残存的石头遗迹。但我的口中充满鲜血。他们说对了,费奥多王子的城堡已被摧毁,他本人也早已与世长辞。父亲的马儿蓦然高昂前蹄,越过蔓藤丛生的石堆。
我一惊,感觉到自己身下的大理石地板竟然是如此的温暖。于是我以双手支地站起身来。地板上密集的的瑰红色图案是如此浓郁深沉而美妙无比,绝美的石块仿佛由清水冰凝而成。我凝望着它的深处,目不忍释。
“站起来,阿玛迪欧,再来。”啊,这一次我轻松地爬了起来,投身他的臂弯与肩膀。我划破他颈上的肌肤,畅饮不休。鲜血冲刷着我的全身,令我晕眩震撼,仿佛再次置身体外,窥见自身的形容。我看见我作为男孩的躯体,四肢俱全,我就是寄居在这个躯体里面呼吸着外界的温暖与光明。我的头颅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多孔的器官,可以看,可以听,可以呼吸。我是在以无数强壮而微小的嘴巴呼吸。鲜血充溢了我,我再也喝不下了。
我站在主人面前。他面容虚弱疲惫,但眼中却没有丝毫痛苦神色。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他作为人类的真实皱纹——那是柔软而无可避免的褶皱,堆积在他庄严宁静地阖起的眼角。他的长袍在熠熠闪光,光辉随着他的细微手势在布料上流溢。他在指点,指点着那幅《三圣贤之旅》。
“你的灵魂与肉体从此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说,“通过吸血鬼的视觉,触觉,嗅觉与味觉,你将重新了解这个世界,不再走向那土地之下暗黑的巢穴,而是向着那无尽的光荣张开双臂,感知一切上帝以其无边的恩典,假手凡俗人类所缔造的无比光辉的奇迹。”画面上遍身罗绮的人流仿佛在缓缓行进。再一次,我仿佛听到马蹄践踏着柔软的泥土,穿靴子的脚拖沓地走动;遥远的山麓里,猎犬们欢蹦乱跳着。衣饰灿烂的人群穿过开花的灌木丛林,使得枝条摇曳震颤,花瓣也为之簌簌零落。动物们在茂密的丛林里无忧无虑地嬉戏。我看到那骄傲的洛伦佐王子跨在坐骑之上,以和我父亲一模一样的姿势,转过他年轻的面孔凝视着我。猎人们骑着棕色的高头大马,奔驰在白色岩石的峭壁上,猎犬在他们身边踊跃地跑来跑去……整个世界就是这样在他身旁不疾不徐地流逝。“永远消失了,主人,”我说,我的声音圆润洪亮,回荡在我视线所及的所有空间。“你说什么,我的孩子?”“俄罗斯,那广袤的荒原,大地母亲潮湿的怀抱里暗黑,可怖的巢穴。”我四下张望。轻烟从烧灼摇曳的蜡烛上升起,烛泪流过镂刻精美的的烛台,直落到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地板。地板就像海洋一样,突然之间变得透明柔软,有如丝绸;天花板上绘着的云朵绽放出宽广柔美的蓝色光辉,仿佛发散着隐隐迷雾。那是温暖的仲夏时分,大地与海洋交汇之处升起的氤氲雾气。我再次端详着那幅画,我向它走去,用手去触摸,仰望着山峰上的白色城堡,精心修剪的树木,那片壮丽无比的宏伟荒原亦耐心地静待着我那迟疑而纯澈的视线。
“够了!”我低声说。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那些外国巫师深黯的金棕色胡髭,白色的马儿头颅上闪动的光影,引路的秃顶男人,曲颈的骆驼以及被人们无声的步履碾碎的繁盛鲜花。“我全身心都感受到了。”我叹息着闭上双眼,倚在画前,在心中完全回想起了我曾经亲手所绘的穹顶与墙壁。“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我看到了。”我低语。我感觉到主人的手臂环绕在我的胸膛,他亲吻着我的头发。
“你还能看到那玻璃的城市吗?”他问。“我可以创造出来!”我喊道,把头依靠在他的胸前。我睁开双眼,狂热地描述着我所渴望的那些美丽色彩,让那泡沫般虚幻的玻璃高塔从我的想象中升起,直到塔尖直入云霄。“就是这样,你看到了吗。”我颤抖而痉挛地大笑着,向他描述那些碧绿,鹅黄与蔚蓝的塔尖,它们闪烁不定,辉耀,摇曳着恍若天国般的光辉,“你看到了吗?”我大声叫道。“不,我没有,但是你看到了,”主人说,“这就够了。”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我们穿上黑色的晨装。一切都那么轻松,一切重量和阻力对我似乎已经全部消失。我好像只需把手放在紧身上衣上,扣子就会自动扣上。
阶梯在我足下飞快地消逝,我们冲进暗夜之中。
攀上泥泞的宫墙简直轻而易举,只要把脚交替着蹬在石头的裂隙就可以了。我用手扶着墙壁上丛生的蕨草或藤蔓保持平衡,摸触着窗栏,打开了窗子,一切都很轻松,我毫不费力就把那沉重的金属窗格子卸了下来,扔到脚下波光粼粼的绿水之中,目睹它沉浸下去,被河水瞬间吞没,泛起弧光,一切简直美妙之极。
“我亦沦没。”“那么来吧。”房间里的男人从书桌旁边站起。他脖子上围着御寒的羊毛颈套,黑色的长袍上绣着珍珠,以金线滚边。这是一个有钱人,银行家,佛罗伦萨人的朋友,对于账面上的损失他毫不悲伤,反而一边嗅着黑色墨水的味道,一边算计着从那些在密室里面被刀剑和毒药杀害的客户手中能够赚到的收入。他是否知道正是我们做了这件事情——我们——在这寒冷冰封的冬夜,从四层高的窗口降临的不速之客,身穿红色披风的男子和琥珀色头发的男孩?我攫住他,就像攫住我年轻生命里曾经有过的爱人。我解开他颈上环着的羊毛,露出可供我尽情饕餮的动脉。
他求我停止,向我出着高价钱。而主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平静,从始至终,他的双眼只凝望着我。我则完全不理会那男人的求恳,只是全心体会着那巨大的悸动,来自无法抵御的静脉。
“啊,先生,我必须拥有你的生命。”我低声说,“窃贼们的鲜血格外强悍,是不是,先生?”“啊,孩子,”他哭了起来,全身簌簌颤抖,几乎崩溃,“上帝就是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来伸张正义的吗?”他的血刺鼻,辛辣而恶臭,浸透了葡萄酒与食物中香料的气味。我不及用舌头舐下的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在灯光下几乎是绛紫色的。我只一气喝了一大口,就感觉到他的心脏停顿了。
“放松点,阿玛迪欧。”主人低声说。我放开了他,他的心跳顿时恢复。
“对,就是这样,慢慢地喝,慢慢,慢慢地。让心脏自动将血液向你涌去,对,对,用你的手指温柔地抚摸,这样他就不会感觉太痛苦。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注定将要承受死亡的噩运,这已是他所忍受的最大的痛苦。”我们并肩走在狭窄的码头,我望向那奔腾歌吟的河流,它一路冲破重重险阻,不舍昼夜地流向远方的大海。我不禁目为之眩,但却完全无需保持平衡。我们来到一座废弃的小宫殿前面,它正对着一座高耸的石头教堂的拱门。大门被闩住,所有的窗口一片漆黑,所有的门紧锁。黑暗,静谧。
“再来一次吧,我可爱的人,为了我所能带给你的力量,”主人用双手俘获了我,用他那致命的獠牙刺穿我。“你会欺骗我吗,你会杀害我吗?”我低声说,再度感到无助。我的超自然之力尚未强大到可以摆脱他的控制。鲜血如潮汐般从我体内源源而出,我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摇摇晃晃,我的腿也开始不听使唤,好像我是一个悬丝木偶。我挣扎着保持神志清醒,推拒着他。但这股洪流还在继续从我的每一根血管汩汩而出,不断地向他涌入。
“好,再来一次,阿玛迪欧,把它从我身体里吸回去。”他狠狠地给了我当胸一拳,我几乎跌倒在地。我虚弱地向前倾去,最终抓住了他的披风,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左臂紧紧抱住他的颈项。他向后退却,浑身僵硬,使我难于动手。但我意志坚决,满心挑衅,一心想要好好嘲笑他的课程。“非常好,我亲爱的主人呀,”我再一次撕裂了他的肌肤。“我拥有了你,阁下,我要吸干你的每一滴鲜血。除非你快快地,快快地逃跑。”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也拥有了细小的獠牙!他温柔地大笑起来,这令我更加快乐——我正在用我全新的獠牙在这放声大笑者身上饕餮。我用尽全身之力,想把他的心脏从胸膛剜出。我听到他叫了出来,接着发出惊异的笑声。我开怀畅饮他的鲜血,以至于吞咽的时候喉间发出嘶哑粗鄙的声音。
“来吧,再叫一次给我听。”我低声说,贪婪地吮吸着鲜血,用我锋利的长牙撕裂伤处,现在我也拥有了着长长的獠牙,可以用来杀戮,“乞求宽恕吧,阁下!”他的笑声真美啊。我一口接一口地吞咽着,听到他那无助的笑声,看到他竟双膝跪倒在地,在我面前静默无声,不得不抬起手臂推拒着我,这真令我心里充满无比的喜悦与自豪。
“我再也喝不下了!”我宣布,倒在一堆石头上。冰冷的天空凝固为沉沉黑色,散布着白炽的星辰。我抬头仰望,身下硬硬的石头硌着我的头和后背,感觉很舒服。此刻我不再去想忧虑那泥土与阴湿,不再有疾病的威胁。再不去想那可怖的死亡是否将在某个夜晚悄然降临。也不去想是否会有人从窗户中窥见我们,时光的流逝已不再重要。请看看我吧,群星,正如我仰望你们。
宁静地闪烁在天幕,这小小的天国的眼睛呀。
我开始了死亡。我的胃里感觉到一阵龟裂的痛苦,接着下行到小腹。
“此刻,你体内残余的全部属于普通男孩肉体的部分都将消失,”主人说,“不要害怕。”“没有音乐吗?”我低声说,翻过身来环抱着躺在身边的主人,他一手支颐,一手将我向他拉去。“要我给你唱首摇篮曲吗?”他柔声问道。我从他身边移开,排泄着污秽的液体。我感到一种本能的羞耻,但这感觉在慢慢消失。他抱起我,一如既往地轻而易举,让我的头颅依偎在他的肩头。四面八方的风在我们耳边呼啸。
突然间我感觉到亚得里亚海冰寒的海水,我发现自己正在浩瀚的大海中央不停发抖。大海充满鲜美的盐的气息,丝毫不具威胁性。我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正孤身一人,完全迷失了方向。这里位于里多岛附近,离威尼斯很遥远。我向主岛望去,我的视线可以穿透过那些巨大的锚在港口的船只,无比清晰地望见ducale宫殿里面燃烧的火把。喧嚣的声音从黑夜的港口升腾而起,就好像我偷偷地潜游到船只中间——尽管我并没有。我以巨大的力量倾听着那些声音,我可以分辨出其中任何人的言语,听得到他们在黎明前发出的低声,我一个声音接着一个声音地听去。
当疼痛消失之后,我浮上水面,仰望天空,感觉身心受到了净化,此时,我再不想孤单一人。我转过身躯,毫不费力地地向着港口漂游,到了船只停泊的地方就潜入水下。
我竟然可以看到水底,这真让我大吃一惊!此时我那吸血鬼的眼睛已经适应一切,可以看到水下巨大的锚泊在泥泞的水底,以及大船那坑坑洼洼的底部。水下竟然别有洞天。我真想亲自去探索一番,但我听到了主人的声音——不是我们所谓的心灵感应,而是他的喉咙所发出的声音,温柔地召唤着我回到宫殿去,他在那里等待着我。我脱下散发着恶臭的衣物,赤裸着身体浮出水面,在寒冷的黑暗中向他飞奔而去。此时这寒冷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当我终于看到他时,我张开手臂,向他微笑。
他张开手里的毛皮斗蓬迎接我,用它擦干我的头发并将我包裹。
“你已感受到了这全新的自由。你的赤足不会被寒冷的石板冻坏,如果你受了伤,你那富于弹力的皮肤会马上自我痊愈,黑暗里的小动物再不会令你惊怖,疾病也不能伤害你分毫。”他不停地亲吻着我,“能引起大瘟疫的毒血只能成为你的养料,你那超自然的身体自会将它净化吸收。你已是如此强大的生物。但在你胸膛深处,就是我的手指抚摸之处,这里仍然是你的心,你那颗人类的心灵。”“真的吗,主人?”我快乐而顽皮地问道,“为什么仍然是人类的心灵?”“阿玛迪欧,你难道感觉我不是人类吗,你觉得我很残忍吗?”我的头发几乎是立刻就干了。我把那厚重的毛皮斗篷披在身上,和他手挽手地走过广场。我对他的问题不知如何做答,他停下脚步,再一次抱紧了我,如饥似渴地亲吻着我。
“你爱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爱,”我说,“就像此刻我爱着你一样,”“啊,是的,”他说,他粗暴地拥紧我,吻遍我的咽喉与肩膀,接着吻着我的胸膛。“现在连我也不能伤害你了,我抱着你的时候再不会因为意外而伤害你的性命。你是我的,来自我的骨肉与鲜血。”他停了下来,泪流满面,却不愿让我看到。他转过身去,我鲁莽地伸手想将他的脸扳过来。“主人,我爱你。”我说。“要小心,”他甩开我的手,对自己的泪水感到很不耐烦。他举手向天,“如果你小心提防,你就永远能够知道黎明到来的时间。你感觉到了吗,你可听到鸟儿的啼鸣?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有鸟儿在黎明之前唱起歌声。”我心里突然浮现起一个阴暗恐怖的意向,在那基辅修道院的地穴深处,我曾怀念过鸟儿的啼鸣。我曾和父亲骑马走过树丛,来到开阔的草地狩猎,我曾经深爱过鸟儿的歌声。如果不是为进行那令许多人都有去无还的危险之旅,我们才不会在那座基辅河畔简陋的小屋里久久停留。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我现在置身这无比美好的意大利,这甜蜜的serenissima。我拥有了我的主人,以及这伟大的变形,绚丽的魔术。“我正是为此才驰马越过荒原,”我低语。“正是为此,他才在最后一天里将我带出修道院。”我的主人悲伤地注视着我。“我希望如此,”他说,“在过去,当你的意识对我开放的时候,我可以从中了解你的过去。但它现在已经关闭。这是因为我把你变成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吸血鬼,我们不再能够了解彼此的想法。我们太相近了,以至于每当我们试图一言不发地与对方交谈,共同的血裔就会在我们的身体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我将再也不能见到那些地下修道院威严的形象。它们曾在你心里无比辉煌地一再闪回,却总是伴随着近似绝望般的痛苦悲伤。”“是的,绝望,但现在一切都已逝去,如同被撕下的书页飘散在风中。就是这样,随风而逝。”他催促我快走,我们没有回家。这是后街上的另外一条路。“我们正赶往我们的襁褓,”他说,“我们的巢穴与坟墓。”我们步入一座废旧破败的宫殿,里面只有几个一贫如洗的房客正沉沉酣睡。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因为我早已被他培养出了对奢华的嗜好。我们很快进入一间地下室。威尼斯地势低而潮湿,通常是不能建地下室的。但这里确实就有一个。我们沿着石头台阶拾级而下,穿过一座以一人之力绝对无法开启的青铜大门,直到尽头一座墨黑深黯的房间。
“就是这个把戏,”主人低声说,“以后你变得更强大,也能做的来。”我听到一阵咯吱乱响,有一小股气流掠过,我面前顿时一片光明,他手里执着火把,这是他以纯粹意志之力点燃。“你的力量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世纪复一个世纪的增长,在你漫长的生命中,你的力量将多次发生奇迹般的飞跃。仔细地检验它们,保护并且善用你的力量。不要避免使用你的威力,这就像一个凡人男子限制自己的力量一样愚蠢。”我颔首,入迷地凝望着那团火焰。我从未在火焰之中发现如此丰富的色彩,这真令我目不忍释。尽管我知道,火焰是一种能够摧毁我的物质,他曾经这样地告诉过我,对不对?他做了个手势,我开始观察这房间。
多么豪华的房间啊。它竟由黄金砌成!就连天花板也是金子的。房间正中有两尊石棺,每一个都呈现为一座优雅的古老雕像形状,庄重而无比严峻。我慢慢走近,发现那是两名头戴盔甲,身穿长袍,腰悬重剑的骑士。他们戴着手套的手阖为祈祷的姿势,双目紧闭,陷入永恒的长眠。它们被镀满黄金与白银,镶嵌着无数细小的宝石。腰带上饰着紫水晶,长袍的颈项里嵌着蓝宝石,黄玉在剑鞘上明晃晃地闪耀。
“这巨大的财富不会引来盗贼吗?”我问,“我们就随便地躺在这废旧的房子下面是否安全?”他放声大笑。“你已经开始教导我要小心谨慎了吗?”他笑道,“真不错的反唇相讥呀。没有任何窃贼有本事来到这里。当你打开大门的时候,你并没注意到你的力量已经有多大。既然你那么担心,就看看吧,我已经在我们身后拴起门闩。看,你能不能举起棺材的盖子。来试试看,看看你的力量能否平息你的担心。”“我并不是想要顶嘴,”我抗议道,“感谢上帝你笑了起来。”我举起棺材的盖子,把较低的一端推到一边。我知道这石头一定很重,但我做起来毫不费力。“啊,这下我知道了,”我温和地说,对他天真无邪地灿烂一笑。棺材里面铺满了华贵的紫色软缎。“到你的襁褓里去吧,孩子,”他说,“在等待太阳升起的时候不要恐惧,当它降临的时候,你已安稳入眠。”“我不能和你一起睡吗?”“不行,这张床是我早就为你准备好的,我就栖身在你旁边的狭小棺椁,它不够装下我们两个人。但我现在拥有了你,阿玛迪欧啊,请赐予我你最后的如雨般的亲吻,啊,对,对,我心爱的,甜蜜的——”“主人,永远别让我惹你生气,别让我——”
第九章
翻译:星云
如果我认为变成了吸血鬼就意味着可以不再做玛瑞斯的被监护人或学徒,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并没有被允许自由自在地享用我全新的力量。自我的变形伊始之夜,我那热诚的教育也随之开始。我得为我这永恒而非转瞬即逝的生命做好准备。
我的主人告诉我,他是在一千五百年前被变成吸血鬼的,在那时,世界上遍布我们的族类。主人说他们是通常是鬼祟多疑的生物,在暗夜里悲惨地孤独徘徊。他们并没有为永生做好准备,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意味着一连串抑郁的灾难,绝望一点点消蚀着他们,使他们自动投身那可怕的熊熊烈火,或干脆步入太阳的光明之中。
至于那些异常古老的吸血鬼,他们如我的主人一般经历了无数的帝国与纪元,其中大部分都是离群索居者,为自己寻找一座城市,主宰那里全部的人类,并把其他试图接近他们领域的雏鸟驱逐在外,为此甚至不惜消灭自己的同类。
威尼斯则是我的主人无可置疑的领地与狩猎区,也是他展示生命中辉煌游戏的私人舞台。
“一切都会消逝,”他说,“除了你。你得听好我的话,这是关于生存的课程,是我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教诲。其他的琐事都不妨留到以后慢慢再说。”第一课是:我们只杀“坏人”。这戒律来自那些最最遥远蒙昧的年代,被认为是吸血者庄严的使命。在古老的异教年代,曾经存在着关于我们的模糊信仰,吸血鬼曾被尊崇为惩罚恶人的正义代行人。“我们不应当再让迷信和关于我们力量的神秘传说围绕我们。我们并非一贯正确,我们也没有承担来自上帝的使命。我们如同丛林中的巨兽一般在世间神出鬼没,对我们的牺牲者与其他挣扎求存的生命一视同仁。“但不变的法则是:杀害无辜的人最终会使你疯狂。相信我,为了你内心的平静,你一定要只以恶人为食。尽管他们污秽,堕落,你却一定要学会去爱他们,你要饱览他们内心罪恶的形象,在杀戮的过程中,它们会无可避免地充斥你的内心与灵魂。“杀害无辜者迟早会令你有负罪感,这最终会导致你的无力与绝望。你会感觉自己太过冷酷无情。当然,你会感觉自己凌驾人类之上,为你毫无节制的杀戮寻找借口说:这只不过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但长远来讲,这样的借口也不能维持很久。“随着时间流逝,你会渐渐明白自己毕竟更像人,而不是怪物。你的人性仍然驱使你追求高贵的行为。而你那不断增长的天性只会让你更加珍惜人类的价值。你会怜悯被你杀害的人,就连仍然能够被救活的也不例外。你会绝望地爱上人类,夜复一夜,你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愿再去享用那人类之血的飨宴。”我全心全意地接受了这些课程。很快我就和主人共同出没在威尼斯那黑暗混乱的小巷与酒馆里的野蛮世界,那是当我还是玛瑞斯·德·罗马努斯身披丝绒的神秘学徒时从未真正见识过的邪恶世界。当然,我知道那些饮酒作乐的地方,我也熟悉诸如亲爱的比安卡之流高级妓女所在的风月场所,但我以前却从不了解威尼斯的盗贼与谋杀者们,而现在却正是以这些人的血液为生。我很快就理解了主人所说的,我必须培养对邪恶的爱好,并且保持。每一次杀戮的时候,我的牺牲者心中的景象都会变得更强烈。渐渐地,我在杀人的时候可以看到辉煌绚烂的色彩。有的时候,当我选择杀戮对象之前,就可以看到这色彩在在我的牺牲者身周飞舞。有些人行走在淡红色的阴影之中,一些人则散发着橙黄色的灼热光焰。而那些最邪恶,最顽强的牺牲者身上通常散发着令我目眩的黄色炽光,简直可以把我烤焦。一旦遇到这样的人,我马上就会扑上去把他的血喝个精光。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可怕的暴力而冲动的杀戮者。玛瑞斯为我找到一个暗杀者的老巢,我马上就带着笨拙的狂暴,追逐起我的猎物,从酒馆到客栈,一直把他逼到码头,像野狗一样撕开他的咽喉。我贪婪地畅饮,割开牺牲者的心脏。有一次那人死了,心脏停跳了,血液不再涌进我的口中。这样就不太妙了。
而我的主人,尽管他滔滔不绝地发表着关于人类道德的崇高讲演,坚定不移地恪守着我们的责任,他也讲给我关于杀人的精美艺术。
“要慢慢来,”当我们并肩走在运河的狭窄堤岸上时,他这样地说。我们乘上一艘冈多拉,用我们超自然的耳朵倾听彼此的交谈,“有半数时间,你根本不需要走进房子里去寻找牺牲者。你只需站在房子外面,倾听那个人的思想,向他抛出静默无声的诱饵,如果你能听到他的想法,那么他也能收到你的讯息。你可以一言不发地引诱他。你的诱惑力无法抵挡。当他走出房子寻找你的时候,就杀掉他。“你永远不必令他受苦,也不必弄得鲜血四溢。拥抱你的牺牲者,如果你愿意,就爱他。要缓慢地抚摸他,谨慎地落下你的牙齿。尽可能缓慢地享受你的盛宴。这样他的心灵就能够把你看个仔细。“至于说那些幻象,以及你所说的色彩——要尽量从中学习。让牺牲者的死亡尽可能地向你倾吐他的生命本身。如果他漫长一生的图卷在你面前栩栩如生地展开,那么就仔细观察,品味它们。是的,品味它们。在吸血的同时也慢慢地吞噬这些画面。至于说那些色彩,就让它们浸没你吧。让全部的体验淹没你。这样,既主动,同时又是彻底的被动。同你的牺牲者做爱。倾听他的心脏停止跳动的确切时刻。在那个时候你会感觉到某种无法抗拒的感官享受,但这可以被忽略。“之后要处理好尸体,或者确认你已经舐净牺牲者咽喉上牙齿咬伤的痕迹。你只需从舌尖上咬出一点血迹就能掩饰这伤痕。在威尼斯,死尸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用太费心处理。但如果是在边远的乡村狩猎,一般还是需要把尸体掩埋起来。我热心地倾听着这些课程。和他一起狩猎带给我极大的快乐。我很快就意识到,玛瑞斯在我变为吸血鬼之前特意在我面前展现的一场杀戮实在是笨拙之举。我知道,尽管我觉得这一切很平常,他却希望我怜悯那些牺牲者,他希望我体验恐怖,从此视死亡为可憎恶之事。但因为我还年轻,对他忠心不贰,再加上那些我短暂的凡人生涯里曾经经历过的暴力,我的反应并非如他所愿。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更有技巧的杀手。我们经常在同一个牺牲者身上一起吸血。我从咽喉吸,他从手腕吸。有时候他很开心地为我紧紧抱住牺牲者,让我独自吸干鲜血。
我还完全是一个崭新的吸血鬼,每一天晚上都会感到饥饿。四天不杀戮就会让我受不了。我曾经试过,到了第五个晚上我就会虚弱得连棺材盖也抬不起来。于是,我每四个夜晚至少杀戮一次。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异常放荡。每一次的杀戮都比上一次更加惊心动魄,充满令人颤栗的美味。
仅仅是看一眼那赤裸的咽喉都会刺激我兽性的欲望,令我口不能言,无力节制。当我在寒冷无情的黑暗中睁开双眼时,我心中只能想到人类的肉体,空无的手中充满对人类躯体的感触和无比的渴望。整个夜晚我无心他顾,只有当我那强有力的手放在牺牲者身体上的时候才能得到满足。
在杀戮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温暖芬芳的鲜血充溢着我的身体,热流涌上我的面孔,甜美的悸动感觉长久在身体里萦回。
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彻底吸引年轻的我。
但玛瑞斯并不希望我这年轻急躁的嗜血动物夜复一夜沉溺血宴,只知饕餮,头脑空空。
“你得开始认真学习历史,哲学还有法律了。”他说,“你注定不能去帕多瓦大学读书了,你注定忍耐。”于是每当我们结束夜晚的秘密使命,他就逼着我回到温暖的宫殿里去读书。他希望我同利卡度以及其他男孩们保持某种距离,以免他们对我发生的变化产生猜疑。事实上,他说尽管他们未必能够清醒地意识得到,他们还是“知道”我所发生的变化。他们的身体本能已经告诉他们,我不再是凡人。尽管再过一段时间,他们的意识才能接受这个事实。“你只需对他们表现出礼貌与爱,以及彻底的宽容。但是要保持距离。”玛瑞斯告诉我,“一旦他们意识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事实,你得向他们保证,你不是他们的敌人,你仍然是他们所爱的那个阿玛迪欧,尽管某种改变发生在你身上,但你在他们面前却仍然是原来的你。”我理解了。我立刻就感觉到对利卡度和其他男孩们更深的爱情。“但是主人,”我问道,“你难道从来不会对他们感到不耐烦吗?他们思维迟缓而且笨拙。我也爱他们,但是你在他们面前一定比我更有优越感。”“阿玛迪欧,”他温和地说,“他们都会死的。”他脸上顿时充满悲伤。我顿时感悟到了他那充满情感的悲伤。它喷涌而出,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他们都迟早会死,而我则永生不朽。从那以后,我对他们更加耐心了,我尽情地观察他们,研究他们,但却不让他们知道。但他们言行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如此奇异地熠熠生辉,这是因为……他们迟早都会死。太多太多东西需要描述了。此刻简直难以尽述在最初的那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况且那时我也不能了解,哪些事情后来会对我产生深远的影响。
我目光所及之处都能看到事物演变的过程,随处都可以嗅到腐败的气息,但我也能够看到生长的神秘,万物竟然就是这样欣然孕育花朵,不断成长的,这简直是魔术般的力量。一切都在发展变化,最终走向成熟或跨入坟墓。这一切真让我心醉神驰。但我并不乐于见到人类心志的消逝与死亡。
我在政府和法律的学习方面困难重重。尽管我的阅读速度变得很快,对语法也有迅速的理解力,但是对于那些来自古老年代的罗马法,以及被称为《民法大全》(corpusjuriscivilis)的东罗马帝国的伟大法典——主人称其为有史以来最完美的法典——我还是提不起起兴趣。“世界确实是在不断进步,”玛瑞斯教诲道,“每一个世纪,文明都愈发向着正义倾斜。平凡的人们迈出伟大的步伐,分享本来由强权者所占有的财富;而艺术也在随着人类自由的增长不断进步,变得更富于创造力和想象力,变得更美。”我只能从理论上了解这些。我对法律不存信心也没有兴趣。事实上,我对主人的观念怀有轻蔑之情。啊,我是说,我并不是轻视他本人,但我确实对法律,法制机构以及政府组织怀着隐隐的鄙薄。这一鄙薄非常之彻底,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主人却说他能够理解我的想法。
“你来自一个黑暗的野蛮国度,”他说,“我真希望能把你带到两百年前,拔都还没有到来的时代——就是这位成吉思汗的儿子,将俄罗斯富丽的基辅劫掠一空——在那个时候,圣索非亚大教堂的穹顶还是纯金制成,她的子民则生机勃勃,充满希望。”“古老的光荣只能令我作呕,”我不想惹他生气,只是静静地说道,“我从孩提时代就听够了这些发生在久远年代的故事。我们居住在结冰的河流边,破旧的木头房子里面,我坐在火边瑟瑟发抖,耳听着这些陈词滥调,任凭老鼠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这些一点都不美,除了那些圣像,还有父亲口唱的歌曲。啊,是的,在我们所说的那片广袤无边的土地上只存在堕落。除非你亲自到达那里,你是不可能理解俄罗斯的——除非你曾经像我一样,跟随父亲穿越苦寒的森林,去到莫斯科,诺夫哥罗德,或东方的克拉科夫,”我的语气失去了控制,“我再也不愿回想那些时光与那些地方,”我说,“生活在意大利的人是绝不可能忍受那种地方的。”“阿玛迪欧,法律与政府的进步在每一个国家和人民之中都是不同的。很早以前,我曾经告诉过你,我选择威尼斯是因为她是一个伟大的共和国,她的人民都是从事贸易的商人,并籍此与尘世相联。我热爱佛洛伦萨是因为那伟大的银行家族美迪奇,他们并不是徒有贵族称号而不劳而获的老爷,只知道凭着生来具有的特权嘲笑别人的努力。意大利一切伟大的城市都由劳动者,创造者与行动者们所缔造,因此在这里,一切组织与系统也都得到更大的认可,而男人与女人们在生活中也能随时享有更多的机会与自由。”这场谈话令我气馁。这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阿玛迪欧,世界现在是属于你的,”主人说,“所以你必须从长远的角度去看历史。世界的状况会不时逼迫着你,最后,你将像所有永生者一样发现,不能将自己的心灵摒除在尘世之外,特别是你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我故意唱反调,“我觉得自己可以闭上眼睛。人们成为银行家还是商人,这同我有什么相干?我有什么必要关心自己所在的城市是否由商船舰队所营造?主人,我宁可永远凝望着宫殿里的图绘。我甚至还没有开始观察《三圣贤之旅》上面的细节,这里还有其他那么多油画,更不用说整座城市里面的全部。”他摇头。“对绘画的研究最终会引导你研究人性,而对人性的研究终将使你对整个世界上人类的状况感到欢喜或悲伤。”我不相信他所说的,但是仍然无法改变课程。我还是得按部就班地学习。主人比我具有更多能力,但他告诉我,随着时光流逝,我也会掌握这些。如果条件适宜,他可以用意念制造火焰——也就是说,他可以引燃涂满树脂的火把。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攀着窗台登上一所大厦,动作极为优雅。他可以下潜到大海的任何深处。当然,他那吸血鬼的视觉和听觉也比我更敏锐有力,而当声音侵入我们的耳朵时,他也知道如何大力地将它们摒除在外。我也必须学会这一项技能,事实上我学得异常刻苦,因为威尼斯总是充斥了那么多刺耳的嘈杂和祈祷。
但他还具备一项我没有的能力,那就是他可以快速地凌空长途飞翔。他已经向我展示过多次,但是每当他把我托举而起,携着我飞在空中时,他都会让我蒙住脸,或者把我的头压下来,这样我就不能看到我们是怎样地到达了什么样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何以对此讳莫如深。终于有一个晚上,他拒绝带我飞去里多岛观看晚宴上的烟火表演和水面上灯火通明的大船,我这才向他逼问。
“这是一种令人惊怖的力量。”他冷冰冰地说,“双脚离开大地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起初还没有这样灾难般的感觉,但一旦掌握了技巧,可以慢慢升到天穹的最高处时,就会从灵魂深处感到刻骨铭心的寒冷。这力量不仅是超自然的,简直是凌驾自然之上的。”我可以看出他对此感到痛苦,他摇着头。“这是真正非人类的能力,我无法从人类那里学习如何善用。在我其他的能力领域,人类是我的教师,他们的心灵就是我的学校。但这个能力却使我变成魔法师,成为巫人与术士。这是很诱人的,我甚至会被这种感觉所奴役。”“怎么会这样呢?”我问。他怅然若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最后甚至有一点不耐烦。
“有时候,阿玛迪欧,你简直是在对我严刑逼供。就好像我非得监护你一样。相信我,我可不是。”“主人呀,是你缔造了我,你坚持我必须顺从你的意志。如果不是你要我做这一切,为什么我非得阅读艾博拉德的《我的惨痛生涯》(historyofmycalamities)以及牛津大学的东斯哥德的文章不可?”我停住了,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还有我对他尖酸刻薄,无休无止的顶嘴。我感到沮丧。“主人,”我说,“你就解释给我听吧。”他做了个手势,好像在说,“啊,很简单的。”“好吧,”他开口继续,“是这样,我可以升到高空,并且快速移动。通常我并不能穿越头顶的云层。但是我可以快速地飞行,以至于大地在我下方成为模糊一片,当我降落时,甚至会发现自己正置身陌生的陆地。但是我告诉你,这样一桩强大的魔力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和谐,充满困扰的事情。在使用这个法术之后,我会感到失落,晕眩,有时甚至会感到丧失目标乃至生存的意愿,这种运动过于迅速,也许就是这样。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些,现在我全都告诉你了。你还只是个小男孩,你是不会明白的。”我确实不明白。但是很快,他就希望我们进行一桩以前从未有过的长途旅行。我们从太阳落山到华灯初上的几个小时之内竟然到了那遥远的城市佛洛伦萨!这真令我大吃一惊。
——这里与威尼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我静静地走在风情迥异的街道,步入风格完全不同的教堂与宫殿,这才初次理解了主人的意思。要知道,我以前曾同玛瑞斯的凡人学徒们一起来过佛洛伦萨。但是那时的鸟瞰怎比得上如今身为吸血鬼的洞察。我现在的感官能力直如神祉。
但此刻是沉沉暗夜。城市安憩在晚钟声里。佛洛伦萨的石头颜色更为深黯,呈现土褐色,令人联想起城堡的砖石。街巷阴沉狭窄,不像威尼斯那样有粼粼水光从下方映照。她的宫殿也不像威尼斯那样的极尽奢华,富于精美的摩尔风格,正门前也没有威尼斯常有的光彩照人的石雕。佛洛伦萨宫殿的富丽比较内敛,表面看上去就同意大利的其他普通城市没什么两样。但这座城市富甲一方,人口繁多,人们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喜色。
这座城市里面还有洛伦佐大教堂。上面描绘着美迪奇的画像,我的黑暗重生之夜所见的那幅玛瑞斯的摹拟作品就是以他为主角的,他在几年前已经去世。
我们发现这座城市异常繁忙,尽管夜色已深,男人和女人们还在硬石铺就的街道上留连不去。而在城市的主要广场之一,西纳里亚广场上空,笼罩着一股无休尽的险恶戾气。
当天无疑曾经举办过一场死刑,这在佛罗伦萨或威尼斯早已司空见惯。是一场火刑。尽管刑场已在白天打扫干净,我仍然能够嗅见木头和烤焦的肉体气味,
我对这种事情有种本能的厌恶,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的。我小心翼翼地经过刑场,不希望被这桩残忍暴行的可怕遗留物刺激到。
玛瑞斯一直都小心告诫男孩们不要“享受”这样的场面,而要在精神上设身处地地为受刑者想,这样我们才能从所见的一切中学到尽可能多的东西。你可以从历史书中读到,围观死刑场面的群众通常是无情而野蛮的,通常是肆意辱骂着受刑者。而我们,玛瑞斯的男孩们却总是很同情那被吊死或烧死的人。总之,玛瑞斯把这件事变得毫无乐趣。
当然,这类仪式一般都是在白天举行。玛瑞斯是从不出席的。
此刻,我们正步入佛罗伦萨伟大的西纳里亚广场,我看出他对依然在空中飞扬的灰烬和恶臭耿耿于怀。
我也注意到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别人身边滑过,如同两道迅捷飘浮的黑影。我们的脚完全没有声音。这种潜行的本事也是我们的吸血鬼天赋之一,这让我们可以以天然的优雅,迅捷敏锐地躲避任何来自人类的观察与防范。
“就好像我们根本是隐形人一样。”我对玛瑞斯说,“任何事情也不能伤害我们,就好像我们并不真正属于这里,很快又要离去。”我抬起头来,望着广场前方的岗楼。“是的,但是要记住,我们并不能真的隐形。”他低声说。“但今天死去的是什么人?他的死令人们心中充满痛苦与恐惧。听,一些人心满意足,而另一些人在默默哭泣。”他没有回答。我感到一阵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死刑。”我说,“整个城市是这样的戒备而动荡不安。”“被处死的是他们伟大的改革家,萨沃那洛拉”玛瑞斯说,“他先被处以绞刑,然后在这里用烈火焚烧。感谢上帝,在遭受火舌吞噬之前,他就已经死去。”“你希望对萨沃那洛拉仁慈?”我疑惑地问,萨沃那洛拉在一些人心目中是伟大的改革家,我却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猛烈抨击所有的感官享乐,而主人认为值得学习的一切,此公都认为根本是不合法的。“我希望对所有人仁慈,”玛瑞斯示意我跟上他。我们向附近的街道走去。我们终于离开了这可怖的地方。
“就连这一位勒令波提切利把他的巨作付之一炬的人也不例外吗?”我问,“你曾经多少次地把你的画上学自波提切利的细节指点给我啊,你希望我永远记住那优雅的美。”“你想一直跟我争辩到世界末日吗!”玛瑞斯说,“我很高兴地看到我的鲜血在各个方面都赋予你新的力量,但你难道就非得质疑从我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不可?”他忿忿地瞪了我一眼,令周围的灯火猛烈地摇曳,照亮他半是讥讽的笑脸,“有些学生就是喜欢这样,他们相信更为伟大的真理总是在教师和学生持续不断的斗争中产生。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你应当安静地接受我的教诲,至少应当先过一过脑子再来同我顶嘴。”“你试图对我生气,但是你做不到。”“啊,你这小糊涂虫!”他咬牙切齿,加快脚步走在我前面。佛罗伦萨的狭小街道阴郁沉闷,更像是一座大房子的门廊。我怀念着威尼斯的微风,或者说,我的身体出于习惯想念着威尼斯。我在这里完全心不在焉。
“别这么生气嘛,”我说,“他们为什么当初会选择萨沃那洛拉?”“只要给人们足够时间,他们会选择任何人。萨沃那洛拉声称自己是一名先知,上帝赐予他神圣的启示:此刻正值世界末日。相信我,这是大部分无聊的基督徒们对世界最古老的抱怨。世界末日!最后审判!基督教就是一种建立在我们生活在世界末日的观念之上的宗教!人们轻易忘记了过去的错误,只会为最后的审判涂脂抹粉。”我苦笑起来。我其实是很想表达这样一种强烈的情感,我们一直都生活在世界末日之中,这种感情之所以会铭刻在我们的内心,只因为我们不过是凡夫俗子。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必死的凡人,只不过这个世界仍然是凡人的世界而已。此时我似乎更加透彻地了解了在那遥远的基辅,刻意笼罩在我头上的那片阴霾。我仿佛再次看到那泥土的地下墓穴,半埋葬的僧侣们鼓励着我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尽快摆脱这种情绪。此刻佛罗伦萨是如此明亮。我们正步入圣母百花大教堂前面火把通明的大教堂广场。
“啊,我的学生有点心不在焉。”玛瑞斯讥诮地说,“是的,我很高兴看到萨沃那洛拉的统治不再继续。但是为某事的结束而感到快乐,并不意味着认同人类历史上永无休止的残酷行为。我希望有其它方式。公共处刑应当在各个方面都有所改变。它对公众来说,应当是沉闷乏味的。而在这里,特别是在佛罗伦萨,公共死刑完全是一场盛大的景观。佛罗伦萨人喜欢这个,就好像我们喜欢赛舟会和游行一样。萨沃那洛拉就这样么死了。他活该死,他预见到甚么世界末日,诅咒他的王公学生们,要求伟大的画家们毁去他们的作品。他死后应当下地狱。”“主人,快看,洗礼池。我们过去看看那些大门吧。那些宫殿里几乎没有人。来吧,我们去看看那些青铜浮雕。”我扯着他的袖子。他跟上我,停止了抱怨,但仍然显得与平时不同。
你如今仍然能在佛洛伦萨见到我当年极其渴望的那些浮雕,事实上,我此刻向你描述的佛洛伦萨与威尼斯的珍品中,大部分都得以保存下来。只要到那里去定能一览无余。我最喜欢大门上lorenzohiberti雕刻的花纹,还有andreapisano所刻的施洗约翰生平事迹。我以吸血鬼敏锐的视觉研究着青铜图案上的每一个细节,不禁无比欢喜地叹息。
时至今日,那个时刻在我脑海中如此清晰。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相信,我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再也不会为任何事伤悲,吸血鬼的血液就是拯救我的香膏与没药。很奇怪,就是现在,当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又再度这样想了。
尽管我现在郁郁寡欢,恐怕永远不会再有快乐,我却可以再次肯定肉体欲望的重要性。我想起20世纪的d.h劳伦斯在描写耽于肉欲的意大利时,引用布莱克的诗句“老虎,老虎,在夜晚的丛林里焚烧光明。”他还写道:“肉体至高无上,吞噬一切,最终成为一场华丽恢弘的熊熊大火,燃烧整个森林。”“只有一种方法通向永恒的火焰——那就是肉体的至高喜乐。”不过我此刻把话题扯远了,偏离了主题。我想《吸血鬼莱斯特》可以阐明我的观点——莱斯特是比我更有技巧的叙述者,他也喜欢威廉姆·布莱克的那个关于夜晚之虎的意向。不管他愿不愿承认,他在他的书里也同样借用了这个比喻。现在我得赶快回到我的故事。我在大教堂广场与玛瑞斯并肩而立,良久,我们凝视着吉贝尔蒂熠熠生辉的天才作品,栩栩如生的魔女和圣徒,如一曲青铜凝成的咏唱。
我们一直看了好久好久。玛瑞斯柔声说,如果不是威尼斯,他一定会选择佛罗伦萨,只为她随处盛开的美丽花朵。
“但我不能住在没有海洋的地方,就算是这里也不行,”他向我倾吐心声,“况且,你可以四面看看,这座城市总是胆战心惊地将她的财富聚敛在阴影之下,而在我们的威尼斯,人们用璀璨的宝石装饰着宫殿的大门,任凭它们在万能的上帝面前与月色争辉。”“主人,我们是否为他服务?”我逼问道,“我知道你谴责那些抚养我长大的僧侣,你也谴责萨沃那洛拉的疯狂,但是你是否将与他们殊途同归,引导我走向同一位上帝?”“是的,阿玛迪欧,就是这样。”玛瑞斯说,“但身为异教徒,我不愿简单地认同这个表述,以免你误解了这件事的复杂性。但我确实是这样的,我在鲜血之中发现了上帝,我在肉体之中发现了上帝,通过圣餐礼上的面包,神秘的基督的肉体与鲜血将永远栖居在他的信徒体内,这个仪式决非偶然。”我被这番话深深打动。仿佛那早已被我背弃的太阳复又升起,为我照亮漫漫长夜。我们从边门踱入深黯的大教堂。我停下脚步,望着长长的石头门廊尽头的祭坛。
我是否能以某种新的形势信奉基督?我毕竟还是不能永远同他一刀两断。我想把这些恼人的想法说给主人听,基督……新的形式,我无法解释的形式……最后我说:“我说不清楚。”“阿玛迪欧,我们谁也说不清楚,所有正在经历着历史的人都无法说清。一切伟大的事物总是要待到几个世纪之后才会有定论;关于上帝的话语和教条在他身后步履混乱,模糊不清,基督讲给清教徒的是其中的一条道路,饥饿泥泞的修道士们走上另一条道路,而遍体镀金的洛伦佐·德·美迪奇则选择以黄金,绘画和拼嵌彩石来供奉他的上帝。”“但基督不是活着的主吗?”我低声说。他没有回答。
我的灵魂深处感到一阵刺痛。玛瑞斯执起我的手,说我们该走了,我们要偷偷去圣马克修道院看看。
“这里可是裁决萨沃那洛拉的神圣之地,”他说,“我们得偷偷溜进去,别让那些虔诚的院士们发觉。”我们再一次以魔法般的力量溜了进去。我感觉到主人强有力的臂膀携引着我从一处穿行到另一处,我甚至看不清门框。我知道他想带我看看弗拉·安吉利科的作品,这位画家早已去世,他是一个画僧,毕生都致力于为这座修道院绘画。很久以前,在那遥远黑暗的洞穴修道院,我差一点也成了类似的角色。只是几秒钟的功夫,我们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圣马克修道院方形回廊之间潮湿的草坪上,这座宁静的花园被米开洛佐修建的凉亭环绕,四面是高高的墙壁。
我的吸血鬼听觉顿时就捕捉到很多祈祷的声音。那是绝望而激动的祈祷,来自曾经对萨沃那洛拉表示忠诚或同情的人。我掩住耳朵,仿佛这愚蠢的人类手势可以向神明表示:我再也受不了这些话了。
主人用安抚的声音对我言语,打破了这些思想的长驱直入。
“来吧,”他握住我的手,“我们一间间屋子地看,这里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亮了,你可以看清那位僧侣的作品。”“你说所有僧侣卧室里的画都是弗拉·安吉利科画的?”我还以为他的作品一定是放在礼拜堂或者其他公共房间。“所以我才带你来看,”主人说着,带我走上楼梯,步入一座宽阔的石头回廊。他打开边上的第一扇门,我们轻捷无声地步入,根本没有惊醒睡在里面的那个僧人,他蜷缩在硬梆梆的床板上,额上冷汗涔涔。“别看他的脸,”主人柔声说,“否则你会看到他痛苦的梦魇。现在来看看这面墙壁吧,看吧,你看到了什么?”我顿时憬悟。是的,弗拉·安吉利科原名乔凡尼,是崇高的技艺使他享有圣安吉利科的美名。他的作品是我们时代的感官之美与旧时代虔诚弃世艺术的奇妙结合。我凝望着这幅耶稣在客西马尼花园被捕的壁画,透视法明亮优雅,无懈可击。瘦削平板的人形很像被刻意拉长的俄国圣像风格,但人物的面庞柔和可亲,表情诚挚感人。所有人都被赋予某种仁慈善意的光辉:耶稣正在指责弟子中有人出卖他,门徒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一个顶盔冠甲的不幸士兵,正准备把耶稣带走,其他士兵则旁观着这一幕。
我被这无可置疑的善意所震撼,这是一种极富感染力的纯真,这一情景揭开了世界得到拯救的序幕,而画家对他笔下这场悲剧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怀有崇高的怜悯之情。
玛瑞斯很快把我带进另一个房间,他无声地打开门,熟睡的房主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的图也是在耶稣蒙难的客西马尼花园,耶稣在被捕前,和门徒们在一起,其他人都睡熟了,而他孤独一人向那天上的父祈求力量。作为一个俄罗斯人,我马上就捕捉到了其中旧式风格的影响。衣服上的褶皱,拱门的使用,人物头上的晕光,整幅画面的协调整饬无不与旧时代相连,但画面上仍然闪烁着全新的意大利式的温暖光辉,她那无可否认的对人性的热爱,就主耶稣本人也具备强烈的人性。
我们一间间屋子地看过去,饱览着耶稣的生平,最初的圣礼上,耶稣献出象征他的肉体与鲜血的面包,这是多么感人啊。在做登山宝训的时候,崎岖的岩石环绕着耶稣和他的听众,仿佛为他披上高贵华丽的长袍。
我们走到受难像前,耶稣的尸体被交给圣母玛丽亚,这张画里面我主脸上的痛苦神情简直令我心碎。圣母脸上的悲恸充满关切之情,她身边的圣徒一脸恭顺,生着一张温和白皙的佛洛伦萨人的面孔,和这城市千百个普通人像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圈棕色短髭而已。
看到最后一幅画时,我认为自己完全领会了主人的这一课。这幅画的旧式风格更为明显,与我那童年时代掌握的珍贵技艺紧密相连。这充分显示了作画的这位隶属多米尼克僧团的僧侣从容而又炽烈的不朽天才。我们静静地离开了这充满泪水和颂祷的,整洁可爱的所在。
我们投身夜色,在寒冷与喧嚣的黑暗中赶回威尼斯。当我们到家的时候,离天明还有片刻,可以在灯火温暖的豪华卧室中坐下来倾谈。
“你看到了,”玛瑞斯问我,他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钢笔,边说话边蘸着墨水,打开他大大的日记本,“在那远方的基辅,修道室如同潮湿的土穴一般,圣洁无比,但却阴森黑暗,如同一张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最终会侵蚀所有的生命,毁掉一切艺术。”我抱紧双臂,浑身颤抖,凝视着他。“但在佛洛伦萨,在这里,弗拉·安吉利科这位聪慧的教师把什么样的杰作遗留给了他的兄弟们啊!这样恢弘的画面定能使他们每时每刻都记得我主所经历的苦难。”他低头写了几行字,然后继续说道,“弗拉·安吉利科从不轻视能够悦人眼目的工作,他愿让上帝赋予人间的所有美丽色彩充溢人们的视线,因为正是上帝赐予了人类双眼。他情愿这样,阿玛迪欧,而不是……而不是让这些作品被禁闭在黑暗的地穴里。”我想了很久才明白,这些本来是一回事。穿过修道院安静的卧室,观赏一位僧侣的作品,原来是为了验证主人的理论。“这是一个光辉的时代,”玛瑞斯轻声说道,“古代的优秀遗产被重新开掘出来,并赋予全新的形式。你问我基督是不是我们的主,阿玛迪欧,我告诉你,他有这个可能。因为不管是否出于自觉,他让我们相信,他和他的使徒们一生只传播爱……”我知道他还没有说完,于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房间里是如此温暖,洁净而明亮,令人愉悦,而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时刻的玛瑞斯,颀长挺拔的他披散金发,褪下了红色的披风,手中执笔,安谧地深思,深邃的蓝色双眸仿佛穿越此际,穿越他所生活过的任何漫长时代,上下求索着真理的面容。那本厚厚的日记放在书桌的一个台子上,提供最舒适的角度,小巧玲珑的墨水瓶被安置在精雕细刻的银池里。他身后是一个巨大的银制烛台,上面燃着八只粗圆的蜡烛,烛台上满是浮雕华丽的小小天使,翅膀伸展,呼之欲出,蓬松的卷发覆着丰满圆润的面颊与安详的眼睛。
纯净的熔蜡淌过银烛台,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小小的天使们仿佛充当着玛瑞斯的听众,那么多小小的脸儿漠然地迎向虚空。
“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这种美,”我本想等他继续,结果却突然说道,“没有了美,我将无法忍受。啊,上帝,你无疑曾在我出生的国土,向我显现过地狱的形状。”主人倾听了我这小小的祈祷与忏悔,这绝望的辩解。“如果基督是我们的主,”他回到刚才的话题,继续我们的课程,“如果基督是我们的主,那将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奇迹,这基督教的神秘——”他的双眼充盈了泪水,“我们的主亲临人世,以凡人的肉身在我们中间出现,只为更好地了解我们。啊,人类的奇想所能造就过的神祉中,还有哪一位能比这位道成肉身的神明更好?是的,我要告诉你,你的基督,他们的基督,乃至基辅僧侣们的基督,他就是我们的主!但永远要提防他们以他的名字说出的谎言与做出的事情。当萨沃那洛拉嘉奖入侵佛洛伦萨的外敌时,会呼唤他的名字;而那些把萨沃那洛拉判为伪预言家活活烧死的人,他们也同样口称上帝之名,当他们燃着萨沃那洛拉摇摆身躯下面的柴堆时,他们也同样呼唤着我主基督。”我泣不成声。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或许是在想着我的事情,又或者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之后他再一次饱蘸了墨水,低头写了很久,比人类书写的速度快很多,但字迹依然圆熟优雅,而且文不加点。
最后他放下笔,看着我笑了起来。
“每次我想要带你去见识一些事情,结果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今晚本想让你看看,我们可以轻易地旅行到任何地方,但飞行又是多么危险;还有,我们应当谨慎使用这种可以偷偷进出的能力。但是你瞧,最后产生的效果是多么的不同。”我没有应声。“我希望你有所敬畏。”他说。“主人,”我用手背擦干眼泪,“等时机到来的时候,再来期待我的恐惧吧。你知道我一定能拥有这种力量,我可以感觉得到。至于现在,我认为它很伟大,因了这种力量,我的心中有了一个阴暗的想法。”“什么想法?”他极其温和地问,“你这天使般的面孔应当像弗拉·安吉利科画上的天使们一样永远充满欢悦。可是我此刻在你脸上看到了什么样的阴影啊。你有什么样的阴暗想法?”“带我回去,主人,”我浑身颤抖,但毕竟还是说出来了,“用你的力量穿越欧洲大陆,让我们去往北方。带我回到那片荒蛮残忍的土地,我心目中的炼狱。带我回到基辅去。”他迟疑不答。长夜将近,黎明快要来临。他收拾起披风和长袍,站起身来,携着我走上屋顶。
我们可以看到亚得里亚海的边际,银色的波涛映着月光与星辉,港口里面桅杆林立。遥远的岛屿隐约有灯火闪耀。略带咸味的微风带来大海清新的消息,这对于一个对大海已经毫无畏惧的人来说更是甜美。
“你提出了一个勇敢的请求,阿玛迪欧。如果你真的愿意如此,明晚我们就可以出发。”“你以前曾经作过这样远的旅行吗?”“以空间而论或者有过很多次,”他说,“但是在理解与认知上却从未有过。”他拥紧了我,带我回到栖身的墓穴。肮脏的石阶边睡着穷困交加的人们,我们从他们身边穿过,回到我们的地下室。我感觉全身发冷。“啊,请为我点燃火把。”我说,“我浑身发抖,我想要看到黄金围绕在我们身边。”“来了,”他说。我们站在我们的墓穴,身边是两具极尽奢华的棺椁。我把手放在我那具石棺的盖子上,突然产生了某种预感:我所深爱的一切毕竟不会长存。
玛瑞斯定然注意到了我的迟疑。他伸出右手穿过燃灼的火焰,用温暖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庞。在升起的热流中亲吻着我,他的吻同样温暖。
第十章
翻译:星云
我们花了四个晚上到达基辅,一路上在刚刚醒来的黄昏时分狩猎,白天则在真正的墓地造墓栖身,有时候也住在古老废弃城堡的地牢或毁弃教堂的地下圣物储藏室,亵渎神圣的农民通常在那里豢养家畜,储存稻草。旅途上发生的种种一言难尽,我们曾在黎明时分越过英勇的边防哨所,也曾在边远的山村里找寻恶人藏匿的老巢。
当然,玛瑞斯总是不忘随时随地地给我上课,告诉我寻找藏身之处是多么的容易,对于我穿过茂密森林的飞快速度,以及对沿途用来充饥的边野乡民毫无惧意,他则大加赞赏。他表扬我面对黑暗肮脏的埋骨之地毫不退缩,还告诉我这些墓地早已经被偷盗一空,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就更加懒的多看一眼。
我们漂亮的威尼斯服装很快沾满灰土,但是我们有旅行用的毛边厚斗蓬,这就足以遮蔽全身。玛瑞斯从中也发现了教训,那就是,我们要记住服装所提供的保护是多么脆弱无用。人类总是忘记应当尽可能轻便地穿戴衣物,也常常忘记衣物不过是遮蔽身体之物。但吸血鬼却不能忘记这一点,因为我们不像人类那样需要依赖服装的保护。
在我们到达基辅的前一天,我认出了路上岩石坎坷的北方森林。极北的严冬已经近在眼前。我们恰好赶上了我记忆中最最迷人不过的事情:雪。
“寒雪再不会把我冻伤。”我说着,掬起满捧柔软美丽的冰冷白雪覆在脸上,“看着它们我再也不会浑身打颤,它是多么美丽啊,像一张洁白的毯子,覆盖了贫穷凋敝的小镇与窝棚。主人,看啊,它们折射着群星微弱的光辉。”我们正位于这块大陆的边缘——俄罗斯南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人们把这里叫做金帐汗国。自从两百多年前成吉思汗的征服以来,这里对农夫们就是一处危险之地,而对军队来说更是意味着死亡。俄罗斯基辅的疆域一度涵盖了这片富饶美丽的草原,它延伸向东,几乎到达欧洲大陆,南至基辅城下,我就是在那里出生。
“最后这一段路不算远,”主人说,“我们明晚再走,这样你到家之前就能充分休息,气定神闲。”我们矗立在岩石峭壁,凝望着面前无垠的荒草,冬日的寒风在我们脚下肆虐。这是我成为吸血鬼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着太阳。我想要看到这片荒野沐浴在阳光之下。我不敢对主人坦白我的这一想法,毕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旅行的最后一晚,太阳一落山我就醒来了。我们栖身在一座无人居住的村庄里的教堂的地下室,玛瑞斯告诉我,大约是很久以前那些一再劫掠我祖国的可怕的蒙古骑兵们把这里付之一炬,教堂的房顶都已残失。远近就连偷走地上的石头去为自己盖房子的人都没有。在前一个夜晚,我们沿着废弃的楼梯走道地下室,同千年前埋骨于此的僧侣们睡在一起。
我从墓穴中醒来,就看到头顶上一片长方形天空,定是主人事先将地面上的大理石板和墓碑移去,以便我起身。我弯曲双膝,用尽全身之力一跃而起,好像我真的能够腾空飞翔,就这样越出地穴,双脚落在地上。
玛瑞斯总是比我醒得早,此刻他坐在我身边,忍不住赞许地笑了起来。
“你还留了一手,到现在才来显露?”他说。我环顾四周,雪光令我头晕目眩。仅仅是望着这废弃村边丛生的,冰霜覆盖的松柏,就令我感到由衷的恐惧。我口不能言。
“不,”我勉强开口,“我本来不知道我能跳的这么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力气。你很为我高兴,是吗?”“是的,为什么不呢?我希望你强大无比,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谁会伤害我呢,主人?我们旅居在这个世界,谁能知道我们的定向与行踪?”“还有其他吸血鬼呢,阿玛迪欧,可能这里就有。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是最好不要这样做。”我明白了,“如果你开启意识去听他们的声音,他们就能知道你在这里。”“是的,真聪明,你准备好回家了吗?”我阖上双眼,用过去的方法画了十字——先触右肩再触左肩。我想念着我的父亲,我们在荒原上奔驰,他立马高处,脚踏马镫,如神话中的尤利西斯一般,拉开只有他一人能够拉动的巨弓。骑兵们正向我们袭来,他却面无惧色,以土耳其人或鞑靼人般的精妙马术纵横驰骋,从背后的箭囊飞速抽出箭来,搭上弓弦,在全速疾奔的骏马上,在风起摇曳的长草之间,一箭接一箭地向追兵射去。他的红棕色胡须在狂风中飘摇,而天空,如此湛蓝……我停止了祈祷,几乎踣倒在地,主人扶住了我。“祈祷吧,一切将很快就结束。”他说。“吻我吧,”我说,“爱我,像平时那样紧紧抱住我。我需要这些。你要指导我,但是首先拥抱我吧。是的,就是这样,让我把头依偎在你怀抱里。我需要你。是的。我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学完我的课程后就能回到家里。”他笑了。“现在威尼斯成了你的家乡吗?你这决定未免做得太快了。”“是的,我直到此刻才明白。横亘在面前的只是一个出生地,但却不是我的家乡。我们可以走了吗?”他把我揽在怀里,飞上天空。我闭上眼睛,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满天静谧的群星。我似乎在他怀里睡熟,没有梦魇与恐惧。只过片刻,他把我放在地上。
我立刻就认出了那座高大深黯的山,光秃秃的橡树,憔悴的黑色枝干上结满冰霜。dnieper河在远方蜿蜒,如一条闪烁光芒的带子。我的心在胸口砰然乱跳,目光四下寻找着这座高地城市里荒凉的高塔。是的,这就是我们称为符拉迪米尔的基辅老城。城墙的废墟就与我近在咫尺。我走在前面,轻巧地越过残垣断壁,徘徊在毁弃的教堂废墟。这些教堂曾经有着传奇般的壮丽,直到1240年,拔都大汗将整座城市付之一炬。我就是在这些古老的教堂与毁弃的修道院之间长大,偶尔也会匆匆赶去参加圣索非亚大教堂的布道集会。那座教堂是从蒙古人的铁蹄下仅存的纪念。在它的全盛时期曾经以其金色的穹顶傲视群伦,堪称地上的奇观。传说它一度比遥远的君士坦丁堡的那座大教堂还要宏大华美,并且收藏了更多珍宝。
但我所见过的只是一座庄严的废墟与受伤的空壳。
我现在不想走进教堂。从外面看看就够了。这样的教堂本应具有怎样的辉煌,我已经从威尼斯的那段快乐生活里悉数知晓。从圣马克大教堂里面壮观的拜占庭拚嵌画与彩绘,以及多塞罗岛上拜占庭风格的古老教堂里,我能隐约推想面前这些教堂昔日的荣光。我回忆着威尼斯富于生命力的人流,学生,学者,律师,商人……简直可以在想象中为面前这片荒凉的废墟添上生气勃勃的人群。地下的积雪很深,没有俄罗斯人会在这种寒冷的夜晚出门。所以我们尽可以安静从容地四处徘徊,也不必像凡人那样在深深积雪中跋涉而行。
我们沿着毁坏的城墙走了很长一段路,曾经是保护城市的屏障,如今只是雪下的掩埋的残垣断壁。我望着山下的城市,我们把它叫做podil,那是基辅城唯一真正保存下来的部分。我就是在那座城市里长大,就在那些靠近河流的泥土和朽木搭盖的棚子里面。我俯视着蜿蜒狭窄的街巷里,那些倾斜的茅草屋顶,它们为洁净的皑皑白雪所覆盖,袅袅的烟雾从烟囱中升起。这样的破旧房子和逃过鞑靼人战火的古老建筑交错混杂在一起。这是一座由商人和手工艺人们建立起来的小镇,因为这里地势临河,交通便利,可以从东方运来珠宝,也可以驶向欧洲世界,卖掉珠宝,换回钱币。
我的父亲,那无畏的猎手,也曾经做过熊皮的买卖,那是他从一直延伸向北的大森林深处单枪匹马猎回来的。狐狸,燕雀,水獭,野羊……所有动物的皮毛他无不涉猎。他的力量和运气都无与伦比,有了他,我们家族的男女老少从不必靠出卖手工艺品为生,也没有饥谨之虞。就算挨饿,也是因为冬天里储存的肉都被吃尽,就连父亲手中的金币也买不到任何东西。我站在符拉迪米尔城墙的废墟上,嗅见来自podil的臭气。那是腐鱼,家畜与烂肉的气味,还有河泥的气息。我裹紧身上的毛皮斗蓬,上面积落的雪花碰到了我的嘴唇,我把它们轻轻拂去,回望着天穹掩映下大教堂残旧深黯的穹顶。
“走吧,我们得经过voievoda的城堡,”我说,“看看那些木头房子,在美丽的意大利,人们决不会把这种东西叫做城堡或宫殿,但在这里,它就是我们的城堡。”玛瑞斯点了点头,他对我做出安抚的手势。我并没有向他解说,自己出身的这个地方。voievoda是我们统治者的头衔,当我还在这里的时候,这个职位由立陶宛的迈克尔王子担任。不知道现在换成了谁。我惊异于自己能够对他使用恰当的词汇表述。在死亡般的梦魇里,我没有任何关于语言的观念,而这个奇怪的,意为统治者的词汇"voievoda,"此前也从未自我的口中说出。我只是能够清楚地在心中唤起那个人圆圆的黑帽子,厚重的深色天鹅绒束腰外衣与毡靴。我在前面带路。我们接近了那座低矮的,碉堡一般的建筑,它好像是纯用圆木建成。墙壁成一个优雅的斜面缓缓上升;有四层屋檐和很多的塔。我可以看到中央建筑的房顶,那是一个五角形的木头拱顶,孤零零地映衬着星夜的天空。宽阔的门前有火炬在熊熊燃烧,外墙的外面还有一层围栏。在这冬天的夜晚,城堡里所有的窗子都紧紧闭着。
这就是我儿时心目中基督世界最宏伟的建筑。
我们轻而易举就用几句柔声的话语迷惑了哨兵,在瞬间经过他们,进入了城堡。
我们通过一间储藏室进入内宅,静静地在炉火咆哮的房顶横梁上找到了一个位置,可以把大厅里的一小群身穿皮毛的贵族老爷们看个仔细。
他们摊开四肢,坐倒在奢华的土耳其地毯,或雕刻着我所熟悉的几何图案的巨大的俄罗斯扶手椅上。他们从金色的高脚杯中啜饮,两名身穿皮衣的侍童为他们斟酒。他们身穿飘逸的长袍,蔚蓝,鲜红或金黄的颜色,如同地毯一般繁复华丽。
来自欧洲的壁毯遮蔽着粗陋的灰泥墙壁。正是我所熟悉的狩猎场面:法国或英国或托斯卡纳,永无至尽的绿色森林。一个长长的木架上摆放着燃着的蜡烛与一餐牛羊与飞禽的肉食。
那些老爷们都戴着俄罗斯皮帽,这房间可真冷啊。
在我的童年的心目中,这房间是多么的富于异国情调啊。那个时候父亲曾经带我来晋见迈克尔王子,他总是对我父亲在野外嬉乐中的勇敢行为表示感谢,也经常感谢父亲把贵重的货物带到他在西方立陶宛城堡里的同盟手中,他们将会把这些货物运到西方去。
但他们是欧洲人,我一点也不尊敬他们。
父亲早就告诉我,他们不过是可汗手下的马屁精,是受雇来统治我们的。
“没有人能够反抗这些窃贼们,”父亲说过,“就让他们高唱荣誉与勇气之歌吧,一钱不值的东西。还不如听我唱。”于是他就唱起歌来。我的父亲有着精湛的马术与射技,阔大有力的弯刀可以残忍地取人性命。但他那长长的十指却可在古老的竖琴上弹奏音乐,唱起聪明狡黠的古代叙事歌曲。在那个时候基辅还是一座伟大的都城,富甲一方,有着堪与拜占庭媲美的宏伟教堂。
我很快就准备离开了,于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些人们。他们蜷成一团,从金色的酒杯里喝下美酒,装饰皮毛的靴子倚在精美的土耳其脚凳上,缩着肩膀,憧憧暗影投射在墙壁。我们离开了,他们将永远不知道我们曾经到过这里。
我们现在要去另一座山顶城市,pechersk,那里有很多岩洞修道院的地下陵墓。仅仅是这个想法就让我浑身颤抖。修道院的血盆大口仿佛要将我吞噬,把我重新埋葬在大地母亲潮湿的怀抱之中,让我永远不能脱身,永远不能见到星辰的光明。但踏着泥泞与积雪,毕竟我还是回到这里,凭着吸血鬼的能力溜了进来。这一次轮到我在前面带路,用强大的力量无声地打开门锁,抬起大门,让后面的门闩脱落,仿佛它是被自然地推开。我们迅捷地冲进屋子,凡人的肉眼至多只能看到一团阴冷模糊的影子。
房间里的空气温暖而凝滞,但我记得对于一个普通人类男孩来说,这里也并不是那么暖和。写字间里廉价的灯油散发着烟雾,几位兄弟们正伏在倾斜的书案上奋笔疾书,进行他们的抄写工作。好像印刷术与他们根本无缘,当然,也的确如此。
我可以看得到他们抄写的内容,我对此相当熟悉,《基辅修道院paterikon》,里面记载了无数修道院创建者们的传说故事,以及众多圣徒的光辉事迹。我就是在这座房间里,通过抄写这些故事学会了读写。如今,我沿着墙壁潜行,直到能够看清其中一位僧侣誊写的内容。他用左手稳稳地扶着破旧的抄写范本。
我非常熟悉paterikon中的这段内容。这正是艾萨克的故事。魔鬼们想要愚弄艾萨克,他们装扮成美丽的天使来到他身边,或者干脆变化成基督本人。当艾萨克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肆意嘲弄他。但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反思与忏悔,艾萨克来到魔鬼们面前。僧侣饱蘸了墨水,写下艾萨克当时所说的话语:你们以耶稣基督和天使们的形容欺骗我,你们事实上并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却是显露了你们真正的本色——我转开视线,不再读下去。只是紧贴在墙上,那里很安全,似乎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我慢慢地望向那个僧侣抄写的其他书页,它们被放在那里晾干。其中一页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它描述艾萨克弃绝人世,静静地躺在泥土里,整整两年没有进食。艾萨克已经身心俱疲,连转身都办不到,更不必说站立或坐下。他只能侧卧在那里,蛆虫聚集在他股下的粪尿之间。
是魔鬼们用诡计把艾萨克引诱到这种地步。当我孩提时代踏入这座修道院时,我也曾经在心里渴望过,体验这样的诱惑,幻境,迷惘与苦行。
我倾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后退着闭上眼睛,仿佛从未来过这里。
我又望向我的学者气质的兄弟们。
他们都是那般消瘦,穿着廉价的黑色羊毛袍子,上面浸渍着陈年的汗迹与灰土。每个人几乎都是光头,长长的胡须稀疏蓬乱。
我想我认识其中的一位,我曾经热爱过他,但此刻看来却是如此遥远而不值一提。
玛瑞斯一直如影随形般地矗立在我身边,我向他承认,我曾经对此无法忍受,但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谎言。不管怎样,我都能够忍受得了,如果不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还将在这里一直忍耐,直到死亡。我步入埋葬僧侣们的第一座长长的地穴,阖上眼睛,扶住泥土的墙壁。我听到了那些为了上帝之爱被活活埋葬在泥土下面的僧侣们的梦呓与祈祷。
没什么,仍旧是那些存在于想象和回忆中的东西。我听到斯拉夫教堂里熟悉的喃喃低语,如今已不再神秘。我看到规定好的图像,燔祭的火星,那是真正的神秘主义,从否定弃绝的生命之中腾起的微弱火焰。
我垂首而立,把额头抵在泥土的墙壁上。我希望能够找回那个灵魂纯洁的男孩,他打开一扇扇房间的门,为那些泥土中的隐者们送去仅够维生的食物和水。但我找不到那个男孩,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此刻我心中对他只有剧烈的同情,他曾经在这里忍受痛苦,面黄肌瘦,悲惨绝望,而且无知愚昧,是的,极度的愚昧。他生命里唯一的感官享乐就是凝视着色彩斑斓的圣像在火焰中焚烧。我喘息着转过头去,沉重地落入玛瑞斯怀里。
“别哭了,阿玛迪欧,”他温柔地在我耳畔说道。他抚着我耳际的发,用拇指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对这一切说永别吧,我的儿子。”他说。我点了点头。
刹那之间我们已置身门外,我一言不发,他则跟随着我,我引着他走下山坡,来到水边的城市。
河流的气息与人类的体臭愈发浓重起来,最后我们来到我原来居住的房子。突然之间,一切显得多么疯狂!我究竟在寻找什么?以全新的标准衡量过去的一切吗?或是向自己证实,作为凡人男孩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权力?
仁慈的上帝啊,我早已知道,任何审判都不适用于我——目无神圣的吸血者,以熙熙攘攘的威尼斯人之中的邪恶者为生。一切自省与对自我的认识是否都是徒劳?不,一定是有其他一些理由驱使着我走向面前这座狭长的房子,圆木间隔着嵌在泥土的墙壁,冰椎从四层房檐上根根延伸而下,一切都和其他的房子没有什么分别。这巨大粗糙的房舍,就是我曾经的家。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近。泥泞中的残雪已经开始融化,记得小时候,河水也常常侵入低处的街道,弄得街上到处都是水。雪水浸湿了我手工精细的威尼斯靴子,但再也不会把我的双脚冻僵,因为我已得到来自无名神祉的无穷之力,成为此地肮脏的农民们闻所未闻的诡异生物。
我把头依靠在粗糙的墙上,双手攀着灰泥的缝隙,好像坚实的墙壁能够保护我,并传送给我想要知道的信息,就像在修道院的时候一样。从墙上粘土破裂的小洞,我窥见蜡烛熟悉的火光,它比油灯还要明亮,此时全家人都聚集在巨大温暖的砖炉旁边。
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尽管其中一些人的名字我已经忘记。我知道他们都是我家的亲戚,我也熟悉他们相聚时的气氛。
但我得看着这场小小的聚会,我得确定家人们是否一切都好。在那致命的一天里,我被抢走,父亲则无疑在旷野中被杀害,在这之后,他们是否能够鼓起勇气好好生活下去?我想要知道这一切,也想知道当他们想念起安德烈时,将如何为他祈祷,是的,安德烈,就是那个孩子,他有着绘制完美圣像的杰出天赋,那些不是人手所能创造的圣像啊……我听到房间里传来竖琴与歌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我的一个叔叔,他年纪很轻,几乎可以做我的哥哥,他名叫鲍里斯,从小就擅长引吭高歌,那些古老的圣歌与谣曲,国王与英雄们的传说,他几乎是一听就会。此刻他就正在吟唱一首传奇叙事曲,非常富于诗意和悲剧性。竖琴古旧而小巧,是我父亲的那一把。鲍里斯在其上浅吟轻拨,吟咏着古代伟大的基辅城下发生的一场惨绝人寰的大血战。我倾听着这熟悉的旋律,几百年来,它曾在无数歌手与艺人之间口耳相传。我用手指把泥灰的小洞挖大了一点,透过这个小小的缝隙,看到我的家人正围聚在圣像对面,闪烁跳跃的炉火之前。
啊,这是何等的奇观!几十支残短的蜡烛与陶土油灯之间,安放着二十多幅圣像,有些非常老旧,金色画框已经黯淡无光,而有些尚且鲜艳光泽,好像是昨天刚刚承上帝之伟力被创作出来一般。画像之间放满了彩蛋,用鲜艳的色彩绘满了美丽的花纹。尽管此刻以我的吸血鬼视觉也看不清那么远的地方的小小彩蛋,但是所有那些图样我都异常熟悉。我曾经无数次观赏着女人们描绘着那些神圣的复活节彩蛋,用木笔蘸着滚热的熔蜡勾勒出彩带,群星,十字架或羊角的图纹,还有象征着蝴蝶与鹳鸟的符纹。热蜡一旦接触到蛋壳就会马上冷凝,为它着上鲜艳深沉的色彩。简单的样式与符号似乎永远无穷无尽,包含着无数种含义与可能。
这些美丽易碎的彩蛋是为了治疗疾病或预防风暴灾害之用。我曾经在某个果园里掩埋过这样的彩蛋,为了祈祷来年丰收的吉运。我还曾经把一个彩蛋藏在这所房子里的某扇门后面,我的姊姊就是从那扇门后走出来,成为一位年轻美丽的新娘。
关于这些彩蛋,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在人类伊始的时代,人们绘制彩蛋,是为了驱赶一个想要吞噬世界的邪恶魔鬼。
这些彩蛋堆放在高贵神圣的圣像之间,是如此美丽悦目。以至于我当时竟然忘记这个仪式其实是表明有某种耻辱或悲惨的事情即将降临。
但那些圣洁的面孔吸引了我的视线,刹那间,我忘记了世间的一切。耶稣基督的面孔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我那满面愁容的不朽基督啊,我曾经无数次描绘他的面容。我画过很多这样的画,可这一张是多么像我被拐走的那天在高地草原上丢失的那一幅!
但这是不可能的。谁能去把我被俘虏时遗失的圣像取回?不,肯定是另外一幅,早在父母鼓起勇气把我送到僧侣们那里之前,我在家里就已经画过很多这样的圣像了。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我画的圣像。我的父亲甚至把它们送给迈克尔王子作为珍贵的礼物,也正是这位王子推荐我去见僧人们。
和弗拉·安吉利柯笔下温和凝思的基督与贝里尼笔下高贵忧伤的基督相比,我所绘的主神情是何等严厉。但他确实浸注了我全部的爱与温情!他是我们的基督,旧式的基督,有着严峻刚劲的线条,阴郁的色彩,完全是我们这片大陆的风格。他充满着温暖的爱,那是我相信他所赋予我的爱。我感到一阵恶心。主人的手扶住我的肩头,尽管我此刻如此恐惧,他也没有引着我退后,只是搀扶着我,把他的面颊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想离开了。我受够了。这难道还不够吗?但是音乐戛然而止,一个女人开口插嘴。她难道是我的母亲?不,比我的母亲要年轻得多,她是我的姐姐安妮娅,如今已经长成一位妇人。她疲惫地说,如果大家能把所有的酒都藏起来,让我的父亲恢复清醒的话,他有生之年说不定还能再次开口唱歌哩。
我的叔叔鲍里斯嗤之以鼻:伊万没有指望了,他说。无论昼夜,伊万再也不会清醒过来,他马上就要死了。伊万嗜酒如命,他从家里偷去值钱的东西换酒喝,打骂农夫们,从他们那里抢酒喝,他如今已经成了全镇的祸害。
我毛骨悚然。伊万,我的父亲,他还活着?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情,他居然活下来了?伊万,他没有在旷野中被杀害?
但在他们迟钝笨拙的心中,有关父亲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的叔叔唱起另一首歌,是一首舞曲。房间里的众人早已因为劳作筋疲力尽,根本没有跳舞的力气,女人们也几乎因为日复一日在膝头做着如山的针线熬瞎了眼。但音乐却仍然能够让他们心中欢悦。一个比我死去的时候还要年轻的男孩为父亲低声祈祷,祈祷他今晚不要像以前那样醉倒在雪里,冻得昏死过去,这个男孩是我的弟弟。
“请指引他回到家里,”小男孩低声说。玛瑞斯在我身后开口,仿佛是为了安抚我乱作一团的心绪:
“是的,毫无疑问,你的父亲还活着。”不等他提醒我,我已经扑过去打开了房门。这是一件可怕而欠妥的事,我本应征求玛瑞斯的许可。但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我是个不听话的学生。我必须这样做。寒风涌进房子,人们蜷成一团,披着厚厚的皮毛,仍然冻得浑身发抖。砖炉深处的火焰美丽地燃烧着。
我知道自己应该摘下帽子,也就是说,我斗蓬上的兜帽。我应当走到安放圣像的角落里去划十字。但我不愿这样做。
事实上,为了隐蔽,在推开门的时候我已经用兜帽整个遮住头顶。我孤零零地矗立在门边,用皮毛斗篷掩住嘴,这样,别人只能看到我的眼睛,以及一小缕红棕色的头发。
“伊万为什么开始酗酒?”我低声说,古老的俄罗斯语言又回到了我的唇边,“伊万是这座城市里最强壮的男人,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对我的破门而入感到又惊又怒。火焰发出噼啪的斑驳响声,接触到新鲜的寒冷空气,在炉中狂舞不已。安放圣像的角落烛火辉耀,明亮辉煌的圣像仿佛从自身内部发散着光源,如同某种奇异而永恒的火焰。基督的面孔在摇曳流动的光线下如此清晰,他的双眼仿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站在门边的我。我的叔叔站起身来,把竖琴推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小男孩手里。我发现孩子们都坐在帘幕垂落,阴影憧憧的床上,闪亮的眼睛从暗中凝视着我。其他聚集在炉边的人们都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慢慢聚拢。
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看上去是如此憔悴而悲伤,仿佛自我离开之后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岁月。她坐在角落里,紧紧抓着裹在膝盖上的毯子,俨然是一个真正的干瘪老婆子。我仔细观察着她,企图寻觅她衰老的过程。她牙齿脱落,衰老不堪,指节粗大,手上的皮肤因为劳作而遍布老茧。或许和那些过度操劳的妇女们一样,她此时亦离死期不远。
无数想法与话语纷至沓来,如棍棒的痛打一般侵袭着我的脑海——天使,魔鬼,巡夜者,来自暗夜的恐怖,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看到有人举起手臂,仓皇地画着十字。但是有些人的想法也清晰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谁不知道猎人伊万早就成了悔罪者伊万,醉鬼伊万和疯子伊万?那是因为在荒原上,他没能阻止鞑靼人捉走他心爱的儿子安德烈。我闭紧了双眼。对于他来说,这比死还糟糕!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从不敢想他能活下来,也从来不关心万一他活下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威尼斯有那么多船经过,我本可以写一封信给他,那些伟大的威尼斯旅行家们一定能把这封信带到某个港口,它可以从那里通向大汗国度里的某条道路。
我完全知道,那自私的小安德烈完全知道,过去的种种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完全封存,所以他才忘记了写信。我本应当这样写:
——大家,我还活着,过得很好,但我不会再回家来了。收下这些钱吧,这是给弟弟妹妹们和妈妈的——但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应当这样做,我的过去在我心里只是意味着悲惨与痛苦,完全是混沌一片。过去的任何情形在头脑里再现,都会令我感觉深受折磨。
叔叔站在我面前,他和我父亲一样高大强壮,穿着体面的皮革束带外套和毡靴。他温和而威严地低头看着我。
“你是谁,怎能这样闯进我家里来?”他问,“这是哪一位王子突然大驾光临啊,你有口信要带给我们吗,如果有就说出来吧,这样的话我们或许还能原谅你弄坏了我家的门锁。”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更多话要问了。我知道我得去找那个醉鬼伊万。他肯定是在酒馆里,同渔夫与皮货贩子们一道喝酒,那里是唯一一处比家更能让他流连忘返的室内场所。我的左手触到了一直随身系在腰上的钱袋。我把它解下来递给面前的男人。他扫了一眼,便面带不快地向后退去。
他看上去完全如同一幅精美的画面。我环顾房间四周,那些手制的家具是全家人的骄傲,还有自制的木十字架与装满蜡烛的烛台,圣像的图案用木头窗框装饰着,架子上摆放着漂亮的自制陶罐,水壶和碗。
我望着他们,我的全家人,他们看上去是那样骄傲,女人们手里拿着刺绣和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我有片刻平静地回忆起我们往昔安定而温暖的日子。
同远方的威尼斯相比,面前的一切是多么令人悲伤,多么的可悲啊!
我向前走去,把钱袋再一次塞给他。我仍旧蒙着脸,用刻意压抑的声音说,
“我请求你仁慈地收下它,籍此拯救我的灵魂。它来自你的侄子,安德烈。他被奴隶贩子卖到遥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返回家乡。但他一切都好,愿同他的家人分享他所得的一切。他恳求我告诉他你们过得怎样,是否有人过世。如果我没有把这笔钱带给你们,如果你们拒绝不收,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他们没有开口答话,但我可以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从而得到我要的答案——是的,是的,伊万他还活着,而面前这个奇怪的人竟然说安德烈也活着。可怜伊万为他悲伤了那么久,结果那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发了财。生命真是一场悲剧啊,唯一确凿无疑的事实是我们大家都终将死去。“求你。”我说。我的叔叔满腹狐疑地接过钱包,那里装满了金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流通。
我松开披风,摘下左手的手套,接着摘下左手每根手指上都戴满的戒指,那些猫眼石,缟玛瑙,紫水晶,黄玉,绿宝石……我穿过男人与男孩们身边,直走到房间尽头的火炉,把它们恭敬地放在仰望着我的那个老女人膝上,在我生前,她曾经是我的母亲。我感觉她有片刻或许认出了我。我再度蒙住了面孔,但我用左手从腰间掏出匕首。那是一种贴身短刃,战士们在战场上用它来结果无望抢救的濒死者的性命。但我的这一把装饰得太过华丽,以至于更像饰品而非武器,金色的剑鞘上嵌满完美浑圆的珍珠。
“这是给您的,”我说,“给安德烈的母亲,您喜欢河蚌的珠子结成的项链。为了安德列灵魂的缘故,请收下这把匕首。”我把它放在母亲脚下。我对她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触地,之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房门在我身后关闭。我在房子附近徘徊良久,听着他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观赏着那些戒指和匕首,有些人去修门锁。
我有片刻心中充满情感。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没有和玛瑞斯说话,在这种时候寻求他的支持或认可显得像是懦夫行径。我沿着布满污雪与泥泞的街道走向河边的小酒馆,父亲可能就在那里。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很少到这里来,就算偶尔来一次,也只是为了叫我父亲回家去。我对这个酒馆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这里总是充斥着醉醺醺和骂骂咧咧的外国人。
这是一座很长的建筑,和我家一样,以几乎未经修饰的粗笨原木搭成,抹着同样的灰泥,当然,也一样有大大小小漏风的裂缝。房顶很高,为了避免积雪的重压,建成六层之多。和我家一样,屋檐下也垂着长长的冰柱。
令我惊奇的是人居然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成这个样子。这样的寒冷都不能够迫使他们去好好修缮,建造更耐久的遮蔽,但是事情在这里通常就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严冬为他们带来太多疾病,劳苦与饥饿,夺去了太多的东西,而那短暂的春天与夏天所能带来的又太少太少。于是顺从与忍耐就最终成为他们最大的美德。
但也有可能是我搞错了,也许是从头到尾都错了。这里根本就是一片没有希望的原野,尽管森林,泥土与白雪看上去并不丑陋,但这里唯一的“美”,就只有那些圣像,或许还有远方圣索非亚大教堂优美的穹顶,它在山峦的彼方隐现着轮廓,映衬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太贫瘠了……我步入酒馆,一眼看去,里面大概有二十多个男人,都在边喝边聊。奇怪的是,尽管天气恶劣,这里的条件也不怎么样,只是有个大火炉供他们团团围坐,而他们居然都很快活。这里没有圣像来安抚他们的心灵,但是有些人在唱歌,当然也少不了竖琴手的演奏,其他人抽着烟斗。这里有很多桌子,没有客人的桌子上盖着亚麻桌布,有些客人是外国人。我从口音中马上分辨出其中三个人来自意大利,而且多半是热那亚人。这里的外国人之多超出了我的预期,他们大都是沿河而来的生意人,或许基辅的贸易又发展了吧。
柜台后面摆着很多啤酒和葡萄酒桶,酒保把酒倒在杯子里售卖。我还看到很多意大利葡萄酒瓶,肯定很贵。那边还有很多来自西班牙的板条箱。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躲进左手阴影憧憧的角落,这样人们可能就不会注意到这个身披富丽皮毛大衣的欧洲旅客,不过,华丽的皮毛是他们并不匮乏的几样东西之一。
这些人大都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酒保本想提起精神招待新客人,结果还是趴在臂弯里打起了盹儿。音乐在继续,是另一首舞曲,不像叔叔在家里歌唱的那一首那样欢快,或许是因为歌手已经筋疲力尽。
我看到了我的父亲。
他伸展四肢,仰面躺在一张粗糙油腻的宽木凳上,身穿皮革上衣,紧裹着厚重的皮毛斗篷,可能是他醉倒后其他人好心帮他盖上的。这斗篷是熊皮制成的,显示着他的富有身份。
他烂醉如泥,鼾声如雷,浑身酒气熏天。我跪在他身边,俯视着他的面孔,他也没有被惊醒。
他但脸色依然红润,但是消瘦了很多,皮肤松弛,长髯已经花白,鬓边的一些头发也脱落了。优美圆整的长眉亦变得稀疏,但这也许是我的幻觉。他眼睛旁边的肌肉温和松垮,有明显的黑眼圈。他的双手在斗篷下面紧握着,我看不到,但我能看出他仍然身强力壮,嗜酒还没有把他彻底摧毁。
突然之间,我对他的生命力感到某种困扰。我可以嗅到他的鲜血与生命的气息,如同一个牺牲品横亘在面前。我竭尽全力才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专注地低头凝视着他,我是那么爱他,我真高兴他还活着!他从那片荒野的草原中逃出来了,他逃过了那伙杀人不眨眼的骑兵的魔掌。
我拖过一把凳子,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端详着他的面容。
我还没有来得及戴上左手的手套。
我小心翼翼地把冰冷的手放在他的前额,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尽管湿润而布满血丝,它们仍然是那样黑暗深邃,闪烁着美丽的光芒。他一言不发,温柔地久久凝视着我,仿佛不愿移动身体,仿佛我是他梦中的幻影。
兜帽从我的头上滑落,我并没有抬手阻止。我不能看到他心中的画面,但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儿子栩栩如生地站在面前,面庞光洁一如往昔,长长的金棕色头发上积落雪尘。熊熊燃烧的火焰映衬着脑满肠肥的酒客们臃肿的身影,他们唱啊,叫啊,和着寒风的呼啸。
那个时刻在我脑海中历历在目,面前的这个男人冒着飞射的箭雨,拼命想要截住鞑靼人,所有的箭都无法射中他。
“他们永远都别想伤害你,”我低声说,“我爱你,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有多么强大。”但我的声音能够被他听到吗?他眨着眼睛,凝视着我,舌头开始在口中蠕动。他的嘴唇如同珊瑚一般明亮,在深红色的长髯之间闪烁光辉。
“他们射伤了我,”他低声说道,但声音并不虚弱,“有两箭射中了我,一箭在肩膀,一箭在胳膊上,但是我没有死。他们不能带走安德烈,我从马上摔下来了,可是他们跑不过我。我追在他们后面跑。我一边跑一边射箭,我右肩上还有一个那时候留下来的箭疤。”他把手从大衣下面抽出来,放在包裹黑色皮毛的右肩上面。“我一直都在射箭,到最后几乎没知觉了。我眼看他们越骑越远,他们就这么把他带走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把他射死了,还会带他走吗?到处都是箭。天上好像下着箭雨。他们大概有五十多个人。他们把其他人都杀了。我告诉过那些人,你们得一直射箭,一会儿也不能停下,别胆小,射啊,射啊,射啊,一旦箭射尽了,就拔出剑来对付他们,向他们直冲过去,俯下身子,把头伏在马头下面。啊,他们照做了没有?我不知道。”他垂下眼睑,四下望着,想要坐起身来,接着凝望着我。“给我点喝的,给我来点体面的东西,那里有西班牙酒,给我买点,就一瓶。妈的,过去我就躺在这里,等着商人们把东西送来,从来也用不着自己花钱买。给我买瓶酒吧,我看得出你是有钱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他看着我,满面痛苦困惑,这可不像他啊。
“你是从城堡里来的,你有立陶宛口音。我才不管你是谁,给我买点酒喝。”“立陶宛口音吗,”我柔声说,“多可怕呀,我还以为是威尼斯口音呢,真丢脸啊。”“威尼斯,啊,不会吧,上帝知道他们想要拯救君士坦丁堡,他们尽力了。一切都落入地狱了。世界将要在火焰中毁灭。所以在世界末日之前给我点酒喝吧,怎么样?”我站起身来,身上还有钱吗?我为此困惑片刻,直到主人深暗的身影宁静地浮现在头顶,递给我一瓶西班牙酒,并为父亲打开瓶塞。我叹息了,美酒的气息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疑义,但我知道这无疑是父亲想要的上等好酒。
父亲在长椅上坐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酒瓶,他一把抢了过来,像我饮血一样饥渴地大口喝着。
“好好看看我。”我说。“这里太黑了,白痴,”他说,“我什么也看不见,嗯,不过这酒还不错,谢啦。”突然,酒瓶停在他唇边,以一种很奇怪的姿态。好像在森林里打猎时嗅见熊或其他猛兽的气味。他怔住了,呆呆地握着酒瓶,只有眼睛闪烁不定。“安德烈。”他低声说。“我还活着,父亲,”我温柔地说,“他们没有杀害我,只是把我带到奴隶市场上去卖掉了。我被大船从南带到北,最后一直带到遥远的威尼斯,我现在就住在那里。”他的神情冷静下来,周身笼罩着一种美丽的静谧。他喝了太多,已经无力思考复杂的问题或是感到惊喜。但事实的真相像潮汐一样侵袭着他,席卷了他,他理解了每一个细节:我并没有受苦,我现在很富有,我还很好。“我很迷惘,”我继续温柔地说着,他无疑是能听到的,“我很痛苦,但是有一位善人拯救了我,从此后我就不再受苦。我旅行了很远赶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父亲,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我从未梦想到你还能活着。我是说,我还以为你也在我遭难的那天遇害了。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你永远,永远也无需为我而伤悲。”“安德烈,”他低声说,但是神情并没有变化,只是有种宁静的疑惑。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拿着酒瓶的双手落在膝盖上,强健的双肩绷得笔直,掺杂了花白的红发垂落下来,散落在外套上。他是个美丽的男子,知道此时我这怪物的双眼才发现了这一点。他的双眼与巨人般的身材都蕴含力量,只有眼中的血丝暴露了他的软弱。
“忘记我吧,父亲,”我说,“忘记我,就好像僧侣们把我送走了一样。但是要记住,因为你的缘故,我再也不会被埋葬在修道院泥泞的墓穴。另一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但我从此再也不会受苦。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那天你来了,逼着我和你一道去荒野,这都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我转身离去,他探出身子,把酒瓶挂在左手腕上,用强大如昔的右手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回他面前,把嘴唇压在我的头顶。啊,上帝,别让他发现!别让他感觉到我的变化。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我还年轻,不像主人那样冷硬,甚至连他的四分之一都不到。父亲只是感觉到我头发的柔软,肌肤上冰雪般的冷寒,冬日里清冷沁人的芳馨。
“安德烈,我的天使,我天才的,黄金般的儿子。”我转过身去,用左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我全心地拥抱着他,吻遍他的面颊,甚至连我是个孩子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做过。“父亲,别再喝酒了,”我在他耳边说,“站起来,做那个勇敢的猎人,做回你自己吧,父亲。”“安德烈,再也没有人会相信我了。”“如果你恢复原状,还有谁会这样说呢?”我问。我们对视着彼此的双眼,我紧闭双唇,这样他就永远也看不到我口中吸血鬼之血赋予我的獠牙,一个猎人会非常敏锐地辨识出那小小的恶魔牙齿。
但他并没有以挑剔之心在我身上寻找瑕疵,他只寻求爱,我们所给予对方的爱。
“我得走了,我别无选择,”我说,“我暂且偷来这一晚来看望你,父亲。告诉妈妈,早先到家里去的是我。是我送给她那些戒指,并且送给你的兄弟那个钱袋。”我向后退开,坐在他身边的长椅上,因为他已经把脚从长凳落到地上来了。我摘下右手的手套,望着手上的七八个戒指,他们都是由黄金或白银制成,上面嵌满珠宝。我将它们一个个地摘落下来,塞在他的手里,不顾他的高声呻吟与断然拒绝。他的手是多么柔软温暖,多么的红润,多么生机勃勃。“拿着吧,我还有好多好多。我还会给你写信,会给你送来更多的。这样你就什么也不用操心了,只要随心所欲地骑马打猎,在炉火边讲着古老的故事就好了。用这个卖了钱去买把竖琴吧,给小孩子们买书,买什么都好。”“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我的孩子。”“是的,我也要你,我的父亲。但我只有这样一点小小的力量。”我用双手捧住他的头,小心隐蔽着自己的力量,亲吻着他,这或许颇为不智,但无疑令他平静了下来。我长时间地紧紧拥抱了他,之后起身离去。我匆匆离开了房间,他肯定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房门怦然关闭。
雪花纷纷而落,我望见主人正在不远处站着,我走到他身边,我们一起向山上走去。我不想看到父亲追出来,我只想尽快离开。
我打算要求主人以吸血鬼的速度同我尽快离开基辅,但正当此时,我看到一个身影向我们飞奔而来。那是个矮小的女人,她长而厚重的皮毛外衣曳在泥泞的雪地上,手臂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我站定脚步,主人在一边等待着我。那是我的母亲赶来看我了。她向酒馆的方向赶来,手中抱的是一幅圣像,那愁容满面的基督。正是我在家门外透过墙缝久久凝视的那一幅。
我屏住呼吸。她双手捧着圣像,递给我。
“安德烈。”她低声说。“母亲,”我说,“请把它留给小孩子们吧。”我拥抱了她,吻她。她苍老多了,如此可怜可悲的苍老。生育儿女夺去了她所有的活力,仅仅是那些被深埋地下的夭折的孩子,就足以令她心力交瘁。我记得我小时候,她失去了很多孩子,我出生前更是不计其数。那些弱小得活不下去的孩子们,她把他们叫做她的天使,她的小宝贝们。“拿着吧,”我说,“留给全家。”“好的,安德烈,”她说,她的双眼虚弱而痛苦地望着我。我可以看出她濒临死亡。我突然明白这只是因为岁月的缘故,而非养育儿女的劳苦。她的疾病来自身体内部,很快就会导致她的死亡。我凝望着她,感到一阵恐惧,那是对整个肉体世界的恐惧。一切只是一场无谓,平庸而不可避免的疾病。“再会了,亲爱的天使。”我说。“再会,亲爱的天使。”她答道,“你如今已经是个骄傲的王子了,这让我的心灵与灵魂都充满欢悦。但是让我瞧瞧,你划十字的方法还对不对?”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绝望。她的意思很简单,我是否皈依了西方的教派才赢得眼前的财富。她就是这个意思。“母亲,你的考验太简单了。”我以我们东方的方式划了个十字,从右肩至左肩。我微笑了。她点头赞许,接着小心翼翼地从厚厚的羊皮袍子下面摸出什么东西来,珍而重之地递给我,直到确认我双手已经捧稳了才放开手。那是一个深红宝石色的复活节彩蛋。
多么完美精巧的彩蛋啊。边缘上装点着长长的黄色彩带,中间绘着一朵完美的玫瑰和八芒星。
我俯视着它,向母亲颔首。
我掏出一块精美的佛兰德亚麻手绢,把彩蛋放在里面层层包裹。之后把这小小的包袱紧紧结在披风与外套下面,束腰上衣的褶皱之间。
我俯下身来,再次亲吻着她温软干瘪的面颊。“妈妈,”我说,“您是我的苦中之乐。”“我甜美的安德烈,”她答道,“时辰到来时要坦然跟从上帝。”她望着那圣像,并要我也看着,她把那圣像转了过来,让我更够更好地看清上帝熠熠闪光的黄金般的面孔,光洁精美一如当初。但这张画不是我为她而做的。不,这正是我们那天骑马带到荒原上去的那幅。啊,何等的奇迹,忍受了如此的痛苦和失落,我的父亲竟然还把它带回来了。为什么不呢,像他那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雪花静静地飘落在彩绘的圣像上,落在我们的救主严峻的面孔上,他曾在我疾挥的笔下燃放出魔法般的炽热灵感,绘出他面上严厉平滑的双唇,以及因为仁爱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基督,我的主啊,在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画里神情更为严厉。基督,我的主啊,在很多旧画里亦有着同样苛刻的神情。但是基督,我的主啊,他永远都充满了这样无穷尽的爱。
骤雪越来越猛烈,但似乎一触到他的面孔就融化了。
我担心脆弱的木头画框和表面镶镀的闪闪金漆会坏掉,她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于是很快把它掩盖在披风下面。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它。
但是可曾有人问过我那幅圣像对于我的意义。可曾有人想要知道,为何当我在维罗尼卡之圣纱上看到了基督的真容?朵拉曾把那幅来自耶路撒冷,来自基督受难之日的面纱在我们面前高高举起,是莱斯特将它从地狱带回人间,可曾有人问过我为何双膝跪倒,叫道,“那是我主的面容”?
第十一章
翻译:星云
我从基辅争分夺秒地赶回这座我所真正归属的城市。当我重新投身威尼斯的怀抱,顿时感到整个城市都闪烁着熠熠的金色华彩,宛如我墓穴中的遍地黄金一般。夜复一夜,我徘徊街头,有时孤身一人,有时同玛瑞斯结伴,畅饮着来自亚得里亚海上的清新空气,满心眩惑地饱览着无数美轮美奂的府第与宫殿,在我生活在威尼斯的最后岁月里,我对它们已经如此熟悉。教堂的晚祷吸引着我,犹如蜜糖引诱蜂群。我倾听着唱诗班悦耳动人的歌曲,牧师们的同声颂唱,以及祈祷者们欢快而世俗的心情。这一切犹如治愈的香膏,使我在修道院地穴之中复又绽开的痛苦创伤得以平复。
但在我心深处,仍然对修道院地穴里面的俄罗斯僧侣们怀有深刻的崇敬之情,这心情如同一团火焰,顽强而炽烈。那个时候我只是看到一些艾萨克兄弟说过的片言只语,顿时便陷入对他栩栩如生的回忆——艾萨克兄弟,他是上帝的愚者,一位隐士,灵魂的预言家,他曾一度沦为魔鬼的牺牲品,但最终以基督的名义取得了胜利。我天生有着虔诚的灵魂,其时我头脑中无疑存在两种同样伟大的宗教思想模式,二者在我心中激烈地战争。诚然,我不愿放弃放弃威尼斯的奢华荣耀,弗拉·安吉利柯圣像的光辉之美,以及他的后继者所创造的无数金碧辉煌的作品,都赋予基督无限的美丽。但在心灵深处,我同样祝福着这场战争中失败的一方,那有福的艾萨克——在我天真的心目中,他才是真正行进在通往上帝的正途上。玛瑞斯知道我内心的斗争,他知道基辅对我的影响,也知道这一切对我有多么重要。他比任何人都要深深了解,每个人心中都曾经历天使与魔鬼的激烈争斗,最后固定为某种特定的价值体系,成为终其一生的主旋律,这正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当然,对于我们来说,所谓的生活指的是吸血鬼的生活,世俗与肉体的,耽于感官享乐的生活。鉴于当我还是凡人男孩时所感受到的压力与困扰,我不能彻底地沉浸在肉体享乐之中,忘乎一切。事实上,当我成为吸血鬼之后,这些压力与困扰有增无减。
当我从基辅返回之后,很快便明白了自己认识世界的模式已经确立。是的,我要饱览意大利光辉美丽的一切,油画,音乐与建筑——以一种俄国圣徒般的热情。我将把所有感官体验转化为善与纯洁。我将学习,增进理解力,对周围的凡人们更加同情,但并不对自己施加压力,逼迫自己向心中“善”的标准看齐。善置于一切之上,它应当是温柔的。它并不损耗什么。绘画是善,阅读是善,学习是善,倾听是善,甚至祈祷也是善——尽管我并不清楚究竟应当向何人祈祷。除此之外,还要对身边没有成为我的牺牲品的凡人们意存慷慨。牺牲品们应当被仁慈地处置掉,而我则要做一个仁慈的主宰。不令他们痛苦也不令他们迷惘,只是以我温柔诱惑的声音或刺穿灵魂的深邃目光引诱他们前来,或者使用另一种我很可能发展的力量——以我的心智侵入那可怜无助的人类,帮助他在头脑中制造一些安抚的画面,使得死亡在他心目中成为一团狂喜的火焰,闪烁,明灭,最终归于极致甜美的静谧。与此同时,我也专心致志地享用鲜血,甚至在解决饥渴之余,狂暴地喝下更多,只为品尝牺牲品的生命之流,感觉着它所携裹的终极之噩运与凡人灵魂的宿命。
我和玛瑞斯的课程中止了一段时日。不过最后他还是温和地提醒我,我们热忱的学习应当重新开始,还有很多事必须完成。
“我在进行着自我教育,”我说,“你也知道这一点。你知道当我游荡街头之时并非无所事事,头脑空空。你知道我的心灵同肉体同样饥渴。你知道的。所以,别来管我罢。”“这非常好,小小的主人啊,”他温柔地对我说道,“但是你得回到我为你所开设的学校里来,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教给你。”一连五夜我逃避着他。于是有某一天,我在圣马克宫殿饱餐一顿,听过音乐,看过魔术表演后,已是午夜时分,我回到他的床上小睡片刻,突然感觉到他的鞭子抽打在我双腿的后面。“醒来,孩子。”他说。我转头仰视,顿时大吃一惊。他矗立在那里,双臂交迭,手中握着长鞭。他穿着长长的紫色天鹅绒束腰外衣,长发在颈间束起。
我转身避开他,我以为他只不过是想表现得富有戏剧性,很快就会离去。而鞭子呼啸着径直落下来,如雨点般抽打在我身上。
被鞭打的感觉和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完全不同。此刻我更强壮,更有力量抵御,但有那么一瞬间,鞭打突破了我超自然的抵御力,引起某种精微锐利的痛感。
我感到狂怒,对于自己被如此对待感到气愤异常,我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想要袭击他。但他用膝盖抵住我的后背,一鞭一鞭继续抽打,直到我痛喊出声。
之后他站身来,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拉起来。我因为愤怒和困惑全身颤抖。
“够了没有?”他问。“我不知道,”我挣脱他的手臂,他微笑着放开了手。“或许!有时候我在你心里是最珍贵的人,转眼之间又成了个小毛孩子而已,是不是?”“你有的是时间悲伤哭泣,”他说,“也有的是时间重新评价我给予你的一切。不过现在你得开始工作了,到书桌那儿去写东西吧。否则我就要再打你一顿。”我开始激动起来,“你不能这样对我,完全没有必要。要我写些什么?我已在灵魂中写下篇章。你以为自己可以强迫我成为沉闷呆板的听话学生?你以为我不得不思考的那些灾难般的问题适合以这样的方式被写下?你以为——”他给了我一记耳光。我顿时头晕目眩。当我双目一旦恢复清明,便直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给我听好,我要你从冥想中摆脱出来。到书桌前写下这段俄罗斯之旅对于你的意义,以及你全新的体会和看法。行文要简练,使用最好的比喻手法,要给我写得又快又工整。”“多么粗鲁的手段,”我嘟囔着。但身上顿时就挨了几下鞭子。这同我作为凡人时感受到的痛苦完全不同,但同样糟糕,我讨厌这个。我坐到桌边,打算写下一些非常无礼的话,诸如“我发现我是暴君的奴隶”。但我抬起头来,看到他还手拿鞭子站在那里,就改变了主意。他知道此时正是吻我的绝好时机,而他也正是这么做的。而我则不等他俯下头来就已扬起面孔等待他的亲吻。
我抬起手臂环抱着他的双肩,感觉到委身于他的极大幸福。
我们甜蜜地相拥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放开我。之后我写下了很多句子,基本上都是我前面所描述的那些。我写下自己心中肉体与禁欲主义的激烈交锋;我写下我那俄罗斯人的灵魂是如何不懈地追求着最高的升华。在描绘圣像的时候,我曾经体验到那种升华,但圣像同时也满足了感官的需求,因为它们是如此美丽。在我写下这些话语的时候,我才首次意识到,在俄罗斯旧式风格与古典拜占庭风格之内,孕含着肉欲与禁欲的矛盾与斗争。那些压抑,单调,饬守戒律的图像却是以最丰美的色彩绘出,在欲拒还迎之间带给视觉纯粹的欢娱享受。
当我奋笔疾书之际,主人离开了房间。我感觉到他的离去,但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沉浸在书写之中,逐渐偏离了阐述,讲述起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古老的日子里,当俄罗斯人还不知道耶稣基督的时候,基辅还是一座繁荣富裕的城市,她伟大的符拉迪米尔王子派遣使者去学习关于我主的三种伟大信仰:伊斯兰教,罗马教皇的宗教与拜占庭的基督教。使者们发现伊斯兰教疯狂而邪恶,罗马天主教也未见得有多么伟大光辉。而在君士坦丁堡中,俄罗斯人们被引入壮美的教堂之中,在那里,那些希腊的天主教徒们敬奉着他们的上帝。俄罗斯人发现这些建筑如此美丽,竟恍然不知自己究竟置身天上抑或人间。俄罗斯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辉煌灿烂的事物,他们确定上帝必定与这些君士坦丁堡人同在,于是他们就接受了君士坦丁堡的信仰。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俄罗斯的教堂才如此美轮美奂。
人们在基辅可以找到符拉迪米尔王子热衷寻欢作乐的证据。但现在基辅已经毁于战火,君士坦丁堡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也早已落入土耳其人之手。人们只能到威尼斯来瞻仰那些伟大的先知,生育了耶稣基督的童贞女,以及她那最终成为神圣造物主的儿子。在威尼斯,我在那些光彩闪耀的黄金拼嵌画与新时代肉感鲜明的绘像中发现了奇迹,正是这种奇迹把我主耶稣的光辉带到了我所诞生的国土,使这片光辉在地下修道院的灯烛之中火尽薪传,永恒不灭。
我放下笔,将纸页推到一边,把头倚靠在臂弯里,在这静谧而阴影憧憧的房间里轻声哭泣。我并不在意经历痛苦,忍受打击,受到冷落。
最后,玛瑞斯带我回到墓穴。时隔几个世纪,当我回首往事时,方才意识到,那个夜晚他逼迫我写下那些东西,只是为了要我永远铭记那些日子里所学到的课程。
翌夜,他读过我写下的东西,开始对鞭打我感到懊悔万分,他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就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而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毋宁说,当我追求某些主旨的时候,有着孩童一般的天真与疯狂。他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爱我。
因为那场鞭打,我想要对他表示出冷漠与疏远,但我完全做不到。他的抚摸,亲吻与拥抱于我而言,竟然比当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更为重要。
第十二章
翻译:星云
我但愿能从我与玛瑞斯在威尼斯相处的快乐时光直接跳到现代纽约所发生的故事。我想要讲述在纽约,朵拉手执莱斯特从地狱之旅中带回的维罗尼卡圣纱遗迹出现在房间的那一刻。这样一来,我的故事就可以鲜明完美地分为两个阶段——我的孩童时代,之后又如何成为一名信徒,一直讲到我此时的状态。但我不能如此轻易地欺瞒自己。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和玛瑞斯从俄罗斯之旅返回后的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那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我生命里的负担。在那段时光里,我只不过是在穿越生命中的叹息之桥,这漫长黑邃的桥梁横跨了我倍受折磨的数个世纪,把我和这个现代社会连接在一起。尽管我在这座桥梁上的旅程已被莱斯特栩栩如生地描绘,但我并不能因此就对那段时光缄口不语,不置一词。毕竟这三百年来,我曾经作为上帝的愚者,那是我自己独有的体会。
我但愿自己从不曾经历这种噩运。我但愿玛瑞斯从不曾经历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我们一别之后,他以其更伟大的洞察与力量得以生存——比我更好地生存,这毫不奇怪。毕竟当时他已年迈而智慧,历经世纪沧桑。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孩童。我们在威尼斯的最后几个月里对其后将发生的一切一无预感。玛瑞斯仍旧热切地教给我各种必须学习的课程。
其中最重要的一课是,如何在人群之中伪装成凡人。自从我变成吸血鬼以来,同其他学徒们的关系一直不是太好。我甚至躲避着我那亲爱的比安卡,明知自己不仅应当感激她长久以来忠诚的友谊,更应当感谢她在我病中精心的照料。
所以,我必须面对比安卡了,玛瑞斯也正是这样命令的。我得写一封礼貌的信件给她,向她解释我因为生病所以迟迟没有上门拜访。
于是,某个夜晚,我草草吸食了两个牺牲品的血液之后,就同玛瑞斯带着礼物去拜访她。我们到了她的家里,发现她正被她的英国朋友与意大利朋友们簇拥着。
玛瑞斯身穿着适宜这个场合的深蓝色天鹅绒服装,披着同色的披风。这种色调的打扮对他来说颇不寻常。他让我穿着天蓝色的衣服,那是他认为最适宜我的颜色。我给她带了一篮葡萄酒,无花果与小甜饼。
她的大门像平时一样敞开,我们谦恭而不引人注目地走进房间,但她一眼就看见了我们。
我一见到她,顿时就感到一种同她亲近密切的强烈渴望。我想要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当然,玛瑞斯绝对不许我这样做,我可以爱她,但不能完全信任她——这也是玛瑞斯坚持我必须学会的事情。她起身向我走来,伸出双臂环绕着我,接受我一贯热情洋溢的亲吻。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玛瑞斯坚持要我今晚吸食两个牺牲者的鲜血,这样可以使我显得面色红润温暖。
比安卡没有感受到任何可怕的事情,反而伸出丝缎般柔滑的双臂环绕住我的颈项。黄色丝绸与深绿色天鹅绒的衣衫衬托她光彩照人的容颜,长长的黄色裙子上绣满玫瑰,雪白的胸膛几乎裸露在外,一如任何娼女。
我亲吻着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我的小小獠牙。我并不感觉饥渴,因为我已经饱餐了牺牲者的鲜血。我心中充满对她的爱慕之情。我突然想起了那场灼热的肉体之欢,我的身体确实曾经急不可耐地渴求着她。我想要抚摸她的全身,就像盲人触摸一尊雕像,以双手感知它的每一处细微曲线。
“啊,你真是太好太好了,”比安卡说,“你和玛瑞斯,你们两个。进来吧,我们到隔壁说话。”她对那些忙于交谈,争论和打牌的客人们做了个漫不经心的手势,就引着我们来到她卧室旁边的一间内厅,那里凌乱地摆放着昂贵之极,覆盖绸缎的床椅,她招呼我坐下。我想起自己不应当距离烛光太近,而是应当藏匿在阴影之中,这样一来凡人就不能察觉到我身上的变化,以及我更加苍白完美的肌肤。
尽管比安卡品位奢华,喜爱灯火通明,把烛台摆得到处都是,藏匿于阴影之中也并不如何困难。
我知道置身灯光昏暗之处仍然会令我双眼中的闪光引人注目。所以,我要尽可能地说话,尽可能活跃,才能显得更像人类一些。
玛瑞斯曾经教诲过我,当置身凡人之中时,宁静是危险的。因为在宁静之中,我们显得如此完美脱俗,以至于对凡人来说显得有一点恐怖,他们会意识到我们事实上并不是我们表面的样子。
我遵循了上述所有的戒条。我委实不想让她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这种焦虑征服了我。于是我开口解释道:那场病让我几乎死去,但比任何医生都要聪明智慧的玛瑞斯坚持要我独处静养。于是当我能够下地行走后就一直独处,努力地恢复健康。
“要说得尽可能像真话,别弄得好像撒谎。”之前玛瑞斯这么告诫我,我也正是这样做的。“啊,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你了呢,”她对玛瑞斯说,“当你捎来口信说他已经痊愈的时候,我一开始根本就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你是在试图暂时隐瞒那不可避免的悲惨真相。”她是多么可爱啊,如此一朵完美的花儿。金色的长发中分着,被珠链系成浓密的两股,并用发夹在后面结为一束。其余的散发如波提切利的画中人般披散下来,垂落双肩,如同闪烁光芒的金色小溪。“你已经把他治疗得同常人一样好,”玛瑞斯告诉她,“我只不过是给他开了一些古老的独门秘方,然后让药物尽快生效。”他简洁地说,但我却感觉他看上去异常悲伤。我感到一阵可怖的悲伤。我不能告诉她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告诉她,她在我眼中因为充满人类鲜血,是如此光怪陆离,她的声音给我带来对人类声音的全新感触,她每说一个字都微微地撼动着我的超凡感官。
“啊,你们都来了,你们两个要常常来才好。”她说,“别让我们之间再度疏远吧,玛瑞斯,我曾经去找过你,但利卡度告诉我说你想要安静独处。我本来是想护理阿玛迪欧的。”“我了解,亲爱的,”玛瑞斯说,“但是我说过了,他需要的是独自静养,你的美貌对他来说不啻为一剂毒药,你的柔声软语对他来说是种刺激——你自己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的话听上去与其说是恭维,倒像是在坦率地陈述事实。她略显悲伤地摇着头,“我这才发现,如果没有了你们两个,威尼斯就不再成其为我的家乡。”她审慎地凝视着客厅尽头,放低声音说道,“玛瑞斯,你把我从束缚我的人手中解救出来了。”“小事一桩,”他说,“这是我的荣幸。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些人应当是你的表兄弟,他们利用你和你的艳名开展那些可耻的生意,简直是卑鄙之极。”她双颊飞红,我举起手来,请求玛瑞斯把话说得再和缓些。我知道他在那场宴会上对佛洛伦萨人进行屠杀时,已经从牺牲者的意识中读到了我所不知道的所有事情。“表兄弟吗,或许吧,”她说,“忘掉这一点再容易不过。对于那些被他们诱入高利贷与危险的投资仙境的人们来说,他们无疑是恐怖的梦魇。而且,玛瑞斯,我从未料到的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我喜欢她精致面容上浮现出来的严肃神情,对于一个有头脑的女子来说,她未免过于美貌。“我发现自己变得更加富有了,”她说,“我可以支配自己的更多收入,最最奇怪的是,我还可以支配他人的收入。银行家和负债者们欢天喜地把成堆的金银首饰当礼物赠送给我,就连这条项链也是他们送的。你看,这是真正的海珠,被精工打磨,穿在一起。他们就把这么珍贵的礼物送给我,我上百次地告诉他们,这些人不是我除掉的,但完全无济于事。”“但是没有人指责你吗?”我问,“你会不会遭到公开审判?”“没有人为那些死者辩护或哀悼,”她亲吻着我的面颊,很快答道,“今天早些时候,我在议会的朋友们像平时一样到这里来过,为我读了一些他们新作的诗句,还静静地小坐片刻。在这里,他们可以不受委托人与家庭的打扰。不,我认为不会有人起诉我。大家都知道,那些人遇害的
晚上,我正和那个可怕的英国人在一起,阿玛迪欧,就是想杀害你的那个英国人,而他当然已经——”“是的,那又怎样?”我说。玛瑞斯眯起眼睛望着我,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头颅的一侧对我示意——读她的思想——但我做不到,她的面孔太美丽了。“那个英国人,”她说,“他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猜想他一定是醉酒后在什么地方淹死了。他肯定是掉进哪个运河或者湖泊里面去了。”主人曾经告诉过我,他已经处理好了那个英国人可能带来的任何麻烦,但是我从来没有具体过问细节。“所以他们认为是你雇用杀手除掉了那些佛洛伦萨人?”玛瑞斯问。“好像是吧,”她说,“还有人认为那个英国人也是我杀掉的。我简直成了最有手腕的女人了,玛瑞斯。”他们两个哈哈大笑起来,玛瑞斯的笑声深沉而富于超人类的金属质感,而比安卡的笑声更加高亢,充满人类鲜血的共鸣。我试图窥探她的意识,但马上摒弃了这个念头。正如和利卡度以及其他男孩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我对此感到非常的难为情。事实上,潜入他人隐秘的思想是一种非常可怖的入侵,我通常只有在寻觅恶人作为猎物的时候才使用这种能力。
“阿玛迪欧,你脸红了,怎么啦?”比安卡问道,“你的面颊通红,让我来吻一吻它们吧。哦,你的脸在发烫,好像你发烧的时候一样。”“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天使,”玛瑞斯说,“他的双眼如此清澈。”“啊,是的,”她带着甜美而坦诚的好奇凝望我的双眼,她对我来说如此难以抗拒。我推开她黄色的长裙,又拉过她那件厚厚的深绿色天鹅绒无袖上衫,亲吻她赤裸的肩头。“对,就是这样,”她在我耳边低语,湿漉的唇磨蹭着我的耳廓。我退回去,面上依旧火辣辣的。
我凝视着她,深入她的意识。仿佛摘掉她胸后的纯金环扣,褪下她丰美的深绿色上衫一般。我凝望着她半裸的酥胸。不知是否由于血液的关系,我仍然记得她那灼热的激情,虽然我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器官不再勃动,但我仍然以某种奇妙的方式感受着这种情热。我想要把她的乳房阖在手中,慢慢地亲吻,吸吮,挑逗着她,让她为我而变得湿漉芬馨,低垂头颅。想着这些,我的脸更红了,感觉到某种模糊的甜蜜。
我想要你,我现在就想要你,我想要你和玛瑞斯一起到我的床上来。一个男人与一个男孩,一个上帝与一个天使——这就是她的心灵向我倾吐的一切。她在心底回忆着我,我仿佛隔着一面模糊的镜子窥见自己的形容:一个赤裸的男孩,只穿着一件敞开的长袖衫,坐在她身边的枕头上,袒露出接近勃起的生殖器,被她温柔的双唇与优雅修长的玉手刺激得蠢蠢欲动。我把这些图像驱逐出脑海,专注地凝视着她狭长美丽的双目。她认真地望着我,神情中没有怀疑,反而充满迷恋。她的嘴唇不著脂粉,而是呈现自然的艳粉色泽。深暗卷曲的长睫上刷了一层淡淡的睫毛膏,如星辰般辉映着她灿烂的双眸。我想要你,我现在就要你。她这样想着。这想法冲击着我的耳膜,我俯下头去,抬起双手。
我们潜入她的卧室,我全身颤抖。我望着主人身上厚重的上衫,以及精美的深蓝色紧身上衣,我之前都没有注意过他的打扮。他的手腕上饰着圆滑的深蓝色长袖与契合手指的手套,腿上穿着厚重柔软的开士米长袜,脚上是美丽的尖头鞋子。身体上坚硬的部分完全被隐去。
他坐在床头,毫无犯罪感地扶着比安卡坐在他身边,紧紧依偎着他。我也在她身边坐下,凝视着他的面孔。她转向我,用手扶着我的头,再一次热切地吻着我,我看见他做了一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小动作。
他捧起她的头发,亲吻着她的后颈。而她对此一无所觉。当他的唇离开她的颈子的时候,上面竟然染满鲜血。他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指拭去唇上鲜血,那是她的鲜血。但是他无疑也吞咽了一些,那些鲜血遍布他的面颊,仿佛活的光辉在他面上闪耀,而对于她来说一切无疑非常不同。
鲜血迅速地穿透他的皮肤,转瞬间便消匿无形,只是在他眼边增添了几条纹路,使他的唇色变得模糊。使他看起来更像彻头彻尾的人类,更好地欺瞒了她近切的观察。
“我拥有了你们两个,就像我一直以来梦想的那样。”她柔声说。玛瑞斯坐到她身前来,伸出手臂抱住她,像我一样贪婪地亲吻着她。我有片刻的震惊与妒忌,但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摸索着把我拉近她身边,接着她转向玛瑞斯,渴切地望着他,之后又亲吻着我。
玛瑞斯伸出手去,把我向她身边拉近。我紧贴着她柔软的曲线。感觉着她肉感的大腿上散发的温暖。他轻轻地躺在她身上,不让自己的重量弄痛她,并用右手扯下她的衬衫,把手指放在她双腿之间。
这简直太唐突了。我倚在她的肩上,望着她隆起的胸膛,她那细小而芳草丛生的花穴被他掌握在手中。
她完全丧失了礼节廉耻。他把她拖下来,一径亲吻着她的颈项与胸膛,她因赤裸裸的渴望而颤抖不已,双唇开启,睫毛微颤,胴体刹那间变得灼热,湿润而芬芳。
我发觉这简直是奇迹:人类可以达到更高的温度,散发甜美的气息,因为感情而绽放出强烈而不可见的光彩,这简直像是把小小的火星引燃为熊熊烈焰。
当我亲吻她的时候,我所吸食的受害者的血液开始涌现在我的脸上,被我的热情所引燃,看起来完全像是我自己的血。而我的热情并没有恶意。我把张开的口唇覆在她咽喉的肌肤上,盖住她的动脉,那从她的头颅奔流而下的蓝色河流。但我并不想伤害她,我没有任何必要伤害她。事实上,我只感觉到拥抱她的极大快乐。我把手臂横过她与玛瑞斯之间,他挑逗着她,而我紧紧地拥抱住她。他的长指在她湿润温柔的小穴里面翻腾辗转。
“你挑逗我,玛瑞斯,”她低语,她的头颅颤抖不已。她身下的枕头湿漉一片,也浸透了她的发香。我亲吻着她的嘴唇,它们渴切地胶着着我。为了不让她的舌头感觉到我吸血鬼的獠牙,我用舌头深深探入她的口中。她的小穴从未如此刻这般甜美,紧窒而湿润。“啊,还有,我亲爱的,”玛瑞斯温柔地说,他的手指更深地滑入她内部。她抬起臀瓣,仿佛他的手指正遂她所愿,将她托举而起。
“啊,上天助我,”她低吟着,接着到达了顶峰。她的面孔满溢鲜血,乳房上燃灼着瑰丽的火焰。我褪下她的衣服,望着她满浸红润的胸膛,她胸前的蓓蕾僵硬地挺立,如同两粒葡萄干一般。
我阖上双目,躺在她身边,感受着她全身震撼的激情,热度从她身上渐渐褪去,她好像困倦地转过头去,面容平静。美丽的睫毛覆在她阖起的双目上,她叹息着,漂亮的双唇自然地微微开启。
玛瑞斯把她的乱发从她面孔上拂去,抚平汗湿纠结的小小发卷,亲吻着她的前额。
“睡吧,你是安全的,我会永远照料你的,因为你拯救了阿玛迪欧,”他低声说,“是你让他能够活到我赶回来。”她梦幻般地转过身来,抬头凝望着他,她的双眸闪烁而迟钝。“你为什么不能彻底爱上我呢,难道我还不够美丽吗?”她问。我突然意识到她声音悲苦,她是在表达对他的信赖,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想法。
“我爱你,无论你是否穿金戴银,饰以珍珠,无论你是否思维敏捷,谈吐机智,无论你的香巢是否灯火通明,高雅华贵,等待着我的栖息。我爱你是因为你的心灵,是因为你曾冒着危险赶到阿玛迪欧身边,不顾那个英国人的熟人或朋友可能会伤害你,我爱你,只为你崇高的勇气,你知道我彻底爱你。”她的双目有片刻开启,“我怎么知道你彻底爱我?呃,我知道什么才叫做彻彻底底。”“是的,勇敢的人儿,现在你要知道我也爱你,”他低声说,“而你一直都知道阿玛迪欧爱着你。”“是的,我爱你,”我躺在她身边低声说,伸出手来拥抱着她。“啊,现在你知道了,我也一样爱着你。”她衰弱疲惫,挣扎着端详着他,“我有太多问题要问,”她说。“这并不重要,”玛瑞斯说,他吻了她,我想他一定是让牙齿触到了她的舌头。“我听到了你的问题,然后把它们全部带走。安睡吧,你这纯洁的心灵,”他说,“只管爱你所爱,我们对你的爱是安全的。”这是离去的信号。我从床上下来,他则为她盖上刺绣的锦被,小心地把精美的佛兰德亚麻床单覆盖在粗糙的羊毛毯上,接着又吻了她,她像个小女孩一般温软安谧,很快堕入梦乡。
我们走出室外,站在运河岸边,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抬到鼻边,嗅着她浸染其上的芳馨。
“你今天学到了很多东西,对不对?你不必告诉她关于我们的任何事情,但却可以同她非常接近。”“是的,”我说,“但却不能得到任何回报。”“不能吗?”他责备地望着我问道,“她给了你忠诚,爱情与亲昵;你还想指望什么样的回报呢?”“不,”我说,“你的教诲很好。但是以前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是理解,她就像是一面镜子,从她那里我可以看到我自身,认识自己的成长。她再也不能成为那面镜子了,对不对?”“不,她仍旧可以,在许多方面。你可以用手势和简单的词语使她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必告诉她关于吸血鬼的整个故事,这只会让她疯狂。她不必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什么能够伤害你,但却能带给你极大的安慰。而且你必须记住,如果对她和盘托出一切绝对会毁了她。想想看吧。”我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看上去庄严肃穆,”他说,“仿佛若有所思,说出来吧。”“能不能把她也变成和我们——”“阿玛迪欧,你为我提供了新教材,答案是不行。”“但是她会老去死亡,而且——”“她当然会,而且她对此也有所觉悟。阿玛迪欧,这里能容纳我们多少人呢?我们有什么理由让她加入我们?我们希望她永远同我们为伴吗?我们希望收她做我们的学生吗?如果魔力之血使她疯狂,我们可愿倾听她的哭喊?阿玛迪欧,这魔力之血并不能适宜于任何灵魂。承受它需要强大的力量与大量的准备,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这些力量与准备,但她并不具备。”我颔首,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必回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乃至俄罗斯,我那残酷荒蛮的家乡,我也知道他是对的。“你希望与他们所有人共享这种力量,”他说,“但你得知道你不能。你得知道,你同自己所缔造的每一个人之间都存在一种可怖的责任与危险。孩子们长大后会反抗他们的父母,你所缔造的每个吸血者孩子都会永远爱你或者恨你,是的,恨。”“不用说了,”我低声说,“我明白,我理解。”我们一同回到家中,回到灯火通明的宫殿。我知道他希望我同我的老友,那些男孩们呆在一起。我要对利卡度格外亲切,他一直都为那些在那个可怕的日子里被英国人杀害的孩子们感到格外自责。
“要伪装,在每一个谎言中变得更强大,”玛瑞斯在我耳边低语,“要同他们接近,不必付出那奢侈的彻底诚实,但要去感受爱与被爱。因为爱可以成为沟通一切的桥梁。”
第十三章
翻译:星云
在继之而来的几个月里,我学到的东西比生平所有东西还要多。我充满热情地学习,甚至开始对本来以为同任何政府一样令人厌倦的城邦政府产生了兴趣,我贪得无厌地阅读着基督教学者的著作,终日与abelard,dunsscotus以及其它玛瑞斯所欣赏的思想家的著作为伍。玛瑞斯还给我找来大堆的俄罗斯文学,这样,我可以第一次从书本中学习之前只在父亲和叔父的歌声中听到过的东西。刚开始的时候我视其为痛苦畏途,但玛瑞斯巧妙地设置了进度和学习方法。文字本身的意义与价值迅速地把我的注意力从痛苦的回忆上引开,最终,我的知识和理解力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这些书都来自斯拉夫教派,以我童年时期的书面语言写成。我很快就可以轻松地阅读。我喜欢layoflgor的《战役》,以及那些由圣johnchrysostom从希腊文翻译过去的作品。我还喜欢所罗门王那些精彩的传说故事,还有descentofthevirginintohell,它不曾被承认为新约的一部分,但对俄罗斯民族的灵魂无疑起到了发蒙振聩的作用。我还阅读我们杰出的编年史,thetaleof-bygoneyears,以及orisononthedownfallofrussia和thetaleofthedestructionofriasan。通过这样的阅读本国书籍,我可以把它们和我以前所学的其他知识同等对待。总之,它们从我个人的梦魇之中被剥离出来了。我渐渐地从中得到教益。我热忱地给玛瑞斯写下心得,不懈地阅读斯拉夫教派的教义,很快就能够阅读narrativeofthepiousprincedovmontand
hiscourageandtheheroicdeedsofmercuriusofsmolensk了。到了后来,我简直把阅读斯拉夫教派的作品当作一种纯粹的快乐,每一天的学习之后,我都手不释卷地阅读,以至于随口就能讲出很多古老的故事,甚至还能根据它们自己写下忧伤的歌曲。有时,当学徒们入睡之前,我为他们长期这些歌曲。他们认为这种语言非常富于异国情调,有时悲哀的音乐和我忧伤的神情会使他们感动落泪。
而利卡度和我重新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从未询问过我为何也成了和主人一样的夜行生物,我从未探索他内心深处的声音,尽管为了我或玛瑞斯的安全我无疑会这样做。我只是动用吸血鬼的智慧去探究他意识的表层,在那里,我只看到他一贯的奉献精神与毫无怀疑的忠诚。
有一次我问玛瑞斯,利卡度会怎样看待我们。
“我对利卡度有大恩,所以他决不会质疑我做的任何事情。”玛瑞斯答道,言下却殊无骄矜之意。“那么他可比我有教养多了,对不对,因为你对我也一样有恩,我却质疑你所说的每一个字。”“你这聪明,毒舌的小鬼呀,是这样的,”玛瑞斯带着一个微笑承认道,“利卡度在一场牌局中被他醉酒的父亲卖给一个商人,那禽兽不如的家伙让他日夜不停地工作。所以和你不一样,利卡度痛恨他的父亲。当我用一条金链把他买下来的时候,利卡度才只有八岁。那时的他已历尽沧桑,目睹了那些最恶劣的人渣的丑恶行径,他们甚至对儿童都不会有任何怜悯之心——而你目睹过人们为了寻欢作乐,会对孩子们的肉体施加什么样的淫威。就在利卡度已经不复相信弱小者能够博得同情,已经不复相信任何事物的时候,我拯救了他,把他置于安全的保护之下,教给他知识,告诉他他完全可以以我的王子自居。“至于说你的问题,好吧,让我告诉你,利卡度认为我是一个魔法师,而我选择你分享了我的咒术。他知道当我把我的秘密赐给你时,你已濒临死亡之境,也知道我将这样的恩典视为可畏怖的事情,因此从不曾用它来诱惑他和其他人。他并不渴求知道我们的秘密,但会为保护我们而献身。”我信服了。于是再没有了同利卡度坦白一切的冲动,像我同比安卡在一起时有过的冲动一样。“我想保护他,”我对主人说,“但愿不致有一天由他来保护我们。”“我也这么想,”玛瑞斯说,“我对他们所有人都存有这样的想法。仁慈的上帝让你那位英国人在我赶回来之前已经死去。如果让我看到这个杀害我的孩子们的凶手,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伤害你已经够可恶的了,况且他还在我的家里杀害了两个孩子,只是因为他的骄傲与悲伤,这就更加卑劣——你毕竟还曾经同他有过鱼水之欢,并且可以拿起武器同他战斗,但那些孩子是那么无辜,只不过挡在他的路上而已。”我颔首,“你把他的尸体怎样了?”“这个简单,”他耸肩,“你为什么想要知道呢?我也会有些迷信的。我把他撕个粉碎,锉骨扬灰。如果那些古老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他的身体与影子就会永远分离,他的灵魂会永远在风中飘散零落。”“主人,如果我们的身体被摧毁,我们的影子会怎样呢?”“上帝才知道,阿玛迪欧。我对于认知已经感到绝望。我生活了太长的岁月,已经不再想要摧毁自己。或者我注定直到这个物质世界毁灭的一天才会毁灭。我们毕竟得以从无到无,归于寂灭。这完全可能。但让我们暂时享受不朽的幻象吧,正如凡人们享受他们的虚幻生命。”足矣。主人曾经两次离开宫殿,进行神秘的旅行。他始终不肯向我解释有关的一切。
我憎恨他的离去,但我也明白这可以检验我的新能力。我得在房子里保持温文尔雅的风度,然后自行到街上去进行血腥杀戮,然后还要学习,让玛瑞斯看看我在空闲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
他自第二次出行归来后显得疲惫不堪,异常悲伤。他像以前那样提起那些“必须被保护者们”,他们似乎已经安息。“我讨厌他们,不管他们是些什么东西。”我说。“不,永远不要对我说这种话,阿玛迪欧!”他怒喝道,有片刻间我感到他前所未有地勃然大怒。事实上,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岁月里,他是否真的曾经愤怒。他逼近我,我感到一阵恐惧,向后退缩。但当他狠狠地在我脸上掴了一掌后,就完全恢复了常态。这一掌如往常一样,打得我脑中嗡嗡作响。
我忍受了这一掌,向他投去怨怒的目光,“你简直像个小孩一样,像个小孩强要装成主人。我只有控制情绪忍受你。”当然,我是费劲生平之力才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况且我的头脑还在发热。我绷着脸,蔑视着他突然爆发出来的笑声。结果我自己也笑了起来。
“但是,玛瑞斯,”我恬颜问道,“你说的到底是些什么样的生灵?”我竭力恭敬虔诚地发问,我所问到的毕竟是个严肃的话题。“你知道,每次你都满心痛苦地回到家里。那么,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必须照顾他们?”“阿玛迪欧,别再多问了。天明时分我尤其为他们感到忧虑,我想象着我们在血族之中的敌人已经逼近。”“其他吸血鬼吗?他们是否和你一样强大?”“不,那些经历了过去岁月的吸血鬼们从未如我一般强大,所以他们离开此地。”我困惑不解。他以前也暗示过,他要和其他吸血鬼划清界限,但不必为此多费力气。而现在他似乎郁郁寡欢,软弱无力,渴望倾诉。“但是我想象着总会有其他人来破坏我们的平静。他们不怀好意,他们从来不怀好意。他们想要在威尼斯狩猎,或者想要营造自己的小势力,他们想把我们彻底摧毁。我想象……但关键是,我的孩子——啊,我的聪明的孩子!——我绝不能告诉你太多古老的神秘。这样,无论他们如何强迫你与他们合作,或违背你的意愿,探究你的思想,永远也没有人能够从我的学徒心灵中挖掘出那个最深的隐秘。”“如果我们有一段有价值的历史,先生,那么你应当向我和盘托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古老神秘?你总是把我禁锢在人类历史的高墙之内。你让我学习希腊文,甚至那可怕的不为人知的埃及铭文,你总是考问我古罗马与古希腊的浮沉,以及我们的大陆每一次向神圣国度发起的圣战。但是我们自身的历史又如何呢?”“它永远都在这里,”他说,“让我来告诉你,我们的历史和人类一样古老。它一直就在这里,永远只有一点点,永远充满着敌对,只有当个体处在孤独状态,或者有一两个人独处并且渴求爱的时候才是最好的。这就是我们的历史。简单明了。我希望你能用你目前所掌握的五种语言把它给我写下来。”他闷闷不乐地坐倒在床上,任凭沾满泥土的靴子弄脏床上的绸缎。他倒在靠枕中间,看上去如此阴郁,怪异而又年轻。“玛瑞斯,说说看,”我坐到桌前诱哄着他,“到底是什么古老的神秘呀,那些必须被保护者是什么人呀?”“掘入我们的地狱,孩子,”他竭力让自己的话显得冷嘲热讽,“在我所谓的异教时代的群像中,你将找到和那些必须被保护者们同样重要的东西。别管我吧,以后我会全都告诉你的。但是现在,我得教给你有用的东西。在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大概学习了一些东西,现在来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他走前要求我学完全部的亚里士多德,不仅是集市里能买到的书籍,还包括他自己收藏的一本书,他说那是更纯粹的希腊文。而我已经全部读完了。“亚里士多德,”我说,“还有圣·托马斯·阿奎那。啊,伟大的体系是如此令人愉悦,当我们感觉自己陷入绝望,我们应当设想有关我们身边的虚无之境,这样,我们就不会沉溺,而是作茧自缚,这同虚无一样毫无意义,但是过于琐碎,以至于容易被忽略不计。”“说得不错,”他意味深长地叹息,“也许再过一些夜晚,你可以说得更好,但此刻你如此幸福快乐而富有活力,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我们必定有所起源,”我转换话题。他如此沮丧,以至于无法做答。
最后他振作了一下,从靠枕中站起来走向我,“我们走吧,去找比安卡,让她暂且打扮成男子,穿上巡警的制服,暂且把她从那些房子里面解放出来吧。”“主人,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个不同凡响的念头,但是比安卡和其他很多女人一样,早就有女扮男装微服出游的习惯。她早就穿着男装游遍了这个城市。”“是的,但却缺少我们的陪伴,”他说,“我们可以带她见识那些最险恶的地方。”他做出一个戏剧性的滑稽鬼脸,“我们来吧。”我感到兴奋。我们把这个主意告诉她,她也感到非常兴奋。
我们是穿着巡警的武装闯到她家里去的,她于是迅速从我们身边溜走,跑去化妆。
“你们给我带了什么衣服?啊,今夜我扮成阿玛迪欧,真是太棒了。”她说着,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她的宾客们同往常一样,即便她不在也能自得其乐。有些人弹奏风琴,唱着乐曲,一些人掷起骰子,吆五喝六。她褪下衣服的束缚,在我们面前赤裸如海中浮起的维纳斯。我们为她穿上蓝色的护腿,束腰外衣与紧身上衣。我为她束紧腰带,玛瑞斯把她的长发拢在一顶丝绒软帽里面。
“你是全城最美的男孩,”他后退几步赞叹道,“有人告诉我,我必须不惜一切保护你。”“你们真的要带我到那些险恶的地方去吗,我倒想见识见识那些危险的所在!”她伸长胳膊,“把短剑给我,你们不能让我手无寸铁。”“我这里有一切适宜你的武器,”玛瑞斯说,他拿出一把嵌满美丽钻石的宝剑,把它斜挂在她身上,贴着她的臀部。“拿起来试试看,这可不是跳舞用的细剑,这是真正作战用的宝剑。来吧,试试看。”她双手握着剑柄,大幅度而坚定地挥舞着。“如果我有个仇敌在面前,”她大叫,“那他就死定了。”我望着玛瑞斯,他回望着我。不,她不能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这样就太自私了。”他在我耳边低语。我忍不住想到,如果我没有在同英国人的决斗中濒临死亡,如果热病没有让我进入弥留状态,他是否毕竟会把我变成吸血鬼呢?
我们三人匆匆冲下码头的石阶。覆盖天篷的冈朵拉在那里等待我们。玛瑞斯报上了地址。
“你确定要到哪里去吗,主人?”船夫也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那里是最下流的外国水手的聚集地,他们在那里酗酒滋事。“当然。”他说。我们在黑邃的水面上顺流而下,我卧在软垫上,温柔地用手臂环住比安卡。我感觉自己无懈可击,永生不朽,任何事情也不能击败我和玛瑞斯,而比安卡在我们的庇护下将会永远安全。
我是何等的大错特错啊。
一切发生在我们从基辅返回的九到十个月之后,我还可以描述那个时候的一切事情。让我长话短说吧,在我经历那场血腥灾难之前的几个月里,比安卡经常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不狩猎的时候,就呆在屋子里面,玛瑞斯会为她画下肖像,把她绘成女神的模样,一如圣经中的朱迪思,额上顶着佛罗伦萨样式的光环,或是圣母玛丽亚,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怀中的小小婴儿。这些画和玛瑞斯其他的作品一样美轮美奂。
其中的一些画可能流传至今。
有一天晚上,当整个城市沉沉睡去,只有我们三人还清醒着,玛瑞斯为比安卡绘着画像,而她斜倚在沙发上,快要进入梦乡,她叹息着说,“我太喜欢你们了,我简直不想回家了。”假如她少爱我们一点,假如她在那个致命的夜晚没有同我们在一起——那是1499年的一个夜晚,正是世纪之交的前夜,伟大的文艺复兴正处在她的鼎盛时期,著名的艺术家和史学家层出不穷——假如不是这样,那么在我们的世界付之一炬,焚烧殆尽之时,她至少还可以得到保全。
第十四章
翻译:星云
如果你读过《吸血鬼莱斯特》,就会知道其后所发生的一切,因为我曾向莱斯特呈示过两百年前的全部图景。莱斯特则把我向他显示的画面与袒露的痛苦写进了书里。尽管此时我准备重新体验那些恐怖,让那悲惨的故事籍着我自己的语言栩栩如生地还魂,我头脑中仍然会不时浮现起莱斯特描述此事的语句,感觉自己无法摆脱它们的影响。一切的开始是那么突然。我醒来,发现玛瑞斯已经把石棺的盖子抬起,燃着了他身后墙壁上的火炬。
“快点,阿玛迪欧,他们来了,要烧掉我们的房子。”“谁,玛瑞斯,为什么?”他把我从珠光宝气的棺材中拎了出来,我尾随他冲过腐朽的阶梯,来到这座破败建筑的一层。他身穿红色的披风与兜帽,奔驰如飞,我得竭尽全力才能跟上他。
“是那些必须被保护的人么?”我问道。他伸长胳膊抱住我,飞到我们宫殿的屋顶上。“不,孩子,是一群愚蠢的吸血者,一心想要摧毁我所做的一切。比安卡也在这里,在他们控制之下,还有孩子们。”我们从房顶上的入口进入房间,沿着大理石阶走下去。烟雾正从底层的房间升起。“主人,听啊,男孩们在惊叫!”我喊道。比安卡冲到长长的楼梯底端。
“玛瑞斯,玛瑞斯啊,他们是魔鬼,快施魔法吧!”她披头散发,衣襟敞开,大声叫道,“玛瑞斯!”凄厉的哀鸣在高高的宫殿里回荡。“仁慈的上帝啊,到处都起火了!”我叫道。“我们得拿水来救火,主人,还有那些画!”玛瑞斯从栏杆上跳了下去,迅速出现在她身边。我也很快跑了过去。我看到一群身着黑袍的身影包围了他,挥舞着手中的火把,试图燃着他的衣服,这让我心胆欲裂。他们恐怖地尖叫着,从阴沉的兜帽下面发出嘶声诅咒。到处都是这些魔鬼。肉身的学徒们不由得发出惊怖的喊叫。
玛瑞斯给予他们迎头痛击,他弯起胳膊,用臂肘把火把撞到大理石的地面上。他用披风把比安卡围住。
“他们想杀了我们!”她惊叫,“他们想把我们烧死,玛瑞斯,他们杀害了很多男孩,还把其他人关起来!”突然间更多黑衣人涌上前来,使第一批攻击者得以爬起来喘息片刻。此时我看清了他们。他们全都有着和我们一样惨白的面孔和双手,和我们一样拥有这魔力之血。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生物!
玛瑞斯再度陷入重围,只能把他们全部摔倒。大厅里鲜艳的织锦被燃着了。浓黑恶臭的烟雾从各个房间飘散出来。烟雾甚至弥漫了上层的房间。房间里突然有来自地狱般的毒焰蓦然发光,明如白昼。
我冲入战团,发现这群魔鬼般的家伙异常软弱。我学着玛瑞斯的样子,从他们手中抢过一支火把,向他们直冲过去,迫使他们频频后退。
“渎神者,异端!”其中一人嘶喊,其他人则不住诅咒着,“魔鬼崇拜者,异教徒!”他们不断进逼,我不停地和他们打斗,燃着他们的袍子,使他们大声呼叫,退到安全的运河水边。但他们人太多了。尽管我们不住反抗,还是有更多人不住涌进来。
突然,玛瑞斯把比安卡向宫殿敞开的前门猛然推去,我恐惧无已。
“快跑,亲爱的,快。离开这房子。”他拼命同那些试图尾随追赶她的人战斗,把他们一个个击倒在地。直到我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敞开的大门之外。已经没时间来确认她是否平安了。更多的人涌上来包围了我们。他们用棍棒挂着燃着的壁毯。把大厅里的雕像在大理石地板上击个粉碎。我几乎被两个小魔鬼拽倒,他们拼命抓着我的左臂,直到我把火把杵到其中一人的脸上,把另一个家伙点燃起来。
“到房顶上去,阿玛迪欧,快!”玛瑞斯喊道。“主人,那些画,那些画还在储藏室里!”我叫道。“别管那些画了,来不及了。孩子们,快跑啊,离开这里,别在火焰中等死。”他站在楼梯口叫着,且战且退,在顶层向下呼唤着我,“来啊,阿玛迪欧,击败他们,相信你自己的力量,孩子,战斗啊。”我四面受敌,只得退到二层,我燃着了一个家伙,与此同时,另一个家伙手中的火把也烧着了我。他们并不想把我烧死,只是抓着我的胳膊和双腿。他们把火把从我手中猛地夺去,我的四肢都被他们抓住。“主人,别管我,快跑!”我叫道。我挣扎,踢打,仰起头来看着高处的他。他再度陷入重围,他的红袍在灼炎中飘荡,他们足足向他抛掷了上百只火把,上百团烈火袭上他的灿灿金发与惨白的面颊。他们如同一群熊熊燃烧的害虫,这卑劣的战术终于使得他的身形迟缓,停止下来,直到整个躯体都焚毁在火焰之中。“玛瑞斯!”我不住叫喊着,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抓住我的人不住地警告着我,用他们冰冷的手一再拉扯我的双腿,推搡我的双臂,让我疼痛万分。“玛瑞斯!”我以生平最深的痛苦与恐惧悲切地号叫。我亲眼目睹他在我头顶,在石栏上,完全被火焰所吞噬,这是我迄今生命中最可怕,最痛苦的恐怖。他那修长辉煌的身子刹那成为一个焦黑的轮廓,我似乎看到他的身影,头后仰着,金发飘散,长指如黑色蜘蛛一般在烈火中乱抓,似乎犹自寻觅空气。
“玛瑞斯!”我哭叫。一切的慰藉,至善与希望都随着这具焦黑的躯体焚烧殆尽。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具烧焦的躯体,直到它坍塌失形。“玛瑞斯!”我彻底丧失了意志。一切焚毁殆尽,只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残骸,仿佛受着魔力之鲜血与力量的驱使,犹自徒劳挣扎。
一张沉重而精密的钢丝大网覆住了我,我瞬间目不能视,感觉自己被敌人的手层层捆缚起来。我被带离房间。我可以听到身周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还可以听到抬着我的人匆匆的跑步声。我听到风声呼啸而过,知道我们已经来到运河岸边。
我被抬到一艘船的船舱里面。我的耳朵里仍然充满凡人的叫喊。他们把学徒们也一并抓起来了。我被抛到他们中间,他们脆弱而狂乱的躯体挤压着我。而我被紧紧捆在大网之中,连半句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来,况且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们。
我可以感觉到船桨的起伏,自然也听到拍击水面的声音,那是有很多划桨的木制大船轻轻振颤着向远方大海驶去的声音。它在夜晚疾驶,划桨手们有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力量,驾着大船迅速驰向南方。
“渎神者,”一声低语悄悄传进我的耳朵。男孩们哭泣着祈祷。
“停止你们大不敬的祈祷吧,”一个冰冷的超自然声音说道,“你们这些异教徒玛瑞斯的忠诚奴仆们。你们全部都将会因为他所犯下的罪恶而死。”他阴险地笑了起来,如同闷雷一般从孩子们软弱苦痛的呻吟中轰鸣而起。我听到他僵硬而残酷地大笑了许久。我紧闭双眼,深深地潜入自身。感觉自己正倒在洞穴修道院的尘土之中,成为幽魂,逃向我最安全也是最恐怖的回忆。
“仁慈的上帝,”我无声地默祷,“救救他们,我向你发誓,我将把自己永远活埋在僧侣们中间,我将放弃一切快乐,我将昼夜歌颂你的圣名。我主,上帝,拯救我。我主,上帝——”但当这一阵疯狂的痛苦过去之后,我逐渐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于是我呼唤着玛瑞斯的名字,“玛瑞斯,看在上帝之爱的份上,玛瑞斯!”有人在踢我,皮靴踢到了我的头,接着踢中我的胸口。还有人踩我的手。这些肮脏卑劣的家伙围着我拳打脚踢。我变得虚弱,开始想象那些痛打都是缤纷的色彩,我痛苦地想着,啊,多漂亮的色彩,是的,色彩。接着我的兄弟们嚎啕哭泣起来。他们肯定也感到痛苦,这些脆弱的年轻人们曾经被多么小心翼翼地保护,曾经被多么深切地爱护,教导,将要一步步走向这广大的世界。现在他们却身处这些魔鬼的淫威之下。我不知道这些家伙想要干什么,他们的目的是我根本无法想到的。“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我低声说。“为了惩罚你们!”一个温柔的声音低语道,“惩罚你们的虚荣与亵渎神圣,惩罚你们目无上帝的凡俗生活。你们难道不该下地狱吗,年轻人?”啊,这不就是凡人审判官们对异教徒训斥过千遍的陈词滥调,“你将在什么样的地狱之火中受苦啊!”啊,这些自说自话的傲慢谎言。“你怎么想?”声音继续低吟,“趁现在好好想想吧,年轻人,因为我们完全可以彻底毁掉你的脑子。这里或许没有地狱,孩子,有的只是无穷尽的痛苦。你那些骄奢淫逸的夜晚永远结束了,此刻等待你的乃是真理的显现。”我再次退回到我那最深的精神庇护所中。我没有了躯体,躺在修道院的泥土之中,感觉不到自己的肉身。我聚精会神地倾听身周传来男孩们甜美可怜的声音,慢慢地分辨着他们的名字,计算数目。可怜我们那天使般可爱的小小团体啊,大约有一半的男孩都被抓到这个可怖的牢狱中来了。我起初没有听到利卡度的声音。但当我们的逮捕者停止咒骂后片刻,我确实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以生涩的拉丁文低声而绝望地祈祷。“上帝保佑。”其他孩子很快响应着他,“以他圣名的名义。”他们持续地祈祷着,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到了最后其他人都住了口,只有利卡度还坚持着。我并没有回应。
随着他喃喃的颂念,孩子们渐渐进入了睡乡,或许是因他祈祷的安抚,又或是因了上帝的仁慈眷顾之光。他念完长篇祷词,又念起paternoster,接着一遍遍念起《万福玛利亚》那古老安详的句子,他被囚禁在船底,但他的声音却仿佛置身玫瑰园中。我并没有对他说话,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也在这里。我救不了他,也不能安慰他,我甚至无法向他解释这场恐怖的灾祸为何凭空降临在我们头上。我毕竟不能向他们透露我所看到的事实:主人死了,那伟大的人已葬身于火焰简单而永恒的愤怒之下。
我陷入几近绝望的颤栗,强迫自己回忆玛瑞斯被火焚烧的那一幕。他如同燃灼的火把,在烈焰中挣扎辗转,优美的长指在橙色的火焰中高举向天,如同蜘蛛一般。玛瑞斯死了,被烧死了。他寡不敌众。如果他能化身鬼魂来安慰我,我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阿玛迪欧,太多了。我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止他们。”我陷入痛苦的梦境。大船划破夜色,载着我远离了威尼斯,远离了那曾经满载了我的信仰与珍爱的所在,如今那里已是一片废墟。我被歌唱与泥土的气息唤醒,但那并不是俄罗斯的土地。
我们已经不在海上,此时正被囚禁在陆地。
我仍然被捆缚在网中。我听到那些空洞的超自然声音怀着满腔对恶毒的渴爱吟唱一曲可怕的颂歌:diesirae,或云《愤怒之日》。低沉的鼓声敲打着热切的节奏,不像末日审判那可畏怖的悲恸,倒像是伴舞的一曲。每个人都不停的说着拉丁文,描述那世界行将化为灰烬的一日,届时上帝将奏响他宏大的号角,驱使所有的坟墓张开,死亡与自然都将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所有的灵魂将汇集一处,没有任何游魂能够逃脱上帝的法眼。他将宣判所有罪恶。惩罚将降临到所有人的头上。当那万能的主本人成为审判者的时候,还有谁能够庇护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盼望他大发慈悲——他曾为了我们在十字架上受苦,因此必不会让自己白白付出牺牲。是的,这是些漂亮的老话,但此刻是从一张邪恶的口中说出。这个人根本不明白这些话语的含义,他只是热切地敲着鼓,仿佛在准备着一场盛宴。
一夜过去了。我们被放出牢笼。那可怕微弱的声音继续歌唱,伴着兴高采烈的鼓声。
我听到年长一些的男孩的声音,试图安慰小一些的孩子们,利卡度那镇定的声音向他们保证说,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这些家伙到底想要得到些什么,或者还能获得自由。
只有我能听到周围充满悉悉琐琐的顽皮笑声。只有我知道有无数超自然的怪物埋伏在我们周围。我们被带到一处魔鬼之火旁边。
大网被从我身上解下,我攫着土地上的青草翻滚出来。抬头望去,只见我们置身一片开阔地带,头顶是明亮而冷漠的群星。夏日的空气浮泛着,四周环绕着高耸的绿树。但是从熊熊烈火上冉冉升起的热流扭曲了一切。男孩们被捆绑在一起,他们的衣服撕裂,脸上流着鲜血,伤痕累累,看到我竟然也被抓了起来,他们开始悲痛欲绝地哭泣。我被单独押在一旁,和他们分开。一群戴着兜帽的魔鬼紧抓着我的双手。
“我帮不了你们!”我叫道。这话语自私而可怕,我是出于骄傲才这样说的。这只是引起了他们的又一阵惊慌。我看到了利卡度,他和其他人一样被痛打,被推来搡去,但仍然试图安抚孩子们。他的双手被捆绑在胸前,上衣几乎被从背上剥落下来。
他转过身来望着我,我们一同环视着四周这群如花圈一般包围着我们的黑衣怪物。他看出这些家伙的脸庞和双手是多么的苍白吗?他能凭本能猜出他们是什么人吗?
“想杀我们就快动手吧!”他叫道,“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做。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捉住我们。在上帝面前,我们是无辜的。”我被他的勇气感动了,也开始飞快地动起脑筋。我不能再为主人的死怕得浑身发抖,我要想象他还活着,想想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会告诉我该怎样做。很明显,他们的人数远较我们为多。尽管他们把双眼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长而扭曲的双唇却露在外面,我可以看见他们苍白面孔上浮现的笑容。
“你们的头领在哪里?”我提高声音,以超出人类力量的音量问道。“你们也看到了,这些男孩子们不过是肉体凡胎,你们要说什么就冲着我来吧!”包围着我们的黑衣人们迅速聚拢在一起窃窃私语。负责看管男孩们的人收紧了手中的锁链。一些我几乎看不清晰的身影不住把木材和树脂投入熊熊大火。看起来敌人们在准备下一步行动。两对人站在站在学徒们面前,他们似乎暂时停止了抽泣和哭喊,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我立刻意识到他们想干什么。
“不,你们得和我说,跟我谈判!”我喊叫着,想要从抓着我的人手中挣脱。但令我恐惧的是,他们只是大笑起来。鼓声突然复又响起,似乎比刚才响亮一百倍,我们仿佛被无数鼓手与嘶嘶燃烧,喷吐热流的火焰团团包围。
他们敲起《愤怒之日》稳健的节奏,列成圆环的人们突然携起手来,排成直线。他们以拉丁文唱起那悲伤的可怖之日。每个人都开始戏谑地摇摆,欢快地抬起膝盖向前跳跃,上百个声音吟唱起舞蹈的节奏,衬托着悲哀的歌词,宛如一种恶毒的嘲讽。
鼓声随之响起,和着管乐器颤抖的哀鸣以及整齐驯顺的掌声。突然,舞蹈者们再次围成了圆环,仍旧手拉着手,转动着,上身左右摇摆,头颅上下晃动,露齿微笑,唱道:“迪——迪——阿——雷,迪——迪——依——洛!”我惊慌失措,仍旧无法挣脱那些抓住我的人。我开始尖叫。站在男孩们面前的第一对人抓住站在最前面的男孩,把他颤抖的身体高高抛向空中。后面的一对接住了他,以超自然的力量,把那可怜无助的男孩架在那巨大的篝火上,成为拱形。
男孩凄厉地尖叫着落入火焰,他的身躯渐渐消失。其他学徒们明白了自己的厄运,开始疯狂地挣扎,叫喊,哭泣,但都无济于事。
男孩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抓出来抛入火焰。
我不住挣扎,踢打着我的对手。我的一只胳膊挣开了束缚,但马上又被三只坚硬的手紧紧钳住。我哭道:
“别这样,他们是无辜的。不要杀害他们。不要!”不管我叫嚷得多么大声,我仍然能够听到那些被焚烧的男孩们垂死的哭叫:阿玛迪欧,救救我们!最后他们所有临终的语言都汇聚成了这样的呼唤:“阿玛迪欧,救救我们!”但是他们的声音挣扎着,颤抖着,迅速减弱下去,最终所有人都堕入难以言喻的死亡。鼓声继续,小手鼓讽刺般地叮当做响,号角嘶鸣着刺耳的旋律。所有的声音汇成一股恐怖的合奏,当合唱响起的时候,我感到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怨毒之意。
“你们的人可太多了!”一个声音在我近旁嘶叫着,“你在为他们哭泣,是不是?你本应拿他们来充当顿顿美餐的——以上帝之爱的名义!”“上帝之爱!”我叫道,“你怎么敢和我说起上帝之爱!你们杀害了那些孩子!”我想转过身去踢他,狠狠的踢死他,但有三四个人迅速上前来护住了他。最后的三个孩子也被丢进了那血红可怖的火焰,他们是我们之中最年轻的三个,他们脸色惨白,一声不吭。他们的沉默显得怪诞可怕,小脸汗湿颤抖,眼神呆滞惊恐,似乎已经彻底放弃希望。他们的身躯消失在火焰之中。
我竭尽全力呼唤着他们的名字,“在天堂,兄弟们,你们将在天堂投入上帝的怀抱!”但他们凡俗的耳朵如何能够听到失败者濒死的吟唱。突然,我意识到利卡度并没有随他们一起被投入火堆。他可能是逃脱了,或者是被漏掉了,又或许是被留下来等待更坏的处置。我紧紧地蹙起了眉头,拼命封闭脑子里的想法,以免这些超自然的畜生们通过我的念头想起利卡度。
但是我被从遐思中猛地拉回,并被推向火堆。
“现在,你这勇敢的家伙,渎神者们的小小甘宁美德,你呀,你这任性,恬颜的小天使。”“不!”我双膝颤抖。难以想象。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不能就这样被投入火焰。我狂乱地想着,“但是你刚刚目睹你的兄弟们死去,为什么你就不能呢?”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想法。不,不要。我不能死,我是不死不朽者,不!“是的,就是你,火焰会把你烤焦,就像他们一样。你嗅到他们的肉体烧焦的气味吗,你嗅到他们的骨头燃烧的气味吗?”我被他们的超自然之力尽量高高抛上空中,感觉到风吹着我的头发,我凝视着火堆落下来,它那灭绝一切的烈焰袭上了我的面孔,我的胸口,以及我张开的双臂。坠落,坠落,直落到那团热流之中。我在噼啪做响的爆裂木柴和狂舞的橙色火焰之间匍匐爬行。我就要这么死了!当时我脑子里可能什么都没有想,但现在想来我那个时候满心都是恐慌,彻底屈服于那难以言喻的痛苦之下。有人拖住了我,燃烧的木柴在我身下翻来滚去。我被拉出火堆,在地面上拖曳,脚下绊着燃烧的衣服。有人把烧着的衣服丛我身上剥下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感觉浑身都是可怕的烧伤,剧烈的疼痛。我翻着白眼,想让他们就此饶过我。来吧,主人,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天堂,那么请你来到我身边吧。我在心中勾勒着他的形象:一具熊熊燃烧的焦黑骷髅,伸出手臂来迎接我。
一个身影来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感谢上帝,我躺在湿润的大地母亲怀抱之中,青烟犹自从我烧焦的双手,面颊和头发上袅袅升起。这个身影非常高大,肩膀宽阔,一头黑发。
他伸出强壮而骨节粗大的苍白双手把兜帽拉下,露出浓密闪光的黑色头发。他的眼睛异常巨大,有着珍珠般润泽的眼白和墨玉一般黑邃的双瞳,浓密的眉毛呈一个美丽的弧形,覆盖在双目之上。同其他人一样,他是一个吸血鬼,但他的美貌鹤立鸡群。他无疑是所有人众望所归的头领,但他却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仿佛对我的兴趣超出了对他本身的关注。
我因感激而周身微微颤抖,他的双目中似乎蕴育美德,他那丘比特之弓般平滑美好的双唇使他显得具备人类的理性。
“你可愿服侍上帝?”他以温文有礼的声音问道,眼中毫无讥讽之色,“回答我,你可愿服侍上帝,如果你不愿,你将被再次投入烈火之中。”我周身剧痛。我几乎无力思考,只是感到他说的话是绝无可能,毫无疑义的,我无法做答。于是,他那些恶毒的助手们再次把我高高举起,大笑着高声唱起那永无穷尽的圣歌,“把他扔到火里去,扔到火里去!”“不!”他们的领袖叫道,“我在他身上看到来自我们的拯救者的至纯之爱。”他抬起手,其他人慢慢放松了我,尽管我仍旧被他们高高举着,四肢都悬在空中。“你可是善良的?”我对这影绝望地低诉,“这怎么可能?”我哭了。他靠近我,仔细端详着我。他是多么美丽啊!如我所言,他那厚厚的双唇恰如丘比特之弓,但此刻我发现它们呈现浓黑的颜色,那是天然的色泽,他有着浓密的胡髭,无疑是身为凡人时最后一次修剪的结果,它们的阴影覆盖了他的整个下半张脸,如同面具,高而宽广的前额衬着圆整而末端微尖的鬓角显得如此惨白,如皑皑白骨直接凝成,浓密的黑色卷发优雅地披在后面,把他的脸型烘托得异样美好出众。
但他的眼睛,他那大大的杏仁形的双眼正熠熠闪光,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我,直入我的灵魂。
“孩子,”他低语,“如果不是为了上帝,我能否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我哭得更加厉害了。我不再恐惧,也不介意周身的疼痛。疼痛无非是鲜红与金黄的颜色,如同曾经如流体般爬我身体的火焰一般,我能感受到它,但它却再也不能伤害我,我亦全不在意。
我阖上双眼,全无反抗,任凭他们把我拖进一座走廊。他们拖沓的脚步声回荡在低矮的天花板与墙壁之间,引起了一阵疲软细碎的回音。
他们松开了我,我滚倒在地,并把面孔紧紧贴在地上,顿时悲伤地发现我并非倒在大地母亲湿润芬馨的怀抱,而是置身于一堆麻袋之间,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把面颊枕在肮脏的麻布袋上,环视四周,我似乎是被带到这里来睡觉的。
我被灼伤的肌肤似乎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又似乎并不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长叹一声,尽管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心里却清楚那些可怜的男孩们无疑已经死去。炽热的烈火或许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痛苦。他们的灵魂无疑已经随着烈焰燃起的袅袅青烟,如夜莺般向着天堂飞升。
我的男孩们再也不在这尘世间,没有人能够伤害他们了。所有的教师,技能,课程,舞蹈,欢笑,歌唱,绘画……玛瑞斯为他们精心设计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随着这些胁生双翼的灵魂们一起,向着天堂飞去了。我是否应当追随他们的步伐?上帝是否会把一个吸血者的灵魂接入他那高踞于金色云端之上的天堂,让那些魔鬼们徒劳地在地上唱着拉丁文的天使之歌?
我附近的这些家伙肯定是在读我的思想,为什么他们任凭我胡思乱想下去。我能感觉到那位黑眸而强大的领袖出现了。或许此处只有我和他二人。如果他愿意向我解说缘由,如果他告诉我这一切恐怖的暴行都是有意义的,那么他或许是上帝的圣徒。我仿佛看到了洞穴中泥泞而饥饿的僧侣们。
我转身仰卧,沉溺在布满全身的鲜红与金黄色的疼痛之中。我睁开了双眼。
第十五章
翻译:星云
一个圆润柔美的声音意存安抚地径直进入我的脑海:“你的主人那些虚荣浮华的作品已经全部付之一炬,那些油画已全部成为灰烬。上帝宽恕他,他有着这般卓越的才华,竟然不用于侍奉我主,而用来服务于这个物质世界,凡俗的肉欲与魔鬼。是的,我是说魔鬼,尽管魔鬼是我们的主宰,那邪恶者以我们为荣,对我们承受的苦痛心满意足;但上帝却没有将我们尽数遣入地狱焚烧的熊熊烈火,而是让我们成为大地暗翳之中的王者。而这个玛瑞斯却完全目无上帝和他的恩典,反而心甘情愿地成为魔鬼的仆人。”“啊,”我低语,“这就是你那套歪曲的哲学。”我才不要这虚伪的布道规劝。起初我目不能见物,只能听到隐约的声音,但我的视线慢慢地开始凝聚。这间地穴的穹顶上满是人类的头骨,以灰泥凝住,白皑皑的一片,蒙覆着灰尘,如同海洋上洁净雪白的贝壳。这些都是头脑的贝壳,我想着,亡者的灵魂或许会从凝固的灰泥之上冉冉飘起。这些头骨,这些一度覆盖着大脑的穹隆以及这些明亮如舞者的眸子一度流转其中的黑色窟窿,此时却向这被禁锢于此间的灵魂鲜明地传达着世界的辉煌宏伟。
全部都是颅骨,颅骨的穹顶。在穹顶与墙壁交合的地方,装饰着一圈腿骨制成的花边。墙壁是用人类身体各部分的骨骼随意砌成的,没有任何章法可言,还不如凡人们用乱石胡乱堆起来的墙壁。
这里全都是白骨,还燃烧着蜡烛。是的,我还嗅见了蜡烛燃烧的气味,而且是供富人使用的纯净蜜腊。
“不,”那个声音沉吟着说道,“尽管魔鬼才是我们至高的主宰与为我们定下戒律的神圣,但这烛光是为着上帝的教堂燃起,这里是敬奉上帝的教堂,所以为什么不用蜜腊呢?但这只能让你这虚荣凡俗的威尼斯人想起奢侈,你就这样被金钱冲昏头脑,贪得无厌地敛财,就好像猪啰在泔水桶里贪婪地吞噬。”我轻轻地笑出声来,“多给我讲些你这慷慨而白痴的逻辑吧,说吧,做个魔鬼的圣托马斯·阿奎那。”“不要嘲笑我,”他诚挚地恳求,“毕竟是我把你从火焰中拯救出来。”“如果你没有,那么我现在大可瞑目长逝。”“你宁愿被焚烧?”“不,不是那么痛苦。不,我不愿再见到我和任何人忍受那样的痛苦,但我宁愿一死。”“如果你死了,你认为等待着你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地狱之火是否比我们为你和你的朋友们焚起的火焰酷烈五十倍有余?自从玛瑞斯以我们的鲜血为你施洗之时,你已成为属于地狱的孩子。没有人可以扭转这个宣判。你以受诅咒的鲜血维持超自然的生命,必然要悦纳撒旦,这样一来也悦纳了上帝,因为他的本意是要撒旦来衬托他的至善,让人类在善恶之间做出选择。”我又笑了起来,但是尽可能地保持着对对方的尊重,“你们的人有那么多,”我转过头去,看着身后无数辉耀的蜡烛,但它们并不如何可厌,轻盈地舞动在烛芯上的火光与那吞噬了我的兄弟们的熊熊火焰,仿佛是完全异质的两种物体。“那些被宠溺的饕餮凡人们难道也是你的兄弟?”他平静地问道。“你难道也相信现在正对我说的这些废话?”我模仿着他的语调说。他笑了,圣洁正大的笑声,仿佛我们正讨论着这一番布道是多么的荒诞。但这座神圣的教堂里却并不进行神圣的圣餐仪式,那我们为什么又要肃穆低声?
“亲爱的,”他说,“这些本应当是纯粹为了折磨你,把你那番傲岸的小小念头彻底翻转,最终使你成为一具只会发出沙哑叫声的行尸走肉,再把你砌在墙里,这样你的叫声就不会太吵,只是为我们的晚祷增添余兴。但是我对这样的事情并无兴趣。这就是我为什么能够如此之好地侍奉魔鬼;我从不喜爱残忍与邪恶,我轻蔑它们,我情愿仰视着十字架的光辉,像我还是凡人的时候一样流下泪水。”我阖上双目,不去看那些照亮暗翳的飞舞火焰。我动用了最强大的潜力,企图窥进他的心扉,但只是发现他的心门紧紧锁闭。“是的,我制造的图像拒绝你窥探我的心。这样的教育对于你这样一个有文化的异教徒来说必定痛苦。但是之后你对我主基督的奉献必定是既经过深思熟虑,又发自纯真之心,是不是呢?但是,啊,现在有人给你带礼物来了,这对促进我们之间的认同大有裨益。”“认同?先生,什么样的认同?”我问。我听见其他人的声音。一股浓重可怖的臭气刺进了我的鼻孔。我没有动,也没有张开眼睛,只是听到另一个笑声,在众人猥琐的《愤怒之日》歌声中轰鸣而起。那气味刺鼻难忍,那是人类肉体燃烧的气味。我憎恨它,我转过头去摒住呼吸。我可以忍受那可怕的声音与疼痛。但我受不了这恐怖的,恐怖的气味。
“这是给你的礼物,阿玛迪欧。”另一个人说道。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模样的吸血鬼,有着白炽般的金色头发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瘦高身材。他双手捧着一个大瓮,接着把它翻转过来。
“啊,不,停下!”我举起双手。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太迟了。灰烬的洪流顿时倾泻在我身上。我呛咳,哭泣,在地上翻转。它们呛进我的双眼和嘴巴,我没法把它们弄出来。
“你兄弟们的骨灰,阿玛迪欧。”这个斯堪的纳维亚吸血鬼说道,之后野蛮地大声狞笑。我无助地捂着面孔伏在地下,全身颤抖,感觉着这些灰烬炽热的重负。最后我翻滚着,跪立起来,接着站起身倚靠着墙壁。一个巨大的,盛满蜡烛的铁架被我撞得倾倒下来,小小的火苗灼痛着我模糊的视线,继之重重地砸在地上。我听见墙壁上骨骼的颤抖。我抬起双臂遮住面孔。
“哎呀,你的镇静自若到哪儿去了。”斯堪的纳维亚吸血鬼说,“我们都是哭泣的小小天使,对不对,你的主人就是这样称呼你们的,小天使,是不是?看啊。”他一手拉开我的胳膊,另一手想要把那些灰烬涂抹在我脸上。“你这可恶的恶魔!”我叫道,狂怒,愤慨使我几乎疯狂。我双手抓住他的头,用尽生平之力拧断他的脖子,折断他的骨头,拼命踢他。他跪倒下去呻吟。尽管脖子断了,但他还活着——但他可没法完完整整的活着,我咒骂道,我继续用右脚拼命踢他,把他的头从脖子上拧断,把他颈上的皮撕扯下来,鲜血顿时从这个巨大的伤口中狂涌而出。我猛地一拉,把那个头颅彻底拔起来。“啊,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先生!”我低头望着他那双狂乱的眼睛,瞳孔犹自转动不休。“你会心甘情愿地死掉。”我用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摸到一支蜡烛,把它从烛台的铁枝上拔下来,塞进他的眼窝里,接着又塞进另一只眼睛里,直到那双眼睛再也不能瞪着我。“啊,这样做也不错,”我抬头仰望,烛火的辉煌光辉令我眩目。慢慢地,那人的身形出现了。他就坐在那里,浓密的黑色卷发披散纠结在背后,黑色的长袍流泻下来,环绕着他坐的椅子。他微微地转向我,使我可以轻易地分辨出他侧面的轮廓。那是一张高贵而美丽的面孔,大大的眼睛刚强宁定,双唇有着坚毅的弧线。
“尽管我从来都不喜欢他,”他扬起眉毛柔声说道,“但我必须承认,你的确令我印象深刻,我可实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丧了命。”我浑身颤抖,一种恐怖的寒意攫住了我,那是一种无情而丑恶的愤怒,我的悲痛,疯狂与希望刹那溃不成军。我憎恨手中的头颅,想把它丢出去,但它还活着。这团血污还在颤抖,舌头犹自在口中蠕动不休。“啊,这可怕的东西!”我叫道。“他总是口吐狂言,”黑发者说道,“你知道,和你不一样,他可是个真正的异教徒。他相信北方莽林里的神祉,相信扛着锤子巡游世界的托尔雷神……”“求你别再喋喋不休了。”我说,“我得把这东西烧掉,是不是。”他对我报以一个最有魅力,最无辜的微笑。“你呆在这种地方实在太愚蠢了。”我低声说,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不等待他回答,就转过身去折断另一支蜡烛,点燃了这个头颅的头发。这股恶臭令我恶心欲呕,使我发出孩子哭泣一般的声音。
我把这燃着的头颅抛向那具无头的躯体,把手中的蜡烛也抛进火焰,让蜜蜡助燃。接着把其他的蜡烛也一一拔下来扔进火里。灼热的烈焰从那死尸上升起,我向后退开。
那个头颅似乎确实在火焰之中犹自翻滚,于是我举起刚才被我撞掉的铁烛台架,向那团烧着的东西狠狠砸去,把它砸扁砸碎,直到它安静地散落在火焰之中。
到最后,他那伸开的双手蜷曲起来,手指深深嵌入掌心。啊,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能活着,我筋疲力尽地想着,抬起烛台架砸向那堆残骸。火焰中传出衣物烧焦的臭气与人类鲜血的气息。那无疑是他刚刚饮下的鲜血,但是却没有其他人类的气味。我绝望地发现,焚烧他的火焰正好位于我的朋友们的灰烬之上。
啊,这看起来似乎是恰当的,“我已经以其中一人为你们复仇,”我扔下那粗糙可怕的烛台架,发出一声挫败的长叹。我离开了那堆灰烬,房间很大,我赤着脚,鞋子在火中被焚毁了,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座巨大的铁烛台,那里的地面似乎是黑色的湿润泥土,看起来异常洁净。我在那里像先前那样躺了下去,尽管在那里,黑发者可以更加清晰地观察我的举动。“你是否了解北方的信仰?”他问,似乎任何可怖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啊,托尔总是扛着锤子出巡,但是他的世界却越来越小,到最后无非是喧嚣的谎话。而我们也不得不在这个温暖的小圈子里面求生存。你听说过这些吗。他是个异教徒,被叛逆的魔法师制造出来谋杀他们的敌人。我很高兴你除掉了他,但你又为何哭泣?”我没有回答。这恐怖的人骨殿堂里似乎没有了任何希望,辉煌的灯烛只是照亮死亡的残骸,以及这个生灵,这美丽强大的黑发生灵,主宰着所有这些恐怖,对他的仆从之一在他面前被烧成一堆恶臭的残骸毫无怜悯之情。我想象我回到了家里,此刻正安全地呆在主人的卧室。我们坐在一起,他读起拉丁课本,内容则无关紧要。我们身周环绕着文明的设施,甜美可爱的事物,房间里满是手工精心编制的织物。
“虚荣的事物。”黑发者说道,“你终将会了解到它们虚荣而愚蠢。你比我料想的还要强大。但这是因为你的缔造者已经存活了数个世纪,比任何人活得都要久。那孤独的狼不容许任何人进入他的疆域,玛瑞斯,年轻吸血鬼的毁灭者。”“我从不知他曾经毁灭过并非邪恶之人。”我低声说。“我们本来就是邪恶的,对不对?我们都是邪恶的。所以他可以毁掉同类,丝毫不受良心谴责。他以为已经逃开了我们。对我们置之不顾!他觉得我们不配受到他的重视。看吧,他倒是把他的力量慷慨地赐予了一个男孩,不过我得承认,你实在是最最美丽的男孩。”我听到了邪恶的悉琐声音,这声音我并不陌生,我嗅到了老鼠的气味。“啊,是的,老鼠,我的孩子们,”他说,“它们为我而来。你想看看吗,如果愿意就转过身来看看我吧。别以为这是圣弗朗西斯,有鸟儿,松鼠和野狼服侍在侧。这里是桑提诺和他的老鼠们。”我真的回头看了,顿时摒住了呼吸,从灰土中坐起身来凝望着他。一只巨大的灰色老鼠端坐在他的肩膀上,生着细小胡须的长嘴正亲吻着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垂在他的脑后。另一只则像被咒语魇住一样,竟端然坐在他的膝盖。其他老鼠则匍匐聚集在他脚下。他小心翼翼地把右手伸到一个碗里抓了些干面包屑,似乎不情愿移动身体,以免惊扰它们。我似乎能嗅见面包的味道,混合着老鼠的气息。他用这把面包屑喂食肩膀上的老鼠,后者满怀感激,小心翼翼地吃了下去。接着他又抓了一把,三只老鼠顿时跳到他的膝盖上来领受了这顿美餐。
quantustremorestfuturus
在那愤怒之日,大地将化为灰烬。正如大卫和女巫西比尔,对于巨大恐怖所作的预言……“到了那一天,那最后的日子,我们对他负有责任。我们是他的黑暗天使,将会依照他神圣的意愿,将我们邪恶的灵魂置于他的地狱之中。”我再度仰望他,“这首圣歌最后的求恳,是不是说他会怜悯我们。他对我们是否已经不怀热情?”我也用拉丁文唱道:recordare,jesupie,
quodsumcausatuaeviae
要记住,仁慈的耶稣,
我正是你道路的根由。我唱这首歌的时候从未明白它真正的含义,也从未深切体验到内中的恐惧。“在我的童年时期所住的修道院里,哪一个僧侣不曾希望最终与上帝同在?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这些黑暗之子必定侍奉他,却永远无望最终能与他在一起。”他看上去突然难以自控。“但愿这里面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秘。”他低语,他抬头仰望,仿佛真的在祈祷。“他怎能不一视同仁地爱着撒旦及其造物?他怎能不爱我们?我不理解。但是我就是我,而你也一样。”他望着我,微微地抬起眉毛以示思考。“我们必须侍奉他,否则就会彻底失落。”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向我,站在我对面,弯下双腿,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辉煌的造物呀,”我说,“想想看,上帝造就了你,也造就了你今晚所毁灭的男孩们,你就这样将那些完美无瑕的身体投入火焰。”他似乎深深悲愁,“阿玛迪欧,换一个名字,同我们在一起,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你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呢?”“告诉我,你们为何杀害我的主人?”他松开手,让手落在膝盖处的黑袍下摆。“我们被禁止使用我们的能力来迷惑凡人们。我们被禁止使用我们的能力来欺骗他们,我们被禁止寻求他们的安慰与陪伴,我们被禁止行走在有光亮的地方。”这些已经不能令我惊诧了。“我们在内心同教堂的僧侣一样纯洁。”他说,“我们同样把我们的修道院建得坚固神圣。我们捕猎,我们杀戮,只是为了使我主的花园更加完美,如一座泪水之谷。”他停顿片刻,接着用更温柔,更惊奇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如同叮咬的蜜蜂,或偷食谷物的老鼠;我们就像黑死病一样,平等地夺走人们的生命,不分少长,美丑与男女,令他们都在上帝的威力面前颤抖。”他望着我,目光中仿佛恳求着我的理解。“大教堂从灰烬中矗立,”他说,“只为向人们展示奇迹。人们在石头上雕刻死神的图案,只为表现生命短暂。而我们正如那被雕刻在无数大门与墙壁的身披长袍的骷髅,也就是死神本人,手里执着他的镰刀。他那残酷的面容曾在无数祈祷书中被栩栩如生地描绘,无论贫贱都最终难逃一死,而我们正是死神的追随者。”他的瞳孔梦幻般地扩大,环视着我们置身的房间。我可以看到烛火倒映在他黑色的眸子里。他的双眼有片刻闭阖,接着又睁开来,仿佛更加清澈澄明。“你的主人知道这一切,”他遗憾地说道,“他是知道的,但他生于异教的年代,固执偏激,甚至拒绝上帝的恩典。而他从你身上看到了上帝的恩赐,只因你的灵魂如此洁净。你年轻,温柔,如一朵向日葵般为他的暗夜带来光亮。你现在憎恨着我们,但你终究会明白的。”“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明了任何事情,”我说,“我寒冷,渺小,不再有任何情感,渴望乃至憎恨。我本应恨你,但我现在不恨。我感到空虚,我想要死去。”“但你的死必定出自上帝的旨意,阿玛迪欧,”他说,“而不是你自己的意愿。”他死死地盯着我,我意识到我不能抗拒他的读心术,我的一切记忆都将暴露在他眼前。那些关于基辅的僧侣,他们在地穴中迟缓地忍受饥饿,只吃一点维持生命的必需物品,因为他们何时死去必是出自上帝的旨意。我尽力隐藏这些想法,把这些画面深藏在脑海中。我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有一个词突然蹦到了唇边:恐怖。之后又觉得此前自己实在愚昧无已。
此时另一个人走进了房间。是一个女吸血鬼。她穿过一扇木门,并像个修女一样把它仔细关好,不致发出一点响声。她走向黑衣人,站在他身后。
她那丰密的灰发同样肮脏纠结,但也同样优雅美丽地满满堆积在肩头。她穿着古雅的没有腰身的粗布衣衫,衣带低垂,如旧式妇女般系在臀间,衬托她纤细的腰肢和柔软丰满的双臀。我曾在石棺的丰美浮雕上见到过这种高贵典雅的服饰。她的双眼和黑衣人一样硕大而熠熠生辉,双唇有力而下垂,美丽的颧骨与下颔上薄薄覆着一层发亮的银色粉尘。长颈和胸膛几乎全部裸露在外。
“他会加入我们吗?”她问道,她的声音如此可爱,令人安心,以至于我几乎被打动了,“我曾为他祈祷,尽管他一言不发,我却可以听到他内心的深深哭泣。”我感到厌恶,不再去看她。她参与了杀害我所爱的人们,所以也是我的敌人。“是的,”桑提诺,那黑发人说,“他将会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而且会成为一名领袖。他的力量如此强大,一下就杀死了阿尔弗莱德,你看见了么?啊,他杀戮的时候是如此狂暴,面上还带着男孩般的愤怒表情,简直是赏心悦目。”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到那个吸血鬼的残骸,我自己也不知道焚烧过去还剩下什么,但我并没有转身去看。一种深切悲愁的痛苦表情使她的神情更为柔缓。如果她还是人类,该是多么美丽啊;如果她擦干净面上的灰尘,该是何等的美丽啊。
她的眼睛突然责难般地瞪着我,接着柔和下来。
“虚荣的想法,我的孩子。”她说,“我生来不是为了像你的主人那样照着镜子大发时间的。我不需要以天鹅绒或丝绸来侍奉我的主。啊,桑提诺,看看他的样子,他还完全是个新生儿呢。”她指着我说,“几个世纪过去了,我本该写下歌颂这美丽的诗篇,这美貌降临我们,或许只是为我们这些蒙覆灰尘的上帝信徒增添光辉。他是黑暗中的一朵百合,一个仙女的孩子,随着银色的月光降临到一个温柔少妇的摇篮,以他那少女般的明眸善睐和男子气概的低语,使整个世界为他而倾倒。”她的恭维激怒了我。但在这样的地狱里竟然有这样低沉甜蜜的美好声音毕竟是一桩好事。她说的什么反而无关紧要。我注视着她苍白的面孔上,静脉犹如岩石般的隆起。我明白她已经如此年迈,无法忍耐我冲动的暴力。但是杀戮,是的,把头颅从躯体上一把揪下来,再插上蜡烛。是的。我咬牙切齿地想着这些。他有着棕色的皮肤,还很年轻,我要杀了他。但这些犹如朔风荒草般的冲动迅速在我内心深处中死去,我心中如凛厉北风般的意志已然死灭。啊,但是他们如此美丽。
“你无法抗拒任何美丽的东西,”她温和地说,或许她已经突破了我的防范,彻底洞悉了我的一切想法。“你可以发现另一种不同的美——一种粗戾而丰富的美——当你攫取生命,将它从那非凡的肉体吸取殆尽之时,它将成为一张令人目眩的网。濒死的思想垂落在你心上,正如泪水交织的轻纱,模糊着你的视线,以便你能更好地领会那些由你亲手加速其灭亡的可悲灵魂——是的,美。你在星辰中看到美,它们成为你永久的安慰。还有大地,是的,大地本身。你可以在她的怀抱里发现一千种黑暗的形状。这些都可以成为你的美。你正是如此,但那些人类的浮华色彩与富裕虚荣的骄傲光辉蒙蔽了你。”“我没有被蒙蔽。”我说。她笑了,她的面孔充满了温暖,无法抗拒的暖意。她那头丰美的长长白发卷曲着,在摇曳闪烁的明亮烛火中绽放光辉。
她望向桑提诺,“他能够很好地理解我们的话,”他说,“只是仍然像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无知地嘲笑所有事情。”“他知道,他清楚,”桑提诺一边喂着老鼠,一边以令人惊异的悲伤语气回答,他望着女吸血鬼和我,看上去若有所思,仿佛几乎又要唱起那些古老的格里高利圣歌来了。我听到黑暗中其他人的声音。遥远的地方,鼓声在敲响,不过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我望着天花板上那些没有视觉与言语的骷髅,它们以无限的忍耐凝视着下方。
我望着他们,桑提诺坐在那里,陷入迷失般的沉思,而那女吸血鬼身穿着粗糙的古衣,高踞于他的后方,灰发飘扬在身后,形容宛若雕塑,面孔上饰以灰尘。
“那些必需被保护的,孩子,他们是什么人?”她突然问。桑提诺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表示疲倦的手势。
“亚力桑德拉,毫无疑问他并不知道。玛瑞斯太狡猾了,不会告诉他的。我们苦苦追寻了无数年的这一古老传奇究竟是什么呢?那些必需被保护的。如果他们必须被保护,那他们实在算不了什么,因为玛瑞斯已经不能保护他们了。”我浑身战栗,恐惧使我几乎控制不住在他们面前放声哭泣。啊,可恨,玛瑞斯已经不能……桑提诺加快了语速,仿佛为我担心。“这是上帝的旨意,每座大厦都终将倾颓,一切财富都终将被偷盗或焚烧殆尽,所有神秘的见证都终将毁灭。想想看,亚力桑德拉。时间的力量甚至也侵蚀了马太,马克,路加,约翰与保罗亲笔写下的圣言,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亲笔书写的羊皮卷轴如今已不复存在。我们是否还有必要拼命探寻玛瑞斯抛在火中的一点残余碎片?”“但那些事情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啊,桑提诺。”她俯视着他责备道,但她的手指却如母亲一般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的意思是说,这就是上帝的方式,”桑提诺说,“他创造的方式。就连石头上的铭文都会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干净,无数一度繁荣的城市毁于烈火或咆哮的火山灰尘。我的意思是,大地会吞噬一切,现在则带走了他,玛瑞斯,那个传奇。那个比任何人都古老的名字,而所有珍贵的秘密也随他一同而去。就是这样。”我一言不发,绞紧双手,以免它们颤抖得过于厉害。“我曾经居住在一个小镇,”他继续喃喃说道,抚摸着臂上一只胖大老鼠的皮毛,仿佛那是一只最最可爱的猫咪,这眼睛细小的动物一动不动,长长的尾巴卷曲成镰刀的形状垂落下来。“那是一个可爱的小镇,有着又高又厚的城墙,每年都有一个很大的集市,无数商人带来陶器,远近遐迩的男女老少们纷纷赶来,做买卖,唱歌跳舞,举办欢宴……那情景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真是一个完美的好地方啊!但是瘟疫降临了,不顾那高高的城门,厚厚的城墙与高塔,无视国王的士兵们,席卷了田野里的男人们与厨房和庭院里的女人们。瘟疫带走了一切,除了最可悲的残骸。在我被关起来的房间里,我的兄弟与姊妹的尸体肿胀变形。是一个吸血鬼发现了我,那里曾经有那么多人,但那时方圆数里除了我的血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喝。”“为了上帝之爱的缘故,我们不是已经放弃了作为凡人的历史么?”亚力桑德拉审慎地问道。她的手指在她的头发里面梳理着,从额头一直向后。他的双眼带着深思和回忆慢慢睁大,望着我继续开了口,但却似乎视我如无物。
“现在,在那里再也没有墙壁,只有树木,荒草和断壁残垣。后来,在遥远的城堡里,人们发现了来自我们那里的石头,我们的主君曾用它们铺成坚实的道路,修建我们引以为傲的房子。一切都将被时间的血盆大口所吞噬,着就是这个世界亘古不移的自然法则。”房间里一片静寂,我忍不住发抖。我的身体不住颤动,忍不住悲叹一声,环视左右,垂下头颅,用双手扼住喉咙,以免发出尖叫的声音。当我能够抬起头来的时候,我说道:“我不会为你们服务!”我的声音很低,“我看穿了你们的把戏,我知道你们的经文,你们的虔诚,你们对顺从我主的热爱!你们不过是些蜘蛛,编制着黑暗错综的大网。只知道饱食鲜血,只知道营造可厌的陷阱,就像鸟儿在墙壁角落铸造肮脏的小巢一样可怜。尽管说谎吧,我憎恨你们,我不会为你们服务!”他们望着我的样子真是可爱。“啊,可怜的孩子,”亚力桑德拉叹道,“你的苦难还刚刚开始。你为什么如此骄傲,而不多想想上帝呢。”“我诅咒你们。”桑提诺擦响了手指,动作非常之小。但在那隐秘阴暗如泥土墙壁喑哑的大口般的房门处,立刻就有许多身影鱼贯而入。那正是他的仆人们,还是带着兜帽,披着长袍。他们围着我,抓住我的四肢,但我并没有反抗。他们把我关押在一间环绕着铁栅和土墙的小屋里。我想掘地而出,手指却触到了包着铁皮的石头,于是只得作罢。
我倒下来哭泣,为我的主人而哭。我不在乎他们听到了是否会嘲笑我,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所爱,失去了所爱在我心中的光辉。我哭了又哭,我转过身去匍匐在地,手指挖掘,扑打着地面,许久之后又仰卧着静静流泪。
亚力桑德拉手握铁栏站在门外,“可怜的孩子,”她低声叹息,“我会同你在一起,一直都同你在一起。你只要叫我就可以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叫道,声音在石头墙壁之间回荡,“回答我。”“在这地狱的深渊,”她说,“魔鬼们难道不应彼此相爱?”一个小时过去了,长夜已深。我感到饥渴。
我全身都因饥渴而燃烧,她也知道。我倒在地上蜷起身子跪倒,低垂着头。再不喝点血我就要死掉了。我心里一片空白,只能想到鲜血,我只要鲜血。
在第一夜里,我感觉自己会因饥渴而死。
到了第二夜,我想我会惨叫着死去。
而到了第三夜,我只能无力地流着眼泪梦想着鲜血,绝望地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泪送到嘴边舔食。
在第六夜里,当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饥渴的时候,他们给我带来了一个不住挣扎的牺牲品。
隔着长长的黑邃走廊,我早就闻到了鲜血的气味。接着,他们燃起了火把。
他们把一个散发恶臭的精壮青年拖进关押我的屋子,那人犹自一边踢打一边咒骂,当他们逼着他转向我的时候,那人发疯般地咆哮尖叫。
我虚脱乏力,但还是挣扎着站起身来扑到他身上,感觉着他温热丰美的肉体,撕开他的咽喉,任鲜血满溢口中,狂笑着流下了泪水。
他狂叫,呻吟着倒在我身下。鲜血从他的动脉例如泉水般涌向我的嘴唇和细瘦的手指。我的手如今已经骨瘦如柴。我喝啊,喝啊,直到再也喝不下去。所有的痛苦与绝望都从身上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饱食之后的纯粹满足,对受赐福的鲜血纯粹的可憎的自私的贪婪满足。
他们就这样赏赐了我饕餮,无知与粗暴的一餐。
我倒下来,视线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可以看到墙壁上的矿石在黑暗中发着微光,如同点点繁星。我看到我所吸食的牺牲品正是利卡度,我深爱的利卡度,我那了不起的好心肠的利卡度——他赤裸着,肮脏不堪,这被喂肥的囚犯,一直被关押在脏臭的地牢,只是为了这一天。我大叫起来。
我抓住铁栅,把我的头向上撞去。我那脸色苍白的看守者们跑过来,然后恐慌地退缩回去,隔着黑暗的走廊望着我。我跪倒在地,放声恸哭。
我抓住那具尸体,“利卡度,喝啊!”我咬破舌尖,把鲜血吐到他肮脏而没有瞑目的脸上,“利卡度!”但是他死了,被吸干了。他们都离去了,只留下他在这里腐烂,在我身边腐烂下去。我开始唱起“diesirae,diesilia”,边唱边笑。三夜之后,我叫骂着把利卡度的四肢从尸体上撕扯下来,把它们从铁栅的缝隙仍出去。我实在受不了它了!我一次又一次痛哭着把那残存的肿胀的躯干扔在栅栏上,让它滑落下来。我实在不能用手伸到它里面把它撕碎。我爬到牢房最远的角落,躲避它。
亚力桑德拉来了,“孩子,我要怎样才能安慰你呢?”黑暗中无法看到她的身形,只有她的低语在暗处回荡。但是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桑提诺。我转过脸去,看到两束游移的光,只有黑暗中吸血鬼的眼睛才是如此。他把手指放在唇上,摇了摇头,温柔地纠正她道:“他此时必须独自一人。”“我要血!”我扑向栅栏大叫,把双臂伸出去,那两人受到惊恐,迅速地离开了我。又过了七日,我已饥饿无力到了极点,以至于鲜血的芳香都不能使我惊起。他们只得把牺牲品径直塞在我怀里,那是一个从街上捡来的小男孩,他哭叫着乞求怜悯。
“啊,别怕,别怕,”我低声说,迅速地把牙齿埋向他的颈中。“嗯,相信我吧,”我缓慢地畅饮,品味着口中的鲜血,竭力忍住欢喜的笑声,因舒畅而流下的血泪流落到他小小的脸上。“啊,梦想吧,梦想着甜蜜美好的事情,圣徒们即将降临,你看到他们了吗?”之后我心满意足地向后倒下,透过头顶泥土的天花板,我望见了无尽的星辰,那些明亮坚硬的石与铁的星体装点着泥土的穹顶。我把头侧到一边,避开那可怜男孩的尸体——我已把它细心遮盖妥帖,靠在我背后的墙壁上。我看到囚室里另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薄纱般的轮廓贴着墙壁,双眼凝视着我。还有一个孩子吗?我一惊,连忙站起来,但是它却没有任何气味。我转过身,看着那具尸体,它还好好躺在那儿。但在那里,倚靠着另一端的墙壁的,正是那个男孩,苍白瘦小,迷惘地凝视着我。
“怎么回事。”我低声说。但这可怜的小东西无法言语,只能凝视着我。它的衣服如尸衣一般惨白,大大的双眼没有瞳孔,看上去温和而若有所思。
一个遥远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有人迟缓地拖着脚步,穿过这长长的坟茔,来到我狭小的囚室。这不是吸血鬼的脚步声。我被吸引住了,轻轻吸动鼻孔,想要分辨来者的气味。但潮湿发霉的空气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有囚室里这可怜男孩死亡的气息是唯一的芳馨。
我凝视着对面那顽强的小小灵魂。
“你为何在此徘徊不去?”我刻意压低了声音,“为什么我能够看到你?”它小小的嘴巴颤动着,似乎有所欲言,但最终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可怜巴巴地表示着它的困惑。脚步声还在继续。我再度尽力捕捉来者的气息,但仍旧什么都没有,就连那些吸血鬼袍子上灰尘的腐朽气息都没有,只有那个拖着脚步逼近的声音。最终一个憔悴女人的高大阴影投射在铁栅上。
我知道她已死去,我知道。我知道她和这个在墙壁上徘徊的小东西一样已经是死人。
“对我说话,请你,啊,请你,我求求你,拜托你了,说话呀!”我叫道。但这两个幽灵开始彼此对视。那孩子温柔地跃入女人的怀抱,而她转过身去,抱紧她失而复得的孩子,开始渐渐消逝。双脚在坚硬的泥地上复又发出那种单调的摩擦地面的声音,如她所来时一般。
“看看我,”我低声乞求,“就一眼。”她有所停顿。她模糊的身影几乎已经全部消逝,但还是转过头来,黯淡的视线定定地凝在我面上。接着无声而彻底地消失于无形。我躺了回去,绝望地伸出手臂,触到了那孩子的僵尸。它就在我身边,犹有余温。
后来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见到鬼魂。
我并没有去探求这意味着什么。
它们并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一重新的诅咒——它们提醒我吸血杀人时的景象。当我杀害他们,当血液在我身体里变得最暖的时刻,他们的脸上全无希望。他们的身周没有发亮的光辉。难道是饥渴赋予我这种能力?我从未对其他人说起过它们。那可恶的囚室里甚至连一个合拢的棺材都没有,我的灵魂在这受诅咒的地方持久受到折磨,变得虚弱。我恐惧它们,继之憎恨它们。
只有在伟大的未来之中我才慢慢了解到,大多数吸血鬼是看不到鬼魂的。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对我的恩赐。但是籍此克服了自己。
回到那段痛苦难耐的受难之日吧。
我在那座牢狱里度过了大约五个月左右。
我甚至不相信地面上那明亮壮美的威尼斯世界依旧存在。我知道主人已经死去。我知道,我知道我所爱的都已死去。
我也已经死去了。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已经成为圣徒,置身基辅的岩洞修道院之中。接着痛苦不堪地醒来。
桑提诺和灰白头发的亚力桑德拉来看我了,他们温和一如既往。桑提诺看到我的样子,甚至流下了眼泪。他说:
“来到我身边吧,来吧。热情地向我学习,来吧。你和我们一样,本不应经受如此的痛苦,来吧。”我倒在他的怀中,张开嘴唇迎向他,垂下头去把面孔依偎在他的胸膛,聆听他跳动的心脏。我深深地吸气,仿佛生怕窒息。亚力桑德拉把柔软,冰冷的双手无限温柔地放在我身上。
“可怜的孤儿,”她说,“迷途的孩子,啊,你走了多远的道路才到达我们身边。”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竟能被视为我们双方的行为,仅是一场普通而不可避免的灾难而已。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啊。
我们来到桑提诺的房间。
我倒在亚力桑德拉的怀抱里,她摇撼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希望你和我们今晚一同狩猎。”桑提诺说,“你和亚力桑德拉和我一起去。我们再不会让别人来折磨你了。你饿了。你非常饥渴,对不对?”于是我成为黑暗之子的岁月开始了。夜复一夜,我在沉默无声中狩猎,身旁是我的新伙伴,新爱人,新主人,以及新的女主人。于是我以全新的热忱为我新的学徒生涯做好了准备。桑提诺成为我的教师,亚力桑德拉是他的助手。他们合力教导着我,把我当作吸血鬼集会里的伟大光荣——其他吸血鬼很快地这样告诉我。我学到了那些伟大戒律,后来我曾把它们向莱斯特和盘托出,而他亦已在书中写下。
其一,我们的集团遍布世界,而每一集团必须有一个首领。我自身亦被任命为首领之一,成为集会无上首领,大权在握。只有我一人有权决定何时应当制造新的吸血鬼加入我们中间,并确保制造之仪式适当无误。
其二,我们的黑暗禀赋绝不能授予不美丽者,因为以黑暗血液奴役美丽者更能悦纳公正的上帝。
其三,古老的吸血鬼绝不能制造新生儿。因为我们的力量是随着时间递增的,年老者的力量会赋予新生儿太过强壮的血液。以我自身的悲剧为证,我是由伟大可怖的玛瑞斯,传说中最后的千年吸血鬼所缔造。这使得我具有孩童的身体与恶魔般的力量。
其四,不得自相残杀,除非集团首脑可在任何时候毁灭下属中不服从者。不属于任何集团的流浪吸血鬼则应由集团首领负责消灭。
其五,任何吸血鬼不得向凡人显示其身份和魔力,知者唯有一死。任何吸血鬼不得写下文字透露有关吸血鬼的秘密。吸血鬼的名字不能为凡人世界所得知,任何有关我们存在的证据一旦泄漏,必须被全力消毁,相关者均难逃死罪。
还有其他诸如仪式,咒语,传说之属。
“我们不能进入教堂,否则上帝将会灭亡我们。”桑提诺宣布,“我们不应正视十字架,如果受害者身上佩有十字架,则应饶他一命。我们不得注视或触摸圣母勋章,在圣像之前则应谦卑退避。“但我们对猝不及防者燃起圣火主动出击。我们随心所欲,尽情欢宴,专以纯洁,美丽,富有者为食,极尽残暴之能事。但我们并不夸耀自己的作为,彼此之间亦不夸耀。“我们不得进入世俗雄伟的城堡与宫廷,同为天灾,我们与洪水猛兽,熊熊大火与黑死病又有所不同,我们永远不能进入我主基督许可他的形象所在之处,“我们是暗翳的诅咒;是玄秘与永恒。“当我们尽完对上帝的职责,我们便在此聚集一堂,在我们受赐福的地下长眠,这里没有豪华享乐与穷奢极侈,没有照明的火焰与灯烛。我们聚集于此,祈祷并歌舞。是的,为火焰而舞,以此增强我们的意志,与姐妹兄弟们分享我们的力量。”长长的六个月过去了,我就学到了这些,并在罗马黑邃的深巷里同其他人一道狩猎,用那些被命运遗弃的不幸者胡乱填饱肚子。我不再探索受害者的心理寻求罪念,以此为我的飨宴寻求某种正当性;我不再精心令受害者面授痛苦;我不再向那些可怜的凡人们掩饰我恐怖的面容,我绝望的双手与獠牙。
一个夜晚,我醒来后发现兄弟们围绕在我四周。一个灰发的女子帮助我从铅制的棺材中起身,让我随他们走。
我们出门,聚集在开阔的星光下。篝火再度熊熊燃起,一如那个夜晚吞噬了我的凡人兄弟的火焰。
空气清冷,充满着春天花朵的芬芳。远离罗马大城的喧嚣与窃窃私语,我可以听见夜莺婉转啼鸣。我转而观望那座城市,她坐落在七座小山上,遍布着温柔闪烁的灯火。夜空中低垂的云朵被灯塔美丽的光辉微微镀上金光,一如黯黑天空中嬉游的孩童。
黑暗之子们已在篝火外围成两三层圆圈。桑提诺竟然破天荒地身穿崭新昂贵的黑色天鹅绒长袍,他向我走来,亲吻了我的双颊。
“我们要把你送走,派遣到欧洲北部,”他说,“巴黎集团的领导人奔赴火焰——我们或迟或早亦将如此——他的孩子们等待你的领导。他们听说过你的故事,听说过你的温柔,虔诚与美丽。你将成为他们的领导与圣者。”我的兄弟们鱼贯走上前来亲吻我,我的姊妹们人数虽少,也一一上前来亲吻我的面颊。我一言不发,静静矗立,倾听着近旁松林里鸟儿的歌声,我的视线在天穹游移,寻思着是否会下雨,因为我已经嗅到雨水清洁纯净的气息,罗马甜蜜,温柔而温暖的雨,是我此时唯一被许可的沐浴之水。
“你可愿庄严地发誓,如撒旦及其创造者和主上帝一般,以黑暗之法领导该集团?”“我发誓。”“你可愿发誓遵守罗马集团教诲你的所有戒律?”“我发誓。”……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话。木柴被高高堆起,鼓声响起,奏出庄严的曲调。
我开始哭泣。
亚力桑德拉用柔软的双臂拥抱我,温柔丰密的灰发垂在我颈上。
“我会随你北上,我的孩子。”她说。我满心感激,伸出双臂来抱住她,把她那冰冷僵硬的躯体紧紧贴向我,因为抽泣而浑身颤抖。
“是的,亲爱的,亲爱的小东西,”她说,“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已经老了,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直到上帝召唤我的那一天,而我们所有人都将如此。”“那就让我们为欢庆而起舞吧!”桑提诺叫道,“撒旦与基督本是我主殿堂里的兄弟,是我们赐予你这更完美的灵魂!”他伸出双臂。亚力桑德拉从我身边退开,眼中泛着泪光。我满心感激她能随我同去,不必孤身进行这可怕恐怖之极的旅程。和我在一起,亚力桑德拉,和我在一起吧。啊,我们是上帝所创造的撒旦的愚者啊。
她站在高大的桑提诺身边,她亦庄严地伸出双臂,将头发左右甩动。
“让我们跳舞吧。”她叫道。鼓声如雷,隆隆响起,号角的哀鸣响起,小手鼓的轰鸣震满了我的耳朵。
大圈大圈的吸血鬼之中传出了一阵悠长低沉的叫声,他们突然手拉着手跳了起来。
我被他们拖进烈火旁边的圈子里,被推来搡去,接着旋转着高高跃入空中。
我转过身来,感觉风在后颈吹拂着.我精确地落回在迎接我的吸血鬼们的手上。接着又被他们左右摇撼。静默的云朵在头顶积聚,在黑暗的天空翻涌。下雨了。低沉温和的雨声被淹没在一片狂呼乱舞声中,和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与鼓点的洪流。
我听见了它,我高高跃向空中迎接那银色的雨水,它们打在我身上,如来自黑暗天堂的祝福,受诅咒的洗礼圣水。
音乐升起,野蛮的节奏使舞蹈者们忘却了队形。在大雨和冲天的熊熊烈火中,吸血鬼们伸出手臂,嗥叫着,扭曲身体,弯下腰去,双足重重践踏着大地,接着又跳起来,伸出手臂,转着圈子疾走,跳跃,双臀不住摇撼,放开沙哑的喉咙,再度唱起那首圣歌的旋律:diesirae,diesilia。啊,是的,啊,是的,悲悼之日,啊,火焰之日。之后大雨庄严地落下来,烈火在雨水中熄灭,成为黑色余烬,他们一哄而散,自去狩猎。只有几个还留在这黑色的的广场上,以痛苦的谵语吟唱着祈祷词。我静静地躺着,把面孔贴在地上,任雨水冲刷着全身。
基辅旧修道院的僧侣们似乎又来到我身边,他们嘲笑我,不过非常温和,他们说:“安德烈,你难道以为自己能够逃避吗?你不知道上帝已经召唤过你?”“离开我吧,你们并不在那里,我亦无处容身,迷失在严冬无尽的黑暗荒原。”我试图在心底勾勒他那神圣的面容。但眼前出现的只是亚力桑德拉,她扶我起来,还向我保证要告诉我关于桑提诺被制造出来之前的黑暗时代。那个时候,她在法国的森林里被赐予黑暗禀赋,而我们现在正是要一起到那里去。“啊,主啊,听听我的祈祷吧,”我低语着,希望我能再度看到他神圣的面容。但这是被禁止的,我们永远,永远也不能正视他的画像!我们必须这样工作,没有他的慰藉,直到世界末日。地狱里是没有上帝的。
现在我该怎样为自己辩解?
我该说些什么?
其他人已经讲过,我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成为巴黎集团坚定的领导者。在无知与阴翳中度过那些岁月,直到桑提诺和派遣我的罗马集团都不复存在的时候,依然恪守古老戒律。直到他人都难以忍受,纷纷跃入火焰求得自焚或飘然远去之时,我依旧衣着褴褛,沉静而绝望地固守着那些古老的信仰与方式。
我该怎样为那集团和我所成为的圣徒辩解?
三百年来,我一直是撒旦的流浪天使,我是他麾下孩童面孔的杀手,他的将领与愚者。尽管亚力桑德拉一直跟随着我,当其他人纷纷毁灭或离去的时候,她依旧保持着信仰。但这是我的罪恶与历程,这是我可怖的愚行。我必将在有生之年都独自背负这一罪愆。
当我动身北上的前一夜,他们决定我必须改名。
阿玛迪欧这个名字里面含有上帝的圣名,不适合作为黑暗之子的名字,特别是考虑到我即将成为巴黎集会的领导者。
亚力桑德拉从众多名字之中为我选择了阿曼德。
于是,我就成了阿曼德。
第十六章
翻译:星云
我不想再谈起其他那些逝去的时光,我不喜欢,我不在意。我怎能给你讲述连我自己都不热中的事情,你难道能被它们所打动吗?
但是,已经有过太多文字描写关于我的过去。但如果你没有看过又能怎样?如果你不曾沉迷于《吸血鬼莱斯特》中关于我和我那些所谓的幻觉与谬误的华丽描写,那么又将如何?
好吧,好吧,那就再说一点。但这只是为我在纽约看到维罗尼卡圣纱那一刻做个铺垫。这样你就不用回头去查他的书,只看我的书就足矣。
好吧,让我们跨越我生命中的叹息桥。
三百年来,直至桑提诺本人已经消逝无形,我仍对他的古老法则忠心不贰。要知道,桑提诺这家伙可是根本就没有死。他在现代世界里生存下来,健康,强壮而沉静,并且对他曾在1500年我北上巴黎时灌输给我那些信条并无丝毫歉疚愧意。
那些时候我已全然陷入疯狂。我充当了集会的领袖,还全盘承袭了他交给我的仪式典礼,那些可笑的黑暗祷词与鲜血洗礼,我完全成为炼金术士与伟大的导师。和其他吸血鬼一样,我的体能与强壮也逐年增加,我贪婪地吸食牺牲品的血液,并以此滋养我吸血鬼的超凡力量,那是我当时所能梦想的唯一享乐。
我可以迷惑我所杀戮的对象,并且总是刻意选择那些美丽的,充满希望的,最勇敢大胆与卓越不凡的人作为我的食粮。我再不用眩彩华丽的幻想减轻他们的恐惧与痛苦。
我已疯狂。我抗拒那些有光亮的所在,不再走入哪怕是最小的教堂以寻求安慰,而是彻底拜倒在黑暗法则所提供的完美之下。我像一个蒙尘的幽魂,徘徊在巴黎最黑暗的深巷,凭着虔诚与顽固将这城市最高雅的诗歌与音乐闭锁在双耳之外,对她那宏伟巍峨的教堂与宫殿则视而不见。
我对集会倾注了全部的爱,在黑暗中,我们曾彼此低语,宣称我们当如何成为撒旦尽善尽美的圣徒,或决议是否应当让一个美丽勇敢的囚徒加入我们可怖的团伙,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
但有些时候我从这疯狂中醒觉,进入一种我自己也清楚其危险之处的状态。我独自躺在我的泥土小屋——它就在我们聚集的巴黎圣婴公墓的秘密陵墓里——夜复一夜,我梦想着古怪而毫无意义的事情:我的凡人母亲曾经赠给我的那件精美的小小珍宝究竟怎样了?那件她自安放圣像的角落取出并亲手放在我手里的podil的古怪工艺品究竟怎样了?是的,正是那个彩蛋,深红的底色上描绘着美丽的星辰,那么,它究竟到哪里去了,变成了什么样的形状?如果在那个夜晚,我没有把它以皮毛层层包裹,遗留在我一度居住的黄金棺椁中又将如何?啊,这一切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我曾经在一个城市中生活,那里有着白色屋顶的宫殿,波光粼粼的运河与甜美的灰色海洋,迅捷优雅的帆船在其中穿梭,长长的桨整饬有序地次第扬起,宛如有了生命,那些精心喷涂的帆船上经常可见鲜花点缀,洁白的船帆纤尘不染。啊,这不可能是真的,想想看,一座纯金的殿堂,里面有个纯金的棺材,还有那件特别的珍宝,那脆弱易碎而又可爱的东西,那个彩蛋,那薄脆至美的彩蛋,彩绘的外壳完美地掩饰了内里湿润,神秘,蕴含生命的流体。啊,多奇怪的想象。但它究竟到哪里去了,什么人会找到它呢!
肯定有人发现了它。
它或许依旧留在那里,深眠于那座水上城市的那座宫殿之下,一个被精心修建在深深的礁湖淤泥底下的防水地下室里面。不,永不,不要这样,不行,不要去想这些,你这渎神的双手不能接触那样的东西。你明知道,你那内心深处潜伏着的叛逆的小小灵魂完全知道,你永不可能回到那座低矮的城市,那里的街道上积满冰水,你那无可置疑的传奇般的父亲从你的手中拿到酒喝,原谅你从他身边离去,成为一只强悍的黑翼巨枭,在夜晚腾空而起,甚至高过了弗拉迪米尔城的穹顶。好像有人已经把那个蛋彻底打碎,那精心描绘,精美绝伦的彩蛋本是我的母亲珍而重之地交给我的,但却有人恶毒地把它轻易捏碎了,还刻意在手里碾来碾去,把里面腐烂腥臭的流体尽数倾倒出来。啊,你已诞生,这夜晚的鸟儿,飞得比podil的烟囱还要高,比弗拉迪米尔城的穹顶还要高,愈来愈高,愈来愈远,直到离开这片荒原,离开这个世界,飞入一个黑暗的丛林,一个深邃黑暗没有尽头的大森林,你永远不能从中逃脱,林中充斥着冷酷残忍的野生豺狼,专门以吱吱乱叫的老鼠,蠢蠢蠕动的爬虫与尖叫连连的牺牲品充饥。
这时候亚力桑德拉会来到我身边,“醒醒,阿曼德,你做了悲伤的梦,疯狂总是继这样的梦魇而来,你不能离开我,我的孩子,你不能。我更害怕你会走向死亡,我不愿孤单一人。你不能走入火焰,你不能就这样离去,把我独自留在这里。”
不,我不能,我此刻还没有殉死的热情。我对任何事都不抱希望,尽管罗马集会一连数十年不曾传来片言只语。
但是我为撒旦长达数个世纪的服役毕竟走到了尽头。
终结者身披红色天鹅绒从天而降,而这正是我的旧主,梦幻之王玛瑞斯所钟爱的服饰。他就这样大摇大摆,昂首阔步地走过巴黎夜晚明亮的街道,仿佛被上帝亲手创造出来一般。
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吸血鬼,和我同样由拥有一千七百年寿命的老鬼缔造而成——那是其它吸血鬼所估算的年代。那家伙光彩夺目,傲慢无礼,装腔作势,纵声大笑,用青年男子的外表来掩盖吸血者的内心。他高视阔步,把我灵魂深处中每一处犹自在伤口上灼热燃烧的圣火肆无忌惮地践踏在脚下,让它们瞬间化为飞灰,消散无形。
这就是吸血鬼莱斯特。这不是他的错,如果那天晚上我们把他打倒,用他自己那柄花哨的长剑把他劈成两半,把他烧死在大火里,那么我们这些可怜的幻觉或许也至多能够再多生存数十年而已。
但是没有人能够打倒他,他对于我们来说强大得可怕。
他由一位强大有力,来自远古的变节者缔造,那传奇的吸血鬼的名字就叫做梅格能。莱斯特被变为吸血鬼的时候,正当人类的双十年华,是个一文不名的浪荡乡村贵族,来自auvergne的荒野。他罔顾一切习俗与礼仪,没有在宫廷里出人头地的野心——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读写——更不愿屈尊等待国王或王后殿下的莅临与恩宠;他生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俨然成为贫民区剧院里的名角,男人和女人们都喜爱他;这个莱斯特,他欢天喜地,随遇而安,盲目自大,孤芳自赏;这个莱斯特,这个有着蓝色双眸和无比自信的莱斯特,从那个古老的怪物缔造他的那一夜起就成了孤儿,那个老家伙留给他一大笔财富,并把它们藏在一座破破烂烂的中世纪塔楼的密室里,之后就奔赴吞噬一切的大火,得享永久无边的安眠。
这个莱斯特,他对古老的集会和法则一无所知。甚至当我们这伙蒙覆灰尘,在坟墓中忍耐饥渴的强徒们已然决意把他划为异端,叛徒与黑暗血液的私生子时,他也茫然不觉。他昂首阔步,穿过繁华的巴黎,因为这份超自然的赠礼而倍感孤独,深受困扰,然而又为这全新的力量感到荣耀。他同盛装华服的女人们一起,在tuileries翩翩起舞,在芭蕾与宫廷舞蹈的节奏中欣然陶醉,他不仅在那些我们所谓的“光明之地”出没,居然还庄而重之地踱进了巴黎圣母院的门堂。他端然矗立在高高的圣坛,但是上帝的雷霆却没有降临在他的头上。
他毁灭了我们,他毁了我。
我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把他逮捕起来,拖到我们的地下法庭接受审判。于是亚力桑德拉和其他较为年长的吸血鬼在和他交谈过一次后就都发了疯,之后她走入了火焰,把我孤单一人留在这荒诞尴尬的处境里:我们的世界终结了;我们的迷信成为显然的笑柄;我们覆盖灰尘的黑色长袍不过是些愚蠢的东西;我们的忏悔与自我贬斥毫无意义;我们为上帝与恶魔服务的信念不过是愚昧无知的自说自话;在这个欢快的,无神的理性时代的巴黎世界里,我们的组织显得如此荒谬可笑,一如我深爱的威尼斯人玛瑞斯在数个世纪之前的洞见。
而尖刻地大笑着的莱斯特正是那个摧毁者;这个不崇拜任何人与物的海盗很快就离开了欧洲,到大洋彼岸的新世界殖民地新奥尔良去寻找他安全舒适的殖民地。
他没有带给我任何令我感到安慰的哲学,而我,这个从最黑暗的牢狱中走出来的孩童面孔的魔鬼执事被褫夺了一切信仰,不得不把自己的残躯重又裹在时髦的衣物之中,走在都市地面的街道上,像三百年前我在威尼斯的时候那样。
至于我的追随者们,那些余下来的我不能制服并迫入火焰的家伙们糊里糊涂地就享有了全新的自由——他们从此可以从受害者的口袋里掏出金钱,可以穿上丝绸衣服,戴上洒着白粉的假发。而他们又是多么的无助啊。他们站在那彩绘堂皇的舞台面前,倾听着一百只小提琴发出奢华的合音,望着那些吟颂诗行的演员们的穷形尽相,心里充满了敬畏与震惊。
而我们的命运又将如何?我们在傍晚走上拥挤的大道,望着街头庄严豪华的大厦与富丽堂皇的舞厅,因眼花缭乱而晕眩。
我们在软缎装饰的少女闺房里饱餐,之后舒适地倚靠在绸缎靠枕上,乘着镀金的马车离去。我们为自己买来最精美的棺材,棺盖上满是绚丽的雕刻,里面则塞满柔软的丝绒,并把它们安放在镀金的桃花心木建成的密室里。
我们这群散兵游勇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孩子们使我惊惧忧心。这座法国不夜城的纨绔与暴戾之气是否会驱使他们做出什么丑恶的破坏行动来?我对此完全不能确定。
还是莱斯特让我掌握了关键。他使我那崩溃狂乱,倍受打击的心灵得以安定下来,他让我得以带领我的徒众们在全新而清醒的伪装下生存。
在他飘然离去,留下我一人在这古老集会的废墟上举步维艰之前,他把那座坐落在林荫大道上的剧院赠送给我,在那里,他曾经是一个演出戏剧的乡下青年。所有的人类演员都离去了。只有它那优美诱人的外壳残留下来:华丽彩绘的背景在舞台上低垂,其上是镀金的穹拱边沿,阖起的天鹅绒帷幕与空荡荡的座椅期待着喧闹的观众们再度光临。在这里,我们发现了最安全的庇护所,我们渴望着粉墨登场,藏匿到油彩绘画的面具的魔力之后,借此天衣无缝地掩饰我们苍白的肌肤与超凡脱俗的优雅灵敏。
于是乎我们成了演员,一个由不朽者组成的正规剧团。欢天喜地地聚集在一起,为身为凡夫俗子的观众们表演着颓废的戏剧。那些观众们决不会想到,我们这群苍白面孔的优伶们实在是一群怪物,比我们在任何悲喜剧中所饰演的任何怪物都可怖得多的怪物。
吸血鬼剧院就这样诞生了。
虽然我只余一具包裹在人类服装中的毫无价值的躯壳,但我还是成为了这个剧院的领袖和导师——尽管经历了那些失败的岁月,我对诸如此类的头衔已经无欲无求。
这是我为我那些旧信仰的孤儿们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他们目眩神迷,兴高采烈地置身于这个全新的世界——它华而不实,目无神圣,已经处在一场政治动乱的边缘。
我为何如此之久地统治着这所智慧的剧院,我为何年复一年地留在这鱼龙混杂的集会?我只知道我需要它,正如我曾经需要玛瑞斯,以及我们在威尼斯的亲人们;正如我需要亚力桑德拉,以及巴黎圣婴公墓下的集会。我需要这样一个场所供我在日出之前栖居,并确知我的同类们亦在此安全地休憩。
而我敢说我的吸血鬼同伴们也同样需要我。
他们需要相信我的领导,当一切每况愈下,雪上加霜的时候,我也不曾令他们失望。他们需要我对那些粗心大意的不朽者们加诸限制,以便我们的超自然力量与极度的残忍不致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需要我这白痴专家的数学才能,以便管理我们在这凡俗世界上的生意事宜。
缴税,售票,宣传,取暖,照明,编写残忍的剧本……一切都由我一手打点。
我不时会为此感到异样的骄傲与快乐。
年复一年,我们在成长,观众的品位亦然。粗制滥造的长凳被天鹅绒覆盖的椅子所取代,廉价的哑剧让位给富于诗意的杰作。
很多个夜晚我独坐在低垂着天鹅绒帷幕的包厢里,俨然一个翩翩绅士,身穿时下正时髦的紧身长裤,合身的丝绸背心上刺绣着花边,外面套着耀眼的羊毛外套。头发向后梳去,以黑色缎带束起,或披散在高而笔挺的雪白衣领上。这时我总会回想起那些在腐臭不堪的仪式与恶魔的梦魇之中浪掷的漫长岁月,正如人们有时会回想起一场漫长痛苦的疾病,那种置身黑暗房间,四周充斥苦涩的药水气味与毫无意义的巫魇咒语的感觉——所有的一切似乎并非真实,我们曾经是一群衣着褴褛的嗜血乞丐,在阴郁的暗翳中为撒旦唱起颂赞的歌曲。
我所经历的所有生活,我所知道的一切世界,似乎都不如此时此刻来得真实确凿。
但又是什么在我那浮华的排场下面蠢蠢欲动,在我那平静无是非的双眸之后隐隐潜伏?我是谁?我是否已经遗忘了那簇温暖的火焰,正如那些向我质问并为我那作为应答的微弱笑容镀上银辉的一切?我不复记得那曾经在我沉静的身躯里栖居并呼吸的灵魂。涂抹鲜血的十字架,祈祷书页上甜蜜的圣母像或以彩色蜡笔画出的一片橙黄,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只不过是那段模糊难解岁月的鄙俗残余而已,已经消失的古老力量犹自在黄金的圣杯上盘旋不去,或在闪烁着幽微光泽的祭坛上的一张面孔上令人恐惧地一再闪回。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将从处女颈项上攫取的项链熔铸为我金色的指环。我贪婪的偷窃的十指扯下牺牲品的钻石纽扣;一座座玫瑰园相继荒芜。
我发展壮大这座吸血鬼剧院,长达八十年之久——尽管公众对我们这貌似轻佻病态的娱乐报以喧闹的反对,我们还是以令人惊异的适应能力经历了大革命的暴风骤雨——直到这座剧院消逝之后很久,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凭着我那静默,潜伏的天性活到了二十世纪末期,并以我孩童般的面孔欺骗我的对手与可能的敌人(尽管我绝少认真对待他们),以及我的吸血鬼奴隶们。
我是那种最糟糕的领导者,只是漠然而冷酷地在每个人的心中植下恐怖,决不费心去爱他们。我维持着吸血鬼剧院,直到那一天,莱斯特的孩子路易流浪至此,想要找寻他那傲慢自大的缔造者从未告诉过他的那个古老问题的答案:我们吸血鬼从何处来?是谁创造了我们?
啊,不过在我大谈起那个著名的,无可抵挡的吸血鬼路易,以及他那小小的优雅情人,吸血鬼克劳迪娅之前,让我先来说一件关于我的小事情,它发生在十九世纪初的岁月里。
这或许什么意义也没有;或者这会出卖了另一个人秘密的存在。我不知道。我把它讲述出来只是因为这件事与一位在我的故事中扮演了戏剧性角色的人物恍惚(如果不是确实)有关。
我不能记起这件小事究竟发生在哪一年。大约就是在肖邦那可爱的,梦幻般的钢琴曲在巴黎风行一时的时候,也就是乔治·桑的小说风靡一时,或是妇女们脱下纤弱挑逗的帝国时代的长袍,转而钟爱古老的银版相片上经常见到的巨大沉重的上衫与细腰的塔夫绸长裙的岁月里。
用现代的话来说,那时候我们的剧院正在迅猛发展。作为经营者,我对那些剧目已经感到厌倦。于是,在一个夜晚,我孤身一人在巴黎郊外的一个森林里漫步,附近有一个灯火通明,笑语喧哗的农舍。
正是在那里我遇到了另一个吸血鬼。
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沉静,身上并不散发香气。带着近乎神圣的优雅,她从野生的灌木丛中走出,以纤细苍白的双手拉住她垂落的披风与丰盛的长裙,她的目标正是那灯火辉煌,隐约可见的窗口。
几乎是和我同时,她也发现了我的存在;并对我的年龄与力量大吃一惊。她一动不动地矗立在原地,并未转过头来。
剧院里面那些恶毒的吸血鬼演员们坚持他们有权处置游离于组织之外的家伙或其他入侵的不死者。经历了多年迷惘的圣徒岁月,我这个领导对此并不加以制止或谴责。
但我并不想伤害那个生灵,只是漫不经心地以法语发出了警告,我的声音温柔而轻松。
“你侵犯了他人的领地,亲爱的。我有言在先,太阳升起之前为自己找一个更安全的城市吧。”
人类的耳朵是听不到这番话的。
那个生灵并无做答,当她垂下头颅时,塔夫绸的兜帽随之垂落。她转过身来,透过不远处窗口里射来的大束金色辉光,我看清了她。
我认识这生灵,我认出了她的面孔,我认出了她。
在那个可怖的瞬间——决定命运的瞬间——我感觉到她并没有认出我,我的头发已被修剪为时髦的短发,穿着暗淡的长裤与僵直的外套,在这悲剧性的时刻我仿佛是一个男人,不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倍受宠爱的孩子。她再不能认出我了。
我为何不叫喊出声?比安卡!
但我无法理解,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我的双眼所见的一切即便是真实的,也无法让我那业已迟钝的心房激荡起来。是的,塔夫绸兜帽与金色的头发衬托着的,正是那张精美的椭圆面孔,和过去那些日子一模一样。那正是她,在我接受黑暗禀赋之前和之后的岁月里,她的面孔曾蚀刻在我高热的灵魂。
比安卡。
她离去了!在不到一秒钟的短暂时间里,我看到她大而机警的双眼,带着吸血鬼的戒备,比任何人类的眼睛都要急迫和富于威胁性。她的身影消失在树丛里,远离了这片郊区,远离了我所能够触及的范围。我缓缓地摇着头,对自己喃喃地说:不,不可能,不,当然不,不!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我不知道那时候出现的吸血鬼究竟是不是比安卡。但在此刻,就在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从灵魂深处相信,我从我那已经得到治愈并且重又怀有希望的灵魂深处相信,那正是比安卡!此时我可以在心中勾勒出那个夜晚,她在树丛中向我转过身来的画面,此外还有一个细节让我坚信那正是她——那天晚上,她的金发中编有珍珠。啊,比安卡是多么喜爱珍珠,她多么喜欢把它们编在头发里面。我在农舍的灯光之下清晰地看到了它们,那些细细的珠串,围绕着她的金发,掩映在她兜帽的阴影之下——那正是我永远难以忘怀的佛洛伦萨美女的形容,面颊上吸血鬼的精美苍白如同以frafilippolippi的色彩装扮而成。
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并未感到刺痛。这件事并没有震撼我的心灵。我的灵魂业已太过苍白麻木,我已习惯在一连串毫无关联的幻梦中看到一切往事的碎片。更确切地说,我当时不允许自己相信这样的事情。
只是到了现在我才祈祷那确实是她,我的比安卡,而且某人——你可以猜到他是谁——可以告诉我那一位究竟是不是我那亲爱的娼女。
在那个威尼斯的夜晚,那可憎的罗马强盗集团中是否有某个家伙追上了她,被她的美貌所迷惑,抛弃了他黑暗的道路并把她变成他永久的爱人?抑或是我的主人——如我们所知,他在那场恐怖的大火中活了下来——找到了她,为维持生命喝了她的血液,并把她带入不朽者的行列,以便帮助他彻底康复?
我无法对玛瑞斯问出这些问题,或者你可以去问。或许我宁可只在心里期望那是她,以至于不必听到他的亲口否认。
我必须告诉你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想那就是比安卡。
下面让我回到几十年之后,也就是1870年的巴黎——那一年路易,那个来自新世界的年轻吸血鬼来到我的门前,如此悲伤地探求那些可怖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路易竟然来向我请教这些问题,这是何等可悲啊。这对他而言,是何等的可悲啊。
谁能比我更加冷淡地嘲笑吸血鬼获得救赎的信仰?——我们曾经一度是人类,但却开怀畅饮人类的鲜血,我们永远无法摆脱这杀害兄弟的罪行——我已经历了文艺复兴时期令人目眩,充满智慧的人文主义,以及罗马教会对于禁欲主义的黑暗复兴,还有浪漫主义时期冷漠的玩世不恭。
我该告诉他些什么?路易,这甜美面容的吸血鬼,由强壮性急的莱斯特所缔造的太过人性化的生灵。除了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找到足够的美以支持他活下去,如果他决意选择活下去,他必须从自身的灵魂中寻找生存的勇气,而不是由上帝或魔鬼的幻像中获取虚假短暂的安宁。
我并未将我自己的悲惨历史告诉路易;只是向他坦陈那个可怕的痛苦隐秘——截至1870年,我已在不死者之间生活了四百年之久,其时我已不知道有任何吸血者比我更加古老。
这个断言使我显得致命的孤独,当我深深注视路易那张倍受折磨的面孔,尾随着他那纤细优雅的身影,自一团混乱中挣扎徘徊,在十九世纪的巴黎街头上蹒跚行走的时候,我深深地知道,这纤瘦,美貌,黑衣乌发的绅士,他的神情泄漏了他敏感心灵的隐秘,他正是我心灵深处感受的悲苦的栩栩如生的化身。他悲悼那消逝的作为人类之时的尊严,我则怀念消逝的岁月里面的优美。他按照时代所应有的样子修饰自己,身穿引人注目的黑色双排扣礼服,精美的白绸马甲。完美的亚麻衣领高挺一如僧侣——我绝望地爱上了他,以至于将吸血鬼剧院弃置不顾,任凭他在狂怒中将它付之一炬,之后随他在这个世界上漫游,直到现代岁月的晚期。
时光终于摧毁了我们彼此之间的爱情。时间破败了我们之间那种温文尔雅的亲昵;时间吞噬了一切我们之间曾共有过的欣然交流的快乐时光。
而另一件无比恐怖,无可避免,无法逃避的事情亦是促成了我们的决裂。啊,我并不想这么说,但是谁能够容忍我继续对克劳迪娅的事情保持沉默,既然所有人都一贯指责我促成了那个小吸血鬼的死亡?
啊,克劳迪娅。如今我们之中的所有人,以及那些把我们的故事当作可人的通俗小说的读者们,有哪一个不能在心底唤起她那震撼人心的形象呢?那金色卷发的小小吸血鬼,在一个悲惨而愚蠢的新奥尔良之夜,由路易和莱斯特亲手缔造而成。这个孩童面孔的吸血鬼,尽管她的心智与灵魂如任何永生不死的女人一般深邃广博,她的身体却保持着纤细娇小的形象,一如绘以橘色的法国玩偶。
根据记载,她是在我的老巢里遇害,被那些疯狂的魔鬼般的男女演员们付之一炬。因为当路易,她那悲伤而饱受内疚折磨的保护者与情人携她前来拜访吸血鬼剧院之时,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出她曾经试图谋害制造她的人,吸血鬼莱斯特。谋害或试图谋害自己的制造者,这无疑是死罪。但在那个不幸的时刻,她只是矗立在那里。孩童形状的不朽者,尽管她风情万种,狡计多端,她的娇小纤弱却使她不足以在这世间独立生存。啊,这可怜的渎神而美丽的生灵。她那纤小迷人的嘴唇,以及从那适宜亲吻的双唇中倾吐出来的柔软单调的童音,将永远困扰着我的心田。
但我从未谈起过她的死刑。她的死比任何人所想的都要恐怖,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勇气来讲述这个故事。好吧,让我只说,当她被砌进天井,等待日神的死亡宣判之前,我试图满足她最大的心愿——拥有一个成年女人的身体,只有这样才契合她的灵魂所达到的悲剧性的深邃程度。
于是,我以我笨拙的法力,把她们的头颅从身体上切割下来,然后又笨手笨脚地把她的头颅接到那个女吸血鬼的身体上。我失败了。或许某些夜晚,当我醉溺于诸多牺牲品的鲜血之时,我会比现在更加适宜忏悔,且让我到那个时候再来回想起这个故事罢——我是如何以巫师般的一厢情愿与男孩般的冒进精神进行了那场拙劣而凶险的手术,而那个在我的手术刀与针线之下挣扎抽搐的,由我一手缔造的灾难,又究竟是怎样一种奇异与悲惨的形状。
让我直接往下说吧,那个残酷的早晨,她被禁闭起来,神志清醒地等待死亡。那个时候,尽管伤痕累累,她又回复成自己本来的样子。她本来是一个天使般美丽的孩子,经过我的试验,却只余一堆勉强拼砌的人形。天国之火把她化为灰烬,从而销毁了我那撒旦般的外科手术的残余证据。于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小时内曾在我的临时实验室里倍受折磨。况且也没有人需要知道我现在所说的一切。
多年来,她的身影经常在我眼前萦绕。我无法把她那最后的形象从我脑海中驱逐出去——她那小女孩的头颅,蓬乱的卷发,被笨拙毛草的黑色针脚固定在一具不住萎靡,衰颓而败落的成年女吸血鬼的身躯之上,而那具身躯的头颅已经被我砍下来抛入火海。
啊,何等的大灾难。那生着孩童头颅的女怪无法言语,只是狂热地手舞足蹈,绕着圈子,鲜血从她颤栗的口中汩汩涌出,她的瞳孔旋转,拍打的双臂如同从背后一对看不见的羽翼上折落下来的断骨。
我发誓对路易·德·波依特·杜·拉克以及其他人永远隐瞒这件事的真相。最好让他们认为当时我宣告她有罪并且没有试图帮助她逃脱——既没有帮助她逃离剧院中吸血鬼们的魔爪,更不曾帮助她离开那个小小的,诱人的,平胸的,有着丝缎般肌肤的天使身材所为她带来的,悲惨的困境。
经历了我失败的荼毒,她也不能再被释放出去;她是被宣判以用酷刑处死的囚徒,当她饱受惨苦的折磨,被一步步引向死刑,那最终的恐怖之时,她也只能报以苦涩和迷梦般的笑容。她像是一个无助的病人,在现代医院中的一个散发着消毒剂的恶臭的病房中等待死亡,最终被那些年轻气盛,过度热心的医师们放弃,如幽魂般被独自遗弃在洁白的枕头上奄奄一息。
够了,我再不愿描述这件事了。
再也不了。
我从未爱过她,我不知道应当如何爱她。
我以令人颤栗的超然和恶魔般的实际执行了我的计划——既然她已经被宣告有罪,那她就什么也不是,可以为我一时的奇思妙想充当完美的标本。这正是这件事中最恐怖的部分,这桩隐秘的恐怖使得任何我聊以自慰的信念与经历中的崇高勇气都黯然失色。这隐秘将永远与我同在,与阿曼德同在,而这位阿曼德曾经亲睹几个世纪以来无数一言难尽的精心炮制的残酷暴行。但这个故事并不适合绝望的路易那温柔的双耳,他绝不能承受关于她临终时的变形与痛苦的描述,事实上,在灵魂深处,他从未从她残酷的死亡所带来的打击之中恢复过来。
至于说其他人,我的那些愚蠢的冷嘲热讽的扈从,他们伏在我的门边蠢蠢欲动地偷听着里面传出的尖叫。或许他们也猜出了我那失败的魔法,但他们后来一概死于路易之手。
整座剧院都充当了他的悲伤与愤怒的殉葬,这或许是公平的。
我无法裁判。
我并不爱这群颓废而愤世嫉俗的法国戏子。我一度爱过他们,我一度可以去爱他们。但一俟路易·德·波依特·杜·拉克出现,我最终难以控制一切。
我必须拥有路易,这就是我的决断。其他一切我都可以不去理会。于是在那个早晨,我没有干涉路易,任凭他冒着生命危险,以复仇的火焰与镰刀把我们的集会与那臭名昭著的剧院付之一炬。
但为什么他后来竟然和我一同离去?
为什么他竟然并不憎厌那个他认为促成了克劳迪娅之死的人?“你是他们的领袖,你本来可以阻止他们。”他确实曾经这样对我说过。
我们为何多年来在一起漫游,身着缀以蕾丝的天鹅绒寿衣,如一双幽雅的魂灵,在这布满庸俗的霓虹灯光与电子喧嚣的现代世界中飘浮?
——他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不得不如此。这是他得以苟延生命的唯一方式。至于死,他从不曾有过这个勇气,也从不曾有过这个意愿。
于是在失去克劳迪娅之后,他还继续忍受着。正如我在地穴与巴黎奢华的奇景和林荫大道中忍耐了那些岁月。但最终他还是学会了孤独一人。
路易,我的同伴,他的自由意志已告枯竭,如同一朵用盐来精心脱水,并籍此得以保持原形的美丽玫瑰,啊,甚至连这朵花儿的芬芳与色泽也得到了留存。尽管他饮下了如此之多的鲜血,他本人却日益枯槁无情,最终变成了一个我和他本人都难以分辨的陌生人。
而他也充分认清了我那乖戾的灵魂所有的局限,于是他渐渐遗忘了我的存在,过了很久之后又离开了我。但我毕竟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
在这之后的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我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敬畏与迷惑,保持着独身一人。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孤独。
但我们之中有谁能够长期地忍受没有同伴呢?甚至在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我身边都有那位旧信仰的嬷嬷亚力桑德拉为伴,至少还有巴黎集会里面那些稚嫩的学徒们把我当成一个小小的圣徒。
为什么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之中我们找寻彼此,只为了能够偶尔说几句话,表达一下对彼此的关心;为什么如今我们齐聚在这座古老而灰尘密布的女修道院,在一座座砖石砌成的空房间里为吸血鬼莱斯特洒下一掬热泪;为什么最古老的吸血鬼们也来到我们之间,只为亲睹他最后一次也是最可怖的一次失败?
我们无法忍受孤独,我们无法承受。正如古代的僧侣,他们汇集在一起,为自己制定严酷的戒律,并把自己关闭在孤单的修道室,承受缄言的静默。他们声称这一切都是为了基督的缘故,但他们依然无法忍受孤独。
我们比凡人男女们更甚,我们仍旧是依据造物主的形状而成,关于他,我们所能确定的只有:不管他是谁,是耶稣,耶和华,安拉还是甚么——绝对是他缔造了我们,因为他即便在那无尽的圆满之中,亦不能忍受孤单一人。
后来,自然而然地,我又找到了一个爱人。我爱上了凡人男孩丹尼尔,路易曾对他倾诉过自己的故事,他把这故事冠以《夜访吸血鬼》的荒唐名字公诸世间;后来我把他变成了吸血鬼,原因和很早以前玛瑞斯把我变成吸血鬼的原因是一样的:这个男孩尽管有时候麻烦得令人难以忍受,却已成为我忠实的凡人伴侣,而他当时快要死了。
我缔造了丹尼尔,这没什么可稀奇的。寂寞总是无可避免地迫使我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我坚信我们亲手缔造出来的吸血鬼最终总是会为此鄙视我们。至少我不能声称我从不曾鄙视过玛瑞斯,一方面因为他缔造了我,另一方面也因为他没有来找我,告诉我他从罗马集会所点燃的恐怖大火中活了下来。与其自己创造出一个吸血鬼,我还是宁可寻求路易的陪伴。缔造出丹尼尔后,我才最终发现我对孤独的恐惧会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觉醒。
丹尼尔,尽管他犹自活在世上,尽管他如此温文尔雅,我们却再也不能忍受对方的陪伴。他拥有我强大的血,可以抗拒任何愚蠢到敢于打扰他的人。但他却不能抗拒我长时期地留在他身边,而我也同样无法抗拒他。
我把丹尼尔从一个病态的浪漫主义者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杀手;是我把他的血细胞变成了真正的恐怖——也就是他幻想中的我的样子;在他不可避免地饥渴之时,是我把他的脸推到他必须屠杀的第一个无辜者的年轻肌肤上去;于是我也就从此落下了他那疯狂的,想象力过于丰富的,狂热的,诗意的,华而不实的人类头脑曾经为我树立的神坛。
但失去丹尼尔之后,我很快又有了其他人作伴——从我缔造出丹尼尔的那一刻起,我就永远失去了这个凡人爱侣,只能逐渐任他远去。
出于某种我无法向自己抑或他人解释清楚的缘由,我再度拥有了其他伴侣——也就是说,继巴黎圣婴公墓与吸血鬼剧院之后,我缔造了另一个集会,为我们之中最古老,最有学识,最能耐久的吸血鬼门建立了一个优雅,浮华而充满现代气息的隐蔽所。在现代化大厦的外表之下,那里是一座极尽奢华之能事的蜂巢——一座现代化的大酒店与购物中心,就坐落在离迈阿密与佛罗里达不远的小岛,那里灯火彻夜通明,永不熄灭,音乐则从不停止。成千上万的男人与女人们乘坐小船,从陆地赶来,浏览那些索价不菲的小店,或是在奢靡,颓废,豪华而时髦的旅馆套间里做爱。
“夜之岛”——从直升机起降台到船舶码头,从秘密的非法赌博场,到四面装着大镜子的体育馆与恒温游泳池,从水晶喷泉到纯银电梯,从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场,到酒吧,饭馆,休息室与剧院——她完全是我的创造。我每夜身穿时髦的天鹅绒夹克与贴身纯棉布长裤,带着厚重的墨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如今的夜晚变得像文艺复兴时代一样漫长,我在静谧中漫游,沉溺在身边反人们温柔而满含爱欲的喃喃低语之中,不会有任何人认出我。有时饥渴也会涌上心头,我会感觉到有某个人真正需要我,这个人可能是有健康,财富,心智,抑或精神方面的问题,以至于渴望被死亡那充满诱惑而征服一切的臂膀拥在怀中。那时候我会赶赴他,饱尝鲜血与生命的全部美味。
饱食之后,我会将牺牲品的尸体抛入深沉,温暖而洁净的加勒比海中。而我的房门向一切生命敞开,他们只要在门口擦擦鞋子就能走进来。正如在威尼斯的那些古老的日子里,比安卡家的大门也是向一切男人和女人敞开,任何艺术家,诗人,梦想家与阴谋者,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就能一再光临。
但他们再也不会来了。黑袍旅行者们从未成群聚集在这个夜之岛集会。事实上,来到这里的吸血鬼们大都只是独自往来,做一个简短的漫游之后离去。
吸血鬼们并不是真正想要其他吸血鬼的陪伴。是的,他们永远希冀,渴求着其他永生不死者的爱情。只要对方不是敌人,他们彼此之间就无可避免地需要以忠诚作为维系彼此的坚实纽带。但他们并不想要陪伴。
于是我在夜之岛上那座奢华的玻璃客厅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我也早已习惯整周整周,乃至数个月里都独自徘徊。
夜之岛犹自矗立在那里。我偶尔回去的时候总能发现有几个孤独的不朽者在那里——用现代的话来说——结过账,他们或许是想看看其他人过得怎样了。有时候我也会带其他吸血鬼回去观光。后来我把这桩了不起的产业出售给了一个凡人富翁,只留下一座四层高的别墅。那是一个名为iivillagio的私人俱乐部,有着深而隐秘的地下室,向我们中的所有人敞开大门。我们中的所有人。
这个名单并不如何之长,但还是让我告诉你他们都包括谁。让我来告诉你,是谁捱过了数个世纪;是谁神秘地销声匿迹,长达百年之久,之后又东山再起;是谁跻身现代的活死人之列,尽管我们所谓的人口普查从未被书写。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人无疑是莱斯特,他为自己的生活与冒险生涯写下了四本书,里面写到了关于他的方方面面,也提到了一些我们的事情。莱斯特,这永远特立独行的人,永远大笑的魔术师。他有六英尺高,被缔造为吸血鬼时正值人类的双十年华。有着大而暖煦的蓝眸,浓密光亮的金发,方正的下颔,形状异样美丽的双唇,以及深暗的肤色,那是某一次在阳光下长时间驻留的结果,这种驻留足以杀死比他弱小的吸血鬼。他是女士们眼中的真正男人,奥斯卡·王尔德式的传奇,时尚的晴雨表,而有时也会成为最勇敢,最冷漠的风尘仆仆的流浪汉,他孤独,迷惘,悲恸而聪敏。我的旧主人称他为“胆大妄为的王子”——想想看,我的玛瑞斯,是的,我要说,我的玛瑞斯,他竟然从罗马集会的火焰之下逃生——就连玛瑞斯也将他称为“胆大妄为的王子”。不过我倒不知道他的宫廷,至高权利与贵族之血来自何方。莱斯特,他的身体里充塞着我们族类中最古老者的鲜血,乃至于我族诞生前夕的的血,那是五千乃至七千年前的那个伊甸园中幸存者的鲜血。是的,就是那位顶着欺骗性的诗意头衔的“必须被保护者”,阿卡莎女王。她是一个真正的恐怖,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莱斯特并不是一个坏朋友,我愿为他献上我永恒的生命,我曾数次向他乞求爱情与陪伴,一次又一次,他几乎把我逼疯,让我觉得无比厌恶,与此同时也让我目眩神驰。没有他我简直难以生存。
关于他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路易·德·波依特·杜·拉克,他经常在文中被栩栩如生地描述,但正视他的面孔却永远不会令人生厌。他纤弱,比他的缔造者莱斯特略微矮一点点,乌黑的头发,步履轻捷,有着苍白憔悴的肌肤与纤长精美的十指。路易,他那绿色的双眸满溢着发自灵魂的深情。他语音温柔,软弱而异常人性化,耐心地忍受着痛苦。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存活了区区二百年的时光。他不会读心术,不会腾空而起,也不会刻意以咒语迷惑他人,不过他无意之间散发的魅力却是如此令人迷惑,凡人们也会爱上他的。路易实际上是一个别无选择的杀手,因为他无法做到不杀人就能满足饥渴,尽管他脆弱到无法忍受受害者在他怀抱中死去。他没有这样的骄傲与虚荣,这样他就无法提升自己,学会挑选那些蓄意的寻死者,只能杀戮他碰巧遇到的人,无论他们年龄几何,身体状态怎样,天赋与资质是否优秀。路易,如死亡般的浪漫者,一个真正属于夜晚的生灵。夜复一夜,他徘徊在歌剧院的深沉阴影之下,倾听着莫扎特笔下的夜之女皇唱出穿彻心灵的动人歌曲。
路易,他永不会消匿,其他人永远能找到他的行踪,他很容易追随他人,也很容易放弃。他曾经造出过自己的吸血鬼孩子,但他再也不会犯下那莽撞的悲剧与大错,他再也不会缔造其他吸血鬼了。他已经不再探求上帝,魔鬼与真理的真谛,甚至也不再寻求爱了。
甜美而蒙覆灰尘的路易呀,他在烛光下阅读济慈,他静静地矗立在雨中,他站在一座荒凉的城市里平整的街道上,凝视着商店橱窗里面的电视,年轻貌美的迪卡普里奥扮演莎士比亚的罗米欧,正在亲吻他温存可爱的朱丽叶——也就是克莱尔·丹恩。加百列,她就在这附近,在夜之岛上。每个人都憎恨她。因为她是莱斯特的母亲,却在漫长的数个世纪里抛弃了他。甚至对莱斯特那经常性的,无可避免的狂乱求助也从不放在心上。尽管作为他的雏儿,她无法听到他的声音,但她本可以从其他吸血鬼饱受煎熬的思想中得知莱斯特身处困境的消息。加百列,她长得和他很相像,但她是一个女人,彻头彻尾的女人,面部轮廓鲜明,腰肢纤细,胸部丰满,即便是在心力交瘁或是想要欺骗别人的时候,她的眼神也是如此甜美。她时时身穿华丽的黑色晚礼服,落满灰尘的头发随意披落,看上去几乎不像女性。身上还披着柔软的皮夹克或腰上束带的卡其布上衣。她步履坚定,是个冷漠而喜欢嘲讽的吸血鬼。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身为人类或者忍受痛苦的感觉。事实上,我想她几乎是刚变成吸血鬼就忘记了这种感觉——如果她曾经有过的话。她在做凡人的时候,是那种总是奇怪别人怎样能忍耐那样一种生活的人。加百列,她那低沉的声音里带有一种不经意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恶毒与冰冷。她在遥远的东方,冰雪覆盖的森林里漫游,捕杀巨大的白熊与白虎。成为那些荒蛮部落里某种可有可无的传奇。她更像是史前的爬虫,而非人类。有时她也会把她那美丽而自然的金发束成辫子披在肩后,身穿棕色的皮革猎装,头戴小小的有沿雨帽,看上去几乎如同帝王一般。她高视阔步,完全是一个迅捷而冷酷无情的杀手,但她也仿佛总是若有所思,想着某种隐秘的事情。加百列,事实上,除了自己,她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用处。但我想在今后的某个夜晚,她总会对某个人倾吐心声。潘多拉,千年之子,在我出生之前,她曾是我挚爱的玛瑞斯的伴侣。她是一个女神,宛如由流淌鲜血的大理石镌刻而成。她有着强大的美貌,来自古罗马的最深邃最古老的灵魂,以及从西方世界公认的最伟大的帝国的参议院阶层里承袭下来的,极坚毅的凡人神经。我并不了解她。但我能看到她那椭圆的面孔掩映在熠熠生辉的棕色发丝之后。她看上去如此美丽,似乎并不能伤害任何人。她有着温软的语音,纯洁的,求索般的眼神,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孔有时会显得脆弱而容易受到伤害,但却总是萦绕着温暖而同情的光辉。她是一个神秘。我不知道玛瑞斯怎么竟然舍得离开她。有时候她身穿薄如蝉翼的丝绸短袍,赤裸的臂膀上戴着一个蛇形手镯。对于凡人男性来说,她的美貌太过惊世骇俗,并且总会招来女性的妒忌。有时她也会穿上长些的,不那么暴露的长袍,如鬼魅般在房间里游荡,仿佛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不真实的。她如同舞者的幽魂一般,总是在孤独地寻找最适宜她栖居的地点。她的力量显然和玛瑞斯不相上下。因为她亦曾从那伊甸之泉中畅饮阿卡莎女王的鲜血。她可以凭意念之力引燃干燥松脆的东西,也可以向上飞升,消失在深黯的夜空,如果受到威胁,她可以轻易消灭年轻的吸血者。但她是完全无害的,尽管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性别,但看上去却总是那么女性化,仿佛是一位苍白而哀伤的女子,让我很想把她拥抱在怀中。
桑提诺,来自罗马的古老圣徒,他也迷惑地步入了这灾难般的现代。他的美貌仍然全无瑕疵,依然是那样宽阔的肩膀,强壮的胸膛,人类橄榄色的肌肤在吸血鬼狂暴魔力的血液作用下已然变淡。他那巨大的头颅上生着黑色的卷发,每一个夜晚的太阳落山之际,他都会出于某种不可知的目的精心修建它们,或者它们是被染黑的也说不定。他从来不和其他人说话。他总是静静地凝视着我,仿佛我们从未就神学与神秘主义进行过一番探讨,仿佛他从不曾毁掉我的幸福,把我的青春付之一炬,并让我的缔造者被迫休养生息长达一个世纪之久,籍此剥夺了我全部的安慰,或许他认为我们是同样一种知性道德观的牺牲品,因为目的论而做出同样的愚行。或许他认为我们是两个同样的失败者,如同一场战役中的两个老兵。
有时他看上去精明而可憎。他见多识广,从不曾低估那些古老者的真正实力——那些古老者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曾极力避免和他人的交往,如今却轻松自如地行走在我们中间。当他注视着我的时候,他那双黑色的眼中并无惧意,但却显得有些被动。他胡髭的阴影永远与精心修剪的黑发融合得恰到好处,如过去一样,美丽地映衬他的肌肤。无论如何,他总是保持着那种传统的男子气概,穿着薄薄的白色t恤,喉咙部分的纽扣敞开,露出一部分浓密卷曲的黑色胸毛,同样富于魅力的黑色卷毛也覆盖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他喜欢平滑结实的黑色皮毛外套,时速200公里的黑色轿车,以及冒着袅袅的流体清烟的金色打火机,他喜欢长久地凝视着那团火焰。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居住在那里,抑或是将要出现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关于桑提诺的更多事情了。我们彼此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我想他自己也曾经历可怖的痛苦,我不想剥开他闪亮时髦的黑色外壳与风度,去探寻内里鲜血淋漓的真实悲剧。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去了解他。
现在让我来为读者们描述我的主人,玛瑞斯,他现在依然是我的主人。漫长的时间与不同的经历疏离了我们,以至于此时我们之间仿佛横亘着一道冰川,隔着这片寒风呼啸,无路可走的白雪皑皑的荒原,我们只能远远地遥望彼此。只能以安抚和礼貌的言词与对方进行彬彬有礼的交谈——我貌似一个年轻的生命,有着甜蜜的面孔,似乎可以随便去信仰任何东西;而他却是一位饱经沧桑,久经世故的老者,当代的学者,世纪的哲学家,千年的伦理学家与永远的历史学家。他高视阔步一如往昔,尽管他降尊纡贵地穿上了二十世纪样式的服装,但仍是那么的富于帝王气概,他的外套仍以古老的天鹅绒精制而成,为他平添某种富丽堂皇的风度,一如古老的年代里他身上穿着的那些华美夜装。现在,他时常会把他那长而流畅的满头金发修短,全不顾在古老的威尼斯的时光里,它曾经令他深为自豪。他总是那样的敏于思考,娴于辞令,兼且深明大义,更何况他还有着无可比拟的耐心与不屈不挠的好奇。他永远拒绝屈服于他自身的命运,乃至于我们族类与整个世界的命运。没有任何知识能够击败他。经历了烈火的砥砺与时光的磨练,他业已无坚不摧,现代科学技术的梦魇与咒语不能把他吓倒。无论是显微镜还是电脑都无法动摇他对永恒的信念。不过他的信仰也确实曾经经历了严峻的考验——那些必须被照顾的人,他们一度带来拯救的许诺,结果却最终被拖下了古老的王座。
我恐惧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不过是因为我竟然有可能重新爱上他,直到现在我仍爱他。我将会再度需要他,直到现在我仍需要他。我将会再一次向他学习,直到现在我仍在向他学习。我将会重新成为他忠诚的学徒,向他学习每一件事情,只为证明很久以前,他眼中曾为我燃起的热情之火并没有被此刻彬彬有礼的耐心所取代。
我需要那种热情!啊,我需要。但是我已经受够了他。他已经存活了两千年的时光,在人类生命的洪流里浸淫多时,且能出入自如。就“如何饰演人类”方面而言,他可谓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永远是那么的优雅,拥有着与他所降生的无敌罗马的黄金时代所俱来的沉静尊严。
还有其他一些人,尽管他们现在没有同我们在一起。不过也曾经在夜之岛上驻留,而我知道我们亦将再度会面——那古老的双胞胎,梅凯尔和玛赫特,她们曾执掌着我们生命起初的原始血液,我们的生命就是这样顽强而美丽地从那古老的葡萄藤上开花结果。她们是属于我们的天谴女王。
还有杰西·里夫斯,我们之中最古老的吸血鬼玛赫特在二十世纪缔造的雏儿。她是一个光彩夺目的怪物,我对她一无所知,但充满敬慕之情。她带着难以比拟的历史修养,超自然知识,以及哲学与语言方面的才能进入了我们这个不死的世界。她对于我来说完全不可捉摸。她会走入火焰吗?就像很多缺乏生命力,无法接受永生的弱者们那样?或者她那二十世纪的智慧赋予了她某种激烈而坚固的武装,足以使她应对我们已知的那些难以置信的巨变?
啊,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流浪者们,夜复一夜,他们的声音传入我的耳畔。在远方,有一些吸血鬼对我们的传统一无所知,他们对我们书写下的东西怀有敌意,对我们的古怪行为感到可笑,还把我们命名为“能说会道的集会”。他们是来自不同年代的名不见经传的怪异者,力量和人生态度也不尽相同。通常他们一旦见到《吸血鬼莱斯特》的平装版本,就会用有力的双手轻蔑地把它们撕个粉碎。
或者在不可知的未来岁月当中,他们也会在我们这未完成的年代纪中占有一席之地,谁知道呢。
至于现在,我只有最后一名祈祷者需要提到。
那人正是你,大卫·托博特,我几乎并不了解你。你呀,我注视着你,缓慢而颤抖着倾吐着我的故事,而你则奋笔疾书,将它们记录下来——这长久以来在我内心焚烧的情感居然能够被倾吐出来,形诸文字,并且被记载在纸张上,这真令我感到眩惑不已。
啊,你是谁,大卫·托博特,身为人类长达七十年之久,你是否只是一位学者,抑或一个深沉且仁爱的灵魂?谁知道呢。你曾长久地生存,一年四季,寒来暑往,你在时间的增进中积累智慧,你从日常生活的不幸中学习,如今这一切的记忆与知识都来到了一尊年轻强壮的躯体。它简直就像是一尊珍贵的圣杯,如此完美地容纳了你的灵魂。而你也懂得珍惜它的价值。接着你被你最亲密的朋友,那含情脉脉的怪物所袭击。我们亲爱的莱斯特,这家伙无论如何都希望你永远陪伴在他身边,跟随他走过这漫漫无尽的旅程。
我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一种强暴。我已经长久远离人性,从未曾体验过堕落人类的感受。在你现在所拥有的这张金棕色的英印混血儿般的面孔上,我可以看到活力与美的光辉,而你那沉静而危险的双眸中却隐隐显露了一个只属于老人的沧桑灵魂。
你有着黑而柔软的头发,可以在耳后束起。你穿着英国式样的浮华衣装。你凝视着我,仿佛你的好奇能令我松懈警惕,虽然这无非是一种伪装。
如果你敢伤害我,我就毁灭你。我才不管你有多么强大,我才不管莱斯特曾经赋予你什么样的血液。毕竟我所知远比你为多。我向你袒露出我的痛苦,但我不必因此而爱你。我做这件事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其他一些人,任何能够了解的人,也为了我最近找到的的两个凡人伙伴,只是为了这两个珍贵的人儿,我才得以坚持着一路讲述下来。
我的这一坦白,或许无非是为瑟贝尔而谱写的乐章。我已经为她竭尽全力,对你,我也已经尽了我全部的力量。
我是否已经倾诉了太多往事?这是否足以作为我在纽约亲睹基督真容那一刻的铺垫?我生命中最后的篇章即将开始。我没有更多东西要说,你已经知道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只需简单讲述那桩把我带到这里的悲惨事实。
做我的朋友吧,大卫。我并不是故意要讲给你这些恐怖的事情。须知我的心灵犹自疼痛。我需要你来告诉我,我可以继续前行。用你的经验来帮助我吧。这一切是否已经足够?我是否应当继续下去?我想要倾听瑟贝尔弹奏的音乐。我想要讲述我那些亲爱的救护者们的事迹。我不知道自己还将继续讲述多久,我只知道,我已做好准备……我已穿越了这座叹息之桥。
啊,这只是我自己的意见。不过很好,你也已经准备好继续书写。
好吧,现在让我来讲述关于那面圣纱的事情。
现在让我来到基督的面容之前,仿佛翻越podil积雪的漫漫山麓,走在符拉迪米尔城毁弃的高塔之下,在洞穴修道院中寻觅彩绘与梁木,他的面孔曾在那里向我显现。是的,我主基督,让我再一次谈起这活着的主。
第十七章
翻译:星云
我本不想去找他。时值隆冬,我正心满意足地呆在伦敦,出没于各大剧院观赏莎士比亚的戏剧,并且时常把整个晚上都消耗在阅读剧本和十四行诗上。心中除莎士比亚外更无旁鹜。正是莱斯特把他介绍给了我。于是每当我满怀失望的时候,就去打开他的作品细细阅读。但是莱斯特在召唤,莱斯特自称感到恐惧。
这一次我必须前往。上次他遭到麻烦的时候,我恰好自顾不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不过没有我此刻在讲述的事情重要。
我已经意识到和他见面很可能会轻易粉碎我苦心争取来的精神上的平静,但是他要我过去。于是我就去了。
我先是在纽约找到了他,于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把我卷入了迄今为止最糟糕的狂风骤雪之中。那天晚上,他杀害了一个凡人,他已深深爱上了这个牺牲品——那时候他总是选择臭名昭著的案犯与谋杀犯,在享用之前长时间地跟踪他们。那么他需要我为他做什么呢,我苦思冥想。大卫,当时你也在那里,你似乎才是能够帮助他的人。尽管你是他的雏儿,不能直接听到他内心的呼唤,但他毕竟联络到了你。于是你们两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坐在一起,以低沉老练的耳语讨论着莱斯特最近感受到的恐惧。
后来我又在新奥尔良找到了他。他把那些事情简洁地告诉了我——当时你也在那里——魔鬼化身人形,降临到他的身边。那个魔鬼可以变换形状,时而是生着巨翼与羊蹄的苍白可怖之物,时而又是普通的人类。莱斯特被这一切逼得几乎发狂。那魔鬼还向他提出一项可怕的建议,他,莱斯特,可以成为魔鬼的助手,籍此为上帝服务。你是否还记得我是怎样平静地回答他的讲述,他的疑问与求助?啊,那个时候我坚定地告诉他,跟随那个妖精无非是疯狂的行为,不要相信任何没有形体的生灵能够吐露真相。
但现在你已经知道他那怪异非凡的故事给我带来的刺痛。难道魔鬼真的打算把他变成一个地狱般邪恶的魔鬼助手,借此为上帝服务吗?那时我本应狂笑,流泪,对他大叫的——我一度曾经深信自己正是恶魔的圣徒啊,在那些岁月里,我身上裹着褴褛的衣衫,在巴黎冬夜的街头尾随着牺牲品,只为增添上帝的光辉与荣耀。但他知道这一切,我没有必要再伤害他,不必移开照耀在他身上的传奇色彩的水银灯。莱斯特永远是一个熠熠生辉的明星,他需要这些。
我们矗立在在苔痕斑斑的老橡树下,以斯文的语气交谈。我们两个一再请求他谨慎小心。当然了,他把我们的话完全当作耳边风。
这件事还同朵拉,那位魅力非凡的凡人女性有关。那时她就住在我们现在置身的这座由古老砖石砌成的女修道院里。她正是莱斯特跟踪并且杀害的那个男人的女儿。
当他决心去找她时,我感到有些生气。不过现在我能够理解他,因为我也在爱着两个凡人,我要说,我爱瑟贝尔和本杰明,我把他们叫做我的孩子,在遥远的过去,我曾是凡人们隐秘的行吟歌手。
好吧,他爱朵拉,他就这样把头颅枕在一个凡人女子胸前,他想要吸食她的经血,这样就不会对她造成任何损失与伤害。他被她父亲的鬼魂所驱使,被魔鬼王子本人所奉承,这使他深受打击,几近疯狂。
而朵拉呢,我该说她些什么好?在女修道院志愿者的外表下,她有着位斯普廷(grigoriefimovitchrasputin,俄国僧侣,他声称自己拥有神力,并逐渐赢得沙皇皇室的信任,是沙皇尼古拉二世朝廷中最具权势的人物,最后遭暗杀而亡——星云注)般的力量,她是成熟老道的神学家,却没有陷入神秘主义的窠臼;她是一位激昂而狂热的领袖,决不是白日做梦的空想家——那些夸夸其谈者们的抱负足以使圣彼得和圣保罗的功绩加在一起都黯然失色。毫无疑问,她正如莱斯特在这个世界的野人花园里采撷的任何花朵一般优美迷人,完全是上帝创造的辉煌杰作。她有着乌鸦羽翼般的浓黑头发,微微翘起的双唇,细磁般精美的双颊与林间宁芙一般活泼的肢体。当然,当莱斯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马上就感觉到了。那时我已经来到纽约,离他非常近,我知道你那时也在附近。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两个都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接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雾霰之中,从世界上凭空消失,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你是他的雏儿,所以无法倾听到他消失的那一刻降临下界的那种完美的缄默。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彻底抛弃了万事万物在他心中激起的细微回音。
我知道这一切,后来我提议我们得去照顾深受伤害的朵拉,这样多少可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她的父亲死于一个英俊的金发吸血怪物之手,但她却成了他的忠实伴侣和朋友。她对此一定大为震惊。帮助她应付继之而来的夜晚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怖之事层出不穷,她父亲的死被发现了。他那肮脏污秽的一生一度成为全世界媒体的一桩神秘而轻率的谈资。
那时候我们把她父亲苦心收藏的无数十字架,雕像和圣像都搬到这栋房子里南面的房间,我冷漠地搬运着那些圣像,仿佛我从不曾深爱过那些珍贵的宝物。那时的事情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那时候我为她悉心打扮,穿上在第五大道的时髦店铺里买下的一件合身的老式红色天鹅绒外套,他们所谓富于诗人气质的绣满蕾丝的纯棉衬衫,羊毛质材的黑色丁字裤,还有闪闪发光的高筒皮靴。这样体面的穿着足以陪伴她去指认她父亲被割下的头颅。它被安放在巨大的停尸间里,那里人头攒动,荧光灯幽微地闪烁光芒。那时的事情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里,任何年龄的男人都可以留长发,这对于我来说毕竟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
于是那时候我梳理好丰美卷曲的长发,并破例把它们清洗干净,我只是为她才这样做。那时的事情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那时候我们坚定地站在她身边,她几乎瘫软在地,需要我们把她架起。她短短的头发垂落下来,露出长长的颈项,似乎完全被迷惑魇住。她倒在我们怀里,为她父亲的死伤心流泪,与此同时,还带着病态般的狂热智慧向我们抛掷一连串冷静的问题,询问我们究竟有着怎样邪恶的本质。仿佛把我们这些吸血鬼条分缕析地解剖一遍,就能够使她更加逼近那危害着她的身心健康与圣洁灵魂的恐怖中心,就能够让她那可怜可悲,丧尽天良的父亲死而复生。那时的事情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不,事实上她不是祈祷罗杰能够起死回生,她深信上帝的全知与仁慈。此外,亲睹一个被砍下的头颅毕竟是一种强烈的震撼,那个头颅被冷冻起来,在它被发现之前曾经被野狗咬过一口,我们被禁止碰它,这幅景象甚至对于我来说也很少见。(我还记得验尸官的助手严厉地警告我说,我年纪实在太小,不适合目睹这样的景象。她还以为我是朵拉的弟弟呢,多么可爱的女人啊。或者我偶尔也该在人类的官方世界中出现一下,以便被大家看作“真正的演员”,而不是“波提切利的天使”,像我在不死者的世界里被一贯认定的那样。)朵拉梦寐以求的其实是莱斯特的归来。除了莱斯特那个白马王子的最后赐福,还有什么能够帮助她从我们的法力中摆脱出来呢?我矗立在高层公寓的茶色玻璃窗前,遥望第五大道上厚厚的积雪,等待着,并且和她一同祈祷。假如我的这个夙敌离弃人间,这个伟大的地球该是多么的空空荡荡啊。在我那愚蠢的心里,我想他的消失之谜总有一天会像奇迹一般水落石出,它会令人悲伤,但并不带来什么损失。自从很久以前我和主人永远分别的那个威尼斯的夜晚,我这个人总是被抛在后面,这么多年来只是在装作犹自苟延残喘方面学得聪明了一点,这一次我多少也会从他的经历中稍稍得到一点启示罢。我其实并不为莱斯特担心。我别无所求,只是希望他终有一天能够回来,给我们讲述他的天方夜谭。莱斯特经常会讲述这样的故事,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夸夸其谈地讲述自己那些荒谬的冒险。
我不是说他根本就没有和人类交换身体。我知道他确实这么干过;我不是说他根本就没有唤醒我们可怕的母后阿卡莎,我知道他确实这么干过;我不是说在法国大革命之前的那些浮华岁月里,他根本就没有把我们那个迷信的集会彻底摧毁,我告诉过你,他确实这么干过。
但是他叙事的方式简直能把我逼疯。他总是把每件事都联系在一起,仿佛那些偶然的,突发的可怕事件事实上都互相关联,可以被串在某条意义重大的线索上。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其实这些事实本是跳跃的。他自己也知道。但是他得把故事叙述得流畅而富有戏剧性。
在他自己的书里,他简直就是吸血鬼中的007,简直就是山姆·史培德!他是摇滚歌星,可以在人类舞台上引吭高歌两个小时,时至今夜,人类开办的公司还在帮助他通过唱片版税牟取暴利。他擅长赋予苦难某种悲剧色彩,在他书写那些忏悔的篇章时,他事实上已经彻底原谅了自己。
我真的不是在挑剔他。我真的深恨他躺在那礼拜堂的地板上昏睡不醒,阖起的双目凝视着完满的缄默深处。全不顾年轻的吸血鬼们为了和我同样的原因围绕在他身边。他们也想亲睹基督的血是否改变了他,经历了这样的圣餐,他是否显示出某种奇迹。我会很快说到这些的。
我好像已经把自己逼向绝路,在角落里咆哮不休。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怨恨他,这样不住口地诋毁他的名声,痛斥他那无垠的伟大。
他教会我太多东西,是他把我引向此时此刻,让我得以站在你面前,以某种连贯而平和的方式向你叙述我的往事,在我赶来帮助他对付那可贵的恶魔蒙那克和照顾他脆弱的小朵拉之前,这样的事情绝对是不可能的。
两百年前,他从我身上剥下了一切幻觉,谎言与借口,是他把赤裸的我推向巴黎街头,让我得以寻回我曾一度了解,但又痛苦地失去的,星光中蕴含的荣耀。
但当他回来之前,我们滞留在能够俯视到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别墅里等待他时,我还不知道他还将从我身上剥下更多东西。我真恨他,只因此时我无法想象我的灵魂再不能与他同在;只是因为他,我才得以成为这样的我,但我却不能为他做任何事,不能把他从这冰寒般的长眠中唤醒。
不过想想看。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真的没有任何气息,好像一切感官已经消失,好像永远也不再回来。就算我现在回到那座礼拜堂里,把双手放在他身上,请求他听我的声音,那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不会接受。我已失去了全部的耐性。我再也不能以麻木不仁作为自我安慰。我再也不能忍耐这样的时刻。
但我还得继续给你讲述下去。
我还得讲给你当我看到圣纱之后发生了什么,当太阳照耀到我身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当我悲惨地来到莱斯特身边,爬到他面前以便喝他的血时,发生了什么。
啊,等一下,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的故事里都贯穿了线索。那不是因为他的虚荣,对不对,那其实是必须的。如果不把事件彼此贯穿联系起来,就连不成一个故事,而我们这些可怜的被时间遗弃的孤儿们除了事件的先后次序,就不知道其他的叙事方法。啊,是的,我被遗弃在弥漫风雪的暗夜,在这比纯粹的空虚更糟糕的世界,我也在寻找我的线索,是不是?啊,上帝,我该如何找到线索,如何在这可怕的下堕中抓住一条坚实的链子?
那个时候他突然就回到你我和朵拉面前。
那是他离开后第三个早晨,接近黎明的时候。我听见我们所住的玻璃大厦底层的门重重地拍响,以及他心跳的声音——那声音每一年都在怪异地增强。当时我们争先恐后地从桌边站起来。我仍然感到恐惧。他很快进了房间,身上犹自带着来自林地与荒原的芳香。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碰翻了面前的所有东西,好像那些把他带走的人还在后面追赶,事实上他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进房间,关上门,神志清醒地站在我们面前。他的样子比我想象中的还可怕,似乎这一次他遭受的打击比以前的那些小小失败都远为剧烈。
朵拉奔向他,满怀着毋庸置疑的爱。而他带着非常人性化的绝望渴切猛地攫住了她,简直要把她弄伤了。
“你现在安全了,亲爱的,”她叫道,拼命想让他听明白。但是看着他的样子,我们知道此事绝对没有就此结束,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凝视着他的面孔,低声说着一些表示安慰的空洞废话。
第十八章
翻译:星云
他就这样从一场暴烈的漩涡中归来。鞋子丢了一只,衣服也被撕破,头发散乱,纠结着荆棘,枯叶和凌乱的花朵。他把一大卷平整迭起的布匹紧紧抱在胸前,仿佛上面刺绣着世界的全部命运。
但最可怖的是他的眼睛——他那英俊的面孔上失去了一只眼睛,只余下吸血鬼的眼睑,褶皱着覆盖在一个空框上不住抽搐,竭力想要阖起来,仿佛犹自拒绝承认这具一贯完美的不朽身躯上,如今竟然出现了这样可怕的残缺。我想把他抱在怀里,我想要安慰他,告诉他,不管他去了什么地方,不管出了什么事情,现在他重又回到我们身边,他又安全了。但任何安抚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
他已筋疲力尽,无法给我们讲述他的故事。我们不得不先去寻找一个黑暗的角落来躲避太阳的光芒,等到下一个夜晚他恢复过来的时候再来听故事。
他紧紧抱着那一堆布,拒绝了我们的扶持,把自己伤痛的身心深深地关闭起来。我只好暂时离开他身边。
那天早晨,我安全地躺在自己安眠的地方,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很久,只是为了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啊,我为什么要赶来帮助他?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痛苦考验,我对他的爱已是永恒不移,但此时为什么又让我看到他如此落魄的样子?
一百年前,他曾经蹒跚到吸血鬼剧院的门前,为那两个背叛他的雏儿——甜美的路易和那命定的孩子——所做的事情求助。那时他的皮肤上伤痕累累,全是克劳迪娅为了杀害他所割出来的笨拙而愚蠢的伤痕,但当时我却并不同情他。是的,我当时也在爱他。但我知道那只不过是肉体上的伤害,他那邪恶的血液足以帮助他自行恢复过来。而且,以我古老的知识,我知道他一旦痊愈,将会拥有更大的力量,比平静的时光所能赋予他的更甚。
但这一次我在他痛苦的面容上看到的,却是他倍受摧残的灵魂,那只仅存的蓝色眼眸在那张惨痛不安的面孔上如此生动地闪烁,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我不记得那时候我们两个说了些什么,大卫。我只记得黎明的光线让我们不得不赶快陷入沉眠,好像你当时也哭了,我从未听说过你曾哭泣,我从未想到你竟会哭泣。至于说他抱回来的那块布会是什么呢?我当时好像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翌夜。
夜幕降临,风雪将至,空气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息,群星在浓云近逼的天空做最后的闪耀。他静静地走进房间的大厅,显然已经经过一番梳洗,穿着新的鞋子,流血的双足显然已经愈合。
但这无助于减轻他那张受损的脸给人带来的奇异感觉。在那褶皱着阖起的眼睑旁边,有许多爪子或指甲抓伤的伤痕。他就这样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他凝视着我,一个微弱而依然富于魅力的微笑燃亮了他的面孔。“别为我担心,小魔鬼阿曼德,”他说,“为我们所有人而担心吧。我现在一文不值。我一文不值。”我低声向他建议,“让我到街上去,从某个邪恶的,浪费了上帝赋予他的禀赋的凡人身上,为你偷来一只眼睛吧!让我用它来填满你空洞的眼眶。你的鲜血将会冲刷它,使它能够重新视物。你知道的,你曾经从古老的玛赫特身上目睹过这种奇迹。是的,凡人的眼睛沐浴了她那特殊的血液,就能够重新看到东西!让我来为你做这件事吧,这不费我吹灰之力。然后让我亲自充当医生,在这里亲手把它放进你的眼眶。求你。”他只是摇了摇头,很快地亲吻了一下我的面颊。“当我对你做了那一切事情之后,为什么你还爱我呢?”他问。他有着光滑而没有瑕疵的,被太阳晒黑的美丽肌肤,魅力无可抵挡。甚至连那空洞的黑色眼眶也仿佛在凝视着我,仿佛带着某种来自内心的隐秘力量。此刻,他英俊而灿烂的面孔上正辉耀着一种暗红色的光芒,仿佛他曾经亲睹某种强大的隐秘。“是的,我看到了,”他说,接着哭泣起来,“我看到了,我要告诉你们每一件事情。相信我,正如相信你们昨晚曾经亲眼目睹的,粘在我头发里的野花,以及我的伤痕——看吧,我的手,它们还没有完全痊愈——相信我吧。”大卫,你那时插嘴说,“告诉我们吧,莱斯特。我们会一直在这儿等你的。告诉我们吧。恶魔蒙那克究竟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的声音是多么令人感到安慰,多么富于理性啊。即便现在也是如此。我想你一定是天生适合讲道理的。而且我猜想,上天把你赐给我们,一定是为了迫使我们看到现代的良心,从而省识我们自身的大灾难。不过这个话题我们可以留到以后讨论。还是让我回到那个时候。我们三人围绕在厚重的玻璃桌子旁边,坐在覆盖黑漆的中国样式的椅子上,朵拉走了进来,她的人类感官不能在门外感受到他的存在,以至于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她那短短的黑发上闪烁着欹斜的微光,颈后的部分被修得短短的,显露出她那天鹅般柔弱颀长的后颈,看上去宛如一幅美丽的画。一件紫红色的宽大长袍裹住她那修长柔软的身材,在她小巧的乳房和纤细的双腿处自然地微微褶皱。啊,她简直是上帝的天使,我静静地想着,然而她竟是毒品大枭被割下的头颅的唯一女继承人。她的优雅步履足以使异教那些富于欲望的神祉们愉快地把她封为本教的圣人。
她那苍白美丽的颈上佩带着一个极小的十字架,看上去宛如一只镀金的昆虫攀附在仙女织成的,轻不盈物的纤纤细丝上。这神圣的东西竟然如此轻松自如地在那乳白色的胸前来回摇晃,它也不过是一件商品罢了。我的念头很是无情,只不过是对她的美貌做一个冷漠的描述。或许她那隆起的胸脯,以及在简单裁减的深色低胸长袍下隐约可见的乳沟,能够更好地阐述上帝以及他的神圣。
她泪流满面,渴切地爱着他,对他伤残的面孔毫无畏惧,这比任何装饰都更能衬托她的美貌。她用白皙优雅的双臂再一次抱紧了他。自信而感激地体会着他的身体亦是充满柔情地迎向了她。我很感激她爱他。
“所以我们的谎言王子又要开始讲故事了,是不是呢?”她无法掩饰声音中的颤抖,“难道他把你带到他的地狱里去,然后又把你送回来了吗?”她用双手把莱斯特的面孔转向自己,“告诉我们地狱是什么样的,为何我们必须对它心存恐惧。告诉我们你为何恐惧,我想这那种恐惧一定比我此时在你脸上看到的更甚。”他点头说正是如此,然后一把推开中式椅子,绞拧着汗湿的双手来回踱步,开始了故事无可避免的序言。“听好我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再做出你们的判断,”他凝视着我们宣布。我们三个围坐在桌前,充当他渴望的听众,并且愿做一切他所吩咐的事情。他的视线在你,大卫身上徘徊良久。是的,你这位身穿男性化的斜纹软呢服的英国学者,尽管心中同样充满对他的热爱,仍然用冷静的神情评判般地凝视着他,仿佛要用你智慧的本性衡量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于是他开始讲述。他讲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狂热湍急的词语从他口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有时几乎重叠在一起,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再说,不过他从来没有真正停顿过。于是在那个漫长的夜晚,他把他整个的冒险故事倾囊而出。
是的,恶魔蒙那克把他带入地狱。不过那是一个蒙那克自己所设计的地狱。一个炼狱般的场所,历经死亡的风暴,所有曾经活过的人的灵魂都在里面接受自己应得的报应。在那炼狱般的地狱里,他们需要面对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事情,并且从中学到最丑恶的教训,以及他们每一个行动所导致的无尽的恶果。谋杀犯和圣母相类,游荡的孩子们一脸天真地杀戮,战士们沐浴在战场的鲜血里……所有这一切在那弥漫烟雾与硫火的地方都成为可能,只是为了让人们看到,他们在愤怒和盲目中所做的事情,可以给他人导致何等巨大的伤口,使他们得以深深体会被他们伤害的人的灵魂与心灵。在那里,所有的恐怖都只是幻境,但最大的恐怖正是上帝的化身者,正是他决定谁有资格从这所最终的学校毕业,从而登上他的天堂。而且莱斯特还看到了那座圣徒与临终的死者们曾经无数次窥见的天堂,那里有着蓊蓊郁郁的参天大树,恒久不败的鲜花与绵延不绝的水晶高塔,里面住着幸福快乐的生灵,他们没有肉体,身边围绕着无数由天使组成的唱诗班。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实在太过古老的故事。它曾经被讲述过那么多次——天堂敞开的大门,上帝,我们的缔造者散发着他无尽的光辉,照耀着那些最终登上那神话般的阶梯的人们,欢迎他们永久加入天国的行列。有多少从濒死状中甦醒的凡人曾经描述过这样的奇迹啊!
有多少圣徒曾经声称自己曾经瞥见这难以描述的永恒伊甸?
这个恶魔蒙那克聪明地举出他的例子,解释人们何以同情他的罪愆,他,只有他曾反对那无情而冷漠的上帝,祈求那位神明带着同情,把他的目光投向下界,看一看那些有血有肉的生灵,他们自身无私的爱难道没有缔造出值得他关爱的灵魂吗?
这正是路西华如黎明之星般堕落的故事——一个天使祈求上帝,让人类的儿女们都拥有天使的面容与心灵。“把天堂赐给他们吧,主,当他们在我的学校里学会热爱你所创造的一切的时候。”啊,《恶魔蒙那克》是讲述他的这次冒险的书,一整本书的内容可没法被压缩在这样短短的几段话里面。但这些是当时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那时我坐在纽约那冷寒刺骨的房间里,凝望着莱斯特狂乱地走来走去,大雪飞扬,天空灰白一片,他嘶吼,咆哮着,和着下面城市的喧嚣,我摒住了气息,竭力抑制内心深处的担心。我担心当他的故事讲到高潮部分时,我可能会反驳他,令他失望。我可能不得不提醒他,他不过是将无数圣人所进行过的神话之旅重复了一遍,只是赋予它更新,更美好的形式。
是这样的吗,一所学校取代了但丁曾经描述过的无至尽的火环,他的描写如此令人生畏,以至于温和的弗拉·安吉里科都不情愿把那种赤身裸体的凡人们陷落在火焰之中永久受苦的场面描绘出来。一所学校,一处希望之地,一个对拯救的许诺,它是如此宽宏,以至于甚至向我们这些夜晚的孩子张开怀抱,尽管我们像远古的匈奴人与蒙古人那样杀人无数。
啊,这幅死后的图景实在太美好了,尘世间的恐怖烦扰可以在一位聪慧而遥远的上帝那里得到休憩,而魔鬼的荒唐行为背后竟然具备这样敏锐的智慧。
这难道竟然是真的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诗歌与绘画难道正是映照出了那种充满希望的辉煌境界?
这似乎令我感到悲伤;几乎令我崩溃,我抬起头来,却不敢看着他的面孔。
但是他突然讲到这样一件事,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件往事,但它却在我面前不住进逼而扩大,压倒一切,牢牢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他讲着,讲着,我却不能把这个念头从我脑海中驱逐出去:他,莱斯特,曾在通往髑髅地的道路上吸了基督的血。他,莱斯特,曾与这上帝的化身交谈,这位上帝的化身凭借自己的意志走向各各他那可畏怖的死亡。他,莱斯特,恐惧而颤抖地矗立在狭隘而灰土飞扬的古代耶路撒冷的道路上,见证我们的主从哪里经过,而那位主,我们活着的主,肩上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主,竟把他的咽喉伸向莱斯特,这被选中的学生。
啊,如此的奇想,这样的疯狂,奇想。而这个故事比任何事伤害我都深。我从未想到,它竟然会化为一团火焰,燃烧在我的胸口,扼住我的咽喉,使我无法说出一个字来。我不希望这样。我只有想象这样的场景是多么的离奇和愚蠢,仿佛这是解救我受伤心灵的唯一办法——古代的耶路撒冷,灰土飞扬的街道两旁围绕着愤怒的人群,眼看着流血的基督遭受鞭笞,在木架的重压之下蹒跚走过——此外还有那个古老而甜美的传奇,一位妇女展开纱巾,为基督拭去面上流淌的鲜血,籍此竟然获得了他永恒的肖像。大卫,一个人无需像你这般博学多才,也知道这些圣徒其实总是在漫长的世纪里被另外一些圣徒们编造出来的,正如在乡村的基督受难剧中出演群众角色的男女演员。但是维罗尼卡!维罗尼卡,这个名字意味着真正的圣像。
而我们的英雄,我们的莱斯特,我们的普罗米修斯,他从庄严可怖的天堂与地狱中逃脱,从十字架所在之地归来,手里还拿着上帝亲手交给他的圣纱。不要哭!我不会哭的!他奄奄一息地归来,像疯人一般跑过纽约的大雪,把那一切都扔在背后,只是为了回来和我们在一起。
我头昏目眩。心里在剧烈地交战。我无法凝视他的面孔。
他讲啊,讲啊,又一次讲到那蓝宝石般的天穹与天使的歌唱。他同你和朵拉论辩,也同自己交锋,你们的谈话就像是粉碎的玻璃一样。我简直受不了了。
他体内竟然有基督的血吗?基督的血曾流经他的双唇,他那不洁的双唇,不死的双唇。基督的血难道把他的身体变成一个古怪的圣礼容器?基督之血?
“让我吸!”我突然叫道。“莱斯特,让我吸,吸你的血,让我从你的血中得知他的血是否溶在里面!”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样的热忱与狂野的绝望。“莱斯特,让我吸,让我用自己的唇舌与心灵来体会。请让我吸吧;你不能拒绝我这片刻的亲密。如果那真的是基督……如果真的……”我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啊,你这疯狂的傻孩子,”他说,“吸了我的血,你所知道只不过是我们从我们的牺牲品身上看到的那些东西。你将会看到我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你会看到我的理解力让我明白的东西。你将会了解到我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这个你当然早就知道。你会了解到我相信那就是基督,除此你学不到更多东西了。”
他瞪视着我,失望地摇头。
“不,我会知道的,”我站起身来,双手颤抖。“莱斯特,给我这个拥抱,此后我将永生永世也不再向你要求任何东西。让我把嘴唇放在你的咽喉,莱斯特,让我验证你的故事,让我这样做吧!”
“你伤透了我的心,你这个小傻瓜,”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你总是这样。”
“不要评判我。”我叫道。
他开始用心灵对我说话,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到,但是我听到了,我一个字也不会忘记。
“假如那正是上帝的血又怎么样,阿曼德,”他问我,“如果你证实了我所说的并不是一个弥天大谎又能怎么样。你到底想在我身上寻找什么?你还不如在清晨到做弥撒的人中去捕捉一个属于某个宗教集团的牺牲品呢!永远以领取圣餐者的鲜血为食,那才是绝好不过的游戏呢,阿曼德。你可以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那里得到你所谓的什么基督之血。告诉你,我才不相信那些魂灵呢,什么上帝,什么蒙那克,还有那群骗子;告诉你,我拒绝了!我才不要呆在那里,我从他们那个什么狗屁学校里逃出来了。我跟那帮家伙大打出手,所以才失去了我的眼睛,他们把它从我的眼眶里抓出来了。我逃跑的时候,那群可恶的天使们一直用爪子抓我!你想要基督的血吗,趁早去找个黑沉沉的教堂听弥撒吧,然后把那睡眼惺忪的牧师从祭坛旁边唤醒,如果你愿意,就从他神圣的手里接过圣餐吧。你快去吧,去呀!”
“基督之血!”他说着,用尽存的那只大大的眼睛无情地凝视着我,“如果我身体里真的有那神圣的血液,那么我的身体已经将它分解,并且消耗殆尽,就像蜡烛上的溶腊与烛芯。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当信徒们领完圣餐离开教堂之后,基督在他们的肚子里还能余下些什么呢?”
“不,”我说。“不,我们并不是凡人啊!”我压低声音,试图安抚他的狂怒。“莱斯特,我会知道的!那真的是他的血啊。不是作为替代的面包和葡萄酒!他的血,莱斯特,如果它真的存在于你体内,我一定会了解的。啊,让我吸吧,我求求你。让我吸,我才能忘记你讲给我们的所有可怕的事情,让我吸吧!”
我几乎无法自持,想要把手放在他身上,不管他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的脾气是怎样坏得可怕,也要强迫他服从我的意愿。我要抓住他,让他服从我,我要吸食那鲜血——
但这样的念头是愚蠢而无用的。正如他的整个故事是愚蠢无用的。我转过身去,带着愤怒对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为什么不接受?如果蒙那克能带你离开我们大家共处其中的这个人间地狱,你为什么不跟他去,为什么?”
“他们就这样让你逃掉了,”大卫,你当时打断了我对他说道。你还用左手对我做了一个表示请求的手势,让我平静下来。
但我没有耐心再来听什么分析和解释了,我无法将那幅画面驱逐出我的脑海,我们流血的主,我们肩负十字架的主,而她,韦罗尼卡,这个甜美的虚构人物手里持着圣纱。啊,这样的白日梦怎么竟能令人如此沉迷?
“你们都离我远点,”他叫道,“我带回了那面圣纱,告诉你们,是基督把它赠给了我。维罗尼卡把它送给了我。我把它从蒙那克的地狱里带回来了,当时他的那帮小鬼还追着我想把它抢回去呢。”
我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圣纱,真正的圣纱,这又是什么把戏啊?我感到头疼。渔夫的弥撒。如果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地下竟然隐匿着这样的东西,我会到那里去的。我厌倦了着玻璃墙壁的大楼,它隔绝了风暴的气息与新雪清爽剧烈的湿意。
为什么莱斯特倒退几步靠在墙上?他从外套里面掏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圣纱!这难道是他的又一个华丽的诡计,用来掩盖对我们巨大的伤害?
我抬头仰望,我的目光穿过玻璃的墙壁在落雪的夜色中飘浮,接着又慢慢回到他手中那片打开的布上,他低垂着头,像维罗尼卡一般虔诚地将那片布展开。
“我的主啊!”我低声说。世上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为毫无重量的声音与光的漩涡。我看到他在那里。“我的主。”我看到了他的面孔,那不是绘画,不是印刷,不是任何作用于那块精美白布的纤维上的精密伎俩,那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却不会把这承受它热量的布匹焚毁。我的主,我的人中之主,我的主啊,我的基督。正是那头戴高高的黑色荆冠的人,长长的棕色卷发上沾染了可怕的血污,带着惊异的深色眼珠径直凝视着我,他那辉耀着无尽的爱的双眼,正是那美丽而生动的,通往上帝灵魂的入口啊,所有的诗歌都应在它们面前欣然死去。他那丝缎般柔软的嘴唇带着毫无疑问与不加判断的单纯微微张开,仿佛在宁静而痛苦地呼吸。正是在那个时刻,圣纱覆盖了他的面孔,安抚他巨大的痛楚。
我哭了。我把手掩在嘴边,但无法遏制脱口而出的言语。
“啊,基督,我悲惨的基督啊!”我低语着。“不是人手所能创造的!”我叫道。“不是人手所能创造的啊!”我的话语多么悲惨,多么虚弱,充满了什么样的悲哀啊。“这是人的面孔,这既是上帝的面孔,也是人的面孔,他在流血。为了全能上帝的爱,看看吧!”
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无法移动,无法呼吸,在震惊与无助中跪倒在地。我再也不想把双眼从它上面离开,我再也不想看其他的任何事情。我只想这样看着它,我只像这样看着他。而我看到了他。我回溯着多少世纪之前的往事,他的面孔在podil陶灯的光亮中闪现;洞穴修道院抄写室的烛光下,他的面孔在嵌板上凝视着我以颤抖的双手捂住的眼睛;但在那威尼斯与佛洛伦萨富丽堂皇的墙壁上,不管我多么绝望地寻找,却从未有见到过他的容颜。
他的面孔,他那人类的面孔上满溢着神圣,很久很久以前,在podil冰寒泥污的道路上,我那悲剧般的主曾从我母亲怀中的圣像上凝视着我。我深爱的那流血的圣主。
我没有去理会朵拉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理会她叫出他神圣的名字,我知道我并不在意。
她宣告出她的信念,一把从莱斯特手里抓过那面圣纱,跑出房间,我也跟了上去,追随着她和那面纱——尽管在我心灵的避难所里,我犹自一动不动。
我再不会动摇。
一种巨大的庄严占据了我的心灵,我的肢体显得无关紧要。
莱斯特和她争辩,要她不要相信这种事情,而这已无关紧要。我们三个矗立在大教堂门口,大雪纷纷飘落,像是来自那遥不可见的深邃天堂的灿烂赐福。
太阳即将升起,那白炽的火球即将撕裂翻涌卷积的浓云。而这已无关紧要。
此时我已经可以死去。
我已经看到了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至于蒙那克的话,还有他臆想的上帝,以及耳边莱斯特的请求,要我们离开这里,在太阳的火焰吞噬我们之前找一个藏身之地——这些都已无关紧要。
此时我已经可以死去。
“不是人手所能创造的,”我低语。
一群人把我们簇拥在门前。温暖的气流从教堂中如一股深邃丰美的狂风般骤然涌出。这些都已无关紧要。
“圣纱,圣纱。”他们叫道。他们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他的面容。
莱斯特绝望而求恳的叫声渐渐消逝了。
黎明携着那雷霆万钧的白炽光辉降临了,照耀在城市的每一座屋顶。黑夜在无数玻璃高墙上慢慢消退,那些摩天大厦渐渐焕发出巨大而恐怖的光亮。
“做个见证吧,”我举起双臂,迎向那令人目眩的光明为我熔铸的银色死亡,“这个有罪者为他而死,这个有罪者向他而去了。”
将我打入地域吧,我的主,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你已将天堂赐予了我,你已经在我面前显露过你的面容。
而你的面容正是人类的面容。
第十九章
翻译:星云
我向上飞升,感到那灼热炙烫的痛感席卷了全部意志与力量。身体内部的爆裂推动着我向天空直升而去,冲进太阳倾泻下来的光芒之中,它白炽惨淡,如珠如雪,看上去有片刻像是一只威胁的眼睛,把无至尽的光辉撒向城市,那是潮汐而熔化般的大光明,照彻了地面上无分巨细的一切事物。我旋转着愈飞愈高,仿佛内部的爆炸所带来的力量永远不会减弱。我恐惧地发现自己的衣衫都已燃为灰烬,一股青烟从我的肢体上旋绕升起,形成一阵小小的漩风。
在湮灭一切的光明之下,我看到自己赤裸地伸开的手臂与张开的双腿。我的肌肤已被烧成黑色,闪烁着微光,接近崩溃,可以看到它内里封存的,我肌体的力量,以及我的肌肉与骨头纠结的构形。
痛苦迸发到顶点,我几乎不能忍受。但我无法向你解释,这对我并不重要;我正在奔赴我自身的死亡,以至于这种看起来永无穷尽的折磨似乎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可以忍耐这一切,忍耐双目中烧灼的感觉,我知道它们很快就要在阳光的熔炉里熔化或者爆裂,我的全部存在也将籍此摆脱肉体的形状。
眼前的景象突然一变,我肢体上袅袅升起的风烟消失了,我的双目重又恢复了宁定,身畔竟传来熟悉的赞美诗的歌声。而我正矗立在一座祭坛上。我抬头仰望,发现面前是一座宏伟的教堂,熙熙攘攘的人流正蜂拥而入,彩绘的梁柱如同布满华饰的树干一般,在无尽的旷野上,在飘浮的歌声与游弋的目光中冉冉升起。我四下望去,朝拜的人群广大而漫无边际。这座教堂四周没有围墙,高耸的穹顶是以最纯净的足金铸成,焕发着璀璨的光芒,上面镌刻着圣人与天使的形象,但更为壮丽的,是头顶那一望无垠的辽阔蓝天。
熏香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端,身周有细小的金铃整饬地响起,快速地奏出一段段优美的旋律。香烟弥漫了我的双眼,但如鼻端嗅到的芬芳一般甜美,让我的眼中流下了泪水,我的视觉渐渐与我所品尝,触摸,倾听到的一切所合一。
我伸开双臂,发现它们上面覆盖着长长的绣金边的白袖子,手上生长着正常的人类汗毛。是的,这是我的手,但多年来我的手早已脱离人类的生命,而我面前竟是一双人类的手。
我的唇边涌起一首歌曲,在人群中响亮而孤单地回响,他们的声音应合着作为回答。我再一次吟咏着我的深信,如今这种深信已经浸透了我的骨髓。
“基督降临了,他的化身遍及万事万物,遍及所有的男人与女人,永永远远!”这听起来真像是一首完美的歌曲啊,泪水充盈了我的眼眶。我垂下头,阖起双手,发现面前出现了面包与葡萄酒,圆形的面包等待着被赐福并被切开,盛在金色圣杯中的葡萄酒等待着被转变为基督之血。“这是基督的身体,这是他为我们所流下的鲜血,现在,过去,直到永远,在我们生命中的每时每刻!”我歌唱道。我把面包捧在手里,将它轻轻举起,一束光芒照耀在上面,人群开始高声唱起最美丽的赞美诗。我以双手执起圣杯,将它高高举起,钟声在高塔中轰鸣,一座座高塔环绕着这座庄严的教堂,向四面八方绵延不绝地延伸开去,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遍布着教堂的荣耀而宏伟的荒原,而在我身边,小小的金铃和谐地奏出优美的旋律。
熏香的气息复又不绝涌来。我放下圣杯,凝视着人海在我脚下延伸开去。我把头从左转向右缓缓凝视,接着抬首向天,空中有一幅拼嵌画正在缓缓消逝,化为冉冉升起的翻涌白云。
我看到天穹下面金色的穹顶。
我看到podil无穷无尽的屋顶。我知道那正是全盛时期的符拉迪米尔城,此时我正矗立在圣索非亚大教堂宏伟的圣坛之上,我与群众之间所有的屏障都被移开,而其他那些在我遥远黯晦的童年时代惨遭毁灭的教堂都恢复了它们的恢弘壮丽,基辅金色的穹顶重又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下,散发出亿万行星在恒星之火辉耀下反射的光辉。
“我的主,我的上帝!”我叫道。我低头望见身上穿了一件锦绣辉煌的法衣,绿色的丝缎上绣满纯金丝线的纹饰。我的兄弟们站在我身边扶持着我,他们生着胡须,双目炯炯有神,口中亦唱着我所歌咏的赞美诗,他们的声音和我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我们一首首地唱着,唱着,我仿佛觉得自己能够圣歌的旋律在我面前袅袅地飞向苍穹。
“赐给他们罢!赐给这些饥谨的人们,”我用手把一块块面包掰成两半,四半,接着很快地碎为小块,盛放在熠熠发光的金托盘里。人群涌上阶梯,柔软红润的手触摸着面包块,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一块块分发出去,没有洒落一点面包屑。面包被分出去了,十人,百人,千人……人们继续涌上前来,已经领到面包的人自觉地为新来者让路。他们源源不绝地走上前来,但赞美诗的声音并未止息。祭坛周围的歌声有所减弱,被吞咽面包的声音所掩盖,但歌声突然重又欢悦地迸发出来。
面包无穷无尽,永无匮乏。
无数感恩的手指在我面前弯成杯形,我把这些柔软厚重的面包一再掰开,递到那些伸开的的手掌之中。
“接受吧,接受这基督的身体。”我说。阴影摇曳着落在我的身上,覆盖在闪光的金银地板上。那是四周大树的阴影,它们的枝干向我弯曲,欹斜过来,树叶与果实纷纷摇落,落在祭坛上的金托盘里,落在神圣的面包碎块之上。
“把它们收集起来!”我叫着,拾起那些柔软的绿叶与芳馨的橡实,把它们递到那些渴望的手中。我向下俯视,只见谷物正从我的指间流泻而出,撒向下面那些张开的嘴唇。空气里稠密地浮泛着馨香,无数绿叶无声堕地,以至于四下里环绕着的温柔浓密的绿荫似乎都有所减弱。突然无数小鸟从四方破空而起,无数麻雀向天空惊飞而去,无数燕雀展翅高飞,伸展的小小翅膀掠过灿烂的太阳。
“基督的化身啊,”我祈祷道,“愿你永永远远,绵绵不绝地存在于每个细胞与原子之内,主降临我们体内,与我们同在。”我的声音不住回响,仿佛我们头上当真有一个屋顶,可以反射我的歌声,让它绕梁不绝。尽管我们头顶上不过是开阔的苍穹。人群继续蜂拥上来,簇拥在祭坛周围。成千只手轻轻扯着我兄弟们的法衣,把他们推向上帝的祭桌,使他们几乎跌倒。我身边围绕着那些饥谨的人们,他们从我手中得到面包与谷物,满手紧握着橡实与柔软的绿叶。
我的母亲矗立在我身边,啊,我那美丽而忧伤的母亲,她头带精心刺绣的头巾,衬托着一头浓密的灰发。她那细小的眼睛四周生满了皱纹,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我,颤抖,皴裂而诚惶诚恐的手中紧握着最灿烂的献礼——彩绘的鸡蛋!鲜红与蔚蓝,澄黄与金色。它们被饰以钻石和野花编织的花环,蛋壳上涂饰的颜料发出微微的光泽,仿佛被磨光的巨大珠宝。她以老迈而颤抖的手臂紧紧护佑着她的献礼,而在那些彩蛋的正中,正是很久以前她曾经亲手交托给我的那一枚,那光亮的蛋壳上被涂以最灿烂的红宝石色,椭圆形状的正中心还绘着一颗金色的星星。这枚珍贵的彩蛋无疑曾经是她最精美的装饰,是她那个年代用燃灼的熔腊与滚沸的颜料所能制出的最完美的杰作。
它并没有被失落,它永远不会被丢失。它就在这里。但是有些事情发生了,我可以听到。尽管群众所发出的雄伟歌声震耳欲聋,我却依然能够听到这彩蛋里面细微的响声,那是鼓翼的声音与低声的呼叫。
“母亲,”我用双手拿过这枚彩蛋,把大拇指抵在薄脆的蛋壳上。“不,我的儿子!”她哭叫道,“不,不,儿子,不!”但是太晚了,那彩绘的蛋壳已然在我的指下粉碎。而从蛋壳的碎片中升起一只鸟儿,一只美丽而成熟的鸟儿,有着雪白的羽翼与嫩黄的喙,灿烂的黑眸有着墨玉的光泽。我长叹一声。
它从蛋壳中飞翔而起,展开完美的白色羽翼,小巧的喙中吐出细声的啼鸣。它摆脱了红色蛋壳碎片的束缚,高高飞翔,飞啊,飞啊,飞过人群的头顶,飞过飘落的绿叶与成群的鸟雀,飞过铃儿轰鸣的音乐,它高高飞去。
高塔上的钟声轰鸣而起,振颤着空中飞舞的绿叶,高耸的柱石仿佛也在颤抖,人群感到了震撼,更加热情地起唱起来,在金铃的伴奏下,显得如此整饬划一。
那只鸟儿获得了自由,远远地飞走了。
“基督降生了,”我低语,“基督正在飞升,基督既在天堂又在人间,基督与我们同在。”但是没有人听到我的喃喃自语,但这无关紧要,既然整个世界都在唱着同样的歌声。一只手粗鲁而恶意地攫住了我,撕扯着我雪白的袖子。我转过身去,屏息叫喊,因为恐惧而全身僵硬。
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人站在我身边,离我非常之近,我们的面孔几乎能贴在一起。他凶恶地俯视着我,我认识他那红色的头发与胡须,他那凶恶与不虔敬的蓝色眼睛。我认出他正是我的父亲,但他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某种恐怖而强大的存在,以我父亲的面容出现。他矗立我身边,宛如巨像,俯视着我,以他的强力与伟岸讥笑我。
他伸出手来,用手背向那金色的圣杯猛挥过去。它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那神圣的酒染红了面包块,染红了圣坛上金线织就的地毯。
“你不能这样!”我叫道,“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在人群的歌唱中,在钟声的轰鸣里,难道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呼声?我再度孤身一人。
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现代的房间里,头顶是白灰的天花板,我正站在一个屋子里。
我依然是我自己,一个小小的男人,依然是满头乱糟糟的及肩卷发,酒红色的天鹅绒外套里露出衬衫层层的白色蕾丝领子。我正倚靠在墙壁上,惊怖而平静,我知道此时此刻这里的一切以及我自身的一切,同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样,都是无比确定而且真实的。
我脚下的地毯正如那些如纷纷大雪般飘落在广大的圣索非亚大教堂前的绿叶一般真实,而我此时的这双手,这双不生汗毛的孩子般的手,同方才那双掰开面包的牧师般的手也是一样的实实在在。
一阵可怕的抽泣从我喉咙中涌起,那惨痛的声音令我自己都不忍卒听。但如果再不哭泣,我就要窒息了;而我的这具身体,无论它是可憎抑或神圣,凡俗抑或不朽,纯净也好,腐坏也罢,也都要爆裂成碎片了。
但是一阵音乐飘来,抚慰着我。它缓慢而清晰,纯澈而悠扬,完全不像刚才那种天衣无缝的庄严合唱。
完美而断续的音符从寂静深处涌出,清脆而直率的旋律如飞瀑般潺潺而下,仿佛对我所钟爱的那种洪流般浩大合唱的某种美丽的反对。
啊,想想看,这样的声音居然只是由双手的十指在一具木制的乐器上弹奏出,居然只是乐器里面的小锤子僵硬地敲击紧绷的青铜琴弦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这首歌,我知道这首钢琴奏鸣曲,过去我曾经很喜欢它,现在它更是令我迷醉。这正是《热情奏鸣曲》。那灿烂华美,令人心悸的琶音上下起伏,低音部分的轰鸣如同隆隆的断奏鼓声,旋律上扬并且前行着。轻快的主调一再响起,雄辩,欢愉,并且绝对人性,这需要听者全心全意地去感知,追随演奏者每一个细微的回旋与折转。
热情。
乐曲如湍流般激烈地迸发,我听到木制钢琴里传来的回响,巨大的青铜琴弦的颤动,琴弦如烧灼般悸动着。啊,继续吧,继续吧,继续,继续,再响亮些,再坚定些,如此纯净完美。每一个响彻而绞扭的音符都宛如灵动的鞭子。人类的双手怎能弹奏这般魔魅的篇章,象牙色琴键上疾风暴雨般的敲击怎能幻化成如此震撼,如此深邃,如此压倒一切而雷霆万钧的美丽?
音乐戛然而止。我感到极度痛苦,忍不住闭上眼睛,悲伤地叹息,惋惜自己再不能倾听这活泼的,水晶般的音乐,再也不能听到这质朴而深刻的声音对我无言的教诲。它是要我做个见证,要我分享并且理解弹奏者那种激烈而彻底的诗意的激情。
一声尖叫突然响起,我睁开眼睛。我所置身的屋子很大,随意地堆满了各种豪华的东西,镶有框子的油画高及屋顶,绣满繁花的地毯胡乱堆在有着弯曲四腿的现代风格的桌椅下面,那架发出了如此美丽音乐的了不起的钢琴也在那里,在这间乱七八糟的的屋子中心熠熠放光,狭长闪烁的白色琴键震撼着我的心灵,我的灵魂与我的思想。
我面前有一个男孩正跪倒在地,喃喃祈祷。他是一个阿拉伯孩子,有着光滑而密集的卷发,修理成平头,身穿一件合身的带帽子的外套——一件在沙漠里穿的棉布长袍。他紧闭着双眼,圆圆的小面孔微微上扬,尽管他根本看不到我。他微微蹙着黑色的眉,嘴唇疯狂地歙张,用阿拉伯语倾吐着颤抖的言词。
“啊,恶魔也好,天使也好,快来阻止他吧,啊,不管是什么东西,请你从黑暗中显现吧,不管你带来的是力量抑或报复。来吧,来到光明之中,按照那仁慈善良,憎恨邪恶的神明的意志显现吧。不要让他杀害我的瑟贝尔。制止他吧!我是本杰明,阿卜杜拉之子,我召唤你,请接受我的灵魂与生命,但请你降临,你如此强大,请拯救我的瑟贝尔。”
“住嘴!”我叫道,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面孔上犹自湿漉一片,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凝视着我,他看到了我。那张圆圆的拜占庭式的小脸仿佛是由教堂的墙壁上走下来的的奇迹,但是他活生生地在这里凝视着我,而我正是他此刻希望要见到的人。
“啊,天使!”他叫道,年轻的声音里有阿拉伯口音,“难道你那美丽的大眼睛不能够看出来吗!”
我看到了。
全部事实瞬间显现出来,那个叫做瑟贝尔的年轻女人,正挣扎着倚靠在钢琴上,不想被人从琴凳上拖开,她伸出手去,竭力想要触到琴键,她没有开口叫嚷,只是从紧闭的双唇中挤出骇人的呻吟,金色的长发在双肩上飘荡着。有个男人正在摇撼着她,想把她拖走,对她大叫大喊,突然间又给了她狠狠一拳,把她打得向后仰去,直倒在琴凳上,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从琴凳上摔了下去,笨拙地瘫倒在地毯上。
“热情,热情,”他对她咆哮着,有着熊罴般妄自尊大的气势,“我再也不要听到它了,决不要了,不要!你再也不能这样对待我了,你再也不能干涉我的生活,这是我的生活!”他像公牛一样吼叫,“我不能让你再弹下去了!”
男孩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迷惑地望着他,把他的手甩开,他又攥住了我的天鹅绒袖口。
“阻止他,天使。制止他,魔鬼!他不能再打她了。他会杀了她的。阻止他,魔鬼,阻止他,她是好人啊!”
她膝行着爬开,头发遮住了面孔,纤腰侧面有一大片干涸的血迹,染污了那片绣着花朵的织物。
男人收了手,我愤怒地打量着他。他身材很高,须发都修饰过,眼珠凸出。他把手放在耳边,开始咒骂她,“你这疯狂愚蠢的母狗,自私的婊子,我难道没有生命吗,我难道不追求公正吗,我难道没有梦想吗?”
但她把手指重新放到琴键上,重又弹奏起热情奏鸣曲的第二乐章,仿佛从不曾被打断过。他的手指击打着琴键,音符一个个狂热地飞溅出来,仿佛只是作为对他的回答与藐视,仿佛是对他大声呼喊:我不会停止,我绝不会停止——
我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转过身来瞪着她,怒火冲天。他瞪大了眼睛,嘴唇痛苦地抽搐着。一个想要致人死命的笑容浮现在他唇边。
她在琴凳上来回摇晃着身体,长发飞扬,她仰着脸,完全不必低头去看琴键或者顾及指法,她的手指完全自如地控制着音乐的汹涌。
她那紧闭的双唇溢出低声的吟唱,与键盘上涌出的旋律应和着。她弯起身子,垂下了头,头发落在移动的手背上。她弹啊,弹啊,无比自信,恍若雷霆,带着无比的拒斥,轻蔑,与肯定——是,是,是,是,是。
男人向她走来。
那狂乱的男孩绝望地离开我身边,走到他们两人中间。男人非常愤怒,一掌就把他打得飞了出去,平躺在地面上。
男人的手快要触到她的肩膀了,而她又要开始重新弹奏热情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啊,啊!那雄伟有力的热情奏鸣曲又将奏响——我一把抓住了他,把他的脸扭过来向着我。
“你要杀了她,是不是?”我低声说。
“是的!”他叫道,汗流满面,隆起的双眼闪着光,“我要杀了她,她把我逼疯了,没错,就是她干的,我要杀了她!”他太过愤怒,以至于都没问问我是怎么来的。他把我推开,直直地紧盯着她,“混蛋,瑟贝尔,给我停下,别弹了!”
她的旋律与和弦再度爆发为雷霆般的愤慨。她猛烈地甩动长发,身体向前倾去。
我把他拖回来,左手抓住他的肩膀,右手托起他的下巴,把头颅埋入他的咽喉,撕开他的血管,让鲜血流入我的口中。他的鲜血灼热,浓密,满溢着他的仇恨,痛苦,以及他那凋萎的梦想,还有同报复有关的狂热渴望。
啊,真热啊。我一口气把他吸干,看到了他的全部思想。他曾经深爱过她,宠过她,她是他才华横溢的妹妹,而他这聪明,毒舌,音盲的哥哥,带领她走向那珍贵优美的音乐世界的巅峰,直到一场寻常的悲剧发生,打碎了她的前程,也把他彻底逼疯,使他失去了回忆与抱负,永远沉浸在对故去父母的哀悼之中——他们的父母深爱他们兄妹,并且全力支持他们,却在一个黑暗的夜晚,在一场车祸中被撞下山谷。而翌日正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胜利,正是这羽翼丰满的钢琴天才做全球首演的日子。
我看到他们的车子受到撞击,堕入黑暗的深渊。我听到兄长在后座闲谈,妹妹坐在他的身边,已经熟睡。我看到他们的车撞上了另一辆车,星光残酷而宁静地照耀一切。我看到伤痕累累的尸体,她毫发无伤地站在路边,满脸晕眩,衣衫破碎,他高声咒骂,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看到地上的碎玻璃,到处都是,在车灯的光亮下美丽地闪烁。我看到她的眼睛,淡蓝色的眼睛,我看到她的心扉从此紧闭。
我的牺牲品死去了,从我的怀抱里滑落。
和死在酷热的荒地里的父母一样,他也死了。
他死了,尸体蜷成一团,从此再不会伤害她了,再不会撕扯她长长的金发,再不会毒打她,再不会阻止她弹琴了。
房间里一片安详,只有她弹琴的声音。她再一次奏起第三乐章,这一章有着静谧的起始,是一种文雅整饬的节奏,她随之微微摇晃起身体。
男孩高兴地跳起舞来,他赤着脚,小小的长袍很是精美,圆圆的小脸上生着浓密的黑色卷毛。他像个阿拉伯天使一样跳跃着,舞蹈着,欢呼着,“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狂乱地手舞足蹈,拍手高歌,“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再也不能伤害她了,他再也不能惹她生气了,这个可恶的家伙,他死了,他死了。”
但她没有听见他在唱什么。她只是继续弹奏,在低沉如睡的低音中挣扎,温柔地敲击,随着旋律哼出单音节的音符。
我沉溺在他的血液之中,它席卷着我。我爱它,我爱这其中的每一滴。我的呼吸重又平复,不再急促挣扎。我尽量宁静而缓慢地向她走去,仿佛生怕她会听到一样。我走到钢琴的另一端,凝视着她。
啊,她的面孔多么细巧温柔,像小女孩一样,却生着一双深邃凝重的,淡蓝色的大眼睛。但是她脸上却有不少瘀伤,面颊上还有血红的抓伤痕迹。太阳穴上有小块血色的点子,肯定是她的头发被抓住,发根受到撕扯的时候弄出来的。
但她自己并不介意这一切。赤裸的胳膊上露出的青伤丝毫也不能影响她。她继续着弹奏。
她的颈项多么纤美,纵然上面布满乌青的伤痕也不能减损分毫;她那骨节凸出的肩膀露在薄薄的棉布花裙之外,显得异常优雅。当她全心集中在那轻捷音乐的巅峰之时,那双苍灰色的浓眉优美地蹙在一起;而她纤长洁净的十指显示出她灵魂深处不屈不挠的巨大力量。
她抬起头来瞪视着我,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喜慰的东西一般,微微地笑了一下;头颅随着音乐快捷的节奏一再摇摆,看上去好像是在对我点头示意一般。
“瑟贝尔,”我喃喃地说,抬起手指来向她飞了一吻。而她继续弹奏着。
突然间她的身影模糊了。乐章的速度在加快,她猛力地敲击着琴键,头颅抽搐着。音乐再一次奏响那最辉煌的篇章。
某种比阳光更为强烈的力量吞噬了我。它彻底地包围了我,把我从这间屋子里面吸出去,吸到外面的世界,让我无法听到她的声音,甚至丧失了一切感知。
“不,别急着带我走!”我叫道,但音乐仿佛消逝在巨大而空虚的黑暗之中。
我毫无重量地飞翔,焦黑的肢体伸展着,酷刑般的疼痛如同地域。我哭了,这不可能是我的身体,这皮革一样包裹着我的筋肉的焦黑肌肤怎么可能是我的身体,我的肌腱清晰可见,我的指甲被烤焦,被烧弯了,好像烧焦的牛角一般。不,这不是我的身体,我叫道。啊,妈妈,救救我,救救我吧!本杰明,救我……
我开始下堕。啊,除了他,没有人能够救我了。
“上帝,赐给我勇气,”我叫道,“上帝啊,如果一切已经开始,那么赐给我勇气吧。我无法放弃自己的理性,上帝,让我知道我身在何处,让我理解发生的一切,上帝,那教堂究竟在什么地方,上帝,还有那些面包与酒,而她又是谁?上帝救我,救我啊。”
我不住下落。经过玻璃摩天楼的尖顶,经过反射着令人眩目的光彩的窗子,经过屋顶,经过高塔;我穿过凛厉呼啸的寒风,我穿过刺骨的雪的湍流,我不住下落着。我经过那扇窗子,啊,没错,本杰明正站在那里,小小的手紧握着窗帘,乌黑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望着我,嘴巴讶异地张开着,这小小的阿拉伯天使啊。我不住下落,我全身的皮肤在颤抖,在绷紧。以至于我的双腿不能弯曲,嘴巴也无法张开,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全新的剧痛,原来我的身体已经摔落在坚硬的雪地上。
我睁开双眼,顿时感到满目火光。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我现在已经可以死去,我情愿死去!”我低声说。“在我被烧焦的最后时刻,在整个世界都要消失,化为乌有的时候,我听到她弹出了热情奏鸣曲的最后音符,我听到了她,我听到她那喧嚷的乐章。”
第二十章
翻译:星云
我并没有死,无论如何都没有死。我一醒来就听到她的钢琴声,但是她和钢琴都在遥远的地方。在刚刚醒来的黄昏时分,疼痛特别剧烈,我倾听着,寻觅她的钢琴声,克制自己不至于因为无法抑制的痛楚而疯狂地叫喊起来。
我被深埋入积雪之中,无法移动也无法视物。只能通过意志来看东西。我别无所求,唯愿一死。我只是倾听她弹奏着热情奏鸣曲,有时在幻梦中应和着她轻轻哼唱。
在第一个夜晚和第二个夜晚,只要她一弹起琴来,我就全心倾听着她,她有时候也会停止数个小时,可能是睡觉了,我不知道。之后她就会重新开始一遍遍地弹奏。
我听着她弹奏第三乐章,直到能够在心中默诵,她也一定是这样吧。我了解她弹奏时的种种变化,我知道她的演绎方式独一无二,无出其右。
我听见本杰明在召唤我,他那清脆的小小声音,有一点纽约口音,异常迅速地说道,“天使啊,你还没有处理完后事,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天使啊,回来吧,天使啊,我会给你雪茄作为报答的,我有很多上好的雪茄。回来吧,天使,我只不过是开玩笑的,我知道只要你愿意,你有的是雪茄。但这确实非常麻烦啊,你把这具死尸扔在这里了,天使啊,回来吧。”
我连续几个小时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对其他的响动充耳不闻。我的心志还很虚弱,不能透过他们的眼睛读出他们的心思。不,那种力量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知道自己全身都被阳光烧伤了,整个身体仿佛都被掏空了,意志和心灵也已经死去,只有对他们的爱还留存着。这很简单,是不是,在最黑暗的悲惨之中,爱上两个陌生人,一个疯女孩和一个淘气的城里男孩。好极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这五百年的痛苦历史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有的时候只有这座城市在同我谈心,这笑语喧哗的纽约城,车水马龙永远如川流不息,尽管被埋葬在深深的大雪之下,我依然能够听到人声鼎沸,层层迭起,人类的生命在我上面的城市里一刻不停地涌动,在堪称当代奇观的高楼大厦里面生生不息。
我能够感知到那些事物,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分辨它们。覆盖在我身上的雪愈来愈厚,愈来愈硬,我真不明白这样的冰雪怎么竟然能使我避开阳光的照射。
是的,我想我必须一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想起莱斯特拿着的面纱,我想起他的面孔。但是我心中的热忱已经不再,希望亦舍我而去。
我想我会死的。日复一日,我早晚会死的。
但是我没有。
在这城市的底层,我还听到同类们的声音。我其实并没有刻意去倾听他们,所以我听到的也并不是他们的思想,而是他们的声音。莱斯特和大卫在那里,他们以为我死了,并且为我深感哀悼。但是更大的恐惧折磨着莱斯特——朵拉把圣纱公诸于世,整座城市现在挤满了善男信女。教堂里挤满了人,场面简直要失控了。
其他不朽者们也来了,有时是那些年轻力弱者,有时候那些最古老,最恐怖的吸血鬼也赶来这里,想要亲睹这个奇迹。他们在夜晚时分潜入教堂,混在凡人信徒之中,用疯狂的眼睛凝望那面圣纱。
有时他们也说起那可怜的阿曼德,勇敢的阿曼德,或者什么圣阿曼德,就在这座教堂门口,他把自己奉献给了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从而永垂不朽!
有时候他们也会做和我同样的事情。在太阳升起的时刻,我能够听到他们做着最后绝望的祈祷,等待那致命的阳光。他们比我更恐惧吗?他们也想在上帝的怀抱中安憩吗?他们是否也会在和我一样的痛苦中大声叫喊,是否也会经历那种难以忍受而又无法摆脱的烧灼,他们是否也会像我一样迷失,残骸散碎在街头小巷或是遥远的屋顶。不,无论他们的命运如何,他们只是来了又去。
整件事情是多么苍白,多么遥远啊。我为莱斯特感到悲伤——他竟然费心为我流泪,而我还在这里等死。我迟早会死的。当我跃向太阳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么并不重要。我就要死了。就是这样。
我听见电波的声音划破落雪的夜空,讲述着那桩奇迹,基督的面孔浮现在一块亚麻纱布上,它能够治愈疾病,把其他布匹放在上面,就能复印出同样的痕迹。之后又是牧师与怀疑者们展开的辩论,实在是吵得要命。
我的意识一片虚无,我痛苦,我全身烧灼,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因为我一睁眼,睫毛就把眼球刺得疼痛难忍。在黑暗中,我只等待着她。
或早或晚,她那美妙的音乐总会响起。每一次都有着某种全新的,令人惊异的变奏。每当音乐响起,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前景如何,也不介意莱斯特和大卫会怎样。
大约是到了第七个晚上,我的感官方才完全恢复,才能够理解自己下堕的可怕处境。
莱斯特走了,大卫也走了。教堂关闭了,我听到凡人们低低议论着说,圣纱已经被带走了。
我可以听见整个城市里所有人的心声,一片令人无法忍耐的嘈杂。我把它们拒斥在自己的听觉之外,不希望自己的心念被任何流浪至此的不朽者得知。如果碰巧有某个陌生的不朽者来把我救出来,那可真让我受不了。一想到自己将要看到他们的面孔,听到他们提出问题,对我进行关怀或者报以无情的冷漠,我就觉得受不了。我宁愿把自己隐藏起来,蜷缩在自己破碎烧焦的肉体里面,也不能被他们发现。但是我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周围还有人类的声音,同声议论着奇迹,救赎,以及来自基督的爱。
另外,我还得好好想想自己目前的困境,以及造成这样处境的原因。
我正躺在一个屋顶上。自从落下来以后就一直躺在那里,但并未如我所愿,暴露在天空与日光之下。相反,我的身体落在房顶的一块金属护板后面,正好在一块破损生锈的悬梁下面,它的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我是怎么落到这里来的?我不知道。
凭着我自己的意志,以及早晨的阳光在我的血液里引发的初次爆炸,我曾经向上飞升,达到了我所能升腾的极限。几个世纪以来,我已经知道应当如何高高升起,但从来没有试图挑战自己的极限。但是这一次,在赴死的热情驱使之下,我用上了全部力量奔赴苍穹。我一定是从最高的地方落下来的。
我身下是一所废弃的危楼,空无一人,自然也没有任何灯光与温暖。
没有任何声音从空旷的金属楼梯和破旧失修的房间里传出来。只有寒风时常吹过的声音,宛如一架巨大风琴的呼啸,当瑟贝尔没有弹琴的时候,我时常倾听这个声音,以此拒斥身下遥遥传来的,城市的嘈杂喧嚣。
有时候也会有人来到房间的底层,这会引起我某种突如其来的痛苦渴望。或者会有什么愚蠢的人来到房顶上,让我抓住他,吸他的血,这样我就有力气爬出遮挡我的悬梁下面,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躺在这里,阳光照不到我身上。只有一束惨白的光线勉强透过积雪照耀在我的身体上,把我灼伤,然而一到夜晚,这新的伤口又渐渐痊愈。
但是从没有人来到这里。
死亡将会是非常,非常缓慢的。可能要等到天气转暖,冰雪消融的时候。
尽管每一个早晨都在渴望着死亡,我也接受了现实。日复一日,我总会醒来,身上的灼伤有增无减,但却一如既往,更深地被掩埋在暴风雪之中,从上百座高楼的无数闪亮的窗口,竟没有人能够看到我,独自深埋在这废弃的屋顶。
有时四下里一片死寂,瑟贝尔沉沉睡去,本吉也不再向我祈祷,或者站在窗边同我说话,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刻。那些时候,我总会想起当我下堕的时候发生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情,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忆起,我的思绪倦怠而支离破碎。
那些事情是如此的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圣索非亚大教堂,还有我亲手掰碎的面包。我了解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事情,但是很多东西我已经不能回忆起来,而且也无法形诸言辞,即便现在,当我试图重新体验当时的感受,把我的故事叙述出来的时候也不行。
多么真实,简直触手可及。我足下曾经踩着祭坛上的地毯,我曾经亲眼目睹美酒的流淌,那只鸟儿就在我面前破壳而出,飞向天空,那蛋壳碎裂的声音犹自萦绕在我的耳畔。我的母亲曾经对我说过话,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但我实在不愿再去想这些事情了。我不愿再想了。我的热情渐渐疲弱,终于舍我而去,正如那些与主人共度的威尼斯的夜晚,正如和路易携手同游的岁月,正如夜之岛上醉生梦死的时光,正如同黑暗之子们在一起度过的漫长而可耻的数个世纪——那时我真是一个傻瓜,纯纯粹粹的傻瓜。
我还想起圣纱,我想起天堂,我想起我曾矗立在祭坛上,亲手主持奇迹般的圣体之礼。是的,我可以想起这一切。但是整件事情实在太过可怖,而我还没有死,既没有什么蒙那克来请求我做他的帮手,也没有基督从上帝无尽的圣光中向我伸出双臂。
还是想念瑟贝尔更能令我感到安慰,我想起她的房间铺满色彩明媚的鲜红与蔚蓝的土耳其地毯,悬挂着褪色陈旧的油画,这一切在我心中如同基辅的圣索非亚大教堂一般栩栩如生。她转过白皙的椭圆脸庞,凝视着我,蕴泪的灵动双眸突然绽放出熠熠的光亮。
终于有一个夜晚,我的眼睛能够张开了,眼皮可以不再挡住眼球。于是我看到了覆盖在我身上的厚厚的白色冰雪,我知道自己已经痊愈。
我试着弯曲胳膊,发现自己竟然能够轻轻举起双臂,覆盖在身上的冰微微颤动,发出龟裂的声音。
太阳不能照耀到我,或者说不足以摧毁我身体里面超自然血液的强大力量。啊,上帝,想想看,五百年的时间里,我在不断变强,况且我本来就是吸了玛瑞斯强大的血液而诞生,那深不可测的怪物,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力量。
有片刻时间,我的愤怒与绝望无可解脱。身体上的剧痛亦到达了顶点。
然而瑟贝尔开始了演奏,她又弹起了热情奏鸣曲,于是一切对于我来说显得无关紧要了。
只要她的音乐不停止,那么一切都无关紧要。夜晚开始变暖,冰雪开始微微消融。附近似乎没有其他不朽者出现。我知道圣纱已被带到罗马的梵蒂冈教庭。现在那些不朽者们应该没有理由再到这里来了吧?
可怜的朵拉。晚间新闻里说她的荣耀被从她身边夺走,罗马方面要求检查那面圣纱。她所说的那个奇怪的金发天使的故事沦为街头巷议,她本人也已经不在此地。
在那热血沸腾的瞬间,我的心跳随着瑟贝尔的音乐而加快。在难忍的头痛中,我施放了心灵感应术,这种感应仿佛是伸长的舌,是我肢体的一部分,让它看穿那两个凡人所居住的屋子,直视入本杰明的双眼。
透过一片美丽的金色薄雾,我看到了他们。我看到那挂满油画的墙壁,看到了我那位美丽的女子,身穿着蓬松的白色长袍和旧拖鞋,手指在钢琴上辛勤地弹奏出流畅华美的音乐。而本杰明呢,这小小的人儿正忧心忡忡,蹙着眉头,嘴里叼着一支黑色雪茄,赤着双脚来回踱步,摇头晃脑地喃喃自语。
“天使啊,请你快点回来吧。”
我笑了,牵动了面颊上的肌肉,感觉疼痛有如刀割。我关闭了心灵感应,任凭自己在渐强的钢琴声中入睡。当然,本杰明也感受到了某种东西,他的心志不受西方常识的束缚,隐约感觉到了我的窥探,这就够了。
然后我感到了另一幅景象,异常尖锐,非同寻常,令人无法弃置不顾。我仰头敲碎冰面,勉力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远处灯火闪亮的高楼。
有些不死者来到这座城市了,他们在想念着我。他们离我很远,离那座关闭的大教堂还隔着几个街区。事实上,隔着遥远的空间,我立刻就感觉到来者是两个力量强大的吸血鬼,我认识他们,他们知道了我的死亡,并且为此深深哀悼,于是在第一时间赶到这里。
窥看他们是很危险的事。电光火石之间,本杰明或许只会有微弱的感应,而他们却可能会发现我。但是我觉得整座城市除了他们并没有别的吸血者,我想知道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谨小慎微,躲躲藏藏。
又过了一个小时,瑟贝尔不再弹奏,而那两个强大的吸血鬼还在忙碌,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我把超自然视线迫近他们,发现自己可以透过其中一人的眼睛看到另一人,但这个办法在另一个人那里就行不通了。
原因很简单,我定睛细看,发现我能够看穿的正是桑提诺的眼睛,我那罗马集会的旧主,桑提诺。而另一个人则是玛瑞斯,我的缔造者,所以我永远无法看穿他的心灵。
他们在一座巨大的官邸之中悉心打扮,两个人都穿着时下绅士的打扮——藏蓝西装,白色翻领,丝绸薄领带,并且各自理了时尚的发型。但是他们潜入一座建筑,控制了所有企图打搅他们的凡人,但那建筑却不是一座公司,而是和医疗有关。我一下就猜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们漫步在这座城市的太平间里。他们在沉重的公文箱里堆满资料,还迅速地从太平间里把那些学着我的样子走入阳光的吸血鬼们的残骸从冰柜里拖出来。
当然,他们是在清点我们族类暴露在世上的遗迹,并把它们收回去。他们是在收集遗物。他们抽出太平间里棺材般的大抽斗,倾倒不锈钢托盘,把尸体的残渣放在闪亮的塑料袋里。骨头,灰烬,牙齿,啊,是的,还有牙齿。他们把这些统统倒进小塑料袋里。还从档案柜上的一连串小格子抽屉里取出包裹塑料的遗物和残留物的样本。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在冰屑中挣扎,它们刺痛了我。啊,平静点,让我看看。那不是我的蕾丝,我的蕾丝吗?厚厚的威尼斯玫瑰点纱,边缘被烧焦了,还有一些酒红色的天鹅绒残片!是的,他们把我这些可怜的衣服放进档案柜抽屉,现在又落入了这两个吸血鬼的口袋。
玛瑞斯停顿下来,我则把头颅和意志都转向一旁。不要看见我。如果你发现我并且赶到这里来,我向上帝发誓,我要……我要怎样?我现在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我连逃脱的力气也没有。啊,瑟贝尔,为我演奏吧。我一定得逃离这一切。
但我想起他是我的主人,他不能追寻我的行迹,除非是借助他的同伴,桑提诺那微弱模糊得多的感觉。这样一想,我的心就平静多了。
我从最近的记忆之中想念着她的音乐,想象着那些音符,想象出数个世纪以来的一些场景。我想象贝多芬正是为她写下了这曲甜美的杰作——f小调第二十三号奏鸣曲,作品第五十七号。想想吧,想想贝多芬。想想看,尽管我事实上对此一无所知,但我还是能够想象,在某个寒冷的维也纳的夜晚,他用羽毛笔潦草地写下乐章,但自己却无法听见。他生活贫苦,只靠菲薄的薪俸为生。我想着,微微地笑了,尽管这痛苦的笑使我的脸上流下了鲜血——他们给他抬来一架又一架新钢琴,只因为他的弹奏太有力了,太暴戾了,太猛烈了。
而她呢,美丽的瑟贝尔,她定是他美丽的女儿。她那有力的手指亦令人惊怖的力度扣击着琴键,如果他能穿越时空看到她,一定会感到高兴的——在众多狂热崇拜他的弟子与膜拜者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位特别的疯姑娘。
那个夜晚,天气开始转暖。冰雪开始融化。是的,没错。我紧闭双唇,微微抬起右手,这样就可以移动右手的手指了。
但我没有忘记那两个人,那对不相称的伙伴。一个是创造了我的人,另一个则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敌手——玛瑞斯和桑提诺。我还得再看看他们。于是我谨慎地将我微弱而敏感的心灵感应波送出去。有一个刹那,我看到了他们。
他们站在大厦中心的焚尸炉前,把所有精心收集来的证据都投进火焰的血盆大口,火焰翻卷腾跃着吞噬了一切。
多奇怪,他们难道不想用显微镜看看这些残骸吗?其实我们族类中的其他一些人已经这么干过了。但他们为什么偏要看那些已经在地狱般的烈火中被烧焦者们的骨头和牙齿,把它们放在玻璃切片上仔细观赏,为什么不从你自己苍白的肌体中取出样本呢?——你自己的手是可以奇迹般的痊愈的呀,就像我现在完全康复了一样。
我窥视着他们,地下室的墙壁在我眼前如烟雾般缭绕,环绕着他们,他们脑中有意识微弱的波束。我集中全力透视那片薄雾,于是看到了桑提诺,那粉碎了我唯一的青春岁月的人,他的面孔柔和而充满困惑。而我的旧主则面带希冀地凝视着那团火焰。“完事了,”玛瑞斯用他那种宁静而命令式的口吻说,他们彼此用优美的意大利语交谈,“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
“我们可以闯进梵蒂冈,把圣纱偷出来,”桑提诺说,“他们有什么权利要求拥有这样一桩东西。”
我只能看到玛瑞斯外在的反应,他猛地摇头,之后露出了他那彬彬有礼,泰然自若的笑容,“为什么?”他似乎心无城府地问道。
“那圣纱对于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吾友?你觉得它能让他恢复神志吗?原谅我,桑提诺,你还太年轻了。”
他的神志,让他恢复神志。这一定是说莱斯特,不可能是在说别人。我冒着危险搜索桑提诺的心志,读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感到异常恐怖,但还是克制自己继续窥看他们。
莱斯特,我的莱斯特——他可不是他们的莱斯特,是不是?——我的莱斯特经历了这场可怕的传奇故事之后发了疯,咆哮终日,被我们族类中的最年长者羁押起来,以便维持我们生存的平静,让他不能泄漏我们的秘密。他即将被毁灭,只有我们最年长的吸血鬼才能完成这件事,没有人能为他求情。
不,不能这样。我辗转挣扎,感到痛苦的振颤,它们炽红蓝紫,闪耀着橙黄的光辉。自从堕落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色彩。我的意识恢复了,怎么会这样,莱斯特即将被毁灭!他被囚禁起来,就像数个世纪之前,我被桑提诺关押在罗马的地下墓穴里一样。啊,上帝,这比太阳的烈火还糟,这比让我动了杀机的那个野蛮的兄弟痛打面颊红润的小瑟贝尔,把她从钢琴旁边拖开还糟。
但这时我的偷窥导致了不良的后果。“我们快走吧,”桑提诺说,“我感觉有些不对头,我说不上来,好像有某个人就在我们身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好像有某个和我一样强大的家伙正在数里之外倾听我的足音。”
玛瑞斯看上去友善,好奇而毫无戒心,“今晚纽约是我们的,”他只是说。接着他望着熔炉,面上微微闪过一丝恐惧,“除非是某个执著于生命的魂灵,依然附在他生前穿戴的蕾丝与天鹅绒上。”
我闭上双眼,啊,上帝,让我的意识关闭,让它紧紧关上吧。
他继续说下去,声音穿透我知觉之外柔软的屏障。
“但我从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他说,“我们自己就是某种类似圣餐的奇迹,你说呢?我们保有这命定的身体,从而成为某位神秘神祗的肉体与鲜血。这红色的发丝与烧焦破烂的蕾丝说明什么呢?他业已溘然长逝。”
“我不能理解你,”桑提诺温和地承认,“但如果你认为我从不曾爱过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走吧,”玛瑞斯说,“事情都做完了,所有遗留的痕迹都已经被抹去。但是你要以你那古罗马天主教的灵魂起誓,你不会去偷那面圣纱。此刻上百万双眼睛正牢牢盯着它呢,桑提诺,况且任何事情也没有因此而改变。世界仍是这样的世界,天堂之下,世界的每个角落仍然都有因饥饿而孤独死去的孩子们。”
我不能再冒险了。
我转过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在夜色中搜寻,寻找可能看到他们离开那座建筑的凡人,借此得知他们的消息。但是这两个人的撤退异常迅速隐秘,没有人看到他们。
我感觉到他们已经离开。很快,他们的呼吸与脉搏就消失了,仿佛乘风而去。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让自己逡巡的视线回到他们曾经呆过的那个房间。
四下里一片静寂,只有那些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白色幽灵用咒语魇住的技师与守卫们,他们不得不停止手上可厌的工作,头晕目眩地呆在那里。
一到早晨,人们就会发现这两个窃贼偷走了不少东西。朵拉的奇迹就会遭到致命的中伤,从而在这个现代世界里迅速失去光环。
我感到痛苦;但我的双眼流不出眼泪,只能用嘶哑的声音干嚎。
透过微微闪光的冰面,我看到了自己的手,已经成为奇形怪状的爪子,更像是某种被去皮烧焦的东西,黑色的表面反射着光泽。
之后我想起一件神秘的事情。我是怎样杀掉了我那可怜的爱人的那个歹毒的兄弟的?这难道不是幻觉吗?我向清晓的太阳直直升去,之后又堕落下来,却竟然在那短暂的瞬间里执行了可怖的正义?
但是如果这一切难道没有发生,如果我不曾亲口吸干那可怕的,复仇心重的兄弟,我的瑟贝尔和那小小的贝都因人,难道都只是梦境?啊,不,这难道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夜色深沉,最糟糕的时刻来临了。教堂彩绘的房间里,钟声模糊地响起。车轮吱吱嘎嘎地碾在积雪上。我又抬起自己的手击打冰面,使它们噼啪破裂。我在碎玻璃般的冰渣中苦苦挣扎。
纯净的群星璀璨地闪耀在我头顶。多么可爱啊,这些卫士般的透明星体,把它们金色的璀璨光芒径直倾泻下来,照耀四方,刺穿了冬夜弥散在空气里的的冷寒黑暗。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冲过楼顶这片小小的冰晶峡谷——在这张被忽略的小床上还躺着一个被世界遗忘的魔鬼,他那伟大的灵魂与鬼鬼祟祟的眼睛犹自偷窥着从云端照射下来的勇敢光亮。啊,小小的星啊,我曾经多么仇恨你们,嫉妒你们竟能在那静寂如死的虚空中还能保持顽强的决心,把目标贯彻到底。
但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恨。我的痛苦净化了一切无谓之事。我仰望着空中反射星辉的云朵,在那个静寂美好的瞬间有钻石般的华光,我望着那纯白柔软的氤氲雾霭,在城市上空无边无际地延伸,万家灯火柔和地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照在从空中静静飘落的雪花上。
大雪飘洒在我的面孔,触到我伸出的手,薄薄的雪片一落在我身上就融化为水滴。
“这一次太阳即将降临,”我低声说,仿佛有个守护天使已经抱紧了我。“尽管我蜷在这个遮阳的罐头盒子,阳光一定会穿透被我击碎的顶棚,把我的灵魂带到更加痛苦的深渊。”
一个声音抗议般地叫了起来,仿佛在祈求这一切不要发生。我想,这当然是我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了,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呢?一想到还要再一次忍受那我曾自愿承受德阳光烧灼的难言痛苦,我简直都快发疯了。
但那不是我的声音。那只是本杰明在祈祷,我用意识的眼睛看到他跪在房间里,而她则卧在柔软凌乱的床褥间沉睡,宛如一只成熟多汁的蜜桃。“啊,天使,恶魔,帮助我们吧,恶魔,你曾经来过一次,那就再来一次吧。你总是不来,我都生气了。”
离太阳升起还有多久,小家伙?我对着他那小巧如海贝的耳朵低语,仿佛我真的不知道一样。
“恶魔,”他叫道,“是你,你终于对我说话了。瑟贝尔,醒醒,瑟贝尔。”
啊,但是弄醒他之前,你要好好想一想。这是个可怕的差事。我不再是你曾经见到的那个华丽灿烂的生灵,曾经为着她的美丽与你的欢乐,一口就吸干了你敌人的鲜血。如果你决心前来报答我,就会看到一个怪物,或许只会刺伤你无邪的眼睛。但是,小男人,如果你赶来帮助我,救援我,我将会永远属于你。因为我的意志离弃了我,我孤单一人,我就要恢复了,我无法抑制自己。之前的岁月都算不了什么,我感到非常恐惧。
他爬起来,透过窗户凝视着远方,正是透过那扇窗子,我曾在短暂的梦中看到他那双凡人的眼睛。但他却不能通过那扇窗子看到我,我可是躺在远处的房顶上,比他们两个住的地方要低很多。他挺直肩膀,一本正经地蹙起好看的眉毛,看上去真像是从拜占庭壁画中走下来的——一个比我还小的天使。
“说吧,恶魔,我会赶来帮你的!”他宣布,握紧了小小的右拳,“你在哪里,恶魔,你在害怕什么我们不能克服的困难?瑟贝尔,醒来,瑟贝尔!我们神圣的恶魔回来了,他需要我们!”
第二十一章
他们正在向我赶来。我这里是离他们的大楼不远的一栋废楼,本杰明知道它的存在。我以微弱的心电感应请他带来锤子和鹤嘴锄,把我从冰里刨出来,还要带一条又大又软的毯子把我包裹起来。
我知道自己此刻轻如鸿毛。我痛苦地扭动双臂,从透明的冰壳中挣扎出来,用爪子般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确认它们已经长出来了,依然是那样丰厚的红棕色卷发。我举起手来迎向光亮,接着感到自己的双臂无法忍受那种滚沸般的痛楚,只能任它们滑落下来,僵硬扭曲的手指再也无法移动。
等他们来到的时候我必须念一个咒语,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干瘪的黑色怪物。不管我说出什么样的花言巧语,凡人们都无法忍受这种东西。我必须想法隐蔽自己。
手头也没有镜子,我怎么能知道自己看上去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者应当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才合适呢?我只能梦想,梦想那些古老的,在威尼斯度过的岁月里,我曾在裁缝铺的镜子里揽镜自照,充分了解了自己的美貌,还有我曾经通过窥看他人的内心,认识到自己的容貌所带来的魅力;是的,我必须给他们一些暗示。
我静静地躺着,望着细微的雪花飘落下来,结成柔软温暖的雪团,早先那种狂暴的风雪已经平静下来。我不敢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追踪他们的行迹。
突然我听到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远处的大楼下层有一扇门被撞开了。我听到他们跌跌撞撞的脚步从金属台阶上传来,在这座大厦里层层上升。
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它每跳一下,就使我感觉到穿彻全身的激烈痛苦,全身的血液仿佛要把自己灼伤。
突然,通向顶楼的钢铁大门被撞开了。我听到他们向我直冲过来。在四周大厦如梦似幻的微弱灯光下,我看到他们两个小小的身影向我奔过来,她是个仙女般的女子,而他则是个十二岁上下的小男孩。
瑟贝尔!啊,她连外套都没穿就跑来了,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本杰明还穿着他那件合身的亚麻长袍。但他们却没有忘记带来一大块天鹅绒毯子,用来包裹我。我得制造一个幻觉才行。
让我恢复为那个男孩,身上穿着最精美的绿色丝缎,以及缀满华丽蕾丝的环领,让我穿上丝袜和精致的靴子,让我的头发整洁光亮吧。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久久凝视他们全神贯注的苍白小脸。他们矗立在飘浮的风雪中,如同一双夜晚的幽魂。
“啊,恶魔先生,你让我们虚惊一场,”本杰明用极度兴奋的声音说,“看吧,你真美。”
“不,你看到的不是真相,本杰明,”我说,“快动手吧,把我从冰里挖出来,然后赶快把我包裹起来。”
瑟贝尔双手执着那把木柄铁锤砸碎了冰层,本杰明用鹤嘴锄左一下右一下地刨着冰渣,仿佛手里拿着一台小型机器,冰渣四溅。
寒风吹起瑟贝尔的长发,抽打着她的眼睛,雪花凝在她的眼睫上。
我维持着自己制造的幻象——一个身穿丝缎的无助的孩子,空抬着柔弱的双手,无力帮助他们。
“别哭,恶魔先生,”本杰明宣称,用双手扳起一大块薄冰,“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别哭,现在你属于我们,我们找到了你。”
他把那一大片破冰扔到一边,看上去已经被冻坏了,身体比冰还要僵硬,但仍然凝视着我,讶异地张开嘴唇。
“恶魔啊,你在变色呢!”他叫道,伸出手来抚摸我制造的幻影面容。
“别这样,本吉,”瑟贝尔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现在我可以看到她那勇敢而平静的苍白面孔,尽管她是那么的镇定,但寒风还是使她的双眼流下了泪水。她把冰屑从我的头发中拣拾出来。
我感到一阵可怕的寒颤,好的,把热度降下去,让眼泪流出来,我流出的是鲜血吗?“别看我,”我说,“本吉,瑟贝尔,别看着我,快盖住我的手。”
她镇静而服从地转开温和的视线,抬起一只手来握住薄薄的棉睡衣的领子,抵御着寒风。另一个人则犹犹豫豫地看着我。
“自从你来到我们身边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用最友善的声音问道,“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我艰难地吞咽着,继续制造幻象。每一个毛孔都在努力,仿佛躯体不过是气息寓居之地。
“不,别再这样做了,”瑟贝尔说,“这只会使你虚弱,让你更痛苦的。”
“我能够痊愈的,可爱的人,”我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很快就不会了。带我离开这个屋顶就可以了。带我离开寒冷,带我到任何太阳不能照射到的地方,是太阳的光芒把我弄成这样的。只是阳光而已。请把我带走吧。我还不能走路,连爬行都做不到。我是属于夜晚的生物,把我隐匿在黑暗中吧。”
“够了,别再多说了。”本吉哭道。
我睁开双眼,只看见一大片蔚蓝包裹着我,宛如夏日的晴空突然降临。柔软的天鹅绒触着我的身体,尽管触在皮肤上还是有种烧灼般的痛感,但是因了他们殷勤的双手,却变得易于忍受。啊,有了他们的触摸与爱,我可以忍耐任何事情。
我感觉自己被托举而起。我知道自己很轻,他们包裹住我的时候,那种无助的感觉异样可怕。
“我还不重吧,抬得动吗?”我仰起头来问道,我又能看到雪了,我想如果在努力一点,还能看到那些星辰,它们从遥远的寰宇放射着光辉,照耀我们这小小的星球。
“别怕,”瑟贝尔低声说,嘴唇触着天鹅绒毯。
他们鲜血的气息丰盛浓郁,有如蜜糖。
他们两人用双臂抬起我,从屋顶跑下去。我从那伤人的冰雪中摆脱出来了,永远的自由了。我不能再去想他们的血了。我不能让自己的贪婪伤害他们,这样绝对不行。
我们走下金属阶梯,一层层地转弯。他们的足音在钢铁的台阶上响亮地响起。我的身躯因为搏动的疼痛而颤抖。我可以看见头顶的天花板,嗅到他们鲜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席卷了我。我闭上眼睛,握紧被灼伤的手指,听着它们发出的皮革摩擦般的声音,并把指甲刺入手心之中。
瑟贝尔在我耳边说道,“我们找到了你,我们会把你抓得紧紧的,绝不放手。路不远。啊,上帝,可是看看你的样子吧,太阳把你伤害得多么严重啊。”
“看什么看!”本吉顶嘴道,“快点走吧!你觉得这么强大的恶魔先生竟然不能看穿你的心事?放聪明点,快走吧。”
他们来到最底层,走向一扇被打碎的窗户。我感觉着瑟贝尔的胳膊横抱着我的头颈和膝弯,本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已经没有房间里面四壁的回音。
“对,把他递给我,我抱得动的!”他的声音兴奋得近乎狂热,但是她抱着我爬过了窗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那聪明的恶魔的脑子已经彻底耗尽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有痛苦与鲜血的气息在我身体里无休止地萦绕不已,继而穿过一条黑暗的深邃长廊,从那里我无法看到天堂的形状。
但那又是多么甜蜜啊!这种颠簸的感觉,痛楚从烧伤的双腿上传来,而她的纤纤十指透过绒毯,无限温柔地抚慰着我。这一切委实太过美妙。我再也不觉得痛苦,只是觉得感动,这感觉覆盖了我的面孔。
他们匆忙地走在雪地里,鞋子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本吉有一次差点滑倒,发出了一声大叫,瑟贝尔一把扶住了他,他才松了一口气。
天气这么冷,他们一定感觉很艰难吧。他们得快一点。
我们来到他们下榻的宾馆。门一开,尖锐而温暖的空气立刻向我们涌来。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他们匆忙的脚步声,我可以分辨出瑟贝尔轻盈的小小鞋子,以及本杰的凉鞋拖在地面上的声音。
突然双腿和后背传来一阵剧痛,我感觉自己被折成两截,膝盖被抬到头的位置,原来我们是上了电梯。我强忍住呼痛的声音,这没什么。电梯里充斥着旧电机的机油气味,令人感到安心,它摇晃了一下,向上升去。
“我们到家了,恶魔先生,”本杰低声说,热乎乎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小小的手隔着毯子紧抓住我,痛苦地抚摸着我的头颅,“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们抓住了你,我们拥有你了。”
接着是门锁的声音,硬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薰香与蜡烛的气息,还有浓郁的女子香水气味,精美的器物隐隐焕发着光彩,斑驳的油画绘在古老的画布上,清新的百合盛开着美丽洁白的花朵。
我的身体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床罩被掀开了,我顿时陷入丝绸与天鹅绒之中,身下的枕头仿佛都要融化了。
这正是我曾经以意识之眼偷窥的那个凌乱的闺房,她曾在这里身穿白色的睡衣进入梦乡,而现在她却把这么恐怖的一个家伙带到这里来。
“别拉开毯子,”我说,我知道我的小朋友一定想这么干。
他却勇敢地把它轻轻拉开了。我挣扎着,用一只痊愈的手和他争夺,但我烧伤的手指几乎不能弯曲。
他们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他们的头顶萦绕着光环与温暖的气息,这两个脆弱的人儿啊,这憔悴的女孩如同瓷器一般精美,淤伤的痕迹已从乳白的肌肤上褪去;而这个小小的阿拉伯男孩,我现在知道他是一个贝都因人。他们无畏地凝视着我——一个人类眼中难以形容的丑陋怪物。
“你的身体好亮啊!”本吉说,“你觉得痛苦吗?”
“我们该怎样做呢,”瑟贝尔静静地说,仿佛害怕声音大了都会伤害到我。她把双手掩在唇上。她有着一头淡金色的的长长直发,此时我可以看见若干凌乱的碎发在光下微微颤动,她的手臂都快被外面的寒冷冻青了,身体微微颤抖着。可怜而无用的人儿啊,她真美。她穿着被揉皱的薄薄的白色纯棉睡衣,上面绣着碎花,装点着薄薄的蕾丝,这真是适宜处子的衣饰。她的眼中充满同情与怜悯。
“你只需了解我的灵魂,天使,”我说,“我是一个邪恶的生灵,上帝不愿接受我,甚至魔鬼也将我弃绝。我奔赴太阳,以便让他们得到我的灵魂,这本是一件好事,我并不畏惧地狱之火与痛苦的折磨。但这里是大地,大地竟成为囚禁我的炼狱。我不知道这之前自己是怎样来到你们身边的,我不知道之前是什么力量让我在那个时刻来到你们的房间,那时死亡的阴影曾经笼罩在你们头上。”
“啊,不,”她恐惧地低语,双目在烛光幽微的房间里闪闪发亮,“他绝不会杀害我们。”
“啊,他会的!”我和本杰明异口同声地说道。
“他喝醉了酒,什么都做的出来,”本吉忿忿地说,“他那双大手又笨又狠,他什么都干的出来,上次他不是把你打得半死,让你在这张床上足足躺了两小时,一点也动弹不得吗?恶魔先生难道会平白无故的杀死你的哥哥?”
“我想他说的是实情,可爱的姑娘,”我说,说话真费力啊,每个字仿佛都是从胸腔里强挤出来的。在疯狂的绝望之中,我突然想要照照镜子。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痛苦而僵硬地移动着身体。
两人顿时惊慌失措。
“别动,恶魔先生,你别动啊!”本吉恳求道,“瑟贝尔,丝绸,把你那些绸巾都拿出来包扎他。”
“不用!”我低声说,“用毯子盖住我,如果你们想看着我的脸,可以把它露出来,但是遮住我身体的其他部位吧,啊……”
“怎么啦,恶魔先生,告诉我。”
“把我抬起来,让我看看自己的样子,扶我站在穿衣镜前面。”
他们迷惑地陷入了沉默,瑟贝尔长长的金发直直地披散在丰满的胸前,本杰咬着小小的嘴唇。
整个屋子充斥了色彩。墙壁上贴着蔚蓝的丝绸,我身边的枕头垂着金色的荷叶边,上面布满精美的刺绣,枝型烛台微微摇曳,烛火流光溢彩。我仿佛能够听到烛台上的玻璃饰物相撞发出的歌声。在我那虚弱而疯狂的心目中,仿佛从未目睹过如此简朴而又辉煌的景观,恍若多年来被我遗忘的,白昼之下的世界光明而壮丽的景色。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勾勒这间屋子的形貌。我深深吸了口气,勉力不去注意他们的鲜血散发出来的芬芳,转而想着那甜美洁净的百合馨香。“能给我看看那些花儿吗?”我低声说。我的嘴唇有没有焦裂,他们能看到里面的獠牙吗,我的牙齿有没有被烈火烤黄呢?我飘浮在一片丝绸之上,宛如身在梦乡。安全了,我现在安全了。百合花近在咫尺,我伸出手去触摸那柔嫩的花瓣,泪水流下了我的脸庞,它们是纯粹的鲜血吗?最好不要吧。但我听到本吉坦白地发出了惊叹,而瑟贝尔用温柔的声音制止了他。
“我想,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我说,“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真的太年轻了。我的主人是个多情的人,他不相信我们是邪恶的生灵,他认为我们可以靠吸食恶人的鲜血为生。如果不是当时我快要死了,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把我变成吸血鬼。他希望我了解世情,做好准备。”
我睁开双眼,他们仿佛被魇住了!他们再度看到了我曾经的男孩样貌。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啊,多么英俊,”本吉说,“多美啊,恶魔先生。”
“小家伙,”我叹道,感觉自己制造的微弱幻象业已崩溃,“从现在开始叫我的名字吧,我不是什么恶魔先生。我想你是从巴勒斯坦的希伯来文中学到这个词的。”
他笑了,当我的幻象消失,恢复为可怕的形状时,他已经不再畏缩。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
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曼德,”瑟贝尔说,“告诉我们,我们能做些什么?如果你不需要绸巾的包扎,那让我们给你上点药膏吧,芦荟,对,芦荟能治疗你的烧伤。”
我轻轻地笑出了声,不过是善意的笑。
“鲜血就是我的芦荟,孩子。我需要一个恶人,一个罪不容诛的家伙。你怎能找这样一个人回来呢?”
“他的血有什么用呢?”本吉问道,他在我身边坐下,依靠着我,仿佛我是一个迷人的标本。“你知道,阿曼德,你身上像沥青一样黑,好像用黑皮革做的。你就好像英国那些在沼泽中捉鱼的人,身体外面裹着一层发光的淤泥。看着你可真让我毛骨悚然呀。”
“本吉,住口,”瑟贝尔说,勉强压抑住反感和恐惧,“我们得想想怎么才能弄来一个坏人。”
“你是认真的吗?”他隔着窗望着她。她矗立在那里,双手阖为祈祷的姿势。“瑟贝尔,这不算什么,但是料理后事才是最困难的。”他转向我,“你知道我们后来拿她哥哥怎样了吗?”
她抬手掩住耳朵,垂下头去。这种后事我自己曾经亲手料理多次。听上去不过是老生常谈。
“你真光滑啊,阿曼德,”本吉说,“但是我一定能给你弄来一个坏人。这委实算不了什么,你想要一个坏人?那我们可得想个办法。”他想我俯下身来,好像要直视入我的头脑。我突然醒悟他是在盯着我的獠牙。
“本吉,别离我这么近,”我说,“瑟贝尔,把他拉开。”
“可是我究竟做了什么?”
“没什么,”她声音一沉,绝望地说,“他只是饿了。”
“把毯子掀起来吧,好吗?”我说,“把毯子掀起来,看着我,也让我望着你们的眼睛,让你们的瞳孔做我的镜子,我想看看自己的模样究竟有多么糟糕。”
“嗯,阿曼德,”本吉说,“我觉得你疯得厉害。”
瑟贝尔俯下身来,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毯子掀开,露出我的身体。
我开始读她的心。
简直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完全如本吉所说,我是一具光滑而可怕的淤泥僵尸,垂落的头上生着红棕色的头发,没有眼睑的棕色眼曈闪闪发亮,白色的牙齿整齐地生在裸露褶皱的唇后。皱巴巴的面孔好像皮革一样,上面还有浓重的血泪一条条地流淌下来。
我转过头,深陷入枕头之中,感觉披巾再一次覆盖了自己。
“你们肯定受不了,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说,“但我马上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你们不会同这个怪物一起生活太久的,如果你们和他在一起太久,简直就能跟任何东西生活在一起了。不,以后就不会是这样了。”
“任何东西,”瑟贝尔说。她俯在我身上,“如果我把手放在你的前额上,你会感到清凉吗,如果我抚摸你的头发,你会感到我的温柔吗?”
我用一只眼睛瞄着她。
她那细长瘦削的颈项使她平添某种楚楚动人,令人怜惜的美,而乳房则高耸丰满。在满屋温暖美好的灯火照耀下,我看到那架钢琴。她那纤长温柔的十指曾驰骋在那些琴键上面,我可以在心目中栩栩如生地回忆起热情奏鸣曲激荡的乐声。
这时突然传来一连串轻快的噼啪做响,接着是上等烟草浓郁的芬芳。
本吉嘴上叼着黑色的烟卷,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我有个主意,”他用双唇抿了一下口里的烟卷,“我到街上去一趟,马上就能遇见一个坏家伙,我告诉他我就住在这个旅馆里,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流口水的醉鬼,但是已经疯疯癫癫,不省人事。我们贩卖可卡因,但我不知道怎么下手,所以需要他的帮助。”
尽管身上疼痛,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这小小的贝都因人却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吐了一口烟圈,烟雾环绕着他,宛如一朵魔幻的云。
“你怎么想?这一手一定管用的。看吧,我非常擅长察言观色。现在,瑟贝尔,你让开,让我来巧施诡计,把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诱入陷阱,带到这张床边来,他一低头,我就伸腿绊他一跤,他一倒下就正好落到你怀里,阿曼德,你觉得怎样?”
“如果出了差错呢?”我问。
“那就让美丽的瑟贝尔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上一锤。”
“尽管你们的主意也非常不错,”我说,“我却有个更好的主意。你可以告诉他,可卡因都装在被单下面的小塑料袋里面,如果他不信,一定要自己亲眼过来看看,那么我们美丽的瑟贝尔就把床单掀开,一看到床单下面的东西,这家伙一定会吓得浑身发软,乖乖就范。”
“就这样!”瑟贝尔拍手叫道,浅色明亮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完美。”本吉赞同道。
“但是要注意,别把警察惹来。如果我们手里有一点那种邪恶的白粉作为诱饵就好了。”
“我们有,”瑟贝尔说,“我们正好有一点,是从我哥哥口袋里掏出来的。”她仔细地俯身望着我,不是在观察我,而是在从她那柔顺的思想中苦苦思虑着这个计划。“我们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拿走了,这样他们就不能从他身上发现任何线索了。纽约城里总是有那么多弃尸。当然啦,把他拖出去可费了我们好大力气。”
“但是我们拥有了那种邪恶的白粉,”本吉拍着她的肩膀说,接着有片刻离开我的视线,拿回来一个扁扁的银白色烟盒。
“拿过来,让我闻闻里面是什么,”我说,我能看出他们两个其实并不确定。
本吉撕开了那个银色盒子的盖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叠得极其整齐,里面正是我所需要的那种粉末的气味。我不必用自己不辨甘苦的舌头去品尝它。
“很好,倒出一半来,把这个银盒子也留下,要不然也许某个蠢货会因为贪图这个东西杀害你。”
瑟贝尔吓得发抖,“本吉,我和你一起去。”
“不,这样才不明智呢,”我说,“没有你在旁边,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可以很快地逃跑。”
“啊,你说得对!”本吉说着,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在床边的玻璃烟灰缸里熄灭,那里已经有十几个白白的小烟头了。“我告诉她好多次,我总是在半夜里叼着烟出门去。她从来不听。”
他不等我们做答就走出门去。我听见水声。他冲走了一半的可卡因。我把视线从身边温柔而充溢鲜血的守护天使身上移开,缓缓环视着房间。
“总是有这样天性善良的人,”我说,“他们乐于帮助别人。你就是其中之一,瑟贝尔。只要你在生一日,我的心灵就会永远不安。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永远守护着你,以此作为我的报答。”
她笑了。
我感到震撼。
她那瘦削的脸庞上,形状优美的淡色双唇绽放出最美最有活力的笑容,仿佛忘记了遭受过的所有痛苦。
“你会做我的守护天使吗,阿曼德?”她问。
“永远。”
“我要走了,走到夜色之中。”本吉宣布,噼啪一声,他又点着了一根火柴,他的肺一定早已被熏个焦黑。“但是如果找来的那个混蛋又脏又臭,又或者——”
“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有血就可以了。把他带来就好。别想着玩用腿把他绊摔的花招。耐心地把他带到床边来,一旦他掀开单子,瑟贝尔,你就赶快把它盖回去,本吉,你用全力推他一把,这样他正好绊在床边,落进我的怀里。我就能够掌握他了。”
他向门边走去。
“等等,”我低声说。在贪婪的驱使之下,我都在想些什么啊。我仰头望着她宁静而微笑的脸,接着转向他,那叼着黑色雪茄,吞云吐雾的小家伙。他要在这寒冷的冬天出门去,身上只穿着一件带兜帽的袍子。
“不用等,我们一定要做这件事。”瑟贝尔圆睁着双眼说,“本吉一定能找回来一个非常坏的家伙,对不对,本吉。一个坏得想要抢劫你,杀害你的家伙。”
“我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本吉笑着说,但是笑容微微有一点扭曲。“我回来之前你们两个不妨就玩牌吧。把他盖上,瑟贝尔。别看着时间,别为我担心!”
他走出去,重重地带上了门,沉沉的大锁在他身后自己锁上了。
马上就来了。鲜血,稠密鲜红的血。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那样灼热而珍贵,整整一个人的鲜血,马上就来了,再过一会儿就来了。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再一次环视着房间四周层层褶皱,垂落地面的天蓝色窗帘,以及地毯上绣着的椭圆卷曲的玫瑰花环。还有她,这凝视着我的女孩,她的笑容甜美单纯,仿佛夜晚的罪恶对她毫无影响。
她跪倒在我身边,亲昵地靠近,再一次用纤细的手触摸着我的头发。裸露而柔软的乳房触着我的胳膊。我读她的思想,像看掌纹一般层层翻阅着她的意识:在约旦谷里,夜风呼啸,她的父母飞快地驾驶,想要摆脱浓墨般的黑暗,而对面的阿拉伯司机开得更快。车头灯瞬间撞在了一起。
“我想吃迦百农海中捞上来的鱼,”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是我出主意到那里去的。当时我们还要在圣地多呆一天。他们告诉我从耶路撒冷到拿撒勒要开好长时间的车,但是我说‘可他曾在水上行走过去’。那是我心目中最奇妙的故事。你知道那故事吗?”
“我知道。”我说。
“他曾经在水上行走,好像忘记了门徒们就在身边,其他人也或许能看到他。门徒们在船上,忍不住高呼‘主啊!’把他吓了一跳。多奇妙的奇迹啊,好像一切都出自……意外。是我想要去的。是我想要吃那海中的鱼,彼得与其他人曾在那海水中打渔。是我做的。啊,我不是说他们的死都是我的错,但这是我做的。我们回家以后,我就要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了。唱片公司还要录制现场专辑。你知道,我以前也录过一张唱片,效果之好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但那个晚上,那个从未发生的晚上,我本是要弹奏《热情》的。
“这对我非常重要。其他一些奏鸣曲我也非常喜欢,像《月光》,《悲怆》,但是只有《热情》……对于我非常重要。我的父母对此非常骄傲,而我的哥哥,他总是在为我争取,时间,场地,最好的钢琴,我需要的老师。是他让其他人看到了我的才华,但是,当然,他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点,我们在晚饭桌上讨论这个话题,他应当过自己的生活,这样继续为我而工作下去,对他自己完全没有好处。但他说在将来的日子里我还会需要他的。我现在还想不到,他会我安排好录音,演出,曲目,还有日常的花销。经纪人都不可靠。他说我想不到我自己将会多么走红。”
她顿了一顿,把头转向一边,面孔诚挚而依旧单纯。
“这并不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她说。“我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了,他们都死了。我不愿出门,不愿接电话,不愿再弹其他曲子。不愿再听他说话。不愿再计划任何事情。我不想吃饭,不想换衣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热情》。”
“我能理解。”我温柔地说。
“他把本吉带回来照顾我。我总是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觉得本吉是被买回来的,用冰冷的金钱买回来的。”
“我知道。”
“我想就是这么回事,他说他不能离开我,哪怕是放我和大卫王在一起也不行。我们住在这个旅馆——”
“是的。”
“——是因为他说我总是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前,或者不让女佣进我的房间,还在半夜里弹琴,搅得他没法睡觉。于是他找来本吉照顾我。我爱本吉。”
“我知道。”
“我总是听本吉的话。他从来也不敢打本吉。直到后来他开始伤害我。你知道,先是打我耳光,后来又用脚踢,还抓我的头发。他用一只手拖着我的头发走,把我推到地板上。他经常这样,但他不敢打本吉。他知道如果打了本吉,我就会尖叫不停。有时候本吉也会迫使他住手,不再打我。但我不确定,因为我那么晕眩,我的头被他弄得很疼。”
“我明白,”我说。他肯定是打过本吉。
她沉默了,静静地凝视着我,明亮的大眼睛里没有泪水。
“我们很相像,你和我,”她俯视着我,低声说道,把手放在我的面颊上,用食指尖轻柔地抚摸着我。
“相像?”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我们是两个怪物,”她说,“以及两个孩子。”
我笑了,但是她并没有笑。她看上去如梦似幻。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我知道他死了。你站在钢琴这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站在这里听我弹琴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我很高兴有人能够杀死他。”
“为我做一件事。”我说。
“做什么?”她问,“我愿为你做任何事,阿曼德。”
“到钢琴那里去,为我弹琴,就弹那首《热情》。”
“但那个计划怎么办呢?”她有点吃惊地问道,“那个坏人就要来了。”
“让我和本吉来对付他,你不要回头看,只管弹奏《热情》就是。”
“不,请不要。”她温柔地请求。
“为什么不呢?”我说,“你为什么要加入到这么可怕的事情里面来。”
“你不懂,”她的瞳孔放大,“我只是想看。”
第二十二章
本吉回来了。他的声音从楼下遥遥传来。当然,瑟贝尔是听不到的。他的声音让我的四肢重又疼痛起来。
“你看,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说,“东西都在那具死尸下面,我们抬不动那尸体。你是个警察,你是戒毒所的,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吧……”
我哑然失笑。他确实干的不错。我复又望着瑟贝尔,她凝视着我,面上是一个宁静而坚决的神情,有着意味深长的深邃。
“把我的脸盖上,”我说,“然后远远的躲开。本吉把那个恶棍王子给我们带回来了,快点。”
她照我说的做了。牺牲品已经登上电梯,警戒地和本吉小声说着话。我几乎可以嗅见他鲜血的气息,
“事情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吗?你们的房间里只有你和她两个,没有其他人了吗?”
啊,他可真是个美人,从声音我就能判断出他一定是个杀人犯。
“我什么都跟你说了,”本吉用最自然的语气低声说道,“你得帮帮我们,我不能让警察到这里来!”接着他又耳语道,“这可是一家高级宾馆,我怎么知道这家伙竟然死在这里!我们用不着这东西,你把它拿走吧,只要帮我们把尸体搬出去就行了。我告诉你——”
电梯在我们这一层停了下来。
“——那尸体可脏了,你看到了可不要呕吐出来啊。”
“呕吐,”牺牲品低声埋怨。他们的脚步擦在地毯上,发出柔软而匆忙的声音。
本吉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假装找不到了。
“瑟贝尔,”他警告,“瑟贝尔,开门。”
“别去,”我低声说。
“当然不,”她的声音柔如丝绒。
大大的锁孔开始转动。
“那么这个男人是碰巧到你们这里来的,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死掉了,身上还带着这种东西,是吗?”
“啊,不全是,”本吉说,“你想跟我讨价还价吗,不,我希望你有始有终。”
“瞧,你这个小滑头,我才不是跟你讨价还价呢。”
“好吧,我也许应该报警的。我知道你,酒吧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你经常在这一带晃荡。接下来你还打算干什么,杀了我吗?”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男人鲜血的气味充斥了整个房间。他的血管里充满了白兰地和可卡因的毒素,使他变得迟钝愚蠢。但这丝毫也不能影响我撕开他的喉咙,享用他的美味。我几乎难以自制,感觉自己的四肢都绷紧了,于是竭力克制自己松弛下来。
“啊,她可真是一位美丽的公主啊,”他的视线肯定是落到了瑟贝尔身上。瑟贝尔没有答话。
“别管她,看这里,就在被子底下。瑟贝尔,过来帮帮我,过来呀,瑟贝尔。”
“在这底下吗,你是说尸体就在这底下,而可卡因就在这具尸体身上?”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本吉说,他肯定是边说边耸了一下肩。“看,你到底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你不是想要可卡因吗,给你就是。我在你最喜欢的酒吧里会讨人喜欢的。过来,瑟贝尔,这个人一会儿说他能帮忙,一会儿又不帮了。典型的政府部门寄生虫。”
“你说谁是寄生虫哪,孩子?”男人温和而略带讽刺地说,他身上白兰地的馥郁气息更浓了。“你这小家伙词汇量倒是不小。你几岁了,孩子?你他妈的对这个国家了解多少,你难道总是穿着这身睡衣到处乱转吗?”
“啊,是的,叫我阿拉伯的劳伦斯吧,”本吉说,“瑟贝尔,过来呀。”
我不希望她过去。我希望她离得越远越好。她果然没有动,我感到非常高兴。
“我喜欢我的衣服,”本吉唠叨着,点燃了一支芬芳的香烟,“我也可以穿的和这里的孩子一样,不就是蓝色牛仔裤吗?可是当穆罕默德还在沙漠里的时候,我的同胞们就穿成这样了。”
“进步最重要。”男人声音嘶哑地深深一笑。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床边,鲜血的醇香是如此浓郁,我感到自己受伤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为它而张开了。
我用最小的力量搜寻他心目中对于自我形象的认识——一个高个子的棕色眼睛男人,惨白的肌肤,面容憔悴,棕色的头发略有脱落,身穿闪闪发光的黑色意大利手工丝绸套装,精美的亚麻衬衫上缀着钻石袖扣。他此时非常不安,手指在身畔颤抖,几乎摇摇欲坠,头脑里充斥着令人晕眩的幽默,冷嘲热讽与疯狂的好奇,乱作一团,眼睛贪婪而顽皮。但他整个人基本上是冷酷无情的,他的身体里似乎天生就有吸毒者那种疯狂的劲头。他可以满怀高傲地杀人,正如他满心高傲地穿上那身王子般的套装与脚下闪亮的棕色皮鞋。
瑟贝尔走到床边,她那纯净肌体上的甜美芬芳与他身上越来越浓重稠密的男子气味混合在一起。但我将要品尝的是他的鲜血,他的鲜血将成为我灼热口中的果汁。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想要在被子底下发出一声叹息来,感觉自己的肢体将要因为痛苦的麻痹而抽搐起来了。
这个恶棍在打量着这间屋子,从左到右来回端详,倾听着有没有其他声音,思忖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在那漂亮的坐垫上坐一坐,或者在这豪华的旅馆套间里走上一走。他的食指犹自颤抖不休。我突然想到,他肯定是已经吸过了本吉带出去的可卡因,现在则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更多。
“啊,年轻的女士,你真美丽。”他对瑟贝尔说。
“你希望我揭开这被子吗?”她问。
我可以嗅到他的高统黑皮靴里插着一把小手枪,还有另一把枪插在他臂下的皮套里,样式奇异新潮,发出明显而独特的金属气息。我还能嗅到他身上现金的气味,那股陈腐的臭味毫无疑问是来自破旧的钞票。
“过来呀,你这家伙?”本吉问,“你希望我来掀开被子吗,那你就直说吧。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的,相信我吧!”
“那底下肯定什么人都没有,”他冷笑一声,“我们干吗不坐下来谈谈呢?这里并不是你们的地盘,对不对,我想你们这些孩子们需要一些父亲般的教导。”
“他的身体被烧焦了,”本吉说,“你可别嫌恶心。”
“烧焦了!”男人说。
瑟贝尔的纤纤玉手猛地掀开了被子。冷空气刹那间流过我的肌肤。我凝视着那个男人在我面前退后,继而咆哮一声,扼住了他的咽喉。
“为了上帝之爱的缘故。”
我的身体一跃而起,像一个丑陋的木偶被绳索牵引一般追随那丰盛的血泉。我扑打着他,艰难地扭曲着我伤痕累累的十指划开他的脖子,并用手臂艰难地抱住他。鲜血从我的指甲划开的伤痕中喷涌出来,我把舌头凑上去吸食,长大嘴巴,露出獠牙,全不顾脸上的肌肉被扯得生疼。
现在我拥有了他。
他又高又壮,肩膀宽阔有力,宽大的手掌打在我身上很疼,但这也救不了他了。我拥有了他。我深深地吸入了第一口鲜血,简直要昏厥过去。但我还不能昏厥,我的身体好像某种贪婪的动物触角一般紧紧禁锢着他。
他那疯狂而绚丽的思想马上就传递给了我,那是漩流一般不断闪回的纽约风光,那些无心的残忍与奇异的恐怖,由大量吸毒所引发的活力,快感与阴郁的欢谑。我让这些图像席卷了我。我可不能让他速死。我要吸干他最后一滴血,让他的心脏不停不停地跳动,啊,他的心脏可千万不要停下来呀。
记忆之中,我从未品尝过如此强悍,如此甜美,如此咸腥的鲜血;记忆中无法唤醒这样的美味,这种绝对的狂喜。饥渴消除了,贪欲得到疗救,所有的孤寂溶解在这火热而亲密的拥抱之中。而我那沸腾的,紧张的呼吸几乎要把自己吓坏了。
我发出饕餮的可怖声音,手指按抚着他的肌肉,面孔紧贴在他丰泽的,散发肥皂香味的肌肤上。
“嗯,我爱你,我绝不愿伤害你,你感觉到了吗,这是很美的呀,对不对?”我一边大口吞咽着鲜血,一边低声对他说,“嗯,对,真甜美啊,比最好的白兰地还好,嗯……”
他又惊又疑,终于彻底放弃了,沉浸在我疯狂的谵语之中。我撕扯他的脖子,拉大伤口,把动脉整个扯裂,鲜血复又喷涌出来。
一阵剧烈的颤抖从我背上传来,延伸到我的臂膀,臀部与双腿。那是一种痛苦与快感交织的感觉。那灼热生动的鲜血已经融入我每一根骨头的骨髓,流到我干涸肌肤的每一根纤维末端,使我的肌肉在焦枯的皮肤下面隆起。更多,我必须吸到更多。
“活下去吧,你不想死的呀,活下去吧,”我诱哄着,手指在他的头发之间逡巡,感觉它们再度恢复为手指的样子——刚才它们不过是翼龙干枯的脚爪。啊,好热,好像有火焰在全身烧灼,火焰在我烧焦的肢体上闪烁,他快死了,我快受不了了,高潮已经降临,但现在它已经退去,一阵巨大的,抚慰般的疼痛侵袭了我。
我的面孔在抽搐,一次又一次俯下身去,现在我的咽喉吞咽起来已经没什么困难了。
“啊,是的,活下去吧,你真强壮啊,你真是太强壮了……”我低声说,“嗯,不,别走嘛,现在不要走,还不到时候呢。”
他的膝盖弯曲了,我们两个慢慢地倒向地板,我让他和我一同慢慢翻过床栏,倒在我身边。我们像恋人一样纠缠着躺在一起。我还想要更多,此时我想要的比通常的胃口大的多。
就连我还是贪婪的吸血鬼雏儿,每个晚上都需要两三个牺牲品充饥的时候,也从未如此之深地从一个人身上吸食榨取。此时我连最黑暗的渣滓也不放过,把它们成块地吸出来,在舌尖上溶化为甜蜜。
“啊,你多么珍贵,是的,是的。”
但是他的心脏再也负担不了。它的跳动变得迟缓,致命的缓慢。我在他的脸上咬噬,撕开他的额头,扯开头颅上鲜血淋漓的皮肉。这里还有很多血呢,脸皮后面,还有这么多,这么多的血。我吸吮他的纤维,直到它们变得苍白,毫无血色,之后把它们像残羹剩饭一样抛到地板上。
我还想要他的心脏和大脑。我曾经见过古老的吸血鬼们做这件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还见过来自罗马的潘多拉撕开牺牲品的胸膛。
我于是这么干了。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有的形状,尽管还是呈现深棕的颜色。我的十指像致命的铲子一样僵硬地穿透了他的胸膛,撕开了他的亚麻衬衫与胸骨,触到他柔软的内脏。我摸到了心脏所在的位置,于是学着潘多拉的样子把它握在手里。从里面啜饮鲜血。啊,还有那么多血,真是太了不起了。我把它彻底吸成一团干肉,之后扔在一边。
我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右手放在他的后颈上,头颅俯在他的胸膛,粗重地喘息。鲜血在我身体里翩翩起舞。我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双腿在抽搐,继而全身痉挛,他那苍白的死尸浮现在我眼前,模糊一片,整个房间仿佛都闪啊闪的。
“啊,多么甜蜜的兄弟,”我低声说,“甜蜜的,甜蜜的兄弟。”我翻过身来,仰面躺着,倾听他的鲜血在我耳中咆哮的声音,感觉它流过我的头皮,刺痛我的面颊与手掌。啊,真好,太好了,实在太过奢华的美味。
“一个坏家伙,对吗?”本吉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遥远。
在那遥远的另一个王国里,应当有钢琴的弹奏,小小的男孩们跳着舞。而他们就矗立在那里,宛如两个彩绘的剪影,矗立在游移的灯光之下,凝视着我。那个来自沙漠的小混混叼着漂亮的黑色雪茄,吞云吐雾,拍打着嘴唇,扬起眉毛。而那个女子仿佛飘在半空,坚决而若有所思一如既往,她镇定自若,仿佛完全不可触及。
我坐起身,只是用手扶了一下床就能站立起来了。我赤裸地站着,凝视着她。
她的眼中泛起了一种深沉而丰富的灰色光彩,她回望着我,微微地笑了。
“啊,多么壮美。”她低声说。
“壮美?”我举起手,把头发向后拂去。“快,让我照照镜子,我很渴望,我已经再度感觉到渴望了。”
已经开始了,这是真的。我在昏沉的震撼中望着镜子。我曾见过我们之中的饱受伤害者,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饱受伤害。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呈现深棕色,仿佛巧克力的色泽一般,蛋白石一般醒目的眼白上镶嵌着红棕色的瞳仁,胸前的乳头如同两粒黑色的葡萄干,双颊异常憔悴,胸部闪闪发光的皮肤之下,肋骨的形状清晰可见。还有血管,血管仿佛在咝咝做响,像绳索一般遍布我的双臂与双腿。至于我的头发,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光泽,丰满,完全是一桩青春和自然的慷慨赐予。
我张开嘴,因为饥渴而疼痛。苏醒的肌肉因饥渴而不住歌唱,不停诅咒。上千个本已粉碎而缄默的细胞此时仿佛都在为鲜血吟唱。
“我还要更多,我还要。离我远一点。”我快步从在我身边手舞足蹈的本吉身边走过。
“你还想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我去给你再找一个。”
“不,我自己去。”我俯在牺牲品身上,扯下他的丝绸领带,又解开他衬衫上的扣子。
本吉马上就过来解开他的腰带,瑟贝尔跪倒下来脱掉他的靴子。
“小心他的枪,”我警告,“瑟贝尔,离他远点。”
“我看见枪了,”她责备地说,小心翼翼地把那把枪放在一边,仿佛它是一条刚抓到的鱼,会从她手里滑脱出去一样。她脱下他的袜子。“阿曼德,这些衣服太大了。”她说。
“本吉,你有鞋子吗?”我问,“我的脚很小的。”
我站起身来,匆匆穿上衬衣,系扣子的速度使他们眼花缭乱。
“别光顾看我,把鞋子找来。”我说着,穿上裤子,系上拉链。瑟贝尔用敏捷的手指帮我扣好皮带。我尽可能地把它系紧。这样就行了。
她蹲在我面前,衣裙如花,在她身边美丽地散开,她把裤腿套在我棕色的赤脚上。
我的手在他华丽的衬衫袖口里显得空荡荡的。
本吉扔过来一双黑色的鞋子,崭新锃亮,这个小人儿自己还没有穿过。瑟贝尔为我穿上一只袜子,本吉替我穿上另一只。
我穿上外套,一切就绪。血管里甜美的歌唱停止了,疼痛再次侵袭,仿佛咆哮一般。我仿佛在火焰的细弦上艰难穿行,有一个巫女挥针猛烈地摇撼着那根细弦,让我蹒跚颤抖。
“高塔,我亲爱的人,某些古老的,平凡的建筑,不是这个年代的建筑,别再想它了。”
我满怀厌恶地望着他青紫色的肌体。他躺在那里,呆滞地望向天花板。柔软的鼻毛衬托着他被吸干的,惨白的肌肤,显得异常的黑。张开的嘴唇此时血色全无,露出黄色的牙齿。胸毛暗淡无光,在汗水中纠结成一团,那个大洞里面本来应该是他的心脏。啊,根据我们的原则,这种罪恶的证据不能被凡俗的眼睛所见,必须马上被毁灭。
我弯下身去,把他心脏的残骸放回胸腔那个大洞里,把伤口捏合,并用手指揉搓。
本吉气喘吁吁地叫道,“看啊,愈合起来了,瑟贝尔。”
“勉强吧,”我说,“他太冷,太空了。”我看着他,他的钱包,纸巾都在那里,还有一个皮包,很多绿色的钞票,用一个漂亮的银夹子别着。我把它们都捡起来,把钱折叠起来放进一边的裤袋,剩下的东西放进另一个裤袋。他还有什么东西留下吗?香烟,一把锋利的弹簧刀,两把枪,啊,对了,还有枪。
我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上衣口袋。
我忍住恶心的感觉把他的躯体扶起来,这具苍白的死尸身上犹自穿着可怜的丝绸短裤,佩带着花哨的金表。我的力气确实恢复了不少。他很重,但我可以轻易把他的身体扛在肩上。
“你要做什么,你要去哪里?”瑟贝尔叫道,“阿曼德,别离开我们。”
“你会回来的!”本吉说,“这儿,还有表呢,别把这个人的表也扔了。”
“嘘,本吉,”瑟贝尔低声说,“我明明给你买过最高级的表,别碰他,阿曼德,我们现在能为你做什么呢?”她靠近我,“看啊,”她指着那具尸体悬在我肘下的胳膊,“他还修过指甲呢,真奇怪。”
“啊,是的,他很会照顾自己,”本吉说,“你知道,这块表能值五千美元。”
“别提那块表了,”她说,“我们才不要他的东西。”她再度凝视着我,“阿曼德,你的面容还在改变,你的面孔正在丰满起来。”
“是的,它很疼,”我说,“等着我,替我准备一个漆黑的房间。我一吃饱马上就回来。我现在必须进食。不住地进食,直到治好身上的伤口。替我开门。”
“让我先看看外面有没有人,”本吉忠实地冲出了门。
我走进大厅,轻而易举地扛着那具死尸,它那白色的胳膊垂下来不住摇晃,有时敲打在我身上。
我穿着这肥大的衣服真是难看。看上去肯定像个疯疯癫癫的爱做诗的学生,冲到商店里去买了些不合身的精美衣服和古怪的新鞋子,想要参加摇滚乐队。
“外面没有人,我的小朋友,”我说,“现在夜里三点了,整个旅馆的人都睡着了。如果我的理智没有问题,大厅尽头的那扇门是通往避火梯的,对不对,那里也没有人。”
“啊,聪明的阿曼德,你可真让我高兴呀!”他眯起小小的黑眼睛,在铺满地毯的大厅无声地跳跃,“把那块表给我,”他低声说。
“不行,”我说,“她是对的,她很富有,我也是,而你也是。别像个乞丐一样。”
“阿曼德,我们会等着你的,”瑟贝尔在门边说道,“本吉,快进来。”
“啊,听听她的话,她多清醒!她怎么说,‘本吉,进来’,啊,亲爱的,你现在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吗,比如说弹钢琴之类的?”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我也笑了。他们两个是多么奇怪的一对。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在这个世纪里,人们都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他们怎样才能真正看到事实,开始尖叫。
“再见,我的爱人,”我说,“等我回来。”
“阿曼德,你一定要回来,”她的眸子盈满泪水,“你答应我。”
我感到眩惑。“瑟贝尔,”我说,“女人们怎么总是等着听到这句话,我爱你。”
我离开了他们,走下台阶,中间感觉那具尸体压着肩膀有一点疼,于是换了一个肩膀扛着。这种痛楚一波一波地侵袭而来,冷空气的刺激滚烫如沸。
“进食,”我低声说。那么我拿他怎么办呢?他全身赤裸,可不能抬到第五大道上去。
我把他的表摘下来,因为那是能够表明他身份的唯一物证,我对这件恶臭的遗物感到有些恶心。我用一只手拖着他,快步走过小巷,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街,来到另一条步行道上。
我迎着冰寒的风疾行,没有停下来注意冷湿的黑暗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也没有试图阻截在闪亮的湿沥青马路上缓缓行驶的车辆。
几秒钟之内我就走过了两个街区,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小巷,有着高高的大门,用来在夜间阻挡乞丐,我很快翻过栅栏,把他的尸体扔到里面,看着它翻滚到行将融化的积雪里去。我除掉了他。
现在我要吸血。但现在没时间玩我的老把戏了,没时间把那些想要寻死,渴求我的拥抱,盲目地热爱着遥远的死亡之国的人吸引出来了。
我得慢慢地蹒跚在街头,穿着邋遢的丝绸外套和过长的裤子,长长的头发披散在面孔上。这可怜的,迷失的孩子非常容易招来恶人的刀子,枪弹和拳头。
这一招没过多久就奏效了。
第一个是一个醉汉,这不幸的人满怀疑虑地跟随着我,之后亮出闪光的刀子,想要一刀捅在我身上。我在一座建筑的阴影里把他扑倒,像老饕一样开怀痛饮。
下一个是一个普通的绝望青年,满身流脓,非常痛苦,他曾经杀了两个人,只是为了得到他所渴求的海洛因,就像我渴求他身体里的鲜血一样。
这一次我喝得就慢多了。
我身上最深的伤口开始慢慢地愈合,发痒,搏动。但是饥渴却仍然难以抑制。我的内脏因为饥饿而搅动,疼痛难忍,双眼也感觉刺痛。
但这冷湿的城市里充满了怨憎而空旷的噪声,比我的光辉还要闪亮。我可以听到好几个街区以外的声音,高高的建筑中电子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我可以听见云层中无数明亮的星星安详闪烁的声音。
我几乎已经恢复原形。
那么下一个会是谁呢,我想,在这黎明之前贫瘠绝望的时分,积雪已在变暖的空气中渐渐消融,霓虹的光辉一盏盏暗淡下去,破旧的报纸在寒风中像森林里经霜的落叶一般飘零。
我本来把第一个牺牲品身上所有的值钱物品都带在身边,现在把它们都扔在街头的垃圾桶里。
最后一次杀戮,是的,求求你,命运,把最后一个牺牲品赐给我,趁现在还有时间。他果然来了,这个被诅咒的傻瓜从一辆车上走下来,有个开车的人在车上等着他,车上没有其他人在。
“你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最后那个开车的人说。
“没什么,”我说,我走到他的朋友身边,靠近他,看着他,他们两个一样的恶毒且愚蠢。他伸出手,但太晚了。我把他抛回车内的皮革座椅上,愉快地开怀畅饮,那是一种纯粹的,甜美而疯狂的快感。
我慢慢地在夜色中行走,伸开双臂,双眼直直地凝视天空。
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了夜的熔炉,大地上涌现起丝丝纯白的水汽。灰色的人行道上有闪亮的广告牌,带来某种奇妙的现代感觉。
路边幼小的树上生长着经年不落的叶子,好像在夜晚用亮绿色彩笔画上去的一般。细弱的树干在哭泣的风中欹斜。到处都是花岗岩的大厦,高耸着干净整饬的玻璃大门,里面尽是些流光溢彩的豪华大厅。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闪烁的钻石,光滑的皮毛和剪裁得体的时装与衣袍,被穿在头带假发,没有脸面的模特蜡像身上。
大教堂漆黑一片,静寂无声,古典样式的房梁上结满冰霜,那天早晨我走向太阳的那片人行道早已被打扫干净。
我踱到那里,闭上眼睛,或许是想要找回我所有的疑问与热情,以及那些勇气与光辉的期望。
然而在我脑海中清晰闪耀的,竟然是《热情》那质朴的旋律,它穿透夜晚黑暗的空气,来到我的身边。愤激,轰鸣,往复,这非凡的音乐在召唤我回家。我追随了它。
旅馆大厅里的时钟指向六点。冬天的夜晚就要像曾经禁锢我的寒冰一般消逝。大厅里无人的长桌在缄默的晨曦中微微泛起光泽。
在墙上镶嵌着罗可可风格的金框的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形容——苍白如蜡,完美无瑕。啊,阳光与冰雪曾经交替折磨着我,白日里曾忍受阳光愤怒的炙烤,到了夜晚又被无情的风雪掩埋,但此时我的肌肤上却没有留下丝毫烧伤的痕迹,在这愈合得天衣无缝的肌体上,没有一丝一毫痛苦折磨的痕迹。我复原了,我恢复了,仍然是那样闪亮的洁白指甲,卷曲的睫毛映衬着清澈的棕色眼瞳,身上穿着肮脏而不合身的华丽服饰,完全是过去那个粗鲁的小小天使的模样。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对自己年轻的容颜,光洁的下颔与柔软细致的双手心存感激。但我更应该感谢那些古老的背生双翼的神祉们。
音乐在我头顶庄严地继续,充满着悲剧性色彩,但却富于活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我如此热爱它。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有谁曾经如她这般弹奏这一乐章,每一个音节都如此清新,仿佛是众多鸟儿倾尽它们的全部生命同声歌唱。
我四下张望,这里真是一个美丽奢华的地方。有着古老的墙壁和深深的椅子,一串串钥匙
被挂在墙壁上古旧的黑木盒子里。
大厅中央有一张黑色大理石圆桌,上面醒目地摆放着一大瓶花束,这无疑是这种过时的纽约旅馆的标志。我绕过花束,从中抽出一支粉红色的百合,它有着艳红色的花芯,卷曲的花瓣渐渐变淡,到了边沿成为嫩黄的颜色,我静静地走上避火梯,走向我的孩子们。
本吉给我开了门,而她没有停止演奏。
“你看上去好极了,天使。”他说。
她继续弹奏着,头颅随着音乐的节奏自然美好地摇摆。
他领我走过一串石膏装潢的内室,到处都悬挂着织锦壁毯,摆放着用古老金线刺绣的华美靠枕。这真是太奢华了,我低声说,我所需要的只不过是黑暗。
“但这是我们仅有的东西,”他微微耸肩。
他已经换上一袭崭新的白色亚麻长袍,上面点缀着精美的蓝色条纹。我在阿拉伯地区经常看到这种样式的衣服。他还穿着白色长裤和棕色凉鞋,嘴上叼着小小的土耳其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偷偷看着我,
“你把那块表给我带回来了,对不对?”他点着头,一副可笑可爱的样子。
“没有,”我把手伸进衣兜,“但是你可以拿着这些钱。啊,你的小脑袋关的可真紧,我也读不出你的心思。那就告诉我,你把那个佩戴勋章,怀揣手枪的坏家伙带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人发现?”
“除了他,我没看见其他人。”他微微挥了一下手说。
“我们是分别离开酒吧的,我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我很聪明的。”
“呃,是怎样的呢?”我把那朵百合放进他的小手里。
“瑟贝尔的哥哥是从他手里买到可卡因的,这家伙是唯一一个可能会想起她哥哥的人。”他轻声笑了起来,把那朵百合簪在厚厚的左耳上,接着又把它拉下来,用手指玩弄它纤细的花冠。“我聪明吧,现在没有人会介意她哥哥的去向。”
“啊,当然,一箭双雕,你说得对,”我说。“但我敢肯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但你会帮助我们的,对不对?”
“当然会。告诉你吧,我很富有,绝对可以掩盖这件事。我非常有这方面的天分。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我曾经拥有一座了不起的剧场,后来又拥有了一座岛屿,上面盖满了漂亮的商店,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像在很多领域,我都是一个强大的怪物。所以你永远永远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事情了。”
“你知道吗,你实在是很美丽啊。”他扬起眉毛,挤了挤眼睛。把那支看上去很美味的香烟从嘴边拿下来递给我,另一只手上还拿着那朵百合花。
“我没法吸烟,只能吸血,”我说,“我是从书本里走下来的真正吸血鬼。在光明的白昼需要绝对的黑暗。啊,天也快亮了,白天的时候你可不能打开这扇门。”
“哈!”他调皮而喜悦地笑了起来,“我会告诉她的!”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凝视着起居室的方向。“我刚才说我们得帮你偷来一个棺材,可是她说不用,说你能想得到的。”
“她说得对,这间屋子就已经足够了,但我还是更喜欢棺材,我会想办法的。”
“你能把我们也变成吸血鬼吗?”
“啊,绝不,永远不。你纯洁地活在这个世上。况且我也没有这种能力。这可是行不通的。”
他又耸了耸肩,“那么是谁创造了你?”他问。
“我是从一个黑色的卵里生出来的,”我说,“我们都是这样的。”
他嘲讽般地笑了。
“好吧,你以后会慢慢知道一切的,”我说,“为什么不相信其中最好的一面呢?”
他只是微微一笑,吐出一口烟雾,近乎无赖般地望着我。
琴音如飞瀑般溅落,迅捷的音符迸发出来,之后又迅速融化,如同冬天里最后的纤细雪片,一落到马路上就消逝无踪。
“我睡前可以先亲吻她吗?”我问。
他抬头,耸肩。“如果她不愿意,就不会为你弹奏那么长时间了。”
我回到大厅,啊,多么明朗的房间。墙壁上挂着精美奢华的法国风景画,有着典型的蔚蓝天空与金色云朵,地上放着精致的中国花瓶,狭长古老的窗户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从青铜栏杆上垂落下来,还有我曾经躺过的床,上面堆满了刺绣着古风肖像的床单和枕头。我将它们一览无余。
而她则是一切陈设之中最夺目的钻石,她穿着白色的法兰绒睡衣,手腕的部分缀着荷叶边,装点着繁复的爱尔兰蕾丝。她在那流溢光彩的巨大乐器上以轻捷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弹奏,金发披散在双肩上,熠熠生辉。
我亲吻她馨香的发卷,温柔的咽喉,看到她露出女孩子气的笑容,一边弹琴一边窥看我的举动,还侧过头来蹭着我的衣衫。
我的双臂拥抱着她的颈项滑落下去,她温柔地依靠着我。我拥住了她的纤腰,感觉她的双肩随着手指的动作在我温暖的怀抱里移动。
我大胆地以低柔的声音吟唱起她琴音的旋律,她也随之哼唱起来。
“《热情》,”我在她耳边低吟,我哭了,她太过洁净,太过美丽,我不想把她和血液交换这样的事情联系起来,我转过头去。
她前倾身体,乐曲疾风骤雨般的终章从她指下一泻而出。
静寂突然降临,和之前的音乐一样,宛若水晶。
她转过身来拥抱着我,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对我说出了那句话,在我这漫长的不朽者生涯中,从未有凡人曾经这样对我说过:
“阿曼德,我爱你。”
第二十三章
还用说吗,他们当然是最好的伴侣。他们都不介意我的杀戮。这真让我无法理解。他们介意的是其他一些东西,诸如世界和平,纽约寒冬街头无家可归的穷人,药品价格过高,巴以战争长年无休无止……但他们丝毫不介意自己亲眼所见的恐怖,不介意我每天夜晚为获取维生的鲜血而杀人,并且完全接受了我的本质——一个摧毁人类性命的生灵。
他们也丝毫不介意我杀死了她的兄弟。(他的名字叫福克斯,不过,我可不愿意透露我那美丽的孩子的本姓。)
事实上,如果我所说的这些必须被公之于众,你最好把她和本杰明的名字也换成化名。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非常关心这些。我不知道我的这些叙述将会怎样,但如我对你所说的,我要把它们献给她,如果我可以为这本书命名,我要把它叫做《献给瑟贝尔的乐章》。
不过,你要理解,我对本吉的爱也是同样的。我只是对他没有那么强的保护欲而已。我知道不论我和瑟贝尔发生什么事,本吉都将会度过充满冒险的伟大一生。这同他那坚韧而灵活的贝都因人的天性有关。他是真正的住在沙漠帐篷里的游牧民族的孩子,尽管在他的家乡,耶路撒冷郊区,人们都居住在阴暗简陋的小砖房里,在那里他时常牵着一只肮脏的,坏脾气的骆驼,向过往游客兜售着高价的画片。
他是被福克斯以恶意的长期契约拐骗到美国来的。福克斯付了他父亲五千美元就把他买下来,还给他弄了一张伪造的移民护照。毫无疑问,他是部落里的天才,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如鱼得水,还在纽约街头学会了偷窃,抽烟和咒骂。但是尽管他可以喋喋不休地叫骂,却是大字不识,不过经我稍加点拨,他马上就学会了。
现在,他可以阅读英文,希伯来文和阿拉伯文,他记得自己曾经在家乡的报纸上看到过这三种文字。
他喜欢照顾瑟贝尔。他照顾她吃饭,喝牛奶,洗澡,换衣服——她对这些日常琐事早已不感兴趣。在任何情况下,他总是能够凭着一股机智弄到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他对此感到深为自豪。
在旅馆里,他总是挡在前面替她处理一切事情,付女佣小费,和前台进行日常的交谈——包括用巧妙的谎言把福克斯的死遮掩过去,在本吉的口里,福克斯变成了一个传奇,一个伟大的周游世界者和业余摄影师,他替她请来调音师,因为钢琴放在床前,每天都受着日晒风寒,所以需要每周调一次,另外也因为瑟贝尔总是用上她全部的愤怒与激情在上面弹奏伟大的贝多芬。他给银行打电话,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她的哥哥大卫,全名达赫维德,然后按照他的吩咐,给收款人,小本杰明打电话确认。
和他交谈数夜之后,我认为应当给他玛瑞斯曾经给予我的那种最好的教育,然后他可以自己选择大学,专业,或者发展任何业余爱好。我不会干预他的选择。不过一周后我又想把他送到寄宿学校里去,让他穿上美国东海岸学生的带金钮扣的蓝校服。
我如此爱他,任何人如果胆敢对他染指,我就要撕下那家伙的胳膊。
但是在我和瑟贝尔之间,存在着不朽者对凡人短暂生命的怜悯。我了解瑟贝尔,我了解她。当我初次听到她的演奏时就深深地了解了她的心灵。到现在我也了解她,要不是她现在置身玛瑞斯的保护之下,我才不会安坐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终她一生,我将永远也不离开她,我将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当瑟贝尔不可避免地死去时,我必将承受难言的巨大痛苦。但这是必须的,我别无选择——当我已经不复是那个看到维罗尼卡圣纱后就走入阳光的生命。
我已经彻底改变,变成一个深爱着瑟贝尔和本杰明的生灵,我无法回溯这一切是如何发生。
当然,我知道我的心灵因了这种爱情而受到滋养,比我在之前的整个吸血鬼生涯中都更为快乐,从这两个同伴身上,我得到了更强大的力量。一切完美得近乎一桩意外。
瑟贝尔并不疯狂。她一点也不疯,我想我非常能够理解她。她的整个生活都为钢琴所占据。当她的双手第一次触到琴键时就是如此。相比之下,她那骄傲的父母和野心勃勃的福克斯为她所安排她的“事业”,在她心目中显得微不足道。
即便是生活贫困痛苦也无法阻挠她对钢琴的热爱,这是唯一能使她逃避生活中悲惨的现实与琐事的良方。但她并不贫穷。在灵魂的深处,她并不介意其他人是否倾听她的演奏。
只要她自己一个人在听就够了,只要能不被他人打搅就够了。
那座古老旅馆里的大部分房间都是按日出租的,只有极少数像瑟贝尔家那样的有钱人可以长年租住。在那里她可以不受干扰地一直弹下去。
父母惨死后,她失去了两个最关心她的发展的人,她无法继续同福克斯合作,完成他对于她前程的规划。
这些我从一开始就能完全理解。我从那永不停止的第23号奏鸣曲中了解到了一切。如果你听过她的弹奏,你也会理解的。我希望你也能听听她的演奏。
要理解,瑟贝尔根本就不在乎她的演奏是不是有人在听。录音一类的事情丝毫也不能影响到她。如果有人告诉她,他们喜欢她的演奏,她也会感到高兴,但这只是一件很单纯的事情。“啊,原来你也喜欢,”她会想,“这音乐难道不是很美丽吗?”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和微笑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在我继续讲述之前——关于我的孩子们,我也确实还有更多话要说——我想先提出这个问题:我是怎么遇到她的?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早晨,朵拉站在大教堂门口向群众们展示那奇迹的面纱,血液在我的血管中燃烧,引领我向天空飞去,可我又是怎样置身于她的房间的?
我不知道,我已经厌倦于精神现象学会成员们连篇累牍的超自然解释,穆德和史考莉的《x档案》电视脚本,或者是那个叫做塔拉玛斯卡的精神侦探们手中的秘密卷宗。
坦白地说,我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我具有非常强大的咒术之力,可以使自己的灵魂脱离肉体,远距离传送我的形象,并且对近距离和视线之外的事物施加影响。在那天早晨飞向太阳,穿越云层的时候,我一定是使用了这种能力。一切肯定是发生在浑身的剧烈疼痛让我发狂,以至于神志不清的时候。那是一种最后的,绝望的,歇斯底里的对死亡或其他可怕的濒死状态的抗拒。
也就是说,当我落到那个房顶上,浑身烧伤,忍受难言痛苦的时候,我必须在绝望中寻求某种精神寄托,于是就把自己的形象和力量投射到瑟贝尔的房间里,并且在那段时间里杀死了她的哥哥。要知道,灵魂也可以对事物施加足够的影响力,我可能也是这样——以自己的灵魂把手放在福克斯的实体上,并且杀死了他。
但事实上我并不真的相信这些,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首先,尽管瑟贝尔和本杰明都不是专家,但他们有理性和观察力,可以为那桩死亡做出证言,他们两个都说当时福克斯的尸体里已经完全没有血,脖颈上有针孔般的伤口。所以,他们相信那个时候来的肯定是我的实体,而且我确实吸了福克斯的血。
以我所知,一个投射的影像是不可能做到这些的。它不能从整个人体的循环系统里吸出鲜血,并且自行在本体的循环系统里分解。不,这是绝不可能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瑟贝尔和本吉搞错了。他们对鲜血和肉体又有多少了解呢?但是是事实,他们把福克斯的尸体放在那里,差不多长达两天之久,等待着那位恶魔先生或者天使的再次光临,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尸体上的血液会往人体的下部集中,如果尸体里面还有血,这两个孩子一定能观察到的。但他们并没有提到这样的事情。
啊,这真让我头疼!事实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到他们的房间里去的。我不知道这一切是这么发生的。如我刚才所言,我知道的只是,当我回溯整个事情经过的时候,我在基辅那座巨大的天主教堂里(一个绝无可能出现的地方)所经历的一切,正如我在瑟贝尔房间里所见的一切一样真实。
还有一件事,尽管小却很重要。当我杀死了福克斯以后,本吉说他看到我烧焦的身体从天上掉了下来。他说从窗子里看到了我,就像我看到他一样。
还有一种恐怖的可能性。那天早晨我本来是马上就要死去的。毫无疑问,当时我是基于自己强大的意志以及对上帝强烈的爱而向天空飞去。
但是可能在那个关键时刻,我的勇气与身体背叛了自己,想要逃避太阳,放弃我的殉难行为。于是我的精神闯进了瑟贝尔和她哥哥的困局之中,感受到她对我强烈的需要,之后我落到屋顶的隐蔽处,冰雪迅速地覆盖了我,根据这种解释,去到瑟贝尔房间里的我可能是一个幻影,如我刚才所言,一个自身的强烈投射,实现了那个随意而脆弱的姑娘关于不被哥哥打死的愿望。
至于福克斯,毫无疑问,是我杀死了他。但他是因为恐惧而死,他的心脏无法承受我的手落在他脆弱喉咙上的幻觉,而那是一种心灵感应或者暗示的力量。
但是我说过,我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我曾经置身基辅的大教堂,用拇指捏破了那个鸡蛋,并曾亲眼目睹那只鸟儿自由飞翔。
我知道我的母亲曾经站在我的身侧,而我的父亲则打翻了圣杯。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自身绝对无法凭空想象出这些事物,我所见的色彩与听到的音乐都是之前绝对没有经历过的。
现在我只能说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一个梦。当我提到符拉迪米尔城的群众的时候,我事实上是置身于一个奇异的城市,里面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绝对无法制造的。
我不想再多说了。任何解释都那么可怕,令人痛苦。此时我心灵清醒,但无法清醒地认识它,我不愿再多解释了。这件事只是发生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把它彻底忘掉。此时我同瑟贝尔和本吉在一起是如此快乐,所以在他们有生之年,我希望忘掉这件事。自从那个晚上起,我就只想同他们在一起。
如你所知,我又过了很长时间才来到这里,回到危险的不死者们中间。我轻而易举地从其他吸血鬼们沸腾混乱的思想中判断出,莱斯特尽管身受监禁,却非常安全,还把他的整个经历都讲给你听——关于上帝的化身和恶魔蒙那克。
我没有暴露自己就能轻易发现,整个吸血鬼世界都在为我而哀悼,他们的痛苦与泪水简直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
好吧,莱斯特安全了,那只被偷去的眼睛也已经神秘地被归还给了他。于是我安逸地同瑟贝尔和本吉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通过瑟贝尔和本吉再一次接触这个世界,就像我和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雏儿,已经离开我的丹尼尔"莫洛伊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我对于丹尼尔的爱从未做到彻底诚实,总是带着某种恶毒的占有欲,混合了自己对于世界的某种恨意以及对现代世界的迷惑,就像十八世纪的时候我刚刚从巴黎的地下陵墓走上地面的时候一样。
丹尼尔本人对这个世界毫无用处,他来到我身边只是因为渴望黑暗之血,他的脑子里塞满了路易"德"波伊特"杜"拉克灌输给他的毛骨悚然,光怪陆离的故事。我为他倾尽各种豪华享乐,只是让他对肉体之欢感到厌倦,于是彻底离弃了我所提供的富有生活,跑去做流浪汉。他披着破烂衣服,疯疯癫癫地走过大街小巷,弃绝整个世界,到了濒死的地步。而软弱糊涂的我,被他的美貌所折磨,被作为人类的他所吸引——但决非被他所可能成为的吸血鬼吸引——终于对他施行了黑暗法术,把他带到我们的行列,否则他就要一命呜呼了。
后来我之于他并没有玛瑞斯之于我那样的意义。和我之前所想的完全一样:他开始从心底厌恶我把他变成了这样的活死人,一夜之间就把他变成不朽者和正规杀手。
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对我们成为吸血鬼所付出的代价并没有真正的概念,况且他也并不愿意面对真相,只是一味逃避,沉浸在不计后果的梦幻与恶意的精神恍惚之中。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把他制造成我的伴侣,一个更清晰地视我为怪物的奴才。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清白无辜的情感,从未有过春天,从未有过任何机会,尽管我们曾经共同徜徉在黄昏时分美丽的花园。我们的灵魂并不和谐,我们的欲望彼此冲突,我们的怨恨也很普通,最终灌溉了那决裂的花朵。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整整两个月我留在纽约,同瑟贝尔和本吉在一起,享受自从久远以前,我和玛瑞斯在威尼斯的那些夜晚以来从未有过的生活。
如我所言,瑟贝尔很富有,但这只够维持她日常生活的排场,比如每天旅馆里昂贵的食宿,精美的衣服,交响乐的票,偶尔才能有一点奢侈享受的零用。
而我则富有得不可思议。于是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满怀喜悦地用我全部的财富来取悦瑟贝尔和本杰明,就像我对丹尼尔"莫洛伊所做的那样,不过这一次要更殷勤。
而他们也很喜欢这样。
每当瑟贝尔停止演奏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观赏我和本吉为她展示的画作,或者去欣赏一场交响乐或歌剧。她喜欢芭蕾,也喜欢带着本杰明去豪华饭馆用餐,本吉很快就成了饭馆里的常客,他能用清脆热心的小嗓音轻快地点出法国菜和意大利菜的名字,这令侍者们大为吃惊,他还会点些高档葡萄酒,尽管这样的烈酒是明令禁止对儿童销售的,他们还是毫不迟疑地为他把酒杯满斟。
当然,我喜欢这一切,也欣喜地发现瑟贝尔有时候会以一种突发而顽皮的兴致把我精心打扮起来,用她敏捷的手指从衣架上挑选外套和衬衫,从丝绒托盘上为我选取各式各样珠宝戒指,袖扣,项链,用红宝石和黄金制成的十字架,纯金钱夹,以及各种各样的小东西。
我也曾经同丹尼尔"莫洛伊玩过这样的主仆游戏。不过这一次瑟贝尔成了我的主人,而由我来操心烦人的现金之类细节问题。
当然,我也非常喜欢把本吉像洋娃娃一样装扮起来,给他穿上我买来的各种西式精美服装,哪怕他肯穿几个小时也好。
我们组成了一个卓越的三重唱,我们三人一起在鲁岱斯或使柏餐厅用餐(当然我并不真的吃东西)——本吉穿着洁净无瑕的沙漠长袍,或者合身的小翻领套装,白衬衫和领带;我则穿着自己一贯的古典式样的天鹅绒外套,宽领带,旧式细蕾丝;而瑟贝尔穿着最可爱的衣服,都是从她那满满的衣橱里挑选出来的,那都是她母亲和福克斯生前为她精心订做的,它们绝好地衬托出她丰满的乳房与纤细的腰肢,魔法般地显示出她修长的双腿与小腿紧致美好的曲线,特别是当她穿着深色长袜和后跟尖细的高跟鞋的时候。本吉小小的兜帽好像拜占庭风格的光环一般,覆盖在他谜一般的黝黑小脸上,瑟贝尔总是披散着流畅的卷发,而我的头发再一次梳成无拘无束的发卷,犹如文艺复兴时期的式样,那本是我最隐秘的虚荣。
和本吉在一起时,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教育他。那时我们已经开始探讨关于历史和整个世界的话题,把整个房间的地毯上都铺满地图,讨论东西方整个文化的进程,及其对人类历史,气候,文化和地理不可避免的影响。本吉在电视里播放新闻的时候总是忙着喋喋不休地讲话,亲热地对每个播音员直呼其名,挥着拳头对各国领导人的愚蠢行为表示强烈的愤慨,为伟大的公主与人道主义者们的死亡而洒下同情之泪。本吉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不停地高谈阔论,一边吃爆米花,一边抽烟,一边跟着瑟贝尔的弹奏哼唱——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同步进行的。
如果我像幽灵一样,长久忧郁地凝视着窗外的冷雨,本吉就会拍打着我的胳膊大叫道,“怎么办,阿曼德,今天晚上有三个精彩的电影可看,我很为难,告诉你,我为难哪,如果去看电影,我们就看不成帕瓦罗蒂的演唱会了,那我一定会遗憾到生病的。”
很多次我们两个为瑟贝尔盛装打扮,而她则凝视着我们,仿佛不知道我们正在做什么。她沐浴的时候,我们坐在一旁和她谈话,否则她就会泡在浴缸里面睡着了,要不就是在里面一连呆上几个小时,只是用浴棉擦拭她美丽的胸脯。
有时候她整个晚上只说些诸如此类的话,“本吉,把鞋带系上,”或者,“阿曼德,他又偷银器了,快叫他送回去。”或者突然惊奇般地说,“天气很暖和呀,是不是?”
除你之外,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我生平的故事。但在同本吉的交谈之中,我开始回忆起玛瑞斯曾经讲给我的东西,并且照样讲给他听——关于人类的天性,法律的历史沿革,绘画,甚至还有音乐。
正是通过那些谈话,而非其他事情,我开始意识到同他们相处的这两个月赋予了我全新的生命。
我身上某种阴郁黑暗的恐怖已经不复存在。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视历史为一连串灾难的延续;我经常会想起玛瑞斯那慷慨美好而且乐观的,关于世界总是在进步的预言;尽管我们周围总是能够看到各种战争,但在进步的力量下,它们总是会过去的;第三世界也会得到和平,就像西方世界一样;我们总是会为那些饥饿的人们提供食物,为无家可归的人们提供房屋,关怀那些需要爱的人们。
和瑟贝尔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感情却并不关乎教育与讨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是亲昵。我并不在乎她总是什么也不说。我从不窥测她的思想。她也并不希望任何人这样做。
既然她已经彻底接受了我和我的天性,那么我也完全接受她以及她对《热情》的深深迷恋。无数个小时,无数个夜晚,我聆听瑟贝尔的演奏,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她的演奏中强度与情感的微妙变化。渐渐地,我成了瑟贝尔心目中所能意识到的唯一听众。
渐渐地,我也成了瑟贝尔音乐中的一部分。我和她在一起,和《热情》的每一个乐句与乐章同在。我矗立在那里,永远不向瑟贝尔提出任何问题,只是任凭她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做得那么完美。
而这也正是瑟贝尔想要为我做的。
如果某一天她想要拥有“财富和男人们的眼光,”我会甘心为她铺平道路。如果她宁愿孤独一人,那她绝不会看到我的身影。她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我都会为她弄到。
如果她爱上了一个凡人男人或女人,我也会做她吩咐我所做的任何事情。我将甘心生活在阴影里。为了宠爱她,我可以永远在暗翳里生存,因为只要靠近她身边,我的心灵里就将不再有暗翳。
当我外出猎食的时候,瑟贝尔经常和我同行。她喜欢看我进食和杀戮。这之前我从未让一个凡人目睹我的狩猎。她试图帮助我处理遗体或者磨灭杀人的证据,但是对于此道我早已非常精明熟稔,所以大多数时候她只能袖手旁观。
我总是尽量避免让本吉参加这样的出行,因为他总是会感到异常狂热,表现出孩子般的兴奋,这对他并没有任何益处。而对于瑟贝尔来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还有其他一些事情或许也值得一提——我们怎样巧妙地掩饰了她哥哥的失踪;我怎样把大笔金钱转到她名下,并且为本吉建立了适当可靠的信托基金;我怎样为她添置了几架上好的钢琴,摆满了旅馆的房间,令她大为欢喜。我怎样从远方的寓所里取来了一个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棺材,有时候会在那里睡觉。不过我已经习惯了睡在第一天夜晚他们为我准备的那间小室,在那里,为了避光,天鹅绒窗帘总是紧紧地固定在墙壁上。
但地狱还是降临了。
你知道我将要对你说些什么。
接下来我还要讲述的只剩下那个时刻,直到今晚太阳落山之后我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吸血鬼巢穴,同我的兄弟与姊妹在一起,同在莱斯特身边的那个时刻。
第二十四章
一切都非常简单,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我是怎样从一个站在大教堂阶前的狂热的孩子变成一个快乐的怪物。这个怪物在某个纽约的春夜里打定主意,要到南方去看一看他的老朋友。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让我们从这个夜晚的开始说起,当我到达的时候你也在这座小教堂里。
你看到我还毫发无伤地活着,便毫不掩饰地热情欢迎了我。路易几乎流下泪来。
还有一些衣着褴褛的年轻人们也聚集在这里,我想是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只知道后来他们在一边观望。
我恐惧地看到他毫无防备地躺在地板上,他的母亲加百列只是站在远远的角落里,冷冰冰地凝视着他,和她凝视其他一切东西与其他所有人的眼神别无二致,仿佛她从不知道人类的感情为何物一般。
我恐惧地看到这里还有年轻的吸血鬼们,于是马上感觉到需要保护瑟贝尔和本吉。我倒并不害怕他们看到我们之中最古老的人,那些最古老的传奇与战士们——你,亲爱的路易,甚至加百列,当然还有潘多拉和玛瑞斯,他们都在这里。
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们看到我们血族之中的平庸之辈,我以自己一贯骄傲而虚荣的思路想,这些流氓般的年轻吸血鬼小混混们是怎样被造出来的,为什么竟会有人缔造他们呢。
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黑暗之子们的暴行,当时我作为巴黎地下集会的主人有权力决定黑暗之血应当以何种形式赐予什么样的人。但是那种权威只是一种欺诈,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我讨厌这些小卒子们,因为他们看着莱斯特好像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是从来没有这种好奇心的。我突然感到一阵恼火,感觉到一阵毁灭的冲动。
但现在我们不允许这种冲动的行为。我又怎能在你的屋顶下做这种粗暴的事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就住在这里,但是明白你确实享有对这里的监管权,并且你也容许这几个小混混短暂地在这里逗留,并且围在他身边,就算再多来三五个也没关系。不过我注意到他们并没有离他太近。
当然,每个人都对瑟贝尔和本杰明很好奇。我静静地告诉他们站在我身边,不要走开。瑟贝尔一看到附近有架钢琴就开始神不守舍,那可是会让她的奏鸣曲具有一种全新效果的呵。至于本吉,他像个日本武士一样昂首阔步,不住打量着周围的怪物,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严肃而自豪地抿了起来。
这座礼拜堂的美令我吃惊。真美丽啊。纯净洁白的石膏墙壁,穹顶像那些最古老的教堂一般微微拱起,原本祭坛所在的地方还有一个深深的小型穹顶,制造良好的回音效果,即便是最细微的脚步声也能在整个空间里轻柔地回响。
彩色玻璃的光泽在大街上就能看到。它们没有被拼成具体的图案,单是纯粹红黄蓝的鲜明色彩与简单的蜿蜒形状就已经异常可爱。我喜欢它们周围古老的黑色笔迹,那是古老以前的人们为了纪念那些窗子竣工时所留下的记载。我喜欢四周的石膏塑像,那是我在纽约帮你搬来的,现在你把它们带到南方来了。
我以前并没有仔细端详过它们,总是刻意避开它们玻璃眼珠的注视,仿佛那是美杜莎的眼睛一般,不过现在当然可以好好看看它们了。
里面有一尊美丽的圣丽塔受难像,她穿着平常的黑衣服与白头巾,前额上可怖痛苦的纹路仿佛第三只眼睛一般。还有可爱的,,微笑着的圣女小德兰,手里是装饰花环的十字架和一大把粉红色的玫瑰。
还有从荆棘中走来的圣铁列莎,她的眼睛被精心描绘,凝视天穹,羽毛从她的手中根根生出,标志着她是教堂中的学者。
还有头戴王冠的法国圣路易,当然,也少不了身穿简朴僧袍的圣弗朗西斯,身边聚集着驯服的动物们。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圣徒,很惭愧,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然而令我更为震惊的是周围的油画,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卫兵一般。上面绘着的都是古老而神圣的历史:基督向髑髅地走去,竖立十字架,有人把这些图画的次序精心排好,或许比我们来到这里还要早。
我注意到它们是以油彩绘画在紫铜上面的,模仿文艺复兴的风格,是我熟悉和喜爱的种类。
突然,在纽约的快乐时光里曾一再盘旋在我内心的恐惧清晰地浮现出来。不,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害怕的感觉。
主啊,我低语。我转过头来凝望着莱斯特头顶高高悬挂的十字架上基督的面容。
那是一个极度痛苦的时刻,我想维罗尼卡之圣纱就覆盖在那边的木像上,我知道。我仿佛又回到了纽约,看到朵拉把圣纱拿在手里向我们展示。
我看到他那深黯美丽,阴影幢幢的眼睛就在那块布上,仿佛是它本身的一部分,而不是后来染上去的,还有他眉毛的深色条纹,覆盖在他坚定果决的目光上,还有荆棘刺出的细小伤口。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讲。
我吃惊地发现加百列正从那个遥远的祭坛上冷若冰霜地凝视着我,我赶快紧紧闭锁起自己的心灵,我才不会让她读我的思想,此时我对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感到某种敌意。
路易进来了,他很高兴我并没有死去。他有话想对我说——他知道我介意其他人的存在,他自己对此也感到很忧虑。他看上去还是那副苦行僧的样子,穿着破损的黑色衣服,样式合体,但是已经脏得不像样子,里面是一件轻薄而磨损的衬衫,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布料和蕾丝,而是小精灵们以纤细的丝线纺出来的织物。
“我们是不得已才让他们进来的,他们就像豺狼一样在周围虎视眈眈,不肯离去。他们就这么来了,看过他们想看的东西,然后又走了。你知道他们想要得到什么。”
我点头。我没有勇气向他承认,我想要得到的也无非是同样的东西。我其实从未停止对它的思考,一分一秒也没有,尽管自从和他交谈的最后夜晚之后,那伟大的音乐与节奏已经使我获得新生。
我想要他的血,我想吸。我把这个想法平静地告诉了路易。
“他会摧毁你的,”路易低语。他的面孔因为恐惧而变得绯红。他以疑问的目光望着温柔缄默的瑟贝尔,她不由得赶快拉住了我的手,本杰明却以热情而明亮的目光探究着他。“阿曼德,你不能做这种尝试。他们中间有个人过于靠近了,他就把那家伙打碎了。他的动作那么迅速,完全是自动的。打人的那条胳膊好像石头一样,那家伙一下子就倒在地板上,粉身碎骨。别靠近他,不要做这种尝试。”
“年长强壮者们呢,他们试过吗?”
这时潘多拉开始说话。她站在阴影里,已经看了我们一小会儿。当时我已经忽略她是多么的美丽而引人注目。
她那长而丰满的棕色头发向后梳起,披散在她纤细的颈后,她脸上涂了些深色的脂粉,看上去光彩照人,简直像是凡人女子一般。她的眼睛热烈勇敢。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妩媚随意,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表示她也非常高兴我还活着。
“你了解莱斯特的,”她祈求道,“阿曼德,他身体里蕴含着那么强大的力量,没有人知道他可能会做出些什么事情。”
“但是你们难道从来也没有想过吗,潘多拉?难道这个念头从未进入过你的脑海——从她的咽喉吸血,从而看到基督的形象?他身体里的血液说不定能够确凿无疑地证实他曾经吸过上帝之血。”
“但是,阿曼德,”她说,“上帝从不是我的神明。”
多么简单,多么斩钉截铁,一针见血的回答。
她因为关怀我而微微叹息,温和地笑道,“就算你的上帝真的在莱斯特体内,我也认不出他来。”
“你不了解,”我说,“有些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当他追随那个叫做蒙那克的魂灵时,有些事情发生了。他带回了圣纱。我看到了它上面蕴含的……力量。”
“你看到的是幻象。”路易善意地说。
“不,我看到了力量,”我说,对自己有片刻彻底的怀疑,我这一生漫长的历史仿佛又在刺伤我。我仿佛看到自己在黑暗中蹒跚而行,手中举着一只孤单的小蜡烛,寻找自己亲手所绘的圣像。这种可怜,卑微而绝望的感觉粉碎了我的灵魂。
我发现自己吓到了瑟贝尔和本吉,他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我这个样子。
我伸出手臂把他们拉进我身边,拥抱他们。为了保持最强壮的状态,在过来之前我已经进食过了,所以皮肤还保持着令人愉快的温度。我亲吻了瑟贝尔淡粉色的嘴唇,还有本吉的小小头顶。
“阿曼德,你真让我生气,”本吉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相信那面圣纱。”
“你呀,小家伙,”我不想让其他人太注意我们,急匆匆地说,“当它还放在教堂里展出的时候,你去看过吗?”
“去过,我的看法和这位了不起的夫人一样。”他耸肩,“他从来不是我的神明。”
“看看他们,”路易温和地说,声音有些虚弱颤抖。他一直不顾饥饿地守在这里,“我会把他们轰出去的,潘多拉,”但是他的声音却对任何哪怕是最胆小的家伙都没有威慑的作用。
“就让他们看他们想看的罢,”她冰冷地低声说。“他们的好景也不长了。他们让世道变得艰难,令我们蒙受耻辱,这对于生者或死者而言都没有任何益处。”
我想这是种可爱的威胁,我希望她能把大多数人轰出去,但我也知道这位千年之子对于他们这些人的想法应该是和我差不多。而我又何尝不是未经任何人的许可,鲁莽地把我的孩子们带到这里来,看着躺在地板上的我的朋友。
“这两个人和我们在一起是安全的,”潘多拉显然是读出了我焦虑的心思,“你知道,这里无论是年轻者还是老人们都很高兴见到你,”她微微比了个手势示意整个房间,“有些人不愿一从阴影里走出来,但他们知道你,他们不愿意看到你离开人世。”
“当然,没有人愿意,”路易富于感情地说,“你回来了,这真像做梦一样啊。其实我们对此都模糊地有所知觉,有人传说曾经在纽约见过你,像以往一样英俊潇洒,活力充沛。但除非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对他善意的话点头致谢。但我还在想着那面圣纱。我望着那座木制的基督圣像,然后低下头来看着莱斯特熟睡的身影。
然后玛瑞斯也进来了,他浑身颤抖,“你没有被烧死,毫发无伤,”他低声说,“我的儿子。”
他肩膀上披着那件肮脏破旧的灰色披风,但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他马上拥抱了我,我的女孩和男孩只好退后几步。不过也没有走远。我想当他们看到我也拥抱并亲吻了玛瑞斯的面颊和嘴唇的时候就放心了,多年以前,我们也是这样拥吻的啊。他真美好,充满了温情脉脉的爱意。
“如果你决意要试,我会保护这两个人类的安全,”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全部想法,他知道我一定要这样做,“但我要怎样才能阻止你呢?”他问。
我只是摇头。催促或期待都不能阻止我。我把本吉和瑟贝尔交给了他。
我走到莱斯特身前,站在他身体的右边,很快跪了下去,惊讶于大理石地板的冰冷,我想自己是忘记了新奥尔良有多么潮湿,这里的寒流是多么阴冷。
我用双手扶着地板,凝视着她。他很平静,蓝色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和失去那只眼睛之前一样。他仿佛是在直视着我,我们久久对视。他的意识空旷,如同死去的虫蛹。
他的头发凌乱,上面全都是灰尘。他那冷酷可恨的母亲甚至都不帮他梳理一下,这真让我忿怒,但是她突然冷冰冰地嘶声说起话来了:
“他不会让任何人碰他的,阿曼德。”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空旷的礼拜堂里久久回响,“你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
我仰头望着她。她随意地背靠墙壁,以手抱膝,穿着平时那件厚厚的破卡其布衣服,瘦腿裤子,沾染着野外尘土的英国式旅行外衣已经成为她的某种标志。她那和他一般光亮的金发被梳成辫子,披在身后。
她突然愤怒地站起身向我走来,平底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尖锐无礼的声响。
“你怎么知道他看见的东西就是神明?”她问,“你怎么会觉得这个比我们高级的存在同我们玩的恶作剧对于我们来说像是一种跳跃,借此我们就可以像野兽一样从人间的低处跃到最高峰?”她站在离他一米开外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他诱惑了某些东西,就连最高的存在也无法抗拒他。这有什么意义吗?告诉我,你必须真的知道才行。”
“不是这样的,”我温和地说,“我只希望你别来管我。”
“啊,是吗,好吧,让我来告诉你这其中的意义吧。一个名叫朵拉的年轻女人,所谓的灵魂领袖,对人们鼓吹善的意义,其实只有弱者才需要这东西,就是她开始了这一切!就是这样——她传教,宣扬慈善,用新调子唱歌曲,这样人们就会听她唱,她被这流血的神明的这张流血的脸给毁了。”
泪水冲上了我的眼睛。我真恨她看得那么清楚,但我无法回答她,也无法让她闭嘴。我站起身来。
“还是回到人们聚集的教堂吧,”她轻蔑地说,“他们有很多人呢,回到那古老,可笑而彻底无用的理论中去吧,你好像已经忘记了它们。”
“我都知道,”我温和地说,“你真让我难过。我对你做了什么坏事?我只是跪倒在他身边而已。”
“啊,但是你还想要做更多事情,而且你的眼泪冒犯了我。”她说。
我听到身后有些人在对她说话。可能是潘多拉,但我并不确定。突然之间,我想起了所有那些以我的痛苦作为消遣的人们,但我已毫不介意。
“你指望什么,阿曼德?”她狡猾而残忍地问道,那张纤瘦的椭圆脸和他既相似又有所不同。他从来不会像她这样缺乏感情,这样简洁地表达自己的愤怒。“你以为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或者那个基督之血还在他身体里面等待着你舌尖的品尝?我可以为你做这样的总结吗?”
“不必了,加百列,”我再次以温顺的语气回答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在圣餐礼上,面包和葡萄酒就是他的肉体与鲜血,阿曼德,但是单独来看它们就是面包和葡萄酒,不是什么肉体与鲜血。你想他体内的基督之血会是什么样子,经过了他心脏的处理,和他所吸入的凡人的鲜血混合,难道还能保持它魔力的力量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以灵魂缄默地思考。那不是面包与葡萄酒,那是上帝的鲜血,他那神圣的血,他在走向髑髅地的道路上留下的鲜血,他赐给躺我面前的这个生灵的鲜血。
带着悲哀和愤怒,我艰难地呼吸,她怎能让我这样袒露自己。我想回头看看我可怜的瑟贝尔和本吉,我从气味知道他们还留在这个房间里。
玛瑞斯为什么不把他们带走!啊,不过这也能理解。玛瑞斯想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
加百列又冷冷地开了腔。
“别告诉我这是信仰问题,”她摇头冷笑,“你好像那多疑的多马,要把你带血的獠牙落在他的伤口上。”
“啊,别说了,求你,我求求你,”我举起手来低声说,“让我试试看吧,就让他伤害我吧,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意吗。离开我吧。”
我的话是真诚的。我感觉自己的话语是那么虚弱无力,只有温顺和彻底的悲哀。
但这竟然强烈地震撼了她,她的面孔上第一次显示出一种深重彻底的忧伤,眼睛里也泛起了红色的血泪。她望着我,嘴唇竟然颤抖了。
“阿曼德,你这可怜的,迷失的孩子,”她说,“我很抱歉,其实我很高兴看到你从阳光中逃生。”
“那么我也原谅你,加百列,”我说,“我原谅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残忍的话。”
她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接着慢慢点头,沉默地表示同意。然后举起双手,无声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在祭坛的台阶上,仰头靠着栏杆,像之前一样抱起双膝,凝望着我,面孔隐匿在阴影之中。
我等候着。她只是沉静地呆在那里,礼拜堂里的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我可以听到瑟贝尔的心脏在沉稳地跳动,本吉在激动地呼吸。但此刻他们距离我如此遥远。
我低头望着莱斯特,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头发垂落下来,有一绺挡住了左眼。他的右臂伸展着,手指向上蜷曲。从他身上看不出最小的动作,甚至连肺叶的翕张或毛孔的伸展也没有。
我再次跪倒在他身旁,伸出手来,毫不畏缩,决不迟疑,把他的头发从脸上拨开。
我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震动。我听到其他人发出的叹息与喘息。但莱斯特自己却仍然一动不动。
我更温柔地缓缓梳理着他的头发。静默之中,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泪水竟然落在他的面孔上。
那红色的水滴轻盈透明,径直沿着他面颊的曲线,消失在下面的虚空。
我弯下身躯,转过来直面着他,手指还留在他的头发里。我伸开腿半躺在他身边,把面孔枕在他伸出的手臂。
房间里再一次传来震撼的叹息和喘息,我试图把骄傲从自己的心灵里驱逐出去,我希望自己心里只有纯净的爱。
这种爱很难被区分或定义,它只是爱,一种我可能会在自己杀戮或救援的人身上所感受到的爱,一种可能对在街上偶然遇到的人产生的爱,或一种对我熟悉并重视的人所产生的爱,就像他。
他的痛苦与负担似乎是我无法想象的,我想这可能是关乎我们所有人的悲剧,我们这些为了生存不得不杀戮的种群,遵循大地的意志以死亡而获得繁盛的种群,被诅咒为对这一切有着清醒认识,知道一切滋养着我们的东西最终都会缓慢痛苦地消失殆尽的种群。悲苦。如此的悲苦比罪恶还要深重,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悲苦,整个广大世界也难以负载的悲苦。
我爬起来,以手肘支撑身体,右手轻柔地环住他的脖子,慢慢地把嘴唇凑近他丝绸般的苍白皮肤,吸入那种我曾无比熟悉的,属于他的芬芳气息,那是只属于他的,甜美而无法形容,同他的全部身体有关,我以獠牙穿透他的皮肤,品尝他的鲜血。
身外的一切对于我而言不复存在了,再也听不到愤怒的叹息或崇敬的哭泣。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身边物质的世界仿佛只是一个幻觉,唯一真实的只有他的鲜血。
稠密,丰厚,甜美如蜜,深刻而强烈的滋味,只有天使才能品尝的琼浆。
我大声呻吟着吞咽,感觉着它焦灼般的热度,和人类的鲜血多么不同啊。完全不用我要求,小股小股的鲜血就随着他强大心脏的每一次缓慢的跳动直涌上来,充塞了我的嘴和咽喉。他心跳的声音变得更响,更响亮,我的面前出现了红色的微光,透过这光,我看到一股巨大的旋转上升的灰尘。
一种沉郁可怕的喧嚣逐渐在虚无中蔓延开来,仿佛有沙子迷住了我的双眼。啊,这里是一片古老的沙漠,充满了肮脏平庸的事物,汗臭,肮脏和死亡。那种喧嚣是叫喊的声音,在封闭污秽的高墙之间久久回响。声音,还是声音,辱骂,嘲笑,恐怖的叫喊,还有不时传来的恶意冷漠的闲谈,几乎淹没了那个因凌辱和恐吓而发出的,痛苦而恐怖的叫喊。
我和流汗的人群们拥挤在一起相互推搡,西沉的红日烧灼着我伸出的臂膀。我能听懂周围的喧嚣的低语,那是一种古代的语言,在我耳边悲泣和大声喊叫,我挣扎着,想要进一步接近这挥汗如雨的丑恶骚动的核心,但人群阻碍着我,仿佛把我吞噬。
那些衣着褴褛,皮肤粗糙的男人与身穿着粗糙的手织布料,头戴面纱的女人们用胳膊肘不住推搡着我,踩我的脚,好像要碾碎我的整个生命。我看不见面前的东西。我挥舞胳膊赶开他们,叫喊声和邪恶沸腾的大笑声震耳欲聋。突然,犹如天意一般,人群散开了,我亲睹了那骇人的不朽奇迹。
他就站在那里,身穿残破而血迹斑斑的白袍。正是那张在圣纱的纤维上显现的脸啊。他的胳膊被粗粗的铁链缚在沉重可怕的十字架上,他肩负着它,艰难前行,头发在受伤青紫的面孔两边垂落下来。被荆棘扎破的伤口淌下鲜血,流入他坚定而毫无畏惧的双眼。
他望见了我,非常吃惊,几乎有一点惊喜的感觉。他张大眼睛瞪视着我,仿佛周围的一切人都不存在了。鞭子呼啸着响起,抽打在他的后背和垂下的头上。他只是透过凝结血块的头发和流血的眼睑凝望着我。
“主啊!”我叫道。
我一定是伸出手去触到了他,因为那一定是我的手,我那小小的,苍白的双手,我看到它们挣扎着触到了他的面容。
“主啊!”我再次叫道。
他坚定不移地回望我,直视着我的眼睛,双手在铁链的桎梏中摇撼,口中涌出鲜血。
突然我受到猛烈的一击,把我推向前去,他的面孔充满了我整个视线,我眼前的出现的正是我所能见到的一切——他那被玷污,被伤害的皮肤,潮湿,纠结血块的眼睫,以及大而明亮的深色瞳孔。
我离他越来越近,鲜血从他浓密的眉毛上滴落下来,流过他憔悴的面颊,他的嘴张开了,开始发出声音,起先是叹息,接着是渐渐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喊声,愈来愈嘹亮,他的面孔也在我面前放大,失去了原有的轮廓,变成一团游移不定的色彩,那声音变成了响亮而震耳欲聋的怒吼。
我恐惧地叫出了声,我被拉了回来,但是仍然能够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影,他那古典轮廓的面容。他头戴荆冠,那面孔再一次在我面前放大,直至完全模糊,完全压倒了我,直到完全覆盖在我整个脸上。
我尖叫起来,感到自己是那么无足轻重,那么无助与窒息。
在过去的那些悲惨岁月里,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尖叫,几乎盖过了充斥我耳朵的怒吼,但他的面容逐渐显现为人群,不断迫近的人群。
“啊,主啊!”我竭尽全力叫着,我的肺仿佛在燃烧。狂风在耳边呼啸着。
什么东西抓住我的头颅,把我拉了回来,我听到自己头骨破裂的声音,湿漉漉的血流从我的头顶流淌下来。
我睁开双眼向前看去,我看到了礼拜堂,自己正背靠着石膏墙壁,双腿在面前伸开,双臂下垂,头颅因为猛烈地撞在墙上而剧烈疼痛,如同火焚。
莱斯特仍然一动不动,我知道他没有动。
不用别人来告诉我,我知道不是他把我推开的。
我举起手臂来捂着脸,我知道他们都聚拢到我身边来了,路易就在身边,就连加百列也过来了,我也知道玛瑞斯正忙着把瑟贝尔和本杰明带走。
一片缄默之中,我只能听到本杰明那小小的,尖锐的人类声音,“他出什么事了,怎么了,那个金发的家伙并没有伤害他,我看到了,并没有,他并没有——”
我掩住了脸,满脸是泪。我用颤抖的双手掩住了脸,没有人能看到我苦涩的笑容,只能听到我哭泣的声音。
我哭了很久很久,我知道自己的头皮在慢慢生长起来,那邪恶的血流过我的肌肤,使它在微微刺痛中渐渐愈合,像来自地狱的光束一般发挥它那邪恶的效用,缝合着我的肉体。
有人递给我一块纸巾,上面有路易微微的芳香,但我不能确定。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大概是过了一个小时,我才能够用它来擦干面孔上的全部血泪。
又过了一个小时,人们在缄默中带着敬意悄然退去,我这才抬起头来,背靠着墙坐好。我的头不再疼了,伤口已经好了,干涸凝结的血块也会很快剥落。
我沉默地久久凝视着莱斯特。
我感到寒冷,孤独而疼痛。任何人的声音也不曾传入我的耳朵。我也注意不到旁边其他人的手势和动作。
在我心灵的圣地之中,我慢慢地回味着我所见到的,我所听到的一切——也就是我刚刚告诉你的一切。
我最终站了起来,回到他身边,俯视着他。
加百列对我说了些生硬恶意的话。不过我并没有真正听到。我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乃至语调中的抑扬顿挫,那是我所熟悉的老式法语,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跪下来亲吻他的头发。
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骇怕,甚至也并没期待他会动。我再一次亲吻了他的双颊,然后站起身来,用手上的那块纸巾擦了擦手,走出门去。
我想我是闷闷不乐地呆了很久,后来想起了某件事情,很久以前,朵拉说有个小孩子死在阁楼上,那里有她的旧衣服,还有她小小的鬼魂时常出没。
我想把那些衣服紧紧握在手里,我打算迫使自己走到楼梯上面去。
你知道,后来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你。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的乐章就此结束。让我来署下我的名字。等你誊写清楚之后,我要把这份手稿交给瑟贝尔,或者本吉也可以看。之后你就可以随意处置它了。
第二十五章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这里是我亲笔写下的最后终章。且只让我简短捷说,因为我身上已经不存在任何戏剧性的因素,并且已经熟悉如何讲述故事的骨架与梗概。
或许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想到更确切的词句来形容发生的一切,不过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把它记录下来。
大卫忠实地记载了我的叙述,并让我在他的纪录手稿上面签下了名字。之后我并没有离开那座修道院,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
整个夜晚都在言谈中度过,我已经筋疲力尽。大卫为我准备了一间隐秘的红砖小屋供我休息。莱斯特曾经被囚禁在那里,在完美静谧的黑暗之中,我躺在地上,头脑里犹自回味着我对大卫所说的一切,感到兴奋不已。之后,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极度疲倦,于是在旭日升起的时分沉沉进入了梦乡。
我在黄昏时分起身,拉平身上的衣物,回到礼拜堂中。我跪倒在地,满怀着毫无保留的爱意,给了莱斯特和昨夜一样的亲吻。我没注意到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在。
想起玛瑞斯的话,我离开了这座修道院。黄昏的天色犹自带着蓝紫色的微光,我信赖地遥望着那些花儿,寻找着瑟贝尔奏鸣曲的旋律,期望它能把我引向他们所在的住所。
几秒钟后我就听到了那音乐,那遥远但迅捷的快板,第一乐章,极快的快板,瑟贝尔熟悉的弹奏。
演奏中有一种不寻常的果决精确,一种全新的,略带克制的顿挫使音乐中具有某种红宝石般的力量与尊严。我一下就爱上了它。
这么说,我并没有吓坏我的小姑娘。她很好,精神焕发,而且恐怕还和我们之中的许多人一样,喜欢上了新奥尔良潮湿而令人昏昏欲睡的可爱天气。
我立刻向她所在的地方赶去,却发现自己正矗立在一座高大的三层红砖建筑前面,这里是新奥尔良近郊的梅特利,我感觉自己被风向弄得微微有些昏眩,一切都神秘地变得遥远。
这是一座全新的美国式建筑,周围环绕着玛瑞斯曾经向我描述过的大橡树。如他自己所言,房子里的所有法国式样的大门全都有着闪闪发光的玻璃窗格,向着夜晚的微风敞开。
脚下的青草茂密柔软,美丽地泛着微光,玛瑞斯一定非常喜欢它们。所有的窗子都开着,热情奏鸣曲的音乐绵绵不绝地传出来,正在这时,异常优雅的第二乐章开始了,稍快的行板,这是较为温情的一章,但仍然迅捷,依然同乐曲的其他部分一样,具备某种疯狂。
我站住,倾听着她的演奏。音乐里有着之前我从未听到过的清澈透明,如同一束闪光,与以往有微妙的不同。我试图以纯粹快乐的心情去分别这一次与我之前无数次听过的演奏的不同之处。完全不同了。那是种魔力般的,深沉感人的不同,但变得那么壮观恢弘,当然,那台崭新的大钢琴对此也必定有一些帮助。
有片刻时分,某种悲苦的感觉侵袭了我的心灵,昨晚吸莱斯特的血时所见的一切又萦回在我的脑海,那是一种可怕的记忆。我让自己再一次回味那种感受,直到它转化为一种积极而快乐的情绪,我知道自己不必告诉其他所有人我曾经向大卫讲述过自己的故事,至于他交给我的副本,我自会亲手转交给我所爱的人,他们一直都想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
至于我自己,我不想去分辨自己的感受。我做不到。那个向着髑髅地行进的身影带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强烈了。不管他是真实的,抑或是我那罪恶的心灵所制造出来的虚幻,他都不希望我继续看着他,而是以强力将我遣返回来。这种被拒绝的感觉如此痛苦而彻底,以至于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够对大卫把它讲述出来。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把所有相关的回忆都摒除在思想之外,让自己再次全心沉浸在瑟贝尔的音乐之中。我矗立在橡树荫下,新奥尔良无所不在的河风绵绵不绝地轻轻吹拂,抚慰着我,让我感到凉爽而平静——地球上依然充满了那么多不可抗拒的美,即便对我这样的生灵亦是如此。
音乐已经进行到第三乐章中华彩的高潮。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直到最后的音符被奏响,我才意识到某种我从一开始就应当觉察到的东西。
那不是瑟贝尔的演奏,不可能。我熟悉瑟贝尔的演绎中每一处细微的差别。我知道她表达的所有手法;我知道她那种特殊的奏法之下一成不变的音质。尽管她的演绎总是有着无穷尽的发挥,但我熟悉她的音乐,就像人们熟悉某位作家特殊的写作手法或者画家的画风一样。那不是瑟贝尔。
但我迅速认识到了真实的情况。那正是瑟贝尔,但是瑟贝尔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瑟贝尔。
我有片刻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之后我疾步走进房间,我要亲眼看到真相。
片刻之间我就亲眼看到了一切。他们聚集在一座华丽的房间里,纤细美丽的潘多拉身穿着一件棕色的丝绸长袍,腰上束着古希腊风格的绦带;玛瑞斯穿着亮色的天鹅绒吸烟服和丝绸长裤;而我的孩子们呢,我美丽的孩子们,容光焕发的本吉还穿着他那件白袍,赤着足在房间里狂野地舞蹈,挥舞着十指,仿佛要把空气都抓在手里;瑟贝尔,我灿烂的瑟贝尔,她穿着暗玫瑰红色的丝绸长裙,露出胳膊,坐在钢琴旁边,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膀。现在她开始重新弹奏第一乐章。
他们全都是吸血鬼,每一个人都是。
我咬紧牙关,紧闭双唇,以免自己的怒号振彻世界。但我的双手却无法控制,不住颤抖。
最终我喊叫起来,那个最简单的狂怒的字眼,不,不,不,不。我叫个不停。除此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叫不出来,什么也做不了。
我喊了又喊。
我把牙齿咬得太紧,以至于下巴都疼痛起来,双手抖得像是鸟儿的翅膀。但我无法闭上嘴,泪水再一次盈满了我的眼眶,让我无法视物,正如我亲吻莱斯特的时候那样。
不,不,不,不!
我突然伸出手来握成了拳头,愤怒爆发了,如同狂热的激流。但玛瑞斯用巨大的力量控制住我,把我抱在他的胸前,让我把头伏在他的怀抱里。
我挣扎着,用尽全力踢他,用拳头打他。
“你怎能这样做!”我怒吼道。
他的手绝望地抱住我的头,用嘴唇不住亲吻我,但我憎恨,轻视他的亲吻,只是绝望地做出挣扎抗拒的手势。
“你怎能这样做,你怎么敢,你怎能这样做呢。”
最后我终于鼓起了足够的勇气一掌掌掴他的脸。
但这对我又有什么用处?我的拳头在他的力量面前显得多么弱小而不堪一击。我是多么绝望,愚蠢而渺小啊。他站在那里,承受着一切,面孔上有着无法言说的悲伤,他没有流泪,但是目光中充满着关怀。
“你怎能这样做,你怎能这样做!”我叫着,无法停止。
但瑟贝尔却突然从钢琴旁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奔向我。而本吉观望了半天,也向我跑过来,他们用赤诚的臂膀把我温柔地抱紧。
“啊,阿曼德,别生气呀,别生气,也不要悲伤,”瑟贝尔在我耳边柔声低泣。“啊,我崇高的阿曼德,不要伤心,不要,不要恼火,我们永远都会和你在一起。”
“阿曼德,我们和你在一起!他施了魔法,”本吉叫道,“我们不是从黑色的蛋里面生出来的,你这位恶魔先生,竟给我们编了这么个故事!阿曼德,现在我们永远都不会死了,也不会生病,不会受伤,不会担惊受怕。”他兴高采烈地跳来跳去,绕着圈子,对自己全新的活力感到吃惊,不住发笑。他竟然能跳得那么高,那么好了呀。“阿曼德,我们实在是太快乐了。”
“啊,是的,求你,”瑟贝尔用更为低沉温柔的语音哭道,“我那么爱你,阿曼德,我非常非常爱你。我们必须这样做,必须。我们只有这样才能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绝望地把前额依靠在我的颈项上,紧紧把我抱在胸前,我把手指举到她头顶,想要安慰她。但我无法碰她,无法拥抱她,无法安慰她。
“阿曼德,我爱你,我崇敬你,阿曼德,我活着只为你,而且今后我会永远同你在一起。”她说。
我点点头,试图开口说话。她亲吻着我的泪水,飞快而绝望地亲吻着它们。“别哭了,不要再哭了,别哭了,”她急切地低语,“阿曼德,我们爱你。”
“阿曼德,我们非常快乐!”本吉叫道,“看,阿曼德,看啊!我们可以和着她的音乐一起跳舞。我们可以一起做任何事。阿曼德,我们可以一起狩猎了。”他跳到我身边,弯下膝盖,好像打算兴奋地跳一下给我看,然而他只是长叹一声,伸出胳膊抱住了我,“啊,可怜的阿曼德,你一直都错了,还有那么多错误的梦想。阿曼德,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爱你,”我在瑟贝尔耳边微弱地说。我又说了一遍。这时心里的抗拒已经消失,我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用狂热的手指抚摸她丝绸般的洁白皮肤与亮丽动人的璀璨长发。
我紧抱着她低声说,“不要发抖,我爱你,我爱你。”
我用左手把本吉拉到身边,“还有你,小流氓,你快把经过告诉我,让我抱着你,让我抱着你罢。”
我浑身颤栗,发抖的人其实是我。他们再一次全心全意地温柔地簇拥着我,想要温暖我。
最后我抚摸,亲吻了他们两个,这才离开他们的怀抱,筋疲力尽地倒在一张古旧的天鹅绒座椅上。
我的头在疼痛,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但是为了他们的缘故,我只得竭尽全力把眼泪吞咽回去。我别无选择。
瑟贝尔回到钢琴边上,再一次弹起了奏鸣曲。她以美丽的女高音低声哼唱着曲调,本吉也随之起舞,绕着圈子雀跃欢腾,赤足重重地踏在地上,和着瑟贝尔的节拍。
我向前倾去,以手支颐,希望自己的头发能够垂落下来遮住眼睛,但是尽管它们那么浓密,却还是做不到这一点。
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肩头,这让我全身僵硬,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否则一定会再次哭起来,并且用尽全力大声咒骂的。我只有沉默。
“我并不指望你能理解。”他低声说。
我坐直身子。他就在我身边,坐在椅子扶手上俯视着我。
我做出快乐的表情,平和地笑着,声音如天鹅绒一般平静,人们一定会以为我要对他说的定然是充满爱意的语言。
“你怎能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就这么恨我吗?不要说谎,别对我说些我永远也不会相信的蠢话。看在潘多拉或者他们的份上,不要对我说谎。我会照顾他们并且永远爱他们的。但是不要说谎。你这样做是为了报复,对不对,主人,你这样做是因为恨我吗?”
“怎么可能呢?”他用同样充满爱意的口吻说道,但是他的声音仿佛完全是出自赤诚与真心,他的面孔上全是求恳之色。“这是为了爱啊。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啊。我这样做是为了弥补我对你所作的一切错事,为了你曾忍受的一切孤独,以及这个世界在你年轻单纯,不知反抗的时候对你所施加的一切恐怖与伤害,以及之后你与世界进行的全心的斗争。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啊。”
“啊,你说谎,就算不是骗我也是在骗自己,”我说,“你这样做是出于敌意,你已经表现出来了。你这样做是因为敌意。因为我不是你期待中的那个雏儿。我没有在桑提诺一伙面前做个聪明出色的反抗者,经历了漫长的世纪,我还是让你一再失望,因为我一看到那面圣纱就走入了阳光。所以你才这样做。你是因为报复,痛苦和失望才这样做的。最恐怖的是你心里都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当我在圣纱上看到他的面容时,我的心就炸裂了,这让你无法忍受;这个你从威尼斯的妓院里救起的孩子,这个你用自己的鲜血哺育的孩子,这个你亲手用无数书籍教诲的孩子竟然在圣纱上看到了他的面容,并且向他求诉,这让你无法忍受。”
“不,这远不是让我心痛的实情。”他摇头,苍白而欲哭无泪,他的面孔是一幅完美的悲哀的画面,仿佛由他自己亲笔绘成。“我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爱你,比任何人都爱,而且他们是自由的,在他们那慷慨的心中,并不畏惧你和你的真面目。我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两个有着和你一样的灵魂,执著于本原且坚忍不拔。我这样做是因为疯狂并没有击败她,贫穷与无知也不能将他摧垮。我这样做是因为你选择了他们,你们在一起非常完美,而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把他们变成我们的同类,而他们会因此而恨你,恨你,就像你曾经憎恨我那样。这会使你在疏离中失去他们,之后死亡就将降临。
“他们现在是你的了。任何事情也不能把你们分开。他们身体里流着我古老而强大的血,这会使他们强大到足以成为你的伴侣,而不是像路易那样,只能成为灵魂苍白孱弱的影子。
“你们之间没有主人与雏儿之间的障碍隔阂,你可以了解他们心灵之中的秘密,而他们也是如此。”
我真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他啊。
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他,于是站起身来离开了他,向着我的本杰明做出了一个最温柔的微笑,并且匆匆亲吻了她丝绸般的面颊。我来到花园,独自矗立在一双高大的橡树之下。
它们庞大的根系从土壤之中隆起,形成泡沫形状的巨大黑色穹拱。我把脚放在上面,把头靠在树干上。
垂下的树枝如帷幕般遮挡着我,正如我刚才希望自己的头发能够遮蔽自己一样。在这片阴翳之中,我有一种安全感。此刻我心里非常宁静,但是我的心已经碎了,我的头脑混乱,此时我只能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里面辉煌的灯火,在那里,我那两个苍白的吸血鬼天使复又开始为我而伤心哭泣。
玛瑞斯在远远的一扇角门边矗立了很久。他没有看我。我把视线转向潘多拉,她把自己蜷缩在另一张古老的天鹅绒长椅里面,仿佛在抵御某种激烈的痛苦——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的争吵罢。
最后玛瑞斯向我走来,我想这对于他来说颇需要一番意志力。他看上去突然显得有一些愤怒,甚至有一些骄傲。
我才不理会他呢。
他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仿佛是特来面对我将要说出的任何话语。
“你为何不让他们拥有自己的生命!”我说。“你,不管你对于我和我的罪行有何感受,为什么你不让他们保有自己天赋的本质。你为什么要横加干涉呢。”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并不体谅,而是继续开言,但是把声音缓和了下来,只是为了不吓到他们。
“在我那些最黑暗的岁月里,”我说,“你的话语一直支持着我。啊,我不是指那些我被束缚在那些歪曲的教条与病态的幻觉的岁月。我是指在那之后,我从地下室里走出来,面对莱斯特的挑战的时候,我曾经读过莱斯特对你的描写,也看到了你对于我的看法。是你,主人,是你在我降生的时刻与地点,以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为那个小小的我打开周围无限光明的世界。”
我几乎不能自持,只得屏住气息倾听她的音乐,分辨它的美好,哀伤,富于表现力与一种全新的神秘,我几乎又要哭起来了。但我不能哭泣。我想我还有很多话要说。
“主人,是你说过,世界正在进步,古老的对迷信与暴力的信仰行将死去。是你说过,在我们的年代,邪恶终将无处容身。记得吗,主人,你曾经告诉过莱斯特,没有任何信条与法典可以证明我们的存在是正当的,因为人们已经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邪恶。真正的邪恶是饥饿,是欲望,愚昧,战争和寒冷。你说过这些话,主人,以一种远比我高贵而充分的姿态。但在这一伟大的,理性的基础上,你力图证明,我们尽管极坏,却还是可以寻求人类世界中崇高的圣洁与珍贵的荣誉。是你热情讴歌人类的灵魂,你说它们是在最深沉的情感中生长,你说人类终将有一天不再迷恋战争的魔力,而是转而认识到更高贵更精美的事物,那些本来只为高高在上的富有者所拥有的东西终将为全人类所有。是你说过,经历了黑暗世纪血腥信仰的洗礼,全新的启蒙,理性,道德与真正的同情已经再度归来,把光辉与真切的温暖遍布四方。”
“别说了,阿曼德,别再说下去了,”他温和但却非常严厉地说。“我记得这些话,我都记得。但是我已经不再相信这样的事情。”
我感到惊异。这否认中有种可敬畏的简朴让我感到晕眩。它超出我的整个想象之外,但我知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是的,我曾经一度相信过它。但是你知道,这个结论并不是如我对你所言,是建立在理性与对人类观察的基础之上。不,从来就不是。我已经开始发觉这一点,当我最终认识到这只不过是一种盲目,绝望而毫无理性的偏见之时,我突然觉得彻底崩溃了。”
“阿曼德,之前我之所以说那些话只是因为我必须相信它们是真实的。它们不过是自圆其说的信条,关于理性,无神论与逻辑的信条。那只不过是一个聪明世故的古罗马参议员以盲目的心情去观察身周令人作呕的现实世界时强迫自己去信仰的信条,因为如果他竟然承认自己在他的兄弟与姐妹身上所观察到的悲惨的现实,他定会走向疯狂。”
他深吸一口气,把身子背对着那灯火辉煌的房间,仿佛不想让自己的雏儿们听到他这番激动的言辞,而我也正希望如此。他继续说下去,
“我熟知历史,当人们俯首圣经之时我却在研究历史。我一度满足于发掘出所有书本中与人们口述心传的故事,通过诱人而幽微的线索破解所有文化的秘密,我开掘地面,阅读书写在石头,纸草与瓦片上的文字。
“但我的乐观主义是大错特错了,我其实很无知,和那些我曾经指责过的人们一样无知。我拒绝看到周围最恐怖的事实,在这个比之以往任何时代都要理性的世纪里,一切反而变得越来越糟。
“追溯过往罢,孩子,如果你愿意。如果你对此有所怀疑。想想那金子铺成的基辅,蒙古人曾经焚毁她的大教堂,像劫掠牛羊一般掠夺她的人民,二百年后,你对她的的了解就只能在几首残存的民歌中得到。看看欧洲的编年史罢,看看随处可见的战争,在巴勒斯坦,在法国与德国的森林,在英格兰肥沃的原野,是的,有福的英格兰,以及亚洲的每一个角落。
“啊,我为何如此长久地欺骗了自己?我难道没有亲见那俄罗斯的草原,那些被焚毁的城市。整个欧洲都有可能沦陷于成吉思汗之手。想想看,骄傲的亨利国王建造的伟大的天主堂几乎也有可能毁于一旦。
“想想看,玛雅人的书籍就这样在西班牙传教士燃起的火焰中付之一炬。印加,阿兹特克,奥尔梅克——这些地方的人民都遭到灭绝,几乎被湮没在历史之中。
“全部都是恐怖,恐怖连着恐怖,永远都是恐怖。我再也不能伪装下去。当我亲睹成百万人因为一个奥地利疯人的异想天开而在狂迷中死去;当我亲睹非洲的整个部落被屠杀殆尽,漂流的尸体堵塞了河水;当我亲睹整个国家本应丰衣足食的儿童饥饿致死……我就再也不能相信自己之前所说的那些陈词滥调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件具体的事情粉碎了我的自我欺骗。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桩恐怖最终掀去了我谎言的面具。是乌克兰成百万在独裁者监禁下饿死的人们吗;是那上千名在蓝天草原下死于核泄漏的人们吗——而那曾使他们忍饥挨饿的政府并没有保护他们;或是因为那些尼泊尔的寺院——那沉思与庄严的清静之地已经在那里矗立了数千年,它们比我的历史与我的全部哲学还要古老——而它们竟然在一群贪婪的军国主义者手中毁于一旦,这些残酷的人们没有怜悯那些身穿藏红色长袍的僧侣,而是焚毁了无数珍贵的书籍;他们甚至熔铸了那些最古老的大钟,现在它们再也不能召集那些温和善良的祈祷者们了……而这些都只不过是发生在最近二十年之间的事情,就发生在西方国家的人们随着唱片里的音乐起舞,大口喝酒,以随意的口吻为那位遥远的达赖喇嘛的命运而悲伤,之后又把电视频道换过去的时候。”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或者所有国家的人民都是如此——中国人,日本人,柬埔寨人,希伯来人,乌克兰人,波兰人,俄罗斯人,库尔德人,啊,上帝,祈祷永无休止。我不再有信仰,我不再乐观,我不再坚信理性与道德指示的道路。这样的我如何能够指责你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伸出双手去拥抱你那全知全善的上帝?”
“我一无所知,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但却永远也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所知的一切。但是这一次你所教给我的超过我之前所知的一切——爱是必不可少的,如同鲜花与树木需要雨露,如同饥饿的孩子需要食物,如同我们这些饥渴的食肉兽需要鲜血一般。我们需要爱,爱能够使我们忘记并宽恕所有的野蛮,除了爱,或许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做到这一点。”
“所以我把他们带出了这个充斥了败坏与绝望人类的,了不起的充满希望的现代世界。并赐予他们我所拥有的唯一力量,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我给了他们时间,有了这时间,他们或许就能够找到短暂的人类生命之中无法探寻的答案。
“这就是全部。我知道你会哭泣,我知道你会痛苦,但我知道这之后你就能拥有他们并且爱他们,我知道你极度需要他们。所以你……加入了毒蛇,狮子与豺狼的行列,并且远比那些怪物般的恶人们高尚,可以肆无忌惮地以遍布这个世界的邪恶之人为食。”
我们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我思考了很久,没有轻率开言。
瑟贝尔停止了弹奏,我知道她关心我,她需要我。我能感觉到,我能够感觉到她那吸血鬼灵魂中强烈的信任感。我得马上赶到她身边去。
但我抓紧最后的时间说了这样的话:
“你应当信任他们,主人,你应当给他们机会。不管你对这个世界看法如何,你应当给他们时间去应对。这毕竟是他们的世界与他们的时间。”
他摇着头,仿佛对我非常失望,他又有些筋疲力尽,仿佛已经解决了长期困扰在他头脑之中的问题,或许在我昨夜出现之前,他就已经在思索这些了。
“阿曼德,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他极其庄严地说,“我身上所有的魔力与神性都永远与人类密切相关。”
“你应当给他们时间。我的爱不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也不能把他们带入我们这个奇异而无法言明的世界。在你心目中,人类或许比我们还更糟糕,但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你应当让他们顺其自然。”
我说完了。
这时,大卫也来了。他已经誊写好了我昨天叙述的副本,但是他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件事。他慢慢地靠近我们,告诉我们他的出现是为了让我们平静下来。我们也照办了。
我迎向他,几乎无法自持,“你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吗,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吗?”
“不,我不知道。”他认真地说。
“谢谢你。”我说。
“你的年轻人们需要你,”大卫说,“虽然玛瑞斯缔造了他们,但他们完全是属于你的。”
“我知道,”我说,“我这就去,我会做我注定要做的。”
玛瑞斯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肩膀。我突然感觉到他真的已经面临丧失自制的边缘。
他开了口,声音颤抖而充满情感。
他憎恨自己内心的风暴,他已经被我的悲哀所压倒。我很清楚,但这并不能带给我任何满足感。
“你现在轻蔑我,或许你是对的。我知道你会哭泣,但这是一种深沉的哭泣,我错看了你。我没有发现你身上的某些东西,或许我从未发现过它。”
“那又是什么呢,主人?”我以一种嘲讽的戏剧性口吻说。
“你无私地爱着他们,”他低语,“甚至爱他们所有奇怪的错误与野蛮的邪恶,你不会因为这些与他们计较。你对他们的爱或许比……比我对你曾经有过的爱更加可敬。”
他看上去真是有趣。
我只能微微颔首。我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否正确。我对他们的需要还从未经受考验,但我并不想这样告诉他。
“阿曼德,”他说,“你知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好的,我可能会,”我说,“他们喜欢这里,而我已经疲倦了。非常感谢你。”
“但是还有一件事,”他继续说道,“我全心全意地渴求着它。”
“是什么,主人?”我说。
我很高兴大卫就站在一边,因为这样可以使我不至于哭出来。
“我真诚地想要知道答案,我谦卑地请问你,”玛瑞斯说,“当你看到那面圣纱时,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啊,我不是想问那究竟是不是基督或者上帝,那是否真的是一个奇迹。我想知道的是,那上面有一张浸透鲜血的面孔,他所创立的那个信仰为这个世界所带来的战争与暴行比世界上任何一种信仰都要多。请别生我的气,请你向我解释。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是否是你曾经绘下的圣像那壮丽的残骸?或者是某种浸透在爱而非鲜血之中的事物?告诉我,如果那是爱而不是鲜血,我非常诚恳地想要知道。”
“你问了那古老而简单的问题,”我说,“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确实对此一无所知。你疑惑既然这个世界是如你所述,既然我也了解福音书不过是假托他的名字所做,他还究竟怎样能成为我的主。你疑惑我怎能相信这些你所不信的事情,是不是?”
他点头。“是的,我疑惑。因为我了解你。我知道信仰其实是你所并不具备的东西。”
我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明白他是对的。
我笑了,突然感觉到一种悲剧般震颤的幸福。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告诉你我的答案。我看到了基督,一种浸透在鲜血之中的光亮,一种人格的力量,一个人,一种我感觉自己能够了解的存在。他不是全能的天主,也非整个世界的造物者,他不是那个能够赎回我灵魂深处铭刻着的原罪的救世主。他不是神圣的三位一体中的圣子,亦不是在圣山上侃侃而谈的神学家。对于我来说,他并不意味着以上这些——对于其他人可能是这样,但对于我来说却并非如此。”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阿曼德?”大卫问,“我听过了你的故事,里面充满了奇迹和苦难,但我仍然不得而知,当你说到‘主’这个字眼的时候,你认为它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含义呢?”
“主,”我重复着这个字。“它的意义和你所想的并不一样。当我说出这个字眼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着无比的亲切与温暖的感觉。这是一个秘密而神圣的名字。主。”我停顿片刻,继续说道:
“他既是主,是的,但这只是因为他是某种象征,比任何国王与主君的律令都远为可亲可敬,意味深长。”
我再一次迟疑,想要找到最适合的词句来表达我如此诚挚的思想。
“他是……我的兄弟。”我说,“是的,就是这样,它是我的兄弟,以及一切兄弟的象征,所以他才是主,所以他的核心是最纯朴的爱。你们可以嘲笑他,你们可以蔑视我的话语。但你们不知道他的深刻与复杂。或者这更容易被感受,而非被亲眼目睹。他是另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或者同我们,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的人。这就是他的一切!我们都是父母的儿女,而他亦曾是母亲哺育的赤子。不论他是否是上帝,他首先是一个人,他会痛苦,他在为自己心目中纯洁而普世的善而努力。这意味着他的鲜血也许就是我的鲜血。是的,一定是这样。或许这正是他在像我这样的思考者心目中最高贵之处。你说我没有信仰。是这样的。我的信仰不是和我同样的人制定或编造出来的名称,传说或神系。他并不创立等级和神系。他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我从最单纯的理由中看到他的高贵。他是由肉体与鲜血构成的凡人之躯!而那肉体与鲜血可以成为喂养整个世界的面包与醇酒。你们无法理解,你们不能。你们的知识领域中充斥了如此之多关于他的谎言。而在我听到这样的谎言之前,我曾经目睹他的真容。当幼时的我注视房间里的圣像的时候;当我还不知道他所有的名称之前就已经开始描绘他的面容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他。我无法把他从自己的头脑中驱赶出去,我永远不会,也永远不愿。”
我没有更多话要说了。
他们非常惊异,但是并没有完全接受我的话,或许他们是在以完全错误的方式思考我的话吧,我不能完全了解。不过他们的感受无关紧要。事实上,他们这样问我,而我也这样努力地告诉他们我的真实想法,这种感觉并不好。我在心底看到了那古老的圣像,我的母亲曾经在风雪中交给我的圣像。主的化身。我想这是无法用他们的逻辑来解释清楚的。或许我生命中真正的恐怖在于,不管我做了什么,去向何方,我自己总是能够理解的。主的化身。一种浸透在鲜血之中的光亮。
我想离开他们,孤身一人。
瑟贝尔在等待,这可是更为重要的大事,我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我和瑟贝尔与本吉倾谈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潘多拉也加入进来,她掩饰着烦乱的心绪,和我们快乐地随意交谈。后来玛瑞斯和大卫也过来了。
我们围坐在星光下的草坪上。在那两个年轻孩子的面前,我竭力表现得坚强,和他们谈起一些美好的事物——我们今后将要漫游的地方,以及玛瑞斯和潘多拉曾经目睹过的奇观。有时我们也亲切地讨论起一些琐事。
凌晨到来之前的两个小时我们才散开,瑟贝尔坐在花园深处,深切地凝视着一朵朵盛开的花儿。本吉则发现了他可以以非常之快的超自然速度阅读书籍,于是一头扑向图书馆,这真是非常感人。
大卫坐在玛瑞斯的桌前订正我口述的手稿之中的拼写错误与缩写,这可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当时他纪录得非常快。
玛瑞斯和我仍然并肩坐在橡树下。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或许也同样倾听着长夜流逝的声音。
我希望瑟贝尔继续弹奏。在此之前,她从未有如此之长的时间停止演奏,现在我真想再次听到她弹起那首奏鸣曲啊。
是玛瑞斯率先听到了那异常的响动,全身顿时因为警戒而僵硬起来,之后又松弛下来,靠在我身边。
“怎么了?”我问。
“只是一点小小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不能分辨,”他说着,把肩膀靠回我的肩头。
与此同时,我看到大卫从桌前抬起头来,潘多拉缓慢而警惕地走向门口。
我也听到了那个声音,瑟贝尔也听到了,她向花园门口望去。就连本吉也注意到了,他放下读了一半的书本,严肃地望着大门,一本正经地准备应付这个全新的情况。
生平第一次,我想自己的双眼是欺骗了自己,但我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出现在花园门口的身影,他用僵硬的手臂,沉静而笨拙地打开大门,走进来之后又将它在身后关闭。
他一跛一拐地向我们走来,仿佛只是因为行走本身而筋疲力尽。他走向我们面前,站在房间里的灯火投射在草坪上的光亮里。
我非常震惊,没有人知道他意欲何为,没有人移动一下。
那正是莱斯特,他和躺在礼拜堂的地板上的时候一样蓬头垢面,肮脏不堪。没有任何思想从他的心底传达出来,至少我无法感觉到。他的双眼看上去非常茫然,充满了疲惫的讶异。他站在我们面前,凝视着我们,我站立起来,头脑里疑团混乱,上前去拥抱他,他靠近我,在我耳边低语。
他的声音犹疑而微弱,那是因为很久没有说话的缘故,他非常温柔地开口,气息轻触着我的肌肤。
“瑟贝尔。”他说。
“是的,莱斯特,告诉我,你觉得她怎么样。”我充满爱意地紧握他的双手。
“瑟贝尔,”他重复道。“你觉得如果你要求她,她能否为我弹奏那首奏鸣曲,那首《热情》?”
我后退一步,凝视着他茫然的蓝色眼睛。
“啊,当然,”我说,我心中充溢着情感,兴奋得几乎无法呼吸,“莱斯特,我保证她一定会。瑟贝尔!”
她转过身来,惊喜地凝视着他缓慢地走过草坪,走进房间。潘多拉迎向他。我们在一片崇敬的静默之中望着他坐在钢琴旁边,背对着钢琴的右前方,蜷起膝盖,虚弱地把头靠在双臂上,阖上了眼睛。
“瑟贝尔,”我说,“如果你愿意,你可否为他再次弹奏,弹奏那首《热情》?”
她自然欣然从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