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天谴者女王(被诅咒的女王)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天谴者女王(被诅咒的女王)_安妮·赖斯
篇头诗
作者:史丹·莱丝
悲剧性的兔子那是一副绘画
厚实的绿耳朵像是玉米卷
黑色的额头朝向星辰
这副画作就挂在我的墙壁上,孤独地
如同兔子会有的
以及不会有的。红嫩的双颊,
全都是艺术性的结果,颤抖的鼻子
难以打破的积习呀!
你也可能化身为一只悲剧性的兔子;红绿相间的
背部,蓝色是你幼小的男性胸腔。
然而如果你当真被刺激成如此这般
务必留意真实的肉身,它
将会把你从你悲剧性的马背上摔下来
并且如同鬼魂般地击碎你悲剧的色彩
击碎大理石;你的伤口将会愈合
如许地迅速,水流
也不禁嫉妒,
绘於白纸上的兔子
其魅力基於天然野生的品种
而它们玉米卷般的耳朵变成号角。
所以留心呀如果你觉得悲剧性生命是美好的--
身陷於兔子的陷阱
所有的色彩看上去像是阳光的剑刃,
而剪刀就如同活生生的上帝。
前 言
我是吸血鬼黎斯特。记得我吗?就是那个金发灰眸,写了一本自传,摇身变成摇滚乐巨星,渴望现身并享受喝采的贪婪吸血鬼。你当然记得。我企图在这个光灿夺目、让真实邪魔毫无容身馀地的绚丽世纪,化身为邪恶的象徵。我甚至觉得自己这样做,还算成就一些美德哩--存装扮过的舞台上,『扮装』为恶魔!
在前一本书里,当我们结束时,我正迈向美妙的前景:我们--我和我的人类乐团即将以旧金山为起点,展开一连串的、『活生生的』现场演唱会。音乐专辑十分卖座,我的自传更是恰如其分地,同时在阴阳两界掀起波澜。
接着,却发生了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变局。唔,至少『我』并未料想到。待会儿,当我离开你时,不妨说我正挣扎於要命的生死夹缝。
只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可。我熬过来了--显而易见,如果我翘辫子,就无法在此和你谈心,不是吗?然後,全宇宙的灰烬都各自归位;而理性信仰被割裂出的隙缝现已封印妥当。或者说,至少已经合上了。
我比以往更加忧伤,也更恶劣;同时,意识却也更敏锐。我还无以计数地功人大增--虽然体内的那个人类前所未有地贴近皮肤表面,呼之欲出。我变成某个伤恸饥渴的家夥,对於困住我的不朽身躯感到爱憎交织。
至於血欲?加简直是难以遏抑。虽然就生理需求而言,我已经不再需要饮血维生。然而我对於所有会走动的生物的强烈欲念告诉我,这可难说得很!
你知道的,这已经不再只是对血液的渴求,虽说血液是所有生命欲望的官能化身。但是,最蛊惑的感受就在於吸血那一刻的缠绵:吸饮、杀戮、华美的心脏交媾舞蹈。当猎物软化溃倒时,我觉得自己仿佛饱满起来。我所咀嚼下的死亡,在我迷醉恍惚的瞬间,好像燃烧得和生命等量齐观。
然而,那只是自欺罢了。死亡从未及得上生命,这也就是我不断地劫掠生命的理由。如今,『救赎』和我已经分道扬镳、天人两隔。我明白得愈清楚,情况愈糟糕。
当然,我还是可以伪装成人类。我们都行,无论再古老的吸血鬼都有这能耐。衣领竖起,帽沿压低,墨镜架上眼眶,双手插进口袋里--诡计屡试不爽!现在,我喜欢以质料纤细的皮外套和紧身牛仔裤来打点自己,再加上一双适合步行的纯黑皮靴。只是某些时候,我会打扮得嚣张些,吻合我居住的当地南方人士喜好。
如果有人类靠得太近,一阵精神感应的嘈杂波动就从我身上散逸出来。你所儿到的,是完全正常的『人类』。微笑闪现,獠牙轻易地掩藏起来。於是,人类就继续走她/他的阳关道。
有时候,我会甩开所有的保护措施,迳自以原貌外出。狂乱的长发、被着一件让我想起古老时光的呢绒风衣、右手戴上一两个翡翠戒指。我疾行过这个可爱、颓废的南方城市中心,穿过熙攘人群,或者沿着海岸缓缓踱步,品尝温热的南方微风,欣赏和月色一般洁白的沙滩。
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秒。我们周遭已经环绕太多神秘莫测的事物--恐怖、胁迫、秘辛!它们会冷不妨地揪住你,然後又无可避免地丧失魔力,把你扔回伧俗无趣的琨世。每个人只怕都心照不宣:王子早已溜掉,而睡美人大概早就死翘翘了!
对於那些和我一起生存下来的吸血鬼伴侣们,一切照旧。他们和我分享这个炽热又鲜嫩的宇宙角落:北美洲大陆的东南角,绚丽的都会,迈阿密。对於嗜血的不死者而一言,这里真是再棒不过的狩猎场--如果真有这样的场所。
有他们陪伴,真是大好了。这是很必要的,真的。我老早就向往这样的魔窟,包含智者、坚忍的生存者、太古前辈,还有奔放纯真的雏儿。
只是,变回这个匿名的不死者身份,真是让我心痛。尤其,我又是如此贪婪的小怪物。超自然的柔情蜜语无法抚慰我,无法取代美味无比的人类欢呼与崇拜。橱窗里的专辑唱片、乐迷在舞台下激情叫好!无论这些人类是否相信我真的是个吸血鬼,那并不重要。最棒的是,在那一刻,我们融合为一。我的名字是乐迷们呼喊的符咒!
现在嘛,已经没有专辑唱片,我再也不听那些歌曲了。我的自传吸血鬼黎斯特,连同夜访吸血鬼安全地伪装成小说。或许应该如此。我已经惹太多麻烦了,如你即将所见。
灾厄:那就是我那些小小的恶戏所造就的成果。我这个原本可望成为英雄或殉道烈士的吸血鬼,终於得到那瞬间的结合……
你会想,我现在多少学乖了,是吗?嗯,是的。这倒是真的。
只是,重返阴影世界的滋味可真够难受。黎斯特再度变成籍籍无名的恶鬼,爬伏在可怜的、对他一无所知的人类猎物身上。再度成为令人感伤的边缘族群,永远在角落处,困在自己古老的地狱化肉身里面,挣扎着善恶圣邪的道德课题。
在我孤寂的此刻,我梦想着某一间浸浴着月光的密室,住着一个甜美的孩子--套用现代的谓称:温柔的青少年--她会阅读我写的书,聆听我的歌曲,是个用薰香信纸写信给我的理想主义小可爱。在那段恶运的荣光里,她谈论着诗情与幻境的伟大,告诉我,她希望我是真正的吸血鬼。我遐想着潜入她光线黯淡的卧室,我的书就摆在床头几上,包里美丽的天鹅绒书套。我碰触她的肩头。当我们四目相视时,我微笑着。
『黎斯特!我一直相信你的存在。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当我俯身吻她时,我用双手抚摸她的面颊。
『是的,亲爱的孩子。』我回答她,『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多渴望你。』
或许,她会认为我在历尽折磨之後,显得更加诱人。经过我所目睹的、那些意料之外的恐怖,我所承受的无可避免的痛苦、灾难使我们更有深度,扩展我们的心灵。这可真是天杀的真相!是的,如果这些苦难没有毁掉我们,没有烧光乐观、灵性、保有异象的能力,还有之於单纯但是不可或缺的事物的敬意。
如果我说得太苦涩,请原谅我。
我没有权利以被害者自居,祸患是我掀起的。而且,正如他们所言,我好歹还保住小命,但是多得数不清的同族却死得很惨,更甭提那些遭到池鱼之殃的人类。我罪证确凿,非得付出代价不可。
但是,你知道吗?我还是不全然理解所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场悲剧,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瞎闹,还是,某些晶莹美丽的东西将因为我闯的祸而诞生,救我逃出残败的恶梦,将我投入灼灼燃烧的救赎光华。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重点是,已经结束了。而我们的世界--我们诡密的巢穴--变得比以前更小、更幽黯、也更安全。我们的世界再也难以回复以往的盛况了。
令人困惑的是,我居然完全没有料到这场灾变。但是,我真的从未预知任何由我起动的事件的结局。就是那种危机蛊惑着我,那无限的可能性,使我在永恒的怀抱里流连亡心返、难以自拔。
毕竟,我还是那个两百多年前的黎斯特呀!那个躁动、没有耐心、滥爱又好斗的家夥。当我在十八世纪末奔赴巴黎、渴望成为舞台剧演员时,我所渴慕的是起始--幕掀的时刻。
也许,那个认为我有能耐活过千年的吸血鬼的话是对的:我们不会随着岁月改变,我们只是愈来愈像自己。
换言之,当你活了几百年,你是会增添一些智慧。但是你也有充分的闲暇时光,让自己恶化得连敌手都额手称庆。
我还是那个不摺不扣的恶魔,占据舞台的年轻男子,想让你仔细注视我、甚至爱上我。我竭尽所能,只求能够逗你开心、魅惑你,使你原谅我的一切恶行。恐怕偶尔的秘密辨认与接触永远是不够的,我不得不这麽说。
但是,我说的太快了。不是吗?
如果你读过我的自传,你就会明白我在说啥。
好啦,让我们来温习一下。诚如我所言,我写书与出音乐专辑的目的是要现身,要让自己曝光--即使只是在象徵性的层次。
至於说到人类会真的达到真相,领悟到我的真正身份,我可是被那个可能性弄得很亢奋!让人类来追猎我们、歼灭我们。在某方面,这是我愚蠢的梦想:我们没有资格存在,人类应该宰掉我们。还有,想想那些战役!噢,要和那些真正明白我为何物的人类作战……
只是,我并未真的期待它成真。摇滚乐手的扮相是我这种魔物最完美的包装。
唯有我的同类会当真,会决定要惩罚我的所作所为。当然,我可是仰赖这一点喔。
毕竟,我在自传里说出我们的历史,告解我们最深沈的秘辛那些原本是我发誓永不泄露的事迹。而且,我在白热灯光与摄影机前大步招摇!如果万一有个科学家摸到我,或者某个激灼过头的警察,在日出前五分锺,因为我触犯微小的交通规则而困住我,将我监禁、检验、查明正身、归类人档在我无助的日光沈眠期结果,将会满足大众最糟糕的疑虑。
再怎麽样,那实在不太可能。过去与现在皆如此。虽然那可真是有趣,真的!
然而,我的同族会因为我所招惹的危机而气坏了。他们会想要活活烧死我,或者把我撕裂成千万片不死的碎屑。大多数是那些年幼的吸血鬼。他们太笨了,不知道我们其实安全得要命。
当演奏会之夜愈发逼近的同时,我发琨自己已在梦想着那些战役--摧毁那些和我一般泞恶的东西,是多麽怏悦呀!在罪徒的身上刮下伤口,一次又一次地肢解我自己的意象。
然而你知道,光是在那里的纯然喜乐--创造音乐、创造剧场、创造魔法!那是最终的凭藉。我只是想要『活着』!我只想再次成为人类。那个两百年前到巴黎去求发展的人类演员,在那里这逢他的死亡,但是,他应该在最後的关头得到他的时机。
继续我们的前情提要;演唱会很成功。在一万五千名尖叫的人类乐迷面前,我得到了我的时机。而且,我最锺爱的两位不朽者,路易斯与卡布瑞--我所制造的吸血族,同时也是我的情夫与情妇--也往场观看。我已经和他们分离大多年了。
在那个夜晚终结之前,我们席卷那些想惩罚我的不入流吸血鬼。但是,在这些小冲突中,我们多出某个隐形的同盟。在能够伤害我们之前,那些死敌就爆成一团团的火焰。
然後,早晨逼近了。我实在大兴高采烈,所以无法认真思索危险的可能性。我忽略卡布瑞的冷静警示--真想再拥抱她一次向已,正如以往,我忽略路易斯阴沈的疑虑。
然後,就是那窘境,以及吊人胃口的悬疑……
正当阳光近卡梅尔谷地,而我就像每一个吸血鬼一样必须闭上眼睛休息时,我骛觉到自己不是唯一在地洼的生物。不只那些年幼的吸血儿,我的歌曲更唤醒了最古老的沈眠的始祖。
接着,我发觉自己就处在最惊心动魄、充满各种危机与或然率的时刻。我就这样死减?还是,或许我会再次重生?
现在,为了告诉你完整的故事,我得将时间往前推一点点。
我必须从演唱会的十夜前左右开始,让你进入那些其他的角色的心灵。他们对於我的书或我的音乐各有反应,而我当时却几乎完全不知情。
换言之,我得重新建构当时发牛的许多事件。而以下提供你阅读的篇章,就是我重组的成果。
所以,我们会跳脱过往那种纤窄、诗意的第一人称单数叙述。我们将利用许多人类作者已经玩过的技法:进入许多角色的心灵世界。我们会疾驰过所谓的『第叁人称』与『多重叙述观点』。
最後顺便一提的是,当那些角色认为我美貌无此、或魅力不可抗拒等等……可别以为那是我要他们这麽说的。那是他们事後告诉我的,或是我运用超感知力,从他们的脑袋里挖掘出来的讯息。我不会说这种谎言……或者其他谎言!我只能当这样一个美艳的小恶魔,那是我抽中的签牌。那个将我变成这德性的老怪物,就是看上了我的长相。大约是如此,而这种意外在全球各地也不时发生。
终究,我们活在一个充满意外的世界,唯有美学准则是可确定的。我们永远会不断地挥扎於善与恶的议题,竭力缔造一种伦理的平衡点。但是,像在夏日雨後的街道上、街灯闪烁的光华,或者在夜空爆发的烟火--这种残忍的美感却是无庸置疑的。
现在,请确知这一点:虽然我要离去了,但在恰当的时机,我会带着完整的洞察力回来。坦白说,我真恨自己不是从头到尾的第一人称叙述声音。引用大卫考柏菲德(注1)的话;我真不晓得自己是这故事里的英雄,或是受害者!但是,无论是那一种,不都是我在掌控情节吗?毕竟,我是真正在说话的叙事者。
哎,我身为吸血鬼族的特派行动员,并非整个故事的重心。虚荣的欲念得等一等。我要你知道,我们究竟发生了什麽事--纵使你从未相信其真实性。如果只能生存於小说的场域,我也要有一点点意义,一点点连贯性,否则,我会疯掉!
所以,在我们再度相逢之前,我会一直思念你。我爱你,我希望你就在这里……在我的怀抱里。
第1节
1双胞胎传记
以饶富韵律的恒持性,诉说出来吧钜细糜遗地,说出活生生的生命体以必须的样态来诉说吧节奏便在形体之间充实起来女子的手臂高举食影者
--史丹.莱丝,悼歌
『帮我打电话给她,』他说:『告诉她,我作了个最奇异的梦,那是关於双胞胎的梦境。你一定得打电话告诉她。』
他的女儿并不想照着他的话去做。她看着他翻弄着书本。他总是说,如今他的双手是他的敌人。以九十一岁的高龄,如今他很难握住一枝铅笔或是翻动书页。
『爹,』她说:『那位女士八成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几乎都已经死去。他比他的同事、兄弟姊妹,甚至他的两个孩子都活得更久。以某种悲剧性的形态,他也比那对双胞胎长命,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去阅读他的作品了。没有任何人在意『双胞胎传奇』。
『不,你打电话给她就是。』他说:『你必须打电话告诉她,我梦见那对双胞胎。我在梦境当中看到她们。』
『她怎麽会想要知道这些呢,爹?』
他的女儿拿起电话本,慢慢地翻阅纸页。那些记载其上的人们都死去,早就死去。那些与她父亲工作的人们、那些与他合作那本书的编辑与摄影师,即使是他的敌手们、声称他的研究生涯根本就是一场浪费的人们。包括那些最严厉指控他、认为照片与洞穴都是膺品的批评者也都已经死去。
所以说,那个女人怎可能还活着呢?那个在许久以前资助他研究的女人,那个多年以来,都寄送大笔金额给他的女人。
『你必须请她过来一趟,告诉她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向她描绘我所见到的事物。』
过来一趟?只因为这个老人的梦境,就要人家千里迢迢地来到里约热内卢?他的女儿找到电话,没错,就是那个名字与号码,上面记载的日期只不过是两年以前。
『她住在曼谷,爹。』曼谷现在的当地时间是几点?她根本不知道。
『她会过来看我的。我知道她会。』
他闭上眼睛,并且躺回枕头上。现在的他虽然看起来衰弱瘦小,但是当他张开眼睛的时候,以往的父亲又在那里注视着她。纵使现在的他,皮肤乾缩枯黄、手背上长满黑斑、而且头颅也都秃了。
他似乎正在聆听着音乐,从她的房间传来的『吸血鬼黎斯特』乐团。如果那音乐干扰他的睡眠,她会去把它调掉。她并不怎麽喜欢美式摇滚,不过,这个乐团还真是对她的胃口。
『告诉她,我必须和她说话。』他突然这麽说,仿佛回过神来。
『好啦,爹,如果你真的想要这麽做。』她把床头灯关掉。『现在,你先睡一觉。』
『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双胞胎,我看到那对双胞胎。』
当她要离开房间时,他以那种总会惊吓到她的呻吟声叫住她。藉着大厅流出的灯光,她看到他的手指向隐上书架的那些书本。
『把它拿给我。』他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哪本书,爹?』
『双胞胎,照片……』
她把那本旧书拿下来,放在他的膝盖上。她帮他把背後的枕头垫高,然後再把灯点亮。
当她感受到如今的他是多麽瘦弱、看着他挣扎着拿起银框眼镜时,她不由得心痛起来。他把铅笔拿在手上,准备要写些东西,就如同他向来的模样。但是,没多久他的书就从手中滑落,而她把它捡起来,放回桌上。
『你去打电话给她!』他说。
她点点头。不过她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他有什麽需要。从她书房传来的音乐变得大声些,是一首较为重金属而烈性的歌曲。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些。她轻柔地为他打开书本,翻到最前面两幅彩色照片。其中一幅填满了左边那页,另一幅填满右页。
她是多麽熟知这些照片啊!她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与她的父亲攀爬到卡梅尔山谷的洞窟内。在那里,他带领着她进入乾燥而弥漫尘埃的黑暗之内,他的闪光灯照映出墙面上的那些壁画。
『看到了吗,那两个人形,那对红发女子?』
起初,要在黯淡的光线下辨视出那些粗糙刻画的形态,是很不容易的,後来当摄影机美妙地拍下它们的特写镜头时,就显得容易许多。
然而,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那一天,他依照次序地向她显示那些图像:就在乌云密布的大雨中,双胞胎翩然起舞;在祭坛上,躺着一个不知道是睡着或死去的形体,双胞胎跪在祭坛的左右侧;双胞胎被俘虏,站在一群声势嚣张的判官之前;双胞胎的逃亡……然後,就是那组无法修复,被毁去的图画……最後的一幅是双胞胎的其中一个正在哭泣着,泪水如同雨点般地落,从黑色水潭般的眼底落下。
这些图像都被刻於岩石壁上,添加上油彩橙红色的头发,白色的外袍,绿色的颜料用来涂抹周遭的植物,甚至还有蓝色的绘料,用来装点她们头顶上的天空。自从这些图形被雕刻於深邃的黑暗洞窟以来,已经流逝了六千年。而且,就在世界的另一端点胡瓦纳皮克胡的山坡上的某个石室也有近乎完全雷同的古老雕画。
一年以後,她与父亲共赴那趟旅程,跨越乌鲁班玛河流,来到秘鲁的丛林地带。她自己亲眼见到那两个女子的绘图,虽然不是完全的相同,但却是无比类似的风格。
在那光滑的墙上,有着相似的场景:雨滴从天上堕落,那对红发的双胞胎狂喜地舞蹈着,接着,是以细腻笔法描绘的阴郁祭坛景致:在上面躺卧着一个女人,而双胞胎的手上各自握着一个小小的,被细致描绘的盘子;士兵们对着祭典朝拜,他们的剑尖往上高举;然後,双胞胎被俘虏起来,她们哭泣着。然後到来的,是那群怀着敌意的审判官,以及熟悉的逃亡场景。在另一幅画作,虽然模糊不清但尚能辨认,双胞胎的怀抱里有一个婴儿,那是一个小小的包裹,以细小的黑点表示眼睛,也画出些微的红发。然後,当那群恶意的士兵到来时,她们将珍爱之物交托给他人。
最後是双胞胎其中一个,她身处於枝叶茂密的丛林中,手臂伸展出来,似乎是要迎向她的另一个半身。涂抹着血红色颜料的头发,触及那道沾满乾血迹的石墙。
如今她依然能够栩栩如生地呼唤起当时的亢奋。她分享着父亲的狂迷,因为他在世界的两个端点同时发现这对双胞胎,她们正在搜索彼此的模样被刻划於那些古老的壁画,分别被掩埋於巴勒斯坦与秘鲁的山洞里。
这就像是最伟大的历史事件,没有别的事情能够与之争锋。接着在一年以後,某个从柏林博物馆被发掘出土的花盆,上面也描绘着类似的图案。那些跪拜的形体,盘子举在手上,就在那个石制的祭坛前方。那是一个粗糙的玩意,根本没有任何文献记载。然而,那又有什麽了不得的呢?根据最可靠的方法显示,它出产於西元前四千年;而且,毫无疑问地,根据被新近翻译的苏美语言,上面的文字就是对他们来说最为重要的:
『双胞胎传奇』
没错,看起来是如此要命的光辉动人。这是一辈子学术研究生涯的基地,直到他呈报出他的研究成果。
他们对他极尽讥笑之能事,或者乾脆嗤之以鼻。这种连系珠旧世界与新世界的串炼,根本就是不可置信的。六千年前,真的呢!他们把他编派到那群『疯学究』,他们成天谈论着古老的太空人,亚特兰提斯,以及已经失传许久的『穆』王国。
他竭尽全力地争辩,教授,乞求他们要相信,和他一起到那些洞窟去亲眼目睹。他是多麽用心地搜罗证据,例如颜料的品种,实验室报告,雕画中的植物报告书,甚至还有双胞胎穿着的白色长袍。
如果是另一个人,很可能早已放弃。每一所学校与基金会都不收留他,他甚至没有钱照料小孩。他接下一个可以糊口的教职,然後在晚上时写信给全世界的博物馆。然後是一个土制画板,上面有着绘图,就在曼彻斯特被发现,另一个则是在伦敦出土。两者都清楚勾画着那对双胞胎。带着借贷的钱款,他到那些地方去拍摄那些人造品德照片。他为这些东西写出许多论文,在不知名的刊物上发表。即使如此,他还是持续着他的研究。
然後就是她的到达,那个声音柔细的怪异女子。她倾听着他,阅读他的资料,然後给他一个古老的纸草,那是来自於本世纪的初期,就在埃及的一个洞穴中被发现;那个器皿也包含某些非常相似的画作,以及那些字句『双胞胎传奇』。
『那是一个给你的赠礼。』她说。然後,她从柏林博物馆那里买下那个花盆,也从英国那里购下那些板画。
不过,在秘鲁的发现最让她感到神迷目眩。她供给他无限量的金钱,好回到南美洲去持续考掘的工作。
在这些年来,他已经搜索过无数的洞穴,为的就是要找到更多的证据,和村民们聊到他们最古老的神话与故事,检验已成废墟的城市、庙堂,甚至古老的基督教堂因为有可能在其中发现一些从异教徒那里得来的石头。
不过,数十年流转而去。他什麽也没有发现。
那终究造成他的陨落。即使是她、他的赞助者也要他放弃寻找这些古迹。她不愿意看到他的生命就这样耗费於此。他应该把这个工作留给较为年轻的人。但是,他根本不肯听劝。这是他的发现:双胞胎传奇!於是,她还是继续开支票给他,而他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他大老而无法攀爬山脉、无法在丛林中跋涉而过。
在他生命的最後时光,他偶尔会去教课。他无法激起学生的兴致,即使他把那些器物都拿出来摆在他们眼前。毕竟,那些东西根本就无法真正地适合任何地方,他们并没有确切的年代。而那些洞穴呢?现在还有人能够发现它们吗?
但是她——他的赞助者还是对他一往如常地照料。她帮他在里约热内卢买下一栋房子,帮他设立一个信托基金,当他死去之後也会留给他的女儿继承。她所给予的金钱让他的女儿能够接受教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物。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可以生活得如此舒适豪华,仿佛他早已获得成功。
『打电话给她。』他开始变得躁动起来,空洞的双手抓取着照片。可是他的女儿并没有移动,她站在他的肩旁,往下看着双胞胎的照片。
『好吧,父亲。』她去打了,留下他与他的书本。
翌日的下午,他的女儿走进房间来亲吻他。他的护士告诉她,他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当他的女儿揉搓抚摸他的双手,他张开眼睛。『现在,我知道,他们对她们做了些什麽!』他说:『我亲眼看到,那是一场冒渎的祭典。』
他的女儿尝试要抚慰他,高诉他说,她已经打电话给那个女士。现在,她已经启程出发。
『现在她已经不住在曼谷,爹。她已经搬到仰光的布尔玛。我是打到她那边的新电话,她很高兴接到你的消息。她说,她会在几小时内就出发。她想要知道开於那些梦境的事。』
他是多麽高兴於她的到来。他闭上眼睛,把他的头倚上枕头。『日暮之後,梦境就会再度开始。』他低语着:『整出悲剧将会再次搬演一回。』
『爹地,休息吧。』她说:『她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半夜时分,他去世了。当他的女儿进房里时,他已经僵冷了。护士正等着她的指示。他的眼睛就像是那些死者一样,是那种呆滞的半张瞪视。他的铅笔搁在书皮上,而那里有一张纸他珍贵的书籍封面就掉落在他的右手上。
她没有哭泣。她阖上他的眼睛,亲吻他的额头。他在那张纸上写了一些字。她移开他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取出那张纸,阅读着他以不稳定如蜘蛛的双手所写出的几个字:
『就在丛林里,行走着。』
那是什麽意思呢?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通知那个女人。她可能在今晚的某个时段就会到达这里。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好吧,她会把这张纸交给她如果那有什麽重要性的话然後告诉她,关於他所说的,双胞胎的事情。
第2节
2珍尼斯宝贝与獠牙一帮的短暂快活生涯
谋杀者的汉堡
就在这里上菜
你无须立天堂的门槛等待
那亳无作用的死亡
就在这个角落
你就死克翘了
美乃滋、洋葱、肉身的主宰
如果你希望品尝它
你必须喂养它
『你会再回来的。』
『等着瞧!』
史丹.莱丝,<德州套房>
珍克斯宝贝将她的哈雷机车飘到时速七十哩,狂烈的风势让她赤裸的白色手臂感到冰冻。去年夏天,当他们将她转变为不死者的一员时,她才十四岁,而她的『死时重量』是八十五磅。自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没有再梳理头发,没有那个必要。而她那两条金色的小发辫,正被风势扫到黑色皮夹克的肩膀後。她俯身向前,嘟起来的小嘴往下一扯,哺哺地咒骂着。她看上去狠劲非常,而且具有让人上当的可爱魅力。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实际上是一片空洞。
『吸血鬼黎斯特』的摇滚乐从她戴的耳机里回流泄出来。所以,除了机车引擎的震荡、以及五个夜晚之前她从『枪炮城』一路行驰而来的孤寂感,她什麽都没有感受到。不过,有个梦境一直困扰着她。当她每个晚上睁开眼睛之际,那个梦境也刚刚退去。
在她的梦中,那对美丽的红发双胞胎总是会出现,而接下来,就会发生所有恐怖的事情。不,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而且她是这麽地寂寞,简直快要抓狂。
獠牙帮并没有如同承诺所言的,在达拉斯的南方等她。她在墓场等候了两个晚上,然後才觉得大事不妙。他们决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管,就一伙人到加州去。他们计画好要到旧金山去看吸血鬼黎斯特的演唱会,但是他们的时间非常充足。不,一定是发生了什麽事情。她就是感觉得到。
即使当她还是活生生的人类时,珍克斯宝贝还是可以感受到诸如此类的事情。如今,她以不死之躯所能感应到的,远超过生前的十倍以上。她知道『獠牙帮』遇到天大的麻烦。杀手与戴维斯从来不会甩下她不管。杀手说他爱她,如果他不爱她的话,那他干嘛把她变成不死族的一员?如果不是拜杀手所赐,她早就死在底特律。
当时她流血到怏死的地步。医生所操作的手术并没有失误,婴儿也已经拿掉了。但是,她也即将跟着死去,他切割到身体的某个部位,不过她因为海洛英的效果而晕陶陶的,根本不在意任何事情。接着,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她』浮升到天花板上面,看着自己的身体。但是,那并非药物的效果。看起来,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发生似不知道他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她只是知道,他并不是『活人』。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就像一般人:黑色牛仔裤、黑发、深邃异常的黑眼。在他的皮夹克後面,写着『獠牙帮』这些字眼。他坐在床边,弯身挨向她的身体。
『你真是可爱得很哪,小女孩。』那个皮条客也说过这些该死的赞美话语,在他帮她编头发、然後卷上塑胶发卷,让她上街拉客之前。
然後,哗:她立刻回到她的身体内,感觉到有某种温暖美好的事物流驰在她的身体周围。接着,她听到他说:『你不会死去,珍克斯宝贝,永远不会!』她将自己的牙齿搁在他的颈项,天哪,真是销魂无比!
不过,关於那『永远不会死去』的说法,她现在可不敢大过确定。
就在她放弃与『了牙帮』会合的希望、离开达拉斯之前,她看到瑞士大道上的聚会场所被烧毁成一堆馀尽。所有的玻璃都被爆破开来。在奥克拉荷马城也是如此。在这些屋子中的不死者,到底下场如何?况且,他们可是大城市的吸血一族,称呼自己为『吸血鬼』的聪明家夥呀!
当杀手与戴维斯告诉她,那群号称自己是『吸血鬼』的家夥们穿着叁件式西装、听古典音乐时,她简直笑翻天了。珍克斯宝贝认为自己可以笑到气绝为止,戴维斯也觉得那很滑稽?不过,杀手警告过他们,要小心这些家夥,不要靠近他们。
就在她独自启程到枪炮城之前,杀手、戴维斯、提姆以及卢丝,大家一起带她到瑞士大道的聚会场所。
『你要知道这种地方的所在地,』戴维斯告诉她:『然後避开它。』
他们告诉她每一个他们知道的、大都会的聚会场所。不过,直到他们在圣路易首度告诉她这地方时,他们才告诉她全盘的真相。
自从她跟着『獠牙帮』离开底特律以来,她真是快乐无比。他们靠着吸取路旁啤酒站的人们山收维中。提姆与卢丝都是不错的家夥,但是杀手与戴维斯是她特别的朋友,而他们是『獠牙帮』的领导者。
有时候,他们一伙会发现某个被弃置的小房屋,也许会有一两个流浪汉在里面。那些男人看起来有点像是她的老爹,戴着球帽,双手因为重度劳动而磨得非常粗糙。而『獠牙帮』就会在那些浪人身上举行一场飨宴。你总足可以一样过活,杀手告诉她,因为不会有什麽人去管那些流浪汉的死活。他们会快速地袭击,砰地一声,急促地饮血,吸食到最後一声心跳止息方休。这样地折磨这些人类并不有趣,杀手如是说,你必须为他们感到遗憾。做完你必须做的,然後,你放一把火把那屋子给烧了!或者把尸体拖到屋外去,挖个洞把他们给埋起文。如果,以上这些你都办不到,那就运用那小小的诡计,在你的指头上割一刀,以你的不死血液瞒天过海,弭合他们脖子上被噬收的伤口;然後,瞧瞧看,那两个圆形小洞就这样被补起来了!太妙了!根本不会有人猜得到是怎麽一回事。那样的死法看起来像是中风或心脏病发作。
从此之後,珍克斯宝贝像是参加一场华美的舞会。她可以驾驭一辆哈雷机车,单手提起一具体,打开车子的千斤顶。这一切都太神妙了!而在当时,她并没有那些要命的梦境。那些梦境是打从她到枪炮镇以後开始的。关於那对红发双胞胎,还有那个躺在祭坛上的女人。她们到底在搞些什麽呢?
如果她找不到『獠牙帮』的话,那该怎麽办呢?从现在起的两个晚上之後,吸血鬼黎斯特就要在旧金山登台献唱。而且,每个不凡的家夥都会集结於此。至少那是她所认为的,也是『獠牙帮』所想像的,而且,他们应该要一起过去。所以,与『獠牙帮』走散之後,她一个人前往那个鸟不生蛋的圣路易做啥?
该死的,她所希望的只是一切都如同往常。噢,血液倒是一如往常的鲜美,即使她现在必须独自行事,到某个加油站的钓取老男人。噢,要得,当她把手伸向他的脖子、血液流涌出来的时候,那滋味真是棒呆了!那是汉堡与薯条与草莓奶昔,那是啤酒与巧克力圣代。那也是大麻、古河硷与『草』。那滋味比上床乾一场要来得更棒,那是一切。
但是,当『獠牙帮』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比现在更好。当她厌倦老芋头般的流浪汉,想要点青春鲜嫩的对象时,他们可以了解她。没问题,嘿,她所需要的就是个年轻的离家出走孩子,只要你闭上眼睛许个愿就成,杀手这麽说。就像他所说的,才一下子,他们就发现那个想要搭便车的少年,就在距离北边、某个叫穆索利的镇上几哩的大路上。他的名字叫帕克。那是个长满一头黑发的好看男孩,才十二岁,但是就他的年纪来说长得很高,下巴有点胡须,想要冒充十六岁。他爬上她的机车,然後他们把他载到树林里。之後,珍克斯宝贝躺在他身上,非常地温柔,接着,啪地一声,帕克就这样被了结。那的确星无比的美味!生鲜多汁。不过,当你长驱直入时,她还真的无法分辨那和老男人们有什麽差别。与老男人的话,还会有一番搏斗。那是优良的老男孩之血,戴维斯这麽说。
戴维斯是个黑人!同时是一个好看得要命的黑种不死者。他的皮肤上何一层金色的光晕,那种不死者的光晕。如果是一个白种的不死者,那会让他们看起来像是站在镁光灯之下。戴维斯还有着不可思议的美丽睫毛,既长又浓密;而且,他以黄金来打点自己的全身上下。他会在死去的猎物身上取走黄金制的戒指、手表、项炼等等。
戴维斯喜欢跳舞。他们每个不死族都热爱跳舞,不过戴维斯是其中最棒的舞棍。大概在半夜叁点的时候、饱饮血液并已把尸体料理妥常之後,他们会跑到坟场去跳个痛快。把收音机放在块墓地上,从中流泻出喧嚣火爆的音乐,他们会随着吸血鬼黎斯特的歌曲<壮丽的安息日>翩然起舞,那可真是首适合跳舞的歌曲呀。而且,天哪,那种滋味真是妙透了。扭动、转身、在空中旋舞,或者光是看着戴维斯与杀手舞动,以及卢丝绕着圈子转到不支倒地。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死者之舞!
如果那些大城市的吸血族不来这一套!那他们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天哪,现在她多麽希望告诉戴维斯,她在枪炮镇时所做的梦。第一回的时候,开始於她坐着等候她母亲的行踪。对於一个梦境面言,那真是太过清晰那两个红发女子,以及那个躺在祭坛上的尸体,皮肤护黑巨乾瘪。在梦中的那个地方究是哪里?而且,那些盘子又是怎麽一回事。对了,有两个盘子,分别装盛着心脏与脑髓。所有的人们都围绕着尸体与盘子下跪。那真是个毛骨悚然的情境。自从那一回开始,她就不断地梦见相同的情景。要命,每当她闭上眼睛之後、从任何一个藏身的坑洞里醒过来之前,她总是被那个梦境缠身。
杀手与戴维斯会明白的。如果那个梦彰显任何意义,他们会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他们会教导她所有的事情。
当他们首度朝往南方的旅程、来到圣路易时,『獠牙帮』从大道上转向其中一条黑暗的街道。在那里,是被称为『私有领地』、有着铁门守护的地方。那是在西方中央大道的尽头,他们这麽说。珍克斯很喜欢那些高大的树木,在德州南方就没有足够的树木。在德州,几乎什麽都是不足够的。在圣路易,那些树木是如此的高大,以致於它们可以在你的头顶上打造一个屋顶。街道上充斥着沙沙作响的树叶声,而那些屋子都相当宽大,有着尖峰般的屋顶,灯光深邃而暗淡。那些聚会所的房屋都是以砖块砌成,杀手说它们有着摩尔式的拱门。
『不要靠近它们。』戴维斯说。杀手只是笑着,他并不害怕那些大城市的吸血族。杀手成为不死者已经有六十年,他相当高龄,几乎什麽都知道。
『虽然不必害怕,但是要小心他们会想要伤害你。』杀手说道,一边把他的哈电机车停在街口。他的脸形瘦长,一边的耳朵铁着金耳环,眼睛细长,显得思虑周密。『知道吗,遏是一个老旧的聚会所,自从本世纪开始就成立於圣路易。』
『但是,他们干嘛要伤害我们呢?』珍克斯宝贝不解。她对於那栋房子感到很是好奇,不知道生活在里面的不死者究竟在座什麽?他们的家具是什麽样子?还有,是谁付各种账单的钱,天哪!
透过窗,她似乎在其中一间的前厅房间看到吊灯,豪华巨大的吊灯。要命,这是生活!
『噢,他们通常都不点灯。』戴维斯读出她的心思,这麽告诉她:『你总不至於认为邻居们会以为他们是活人吧?看看车道上的那辆车,你知道是什麽品牌吗?波加提,宝贝。还有旁边的那一辆,是宾士。』
拥有一辆粉红色的凯迪拉克又有什麽不对?那是她的梦想:一辆马力超强的凯迪拉克,一加速就可以跑上一二○哩。不过,那就是让她遇到麻烦的原因:某个驾驶凯迪拉克的混帐把她载到底特律去。不能只因为你是个不死族,就表示你非得骑着哈雷跑车,每天睡在泥潭中吧?
『我们是自由的,亲爱的。』戴维斯又读出她的心思:『你不明白吗?全活在每个大都会的感觉,就像是随时随刻拖着个大行李箱。告诉她,杀手,谁都不可能要我住在那种房子,每天睡在地板下的棺材。』
他们全都加速起动车子。然而,到底是怎麽样的人住在那栋大房子内?他们会去看晚场秀,以及吸血鬼电影吗?戴维斯疾驰在路面上。
『事实是这样的,珍克斯宝贝,』杀手这麽说:『他们想要掌管一切。对於他们来说,我们是叛徒。他们认为我们没有当不死族的资格,而当他们造就一个新的吸血鬼,那是盛大的祭典。』
『就像是一场婚礼吗?』
他们两个笑得更厉害了。
『更精确地说,』杀手说:『更像是一场葬礼。』
他们的机车制造出太多噪音了。当然,在那栋房子里的不死族一定听得见。不过,要是杀手不怕他们的话,珍克斯宝贝也不会害怕。卢丝和提姆跑哪里去了,去猎食吗?
『重点是这样的,珍克斯宝贝,』杀手这麽说:『他们的规矩森严,而且想要告知全世界,他们会在演唱会的那一夜逮住吸血鬼黎斯特。但是你知道嘛,他们简直把他那本书当成圣经,使用他所撰写的所有语汇:黑暗赠礼、黑色技俩……我跟你说,那真是最愚蠢的事情他们既想要把那家夥活活烧死,但又把他的书奉为圭臬,像是《礼仪小姐手册》、《艾蜜莉邮报之类的》。』
『他们不可能逮住吸血鬼黎斯特的,』戴维斯嗤笑着:『不可能,小子。你杀不了吸血鬼黎斯特,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你知道嘛,以前有人尝试过,不过失败了。他简直是一只道道地地的不死九命猫。』
『该死的,他们的目的地和我们一样。』杀手说:『如果那头不死猫要我们的话,那就加入他的阵营吧』
珍克斯宝贝啥都不懂。她不知道什麽是《艾蜜利邮报》或《礼仪小姐》而且我们不早就是不死者了吗?况且,吸血鬼黎斯特干嘛要跟『獠牙帮』混在一起?意思是说,他是一个摇滚巨星耶,要命!他很可能有着私人房车,而且他是个那个好看的家夥,无论是死是活,光是那头迷死人的金发以及要人命的微笑,就足以让你冲上前去,把脖子伸出来贡献给他!
她试着去读吸血鬼黎斯特的书,关於所有不死族的历史,以及回归太古时代的纪事。但是,那里面有大多艰深的用字,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杀手与戴维斯告诉她,现在只要她愿意的话,她就能够以飞快的速度阅读。他们随身带着吸血鬼黎斯特的书,还有那本书的前传。她老是搞不懂书名真正的意思,大概是介於『与吸血鬼对话』、『与吸血鬼交谈』、或者『与吸血鬼会面』之类的。有时候戴维斯会把其中的段落读出来,怛是她还是不懂,真是的!那个不死族路易斯,或者管他是谁,在纽奥尔良被变成吸血鬼。整本书写的都是香蕉树叶、铁门,以及西班牙青苔。
『珍克斯宝贝,他们什麽都知道,那些欧洲的吸血鬼。』戴维斯这麽说:『他们知道这一切是怎麽开始的,而且,他们也知道假设我们愿意的话,可以永需不绝地活下去,直到数千年後变成石膏像。』
『哼,那可真是不得了,戴维斯,』珍克斯宝贝这麽说:『以现在来说,要走进一家便利商店,同时避免让那些人类瞪着沐浴在灯光下的你,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谁要长得像石膏像呢!』
『珍克斯宝贝,你不需要便利商店卖的任何东西。』戴维斯平静地说。他真是正中要害。
不管那些书本的话,她倒是爱透了吸血鬼黎斯特的音乐。那些歌曲给予她许多感触,尤其是那首关於『必须被守护者』。关於古老的埃及女王与法老王虽然老实说,在杀手为她解释歌词之前,她压根就不懂那在唱什麽。
『他们是我们所有不死族的父母,珍克斯宝贝,懂吗?我们每一个都来自於埃及女王他们的直系血统。他们之所以被叫做「必须被守护者」,就是说如果你摧毁了他们,也等於摧毁了每一个不死者。』
『黎斯特见过女王与父王,』戴维斯说道:『他在某个希腊岛屿护现他们,是以他知道了真相。籍着这些歌曲,他告诉每个人这就是真相。』
『而且,女王与父王早就不会移动、说话,或者饮血,珍克斯宝贝。』戴维斯这麽说,他看起来非常地深思熟虑,几乎有些悲伤。『他们就光是坐在那里瞪着两眼,持续了好几千年。没有人知道他们所知晓的一切。』
『也许他们什麽都不知道。』珍克斯宝贝作呕地说:『而且,这算哪们子的不朽啊!你说那些大都会的不死族可以宰掉我们,他们要怎麽样做能成功呢?』
『火焰与阳光就足以宰掉我们。』杀手以些微的不耐烦回答她:『不想听的话就不用理会我。当然,你可以和大都会的不死族战斗,你可是很强悍的。但是,事实是,大都会的不死族会非常怕你,就如同你畏俪他们。只要是碰上不认识的不死族,你就得和他们战斗。这是不死族的千年规训。』
当他们离开聚会所的房子时,她又从杀手那里得知一个巨大的惊喜:他告诉她开於吸血鬼酒吧的事情。那是在纽约、旧金山、以及纽奥尔良的某些光鲜场所。在那里,不死族在後厢房秘密聚会,而那些愚蠢的人类在前面跳舞喝酒。在那里,没有任何不死族可以开杀戒,无论是大城市的漫游者、古老欧洲的吸血族、或是像她那样的浪荡者。
『如果那些大都会的吸血鬼要对你动手,』杀手说:『你就跑到那样的地方去避难。』
『我的年龄还不足以进去酒吧呢。』她说。
那真是太绝了。杀手与戴维斯笑不可遏,从机车上摔了下来。
『口要你找到一家吸血鬼酒吧,珍克斯宝贝,』杀手说:『然後就丢给他们一道你独家的「魔眼」,说声「让我进去」就行啦!』
没错!她是有对一些人施加过『魔眼』,要他们遵照她的指令行事,那当然没有问题。不过,他们一群没有谁知道吸血鬼酒吧在那里,只是听过它的所在地而已。当他们终於要离开圣路易时,她的脑中塞满各种问题。
但是当她回到这个相同的城市时,她唯一在乎的事情只是赶快到那栋聚会房屋去。大都会的不死族,我这就来了如果她必须单枪匹马地闯关,还真要有洗乾净脖子的觉悟呢。
耳机内的音乐停止,录音带播放完毕。就在狂风怒号的景况,她无法忍受那股沈默。那个梦境又回返了:她看到那对双胞胎,士兵们逐步逼近。耶稣!如果她无法把梦境挡开,切的场景就会像是重复播放的录音带一样,再度上演开来。
以一手扶稳机车,她调整着夹克内的随身听,把录音带换面。『继续高歌吧!老兄!』她说着。如果自己能够听儿的话,她会知道在风声咆哮中、自己的声音是微弱的嘶喊。
对於『必须被守护者』我们能够知道些什麽呢?
有任何留给我们的解释吗?
要得,这是她的爱歌。这是她在枪炮城等着她母亲回来时、边听边入睡的那首曲子。并非歌词让她有什麽感触,而是他唱歌的模样,就像是布鲁斯史宾斯汀嚎叫入麦克风的嗓音,让你心神俱裂。
那有些像是某种哼唱。但是黎斯特还是在其中对着她唱。而且,还有某种稳定的鼓声,持续不断地通达她的骸骨。
『很好,老兄,现在你是我身边唯一的不死族。黎斯特,继续唱下去吧!』
再五分锺就到圣路易。现在她又想起了母亲,多麽奇异而可憎啊。
珍克斯宝贝并未告诉杀手与戴维斯,为什麽她要返家一趟。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了解一切。
她必须对她的父母下手,就在『撩牙帮』驰向西部之前。即使是现在,她依然没有後悔。大概,只除了她母亲死於地板上的那个奇异瞬间。
珍克斯宝目一直很痛恨她母亲。她觉得母亲是个真正的大蠢蛋,每天只会用粉红色贝壳与玻璃碎片制作十字架,然後到跳蚤市场,以十元的价格贩卖它们。那些鬼东西的中央部位还弄上红色与蓝色珠子做成的扭曲耶稣像,真是丑陋无比,这地无比的垃圾。
不只如此,她母亲的所作所为都让珍克斯宝同感到作呕。上教堂已经够糟糕了,还用那种和颜悦色的德性与人交谈,忍受丈夫的酗酒,对每个人都只有好话没有恶言。
珍克斯宝贝一点也不卖帐。以前她常常躺在活动拖车上的卧铺想着,要怎麽样才会让这个女人抓狂?要怎麽样,才会让她像一桶炸药般地爆破开来?还是说,简而一言之她就是大笨了?多年以来,珍克斯宝贝的母亲早就不正眼看她。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她对母亲说『我已经做了,知道吗?希望老天保佑,你知道我再也不是处女了!』不过,她母亲不是掉头他顾,就是用她空洞而愚蠢的眼睛往别处看,然後又回到她手边的工作,对着自己哼着歌。她在做贝壳十字架的时候,通常都是如此。
有一次,某个从大都市来的人跟她母亲说,她做的是民俗艺术。『他们把你当傻瓜看,』珍克斯宝贝这样说:『你不懂吗?他们根本没有买那些丑陋的东西!你想知道就我看来,那些玩意像什麽吗?我告诉你好了,就像是十毛钱一对的廉价耳环!』
她母亲根本一句话都不睬她,只是转过来问道:『要不要吃晚餐,甜心!』
那就像是一个看似打开、怛是永远关闭的箱子,珍克斯宝目这样认为。所以她就尽早离开达拉斯,不到一小时,就到了西达克坚湖。在那里,她看到了甜蜜老家乡的熟悉标志:
欢迎来到枪炮城。我们与你同步射击。
当她到家时,她将哈雷机车停在拖车後回。没有人在,她躺下来小憩番,黎斯特在她的耳边唱着,而那个烧烫的熨斗在她手遗待命。当她母亲一进来,就迎头砸去,碰地一声,谢谢你,老妈,任务达成。
然後,那场梦境出现了。奇怪的是,当它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睡着。就像是黎斯特的声音消去,而那个梦境一口气把她拖进来:
她住一个充满阳光的地方。那是山崖的其中一边,那对双胞胎就在那里,美丽的红发女子。她们如同教堂上的天使一样,合掌跪下。有一大群人就在周围,穿着圣经人物的那种长袍。接着,音乐开始演奏。那是某种诡异的击声,以及号角吹奏的声响,像是哀悼的音乐。但是,最可怕的部分是那具死尸,躺在石床上被烧焦的女尸。她就躺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活活被煮烂!旁边的两个盘子,摆着的是一颗肥大的、心脏与一个脑髓。没错,心脏与脑袋。
珍克斯宝贝被吓醒了。最败的是,她的母亲刚好站在门口。她跳起来,把熨斗重重地砸向她母亲的脑袋,直到她不再移动。真的是迎头痈击。这样的程度应该早就死人了,可是她母亲还没有死!然後,就是那个疯狂的瞬间。
她的母亲躺在门边!即将死去,瞪视署她,就像是後来她老爹的样子。珍克斯宝贝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一只脚搁在椅臂上,手肘托着脸,玩弄着发辫,等待着她母亲翘辫子。她一边想着梦中的双胞胎,以及那具尸体,那两个盘子上装的东西。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不过!她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是集中於等待。快给我死,你这个愚蠢的母狗怏死掉,我可不想再砸你一次!
即使是现在,珍克斯宝贝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麽事。仿佛是她母亲的思维转变了,变得广阔巨大。也许她已经浮在天花板上,就像是那时候,珍克斯宝贝怏要死去、还没有被杀手救起来时。不论如伺,那股意识真是大惊人了!完全不得了,她母亲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所有的善恶是非,以及真爱的重要。那是真正的爱,不是那些不喝酒、不抽菸、向耶稣祈祷之类的规则。那不是传教的玩意,而是惊天动地的事物。
她的母亲躺在那衷,所想的是她女儿珍克斯宝贝是多麽缺乏关爱,结果就像是坏基因的影响,使得珍克斯宝日变得盲目且残障。不过,那都不要紧,事情终究会好转。珍克斯宝贝会从目前的状态浮升起来,如同那时候,杀手还没有把她变成吸血鬼之前。最後,一切都能够获得美好的谅解。那究竟是什麽意思?难道是说,我们这一切都是某个巨大事物的一部分,如同组成地毯的纹理、窗户外的树叶、滴向水槽的水流、环绕着西达克圣湖的云层,以及枯桥的树木,它们其实不像珍克斯宝贝所想像的丑陋。不,所有的一切变得美不胜收,根本难以言喻。而她的母亲早就知道这一切!如此,她原谅珍克斯宾目所作的任何事情。可怜的宝贝,她什麽都不知道。她不知道绿色草坪的美好,也不知道灯光辉映下的贝壳光芒。
然後,她的母亲终於死去,感谢上帝!然而,珍克斯宝贝却在哭泣。她把尸体抱出拖车外,挖了一个很深的洞穴埋进去。身为强壮的不死族真是大棒了,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挖出一铲铲的泥土。
接着,她的父亲回家了。这回就真的很好玩,她活埋了他。她永远不会忘记当他看到她与那根斧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
『那不就是丽玻顿(注解1)吗?』
丽玻顿?亦是什麽鬼东西?
接下来,他的下巴抬起,拳头飞向她。他可真有自信呀!『你这个小贱货!』她把他该死的额头劈成两半。耶,感受到头盖骨的滋味真是太棒了。『给我躺下吧,你这混帐!』还有,当他还活生生看着她、就把泥土往他身上倒的滋味,也是超级得不得了。他已经动弹不得,完全瘫痪,以为自己是个孩子,又回到新墨西哥的那个农庄。一切都像是儿语。你这个狗娘养的,我早就知道你的脑袋里全都是屎粪。现在,我可以嗅得出来!
怛是,她实在不该就这样落单,离开了獠牙帮。
如果她没有脱队,现在不就和杀手与戴维斯一起到旧金山,等着吸血鬼黎斯特上台演唱?如果到不了演唱会现场,至少他们还可以在旧金山找到吸血鬼酒吧哩。可是,事情似乎变得非常不对劲。
那她现在到底在搜索些什麽踪迹?或许她应该要自己独身上路,前往西方。只剩下两个夜晚而已。
该死,或者她应该在某个汽车旅馆租个房间,当演唱会开始的时候,还可以看看电视转播。不过,在此之前!
她至失要在圣路易找出某些不死族。她不能够就这样孤身上路。
要怎麽找到西方中央大道呢?那条路在哪里?
这条街道看起来很熟悉。她一边沿街乱绕,一边祈祷着,可不要跑出什麽碍事的警察。当然,她绝划可以摆脱他们,虽然她常常梦想着有一天,在一条无人道路上能够撞见其中一只狗娘养的,好好地整死他。不过,现在她可不想在圣路易的街道上被追赶。
现在的道路看起来就像是她知道的,太棒了。这就是他们说的西方中央大道,或者什麽类似的玩意。她转向右手边,进入其中一条绿荫环绕的旧街道。绿树与云朵的景致又让她想起母亲,喉咙出现哽咽之声。
如果现在的她不那麽孤寂就好了!接下来!她看到了大门,哇!就是这条街道。杀手曾经告诉她,不死者的脑袋是过目不忘的,就像一具小型电脑。也许那不是瞎掰的。那个壮观的雕花铁门大大地开着,被绿色的常舂藤覆盖着。大概他们从来不会关上某个『私人领地』。
她把车速降低!然後熄掉引擎。在这条充满豪宅的街道上,哈雷机车的确太吵了,也许某个陷入会去报警。因为双腿不够长,她必须下来扶着机车走。不过她并不在意,走在这条充满枯叶的街道上倒是不错,她喜欢这条安静的道路。
哼哼,如果我是个大都会吸血鬼,现在不也就住在里面?她想着。就在街道的尽头,她看到那栋学会所,红砖砌造的墙与摩尔式的拱门。她的心跳乍时冻结起来。
烧毁殆尽!
起先,她根本不敢相信。等到她真切地看到,没错,砖头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焦纹,窗户全都震碎了,没有任何一片完整的玻璃残存下来。耶稣基督,她怏要哭出来了。她把车子往前推进,紧咬着嘴唇,直到她尝到自己的鲜血。看看这片光景,究竟是谁乾的?玻璃碎片撒满整个草坪,甚至连树上都是。整个地方都以某种人类不可儿的状态闪闪发亮着,就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恐怖圣诞夜的装饰成果。还有那木头烧焦的臭味,缭绕在每一处。
她几乎要哭喊尖叫出来,不过她刚好听见某个声音。那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杀手教过她聆听的那种不死族之音。有个不死者就在里面。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耶,真的有个不死者在里面。不管如何,她就是要进去一瞧。没错,是有个人在里面。她多走几步,在枯萎中的脚步声非常显明。没有灯光,不过里面的确有东西在移动,它也知道她正要进去。就在她心惊胆颤地举步欲进,有个人从里面窜到前面。一个不死者和她四目相对。
赞美天主,她悄声说道。他可不是那种穿着叁件式西装的呆头鹅,他是个少年,当他被变成不死族时,大概只大她两岁左右。而且,他看起来真的非常独到。譬如说,他那双银色的眼眸,以及剪裁漂亮的灰色短发。在一个少年的身上,这些特质真是不得了。他大概有六尺高,身材织瘦,看上去非常优雅。他的眼神冷冽,衬映着过度白晰的肤色:穿着是一件暗褐色的套头毛衣,时髦的棕色皮外套与长裤,一点都不像那种机车骑士的皮衣。这家夥真是个天生的领袖,而目长得比任河一个她见过的不死族都来得诱人。
『进来里面,』他嘶声说着:『快一点!』
她很不得飞跃那些阶梯。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让她的眼睛发痛,呛咳起来。有半个庭园倒塌了,她小心地走入廊道。有些阶梯已经不见了,头上的屋顶整个敞开。吊灯整个垮下来,布满弹痕。这个地方简直鬼魅幢幢,像是个古老的鬼屋。
那个不死族正在类似客厅的地方,从一片烧焦的家具残骸中踢出一条通道。他看上去非常震怒。
『珍克斯宝贝,嗯?』他丢出一抹虚假的古怪笑容,闪露出他珍珠白的牙齿,包括那对小小的獠牙。『你迷路了,是吧?』
好极了,另一个类似於戴维斯的读心者,而且带有异国口音。
『没错,怎麽着?』她说。让她讶异的是,就像是他丢了一颗球给她,她的心灵接住他的名字:罗兰。真是一个古典的名字,很有法国味。
『待在那裹不要动!珍克斯宝贝。』他的口音八成也是法国腔:『这栋聚会所本来有叁个同族,其中两个被烧毁了。警察无法检视那些残骸,但是如果你不慎踩到他们!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基督!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就在大厅後面就有一具残骸,看起来是一套半烧焦的西装,隐约浮现出人形的轮廓。不过,她自己就可以嗅出来,曾经有个不死族就在那个只剩下残馀衣物的容器内。就在衣物的中央,有一团像是膏脂与粉末的东西。滑稽的是,衬衫的袖子竟然还好端端地从外套袖口伸出来。那可能曾经是一套叁件式西装。
她觉得作呕。当你已经死去,还会感到呕心吗?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万一那个肇事的东西又回来了呢?不朽,去他的!
『不要移动,』那个不死族对她说:『我们会尽远离开,一起动身。』
『现在就走,好吧?』天杀的,她正在发抖。这就是他们说的、冒冷汗的滋味。
他找到一个锡盒,正从里面拿出没有被烧掉的钞票。
『嘿,老兄,我要走入了。』她感觉到周围的那股异物,无关乎地板上的那国烧毁。她想着位於达拉所与奥克拉荷马、同样被烧毁的聚会所,以及消夫无踪的獠牙帮。他感应到了,看得出来。他的脸变得柔和,非常可爱。他丢下那盒子!迅速地跑向她,快得让她更加害怕。
『没错,我亲爱的,』他以美妙的声音说着:『所有的聚会所。整个东岸被烧成一条蜿蜒的电缆线。至於巴黎与柏林的聚会所,也没有任何音讯。』
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向前门。
『到底是谁乾的?』她说。
『天晓得,亲爱的。它把所有的聚会所、吸血鬼酒吧,以及各种场子都给毁了。我们得快点离开,赶快发动车子吧。』
怛是她的脚步猛然一顿。有个东西在那边。她就站在庭院的边角,感受到某个东西。她不敢再走下去,也不敢回到屋里。
『怎麽回事?』他低语着。
笼罩着那些大树与房子的此地,真是黑暗无伦。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魔物附身,而她可以听到某个东西,非常低沈的声音,像是某个呼吸的声音。
『珍克斯宝贝?快走吧!』
『但是要去哪里?』那东西,不管它是什麽,就是一股声音。
『到我们唯一的避难所,到吸血鬼黎斯特的所在。他就在旧金山等着!没有被伤害。』
『是吗?』她说着,瞪视着眼前的黑暗。『没错,就是去黎斯特那里。』只剩下十步,珍克斯宝贝,加油,他已经怏要自己开溜了。
『不,给我住手,你这个狗娘养的,不要碰我的机车!』
现在那隐约的念波变成声音。她以前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不过假如你是个不死族,你会听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例如遥远的火车声,从头顶上经过的飞机内、人们的谈话声。
那个不死族也听到了。不,他感应到她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那是啥?』然後,他自己也听见了。
他拖着她跑下阶梯,她差点摔倒,不过他将她抱起,放在机车上。
那股噪音愈来愈大声,而且变化为饶富节拍的音乐。声音巨大到她无法听见那个不死族说的话,她转动钥匙,运转把手,想要尽快加速,那个不死族坐在後座。但是,老天爷,那噪音真是太厉害了,她根本无法思考,甚至听不见引擎的声音。
她往下看,想要弄清楚怎麽一回事。不过她实在无法感知它的踪影。然後,她抬头往上一瞧?正好看到了传送噪音的那个『东西』,它就在树丛中望着他们。
那个不死族跳下车去,闪向一边,仿佛他看得见那个东西。其实他什麽也看不见,像个自说自话的疯子。不过她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只知道那东西就近在咫尺,看着他们。那个不死族真是白费力气。
她停下动作,哈雷倒向一旁。噪音停止了,不过耳边有一股铃声。
『任何你所想要的,』她身旁的那个不死族说着:『只要你说出来,我们就会谨尊谕令。我们是你的下仆。』然後他仓皇逃跑,差点把珍克斯宝贝撞倒,抢着开她的机车。
『嘿!』她正要走向他的时候,他突然尖叫出声,焚烧起来。
然後珍克斯宝贝也尖叫起来,她无法停止叫喊。那个火焰焚身的不死族倒在地上,像轮胎般地转动个不停。就在她身後,聚会所的房子爆炸开来。她感受到背後沸腾的热流,物体在空中飞溅。天空如同白昼高悬般地灼灼发亮,
噢,甜蜜的耶稣,让我活下去!让我活下去!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爆裂开来。她想要往下看看自己的胸口是否已经裂开,而她的心口正泌泌不绝地冒出血液,如同火山口喷出汹涌的岩浆。接着,热流在她的脑中蓄势待发,然後『轰』地一声,她完蛋了。
通过一道幽暗的隧道,她不断地往上升起。就在飘渺的高处,她漂浮着,望下看去。
没错,就像是以前的临死经验。那个杀死他们的东西,是一个伫立於树丛上的白色形体。那个不死族的衣服在人行道上冒烟,而她自己的身体,也逐渐地燃烧殆尽。
透过火焰,她看到自己黝黑的头盖骨与骨头轮廓。但是,她没有被吓到,那景况并不怎麽有趣。
吸引她魂魄的是那个形体,它看上去就像是天主教教堂的圣女玛丽的塑像。她瞪视着从那个形体散进到四面八方的光线网脉,以某种舞动光芒所组成的光网。当她升得更高时,她看到那些光线网脉也延伸向其他的光网,组成一道横跨全世界的硕大网罗。就在那些网脉中,死去的不死者像是被捕获的苍蝇,无助地陷落其中。光点推挤纷飞,全都连向那个内色的形体。那景致几乎是美丽的,目是大过忧伤。噢,可怜的不死族,他们的灵魂被囚禁於那个不老不死、无坚不摧的物质块体。
不过,她是自由的。那道网络已经离她远去,砚在,她看得见好多东西。
这里仿佛还有成千上万的死者浮游着,一起沈浸於那道灰色蒙胧的切面。有些死者迷失了,有些在相互征伐,有些则回首於当初死去的地点,多麽可悯,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死亡。甚至还有一两个灵魂尝试与活人接触,但那是行不通的。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情景。她穿过那个经由忧伤、盘桓不去的人们构成的深暗洞穴,笔直上路。而她还活着的时候的可悲生命,让现在的她感到哀伤。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光线继续闪烁着,那是她在首次的濒死经验中窥见的壮丽光亮。她朝向它移动,进入光亮之内。真是美绝人寰,她从未看到如此的色彩,光泽,聆听过如许的音乐。根本没有言语能够描摹,那光景超越任何她所知的语汇。这一回,她不会再被拉回去了!
因为,那个前往迎接她、帮助她的人,就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不会再放走她!
她从来没有这麽爱恋她的母亲。接着,爱意环绕着她:光亮、色彩,还有爱意这叁者的关系是如此的难分难舍。
噢,那个可怜的珍克斯宝目!最後一次望着地球时,她如是想着。不过,从此她再也不是珍克斯宝贝!再也不是了。
第3节
3女神潘朵拉
古老之世的我们拥有语言
犁田的水牛与鹰隼
清澈如号角的蛮荒被耕耘着
我们活在石屋
将头发晾在窗外让男人攀爬进来
卷曲的发丝是一座耳後的花园
在每一座山上都有一位君王
就在夜间丝线从织锦所在滑落出去
无敌的男子嘶声尖叫
所有的月光皆显现於世我们拥有语言
史丹莱丝,
她长得相当高,全身罩着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以非人的速度,她快速地朝向险恶的雪径前行。
就在空气稀薄的喜马拉雅山峰顶,夜间的星光看上去颇为清楚;而在旷远的彼处,连她也无法估计的遥远之地,伫立着艾弗瑞斯峰的巨大影像。在一团奔腾的云雾之间,显得异常明晰。每次看到这座山峰,她总是难以自禁:并不光是因为它的美丽,更因为它充满莫名的意义,虽然它根本没有明确的意义可言。
礼赞山峰?当然,这样做一点都没有罪恶,因为山峰并不会答覆你。冰冷她肌肤的呼啸风势就是『空无一物』的声音。如此不经琢磨、全然无动於衷的光华,让她几欲哭泣。
让她引起相似感触的,是脚底下那群蚁群般的朝圣者,形成一条细长的羊肠小道往上攀爬。他们的虚假信念真是无比的悲哀,不过她也朝向相同的山顶神殿迈进!朝向那个令人鄙夷的诈骗之神。
她忍受寒冻之苦,霜雪覆盖她的面颊与睫毛,在眉毛上形成细小的水晶柱。每一步行走於寒风中的行程,即使是她也难以承受。当然,那不会造成苦痛与死亡,不过,由於元素的强烈抗拒、长达数小时只看得见白亮刺眼的雪景!打造出她内在的苦难。
无所谓。早在几夜之前,在曹德里市拥挤发臭的街道上,某道深沈的警讯穿透她的身体。从此,每过一个小时,这道警讯就会重复一回,仿佛地球本身的核心开始发颤。
在某些时刻,她确知母后与父王已经觉醒。就在她心爱的马瑞斯安放他们的某个密窖,『必须被守护者』终於醒过来。除了这等复活,应该不会有别的念波足以传达如此强大而模糊的讯息。六千年的恐怖凝止终於结束,阿可奇与恩基尔翩然复苏,从他们的王座上站立起来。
但是,这不就像是乞求山峰说话一样的妄想?对她而言,这两位古老吸血祖宗的事迹,根本不是虚构的传奇。不像其他的後代,她亲眼见识过他们的身姿:就在他们神殿的门扉,她被塑造为不朽者。她亲身爬向母后的膝前,戳穿那曾经是人类的光洁肌肤,张口吸吮着泉涌而出的血液。真是奇迹啊,就在伤口自动愈合之前,血液从那静止不动的身躯不断流出。
就在古早的世纪,她分享着马瑞斯的信念,相信母后与父王只是沈睡着;终有一天,他们会醒过来,对他们的後代说话。
就着烛光,她与马瑞斯一起唱歌给他们听;她自己还焚烧香料,在他们身边摆设花朵。她发过誓,绝对不会泄露出他们的所在地,不会让其他的饮血之徒前往杀害马瑞斯、贪婪地饱饮原初之血。
那真是非常久远之前了,当时的世界划分为部族与帝国,英雄与君王在一日之间被塑造为神。就在那样的时代,优美的哲学概念曾经让她感到眩惑。
现在,她才真正知道何谓永远不死,如同与山峰的对话。
危险!她又感受到那股意念,如同川流般滑过她的全身,然後消失。然後的异象是一片绿地,柔软的大地与丰饶的植物。但足,那景象也几乎同时消逝。
她停住脚步,月光织成的小径使她一时目眩;她抬眼看向云层之後的闪烁星星。她试图聆听其他不朽者的声音,但却没有清楚有力的传讯。她所能接收到的,只有将要抵达的神殿所传来的微弱震动,以及身後那个肮脏而人口过多的都市流荡过来的电子音乐,就是那个发疯的饮血『摇滚臣星』,吸血鬼黎斯特。
那个不知死活的现代小鬼,竟然胆敢把自己搜集到的、零碎不全的古老事迹编造成歌曲。她早就看遍许多这种小鬼的崛起与殒落。
然而,他的厚颜无耻却吸引住她,即使她无比震惊。她所听到的警讯,是否可能攸关他那些不假修饰而嗓音沙哑的歌曲?
阿可奇与里基尔
接纳你们的後代子民吧!
他怎麽胆敢把这些古老的名目告知人类世界?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对於理智的冒渎。这样的狂徒应该立刻被处决。不过这个纵情於盛名的怪物,他所透露的秘辛只可能来自於马瑞斯本人。马瑞斯现在又在何处?两千年来,他带着『必须被守护者』,飘泊於各个圣殿之间。如果她允许自己想起马瑞斯、以及造成彼此决裂的那些争执,那真是推心之痛。
黎斯特的录音已经逐渐远去,被城市与村落的各色波流吞没,也被人类灵魂的声响并吞,这种现象经常发生,而她强力的耳朵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则讯息。不断涌现的、无形而恐怖的的波涛让她狂乱,所以她关闭上自己的感应力场。现在只有风声伴随着她。
对於母后与父王、以及他们自从时光肇始之初就开启的能力而言,这些集体性的声音又代表些什麽?他们是否如同她一样,能够关闭那些波流,选取他们想要听的声音?或许,就这一点来说,他们也是一样的消极被动。他们的凝定不动是无可遏止的,就这样默然倾听遍及全球的人类与不朽者的哭喊。
她看着眼前的雄伟山峰,暗忖必须继续前进。她拉紧脸上的遮布,继续行进。
路经引领她到某个小峡谷,终於可以看到目的地。跨越那道硕大的冰河,神殿就在高耸悬崖的後面。那是一座洁白的石砌建,它的钟塔隐没於甬自下落的摇曳雪景。
即使以她最快的速度,也很难快速抵达。她知道自己必须怎麽做,但却厌惧如此。她必须举起双臂,违逆重力法则与自己的理智,飞越那道隔开她与神殿的山崖,然後再温柔地下降到冰冻峡谷的另一端。这种能力使她感到无比渺小、非人,远离她曾经是其中一员的地球族群。
但是,她必须要到那个神殿去。是以,她以自觉的优雅举起双臂。当她凭籍意志飞升起来时,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她感到自己的躯体轻若飞鸿,被一股不受重力拘束的力量所带领,只随着风势驰骋。
在那段时间,她任由风吹拂着,让身体随意伸展摆动。她愈飞愈高,终於全然脱离地球,让云从身旁飘过,面对着星辰。她的衣服显得颇为沈重,是否她尚未准备好要隐形?那不就是下一个进程吗?一堆飘曳於上帝眼中的尘埃,她想着,心脏绞痛起来。这种与万物脱节的恐怖啊,她的眼底盈满泪水。
在此种时刻,对她而言,闪现着微光的人类过往是珠玉般的神话,比任何信仰之道部来得更加珍贵。我曾经活过,我曾经爱过,我的血肉肌泽曾经是温暖的……她看到马瑞斯,她的塑造者,但不是现在的形貌,而是彼时那个燃烧着超自然秘力的年轻不朽者。『潘朵拉,我最亲爱的……』
『让我变成如你一般,求求你!』『潘朵拉,和我一起乞求母后与父王的祝福,过来圣殿这里。』
沈浸於绝望而失去罗盘的心情,将会使她忘却目的地,任意飘流而撞见乍升的太阳。然而,警讯再度传来,那声沈默怛不断振动的讯号『危险』,提醒她还有使命在身。她伸起双臂,引导自己再度面向地球,看到地面上正是燃放着筹火的神殿後院。没错,就足这里!
她下降的速度一时间震慑了自己,粉碎残存的理性。她发现自己就站在後院,刹那间,身体感到酸痛,不过马上就恢复为冰冷与平静。
风的嘶叫声显得遥远,神殿传出的音乐是一股绚丽的震动,混合着鼓击与铃鼓,参差不齐的声响融合为一道狰狞而重复性的声音。在她的眼前是燃烧的尸骨坛,火焰吞吐不定,躯体在柴火的肆虐下化为乌黑。焚尸的恶臭让她作呕;但是,她却一直注视着侵蚀骸的火舌、焦黑的残躯,以及化为一股白烟的毛发。那气味让她感到窒息,远方的山顶空气无法到达此处。
她瞪视着通往内部圣坛的门,必须要再度测试自己的能耐,虽然感到苦涩。就在那里!接着,她发现自己穿越门扉,大门整个敞开。内部房间的光亮,温热的空气与震耳欲聋的念诵声使她昏眩失神。
『亚辛!亚辛!亚辛!』祭祀者的念诵声传遍各处。他们背向她,方向集中於烛光燃亮的厅堂中心处;双手高举,手腕处忸曲着,配合头部的摇摆动作。『亚辛!亚辛!亚辛!』
香炉中冒出袅袅烟雾,那些躯体赤脚狂舞转动,不过他们并没有看见她。他们的眼睛闭着,唯有嘴唇不断喃喃念诵着那个被朝拜的名字。
她冲进入群壅塞之处,看到衣衫褴褛的男女,以及穿着华丽丝绸、配戴叮当作响珠宝的华贵人士,全都以恐怖的单调性复诵他们的招唤。她在群体性的狂迷中嗅到发烧、饥饿、死去身体的气味。她抓住一根大理石栏柱,仿佛要在狂澜暴起的人群与噪音中稳住自己。
然後,她在暴动的中心点看到亚辛。就着烛光,他青铜色的皮肤闪着油亮光彩,缠着一条头巾,长及地板的袍子沾濡人类与不朽者的血色。他抹上黑色眼膏的瞳眸显得巨大无比,就着激灼的鼓声,他摇曳起舞,拳头往前挥打後又收回,像是打着一面看不见的墙。他穿将凉鞋的脚底以狂乱的步伐敲击地板,血液从他的嘴角溢出。他的神情是全然失神的专注。
然而,他知道她已经到来。在舞势热烈的当下,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她看见他那染血的嘴勾出一朵微笑。
潘朵拉,我美丽且不朽的潘朵拉……
由於痛饮飨宴之血,他看起来热力四散、饱满无比,这是她鲜少往其他不朽着身上看到的状态。他转过头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他的徒众上前,以手中的祭曲匕首划开他伸出的手腕。
那些忠实的信徒包围住他,饮用每一滴从切口流出的神圣之血。诵唱声更加巨人,直逼那些离他最近的人们发出的窒息般哭喊。突然间,她看到他被举起来,他的身躯被高抬在信徒的肩膀上,黄金色的凉鞋碰触到图案嵌饰的天花板。刀锋划向他的脚踝与伤口已经愈合的手腕。
正当疯狂群众的动作越形狂乱,他们似乎不断扩张。气味浓烈的身体撞向他,无视於她的冰冷坚硬,以及衣裳底下的古老肢体。她并没有避开,让自己被人群吞咽。她看到亚辛被放到地面上,呻吟着,伤口已经愈合。他示意她加人这场华宴,而她沈默地拒绝。
她看着他随意挑选一个牲品,一个将眼睛涂黑、挂着金耳环的年轻女子,并咬穿她窈窕的颈子。
群众丧失他们完美的歌颂韵律,现在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只是一声声无言的哭喊。
亚辛的双眼圆睁,仿佛被自己的能力吓到,然後一口吸乾那女子的血液,把尸体丢到身旁的石制祭坛。忠实的信徒围绕着那具被榨乾的骸,伸出双手来支他们摇摇欲坠的神只。
她转身跑出去,来到空气冷冽的後院,远离那炽热燃烧的柴火、以及排泄物的恶臭。她倚墙而立,抬头往上看并且想着山峰;当那些信徒把最新的那具体抬出来、扔进火焰里,她并不在意。
她想到山脚下的那列朝圣队伍,日夜不舍地往山上的无名神殿攀爬。有多少人在尚未抵达目的地、根本还无法入门之前就已经死去?
她憎恶这一切。不过,那不打紧,这些都只是古老的恐怖。她等候着,直到亚辛召唤她。
她穿越大门以及另一道门,来到一间装沟精美的前厅。他静静地站在镶满红宝石的地毯上,四周满布着供奉的金银珍宝。音乐低沈,充满慵懒与恐惧的风味。
『最亲爱的,』他说。他捧起她的脸,亲吻着她。一道血气旺盛的泉流从他的嘴部流向她;就在极乐失魂的刹那,她的五感充满着忠实信徒的歌舞,以及他们的哭喊。人类的礼赞与臣服宛如暖热淋身的瀑布。那就是爱意。
没错,那就是爱。她在那一瞬间看到马瑞斯。她张开眼睛,往後退去。本来她只看得见画着孔雀与百合的墙壁,以及闪烁着流光的金晖。然後,她看到亚辛。
就像是他的徒众,以及那些村落,亚辛并没有改变什麽。而他的子民跋涉过大雪与荒原,最後只求到这等恐布而无意义的结局。大约一千年以前,亚辛开始统治这座神殿!每个来到此地的信徒都无法生还离去。由於长年岁月地浸润於牺牲供奉的血液,他金黄色的柔润肌肤只是变得稍微苍白些,不像她自己在半世纪以内,就不复以往红润的人类肤色。或许,只有她的双眼与她褐色的长发显示生命的迹象。她知道自己拥有美貌,倡是他的威力却无可抵御。那就是邪恶。徒众们无法抗拒包围着传奇的他,他无视过去与未来,只是纯粹地统治。对於她来说,这是向来不可解的谜题。
她不想久留於此。这个地方让她相当反感,根本不想让他知道。她沈默地告知他的来此地的目的,她所听到的警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某些东西正在转变中,以往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也告诉他,关於那个年轻饮血者在美国录制的摇滚乐,歌曲中提到母后与父王的种种。她只是把心灵的门打开来,并没有什麽戏剧性。
她注视着亚辛,感受到他的力量。他可以瞥见她内在的种种变动,可却能够关闭自己的心灵,不让她有窥视的机会。
『太迟的潘朵拉,』他轻蔑地说:『我才不管什麽母后与父王呢!我怎麽可能会关心你那个宝贝的马瑞斯?就算他呼喊求援,我才不理会他!』
她感到震惊无比,马瑞斯求援!亚辛得意地笑了。
『解释你刚才所说的。』她说。
亚辛狂笑起来,背对着她。除了等待之外,没什麽别的办法。由於是马瑞斯创造她为吸血族的一员,所以,即使全世都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唯独她无能为力。难道,那道微弱的警讯就是马瑞斯呼喊的回音?其他人都能够清楚地听见?回答我,亚辛,为什麽与我为敌?
当他面对她的时候,显得深思熟虑,圆润的脸蛋相当人性化。他将丰厚多肉的手背举向湿润的下唇。他想要从她身上夺得某物,此刻的他并没有轻蔑或恶意。
『有个警示,』他说:『来自於非常遥远的地方,经由一连串的传递者送过来。我们都身处於危机。伴随他而来的,是另一道较为微弱的求助讯号。如果帮助他的话,他可以试着转化危机,但是那没有大大的说服力。最重要的地方,在於他要我们全体知道,危机即将来临。』
『到底是哪些字句?』
他耸耸肩:『我没有太留意去听。』
『噢!』这回是她背向他。他趋近她,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现在,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他把她转过来:『困扰我的是关於那对双胞胎的梦。那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并没有关於双胞胎之梦的答案。那个问题对她毫无意义,她没有作过这样的梦。
他静默地打量她,仿佛是在测试她是否说谎。接着他慢慢地说话,小心翼翼地估量她的反应。
『两个红发女子,遭受到可怕的际遇。就在我来不及摆脱某个不受欢迎的异象,她们来到我的梦中。我看到这两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强暴,然而我不知道她们究竟何人,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别的黑暗之神也有相同的梦境,也许他们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黑暗之神!我们并不是神,她轻蔑地想着。
他对着她微笑。难道我们不是站在神殿的正中央?难道你没有听见忠实信徒的呻吟?难道没有嗅到血迹的味道?
『关於那两个女人,我什麽都不知道。』红发双胞胎?不,她不晓得。她触摸他的手指,几乎是诱惑的模样:『亚辛,不要折磨我,我需要你告诉我,马瑞斯是从哪里发出求救讯号的?』
『从哪里?』他叛逆地说:『这才是重点,不是吗?难道你以为他会胆敢引领我们到母后与父王的沈睡圣域吗?如果我想得到他在哪里,我当然会回答他,答应去援救他。但是他无法愚弄我们。我知道,他宁可一死,也不愿意透露圣域的所在地。』
『他是从哪里求救的?』她充满耐心地问。
『那些梦境,』他的脸因为怒火而暗淡起来:『双胞胎的梦境,我要这些梦境的解释!』
『如果我知道的话,当然会告诉你那些梦境的意义。』她想起吸血鬼黎斯特的那些歌曲,关於『必须被守护者』、深埋於欧洲城市的地窖、关於追求与伤的歌曲……没有任伺关於红发女子的事迹,什麽都没有。
他恼怒地示意她住口:『吸血鬼黎斯特,』他谑笑着:『不要对我提起那个该死的东西。为什麽他还没有被消灭呢?难道说,所有的黑暗之神就像母后与父王一般地沈睡着?』
他看着她,打量算计着。她等待着。
『好吧,我相信你。』他最後说:『你已经照实告诉我一切。』
『没错。』
『我对马瑞斯置之不理,那个窃取母后与父王的贼,让他哭到世界末日为止吧!但是,如果是潘朵拉你的话,我一向爱慕着你,所以我可以相信你。跨越新世界的海洋,走到接近西边海域的最後一块土地,你会在那里找到马瑞斯,他被困在冰层之间。他哭喊着说,自己无法移动。至於那道讯息嘛,它显得含糊又坚持不断。我们都处於危险,唯有帮他脱困,他才能够解除危机,去寻找吸血鬼黎斯特。』
『噢,原来如此。所以是那个小鬼造成的?』
暴烈而痛苦的颤抖通过她的全身上下。在她的心灵之眼,她看到母后与父王的平板、无感面孔,那是两个占据人类躯壳的怪物。她困惑地看着亚辛,他停顿了一下,但却还没有结束谈话。她等着他继续。
『错了,』他的声音下垂,失去惯有的尖锐棱角:『是有危险,潘朵拉,巨大的危险,但却不用马瑞斯来宣告。真正的关键在於红发双胞胎。』他的诚恳与不设防真是罕见:『我之所以知道,』他说:『是因为我被创造的时间先於马瑞斯。双胞胎是重点,潘朵拉,不要管马瑞斯,接纳你的梦境。』
她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他凝视她许久,眼睛变得细小、凝固起来。她感觉到他撤回所有的自我,最後他再也看不见她。
他听见崇拜者的呼喊,又感觉到饥渴。他渴求节奏与血,他转过头去看向房间之外,然後又回过头来。
『加入我吧,潘朵拉,只要一小时就好。』他的声音显得酩酊不清。
他的邀约使她感到不知所措,已经有许多年她未曾追求这等鲜美的愉悦;不只是吸取血液,而是与另一个灵魂的暂时性融合。现在,突然地,那些攀山越领而来的寻死者就在这里等着她享用。她想到目前的使命寻找马瑞斯以及可能降临的牺牲。
『来吧,最亲爱的。』
她握住他的手,任由自己被引领走出这个房间,来到拥挤的大厅。灿然的光流惊吓到她,没错,还有血的味道。人类的气息朝着她扑面而来,折磨她的五官七窍。
忠实信徒的喊叫声响彻天际,人类的行迹几乎要震碎雕花的墙壁与镶金的天花板,焚烧的香料刺痛她的眼睛。多年前与马瑞斯一起在神殿的记忆回返,环绕着她。亚辛站在她面前,而她缓缓脱下身上的外套、露出面孔、赤裸的手臂,式样简单的长袍,以及褐色的长发。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映照於一千双人类的眼底。
『女神潘朵拉!』他叫喊出来,甩着头发。
在急促的鼓声伴奏下,尖叫声此起彼落。无数的人类手掌触摸着她,呼喊着:『潘朵拉!潘朵拉!』。这样的叫声与呼喊着『亚辛』的喊叫混合为一。
一个年轻的褐肤男子在她眼前舞动,胸膛的汗水沾湿白色丝衬衫。他的黑眼睛闪烁於深色睫毛之下,写着挑战的火光。我是你的祭品,女神!突然间,在光色狂舞、音流四溅的当下,除了他的眼睛与面孔,她什麽也看不见。她拥抱着他,匆促之间弄断了他的肋骨,她的牙齿在他的肌肤底下吟唱着。活生生的!血液涌入她体内,贯流於她的心脏,接着,热流传送到她的全身上下。如此光荣的欢愉真是无与伦比,而且,那种美妙的渴欲又回到她的体内。刹那间,她的视野清晰到令她麻痹的地步。大理石柱活化起来,而且在呼吸:她扔掉那具死尸,抱住另一个饥饿的年轻男体,他的上半身赤裸,濒死之前的力量使她疯狂。
她温柔地折断他的颈项,吸饮着血液。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膨胀起来,感受到甚至是肌肤的表面也涌现血色。就在她闭上眼睛之前,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双手的血色。没错,就像是人类的双手。死亡缓慢下来,持续进行着,接着便委身於一阵黯淡光芒的洪流与轰隆的声音。活生生的!
『潘朵拉!潘朵拉!潘朵拉!』
老天,难道这世上并没有正义,也没有终结?
她摇摆着,看着眼前舞动的淫荡人体。她体内的新鲜血液烧遍每一根组织、每一个细胞。第叁个猎物投入她的怀抱,青春的肢体环抱着她。他的头发与汗毛是多麽柔软,骨头是如此的脆弱而轻盈。似乎她才是真正实存的物体,而他们都只是想像的造物。
她撕裂一半的头颅,瞪视着裸露出来的白色脊椎骨,接着,当血柱从大动脉激烈喷出时,她将死亡狂咽下去。但是,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她要亲尝风味。她把那具尸体甩回右手的怀抱,骨头破裂四散,以左手刨开胸骨、扯开肋骨,探入灼热的心室,将心脏从中挖出来。
严格说来,这个器官还没有死绝。发亮而滑溜的样子,就像是湿润的葡萄。信徒们环绕在她身旁,而她将那颗心脏高高举起,温柔地挤压着它,让血汁喷溅到她的手指与嘴里。没错,就是这等永无止境的滋味。
『女神!女神!』
亚辛看着她,对她微笑着。但是她并没有看回去,只是瞪视着那颤动的心脏,滴落而下的最後几滴血珠。真是闹剧一场,她让心脏从手中滑落。她的手就像是活生生的人类,沾满温热的血液。她可以感受到面孔上残留的温暖。回忆的浪潮威胁着破柙而出,随同一连串不知何物的异象。这一回,她把这些东西逼回去,不让它们有机会奴役她。
她拿起自己的黑外套,让衣服包围自己。温暖的人类之手将轻柔的毛料覆盖在她的头发与下半边的脸部。她忽略周遭那些呼喊她名字的狂热叫声,毅然地走向外固。她的身体无意间碰撞到那些挡住去路的崇拜者,造成另一波的狂乱。
外面的庭院真是冷得动人至极。她微微地弯身,吸进一口吹过门口的风。风势煽起筹火堆的烟雾,而又带走苦涩的气味。清澈美丽的月光照射着墙外那些被雪笼罩的山峰。
她站在那里,聆听体内血脉的流动;以某种疯狂而绝望的姿势,她惊叹於血液仍然足以活化她、增强她的力量。她忧伤而悲痛地凝视着环绕殿堂周围的野地,以及松软飘浮的云朵。血液竟然给予她如此的勇气,以及暂时性的信念:就在这等狰狞而不可原谅的行为中,竟然产生出宇宙的纯粹果实。
加入心灵无法找到意义,那未就交托给感官吧!就这样活着吧,你这个可悲的生物。
她走向最近的篝火堆,小心翼翼地避免沾及衣服,将双手探入火焰,涤清残留的血迹与脏器。相较於体内的炙烈血液,狂烧漫飞的火焰并不算什麽。最後,当手掌感应到轻微的痛楚,变化即将产生的时刻,她把完好无瑕的双手缩回来。
但是,她必须离开此地。思绪充斥着新的愤怒与憎恶。马瑞斯需要她,『危险』的讯号更加鲜明袭来;饮下的血液使得她成为更有力的接收器。那警讯似乎不是来自於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化为声音的某个集体知识。她相当害怕。
泪水模糊她的视线,她将心灵掏空,优雅地举起双臂、调整姿势。她开始往上飞行,无声而迅速,不为人类所见,就如同风本身一般。
就在神殿的高空,她的身体划穿一道柔软的薄雾。光亮四射的周遭使她感到诧异无比,而在高峰与目眩冰河的绝景之下,是森林与洞窟所构成的柔和黑暗。散落各处的光线图案,由村落与城镇的灯光发散出来。她真想永远注视着这光景,但是没有多久,一抹流动的云层罩住这一切。现在,只有她与星星独处。
那些坚硬而发亮的星星拥抱着她,仿佛她是它们其中的一员。但是,星星并不会占有任何东西或任何人。最後是一种类似於欢愉的深沈伤,再也没有挣扎与懊悔。
她扫视着壮丽的星图,降低飞行速度,伸出双臂朝着西方前进。
还要九小时,阳光会追上她。她展开旅程,朝着日出的反方向前进。随着黑夜,她迎向世界的另一端。
第4节
4丹尼尔的故事
恶魔的宠儿,或是《夜访吸血鬼》出身的男孩
我们深信不疑,守候许久
在某个黄昏时刻,那些从天堂驾车而来的暗影是何许人物?
虽然玫瑰知晓这些,
它并没有喉咙,
无从诉说起一切。
我那必死的半身笑了,
符码与讯息并不全然等同,
什麽是个天使呢?
不过是扮装的鬼魂罢了!
史丹.莱丝,
他是个高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头灰金色的头发与蓝紫眼眸,穿着一件肮脏的灰色t恤与牛仔裤!刺骨的寒风横扫着清晨五点钟的密西根大道。他感到很冷。
他的名字是丹尼尔.莫利,叁十二岁。不过他看上去显得年轻许多,是那种学生样的青春面孔。当他行走在路上时,一边还喃喃自语着:『阿曼德,我需要你。阿曼德,明天晚上就是演唱会了。某些恐布无匹的事情将会发生,无比的恐怖……』
他饿得不得了。已经有叁十六个小时没有进食,在他落脚的那个脏污小旅馆房间,冰箱里空空如也,何况一大清早他就被踢出门外,因为没钱付房租。一时间,他无法记起所有的事情。
然後,他记起那个不断侵扰他的梦境。只要他闭上眼睛,梦境便会周而复始地上演。如此一来,他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不时看到梦境里的双胞胎,那个被烤熟的女人躯体就在他的眼前,头发焦黑、皮肤如同脆皮烤鸭。她的心脏如同一颗肿胀的水果,另一个盘子上的脑活像被煮熟似的。
阿曼德一定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境,而是某个攸关黎斯特的重大讯息。阿曼德很快就会前来,告诉他这些谜底。
天哪,他既虚弱又失神!至少需要一杯饮料。他的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只有一张陈旧绉折的支票,那是《夜访吸血鬼》那本书的版税。早在十二年前,他以某个假名写出这本书。
那真是恍若隔世。当时他是个年少气盛的记者,带着录音机游走於各个酒馆,试着要从夜晚的某些浪民身上榨出些真相。没错,在旧金山的某一夜,他刚好发现最棒的主角,从此以後,正常生活的光芒已经离他远去。
如今的他是个走动的废墟,在十月芝加哥的夜间天光下快速行走。上个星期日他人在巴黎,再上个星期五是在爱丁堡,在那之前是在斯德哥尔摩,至於更早先的时候,他就无从记忆了。在维也纳的时候,他及时收到一张支票,不过那可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
在这些地方,他总会吓到那些行经过的人们。在他的自传当中,吸血鬼黎斯特描述得好:『曾经见过鬼魅的疲惫人类……』那就是我!
那本书,《吸血鬼黎斯特》跑哪里去了?噢,昨天下午当他在公园长椅上睡觉时,有人把它偷走。无所谓,就让人偷去吧,丹尼尔自己也是偷来的,而且他已经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不过,如果现在书还在手边,也许他可以卖掉它,换得一杯暖身的白兰地。他的网络在此刻又值多少钱?此刻的他是个饥寒交迫的流浪汉,踟局於密西根大道,憎恨着吹入他破旧衣服底下的寒风。他值得一千万?或者一亿万?他不知道,不过阿曼德一定知道。
你想要钱,丹尼尔?我会给你的,那真是小事一桩。
就在一千哩远处的南方,阿曼德正在他们专属的岛屿等待着。事实上,那个岛屿只属於丹尼尔一人。只要他有个二十五分的硬币,就可以立刻打电话告诉阿曼德,他想要回去。他们会从天而降,迎接他回去。向来都是如此,不是那一架拥有以天鹅绒装横的房间的大型客机,不然就是比较小的那一架,天花板较为低垂,椅子是皮制的。在这条街道上,可有人愿意给他一枚硬币,好交换一趟飞到迈阿密的机程?恐怕没有人肯相信。
阿曼德,现在就过来我这里!当黎斯特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我要安全地与你一起。
有谁肯汇兑这张支票?别想了!现在是早上七点,密西根大道上的绝大多数商店都关着门,他也没有任何身分证明,因为他的皮夹在几天前就掉了。这个灰色调的严寒冬天,天空沈积着金属色的沈默云层,真是令人厌恶。就连那些以大理石为主调的商店也显得更加面目冷峻,富豪的光华活像是博物馆玻璃映照下的考古遗迹。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取暖,当天气更加严酷、天空开始落雨时,他低垂着头。
其实他一点都不在乎那张支票,也无法想像按下电话钮的滋味。在这里的一切,即使是严寒的气候,对他而言也是失真的。唯一的真实是那场梦境,不断逼临而来的灾祸感。也就是说,吸血鬼黎斯特制造出一些连他都难以想的事端。
必要的话,就在垃圾桶搜刮食物,即使是公园也是可以用来入睡。那些都无所谓。但是,如果他横躺於户外,一定会冻死的。何况,那个梦境也会出现。
只要他闭上眼睛,它就会反覆出现。每一次的再现,都更加地逼真详尽。那对红发的双胞胎是如许美丽温柔,他不想要听到她们痛苦的尖叫声。
第一次的梦境出现时,在旅馆的他完全忽略不管,认为毫无意义可言。他继续阅读黎斯特的自传,不时浏览着黑白电视萤幕上出现的黎斯特录影带。
他被黎斯特的外观所眩惑。要扮演成一个人类的摇滚乐手,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犀利的眼神、强健而纤细的肢体,以及那淘气的笑容。但是你无法确认他,可能吗?他从未真正见过黎斯特。
不过,他却是研究阿曼德的专家,研读着阿曼德那具年幼身躯与面孔的每一道细节。噢,在黎斯特的自传中看到关於阿曼德的情节,真是令人晕迷的愉悦哪!他一边遐想着,是否黎斯特的恶毒口舌与赞颂般的分析让阿曼德震怒不已?
丹尼尔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上的录影带,它将阿曼德塑造成一个古老世代的吸血鬼聚会所主人。就在巴黎坟场的附近,他带领着旗下的吸血鬼实践恶魔崇拜的仪式,直到黎斯特那个不信奉偶像的异端出现,摧毁古老的信念。
阿曼德一定恨死这些,他私人的历史一举变身为萤幕上张牙舞爪的意象,比起黎斯特悉心书写的自传更加粗陋。阿曼德的双眼永远会射穿周遭的活人,拒绝谈及不朽者的种种。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些事迹。
这些都是为了大卖特卖。就像是某个人类学者出卖他做田野的部落,将论文变成一本平装畅销书,销售部落在屋内、付得起房租,还有电力的人们而言,真是太棒了。他想要大笑出声,揭示这件事情,为此感到狂喜,但是黎斯特将这些都压制下来。那份寒颤通过他的身子,化为深沈的惊吓。
如果阿曼德什麽都不知道呢?但是,夜之岛的音乐店一定在橱窗摆设出吸血鬼黎斯特的作品。在那些优雅的餐馆里,也一定随时播放着那些毛发竖立、深具感染力的歌曲。
丹尼尔也考虑过一个人出发,前往加州。当然,他可以施展一些奇迹:从旅馆那里取回护照、带着身分证明进去任何一家银行……这个可怜的人类男孩相当富有,非常地富有……
但是,他怎能想像如此过分的事情?当他躺在长椅上,太阳温暖地晒着他的面孔与肩膀。他把报纸卷起来,做成一个克难枕头。
然後,就是那个一直伺机以待的梦境……
在双胞胎的世界,日正当中。阳光洗清了一切,四周鸦雀无声,只除却小鸟的鸣叫。
双胞胎安静地跪在尘埃,真是一对白皙的女子。她们的眼睛翠绿、头发长而髻曲,色泽宛如红铜。她们的衣服质料很好,是村民们从尼涅文的市场中买来,用以礼赞这对法力高明、就连精灵也屈膝服从的女巫。
葬仪的盛宴已经准备妥当。土制的锅炉已经破损、清理乾净,尸体躺在滚烫的石制卧铺上,黄色的汁液从焦脆的皮肤上流淌而下。那具尸体是一个只覆盖着树叶的黑色物体,丹尼尔感到恐怖异常。
但是,这样的奇观并没有吓到那些在场的人们,无论是女巫,或者是期待飨宴开始的村民。
这样的飨宴是女巫的权利与责任。那具躺在石床上的焦黑尸体是她们的母亲,凡是人类就必须与人类同在。飨宴的时间长达一天一夜,不过每个人都会目不转睛地守候着一切,直到结束为止。
一阵亢奋的情念流过围观的人群。双胞胎的其中之一举起盘子,上面装着连带眼珠的脑髓,另一个举起装着心脏的盘子。
如此,分割已经完成。鼓声扬起,不过丹尼尔看不见鼓手。缓慢、饶富韵律,粗暴残忍。
『且让盛宴开始!』
但是,狰狞的呼喊声出现,正如同丹尼尔知道它将会出现。阻止那些士兵!不过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他并不确定这一切发生於何处,这并非一场梦境,而是异象,但他自己并不在场。士兵进驻圣地,村民四处逃逸,双胞胎放下盘子、将自己投身於冒烟的祭典。这真是无比的疯狂。
士兵毫不费力地扯碎一切。尸体从石床上掉落,撞成无数的碎块,心脏与脑髓摔入灰烬之中。双胞胎不住地惨叫。
村民们也在哀嚎,因为士兵对他们举刀相向。死者与垂死者散落於山丘小径,母亲的眼珠从盘子掉落到泥土地,而这些器官包括脑髓与心脏都横遭践踏。
双胞胎的其中之一呼唤着精灵乞求报复,她的手臂被拉到身後。精灵前来助阵,但似乎不够有力。那是一阵暴风,但还是不够。
真希望梦境就此结束,但是丹尼尔无法醒来。
一片寂静,空气中布满烟雾。在这块人们生活过好几世纪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土制的砖块被粉碎,锅具也被摔破,可以被焚烧的都被烧毁。婴儿的咽喉被割开,躺在地上等待苍蝇的侵略。不再有人能够烧烤这些尸体,也不会有人来享用这些血肉。连同所有的力量与神秘,他们就这样地从人类历史上销亡。豺狼在一旁跃跃欲试,士兵也已然离开。双胞胎在哪里?!他听得见她们的哭喊,但却看不见人影。就在那个靠近沙漠的谷地,有一条小路正被强烈的暴风侵袭。精灵们将暴风雨召唤而来。
他的眼睛张开来,看到芝加哥、中午时分的密西根大道。如同灯光熄灭,梦境也消逝不见。他坐在那里发抖出汗。
有架收音机在离他不远处播放音乐,黎斯特的迷魅伤逝嗓音正在唱着『必须被守护者』:
母后与父王继椟缄默不去吧守住你们的秘密但是,拥有舌头的那些人啊
唱出我的歌曲吧儿子与女儿黑暗的孩子们运用你们的声音唱出一道合声让天堂也听得见我们
兄弟姊妹们一起过来吧来到我的身边
他站起身来开始走动。最好可以走到水塔广场,那里就像是夜之岛,充满各种目眩神迷的商店,永无止境的音乐与灯光。
现在已经将近八点,他不断地到处行走,企图避开睡眠与恶梦。下一回的梦境又会是如何?他是否即将发现她们的生死?我的美人儿,可怜的美人儿……
他停下来一会儿,背对着风,倾听着某处的钟声,然後盯住某家肮脏餐馆收银机上的时钟。没错,此时的黎斯特应该已经从西海岸醒过来。有谁和他在一起呢?路易斯也在吗?演唱会只剩下大约二十四小时左右,灾难迫切地逼近。阿曼德,请你快点过来!
风势狂暴地吹拂着他,将他从人行道吹离数步,任他发抖不止。他的双手已经冻得麻木,在他的生命中可曾感到这等寒冷?他迟钝地跟着人群穿过密西根大道的马路,看到对街的一家书店橱窗,在那里陈列着《吸血鬼黎斯特》这本书。
阿曼德一定看过这本书,以他那种古怪而恐怖的阅读方式,不假停顿地翻页、眼光扫描着一字一句,直到看完全书,将书本扔到一旁去。像他这样的生物,为何同时闪耀着这等美色以及散逸出这等……令人排斥的特质?不,他必须承认,自己从未讨厌过阿曼德,他所感受到的只是不断增强而且愈发绝望的欲念。
书店里的某个女孩拿起黎斯特那本书,透过橱窗看着他。他的呼吸造成玻璃上的一片水蒸气。甭担心,我亲爱的。我可是个大富豪,可以买下这整家书店给你当作礼物。我是某个岛屿的拥有者,也是恶魔的宠儿,他会应允我的每个愿望。想要挽起我的手臂吗?
佛罗里达的海岸昏暗了好几个小时,可是夜之岛早就闪闪发光。
打从日落开始,商店、餐厅、酒吧都开始营业,打开它们毫无瑕疵的巨幅玻璃就在那栋奢华的五层大楼。银色的电梯也开始低吟启动。丹尼尔闭上眼睛,设想着玻璃墙垣在码头上翩然升起的光景。他几乎可以听到喷泉舞动的声响,看到永远脱离时节的水仙花与郁金香花床,并且听见那饱富催眠力的音乐,如同一颗在底处震动的心脏。
阿曼德现在八成在别墅的一些灯光昏暗的房间漫游,让铁门与石墙为他隔开观光客与商店。他们的别墅是一栋有着一整层楼玻璃与广阔阳台的宫殿,被白色的沙滩拱立着。它既孤绝於外界,但也贴近那振动不休的驿动,巨大的客厅面对着迈阿密海滩的闪亮灯光。
又或许他从某一扇隐蔽的门跑出去,进入公共的廊道。他称之为『在人类之中生活与呼吸』,这就是他与丹尼尔所建造起来的私密宇宙:安全、自给自足。阿曼德爱透了海湾吹来的温暖微风,夜之岛永续不绝的春天。
一直到黎明破晓,灯光才会熄灭。
『派一个人来接我吧,阿曼德,我需要你!你不也想要我回家去嘛。』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不需要有奇异的梦境,或是黎斯特在录音带与录影带上展现他魔鬼的嘶吼。
本来一切都好,直到丹尼尔感到非得游走於各个不同的城市,行走於纽奥尔良、芝加哥,或是纽约的人行道上。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断裂感,他领悟到自己呆坐许久,或者他会从某张不干净的床上惊醒,害怕莫名,无法记得所居留的城市,以及之前待过的地方。然後车子会过来迎接他,自用飞机将他载回去。
这是不是阿曼德乾的好事,逼得丹尼尔间歇性发狂?他是否被某种阴毒的魔法所困,被榨乾每一滴乐趣的泉源、每一丝生命的实质,直到他眼巴巴地渴望那辆熟悉的轿车来带他到机场?至於那个接送的男人,他从未被丹尼尔的褴褛模样吓到。
直到丹尼尔终於回到夜之岛,阿曼德当然会矢口否认。
『因为你的欲望所致,你才会回到我这里,丹尼尔。』阿曼德总是冷静地这麽说,脸庞充满光辉,眼眸里爱意满溢:『现在你所拥有的只剩下我,你自己也知道,疯狂就在门外埋伏等候。』
『老调重弹。』丹尼尔总也这麽回答。那些要命夺魂的奢华。柔软的床褥、音乐、递到手心上的酒杯。房间里总是摆满鲜花,他的饮食装盛在银制托盘。
阿曼德仰躺在一张黑色天鹅绒制的沙发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穿着白色长裤与丝制衬衫,他像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甘尼梅德。他看遍新闻节目、电影、自录的阅读诗集影像、愚蠢的搞笑剧、剧情片、音乐剧、默剧等等。
『进来吧,丹尼尔,坐下来。我没想到你这麽快就回巢。』
『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丹尼尔会这麽说:『你要我回到这里,所以你召唤我。我无法吃睡,什麽都做不了,只是整天晃荡,心里想的都是你。这是你造成的。』
阿曼德会微笑,有时大笑。他的笑声充满感怀之意、也不乏幽默,声音甜美可人。当他笑着的时候,就像是个人类。『冷静下来,丹尼尔,你的心跳非常剧烈。我会感到害怕。』他光洁的额头出现细小的纹路,声音因为悲悯而低沈:『告诉我你想要些什麽,我会为你办到。为何你总是不断地逃跑?』
『一堆谎言,你这个杂种。说什麽你想要我,你只会永远折磨我,看着我气绝,而你会觉得很有趣,不是吗?路易斯说的都是真的,你眼睁睁地看着你那些人类奴隶死去,他们对你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当我死去时,你甚至会观望我脸色的转变。』
『那是路易斯的版本,』阿曼德耐心地说:『不要再引用那本书的字句好吗?我宁愿自己死去,也不要你死。』
『天杀的,那就给我吧!不朽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不,丹尼尔。我宁愿死去也不会这麽做。』
即使不是阿曼德造成丹尼尔的疯狂,至少他总是知道他的行踪。血液彼此牵系对方,他听得见丹尼尔的呼唤。宝贵的超自然之血在他体内焚烧着,只足以发动那些梦境,以及对於永生的渴念,让壁纸上的花朵唱歌起舞。他绝不怀疑,阿曼德总是找得到他。
就在早期,尚未交换过血液之前,阿曼德能够以狡的精确度追踪丹尼尔。世间之大,竟没有他藏身之所。
就在十二年前的纽奥尔良,震颤而挑动心弦的首次会面:丹尼尔进入花园区一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立刻就知道那地方是吸血鬼黎斯特的密窖。
十天前的晚上,就在访问过路易斯、因为最後的对质场面而魂飞丧胆,他离开旧金山。路易斯最後的拥抱是发挥他的超自然能力,将丹尼尔吸乾到濒死的地步。圆孔般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这段回忆却让丹尼尔几欲疯狂。由於高烧与不时的晕迷失神,他一天只能旅行几百哩路。就在路边的汽车旅馆,他强迫自己补充体力,同时把那一堆录音带备份,将笔录的完稿寄给纽约的某家出版社。就在他踏入黎斯特的地盘之前,那本书已经在制作中。
然而,和那个黯淡幽冥的遥远世界相较,出版这档子事不过位居其次。
他非得找到吸血鬼黎斯特不可,那个造就路易斯的邪魔,他还深藏於这个潮湿、颓廉而美丽的古老城市,等待着丹尼尔这样的人来唤醒他,将他带入这个曾经惊吓他、使得他人士深眠的世纪。
那是路易斯的愿望,千真万确。不然他干嘛给一个人类这麽多线索,好让他挖掘到黎斯特的藏身之处?不过有些细节却是不正确的,这可能是路易斯内心的天人交战吗?那终究是不重要的,就在公共记录的资料,丹尼尔找到不动产的所在地,以及详细的地址,那都是登录於黎斯特·狄·赖柯特的名下。
铁制的大门甚至没有上锁。一旦他闯过杂草丛生的花园,他轻而易举地拆除前门那道生锈的锁。
当他进门时,手上只拿着一把小巧的手电筒。月光高悬,透过橡木树的叶梢四处。他清楚地看到成叠的书本堆到天花板上,每一间房间的四西墙壁都是如此。没有人类能够做到这种疯狂又有效率的事情。就在楼上的卧房,他跪下来,在灰尘布满的地毯上发现一把金怀表,镶刻着黎斯特的名字。
那个令他悸动发寒的时刻!就在那一刻,钟摆从所知的向度摆荡开来,滑向崭新的激情。从此以往,他将不惜追猎这些苍白致命的生物,直到世界的死角。
在早期的时候他最想要些什麽?他可是想要拥有生命的终极秘密吗?当然,他无法从这等知识获取到任何事物,也不想从那个洞察一切的存在体身上得到什麽。不,他只想要脱离所爱的一切,他渴望路易斯那个狂暴而官能的世界。
这就是邪恶。而他再也无所畏惧。
或许他就是那个失落自我的探险家,穿越遍野丛林,突然看到神殿的门扉在眼前浮起,连同浮雕上的蛛网与藤蔓。无论他能否生还归去、叙述这个故事,真相已然彰显於他的眼底。
但是,他多麽盼望那扇门能够更加开启,让他看到更多的美景。只要他们能够让他进门!也许他只是想要长生不死,但可有任何人能够责怪他?
站在黎斯特屋子的废墟,他感到安全且美好,虽然野玫瑰的枝蔓爬满窗户,四柱的床铺化为一尊骨架,帷幕与布料早已腐化。
逼近这些幽冥族裔,以及他们美妙的黑陷,那摄人心魂的阴郁。他爱死那绝望的模样,破败的椅子上残存些许雕饰、天鹅绒的碎片、爬行的虫只蚀去地毯的馀留部分。
但是,光是那个神圣的遗留物就是一切。那只金表刻镂着不朽者的名号。
过一会儿,他打开了衣橱,里面的黑色外套一经碰触便碎成无数块。老旧蜷曲的靴子躺在地板瓷砖上。
然而,黎斯特,你就正在此地:他把录音带拿出来,从第一卷开始播放,路易斯的声音在阴影幢幢的房间柔和地响起。不知道多少小时经过,录音带一迳播放着。
接着,就在日出之前,他看到一个形体出现於门廊,知晓那个人刻意要自己看到他。他看到月光坠落在那个男孩般的面容与褐色的头发。刹那间,大地摇撼、黑暗君临一切。他口中念着的最後名字是阿曼德。
当时他早就该死去。难道是一时的恶戏让他活命?
就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他辗转醒来,水积从墙壁间渗出来。独自存留於黑暗,他发琨一扇砖砌的窗户,以及加上铁条的上锁大门。
足堪告慰的是,在这个隐密的神殿里,他发现了另一个黑暗神只。阿曼德,路易斯所能找到的最古老不朽者,十九世纪的巴黎『吸血鬼剧场』的魔殿主人。他把自身的恐怖秘密告知路易斯:关於吾等的起源,一切皆是混沌无明。
日以继夜,丹尼尔只能躺在这间囚房,无法分辨一切。他已经濒临死亡,自己的尿液气味让他作呕,虫子让他发狂。他的狂热是如此的宗教性,逼临着路易斯所告知他的真相。徘徊於梦境与现实之间,他梦见路易斯就在旧金山的那个小房间与他谈话。像我们这样的物种,自始至终都存在着。路易斯抱着他,当他让丹尼尔看见嘴里的疗牙时,绿色的眼眸乍然变暗。
第四夜,丹尼尔醒过来的时候,知道有个东西就在这里。门被打开,水流从不知名的地底冒出来。慢慢地,他的眼睛适应了门口的脏污绿色光泽,然後他看到那个苍白肤色的形体就倚墙而立。
黑色西装与硬挺的白衬衫毫无瑕疵,宛如完美拟仿的二十世纪绅士,褐色的头发剪短了,即使在黯淡的光色下,玻璃般的指甲闪烁发光。如同棺柩里的尸身:如此地荒芜,但也装置完美。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柔和的尾音,不是欧洲语系,某种同时更尖锐也更柔和的语音,或许是阿拉伯语或希腊语一般的音乐。他的话语毫无火气。
『滚出去吧,把那些录音带也拿走,都在你的身边。我知道你那本书,不会有人相信的。现在你可以走了,把东西也都带走。』
所以你不杀我?也不打算迎我入吸血一族?这真是穷途末路的愚蠢想法,但他就是无法克制。他见识过此等力量,既不是谎言、也不是狡诈。他察觉到自己在哭泣,被恐惧与饥渴弄得软弱不堪,简直是个孩子。
『将你变成同族?』口音变得更深,为那些话语带来力量。『我干嘛要这样做?!』他的眼睛眯起:『我不会对那些我所鄙弃的人施加这等法术,他们转眼间就会搞砸一切。我又何必对你这个纯真的傻瓜这麽做?』
我想要,我要永远活着。丹尼尔坐起来,慢慢地站起身子,挣扎着想看清楚阿曼德,在远方的大厅有个微弱的灯泡发亮着。我想要和路易斯与你在一起。
轻柔但意味轻蔑的笑声:『我明白他为何挑选你担任他的告解者。你既天真又可爱,但也许美貌是唯一的理由,你知道。』
他沈默不语。
『你的眼色相当特殊,几乎是紫罗兰的颜色。而且,你既充满顽抗之色、也柔顺得很。』
让我不朽,赐予我这份赠礼!
又是笑声,不过有些哀伤,在同样的远处水流不断响起。房间变得可见,是一间污秽的地下室。眼前的形体愈发类似人类,皮肤上甚至现出粉红光晕。
『他告诉你的皆属实情,但不会有人相信你。没多久你就会因为这等知识而发疯,向来都是如此。但是,现在你还没有失去神智。』
不,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你是阿曼德,我们正在交谈,而且我没有发疯。
『没错,我觉得很有趣。最有趣的是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而且还活着。我从未将名字透露给任何活人。』阿曼德犹疑了一下:『我不想杀你,现在还不想。』
丹尼尔首度有些害怕。如果你仔细观察这些物种,你会知道他们究竟为何物,就像是与路易斯交手的那一次。他们不是活人,而是拟仿活人的狰狞怪物。眼前的这一位则是彷效年轻男孩的发亮样本。
『现在我要放你走,』阿曼德轻柔有礼地说:『不过我打算跟踪你到每个地方。只要我觉得你还算有趣,就会让你继续活命。但是,也许我会失去兴致,就这样做掉你。每种情况都有可能,你必须自求多福。又或许你可能逃得掉我的追踪,我自有其局限。你可以到世界的任何一处,而且白天也可行动。现在就走,我要看着你跑开。我想要看你会做些什麽,你是何等人物。』
赶快,开始跑吧!
首先是里斯本的早班飞机,手中紧握着黎斯特的表。过了两夜他就到马德里,赫然发现阿曼德就在他搭乘的巴士上,坐在他的旁边不远处。一个星期後在维也纳,他从咖啡店的窗户往外看去,阿曼德刚好在对街口盯着他看。就在柏林,阿曼德溜进他乘坐的计程车,坐在那里瞪着他瞧,直到丹尼尔跳出车外,趁着人车杂沓的当口溜走。
几个月後,这些沈默的面面相龃转变为更激烈的攻势。
半夜时分,他在布拉格的某间旅馆醒来,发现阿曼德就在他的床边,疯狂而暴躁。『和我谈话!我命令你这麽做。醒来,为我介绍这个城市。为何你要到这个地方来?』
在行经瑞士的一班火车上,他突然看到阿曼德就在对面看着他,毛皮大衣的领口高高翻起。阿曼德将他手中的书本抢过去,坚持要他解释何以阅读这本书,封面的图画又做何解释?
在巴黎的夜晚,无论是大街或暗巷,阿曼德都不放过他,不时停下来质问他为何要去某个特定的地方,要做些什麽。他从威尼斯的旅社窗日望出去,看到阿曼德就在对街。
有好几个星期过去,不再有阿曼德的造访。丹尼尔摆荡於恐怖与诡异的期待,不经旋踵,阿曼德就在纽约的机场守候他。接下来在波士顿,当丹尼尔进去餐馆用晚餐,阿曼德也在里面。请坐下,丹尼尔的晚餐已经点了,可知道《夜访吸血鬼》已经摆在书店的架上?
『我必须招认,这种小小的恶名还真是有趣得紧。』阿曼德带着优美的礼仪与邪门的微笑说:『令我困惑的是你竟然不要这等名声!你并未把自己放在「作者」的头衔,这代表着你可能相当有教养、或者是个懦夫。任何一种情况都不怎麽好玩。』
『我并不饿,我们还是走吧。』丹尼尔微弱地应着。可是没多久,一道道的菜肴就被安放在桌上,每个人都瞪着他们瞧。
『我不知道你的喜好,』阿曼德招认,笑意撩人:『所以我把菜单上的每一项都点了。』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抓狂,是吧?』丹尼尔大吼:『你办不到的,告诉你吧,每一回我看到你,我可以肯定你并非我的幻想,而且我神智清明。』他开始恼怒而贪婪地吃起来:一点点鱼、一点点牛肉、一点点蔬菜、一点点甜豆、一点点起司,每一种食物都混合着吃,他才不在乎呢!阿曼德开心极了,笑得像个学童,交叉着双手看着他吃。那是丹尼尔第一次听到那柔软如丝网的笑声,如此地惑人。他立刻就陶醉其中。
他们的会面变得愈来愈漫长。交谈、较劲,以致於当场的争执,成为他们的游戏守则。有一回在纽奥尔良,阿曼德将丹尼尔拖下床去,对他大吼着:『我要你打电话到巴黎去,我要看看是否真的能够办得到。』
『老天爷,你自己拨电话!』丹尼尔回击他:『你活了五百年还不会打电话?看看说明书不就得了?你这样算什麽?一个永生不死的白痴?』
阿曼德看上去是多麽地震惊呀。
『好吧,我会帮你打电话到巴黎,但你要付费。』
『那当然。』阿曼德无邪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散落在丹尼尔的床上。
在这些会面当中,他们开始争议着哲学命题。他想知道丹尼尔对於死亡的看法,还活着的人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吗?丹尼尔可想要知道阿曼德真正害怕的是什麽?
当时是午夜,丹尼尔喝醉酒而且筋疲力竭,早在阿曼德找到他之前,他就在剧场睡着了。他才不管这些话题呢!
『我会告诉你我所恐惧的事物,』阿曼德如同一个紧张的年轻学生:『就在你死了以後,那无可捉摸的混乱,那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境。设想看看,就在意识的汪洋载浮载沈,用尽全力想要记起你是谁,你曾经是什麽。试想看看,不断地努力回想活着的光景……』
这让丹尼尔害怕起来,其中的滋味皆为真实。不是有一些杰出的灵媒能够和有力的灵体交谈吗?他怎麽晓得这些呢?也许当你死去,就是一片空无荒渺。阿曼德被这一点吓坏了,无法掩藏其中的悲痛。
『你不觉得我才是被吓坏了?』丹尼尔问眼前那个白皙的人影:『我还有多少时日?你可以观察得出来吗?告诉我吧。』
当阿曼德把他从王子港口叫醒,这回他想讨论的是战争。这个世纪的人是如何看待战争的?丹尼尔可知道,阿曼德变成吸血鬼的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就当时的标准,十七岁相当年幼。二十世纪的十七岁青少年简直是活脱脱的妖兽,他们长出胡须、胸口长毛,不过还是小鬼。在古老的时代,孩子必须像大人一样地工作。
不过先别离题,重点是,阿曼德并不晓得成人的想法。当然他明白鱼水之欢的滋味,当时的孩子都熟谙感官的享乐。但是,他不理解的是真正的巧取豪夺。他之所以杀人,是由於遵循着吸血鬼的自然之道,血液是无法抗拒的。但是,人类为河无法抗拒战争?想要以武器重击他人的欲望到底是什麽?破坏的生理冲动又从何而来?
在这等节骨眼,丹尼尔总是尽力回答。有些时候,人们必须透过销毁另一个个体的存在,从而印证自身。阿曼德一定知道这些吧。
『知道?如果你不了解这些,光是知道又有什麽用?』阿曼德反问着,他的口音因为亢奋而更形尖锐。『如果你无法从一个阶段进行到下一个阶段,那又有何用?你可知道,那就是我无法办到的。』
当他在法兰克福找到丹尼尔,这回的话题是历史的本色。要对於各种事件提出言之有理的解释,本身即是不可能的,虽然那也不是谎言。真相不可能被普及化,但是,没有这些解释而从事一切,也是不可能的。
到後来,这些会因也不完全是一面倒。就在新英格兰的一家小旅馆,丹尼尔因为阿曼德的呼唤醒来,要他尽速离开旅社。不到一小时之後,火灾就吞噬整个旅馆。
另外一次是在纽约,他因为酒後闹事被捕,阿曼德将他保释出狱。一旦饱饮鲜血,他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人类,像个身穿叁件式西装与笔挺长裤的年轻律师。他将丹尼尔护送到卡莱尔大饭店的一间套房,趁他睡觉时留下换洗的新衣服,并在口袋里放着一个装满现金的皮夹。
最後,历经一年半的狂乱生涯,丹尼尔开始反过来质问阿曼德,那些古老的岁月究竟是何等风采?那时候的威尼斯是什麽模样?如果给他看一部以十八世纪为背景的电影,阿曼德挑得出其中的毛病吗?
不过,阿曼德并没有什麽反应。『我无法告知你这些事情,因为我压根就没有经历过它们。你知道吗,我没有组织起零碎知识的能力,只能够凭籍着冷淡的张力而及时处理一切。当时的巴黎是什麽样子?与其这麽问,不如问我在一七九叁年的六月五日是否下雨。或许我还记得这一点。』
然而在其他的时光,他急促地讲述着周遭发生的各色事物,谈论到这个世代的怪诞洁净,以及万事万物可怖的加速度。
『看哪,那些在一个世纪之内就被陆续发明出来的无用之物。无论是蒸气船,或者是铁路,都取代了六千年来持续不坠的抬脚奴隶与马匹。如今,舞厅的女郎可以买得药剂,杀死她恩客,在她体内的种子,还可以活到人老珠黄、安居於洁净美观的屋子。但是,不管那些时代剧电影、或是任何一间超级市场所贩卖的平装历史小说,人们都不可能企及真正的历史记忆。即使是社会问题,也都是相较於子虚乌有的「常态性」才得以成立。人们误以为自己被剥夺了奢华的享受以及平静的生活,可是这些东西从未平均普及地施加於大众身上。』
『但是,告诉我你那个时代的威尼斯……』
『告诉你什麽?它很肮脏或是很美丽?大众穿着破烂衣衫、牙齿腐坏而呼吸恶臭,在公共处刑的场所大笑?你想要知道关键性的差异点吗?在目前的当代,我们活在惊人的孤寂当中。好好听我说,当我还是活人时,我们六、七个人挤一间房,街道上总是集结着无数的生命。现在的话,就在高楼大厦的顶端,不智的人们营造自己的隐私,透过电视萤幕来向远方的世界进行接触。如此的孤寂,必定造就出某种普遍性的人类共识,某种古怪的怀疑论。』
丹尼尔发觉自己被阿曼德的话所眩惑,想要把这些记录下来。不过,阿曼德一直在恐吓丹尼尔,他必须不断逃命。
他已经上心记自己在停止亡命之前,到底流逝了多少时光。然而,那一夜实在是永志难忘。
自从游戏开始,四年的时间已经过去。那年夏天,丹尼尔在义大利的南部度过一个悠闲的假期,他的恶魔友人并未造访过他。
就在一间距离庞贝遗址不远处的廉价旅馆,他寄宿其中,夜以继日地阅读、写作,试着要找出那抹超自然的幽光施加在他身上的法力。而他必须再度学习欲求、前瞻,以及梦想。在这世上,不朽的生命确实可能到手。虽然他明知确凿,但假若不朽并非他所能拥有?
白天的辰光,他行走於古罗马世代的残破遗骸。当夜晚的明月高悬,他独自在那里漫游。看样子,他的神智已经恢复清明,而生命的种种感知也即将归来。当他手捻绿叶,嗅到它们的新鲜气味。当他仰头看着星辰,感到哀伤大於憎怨。
然而,在某些时候,他渴欲着阿曼德,犹如某种不饮用就活不下去的灵药。这些年来在他体内燃放的幽冥能量已经渺无踪影,他时而梦见阿曼德就近在身侧,但醒来时只好傻傻地哭泣。之後清晨来临,虽然他还是哀伤,但也平静下来。
後来,阿曼德的确回来了。
当时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义大利南部的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光。丹尼尔行走於庞贝遗迹与『神秘别馆』的小道上,暗自希望不会有警卫把他赶开。
一旦他进入那古老的屋子,某种沈静的氛围於是降临。没有警卫、没有任何活人,只有突然出现於入口的阿曼德。又是阿曼德!
他安静地从黑暗中潜入月光,看上去是个穿着肮脏牛仔裤与破烂t恤的男孩,伸出双手抱住丹尼尔,亲吻他的脸颊。如此温暖的肌肤,充满着杀戮之後的新鲜血液。丹尼尔依稀还可以嗅到,生命的香味还是环绕於阿曼德身上。
『想要进来屋内吗?』阿曼德低语着,他能够破解任何门锁。丹尼尔颤抖着,几欲掉泪。这又是为何而来?看到他、触摸他的滋味太过於欢愉,要命,该死的他!
他们一起进去黑暗、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阿曼德的手臂环绕着丹尼尔的背部,带来奇异的慰藉。这等亲密,不就是这样吗,我的秘密……
秘密情人。
没错。
接着,站在餐厅前、仪式性的壁画大约可见的黯淡光色下,丹尼尔感到突然的觉悟:他不会就这样杀死我。他不会把我转变为同类的一员,但也不会就这样杀掉我。这段舞步不会就此结束。
『然而,你怎麽会不知道这一点?』阿曼德阅读到他的心思,告诉他说:『我爱你。如果我没有爱上你,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杀了你。』
月光满木制的格子窗。壁画上的人物就在乾涸血色的衬映下,变得栩栩如生。
丹尼尔瞪视着眼前的那个生物,类似人类但却不是人的东西。在他的意识流,某种惊悚的流动正在进行。他看到那个东西就像是巨大的昆虫,吞噬上百万人命的终极邪恶生物。然而他却爱恋着这东西,爱着他的柔软白肤与褐色大眼睛,他并不是因为对方看起来像个温柔的年轻人而爱他,而是因为他是如此的恐怖惊人,但又是如此地美丽。就像是人们爱上邪恶,他因为对方深入他灵魂骨髓的况味而爱着他。试想看看,任意恣行的杀伐,要取走多少生命但由己心。只要把牙齿戳入对方的颈子,取走那个生命的全部。
看看他穿的外衣:蓝色棉质的衬衫、低腰的夹克,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衣服?必定从某个猎物身上,就当杀意正盛、血液还是温热的时候。难怪那衣物有着硷烫的血腥味,虽然并不明显。他的头发已经剪短,在下一个二十四小时内不会再长回原来及肩的长度。这正是邪恶,也是幻境。这正是我想要成为的形态,难怪我无法正视蕃他。
阿曼德的嘴角绽现出某个若隐若现的微笑,眼睛湿润,而且闭起来。他俯身贴近丹尼尔,将嘴挨近丹尼尔的颈部。
重现的感觉是,当他在旧金山的狄维萨德罗街上的小房间、与吸血鬼路易斯在一起,丹尼尔再度感到锐利的齿端划穿他皮肤的表面。突而其来的痛楚与涌动不止的温暖。『你还是要杀了我吗?』愈来愈想睡,上火般的爱意。『那就下手吧!』
但是阿曼德只是小饮几滴,他放开丹尼尔,温柔地压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下来。丹尼尔抬头往上瞧,看到血滴从阿曼德的手腕上坠落。当他品尝那血液的时候,体内引发出不得了的电光石火。似乎就在一瞬间,整个庞贝城充满各种啾啾低语,某种哭嚎的声浪,那是远古受难者与死者的隐约印记,成千上万的人就在烟硝与火焰中灭绝,一起僵灭。丹尼尔紧紧攀附着阿曼德,但是血液已经不再,只留下一尝即逝的滋味。
『从此你属於我,美丽的孩子。』阿曼德这麽说。
隔天早晨他在罗马的大饭店房间醒来,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从阿曼德身边逃开。日落後不久,阿曼德就过来与他会合。他们要一起去伦敦,车子正在等着搭载他们到机场,但是还有时间可以再做一次交换血液的拥抱。『这次从我的脖子上吸取。』阿曼德低声说道,将丹尼尔的头抱在臂弯。无声的悸动,灯罩下的光芒淹没整个房间。
情人啊,这已经成为无可挡御的情事。
『你是我的老师,』阿曼德这麽说:『你将会悉数教导我关於本世纪的一切,我会学到许多自从创世以来的秘辛。如果你想要的话,就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沈睡,但你的夜晚是属於我的。』
他们投入生活的汪洋巨浪当中。阿曼德是个伪装的行家,只要在傍晚时饱饮一顿,他就能够在各个地方扮演成人类。他的皮肤还是温热的,面容充满着热烈的好奇心,他的拥抱既迅速又热情。
非得要另一个不朽者才能追得上他的速度,丹尼尔就在交响曲、歌剧、以及上百部阿曼德拖着他去看的电影之间打瞌睡。从翠西亚到梅菲尔的这一带,总是有参加不完的宴会、热闹的聚会;在那些场所,阿曼德与学生、站在时尚顶端的女子、任何与他交谈的人们议论着哲学与政治。他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变得湿润,他的声音不再是柔软悦耳的超自然嗓音,而像是聚会里其他年轻男人的强硬口音。
所有样式的衣服都让他感到眩惑,并非因为它们的美感,而是代表性的意义。有时他像丹尼尔一样穿着牛仔裤与t恤,有时穿着工人的上衣、外罩一件风衣,脸上带着墨镜。有时当他兴致一来,又穿着正式的西装上衣、晚宴夹克、以及白色领带。他的头发剪短成一般剑桥的学生模样,有时却又任其技散,如同天使的髻发。
他与丹尼尔似乎总是忙着赶场,去造访画家、雕塑家、摄影师,或是去看一场充满革新创意、但却不公开放映的电影。他们在某个黑色眼睛的年轻女士的公寓里待上数小时,她总是播放摇滚乐、冲泡花草茶,只是阿曼德从来不喝。
每个人都喜爱阿曼德,当然啦,他是如此地『纯真、热情、出色』。别提了,阿曼德蛊惑人心的能力连他自己也难以控制。假如阿曼德安排得当,丹尼尔就会和这些人上床,而他会在旁边观赏,如同一个挂着温柔笑容的邱比特。这等被见证的激情让丹尼尔更加情不自禁,他以无比的吐心我来加入另一具躯体,由於双重性的亲密而浑然失神。然而,事後他却满怀空洞地躺着,憎恨而冰冷地瞪着阿曼德。
在纽约的时间,他们忙着上博物馆、咖啡馆、酒吧,领养一个年轻舞者,并且负担他所有的学费与生活费。他们坐在苏荷区与格林威治村的台阶上,只要有人加入他们,就能够度过一段时光。他们去夜校上文学、哲学、艺术史、以及政治等课程。他们还研读生物,买下显微镜,并且收集各色标本。他们阅读天文学的书籍,在每一处他们住没多久就替换的房屋顶楼搭上直升机。他们还去看拳击赛,听摇滚乐演唱会,看百老汇的戏剧。
科技性的产品迷住阿曼德,一样接一样。首先是厨房用的调节器,他以令人恐惧的颜色作为连结的基础;再来是微波炉,他用来烤蟑螂与老鼠。垃圾清除器也让他感兴趣,他把成卷的纸与一盒盒的香烟喂进机器内。然後是电话!他成天打各地的国际电话,与各种不同的人类交谈,从澳洲到印度不等。最後是电视机。所以,公寓充斥着迸射的光彩与跳动的萤幕。
他会迷上任何带有蓝天的场面。然後,他进攻新闻节目、纪录片,最後是只要有录影带的电影,每一部都好。
最後是某一部特定的电影占据他的心思。他会反覆不断地看着《银翼杀手》,被那个体格强健的男演员鲁格.豪尔弄得神魂颠倒在剧中他扮演复制人的领袖,与他的人类造物主面对面,亲吻他之後捏碎他的头盖骨。无论是骨头破碎的声音、或者是鲁格.豪尔冰冷的蓝色眼睛,都会使得阿曼德发出漫长、小恶魔般的笑声。
有一回,阿曼德对着丹尼尔低声说着:『那就是你的朋友、黎斯特的造型。黎斯特就是有做这种事的……怎麽说呢……这种胆识!』
继《银翼杀手》之後,掳获阿曼德的是一部近乎白痴笑闹的英国喜剧:《时空劫匪》。它的剧情是关於五个矮人窃取了『创世地图』,是以他们能够旅游在时间的洞穴之间。他们颠仆游走於各个洞口,巧取豪夺地生活着,还跟随着一个小男孩当作游伴,直到他们深陷入恶魔的巢穴。
其中有一幕特别成为阿曼德的最爱:就在卡斯塔列尼的破败舞台上,侏儒们为拿破仑唱:我与我的影子,那一景让阿曼德情不自禁。他失去所有超自然的架势,完全地人性化起来,笑得直流眼泪。
丹尼尔承认那个场景具有独到的魅力。侏儒们彼此推挤、打架,场面变得七零八落,还有那些目瞪口呆的十八世纪音乐家,不知道如何表演这首二十世纪的歌曲。拿破仑本来愕然无比,後来被逗得乐坏了。这整个场面都是不得了的喜剧天才。虽然人类能够观赏它的次数有限,但阿曼德可以永无止境地观看下去。
然而,六个月之後他就舍弃了录影带,拿起摄影机开始拍摄自己的影片。他拖着丹尼尔行遍夜间的纽约,访问大街上的人们。他还拍摄自己念颂义大利或拉丁文的诗篇,或者就是静立着的画面。就在永恒的阕暗背景,一个白色的形影出入於镜头的焦点之间。
在某个丹尼尔也不知晓的地点,阿曼德甚至拍下自己白昼时躺在棺材的景致,以一个长镜头猎取了死去般的沈睡样态。丹尼尔觉得这真是惨不忍睹:长达好几个小时,阿曼德坐在摄影机的镜头前动也不动,看着自己的头发在日出时被剪短,当他闭上眼睛沈睡时又缓慢地长回来。
接下来轮到的是电脑。他用无数的磁碟片装载自己的秘密书写,在曼哈顿租下另外的公寓,为的就是收容自己的文书处理机与电子游戏设施。
最後,他迷上飞机。
丹尼尔向来是个飞行狂,从前他飞遍了整个世界来躲避阿曼德,现在他们常常一起旅行。那本来不是哈新鲜事,可是後来变成一种集中火力的探。他们会花上一整夜的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先是飞到波士顿,然後是华盛顿、芝加哥、然後再回到纽约这还算是小意思呢!阿曼德观察所有的一切:空服人员、乘客,与驾驶员交谈,躺在头等舱的座位上聆听引擎的声响。双引擎的喷射机是他的最爱。现在,他想要试试看更大胆漫长的飞行:一路飞到王子港、旧金山、罗马、马德里、里斯本,只要他能够在日出时顺利下机就没有问题。
黎明一到,阿曼德就全然消失踪影。丹尼尔完全不知道他的落脚处,不过他自己也因为夜间活动而累得无法动弹。整整五年来,丹尼尔完全无法见识到日正当中的景致。
就在丹尼尔醒来之前,阿曼德就已经在房间内。咖啡已经煮好、音乐流溢飘送,通常是韦瓦第、或是阿曼德也相当锺爱的甜美钢琴乐曲。这时候阿曼德会在房里踱步,催促丹尼尔快快准备。
『我的爱人,今晚我们要去看芭蕾舞,我迫不及待要去看巴瑞斯尼可夫,之後我们要去格林威治村,记得那个去年让我爱上的爵士乐团吗?他们回来了。快点,我已经饿了,我的情人,我们得快点出发。』
如果丹尼尔还是睡眼惺忪,阿曼德会推他到浴室去,帮他洗身、涂抹香皂、然後带他出来擦乾全身,像个老式的理发师般地为他刮胡子,最後从丹尼尔的衣柜里挑选今晚该穿的衣服,把穿脏的旧衣服扔到一旁去。
丹尼尔爱透了那双白仅坚硬的双手在他全身上下搓揉的滋味,像是戴上丝质的手套。那双褐色的眼眸简直要把他的魂魄吸摄出来。噢,那种失序的美妙况味,他确定自己被一路引领下坠,超越任何肉体性的疆界,最後那双手温柔地搁在他的喉头,牙尖戳破皮肤的表面。
他闭上眼睛,身体逐步加热,唯独当阿曼德的血液碰触到他的嘴唇,他会不可自抑烧灼。他听到远方的叹息与哭喊,那可是迷途的歧路亡魂?似乎某种湛然发光的连续性就在那里,而他的梦想与一切同步,显得如此重要,不过到後来那种景况还是渐渐消失……
有一次他失控了,用尽全力抱紧阿曼德,想要咬入他的喉咙。阿曼德是如此地耐心,为他流下眼泪,而且让丹尼尔在他的喉咙停留最长的时间,接着再温和地引领他离开。
丹尼尔已经六神无主,他的生命只有两个选项:狂喜与悲惨,以爱情为连结这两者。他、水远不知道自己是否将被赐予、水生之血,更不知道他的超感应视觉(雕像从他们的基座上瞪着他看,在天空中的直升机就像大型客机一样地清晰可见。)是否因为这些少许的血液交换,还是他只是疯了?
到了那一夜,当阿曼德询问他是否已经准备好,以全然的诚意投入这个世纪,他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他想要『无可计量』的财富,一栋装盛所有他珍视事物的华宅,还有游艇、飞机、车子,上百万的财富。他愿意为丹尼尔购买任何他所欲的事物。
『上百万的钱财,你在说啥鬼话?』丹尼尔责骂他:『你的衣服只穿一回之後就被丢弃,你忘记自己租的公寓的地址,你可知道什麽是邮递区号,或者报税单?我是那个负责去买每一张要命机票的人。百万钱财?我们怎麽去要到那一大笔钱?洗劫另一个马斯拉帝,然後逃之夭夭?我的老天爷!』
『丹尼尔,你是路易斯转赠给我的美好礼物。』阿曼德温柔地说:『我怎麽可能没有你?你误会我说的每一件事。』他的眼睛变得更大、更是孩子气:『如今我想要站在一切的顶点,如同多年以前我在巴黎掌握着吸血鬼剧场。当然,你记得那些,而我现在要让世界为我臣服屈膝。』
丹尼尔被事情发展的疾迅速度弄得晕头转向。
开始时,是一座在牙买加挖掘出土的宝藏,阿曼德带着丹尼尔坐船到当地,指示他必须启动开采作业。没几天之後,一艘西班牙的沈船也被发现有大量的珠宝珍物。再来,是一个考古学上的大发现,考掘出弃价的奥尔梅克遗迹。再接下来是两艘沈船的打捞,最後是一个早被遗忘的南美翡翠脉矿。
他们在佛罗里达买下一栋豪宅,游艇、快艇、一辆小而精美的喷射机。
现在他们就像一对王子般地到处受到王室礼遇。阿曼德亲自监督丹尼尔的衬衫、西装、鞋子等等的量身制作,他挑选无以数计的运动外套、长裤、长袍、丝制的外衣。当然,丹尼尔在寒冷下雨的天气一定要有一套米色滚领的外套,在蒙地卡罗用餐时的晚宴外套,宝石制的袖扣,还有一件黑色的麂皮长大衣,以丹尼尔这等『二十世纪的高度』必然能够搭配良好。
日落时分,丹尼尔刚醒来的时候,他的衣物就已经摆设妥当。如果他胆敢异动任何一个物件。从亚麻手帕到黑色丝质长袜。他就有得好受了。晚餐的地点是面对湖泊的宽广餐厅,阿曼德早已在旁边的那间书房,在书桌上规划财产:工作如同滚雪球而来,总是有更多的地图要研读,更多的财富要收购。
『可是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丹尼尔质问着,看到阿曼德写着笔记、为那些新财产记下摘要。
『如果你有读心术,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阿曼德有耐心地回答。那柔和而理性的声音,对你开放、甚至交付信任的男孩般面孔,红褐色的发发总是有点不经心地掉入眼底,他的身体饱满着人类的平静与肉身的安详。
『我想要的东西,你会给我吧。』丹尼尔如此要求。
『任何你开口要求的东西,我都会竭诚奉上。』
『没错,但不是我早就要求过的那个东西,不是我一直想要的。』
『活着吧,丹尼尔。』低语如同亲吻一般:『让我告诉你我的真心话:生命终究比死亡要来的好。』
『我不想要只是「活着」,阿曼德,我要长生不死,等到那时候我将会告诉你,是否生命嬴过死亡。』
事实上,骤然的财富使他发狂,更加感受到自己必死的宿命。某一夜,他与阿曼德乘舟到温暖海风吹拂的湾口,头顶上的星光皎洁,他穷尽一切只想要、水远保有这一切。他爱恨交织地看着阿曼德毫不费力地启动游艇,阿曼德真的舍得他死去吗?
追猎的游戏无止境地持续着。
毕卡索、宝加、梵谷,无数的名画经由阿曼德的手上而来,没有任何解释就交托给丹尼尔,用以转手或当作奖赏。当然啦,它们真正的主人才不敢来抢回自己的收藏,万一他们在阿曼德夜间造访安置收藏品的密室时、幸运地得以生还。有时候,那幅作品并没有清楚的标题,而他们在拍卖会场上购进千万张画作。即时如此,也是不够的。
珍珠、红宝石、祖母绿、钻石等珍贵宝石,也是他带回来给丹尼尔。『别在意,这些都是偷来的,不会有人来要回它们。』从那些粗蛮的迈阿密海滩毒贩,阿曼德能偷的就尽量偷:枪械、装满钞票的行李箱、甚至靴子。
丹尼尔瞪视着排山倒海的绿色钞票,看着秘书们将它们包捆好,印上符码,好运送到欧洲的银行。
丹尼尔常常看着阿曼德独自出游,在温润的南方海岸狩猎。他是个穿着黑色丝衬衫与黑色长裤的少年,操纵着一艘不发亮的快艇,任由风吹拂着他长长的头发。就在陆地无法看到的彼处,他会看到一群走私者,然後袭击他们。孤身的海盗就这样魂断迈阿密。其他的猎物掉入海面,头发沈浮着,挣扎着最後的活命瞬间。就当月光高照,他们最後瞥见的是自身的残骸!他们原本以为自己是无敌的邪恶之徒……
『当你出门狩猎时,我可以跟着去参观吗?』
『当然不行。』
最後,资本准备妥当,阿曼德要真的来大干一票。
他要丹尼尔买下各种东西,无须犹豫或找人谘商:一艘战舰、连锁旅馆与餐厅、四架私人飞机。阿曼德现在有八个私人电话专线。
最後的梦想於焉来到:夜之岛。这是阿曼德的私人造物,五层楼由玻璃砌造的剧院、餐厅,以及商店。他为自己中意的建筑物画设计图,无论大小事物,从喷水池到花朵盆栽,他都亲自订购想要的质材。
看哪,这座不夜之岛。从日落开始,观光客从迈阿密搭船过来,就在舞厅与酒廊,音乐彻夜播放。玻璃电梯永远不停止攀登天堂的动作,就在湿润脆弱的花朵当中,水池与瀑布集然生光。
在这里,你可以买到任何东西钻石、可乐、书籍、钢琴、流行服饰、洋娃娃。世界上的一流商品正等着你采购。夜间的电影院固定播放五部影片,揉杂着英式西装、西班牙皮革、印地安丝绢、中国地毯、银制品、冰淇淋甜筒、棉花糖、中国骨瓷与义大利的鞋子。
或者你也能够享用它隐密的奢华,随时进出这些炫目的物品之间。
『这些都属於你,丹尼尔。』阿曼德在他们豪华别墅『神秘别馆』的宽敞房间中缓慢走动。这房子有叁层楼,还有一座属於丹尼尔的地下室打开的窗户面对远处红光照天的迈阿密,以及天际上不断翻动的云层。
这住宅揉合了新旧式样的奢华,电梯直达每一间房,房内铺设着中古世纪的织锦与骨董吊灯,每间房都有巨大的影音设备。文艺复兴时代的画作悬挂於丹尼尔的套房,波斯地毯覆盖在地面上。维也纳画派的最佳作品悬挂於阿曼德铺着白色地毯的书房,在里面充满着闪亮的电脑设备、电讯器材、以及萤幕。书房充斥着世界各地的书本、杂志、报纸等等。
『这就是你的家,丹尼尔。』
丹尼尔必须承认,他爱上这里;他更热爱的是自由、权力、以及伴随着他无所不至的奢华。
他与阿曼德在夜间时分飞到中美洲的深处,观看马雅文化的遗迹;就在月色的笼罩,他们在安娜普尔那山的山脊观看远方的顶峰。他们在东京拥挤热闹的街头上闲逛,玩遍曼谷、开罗、大马士革、利玛、里约与加德满都。白天的时刻,丹尼尔沈浸於当地旅馆的舒适设备,夜晚的他在阿曼德的陪伴下,毫无恐惧地到处漫游。
不过,有时候文明的生活会突而化为幻影。在某些远方的角落,阿曼德会感受到其他不朽者的存在。他解释说,虽然他已经在丹尼尔身上围绕着防护场,但还是会担心不测。丹尼尔必须要在他身边行。
『只要你把我变成同样的不朽者,就不用担心了。』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阿曼德说:『现在的你是一介无名凡人,但如果你成为我们的一员,便如同一根在黑暗中燃烧的蜡烛般地显眼。』
丹尼尔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他们会毫不费力地把你揪出来。』阿曼德生气起来,虽然不是针对丹尼尔。事实上,他厌恶任何关於吸血族的话题。『你可知道,那些长老们不分由说地毁掉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雏儿?』他说:『你心爱的路易斯难道没有解释给你听?那就是我向来的作风我将那些年少无巢的家夥扫荡乾净。不过,我并非完全无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然後他说:『我就像是一头角逐地盘的野兽,我有许多古老强悍的对手,如果我招惹了他们,我会被毁掉。』
『比你还古老?但我以为你是最古老的一位。』在这些年来,那是他们首次提到《夜访吸血鬼》的内容。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些。
『当然我不是最古老的,』阿曼德说,他看起来有些不安。『我只是路易斯所能找到的最古老吸血鬼。还有其他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很少看到他们。不过,有些时候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现形。你可以说我们彼此传送有力的讯息:不要接近我。』
第二个晚上,他就拿那个装有他血液的护身符给丹尼尔。他先亲吻它,然後摩擦它,像是要让它发热。见证这样的仪式真是诡异,更诡异的是看到那玩意有个a字母,其中含有阿曼德的少许鲜血。
『就这样做,如果他们靠近你,就把这个坠子立即摔碎。他们会感受到血液的力量正在保护你,就不敢』
『噢,你会让他们杀死我,你自己知道。』丹尼尔冷冷地说着:『给我力量,让我保护自己。』
不过,此後他还是戴着那个坠子。就在灯光下,他检视着那个字母与周边复杂的浮雕,发觉它们是扭曲的人类形体:有些被砍断手足,有些痛苦地扭动着,有些已经死亡。这真是恐怖的东西!他把项炼放进衬衫里面,虽然使得他的胸口发冷,但却不用看到它。
但是,丹尼尔从未看到另一个超自然的不朽存在。他对於路易斯的记忆,仿佛是一场发烧时作的幻觉梦境。阿曼德是他唯一的奇迹,恶魔般的神。
他的苦涩感与日俱增。与阿曼德的生活让他发狂激动,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想到自己的家人,以及过往的朋友。他确定有寄支票给亲人,但他们现在只是名单上的符号。
『你永远不死,但是每一夜你都会看着我逐渐死去。』
终於演变成恐怖、丑恶的吵架。阿曼德崩溃了,玻璃般的眼球盛满无声的愤怒,然後无法控制地轻声哭泣起来,仿佛某种早就遗失在时间之流的情绪再度被唤起,威胁着要把他四分五裂。『我无法做到。如果你要我杀了你,那还容易一点。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麽!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一个天谴的失误。你不明白吗,如果能够变回人类,我们之中的任何一员都会欣然放弃永生。』
『放弃不朽,只为了短短的人类生命?我不相信呢,这是你第一次当面对我说谎。』
『你胆敢这麽说!』
『不要打我,你可能会杀了我,你太强壮了。』
『如果我不是个胆小鬼,活了五百年还是怕死怕到骨子里,我早就放弃自己的生命。』
『不,你不会这麽做的,恐惧与此无关。想想看你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一切,就这样地丧失了?试想看看,你所知道的未来将是连成吉思汗也梦想不到的奢华与壮丽!姑且不管科技性的奇迹,你会安於无知世界命运的状态吗?不可能的。』
他们无法以言语达成和解,终究还是以亲吻、拥抱、血液的交换来结束这场争执。梦境如同一张大网般地罩住他,他感到饥火中烧!我爱你再多给我一些,再一些,但是那永不足够。
根本就没有用的。
交换血液的变异,让他的身心造成何等变化?让他以更加精微的感官看到叶子的坠落?阿曼德、水远都不会将他变成吸血鬼!
阿曼德率可看到丹尼尔一次次地逃跑,沦入日常生活的恐怖情景,也不愿意达成他的愿望。丹尼尔无计可施,什麽办法都没有。
然後他再度漫游、逃跑,这一回阿曼德并未追逐他。每一次他都会等着丹尼尔乞求回来这里,或是直到丹尼尔虚弱到无力呼救,濒临死亡边缘为止。只有到那个地步,阿曼德才会带他回来。
雨滴击落在密西根大道上的宽广人行道,书店里空无一人,灯光也已经熄灭。远处有钟声响了九下,他抵着玻璃窗站着,凝视着川流不息的交通,根本无处可去。喝下坠子里的那几滴血如何?
黎斯特现在就在加州,准备登上舞台,也许甚至正在袭击某个猎物。他们大概正准备着舞台的陈设吧?那些人类调弄着灯光、麦克风、声光设备,无眺於底下投射的秘密讯号,以及藏身於无知狂热群众当中的邪门存在。噢,也许丹尼尔估计错误,阿曼德或许早就在会场。
起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後来竟然成为某种确认。为何他没有早点领悟到呢?
当然阿曼德早就到那里去了!只要黎斯特所写的有丝毫真实可言,阿曼德必定早就奔赴而去,见证或搜寻那些他失去了好几世纪的对象,而他们也被相同的召唤吸引而去。
这样说来,一个人类情人又算得上什麽?那不过是十来年的玩具罢了!阿曼德早就舍弃他而去,这一回他不会得到救援。
当他站在那里时,感到渺小而寒冷,悲惨无比又孤独一人。他的那些预感、双胞胎梦境遗留给他的古怪警示,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些事物如同一双黑色的大翅膀般飞掠过他,当它们疾驰而去,你可以感受到无动於衷的风声。阿曼德已经奔向他永远无法理解的命运之道。
这个认知让他充满恐怖与哀伤。门已经关闭,而双胞胎梦境所召起的焦虑感同时混合着麻木的恶心畏惧。这一回他已经走向终点,他能够怎麽做呢?他疲惫地想像着夜之岛对他关起大门,看到那栋白色墙壁的别墅,就在海滩上的高处,永远无法企及。他觉得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已经转眼成空,死亡逼临而至,究极的虚无终於来临。
他又走了几步路,双手麻木不堪。雨水已经浸湿他的上衣,他只想躺在人行道上,让睡梦与双胞胎一起到来。黎斯特的语句环绕在他的脑海。再生为吸血鬼的那一刻,他称之为『黑暗把戏』;至於这个拥抱着如许绝美怪物的世界,他称之为『蛮荒花园』。是的,没错。
请让我成为你蛮荒花园的恋人,如是,曾经寂灭的生命之光将会如同洪流爆发般地汹涌回归。一旦脱离人类的血肉之躯,我将会进入永恒,成为你们的一员。
头晕目眩,他是否快要跌倒了?有人在跟他说话,问他是否还好。不,当然不好,我怎麽可能还好?
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
丹尼尔……
他往上看去,阿曼德站在他的眼前。
起初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是如此地渴望,而且没有理由否认自己所见。阿曼德就伫立在那儿,以他独有的非世间的凝定,安静地窥看着他,脸庞燃烧着一抹非自然的红晕。他看起来是多麽地正常呀,如果说美丽也可以是某种正常。然而,他与周遭的一切物质却又奇异地分隔开来,即使是他穿的外套与长裤。在他的身後,一台巨大的罗力士轿车安静地等候着,如同一幅奇诡的异象,雨珠从银色的车顶坠落而下。
来吧,丹尼尔,这一回你可让我费尽心力,可不是嘛。
为何那双拖着他走的手如此地强力,声音中带着如此的迫切?看到阿曼德真正地生气,真是件罕见的事情。丹尼尔爱慕着这等怒火,他任由自己被拖着走,接着他便进入车内的柔软天鹅绒座椅。他双手瘫软地倒下来,闭上眼睛。
阿曼德柔和地环抱着他,车子温和地往前开去。终於能够沈睡在阿曼德的怀中,真是太好了!但是,关於那些梦境与那本书,他有许多事情要告诉阿曼德。
『你不觉得我早就知道了吗?』阿曼德低语着,眼底射出奇异的光芒。他看上去既赤裸又温柔,所有的姿态都已经撤除不见。他拿起一个容器,凑近丹尼尔的嘴边。
『你一直从我身边逃跑,』他说:『从斯德哥尔摩、爱丁堡,然後是巴黎。你以为我是全能的神,能够以这等速度追上你吗?还有,加上危机到来……』
他的嘴唇突然碰触丹尼尔的脸。噢,这样好多了,我喜欢接吻,和这等不死者耳鬓摩。抱住我,他把自己的脸埋在阿曼德的颈子,我要你的血液。
『等一下,我亲爱的。』阿曼德将他的手指伸入丹尼尔的嘴里,在他低沈自制的声音底下,有着如此的感情。『仔细听着我的话,在这全世界,我们的吸血一族正在被消灭当中。』
消灭。这样的话语传送一阵阵的惊惶到他的体内,即使如此疲惫,还是一让他感到紧张无比。他想要把视线集中阿曼德身上,但却又看到那对红发的双胞胎、士兵,以及那具被支解、翻滚於尘埃中的尸体。然而那样的意义、那种连续性……究竟是为什麽呢?
『我无法告诉你。』阿曼德如此说,他指的是那场梦境,因为他也作了那个梦。他将白兰地贴近丹尼尔的嘴边。
真是温暖啊,如果他不努力撑住,一定会立刻昏睡吧。车子正在急驰於高速公路上,远离芝加哥,雨水滴落於窗户上,他却身处於温暖的场所。真是动人的银色雨景,阿曼德转过身去,仿佛被远方的音乐分去、心神;他的双唇张开,正要开口说话。
我与你在一起,非常安全。
『不,丹尼尔,我们并不安全。』阿曼德回答他:『甚至连一个晚上、一小时都未必可以安全度过。』
丹尼尔尝试着提出问题,但是他大虚弱、困倦。轿车是如此舒适,行驰的震动又是如此慰人,而且那对美丽的红发双胞胎要他立刻进入梦境。他的眼睛闭上一瞬间,沈入阿曼德的肩膀,感觉到阿曼德的手抚摸着他的背部。
依稀在遥远处,他听到阿曼德说着:『我该怎麽对你好,我心爱的,尤其当我自身都如此恐惧时。』黑暗再度降临。白兰地的滋味驻留在他的边,他攀附着阿曼德的手,但已经沈入梦乡。
双胞胎行走於沙漠,烈日高悬,晒伤她们洁白的手臂与西孔。她们的嘴因为焦渴而肿胀乾裂,衣衫沾满血迹。
『让大雨降落。』丹尼尔大声叫喊:『你做得到的,让大雨降下。』其中之一的双胞胎跪倒在地,她的姊妹也跪下来,双手抱着她,红发衬映着红发。
在远方处,他又听见阿曼德的声音。他说,她们置身於沙漠的极深之处,就连她们驱使的精灵也无法在此地降雨。
为什麽?难道精灵不是全能的?
他感觉到阿曼德再度温柔地亲吻他。
双胞胎现在进入一条山间小道,但是她们没有影子,因为太阳完全直射,而山路险恶得无法攀登。但是她们还是继续行走。难道没有人可以帮助她们?她们每一步都崎岖艰难,岩石灼热得难以触摸。最後,她们的其中之一俯身摔倒在沙中,另一个弯身以头发帮她遮挡烈日。
如果傍晚来临,就会有凉爽的风。
突然间,正在保护她姊妹的那个双胞胎抬起头来,悬崖上有岩石掉落下来,带着窒间的回音。然後,丹尼尔看到一群看似沙漠之民的人接近,他们的黑色肌肤与白色长袍看上去有一千岁那麽苍老。
当那些人逼近时,双胞胎站了起来。他们供应冷水给双胞胎姊妹,突然间她们歇斯底里地又说又笑,她们终於松一口气,但那些人并不了解。接着,其中之一的双胞胎以放诸四海的手势指着她姊妹的肚子,表示她已经怀孕。那些人抬起怀孕的女子,走向他们设於沙漠中绿洲的营帐。
最後,双胞胎就着营火安详沈睡,救助她们的是沙漠之民目都因人。是否因为贝都因人的古老历史可以追溯回千万年之前?黎明破晓时,没有怀孕的双胞胎起身,在她姊妹的注视下走向绿洲的橄榄树。她高举双臂,起先看起来只是在礼赞太阳,那些沙漠之民也围绕在旁观看。接着,温柔的微风吹拂,摇动着橄榄树的枝叶,轻柔甜美的雨滴开始降落。
丹尼尔睁开眼睛,他已经在飞机上了。
周遭的昏黄灯光与白色塑胶材质的器具,让他立即辨认出这个小房间。每样东西都是人工合成的质料,坚硬而闪亮,如同某种生物的巨大肋骨。也许到头来一切都轮转过一回?科技再创造在圣经营田中、约拿所藏身的深邃鲸鱼腹部。
他躺在一张没有床头也没有床角的卧铺上,有人帮他清洗双手与脸庞。感觉真好,引擎的声音静默无比,像是鲸鱼滑过大海的姿势。他得以看清楚周遭的事物:某个小酒柜,一瓶波本酒。他想要喝酒,但是疲累得无法动弹。有些不大对劲……他摸索自己的脖子,发觉那个坠子已经不见了。无妨,现在他与阿曼德在一起。
阿曼德坐在这尾人工鲸鱼的眼睛处,靠近窗口。他的头发剪短,穿着黑色毛料衣服,整齐而美好,像是打扮整齐参加葬礼的体。他看上去无比严峻,足以让人在旁念诵诗篇第二十叁首。快换回白色的衣服吧。
『你快死了。』阿曼德柔声说道。
『即使我行走於死亡暗影的幽谷,等等……』丹尼尔的喉咙很乾,头也很疼。现在已经不用再多说什麽,真正想说的老早就已经启齿千百回。
阿曼德再度无声地说话,宛如一根雷射光直接穿入丹尼尔的脑海。
『我们不用再谈那些特定的话题了。现在你不到一百叁十磅重,酒精正在侵蚀你的内在器官。你已经半疯狂,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你欣喜之事。』
『除了和你说话之外。你的声音很容易听得进去。』
如果你永不见我,那只会让状况更加恶化。如果照你现在的状态继续下去,你活不过五天。
这真是无法忍受的想法。如果当真如此,我干嘛要逃跑呢?
对方并没有反应。
一切都是如此地清晰。不只是引擎的声响,还有飞机的奇异律动,那不规律的波动仿佛是乘坐在空气帮浦之上。古诗<表沃夫>(注解1)形容得好,那像是巨鲸疾驰在它的路径上。
阿曼德的头发旁分,金表戴在手腕上,那是他非常锺爱的高科技产品之一。试想看看,那玩意在白天的时候就在一具棺材内闪烁着数字光芒。他穿着老式的窄腰黑夹克,领带似乎是黑色丝质的。还有他的脸,噢,早先他必然痛饮过一顿鲜血。
你可记得,早先我告诉你的那些事情?
『是的。』丹尼尔说,不过真相是他已经记不清楚了。然後,那股感应力突然间压迫性地回归。『是关於每一处都有吸血鬼被毁灭,是吧?不过我都快要死了,他们也快要翘掉。就在结局到来之前,他们是不死的,但我只不过是「活着」罢了。我记起来了,现在我还要一杯波本威士忌。』
无论我做什麽,都无法让你恢复求生的意志,对吧?
『不要再来那一套,否则我会从飞机上跳下去。』
你曾听我说吗?真正地听进去。
『我有什麽办法呢?当你要我聆听时,我根本摆脱不了你的声音。那就像是在我的脑袋塞入一个小型麦克风,这又是啥?眼泪?你会为我哭泣吗?』
在那一瞬间,阿曼德看上去非常年幼,真是个大逆转。
『该死的丹尼尔。』他用说的,所以丹尼尔可以清楚听见。
丹尼尔全身裹布寒颤,看阿曼德受苦让他感到痛楚。他一言不发。
『我们的正体,』阿曼德说:『是不该存在的异变,你也知道。不用读黎斯特的书就可以明白这一点,我们其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告诉你,那是灾厄的化身,魔性的接合』
『这样说来,黎斯特所写的是真的!』恶魔跑入古埃及法老王与王后的体内,其实是精灵,不过当时他们称呼它为恶灵。
『无论那是否真实,都无关紧要了。无论起源为何,最重要的是灭亡也许就近在咫尺。』
惊惶的感知紧逼尾随,梦境的氛围又要回归,双胞胎尖利的叫声依稀分明。
『听我说,』阿曼德耐心地将他从双胞胎的异境带回:『黎斯特只怕是唤起了某人、或是某个东西。』
『阿可奇,恩基尔……』
『或许是他们,不只是一两个。没有人确切知道。只有某种隐约的危险警讯,但没有人知道从何处而来。大家只知道我们被搜捕、销毁,每个聚会所与相关场所都被焚烧殆尽。』
『我听见危险的警示,』丹尼尔低声说:『有时候就在半夜,强烈的呼喊;有时候却像是某种回音。』他再度看到那对双胞胎,那必然与她们攸关。『但是你可知道,关於那些被焚烧的聚会所』
『丹尼尔,不要试探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每一个吸血鬼都知道,那就像是流经一个大网罗的潮脉。』
『是的,』每当丹尼尔品尝吸血鬼之血,他总是瞥见那巨大无伦的知识汪洋、连续不断的流变、半知半解的异象。原来那些都是真的。『一切都起始於母后与父王』
『如果是以前,这些变化对我而言并没有什麽差别。』阿曼德打断他的话。
『你这是什麽意思?』
『但是我不要就此结束,我不想再活下去,除非你』他的面容微微地改变,略显讶异之色:『我不想要你死去。』
这一刻的寂静着实古怪,虽然有着飞机顺风飞行的声浪。阿曼德坐着,他的姿态相当平和、耐心,不过他的话语却背叛了柔滑平静的表面。『我并不害怕,因为你就在我身旁。』丹尼尔突然这麽说。
『那你真是个小傻瓜。让我告诉你另一件神秘的事情吧。』
『什麽?』
『黎斯特还好端端的活着,他的狡计也得逞了。那些在他身边的人们也都毫发无损。』
『你何以如此确定?』
那轻柔如天鹅绒的笑声再度扬起。『你又来了,真是人类本位,这麽小看我,常常错失重点。』
『我的能耐有限,身体的组织细胞有朝一日必定腐朽,那是被称呼为老化的过程』
『他们都在旧金山,聚集在一家叫做「德古拉伯爵的女儿」的酒吧。我之所以通晓这些,可能是某个高强的心灵故意或者不智地传送这些意象到许多心灵;又或许是某个见证者将这些意象传递给大家。我无法确定为何者,思想、感受、声浪,它们都只是存在着,我们行旅在巨大网罗的蛛巢小径。不过那个「危险」的警讯盖过其他的念波,仿佛我们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哑然无声。接着,其他的声音浮现出来。』『那麽,黎斯特又在哪里?』
『只看到惊鸿一瞥,他们无法追踪到他的巢穴。他太聪明了,但是却忍不住戏弄他们。每天晚上他都驾驶着保时捷跑车,驰骋於旧金山的街道。但是,他可能不知道那些已发生的事情。』
『愿闻其详。』
『沟通的能力是双向的。如果要听见其他人的思讯,自己的心念也会被窃听到。黎斯特为了隐瞒他自己的行踪,很可能把所有的渠道给关闭起来。』『那麽,梦境中的双胞胎又是怎麽回事?』
『我不太清楚,并非每个人都作了那些梦。有些人似乎知道她们,也相当畏惧她们,而且认为这一切都是黎斯特惹出来的祸端。』
『群魔中的真正妖兽。』丹尼尔轻笑着说。
阿曼德微妙地点头,认可他的调笑之语。
除了能量的流动,一切皆为寂静。
『你可明白我所告诉你的?除了旧金山之外,我的同类在每一处都遭到狙击。』
『除了黎斯特的所在。』
『没错。但是狙击者相当乖戾难料,似乎它必定会先接近猎物,然後才毁灭它。也有可能它是要等到演唱会开始,一手完结掉它所掀起的腥风血浪。』
『它不可能伤害你,否则应该早就』
轻浅的笑声,几乎听不清楚。那是以心电感应传送的?
『你的信心让我感动莫名,但先别急着当我的信徒。那个东西并非全能,它无法以无限的速度移动。你得了解我所作的选择:我们之所以要到哪里,是因为那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它在某些遥远的地方看到离群的孤鸟,还是把他们烧成一堆灰尘。』
『同时也是因为,你想要和黎斯特在一起。』
没有回答。
『你自己心知肚明,如果到时有一场战役,你想要在那里助他一臂之力。』还是没有回答。
『如果那是黎斯特造成的,他可能有办法结束这场闹剧。』
阿曼德还是没有回答,他显得相当困惑。
『其实这很单纯,』他终於说:『我必须去就是了。』
飞机似乎悬在音流当中,丹尼尔朦胧地看着天花板。
去见他最後一面。他想到纽奥尔良的屋子,他在蒙尘的地板上发现黎斯特的表。现在他要回到旧金山,回到事件发生的原点,回到黎斯特的所在。天哪,他真想喝酒,阿曼德为啥不给他喝那瓶波本酒?他很虚弱,他们要去演唱会场,去看黎斯特
但是,梦境所激发的惧感受回到他身上。『不要再让我梦见那些了。』他低声说道。
他好像听到阿曼德说,好的。
突然间,阿曼德就站在床边,他的影子覆盖着丹尼尔。鲸鱼的肚腹看起来更小,仅止於包围着阿曼德的周遭四
『看着我,我心爱的。』他说。
起先是黑暗,然後高大的铁门倏地打开,明月高照着花园。这是什麽地方?
光是那温暖的空气与高悬的月亮,他就可以断定那是义大利;更远的彼方,他还看得到庞贝遗址边陲的『神秘别馆』。
『我们是怎麽来到这里的?』他问阿曼德,後者就站在他旁边,穿着旧式的天鹅绒服饰。有好一阵子,他只看得到阿曼德,看到他的黑色天鹅绒背心、绑腿,以及长而髻曲的褐色头发。
『你知道,我们实际上并不在这里。』阿曼德说。他转身走向通往别馆的花园,鞋子在灰色石板地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但这些都是真的:快要颓倒的墙垣、深埋於花床的花朵、烙下阿曼德足迹的小径,还有头顶上的星空!他转向一颗柠檬树,摘下一片新鲜的叶子。
阿曼德过来挽住他的手,新鲜的泥土味从花床上浮显上来。我可以在这里死去。
『没错,』阿曼德说:『你是会在此地死去。你知道的,我从未做过这件事。虽然你不相信,但黎斯特也在他的书中这麽写。你可相信他说的话?』
『我相信你,你解释过自己所发的誓。但是,我的问题是,你究竟是对谁发这个誓。』
回答他的只有笑声。
他们的声音传遍花园,回响在玫瑰与雏菊的花瓣,光线从门口处溢满四周。远方可有人在演奏音乐?这个地方被夜晚的蓝色天空映得发亮一片。
『如今,你迫使我打破誓言,得到你自以为想要的。但是先看看这片花园,一旦我这麽做,以後你就不可能与我分享思想与灵视,沈默的帷幕将会下降。』
『但是我们将会是同一族的,你可明白?』丹尼尔说。
阿曼德与他的距离近得足以接吻,黄色的大理花与剑兰就在身侧,散发浓郁的香气,旁边还有一颗长出紫藤花的枯木。就在别馆内,笑语喧哗的声音流泻出来。可是有人在唱歌?
『告诉我,我们究竟身处何方?』丹尼尔问道。
『我告诉过你,这是一场梦。假若你非要一个名字不可,就称呼它为生与死之间的门扉,我会带领你走过这扇门。由於我是如此的怯懦,无法让你死去。』
丹尼尔品鉴着冰冷欢愉的胜利:终於来到这一刻,他再也不用失落於时光的随意坠落,不再是理土於荒烟蔓草的众多死骸之一,遗失了名字与知识,所有的灵视就此灭亡。
『我无法承诺任河事情,眼前的未来就是我早先所告诉你的。』
『我不在乎,只要与你一起前往就好。』
阿曼德的眼神变成血红色,疲惫而古老。他那些细致的衣服如同鬼魂的衣衫,是否当心智想要纯粹地彰显自身,就能够如此办到?
『不要哭,这不公平。』丹尼尔说:『你怎能在我的重生仪式哭泣?你还不明白这就是如此吗?』他突然坐起来,看到整幅迷神的风光:遥远的别馆,天地之间的土地。接着他往上看,惊愕於如此繁多的星辰。
看起来天空无限扩张,淋漓的星辰让星宫图的模式与意义乍然失落,唯有纯粹的物质与能量获得胜利。接着他看到金牛宫的七仙女星,那是命运多舛的红发双胞胎所锺爱之星。然後他微笑着,看到双胞胎在山顶上,显得很快乐。他也因此感到愉悦。
『只要你说出口,我心爱的。』阿曼德说:『我就会执行,毕竟我们将会身陷相同的地狱。』
『你不懂吗?』丹尼尔说:『人类的抉择也都是这样。母亲对於她腹中胎儿的命运一无所知!老天,每个人都是迷惘的,即使到最後印证了你赐予我的并不是正确之道,那又如何呢?并没有什麽是错的,只有穷极一切的欲求,而我想要永远与你一起活着。』
他睁开眼睛,看着机舱的天花板,反射在柔和木质墙壁的黄色灯光;同时,他看到围绕四周的花园、香气,花朵的图像几乎从枝杆处绽裂开来。
他们站立於死去树木与紫藤花交互缠绕之处,他所知晓的某个东西赫然回返在古代的语言中,花朵与血液是相同的字眼。他惊觉到尖牙闯入颈部的戳击。
他的心脏被一股强烈的力量忸绞着,那等压力远超过他所能负荷!倚在阿曼德的肩上,他看到夜色降临,星辰如同那些潮湿芬芳的花朵一样巨大。天哪,他们正朝着天际飞升!
刹那间,他看到吸血鬼黎斯特驾驶着一辆纯黑色的跑车,在夜色里冲驰。他的头发被风往後吹拂,眼神充满着疯狂的幽默感与高亢精神,看起来像是一头猛狮。他转过头来看着丹尼尔,从喉咙冒出低沈柔和的笑声。
路易斯也在那儿,就在旧金山的秋维萨德罗街上的一个房间,从窗口望出去。他等候着,然後说:『来吧,丹尼尔,如果这是注定要发生的。』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被烧毁的聚会所!他们也不知道双胞胎的事,以及危险的警讯。
他们每一个都在别馆内,路易斯穿着一件长外套,倚着廊柱。每个人,包括双胞胎都在这里。『感谢老天你就在这里!』他亲吻路易斯的双颊。『咦,我的皮肤竟然和你的一样苍白!』当他的心跳停止、肺部灌满空气时,他大叫出声。又是个花园,周围绿草茵茵。不要把我扔在这里,独自飘零於人世间。
『喝下它,丹尼尔。』教士以拉丁文说着,将圣餐式的葡萄酒灌入他嘴里。红发双胞胎拿着盘子:一个装心脏,一个装脑髓。『以诚敬之心,我吞下圣母的心脏与脑髓……』
他坐起来,将阿曼德拉向自己,吸取一滴又一滴的鲜血。他们倒卧在花床上,阿曼德躺在他的身边,他的嘴凑向阿曼德的喉头。那血液真是难以言喻。
『来到神秘别馆吧。』路易斯说,抚摸他的肩膀:『我们都在等着你。』红发的双胞胎相互拥抱,抚弄彼此的长发。
那些孩子们在演唱会场的门外尖叫,因为门票已经售罄。他们会群集在停车场,直到明晚来临。
『我们有门票吗?』他询问:『阿曼德,门票。』
危险!那警讯来自於某个被困在冰层底下的声音。
某个东西重重地击中他,他正在漂浮。
『睡吧,我心爱的。』
『我想要回到别馆的花园。』他想要张开眼睛,肚子绞痛无比,但又觉得遥远。
『你知道他被埋在冰层底下?』
『睡吧,』阿曼德帮他盖上毛毯:『当你醒来,就会如我一般,永远地死去。』
旧金山。早在睁开眼睛之前,他就知晓自己在那里。他很高兴离开那个鬼样的梦:窒息、黑色,驾驭那凶猛的海浪。那个只有听觉而没有视觉、只有海水感受与无限恐惧的梦境已经退潮。在那其中,他是一个无力叫喊的女人。
赶快从梦中醒来。
冷冽的冬日空气触及他的脸,他几乎品尝到那雪白新鲜的气息。这当然是旧金山。冷冽的温度如同一件大氅般包围住他,但他的体内却是温暖而美妙。
永生不死,永远地!
他睁开眼睛。透过梦境的幽暗,阿曼德嘱咐他要留在这里。阿曼德跟他说,在这里他是安全的。
就在此地。
法式的大门整个打开,那精心雕琢的房间像是阿曼德惯常憩息的华美屋室,如此令人心爱。
从大门那里飘拂的纯白蕾丝,在阿布森地毯上闪耀发亮的羽毛,在在显示着美感。他移动脚步,走出门外。
一丛枝街探入他与天空之间,那是蒙特利柏树的僵硬枝叶。就在树丛之间的柔魅黑暗,他看到金门大桥的巍峨弧度。浓雾如同稠密的烟,泼往巨大的高塔。雾气试图吞没缆线与桥梁,然後便消失无踪,仿佛桥上的交通阵流将它烧融掉。
如此的奇景真是动人心魄,远方的山脉因温热的灯光而凸显轮廓。潮湿的屋脊顺着山势往他的方向下降,树芽在他眼前浮升。这样的柔和肤脊就像是大象的洞穴。
永远的不死……
他用手拂过头发,一阵柔和的悸动流通身体。当他把手拿开,感到他的指印烙在头皮上的戳记。微风美妙地刺痛着他,他想起某件事,摸索着自己的了牙。没错,既长又尖利的美丽牙齿。
某个人碰到他,而他转身时因为过於怏速,差点就失去平衡。这与以前的自己真是大不相同啊!他想要稳住自己,但一看到阿曼德就忍不住欲泣的冲动。即使在幽深的黑暗,阿曼德的褐色眼眸还是焚着一股流转之光,脸上的表情是如此的怜爱。他走向阿曼德,触摸他的睫毛,他还想要抚摸阿曼德嘴边细致的线条。阿曼德吻他的时候,他颤抖不已。那冷凉如丝的双唇如同吻入他的脑海深处,简直是思维碰撞的纯粹电光。
『进来吧,我的孩子。我们只剩一小时不到的时间。』
『那麽,其他人』
阿曼德迳自前往,看到重要而恐怖的事情,聚会所接二连叁地焚烧。然而在此时,似乎没有任何事情比他内在的温暖与肢体挪移的悸动感要来得重要。
『他们正在竭力布局。』阿曼德可是用口唇说话?听起来异常清晰。『他们惧怕着全体的灭绝,但是旧金山却完好无缺。有些人认为那是黎斯特乾的好事,为的就是要把仅存的吸血一族驱赶到他那里;还有人说是马瑞斯或者双胞胎的作为。也有可能是「必须被守护者」,他们带着深不可测的力量觉醒。』
双胞胎!他感到梦境的黑暗面再度临现,那个没有舌头的女人尸身……恐惧进驻他的体内。不过,再也没有什麽东西能够伤害他了,无论是梦境或阴谋。现在,他是阿曼德的孩子。
『这些事情可以容後再说,』阿曼德说:『你必须照我的话做,已经开始的就要把它办完。』
办完?不是早就完成了?他已经重生。
阿曼德带领他走出风中,来到黑暗中的一张床边,摆设花瓶上所雕绘的龙如此鲜活,钢琴的键盘如同森白撩牙。触摸它们吧,感应到象牙与天鹅绒的质地。
音乐从何处而来?独奏着的、低沈哀伤的爵士乐小喇叭制止他的行动,音符飞荡,现在他并不想移动,只想要说他明白这一切,正在吸收着每一个支离破碎的音符。
他想要说,谢谢你带来这样的音乐,可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许陌生:更加尖锐,但也充满磁性。就在外面,浓雾盖过阳台,吞噬了夜晚。
阿曼德就在这里,他可以了解这些,带着他走出黑暗的房间。
『我爱你。』丹尼尔说。
『你确定吗?』阿曼德回答他。
这让他感到发笑。
他们来到一个挑高的廊道,台阶沈入阴影之内。阿曼德催促他前进,他想要看清楚脚底下的地毯,马黛莲与百合花的纹路,但是阿曼德带他进入一个明亮的房间。
他因为那光亮的洪流而屏息,光线流入皮制的沙发与椅子。墙壁上的画作真是不得了!
画作上没有确切形体的生物,是以黄色与鲜红的颜料大笔一挥而就。看上去栩栩如生之物,其实就是活的东西,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主旦出那些泅游於夺目色彩的形体,而他们也以这等型态永远存在。他们是否也能够以细小的眼睛看到你?还是说,他们只能目睹二次元领域的天堂与地狱,被一枚扭曲的铁丝悬挂在墙壁上?
他本可能会因为喉咙深处如同小喇叭一般的呻吟而哭泣,但他没有哭,只是攫取到一股诱惑性的香气。天哪!那是什麽?他整个身体似乎由里而外地坚挺起来,突然间他正看着一个小女孩。
她正坐在一张靠背扶手的椅子,双足并拢,白嫩的脸庞环绕着闪亮的发丝。她的衣服相当肮脏,从破烂的牛仔裤与衬衫看得出来她是个逃家的小孩。即使有着污债与鼻头上的雀斑,她看上去仍然是一幅完美的图画。看看她的手臂,双腿的形状,以及眼睛:他正在笑着,但毫无笑意,只是一种疯狂的嗓音。那古怪的笑声听起来险恶无比,他意识到自己正把她抱在怀中,而她微笑地瞪视着他,脸颊浮起两片晕红。
原来那香气就是血的味道。他的手指仿佛燃烧起来。奇怪了,为何他可以看穿她皮层下的血管脉道,也听得见她心跳的声音?那声音愈来愈大,显得湿润淫荡,他忙不迭地从她身上闪开。
『老天,快把她弄走!』他大喊着。
『享用她吧,』阿曼德说:『立刻这麽做。』
注解1:现存以古英文写作的最长、最伟大的史诗。
第5节
5凯曼,我的凯曼
此时无人倾听
你正好可以高唱自我之歌
如同一只飞鸟,并非因为疆域
或者主导权
而是扩展自身
让某些事物,从无中生有
史丹.莱丝,<德州套房>
直到这个恐怖的夜晚降临,先前他总是开自己一个小玩笑:他不知道自己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来自何方,但他知道自己所爱悦之物。而他所爱的东西总是环绕四周:角落绽放的花朵、透着银河天光的钢铁大厦、在脚边生长的杂草野树,以及金属与塑胶所塑造的物品玩具、电脑、电话,照单全收。他喜欢驾驭这些东西,然後将它们揉碎成细小的碎球状物,趁没人在场的时候往窗户的玻璃扔过去。
他也喜欢钢琴乐曲、电影,以及在某些书上念来的诗。
他更喜欢燃烧着汽油犹若灯柱的汽车,以及运用科学定律在天上翱翔的飞机。
当飞机经过时,他总是停住脚步,倾听机上人们的交谈。
驾车也是无比的愉悦。他曾经开着宾士连夜飞车,从罗马飘到佛罗伦斯再到威尼斯。他也喜爱电视,尤其是那个电器的操作程序。有电视陪伴着你、在闪烁的萤幕上出现一大堆浓妆艳抹的脸容,真是令人安慰啊。
他喜欢各种形式的音乐,摇滚乐亦然,当吸血鬼黎斯特唱着<女侯爵的镇魂曲>,他并不大在意歌词,只想随着阴郁的鼓击与旋律起舞。
他喜欢那个在深夜钻入城市深处的黄色机器,上面爬满了人;他也喜欢伦敦的双层巴土,以及那些聪明的居民。
他喜欢在黄昏时分漫游在大马士革,而在偶一间现的记忆断片当中,瞥见远古的罗马、希腊、波斯、埃及等地。
他喜欢图书馆,在其中可以找到气味芬芳的书本、刊载古代巨山的照片。他随身携带着新兴城市的照片,有时拿来与记忆中的古老城市相对照。在他内心的罗马图像,穿着背心与凉鞋的古代罗马人就被摆在合田代的罗马背景之上。
还有许多地热爱的事物:巴尔托克的小提琴,午夜时分从教堂出来、穿着雪白洋装的小女孩。
当然,他更热爱猎物们的血液。不用说,那是小笑话的一部分。死亡对他而言并不可笑,他沈静地追逐猎物,不想结识他们。只要有人类想与他攀谈,他马上逃之夭夭。如果与这些甜美可人的生物聊天,然後又夺取他们的血液浆髓,这并不是恰当的行为举上。他喂食自己的方式相当暴烈,其实早就不需要向液维生,但他渴望这种体液。这等欲求以无比的纯粹声势宰制着他,并非出於口渴。一夜的时光,他可以饮用叁、四个人的份量。
但他十分肯定,自己以前是人类。他曾经漫步於阳光之下,虽然早就不这麽做。他想像过自己坐在一张木桌前方,以刀子切开一颗成孰的蜜桃。他知晓眼前美丽水果的滋味,也知道面包与啤酒的味道。他还知道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无边沙地的景观。『躺在地上,好好享受白天。』以往有人这麽告诉他,那是他还活着的最後一天吗?歇息吧,不久後国王与王后将召集宫廷众人,可怖的事情将会发生……
怛他并不真的记得这些。
他只是隐约知道,直到那一夜……
就连他听到吸血鬼黎斯特的时候,也是浑然未知。那家夥只是满吸引他,假扮成吸血一族的摇滚歌手。他看上去的确不太像人,但那就是电视的本领。在那昭昭夺目的摇滚乐世界,许多人看上去都不太像人。然而在黎斯特的歌声中,饱含着人类的七情六欲。
不只是情绪,还有特定的野心。吸血鬼黎斯特想要变成英雄,他唱出自己的心声:『让我光辉夺目,我是邪恶的象徵。如果我真是那个象徵,那我便超凡成圣。』
真是迷人,唯有人类才会以这种吊诡来思考。他自己也明白,因为他曾经是个人类。
如今他的确拥有超自然的理解力,能够一眼望穿机械运作的法则,以及轻易通晓万事的能耐:那是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力量。哎呀。再也没有什麽足以让他惊异之事,无论是量子力学、进化法则、毕卡索的画作,或是让小孩免疫於某些一疾病的基因操控术。仿佛早在他记得身处此地之前,他就通晓这些事物,早先於他说出:『我思索,故我存在。』
不过,撇开这些不论,他还是拥有人类的思考观点,无庸置疑。以某种令人骇异的精准度,他能够感应到他人的苦痛,知晓何谓爱恋或寂寞。唉,没错,那是他最明白的情愫,这也是他在吸血鬼黎斯特的歌曲中明确感应到的东西,无须看歌词就可以掌握。
另一件相关之事:吸愈多的血,就愈发人模人样。
当他首度现世时,看上去完全不成人形。当时的他是一具龌龊的骸骨,茫然行走於通往雅典的公路上。他宝石红的血脉浮凸於骨骼之间,周身封锁於紧绷无比的白色肌肤。他的模样吓坏众生,车辆四处逃逸;从他读取到的意念,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德性,感到相当抱歉啊。
在雅典,他套上一身配有塑胶钮扣的羊毛大衣,戴上手套,以及盖住整只脚丫子的现代鞋子。他以布条蒙住五官,只露出眼窝与嘴,以灰色帽子遮掩肮脏的黑色长发。
人们还是不免望他几眼,但起码无人尖叫逃窜。傍晚时分、当他在奥玛尼斯广场晃荡时,没有谁会多瞧他一眼。这座古老的城市还是如此勃发,如同古老的世代、学子从世界的各个隅位奔赴前来攻读哲学或艺术。只要他抬头,就可望儿神殿的容姿,虽然如今已成为一片废墟。
希腊人向来都是个美妙的民族,生性温柔可亲,虽然经过世代的土耳其混血,如今他们的发色与肤色更为深暗。他们毫不介意他的怪诞打扮,而当他以柔软的腔调努力模仿他们的语言时,他们更是爱慕他。私底下当他打量自己的时候,他注意到血肉逐渐萌长,触摸起来如同坚硬的岩石,不过好歹总是在变化当中。终於有一夜,他解开包里的布条,看到一张酷似人类的面容。嗯,这就是他以前的样貌吧?
黑色的大眼睛,眼窝周围有一些一细微的纹路,一张善於微笑的嘴,挺直的鼻梁,而他最爱自己那漆黑笔直的睫毛,一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开朗无比,充满惊喜与信任。没错,这是一张相当完美的年轻男性面孔。
从此,他穿着现代化的衬衫与长裤,坦还是得小心强光照射,因为他大白也大光滑。
被询问时,他说自己的名字是凯曼。可是,他不晓得是怎麽获知这个名字从前他曾经被唤做班杰明,以及其他某些名字。但是,凯曼是他第一个也是最私秘的名字,永志难忘的铭记。他能够想起意味着『凯曼』的两种图相,但不知道自己从何得知这些象徵符码。
他的力量最让他自己惊奇:能够穿墙而过,举起一辆车子再扔向前方。不过,他自己却相当轻盈。有一回他拿刀切入自己的手,感到奇异的况味,血液飞溅四处,不过伤日迅速收拢,後来他还得再切问伤口才能够把刀子拔出来。
他也能够爬上任何地方,仿佛重力再也无法驾驭他。有一夜他爬上城中心的一栋摩天大楼,柔和地往下飞去,轻柔地降落於底下的街道。
真是美妙的滋味,他也知道自己足以跨越漫长的距离,只要有胆去做。他知道自己曾经如此做过,飞翔於云端之上。
他还有许多特异功能呢。每天傍晚一醒过来,他就听到全世界的声音,位於希腊、英国、罗马尼亚、印度等地的声音一起朝他涌来。他听见笑语喧哗、低声啜泣,或是痛苦的呻吟。假如他屏除杂念,甚至听得到人们的思想波动:那是令他恐惧的、充满狂野激念的脉动。他不晓得这些声音从何处而来,如同彼此互通;这就像是他是聆听着祈祷的上帝一般。
偶尔也会有不朽者的声音传来,如同他一样的存在者在某处思考着、感受着,或者传送警讯?从远方传来他同类的银色声波,非常不同於人类的呼号。
然而,这等接收者的能力伤害到他,唤回过往的狰狞记忆:有一段漫长无比的时日,他被囚禁於黑暗中,唯有声音陪伴着地。他感到慌乱无比,应该不记得这些了啊,有些事情最好永远被遗忘,例如被烧焦、被囚禁的种种。记得这些只会带来无止境的哭泣。
没错,他是有许多伤痛的过往,在这世上他曾有过许多名字,但总是带着类似的乐观性情。他是个驿动的魂魄?不,他确定自己总是随着这副躯体行走,如此轻盈而强健的身体。
他无奈地隔绝那些声音。事实上,他想起某个苍老的戒语:如果你不学习关闭那些声音,他们迟早会把你弄疯。对他而言,那简直易如反掌,只要眨眨眼就可以隔绝所有的噪音。其实要真正倾听也日疋要留神的,那些音流就像是惹厌的噪音一般。
此际的欢愉等候着他,要侦测周围人们的心思真是太容易,只要他专注观测一段时间。在罗马的时候,总是充满优攘,不过他喜爱罗马那些漆上赭红与深绿色的房屋,在大道上亡命细车,漫步於几内托的道路」,直到撞上一个可以来段露水姻缘的女子为上。
他也喜爱当代的聪明人们。他们还是人类,但却博闻强记。某个印度的统治者被暗杀了,不到一小时内,全世界的人们都知道这件事。所有关於灾难、发明、医学奇迹的纪录,任何一个普通人也朗朗上口。人们游走於现实与幻境之间,劳工与裸身的电影女王谈恋爱,富豪戴上纸做的珠宝,穷人购买钻石,而公主殿下衣着褴褛地前往香榭丽舍大道。
他真希望自己还是个人类。毕竟,他以前不就是吗?其他的同类又是如河?他们不是首代血族的成一日,他很肯定。首代的血族无法以心灵相互通讯。不过,首代血族又是啥鬼东西?他不记得这些了!他感到些许慌乱,不愿再回想下去。他在笔记本写诗,以某种现代性的单纯格调,但他知道那是他许久以前就习得的调性。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於欧洲与小亚细亚之间。有时用行走的,有时他会闭上眼睛,让自己移动到某个特定的地点。他迷倒许多和他交往的人们,白天一到,就任意睡在幽暗的隐密之地。阳光已经伤害不到他,但他还是无法在白昼活动,只要一看到天光,他就会自动闭上眼睛。沈睡之前,他听见其他饮血者的哀痛呼号,然後便是一片空无。醒来之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解读古老的星辰方位。
他开始比较敢放胆飞行。就在伊斯坦堡的外围,他像一颗飞弹般地射出天际,翻腾於九天云霄,自在地欢笑着,最後在白重旦之前降落於维也纳。他飞行得无比快速,没有人看得到他。况且,若被那些疑窦的眼神包围,他才不会试用这些新鲜伎俩呢!
他还有另一个有趣的能力:幽体出游。嗯,不算是真正的遨游天外,但是他可以送出自己的念波,也能够『目睹』千里之外的景观。有时候躺着躺着,他会突然想要看看某个遥远的地方,然後他就在刹那间到达那儿。有些人类也办得到,无论是在梦境时幽体位移,或在清醒时神魂出窍。有时候他会行经那些灵魂正在行旅的身体,但他看不到灵魂的所在。他无法看到鬼魂、或任何灵体。
然而他知道这些一事物的存在,必然如此。
古老的意识侵入他的体内,他知晓到当他还是个人类男子时,曾在神殿服用下祭司授与的强力药液,得以幽体出游,进入火焚之域。当祭司召唤他回到身躯时,他感到相当不情愿,当时他正与所爱的死者在一起;但他明白自己非得回去不可。
没错,当时他确实是个人类。他记得当自己躺在那尘埃覆盖的房间、被给予那药液的时候,胸膛上冒出的汗水的感受。害怕莫名,但他必须度过那个试炼。
也许现状的确比较好,能够同时以身躯与灵魂飞行。
他无法记起,为何他自己变成如今这等形状:饮血为生,拥有如此的异能。他因此感到无比痛苦。
在巴黎,他跑去看许多『吸血鬼电影』,参详其中的正确与谬误资讯。虽然大多数都愚蠢得很,怛却是熟悉的说法,吸血鬼黎斯特显然就是从这些古老的黑白电影中取得斗篷式服装的灵感,大多数的『夜行生物』都穿着类似的服饰:黑色斗篷、浆挺的白衬衫、精致的黑色燕尾外套、黑色长裤。
当然都是一派胡言,但他因此感到告慰。毕竟这些都是吸血鬼,语音轻柔如诗、言笑间口啜生灵血液的族类。
他还购买吸血鬼漫画,剪下某些画面:类似吸血鬼黎斯特的那种美丽男吸血鬼。也许他该找个机会来试试这种衣着打扮,那会是种安慰,使他感觉到自己隶属於某种结构即使那并不真正存在。
在午夜的伦敦街头,他在一家灯光幽暗的店面找到这些服饰:外套与长裤、皮制的鞋子、黑色天鹅绒大衣配着雪白的丝缎,长及曳地,真是太棒了。
他在镜前盼顾自得,吸血范黎斯特一定慕死他了,而巨他凯曼可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呢!他首次梳理自己的黑色长发,并在玻璃柜中找到香水,为这个华丽的夜晚打点自己。他甚至还找到耳环与金手炼。
他现在可光鲜亮丽得很,如同以往的时代。就在午夜的伦敦街头,人们对他垂涎叁尺。这样打扮真是大对了,他边走边舞动、鞠躬、眨眼,而他的追随者一直跟着他。即便是在他吸血的时候,他的猎物也以了解的眼神望着他。他会如同吸血鬼黎斯特在电视上表演的那样,俯身向一刖,温柔地吸取喉头的血液,再了结猎物的生命。
当然那是个玩笑,其中有某种可怕的琐碎成份。那些玩闹无关於身为吸血充这麽个黑暗深沈的秘辛,无关於他问或记起的某些灵光片羽。不过,能够暂时充当『某人』或『某物』,至少是有趣的。
没错,那须臾的时光如此鲜美,而它稍纵即逝。毕竟他终究会遗忘,不是吗?如此优美夜晚的细节也终於会自他的脑海消逝;在某个更复杂艰难的未来,他又会失去一切,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最後,他回到故乡般的雅典。
他手握一截蜡烛,游逛着夜间的博物馆:坟场。那些雕刻着形体的碑碣总让他汶然欲泣,例如那个死去的女子,手伸向被她丈夫抱着的婴儿。某些名字回流到他的耳际,仿佛有人对他宪牵低语:回到埃及吧,你就会记起来。他才不要呢,若要遗忘记是发疯,不免为时过早。他还是在雅典,不时逛逛神殿底下的墓地。不用在意附近的交通,横竖这要是最美的地方,而且它属於死者。
他为自己的吸血鬼服饰买了一个衣柜,甚至添购一具棺材,不过他不喜欢躺进里面,那东西并不照着人体的曲线打进,上面也没有面孔的浮雕与文字,好守护沈睡的灵魂。一点都不适当,像个装宝石的盒子。不过,既然身为一个吸血鬼,他总该有副棺材来找找乐子。来到他公寓的人类爱死这副棺材,他以加血的美酒款待他们,朗诵诗篇如,唱着奇异语言的歌曲。他们也相当热爱这些。有时候他也为这些好心的人类念诵自己的诗篇,而棺材正好为这个空无一物的公寓提供坐卧之地。
逐渐地,那个美国摇滚乐手、吸血鬼黎斯特的歌曲一开始让他不安。那些愚蠢的老电影也不再有趣,但是吸血鬼黎斯特真正让他感到困扰。会有哪个吸血鬼渴望纯洁与勇气呢?那些歌曲的腔调是如此地哀愁。
吸血一族……有时候他会在天光乍灭的地板上醒过来,馀悸犹存於那个沈重的恶梦;在其中,某些生命辗转呻吟。是否他正追随着那两个遭受巨大不义的红发美人的夜间行路?当他们剪断她的舌头,那个梦中的红发女子从士兵的手中夺回自己的舌头,将它吃下去,她的勇气镇慑每个人
噢,不要回顾这些事!
他的脸颊生痛,仿佛痛哭失声过,或者焦虑不堪。他让自己慢慢松弛下来,看着灯光或花朵,不要想这些事。没事,雅典城充斥着无数灰泥建筑物,山顶上的雅典娜神殿无视於烟尘缭绕的空气,一迳往下俯蓝众生。傍晚时刻,成千上万的下班人群窜动於电梯与地下铁之间,席坦岗玛广场到处都是醉汉,挤满贩售报章杂志的小童。他再也不听吸血鬼黎斯特的歌曲,也不光顾播放这些音乐的美式舞厅,远离爱好此类音乐的学生。
某一夜,在帕拉卡的中心区,他看到几个吸血鬼出现於灯光刺眼、酒馆嘈杂的区域。他的心跳少了几拍,孤寂与恐惧涌上心头,使他几乎失声。他踯躅於电子音乐高声喧哗的舞厅,仔细观察那几个吸血鬼夹在观光客之间,无知於他近在咫尺。
两男一女,全都穿着黑色的丝制服饰,女吸血鬼的脚踝艰难地蹬着高跟鞋。他们全戴着银色墨镜,彼此呢喃低语,不时爆出笑声;妆点着珠宝与香水,他们尽情招摇着非自然的肌肤与头发。
不论外观上的表象,他们与他大不相同。首先,不像他那麽冷白坚硬,他们的肌理依然柔软,不脱人类肉身的型态,闪耀着诱人的粉红色虚弱光泽。他们非常需要猎物的血液,现在就饥渴无比,血液将会流通他们新嫩的组织。不仅仅是存续组织,更会逐渐将他们的躯壳转变为另一种物体。
至於他嘛,全身上下早就是另一种物体,没有任何馀存的柔软组织。虽然他还是欲求人血,但并非迫切的生理需求。他突然明白,血液不过是让他更新机能,增强法力的东西。他终於懂了!无以名状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恣意流动,如今的他是个迹近完美的躯体。
而他们年幼许多,才刚刚开始这趟吸血鬼的永生之旅。他并不真的记得这些,只是本能地知晓他们是不到一两百年的小雏儿。那是最危险的时期,如果你侥幸没有发疯,也可能被人达到、烧死、射死。没有多少个吸血鬼能够度过这段时间,而他与那几个首代血族究竟经过多久的时间?天哪,长远无比的时光几乎无可度一里!他倚着花园的彩色墙壁,将一株新绿的枝份贴近面颊,一让自己沈湎於比恐惧更可怕的哀伤。他听见有人在他的头颅内哭泣,那是谁?快快停止:
他不能伤害到他们,那些柔弱的孩子!他只想要结识他们、拥抱他们,毕竟我们都是吸血一族的成员。
但是,当他接近他们,博送沈默却强烈的欢迎讯息,他们以无法掩饰的恐惧注视着他,顺着下坡的巷弄逃窜,远离帕拉卡的灯光,无论他怎麽做都无法劝停他们。
他僵硬而沈默地站着,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尖利痛楚。然後,发生惨不忍睹的事情:他追赶上他们,怒意达到沸点:天杀出,非要惩治你们不可,竟敢如此伤害我!他感到额头处产生诡异的波动,骨骼处通过一波波的电脉。力量仿佛隐形的舌头,从他身上跳出去,立即穿过那亡命逃跑的叁人,将中间的女子烧成一团火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景,明白自己以尖锐的力量对准她发射出去,以她超自然的血液为燃点,将全身上下的血脉烧灼殆尽。直到火焰侵蚀骨髓深处,她的身体轰然引爆,什麽也没有留下。
天哪,他竟然干下这等好事!他呆站着瞪视她遗留下的衣物,还是完好的,只是变得焦黑。她只剩下一撮头发,没多久也被烧掉。
也许是出了什麽差错?不,他知道是自己乾的,当时她是多麽害怕呀!
他沮丧地回家去。以往他从未使用过这种力量。就在无数世纪流逝、他体内的血液逐渐乾涸,肉身的组织如同坚实白细的蜂巢组织,如今的他竟取得如此法力?
他独自在公寓,以烛光与香料安慰自己,用刀子割开自己,看着血液淌落:灼热而浓稠的液体,滴落在他眼前的桌面,在灯光下昭昭发亮,仿佛本身即为活物。没错,确实是活的!
站在镜子前面,他审视着自己:经过数周的饮血,阴暗的光华又回返他的身上。面颊晕黄、嘴唇带着粉红色泽。不过,他还是如同蛇遗留在岩石上的褪皮:僵死、乾枯、焦脆。除了不时悸跳的恶质血液,他的身体是死的。至於他的脑髓……现在看上去如何?如同水晶般的透明,血液弥漫於细小的组织间隙?力量如同隐形的舌尖,存活於他的体内。
他再度外出,把这等新发现的力量适用在猫的身上他非常讨厌这种动物:还有众人厌恶的老鼠。可是结果并不相同:这些动物死後并不会起火,只是心脏与脑袋受到致命的重击。它们天然的血液并不因此引爆。以某种冷血无情的感受,他为之着迷。
『这是我将要研习的学科。』他对着自己低语,眼中充满不受欢迎的泪水。披风、白色领带、吸血鬼电影,然後是这玩意?他到底是什麽东西?上帝的玩偶,浪迹於永恒时光的每一瞬间?看到在某家店面橱窗悬挂的巨大吸血鬼黎斯特的海报,他转过身去,以一股火舌般的能量流击碎玻璃。
噢,大美好了,请给予我森林与星辰。那一夜他来到戴奥菲神殿,无声降临於黑暗的高处。他漫步於过往先知行走过的草地,畅游这座倾颓的神之居所。
但是他不能就此离开雅典,得找到那两个男吸血鬼才行,告诉他们他感到非常抱歉,绝不会把这等力量用在他们身上。他们得与他交谈,与他在一起!
第二天傍晚,醒来之後他就专注倾听他们的行踪。他们的老巢在帕拉卡的某间地下室,上面正好是间杂杳喧闹的酒吧。他们白天睡觉,晚上一到就跑上楼去看着人类饮酒狂欢。『拉蜜亚』这个代表『饮血魔物』的希腊文,就是这问酒吧的名字;电子乐声传送出原始的希腊音乐,人们扭动起舞,彼此勾引,墙上悬挂着吸血鬼电影的海报--扮演德古拉的贝拉.路古斯,饰演他女儿的葛洛丽亚.荷登,以及那个满头金发的吸血鬼黎斯特。
他们还真不乏幽默感呢,他好脾气地想着。当他进门时,那对吸血鬼充满哀伤与恐惧地坐着,看上去非常无助。
看到他反射着街道光色的形影,他们并没有移动。他们是怎麽看待他的?类似於电影海报上的那种怪物,前来赐予他们覆灭?
我没有恶意,只想跟你们谈谈。我不会生你们的气,我的目的只是……友爱。
那一对吸血鬼呆住了,其中之一迅速站起来,两个人都发出惊惧莫名的叫声。火光淹没他的视线,人类撞撞跌跌地逃到街上,那对吸血鬼跳着扭曲的火祭之舞。房屋也在燃烧,玻璃轰然碎裂,橙色的火光射向低垂的天幕。
这是他造成的吗?难道说,无论有意或无意,他都必然造成同类的死亡?
血色的泪水从面颊滴落,流向浆挺的白衬衫。他伸出手臂,以黑斗蓬遮住自己,那是对於眼前惨剧的致敬--对着死於其中的吸血鬼致意。
不,那不是他乾的,他任由人们推撞挤压。警铃声刺痛耳膜。他眨眨眼,试图在一片闪亮的光芒中看清楚。
骤然间,以某种暴烈的理解,他明白自己并没有肇下这等惨剧。他看到了祸首:全身笼罩於灰色的毛大衣,半隐藏於阴暗的巷弄内,静默地瞧着他。
他们四目相对,她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凯曼,我的凯曼!』
他的心灵刷地一片空白,仿佛一道白光穿入他,灼去所有的细节。刹那间,他什麽感觉也没有,听不见怒吼的火势,看不到四周流窜的人群。
他只能够瞪着眼前那个人,美丽纤细的形影,她向来便是如此。难以承载的恐惧袭来,他记起每件事--他所见所知的每一件事。
恒久无涯的时光在他眼前开启,千年接着千年往前流逝,直到一切的开端,首代血族。他都想起来了,突然间他开始哭泣,听到自己用尽一切力气的控诉:『都是你害的!』
就在一阵滂然的闪光下,他感受到她沛然充裕的力量。热流撞击他的胸膛,他往後倒去。
诸神在上,你连我也要杀死!但是她听不到他的心念,他往後撞向一片煞白的墙壁,强烈的痛意传向头部。但是他没有死,还能继续观看、感受、思索着:他的心跳还是一样稳定,身体并未燃烧。
他突然间领悟到这一点,用上全身的能耐,击向他隐形的敌手。
『噢,还是那麽恶毒呀,我的女王陛下。』以太古的语言说道,他的声音充满人性。
但是巷弄并没有人在,她已经远去。
或者说,她已经高飞九天,就像他常常做的那样,飞快得无法让肉眼看到。他感受到她逐渐远离的形体,往上空看去,毫不费力地得知她的所在--朝往西方飞去,如同云层间的一道细致线条。
生猛的音流惊醒他--警铃、人声、房屋倒塌的声音。窄小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其他问酒吧的音乐并没有停息。他离开现场,以泪眼注视死去吸血鬼的住所最後一瞥。唉,无以计数的千年岁月啊,他将投身的却还是同一场战争。
好几个小时,他都只能在街头晃荡。
雅典城变得安静,人们在屋内入眠,人行道上的雾气如同雨滴般湿润。他的历史宛如一具庞大的蜗牛壳穴,朝他直压下来,不可思议的重量几乎将他砸垮。
後来他只好往上坡前去,进去某家旅馆内附设的豪华酒吧。这家玻璃与钢质形塑成的店以黑白为基调,就像他一样;用以跳舞的地板光可鉴人,一色调的黑色桌子、黑色皮椅。
趁着幽暗的光线,他蹑手蹑脚地入座,终於让恐惧尽情宣泄,将手臂举向额头,哭得像个傻瓜似的。
疯狂或遗止心都没有前来。原来,就在这些个世纪,他都重访那些珍视的地方。他为每个自己所爱的人而哭泣。
伤害他最重的,就是那一切的起点,真正的肇始,早於许久之前的那一夜。当时他枕着尼罗河的水声入眠,明知道自己隔天要上皇宫去。
真正的起点是那一夜的一年前,彼时国王告诉他:『为了我心爱的女王,我将惩治那对姊妹,让大家搞清楚,她们不是人所敬畏的女巫。你将要代替我执行这个任务。』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宫廷众人揣揣不安地观赏,黑发黑眼的女人与男人穿着上等的亚麻衣裳。有些人躲在柱子後面,有些则趾高气昂地趋前观看。那对红发双胞胎就站在他眼前,而他已经爱上他美丽的囚犯。我办不到。
但他非做不可,国王、女王,每个人都等着看好戏;他戴上国王的项炼,象徵性地替代国王。他步下阶梯,双胞胎瞪视着他,而他奸淫了她们两人。
如此的痛苦不会永远持续。
如果他有那份力气,将会爬入地底的泥土子宫,迎接美好的还攻心。到戴?菲神殿去吧,漫游於高岭上的草地,摘取纤细的野花。如果他将花朵摊在灯光下,它们可会像沐浴於阳光下般地绽放?然而,他并不真的想要连心。事况不同以往,她已经从漫长的沈眠醒来!他亲眼目睹她行走於雅典街道!过往与现今的记忆混融合一。
眼泪流乾之後,他开始倾听与思考。
跳舞的人在他眼前蜷曲扭动,女子们对他微笑。他那白皙的皮肤与红润双颊,看上去还算俊美吗?他抬起头来,看见前方蠕动不休的银幕。他的思路如同物理能力般地强化起来。
现在是耶稣出生後的近两千年,正值十月,不久之前他却还是梦见双胞胎!已经没有退路了,真正的痛楚才将要开始,但已经无所谓。他从未如此地栩栩如生。
他以亚麻质料的手帕抹脸,拿眼前的酒洗净双手,仿佛藉以涤清它们。他再抬起头来时,正好看到吸血鬼黎斯特唱着他那悲怆的曲子。
蓝眼睛的魔鬼,金发狂野地甩动,身躯不失年轻男子的活力。他的动作活泼且优美,口唇显示着诱惑,嗓音充满着细心调制的苦恸。
原来,这些时日以来,你的歌词都在告诉我真相,都在诉说她的名字。
银幕前的影像似乎回应着他,对他唱歌,虽然那并不可能。『必须被守护者』,我的国王与女王!他仔细聆听每一句弥漫於号角与鼓声之间的歌词。
声色退潮之後,他起身离开酒吧,步出旅馆的大理石阶梯,迎向外面的黑暗。
全世界的吸血鬼都在呼唤他,传送讯息。他们诉说着行将来临的祸端,星火燎原般的灾难。女王行走於现世。他们还传送着不知其所然的双胞胎之梦,他竟然都这麽懵懂无知!
『你又知道多少呢,吸血鬼黎斯特?』他低声说着。
他爬到某个高坡地,俯视着远方城市的庙宇:就在微弱的星光下,晶莹的大理石建物闪着光芒。
『天杀的,我至尊的女王陛下!』他低声诅咒:『光凭你对我们每个人所做的,就早该下地狱了!』想想看,在这个充斥钢铁与煤气、电子交响曲与电脑管线的当代世界,我们还是照闯不误。
他想起另一个比他更强烈的诅咒,那是他强暴了双胞胎的一年之後。就在朦胧的月夜下,那个尖利嘶喊的诅咒响彻宫廷。
『让精灵为此见证:那将是未来注定之事,必然且将会如此,你是天谴者的女王,邪恶是你唯一的命运之道。当你最极致的时刻到来,我将出现并击溃你。仔细看着我,那将是你征服者的容颜。』
在起先的几个世纪,他可曾忘记过这些话语?无论是幽谷荒漠、丰饶河川、曾经收容过她们的贝都因人、穿着兽皮的部族、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桀利裘,他有哪里未曾去过?这一切的无涯跋涉,为的就是寻觅那对双胞胎。
接着,美好的疯狂降临在他身上,由是他遗落所有的知识、执着与痛苦。他只是个名叫凯曼的人儿,深爱周围的一切,享受无边的欢愉。
那个时刻是否已经来到?是否双胞胎也已经熬过来?他的记忆之所以回返,是为了实现那个伟大的目的?
真是美不胜收、战栗欢喜的念头:首代血族将要齐聚一堂,拥抱胜利的滋味!
噙着一丝苦涩的笑容,他想起吸血鬼黎斯特的英雄梦。我的兄弟呀,请原谅我对你的轻篾,真实我自己也渴慕那种美好与荣光。然而,命运乖桀,救赎终将不可得,我所目睹的只是横亘眼前的旷古风光--唯有向始无终的出生与死亡,我们每一个都会遭逢的恐布。
他看了沈睡的城市最後一眼:那个丑陋粗糙的当代地域,但他曾经满足於此地,踱步於无数的坟之间。
接着,转瞬间他往上方飞去,将为自己的能力举行最伟大的测试。有着目标的感觉真好,虽然那只是如电如露的幻象。他朝西方飞去,前往吸血鬼黎斯特的所在地,以及诉说着双胞胎之梦的声音,如同没多久前的他。
他的斗篷如同翅膀,美妙的冷空气擦过他的周身;他突然吃吃发笑,似乎在刹那间,回复成以往快乐单纯的模样。
第6节
6洁曦的故事
伟大家族,以及泰拉玛斯卡
死者无法分享
虽然他们从坟墓起身,迎向我们
(我发誓他们的确如此)
他们掏给你的不是心脏而是头颅
用以瞪视的部位。
--史丹.莱丝,<他们的那一份>
以手覆盖她的脸庞,我心震颤,她知此早夭。
--约翰.苇相斯特
泰拉玛斯卡
超自然的检验者
我们旁观
同时也永在
伦敦阿姆斯特丹罗马
睡梦中的洁曦不住呻吟着。她是个身材纤细的叁十五岁女子,有一头红色的髻曲长发。她睡在一张不成形的床垫上,木制的吊床四周各悬一根从天花板垂下的铁炼。
在这栋大房子的某处,时钟响起。她必须醒来,距离吸血鬼黎斯特的演唱会只剩下两小时,但现在她还不能离开双胞胎。
如此汹涌急促的情景还是首度出现,以双胞胎的梦境来说,这次的程度又太过隐晦。她知道双胞胎身陷沙漠,包围她们的部落相当凶险。双胞胎看上去相当苍白,非常不一样。或许那光晕般的氛围是种幻觉,但是在幽影绰约之间,双胞胎似乎散发出光芒,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跳舞一般。火炬抛掷到她们身前,而其中之一竟然瞎了!
她眼窝周围的肌肉收缩深陷,眼皮紧闭。没错,他们将她的眼珠活生生挖出来,至於另一个,为何她发出这等可怕的叫声?『静下来,不要抵抗。』那个眼盲的双胞胎这麽说,在梦中她都听得懂这种古代语言。另一个双胞胎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声,原来她无法说话,他们割去她的舌头!
我不要再看下去了,必须醒过来。士兵把她们推向前方,惨绝人寰的事情即将发生。双胞胎沈静下来,士兵粗鲁地分开她们。
不要这麽做,把火炬拿开,不要烧到她们:不要伤到她们的红发。
眼盲的双胞胎伸手寻觅她的妹妹,尖叫着她的名字:『玛凯!』说不出话的妹妹只能像个受伤动物般地低吼着。
围观的群众让出路来,两具盖椁沈重的棺材被抬到前方。真是粗暴的冒渎,盖子上的图案雕成人脸与肢体的形状,这对双胞胎究竟犯下什麽滔天大罪,必须被封在棺材里?我看不下去了,盖子打开,她们被拖向前方,不要这麽做!那个看不见的姊姊似乎明白,奋力抗拒着,但他们强力将她压人棺材内。玛凯心胆俱裂地看着,自己也被拉进棺材里。不要盖上,我会忍不住为她们尖叫--
洁曦坐起来,她的眼睛圆睁,尖叫着醒来。
独自一人在屋内,她还听得见回音。四周无声,只有床边的铁炼不时摇动,外面的森林有小鸟鸣叫,时钟已经响了六声。
梦境迅速退去,她竭力回想镜花水月般迅速湮灭的情景:部族所穿戴的衣饰、士兵配戴的武器、双胞胎的长相。但是这些都已然不复存,只有敏锐的知觉,烙印着所发生过的种种,以及确定吸血鬼黎斯特与这一切相关的笃定感。
她默然检视手表,没有时间了,她想要在吸血鬼黎斯特进场之前就在演唱会场,枪个好位子来观看他。
然而,她还是踌躇着,看着床边的白玫瑰,透过窗户,她看到南方的橘色天空。她拿起花朵旁边的便条,重读了一回。
我亲爱的:
由於不在家里,没多久前我才看到你的信。我明白那个叫黎斯特的人物带给你的冲击,即使在里约,他们也到处播放他的音乐。我已经读过你寄来的书,知道你曾为泰拉玛斯卡调查过他。至於双胞胎的梦境,我们必须好好地谈一谈;这非同小可,还有其他人也做了同样的梦。我要求你--不,我要你取消今晚听演唱会的行程;你必须留在索诺玛庄园等我回来,我会立刻离开巴西。
等我,我爱你。
你的阿姨,玛赫特
『玛赫特,请你原谅我。』她低声说。不去演唱会是不可能的,而且,玛赫特应该是这世上最明白她的人。
至於她为之效劳十二年的泰拉玛斯卡,他们绝不会原谅她的任意而为。但是,玛赫特知道个中隐情,玛赫特本人就是隐情!她会谅解的。
头晕目眩。恶梦尚未离去,房间内的物体若隐乍现,但是天光突然间又湛亮起来。白玫瑰发出淡淡的晕晖,如同梦境中双胞胎的身体。
她突然记起来,听人家说白玫瑰是在葬礼致意的花朵。不,玛赫特不可能是那样的意思。
洁曦双手捧着花苞,花瓣立即绽放开来。嗅着芬芳的香甜,她禁不住将花朵凑近唇边。模糊而闪亮的记忆片段突然闯入,许久之前与玛赫特共度的那个夏日:当时她也躺在玫瑰花环绕的房间,白色、粉红、嫩黄的玫瑰,当时的玛赫特也捧着满怀的花,凑向自己脸庞与颈子。
真的有过如此的画面吗?记忆中,天女散花般的无数花瓣散落在玛赫特的红发,和她自己一样的发色,也和梦中双胞胎的一模一样:浓密、发曲、间杂着金晖。
记忆的片羽四散溃射,她无法拼出一幅完整的图案。不过,无论她记不记得起那个如梦似幻的夏日,都没有关系。等候她前往的吸血鬼黎斯特将会是告一段落的记号,即使不是解开谜团的答案,至少会如同死亡一般带来终结。
她起身穿上这阵子不离身的夹克,还有衬衫与牛仔裤,双脚探入皮靴,然後梳理头发。
该是离开这间房子的时候,她早上才闯进来的。实在很不愿意离开,但她更难过的是,竟然有再来这里的一日。
当她迎着晨光踏入屋内,第一个念头是经过十五年了,这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建构在半山腰上的房舍,梁栋笼罩於清晨的蓝色光晕:半藏在绿茵的几扇窗户,迎接第一抹晨光。
当她手执古旧钥匙、进入房内时,自觉像个间谍。似乎有好几个月没住人了,举目所及到处都是灰尘与落叶。
不过,水晶茶几上那束白玫瑰正等着她,信件搁在旁边,信封内夹带新的钥匙。
她花上好几个小时重新探访此地,顾不得连夜开车的劳顿。她非得重新漫游那些幽深的楼阁、宽敞动人的房间。这栋房子像个简略的宫殿,泛着铁锈的烟囱从石砌的壁炉翩然升起。
就连家具也巨大无比--巨石砌成的桌子、椅子,铺满柔软坐垫的沙发,嵌入墙壁内的书架与橱柜。
这地方带着中古世纪的那种粗犷风华:散布四处的为雅文化艺术品、伊图斯坎杯子、海地的雕像,它们正适合这个地方;石制地板与深邃的闺阁,让此地看起来像一座安全无比的城堡。
唯独玛赫特的创作充满亮丽色彩、仿佛直接取自户外的森林与天空。回忆并没有夸显它们的美丽:柔软厚重的地毯绣满花草的图样,仿佛大地本身;羽毛抱枕上的图样则是奇诡的形体与象徵;然後是直铺及地的织锦,绣着大地上的种种风光,山川流水、日月星斗、流风雨露。如许的壮丽与精细,甚至拟造出漫天落叶的瀑布奇景,带有原始族群绘图的深远力道。
再度看到这些事物,简直比死去还要难受。
近午时分,由於饥饿与一夜未眠的疲惫,她终於在头昏眼花之下放胆进入後门通往的秘密房间。她走人隐密的通道,看到图书馆并没有上锁时,心跳不禁加快起来,扭开灯光。
唉,十五年前的夏天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与那段难以言喻的岁月相较,日後她在泰拉玛斯卡从事的美好探险、猎鬼搜奇,都算不上什麽。
当时在火光明灭的图书馆,她与玛赫特在一起,无数卷轴的家族史让她惊喜难抑。玛赫特匿称的『大家族裔史』,便是我们游走於生命迷宫内的线轴。当时的玛赫特充满爱怜,为洁曦解开一卷卷的羊皮书。
洁曦一直无法真正搞懂那个夏天,在那其中存有一股缓慢美妙的悬疑,好比说,埃及纸上的古文实际上更隶属於梦幻的境域。彼时她已经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考古学者,在埃及与桀利裘挖过不少次古迹,但她还是无法解读上面的文字。老天在上,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遗迹?
多年之後,她尽力回想所看过的每一份文件。当时有一天,她无意发现图书馆後面的秘密房间……
进入一条秘道,来到黑暗的密室。後来她总算发现灯光的按钮,赫然见到无数的文字泥石板。她的确有将这些东西捧在手上观看。
後来发生某件事情,可是她不愿想起来。发现了另一个通道?她很确定底下还有更隐蔽的密室,走下铁制的阶梯,昏黄的灯泡镶嵌於石壁之间,她拉下开关的灯炼……
当然,後来她的确打开一扇红木门……
许多年过去之後,当时的情景如同隐晦的闪光--那是间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间,摆着橡木椅、石砌桌凳,还有呢?某个看起来熟悉异常的东西--
後来她除了阶梯之外,什麽也不记得。当她醒来时,已经十点了,玛赫特站在床边,给她一吻。真是温暖美好的感受,通透全身的奇异悸动。玛赫特说,傍晚时他们在小溪旁边发现她酣睡着,於是将她抱入屋内。
睡在小溪边?几个月之後,她终於『记起』自己睡在那里的情景,活灵活现的记忆重映:森林的平和安详,水声淙淙流过岩石。只是,她现在可以确定那情景是捏造的,从未发生过。
可是,就在十五年後的今天,她找不到自己隐约记得、似乎发生过的事件的证据。房门深锁,就连家族历史的卷轴也深藏於玻璃橱柜,她不敢妄动打扰。
然而,她坚信自己当时所看到的:没错,泥石板上的细小图案,刻镂着人体、树木、动物。她亲眼目睹、就着夜光捧在手上观看。还有那隐密的通道,吓坏她的那个房间……
尽管如此,那个夏天仍然美如迷梦乐园;当时她与玛赫特长谈,在月光下与玛赫特、马以尔共舞。此刻就姑且忘掉後来的锥心之痛,试图明白何以後来玛赫特将她遣返纽约、自此不再让她到这儿来。
我亲爱的:
正因为我大爱你,加杲我们不分离,我的生命可能会淹没休。洁曦,你必须拥有自由、发展自己的计画、梦想、野心……
旧地重游并无法抹消那些痛楚,因为那正好再度显示出,过往的欢愉已然一去不复返。
为了低档疲累,她在下午的时候晃出房子,穿过橡树的那条细长小径,轻易发现红木丛中的熟悉路径,看到那条激打岩石的清澈小溪。
就在这儿,玛赫特曾引领她穿越黑暗,行过水流与秘道。马以尔加入她们,玛赫特为她斟酒,他们一起唱着一首事後她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的歌曲。後来她偶或发现自己竟然哼唱那诡谲的曲调,就在愕然顿悟的顷刻,旋踵间又失手遗落了那些音符。
或许她失神昏睡於音流袅袅的森林溪畔,一如她虚拟的多年前『记忆』。
枫叶的绿芒如此灼眼,红木的形影在静默间森冷逼人,绵延数百哩的树林硕大而无动於衷,覆盖了远方的天地交接线。
她明白今夜的演唱会会多麽透支体力,却害怕一闯上眼皮,双胞胎便不由分说地占领她。
最後,她回到主屋,取走玫瑰与信件。回到她的房间时,正好下午叁点钟。是谁为时钟上发条?梦中的双胞胎魅影朝她逼近,她累得无力抵抗。这个地方如此美好,没有任何地在工作场合遭遇到的鬼迷行踪,只有长久的平静。她倒在熟悉的吊床上,枕着那年夏天她与玛赫特一起精心缝制的羽毛枕头。就这样,睡眠与双胞胎一起莅临。
她只剩不到两小时的时光好赶到旧金山,该是再度离开这房子的时候,也许还是忍不住伤心。她检亲口袋,护照、文件、钱、钥匙,样样俱全。
她拎起皮袋子,甩到肩头上,快步走出长长的阶梯。黄昏逼近,一旦天光整个消逝,就伸手不见五指。
当她走到前厅时,还有一丝馀晖。透过朝西的窗口,她看到几条修长的光线映亮了悬垂於墙上的刺绣挂画。
凝神望去时,她几乎透不过气来。那是她最锺爱的作品,无论是复杂度或是尺寸。一眼望去,本来只瞧得见不知伊於胡底的细小印记:渐渐地,壮美的风光浮现於金字塔般的布面纹路。才刚瞥见它的模样,下一刻却又消逝如水中月影。就在那个夏日,她每每在酩酊微醺之际,反覆再叁地观看;明心见性的刹那、却又遁失它的惊鸿形迹。就在背景的翠绿山谷,依次是山丘、森林、小村落的图样。
『我真的很抱歉,玛赫特。』她又说一回。必须离去了,旅程怏要划上休止符。
正当她转过头去,挂布上的某个东西吸引她的视线,她连忙转头回顾。是否画面上有着她从未注意到的事物?乍看之下,那只是一团迷蒙的刺绣;没多久,山脊冒出视线,接着是橄榄树、村落的轮廓……她找不到陌生的形体,直到她又将视线转开,那对红发女孩的图样方从眼角馀光的位置现身!
她谨慎无比地将视线转回画面,心跳急促起来。没错,就在那里,那是幻觉吗?
她绕着房间打转,直到正面迎视那幅布挂.她伸手触摸那对形体,没错,小小的人儿,绿墨两点充当眼球,精细的鼻梁,以及红润的双,那头迎风招展的红色秀发,波浪般技覆於雪白的肩头。
她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原来双胞胎就在这里!当她如遭雷亟、僵立在原地时,房间已经暗下来,最後一抹光线被地平线吃掉。眼前的布挂又糊成一团不可辨识的色彩形骸。
她听到一刻的钟声响起,暗忖着通知泰拉玛斯卡,打电话给伦敦的大卫,告诉他事情的始末--但她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发生什麽事情;泰拉玛斯卡必定无法窥知全貌,为此她感到黯然伤神。
她强迫自己离开,关上身後的大门,走向屋外的小径。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震动,几乎要哭出来。长年的疑虑得到印证,她感到无比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哭泣。
等着麻赫特过来!
但她不能这麽做。玛赫特会迷惑她、蛊惑她,以爱的名目将她从秘辛的门扉这走,许久之前的那个夏天就是如此。吸血鬼黎斯特却是一切谜团的核心,亲眼目睹并触摸他将会揭穿所有的隐情。
红色的跑车立即发动,她流利地开向前方道路。头顶的天窗开着,抵达旧金山的时候一定冻死了。但是那不打紧,横竖她喜欢开快车时迎面佛来的冷空气。
道路迎向前方的黑暗,就连甫升月色也无法戳穿的黑暗。她加快速度,轻易地转弯;哀伤愈发沈重,但已经不再流泪。吸血鬼黎斯特……就快要到了。
当她开上省道时,她加速急驰,对自己唱着在狂风中难以听见的歌谣。当她开向美丽的小城,圣塔罗沙,全然的黑暗直扑而下;紧接着,她驰向朝南的高速公路。
浓雾逐渐逼近,远方的山丘彷若横行鬼魅,不过两旁的路灯高照,为她杀出一条路泾。她的亢奋感激增,不到一小时抵达金门大桥,哀伤渐行渐远。在她的人生中,总是意兴湍飞,对於老成持重的人感到不耐。即使她敏锐的知觉预测出这一夜的致命性,她仍然对自己向来的好运充满信心。她并不真的害怕。
打从出生开始,她就是个幸运的孩子。当时她怀孕七个月的少女母亲被车子撞死,婴儿却正好从濒死的子宫呱呱落地;救护车来临时,她正运用自己幼嫩的肺叶嘶声呐喊。
被收容於郡立医院的两个星期,她没有名字,只有冰冷无感的机器陪伴她。不过,护士们都很宠爱她,帮她取了『小麻雀』的匿称,只要有空时便会哄抱她、唱歌给她听。
後来她们还写字给她看,帮她拍照片,说故事给她听,让她幼年的知觉充满被爱的愉悦。
最後,玛赫特前来指认她:南加州李维斯家族的唯一後裔,她被送往纽约,与一群姓氏、背景大相迳庭的表亲同住。就在莱新顿大道的一栋豪华二层楼住宅,她与玛莉亚、马修.古德温夫妇一起生活,他们给予她关爱,以及物质上的所有需求。直到她十二岁之前,一个英国保母都还随侍在侧。
她已经不记得从何时起明白,原来是玛赫特阿姨供给她这样的生活:日後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上任何学校,做任河事情。马修是个医生,玛莉亚是个舞者与老师;他们坦承自己对她的溺爱与依赖,她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小女儿。他们一起度过美好、丰富的生活。
在她能够阅读之前,玛赫特就开始写信给她,内容充满美好的事物,还附寄许多彩色明信片与她居住过国家的货币。在洁曦十七岁时,已经有满满一箱的卢比与里拉;更要紧的是,她有个叫玛赫特的知心密友,充满关爱地回答她的每一行书信。
玛赫特鼓励她上音乐与绘画课程,激发她阅读的灵感,为她安排暑假的欧洲之旅,最後帮她取得哥伦比亚大学的许可,攻读古代语言与艺术。
玛赫特为她安排一趟环绕欧洲的耶诞节亲族之旅:义大利的斯喀提诺斯是个富有的银行家族,居住於西那城郊的别墅;住在巴黎的布嘉蒂丝家族比较清寒,但同样热忱欢迎她分享这个拥挤、欢乐的家庭。
十七岁的夏天,洁曦到维也纳去造访本家的俄罗斯支裔,她衷、心喜爱那些热情的年轻知识份子与音乐家;然後,她到英格兰采访李维斯家族的本支。早在几世纪前,南加州的後裔离开英国前往新大陆。
十八岁的时候,她到希腊的珊托里尼寻访佩特罗那家族。他们全都是饶富异国风味的人们,生活在某种中古世纪的风华,被个农般的仆侍环绕。他们以一趟环游伊斯坦堡、亚历山卓、以及克里特岛的旅程款待洁曦。
洁曦几乎爱上年少的康斯坦丁.佩特罗那;玛赫特告诉她如果他们在一起,大家都会祝福他们,不过洁曦要自己考虑清楚。她最後吻别情人,因对美国的大学、为首次到伊拉克的考古挖掘做准备?
即使上大学的时间,她还与亲族维持密切的往来,每个人都对她甚好。每个大家族的人们都彼此热络,互通有无;家族之间的通婚相当频仍,每个家族都备有额外的房间,好让造访的亲戚居住。大家互相传诵早已死去数百年亲戚的有趣故事,洁曦与这些亲戚心意相通,无论外表上彼此有多麽大的差异。
罗马的表亲们开着亮眼的法拉利跑车,用足以摔断脖子的速度急驰於道路上,然後回到他们华丽的别墅;南加州的犹太表亲则是一门俊彦,全家都是音乐、艺术、电影人才,五十年来都与好莱坞电影工业互通声息。他们在好莱坞的家是未成名演员的宿舍,洁曦可以随意住在阁楼,晚餐於六点提供给每个进门的人。
然而,那位似远又近、总是充当她知己好友的玛赫特,以信件指点她的种种困惑,让她私心珍藏且热烈回应,这个女子又是何许人也?
在所有洁曦所造访的亲族中,玛赫特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虽然她的造访并不固定,但却让人印象深刻。她是『伟大家族』的记录守护者;所谓的伟大家族,那是同一本家通布全世界的各个分脉。她将不同的支脉聚合一起,为不同的家系牵红线,当族人遇到麻烦时,她会及时提供足以绝境逢生的援助。
在玛赫特之前,是她的母亲扮演这样的角色,再往上推是她的祖母,依此类推。『总会有一个玛赫特。』这句话流传於每个族系,从义大利、德国、俄罗斯、意娣绪、希腊。在家族当中,会有一个单传的女系後裔充当家族纪事的守护者,每个承袭的後代也会继承『玛赫特』这个名字。
『什麽时候我可以见到你?』洁曦在这几年间不断写信询问,她搜集的回信信封包括来自新德里、里约、墨西哥城、曼谷、东京、利玛、西贡、莫斯科。
每个族人都信赖玛赫特、也为她所眩惑。之於洁曦,她们之间的联系却含有另一股神秘的力量。
打从她的年幼岁月,洁曦开始有着『不寻常』的灵异经验。
比方说,洁曦能够透过某种模糊的方式『读取』他人的心思。她可以知晓别人嫌恶她或欺瞒她,对於语言的高度天赋缘由於通晓符号的『意念』,即使她还未理解字汇。
而且她还看得见鬼魂--不真正存在的人物与建物。
打从小时候,她就看得到位於曼哈顿的一栋优雅房屋,那模糊的轮廓告诉她并不真的存在;那屋子时隐时现、灯光亦从窗户的幔透出,那种情景让她觉得好笑。多年之後她知晓,那栋幽灵房屋是建家史丹福.怀特的财产,几十年前就已遭大火焚毁。
她所看到的鬼魅起初并未成形,相反地,它们却是细碎闪动的鬼火,经常在她感到不舒适的场所成形。
然而,当她年岁渐长,鬼影开始更加清晰。就在一个冷暗的下雨午後,一个老妇人的透明影子穿越过她,洁曦歇斯底里地跑到一家附近的商店,那儿的店员连忙打电话给玛莉亚与马修。洁曦竭力描述那个老妇人的愁容,那双灰色的眼眸似乎无视於大千世界的众相。
当她对朋友叙述这些的时候,她们通常不相信她。不过她们因此着迷,总要求她复述这些故事,那使得洁曦感到呕心且受伤。此後她避免告诉人们这些事,不过在她快满二十岁时,看到鬼魂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
即使在大白天走在第五大道,她还是难免迎头撞上飘荡无依的鬼魂。十六岁的某个清晨,她看到中央公园的长椅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幽魂。公园喧嚣热闹,幽魂却与世界隔离开来,空无环绕他的四周。洁曦周遭的音色逐渐消逝,仿佛被他吞噬掉。她默祷他尽速离去,可是他反而却牢牢地看着她,似乎想对她说些什麽。
洁曦慌恐无比,一路直奔回家,告诉玛莉亚与马修她被那些东西盯上。她根本不敢离开家门一步,最後马修只好给她镇定剂,让她得以入睡。他离去前将洁曦的房间打开,好让她不那麽害怕。
当地半陲半醒地躺着,一个年轻女孩走近房里。她认识她,她是家族的一员,她们彻夜长谈,那女孩是如此地甜美亲切,看起来似曾相识。她只是个少女,并不比洁曦来得大。
她坐在洁曦的床上,告诉她不用担心,鬼魂是不会伤人的。他们没有那等能耐,只是可怜兮兮的东西。『你写信给玛赫特阿姨吧。』那女孩这麽说,然後她佛开洁曦额上的头发并亲吻她。镇定剂开始起作用,洁曦根本睁不开眼睛;她想询问关於自己出生时的那场车祸,但她无法发话。『再会了,亲爱的。』那女孩走出房门之前,洁曦已经酣然入梦。
当她醒来,已经是早上十点。公寓还是一片阴暗,她立即写信给玛赫特,尽力追述每一则发生过的怪诞事件。
直到晚餐时间,她才猛然一惊地想起那个女孩。怎麽可能有这样一个人,这麽熟悉、一直都在这里?为何她从小到大都未曾质疑过这一点?即使在她的信上,她还写着:『当然,米莉安就在这里,她还说……』谁是米莉安?那是一个刻在洁曦出生证明的名字,她的母亲。
洁曦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档事,但她感到欢喜无比。她可以感受到米莉安的存在。
五天後,玛赫特的回信到达。玛赫特相信她的说词,还告诉她这并不值得惊讶。这些超自然事物当然是存在的,洁曦并不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在我们的家族的历代传承;曾经出现许多位灵导师,在早先的时代,她们是女巫、魔法师。拥有这样能力的人都有着与你类似的容貌特质:绿眼睛、苍白的肤色、红发。看来这样的能力贯穿於基因之间,或许还有更?学的解说。不过只要先记住,你的能力并没有什麽反常之处。
但是,那也不表示这等能力有什麽建设性。这些鬼魂是实存的,他们并不影响事物的运作,他们可能相当孩子气、活灵活现、充满狡黠之意。你无法帮助那些试着与你沟通的灵体,通常你只是目睹一个无生命的灵体--也就是说,那是许久之前就消弭於无形的色相残影。
不必害怕他们,但也不要让他们浪费你的时间,一旦他们知道你能够看见他们,就可能缠上你。至於米莉安的话,加杲你再度看见她,一定要告诉我。不过,既然是她要你写信给我,我猜她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总折来说,她不同於那些你所看到的伤灵体;如果他们又惊扰到你,随时写信告诉我吧,但尽量不要告诉别人,那些没有通灵经验的人是不会相信你的。
对於洁曦来说,那封信的意义无可比拟。有好些年来,她总是随身带着它。玛赫特不但理解她,同时更告知她如何明了、战胜这麽麻烦的力量。玛赫特所说的每件事都正中要害。
此後,她偶尔还是被幽灵们惊吓到,也曾将秘密告知最亲近的朋友,不过大体上她遵照着玛赫特的劝告,那样的能力不再困扰她,最後几乎被长久遗忘。
玛赫特的信件愈发频繁,她是洁曦最亲近的朋友与倾诉者。当她上大学时,她已经把长年通信的玛赫特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但她还是无法接受,也许永远无法见到玛赫特。
最後,在她大叁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当她打开公寓的大门,发觉到灯光透亮,壁炉的火势正旺,一个面驶美丽的女子站在火光前,手里拿着火钳。
真是美貌不可方物!这是洁曦的第一印象。精心修饰过的面容带有东方风味,除了那双翠绿色的大眼睛,以及波浪般技覆於肩头的红色长发。
『我亲爱的,』那个女子说:『我就是玛赫特。』
洁曦迫不及待地冲到玛赫特怀里,可是玛赫特温和地板住她,似乎想好好看清楚她。然後,玛赫特不住亲吻她,好像只能以这种方式与她接触,戴上天鹅绒手套的双手轻柔触摸她的肩头。那真是美妙的一刻,洁曦不断磨蹭着玛赫特浓密的红色长发。
『你是我梦寐以求的孩子,』玛赫特低声说着:『可知道我是多麽高兴?』
那一夜的玛赫特,如同冰霜与火焰的双生体。她既强悍又无比温柔,纤细的腰肢与摇曳生姿的长裙底下是个雕像般的冷冽生命,气质显现出流行时装模特儿的古怪光华,如同雕像般的女子。当她们一起离开公寓,玛赫特曳地的长大衣甩出一抹优美的弧度,她们像是认识一辈子般地融洽无比。
那一夜真是愉快而漫长。她们到画廊、剧院,最後是迟来的晚餐。不过玛赫特什麽也没沾口,她说自己太兴奋了,甚至连手套也忘记脱下。她只热中倾听洁曦说的每件事,洁曦无法停止诉说--哥伦比亚大学、她的考古工作、到美索不达米亚做田野的梦想……
这样的相处与信件上的亲近大不相同,她们还一起走过中央公园、经过当时,看到鬼魂的所在。玛赫特一再告诉她,没什麽好怕的。这一切都是那麽美好,仿佛她们一起走在魔幻森林当中,再也没有什麽好担心的,只顾着以热烈而塞翠的声音交谈、接近清晨时,玛赫特离开洁曦的公寓,承诺她很快就会带她去加州;玛赫特在索诺玛山谷有一栋房子。
直到两年後,洁曦收到她的邀约,当时她已经怏从大学部毕业。七月的时候她就要到黎巴嫩去考掘。
『你一定要来待上半个月。』玛赫特这麽写,机票附在信封内,而且,一个叫马以尔的『密友』会在机场接她。
虽然洁曦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打从一开始,就有怪事陆续不停的发生。
比方说,马以尔这个高大、金发蓝眼的男人,他的走路方式、发音的腔调、过於精确的驾驶姿势,一切都显得颇为怪诞。他似乎照规矩穿着适合在农场行走的衣服、鳄鱼皮短靴,但又加上手上那双小羊皮手套,以及蓝色镜片、金色框的墨镜。
他看上去开朗无比,非常高兴见到她,她立刻喜欢上这个人。在他们抵达圣塔罗沙前,她就告诉他自己的种种经历。
农场本身真是不可置信,不知道是哪个人造出这麽奇迹的产物?一开始是一条宽广道路的尽头,後方的房间直接通往後山;至於屋檐的木材,不知道是否真是货真价实的红木?砖砌的墙壁更是不可思议的古老,难道说,那麽古早以前就有欧洲移民迁移到加州?算了,总之这个地方是在精彩绝伦。她爱死那个圆形的铁铸火炉、动物皮毛制的地毯、巨大的图书馆、陈设古老望远镜的粗狂天文台。
她也喜爱那些好心肠的人。他们每天从圣塔罗沙来这里,清洗衣物、准备餐点。她一点也不介意自己必须常常独处,在森林散步就很愉快。偶尔她会去圣塔罗沙买书与报纸,检视着那些布挂。某些太古老的饰品她无法分出属类,研判这些玩意使她乐在其中。
牧场上不乏各式娱乐设施。山顶上架有天线,提供各种电视频道;地下室还有一间陈设齐全的电影放映室:投影机、银幕、各色各样的影片。温暖的午後,她会在池里游泳到主屋的难短;傍晚时分,加州的寒意随着夜晚降临,每个壁炉都旺盛的烧着火。
最为壮丽的发现,就是一卷卷的皮制轴书,沿革记载着『伟大家族』的每一世代与每一分支,细腻考究的历史全貌。看到那些森林总总的照片与图书馆使她全身震颤,有些娇小如颈链镶饰的小幅图画,有些却是巨幅蒙尘的油画。
她还找到自己的家族,南加州的李维斯家希——南北战争之前如日中天,但在战後就整个垮掉。照片多到让她难以承受,这些祖先就是她的血脉源头,从酷肖的五官足以印证。他们的肌肤和她一样苍白,还有两个人有着和她同样的红发。对於洁曦这个从小被人领养的小孩而言,这些物件的意义重大无比。
直到假期快要结束,每当她打开写满阿拉丁、希腊文、埃及象形文字的卷轴,洁曦才明白这些家族纪事的重要性:纵然之後她从未碰触到那些深藏於密窖的泥石板,她与玛赫特的谈话从未褪色。她们曾经彻夜长谈着这些家族系谱。
她曾要求帮助整理家族史,情愿放弃自己的学业。她想要翻译、缮写那些文件,制作成电脑档案。何不出版这部浩瀚的家族历史?这麽久远的谱系相当难得,纵使不是独一无二;就算是欧洲的皇室家族也无法追溯到中古的黑暗世代之前。
玛赫特耐心提醒洁曦,这项工作非常吃力且不讨好。毕竟,这只是一个家族的世代演绎,有时候纪录上只有一堆名字,或是简略的生活记载、生死薄、移民海外的纪事。
第7节
那些对话也是美好的回忆呀。图书馆柔和的灯光、皮革与羊皮纸的味道、烛光与抽动的火焰,还有坐在壁炉旁的玛赫特,苍白的绿眼睛罩上一副浅色眼镜,提醒洁曦那些文件可能会淹没她、阻绕她接近更好的事物。真正重要的是活生生的家族本身、而非纪录;应该存留的是每一世代的灵光活力,以及对於血族的爱意。纪录只是将这些心意化为实践的道具罢了。
洁曦实在太想要这份工作了,玛赫特不会不让她待在这里的!她会焚膏继咎、穷尽无数的时光,找出这个家族的真正源头。
日後她发现,那真的是无比骇人的秘辛,是那个夏天的迷谭之一。直到事後,她真正注意到那些看似枝节小事的异状。
好比说,,玛赫特与玛以尔总是日落以後下床;至於解释——他们白天都在睡觉——根本不算什麽解释。他们睡在哪里——这是另一个疑问。在白天时他们的房间敞开,衣柜里满是异国风味的服饰;傍晚一到,他们宛若灵媒物质化般骤然冒出来;洁曦抬头一看,玛赫特好端端的站在壁炉旁,化妆无懈可击、打扮的声色多人,首饰的异彩在破碎流光中闪现不定。马以尔还是老样子,穿着褐色鹿皮夹克,倚墙而立。
每当洁曦质问他们奇异的生理时钟,玛赫特的答复却也言之成理。他们血气虚弱,不喜日光,而且通常都熬夜到清晨。这倒也没错,清晨四点的时候都还会看到他们争论着政治或历史事件,以奇诡的观视角度,有时候以古代用语称呼那些地点;有时候他们还会用某种洁曦听不懂的语言急促交谈。以她的超感应能力,偶或可以懂得他们所说的内容,但那种语音使她困惑不解。
有几次,马以尔会明显的让玛赫特伤心。他可是她的情人?可是又不太像。
还有就是他们交谈的方式,两人象是彼此读透对方的心思。玛赫特明明一言不发,可是马以尔会抽冷子冒出一句:『我说过,叫你不用担心嘛!』有时候他们也用心电交感呼唤洁曦。她很确定有一回,玛赫特无声的叫她到餐厅,她的声音只出现於洁曦的脑海。
虽然洁曦是个灵念者,玛赫特与马以尔也是吗?
晚餐也是一绝。她喜欢的菜肴一道道端上,不用事先告诉厨师她的喜恶。他们都晓得!
还有,那些奇妙的访客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个晚上,一位叫桑提诺的黑发意大利男子偕同另一个年轻伴侣(艾力克)前来造访此地。他直瞪着洁曦看,好像她是什麽奇珍异兽,然後亲吻她的手,送她一个华丽的翡翠戒指;几夜之後,那个饰物毫无缘由的不翼而飞。桑提诺和玛赫特用那种难解的语言吵了两个小时,然後带着那个仓惶失措的艾力克弗袖离去。
还有那些奇怪的深夜宴会。有好几次洁曦半夜醒来,发现屋子里满是宾客,人们在每个房间高声谈笑;这些宾客都有着某些共同点:皮色冷白、眼睛炯亮如电,就像马以尔与玛赫特那样。可是洁曦一下子就昏昏欲睡,连怎麽回房间都不记得。有一回,她记得有几个俊美的年轻男子环绕着她,递给她一杯葡萄酒,她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大清晨。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阳光从窗口落,屋子内空屋一人。
偶尔在叁更半夜,她还听到直升机或小型客机的起降声,可是没有人说起这些事情。
但是洁曦太快乐了,只要有玛赫特的一句话,她的疑虑马上烟消云散。不过,对於洁曦这麽一个顽固耿直的人来说,这真是不可思议;她向来是很坚持已见的。对於玛赫特的解说,她会有两种反应:起先是『真是太滑稽了!』然後是『当然啦,那还用说!』
她快乐的无暇介意这些。刚来的几个晚上,她忙着与玛赫特与马以尔畅谈考古学,玛赫特不但提供她许多资讯,更有一堆古灵精怪的念头。
比方说,她认为农业的起源肇自善於狩猎的部族,基於宗教性的理由,他们需要迷幻药性的植物与麦酒。虽然目前尚未出现支持这样说法的证据,只要继续考掘,一定能找到凭证。
马以尔以优美的嗓音朗诵诗篇,玛赫特有时会弹奏出灵幻冥思般的钢琴曲,艾力克後来又回到这里,加入他们的夜间活动。
他带来一些日本与意大利的电影,大家都看得很开心。kwaidan就是一部动人心魄的影片,意大利片《鬼迷茱丽》让洁曦看的感动落泪。
这些人似乎都觉得她很有意思。马以尔常问她一些怪问题,象是说她有没有抽过烟?巧克力的滋味尝起来如何?她怎麽敢跟年轻男子一起出游、或造访他们的住所,难道她不明白他们可能会杀死她?她差点没大笑起来,但他很严肃的坚称,那是有可能的。他举证报纸上的新闻,声称现代都市的年轻女子时常被男子阻击。
最好岔开这些话题,引他谈论旅行经验,当他描述那些异国风情可就棒透了;他在亚马逊丛林居住多年,可他不太敢坐飞机,万一爆炸怎麽办?而且他不喜欢布做的衣服,太过脆弱易裂。
有一回她与马以尔想出时,产生非常奇异的感受。当时她正在描述自己看到鬼魂的体验,而他将那些魂魄比喻为疯死的人,让她大笑不已。可是那倒也没错,鬼魂的举止的确颇为疯狂。当我们死後是否就不再存在,或者还是以某种愚蠢的形式留存,在奇怪的时间现身,对灵媒出可笑的话?可有鬼魂曾说过有意义的话?
『当然他们只是地缚灵,』马以尔说:『当我们最後挣脱肉身与欲乐的勾引,天晓得会上哪儿去?』
当时洁曦已经喝醉,觉得噩梦几乎直扑向她——她想起那栋史丹福·怀特的鬼屋,以及在纽约市撞见的鬼魂们。她集中心力看着马以尔,他这回没有带墨镜也没有戴上手套。英俊的马以尔,湛蓝色的眼珠,眼球中央则是深蓝色。
『还有些精灵一直都在世上,自始便没有肉身,对於拥有躯体的人感到愤怒。』
这真是奇特的想法。『你是怎麽知道呢?』洁曦问道。她还是看着马以尔。马以尔很漂亮,但漂亮的有些不对劲:鹰勾鼻、过於坚毅的下巴、简洁的脸部线条、蓬乱的金发。那双眼睛过於深陷,但却更加引人注目。美丽的人,让人想拥抱、亲吻、勾引上床……事实上她向来为他所吸引,此刻如同难以收拾的燎原星火。
接下来,毛骨悚然的领悟通透全身:他不是人类!他只是假扮成人类,事实一目了然。但那也太可笑了,如果他不是人类那是什麽?他当然不是鬼魂或精灵。
『我想,是真是假我们其实很难分辨。』她冲口而出:『如果你瞪着某个东西看太久,它就会显得鬼模怪样。』她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向餐桌的一瓶花:山茶玫瑰被其他花草簇拥,看上去的确显得异样魍魉,就像昆虫一般。真是恐怖透顶!花瓶突然从中碎裂,水溅的到处都是。马以尔诚恳的说:『请原谅我,我本来并不想那麽做。』
总之就是发生了,但是并没有掀起骚动。马以尔说要去森林散步,临走前亲吻她的额头。他的双手颤抖,本来想抚摸她的头发,後来还是讪然作罢。
当时洁曦喝太多了,自从她来到这里以来,一直都喝酒过量,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
有时候大家会一起在月光下乱舞一番,随意摇摆着圈子。马以尔轻声哼唱着,玛赫特以她听不懂得古代语言唱着曲儿。
如此嬉戏玩乐的当下,她自己又在想些什麽?为何她没想到要询问马以尔那些怪异的举止?象是在屋内带着手套、在黑暗中还不知死活的戴墨镜。
就在某个清晨,洁曦醉醺醺的上床,做了一个糟糕的噩梦。在梦中,玛赫特与马以尔争论不休,马以尔一直这般说着:『万一她死了呢?如果有谁杀死她,被车撞到,如果……如果……』声音逐渐变得震耳欲聋。
隔几天後,那个决裂性的灾厄终於发生。马以尔本来出外,没多久後又返回。她整夜都一直在喝酒,当他们站在阳台上,他开始亲吻她。虽然她几乎、失去意识,但还是知道状况。他搂抱着她,吻上她的胸部,接着她沈入一泓没有尽头的黑暗湖渊。然後,那个在纽约一直陪伴着她的幽灵少女竟然出现了!马以尔看不见她,洁曦现在知道,那位少女就是她死去的母亲,米莉安,她也知道米莉安感到恐惧。突然间,马以尔放开她。
『她在哪里?』他愤怒的问着。
洁曦一张开眼就看到玛赫特,她一掌挥去,将马以尔打飞过阳台的屋脊。洁曦尖叫起来,将那个少女推开,跑向前去查看情况。
马以尔毫发无损,站在底下的庭院。不可能!可是看上去就是如此。他朝着玛赫特鞠躬,那似乎是某种仪式性的姿势。然後他对她抛出飞吻,虽然玛赫特颇为哀伤,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她低声说了些话,然後对马以尔摆摆手,似乎表示她没有真的火大。
洁曦本来担心玛赫特会生她的气,但当她凝视玛赫特的眼眸,发现自己的虑纯属多馀。当她往下看着自己,发现衣服的胸口处被撕破,马以尔亲吻过的部分强烈刺痛起来。她转身对着玛赫特,开始头昏目眩,甚至听不到自己说些什麽。
不知怎的,她就会到床上,倚着垫高的枕头,穿着长睡衣。她告诉玛赫特那个少女又出现了,但那只是她们谈话的一部分;有好几个小时她一直在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玛赫特要她忘记这些。
天哪,时候她竭尽全力的试图想起,零碎片断的记忆折磨她好久。玛赫特将头发放下来,她们一起穿越漆黑的房子,宛如鬼魅;玛赫特不时停下来亲吻她。她一直抱着玛赫特,那触感象是炙热的岩石。
她们到达山顶上的一间密室,里面都是电脑,红色光芒与电子的低鸣声响遍每一处。就在墙上悬挂的巨大荧幕上,是一幅以光点绘画而成的家族树脉。那就是电脑图像化的伟大家族,延伸绵延数千年。家族的血脉是母系传承,如同太古民族的习俗,好比埃及王室以公主的血统为尊。人类後来的世代变迁,则改以犹太部族的父系传承。
在那瞬间,数千年的流衍传承,无数的上古姓氏、地域、根源,悉数显现於洁曦的面前。就在她的眼底,伟大家族迁移在小亚细亚、麦多尼亚、意大利等地,行经欧洲等地,最後来到美洲新大陆。这样的传承简直是人类谱系的缩影!
此後,她无法全然记起那幅电子全景图的内容,因为玛赫特要她忘怀。她能记得这些零碎片羽都已经算是奇迹。
究竟发生了什麽?那场漫长的谈话到底刺中哪些核心?
她依稀记得玛赫特以纤弱少女的模样哭泣着,她从未如此诱人,脸庞柔软生光,线条柔和细致,但是一切都蒙上阴影,洁曦无法看得一清二楚。她记得玛赫特的脸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然若苍白的琥珀,透明的绿眼睛通体流光,睫毛仿佛洒上金晖。
蜡烛在她的房里燃烧,高耸的森林在窗外升起;洁曦一直哀求着、抗议着,但是她们究竟在争论些什麽?
你会彻底遗忘这一切,什麽也不记得。
当她在阳光俯照的瞬间睁开眼睛,心底觉悟到这一切都已经结束;那些事物再也不会归来,除了某些无可忘却的残馀疮口。
然後她在桌上发现那封便条。
我亲爱的:
再与我们相处下去将会影响到你。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们过度的羁绊将会阻绕你去做那些本来应该做的事。
请谅解我们如此匆促的离去,我确信这是对你最好的做法。我已经安排好车子送你到机场,飞机的时间是四点,玛莉亚与玛修会道纽约机场接你。
请相信我比任何所能言语的话语都爱你,当你到家时我的信件也已经抵达;此後经年,我们将会再有机会讨论家族历史,到时候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帮我整理这些资料。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能让这些事物淹没你,将你从生命本身岔开。
永远爱你的玛赫特
此後,洁曦再也没有见到玛赫特。
她的信件还是如此频繁,充满关爱与建议,但是再也没有本人的造访,洁曦从此不再受邀到索诺玛山庄。
刚回来後的几个月,琳琅满目的眩目礼物几乎淹死她:一幢位於格林威治村的漂亮公寓,新车,户头剧增的存款,用以环游世界各地造访亲族的机票。最後玛赫特更资助她到桀利裘挖掘考古的工作。此後数年,只要她想要的,玛和特无不给予。
纵然如此,洁曦早被那个夏天严重伤害到。当她在大马士革考古,有一回她梦见马以尔,哭着醒过来。
记忆如洪水倒灌般回巢的时候,她已经在伦敦的博物馆工作。她永远不知道是什麽东西如同导火线,引爆了这些,或许只是玛赫特的强制指令已经褪去。又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某个傍晚她经过特拉法嘉尔广场,看到一个酷似马以尔的男子。那个男子距离她甚远,一直注视着她。但当她挥手示意,他却似乎毫无所知的走掉。她想追上他,可她就像轻烟般消失无踪。
这个事件使她失望又受伤,可是几天後她却受到一个不具名的礼物:精工铸造的银手镯,那是塞尔特民族古物,几乎是无价之宝。难道,送她这麽美好礼物的人就是马以尔?她希望如此。
她将手镯近我在手掌,刹那间忆起多年前他们讲到的失心疯鬼魂。她微笑起来,仿佛他此刻就在这里,抱着她,亲吻她。她在写给玛赫特的信上提到这个手镯,从此一直戴在身上。
洁曦持续纪录零星回反的记忆,诸如梦境,闪光飞逝的片段,但她并未透露给马和特知道。
当她住在伦敦时,经历过一次下场甚惨的恋爱,使她惫感孤寂。就在那时候,泰拉玛斯卡找上她,此後她的人生完全改观。
洁曦一直住在翠西亚区的老房子,距离奥斯卡·王尔德的故居很近。詹姆斯·韦斯勒与写出《吸血鬼德古拉》的布蓝·史铎克也住过这一带。洁曦相当喜爱这地区,但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多半是鬼屋。刚开始的几个月,她是看到过一些幽渺的鬼魂,听见奇异的回音,就像这种老房子常有的东西。玛赫特说过,许久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会遗留一些残相,所以她置之不理。
然而,有个记者找上门来,说明他正在做一个关於鬼屋的特辑,她据实以报的告诉他发生过一些事,其实是伦敦常有的普及般鬼故事:老妇人、穿着长大衣的男子偶尔会现身此地之类的。
可是那篇文章却写的太八卦,显然洁曦不该透露这麽多。她被冠上『通灵者』或『天生灵媒』的名号;住在纽克夏的某个李维斯族人还打电话戏谑她一番,洁曦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她并不怎麽在意,当时她正热衷於博物馆的研究工作,这些事情不足一提。
之後,读到这篇报道的泰拉玛斯卡开始联络她。
神为使者的阿伦·莱特纳,是个举止优美、满头白发的老式英国绅士,他邀请洁曦在一精雅的小俱乐部共进午餐。
这是洁曦遇到最古怪的事情之一,让她联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并不是两者之间有什麽相似点,而是它们都不同於任何常态世界的经验。
莱特纳先生显然精心打扮自己,白发梳理的光鲜无比,穿着毫无瑕疵的叁件式西装。他是她所见过唯一带着银拐杖的人。
他愉快的对她解说,他为一个名叫『泰拉玛斯卡』的秘密组织工作,自己是个灵异事件侦探。组织的成立宗旨是要搜罗所有的灵异、反常事故的资料,并且研判这些现象。泰拉玛斯卡也招揽拥有异常能力的人,提供『灵异调查者』的职位。事实上,这工作更像是神职人员般的奉献,它她需要全面的热诚、尽责,为组织尽力。
洁曦差点没笑场,但是莱特纳早就知道她可能产生这样的疑问,他演练几项通常在初次晤谈时用以验明真身的能力。就在洁曦惊异的注视,他以心念力移动某些物品。他海水,这种简易的能力可以充当自我介绍的卡片。
当洁曦看到调味料的瓶子自行摇晃生姿,简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但当她知道莱特纳对她的事情几乎无所不知,才真的惊讶到极点。他知道她的出身、就读於何处,从小就有看见灵魂的能力。组织之所以知道洁曦,是多年前的例行调查发现她的能力,因此建立她的档案,请她切勿见怪。
请务必明白,在泰拉玛斯卡进行调查时,对於个人隐私非常尊重。档案中记载的只有洁曦与邻居、朋友、老师的交谈,如果她想的话随时可以抽阅档案。折旧是泰拉玛斯卡的作风,观察到一定程度之後必然与对象取得联系,资料也会不加保留,虽然纪录绝不对外公开。
洁曦开始不住询问莱特纳,随即发现他对她的所知实在惊人。但是,关於玛赫特与伟大家族,他倒是一无所知。
就是这样的锯细靡遗与一无所知引起她的注意。只要提及玛赫特一句,她毫无疑问的会弃守泰拉玛斯卡,毕竟她最像守护的是伟大家族。泰拉玛斯卡只在意洁曦的能力,而她也非常在意他们——纵使玛赫特曾经加以劝阻。
这个灵异调查组织的历史真是引人入胜,她眼前的人应该没有捏造事实。这个秘密组织成立於西元七五八年,记载女巫、魔法师、灵媒、更古老时代的精灵……种种超自然事迹。如同伟大家族的纪事,泰拉玛斯卡使她心碎神驰。
接下来莱特纳优雅的迎击另一波询问。他的历史与地理知识丰富,对於卡拉斯的审判、圣殿骑士团的压迫、乾狄尔的处刑……诸如此类的巫术事件,他简直如数家珍。洁曦根本无法质询他,而且他引用许多她根本没听过的古代法术用语。
那天傍晚,当他们抵达伦敦近郊的总部,洁曦的命运就此逆转。她在那里整整有一星期没蹋出大门一布,後来出去只是去退掉翠西亚区的公寓,就此定居与总部。
总部是一栋巨大的石雕建筑,在十五世纪盖成,大概於两百年前被组织买下。近代化的图书馆与其他设施是在十八世纪加盖的,不过大多数的房间都完整保留伊莉莎白时期的风味。
洁曦立刻爱上那样的气氛,无论是建筑物或者沈静的同时都深受她的喜爱。同事们热烈欢迎她,之後又回到各自的讨论与阅读。这个基地的富有程度也令人吃惊,更印证莱特纳的说词。此地的气氛让她的心灵感应场感到舒适美好,因为每个人都表里一致。
真正勾去她魂魄的是图书馆,不禁使她联想到多年前夏日的那个藏书室,如今已经对她阖上大门。在这里的卷志,记载无数的通灵、女巫狩猎、魔鬼附身等事件,还有储藏着灵异物件的专室,有些房间只有资深成员才能进入。这种秘辛终的见到天日的情境,真是曼妙无比。
『工作永远没有告终的一刻,』阿伦这麽说:『这些古老的文献都是拉丁文写成,但我们不能要求每个新成员通晓拉丁文,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你看,在那些储藏室的诸多典籍已经有四个世纪没有重新誊缮……』
阿伦知道她不仅熟谙拉丁文,还有希腊文与古埃及文,甚至古代的索玛利亚文字。他不明白的是,洁曦在这个地方找到失落已久的那个夏日的替代品,她终於找到另一个『伟大家族』。
一辆专车为她从翠西亚的公寓取来所有需要的物品,她的新房间位於总部主屋的西南翼,一栋附有都铎王朝壁炉的舒适小别馆。
洁曦沈醉於这个地方,阿伦看得出来。当她来到总部的叁天後,她正式被应聘为新入门的成员。她拥有可观的私人收入,私人的起居间,全天候待命的司机,以及一辆舒适的旧车子。她迅速辞掉大英博物馆的工作。
规章相当单纯,刚开始的两年间,她将随着资深成员调查世界各地发生的超自然现象。当然她可以告知家人与朋友这个组织的存在,但是不可泄露任何资料档案,也不能公开出版任何关於泰拉玛斯卡的事情。她绝不能够对大众媒体提及组织的存在,如果是特定需要的局部公开,也必须省去姓名与地点。
她专任的工作就是翻译古老的文件纪录,同时整理那些收藏室中的遗迹古物。不过,一旦发现灵异事端,就必须放下手边的事情,直接进入田野调查。
经过一个月之後她才写信告诉玛赫特这个决定,在心中她挖心告白:她爱上这些工作於其中的人们,图书馆让她想起所诺玛农庄的伟大家族文件室,那是她最难以忘怀的地方。玛赫特可能明了?
玛赫特的回信使她大吃一惊,似乎她对於泰拉玛斯卡了若指掌。她说,自己相信欣赏这个组织在猎巫时代付出的努力,他们从火刑台上挽救不少无辜的生命。
相比他们已经告诉你,当时他们运用『地下铁路』拯救那些将被烧死的人们,安置与阿姆斯特丹。在那个天启的城市,关於女巫之流的愚蠢谎言并不被取信。
洁曦先前并不知道这些,但她很快就得以印证玛赫特所说的每个细节。不过玛赫特对於泰拉玛斯卡还是持以保留态度:
虽然我信上他们在女巫审判时付出的心力,但你要明白我并不怎麽看中他们的调查。没错,在这世上不乏吸血鬼、狼人、鬼魂、精灵、女巫的存在,泰拉玛斯卡再多花上一千年也调查不尽;但是做这些事又与人类种族的命运何干?
无疑地,在远古的时代,是有人能够与精灵沟通往来,也有一些能够造福部族的巫师。然而,惺惺作态的宗教却拿这些经验大作文章,捏造各式各样的神秘名目,建构出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宗教系统。这些系统岂不是恶多於善?
让我这样说吧,无论历史会怎麽被诠释,现在的我们早已跨越那个使用超自然灵力来造福人类的时代。对於那些不相信鬼魂等存在的人们,或许这些事迹能够给他们当头棒喝。然而,无论超自然物种以何等姿态存在於现世,他们不应该过渡涉入人类的活动。
总之,我认为泰拉玛斯卡存护的纪录没有太大的用处,除了告慰一些歧路亡魂。它是个有意思的组织,但成就不了什麽大器。我爱你,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希望你很快就厌烦泰拉玛斯卡,尽快回到真实的世界。
洁曦沈吟许久才下笔回信,玛赫特不应允的态度让她很难受。不过,她知道自己这个抉择带有挟怨报复的意味,由於玛赫特阻拦她继续浸淫在伟大家族的世界,她便投往张开双臂迎接的泰拉玛斯卡。
然後她提笔写道,组织的成员并不会过分抬举自己工作的伟大性,他们坦白告诉洁曦,调查出来的资料大多数还是要保密的,有时候还真无法感到满足。他们会举双手赞同玛赫特所说的:鬼魂、灵媒、精灵等东西,当然没啥大不了。
可是,绝大多数的人们不也认为,那些从尘埃中挖出的考古以计算不上什麽?洁曦乞求玛赫特了解这份工作对於她的意义,最後她写出自己也惊异的话:
我绝对不会对泰拉玛斯卡透露伟大家族的事情,也不会告诉他们当我带在索诺玛农庄时所发生的怪事,他们对这些秘迹需之若渴,但我最想守护的还是你。但是,在将来的某一天,请让我回到那里,与你谈论那些事物。最近我开始陆续记起一些事情,也作了些怪诞的梦境,但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你一直都这麽疼爱我。但也请你相信我也同等地爱你。
玛赫特的回信相当简洁:
洁曦,我是个个性古怪、任意而为的人,不容许别人违背我的意见。通常我都忽略自己施加在他人身上的负担。当初我根本不该带你到索诺玛农庄,那是非常自私的举动,我将无法原谅这麽做的自己。请忘记那次的造访,当然你不用否定曾发生过的事实,但也不要沈湎於斯。请继续过你的生活,不要被那个唐突的经验打断。有一天我将会答复你的每一个疑问,但我绝对无意翻转你的命运。我的爱永远与你同在。
随着信件到来的,是许多美妙的礼物:皮质的旅行箱、雪白如牛奶的毛大衣是『为了让她在严寒的英国冬天使用』。玛赫特还写说,这样寒冷的国家只有爱尔兰原住民,督以德人才住的下去。
洁曦相当喜爱那件毛皮外套,而毛皮想在内里,不会招引太多注目。旅行箱对她的帮助甚大。玛赫特如常一样,每星期写两到叁封信,她一直都是洁曦的支柱。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洁曦却变得疏远起来。主要是因为她在泰拉玛斯卡从事的工作需要守密,无法祥述她的现状。
在圣诞节与复活节假期,洁曦还是照常探访伟大家族的亲戚。只要有族人来到伦敦,她一定招待他们观光与用餐。但这些联系并未如同以往那麽频繁,泰拉玛斯卡成为她生命的重心。
当她开始译写泰拉玛斯卡的拉丁文纪录,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就此展现:超感应者的家族与个人、魔法施术的案例、真正的黑色巫术,以及牺牲无辜与弱势者的女巫审判事件。她不眠不休的工作,直接把翻译文件输入电脑,从羊皮纸上译录无数堪称无价之宝的历史材料。
另一个更为诱人的世界也同时展开。就在她加入组织一年後,她开始从事灵异事件的调查与侦测;那些事件恐怖倒让成年人仓惶逃窜。她亲眼看到一个具有超感应力的小孩凭着念动力拔起一张橡木桌,让桌子飞出去砸碎窗户。她也跟具有读心能力的人打交道,他们完全侦测出她心底所想的事情。她所看到的鬼魂恐怖倒让人不敢置信,至於自动书写、超心灵物理能力、通灵术等等事件,更是族繁不及备载,总是让她叹为观止。
她是否就此习惯於这些现象,视为常态?即使是组织的老字号成员也招认,他们永远会被新的案例惊吓到。
无疑地,她『看到』异常事物的能力非常的强;经常使用的关系,能力更是飞速增进。加入组织大约两年後,她周游欧洲各国与美国各州,到处观测鬼屋的案例。如今她只能偶尔享有清净的图书馆生涯,其馀的大多数时间都用以往返於各个吓耸骇人的鬼屋奇景之间。
洁曦不会对任何超自然现象下断论,就像任何泰拉玛斯卡的成员一样,她知道没有任何一种秘教论述能够涵盖所有发生的超自然事件。这些工作虽然让人心笙荡漾,但也相当挫败。当她与难以安眠的幽魂对谈时,不禁联想起以前马以尔所说的『神志不清的鬼魂』;她只能劝告他们试着往『更高的领域』前进,不要继续干扰人类。
那是她唯一说的出口的谘询,但有时候她不免感到恐惧,唯恐自己可能把那些鬼魂逼出他们唯一拥有的存持管道。万一死後什麽也没有,那些飘荡无依的鬼魂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那他们还能到哪里去?这麽一想简直太恐怖了,鬼魂不过是终极黑暗到来之前的混浊光爆。
无论如何,洁曦还是解决不少闹鬼的案例。生者的解脱让她告慰。她满意於自己刺激特殊的生活方式,就算是再棒的东西要拿来与之交换,她也不会拱手交出。
嗯,几乎所有的东西。但是,如果玛赫特出现在她的玄关,恳切的要求她一起回到索诺玛庄园去整理伟大家族的谱系,她可能二话不说就抛弃一切而去。有一回,组织内的某些文件使她开始对伟大家族的存在感到疑虑。
在缮写文件的时候,她注意到泰拉玛斯卡常年观察许多个『女巫家族』;这些家庭的财富建立与某个与之结交的精灵。目前就有一个正被观察的家族,他们的特色在於,每一代都有一位掌门女巫。根据纪录显示,这位女巫能够操控超自然的力量,为自己的家族或取财富荣华。这样的力量应该是由血脉传承而来,不过目前尚未有定论。有些家族现在已经完全不知道自身的历史,更别说是回溯到十二世纪、女巫刚开始大发异彩之时。虽然组织努力要联系上这些家族,但通常都会受到阻绕,而且接踵而至的危险太大,所以无法追辑下去。毕竟,这些女巫能够施行真正的黑魔法。
由於过於震惊,有好几个星期她什麽事也做不了。她无法忘却关於女巫家族的种种描摹,那实在太过类似於伟大家族。
後来她想出唯一不冒犯任何一方的解决之道,就是仔细检验组织内储藏的每一个女巫家族档案,重复检验以防疏漏,甚至从最古早的纪录开始查看。
没有任何叫玛赫特的人,也没有任何记载着伟大家族支裔的纪录,就连稍微类似的形容也没有。
她大大的松一口气,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她的本能告诉她不是这个方向,玛赫特不是女巫之类的存在。她比这个还更了不得。
不过说真的,她从未真的想要搞清楚那是怎麽一回事。正如她抗拒任何普遍性的理论,她也拒绝以任何理论来解套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事。而且不止一次她体悟到,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淹没在一片超自然世界的花圃当中,试图遗忘某株特定的灵异之花。长久下来,被鬼魂、魔鬼附身的小孩等事物包围,她逐渐忘记玛赫特与伟大家族。
当洁曦成为全职成员时,她已经相当谙熟於组织的规章、事件调查的纪录方式、如何协力警察调查犯罪案件、回避媒体的侵扰。她深深庆幸泰拉玛斯卡并不是一个古板的组织,不要求成员信仰任何事物,只希望他们诚实的观测所发生的事件。
模式、相似点、重复性……,这些是泰拉玛斯卡最关注的东西,但他们并没有僵化的信条,存档的纪录只是用以当作不同案件的参考。
纵使如此,某些成员还是会参照特定的理论模式,像洁曦就会研读所有知名玲美、灵异侦探、心电感应者的作品。只要与超自然现象相关的东西,她都会专注研究。
不只一回,她想到玛赫特当年的劝告。没错,对於首度见证的人来说,鬼魂、超感应者、灵媒等存在简直酷的无法可说;但是之於整个人类历史的宏观角度,他们并没有什麽意义可言。大概不会有什麽魔异事物的出土,足以改观这个世界。
然而洁曦并未因此而厌倦她的工作,她甚至耽溺於其中的兴奋与隐秘性,浸透在泰拉玛斯卡的子宫。虽然她逐渐习惯於优雅的居住环境——古董般的蕾丝与四柱床、银器餐具、雪佛兰轿车,随身仆人——但她的生活反而越形纯。
当她年满叁十岁,看上去仍然小鸟依人,红发留到齐肩的长度,不施任何脂粉,除了她珍视的塞尔特银手镯,什麽珠宝也不佩带。羊毛长裤与风衣是她最喜欢的打扮,当她人在美国时就改穿牛仔裤。即使如此,她还是相当吸引人,比她预想的更多人爱上她。是有过几次恋爱,但都只是短暂而清淡。
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她与组织成员的情谊。她没有过兄弟姐妹。而他们就像是她的家人,大家相互关怀。她喜欢这种同舟共济的感觉,即使在深夜也可以随时下楼,加入大厅中还清醒着的人们——阅读、聊天、辩论。厨房也随时供应迟到的晚餐与过早的早餐,只要你想吃。
洁曦可能就长此以往待在这里,泰拉玛斯卡像是个天主教组织,无微不至的照料它的成员。老死在本部的人们受到最好的照料:你可以选择安静独自离去,或让其他成员抚慰你;如果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回家与亲人共度最後时光。大多数的人都想要终老於本部,葬礼精美而充满尊严;在这里,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刻,大家都身穿黑衣来为死者送行。
没错,这些人已经成为她的亲人。如果按照一般的轨道下去,大概她一辈子都会按照现状度过。
但在她即将待满第八年的时候,某件事情几乎要改变她生命的全貌,造成她与组织的分裂。
洁曦的工作成绩相当熬人,但是到了一九八一年的夏天,她还是在阿伦·莱特纳的监督之下,也甚少与组织的高层人士晤面。
是以,当领导人大卫·泰柏特请她到他的办公室晤谈,她感到相当吃惊。大卫是个年约六十五岁的男子,精力充沛,铁灰色的头发,结实的身体,他的态度总是愉悦开朗。当她进到办公室,他递给她一杯雪利酒,愉快的闲话家常好一阵子才进入主题。
这一回,洁曦的任务大异与以往。他先交给她一本名叫《夜访吸血鬼》的书,要她先读完。
洁曦感到困惑:『事实上,我以前就读过这本书。这样一本小说跟我们要调查的事情有什麽关联呢?』
有一回,她在机场买下这本书,在漫长的洲际飞行之间啃完它。这故事是一个吸血鬼对年轻记者的第一人称告白,就在当代背景的旧金山。这本书如同噩梦般笼罩着洁曦,她无法分辨自己究竟喜不喜欢它。後来她似乎将这本书扔在另一个机场的候机室之类的。
本书的主要角色是一群光纤华丽的不朽者。约莫五十年前的时间,他们在纽奥良组成一个邪恶的小家庭,以本城居民的血液维生。故事的大反派是黎斯特,而他忧郁苦恼的伴侣路易斯,则是需书本术的主人翁。至於他们的『女儿』克劳蒂亚,是个引人入胜的悲剧角色:她的心志随着岁月增长、成熟,但躯体将永远维持小女孩的模样。路易斯追求最终救赎的徒劳行旅,可谓本书的主题;然而克劳蒂亚对於那两个男吸血鬼的爱憎情仇、以及最後的殒灭,更让洁曦为之动容。
大卫简单的解释:『这本书不是小说,但是它的出书目的未明。不过,即使它以小说的名目出版,还是造成相当程度的骚动。』『不是小说?』她问道:『这我可糊涂了。』
大卫继续说下去:『作者的名字是化名,至於支票上写的收款人完全不甩我们;他是个居无定所的年轻男子,很像那个书中的年轻记者。不过重点并不在此:你的工作是到纽奥尔良,抽阅书中所有场景地点的土地所有权纪录,那些都是南北战争之前就存在的古迹。』
『等等,你是要告诉我,那些吸血鬼确实存在?那些角色——黎斯特,路易斯,克劳蒂亚——他们是真的?』
『完全正确。』大卫说:『而且可别忘记了阿曼德,那个掌管巴黎「吸血鬼剧院」的教主。』
洁曦当然记得阿曼德,那个在书中号称最古老的吸血鬼,外形就像个纤秀的少年。至於『吸血鬼剧场』,那是个腥味四溢的场所——人类猎物公然在舞台上被杀死,被吸去每一滴血,台下的巴黎观众还以为那是表演做秀。
那本书宛如梦魇的质地开始返回洁曦的脑海,尤其是克劳蒂亚的部分。她就是死於吸血鬼剧院,在阿曼德的命令下,那群吸血鬼合理毁掉她。
『大卫,我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生物当真存在?』
『完全正确,』大卫说:『自从组织成立以来,我们就开始观察这些生命体;坦白说,泰拉玛斯卡之所以成立,最初的宗旨也是为了吸血鬼。不过那并非现在的重点。总之,那本书中的角色并非虚构,你的任务就是从土地文件中找出那几个主要的踪迹——像是黎斯特、路易斯、克劳蒂亚。』
洁曦忍不住笑场,她克制不住自己,大卫耐心十足的表情只让她更想笑。不过大卫并不为她的笑声所动,就像当初她与莱特纳首次会面时,对方也对她的哄笑不以为然。
『绝佳的态度,』大卫的嘴边挂着一抹淘气的笑意:『当然我们不期待你一下子就进入情况,但是这个任何可能相当危险,执行者必须严格遵守组织的法规。如果你不想身涉陷阱,请尽管拒绝无妨。』
『只怕我又要笑出来了。』洁曦说,她很少在组织内听到以『危险』来形容的任务,除了女巫家族之外。要她接受女巫的存在并没有什麽困难,毕竟那也是人类;至少精灵嘛,应该也是能够以灵力控制的。但是,吸血鬼?
『这样说好了,』大卫说:『在你还没决定之前,让我们来观赏一些地窖内收藏的吸血鬼生活物件。』
这可是太棒了,总部内的某些房间她可还没能跨进去过。这个大好机会绝不能错失。
当她跟着大卫走下安静的阶梯时,索诺玛农庄的气氛出乎预期之外的袭来。就连那条以昏黄电灯泡照明的蜿蜒长廊,也让她想起农庄的地窖。她察觉到自己越来越兴奋。
他们进入一间间原先上所得储藏室,看到书本、书架上摆的一个骷髅头、垂到地板上的衣物、家具、老旧的绘画、一箱箱的东西与大量的灰尘。
大卫无所谓的挥挥手:『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多少都与那些饮血的不朽者有关,他们的物质生活相当富裕。而且,当他们对於现状开始不奶,终於闪人的时候,通常都会留下一整屋子的家具衣物,还有造型有趣的棺材。接下来我要给你看一些东西,应该具有决定性的效果。』
第8节
决定性?从事这样的工作还有什麽决定性的事物?这真是一个充满惊奇的下午。
大为引着她进入最里面的房间,占地相当大,灯光通亮。
她立刻注意到对面墙壁挂着的那幅画,没多久就判定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大概出身与维也纳画派。那是以蛋彩颜料绘成,画面上充满此类作品的光彩,非人工颜料所能及。就在右下角,以罗马风格的拉丁文写着画家的名字与作品标题:
《阿玛迪欧的诱惑》,马瑞斯。
她退後几步,细心打量着画作。
一群姿态曼妙的黑翼天使包围住一个跪着的形体,一个褐发少年。背後的天空横越几道拱门,以亮丽的金色颜料画出云彩。
大理石地板的质感宛如摄影作品般的精确,几乎可以摸得到那种冰冷感,抚触到石头上的纹路。
不过,人物的神容才是本画的重点:天使的黑色羽翼与长袍都美仑美奂的描摹,男孩简直栩栩如生!他的褐色眼睛从画面往外凝视,皮肤带着潮湿的质感,似乎即将开口说话。
这麽写实的基调有点不像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人物的模样充满特色,而非空泛的理想形态。天使的表情略带讥讽,但又颇为苦涩;男孩的衣服画的活灵活现,她竟然看得到上面的缝痕,袖口上的灰尘,此外还有一些零星背景,例如散落地面的落叶,搁置在一旁的画笔。
『谁是马瑞斯?』她从未听过这个画家,以往也没有看过这种令人心神难安的意大利画作,黑翅膀的天使……
大卫没有答话,他指着画面中的男孩:『仔细观察他,虽然她不是你将要调查的焦点,但也是个重要的连结。』
焦点?连结?她的注意力都被那幅画给夺走了。
『噢,角落还有一些人类还顾,仿佛被什麽力量扫到一旁。那又是什麽意思?』
『没错,』大卫喃喃的说:『通常你看到「诱惑」这个标题时,马上会联想到的是一群恶魔包围着圣徒。』
『没错,而且这幅画的技巧也很难得。』她越是瞪着它看,越发感到心神不安。
『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好几百年前,组织在维也纳取得。』大卫说:『就在一栋被烧毁的别墅内——顺便一提,吸血鬼经常以火焰来对付同族的敌人。《夜访吸血鬼》当中,就有好几场大火:当路易斯试图杀死黎斯特时,他在城里的那间屋子纵火;後来克劳蒂亚被害死,路易斯也烧毁了巴黎的吸血鬼剧院。』
克劳蒂亚之死……借袭机伶伶打个冷颤,比较警醒起来。
『仔细观察这张画,我们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少年。』
阿玛迪欧,意味着『爱慕神的人』,那孩子长得很漂亮,大约十六岁出头,五官坚毅,但却带着奇异的哀恳表情。
大卫把某个东西放在她掌心上,她不情愿的将视线从画作那里转开,发觉自己看着的是一张十九世纪末期的小幅摄影作品。看了好一会儿,她惊叫出声:『那是同一个男孩子!』
『没错,而且是一张实验之作。』大卫说:『仔细留意,那张照片在日落之後拍摄的,原本应该无法显像才是。除了脸部之外,其他的部位都拍得很模糊。』
『再看看这个吧。』大卫又递给她一本十九世纪的旧杂志,那种刊载许多小篇专栏与相关插画的刊物。画面上又是同一个男孩,微笑着,那幅素描画的很匆促。
『那篇文章写的就是他,以及吸血鬼剧场。那本英文杂志的出刊年份是一七八九年,比起书中的年代要早上八十年。不过你可以发现报道所写的是同一个少年。』
『吸血鬼剧场……』她瞪着画面上的褐发男孩看:『天呀,那不就是阿曼德,书中的那个主角?』
『完全正确,他似乎很喜欢那个名字。这名字的意大利文就是阿玛迪欧,後来他就一直使用那个名字的英文版本。』
『慢一点,你的意思是说吸血鬼剧场也一直被我们的人观察?』
『没错,档案相当庞大,无数的卷志登录着这剧场相关的谘询。我们还有这块土地的所有权纪录呢。当《夜访吸血鬼》问世以来,我们又找到另一个相关的连结。剧场所有人登记的是黎斯特·狄·赖柯特这个名字,那个人在一七八九年买下那产业。至於现在的所有者,是一个跟他同名的年轻男子。』
『这些都已经得到确认?』
『档案都在这里,』大卫说:『以前与现在的产业权状书,你可以观察两份文件的签名。黎斯特作什麽都是大手笔,就连签名也签了半张纸那麽大的空间,以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我们要你带着这些笔记的照片存档到纽奥尔良,还有,这还有一张报纸新闻,记载着吸血鬼剧场被洗劫烧毁的事件,那正好是书中路易斯烧掉剧场的时候。你得好好设想这些相关点,当然,得再仔细看一回这本小说。』
那个周末,洁曦搭上前往纽?尔良的飞机。她的任务是要去观测、纪录曾经出现与《夜访吸血鬼》书中的场景地点,搜索土地权状书、旧报纸、刊物——只要是能够印证那些角色确实存在的证据,都要确实掌握。
其实她并不真的相信,真有这些吸血鬼的存在。一个聪明的小说家当然会充分运用各种有趣的历史资料,编造成一本让人疑似真实的故事。毕竟,光靠戏票、产权书、节目单、报章杂志等等物件,不尽然就证明那些吸取血液的不朽者当真存在。至於她应该要遵守的调查规则,那可真是小题大做之极。
她能够待在纽奥尔良的时间,只能是日出到下午四点;过了四点,她就的回到邻近城市的一栋十六层楼旅馆。如果她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或者感到有人在注意她,必须迅速到人群聚集之处,立刻打长途电话到伦敦总部报告。
而且,绝对不能用心灵感应历来寻觅吸血鬼。组织并不清楚这些吸血鬼的能力,但他们绝对有读心的能力。他们也能够制造心灵幻象、混肴人心,而且他们的能力超绝,几乎能宰掉任何人。
何况,他们其中的某几个绝对知道泰拉玛斯卡的存在。在过去几百年间,有几个成员就是在调查吸血鬼的过程中无故失踪。
她还得每天留意当日新闻。组织相信目前的纽奥尔良并没有吸血鬼出没其中,否则就不会派她到当地调查。可是,那些人物随时都可能突然冒出来。假如她在当地新闻看到神秘死亡事件的报导,要立刻离开城市,不能再回去那里。
洁曦只觉得这些规章真是讨厌得很,即使发生过一些神秘死亡事件,也不见得就会吓倒她。那些牺牲者可能是某些邪教团体的猎物,而那些都是人类乾的好事。
不过,她还是接下这件任务。
大卫送她到机场的时候,曾经这麽问她:『如果你根本无法接受我所说的事实,那有为何要去侦查这些人物?』
她思索良久回答:『那本小说有某种晦暗的力量,使得这些主角的生命动人心魄。起先,那只是噩梦一般的故事,後来你却沈浸其中,无法自拔,最後竟然感到无比舒坦。你只想停留在那样的世界,即使是克劳蒂亚的死亡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还有呢?』
『我要证明那只是一本小说。』
对於组织来说,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尤其她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成员。
然而,就在伦敦与纽约之间的长程飞行,洁曦领悟到有些事情她无法告诉大卫。那是只有她自己才能面对的真相:《夜访吸血鬼》这本书提醒她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虽然她不知道原因何在。她不断的回想起那个夏天,潮水般的记忆陆续回流。她告诉自己,那两档子事并不相关,但是那本书的某种氛围、某种情景、主角的态度,以及似是而非、似真似幻的情调,就是像煞那个无以明状的夏天。但是她还是理不出头绪,她的理性正如同记忆一样,都被某种东西挡在门外。
停留在纽?尔良的第一夜,堪称她灵异调查员生涯中最古怪的夜晚。
这个地方带有一种加勒比海式的美色,以及某种殖民地般的魅力。洁曦在每一处都感受得到『异物』,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被鬼魂缠身,那些吓人的华宅总是阴郁沈静。即使是游客满天飞的法国区,也带着一种阴邪的官能情调,是她在信步闲逛的时候无故怔忡;当她闲坐在杰克森广场的长椅,常常不由得落入漫长的黑甜乡。
她讨厌下午四点就的离开纽?尔良,虽然她下榻的旅馆提供各种美式的豪华服务。洁曦虽然很喜爱那旅馆,但却无法不被纽?尔良的柔软慵懒气氛所惑。每天早上她醒来时,都知道自己梦见那些吸血鬼角色,以及玛赫特。
调查四天之後,她打电话回总部报告。根据路易斯安纳州的官方文件,纳税人名单当中竟然有个黎斯特·狄·赖柯特。就在一八六二年,他从生意夥伴路易斯·波音提·拉克那里,接受一栋位於皇家街的房子。路易斯在路易斯安纳州拥有七座不动产,其中之一就是在《夜访吸血鬼》出现的那座农庄。洁曦目瞪口呆,简直要乐坏了,更美妙的发现还在後头呢,这个叫黎斯特·狄·赖柯特的家夥在本城拥有许多房地产。根据一八九五年与一九一零年的文件纪录,屋主的签名与那份十八世纪的文件如出一辙。
真是棒透了,洁曦简直乐不可支。
她立刻前往拍摄黎斯特拥有的那些房地产:其中两座位於花园区的房子已经摇摇欲坠,几乎要化为废墟。但是,包括皇家街在内的几栋房子都租给某个事务所,房租直接付给巴黎的某个中介所。
洁曦再也忍受不了,立刻联络大卫要他汇钱过来,她非得将皇家街的房客请走不可。这栋房子绝对是当时黎特斯、路易斯与克劳蒂亚的住所。无论他们是不是真的吸血鬼,起码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大卫火速汇钱过来,并且严厉制止她靠近那些残破的老房子。洁曦回复说,她已经检视过那些地方,看样子是多年无人居住。
重要的是那栋城里的房子,由於高额的赔偿金,原本的房客都欢天喜地迁走了。星期一早上,她终於如愿迁入那栋两层楼的洋房。
美不胜收的废墟呀,所有的时移事往皆收藏於破败的家具内。
洁曦手拿螺丝起子与凿子,接近前厅的房间。根据书中路易斯的叙述,那儿曾发生一场大火,黎斯特因此受到重创。走着瞧,她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会儿的功夫,她马上掀翻出曾经被火舌涂炭的木材。至於用来添塞破洞的报纸正好是一八六二年份,正好符合路易斯的描述。当时他将这栋房子转让给黎斯特,签好让渡书,计划远渡巴黎,紧接着便发生那场大火,他与克劳蒂亚只好仓惶逃离。
洁曦还是保持存疑的态度,不过书中的角色越来越鲜明逼真。大厅的黑色老式电话已经断线,她得到外面才能打电话给大卫。这让她感到不快,她巴不得立刻告诉他所有的发现。
她一直没有出门,只是呆坐在那儿,享受着阳光抚身的乐趣。这种老房子永远不会真正安静下来,它就像个活生生的东西。她的感应力察觉不到鬼魂的出没,但却也不觉的独自一人。似乎周遭充满温暖,有人摇醒她。可是这里只有她一个啊,时钟开始滴答作响……
隔天她租用一台壁纸烘烤机,她得将墙壁复员回最初的样子。她要找寻某些东西,身旁一直有歌声缭绕,大概是隔壁商店传来的。多麽可人的声音哪,难以忘怀的金丝雀啼声,一但你忘却它便伤心而死。她又像昨天那样昏睡过去。
傍晚之後她才赫然起身,附近有大键琴弹奏的声音。她听了半晌才睁开眼睛,那是莫扎特的曲子。过於快速,但技巧夺目,音符如同红光飞溅而过。最後她强迫自己起来,再度开始启动壁纸烘烤机。
蒸汽机相当沈重,她在每个房间都凿出一部分的原始痕迹。奇异的噪音使得她难以定神,墙壁内似乎满溢着笑声喧哗,有人急促的讲着法文,还有哭泣的声音——是个女孩或小孩吗?
她将要命的嘈杂机器关掉,就什麽也听不见。原来只是空旷屋子的回音。
她赶紧加工,注意到自己好久没有进食,也没有睡觉。她一间间的动工,进行到主卧室的时候,终於找到她想要的:毫无粉饰的石膏墙壁上,绘着一幅壁画。
煞那间她高兴的失神,无法移动。然後她加速动工,那就是黎斯特为克劳蒂亚打造的那幅画:魔幻森林。就在烘烤机的加速运作之下,她露揭出更多原始的壁画。
『潺潺流动的小溪旁边,独角兽、金色的小鸟、长满果实的树木坐落着……』完全符合路易斯在书中描述的景致。最後她已经凿通四面墙壁,揭露出完整的壁画。这铁定是克劳蒂亚的房间,她感到头晕目眩,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她看看手表,已经半夜一点钟!
天哪!她竟然茫然无感的过了大半夜,得立刻走人才是。这是她进入泰拉玛斯卡以来,第一次忘记遵守规章。
可是她根本动弹不得。虽然亢奋莫名,但也累的不像样。她就这样一直盯着涂上金漆的小鸟看,还有娇小美艳的花朵,天空一片艳蓝,但是没有太阳,只有闪烁着光彩的星河与皎洁的园月。点点滴滴的银色星晖还停留在墙壁上。
她慢慢发现,背景的後方有个石头砌成的东西,原来是一座城堡。从森林漫步到那个木质的闸门,真实愉快无比呢。就像是进入另一个次元……她的脑中响起一首原本快要被遗忘的歌曲,以前玛赫特常常唱的那首歌。
然後,不知怎地,她当真看到墙上画的木门真的变成一个入口。
她往前探视,没错,一个四方形的开口。她跪下来,试探性的摸一摸。她拿着螺丝起子往那里动工,可是却无法开启那个入口。
她坐下来思考,这是个被绘画的闸门覆盖的入口,旁边还有一个也是画成的把手。没错,就在那儿!她伸出手去转动那个把手的部位,入口的门应声而开。真是水到渠成般的简单。
她扭动手电筒,看到一个小小的隔间。有东西在那里:一本以白色皮革充当封面的书本,一串玫瑰念珠,还有一个很古旧的瓷釉洋娃娃。
好一段时间,她无法伸手触摸那些物品。那就像是冒渎一个墓似的。依稀飘来淡淡的幽香,她不是在做梦吧?她的头好痛,这绝对不是梦境。她伸出手去,先抱出那个洋娃娃。
以现在的标准看,那娃娃的手工并不精细,可是手脚的关节却做的相当灵活。白色洋装与薰衣草色的肩带已经快要腐朽,化为零碎的布块。但是瓷釉质的头颅还是非常可爱,水蓝色的大眼镜与金色卷发依然完美无瑕。
『克劳蒂呀。』她低声说。
她的声音让自己意识到,如今是多麽的安静。四下无声,惟有老旧地板的震动与旁边桌子上的台灯。可是附近还是传来大键琴的乐声,这回是萧邦的曲子,一分锺华尔兹,技巧还是如许眩目灿烂。她静静的坐着,膝盖上躺着那洋娃娃。她想要梳理它的金发,整理她的肩带。
《夜访吸血鬼》的高潮场景再度涌上脑海:在巴黎,克劳蒂亚遭到毁灭,活生生被阳光晒成一堆灰烬。洁曦感到一阵呆滞的震惊,心跳几欲涌出喉头。克劳蒂亚已然杳无踪影,但其他那几个却还留存。黎斯特,路易斯,阿曼德……
她倏然一惊,看到隔间内的其他事物。她拿起那本书来看。
是一本日记!纸页已经脆黄生斑,但是那老式的字迹仍然历历在目。油灯已经都燃亮,房间里一片舒适的黄色湛光。她毫不费力的转译其中的法文,第一篇的日期是一八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这是路易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尽管随意使用,他这麽说。也许我可以誊录一些可爱的小诗,不时念给他听?
我并不真的明白『生日』的意思。是说在这一天,我降生到人世间;还是说那是我抛弃人类的身份,成为现在这模样的纪念日?
我那对绅士双亲总是规避这些简单的问题,大概认为说穷追不舍的谈论这些议题,有失贵族的风范。路易斯起先会显得困扰,然後看起来悲惨得很,最後只好去阅读晚报。黎斯特会微笑的为我弹奏莫扎特,然後耸耸肩膀说:『这是我们把你生出来的纪念日。』
如同以往,他又送一个洋娃娃给我,长的和我没两样,也穿着和我没两样的衣服。他要我知道,这娃娃可是万里迢迢的从法国远渡而来。可是我要拿它来干吗?像个真正的小女孩那样跟娃娃玩?
有一个晚上,我终於问他:『这礼物是否暗藏讯息,亲爱的爸爸?是说我会永远像个洋娃娃那样?』这些年来他已经送给我不止叁十个洋娃娃,每一个都长的没啥两样,仿佛要我开个储藏室似的。但我不会一直收藏它们,我迟早会烧掉它们,用火钳打烂它们的陶瓷面孔,看着火舌吞噬它们的头发。我不能说自己这样做很爽,毕竟这些娃娃都长得很像我。所以,这样的姿态变得如此注册商标,娃娃和我都如此期待。
如今他又买一个新的给我,当我这样问他的时候,他竖立在房门瞪着我瞧,仿佛我的问题砍了他一刀。他脸上的神情无比暗淡,这不像是我的黎斯特!
我巴不得自己能够恨他,恨他们两个;但我无法低档他们的力气与软弱,他们是这麽满怀爱意,看上去如此悦目!天哪,小姐们一定无法割舍他们。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玩赏那个娃娃,我尖刻的问他:
『你喜欢自己看到的景象吗?』
他低声说:『你根本不想再要娃娃了,对吧?』
『如果你是我的话,』我说:『你还会想要吗?』
他脸上的表情阴惨无比,我从未看到他是这个样子。一道热流闯入他的颜面,他眨眨眼似乎想嫠清视线;他离开房门,走到起居室,我追赶着他。说真的,我根本无法忍受看到他这模样,但我还是追上前去。
『你会喜欢它们吗?』我问他:『如果,你是我的话。』
他瞪着我看,像是我在恐吓他。他是个六英尺高的男人,而我只是个不及他一半高的小孩。
『你认为我漂亮吗?』我问他。
他快步走出客厅,走出後门,但我还是追上去。当他要跨下阶梯时,我紧紧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回答我!』我看着他说:『当你注视我的时候,你看到什麽?』
他的模样惨不可言。我本以为他会开怀大笑,扯开我的手,但他反而跪倒在地,紧抱住我。他粗暴的亲吻我的:『我爱你!』听起来这像是他烙在我身上的诅咒。接着,他读了一首小诗给我听:
以手覆盖她的脸庞,我心震颤,她如此早夭。
我确定那是苇柏斯特的诗,黎斯特爱死他的剧本;我在想……路易斯会不会喜欢这首诗呢?应该会吧,虽然简短了些,但它相当美丽。
洁曦温柔的阖上书本,她的双手颤抖不止。她将洋娃娃抱在自己的怀里,血液汹涌流动。
『克劳蒂亚。』她低语着。
她的头还在抽痛,不过那不打紧,昏黄的油灯带来抚慰的力量,不同於粗劣的电灯泡。她静静地坐着,像个盲人般的爱抚着娃娃,触摸那柔软如丝的头发,僵硬的洋装。时钟又在响了,每一声都传遍各个房间。她不能昏倒在这里,得赶快把日记、洋娃娃与念珠带出去。
在夜色的褪映下,空旷的窗户活像镜子。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是电话正响起来。奇怪了,这麽晚的时刻……电话正在响,但是大卫无法打电话进来,因为这里……她试图忽略电话,但铃声不绝。好吧,去接听电话!
她轻吻娃娃的额头:『马上就回来,我的小亲亲。』
那该死的电话在哪里?应该是大厅吧,当她看到蜿蜒在地上的电线,几乎也要接到电话。可是那个电话并没有接上电线,但它还在铃铃作响。这不是幻听,电话一声声的急促响起,还有那些油灯。天哪,这里怎会有油灯?
好极了,以往你也遇过这种事情,用不着惊惶,仔细想想要怎麽做是好。但她几乎要尖叫起来,电话还是不断的响着。如果你惊惶起来,就会完全失控。你得熄掉油灯,制止电话的铃声。但是,油灯不是真的,客厅的摆设也不是真的,窜动的火光也不是真的!在哪里移动的是谁?一个男人?不要回过头看他!她好不容易拿起电话,将话筒摔落在地,从话筒中传出一个细细的嗓音,一个女人正在呼唤她:『洁曦。』
她吓得不知所措,撞撞跌跌的回到卧室,几乎要摔入那张四柱床。这些都不是真的!赶快拿起洋娃娃,日记,还有念珠,将它们塞入自己的背袋,她赶忙逃出那栋房子。当她到达後门时,几乎被滑脚的铁质阶梯绊倒。花园、喷泉——你可知道现在什麽也没有,只剩下荒烟蔓草。那儿还有一道铁门,不,那是幻觉!快跑过去!
这真是惊险无端的噩梦,她卡在其中无法挣脱。当她逃到人行道上,还听得到马车的辘辘声与马匹的嘶叫。每一个笨拙的姿势似乎都绵延至永恒,她挣扎着取出钥匙,打开车门,车子竟然拒绝发动!
当她好不容易到达法国区,已经哭的淅沥哗啦,全身都是冷汗。她猛开过城中心的街道,一口气上高速公路,回头看到後坐空空荡荡。很好,那些幽魂没有追上来,她的袋子好端端的搁在膝盖上,洋娃娃的瓷釉头颅依着她的胸口。她火速开往旅馆。
当她抵达旅馆时,几乎走不到柜台那里。请给我温度计与阿斯匹灵,拜托扶我到电梯口。
八小时候後她睁开眼睛,已经正午时分。袋子还抱在怀里,体温是华氏一零四度。她立刻打电话给大卫,但连线上的谈话很不妙。他要她立刻回去!不过她还是努力解释清楚:那本日记是克劳蒂亚写的,如此印证了先前的假设。电话的确没有接上电线,但她真的听见有个女子的声音;至於油灯,当她逃出房子时还在燃烧着。那房子的家具像是死人复活般的重现,火灾也出现在门口。那些油灯与火焰可能烧毁房子,大卫一定要想想法子。他正在回答,但她根本听不清楚。她只是再叁重申,袋子就在旁边,什麽都不用担心。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室内一片漆黑。头痛将她唤醒,床头小几上的电子钟显示着十点半。她感到可怖的焦渴,玻璃杯空空如也。她感觉到房内还有别的『存在』。
洁曦翻身坐起来,光线从白色纱窗那儿透出来。没错,是一个小女孩,她就坐在墙角那里。
洁曦刚好将那孩子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金色长发、泡泡袖洋装、踏不着地的悬空双腿。她试着看得更清楚些,不可能是个孩子……也不是鬼魂,那东西确实占据了空间。不怀好意的东西,带着威迫的恶意,那孩子正好看着她——
克劳蒂亚。
她从床上跌下来,怀中的背袋仍然靠着墙壁。那个小女孩站起来,从地毯上清楚传来她的脚步声,恶质的感应越发强烈。那孩子从窗口边移到她身边,灯光正好将她的蓝眼睛、娇嫩的脸颊、圆润的四肢照个正着。
洁曦尖叫着,紧握着背袋不放,直冲向门边。她慌乱的解开门锁,根本不敢回过头去。尖叫声不断从她自己的口中涌现,有人在门外议论着什麽,她终於将门打开,跌入外面的大厅。
人群包围着她,但他们可不能再把她扔回房里。有人扶住她,因为她又跌到了。还有人去拿椅子让她坐下,她不由得哭出声来,虽然想停止但完全没办法。她将装有娃娃与日记的背袋紧抱在怀中。
当救护车到达时,她不让他们拿开背袋。到医院後,他们给她足够的镇定剂,足以让任何人抓狂的份量。她像个幼儿般的卷缩着身子躺着,袋子就在床单底下。只要护士多瞧背袋一眼,洁曦就会立刻醒来。
当阿伦终於赶来时,洁曦将袋子交给他。前往搭机回伦敦的途上,她还是相当虚弱。袋子好端端的放在她的膝盖上,而且他尽力照料她,让她一路安睡回到伦敦。快要登陆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银手镯不见了。她无声饮泣着,玛以尔送给她的银手镯就这样遗失了。
他们将她从任务撤离。
早在他们告诉她之前,她心里就有数。他们说,她太年轻,经验也还不足,让她从是这样的任务是他们的错误。若要继续下去是在过於危险,当然,她所作的具有『难以估量的价值』,至於那场闹鬼的事件,显然来自於非比寻常的力量。一个死去的吸血鬼的幽魂?当然有可能。至於电话铃声嘛,已经有许多报告指出,超自然的存在会运用各种媒介与人沟通,或惊吓人。现在还是先休息,不要多想,会有其他人来继续这个案件的调查。
至於那本日记嘛,除了她所看到的部分,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残章。心念感应者也检视过那串念珠与洋娃娃,并没有什麽特异的发现。这些物品会加以收藏,但洁曦不能在想下去了,她的好好休养是。
洁曦不甘心就此作罢,她多少闹了一场,但那就像是跟梵蒂冈大主教争辩。将来——也许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她或许能够在进入这个侦查领域,但现在的话,答案是『不可以』;她必须好好休息,忘掉所有发生的事情。
忘掉所发生的……
她花了几个星期在床上养病,整天穿着睡衣,喝了无数杯的热茶。她眺望着房间窗外的绿地,厚重的树木与公园的草地;她凝视着来来去区的车流,远方道路的色彩变幻。他们为她带来好吃的事物与美味的饮料,大卫不时与她聊天,但就是避开吸血鬼的话题。阿伦带来满屋子的花朵,其他成员也都来探望她。
她很少开口说话,不知道该怎麽告诉他们,这样的举动大大的伤害到她,挑起她的旧伤口:就向那个久违的夏日,她被推到一旁,不能再参与地窖里的神秘事物。这真是旧事重演,她好不容易窥见一抹幽微的光芒,又立刻被推开。
现在她永远无法搞懂,她的所见所闻是怎麽一回事。如今她只能独自在这里沮丧不已,懊悔自己没有接起电话,倾听另一端的声音。
还有,那个小女孩究竟要的是什麽?日记本?洋娃娃?不,她原先就该发现这些物品,但她不该弃那个小女孩於不顾。她是个专业的灵异特派员,面对过为数众多的灵媒,与他们交谈沟通;她曾经告诉其他人,无论这些灵媒生前如何,现在绝对无法伤害活人。
她哀恳着,再给予一次机会吧,她已经克服一切的恐惧。让她再回到纽奥尔良的公寓!大卫与阿伦保持沈默,最後是大卫环着她的肩膀。
『洁曦,我最亲爱的,』他说:『我们都爱你,但是在这样的调查领域中,我们不能够违规行事。』
每个晚上她都会梦见克劳蒂亚。有一回在清晨四点,她跳到窗口,竭力看清楚远方的微光,在那里依稀有个小孩站着。就在树底下,那孩子穿着红色斗篷,直勾勾的看着她。她冲下楼梯去,只发现空荡无人的湿润草坪,以及闪着灰色光线的清晨。
之後的那个春天,他们派遣她到新德里。
她的任务是去搜查轮回转世的案例,观察那些一出生便有前世记忆的小孩。关於此类的工作,爱恩·史蒂文生博士已经成就斐然,洁曦将在泰拉玛斯卡的名义下独立作业,为此类田野工作早出另一番风貌。
两位资深成员负责在当地接待她,她立刻感到宾至如归,在那座英国式的华宅住得很舒服。她喜欢自己的工作,经过一些轻微的文化震荡,她也逐渐喜爱上印度。在这一年快要过去时,她终於觉得自己有用而快乐。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是小事一桩,却像是好的预兆。在她行李箱内的某个口袋,找到玛以尔送她的银手镯。
没错,她终於又活了过来。
但是她并未遗忘所发生的一切。有好几个夜晚,她无法挥去克劳蒂亚的音容神貌,只好将灯打开;又有些时候,她会觉得晚上行走的某些人物很象是《夜访吸血鬼》里面的角色。她觉得自己被这些脸色苍白的生物监视着。
由於无法告诉玛赫特所发生的怪事,她的信件内容越发匆忙、肤浅。不过玛赫特还是一如往常。当家族成员到德里旅行,他们也必会造访洁曦。他们用心留住她,告诉她喜丧婚嫁等消息,乞求她有空时要来玩。美国的养父母、玛丽亚於马修不助要求她回家停留一阵子,他们很是想念她。
洁曦在印度度过四年愉快的日子,她找到叁百个足以印证轮回转世的例子,与资质最佳的超心灵调查员一起合作。她逐渐觉得此类工作是有价值、令人舒适的事情,与她早年的追鬼经验大不相同。
在她第五年的秋天,她终於屈服於玛丽亚与马修长久以来的要求。她将要回美国度过一个月的长假,她的养父母简直乐坏了。
与他们的重聚,对於洁曦的意义远超过事先的预期。她很高兴回到纽约的公寓,与养父母共进晚餐,他们并不多过问她的工作。无所事事的白天,她就打电话给大学时代的朋友,找他们出来共进午餐,或者独自一人走过各式都会风景,追忆幼年时代的希翼、伤与梦幻。
就在她回到纽约的半个月後,不经意在书店的橱窗看到《吸血鬼黎斯特》。那瞬间,她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不可能的。可是那本书就在那里,书店店员还告诉她,同名专辑已经上市,还有旧金山的演唱会。在她回家的途中,洁曦顺道在附近的音乐行买下专辑与演唱会的票。
洁曦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床上读那本书,仿佛《夜访吸血鬼》的恶魇再度归来,而她无法挣脱。古怪的是,她却被那个世界所惑,没错,那些人物都是真的。那个故事是如此的峰回路转,回到桑提诺的罗马魔窖,马瑞斯的避世小岛,马以尔的督以德巢穴,以及『必须被守护者』,如同石膏板的白皙冷硬。
没错,她自己亲手触摸那块石头,看入马以尔的眼睛,感受到桑提诺手掌得触感。她还亲眼看过泰拉玛斯卡所典藏的马瑞斯的绘画。
当她闭上眼睛时,她看到玛赫特坐在索诺玛农庄的阳台,温热的灯光似乎充满允诺与险恶。艾力克与马瑞斯也在那里,还有几个只出现於黎斯特书页的人物。他们全都是同类,没错,灼灼焚烧的瞳眸,散发光彩的头发,毫无毛孔的肌肤。就在那个银色手镯上,她描摹着雕刻其上的诸神纹路;正如同前年之前,那个督以德人在灌木从中对着他的诸神喃喃低语,那是马瑞斯被监禁其中的灌木丛。就在那本灵幻诡异的小说与那个永难忘却的夏日之间,她能够找寻到多少道联系?
毫无疑问,还有另一道:吸血鬼黎斯特。就在旧金山的演唱会上,当她亲眼见证、亲手触摸到他的肌肤时,她将会看到最後一道联系。就在那个纯粹肉身的时刻,她将得到一切的答案。
时钟的指针不断滴落,她对於泰拉玛斯卡的忠诚度逐渐死灭。这真是场悲剧,他们将不会知道任何隐情,这些无私的人们只知道用心观察,未曾对她起任何疑心。
在那场梦境,她再度看到那个失落的午後。从那道旋转楼梯,她走向玛赫特的密室。她能不能推开那扇门?看着,看到她以前所看到的,乍看之下并不那麽骇人:只有那两个她所爱的人,沈睡於黑暗之中。然而马以尔躺在冰暗的地板上,仿佛死人一般:玛赫特倚墙而坐,如同一具塑像。她的眼睛竟然是睁着的!
她惊醒起来,满脸通红,房间即寒冷又黯淡。『米莉安。』她说着,慌乱感慢慢退去,她害怕的靠近些。原来,当时她触摸到玛赫特,冰冷如死的玛赫特。其馀的一切尽是黑暗。
现在是纽约,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书就在手边。米莉安并没有出现。她慢慢的下床,走到窗口旁边。
第9节
就在汗浊的午後阳光下,对面耸立着史丹福·怀特的鬼屋。她一直看着,直到那模糊的影像完全褪去。
从躺在梳妆台上的长篇专辑上,黎斯特正对着她微笑。
她闭上眼睛,试图想象着那对悲惨性的『必须被守护者』,任谁也摧毁不了的埃及女王与国王。黎斯特的歌曲都为他们而唱,流泻於电台频道、音乐节目、以及人们身上的随身听录音带。她看到玛赫特的脸庞在阴影中粲然生光,如同盈满光线的雪花膏。
黑夜下沈,就像是深秋的季节,沈闷的午後突然被锐利发亮的黄昏取代。街道上的人车嘈杂,不知道纽约是否向来都这麽吵闹。她将头靠向玻璃,史丹福·怀特的鬼屋就在眼角处,屋中依稀摇曳着人影。
隔天下午洁曦离开纽约,开走马修的旧跑车。无视於他的抗议,她还是付钱买下这辆车。她知道自己无法再把车开回来;然後她尽量显得轻松的拥抱养父母,告诉他们许多老早就想要他们知道的真挚情谊。
那个早上她寄出一封快递信给玛赫特,连同那两本吸血鬼『小说』。她在信中解释着,自己已经离开泰拉玛斯卡,即将前往旧金山参加黎斯特的演唱会,途中会经过索诺玛农庄,并停留一晚。她必须亲眼看到黎斯特,事关生死大事。不知道她抱有的钥匙是否能够打开农庄的大门?玛赫特允许让她住下来吗?
当她停歇在匹兹堡的那一晚,开始梦见双胞胎。她看到跪在祭坛前的那对姐妹,被煮熟带吞咽的尸身;双胞胎其中一个拿着装心脏的盘子,另一个拿着装脑袋的盘子。然後就是蜂拥而入的军队,冒渎的祭奠。
当她到达盐湖城,已经梦见双胞胎叁次。就在朦胧且骇人的场景,她看到她们被强暴。她还看到其中一人生下小宝宝,当她们又被逮捕时,小宝宝被秘藏起来。她们是否最後被杀了,她想看看她们的脸庞与眼睛,那夺目的红发折磨着她。
就当她在路旁的公共电话打电话给大卫时,才知道其他人也作了这些梦:全世界的灵媒与心电感应者。所有的连结都指向吸血鬼黎斯特,大卫要求她立刻回到总部。
洁曦试着温和的解释,她要亲身前往黎斯特的演唱会,非得如此不可。还有许多没能说出的话,但她已经快要来不及了,请大卫务必体谅她。
『你绝对不能这麽做,洁曦卡,』大卫说:『这些状况可不只是用来纪录与存档,你得尽快回来。洁曦卡,我们非常需要你,你不能就这样自顾自跑去「游览」,请仔细听听我要说的话。』
『我不能就这样回来,大卫。你知道,我一直都爱着你们每个人。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你怎麽受得了不亲眼见证这场演唱会?』
『洁曦卡,听我说!』
『大卫,告诉我真话,我要知道真相:你真的相信他们的存在吗?或者那都只是为了文件与资料、地下室那些可以亲手触碰的物品?大卫,你知道我在说什麽,想想看那些天主教神父,她们在弥撒时所说的神圣话语!他们可曾真正相信,耶稣就化身与祭坛上?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圣饼、圣酒,以及唱诗班的歌曲?』
她真是个该死的说谎家,为了保有自己的隐秘,竟然这麽逼迫他!然而他的答复不曾让她失望。
『洁曦,你错了,我一直都知道这些生物的本体,我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存在。就正因为如此,世上的任何力量都无法引诱我去参加那场演唱会。无法接受的人是你,所以你才得亲眼目睹方休!洁曦,黎斯特正是他所宣称的东西,那些危险都不是儿戏,而且还有其他更凶恶的吸血鬼会到那里去,他们会读出你的真面目,试图伤害你。请明白这一点,赶紧回来吧。』
这真是惊心而痛苦的一刻。他使尽一切的方法要找到她,但是她必须说再见。他还说了些别的,像是他会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会开放所有的档案让她阅读,而且他们现在正需要她……
然而她的心灵兀自漂浮悬崖,她无法告诉他自己的『整个来龙去脉』,这才真的是憾恨所在。当她挂上电话时,又已经要昏昏欲睡,梦境差点要逼临下来。她看到的圣餐似的餐盘,祭坛上的尸体,没错,那就是万物之母。该是入梦的时候了,让梦境继续吧。
驰向一零一公路,正好晚上七点叁十五分。距离演唱会还有二十五分锺。
她刚好经过华尔多·葛雷的山道,旧金山拥挤的天际朝着山丘覆压下来,远方是黑色的水流。金门大桥就在她的眼前,从弯区吹来的寒风冻僵她操控方向盘的双手。
吸血鬼黎斯特可会准时入场?想到一个永生不死的家夥居然也要『守时』,不禁使她发笑。至少她会准时进场,旅程已经结束。
对於大卫与阿伦这些她所爱的人们,她已经不再感到哀伤。她也不再为伟大家族感到难过,只有感激之心。大卫或许说对了,她的确无法接受现实的冰冷生硬,只好循入鬼混与梦境的迷幻领域。在那里,苍白的不死怪物是恰当的居民。
她走向史丹福·怀特的幽灵鬼屋,至於谁住在那里已经不再重要。她会是个受欢迎的客人,自从有记忆以来,他们就一直试图告诉她这一点。
万圣节的魔夜(上)
丹尼尔
背景是长洲形的大厅,群众像是飞溅过透明墙壁的液体,穿箸万圣节扮装的青少年从前门蜂拥而上,一群群的人们排队购买面具与披风:『一副獠牙五十毛钱』,还有节目表。到处都是抹上粉白的面孔与牙齿,男男女女穿上正统的十九世纪服饰,他们的化妆与发型真是精美绝伦。
有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女人往下撒送一串串的枯萎玫瑰花苞,化妆用的血迹从她的脸颊往下滴落,到处都是笑声。
他可以闻到油脂与啤酒,对现在的他来说真是疏远无比的味道。周遭的心跳声构成美妙的雷霆之声,悸动着他耳中的半规管。
他大概是笑出声音来,因为阿曼德用力往他的手臂一捏:『丹尼尔!』
『抱歉啦,老大。』他低声说。可是没有谁在注意他们啊,周围的每个人类都扮得花枝招展,他与阿曼德不过是两个苍白的年轻男子,穿着简单的黑衬衫与牛仔裤,头发藏在蓝色海军帽,带着墨镜。『到底有啥大不了的?我连笑一笑都不行?现在正有趣呢!』
阿曼德被什么东西分神,专注地侧耳倾听。丹尼尔无法让自己感到害怕,他已经得到长久渴望的东西,在场的兄弟姊妹都无法企及。
早先阿曼德还跟他说:『你学到不少。』那是指狩猎、诱惑、杀戮,鲜血涌流过心脏的滋味。经过首度的拙劣猎杀,让他从颤栗的罪疚感逐渐化为神狂迷醉,他已经成为一个老练的不死者,醒来之後自然觉得饥渴。
没多久前,他们在附近的学校享用两个鲜美的青少年;他们要居在储藏间,以睡袋、毛毯与从艾许柏利区偷来的食物维生。这回他不再抗议,只有无止境的饥渴,以及不断增长的完美与无可避承之感,穿刺的回忆毫无瑕疵。与阿易德一起狩猎更是艺术,时间根本无关紧要。
当时阿曼德站在建筑外,扫瞄着找出『渴望死去的人』,这是他爱用的手法:沈静召唤那些人,他们就会应声而出。死亡的场面也非常沈静优美,许久之前他试图教导路易斯这项技艺,但路易斯觉得那麽过恶劣。
理所当然地,那个穿着卡其布料的小鬼像是被催眠般地走出旁门,仿佛被皮耶·派帕的音乐所蛊惑:『没错,过来我这儿……』当他们走出门口,低沈平板的声音欢迎这些猎物,让他们安详死於灯光不断扫射的垃圾场。
环绕着丹尼尔颈子的小手真是肮脏,他差点无法忍受。她的臀部摇摆,勾引他将尖牙刺入血肉。『你爱我……没错,你是爱我。』他以清晰的意识回答,是的。他用手勾起她的下巴,将她轻轻推开,然後死亡如同一记拳头般直达他的喉咙、他的胆囊,热流淹没他的脑海与下体。
他让她的尸身掉落,靠在墙上思索着,这些血肉必然化为他的一部份,然後他惊愕地察觉到自己不再饥渴,已经完整无缺,如同被光线填满,夜晚正等着他。可是另一具躯体躺在泥泞的地板上,如同沈睡的婴儿。双眼发光的阿曼德,只是一迳在黑暗中观看。
事後对於尸体的弃置,是最困难的一部份。昨晚他难过地哭了,根本不敢看,可是今晚他就没那么好运。阿曼德说:『毫无痕迹就是毫无痕迹。』他只好将尸体掩埋在壁炉间,用许多石头盖覆其上。对於他来说,这也是非常耗力的工作,真厌恶这样碰触尸体。就在那一瞬间,他不禁想着:为何是这些人?两个堕落於同一个泥沼的可怜虫?这两个牺牲者并非命运,昨夜的那个孩子呢?可有人在寻觅她?突然间他哭出来,听到自己的声音,抹去眼中溢出的泪水。
『你以为那是什??』阿曼德质问着,帮他搬石头:『一本廉价恐怖小说?如果你不能够处理好後事,你就无法继续饮食!』
这楝建筑物充斥着血肉柔软的人类,他们啥也没注意到。他们偷取那两个青少年的衣服,然後从破败的後门溜显露真面目:我就是狩猎他们的人!
『我现在这样子好吗?』他问阿曼德:『你可满意?』海特街,晚上七点叁十五分,嗑药者尖声叫嚷。为何我们还不去演唱会场?大门已经打开,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等待。
但是吸血鬼聚会所就在附近,阿曼德对他说,那是一座大宅子,可能还有些同类滞留在那里,策划要整垮黎斯特。阿曼德想要窥探一下里面的光景。
『你要找谁呢?』丹尼尔说:『回答我:现在你可满意我的样子?』
阿曼德脸上闪过的是什么?突而其来的幽默?肉欲?阿曼德催促他快步走过人行道,经过酒店、咖啡店、堆满肮脏旧衣服的二手店、炫丽的俱乐部——招牌的字母以金箔镶镂在油腻的玻璃窗,头顶上的风扇不住搬动;无家可归的浪人在热气与黑暗中缓慢死去。赶快走过那些穿着万圣节服饰的小孩,他们叫嚷着:『不请吃糖,就给你好看!』
阿曼德停下来,被那些面具、彩妆、巫女服饰包围住。一抹可爱的光芒照亮他的褐色瞳孔,他捧满双手的银币,扔进他们的糖果袋,然後赶紧带领丹尼尔往前走。
『我很满意你现在的模样,』他突然难以克制地微笑着,那抹温暖的光线还驻留着:『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喉头突然一紧,仿佛发现自己被监视着,赶紧扫视四周。还是回到正题吧:『有耐心些,我担心我们两个的安全,记得吗?』
噢,我们可以一起飞上天空摘星,无人能阻挡我们。所有横行街上的鬼魂都只是凡人!
就在这当下,聚会所的房子轰然爆炸。
看到之前他就已经听见声响--一阵骤然的火焰与烟雾,陪伴着一声当他是凡人时绝对听不见的高频率尖叫;那是超自然的濒死呼声,如同在火焰中逐渐焦烂的银片。一群蓬头垢面的人类兴匆匆地跑去观看灾难场面。阿曼德将丹尼尔带到一旁的某家酒类专卖店,在那儿他嗅到烟草与汗水的气味,几个对眼前场面视若无睹的人类兀自看着封面女郎杂志。阿曼德将他推到最後头的角落,他看到一个老太太从冰库里拿出一罐卡通样式的牛奶,以及两盒猫食。他们无路可退。
要怎么躲开那个肇事者?如何闪避人类听不见的超自然声音?他将双手捂住耳朵,但那是愚蠢无用的举动。巷弄里死伤惨重,和他一样的生物四散逃逸,被捕捉然後焚毁。接下来什?也没有,一片空茫的静默。人类世界还是照旧运转。
但他太过着迷,完全忘记害怕。每一秒锺都是永恒的凝结,冰柜凝聚的雾粒如此美丽,那位老太太手捧着牛奶,眼珠像两颗小小的钴蓝石。
阿曼德面无表情,墨镜下的模样如同面具,双手插入口袋。门铃响起,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买一罐德国啤酒,然後又走出去。
『结束了吧?』
『暂时。』阿曼德说。
直到他们坐上计程车,他还是没有说话。
『它知道我们躲在那里,它听得到。』
『我不知道在我们得以安全避难之前,它就能够找出我们。』
他喜爱这种滋味,被群众推向前门,他们快要被挤向里面。人群如此雍塞,他几乎无法举起手臂。年轻男女美妙地推动他,当他看到黎斯特德等身海报时,不禁又笑出来。
他感到阿曼德的手指搁在他的背脊,感知到他的全身兴起微妙的变化。前方有一位红发女子转身看着他们,接着她转向门口。
一阵柔软的震动通变他的全身。『阿曼德,红发……』颜色就像是梦中的双胞胎,当他说出『双胞胎』时,她的绿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接着她的脸庞消失不见,闪入大厅内。
『不是。』阿曼德轻轻摇头,丹尼尔可以感到他沈默的狂怒。当他被侵犯到的时候,眼色就像玻璃一般。『泰拉玛斯卡。』他轻轻说着,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嘲笑。
泰拉玛斯卡,这个字美丽的击中丹尼尔,他从记忆的无名深处找到拉丁文的字根:动物面具。那是个用以形容巫师或女巫的古老字眼。
『但那究竟是什麽意思?』他问。
『意思就是说,黎斯特是个大笨蛋。』阿曼德说,眼睛闪过一抹古老的痛苦:『但已经没什麽差别了!』
凯曼
从主道路上,凯曼看着黎斯特的跑车滑入停车场。他几乎是隐形的,即使穿上风格独特的卡其裤与外套(那是他刚从商店橱窗中不告而取)。他不需要银边墨镜,也用不着遮掩发亮的皮肤,横竖所到之处的人们身上都是闪亮夸张的化妆。
他更靠近黎斯特些,像是从那群簇拥着他的崇拜者身边奋力游过。最後他终於看到那家夥的璀璨金发,也看到他对着自己的观众抛飞吻。这只魔鬼真是魅力无穷,甚至还自己开车,差点要撞上他的爱慕者,但他却一边诱惑着他们,对他们调情,仿佛他的手脚各自行动。
狂欢,胜利,这是黎斯特现在的感想。他那位黑发的伴侣,路易斯正坐在车内的助手席,瞪着尖叫的观众看,仿佛他们是一群天堂鸟,不知道这情势是怎?回事。
他们都不知道女王,也只明白双胞胎的梦境。他们的无知真是令人震惊,而他们年幼的心灵真好探测。显然地,黎斯特经过这?长久的蛰伏,已经准备好要跟每一个同族大干一番。他把自己的心思像外衣般地穿在身上,昭然若揭。
『猎杀我们吧!』这是他对群众所说的:『杀死我们。我们是邪恶的物种,与我们狂歌欢舞当然很棒,但是当你更进一步,认真的玩意就会开始,到时候你就明白我从未说谎。』
有一瞬间,他的眼睛与凯曼四目相对,无言地说着:我想要超凡成圣,可以为这个目标一死。但他不知道有谁读取到这个讯息。
那个旁观而有耐心的路易斯,来到这里的原因只为了纯粹的爱意。这两个终於在漫长的分离之後遇上对方,真是非比寻常的重逢啊。他们已经不可分离,只要其中一人消失,另一个也无法独存。而他们对於这一夜的忧心与憧憬却是十足十地人性。
他们甚至不知道女王的怒火已经烧到眉头处,就在不久前她已经一手焚毁旧金山的吸血鬼聚会所;而在此刻,位於卡斯楚街素有恶名的吸血鬼酒吧也陷於祝融的烈焰。女王对於那些仓皇逃难的子民毫不留情,赶尽杀绝。不过,位於现场的许多饮血者也同样不知道这些事。他们过於年轻,无法听到年长者的心念传递,或是死者的尖叫。双胞胎之梦也只是徒自增添他们的困惑罢了。他们从各个角度瞪视着黎斯特,来到此处的目的爱憎恨或宗教性的狂热。他们想要毁灭他,或者将他塑造为上帝的化身,没有谁知道危机就迫在咫尺。
然而,双胞胎现在呢?那些梦境的缘由是什??
凯曼看到车子再度启动,开往演唱会场的後方。他看到身後的星辰,点点的光芒悬挂於云雾缭绕的城市上空。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那个主宰的冷酷气息。
他转身进入会场,小心地从人群中切开一条路。如果在这种蜂拥的人潮中不慎忘记自己的力道,那可是会造成灾难呢。他会在不自觉中让人类皮开肉绽。
他又看看天空,终於进入会场,轻易地催眠那个检票员,从而走向进入距离舞台最近的阶梯口。
会场几乎已经满载,他到处张望,感受这种气氛,就像他感受任何事物一样。会场本身不算什么,只是一个装载灯光与声色的壳穴,丑陋的现代式建。
但是那些人类真令他垂涎啊,他们闪耀着健康的光泽;每一处都塞满美好的躯体,没有被蛀虫侵蚀的肌肤,骨头也没被折断过。
事实上,这样一个活力充沛的健康现代化城市让凯曼心旌摇荡。他是在欧洲见识过无可想像的财富,但这个人的魔术塑胶卡片从机器处取出现金,城市里都是美仑美奂的高楼,旅馆更是精彩无比。这个被湾区海风吹拂浸润的城市,像煞了哀鸿遍野的世界的避难乐园。
难怪黎斯特选择这个地方当他的秀场,这些受尽娇宠的青少年都算是好孩子,从未被剥夺或损伤过。他们应该是适合与邪恶搏斗的人们,当他们终於发现象徵与实物等同为一。孩子们,赶紧觉醒过来,闻闻这等血腥的况味吧!』
然而,还会有时间来上演这等场景吗?
无论黎斯特的计划是什么,那都还没有施行;但是女王也有她自己的一套,而且黎斯特压根就不知道。凯曼跑向最後一排的座位,也就是他方潜伏的位置。他舒适地坐下来,推开两本不为人注意的『吸血鬼小说』
先前为了打发时间,他那两本书。路易斯的故事宗旨:『提防那无止境的空虚!』,以及黎斯特的历史:『这样那样这样那样,这全部都没有意义可言。』他们为他解惑不少迷题,凯曼对於黎斯特用意的猜测也得以印证。不过,对於双胞胎的秘辛,那两本书当然什?也没提到。
至於女王真正的企图,他还是如坠五里雾中。
即使到现在,马瑞斯还活在冰层下,虽然她因为他毁掉自己的圣殿而惩罚他,但却没有杀死他:那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一桩。他从冰层的囚牢中对着世界各地的古老吸血鬼求援、警示,凯曼知道有两个不朽者朝着马瑞斯的方向前往,虽然其中之一,马瑞斯自己的孩子,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声。潘朵拉,那是她的名字,一个孤寂而充满力量的吸血鬼。另一个叫桑提诺,并没有她那?有力,但却听得到马瑞斯的声音。
只要她愿意的话,女王随时可以干掉他们两个。但是他们还是往前行进,并未受到阻挠。
她的选择基准是什??女王会留下这些集中於演奏会场的幸存者,应该是为了某些目的……
丹尼尔
他们已经进入会扬,只要再前进几步,就可以抵达一楼的巨大开放性区位。
拥挤的人群松散开来,如同流向各个渠道的液状石膏。丹尼尔往中央的区位移动,手指拉住阿曼德的腰带,以防在人群中被冲散。他的目光浏览着马蹄型的剧场,一环环的座位直达天花板。四周的人类争先恐後爬向楼梯、垂吊在铁链上,或是加入他身边的拥挤人群。
一阵烟雾升起,轧轧作响的噪音。就在那刻意扭曲的视域,他看到『其他的同类』!他目睹无可规避的、活人与不死者的差异。如同他一般的生物散布四处,假扮成人类,但如同月夜下猫头鹰的眼珠一般醒目。无论是化妆、墨镜、宽边帽、长大衣,这些都无法阻挡彼此的辨认目光。差异点不只是肌肤上的光泽,还有移动时的缓慢优雅姿态,仿佛他们是精灵甚於血肉的存在。
噢,终於看到这些兄弟姐妹!
但他感应到的是一股不诚实的仇恨。他们爱慕黎斯特,但又同时谴责他。他们喜爱惩罚他、虐待他的游戏。突然间他看到一个满头黑发的强壮家夥,在那丑陋的瞬间,他对着丹尼尔裸露出向了,揭露出全盘计画。在人类无法企及之处,他们将切割黎斯特的四肢,砍下他的头颅,在靠海的祭坛上焚烧他的遗骸:这就是那怪物与其传说的下场。你要加入我们还是阻挠我们?
丹尼尔笑出声来:『你才杀不死他呢。』当他看到那家夥藏着的镰刀,不禁哑口无声。然後那野兽转头走开,丹尼尔仰头望箸烟雾弥漫的天空,心想着:有个人知道这一切秘密!他觉得心神恍惚,快要抓狂了!
阿曼德的手碰触他的肩头,他们来到正中央的位置,人群不断增生。女孩的皮裙擦撞着飙车手的皮衣,皮革掠过他的嘴唇。他还看到一个打扮成红色恶魔、头顶巨角的人;有个人就成骷髅头,附加金色的卷发与珍珠色的发饰,不时有叫声响起。那群飙车手叫得像狼嚎一般,有人防卫性地呼喊『黎斯特!』,每个人都抬头张望。
『阿曼德又显现出迷惘的神情,那表示他正在深思。眼前的一切似乎对他并无意义可言。
『大概有叁十个。』他凑近丹尼尔的耳边说:『其中有一两个非常古老,他们的法力足以在顷刻间收拾掉我们每一个。』
『在哪里?告诉我他们的位置。』
『用心倾听,』阿曼德说:『你自己就可以看到,我们躲不过他们的。』
凯曼
玛赫特的孩子,洁曦卡。这个意念让凯曼失去防备。保护玛赫特的孩子,让她平安离开这里。
他警醒过来,将五感磨锐。方才他一直听着马瑞斯的声音,马瑞斯不断想让黎斯特它受调整的年幼耳朵敞开来,好听见他的呼唤。黎斯特就在後台,面对着一面破镜子。玛赫特的孩子……这是什?意思呢、无疑地,她是一个人类女子。
又传过来那思绪,那是一个力道十足但不假遮掩的心灵:照顾洁曦,阻止母后的作为……然後就没有下文,这就像是无意间瞥见另一个个体的灵魂,探见那光灿易逝的流泉。
凯曼的目光慢慢移向对面的阳台,越过杂杳的楼层。就在这个城市的遥远死角,有个古老的吸血鬼伺机以待,恐惧女王的作为,但又渴慕见到她。他来到这里赴死,但要在最後的瞬间真正凝视她的容颜。
凯曼闭上眼睛,将这些映像驱赶出去。
接着他又听见原先的呼唤:洁曦卡!在那悲怆动人的心念之後,更震慑他的是玛赫特的存在。他看到玛赫特的意象,被爱意包围,如同他自己一样古老白皙。这个瞬间带来至极的痛苦,他颓然坐倒在木椅子上,将头低下。然後他又抬起头来,看着铁栏柱、丑陋的黑色电线、以及铁锈般的探照灯。你们在哪里?
就在大厅对面的最後方,他看到那心念的来源。噢,这是今晚他所看到的最古老的一个:高大威猛的北欧吸血鬼,穿着褐色的粗犷外衣,浓密的稻草色金发,浓厚的眉毛与深陷的蓝眼睛显示出沈思的表情。
这个吸血鬼正以心电感应追踪一个娇小的人类女子,她正奋力挤向主要区位。洁曦,玛赫特的人类女儿!凯曼难以置信地观察这个娇小的女子,当他看到令人惊叹的肖似处,泪水几乎要流下来。和玛赫特一样的卷曲红色长发,小鸟般的轻巧骨架,聪慧而充满好奇心的绿色眼眸,横扫着他的视线。这个女子在人群中任由他人推挤。
玛赫特的无关、玛赫特的皮肤——当她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如此白皙,散发出生命的透明光泽,如同贝壳的内里。
透过一抹鲜明无比的记忆片羽,他看到自己的黝黑手指压着玛赫特的雪白皮肤。就在他强暴她的过程,他将她的脸推向一边,抚摸她纤柔的眼皮;不到一年之後他们竟然将她的眼睛挖出来,而他还是难以忘却她肌肤的触感。
後来他捡起那双眼球,将它们……
他簌簌发抖,肺部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记忆不再流失模糊,他不会再让自己从痛苦的记忆走失,化身为嬉笑无感的小丑。
没错,那是玛赫特的孩子,但怎么可能?经过如斯漫长的无数世代,玛赫特的容颜竟然再度绽放於这个女子身上。看情况,她正奋力迈向最靠近舞台的前方席位。
当然,那绝非不可能,他迅速了解这一点。大概有叁百代吧,打从六千年前他奉命执行国王的敕命,直到二十世纪的现在。可能少於叁百代也不一定,在人群的乱流中,他反而看得更是分明。
更惊人的是,玛赫特自己知道她有後代,她更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她的人类後裔。那个高大北欧吸血鬼的心灵立刻透露出这个事实。
他扫描着那个吸血鬼,得知玛赫特还存活着,成为她现世家族的守护者。玛赫特是个力量与意志的化身,不告诉他(她的吸血鬼随从)双胞胎之梦的解释,只是送他来这里,代替她守护洁曦卡。
但是她真的活着,凯曼想,她还活着!如果她还好端端的活着,是否她的双胞胎妹妹也还活着?
凯曼更进一步地窥探这个吸血鬼的内心,但他充满着焦灼如焚的保护意念,要把洁曦救出来,不但远离女王的魔爪,更让她远离这个地方,否则她将看到无人能解释的异象。
这位同时兼具战士与教皇身段的高大吸血鬼恨透了女王的存在。他恨她打断他忧郁平静的永恒生命,也憎恨他自己对於这个女子(洁曦)的甜蜜忧伤爱意,夺掠了自己的警觉力。他知道灾祸的严重程度,从这个大陆的一端到另一个大陆的彼端,几乎所有的饮血之徒都被干掉,只除了为数甚少的残留者。他们大部份都群集在这里,压根就不知道威胁着他们不死生命的命运。
他知道双胞胎之梦的内容,但不明白它的寓意。毕竟他从未认识红发双胞胎,他服膺的是一位红发美人。凯曼又看到玛赫特的面容:从灰泥面具当中,她镶嵌的人类眼珠疲惫地望前方探视:马以尔,不要再多问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一片静默。那个吸血鬼察觉到自己正被监视。他的头稍微回转,试着从人群中点出那个侵扰他心灵的存在。
名字的力量造就出辨识,这位人物知道自己被认出来。凯曼立即将他的名字与黎斯特书中的马以尔连结起来。没错,就是那位督以德教派的修土,将马瑞斯诱使到神圣的祭坛,让血之神再造出马瑞斯,派遣地到埃及去寻找母后与父王。
没错,就是同样的那位马以尔。他感觉到自己被辨识出来,相当厌恶。
就在刚开始的狂怒退潮,所有的思相与情绪也消失无影。真是眩目的力量展示哪,凯曼如是评估。他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那个吸血鬼找不到他。他在人群中揪出两打以上的苍白面孔,但都不是凯曼。
就在这时候,洁曦已经到达目的地。她轻巧潜入那群肌肉纠结的飙车手占据的地盘,抓住木制舞台下方的那根柱子。
她的银手镯在人群中乍现光芒,那情景如同戳进马以尔防护罩的一把匕首;在那流光般的瞬间,他的爱意与思绪完全曝现出来。
这家夥活不长久,凯曼想着,如果他不变得聪明些。显然他受到玛赫特的悉心调教,或许还接受她古老有力血液的滋养,不过他的心灵尚待培训,脾气也要多加克制才是。
就在洁曦身後,凯曼察觉到另一个惊人的同类;比马以尔年轻许多,但却和马以尔的实力相当。
凯曼搜寻着他的名字,但这个生物的心灵是一片完美的空白,连一丝性情都不予泄露。当他死时还是个少年,一头红褐色的长发,过大的双眼。不过要知道他的名字也不难,只要留神注意他旁边们个雏儿丹尼尔。原来他叫阿曼德,而丹尼尔才刚死没多久,身上的组织细胞都随着恶魔的化学激素起舞。
阿曼德立刻吸引了凯曼。当然地就是那个路易斯与黎斯特笔下的阿曼德:拥有年少形貌的不朽者。他不过五百岁,但是他完美冰冷地遮掩自己,不予区辨同伴或敌人。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正被观望,将那双柔美的褐色眼睛转向後方的凯曼。
『我无意加害你或你的雏儿。』凯曼以形缓缓默念,一边强化自己的思绪。
『我不是母后的朋友。』
阿曼德听是听到了,但不予回应。无论对於这个无比古老的同类感到何等惊悸,他还是得以完美掩饰。人们可能以为他注视的是凯曼背後的那道墙壁,或是那些青少年谈笑走动的门口。
难以避然地,富马以尔又因为洁曦而心念波澜,这个神秘引人的五百岁不死者意识到他的存在。凯曼觉得自己了解也喜爱阿曼德。当他们的眼神再度碰上,他感觉到这个生物的双重历史被自己的纯粹度支撑与见证。如今他又强烈感应到当时在雅典的那种孤寂。
『不像我这个单纯的心灵,』凯曼低声说:『你失去一切,因为过於知道这一切。无论你走到何处,总会遇到相似的险峻高山与深邃幽谷。』
当然,没有反应。凯曼耸耸肩,对自己微笑。无论如何,他让阿曼德知道,自己会尽力帮助他。
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帮助这两个可能度过永恒时光的同类。更重要的问题是,要如何透过这个火气强旺、充满戒心的马以尔,找到他全力奉献忠诚的玛赫特。
凯曼以轻缓的话语对着阿曼德说:我告诉过你,我并非女王的朋友。与人群杂处,不要分开。只要你一落单,她就可能攻击你。
阿曼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旁边的雏儿丹尼尔兴高采烈,沈浸於周围的光热,他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恐惧、计划或梦境。拥有这?一个有力的照顾者,真是个幸运的家夥。
实在太过孤独,凯曼不禁站起身来,他想要接近他们其中之一。这是当时他在雅典、刚开始记起这一切的反应:想要接近某个同类,想要与他交谈、触摸。
他环绕整个厅堂,一边往前行进,只避开安放巨大银幕的那一端。
他以人类的优雅缓步前进,一边留神不要损伤撞到其他人类。他刻意缓慢行进,为的是要让马以尔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本能地知晓,只要他适当地接近这个傲慢不斗的家夥,就不会造成侮辱。当马以尔察觉到他正在接近,他就加紧脚步往前。
不像阿曼德,马以尔无法掩饰他的恐惧。除了玛赫特,马以尔没有看过第二个如此古老的吸血鬼,他只得严阵以待。凯曼送出一样的温暖欢迎讯息,但无法改变这个战土的敌对姿态。
此时,演唱会场已经满载,出入口也上了锁。门外的孩子们尖叫槌打,凯曼还听见警车的尖厉声音。
透过巨大的廉幕,黎斯特与他的同伴往外探看着。
黎斯特拥抱他的伴侣路易斯,两人热烈地亲吻,那几个乐手环抱着他们。
第10节
凯曼停下来,领略着人群散发出的热烈气息。
洁曦将手臂搁在舞台下方的边陲,下巴放在手背上。她背後那群身穿皮衣的男子粗鲁地推向她,但是他们无法移动她分毫。
即使马以尔尝试这?做,大概也办不到。
当他注视着她,某个东西突然流进凯曼的心底,那是『泰拉玛斯卡』这个字眼。这个女子是灵异侦探组织的一员。
不可能吧?然後他嗤笑自己的纯真。这可是充满惊吓的一夜啊,但是泰拉玛斯卡竟然到现在还存在,真是不可思议得很,当时他玩弄并折磨他们的成员,最後由於悲悯他们的纯真无知,还真放过他们。
噢,记忆真是不堪的事物。且让他的众多前世化为空无吧!他还记得这地些游者的面目,这些泰拉玛斯卡的僧侣横越大陆追逐着他,在羊皮纸上记录他的行迹,他们的鹅毛笔直到深夜还忙碌不休。在那段记亿中,他叫做班杰明,在他们的拉丁文献,他被冠以『恶魔班杰明』的名号,盖着腊泥的文件连夜送到阿姆斯特丹的总部。
对他来说这是有趣的游戏:偷取他们的信件,增添注解之後再还给他们;吓唬他们,半夜里爬上他们的床,揪着他们的喉咙,摇晃着他们。这都很有趣,但那又如何?一旦趣味消失,他总会失去记忆。
然而他爱着他们,这些人类并非拔魔师、狩猎女巫者,也不是可望宰制他不朽能力的法师。有一回他甚至想跑到他们的总部地窖沈睡,因为以这种观望式的好奇心,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
试想想看,那个组织如同罗马天主教会一样存活过上千年的时光,眼前这位戴着银手镯的女子,马以尔与马赫特的挚爱对象,竟然是这特殊机构的一员。难怪她挤到前方去,仿佛冲向圣坛的底部。
躁动的群众穿越过他们,像是通过一面静止的墙壁;马以尔镇近凯曼,算是一种表示欢迎与信任的姿态。他的目光扫射整个大厅,已经没有空位子,更底下是一片彩色灯光与飞动长发、拳头组成的汪洋。接着地忐忑地触摸凯曼,仿佛无法不这么做。他用指甲轻轻地抚触凯曼的手背,而凯曼静立不动,默许这小小的探索。
不知道有多少次,凯曼见识过不朽者之间的这种过招:年轻的那方禁不住去触摸年长者的肌理质地,就像是基督教的圣徒忍不住伸手抚摸基督身上的圣痕,因为光用看的还不足够。另一种更世俗化的类比使得凯曼发笑:就像是两只猛上忍不住互相检视对方的爪牙。
就在底下,阿曼德漠然地看着他们两个。当然他看到马以尔轻蔑的目光,但他并没有什?认可之意。
凯曼转过身去拥抱马以尔,但那举动只是惊吓到马以尔。凯曼感到一阵失望,礼貌性地退开来。刹那间,他感到无比困惑,往下方看着美丽的阿曼德,後者以全然的被动回望着他。但是,现在是坦白告诉对方的时机。『你得加强自己的防护罩,朋友。』凯曼温和地说:『不要让你对那个女孩的爱意暴露自己的行纵。只要你不透露她的根源与保护者,她就会很安全。对於女王而言,某个名字向来就是禁语。』
『那女王现在身在何方?』马以尔问道,他的恐惧与愤怒再度升起。
『不远处。』
『没错,但是是哪里?』
『我也不晓得。她烧毁了聚会所,追捕那几个来不及到此处的浪游者。她藉此打发时光,而这些是我透过那些牺牲者的心灵所取得的资讯。』
凯曼可以感应到这家夥微妙变动的怒意。很好,愤怒取代了恐惧。不过,基本上这家夥是好斗,他的心灵还不够成熟啊。
『你为什?要警告我?』马以尔质问:『她不是听得到我们的所有对话吗?』
『我不以为她办得到,』凯曼平静地回答他:『我是第一代的血族,朋友。我们能够听见同类与人类的心灵波动,但这等咒力对於後代有效;同一代之间听不到对方的信念。每一代的吸血鬼都是如此。』
那个巨人显然被震慑了,他想着:原来连玛赫特也听不见女王的动向!可是玛赫特并未向他承认这一点。
『没错,』凯曼说:『母后也无从和道她的下落,除非透过你的心灵窥见她的动态。所以,好好守护自己的思绪吧。从现在起就以一般人类的声音跟我说话,因为此地汇集无数这样的声波。』
马以尔皱眉思考着,他怒视着凯曼,似乎想揍他一拳。
『这样就可以蒙蔽她?』
『记住,』凯曼说:『多馀性就是本质的对立面。』他看着阿曼德说话:『她听得成千上万的音流,未必能够掠获特定的一个声音。如果她要专注於追踪特定的心灵,必得关闭其他心灵界线的通道。你这麽古老应该懂得这些技巧吧?』
马以尔没有大声回答,但显然他听得懂。心上感应的禀赋对於他向来是一个诅咒,无论他听见的是同类的吸血鬼或是人类。
凯曼微微点头。心念感应,真是个美妙的形容,足以蒙显那无止境的疯狂共感。无论他静止不动、藏身於埃及古墓的一隅,他非得倾听世界的辗转呻吟,完全不知道自己何许人也,为何变成如此。
『这正是我的重点,朋友。』他说:『经过这两千年,当你正与那些声流奋战时,我们的女王只怕已经陷溺其中。看起来吸血鬼黎斯特向越这个世界,伸出食指在她眼前一弹,夺去她的注意力。不过,可别小看这几千年都静止不动的这位女王,那不是聪明之举。』
这个想法惊扰到马以尔,不过他明白个中的逻辑。就在底下,阿曼德还在注意着他们。
『她并非全能,无论她自己知道与否。』凯曼说:『她总以为自己足以攀摺九天星辰,但又惊惧地往下坠落。』
『怎?样?』马以尔兴奋起来,挨近他些。『她究竟是什?样子?』
『她脑子里充满着不切实际的狂想与空谈,就像黎斯特那样。』凯曼耸耸肩:『自以为能够超凡成圣,还纠集一群教徒来膜拜顶礼。』
马以尔冷淡而犬儒的微笑着。
『但是她究竟在打什?主意?没错,他是以那些该死的歌曲唤醒她,但她为何要毁灭我们?』
『当然个中必有深意。我们女王的行事必定蕴涵深意,即使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她也非得赋予一拖拉库的壮观御意不可。而且你也知道,我们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剧烈转变;如同迎风舒展的花朵,我们只会变得愈来愈像自己。』他又看了阿曼德一眼:『至於她的用心何在,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推论……』
『请告诉我。』
『这场演唱会之所以如期举行,是因为黎斯特盼望如此。演唱会一结束,她还会屠宰更多同类。但是她会放过一些人,有些是因为必要性,有些是留下来当见证。』
凯曼看着阿曼德,不禁赞叹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孔竟然深藏如斯的智慧,而马以尔焦躁疲惫的五官就没那么高明。但是,他无法确定谁理解得最透彻。马以尔发出酸涩的笑声。
『见证?我看不是这样,她没有这?精细。她会饶过某些人,只因为那是黎斯特?爱的对象罢了。』
凯曼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试想看看,』马以尔以发音尖锐的英文说:『黎斯特的伴侣路易斯,他不就好端端的?还有卡布瑞,那恶魔的母亲就在不远处,等时机一到就设法与她儿子开溜。至於那个你欣赏不已的阿曼德,也是因为黎斯特想再见到他,所以就还活着。至於阿曼德旁边那个小鬼,就是写出那本天杀的小说,如果有谁知道他的面目,一定恨不得将他碎万段……』
『但还有一些生存者,』凯曼说:『例如她杀不死我们其中几个,至於前往营救马瑞斯的那几个,黎斯特只知道他们的名字。』
马以尔的表情有些变化,多少显现出人类脸红的神态。凯曼很清楚他的想法:如果玛赫特能够亲自保护洁曦,他一定造就去搭救马瑞斯。他试图消抹心灵中玛赫特的名字,他非常畏惧她。
『没错,你该好好隐藏这些资讯,』凯曼说:『但是起码要告诉我。』
『我无能为力,』那道墙已经筑起,无法穿透。『我只接收命令,并末被给予答案,朋友。我的使命是设法活过这一晚,守护我要保护的对象。』
凯曼本来想施加压力,可是并没有这?做。他感应到周遭的气流兴起些微的变化,微弱到让他无法判定那是声音或律动。
她正朝着演唱会场而来。他从自己的身体撤退,化为一股纯粹的倾听之力,没错,那正是她。夜晚的杂杳音色让他有些困惑,不过她无法隐藏自己的声波,那是她自身的呼吸、她的心跳、她以超凡速度划破空闲的纯粹力量,同时让人类与非人类心惊胆发。
马以尔与阿曼德都感应到她,就连阿曼德旁边的小鬼也察觉到,然而在场还有许多年幼之辈浑然无知。一些听力较佳的人类似乎也感受到些许异状。
『我得离去了,朋友,谨记我的劝告。』现在不可能再多说什?了。
她已经近在咫尺,开始侦测与扫览这个地域。
他有股冲动想要窥视她,从那些瞥见她的心灵中入手。
『再会,我的朋友。』他说:『我不好再待在你身边。』
马以尔困惑地看着地,底下的阿曼德连忙带着丹尼尔到人群拥挤之处。
大厅整个暗下来,在那一瞬间,凯曼以为们是她的戏法,某种狰狞而暴虐的审判已经到来。
只不过,每一个他周围的人类孩子反而知道那是演唱会揭开序幕的仪式。厅堂的四周疯成一片,躁动不绝,最後化为集体性的震动。他可以感应到地板的震颤。
人类的青少年点燃打火机,现出一丛丛的细小火焰。一抹美丽的光量带出千万晃动的人影,尖叫声源源不绝。『我可不是懦夫。』马以尔突然发话,仿佛他无法保持沈默。他揽着凯曼的手,又因为反感於坚硬的白皙质地而任它掉落。
『我知道。』
『帮帮我,帮助洁曦卡。』
『不要再提及她的名字!我告诉过你,远离她是最好的保护方法。督以德人,你又被击倒了。此刻必须以智谋战斗、而非愤怒。混在人类观众之间,我能帮你就会尽量帮。』
他还有许多未竟的话语。告诉我玛赫特的下落!但是为时已晚,来不及问这个。他转过身去,悠然行走於观众席之间,最後通到一个狭长的紧急出口阶梯。
就在幽暗的舞台上,人类音乐家出现了,开始准备电线机与乐器等等。
吸血鬼黎斯特从幕後大步跨出,黑色披风在他的周身舞动,他走向舞台的最一前端。他拿着麦克风,站在距离洁曦不到叁尺远之处。
群众已经歇斯底里起来,叫闹喧嚣不已,凯曼从未见识过这般场面,听过这等噪音。因为那愚蠢的狂热,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方面也是取笑那个如此喜爱这等狂热的家夥:就连凯曼笑出来的时候,他也跟着哗笑。
刹那间一阵白光袭来,舞台赫然通透明亮。凯曼瞠目结舌,注意力不是在舞台上的那些真人,而是巨幅银幕上足足有叁十尺高的黎斯特。那个生物冲着他笑,摇摆着身躯,晃动那头丰盛的金发,将头往後一仰然後便嘶吼出声。
观众们已经心费神驰,轰然的吼声塞满每一双耳朵,黎斯特强力的声音吞噬了会场的任何其他音色。
凯曼闭上眼睛。蹶身於黎斯特怪物般的吼叫声,他还想尝试找出女王的位置,但却徒劳无功。
『我的女王。』他喃喃低语,虽知无望却还是四处搜索。她可是站在外面的草坪坡道上倾听这震耳欲聋的演出?随着周遭人类的视线与感官,他看到柔和湿润的清风与灰暗无异的天空。高耸建筑物与倾斜山坡上的繁密灯光是旧金山的营火,犹如月色或飘曳银河般地震慑人心。
他闭目揣想她的模样:只身站在雅典的街道上,眼见她的孩子们深受烈火纹身,斗蓬的扣子松开来,头发梳理成辫子。她看上去俨然天堂的女神,她向来爱这一套,这些世纪以来也栖息於各种祷文的形象。就在电力的照明下,她的双眼灿然而空洞,嘴柔软无瑕。她甜蜜的模样简直美绝人寰。
这景象将他带回无比久远之前的那一刻,当时他只是个人胆识俱裂的凡人,奉她的谕旨来到寝宫。他的女王遭受月亮的诅咒,如今甚至无法忍受强烈的灯光。她看上去暴躁无比,来回在泥石板上踱步。
『那对双胞胎,』她说:『就是那对邪恶的双胞胎下的咒术。』
『请开恩,』他乞求着:『她们绝非恶意,我发誓这是真的。请释放她们吧,陛下,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当时他是多?悲怜她们:那对双胞胎,以及身受感染的女王陛下。
『是嘛,不好好整治她们的话怎测得出真假?』她说:『靠近点,我忠心的侍卫长,你向来都以赤忱服侍我——』
『我的女王,你要我做些什么呢?』
她的表情还是如许可爱,冰冷的小手触摸他的喉头,以令他震怖的力气抱住他。他惊骇无比,只见她的双眼发直,口唇张开。当她以恶梦般的优美姿态起身行走,他看到她口中的那对獠牙。不会吧,你不会这样对我的,女王陛下,我是你的凯曼啊!
他早该形神俱灭,如同古早以前的那一大堆饮血者。无声无息地消逝,如同在每块土地上的百亿众生。然而仰还是活下来,双胞胎(至少其中之一)也存留至今。
她可知道那些可怕的梦境?她可从那些作梦的心灵中看到双胞胎?还是说自从复苏以来,她便穷极每个夜晚行旅,没有注意到这些预兆?
我的女王啊,她们可还活着呢,起码还有一个是活着的。切记古老的预言!他巴不得现在她能读取他的心思。他怵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又回到那个排骨般的躯壳内。群魔乱舞的音律塞满他的耳壳,使得耳膜震荡不休。闪光灯使他难以视物。
他转过身去,将手搁在墙壁上,他还是首度被声音淹没成这样子。他让自己失去意识,然而黎斯特的音乐将他唤回来。
以手指揉搓着眼皮,凯曼凝神注视着火般的煞白舞舞台。看哪,那个妖魔以如许的欢畅狂歌起舞,凯曼情不自禁地深受感动。
黎斯特有力的男低音毋须电子乐器助阵,即便是那些混迹人群的不死者也显然跟着神迷目眩。如此的激情带有无比的感染力,凯曼举目所及之处,人类与不死者都被迷得晕陶陶。舞台上下的躯体扭动成一片,声流高亢响起,整个厅堂随着脉动摇摆起舞。
黎斯特的脸庞被摄影机放大,他的蓝眼对着凯曼眨动:
『你们明知道我是什麽东西,为何不杀死我?』
在电吉他的尖利声响中,黎斯特的笑声响彻厅堂。
『当你们目睹邪恶之时,难道还不认得它吗?』
如此坚决地信仰着明与英雄行止啊!凯曼看得见这家夥的眼底透出一丝灰色阴影,那是对於悲剧的需索。黎斯特甩过头去,又吼叫起来,他将脚步贯入地板并嚎叫如狼。他看着橡架屋顶,仿佛那是苍天星辰。
凯曼强迫自己离去,他得落跑了。他笨拙地走向门口,仿佛被音乐的洪流淹毙。即使是平衡感也遭受影响。闪光般的音乐追随他到防火梯,不过他至少不用看到那些闪光灯。他倚着墙壁,试着看清楚些。
血的气味涌上,那是众多饮血者的饥渴意念,以及通透木头与泥灰墙壁的音乐。
他走下阶梯,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然後通往一座废弃的荒地。他弯下身,双手紧抱着膝盖。
这样的音乐宛如太古之音,当时只有肉体的音乐,心灵之音。尚未被发明。
他看到自己正在起舞,也看到国王(当时他所爱戴的人类之王)凭空跳跃,听见鼓声隆隆,风笛的声响。国王将啤酒递给凯曼,餐桌上满是烧烤的野味、闪亮的水果,以及热腾腾的面包。女王完美而宁静地坐在金椅上,精致整理的头发上插着薰香蜜腊的梳子,梳子逐渐在热气中蒸发溶解。
某个人将小棺木放到他的掌心,在盛宴的宾客中照例要相互传递那具棺木,为的就是提示着:尽情吃喝纵乐,死亡近在身侧。
他紧握着棺木,是否现在要传给国王?
他感到国王凑近他说:『好好吃一顿吧,凯曼,明日我们将起军到北方,宰掉最後一族食肉者。』国王甚至懒的看那棺木一眼,漫不经心地传给女王,女王也是看都不看就传给另一个人。
最後一个食肉部族,听起来真是棒透了。直到他眼见那对跪在圣坛的双胞胎,真正明白事态不对。
强烈的鼓声吸走黎斯特的嗓音,人类经过凯曼身旁,几乎不察觉他就在那里,一个吸血鬼匆匆走过,也同样无法感应到他的踪迹。
黎斯特开始唱起『黑暗儿女』这首歌,歌词描述那群隐身於巴黎圣婴公墓的不死者,被迷信与恐惧所困。
我们穿入光亮
我的兄弟与姐妹!
杀死我吧
我的兄弟与姐妹!
凯曼摇摇晃晃地走动,直到噪音稍微不那么巨大的外面大厅。一股清凉的冷空气迎面吹来。平静感慢慢回到他身上,当他把双手伸到口袋内、头低垂着,突然间意识到附近有两个男子只盯着他看。他突然从他们的心灵视线看到自己,感应到他们的疑虑与无可抑止的胜利感。那两位男生知道他这种不朽者的存在,似梦想过这一刻,但从未料到能有实现的时候。
他往上方看去,他们就站在距离他二十英尺远处,仿佛这样的距离足以隐藏自己——真是有礼貌的英国绅士!他们年长而饱富学识,线条深刻的五官配上正式的衣着。他们的灰色大衣、夸示的领口、闪亮的丝质领带,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这两个人看上去宛如从另一个世界横渡而来的探险家,游曳在随意摆动的华艳青少年与噪音乐之间。
他们以浑然天成的谨慎瞪视着他,似乎礼貌到忘记害怕。原来他们是泰拉玛斯卡的资深成员,到这里是要寻找洁曦卡。
认得出我们?当然你办得到。别在意,没有伤亡造成。
他沈默的心念逼得那个叫大卫·泰柏特的男士往後退,呼吸急促,前额冒出汗水。然而那个绅士的姿态真是优雅,只是眯起眼睛,似乎不想被眼前的异象摄去心神,想要在舞蹈的光线中看出分子的杂乱律动。突然间,人的一生看上去真是短促。看看这位脆弱的人类,他的学养不过增添了生命遭受威胁的机率。若要转换他的思绪、改变他的期待,真是再简单不过。凯曼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们洁曦在哪儿,不知道该不该干涉,终究那并没有什?分别。
看起来他们既不想走也不想留,但他把他们钉在原地,震慑住他们。一部份也是由於对他的尊敬,他们才这样一直看着他。他得说些什么,能结束这糟糕的局面。
不要再去找她了,像我这样的人正在保护她。如果我是你们,就会赶快离去。
这次的会面将会被泰拉玛斯卡的文件记录成什么样子?日後他一定要找个晚上去瞧瞧。只知道他们把这些文献移到怎么样的现代场所?
他想到古老的时光,当时他在法国逗着他们玩。『请容许我跟您说话!』他们乞求着,那群眼珠永远发红的学者穿着破旧的衣衫,完全不像眼前的绅上:对於现代的他们来说,秘仪法术是一种科学,而非哲学。他害怕当那个时代的绝望出,同样地,这个时代的绝望也令他害怕。
走开吧。
他不用看就知道大卫·泰柏特点点头,与同伴礼貌的撤退。他回头看着他们走向入口,进去演唱会场。
凯曼又孤自一个了,他边听着音乐边疑窦着自己为何要来这里,自己想要的是什?,一边盼望自己立刻失去记忆。但愿自己现在在一个可爱温暖的地方,周围的人类都只知道他的真面目。在那里有着闪烁的电灯,以及漫步到清晨的无尽人行道。
万圣节的魔夜(下)
『不要烦我,你这个狗娘养的!』洁曦猛踢那个将她抱起来、远离舞台的男人。『你这混帐!』他因为双倍的痛楚弯下腰,抵挡不住她的推打,终於退走了。
她已经被推离舞台五次,奋力泅游在那群穿着黑色皮革的团体,像条鱼一样地牢牢抓住木头柱子的边饰:那是以质材强劲的人工布料织成的绳索。
灯光一闪,她看见吸血鬼黎斯特跳到半空中,再悄然无声地降落。他的声音不需要麦克风助阵就嘹亮无比,吉他手如同小妖精般簇拥着他。
血痕一条条地从他脸上滑落,如同耶稣因为头顶的荆棘冠而流下圣血。当他旋转时,金色长发也跟着飞舞起来,他将衬衫的扣子解开到胸口部位,黑色领带松松地垂着。当他唱着无足紧要的歌词时,水晶蓝的苍白眼球充满光亮与血色。
当她看着黎斯特,看到他被黑色皮裤包裹的大腿、摇摆的臀部时,心跳如同鼓槌一般激烈。他又不费力地跳起来,仿佛可以轻易跳到演奏厅的天花板上。
没错,你亲眼见证了。没有其他的解释!
她摸摸鼻子,知道自己正在哭泣。但是天杀的,还得再触摸他为证。她呆滞地看着他结束这首歌,踩着最後叁小节节拍,而他的乐手们来回舞蹈、摇头晃发,尽力跟上他的节拍。他们的声音与他的融合在一起。
老天,他可真是爱死这滋味了,根本没有佯装的空间。他如同浸在鲜血一般地沐浴在群众的仰慕与爱欲。现在他开始唱另一首歌,将黑披风解下来,猛力转一圈後扔到观众席上。大家轰然骚动,洁曦的背部被踩到,还有一只靴子搁在她的脚上。这是她的机会,正当警卫在制止纷乱的时候,她得尽快。
她的双手握紧木柱,跳过那道栅栏然後直冲向那个正在舞蹈、眼睛注视着她的形体。
『你,就是你!』她叫喊着,眼角注意到正在逼近的警卫。她把自己扔到吸血鬼黎斯特的怀中,紧抓住他的腰。当他丝绢般的柔软胸膛压住她,她感到一阵冰冷的震动,嘴角品尝到血的滋味。
『天哪,果然是真的……』她低声说,心脏几欲炸开。没错,就像是马以尔与玛赫特的皮肤,千真万确的非人类。原来她老早就把这样的生物抱个满怀,而她知道现在已经没有谁可以阻止她。
她的左手抓起一把他的金发,看到他往下对着他微笑,看到他洁白无毛孔的发亮皮肤,那对小小的犬齿。
『你这个魔鬼!』她像个疯女人般地又哭又笑。
『我爱你,洁曦卡。』他对她低声说,仿佛取笑她似地微笑着,潮湿的金发掉下来盖住眼睛。
她震惊地发现他将她抱起来在半空转圈子,底下的观众一团模糊,一条条暴力的红白灯光流动着。她呻吟着,但还是一直看着他。没错,千真万确。她惊恐地揪住他,因为他似乎要把她扔给底下的观众。最後他放她下来,对她行礼的时候头发又拂上她的脸庞,嘴掠过她。
震荡不已的音乐变得微弱,仿佛她身在海底,他的呼吸掠过她,光滑的手指伸向她的颈子,她的胸口与他的心藏短兵相接。然後一个声音对着她说话,如同她向来接收的那种心灵声波,那声音知道她所有的问题也都能够给予回答。
这就是邪恶,洁曦,而你造就知道。
人类的手臂将她拉回去,分开他与她。她尖叫起来。
他疑惑地看着她,陷入深沈的、隐约记得的梦境。葬礼的祭坛,红发双胞胎……不过那只是一秒锺不到,他困惑地笑着,这回是那种公众笑容,如同刺痛她眼睛的闪亮灯光。『美丽的洁曦!』他说,举起手来仿佛用以道别。当他们把她拖下舞台时,她还是笑个不停。
她的衬衫与双手都沾满咸锈味的血迹,她觉得自己好像早就知道那滋味。她低下头吃吃笑着,要感受到流通全身的战栗真是奇妙啊,知道自己正在同时发笑与哭泣。警卫说了一些粗鲁的威胁言辞,但是那无所谓。观众将她推向开来,逐渐远离中心区,一只沈重穿靴的脚踩着她,差点没绊倒她。她任由自己被推往後方,来到出入口。
无所谓,她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天按地转,如果没有蚂蚁窝般的人潮支撑着,她早就不支倒地。她从未感到如此狂烈的解脱与释放。
疯狂的音乐继续演唱,彩色灯光下的面孔潮起潮落。她闻到大麻与啤酒的味道,唤起焦渴。没错,该去喝点冷饮,她举起手舔去咸味的血滴,身体如同快要睡着般地摇摇欲坠。一阵柔软的轰动传来,表示梦境即将开始。她舔着血滴,闭上眼睛。
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又被推往空旷的地方,虽然没人推她。她睁开眼,看到自己来到靠近大厅不远的後台。群众就在她的下方,在这儿她可以好好休息,没有问题。
她的手抚摸油腻的墙壁,撞倒几个纸杯与一顶便宜的金色假发。她仰着头,纯粹只想休息。大厅照过来的丑陋灯光刺着她的眼,血腥味仍然盘桓在唇舌不去。看样子她又快要哭出来,那正是最适当的作法。就在那瞬间,没有过去也没有现状,没有必须性,整个世界从最微小到最壮观的层面都已然颠倒改观。她正在漂浮,处於最安详诱人的平静状态。噢,如果她能够告诉大卫这一切,与他分享这个惊心动魄的伟大秘密就好啦!
有个东西碰触到她,某个带着敌意的东西。她不情愿地张开眼睛,看到身边蛰伏着一个形体。什么!她挣扎着要看清楚些。
乾枯的手脚,往後抓的黑发,扭曲的嘴抹着血红色彩。同样的皮肤与獠牙,那不是人类,那是不朽者的一员。
泰拉玛斯卡?
他像一声嘶叫般地靠近她,击中她胸口。她的手臂本能地举起防护胸部,手指攀住肩膀。
泰拉玛斯卡!
无声但狂怒的攻势。
她往後退,但他抓住她,手指掐入她的脖子。她想要叫出声,但他把她举起来。
接下来她飞过整个大厅,直到撞上墙壁时停止叫喊。
麻木空白,接着她感到痛楚。黄白间杂的光线交替通往她的背骨,再扩散到成千上万的组织。她的身体麻木,倒落在地时伴随着脸颊与手指的激烈疼痛。然後她用躺在地上。
她无法视物,或许她的眼睛闭起来了?好笑的是,如果是这样,她也无法把眼睛张开。她听到人们的叫声,笛声或铃声响起。噪音如同雷鸣,她身边围聚着一群人争闹不休。
断了?当你折断颈子,还活得下去吗?有人将手放在她额头上,不过她无法真切感受到,仿佛她正走在雪地上,全身麻木僵冷,真正的感知已经离她而去。我看不见!
『听着,甜心,』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可以在波士顿、纽奥尔良、纽约等地听到这种腔调,属於救火员、警察或急救人员。『我们会照顾你的,救护车就快要来了。好好躺着别动,甜心,不要担心。』
第11节
有人摸索着她的胸口,不,口袋在另一边,把身分证件拿出来。洁曦卡·米莉安·李维斯,没错。她站在玛赫特旁边,一起研读着闪耀细小光点的巨大地图。没错,她明白的,洁曦是米莉安之女,米莉安是爱莉丝之女,爱莉丝是卡洛塔之女,卡洛塔是珍白吗?』
这不太像是救护车的声音,太过安静了;虽然有急救铃声,但在好远的彼方。大卫到哪儿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会让她离去。可是大卫怎可能在这里?他早就告诉她过任何事都无法让他来到这儿。大卫并没有来,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是连米莉安也不在。『圣母玛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时刻……』
她凝神倾听:他们加速移动通过城市,她感觉到转过角落,但她的身体在哪里?她没有感觉到折断的脖子,那表示说那个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么?足以让她看透丛林的灯光。一条河流?这道水流似乎太宽阔而不像河流,要如何通过呢?但是走过丛林、沿着河岸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她看得到眼前的双手,随意挥舞过树叶与藤蔓,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红色卷发,沾满树叶与泥渣。
『你听得见吗?甜心,我们会照顾你,你的朋友开着车跟在我们後面,你什?都不要担心。』
他还在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只感受到那关爱的语调。为何他这么关心她、他又不认识她,他可知道溅满她衬衫的血并非她的?罪恶满盈。黎斯特试着告诉她这就是邪恶,但是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并不是说她不在意何者是对是错,对这一刻来说更为壮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诉她不该做某些事情。
或许就这样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玛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卫也在我身旁。大卫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况且他们会为她设个档案:洁曦卡·李维斯。如此将会增添更多的证据。『我们其中一个主要成员,绝对是由於……最险恶……绝对不能在任何情况下尝试见证……』
他们又在抬动她,又是冷空气,她闻到浓烈的汽油与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这种麻木的另一端是什么:无可比拟的痛楚。最好是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要做。让他们抬着你经过走廊。玛莉之女,珍玛莉是安之女,安是珍妮贝莉之女,珍妮贝莉是伊莉莎白之女,伊莉莎白是露易丝之女,露易丝是佛蓝西丝之女,佛要西丝是佛莉达之女……
『请让我们过去,我们是她的朋友——』
是大卫!
他们抬起她,她听见自己的叫声,虽然无意如此。她又看到荧幕上的族谱地图。
『佛莉达是戴格玛之女,戴格玛是——』
『稳着点,天杀的!』
空气的流动变化了,潮湿而凉爽,微风吹过她的脸颊,手脚四肢的感觉完全离她而去。她可以感受到眼皮眨动,但完全无法移动。玛赫特正在对她说:『来自巴勒斯坦,下至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然後通到小亚细亚与俄罗斯,以及东欧。你明白吗?』
这不太像是救护车的声音,太过安静了;虽然有急救铃声,但在好远的彼方。大卫到哪儿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会让她离去。可是大卫怎可能在这里?他早就告诉她过任何事都无法让他来到这儿。大卫并没有来,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是连米莉安也不在。『圣母玛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时刻……』
她凝神倾听:他们加速移动通过城市,她感觉到转过角落,但她的身体在哪里?她没有感觉到折断的脖子,那表示说那个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么?足以让她看透丛林的灯光。一条河流?这道水流似乎太宽阔而不像河流,要如何通过呢?但是走过丛林、沿着河岸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她看得到眼前的双手,随意挥舞过树叶与藤蔓,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红色卷发,沾满树叶与泥渣。
『你听得见吗?甜心,我们会照顾你,你的朋友开着车跟在我们後面,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他还在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只感受到那关爱的语调。为何他这么关心她、他又不认识她,他可知道溅满她衬衫的血并非她的?罪恶满盈。黎斯特试着告诉她这就是邪恶,但是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并不是说她不在意何者是对是错,对这一刻来说更为壮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诉她不该做某些事情。
或许就这样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玛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卫也在我身旁。大卫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况且他们会为她设个档案:洁曦卡·李维斯。如此将会增添更多的证据。『我们其中一个主要成员,绝对是由於……最险恶……绝对不能在任何情况下尝试见证……』
他们又在抬动她,又是冷空气,她闻到浓烈的汽油与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这种麻木的另一端是什?:无可比拟的痛楚。最好是静静地躺着,什么都不要做。让他们抬着你经过走廊。
有个小女孩正在哭泣。
『你听得见吗?洁曦卡,我要你知道的是你已经安全在医院里,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来帮助你,你的两个朋友——大卫·泰柏特与阿伦.莱特纳正在外面。我告诉他们你不能被移动。』
当然啦。如果你摔断脖子,要不是你当场死亡,不然就是在移动过程中致死。多年前她曾在医院看过一个摔断颈骨的女孩,她的身躯整个缚在一个巨大的铝架上,护土每隔一阵子就会帮那女孩调整姿势。现在你也要这样医治我吗?
他还在说话,可是她已经完全听不见。她走向丛林,倾听着河流的淙淙声。他正在说:
『当然我们可以做这些检验,但你得理解我所说的话,她的伤势是致命的,她的後头盖都砸碎了,连脑髓都看得见。她的脑伤实在太严重了,几小时後脑部就开始肿胀,如果还有几小时可言……』
你这混帐,把我扔往墙壁上,害死了我。真希望我至少能张开眼睛或说说话,但我被困在现世的这一边。我已经失去身体,但还是被困住。当我还小的时候,当时以为死亡就是如此:你被困在坟墓中,没有眼睛可看也没有嘴巴可喊,漫长无比的时光就这样度过。
或者你跟着一群孤猎野鬼浪荡於阴阳魔界,明明死透了却还以为自己还活着。天哪,我非得知道自己的死亡之刻。
她的嘴唇感到轻微的知觉。有人打开她的口唇,给她某种温暖与湿润的东西。但是他们都在外面的走道,这儿只有她一个,如果有人在的话她会知道。但是她可以品尝到某种温暖的液体流入她口中。
那是什麽?你给我喝什麽?我不想要喝下去!
睡吧,我亲爱的。
我不要,我要清醒着死亡,我要知道那一刻。
然而那液体灌满她的嘴,她的喉咙彷佛自己有生命地吞咽着,那咸咸的味道真是美味。她知道这种可爱、刺痛的感受。她更猛力吸吮,感到自己脸部的皮肤活化起来,空气充满周遭。微风吹过这个房间,某种温暖的感受通过她的脊椎,抵达她的手脚,替代了原先的痛苦,她的四肢已经回复。
睡吧,亲爱的。
她的後脑勺与发根处都刺痛起来。
虽然膝盖瘀血,但她的双脚没事,又能够走动,她感受到盖在身上的床单。她想要下床行走,但目前要这?做还是太早。
何况她现在正被人家抱起来走着。
还是睡觉好了,这就是死亡,这样也不坏。那些人正在争论不休,但这些都无所谓。似乎大卫正在呼唤着她,要她做什么呢?要她死去?医生们威胁着要叫警察来,但是警察能做些什么呢?这未免太滑稽了吧。
他们一直走下楼梯,真是舒服的凉爽空气。
交通的声音逐渐加大,一辆公车驰过。以往她非常不喜欢这种声音,但现在那就如同风声般纯净。似乎她又被人家放在摇篮里温柔地哄尉着,车子似乎嘎然而止,但又立即顺畅地开走。米莉安在那儿要洁曦看着她,但是洁曦真是累坏了。
『我不要走,母亲。』
『可是,洁曦现在还不算太迟,你还是可以过来!』那声音就像是大卫呼叫她『洁曦卡。』
丹尼尔
进行到一半的当口,丹尼尔恍然大悟。这群白脸的兄弟姊妹再怎么示意对方、要胁对方,到演唱会结束之前他们还是什么都无法做。规则过於严历:绝对不能留下印证我们身份的凭证,不能伤及人类,也不能残留丝毫的躯壳组织。
黎斯特必须在最小心的情况下被处决,除非万不得已,不能让人类看到隐藏的镰刀。当那混帐想要开溜时将他逮住,在他的崇拜者前面支解他。除非他意图抵抗,否则他就是死在歌迷眼前,体也会被料理得一乾二净。
丹尼尔狂笑不已,试想看看黎斯特听到这个计画会有什?感想!
丹尼尔不禁对着他们可鄙的嘴脸大笑。这些死白如兰花的恶质家夥将大厅填满了他们的狂怒、妒忌与贪念。你可能以为他们只因为黎斯特的耀眼美貌而恨他入骨。
最後,丹尼尔不可避免地与阿曼德冲散。有什?办法呢?
不会有谁伤得了他,即使是那个古老如石头或是传奇故事主角的长者。诡异的是,那个长者瞪视着那个颈骨折断的女子,那个与梦中双胞胎留着同样红发的女子。可能是个愚蠢的人类害她摔断脖子。至於那个穿着皮衣、匆忙赶到她身边的金发吸血鬼也是个不得了的景观。当他来到那个可怜的伤者身边时,血管浮凸於颈项与脖子的表皮。阿曼德以最古怪的表情看着那金发吸血鬼,仿佛有意干预。可能是那个伫立不动的古老吸血鬼使他仓皇难安。最後他将丹尼尔推回人群中,但是根本没有害怕的必要啊。这间充满声音与光流的大教堂是我们的圣殿。
那末黎斯特就是钉在教堂前方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要如何描述他那憾人心神、非理性的权威?假若不是他那烈气的狂欢笑颜,他的五官可以用冷酷形容。他挥舞拳头,咆啸、哀求、怒吼着,对那些使他堕落的力量申诉:雷利欧这个大街上的演员机缘凑巧地变成夜晚的魔物!
当他重述他的败绩、重生、那股再大量的血液也难止荒渴的饥饿,他那狂啸的男低音几乎要彻底离体而去。『难道我不就是你们眼前的恶魔?』他对着那些爱慕他的人类、而非如同月色般苍白的同类泣诉。
即使是丹尼尔也跟着跳跃起舞,嚎叫着他的同意之情。其实那些话语到头来都没有什么意义,真正引人的是黎斯特的叛逆、他鲜活的力量。黎斯特诅咒天堂,以所有被视为叛徒与见逐者、而後又由於恶意与罪恶感而残害自己同类的这些人之名。
就在最极致的高潮点,对於丹尼尔来说那就像是他在伟大弥撒的前夕终於寻得不朽的前兆。吸血鬼黎斯特就是上帝,至少是最接近上帝之物。银幕上的那个巨大影像给予丹尼尔任何他所欲求的东西。
其他的同类怎有能力抗拒、当然他的狷狂使得他看上去更有招引力。最终的讯息相当明显:黎斯特具有每个同类身上的禀赋,他是杀不得的。他吃下所有流到他身上的苦难能量,再以更强烈的程度显现来。如果你加入他就能够永生不死。
这就是我的肉身,这就是我的鲜血。
然而,吸血鬼兄弟姊妹们却恨得咬牙切齿。演唱会快要终了,丹尼尔感到一股从人群中蒸发而出的仇恨恶臭,从音乐的馀音中出现的嘶叫声。
杀死上帝,将燃肢裂体,让那些人类崇拜者去做他们应做的——为那个被杀死的神服丧。『去吧,弥撒已经结束了。』
灯光通明,歌迷们一涌而上,将舞台的幕撕开来,追逐着逃离现场的音乐家。
阿曼德揪住丹尼尔的手臂:『到边门那儿去。』他说:『这是唯一接近得他的机会。』
凯曼
正如同他所预料的:女王宰掉那些想要杀死他的家夥。当时黎斯特从後门出来,路易斯就在他身边,当那些刺客正要攻击他时,他正想要打开黑色保时捷的车门。他们围成一个粗糙的圈圈,当镰刀将要挥落时,火焰就吞噬了那个刺客。人类的小孩高声惊叫,四处逃离,其他的不朽者刺客团陆续着火而死。
凯曼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墙边,人类们笨拙的经过他奔逃。他看到一个高姚优雅的女吸血鬼轻巧地滑过暴动人群,从黎斯特车子的後轮就潜进去,呼叫黎斯特与路易斯加入她。这是卡布瑞,那个魔鬼的母亲。为何火焰并不伤害到她是很合理的。当她以迅速坚决的姿势开车而去,她们冷峻的蓝眼睛并没有一丝畏惧之色。
在这时候,黎斯特简直要气坏了,他的战争就这样被夺走了!最後是因为他的同伴屡次敦促,他不得已地坐车。
当保时捷冲锋陷阵与四散的人群,那些饮血者接二连叁的化为火球。就在恐怖莫名的寂静中,他们的哭声响彻云霄,他们念出狂乱的诅咒、询问最後的问题。
凯曼掩面不忍卒睹,保时捷就要冲出大门时,被人潮堵住去路。警笛声尖鸣着,发号施令的声音响起,孩子们跌伤或骨折,人类因为困惑与悲惨而哭叫着。
去找阿曼德吧,凯曼想着,但那又有什麽用呢?到处燃烧的躯体看起来象是带着橙色与蓝色火焰的扭曲梅子,直到他们只剩下躺在人行道上的衣服,就像一团白热的光线。他要怎?介入火势与阿曼德之间?他又怎?救得了那个年幼的丹尼尔?
他仰头望向远方的山丘,看这那个静默竖立的人影在黑夜中发亮,周围的人们忙着哭喊逃命,没有注意到那就是始作俑者。
突然间他感受到热度包围着地,如同当时在雅典的样子,顺着他的脸庞舞动,他的眼睛盈盈出水。他看着那个远方的人形,由於自己可能永远也不理解的原因,他选择不帮自己灭火,反而等着看会有什么後果。他的每一根组织都喊叫着:快点扑灭!但他还是纹风不动,任由火势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圈子,拥抱着他,汗水被蒸发乾净。接着火焰移开,只留下他孤身一个,又冷又寂寞,被自己最狂野的遐想割伤。他安静地念诵着某句祷文:但愿双胞胎将你锉骨扬灰!
丹尼尔
『失火了!』随盏油脂焦臭的味道,丹尼尔看到四处蔓延的火势。人群采取什么防护措施呢?看样子火势像是一团团小型的爆弹,一群群的青少年跌走碰撞,意图逃开这儿。
丹尼尔又听见那声音,它正通过他们的头顶。阿曼德又把他拉回建筑物内,没用的,他们到不了黎斯特那边,身旁也没有掩护之物。阿曼德拖着丹尼尔走入大厅,一对吓坏了的吸血鬼刚好跑向入口,然後被炸成细小的点点火星。
丹尼尔恐怖地看这骨骼在黄色火焰中烧焦溶解,在演奏厅内一个正在逃命的身影也被狰狞的火焰捕捉到。他扭动挣扎个不停,最後颓然倒在地板上,烟雾从空荡的衣服袅袅飞起。一滩油脂淌落在地板上,丹尼尔看着液状的油逐渐乾固。
就在门外,逃命的人类这回朝向大门口飞奔而去,没命地往几百码的沥青柏油路跑去。
他们移动得无比神速,丹尼尔只觉得自己双足不沾地面,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团五颜六色,就连歌迷们的哭喊也被淡化。他们一下子就抵达门口,刚好是黎斯特的黑色保时捷飞驰而去的时候。没多久车子就如同一颗疾射而出的子弹,朝着南方的公路而去。
阿曼德并不试着追赶,他好像连看都没看见。他站在门口往回看着人群,眼光扫射着演奏厅到遥远的地平线。那诡异的心电念波如今震耳欲聋,吞并下任何其他的声音,阻绝任何其他的知觉。
丹尼尔无法不举起双手遮住耳朵,也无法不感到膝盖发软。他感到阿曼德靠近,但却无法看见他。他知道如果大难来袭应该就是此刻,但他无法感到恐惧,无法相信自己就要死去。他的全身充满着惊奇与困惑。
那声音慢慢远去,他感到自己变得麻木,视觉清晰起来。他看到一辆巨大的红色救火车往这边开过来,上面的消防人员要他让路;救护车的警笛声仿来自另一个世界,戳刺着他的太阳穴。
阿曼德柔和地将他拉开,惊恐的人群到处奔走,像是被风势席卷开来。他感到自己逐渐下滑,但阿曼德将他拉住,他们走向散发温暖能量的人群,经过那些从外面铁链窥探其中的人们。
还是有成千上百的人逃难着,警笛声吞掉他们的哭喊,此起彼落的灭火器冲散人群,然而这些声音都因为超自然的噪音而显得遥远稀淡。阿曼德倚靠着栏杆,眼睛闭起来,额头抵着金属。栅栏抖动着,彷佛也感应到他们所害怕的那东西。
它已经走了。
冰凉的寂静降临,那寂静代表着空洞与震惊。虽然群魔乱舞的盛况持续着,但已与他无关。
他们不再受到干扰,人类逐渐散去,空气传导着更多超自然生命死前的哀号,那是在何处?他跟着阿曼德不急不徐地走在大道上,走向一条黑暗的街道,经过石灰泥制的屋子与商店,霓虹讯号灯与拥挤的人行道。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夜色逐渐冷沈,警笛声渐行渐远,仿佛低泣一般。
当他们走到一条喧嚣大街,一辆闪着绿色灯光的公车如同幽灵般地现形。那车子像是负载着空洞与静默的鬼魂般接近他们,里面只有几个孤伶伶的乘客透过脏兮兮的窗户往外看,司机彷佛一边睡觉一边驾驶。
阿曼德疲乏地抬起眼皮,看起来只是要让车子经过。不过丹尼尔惊讶地看到车子对着他们停下来。
他们一起爬上公车,忽略投币箱,紧挨着对方坐在长条状的皮椅上,司机完全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阿曼德靠着窗户,眼睛呆滞地瞪着黑色塑胶地板。他的头发凌乱不堪,脸颊沾上泥巴。他迷失在自己的思维,看起来浑然不觉自己身在何处。
丹尼尔看着那些人类乘客:有个女人斜着一张嘴愤怒地瞪着他,角落的小脸蛋青少女头发蓬松、口角发炎,在大腿上搁着一个巨大的婴孩,皮肤像是口香糖泡泡;还有後座的男人已经死去,下巴还留有口水的湿跚。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死了吗?乾涸的尿骚味从他的下体传来。
丹尼尔自己的双手也如同体般阴惨。司机如同拥有一双活人双手的死者,这难道是一场幻境、通往地狱的巴土?
不是呢,这只是千万台夜间街头巴土的其中一辆,疲乏地顺着路径行驶。他愚蠢地微笑起来,想到後座的那个死男人会让他笑出来,其他人还是没事人地坐着;可是,那讨厌的感觉又回来了。
寂静使他焦躁,巴土的摇晃使他不安,从窗户看出去的房屋更使他烦躁不堪;阿曼德无生气的面孔更是无法忍受。
『她会再回来找我们吗?』他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她知道我们在这儿,』阿曼德的声音低沈而呆板:『可是她撇开我们走了。』
凯曼
他退到以冰冷太平洋为背景的高坡地草坪上。
现在他像是在看着全景图:远方的死亡场景被灯光淹没,细薄如泡沫的超自然生命哭嚎混合着更丰富而沈暗的人类城市之声。
那些魔物追赶着黎斯特,迫使他将车子停在公路一旁。黎斯特兴匆匆地准备要大战一番,但是天火再度扑向那些包围他的徒众。
最後黎斯特身旁只剩下路易斯与卡布瑞,他只好听从他们的意见就此撤退,但还是不知道是谁在暗中保护他。
这叁个人更不知道的是,女王还为他们前往他处扑灭其他敌人。
她的力量伸展开来,追猎那些奔逃或试图躲藏的馀生者,其中有几个因为同伴之死而过於哀痛。
夜色充满着他们烧焦尸体的臭味,这些死去的吸血鬼什么也没得留下,只有毁坏的衣物。就在废弃停车场的草坪上,清扫人员搜索尸体,但徒劳无功,救火员也加入搜救行列,人类的孩子们可怜兮兮地哭着。
程度轻的伤口已被料理,歇斯底里的人们已注射镇定剂,这个丰饶的时代真是效率高强。巨大的水龙头冲洗现场,洗去那些被烧焦的衣物。
底下的人们相互争议着,发誓自己看到那些血祭场面,但是没有任何证物留下。她百分之百地销毁了自己的猎物。
如今她离开演奏厅,进入城市的最深邃死角,她的力量流入角落、窗口与门扉。那就像是点燃一根火柴时的微小火焰,爆起一点光泽之後便消失无踪。
夜晚更加安静,酒吧与商店关上大门,公路上的车辆渐次稀薄。
她在北边的海滩上逮到那个只想再见她一面的古老吸血鬼,当他爬行在路面上时,她残忍而缓慢地烧死他。在最後的时刻,他的骨头化为灰烬,脑髓如同一团发光的馀岩。她还在高楼的屋顶上处决掉另一个,於是他如同一颗飞越过幽暗城市的焚烧之星,笔直地往下坠落,他空荡的衣物如同黑色报纸般地飘飞着。
此时的黎斯特往南方的卡马以尔谷地前去,由於沈浸在欢愉与对卡布瑞与路易斯的爱意,他畅谈过往的历史与未来的梦想,完全不知道正在发生的屠杀。
『玛赫特你究竟在哪里?』凯曼低语着,夜晚还是静默无言。万一马以尔听见了,他并没有回话。可怜而慌乱的马以尔,看到洁曦被攻击时就冲上前去,绝望地看着救护车将她载离自己的视线。很可能现在马以尔也已经被杀死了。
凯曼无法找到他。
他往山坡上爬去,深邃的山谷中人类灵魂的震动如同巨大雷鸣之音。他自问:『为何我要见证这些?为何那些梦境把我带到这里?』
收音机的广播节目传来的消息是恶魔祭奠、原因不明的纵火、集体幻觉,他们认为是破坏公物的青少年乾的好事,如同中世纪的汪达尔蛮族。这是一个大城市,现在已经自行吸收并否定非理性的事件;大多数人并没有留意,少数看到的人会逐渐调整自己的记忆,转化他们看到的不可能事物。吸血鬼黎斯特不过是个人类摇滚乐手,他的演唱会现场虽然出现难以控制的动乱,但也在预期之中。
或许女王的计策之一,就是缓慢地捣毁黎斯特的梦想:毁掉他的敌手,好让这整个世界的人类无法感应到超自然的可能性。如果当真如此,她会留待最後再处置这个家夥吗?
凯曼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的眼睛扫过沈睡的大地,海边传来的雾气蔓延整个玫瑰色的山脊。刚过子夜的夜景宛如童话世界般的甜美。
凯曼汇集自己的力量,企图脱离躯壳,将自己的幽体送出体外,如同古埃及的游荡魂魄,卡。他想要探视那些母后可能饶过一命的幸存者。
『阿曼德。』他大声说,城市的灯光仿佛黯淡下来。他感受到另一个地方的温暖与明亮。突然间,阿曼德就在他的对面。
他与他的雏儿丹尼尔成功地躲藏在某楝华宅的地下室,他们将不会受到侵犯地安眠。那个年幼吸血鬼脚步不稳地舞过奢华的房间,他的心相中充满黎斯特的歌曲与韵律。阿曼德瞪视着虚空的夜色,青春的脸庞向始以往地充满漠然之色。他看到凯曼的影像!他看到凯曼似远又近的身影,就在高山之颠,也在触手可及之处。他们无声地打量彼此。
看样子,凯曼的寂寞并非他所能承受,然而阿曼德的眼眸丝毫没有欢迎与信任之意,也没有任何情绪。
凯曼翩然飞花,使尽力量而翔於九天之上。他已经远离自己的躯体,甚至无法定位身体的座标。他往北方飞去,呼唤潘朵拉与桑提诺之名。
就在冰雪暴虐的场景,他发现他们两个:一双包裹於无涯雪白的黑袍。潘朵拉的衣裳被冷风刮开,她的眼眸充满血色泪水,奋力寻找马瑞斯的住所。她很高兴桑提诺守在她的身边,这个难得的探险者还是穿着美丽的黑绒大衣。那些环绕世界半圈的无眠夜晚已经使她摇摇欲坠,毕竟每个生物都需要睡眠与作梦。假若她不趁早在某个黑暗清凉的地方躺下来,迟早她会抵挡不住那些声色音流,那些疯狂的波动。她已然无力再飞行,而且桑提诺也办不到。所以,她还是与他同行。
桑提诺挨近她,只察觉到她的力量,他的内心因为无法规避的、被女王屠宰同伴的哭嚎声而受到阴暗的损伤。感应到凯曼的锣视,他将大衣的领口拉紧些。潘朵拉无视於任何外界的异动。
凯曼退开来,看这一对在一起的光景让他感到受伤。
在山顶上的华厦,丹尼尔割开一头老鼠的咽喉,将它的血滴入水晶杯。『玩玩黎斯特的戏法。』他说,眼光研究着火势。阿曼德坐在火焰旁,看着丹尼尔举起那杯液状红宝石,爱怜地喂着他喝。
凯曼绕着夜晚与城市飞行,彷佛顺着看不见的星球轨道滑动。
马以尔,请回答我,让我知道你此刻的行踪。母后的冰冷火焰也降临他身上?还是说他因为洁曦的状况而哀痛逾恒,根本听不入任何其他的呼唤、可怜的洁曦,被奇迹迷昏了头,以至於让一个雏儿轻易击伤,没有谁来得及阻止。
她是玛赫特与我的孩子啊!
凯曼害怕将要看到的,以及无力挽回的可能情势。但是,或许那个督以德人只是变得更有力,遮挡自己与洁曦的行踪,任谁也无法得知。可能是女王的杀意得逞,或是他逃过一切。
洁曦
她躺在一张既松软又坚硬的床褥,四周寂静,身体像个破娃娃似的。她可以举起手臂,再任由它掉落;但是她无法视物,只能含糊地看到光影晃动的残像。
她的周围摆着古老的油灯,形状如同活鱼。灯油的浓郁气味感染整个房间。这是停间吗?
恐惧再度侵袭,唯恐自己可能已经死去、然而意识竟然困在断线的躯壳。她听到奇异的声响,那是什麽?剪刀通过发稍的声音,行径头盖骨的路线,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肠胃蠕动的路径。
一根头发从她的脸上被捡起,女人们最憎恨门面不整的模样了。难道她正被上妆收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要这样照料她的头发与指甲?
疼痛又通透她的背部,她在那张垂着铁链的吊床上尖叫着。几个小时前,她还好端端的睡在这里呢。
她听到附近有人抽一口气,但只看得见灯影晃动。有个形体站在窗外,米莉安正在监看着。
『她在哪里?』她受惊发问,试着看清楚那抹异象。以前不也发生过如此情景?
『为何我无法张开眼睛?』她问道。就算她花一辈子的时间寻索,也看不到米莉安的。
『你的眼睛早就是睁开的。』她的声音生涩又温柔:『我无法再多给你补充之血,除非我倾数给予。我们并非医者,而是杀手。现在你得告诉我,你的决定为何。这儿没有别人能够帮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想死,不愿意停止存活!我们真是懦夫啊,她想着,也是大说谎家。就在今夜之前,宿命论的哀愁一直陪伴着她。她一直如此窃望着,不只是知道秘密,更成为秘密的一部份……
她想以语言解释自己的纠结心绪,但是痛楚如潮水上涌。疼痛如同织铁印入她的脊椎,射入四肢,然後是令人感激的麻木。房间似乎更加灰暗,古老的油灯中火焰窜动。外面的林木蜷状着,马以尔握住她的手变得无力:并非他松开手,而是她行将无法感受。
『洁曦!』
他用双手猛力摇她,痛苦宛如射穿黑暗的闪电。她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尖叫,就在窗口边的米莉安冷面无情地观看着。
『马以尔,下手吧!』
她用尽仅剩的力气坐起来,痛楚没有尽头或限度,她再也叫不出声。然而她真正地睁开眼睛,透过晦暗的灯光看到米莉安冰霜冷酷的神情,马以尔高大的身体覆盖着她。接着她看向打开的门,玛赫特正走过来。
直到她现身之後,马以尔方才了解。玛赫特的脚步轻柔,长裙旋舞出一道阴暗的嗡嗡声。她从走廊走到这里。经过如此久远的时光,终於如愿以偿!透过自己的泪眼,洁曦看到玛赫特进入光流,看到她发亮的容颜、发稍的回光。玛赫特示意马以尔离开她们。
然後玛赫特靠近床边,手掌朝上,仿佛示意着邀请。她伸出双手,像是要抱住一个婴儿。
『马以尔,下手吧。』
『那麽,亲爱的,向米莉安道别。』
古老的时代,迦太基有一种恐怖的祭典。为了取悦青铜之神,贝尔,居民必须奉献他们的孩童。幼嫩的孩子躺在神像的怀抱,翌年春天到来,孩童们将落入如同熔炉的神之腹部。
迦太基灭绝之後,罗马将这个故事流传下去,无数的世代生灭之後,某些聪明的人们开始相信这个传说。如此地摧残孩童实在过於恐怖,但是当考古学家戴上手套、开始挖掘,他们找到丰富的幼小骸骨。整个古代的首都内,除了从集的孩童骨骼之外,别无他物。
如此,整个世界明白传说属实。迦太基的成人祭出他们的幼儿,任由他们惨叫着落入烈焰的洪流。这是某种宗教。
如今,正当向赫特抬起洁曦、口唇触及洁曦的喉头,她想起这个传说。玛赫特的双臂有如贝尔的青铜雕像,而在电光火石的那一刻,洁曦体验到无可比拟的折磨。
第12节
然而她所体验到的并非自身之死,而是它者的殇灭.不朽者的灵魂潮起潮落,尖声嘶吼着烈火侵蚀超自然躯体的无比苦楚。她听见他们的哭喊与警告,看见他们离开世间时的容貌,依然保有人类的形体,只是再无实质。她感受到他们从悲迁之域横渡到未知之境,他们的歌曲将要开唱。
接着景致消逝,如同隐约记得的音乐。她与死亡声息相闻,躯体、痛楚、五感都全数消溶。
她站在阳光普照的祭坛旁边,俯视着母亲的尸体。『就在肉身之内,』玛赫特说:『智慧诞生於肉身,提防没有肉体的东西:强志、上帝、恶魔。』
接着,血液纷涌到她的体内;血液如电光,回收她的四肢百骸,肌肤随着热力歌咏,饥饿使她的身体蜷缩起来。非人的血液彷佛要让她的灵魂化为永远的实体。
她与玛赫特相拥着,玛赫特原先就硬的肌肤变得柔软,而她们化为滑润的同一躯体,发肤相缠。洁曦的脸庞埋在玛赫特的颈部,狂欢的高峰接二连叁通透她的躯壳。
突然间,玛赫特抽身而出,将独曦的脸压在枕头上。她的手覆盖洁曦的双眼,洁曦只觉得纤小消刀般的锋芒刺入皮肤,一切随之抽拔出体。如同低声吹口哨的风势,这等感受就是被掏空殆尽、化为虚无。
『喝吧,我亲爱的。』当她睁开眼,再度看到雪白的喉头与胸部,她扑上前去紧抓住那颈项。这回,撕裂血肉、尽情狂饮的是她。第一滴血沸入她的喉管时,她穷凶恶极地攫住玛赫特,後者柔顺地任她拥有。她们的胸部互触,玛赫特的嘴唇抚触她的脸庞。她号不餍足地吸汲血液,所有的声色意象尽如涛生委灭,只有那凶狂的意念澎湃不绝:你是我的,你的一切及所有都是我的!
她们力竭地躺在对方怀里,几乎睡着。狂欢的馀光犹存,再度开始呼吸彷佛是再度感受美叩,摩擦着丝质床单与玛赫特如丝的肌肤,便是再度进入生命。
清香的风吹入房里,一声集体的叹息响起。再也无法看到米莉安、精灵、幽冥暗带、生死之间的阴阳魔界。她已经找到自己永恒的归处。
当她阖上双眼,那个行走於丛林的东西看到她,看到玛赫特与她在一起:两个红发女子。那个东西朝她逼近而来。
凯曼
卡梅尔谷地一片祥和,那个小小的聚会场面是多么和乐:黎斯特、路易斯、卡布瑞。黎斯特脱下沾满泥泞的演唱会服装,又穿起闪亮眩目的吸血鬼行头,黑天鹅绒的蓬轻忽地披在肩头。卡布瑞将辫子解开,以轻松而热烈的语气说着话。那个最像人类的路易斯虽然沈默,但显然因为其他两个的存在而感到兴奋,光是他们的简单动作就让他沈醉不已。
在任何其他时间,这样的欢聚会让凯曼感动涕零。他会想要牵他们的手,看入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他是何许人也,曾经历过那些动荡。他只想与他们共享如此的欢乐。
但是她正近在咫尺,夜晚将临。
天空苍白起来,微弱的清晨温度爬上地平线,万物因为即将浮升的光芒挣动起来。无庸置疑,她就在不远处。
她刻意隐身,带着无比的力量。然而她无法侦测凯曼的动向,而他有耐心地等待,倾听那叁个吸血鬼的欢愉相聚。
就在门口处,黎斯特拥抱即将与他暂时分离的母亲。她进入灰色的晨光,大步前行还是穿着那身卡其布衣服,发辫松开来,俨然是一幅自在漫游者的图像。那位美丽黑发的路易斯就在她旁边。
凯曼看着他们穿越草地。女吸血鬼预备睡在大地的怀抱,进入林木四散的空旷园地,男吸血鬼选择一楝小木屋当作卧室。当他跨入门内,神佛躺在坟墓中的姿态,真是优雅绝伦。织舞四肢,立即遁入黑暗的迷梦。
那个女子以惊人的暴力挖出藏身之所,树叶不飞乱舞,泥土迎接她敞开的双手。她低头沈睡,进入那个充满丛林与河流、事後她绝不会记得的梦境。
到目前为止还不坏,凯曼可不想全身焚烧而死。他背对着苹果树站着,果实的翠绿芬芳将他包覆起来。
她为何在那里、当时她都躲藏於何处?当他敞开心灵,可以感受到她存在的波动。这就像是现代世界的引擎,无休止地散发出自身的低语与致命力道。
最後,黎斯特匆忙从屋子里出来,跑向他为自己预留的、建造於山坡底下的藏身所。他顺着暗门而下,进入一个黑不见五指的房室。太阳逼近地平线,凯曼总是被它的第一道光线弄糊视线。他努六将眼光集中於兰花的深沈色泽,而世界上的其馀事物已经失去鲜明的形体色相。他闭上眼睛,了解到自己得进到屋里去,藏身於某个凉爽阴暗的地方,人类打扰不到他之处。
当太阳落下时,他会等他们醒来,告诉他们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关於其他不朽者的事。一阵刺痛侵来,他想起马以尔与洁曦;他无法找到他们,仿佛他们被吞食到地底下。
他想到玛赫特,不禁泫然欲泣。但他还是努力支撑,往屋子那边走过去。阳光柔暖地照在背部,他的四肢无比沈重。明晚一到,无论事态如何演变,他就不是独自一人了。他将会与黎斯特他们一起。万一他们不甩他,他会去找阿曼德,然後到北方营救马瑞斯。
就在他想着的当儿,乍听到的是一声破碎般的怒吼。他转过身去,避汇直视太阳。森林里凭空喷出一大滩泥土,树木东倒西歪,屋檐震动不已。
女王以惊人的速度往上飞去,穿着一袭撕裂过风声的外氅。当她出着西方而去,避开阳光的追猎,黎斯特动弹不得的身体就在她的怀中。
可怜的小情人,唉,可怜的美丽的金发王子。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细细思索了,他转向提供庇护的屋子。如今,太阳已经撕裂地平线,举目皆是地狱。
丹尼尔在黑暗中蠕动,睡意像一床毯子般朝他覆盖而来,几乎要压垮他。他看到阿曼德目中的红光,以及低语:『她已经掠获了他。』
洁曦呻吟出声,漂浮於珍珠色的苍郁背景中。她看到一双仿佛纷飞起舞的形体:母后与她的儿子。这景象如同教堂的彩绘玻璃图案,她的嘴形成一个字:『圣母……』
就在冰层数千尺下,潘朵拉与桑提诺睡在彼此的怀抱。潘朵拉听见凯曼的哭嚎,看到双目闭上的黎斯特,头往後仰,瘫在阿可奇的怀里。她看到阿可奇的黑色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她的心跳暂时停止。
马瑞斯闭上眼睛,他已经撑不住了。头顶上有狼群嚎叫,寒风刮过铁皮屋顶。就在暴风雪势中,一丛丛的阳光舞动着,似乎将雪花焚烧起来。他可以感受到微弱的光热穿越层叠的冰块,通到他这儿来麻痹他。
他看到黎斯特沈睡的身形,看到她带着他往天际飞去。『务必提防她,黎斯特。』他以最後一抹意识说:『危险。』
凯曼躺在冰凉的地毯上,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手之间。一场梦境罩着他,关於一个柔美如丝的夏夜,天际辽阔,那些他心所系生的不朽者将聚集在那个可爱的地方。
1黎斯特:躺在女神的怀抱
说不清我是何时醒来,何时恢复神智。
只记得我曾与她共度一段极长的时日,记得我如兽一般纵情畅饮她的血,记得唯一分享她原始力量的恩基尔已遭毁灭;而她也让我认清了所有一切,害我如孩童般哭泣。
两百年前,我在圣殿上接持她的圣血时,血水是那麽可怖而庄严的静谧,如今,只剩影像传输过脑际,蚀骨的畅快如同血液自身流通我身;我们时知曾发生过的一切,其馀的人也就是在那时逐一惨死。
之後,就是那些如潮水起落忽高忽低的声音,漫无目的,如大洞中的低吟。
似曾有那麽一刻我明白了,摇滚乐演唱会、卡梅尔谷地与她发光的容颜间的关系,明白为何我现在会和她身处这个昏暗的雪地,是我唤醒了她,或如她自己所说,是我给了她苏醒的理由,让她回身瞪视她曾经坐拥而又失去的那张宝座。你明白在光线中看见自己的手移动的意思吗?你能明白在大理石室中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怎?一回事吗?
我们曾在白雪覆盖的黑暗树林中起舞,也或者,我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互拥。
骇人听闻的事发生了,世上到处充斥着骇人的事,不该出生的人被处决,邪恶的种籽。演唱会场的屠杀只是一个了断。
而我仍窝在这冷风料峭的黑暗之地,在熟稔的寒冬气息,她的血重新化为我的体肤,把我俘虏。在她远离时,我感到痛苦。我必须厘清思绪,弄明白马瑞斯是生是死,以及路易斯,卡布瑞和阿曼德究竟有没有逃过一劫。我也必须设法重新找到自己。
然而这些声音,这些波涛起伏的声音,远远近近的俗世之人,距离没有差别,强度是衡量的尺度。那是过去我听过几百万次的,过去我只消立在街头,就能听到从街上各户幽黑的房子传来的谈话、沈思或祈祷的声音,爱听多久就多久,想多真切就多真切。
她开口说话时突然陷入死寂:
『卡布瑞和路易斯两人平安无事,我已告诉过你,难道你以为我会伤害你所爱的人吗?看着我的眼听我说,我放过好些不该放的人,这么做既是为你也为我自己,我要在俗世人的眼中看到自己,听到我的子裔们跟我说话的声音,然而我选择的是你所爱的人,你会再看到的人,我不能剥夺你的这份幸福,但是你现在既跟我一起,你就要了解我告诉你的一切,你必须有与我同等的勇气。』
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让我看到珍克斯宝贝最後死亡时的残酷景象。难道那是在她临死前的一刻,闪过她眼前的景象吗?我不能忍受。而我的旧识罗兰在人行步道的火焰中乾涸;在世界的另一端,我在吸血鬼剧院认识的斐利克斯被大火追着,跑过那不勒斯的窄巷,直到坠海,还有世上其他许许多多的不朽者,我为他们和这一切落泪,没有意义的磨难。
『人生如是』我哭着说,指的是珍克斯宝贝。
『那就是为何我要让你看到一切。』回答道:『为何这一切都已结束,再也没有黑暗的儿女,我们现在只有天使。』
『但是其他的人呢?』我问:『阿曼德怎?了?』而这时那些声音又开始嗡嗡作响,声音大到震耳欲聋。
『来,我的王子。』她小声说,再次沈寂,她凑上前来用手托起我的脸颊,她黑色的眼睛睁大,白色的脸蛋忽然变得柔顺柔软:『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让你看看还活着的那些人,他们的名字将和你我一般变成神话。』
神话?
她微微侧过头去,她闭上眼的刹那,所有生命的迹象奇迹般突然消失,成为一个没有生命完美的存在,细而黑的睫毛优雅地卷曲着。我俯视着她的颈项,看着她雪白肌肤下变得异常清晰的青白色动脉,像是她有意要让我看见一样。我的欲望沛莫能御,女神啊!我的女神!我一把拉过她,用着可使一般人受伤的蛮力,一口咬下她冰雪般无法穿透的肌肤,一股热流涌入我的咽喉。
声音再起,然而在我的命令下又消退,只留下血流的声音,以及我和她的心跳。
黑暗。砖窖。一口被磨得晶亮的橡木棺,金子做的锁匙,神奇的时刻:锁如被一看不见的钥匙开启,从掀起的盖子可见到花缎衬里,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东方香水味。我看到阿曼德躺在白衬枕头上,赤褐发色的天使,脸侧向一边,两眼无神,像是一旦一醒来必是惊天动地。我看他以缓慢优雅的姿势自棺材中站起,那是我们才有的身段,因为只有我族才会例行的从棺材中复活,我看他盖上棺盖步行过泛潮的砖地,走向另一口棺材,他虔敬地打开它,如同里面藏着珍奇的宝物,里面躺着一个熟睡中的年轻男子,似无生息,却作着梦,梦到一红发女子在树林中走着,一个我无法看得很清楚的女子,紧接而来的就是最可怖的似曾相识景象,但是在哪儿见过呢?两名女子跪在祭坛旁,我是说,我猜那是一个祭坛。她紧了紧,以处女雕像之势向我靠过来,似要压垮我,我晕了,恍惚听到她念出一个名字,然而这时一股热血灌入我,我的喉中满溢欣喜,离开地面,再无重量。又回到砖窖来,一个身影落在年轻人身上,砖窖中进来一个人,把手搭在阿曼德肩上,阿曼德认识他,他叫马以尔。来吧。
但是他要把他们带去哪里呢?
红树林里的紫色黄昏,卡布瑞正以她大无畏、啥也不在乎的方式走着,她的眼睛就像两片玻璃,没有什么会被反射回去。而路易斯则力持优雅地紧跟在她身边,路易斯在一片蛮荒之中看起来实在文明得令人感动,不合时宜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昨晚的那个吸血鬼自己全消失了,穿上他那套破旧的衣裳会更像位绅士,只是运气稍差。他是脱队和她在一起的,她知道吗?她会照顾他吗?但他们两个都在害怕,为我害怕。
头顶上的一小方天空逐渐转成光亮的白瓷色,光线直泄下树干,把树根都穿透。我在阴影中听到小河流水声,然後看见了卡布瑞穿箸她那双棕色靴走入水里,但他扪要去哪儿?谁是跟在他们旁边的那第叁个人?那个只有在卡布瑞转头看他才瞄得到的人、我的天,那张脸,那么平静苍老有力,却让两个年轻幼儿走在前头。从树後,我看到一片开垦地和一栋房子。在一个高高的石砌阳台上站着一个红发女人,是我在树林中见到过的同一人吗?一张面具般苍老无表情的脸庞,就像在树林里仰望她的那名男子的脸一样,如同女王的容颜。
让他们会合吧,我叹息着,让血液注入我,那会使事情更容易些。但他们是谁?这些太古者,这些有着与她一般容颜的人?
幻象改变了。这回那些声音变成轻柔的花冠,绕着我们低语呻吟。有那么一刻,我想抽离出来听他们唱凡人的曲调,试想,从印度山间、亚历山大、远近的村庄、世界各个角落传来的声音会是如何。
然而此时却又出现另一个幻影。
马瑞斯。马瑞斯正由潘朵拉和桑提诺扶持着,从雪地上一处血染的洞口爬出。他们刚攀上地面一块凹凸的浅滩,马瑞斯的半边脸被乾掉的一大片血块遮住,他看来愤怒怨恨,两眼呆滞,黄色的发上沾满污血。他纵身跳上一个螺旋铁梯,潘朵拉和桑提诺随後跟上,他们像是从管线里爬上来,潘朵拉伸手想帮他却被他粗鲁地甩开。风势狂烈。凄楚的寒冷。马瑞斯的家像遭逢过地震一样全然山崩溃,满地是扎人的玻璃碎片,稀有漂亮的热带鱼冻死在大鱼缸底部的沙土上。书架、雕塑品和唱片录音带的架上,全覆着一层雪。鸟儿葬身在笼子里,绿色植物上垂挂着串串冰柱,马瑞斯瞪着鱼缸底部与雪色难分的鱼,瞪着片片玻璃间一株株僵死的海藻。
就在我这么看着他时,他脸上的淤血已渐渐融化复元,我看到他的脸又变回原来的面貌,他的腿也愈合,几乎已可站直。他在盛怒中瞪着瘦小银蓝色的鱼,他抬头仰望,白色的云朵完全遮蔽星空,他一把拂去脸上和发稍的乾凝血跚。
风杷几千张的纸吹散,羊皮纸和老旧绉折的纸张,旋舞的雪花轻轻落入已成荒墟的客厅。马瑞斯从地上拾起一根铜制拐杖,然後从断垣残壁间望向在圈中哀号的狼,从他这个主人被埋葬後,它们就再不曾进食过。噢!那些狼嚎的声音。我听到桑提诺试着告诉马瑞斯他们必须离开了,有个跟母后一样老的女子在红树林等着他们,他们不到会议就不能开始。我一阵惊慌,什么会议?马瑞斯懂他的意思却未搭腔,他在听狼嚎,狼嚎。
雪和热。我梦到狼,我感觉自己在飘浮,回到我自己,我的梦和记忆里去。我看到一群狼在新降的雪地上相互追逐。
我看到年轻的我在跟它们缠斗,跟一群在两百年前侵犯我父亲村落的狼群。我看到有着凡人之躯的那个我,濒临死亡,但最後还是把它们一一撂倒。啊!年轻时的那种环力,不假思索、无法抗拒的生命奢侈,也或许只是看似如此,那当时,人生是悲惨的不是吗?冻僵的山谷,我被宰杀的马和狗。然而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回忆。啊,看山被雪覆盖,我的山,我父亲的土地。
我睁开眼,她放开我又把我往後推了一步。我第一次明白我们身在何处,不是在啥抽象的夜晚,而是一个真实的,曾经一度属於我的地方。
她轻声说:『是的,你四下看看。』
从周围的气息、冬天的气味,我认得这地方。视线清楚之後,我看到上方的城垛和烽火塔。
我低声说:『这是我父亲的房子,我出生的城堡。』
一片死寂,旧地板上雪光闪闪,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过去的大厅。上帝!就看着它倾圯,看它被荒置这么久。老石如泥土般柔软,以前这里摆着张桌子,一张十字军东征时流行的长桌。以前的那边是壁炉,那边是前门。现在雪停了。我抬头仰望星星,烽火塔仍维持着圆型外观,高出破屋顶好几百尺,而其馀的部份徒留破损的骨架,我父亲的房子。她悄悄走开,穿过白得发亮的地面,头稍往後仰,慢慢转了个圈,像在跳舞一样。移动,碰触物品,从梦境进入真实,是她前面说过的快乐的事,望着她让我喘不过气来。她的衣服都是那一件黑色丝质罩袍,丝质绉褶去。我想再握紧她,但她突然以一个手势轻柔地制止了我。
她说了什么?你能想像吗?当我意识到他再不能把我困在这里;意识到我就站在宝座前,而他却丝毫动静都没有。你能想像当时的情景吗?
她转身,微笑。微亮的天光映照出她脸型的环线,高起的额骨,慢慢垂弯的下须。她看起来充满生命力,完全是活的。
然後她消失了!
『阿可奇!』
『到我这里来,』她说。
但她在哪里呢?她已离我远去,远远地立在大厅的另一端。她小小的身影站在通往烽火塔的玄关处,我现在很难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身後敞着的那扇门。
我起步向她走去。
『不,』她说:『现在是使用我赋予你的能量的时候,只消来即可。』
我没动。我的神智很清楚,视觉正常,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害怕。我一直都是短跑好手、跳远健将、魔术大师,凡人达不到的超凡速度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可是她现在要我做的是立即从此处位移到她身边,要做到这点,必须臣服。
『没错,臣服,』她温柔地说:『来吧!』
有那?紧绷的一刻,我只是望着她。她搁在那道破门上的手闪闪发亮,然後我决定要站到她身边。忽然间风声大作,像有飓风从四面八方笔卷起我。我到了。我全身颤栗,脸颊感到有些痛,但这算什?呢。我俯视着她双眼,我笑了。
她好美,真美。结着长辫的女神。我一时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抱亲吻,而她也顺从地让我吻她的。
然而我随後想到这是亵渎,就像上回我在圣殿亲她一样。我想要说些什?表示歉意,却忍不住对血的渴望,又开始看着她的颈子。渴望喝她血液的念头折磨着我,她尽可在瞬间毁灭我,她对其他人正是这?做的。死亡的危险令我暗暗杀到兴奋,我紧抓着她的手臂,亲她,再亲她,我可以闻到血的味道。
她身子往後一仰,把手指放在我上,然後拉着我穿过塔门。星光从几百尺高天花板的一个破洞泻下,洞的上面是塔里最高的房间。
『你看到了吗?』她说:『上面的那个房间还在吗?梯子不见了,除了你我,我的王子,谁也上只去。』
慢慢地,她开始腾空而起,飞升时眼睛从未从我身上移开,她的丝质罩袍也只是微微飘动。我惊讶地看着她越升越高,飞过天花板的缺口,站在边角处。
几百尺高呢!我是办不到的。
『来我这,我的王子。』她轻声地说:『照你刚刚那样做,而且这次要快,别低头往下看。』她笑着耳语。
如果跳得好,我能跳到她上升的五分之一高度,也就是四层楼的高度,这对我而言是很容易的,但也是我的极限头晕的极限。不可能的。我没了主意。我们刚刚是怎?来到这儿的?我又开始头晕,我看见她,可是却像梦一样,那些声音也在干扰。我希望这一刻能暂停,我想留在时间的洪流里,以我的方式来理解这一切。
『黎斯特!』她轻声说:『现在开始。』她纤弱的身影比划着,要我赶快。
我照着刚刚那样做,凝视着热,然後心想,我要立刻到她身边。
飓风再起,强风刮得我瘀青。我张开双臂奋力搏斗,感觉好像已飞过那个洞口。接箸我已站在那里,浑身颤抖,怕会掉下去。
听起来我好像在笑,但我想我其实是有点亢奋过头,比较像哭。『是怎麽办到的?』我说:『我要知道我是怎麽办到的。』
『你知道答案。』她说:『你的无形的能量又增强了,是它带动你的。不管你是要走,还是要飞,都只是程度的问题。』
『我想再试一次。』我说。
她立即温柔地笑起来。『四下看看这个房间,』她说:『你记得这里吗?』
我点点头。『小时候我常来这里。』我说。我从她身旁走开,我看到成堆的破损家具,城堡中曾经摆满这些笨重的长桌和凳子。中世纪大刀阔斧且大道强劲的手工,让这些家具看起来就像永远都毁灭不了的。就如林中倒下的树可继续再躺个几千年,即使树身爬满青苔也还是架在小溪上当桥梁,这些东西也一样;小匣子和胄甲都还在。啊,是啊!老胄甲,过去荣光的阴魂,我在积尘中看到一些颜彩,不过地毯已完全不见了。
这些东西必是在转变的过程中被搬来这里存放,楼梯也是在那之後垮掉。
我走到小窗前往外看,下面靠山的地方有些零落的灯光,一辆车行驶在窄窄的山路上,人世离我是如此近又如此远,城堡本身就是一个魅疠魍魉的存在。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问她:『这一切看着让人好生心痛。』
『你看那边胄甲底下搁着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屠狼那天拿的是什么武器吗?』
『我记得。』
『再看一遍,我会提供你威力更强大的武器,你要用它们来帮我杀人。』
『杀人?』
我看了看下面藏放武器的地上,除了阔刀和窄口刀以外,其馀全都锈蚀了,这些武器是父亲的父亲一代代传下来的,身为七子的我,屠狼那天使用的就是那柄阔刀。
『但要杀谁呢?」我问。
她凑向前来,多可爱的一张脸啊,满面的天真,有那?一刻她眉头微蹙,之後又恢复了。
『我要你什?都别问,只管听我命令就是。』她温柔地说:『以後你会明白,虽然你不是听命於人的人。』
『的确,』我向她坦承:『我从不听命於人,就算有,也不会很久。』
『胆子好大!』她笑着说。
她优雅地摊开右手掌,然後突然一把握住阔刀。不过感觉又像是阔刀自己飞进她手里。我注视着镶有珠宝的刀鞘和十字型的青铜柄,刀的背带还在,那是好久以前的那个夏天买的,硬皮革上有着镀钢。
那是把巨大的武器,既可拍击抽打也可用来穿刺,我还记得它好重,重到让我的手臂酸疼,以前的骑土们打仗都是用双手托着它。
但关於那些战争,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不是骑士,只不过曾用这把刀杀死一头兽,那是我凡俗生命中唯一的光荣事迹。但我得到了什么呢?是让一个受诅咒的吸血鬼看上我,让我当他的继承者。
她把刀递给我。
『现在它不重了,我的王子。』她说:『你是不朽的,真的不朽。你身上流要我的血,你要像以前那次一样,用这把新的武器为我效力。』
我碰到刀的时候剧烈颤抖,就像这把刀负载着过往记忆一样,我又看到狼群,看到站在地冻天寒黑蒙蒙的树林中、磨拳擦掌的自己。
然後我又看见一年之後在巴黎的那个我;因为那些狼的缘故,成了永生不朽怪物的我。『狼煞星』,那个吸血鬼这样叫我,他在芸芸众生中选上我。只因我杀了那些天杀的狼,而且骄傲地披着狼皮招摇过巴黎市街。
为什么我现在还觉得痛苦?难道我宁愿是躺在村庄墓园地底下的一具枯骨?我再次望向窗外被雪覆盖的山丘,现在不是旧事重演吗?他们喜欢的是我在身为凡人时做过的那些事。我再次问她:『要我杀谁?』
没有回答。
我再次想起珍克斯宝贝那个可怜的小家夥,以及所有死去的吸血徒众。我曾经想要跟他们打一仗,可是他们都死了,所有接下战书的都死了。我在伊斯坦堡的烈焰中看到吸血鬼集会所,一位曾反抗她骂她的年长者,被她用火慢慢烧死。
我又哭了。
『是的,我抢走你的观众。』她说:『烧掉了你想一展身手的舞台,偷走了原属於你的战争。但你看不出来吗?我现在给你的是你从不曾得到过的好东西,我给了你全世界,我的王子。』
『怎麽说?』
『别再为珍克斯宝贝和你自己掉眼泪。想想你该为多少凡人难过,想想漫长的几个世纪以来,死於饥馑、贫穷和永不间断的暴力的人们,想想受害於那些没完没了的不公和战争的人。你怎?还能为一票专拿凡人寻开心的怪物哭泣?』
『我知道,我了解……』
『你真的了解吗?或者你只是视而不见,躲起来玩你的象徵游戏去?摇滚乐里的罪恶象徵,那根本不算什么,我的王子,那个什?也不是。』
『你为什么只把我连同他们一起杀了呢?』我挑衅又惨然地问道,我用右手握住刀柄,假想上面还沾着狼族的血渍。我把刀从皮鞘里抽出,是的,狼的血液。『我并不比他们好,不是吗?』我说:『为什么要饶过我们这几个?』
忽然恐惧制止了我,我为卡布瑞、路易斯、阿曼德、马瑞斯,甚至为潘朵拉及马以尔感到极度恐惧。也为我自己。谁会没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是已无生存的理由。我想活下去,我一直如此。
『我要你爱我。』她温柔地耳语着。那样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相当近似於阿曼德那种撩拨的口吻,把人一下吸过去。『所以我要多花时间在你身上。』她继续说道,她抓着我的手臂,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要你知道,你是我的工具,其他人也一样,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你看不出来吗?你的到来、我的苏醒,一切都是有计划的。千禧年的梦想终可实现,看看底下的城市和这座荒废的城堡,这里也可以是伯利恒。我的王子,我的救世主,我们俩可以一起打造绝世的美梦。』
『这怎?可能呢?』我质疑道。她不知道我会怕吗?不知道她的话已把我从单纯的恐惧变成极度的恐慌?她当然知道。
『啊,你太强了,小王子。』她说:『但你注定是要跟着我,没有什么能让你退缩。我们一个世纪的时间见证了你的生命,从逐步衰退、死亡,到後来的再起,那正是我自己重生的形象。』
她低下头好似在聆听远方的声音。那些声音又出现了,也或许是因她能听见所以我听见。我听到铃铃的鸣响,感到很烦,不想理会。
『好强噢,』她说:『声音不能打乱你,但不要忽视它的力量。那些声音是在为你折祷,就像它们一直在为我祈祷一样。』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想听它们祷告。我能为它们做什么?它们的祷告与我之为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几世纪以来,它们是我唯一的安慰。』她继续说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听着它。在早期的时候,这音。透过它,我明白了一个灵魂的荣枯。』
我默默看着她。
『随着时间的演进,我的功力逐渐增强,我可以离开自己的身体,进入任何一个凡人的身体里去;用他的眼睛看世界,用他的身体行动。我可以出现在阳光下和黑暗中,会受苦、会挨饿,知道什么是痛。有时我在凡人身体中行动,就像在珍克斯宝贝的身体中一样。我常跟自私虚荣的马瑞斯走在一块,马瑞斯不懂什么是贪婪,什么是尊重,他总是迷恋着颓废的生活。噢,别受那苦读。我爱过他,现在还爱。他会关心我,我的守护者。』
她的语气这时变得有些苦涩:『但更多时候,我是跟贫穷困苦的人同行,我渴望的是无矫饰的真实生活。』
说到这里她停下。她眉头微蹙,眼眶里充满泪水。我以前就知道她说话极具煽动力,只是没现在这么清楚。我想上前抱抱她,但她以手势制止我。
『我会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方。』她继续说道:『我能化身为任一个我选上的发出声音的人,有时可持续数年,然後那种知道自己动不了、注定永远耗在这神殿里的恐惧,又会涌现。你能想像那种恍然醒悟的恐怖感吗?如果目前你所听所看到的一切全是幻象,你会如何?我会想回来做我自己,我会变成你现在看到的,一个有心有脑的我。』
我点头。几世纪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感觉到她里面暗藏着说不出来且没有形之於外的悲伤。我是正确的。
『我知道他把你囚在那儿,』我指的是恩基尔,已被摧毁垮台的偶像恩基尔。我想起在圣殿上吸饮她的血时,恩尔赶来制止她,几乎当场我的性命。他那时知道自己在做什?吗?难道那时他就已失去理智了?
她只是微笑。她眼睛看着窗外又开始飘降的雪,雪花在星光中奇妙地旋舞。
『曾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命数。』她终於回答道:『注定我这些年会越变越强,直到强到无人……:无人可敌。』她迟疑半晌,接着又恢复信心。『我可怜的受人爱戴的国王,我在逆境时的夥伴,最後证明他不过是个工具罢了。他是疯了,可是毁掉他的不是我,我只是接收他最後其馀的部分。有时我会像他一样变得很空虚,没有作梦的意志,唯一不同的是,他已不能重头来过。他已毫无用处,他如神只的死只是壮大了我。而这一切都是命定的,我的王子,从开始到结束早已命定。』
『谁定的?怎麽做到的?』
『谁?』她又笑了。『你不明白吗?你不需追查任何事情的理由,我就是结果,从此刻起也是原因。没有谁可再阻挠我。』她的神情有片刻变得刚烈,之後又恢复原样。『旧的诅咒不算什么,我已练就无人可敌的功力,即使是我第一批养的後代也伤不了我。而你也注定要在这么多年之後出现。』
『我改变了什么?』
她挨近我一步,用手臂环绕着我,她的臂是那么柔软,我们靠得很近,对我而言,她美到无可形容,是那么纯粹,那么超尘出世。我再次感到对血的渴望,想弯身吻她的颈,拥有她,如同我曾拥有千名凡俗女子;而她是神,有着无上权能,我的欲望达到了顶峰。
她再次用手指点着我的,像是叫我别出声。
第13节
『你还记得小时候在这里的事吗?』她问:『回想看看你求他们送你上修道院学堂的事,还记得修土教你什么吗?记得祷词和经文课?记得你在图书室和圣堂默自析透吗?』
『当然记得。』我的要又快掉下。修道院图书室仍历历在目,教我的修士以为我将来会当神父,我看到寒冷的小房间里的床板,看到修道院被笼罩在玫瑰园的红晕中。上帝!我不要回想那些事,然而有些事就是忘不了。
『你记得你进礼拜堂的那个早上吗?』她继续说道:『你跪在大理石地板上,双手交叉成十字状,你告诉上帝说只要他让你成就神圣,你什麽都愿意做。』
『是的……』现在轮到我的声音变得苦涩涩。
『你说你愿殉教遭受磨难,只要你能变成一个圣人。』
『是,我记得。』我看到久远前的圣人,听到令人心碎的圣诗。我记得我兄弟来接我回家的那天早上,以及我如何跪地哀求请他们让我留下。
『然後,後来你失去纯真,到巴黎寻求发达。在林荫大道的人群中欢唱舞蹈时,你心里想的还是同一件事,你想要超凡成圣。』
『是,』我吞吞吐吐地说:『有一阵子的我确实如此,而且家人见到也很快乐。』
『对,快乐。』她低语。
『我从无法跟我的好友尼古拉斯解释,就算良善是我们自欺欺人编的谎言,为什么相信它有那么重要,良善不真是我们臆造出来的,它是存在的,不是吗?』
『噢,是啊,是存在。』她说:『之所以存在是因我们创造了它。』
悲哀让我说不出话。我看着落雪,紧握她的手,她的吻上我脸颊。
『你是为我而生的,我的王子。』她说:『你受过试炼且被完美改造,在你进到你母亲的卧房,带她来到不死之境时,已预示了你将把我唤醒。我是你真正的母亲,永不会离弃你,我死过也重生过,以上所有的教派,我的王子,都将赞颂你我。』
『怎麽可能?』我问。
『噢,你知道,你知道的。』她从我手中接过刀,一边细审一边让皮制背带从她手掌上慢慢滑过。然後她把刀掷落在那堆废铁上——那是我在凡世唯一的遗物。接着像是刮起一阵风,那堆东西被吹过覆雪的地板,直到消失不见。
『丢掉你的陈年幻觉和压抑,』她说:『他们跟这些武器一样已无用处,我们合力可制造出神话。』
我打了一个冷颤,对她的话感到混乱和不信任,但又被她的美貌打败。
『当年你在小圣堂下跪时,心里想着要做圣人,』她说:『现在你跟着我就能成圣。』
反驳她的话到了嘴边,因惧怕又说不出口。某种黑色意识击败了我。她的话到底是什?意思呢?
忽然间我发现她环抱着我,我们正往上飞花。强劲的风势刮伤我的眼睑,我转向她,右手抱着她的腰,把头埋进她的腋下。
她在我耳旁轻声说要我睡觉,现在距我们要去上第一课的地方还有几小时才会日落。
上课。我忽然又开始哭起来。哭泣的原因是我迷失了,而她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同时也害怕,不止她会要我为她做什麽事。
2马瑞斯:齐聚一堂
他们在红树林重逢,身上穿的是破烂衣服,眼睛因被风吹流出泪水。潘朵拉站在马瑞斯的右侧,桑提诺在左,从农庄的另一头,马以尔瘦长的身影正大踏步向他们走来。
他无言地拥抱马瑞斯。
『老友。』马瑞斯的声音听来很累,没什?生命力。他看向马以尔身後亮着灯的屋子,意识到这间有着山形屋顶的房子背後必藏有秘室。
那边有什?在等着他?等着他们呢?如果他还有一点精神,还找得回自己部分的灵魂,他会有兴趣探究。
『我很疲倦,』他对马以尔说:『旅程很累人,让我先休息一下,等会儿我就来。』
马瑞斯不像潘朵拉,并不轻视飞行的能力,飞行总是给他磨练的机会。今晚他特别无法抗拒飞行,现在他要感觉世界在他脚底下,嗅嗅树林的气息,俯看远方房舍。他沾着血的发被风拂乱,他从破败旧居取出的羊毛衣裤不够御寒。他裹紧身上的黑斗篷,非因夜色的需要,而是因为凛冽的寒风。
马以尔看来并不喜欢他这么迟疑,但也只能接受。他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他从未信任过的潘朵拉,又厌恶地瞪视正忙着整理衣装,梳理一头油亮黑发的桑提议。桑提诺的视线忽地与他对上,他恶意地让头发竖起,马以尔转过头去。
马瑞斯静静站着聆听思考。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复元,他很惊愕於自己的再次完整。凡人是逐年衰老体弱,不死之躯则是愈发强壮,这现象令此刻的他发狂。
还不到一小时前,他才被桑提诺和潘朵拉从冰冷的坑洞里拉上来,而现在他已完全不像是被困在冰穴里十天十夜。在那期间,双胞胎的梦魇不时来造访。一切再不会与过去相同了。
双胞胎。红发女人在屋里等着,桑提诺已告诉过他,马以尔也知道,但她是谁?他为什么想知道答案?为什么这是他最黑暗的时刻?无疑地,他的身体已完全痊愈,但是有什?能治愈他的心呢?
阿曼德会在山脚这间奇怪的木屋里?经过这么许久,阿曼德再度出现?桑提诺也跟他说过阿曼德的事,其他的人像卡布瑞和路易斯他倒是不知道。
马以尔正打量着他。『他在等你,』他说:『你的阿玛迪欧。』语气充满敬意,并无嘲讽或不耐的意思。
在马瑞斯丰富的记忆库里,有一段是被忽略的。马以尔在十五世纪那快乐的年头来到威尼斯,在先前马瑞斯工作过的画坊见到那个当学徒的小男孩。奇怪的是,当时的蛋彩、颜料、死腊尸的气味、以及威尼斯特有的腐败味,如今想来还是鲜明无比。
『所以你挑上那一个了?』马以尔曾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等时候成熟吧。』马瑞斯没当回事的回答。然而一年不到他就犯错了,『到我怀里来,孩子,没有你的话我活不下去。』
马瑞斯看着远方的屋子。我的世界在颤抖,我的心思念着他,我的阿曼德!我的阿曼德!他的情绪忽而变得像近代交响乐,有着他喜爱的布拉姆斯和萧斯塔高维齐的悲伤调调,既苦涩又甜美。
但此刻不是庆祝重逢的时候,没时间感受温暖,没时间高兴,也没时间和阿曼德畅谈。
与他目前的感受相比,苦涩都嫌肤浅。母后和父王应当毁灭他们的,应当毁灭我们每一个。
『感谢神明,』马以尔说:『你没那麽做。』
『可是为什么?』马瑞斯问:『告诉我为什么?』
潘朵拉耸耸肩。他感觉她的手环抱着他。为什么这令他生气呢?他急促转身面向她,想揍她、推开她,但他看到她的表情後住了手,她的眼甚至不在看他,她在沈思,神情悲伤到令心情低落的他更加承受不了。他想哭。潘朵拉的幸福向来关乎他自己的生命,他不需在她身边--最好是不要,但他必须知道她在哪里,如此他们才能再度重逢。现在他在她身上看到的,让他有不详预感,一旦他痛苦,她就跟着绝望。
『来吧!「桑提诺说:“他们等着呢。”语气极客气有礼。
『我知道。』马瑞斯答道。
『唉,我们这叁人组。』潘朵拉忽然低声说。她倦极、弱极、困极,却要保护谁似的,更加抓紧马瑞斯的手腕。
『我自己能走,谢谢。』他不领情的语气颇反常,而且是对着他最爱的人。
『那就走吧。』她答。一时他又见到她旧日的温暖和幽默。她轻推他一把,独自向屋子走去。
酸楚。他跟在後面,心中酸楚。他对这些不死者来说根本毫无用处,但他还是跟着马以尔和桑提诺进屋。红树林没入黑荫,片叶不摇。然而这里很暖和,空气还有淡淡芳香。
阿曼德,这让他想哭。
接着他看到那女人出现在门口,有着长而发红发的精灵。
他没停下,但确实感到一丝害怕。她绝对有阿可奇那么古老;她的白眉毛几乎看不清,嘴唇已无血色,而她的眼……她的眼不像是她自己的,不,那是从凡人的身上挖下,会老化的眼,她无法清楚看到他。啊,她是梦境中的盲眼双胞胎,而她与眼球相连的微细神经线现在也在作痛。
潘朵拉在接近台阶时停下。
马瑞斯超过她直接往门口走去。他立在红发女人面前,惊讶於她与他几乎齐高的身高,和她那张面具一般的脸。她穿着件高领长袖、黑色毛织的飘逸礼服,宽松的衣裳从小小胸部下系着的那条黑色纽结的紧身束带垂下,真是件漂亮的衣服。那使她的脸更突出、更具光泽,如同从面具後方打光,照耀在红发的光圈。
然而六千年前的她,比之现在的简单造型当更为惊艳。这女人的活力让她显得无比刚毅,极具威胁性,他甚感震慑。她才是真正的不睡、不住口、永远疯癫的不死之神吗?她就是那个几千年来一路清醒,理智地精打细算的人儿?
她让他知道,她的确是。
她无可限量的法力如一道刺眼强生让他清楚可见,但他也意识到对方毫不拘谨的态度与包容力。
但要如何解读她的表情?如何知道她真正的感受?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深沈温和的女性特质,他总是把那种娇弱的感觉与女性联想在一起,虽然叁不五时他在年轻男性身上也会看到。在梦中,她脸上曾出现过这种娇柔的表情,现在虽看不见,但同等真实。若换个时间,他会受到魅惑,而现在,他只是留心地看看她烛心型的亮丽指甲和手上的珠宝戒指。
『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以来,』他用古典拉丁语恭谨地说:『你知道我还保有着母后和父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
她经过片刻长考作答,眼光忽然扫过此时向他靠近过来的其他人。
桑提诺虽认识这女人,却怕死了她,马以尔也差不多。事实上,马以尔似乎以一种作小伏低的态度爱恋着她,至於潘朵拉,她只是有些虑,她向马瑞斯又靠进一步。
『对,我认识你。』女人忽然开口。她说的是现代英文,不过,这声音明明就是梦中,被暴民关入石棺中的那个失明的双胞胎,哭喊她哑巴双胞胎姊妹玛凯的声音。
我们的声音是不变的,马瑞斯心想。这声音年轻悦耳,她再次说话时态度审慎温和。
『如果我去找你,也许会毁掉你们的神殿,也许会把国王和女王沈到海底,也许会杀了他们,把你们也一同消灭!但我不想这麽做,而且我确实什么也没做。你们以为我会怎么做呢?我无法承受你们的负担。』这答案比他预期中的要好,要喜欢上眼前这个生物并非不可能,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才只是开始;她的回答并非全部的事实。『不信?』她问他。她的脸上突然乍现一丝属於人类的表情变化。
『那麽实情是什么?』她问:『我什么也不欠你,也不会因为你急着认为我应该表明身份,就告诉你我的身世,你这样的货色我看多了,你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我了如指掌。你是我的谁?现在我们会在一起是不得不然,因为我们身陷危境之中,宇宙万物都在危境之中!也许在这一切结束之後,我们会对彼此有些感情、有些尊重,但也可能不会,也许那时候我们全都死了。』『或许吧。』他平静的说。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她说的没错,他喜欢她说话时那副强势的模样。在他的经验中,所有的凡俗之躯都免不了接受岁月的烙印。他眼前这位古老吸血鬼也无法免除。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原始的单纯,虽然音调是那么柔和。『我不是我自己。』他犹豫一下又说:『我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身体是奇迹似的复原,如以往。』他惨然一笑:『但我不明白我现在的处境,我的悲愤,以及彻底的……』『彻底的茫然。』她接道。『没错,人生从未如此没有意义过。』他又说:『我不是指你我的人生,而是--套句你的话--宇宙万物的生命。这不是个笑话吗?自主意识只是个笑话。』
『不,』她说:『不是这样的。』
『我不同意你的话,你是在阿谀我吗?告诉我,在我出生之前你已活了几千年?有那些事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他再度想起被囚困的那段日子,寒冷的冰雪是如何刺痛他的四肢,他回想起那些赶来搭救的人的呼唤声,以及最後他们如何一个个遭阿可奇的大火吞噬。他听到他们被火纹身的声音,虽然他看不见,那时,睡眠对他有何意义?双胞胎的梦。
她忽然伸出双手,温柔的执起他的右手,就像是被什麽机器拴住一样,再也动弹不了。多年来。马瑞斯虽然迷倒过无数的年轻人,但这还是他头一次感受到别人的魅力。
『马瑞斯,我们现在需要你。』她柔情地说道,她的眼睛在此时从门後映照出的昏暗光线中,泪光闪闪。
『看在上天的份上,为什么?』
『别开玩笑,』她答道:『进屋里来,我们得趁现在还有时间,赶快谈谈。』
『说什么?』他加重语气:『说母后为什么让我们活下来?我知道为什么。答案让我觉得好笑。她杀不了你,而我们……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黎斯特的求情,你也明白这点,不是吗?两千年,这两千年来我照顾她,保护她,膜拜她,而她最後饶我不死,竟只是看在她那个区区两百岁的恋人黎斯特的面子上。』
『别那?肯定。』桑提诺突然发言。
『不,』女人说:『那不是她唯一的理由,我们还要想想别的。』
『我知道你是正确的,但我现在没那个精神心思去想。我已失去预知的能力,我以前沾沾自喜有着预知能力,我自以为自己拥有那样的智慧,并深入为傲。我以为我是水生不朽的。然後,当我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圣殿前时,我知道我的梦想和希望成真了,她是活着的。在我守在她墓前扮演着被奴役和守护者的角色时,她是活着的!』
但是,为何要试图解释这些呢?她邪恶的笑容、讽刺的言语如雪崩落。之後,是无尽的沈睡与双胞胎,啊,是的,双胞胎,那才是一切事情的核心,他忽然想到他是被那些梦境蛊惑住了,他早该想到才对。他看着她,那些梦像是突然笼罩住她似的,把她带往另一个地带。他看到阳光,看到母亲的尸体,看到双胞胎平躺在尸身之上,有太多疑问要问……
『但,那些梦跟这场毁灭性的灾难之间有什么关联呢?』他突然问道,他对这些无休止的梦毫无招架之力。
女人定定地看他良久才答道:『这件事我是可就我所知的回答你,但你要先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好像又变年轻了,这可是一个诅咒。』
他笑道:『我从来都没年轻过,你这句话是什?意思?』
『你在咆哮发怒,而我无法安抚你。』
『你是说以前你若想安抚我,就一定做得到?』
『是的。』
他轻轻笑起来。
此时她却优雅地向他展开双臂。这动作让他怔住,不是因为过於突如其来,而是因为在梦里,他曾多次见到她以这种姿势拥抱她的姊妹。『我的名字是玛赫特,』她说:『请以我的名字叫我,祛除你的不信任,进我屋裹来。』
她身子向前倾,双手捧起他的脸,在他颊上一吻。她红色的发丝垂落在他身上,令他无比迷惑,而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东方香水味,总是让他想起圣。
『玛赫特,』他生气的说:『如果你们是这麽需要我,那么,我被困在冰雪中时,你为何不来救我?她阻止得了你吗?』
『马瑞斯,我来过。』她说:『你现在是跟我们在一起。』她优雅地松开手。『你难道以为我们这些人惨遭毒手的这段日子里,我都在袖手旁观吗?她杀尽所有我爱和认识的不朽者。我顾此失彼,不能拯救所有的人,嚎声从四处传来,我也有我的责任,我的悲伤……』她突然住口不再说。
她脸上出现一抹淡淡红晕,但旋及又恢复了寻常的神色。她的身心俱受着痛苦与煎熬,眼中溢满血色泪水,不死之躯里的这对脆弱眼睛真是奇异的东西。而她所承受的那些苦难就像那些梦境一般,他看到影像之间的巨大分裂,如是鲜明却又完全不同,然後忽然之间他明白了……
『你不是托梦给我们的人!』他轻声说:『你不是梦的源头。』她没作响。
『是啊,神哪,你的姊妹到哪里去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他像是触摸到她的心弦,她微微退缩回去。
她试图掩饰自己的心思,却向他戳破痛处。她不言不语,上下来回严厉地瞪视他,让他知道他已不可原谅地逾越了界线。
他可以感受到马以尔和桑提诺的恐惧,他俩什?话都不敢说,潘朵拉向他靠得更紧,用手轻拍他,警告他小心。
他为何说话这?莽撞、这?躁进?我的责任,我的悲伤,统统去死罢!
他看她闭上双眼,像是要减轻痛苦似地以手指轻按眼睑,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玛赫特,』他边说边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我们站在战场上的同一边,你却以严厉的言语谴责我挑,我只是想要了解事实。』
她依旧低箸头,只抬眼看他,手指挡在脸面前,她的表情看来凶恶,几乎是充满恶意。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望着她手指的曲线,以及发亮的指甲发杲。
而此时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再表现得这么愚笨,可能永远见不到阿曼德。她或许会叫他滚蛋或是做出更糟的事,而他只想见到阿曼德。『你现在进来罢,马瑞斯。』她突然开口,声音很礼貌,已宽恕了他。『你跟我来,和你的爱子会合後,我们就要去跟其他的人会面,过来。』
『是的,我最爱的孩子……』他喃喃自语,他对阿曼德的思念之情,就像巴尔托克的小提琴乐音那样,不时从远方传来。而他同时又憎恨她,他憎恨所有的人,也憎恨他自己。另一个双胞胎呢?丛林和倾倒的葡萄架影像,自他脑际闪过,他想思考,却做不到,仇恨毒害了他。他曾多次见证过凡俗之人对生命的否定,他也曾听到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人说: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他以前从未深思,现在却明白了。他模模糊糊看到她正在招呼桑提诺和潘朵拉进屋。像是失了魂一样,她看到她转身带路,她红色柔软的长发垂落腰际,他好想伸手碰碰,看看它是否真如看起来那样柔软。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时候让他分心,让他觉得自己总算还正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世界依然美好。他又见到了神殿,他生命的中心。多么蠢的人脑,他暗骂,总是抓着某些事不放。他又想到阿曼德在等他,就在附近……她带他们穿过几个大房间,这地方有着城堡的开放气息,所有的壁炉都火光熊熊,把偌大的天花板映得通红。这地方就像中古欧洲的黑暗时代聚合场所,彼时罗马文明已经倾圯,塞尔特人统领全境;塞尔特人带着迷信色彩的封建城堡,就这样永远存留下来。但是,这样的集会所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存在。在文字出现以前,人们就住在这种以胶皮和树木搭起的房子。他还满喜欢这里的,唉,又是白痴脑袋在做怪,他想,居然在这种时候还想到这些。人类建造的房子总令他感到好奇,而这样的房子也可让他研究许久。他们穿过一道铁门,进到山里,空气充满泥土的气味。他可以听到发电器和电脑等事物的运转,如同自己家里会听到的熟悉声音。玛赫特带他们爬上一座回旋梯,一层又一层,粗犷的山壁渐露,细小的羊毛桦从缝中冒出。但光线是从哪里来的呢?屋顶上方有个开口,是通往天堂的门,他感动仰望箸蓝色的天光。最後他们爬上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那里通向更大的一个房间,里面是等着他们的客人。然而,马瑞斯一时间只见到远方的熊熊火光,逼的他转过脸。
小房间里有个人在等他,一个只能以最低限触感能感觉到他存在的人。这人现在就站在他後面,马瑞斯看着玛赫特领着马以尔、潘子拉和桑提诺走进大房间,他自己则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事物。
想到这个遭受数世纪苦楚的人儿,他自己的痛苦显得微不足道。这个人是他未能拯救,未能完美塑造成功的过去。多少年来他一直期待重逢的这一天,而他又一直都没有勇气面对。如今,就在这战场上,在毁灭与动荡中,他们终於要再度聚首。
『吾爱,』他低声呼唤,忽然又感受到稍早在雪地上空飞行时的神圣感。他从未说过如此的真心话:『我俊美的阿玛迪欧。』他说。
他伸手碰触到阿曼德的手。
还是如许不寻常的丰润,一双如同人类的手,冰冷又柔软。他抑止不住开始哭泣,他睁开眼,看见男孩的身影立在他面前,是等待迎接他的姿态。於是他展开双臂。
几世纪前在威尼斯的一个广场上,他曾试图描绘出爱情的色彩,这个故事赋予他的启示是什么?举世间没有谁会有同样的秘密、同样的热情或恣情纵意的天分?是在一个平凡的,受过伤的小孩身上见到的悲哀与单纯,足以令他心碎?
足以令他心碎?这男孩曾经那?了解他,以他人未曾有过的方式爱过他。
在泪水中,他看见那张他彩绘过的脸,他的实验没有失败,这张脸多出一层智慧的黑暗彩妆,他还看到失落已久的爱。
若是还有时间,他会寻找林间一个安静温暖的空间与他独处,可是其他的人在等着他们,而这仅有的短暂时光也就是益显珍贵,异常悲伤。
他紧紧抱住阿曼德,亲吻他的唇与不变的乱发。他的手抚触过阿曼德的肩膀,看着他细瘦的手臂,他曾想用油画记录下来的所有细节,确实以死亡保存下来。
『他们在等着,不是吗?』他问:『他们不会给我们更多的时间。』
阿曼德不假思索的点头,用低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如此足矣,我知道我们终有相逢的一刻。』
记忆随着他清亮的声音回流;天花板的雕饰、红丝绒的床单,男孩跑上大理石阶梯的身影……『即使是在极度危险之物,我也知道我们得以在自由死去之前重逢。』
『自由死去?』马瑞斯答道:『我们一直都有死的自由,不是吗?如果这麽做是正确的,我们唯一需要的是勇气。』
阿曼德略沈吟半晌,露出一丝让马瑞斯感到伤的距离感。
『是的,没错。』他说。『我爱你。』马瑞斯忽如人类般热情的低语:『我一直都爱着你,我希望此刻我能信任爱情以外的事情,但我做不到。』
一些声音打断了他们,玛赫特来到门前。
马瑞斯环抱住阿曼德,两人在最後的静默中交换彼此的前尘往事,然後转身随玛赫特进入山顶的大房间。
除了他背面的那道墙,这屋子四面皆是玻璃,铁制大烟囱从天花板垂下,底下燃烧着熊熊焰火,除了火光外,再无其他光线。窗外是形貌峥嵘的红树林,以及太平洋的雾气和闪亮的星辰。
仍然很美,不是吗?就算比不上拿坡里湾的天空,或是从黑海船帆上眺望的景致,单只是如此风光已经够美。想到不久前他隐身在这片景物中飞行,就感到好快乐,再无生及阿曼德时的悲伤,只是单纯的快乐,非个人式的、超越的快乐,让他得以活下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擅长感伤或懊悔,他没有那种天赋。若要重拾自尊,最好赶快振作起来。
一个友善,带箸醉意的人笑着迎向他,他微笑以对,来者是丹尼尔,就是《夜访吸血鬼》里没有名字的『男孩』。他很快察觉到丹尼尔是阿曼德的雏儿,有了阿曼德的助力,这男孩在遇向魔鬼之路会有个绝佳起点。他迅速扫描过围绕在圆桌旁的众人。
在他右边远远的地方是卡布瑞,金发结辫的她,眼神尽是掩不住的忧伤。她旁边是路易斯,一如以往毫无戒心地杲呆看着马瑞斯,不知是在研究他还是以眼神膜拜,再旁边是他爱的潘朵拉,披散的长发上还沾着露珠,坐在她右方,殿後的是桑提诺--他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黑丝绒上衣看不到一丝尘垢。
坐在他右边的是凯曼,一位年长、沈默,可怕的不朽者,他的脸比玛赫特还光滑年轻。马瑞斯将眼光自此人身上移开,就连父王和母后的容颜也未让他如此震惊……他们都有着黑眼黑发,怪异的他的笑容。这个人看来像个隐土或圣人,其实是个蛮荒的杀手,他的脸颊还因最近饱飨的一顿人血大餐泛箸红晕。永远憔悴邋遢的马以尔坐在凯曼的左手边,之後是看来瘦弱的艾力克,马瑞斯估计他已超叁千岁,死时也许是叁十岁。艾力克棕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马瑞斯,身上的手工服饰如同当今生意人从商店买回来的一样体面精致。
但是,玛赫特右边,那个站在马瑞斯正对面的是谁呢?这个人着实吓他一跳,她的绿眼和红发首先让他想到,会不会是另一个双胞胎?
但这个人昨天应该还活着,他无法解释她的冷然苍白,以及瞪视他的锐利眼神。她具有强大的心电感应能力,正以无法言说的准确度看着几世纪前马瑞斯为阿玛迪欧画的画像。马瑞斯打了一个冷颤。
『在大马上革的神殿里,』他低声说:『我的画?』他粗鲁、恶意的笑笑。『所以是在那里罗!』
那女子吓了一跳,她的心思竟被识破,在极度的混乱中,她退缩回去,身体也变得更娇小,能量却加倍增长。她是一个骨架瘦小的绿眼怪物。他猜得没错,她昨日才刚出生,身上还有未死的组织,她叫洁曦,是玛赫特创造了她,她是那女人的人类後裔,如今认她为母。马瑞斯有些被震慑住,这年轻女子血液中的充沛能量,是他从它想像过的,她完全没有饥渴之感,她甚至还没真正死去。
但他必须停止如此无情地扫视在场者,再怎么说,他们都在等他。可是他又止不住。他活着时与那些堂表亲生下的後代,都到哪里去了?他是追踪过他们几百年,但之後也就认不出他们,他如今连罗马都认不得。於是他让一切遁入黑暗,虽然当今世上是还有他的家族後裔。
他继续注视着年轻的红发女子。她与她母亲是多麽神似,虽然高大,却又瘦弱,美丽但又严峻。这跟家族的遗传必然有关……她穿着的质地轻柔黑衣与她母亲的极像,她那?完美无暇。只是她没擦香水也没上妆。
这些人各有自己堂皇的一面,高大壮硕的桑提诺有着修道士般黑色深邃的眼睛和性感的唇。即使是不修边幅的马以尔,在他对着那个心爱古老女子又爱又恨地咆哮时,也具有一种原始的魅力。阿曼德天使般的笑容无法以笔墨形容,而丹尼尔有着灰发和蓝紫色的眼睛。
难道丑陋的人就没能永生不朽、又或者黑暗的魔咒只愿将美丽的人儿掷入火焰的炉?卡布瑞还活着时必然生得俊俏非常。路易斯也是一样,他必是因为优雅的脸庞线条与墨绿色的眼睛被拣选上。他有着肃穆的神情,在他们之间看来像个人类,表情柔软而饱含感情,身体毫无设防,眼睛茫然而忧伤。即使是凯曼也有难以否认的完美面容与气势,虽然效果加乘起来是那麽可怕。
至於潘朵拉,他一边看着她,一边看着几世纪以前的那个深沈黑夜,纯真热情的她如何来到安堤奥克的街上,乞求他让她永生不朽。那时的她与如今身着长袍、一语不发静静坐着伤沈思的美人是多?不同啊。
即使是艾克力,历经许多世纪的风霜依旧保有着淡淡风采。就像玛赫特一样,他身上残留着人类的情感,在其优雅的中性面容衬托下更显动人。
事实是,马瑞斯还不曾见过如此的组合……一群跨越年龄,从刚出生到几千岁全部集结一堂的不朽生物。他们每一个都有无可限量的能力和弱点,马瑞斯怀疑像这样的一个巢穴,以前可能从未出现过。
而他又要如何把自己镶入这幅画面呢?身为这个众神俱寂,由他掌理的小小宇宙的最年长者,他要如何自处?风已吹乾他脸上和肩膀的血渍,黑色的长袍被他来处的雪水浸得湿透。在他走向桌前,等着玛赫特示意要他坐下时,他假想着自己的神情必如其他人那样,冷酷凶恶如兽。
『请坐。』她优雅示意他坐在桌子後方的空木椅:那显然是留给尊贵者的位置。
很舒服的一张椅子,虽不是现代家具,弧形的椅背贴合着地的背脊,手臂也可搭在扶手上。阿曼德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玛赫特一声不响自顾自地坐下,双手叠合放在桌上,低着头像在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除了女王和小魔鬼王子,就只剩我们活下来吗?』马瑞斯问道。座上一阵迷惘的骚动,双胞胎中失声的那一个,她去哪里了?
『是的。』玛赫特沈重的答道:『除了女王,小魔鬼王子,和我姊姊,我们是唯一活下来的,或者说,是还活着的不朽者中算得出来的。』她停顿一下,像在等着她说的话发酵。『或许在远方,』她继续说道:『还有别的……不愿卷入是非的年长者还活着,也或许有些注定殇灭的可怜人正被她追杀。但是就命运或抉择来说,我们是唯一剩下来的。』
『我的儿子,』卡布瑞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尖锐,充满感情,无视於他人的存在。『难道你们没人能告诉我她对他做了什么?他现在人在哪里?』他看看红发女子,又看看马瑞斯,急切且毫无惧色。『你们当然有能力知道他人在何处。』
她与黎斯特的相似性触动了马瑞斯。毫无疑问,黎斯特是从她那里承袭他的力量,不过她的内里有一股冷峻,那是黎斯特不会明白的。
『他和她在一起,我已经告诉过你。』凯曼以他低沈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说:『但除此之外,她什?也不让我们知道。』
卡布瑞显然不信他的话,她做势要离去。其他的人没想到谁会想在此时退席,显然她对这个会议并没有热忱。
『容我来解释一下,』玛赫特说:『因为这件事非常重要。母后当然极善於隐藏自己,但几百年来,我们从来都不能和母后、父王或是我们彼此之间进行静默的沟通。我们太接近创造的源头,以至於我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彼此的心念。随着时光慢慢演进,越来越多吸血族出现之後,我们彼此间才开始得以有静默沟通的能力,就像我们可了解凡人的心思。』『可是阿可奇那时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凯曼。』马瑞斯说。
『是的,因为她必须透过你们的思想能看到我们,否则她什么都看不到,而我们也同样要透过别人的念力才能看到她。当然,除此之外,我们不时会听到她接近时会发出的一种声音,一种渗着鼻息和血水释放能量的声音。』
『是的,那声音,』丹尼尔喃喃自语道:『那个可怕无情的声音。』
『可是,我们真的无处可以藏身吗?』艾力克问:『她可以听到、看到我们每一个人吗?』
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每个字的发音都很优美。
『你知道我们无处可逃,』玛赫特耐心清楚的答道:『谈这个是浪费时间,你会在这里是因她不能或不愿杀你,也因为如此,我们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
第14节
『也可能她还没有杀够,』艾力克厌恶地说道:『要谁生、要谁死,她还未做出最後的决定。』
『我想你是安全的。』凯曼说:『她曾有机会对我们下手,不是吗?』
然而马瑞斯觉得这才是问题所在,母亲不一定有机会对艾力克下手,因为艾力克一直都跟玛赫特在一块儿。艾力克和玛赫特快速地交换几个眼神,但不是心电感应。马瑞斯明白艾力克是玛赫特所创造出来的,只是不确定他的能力是否已强过母后,玛赫特要求大家安静。
『但是,你可以感应到黎斯特的心思,不是吗?』卡布瑞说:『你不能经由他找到他们吗?』
『即使是我也无法感应那么广大的范围,』玛赫特说:『如果有其他的吸血族刚好目击到他的心相,然後传递给我,我当然可以立刻找到他。但重点是,吸血族已全遭消灭,而黎斯特又那么善於掩藏自己。强者,自足且具有攻击力者总是如此。不论他现在身於何处,我们都被摒除在外。』
『她带走他。』凯曼握住卡布瑞的手:『当她准备好时,会把一切告诉我们。就算在这过程中她要伤害黎斯特,我们也无能为力。』
马瑞斯几乎失声而笑,这些年长者好像是要藉着肯定而绝对的事实,来安慰自己。难道在文明破晓的那时候是这样的吗?当人们碰到不可抗拒之事,只有呆呆站着接受一切?这对他来说真是难以理解。
『母后不会伤害黎斯特,』他对卡布瑞和所有人说:『她爱他,其实那是一种人类般的爱,她不会伤害他,因为她不想伤害自己。而我猜想她也知道他的诡计。他没有能力激怒她。若他想这麽做,那可就太傻了。』
卡布瑞点头凄然一笑,她自己倒是觉得,只要有时间与机会,黎斯特足以激怒任何人,但她没说话。
她既没被安抚也没放弃。她往後靠在椅背上,无神地看着他们,像他们都不存在。她对这群人没有忠诚度,除了黎斯特,她对谁都没有。
『好吧,』她冷冷说道:『回答我一个关键问题,如果我要杀死这个带走我儿子的家夥,我们是不是都会死?』
『你要怎麽杀她?』丹尼尔惊奇的问。
艾力克嗤鼻而笑。
她鄙夷的看了看丹尼尔,假装无视於艾力克,然後看着玛赫特说:『那则古老的神话是真的吗?如果我杀了她,我们是否也要跟着死?』
座中有人低声笑起来,马瑞斯摇摇头,玛赫特却赞成似的点头一笑:
『是的,早先是有人试过,许多不信邪的傻子都试过。寄居在她体内的精灵给予我们力量。杀掉宿主,就等於毁灭那力量。年轻的会先死,年长的会慢慢衰老,最老的也许最後才死,但是,她是天谴者的女王,遭天谴者没有她是活不下去的。恩基尔只是她的随从,而那就是为什么她可以杀掉他,吸乾他最後一滴血。』
『天谴者的女王,』马瑞斯轻声复诵。玛赫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音调刻意奇怪,仿佛心中又涌上那些痛苦的回忆。那些记忆不会随着时间被淡忘,那些梦境也是如此。马瑞斯再次又感受到这些长者的严峻,语言对他们来说,不该也没有必要复杂。
『卡布瑞,』凯曼说:『我们救不了黎斯特,我们必须善用仅有的时间,想出一个计划。』他转向玛赫特问道:『为什么那些梦境在此时出现?这是我们都想知道的。』
接着是一片沈默,所有在座者都作过那些梦,只有卡布瑞和路易斯梦到的次数较少。在今夜之前,卡布瑞想都没想到那些梦。而路易斯因为担心黎斯特,只恨不得把那些梦全数忘光。就连对梦境一无所知的潘朵拉,都曾跟马瑞斯提起过亚辛的警告。而桑提诺则将那些梦视为难以逃离的可怕幻象。
马瑞斯现在知道那些梦像魔咒一样,不仅折磨着他,也折磨着那些年轻的人,像洁曦和丹尼尔。可是玛赫特没有回答,她眼中的痛苦加剧,马瑞斯能查觉到它无声的轰动,细微神经线的抽搐。
他的身子略向前倾,双手合握放在桌上。
『玛赫特,』他说:『是你的双胞胎托梦给我们,是不是?』
没有回答。
『玛凯在哪里?』他继续追问。
还是沈默。
他可以感受到她的痛苦,他对自己不加修饰的言语感到抱歉,但是他来这里的作用就是要把事情逼出一个结论。他又想起来神殿上的阿可奇,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候他偏生想起她脸上的笑容,想起黎斯特……但黎斯特现在只是一个象徵符号,他自己的象徵,也是他们的象徵。
玛赫特正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好似他是一个谜。她又看看其他人,终於开口:『你们看到我们被拆散,』她静静的说:『在梦里,你们全都看到了,你们看到那群暴民如何拥上来,把我和我姊姊分开,然後把我们丢入石棺。玛凯哭喊不出来,因为他们割掉她的舌头。我也看不到她最後一眼,因为他们挖掉我的眼。』
『但是我能透过伤害我的人,看到发生的一切。我知道我们被带到海边,玛凯被抬到西岸,我被载到东边。』
『我躺在石棺中,在海上漂流十个晚上,直到载运石棺的小筏沈没,水压冲开石棺的棺盖,我挣脱出来。瞎了眼、狂乱的我奋力游泳上岸,取下我遇到的第一个倒楣人的眼睛,又吸光了他的血得以活下来。』
『但是玛凯被冲到西海,冲到世界的另一端。』
『从第一夜开始,我就一直在找她,我寻遍欧洲、亚洲、南方的丛林、北方的冰原,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我不断地搜寻,直到跨越西海岸,来到新世界。』
『我一直没找到她,不管是人类或是不朽者,没有人见到过她或听过她的名字。直到这个世纪,二次大战结束後,一个考古学家终於在秘鲁高地丛林中的一个洞穴,发现我双生姊姊在墙上的涂鸦:简单的图形、大胆的色彩,诉说我和她的一生,以及我们遭受的苦难。』
『但是这些图形是在六千年前被刻印到石壁上。我们也是在六千年前被迫分离。除了那些图形,我再也找不出有关她的任何踪迹。』
『不过我从没有放弃过希望,生为她的双生妹妹,我知道她一直都还在世上,我不是孤单一人。』
『就在过去十几天,我终於可以证明她确实一直陪在我身边……经由那些梦。』
『那是玛凯的心念,玛凯的影像,玛凯的控诉和痛苦。』
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看着她,马瑞斯相当震惊,他害怕自己会是下一个开口说话的人,这比他想像中的还要糟糕,因为一切都太过明显。
这些梦并不是由什么浩劫馀生者所传送,它们很可能只是一只野兽的残留幻影,那只兽自己并不懂也不会发问。那些幻影为何可以用么清晰,不断重复,如今已得到解释。他看到在丛林中一闪而逝的影子,就是玛凯她自己。
『是的,』玛赫特立即说道:『在丛林中行走,这是那位考古学家临死前写下的话:在丛林中行走。』
『但是,丛林在哪里?』路易斯打破沈默。
『那些梦也许不是特别要传达什?讯息,』他带着法国口音的腔调说:『只是一个受苦灵魂的悲号。』
『不,它们有特别传达的讯息,』凯曼说:『它们是一个警告,给我们每一个,甚至也是给母后的警告。』
『但你怎么能确定?』卡布瑞说:『我们不知道她现在的灵魂是什?状态,也不知道她是否晓得我们在这里。』
『你不知道整件事的始末,而我知道。』凯曼说:『玛赫特会告诉你们。』他看着玛赫特。
『我看到她了!』洁曦带着试探性的口吻看着玛赫特:『她跨越一条大河,正朝我们而来。我看到她!不,不是这样,我觉得我是用她自己的眼看着她。』
『是的,』玛赫特答道:『透过她的双眼。』『我低头可以看到她的红发,可以看出她在丛林中踏出的每一步。』
『梦境必是一种沟通方式,』马以尔忽然不耐的说:『不然那讯息为何如此强烈?我们平日的心思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她刻意提高音量,她希望有人能听到她。』
『或者,她只是着了魔,』马瑞斯说:『为了与你,她的姊妹会合,而匆匆赶来,不然还会有什?别的原因?』
『不,』凯曼说:『那不是她的目的,』他再度看看玛赫特,『她对母亲下过一个承诺,而那就是那些梦的意义。』
玛赫特沈默地端详他一会儿,有关对她姊姊的讨论,似乎已超过她忍耐的极限。不过,为了接下来的讨论,她又打起精神。
『我们一开始就在那里了,我们是母后的首代血族。』凯曼说:『那些梦境在叙述着故事是怎?开始的。』
『那你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吧!』马瑞斯尽量温和地说。
『我会。』玛赫特叹了口气,轮流看着每一个人,最後把目光停在洁曦身上,『我们必须告诉你们所有的故事,如此你们才会知道,有那些事是我们无力扭转的。你们知道,这不只是故事的开始,它也可能是故事的结束。』她忽然又叹了口气,好似这一切已超过她所能负荷。
『我们的世界从未见过那样的灾难,』她注视着马瑞斯,『黎斯特的音乐,母亲的重生,以及那?多的死亡。』
她低头一阵,像要努力打起精神来。她看看凯曼和洁曦,他们是她最爱的人。
『我从末谈过这些事,我曾经活过的那些日子,如今对我而言就如一则神话,在这则神话里,藏着我所知道的所有真相的根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也许我们能找到出路,找到改变一切的方式。我们能做的,就是要去了解这一切。』一阵寂然,所有的人都等着她说话。
『在一开始,』她说:『我和我的双生姊姊都是女巫。我们可以和精灵对话,精灵也喜欢我们,直到有一天,她派遣战土来到我们的土地。』
3黎斯特:天堂的女王
她将我放掉,我立刻感到虚浮不定,风势在耳边顿成轰隆巨响。最糟糕的是,我看不见,只听得她说:『上升吧』。
那瞬间充满绝美的无助。我正以全速火力冲向地表,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然後我往上看,眼睛兀自刺痛,云朵围聚在我身边。我记起那高塔,上升的感觉,我暗自念着『要上升』,那下沈的势子马上停住。
仿佛是一轮气流包围住我,我立即飞升数百尺。云层就在我下方几乎看不见的一道白光。我决定要飘浮着,此刻有什么地方好去呢?也许我无法完全张开眼睛,看着风卷云动,但我不害怕那痛楚。
我不确定自从我的脑海中、或者上方某处,传来了她的笑声:『王子,来啊!再升高一点。』
於是我旋身再度往上攀升,直到我看到她向我走来。她全身包裹着袍子,辫子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她把我抓住,开始吻我。我拉紧她使自己稳住,试着往下瞧,看是不是能从云的缝隙中看见什么。我看见满布霜雪的山峰在月光中闪闪发亮;青色的山脉隐没在铺满厚雪的山谷。
『把我举起来,』她在我耳边轻语:『带我到西北方去。』
『我无法辨认方向。』
『你可以的。你的身体和心智都知道方向。不要问它们西北方在哪里,而是要告诉它们你要往何处去。你和道这个道理,就像当你举起枪瞄准一匹奔跑中的野狼,你不会计算狼距离你有多远,或者子弹的速度是多少。你会依直觉开枪,野狼就应声而倒。』
我开始以极轻快的速度再度往上升,也感觉到手臂上负着她身体的重量。她的眼睛直瞪着我,让我带着她走。我很大声的笑了出来,把她举起来亲吻,并且不断的往上升。西北方,意思就是往右再偏右一点,然後再往上方去。我的心灵的确能辨识方向,知道我该往何处去。我很技巧地转了一个个的弯。我旋转着,把她紧抓在我身上。我喜欢感受她身体的重量,感觉她的胸部靠着我。她的再度轻柔地覆上我的。
她在我耳边说:『你听到了吗?』
我静下心听。风声好像停止了,但似乎有人类的歌声从地球传来。有些是整齐的歌唱,有些则有些杂乱。那似是沿着山峰爬到山顶的一列信徒所唱,他们像是在虚弱和寒冷的状态下要强着歌唱维持一丝气息。另一种是从房子里发出巨大而极乐的声音,随着铙钹和鼓声凌厉地唱着。
我把她的头拢紧到自己身上,再往下看,云层已经变成厚重白茫茫的一片。但我仍可以透过信徒的心灵看见美丽的中庭、和有着大理石拱门和雕梁画楝房间寺庙。信徒们正朝着寺庙前进。
『我想看得更清楚。』我说。她没有回答,但也不阻止我往下飘去。我像是只鸟儿乘着风往下飞翔,来到了云层的最中央。她的身体再度变得很轻很轻,几乎没有重量。
穿过了白云之後,看见那座寺庙在下头闪闪发亮。它现在看起来像是陶土做的小模型,在它蜿蜒的墙旁各处都有隆起的土堆。到处可见燃烧的体和冒着烟的灰烬。男男女女正络绎不绝地沿着曲折的道路朝寺庙走去。
『我的王子,告诉我在庙里的是谁?』她问,『这座庙奉的是什么神?』
看着它!再靠近一点!又是这套老把戏,但我突然一直往下掉。我大叫,她一把抓住我』
『小心一点,王子!』她把我稳住。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快要跳出来。
『你不能一面想着要灵魂出窍去看那座庙,一面又想保持飞翔。你要试着透过那些凡人去看,就想你以前做过的一样。』我还是晃来晃去,只好紧拉着她。
『如果你再不平稳下来,我要再放手了。』她轻轻的说。
『命令你的心告诉它要往哪儿去。』
我大叹一口气,突然我的身体被急速的风刮得很痛,眼睛也再度剧烈的刺痛,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我仍尽力忍住这些疼痛,假装它们并不存在。我紧抓着她开始往下降,告诉自己要慢慢来。然後再试着去看信徒眼中的景象。
我看到了镀金的墙,拱形的门,每个地方都是精雕细琢。香烟缭绕,混合着鲜血的气味。朦朦胧胧中,我看见了他,这座庙宇所奉的神。
『是一个吸血鬼。』我轻呼,『是吸人血的恶魔,他引人们来此处人他宰割。这地方是死亡之域呀!』
『我们还会看到更多死亡发生。』她说,并且又轻吻着我的脸。『现在我们得快一点,好让那些凡人看不见我们。你要带我们坟堆旁的中庭去。』
我发誓在我还未意会过来之前,我们就完成了这个动作,我甚至想都还没想就撞到一道粗糙的泥墙,我的脚因踩到粗硬的石块而发抖。我的头七荤八素,内脏绞痛不堪。我的身体还想继续往下掉,穿过这层坚硬的岩石。
在我还没能看见任何东西之前,我听见了歌声,也闻到火烧体的味道。然後我看见火焰。
『王子,你实在太笨手笨脚了。』她轻柔的说,『我们差一点撞上墙壁。』
『我根本不确定是怎麽一回事。』
『啊,这就是重点,』她说,『重点就是你不确知。你的灵魂迅速而完全的听令於你。当你往下掉时你仍听的见也看得见。就想你不确知用手指弹出声音来是什麽原理,但你却做得到,即使是一个凡人的小孩子也做得到。』
我点点头。我明白这个道理,就想枪与猎物的例子也是一样。
『只是程度的问题。』我说。
『还有顺从,无所畏惧的顺从。』她补充说。
我点头。但事实上我只想要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呼呼大睡。我眨了眨眼,看见熊熊的火焰,里头的体烧成焦黑一片。其中还有一个人还没死,她举起手臂,指头是扭曲的。然後他也死了。可怜的人。
她用冰冷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接着是我的嘴,在顺一顺我纠结的乱发。
『你从来都没有老师,对不对?』她问:『梅格能再创造你之後就遗弃了你,你的父亲和兄弟们都是笨蛋,而你母亲则憎恨她所生下来的孩子。』
『我一直是自己的老师。』我平静的水,『而且我也是自己最自豪的学生。』
我们都笑了。
『或许这种师生关系很复杂,但你说对了,我没有其他的老师。』
她对我微笑。我看见火焰在她的瞳孔里燃烧。她的脸光艳逼人,她是如此惊人的美丽。
『顺从我,』她说,『我就会教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你从不知道什麽是战争,真正的战争。你也从未感受到什麽是纯粹的正义。』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头很晕。不只因为长途空中飞行的疲累,也因为她温柔的话语和深不可测的黝黑眼珠。她的美丽似乎有一大部分是来自她甜美而平静的话语,以及她的眼神。当她雪白的脸突然闪过一个微笑或眉头轻皱,都是那麽坚定不移。
我知道如果我放任自己,很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在我们之间。她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她把我再度抱在怀里。『我的王子,喝吧,』她轻语,『鼓起勇气做我要你做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始拉着我走,我被拖行了一会儿,神智老是模糊不清。那座寺庙里传来平板的音乐,从墙外传来震天地响着。
『亚辛!亚辛!亚辛!』
她拉着我往前去,我的身体似乎变得不存在,只留下影子。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还有皮肤下骨头的存在。这实实在在的物体是我自己,但这肌肤,这灵魂的跃动都是前所未有的感受。我变成什?了?
木门神奇地自动打开来,我们穿越而入,但这仅仅是通往中央房间的外道路。那房间内挤满了狂热嘶喊着的信徒,他们一点儿都没发现我的存在,一迳地继续跳舞歌颂,希望能博取他们唯一真神的欢心。
『跟紧我,黎斯特……』她说。
群众开始往两边分开,尖叫声取代了颂歌,整个房间混乱成一团。房间中央分开成一条道路。此时锣鼓皆息,信徒开始发出虔诚的叹息。
当阿可奇往前一站,把面纱取下之时,聚众响起一阵惊呼。
不远处在房间正中央,血之神亚辛出现了。他穿戴着丝质的黑色头巾和续满宝石的袍子。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怒视着我们两个。
信徒们环绕着我和阿可奇,一个颤抖的声音唱出颂歌,献给『永恒的天堂之後』。
『住口!』亚辛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何种语言,但我了解他的意思。
我听到他声音里有人血的声响,人血在他的血管里流动贲张的声音。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几乎要被人血噎死的吸血鬼。他虽然跟马瑞斯一样老,但是他的皮肤呈现一种暗金色的光泽,全身上下的皮肤,连他又大又软的手都布着一层血迹。
『你们胆敢闯入我的寺院!』他说。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什?语言,但却清楚地知道他在说什?。
『你就要死了!』阿可奇用比以前更为轻柔的声音说,『你误导无知的人们前来任你宰割;你像是蛭虫一样吸取他们的血液和生命。』
信徒们开始尖叫,祈求能获得垂怜。亚辛再度命令他们安静。
『你有什么权力来污我的信徒?』他用手指着我们大叫,『从太初开始,你就占住王位默不出声。』
『你不知道太初的起始,受诅咒的可怜鬼。』阿可奇说,『你出生之时我就已经很老很老了,现在是我执行统治任务的时候。而你必须充当杀鸡敬猴的例子。你是我领土的第一个烈土,你现在必须死。』
他想冲到她一边,我则试一在中间阻挡他的去路。这一切都快得让我几乎看不见。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把他抓住又推了他一把,因此他在大理石地板上摇摇晃晃,几乎要滑倒,只好打了个转,让自己平衡下来。他的眼珠大得几乎要掉出来。
他发出哭声,他的身体开始燃烧,衣服冒出烟来。在黑暗中他扭曲着身体,群众看到这幅景象都惊慌地大叫哭泣。随着火愈烧愈大他不断痛苦地扭状蠕动着,突然他弯直了腰,直向着她,伸开手臂向她冲过去。
在她来不及做出反应时,他好像就要抓到她了。我试着冲到她前面去阻止他,但她反手将我推到人群里去。半裸的人们纷纷避开我,摇晃着不让自己跌倒。
我回过头看见他就停在离她不到二尺远处,他对她大声咆哮,试图用某种无法察觉又无法只挡的方法靠近她。
『该死的恶魔,去死吧!』她大叫,(我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耳朵。)『到地狱去吧,我已经留了一个位置给你。』
亚辛的头整个爆开来,烟和火焰从他破碎的颅骨中冒出来。他的眼睛烧成焦黑,不到一瞬间他全身都陷入燃烧的烈火中。但是他仍然伸出拳头指向她,努力地弯着脚想要再站起来。最後仍完全消失在火黄色的烈焰里。
这时群众惊慌失措,就像那次我和卡布瑞与路易斯在演唱会场遇到的火灾,场外的群众也是如此惊慌四散。
但此刻群众的歇斯底里更甚。人们在大理石柱间冲向着,相互推撞想要逃离出去。
阿可奇转了个身,她黑白相间的丝袍像在舞蹈一样旋开。那些群众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抓住,纷纷摔倒在地上。他们开始全身抽搐,女人们对着体哭泣,并且拔下体上的头发。
我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在屠杀男人。她没有用火,而是在重要的器官给予致命的一击,让他们的耳朵和眼睛都流出血来。有几个愤怒的女人冲向她,却遭到同样的命运。试图攻击她的男人也马上就被消灭。
然後我听见她说:『黎斯特,把男人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我整个人呆掉了。我站在她的面前,不让人们再接近她。但是没有用,这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梦魇。
突然她站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她轻柔又冰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亲爱的王子,请你为我杀掉所有的男人。』
『神啊,请帮助我,不要叫我做这种事。』我轻呼,『他们只是可怜的凡人。』
群众似乎已经都丧失心智。跑到後花园去的人都被困住,而我们四周满布着死和呻吟之声。在前门那儿尚有不知情的人还在发出虔诚的祈求。
『阿可奇,求求你让他们走吧。』生平我从来没有如此恳求过别人。这些可怜的人们何辜呢?
她靠紧我,我看不见其他东西,只有她深黑的眼珠。
『亲爱的,这是一场圣战。这和你每天晚上吸人血以维持性命不一样。你必须以我之名,为我屠杀你的人类同胞。现在我给你杀人的自由和力量,一个个去选出你要杀的男人,用你无形的力量杀掉他们。』
我头痛欲裂。我有什么权力去夺取这些人的性命?我望望四周,一具具的尸体交错地相叠,烟硝从尸体中冒出来。男人和女人惊恐地相拥在一起,有些缩在角落,好像这样就可以得到庇护。
『他们没有存活的机会了。』她说。『照我的话去做。』
我像是看到异象,那不是由我的心灵或神智感受到的景象。我看见前方有一个瘦弱的身体,我对他怒目而视,咬紧牙关,集中精神加强我的恨意,把他像雷射光一样发射出去。那个人脚步不稳向後一倒,鲜血从他口中流出。
他迅速地萎缩倒地而死。
整个过程像是一阵抽搐,像是把一股看不见却强有力的声音往外太空掷去。
是的,把他们都杀了。攻击他们最脆弱的器官,撕碎它,让鲜皿流出来。其实你一直就想这么无情地杀人,把人毫不犹豫地杀掉。她说得对,但这也是一直被禁止的事,禁止到头来反而好像没有不能做的事。
『亲爱的,杀人就像肚子饿一样平常。现在你拥有我的命令和力量,我们要一起结束这场杀戮。』
一个年轻人向我冲过来,用手想到我的脖子。他咒骂我,我用那看不见的力量将他往後一推。此时我又感到那阵抽搐从喉咙深处和腹部发出来;整座寺院都因此为之一震。那股抽搐从我的身体传到他的身上,像是用我的手指一样刺穿他的头颅,再把他的脑揉碎。事实上我看不见这残忍的景象,只看见鲜血从他的嘴和耳朵里冒出来,再流到他赤裸的胸膛。
她说得真对,打从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就一直梦想要这麽杀人。把他们一视同仁,都当成是我的敌人一起杀光。他们活该被杀,他们生下来就该杀。我的肌肉紧缩,牙齿紧咬,愤怒成为我无形的力量。
群众们四散奔逃,我却因此更为愤怒。我把他们拉回来,推他们去撞墙。我对准他们的心脏,用无形的舌头噬咬,当他们的心碎裂时我可以听到那声响。我杀完一个又是一个。有人在跑到走道时被杀,有人则在走廊遇害。还有人拿起灯砸向我,做无用的挣扎。
我追逐着跑到寺院内室的人们,用长而无形的指头把他们翻转过来,再捏入他们的血管之中,让鲜血随着模糊的血肉喷洒出来。
女人们或者群聚在一起痛哭,或者四处逃散。我踩着尸体前进,脚下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我知道阿可奇也在做着和我同样的事。整个房间到处都是死尸,血腥的味道四溢。虽然有冷风吹来,却吹不散这腥味。空气中充满绝望的轻啜或哭泣。
一个高大的男人冲向我,他的眼睛直瞪着我,像是用一把剑要阻止我的行为。我愤怒地把们想像中的剑夺过来挥向他的脖子。他的肩胛骨立刻应声裂开,他的头颅一起掉在我的脚下。
我用脚把它们踢开,走到中庭里开始对付那里惊恐的人们。我完全丧失了理智和意识,已经杀红了眼,热中於这场追逐杀戮的游戏。我喜欢把这些男人困住,再拉开他们用来做掩护,或是拚命想保护他们的女人。对准目标,我瞄准他们的要害一刺,让他们一命呜呼。
前门!她对着我喊。在中庭的男人都死了,女人们一边把头发拔下来,一边啜泣着。我穿过毁坏不堪的寺院、尸体,在尸体旁悲伤的女人。在大门那边的人跪在雪地里,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断地发出乞求的声音。
第15节
『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喂养我们的真神。』
他们一看到阿可奇,哭得更大声了。当大门打开的时候,他们争先恐後地上前触摸她的袍子。这时风呼呼地吹过山谷,塔里传来空洞的钟声。
我把那些人推倒,撕裂他们的脑、心脏和血管。我看见他们瘦弱的手臂颓倒在雪地里,空气中满是血腥。在尖叫声中,阿可奇叫那些女人退开,免得受到波及。
最後我疯狂急速地杀人,连我都分不清杀的是谁。我只知道男人必须全部杀光,要赶尽杀绝,所有正在动的、挣扎的、哀号的男人都必须死。
我持着无形的剑,像天使一样移到蜿蜒的小路上。路上所有的群众都跪在地上,等待死亡的到来。他们竟是如此被动地接受了这命运。
突然间我感到她握住了我,虽然她并不在我身旁。我听到她说:『做得很好,我的王子。』
我已经停不下手。那无形的剑现在已经变成我肢体的一部份,我没办法将它取出来,还原成原来的我。就好像我不能停止呼吸,要不然马上就会死亡。但是她不动声色地握住我,我马上像是服了药一样平静。最後我稳定下来,那无形的力量已变成我的一部份。
我慢慢地转身,看见清朗覆雪的山峰,绝黑的天空,和一堆堆陈尸在寺庙道路上的人体。妇人们或是靠在一起绝望地哭泣,或是低声地悲叹。我从未闻过如此浓烈的死亡气味;我的衣服上沾染了碎肉屑和鲜血。但我的手却是如此地洁净而雪白。上帝!我没有杀人!不是我做的,因为我的手乾净无比!
但事实上我就是刽子手。我为何做出这种事?我竟是如此地无理性地喜爱杀戮,就像人类天生喜欢战争。四周一片静寂。妇人们可能还在哭泣,但我听不见。我也听不见风的声音。我不知为何开始移动。我跪下来触摸我杀死的最後一个男子,他倒在雪地上像是破碎的树枝。我掬起他口中的鲜血,抹满手掌和脸部。
两百年来我不是没有尝过人们的鲜血,吸取它们成为我自己的一部份。但这短短的时间内,我杀了比我从前杀过加起来更多的人。而且我不费吹灰之力,用意念和呼吸就轻而易举的完成。这是如此的令人吃惊,这种行为无法被原谅!
我站在雪地里,用我沾满鲜血的手掩面痛哭。我痛恨我做出这种事。慢慢地我发现女人们也起了变化。四周的环境也有所改变,好像空气开始暖和起来,四处一片平静。
而後我的内心也发生改变,我的焦虑散去,心跳也缓和下来。
哭声已停。女人们叁叁两两踩着体往前行走。她们走过我身旁,我觉得迷惑了。必须想清楚,现在可没时间搞不清状况!我的确有杀人的能力,地上也躺满体。这不是梦,我不能让这平静欺骗自己。
『阿可奇!』我轻呼,然後被迫张开眼睛,看见她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女人们都朝着她走去,有些人因为太瘦弱还必须靠别人搀扶。
此时一片寂静。虽然没有出声,她开始对那群女人说话。她好像用只有她们听得懂的语言,或是用一种超越语言的特殊符号对她们说话。我分辨不出来。
一阵昏眩後,我看见她向女人们张开双臂:她漆黑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肩膀上,衣服在无声的风中飞舞。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令人惊异的美景。那不仅仅是她绝美的外表,而且是一种美,发自我最深沈的内在所感受的纯粹宁静。听她说话让我感到幸福的降临。
她告诉她们不要害怕,说她们已经脱离恶魔的统治,可以回归真实世界。
女人们开始低唱颂歌。有些人在她面前用头触地,这动作令她喜悦。
她告诉她们现在可以返回自己的村落,并且发布恶魔的死讯。天堂女王已经将他毁灭,并且还要毁灭所有相信恶魔的男人。天堂女王将统治地球,带来和平。囚禁女人的男人将会得到报应,但你们必须等待时机。
她停下来时女人们又开始颂唱。天堂女王,女神,天母众人齐声歌唱,世界因而有了新的秩序。
我打了个冷颤。我必须破除这个身上的魔咒。我拥有的超能力和这场杀掠都是魔咒。但我没办法挣脱开来,不去看她、不听那颂歌。她给予我们温柔的拥抱,使这一切变得安全而美好。
记忆中也有过如此类似的感觉。那是五月的节庆,我村民都会为一座圣母雕像献上芬芳的花环,并且唱着美妙的颂歌。当洁白的百合花环戴上圣母蒙上轻纱的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刻。那时我会一边唱着颂歌一边回家。我曾在一本旧书上看过圣母的画像,让我感受到迷恋和虔诚的宗教狂热,就像此刻一样。
甚至从我内心深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发出一个想法。如果我相信她的话,所有我做过的事,我对那地无助又脆弱的凡人所下的杀手,都可以得到救赎。
你以我之名,为我而杀人,所以我给你无人拥有的自由:你杀害你的同胞是正确的事。
『走吧。』她说:『永远离开这座寺庙。把这些尸体留在风中雪地里。告诉其他人,当那些死去的男人们牺牲之後,一个新世纪已经来临,你们会得到永恒的和平。我将再回来告诉你们怎么做,你们要耐心等候。现在只要相信我以及你们所亲眼看见的,告诉其他人也要这样相信。要男人前来此地看看发生了什?事。你们要等着我再度到来。』
她们一致遵从她的命令,跑向远处的道路去告诉那些已经逃离的人们。雪地上传出她们喜悦的呼声。
风吹过山谷,也吹向山陵。寺院再度响起了平板的钟声。风把死者的衣物吹扬起来。雪开始下了,一开始轻扬着,然後愈下愈大,飘下到死人们腊黄的腿、手臂,还有还睁大着眼睛的脸庞。
此时祥和的气氛已经散去,原来残酷的气味再次清晰地出现。女人和雪地里的尸堆,都是那无形力量的展现,让人无从逃离又无力挣脱。
一阵细柔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把寺庙和它四周的事物吹散开来。
我转身望着她。她静静地站在那小山丘上,肩膀上的斗篷松松地挂着,皮肤似雪。她目视着寺院,那阵轻细的声音还在响,於是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油罐打破了,火盆也掉下来。火焰把衣服烧得发出轻响。又浓又黑的烟雾升起,从塔里飘出来,再飘到後墙。
钟塔开始倾颓,发出巨大的声响,石头向松垮掉落之後,整座塔在山谷中倒下。发出最後一声锺响後,锺也毁倒在雪地里。
整座寺院熔入大火之中。我目视着这情景,眼睛为弥漫着灰烬的浓烟所熏,流出了眼泪。虽然站在雪地里,我并不感到寒冷,也不因为一连串的杀戮而觉得疲惫。而我的皮肤比以前更白,肺变得更为强健,我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连心脏也更有力而稳健,只有我的灵魂变得更污龊。
生平我第一次开始害怕死亡,我害怕她杀掉我,只因为我无法再做一次刚才那样的事。我不能陷入这个设计之中,我希望我有勇气能够拒绝这件事。
我感到她的手搭上我的肩头。『黎斯特,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照她的话做了。再度我看到了她绝世的美丽。亲爱的,我已经属於你了。你是我唯一的伴侣,我最好的同伴。你应该明白。
我又发了一个冷颤。黎斯特你在做什么?不敢说出心里想说的话?
『阿可奇,请你帮帮我。』我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我去杀人?为什么你说男人都应该受到惩罚?为什麽地球会有一个新的、和平的统治者?』
我的问题听起来是如此愚蠢。看着她的眼睛,我真的相信她就是女神。她好像吸我的血一样,把我的信仰吸到她的身上。
我因为恐惧而发抖,好像生平第一次我明白发抖是什么意思。我试着要多说一些话,但老是结结巴巴。最後我终於嚅嗫着说:『到底做这种事是依据什?道理?』
『依据我的道理!』她回答,脸上还是挂着跟从前一样温柔美好的笑容。『我就是真理,就是做这些事的依据!』
她的声音愤怒而冰冷,但是她姣好的面容却一点也没变。
『可人儿你听我说,我爱你。你使我从长眠中醒过来,好完成我的使命;我只要看着你,看着你湛蓝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就觉得快乐。你不会知道如果你死去我会有多么痛苦。星月为证,你将成为我完成使命的助手。但你却只能像犹大对耶稣的用处一样,只是完成工作的器具。当使命完成,我将不得不毁灭你像耶稣毁灭犹大一样。』
我开始怒不可遏。原来的惧怕很快地转成了愤怒。我的心沸腾起来。
『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我说,『用谎言欺骗那地无辜的人们!』
她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她就要对我发出攻击,她的脸凝止如雕像。我想我的死期已到,我就要像亚辛一样死去。我救不了卡布瑞或路易斯,也救不了阿曼德。我不想抵抗,因为那是没有用的。等一下我也不会跑,假如我要逃离痛苦,我只要专注在自己身上,像珍克斯宝贝一样专心想像最後的画面,直到我再也不是黎斯特。
她没有动。山陵上的火焰延烧下来,雪下得更深了,她像鬼魂一样站在雪白的雪地里,却比白雪更要白。
『你真的什?也不怕吗?』她说。
『我怕你。』我回答。
『我不这么认为。』
我点头。『我真的怕你。我告诉你我是什么。我是一只人间的害虫,只是一个可憎的人类杀手。但我明白这就是我的面目,我并不假装自己是别的东西。而你却告诉那些无辜的人们说你是天堂之後!你如何解释自己用那些谎言去欺骗那些无知的心灵?』
『你是如此的狂妄自大,』她说,『可是我仍然爱你。我爱你的勇气和鲁莽,甚至爱你的愚蠢。你不明白吗?我不能做任何承诺,我要让神话终结。我是天堂之後,天堂终将统治地球。我可以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东西。』
『天啊!』我轻呼。
『不要说那些无意义的话,那些话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你现在站在独一无二的女神面前,你也是人们所知唯一的神。你现在必须把你自己当做是神,你要去完成你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你不知道什?事正在发生吗?』
我摇头。『我什?都不知道。我要疯了。』
她低下头笑了。『我们是其他人梦想要变成的对象。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假如我们让他们失望,地球上的真理将会毁灭。』
她从我身边走开,回到她刚站的那个山丘上。她往山谷望去,看着听到女人们的话之後,开始往这儿前进的信徒。
山谷中传来哭喊的回声。她再度用无坚不摧的力量展开杀戮,男人们被杀死在雪地里。女人们因为看到这景像疯狂地哭喊。无情的风再度吹起,把一切事物掩盖起来。我看见她闪闪发亮的脸,她向我走来。我想死亡的时刻到了,我无处可逃。我闭上了眼睛。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楝小屋子里。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到了这里,也不知道山谷里的杀掠是多久之前的事。我开始作一个非常可怕但熟悉的恶梦。在梦中我看见两个红头发的女人,她们跪在一个祭坛前,有一具尸体在那里,好似等待着某个重要仪式的开始。我努力想要了解这个梦的内容,因为所有的事好像都是由此而生。我无法忘掉这个梦。
但是现在它消逝了,所有的声音和影都消失无踪。
我身处的这个地方又黑又脏,还充满着臭味。四周有生活悲苦的人们,小孩子因为肚子饿哇哇大叫,还有煮食物的味道。
此处发生了真正的战争。不是山谷里的那场杀戮,而是传统的二十世纪战争。从那些悲苦人的眼中,我看见了无止尽的屠杀公车起火燃烧,人们被困在房子之中殴打,卡车爆炸起火,妇人和小孩到处奔逃,躲避四射的枪弹。
我躺在地板上无法起身,阿可奇则站在走道上,她全身紧包着斗篷,连眼睛都看不见。
我爬起身来走到她旁边,看见一条泥泞不堪的小巷,其中简陋的住宅,有的屋顶是破烂的锡片,有的则是破旧的报纸做的。男人们躺在破墙旁边,全身上下都包着布,像是死人包着寿衣。但是他们没有死,因为当老鼠跑来啃咬他们的衣服时,在睡梦他们还会扭曲身体。这里非常地热,而且满是食物、尿骚、残渣和濒死小孩呕吐出来的味道。我甚至还嗅得出小孩肚子饿和在抽搐中哭泣的气味,还有海风中排水沟和污水坑的味道。这不是村落所在,而是绝望的贫民窟。房舍外到处都是死尸,疾病肆虐,老弱的人们静静地坐在黑暗,四处还有小孩的哭声。死亡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感觉。
巷子里走来一个肚子肿胀的小孩,用小手揉着肿胀的眼睛,大声哭泣着。
黑暗中这个小孩好像看不见我们的存在。他走过一家又一家的住户,腊黄的皮肤在烹食的火光中闪烁。
『这里是哪里?』我问她。我惊讶的看着她抬起手触摸我的头发和脸颊。我感到心头一阵放松。但是这里的悲惨景象让我无法释怀。她究竟没有杀掉我。而是把我带到地狱。为什麽她要这麽做?这个地方是如此的悲惨和绝望。这些人要如何才能脱离苦海?
『我可怜的战士,』她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们一起走过泥泞的街道,穿过成堆的垃圾,还有野狗和老鼠在路上漫行。
然後我们来到一处废弃的皇宫,蜥蜴在石墙上爬行。黑暗之处有蚊虫滋生,废弃物被堆置在一条排水沟旁,肿胀发臭的尸体被遗弃的那里。
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有卡车隆隆经过。此地的悲惨景象让我心情坏到极点,像是瓦斯中毒。这个地方是地球上的悲惨世界,找不到一丝希望。
『我们能帮什?忙?』我说道,『我们为什?要来这个地方?』我再度为她的美丽所惑,她所表现出的热情让我感动。
『我们可以重新统治这个世界,』她说,『如同我跟你说过的一样,我们要让神话成真;这个时刻就要到来,而人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会看到这一天。』
『但这是人类自己要解决的事。这不只是他们的义务,也是他们的权利。我们插手会不会造成更大的灾祸?』
『不会有灾祸的,』她平静地说:『你还不明白我们所拥有的权力,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我们。因为你还没准备好,我不会再逼你,你只要在一旁观看就好。下次你再助我杀人的时候,一定要有完全的信念。你要确信我爱你。我知道人不可能一夕之间改变,但是现在开始你要好好去观察和学习。』
她再度走到街道上,看起来她的背影是如此脆弱。突然间我听到人声四起,看到周遭妇人和小孩的形影。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又回到黑暗之中。我在发抖。我极想要求她耐心点!
我再度感受到平静和幸福,又回到童年时代,法国教堂里有圣歌舞颂。泪光中我看到闪闪发亮的祭坛,圣母像,还有她花环上嵌着金色的装饰。我听到鸟儿歌唱,圣母院出门下神父的歌唱。
她的声音再次传来,对我来说它是如此地不可抗拒,我相信那些凡人也有同样的感受。她的命令和话语无可质疑,新的世界就要来临,受苦难的人们就要得到平安和正义。妇女和孩童将受到重视,而所有的男人都必须受死,除了一个男婴之外。而後世界将有真正的和平,人间再不会有争战,食物会享用不尽。
我动弹不得,无法说出自己的惊恐。慌乱中我听到妇女的哭喊,原来全身裹住的贫民们起身奔逃,却被抓回墙边,像在亚辛神殿发生的一样。
街道间充满哀号。我看见人们在烟尘中奔逃,男人们跑出房子,却被困在泥地里。远处的卡车着火,失去控制地到处狂奔。金属敲击声四起,瓦斯虽爆炸而到处火光磷磷。女人们冲进一间间的房子,用任何她们拿得到的武器攻击男人。这个贫民区的人可曾想过这里会发生如此的杀戮和死亡?
她,天堂的女王,正盘旋在屋顶之上,发光如一股白色火焰。
我闭上双眼退到墙边,身体蜷曲靠在石墙上。在此死亡之域我们两人却是如此安全。我们不属於这儿,我们没有权利做这样的事。
但即使我痛哭流泪,我还是感受到一股温柔的魔咒降临在身上,像是笼罩在甜蜜的花香,还有缓慢而优美的乐音中。我感受到那温暖的空气穿透过我的肺部,脚踏在坚实的石块上头。
我似看见了幻梦般完美的绿野,那是一个没有战争和剥削的世界,女人终於逃脱男人暴力的控制。
我禁不住流连在这个美好的世界,忘却身旁们个尸体横陈、哭声四起的环境。
在幻梦中,我看见整个城市都变了模样。行人在道路上无所畏惧地行走,没有人神色匆忙或者绝望。房子和花园都不再需要围藤。
『马瑞斯,请你帮帮我,』我轻呼,虽然阳光在绿色的行道上和无尽的绿野。『请你一定要帮我。』
我看到另一个使我惊异的景致。我又看到一片平野,但那儿没有阳光。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而我正透过一个踩着大步前行的人或物体的眼光看过去。这是什么人?他要到哪里去?这个景像是如此地无法抗拒。为什麽?
它马上就从眼前消失。
我又重回那个皇宫废址,身边都是死。我从死人堆中看过去,听到高声的尖叫在欢呼胜利。
战士,到这儿来,让他们看看你。来啊!
她张开双臂站在我面前。天啊!这些可怜人以为自己看到什麽?我跟着她一起走向前去,惊讶地发现所有的女人都用虔敬的眼光看着我们,她们的双脚跪在地上崇拜我们。她的手紧握着我,我的心怦怦地响。阿可奇,这都是可怕的谎言,这邪恶的谎言将持续世纪之久!
突然间世界开始震动,我们的脚离开了士地。她拥着我往天空升起,女人们在我们的脚底下挥手鞠躬,并在地上磕头。
『这是神迹!天佑圣母!天佑圣母和天使!』
刹那间,整个村落已经成为底下一个个小小的屋顶,所有的苦难都化为乌有,我们又回到空中。
我回头看去,试着要认出那个村落,有着卡车燃烧和体遍野的村落。但她说得对,这些都不重要了。
将要发生的事终於要来了,我不知道有谁能够阻止。
4双胞胎传奇之一
当玛赫特说话时,每个人都注视著她。她继续说著,虽然听起来好像很自然,但是她说得很缓慢而小心。她看起来并不悲伤,却很仔细地陈述她所要说的事。
“我和我的姊姊都是女巫,我们的妈妈教导我们巫术,而她的巫术也来自她的母亲。我们可以和精灵们沟通,要他们为我们做事情。平常人的眼睛看不见精灵,可是我们却办得到。
“因为我们拥有这种能力,人们崇拜我们,他们前来寻求我们的帮助,希望出现奇迹或预测未来,或者是为死者求取安宁。
“我们被认为是好人,而且我们受到人们尊敬。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女巫,虽然现在大多数人不明白我们的魔力或者如何使用魔力,我们仍然存在。有时候人们把我们当做是有阴阳眼的人、灵媒,或者算命仙,那些都一样。我们拥有人们所不能理解的、和精灵交通的能力,精灵们会来找我们,和我们玩各种不同的把戏。
“我知道你们都对精灵感到很好奇,你们不相信黎斯特在书中所说的有关父王和母后产生的故事。虽然马瑞斯是对黎斯特说这个故事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相信这故事的真实性。
马瑞斯点点头。他有好多问题想问。但是玛赫特用手势暗示他要有耐心。
“相信我,”她说,“我会告诉你们所有我所知有关精灵的事。也许别人会用其他的称呼,或者用其他叙述的方法描述这些。”
“精灵们用感应的方式和我们沟通;我说过,他们是无形的。但是我们可以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有独特的个性,而我们的巫术家族多年来也为他们取了不同的名字。
“像巫师一样,我们也把他们分成好的和坏的精灵;但他们自己应该没有好坏的区分。所谓坏的精灵对人类怀有敌意,喜欢对人类恶作剧,像是丢石头或吹起一阵风之类的事。会附身在人类身上或者会占据人类房子的妖精,我们都叫他做‘坏的’精灵。
“而好的精灵有爱和被爱的欲望。他们很少想到悲伤的事。他们会为我们预测未来,也会告诉我们别的地方发生了什麽事。他们喜欢和像我及我姊姊这种法力高强的女巫在一起,他们所做出最强的恶作剧就是造雨。
“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所谓好和坏的差别是人们自己加上去的。好的精灵对人们有用处,坏的精灵很危险又很古怪。召唤坏的精灵是自找麻烦,因为他们不受任何人控制。
“有很多证据可以看得出坏精灵嫉妒人类,因为我们拥有身体和性灵——我们既享有身体的乐趣,又拥有灵性。精灵们对人类也感到好奇,因此他们会注意我们。坏精灵知道肉体的乐趣却得不到,好的精灵则没有这种不满。
“至於精灵是打哪儿来的,他们总是告诉我们,他们从一开始就存在。他们老是吹嘘说自己眼见人们由动物进化的过程,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麽要这麽说,觉得他们只是在淘气地说谎。但後来人类研究的结果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至於他们自己是怎麽来的——他们从不肯透露。我想他们不明白我们的问题是什么,他们可能认为问这种问题对他们是种侮辱,或者他们也害怕这个问题,甚至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玩。
“我想有一天精灵的秘密会被用科学的方法探究出来,他们就像自然界中其他复杂的物质或能量一样,像是电波或无线电,或者像夸克、量子、或者电话中的声音一样,虽然两百年前人们觉得是不可思议,现在却是被人们充份了解的现象。事实上我透过现代的科学,而不是其他哲学,了解精灵的很多事情。但我还是依我的直觉,使用我们家族古老的语言。
“玛凯声称她可以偶尔看见精灵。他们有小巧的中心和巨大的形体;他们的能量和暴风雨一样巨大。她说在海里有类似他们的古怪生物,也有昆虫和他们的形体相似。但只有在晚上当他们生气时,她才看得见他们的形体,而且只出现极短暂的时间。
“她说精灵的形体巨大无比。精灵们也总是这麽说。他们说人们难以想像他们的身体有多麽巨大。不过因为他们总是爱夸大其词,我们必须小心去辨别他们话语的真假。
“无疑地,他们一定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要不然他们如何占据人类的房子?如何起风造雨?但事实上这些事情并非完全靠他们的力量一手完成。这就是控制他们的秘诀。他们的能力有限,而一个好的女巫十分明白他们的限度所在。
“不管他们以何种形体出现,他们没有生理上的需求,他们不会变老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们之所以那麽孩子气和淘气,是因为他们别无他求。他们没有时间的观念,因为时间对他们没有意义。他们总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很显然地他们看得见我们这个世界,但我不知道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是什麽模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他们会受女巫吸引。他们看得见女巫,让女巫了解他们。而且女巫对他们的在意让他们觉得很开心。他们听女巫的命令行事是因为想要讨好女巫,有时他们也想要被人所爱。
“和女巫的关系建立之後,他们为女巫做事以博得喜爱。虽然这让他们很疲惫,但他们也因为人类喜欢他们而欢喜。
“想想看,当他们听到人们的祈求并且做出回答是多么开心。他们喜欢在祭典中玩耍,并且在人们献上贡品时造出雷声。当灵媒召唤死去的灵魂和他的子孙们说话时,他们会叽叽喳喳地讨论要假装成那个死去的祖先,并且用他们感应的能力,得知那个死人的过去,好让他们不致露出马脚。
“当然你们大家都知道精灵的行为模式。他们的行为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但不同的是人们对他们的态度有很重大的改变。
“当精灵占据人们的房子,附身在五岁的小孩身上,用他的口说出预言,因为除了亲眼看到的人以外没有人相信这种事,所以无法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宗教。
“现在的人们好像对精灵免疫了,也许因为人们更进化,可以不受到古老精灵得迷惑。虽然宗教还是存在,但是受过教育的人们已经不太容易受精灵的影响。
“等一下我还会就这一点再做补充。现在让我开始解释女巫的能力,说明我和我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好像是基因的关系,我们家族的女人都有巫术的能力,就像我们大家都遗传到绿眼睛和红头发一样。既然你们进到这个屋子来听我说话,想必都知道更多有关我们的事情。我的女儿洁曦也是一个女巫,在泰拉玛斯卡时常常用魔力去帮助受到精灵或鬼怪的魔法而生病的人们。
“鬼混也是精灵的一种,但他们的前身曾经是人类。而我前面所说的精灵则不是,但也没有人能够肯定这一点。古老的鬼魂可能忘记自己曾经是人,而那些最坏的精灵可能就都是鬼。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忘记肉体的乐趣。当他们附身在人身上时就会做出一些猥琐的事,对他们来说肉体是肮脏的,他们要人们相信性欲和怨恨是同等的危险和邪恶。
“但事实上,如果精灵们不想说出真相就会说谎。我们无从得知他们行为的缘由,也许他们对性感兴趣是因为人们一直把他当做禁忌。
“回到我刚刚的主题,在我们家族中大多数的女人都会巫术,其他的家族这巫术的传统也会传给男人。至於为什麽人类会有这项能力,就非我们智力所知。
“我们家族是一个古老的巫术家族,巫术已相传五十代之久,甚至可以追溯到月亮在宇宙间生成之前。
“我们的家族相传著月亮生成的时候,洪水、暴风雨和地震一起发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们也相信星星是七个女神,或者是七姊妹星座会带给人们好运,但我不知道这说法是不是有所依据。
“现在我要说到在我出生之前就流传的古老神话。那些能和精灵沟通的人都明显地是怀疑论者。
“但现在的科学也证明了月亮生成的事实,月亮的生成现在已经被用来解释南北极顶点的变化,和冰河期晚期的现象。也许古老的神话也有事实的根据,将来有一天会真的被证明出来。
“不论如何,我们是一个古老的家族。我的母亲有很强的巫术,精灵们对她透露很多秘密,她也为那些不能安息的鬼魂做了很多事情。
“因为我和姊姊玛凯是双胞胎,母亲的巫术传到我们身上就成为加倍。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人分别都拥有母亲两倍之多的用法,如果我们两个人的魔力加起来就所向无敌。从我们还躺在摇篮里时就开始和精灵对话,我们玩耍的时候精灵们就在旁边。我们有自己一套秘密的语言,连我们的母亲也无法理解。但是精灵们听得懂。他们了解我们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甚至还会用同样的语言和我们对话。
“你们要了解我说这些话并非出於自豪,我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是因为我希望在阿可奇的战士们和恩基尔来到这里之前,你们能对我们有所了解。我要你们了解为什麽世上会有这些吸血的恶魔。
“我们是个伟大的家族。我们住在卡梅尔山丘很久很久了,我们的族人在山脚下的山谷建立家园,他们以牧牛羊为生,偶尔也打猎。他们也种一些谷物用以制造迷幻的药物——这是我们宗教的一部份,以及制造啤酒,他们收割野麦的种子再自行繁殖。
“我们村落的房子是用砖块为墙,稻草做屋顶。也有一些村落变成了小城市;有些房子的入口是在屋顶上。
“我们族人擅长做很细致的陶器。他们会拿到桀利裘的市场去卖。他们会用以交易象牙、香料、镜子和其他精致的物品。我们也知道很多像桀利裘一样美丽的城市,也有的被埋在地底下,永远不见天日的城市。
“大体说来我们都是单纯的人。我们知道如何书写——我的意思是书写的概念。但我们从没写过字。文字含有魔力,我们不敢写下我们的名字或我们知道诅咒或真相。假如一个人知道你的名字,他就可以要精灵对你做怪或危害你。谁知道如果他把你的名字写在石头或纸上,会造成何种後果?即使有些人不害怕这些後果,光一想到这件事就令人讨厌。
“在大城市里,文字只被用来记帐,而我们可以在脑海中完成这工作。
“事实上,我们家族的知识都和记忆有关。那些为牛神牺牲的祭师们都致力於把传统传给年轻的祭师。当然,家族的历史也是经由记忆而流传下来。
“虽然我们不写字,但是我们绘画。村落里牛神祭祠的墙壁上都挂满了我们制作的壁画。
“在我们居住的卡梅尔山的洞穴,也满是我们的画。但这些画只有我们才看得见。我们小心翼翼地用画做为记录,像我自己就一直到用灾难发生之时才留下自己的自画像。
“再说到我的族人们。我们都是爱好和平者,我们之中有牧羊人、工匠,有商人,但就仅止於此。当桀利裘发生战事时,我们也有年轻人加入战土的行列。但那是因为他们想要冒险犯难,体验战争的光荣。也有一些人到大城市去旅行,去参观雄伟的宫廷、市场、以及庙宇,还有一些旅行到地中海去观看大商船。但大部份的时间,他们都在村子里过著一成不变的生活。桀利裘的人们在战争发生时一视同仁地保护我们,因为战争完全由他而起。
“我们从来不为了吃人类的肉而猎取他们!这不是我们的文化。我们十分憎恶这种行为,不应该吃掉敌人的肉。虽然我们自己也吃人肉,但吃人肉对我们而言有特殊的意义——我们只吃死尸的肉。”
玛赫特停了一停,像是要大家对这段话留下更深的印象。
马瑞斯又看到两个红发的女人跪在祭坛前的影像,他感受到此刻的平静和庄严。他试著静下心来专注在玛赫特身上。
“你们要知道,”玛赫特继续说:“我们相信人死後灵魂就会离开他的身体,但我们也相信人的某些小部份,会在死後遗留在他的尸体或是以前用过的东西上。如果我们吃掉死人的身体,也就同时消灭了这些遗留物。
“但我们吃死人肉的最重要原因是出於尊敬。从我们的观点来看,这是处理我们所爱的人遗体的最好方法。我们吃掉给予我们生命的父母或祖先,也就使他们变成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因此就完成了一个圆满的循环。这样做可以让他们免於在地下腐坏、被野兽吃掉,或者像垃圾一样被烧掉。
“如果你们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这样做有深奥的道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把他当做是做为人的责任。我们每一个族人都有义务负担起处理父母遗体,把他们吃掉的神圣责任。
“我们族里没有一个人死後的尸体不被亲人吃掉,也没有一个人未曾吃过死人的肉。”
玛赫特又停了下来,她的眼光在听众中间扫了一圈。
第16节
“现在不是发生战争的时候,”她说:“桀利裘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发生战争,尼涅文也是一样。
“但最住在远处西南方的尼罗河部落的野蛮人,总是攻打他们南方的丛林部落以取得战利品。他们不只和我们一样吃死人的肉,他们还吃敌人的肉。他们认为这是光荣的行为,因为如此做可以将敌人的力量都吃进去,而且他们也喜欢人肉的味道。
“我刚才解释过,我们憎恶这样的行为。怎麽可以把敌人的肉给吃掉?但吃人肉不是我们和尼罗河族最大的不同,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他们爱好战争,而我们喜欢和平。我们没有任何敌人。
“现在我和我姊姊就要满十六岁了,有人告诉我们这时尼罗河族将会发生很大的改变。
“他们部落年老的王后没有生下女儿,因此她的王位无人可以继承。很多古老民族的王位都传女性,因为男人并不能确定她妻子所生的儿女确实从他所出,王位都只传给王后或者公主。这也就是为什麽後来埃及的皇嗣都会娶自己姊妹为妻的原因,因为他们要确保血统的纯正。”
“因此年轻的国王恩基尔有了麻烦,他没有任何姊妹,甚至表姊妹可以娶做妻子。但他是一个充满企图心的国王,决心捍卫自己的王嗣。最後他从泰格里斯和尤佛瑞斯山谷中的尤鲁克城选出他的女王。
“这个女王就是阿可奇,她是皇族的美女,也是女神伊娜娜的信徒。她将会为恩基尔的王国带来智慧。从此有关她的流言就在桀利裘和尼涅文的市场上,由沙漠往来的骆驼队中口耳相传。
“虽然尼罗河畔的人们可以耕种为生,但他们仍喜欢猎食人肉。这一点让阿可奇大大吃惊,她决心要改变他们这种野蛮的习俗。
“她也从尤鲁克城带来书写的习惯,尤鲁克的人民善於书写记事。由於我的家族以书写为禁忌,所以我不大清楚是否埃及人已经开始有自己的文字。
“要一个文化要产生变化是很不容易的事。也许在使用文字记载税赋很久之後,人们才开始会用文字写诗;也许某个部落在栽种胡椒和香料数百年之後,才开始种小麦或玉米。就如你们都知道的,南美的印加王国在欧洲人发明轮子很久之後,才开始发明有轮子的玩具,虽然他们会用金属做装饰品,但他们没有想过金属也可以用来做武器,因此他们很轻易地就被欧洲人打败。
“不论如何,我并不清楚阿可奇到底从尤鲁克带了多少知识到尼罗河族去。但我听到很多关於阿可奇禁止他们再吃人肉的传言;违反这个禁令的人都会被处以残酷的责罚。这个有好几百年吃人肉传统的民族对这个命令十分愤怒,他们尤其不能接受禁止他们吃自己死去亲人的肉。不能打猎就算了,但是要让他们的亲人死後被埋在地下是绝难接受的事。
“为了实行阿可奇的命令,国王下令所有的死尸都要以布包裹起来并且使用防腐剂。人们不止不可以吃掉自己亲人的肉,还要用珍贵的麻布把尸体裹起来,并且展示给众人看,之後还要妥当地放在坟墓里,让祭师为他们做法。
“为了让人民信服这项命令,阿可奇和恩基尔告诉他们的臣民,假如尸体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亲人的灵魂就会得到安宁。他们说这样做不会令他们死去的亲人受忽略,相反地灵魂会有安全的归处。
“我们觉得这种说法十分奇特——把尸体保存在沙漠里华丽的墓穴中,还有死人的灵魂会因为尸体被保存下来而得到安宁。因为我们知道,人死後最好就是忘记自己生前的身体,只有丢弃了生前一切所有,死者才能上升到更高的境界。
“所以,我们在埃及可以看到他们庄严的墓穴里,躺著人肉都已朽坏的木乃伊。
“如果有人告诉我们族人:世上存在这种木乃伊的习俗,四千年前的埃及人就有这种习俗,后来还变成世界知名的神秘事件,二十世纪的小学生都要到博物馆去参观木乃伊我们一定会嗤之以鼻。
“不论如何,这件事实在也与我们无关。尼罗河族住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甚至我们也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子。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宗教从非洲为根源,他们崇拜奥赛瑞斯还有太阳神,雷,也崇拜动物神。但其他的我们就一无所知。当我们看到他们做的精致工艺品,可以想见他们一部分的个性。但这对我们来说还是十分陌生,不过我们也对他们不能吃掉自己祖先的尸体感到同情。
“当我们问精灵们有关埃及人的事情时,他们好像对埃及人很有兴趣。他们说埃及人的声音和文字都很不错,他们的庙宇和祭坛都很有趣;他们喜欢埃及的语言。然後他们就不再多说,像是对这问题失去兴趣一样转移话题。
“精灵说的事情让我们觉得很神奇,但是我们也不惊讶。我们知道精灵们到埃及里去假扮做他们的神,他们总是喜欢到处玩这种把戏。
“很多年过去了,恩基尔国王统一了帝国,并且敉平对於他和他改变食人习俗的反抗。他也组织军队向外征战,统领船队到海上航行。这是统治者常用的技俩:利用向外开战阻止内乱的发生。
“这和我们又有何相干?我们的生活一直都美丽而平静,我们有无数的果树和麦田,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摘取。我们的家园绿草如茵,总是有微风轻拂。我们从没想过会有人来侵略我们。
“我和我的姊姊在卡梅尔山间一直过著平静的生活,我们和母亲秘密地用只有我们才理解的语言交谈,向她学习所有有关精灵和人类的巫术。
“我们饮用著母亲自己用山间果实酿造的魔法酒,在幻想和梦境中回到过去,和死去的祖先们交谈——她们都是法力强大的巫师。总而言之,我们召回我们祖先的灵魂向她们学习巫术,有时我们也会以灵体飞出自己的身体,到天空遨游一番。
“我可以花很多时间来说我和姊姊在幻梦中看到的事情;我们两个曾经手牵手到尼涅文,去看那些我们从未看过的景象。但这些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让我解释一下精灵对我们的意义:我们与精灵生活於普同性的美好与和谐,精灵的爱意对於我们而言,如同基督教神秘主义者体验到的上帝之爱。
“我与姊姊与母亲共同生活於这等狂喜。我们生活於祖先的干燥温暖洞穴,族人带来我们需要的一切物品:上好的袍子、珠宝、美丽的梳子、皮制的凉鞋……每天我们的族人都会来与我们商讨事务,而我们将待解的问题询问精灵。我们可以要过精灵之力看到未来的一部份,有些事情以不可更转的方式进行著。
“我们尽心善用自己的超异能力与智慧。常有被魔鬼附身的病人被带来我们这儿求医,我们与精灵会合力驱除病人体内的邪灵。假若有房子被阴零占据,我们也会前往净灵。
“我们也把灵美药液给那些需要的人。他们会落入冥想般栩栩如生的梦境,事後我们会设法加以诠释。
“我们不时会探问精灵们的忠告,运用自己的智慧与神通力。有时候,对於各色意象的资讯会经由精灵来传达给我们。
“然而,我们最具神效的能力就是祈雨降落。
“这个能力可分为两种层次:‘小雨甘霖’是对於这等能力的象徵性示范,以及用以医治族人的心灵;‘狂风暴雨’是用来使农作物生长,这会花费我们极大的力量。
“两者都需要以强大的力量召唤精灵前来为我们施展灵力。‘小雨甘霖’通常让那些最喜爱我们的精灵达成,他们足以被托付於任何艰难的需求。
“然而,‘狂风暴雨’就需要大批精灵合力达成。由於他们有些彼此厌恶,有些讨厌合作,所以我们必须以甜言蜜语乞求他们。我们得吟唱并舞蹈,逐渐勾引起精灵们的兴致,终於让他们通力合作降雨。”
“玛凯与我只合作过三回‘狂风暴雨’。看到云层转为浓密、倾盆雨势哗然下落真是一种享受。我们的族人会跑到雨中,敞开心灵向精灵致谢。
“至於‘小雨甘霖’我们则常常施行,有时是为了自己的欢愉。
“使我们声名大噪的是‘狂风暴雨’。我们被称呼为‘山顶女巫’,许多来自各地的人前来向我们求助,许多地方我们连听都没听过。
“有些来到村落的人们是为了喝下灵梦药液,并让我们解梦。他们有时为了需要我们的引导而来,有时只想看看我们。我们的族人也殷勤招待他们。以他们的眼界来说,我们与本世纪的心理医生或精神分析师并无太大不同。我们研读意象并诠释意义,在潜意识中寻找被隐藏的真相。至於降雨的能力嘛,们只是增添那些信仰者对我们的信心。
“某一天,大概是我母亲死前的半年,一封来自凯门的国王与女王的信件来到。凯门就是当时的埃及。那是写於石泥板上的图形文字,也是他们文字的起源,通行於桀利裘与尼涅文等地。
“当然我们读不懂这文字,而且觉得他很恐怖,宛如诅咒一般。我们不想触摸他,但如果要了解他的意思,我们还是得那麽做。
“大意是说,至尊的女王阿可奇与国王恩基尔对我们久仰大名。如果我们能造访他们的皇室,他们将备感喜悦,会派遣使者来迎接我们,并致送我们许多赠礼。
“我们都不相信那使者的说词,虽然他自己只知道这个说词。但我们觉得背後还有文章。
“于是我母亲自己拿起石板,立刻感受到从手指传来的不祥意念。起先她不肯告诉我们那是什麽意思,後来她将我们拉到一旁,说女王与国王是邪恶之人、血溅满地之人,而且不尊重其他民族的信仰。无论那信件写些什么,巨大的邪恶将会降临我们身上。
“我与玛凯也触摸了石板,发现相同的邪恶痕迹。奇怪的是,参杂其中的却有良善与勇气的印记。总而言之,那不是要窃取我们的能力,而是混合著好奇与尊敬的意念。
“最后我们向那些最爱我们的精灵请求指点。他们降临并研读石板,最后说那个使者并未撒谎,但如果我们前往晋见女王与国王,将会遭到无比的危险。
“‘为什么?’?我们问他们。
“‘因为女王与国王会问你们问题。如果你们老实回答,那答案将会触怒他们,并使你们遭到灭亡。’
“当然我们本来就不能离开这里,现在更确定不可远行。我们告诉使者,身为女巫不能够离开她的本土,请他转告女王与国王。
“使者离去之后,我们的生活一如往常的度过。
“数夜之后,一个名叫阿曼的邪恶精灵来到我们村落。他相当庞大、强力,充满恶意,在广场上跳舞不休。族人将我与玛凯找过去时,他说不久之后我们将需要他的援助。
“早在许久以前我们就弃绝与邪恶精灵的往来。他们相当愤怒于我们不像其他女巫与魔法师那样与他们要好,但我们知道他们既难以控制又不可信任,从未想要从他们身上获得什么。
“这个阿曼对于我们冷落他很生气,他再三宣示自己是‘强而有力的阿曼’,‘击不倒的阿曼’,我们得表示一些敬意。就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将遇到麻烦,会需要他的协助。
“我们的母亲出来询问这个精灵,究竟我们的麻烦是什么。“这让我们大为震惊,因为她向来不准我们与邪恶精灵交谈。如果她对他们发话,通常是以咒语驱赶他们,或是以谜语耍弄他们、使他们自制无趣而放弃纠缠。
“那个恐怖、邪恶、要命,不管是什么的阿曼只是说,我们的麻烦就要到来,如果我们够聪明的话,最好对他好一点。然后他炫耀自己为尼涅文得魔法师干的一连串好事,象是附身在人们身上、折磨人们,甚至像一窝蜂般地让他们发痒难安。他喜欢从人们身上吸血,爱死那滋味了。他可以为我们吸人家的血。
“我的母亲笑了:‘你怎麽做得到?你是个没有肉体的精灵,怎会知道什么是血的滋味?’这种话通常会触怒精灵,因为他们羡嫉我们拥有肉身。
“这个精灵为了示范他的能耐,像一阵飓风般逼近我母亲,而良善的精灵与他大战。广场上充满躁动。最後,阿曼终于被我们的守护精灵赶走,我母亲的手上只有一些刮痕。阿曼的确从她手上吸取一些血液,如同小虫咬嚼一般。
“我母亲看著那细小的咬痕,我们的精灵看到她被这麽对待真是气疯了,但她要他们安静下来,然後她思索著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精灵怎麽会有味觉?
“玛凯试著就她看到的异象提出解释。她说,精灵的本体拥有物质的核心,如同火焰当中有著烛蕊。他可能是透过那核心品尝血液;烛蕊是火焰当中的一小搓,但他可以吸收血液,那就是以精灵的核心来达成。
“我的母亲嗤之以鼻,而且很讨厌个东西。她认为这世界的异象太多,用不著一个喜爱鲜血滋味的邪恶精灵凑热闹。‘滚远一点,阿曼’!她对他下咒语,说他是个琐碎、不重要的东西,最好被驱赶得愈远愈好。这些语言用来赶走惹厌的精灵,和当代教士用以拔除孩童身上露灵的术语差不多。
“让我母亲较为担心的是阿曼的警告:将要逼近的邪恶。那强化了她触摸到埃及石板时的厌恶感,但她没有向善良精灵们询问忠告或安慰。或许她另有想法?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很显然我们的母亲知道将有大难临头,但无力避免。或许她认为当我们意图避免什麽,反而容易招引他上身。
“无论是什麽种情况,总之她生病了,没几天就无法说话。
“她躺在床上无法移动,我们陪著她、唱歌给她听、在她床边插上花朵,试图让取她的心思。精灵们恐慌无比,因为他们非常爱她。他们的情绪引起紊乱的气流。
“村落里也充满哀戚。有一天早上我们终於看到一些母亲的心思,但只是片段的闪现,例如阳光普照的田野、花朵、她孩童时代的一些影像、绚丽的色彩等等。
“我们与精灵都知道母亲就要死去。我们尽力抚慰精灵,但有些还是狂怒无比。当她死去时,她的灵魂将会通过精灵之境,到达他们无淀企及之处。他们将永远失去她,将会悲伤得发狂。
“这一刻终於发生了,那终究难以避免。我们告诉族人,母亲已经到达更高的灵性境域。山上的每一株树木都被精灵掀起的风势震撼,绿叶掉落满地,我与妹妹忍不住哭泣。就在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首度听到精灵的哭声与哀悼。最後,村民们开始葬仪的准备。母亲要躺在石制的祭坛上,让族人前来致敬。她身穿生前喜爱的白色埃及亚麻长袍,配戴上好的项链与手链,其中有一小部分是以我们祖先的骨骼制成。
“等到族人与邻近村落的人们都已经致意,大概过了十小时,我们开始准备葬仪的盛宴。如果是村落的其他死者,这仪式将由祭司代劳,但因为母亲与我们都是女巫,所以由我们姊妹执行。我与姊姊独自将母亲的衣物解开,在她的尸身上覆盖鲜花绿叶。我们小心翼翼地割开母亲的头盖骨,取出脑髓的部份,连同眼睛一起放在盘子上,让前额处还是完好连接著;然後以相同的谨慎,我们取出心脏,同样放置在以厚重灰泥防护的盘子上。
“接著,村民们在母亲躺著的石坛周围盖出一个烤炉,起火烧烤她的躯体与盘子上的心脏与脑。于是,烧烤的盛宴开始。
“这个仪式持续彻夜,由於我们母亲的灵魂已经离去,精灵也安静下来。我想,对於身体的处置他们并不在意,但我们在意。
“因为我们家族是女巫世家,所以只有我与姐姐可以碰触母亲。村民会守护着我们,但不会介入。无论要花费多久的时间都无所谓,我与姐姐得吞食母亲的肉身。当母亲的躯体正被烤时,我与姐姐争论著如何著如何分食脑与心脏。我们会分别食用这两者,我们关切的也是这些:因为,当时的信用相信不同的器官栖息著不同的质地。
“对於当时的人们而言,心脏是最重要的器官。埃及人还认为那是意识集中所在。但身为女巫,我们相信脑才是最主要的部份,才是精神安置的所在。每个灵魂都是透过脑部而通往灵界。我们如此相信的理由是因为眼睛与脑部相连,而眼睛是视力所在的部位,身为女巫的我们,眼睛看穿黄泉碧落、通贯古往今来。在我们部族的语言中,‘女巫’的真义就是要‘先知觉者’。
“然而,这多少都只是仪式罢了。我们母亲的灵魂已去,基於对她的敬仰,我们会吞食她的主要器官,以免她的躯壳腐化。协议向於达成:玛凯将吞食连同眼睛的脑部,我则吞食心脏。
“玛凯比我更有法力。她是领导多、率先发言者,双胞胎中的指挥角色。看起来的确应该是她吃下脑髓,而我这个较为安静迟缓的妹妹则应该食用与情感有关的器官:心脏。
“我们对於这样的区分很是满意。当清晨逼近时,我们小睡几小时,身体因为饥饿与准备飨宴的工程而变得哀弱。
“快到早上的时候,精灵唤醒我们。他们又在兴风作浪,我走出山洞,烤炉的火焰还在焚烧,守望的村人正在酬睡。我生气地要精灵安静下来,但其中我最爱的那个精灵告诉我,有许多陌生人集结在山顶上。他们很是危险,惊叹於我们的力量,而且赧觎著我们的盛宴。
“‘这些人贪图你跟玛凯的某些东西。’精灵说:‘他们绝非善类。’
“我告诉他,陌生人经常造访此地,没什麽大不了的,他得安静下来让我们办事。不过我还是通知村人做好提防的准备,免得真有麻烦到来时措手不及。盛宴开始时,男人们也准备好武器。
“那不是太古怪的请求,男人们向来都是全副武装。而些本身就是职业士兵的人总是剑不离身,其他人也把刀子插在腰带上。
“但是我并没有太过警醒,毕竟我们这里常有陌生人来来去去,而且今天又是个重要的日子,只要举行一位女巫的葬礼。
“相信你们透过梦境,已经看到即将发生的状况:太阳高升时,村人聚集在广场上,砖块从烤炉那里被移出来。我们母亲的尸体变得深暗,然而神色安详地躺在石坛上,花朵覆盖著她,脑部与心脏的盘子也准备妥当。
“你看到我们分别跪在母亲尸身的两旁,音乐即将开始演奏。
“你们有所不知的是,数千年来我们的部族就生活在山谷,树木掉下果实来,绿草茵然,向来以这样的葬礼盛宴为风俗文化的一部份。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习俗,我们的时刻。
“这是我们神圣的一刻。
“玛凯与我跪著,身穿最好的衣服,配戴著我们母亲与祖先传承下来的珠宝。我们眺望眼前的,并非精灵的警告,也不是当母亲看到埃及石板时的震惊与厌恶。我们看到的是自己日後的生命与希望:就此与我们的族人幸福度过未来的时日。
“我忘记自己跪在那里祈祷多久,当我们终於同心一体,我们举起承载著母亲器官的盘子,音乐家开始演奏,笛声与鼓击充斥在空气中。我们听到村民柔和的呼吸声与小鸟清脆的鸣叫。
“然後,邪恶降临我们的上地。以埃及士兵独有的作战吼叫声,他们从天而降。我们还不清楚发生什麽事情时,侵略者就将我们击倒。我们试图保护母亲的神圣飨宴,但他们将我们推开,将盘子踢翻在泥泞中,并将石坛推倒。
“我听见玛凯以我听过最锥心刺骨的声音尖叫。当母亲的躯体被翻翻在尘土时,我自己也尖叫起来。
“那些人斥骂我们是食尸者、食人族,必须要被斩除殆尽。
“可是没有人伤害我们,只是把我们绑起来。我们无助地看著同胞死在眼前,士兵们踩踏我们母亲的尸体,蹂躏她的脑与心脏,而他们的同党们正忙著宰杀我的同胞。
“就在遍野哀嚎、死伤惨重的景致,我听见玛凯呼唤精灵,要他们采取报复的行动,让那些士兵因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
“但是对那些士兵来说,风吹雨淋、大地震动、岩石滚动、尘埃漫天的景象又算得什么?他们的国王恩基尔踏上前方,呼吁他的士兵不必为我们的戏法所骗。我们的恶灵无法再多做些什么。
“这其实并没有错,我与姊姊只好眼睁睁看著他们继续屠杀同胞,自己也准备就死。但他们没有杀我们两个,只是把我们拖走。我们看著同族的尸体堆积成山,被弃置在那儿等著野兽啃食、被大地吸收,无人理睬或过问。
玛赫特停顿下来,将指尖触及额头。在她继续开始之前,仿佛以这姿态休息著。再开始叙述时,她的声音显得低沉粗糙些,但还是一样稳定。
“这一个小村落,一个部族的性命,到底算得上什么?
“在相同的天空下,无数的人们被掩埋於此。就在那一天,我们的族人也都葬身当场。
“我们所有的一切就在那短短的几小时内化为废物。那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杀遍我们的老弱妇孺,村庄被破坏销毁,能烧的就被烧掉。
“就在山顶上,我感受到个一大群猝死者的灵魂,由於突然降临的暴力而显得困惑狂暴,因此被恐惧与痛苦拖曳在世间。有些则已经超脱尘世而去,不再受苦。“至於精灵们的下落呢?
“在我们被押解到埃及的途中,他们一路尾随,尽力干扰那些抬著我们走的士兵。我们被捆绑著,因为恐惧与悲伤而无助哭泣。
“每晚当军营驻扎时,精灵总是把帐棚推翻。但他们的国王信誓旦旦地要他们毋庸害怕,埃及的诸神比女巫的精灵更伟大。由於精灵的底限就只是那样,所以士兵们也都相信如此。”
“每天晚上国王都会召见我们,他说的是当时全世界共通的语言,从卡梅尔山脉到提葛瑞斯、尤法瑞特斯等地都通行无阻。
“他以异常诚恳的语气说:“你们是法力高强的女巫,所以虽然你们是食尸者,而且当场被我与我的军队撞见,我还是饶过你们的性命。我之所以放过你们,因为我与我的女王需要运用到你们的智慧。告诉我要怎么让你们好过一点。你们现在处於我的保护范围,我就是你们的王。’
“我们只是哭泣不止,拒绝看著他,直到他厌倦并要士兵送我们下去。我们的牢房是一关窗户窄小的木制囚牢。
“当我们能够独处时,我与姊姊以双胞胎独有的手势与简洁语言秘密地沟通。我们记得这一切,记得精灵是如何警告、记得我们的母亲看到信件之後便一病不起。但我们已经不害怕了。
“我们悲痛得忘记害怕,如同自己早已死去;我们目睹自己的族人被屠杀,母亲的尸体遭到践踏。我们已经不知道还有什麽更糟糕的命运,也许将目前还在一起的彼此分开?
“然而,在前往埃及的旅程中,有个微小的安慰是我们难以忘怀的,那就是凯曼:国王的侍卫长。他以悲悯的眼神看著我们,试图以他能做到的一切来减轻我们的痛苦。”
玛赫特停下来看著凯曼。他垂手敛目,似乎沉浸於玛赫特正在描述的追忆。他听入玛赫特的致敬,但那似乎无法安慰他。终於他抬起头来认可玛赫特的话语,他似乎惶惑而充满疑问,但没有问出口。他的眼神流沔於阿曼德与卡布瑞的凝视,但什么也没说。
终於,玛赫特继续叙述——
“凯曼在任何可能的机会将我们松绑,允许我们独自散步,带给我们食物与饮料。他并不为了我们的感激而这麽做,只是由於他纯洁而无法看到人们受苦的心志而默默地帮忙。
“我们大概花了十天的旅程到达凯门。精灵们实在黔驴技穷,而我们太过颓丧,也丧失继续召动他们的勇气。我们陷入沉默,只是不时互相凝望对方。
“我们来到以往从未见过的宫殿。穿越沙漠,我们被带到毗邻於尼罗河畔的黑色大地,‘凯门’之名便是从他的黑色泥土而来。我们与军队一起顺在而上,度过那壮盛的大河,来到一个以石砖为基材、坐落著宫廷与神殿的城市。
“那个时代距离埃及的建筑物为世人所知还早得很,但当时的法老王神庙屹立至今。
“当时他们已经展现出对於永恒演出与装饰的热爱:简洁的石质材料被漆成白色,再绘以美丽的图案。
“身为王室的囚犯,我们被安置的场所最一间寝宫,丛林巨木构成的坚实基柱以黑色泥土黏牢,王宫内还有一座人工湖泊,周围长满莲花与繁花盛开的植物。
“我们从未看过如此奢华的民族:穿金戴玉,头发编成辫子,眼睛涂黑。他们涂黑的眼神让我们惊恐,化妆带给他们深度的假象,但骨子里他们根本毫无深度。我们立刻嫌恶起这种装腔作势。
“我们的所见所闻只是强化自己的悲惨,我们讨厌周围的一切,而且我们可以感到那些人也讨厌与惧怕。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我们的红头发与身为双胞胎这两点让他们大为不安。
“因为他们的风俗是将双胞胎婴儿杀死,红头发的孩子用来献给神明——那是运势的象徵。
“在那飞光即逝的瞬间,我们看透一切,只是严峻地等待命运到来。
“凯曼是我们唯一的安慰。他带给我们繁净的亚麻布毛巾,拿水果与啤酒给我们享用,甚至拿梳子让我们整理头发,还有干净的衣物。当他首次和我们交谈时,他说女王即温柔又可亲,我们不必害怕。
“我们知道他所说的并非欺瞒之言,但还是觉得不对劲,如同几个月之前国王的使者带来的话。我们知道自己的试炼才刚开始。
“我们也害怕精灵已经遗弃我们,也许他们不想因为我们而来到这里。但我们没有召应他们,因为如果没有回应的话,我们会更无法承受。
“某个晚上,女王终於召见。我们被带到殿堂。
“那奇景让我们晕眩,即使我们暗自轻蔑。阿可奇与恩基尔坐在王座上,女王就和她现在的模样没什麽差别,一个有著坚挺肩膀与四肢的女人,脸蛋过於精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脑袋,只有诱人的美貌与柔软的声音。国王如今不是士兵而是独裁者,他穿上正式的服装,戴上珠宝,头发编起来。他的眼神的确充满诚恳,但没多久我们就发现真正的统治者是阿可奇。她有著言说的技巧,舌灿莲花得让人难以抗拒。
“她告诉我们,我们的族人理当被如此惩治,而且已经特别施恩给他们——通常食尸者的蛮族应该死得更缓慢痛苦。她还说,因为我们是伟大的女巫,所以特别给予恩赦。埃及人应该要学得我们控制不可见之物的能力。
“她立刻追问,我们的精灵是什麽玩意?如果他们是恶灵,为何有些是良善的?他们是神吗?我们是怎麽让大雨降落的?
“我们因为她粗鲁残暴的态度而受伤,又开始哭泣。我们不理会她的问题,投入彼此的怀抱。
“但是某件事情很清楚:从她说话的态度、对於音节轻重的楝选,我们如道这个人在说谎,但她自己毫无所感。
“透过那个说谎的表面,我们看到她极力否定的事实深处——
“她之所以屠杀我们的族人,只因为要把我们弄到手;她之所以唆使国王从事那场‘圣战’,只因为先前我们拒绝她的邀约。她要我们对她屈膝,她对我们感到好奇。
“这就是当时我们母亲透过石板书信所看到的,或许精灵也以他们的方式预见了未来。直到如今,我们才看到那狰狞的全貌。
“我们的族人之所以死去,都是因为我们与精灵交往,因此吸引到女王的注意力!
“我们非常不解:既然如此,为什麽士兵不乾脆把我们掠走?为何还要杀光我们的族人?“然而最恐怖的是,女王的肩上披上一件自以为是的道德外衣。穿上那件衣服的她根本盲目得无视於其他一切。
“她说服自己:由於我们的族人生性野蛮,地点又距离她的家乡甚远,乾脆杀了乾净,顺便也对我们施以不杀之恩,满足她对我们的窥视欲。如此我们会感激涕零,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女王没有一套真正的伦理系统来统治她自己的作为,她只是众多茫然懵懂的人类之一。但她无法忍受如此,所以她虚构出一套自己的架构并且信仰著他。那些信念只是让她方便行事的幌子罢了!她与食尸者的战争,不过是为了掩饰她讨厌那种风俗习惯的真正心思。她在尤鲁克的家乡并不实施如此风俗,所以她无法容忍其他民族的自主文化。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如此罢了。但在她的心底有一块黑暗的绝望肿殇,无法接受事物的无意义性,非得以自己的强烈驱力为之强加意义。
“弄清楚我的话:这个女子并非肤浅之人,如果她努力的话,可以让这个世界打造出她意欲的模样来慰藉自己,让光芒绽放。但她无法对他人的痛苦产生同理心,她是知道,但无法有什麽感应。
“当我们终於无法忍受这等分裂的双重属性,只好细细审视她,因为现在我们必须与她打交道。这个女王还不满二十五岁,她在这块土地上的权柄无限,将尤鲁克的众多风俗民情在此地生根发亮。她美貌不可方物,但因此失去真正的美,因为她的娇颜盖过任何王者的力道或是深沉的神秘。她的声音还带有稚气,让别人误以为是温柔的音乐性回音,但我们听得几乎要发狂。
“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我们是怎麽施行法术的?我们如何知道人们内心深处的真相?为何我们宣称自己跟无形之物打交道?我们也能够与她的神交谈吗?我们能否帮助她更加理解神圣的知识?如果我们愿意将所知道的供奉给她,她愿意赦免我们的野蛮风俗。
“她以直线条的想法说出一堆观点,那会使一个智者忍不住发笑。但玛凯因此跛激恼了。在我们两个当中,她总是率先发言。
“不要再问那些愚蠢的事情!’她说:‘在你们的王国当中没有神的存在,所谓的神就是精灵,而他们透过祭司与宗教仪式玩弄著你们。雷、奥赛瑞斯等名字不过是用来称谓那些精灵的名号,他们心满意足之馀就会丢出一些徵兆,让你们更加礼赞他们。’”
“女王与国王都惊恐地瞪视著她,但玛凯继续说:
“‘精灵的确存在,但他们生性宛如篁里,同时非常危险。他们羡慕又嫉妒我们同时拥有精神与肉身,是以愿意服从我们的意志。身为女巫的我们知道如何命令他们,但这需要强大的法力与技巧,你们并没有这样的力量。你们是一群傻瓜,这样把我们攫来真是人恶劣而不诚实。你们生活在谎言中,但我们可不奉陪!’
“玛凯愤怒又悲伤,当著宫廷众人,指控女王,只为了要把我们带来就屠杀一整族生性和平的居民。我们的族人已经有一千年没有猎杀人头了,被打断的是葬仪的盛宴。之所以从事这些恶毒的行径,只因为凯门的国王与女王想要得到女巫,想要询问问题并且将其法力以为己用!
“整个宫廷一片混乱。从来没有这种不敬而冒渎的话语出现过,而那些还是秉待著神圣传统仪式的长者,对於被糟蹋的葬仪感到惊怖。其他人也害怕遭到上天的报应而昏倒在地。
“整体来说是一片混乱,只有国王与女王奇异地不动声色。
“阿可奇没有回答我们,可是我们的解释在她更深沉的心灵地带被承认为真实。在短暂的瞬闲,她感到真诚的好奇:假扮成神的精灵?嫉妒人类拥有肉体的精灵?至於为了捕获我们而牺牲我们族人的指控,她根本理都不理会。那不是她在意的东西。她的关切重点在於脱离肉体而生的精灵,精神层面的课题才是她所眩惑不已的焦点。
“让我重申一次:她在意的只是精神层面的议题,也就是抽象意念的议论。我不以为她相信精灵是稚气而顽皮的,但是不管那里有什么东西,她就是非得要知道不可,哪怕是牺牲我们一族的性命也无妨。
“就在此刻,太阳神雷与奥赛瑞斯神殿的祭司要求立刻处决我们——我们是邪恶的女巫,而且红头发的人应该一如往常那样被焚烧、献给神明。没多久就兴起一股暴动,我们与祭品的类似性刺激他们的杀意。
“但是国王命令他们安静下来。我们被带下去,周围有守卫监视著。”
“玛凯怒意冲天地来回踱步,我请求她不要再多说什么。我提醒她关於精灵给我们的警告:如果我们抵达埃及後,国王与女王问我们一些问题,而我们据实以告且惹他们发怒,将会使我们自己覆灭。
“但是这就像是自说自话,我知道她不会听我的。她来回走动,不时以拳头敲打自己。我感受到她深沉的哀痛。
“‘受天谴的邪恶东西。’她说,安静下来没多久又开始喃喃说著这些。
“我知道她正想起阿曼的警告,我也知道个邪恶的精灵就在身边。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临现。
“我知道玛凯忍不住要召唤他,但我知道她不能这么做。会有许多人被他愚蠢的伎俩折腾,况且那跟怒吼的暴风与飞上天的物体没啥不同,而我们已经搞过一场了。但是阿曼感受到我们的思绪,开始蠢动不安起来。
第17节
“‘安静点,恶灵。’玛凯说:‘等到我需要你的时候再出现。’那是我听到她首度对阿曼说的话。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我不记得我们何时睡著的,但半夜时分我被凯曼叫醒。
“原本我以为是阿曼在恶搞,带著一阵狂暴的情绪起身,但凯曼示意我安静。他看起来很糟糕,只穿著一件睡袍,赤著脚,头发蓬乱。他好像哭过的样子,眼眶红肿。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告诉我,你们所说的关於精灵之事可是真的?’我懒得告诉他那是玛凯说的。人们总是把我们当成同一个人。我只是告诉他,没错,那是真的。
“我解释给他听:‘无形物向来都存在於世上,他们自己也承认并非神,还向我们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在稣玛、桀利裘、尼涅文等地的伟大神殿恶搞的把戏。他们有时会佯装自己是什麽什麽神,但我们知道他们的本格,会以旧有的名字呼叫他们。他们只好作罢。’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我但愿玛凯从未说出这些事情。让他们知道这些有什麽好处呢?
“他挫败地倾听著,像一个有生以来都被谎言所欺瞒的人。当他看到精灵们制造的狂暴风云时,灵魂都为大胆寒;当然啦,真相与某种物理性的彰显总是足以制造出信仰。
“我察觉到他的良心或理智有著更大的负担,需要有人安抚他。‘屠杀你的族人是一场圣战,并不像你所说的是自私的行为。’
“‘不,’我告诉他:‘这是自私又单调的事情,我无法接受别的说法。’我告诉他关於使者带来的石板书信,我母亲的恐惧与後来的生病,我以自己的能力听到女王心底的真话——她自己无法接受的真话。
“在我说完之前他就已经被击败了。根据自己的观察,他也知道我说的是事实。长年以来他都在国王身边讨伐征战,目睹过屠杀与城市焚毁。军队何以需要战斗对他而言不算什麽。虽然他自己不是士兵,但他理解这些事情。
“但是他找不出何以讨伐我们的村落的理由,国王也不会因此增加领土。真正的理由只为了要捕获我们,他自己也因此而嫌恶这种‘圣战’。比起战败,他感到更大的悲哀。他自己来自一个古老的世家,也尝过祖先的血肉。如今,他觉得自己在糟蹋那些他所珍视的传统。他憎恶木乃伊化的新习俗。由於如此,这块土地的传统与深度都付之一炬。用些无意义的财宝伴随著死者入土,好让抛弃传统的人不至於良心不安。
“这样的想法让他筋疲力竭。更烦扰他的是不该发生的大屠杀。女王什麽都感受不到,他自己却永难忘怀,被抛到无底深渊,失去所有的精力。
“在他离去之前,他保证会尽力斡旋好让我们被释放。虽然他不知道该怎麽做才好,但绝对会尽心尽力,而且他请求我不要害怕。当时我对他兴起强烈的爱意。他如同现在一样的美丽,但肤色更黑、体态更结实、头发上卷且结成辫子,垂在肩膀上。他有著那种统领众人的王室气质,对於他的王子满怀爱戴。
“翌日清晨我们又被传唤到女王那儿,这一回是到她的私人寝宫。只有国王与凯曼在侧。
“用房间比大厅还要奢华,充满著细致美好的物品:以豹皮铺成的沙发、丝绸床褥、精巧无瑕的镜子。女王就像个女祭司一般神珠宝与香水包围,如同她的装饰品那麽可人。
“她又开始那一串相同的问题。
“我们的手被绑著,站在一起,情不得以地倾听那些废话。
“玛凯告诉她说,精灵打从太古就已经存在,他们一直戏弄著各地的祭司。埃及的祷文与吟唱让精灵们心情大悦。对於他们而言,这一切不过就是游戏人间。
“‘但是这些精灵不是神,你是这个意思罗?’阿可奇狂热地说:‘而你们能够跟他们交谈?我要看看你们是怎么做?’
“‘但他们不是上帝’。我说:‘这是我们极力要告诉你的,他们根本不像你们所说的、会谴责食尸者的神。他们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我费尽心力地解释,精灵没有位格,他们比人类更次等。但我知道这女人无法理解我要说的重点。
“我看得出她正在天人交战当中,挣扎於她试图相信自己身为伊娜娜女神的使徒与终究什麽都不信仰的黑暗魂魄之间。她的灵魂是个冰寒地域,那些宗教性的热烈信念只是她用以取暖的东西。
“‘你们所说的都是谎言!’她终於这麽说:‘你们是邪恶的女子’。她命令我们被处决。我们将於次日正午被烧死,看著对方受罪而死。早知如此,她根本不用理我们。
“国王打断她的话,他说他自己看过精灵发威的场面,凯曼也是。如果精灵看到我们受到这种待遇,他们会做何感想?放我们走不是比较妥当吗?
“女王的眼神既严厉又丑陋,国王的话算不上什麽,我们的生命危在旦夕。我们该怎么做是好?她之所以气恼我们,只因为我们无法把真相塑造成她所乐意浸淫的型态。与她打交道真是一种折磨。但她的心灵与千万众生没啥两样,而她现在的也没什么长进。
“玛凯终於毅然决然地做了我不敢做的:她召唤精灵前来。以怏速无比的咒语,她叫每一个精灵过来,但女王记不住那些飞快的言语。她高声要他们过来,服从她的旨意,并显示出对於他们所爱的玛凯与玛赫特遭受到的待遇所该有的不满。
“这是一场赌注:因为如果精灵们已经遗弃我们,我们还可以呼叫阿曼。他就在这里伺机以待,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没几秒的时间,大风就席卷宫廷。狂烈的风势弄得大家鸡飞狗跳,物体四散飞舞,女王感到周遭的变动而开始惊恐。精灵将她梳妆台上的物体朝她扫过去,国王勉力想保护她,凯曼因为害怕而僵直著。
“然而精灵的力道有限,而且他们无法持续更大。当这场力量的示范停止时,凯曼哀求女王撤回死刑的判决,她也从善如流。
“女王已经被击垮了。虽然国王告诉她,他自己也亲眼自睹这样的奇景,然而没有更进一步的伤害造成,然而她的内心有某种东西被击碎。她以前从未目睹任何超自然的场面,如今这一击让她目瞪口呆。在她无信念的黑色心灵当中,一抹真正的光流切穿而过。虽然她的怀疑论行之有年,但这个场面非同小可,如同她亲自看到自己的神现身而出。
“她遣走凯曼与国王,说要与我们单独谈谈。然後她含著泪水,要求我们叫出精灵。她想要看看我们与精灵交谈的样子。
“那真是不同凡响的一刻。我终於了解到之前碰触石板书信所感应到的:光明与邪恶的混合体,远比纯粹的邪恶更加危险。
“我们告诉她,她可能无法理解我们与精灵交谈的情景。也许她可以提出一些问题好让精灵回答。她立刻照办。
“那些问题就和一般人民会追问女用与巫师的没啥两样。当我还是小孩时遗失的项链掉在哪里?母亲去世的那一晚她本来要告诉我些什么?为何我姊姊讨厌我在她身边?我的孩子是否能够顺利长大成人?
“为了我们的生命著想,我们尽力取悦精灵,好让他们用心回应这些问题。他们的答案相当震撼阿可奇:他们知道她姊姊与儿子的名字!当她费力思索这些单纯的把戏时,简直要发疯了。
“接著,那个邪恶的阿曼突然现身,显然是嫉妒正在发生的情景。他将阿可奇遗落在尤鲁克的项链扔到她跟前。这是最後一记的当头棒喝,阿可奇简直吓呆了。
“没错,那些神是由人类生产出来的,精灵说。不,那些称谓的名号并无所谓,精灵们喜爱的是那些吟唱的旋律与节奏——姑且说是言语的形状。没错,是有一些喜欢伤害人类的坏精灵,但那又如何?也有喜爱人类的好精灵啊。如果我们离开这个王国以後,他们还愿意与阿可奇交谈吗?别梦想了。他们现在就在说话,可是她根本听不见,那还要怎样?没错,这个王国还有可以听见他们的其他女巫。如果那是她的意愿,他们会立刻要求让那些女巫进宫。
“正当沟通进行中的时候,阿可奇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她的情绪从欢悦到疑虑,最後变得悲惨。因为这些精灵说的话和我们早先说的如出一辙。
“‘你们对於来生知道多少呢?’她问。当精灵说死去的灵魂要不是飘荡於人世否则就彻底解脱,她感到强烈的失望。她的眼睛呆滞,已经失去大半的兴致。当她问起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对立,精灵们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这场质问还是持续著,我们看得出精灵已经很不耐烦,开始逗著她玩。许多答案根本就像白痴一样。
“‘神的意愿是什么?’她问。他们说:‘就是你们要终日唱歌,我们喜欢如此。’
“突然间,那个邪恶阿曼太得意于自己先前变出项链的戏法,又将一串珠宝扔到她眼前。但这一回她只是惊恐地后退。
“我们立刻明白不对劲之处:那是她母亲躺在坟墓中身上配戴的项链。但是身为精灵的阿曼无法理解个中荒诞无稽之处。他在阿可奇的心灵中看到这条项链的影像,为何她不要呢?她不是喜欢项链吗?
“玛凯告诉阿曼这样不好,他变错了戏法,请他稍有勿躁好吗?她可以理解女王的心态,但他不能。
“但是这些都已经太迟了,女王已经见识到精灵展现的两项神技,同时目睹真相与胡说八道。其中,没有任何层次能够与她长年来强迫自己信仰的美丽神传说相提并论,然而精灵却已经摧毁掉她脆弱的信仰。如果这些戏法继续发展下去,此向她要怎麽做才能逃离那始终笼罩著她的黑暗怀疑论?
“她俯身捡起那串原本在她母亲墓中的项链。‘这是从哪儿来的?’她质问著,但是她并不真的想要知道答案,那会超过她能够承受的极限。她已经害怕起来。
“不过我还是尽力解释,而她也听进每一个字。
“精灵们能够读取人的心思,他们的形体巨大而法力又强,我们难以想像他们真正的模样与大小。而且他们能够立即瞬间移动。当阿可奇转念想起那串项链时,精灵也同时看到她心中出现的形象。既然先前那一串让她高兴,那么再来一串不是更好吗?所以他从她母亲的坟墓中打开通道,将项链传送到这里。
“但是当我正在解说时,我开始明了真相。或许那串项链根本没有被埋在坟墓中,而是被偷了:或许是她的父亲,或许是祭司,更或许是她自己。这就是为什麽她突然间手中握著那串项链!她憎恶精灵揭穿这件恶劣的事情。
“总之,这个女人原本的幻觉都已的粉身碎骨,而她从此必须与荒冷的事实并存。她问了一些关於超自然事物的事情那本来就不甚聪明——而超自然体系的回复她又无法接受,但是她也无法彻底驳斥。
“‘那些死者的灵魂如今何在?’她瞪著项链低声问著。
“我尽可能温和地说,精灵们不会知道的。
“恐惧莫名,害怕万分。然後,她的心智开始动工。一如往常那样,以某些壮丽的系统来解说那些造就痛苦的情境。她内在那块黑暗地域更加庞大,威胁著要从中吞没她。她可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是凯门的女王啊!
“就另一层面来说,她感到无名火起。她恨死自己的父母与老师、孩提时代的教士与女祭司,自己原本信仰的神,以及任何曾经告慰过她,告诉她生命是美好的每一个人。
“周遭沉默起来。她的表情逐步变化,害怕与惊异已经不再,冰冷、无动於衷,以及恶意的神情取而代之。
“她握著自己母亲的项链站起身来,宣布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谎言,我们交谈的对象都是恶魔,试图颠覆她与她的王国,从中榨取利润。她越这麽说,自己越发相信。信念的完美性掳获她,她屈从於那样的逻辑。最後她哭泣著斥骂我们,宣称她的里暗面已被击败,她又重新招引出自己的神与神圣的语言。
“接著她又看著顼链,而阿曼却气坏了因为她竟然不满意他送的礼物,还怪罪我们——要我们告诉她说,如果她胆敢动我们一根寒毛,他就会将她有生以来所有使用过记得的物品、珠宝、酒杯、镜片、梳子都扔到她头上!
“假若我们不是如履薄冰,恐怕真会大笑出来。对於一个精灵而言,这可真是美好的解决之道;对於人类来说,那可真是滑稽透顶!然而,那也绝非是任何人想要领教到的状况。
“玛凯对阿可奇如实以告。
“他可以送你这串项链,也可以实行他所说的这些威胁’她说:‘如果让他开始,我不和道在这世上有谁能阻止得了。’
“‘他在哪里?’阿可奇高叫箸:‘让我看看你们说的这个恶灵。’
“阿曼被虚荣心所趋,集结自己全副的力量对著阿可奇大吼:‘我就是邪恶的阿曼,善於穿刺人的阿曼!’接著他在她周围掀起最强烈的飓风,比当时在我们母亲身旁的那场更强烈十倍。我从未见识过这麽狂暴的景象,房间整个快被掀起来,石砖墙也瑶摇欲坠,女王美丽的脸庞与手臂上出现许多细小的血洞,如同被尖物戳咬到。
“她无助地呐喊著,阿曼简直乐坏了,他可真是伟大啊。我跟玛凯吓坏了。
“玛凯命令他即刻停止,用尽所有强力的咒语表达谢意,称赞他是最有法力的精灵,现在他得停止这力量的炫示,要让人知道他拥有和力量一样伟大的智慧。当时候到了,她会让他再掀起这种场面。
“在这时候,凯曼国王与所有的侍卫都冲过来保护她。当侍卫想要打倒我们时,她喝令他们不要动我们。玛凯与我沉默地瞪著她,以精灵的力量威胁她。这是我们自前所有的筹码。阿曼就在我们的上方,周遭的气流掀起最古怪的声音。精灵的笑声似乎响遍整个世界。
“当我们独处於囚室时,我们想不出该怎么利用阿曼带来的优势。
“至於阿曼,他不愿意离开我们,将囚室弄的乱七八糟,弄乱我们的衣服与头发。这真是讨厌,但是听他吹嘘自己的能耐才真是恐怖。他喜欢吸取血液,那液体流通他的至身,他喜爱那滋味。当世界上有人从事血祭时他喜欢跑去凑一脚,毕竟那是为他而做的吧?他又笑了。
“我们都感到其他精灵的畏缩,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嫉妒他的精灵,嚷著要知道血是什么滋味。
“终於那感觉决堤而出:那些邪恶精灵对於人类的嫉妒与仇恨。他们恨我们同时有肉身与精神,我们不该存在於地球上。阿曼从太古以来就游荡於山川水泽之间,当时还没有我们人类。他告诉我们,在必死的肉身内居宿著精神就是一种诅咒。
“以前我是听过那些邪恶精灵的抱怨,但都没有太怎么搭理。我开始有点相信他们。透过心灵之眼我看到死光光的族人,我如同以往的许多人那样开始想著:或许没有身体的永生不死是一种诅咒。
“就在这一夜,马瑞斯,你可以体会。生命如同一个笑话,我的世界只存有黑暗与受苦。我是谁再也无关紧要,我的所见所闻再也无法使我想活下去。
“但是玛凯开始教训阿曼,告诉他她宁可要自己现在这样,总胜过他开样:永远飘荡无依,没啥重要事好做。这使得阿曼再度抓狂,他可以成就大事的。
“‘当我喝令你时,阿曼,’到凯说:‘选好时间降临在我身边,如是,所有人就会知道你的能耐。’这个孩子气的精灵於是满足了,把自己投往远处阴暗的天空。
“我们被关了三天三夜,守卫不敢接近我们也不敢看我们,奴隶也不敢。事实上,要不是凯曼拿食物给我们吃,我们早就饿死了。
“他告诉我们,目前正有一场巨大的争议。祭司们主张把我们就地正法,但女王唯恐我们一死精灵就倾巢而出,没有人能够帮她驱走身上的恶灵。国王对这一切都兴致盎然,他很想多知道精灵的事情与用处。但是女王已经看够了,怕了。
“最後,我们被带到整个宫廷都观望著的刑场。
“就在日正当中,女王与国王照例献祭给太阳神雷,我们必须在旁观看。我们并不介意这些繁文耨节,只害怕这可能是自己生命的最後几小时。我梦想著故乡的山脉、我们的山洞、我们可能有的孩子美好的女儿与儿子,有些可能会继承我们的力量。我梦想著即将被剥夺殆尽的生命,于是我们全族就真的完全死灭。我感谢任何存在的力量使我能够抬眼望著蓝天,能够与玛凯共度到最後一刻。
“最後国王发言了。他看起来忧伤又疲惫,虽然还是个年轻男人,但他在这些时候就像个老头子。我们的力量非常伟大,他说,但我们误用了他们。我们可能会用在说谎、黑魔术、恶魔崇拜等等。他原本可以烧死我们来取悦自己的人民,但他与女王悲怜我们。女王特别为我们请求恩赦。“这真是漫天大谎,但她脸上的表情显示她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而且国王相信。那又怎样?什麽恩赦啊?我们试图看入他们的心灵深处。
“如今女王以最甜腻的声调告诉我们,由於我们施行的伟大法术为她取得她想要的两串项链,她曾让我们活下去。总之,她所编织的谎言愈精巧强大,她就越远离事实。
“然後,国王说他会释放我们,但首先他必须对整个宫廷宣告我们并没有法力。如此,祭司们才会心满意足。”
“如果在这过程中,任何我们的恶灵跑出来打断雷或奥赛瑞斯的礼赞,我们会立刻被判处死刑。当然,我们恶灵的力量也会随之灭亡。最好不要妄加挑衅女王的仁慈赦免。
“我们当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看穿女王与国王的心思。他们要跟我们打交道,订下契约。国王将自己的黄金链与徽章摘下来,戴在凯曼的脖子上。我们将要如同一般的囚犯或奴隶那样当众被强奸。如果我们呼叫精灵,就会命丧当场。
“‘为了我心爱的女王’,国王说,‘我自己不会品尝这两个女子。我要证实给你们看她们只是两个普通女人。而我的侍卫长、我心爱的凯曼将会代替我执行这个使命。’
“整个宫廷都看著凯曼,而他必须服从国王的旨意。我们瞪著他,以我们的无助情况下注,想要他拒绝这么做,不要在这些人面前冒渎我们。
“我们知道他的痛苦与危机,因为如果他敢拒绝这个命令也只有死路一条。他将要羞辱我们、糟蹋我们,但是我们一向平和地生活在山上,并不真正知道他要怎麽做。
“当他靠近我们时,我还以为他做不出手。那么一个对於他人痛苦感念在心的男人,应该无法激发自己做出用麽丑恶的事。但我当时对男人所知甚少,不知道他们肉身的愉悦其实可以和愤怒与憎恨混合,因为他们性交的目的可以是制造仇恨,一如女子是为了制造爱意。
“我们的精灵极力抵制即将发生的恶行,但是为了我们的性命著想,我们要他们安静下来。我静默地握著玛凯的手,告诉她当著一切都结束时,我们就可以生存下去。我们将得到自由,离开这群悲惨而生活於谎言与幻象的沙漠民族。我们将远离他们白痴般的风俗,回到故乡去。
“然後凯曼开始做他必须做的。他松开我们的绳子,先夺掠了玛凯,强迫她躺在地板上,剥开她的衣服。我呆若木鸡地站著,无法阻止他。然後我自己也遭到相同的对待。
“然而在他的心灵,我们并非凯曼强奸的女子。他颤抖的身心将自己投入热情的烈焰,幻想著交合的对象是无名的美女,如此才能保持身心的整合。
“我们的灵魂封闭起来,无视於他与那些带给我们如此命运的恶心埃及人。就在咫尺处,我听到精灵们悲哀的哭泣声,阿曼则在远方翻滚不停。
“你们是傻瓜,竟然承受这些,女巫。
“夜幕低垂时,我们被留在沙漠。士兵留给我们允许范围内的食物与水,朝向北方的旅程如此遥远。我们的怒意一发不可收拾。
“然後阿曼到来,嘲弄且激怒我们,问我们为何不要他去执行彻底的复仇。
“‘因为他们会追赶上来并杀死我们。’玛凯说:‘现在给我滚远些,走开吧。’但是那赶不走他,最後她只好找一些重要的任务给阿曼做。‘阿曼,我们想要活著回家乡。为我们吹轻凉风并帮助我们找到水泉。’
“但是这些是邪恶精灵办不到的事情,他丧失了兴趣。我们独自往前行,紧靠著对方,试图不去想像那无比遥远的距离。
“我们的行旅遭到无数的阻碍,在这里且先略过不提。
“但是善良的精灵并立遗弃我们。他们为我们找到水源以及一些食物,尽量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制造小两甘霖。但是当我们过於深入沙漠,就连这些事情也无法办到了。本来只有等死的份,但我知道自己的子宫内已怀有凯曼的孩子。我想要我的孩子活下来。“当时正好精灵带领我们到贝都因人那儿。他们收容并照料我们。
“我病了好几天,唱著歌给我体内的小孩听,并试图以旋律赶走最恶劣的记忆。玛凯躺在我身边搂抱著我。
“几个月过後,我终於恢复健康,能够离开贝都因人的帐棚。因为我想要让自己的孩子在故土诞生,于是请求玛凯随我一起踏上未完的旅程。
“带著贝都因人给予的粮食与水、以及精灵们的守护,我们终於抵达巴勒斯坦的绿地,看到山丘上的牧羊人。他们类似我们部族的人们,在原先被蹂躏的土地上生根。
“他们认识我们的母亲,也知道我们。他们叫我们的名字,立刻接纳了我们。
“回到绿水青山环绕的士地,我们终於快乐起来。我的孩子在腹中愈长愈大,他会活下去,沙漠并未杀死他。
“在我自己的故土,孩子出生了。我给予她我母亲之名:米莉安。她有著凯曼的黑发,但和我一样是绿眼睛。我对於她所感到的爱意与欢愉是我的灵魂所能承载的极顶。我们又是三个人在一起了。玛凯为我接生,知道我承受的痛楚。她常常利著米莉安,对著她唱歌。这个孩子是我与玛凯的。随著岁月流逝,我们试著忘记在埃及发生的种种。
“米莉安顺利地成长,于是玛凯与我下定决心要回到我们成长时的洞穴,虽然那距离此地甚远,但我们希望能够与米莉安一起回到有著幼时欢乐回忆的那个家。而且我们可以召唤精灵出来,制造奇迹的雨水来祝福我新生的孩子。
“但是,这些想法永远无法付诸实行。
“就在我们离开牧羊人的部落之前,由凯曼率领的士兵到来。他们在各个部落散播黄金,打听红发双胞胎的下落。
“就在日正当中,士兵们高举著剑从不同的方向涌现,牧羊人们惊惶逃窜。玛凯跑到凯曼身前,跪下来求他。‘不要再度伤害我的族人了!’
“然後凯曼随著玛凯来到我与孩子藏身的洞穴。我让他看我们的女儿,哀求他看在慈悲与正义的份上放过我们。
“但我只要看著他就明白,如果他不带我们回去,他自己就会被判处死刑。他的脸憔悴不堪,不是现在这种光滑的不朽者容貌。
“时间的洪流已经淘洗过他受苦的刻痕,但在彼时那真是鲜明怵目。
“他以压抑而柔和的声音说:‘恐怖的命运降临於凯门的女王与国王身上。由於我对你们的暴行,你们的精灵日夜折磨我,直到国王试著将他们赶出我的房子。’
“他伸出手臂露我看精灵留下的抓痕,脸颊与喉咙也到处都是细小的抓痕。
“‘噢,你们不晓得我有多悲惨。’他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护我远离那些精灵,你们不晓得有多少次我诅咒你们、诅咒那个命令我这麽做的国王,甚至诅咒让我出生的母亲。’
“‘噢,但是这不是我们的作为。’玛凯说:‘我们遵守承诺。为了活命,我们答应不对你们出手。那是邪恶的阿曼干的好事。噢,那个恶灵!他怎麽找上你而不是国王与女王呢?我们无法阻止他,凯曼,求求你放我们走。’
“‘无论阿曼做了些什麽,他终究会厌倦的。’我说:‘只要国王与女王够坚强,他迟早会撤退而去。现在你所看著的是你孩子的母亲,凯曼。留给我们一条生路吧!为了小孩,请告诉国王与女王你没有找到我们。如果你心中还有丝毫的正义,就让我们走。’
“但他只是盯著小孩看,仿佛不知道那是什麽。他是个埃及人,小孩也是埃及人吗?他深深地看著我们。最後他说:‘很好,你们没有遣送那个精灵。我相信你们,因为显然你们不晓得他做了什麽。他已经进人了国王与女王的躯体,彻底改变他们的肉身。’
“我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思索他的话。显然他并不是指国王与女王被恶灵附身,他自己也见识过那样的场面,不可能因为那样就非得冒著性命来带我们回去。
“但我不相信他所说的:精灵要如何才能化为血肉之躯?
“‘你们不了解我们的王国出了什么事。’他低声说:‘非得亲眼看到才晓得’。他住口不语,因为还有太多想说的。他苦涩地说:‘你们得收回已经造成的变局,即使那不是你们做的。’
“但我们无法改变那局面,这才是最可怕的。即使我们还不知道,就已经感觉到——当时我们的母亲站在山洞外,她双手上有著被咬噬的细小伤口。
“玛凯要阿曼那个邪恶精灵现身,服从她的指令。她以我们的语言高叫著:‘从凯们的国王与女王体内出来,来到我这里,服从我的命令,阿曼。我没有要你这麽做!’
“似乎全世界的精灵都噤声倾听。这是个法力高强的女巫的呼喊。但他们没有回应,我们感受到许多精灵退缩不前。发生了让他们不知其所以然的事情,超逾他们接受范围的状况出现了。我感受到精灵不敢接近我们,摆荡於对我们的爱与惊怖之间,哀伤且迟疑未决。
“‘那是什麽?’玛凯尖叫著,询问她的精灵。就如同忐忑等待答案的牧羊人,凯曼与士兵眼睛睁得老大,等著精灵答覆。那答案以惊异与不确定的姿态道出——
“‘阿曼已经取得他始终渴望的东西,阿曼得到肉身,但阿曼也不存在了。’
“‘那是什麽意思?’
“我们也搞不懂。玛凯又追问精灵,然而精灵们的犹疑已经转为恐惧。
“‘告诉我那是怎麽发生的。’玛凯说:‘告知我你们所知的。’那是女巫惯用的祈使命令句:‘给予我你们理当给予的知识。’
“精灵们的答声还是充满不确定。
“‘阿曼已经化入肉身。他不再是阿曼,无法回答你的召唤。’”
“‘你们得跟我来,’凯曼说:‘国王与女王正等著你们。’
“他呆若木鸡地看著我将女婴交给旁观的牧羊女,她会将她视若己出地照顾。然後,玛凯与我便随他离去,只是这一回我们没有哭泣。我们的泪水彷佛已经用尽。我们与米莉安共度的短暂幸福岁月已经逝去,正发生於埃及的恐怖事件即将把我们一起灭顶。”
玛赫特闭上眼睛,以指尖触摸眼皮,看著正翘首期待下文的每个人。大家各有所思,但没有人想要打破沉默,虽然必须如此。
年幼的那几个已经累坏了。丹尼尔的雀跃神采有了改变,路易斯显得憔悴,亟需补充血液,虽然他并不在意。“现在无法再说下去了。”玛赫特说:“已经快要早上,我得为年幼者准备睡眠场所。”
“明晚我们将聚集在此,继续下去——当然,如果女王准许如此的话。女王此刻离我们甚远,我完全听不见她的形像,也无法从任何其他心灵那儿瞥见她。要不是她默许如此,就是她现在距离太远,也无暇顾及。我们得知道她的意向才行。
“我明晚会告诉你们,当我们抵达凯门时我所看到的景象。”
“在此之前,就在这山上好好歇息吧——你们每一个。此地已经有好几世纪不曾被人类打扰,即使是女王,在日落之前她也伤害不到我们。”
马瑞斯和玛赫特一道起身,当其他人陆续离开房间时,他走向最远端的窗口,仿佛玛赫特正对著他说话。影响他最深的是阿可奇的作为以及玛赫特对她的恨意,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从未如此炽烈地憎恨自己,为何在还有能力终结那场恶梦时没那么做!
然而,那红发女子并不会想要如此,他们没有一个人想死。而玛赫特或许比每一个他所认识的不朽去更重视生命。
然而她的故事似乎印证了整个事件的无望。当女王从她的王座起身,那将会如何?正陷於魔掌的黎斯特如今又怎么样?他真不敢想像。
他想著,我们似乎时有改变,但又总是不变。我们会变聪明,但还是容易失败的生物。无论我们活过多少岁月,总还是人类。这就是身为吸血鬼的奇迹与诅咒。
他又看到当冰层陷落时所目睹的那张皎洁容颜,那是他在深爱之馀也切齿憎恨的人。就在他无比的屈辱中,清晰的视野已离他而去。他真的难以判断。
他已经累了,只渴望慰藉与睡眠,躺在一张乾净床褥上的感官慰藉:摊子在床上,将头埋在羽毛枕头底下,让四肢以最自然舒适的姿态展放著。
就在玻璃墙外,一抹柔和的殷蓝光线已经灌满东边的天际,然而星光仍然向关夺目。红木林的深色树干已经清楚可见,美好的翠绿气息也溜进屋内,如同逼近清晨的森林周遭。
就在山丘下有个广场,马瑞斯看到凯曼走在那儿,他的双手似乎在稀薄的黑暗中发光。当他回过头来逼视著马瑞斯,脸庞是一个全然的白色面具。
马瑞斯发现自己以友好的姿势对凯曼挥手,凯曼回应他之後走入树林中。
接著马瑞斯转过身去,发现他早就知道的:只有路易斯与他自己还在屋内。路易斯如同凝视著一尊化为真实的神像般的看著他。
然後他说出即使在故事叙述过程中也无法停止蛊惑他的问题:“你知道黎斯特还活著,是吧?”他问,那是单纯人类的语气,严峻的语气,但声音颇为保留。
马瑞斯点头:“他是还活著。我不知道你是怎麽设想的,我并非接收到答案,或者运用我们瘟疫般的法力。我只是单纯的知晓著。”
他对著路易斯微笑著,这孩子的态度使他愉悦,虽然他不明白为什麽。他示意路易斯过来,然後他们一起走出门外。马瑞斯搂住路易斯的肩膀,一起踩著楼梯下去。他重重地踏著泥土地,如同人类船行走箸。
“你确定吗?”路易斯尊敬地问著。
马瑞斯停下脚步:“确定得很呢。”他们四目相望,然後他对著路易斯微笑。这孩子真是既难得却又夭真过度。他怀疑,如果增添一些法力——例如说,注入些许马瑞斯古老强力的血液——会不会使得路易斯眼中的人类光采骤然消逝?
第18节
这个孩子正因为饥渴而受罪著,但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的这种痛苦。
“让我告诉你吧,”马瑞斯赞同地说:“当我第一次看到黎斯特时,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可以杀死他的东西。我们其中的一些人就是如此,九命怪猫,死的死不了!”
但他干嘛说这些?他又开始相信自己在审判开始前说的话吗?他又想起当时他走在旧金山上干净宽广的市场街,双手插在口袋,不被人类注意地行走著。
“请原谅我。”路易斯说:“但你这麽说倒让我联想起昨晚在‘德古拉伯爵的女儿’那间酒吧,那些想加入他的吸血鬼所说的话。”
“我知道。”马瑞斯说:“但他们是一夥傻瓜,我才是对的。”然後他柔声笑出来,温和地拥抱路易斯。没错,他还是相信这一点。只要再多一点魔血,路易斯肯定法力大增,但他可能就此失去无可取代的人类温柔与智慧——或许是他与生俱来、懂得受苦人们的同理心。
但是此夜已过,路易斯牵著马瑞斯的手走入锡制墙壁的走廊。艾力克等在那里,要告诉他方位。
然後,马瑞斯独自走入屋中。
在太阳强迫他入睡之前大约还有一小时。虽然很累,但他不想这麽睡著。森林中的新鲜空气真是太棒了,而且小鸟的吟唱也清新可喜。
他走入隔壁的大房间,中央的壁炉火焰已经熄灭。他发现自己正看著悬挂在墙上、大概占有半幅墙面的挂画。
他逐渐看懂挂画的景致:山顶、山谷,双胞胎的细小人影站在大太阳下的绿荫广场,玛赫特所叙述的故事以光影闪动的意象回溯。那个广场看来如此逼近,梦境并未使他感到如此靠近这两侧女子。现在他可认识她们,认识那房子了。
这种混杂的感情真是神秘,忧愁与某种非常美好的事物间杂著。玛赫特的灵魂吸引了他,他爱慕那特殊的复杂性,希望自己能够找机会告诉她。
接著彷佛被他自己逮到,他终於暂时忘记苦涩与痛苦的滋味。或许经过所发生的这些事情,他的灵魂还是能够痊愈。
又或许是因为他正在想著其他人,关於玛赫特与路易斯,关於路易斯需要相信的事物。嗯哼,黎斯特八成怎麽杀也杀不死。他尖锐而苦涩地想著:或许连他——马瑞斯——都活不过去时,黎斯特也能够生存。
但是他可不愿再想下去了。阿曼德在哪儿?他已经进入泥土沉睡了吗?如果现在能再看到阿曼德……
他走向地下室,但透过打开的大门,他看到某个吸引自己注意力的景象:两个酷似挂画上双胞胎的人影。那是玛赫特与洁曦,拥著对方站在朝东的窗口,注视著山脉。光线逐渐从深暗的森林绽放。
剧烈的颤抖惊动他的身心,一连串的意象洪水般地涌入,他得抓住门把才能站稳。不再是丛林,而是朝向北方的公路,通过无数的焦土。那个生物停顿下来,因为某个东西而惊动,为什么?是那对红发女子的意象吗?他听到那继续前进的足迹,沾满泥土的手脚宛如他自己的四肢。然後,他看到著火的天空,而他自己呜咽出声。
当他再度抬头往上看,只见阿曼德正抱著他,玛赫特以她疲惫的人类双眼哀求他告诉她刚才所见的一切。房间又恢复常态:舒适的家具,他身边的不朽者。他闭上眼睛然後再张开。
“她刚进入我们的远程感应范围。”他说:“但是还在遥远的东方。”太阳正酷烈地升起,他感受到那致命的光度,但她已经进入地底。他也感应到这一点。
“但那是距离很远的南方。”洁曦说。在半透明的黑暗中,她看上去非常脆弱。纤长的指甲握著窈窕的手臂。
“并不算太远,”阿曼德说:“如果她移动得很快。”
“但她的方向是?”玛赫特问:“她是朝著我们而来吗?”
她并没有等其他人给予答案,他们也无法给予。然後她将双手覆盖著耳朵,仿佛那痛苦难以承受,并突然将洁曦拉向她身边亲吻著。她祝其他人有个好梦。
马瑞斯闭上眼睛,试图再看到之前的影像。外衣?那是什麽?如同农夫壮稼服那样的粗糙物件,头部有个撕开的裂口,在腰间绑起来。是的,他可以感受到。他想要看到更多,可是无法办到。他还感受到力量,无可遏止且直达高峰,几乎无可比拟。
当他张开眼睛时,晨光笼罩著房间。阿曼德拥抱著他,但他看起来孤独且不被任何事物穿透。当他看著森林,眼光只是眨动一下。森林的光影压在房间的每个窗户上,仿佛已经爬行在长沙发的边缘。
马瑞斯亲吻阿曼德的额头,接著,他作出正好与阿曼德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看著房间愈来愈亮,看著光线弥漫著窗户的玻璃。他看著美丽的光线在那幅巨大的挂画的网络上舞蹈不休。
5黎斯特:这是我的肉身,我的鲜血
醒来时一片寂静,空气干净温暖,带着海洋的气息。
我的时间感全然混乱,从头昏眼花的情形来看,已经一整天没阖眼了。而且,我并没有处於保护网膜当中。我们大概绕著世界来跟随黑夜,或该说,在黑夜中随意的移动,因为阿可奇根本不需要任何睡眠。
显然地,我需要。但我太好奇而不想被唤醒。明显地太过凄惨。况且我一直渴望人血。
我发现自己置身於一间宽广的卧房内,西边和北边有阳台。我嗅到海洋、听到海洋,但空气芳香且平静。我逐一审视房内摆设,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夸饰的古老家具,多半为意大利式——虽细致仍富装饰性与现代奢侈品的混杂;我躺著的这张床有镀金的四只床脚,悬挂了薄纱垂幕,覆盖上柔毛枕与丝缦。老旧的地板则铺上一层厚厚的白地毯。梳妆台上散落著俗丽的瓶罐与银制品,以及一具令人好奇的老式白色电话。天鹅绒椅,巨大的电视组与音响器材架,到处都有小巧优美的桌子,上面堆满报纸、烟灰缸和盖著软木塞的玻璃酒瓶。
直到一个小时前这里尚有人在,但他现在已经死了。实际上,岛上死了不少人。我躺卧著,全神耽饮四周美丽的当下,脑海中却给演我们曾到过的地方;我看到丑恶、镀锡屋顶、泥泞般的地方。现在,我躺在这看似寝室的地方。而这里也有死亡。那是我带来的。
我起身到阳台上,从石材拦杆上俯瞰白色沙滩。地平线上没有陆地,只有温婉地滚动的海洋。倒退的海浪激起浪花,在月光下闪耀。我置身一楝老旧褪色的度假别墅,或许是几个世纪前盖的,铺饰了瓷缸,以及长翅膀的小天使,覆以上釉的磁砖,一个挺美丽的地方。电灯的光线从其他房间的绿色百叶窗间透出来,下方较矮的阳台上,一座小型游泳池半掩半现。
就在海滩沿左前方折曲之处,我看到另一栋古老而幽雅的建物,构筑在峭壁之内。那里也有人死亡。这是一个希腊岛屿,我很确定;这里是地中海。当我倾听,可以听到哭声从身後传来,越过了山巅。男人被杀害。我倚在门边,试箸不让心跳加速。
在亚辛神庙大肆屠杀的记忆陡然扼住了我——眼前掠过自己穿越如牲畜的人群,以无形的刀刃叉食人肉的景象。饥渴。或者,只是欲望读罢了?我再次看到那些切乱的四肢,弃废的身体在最後的挣扎中扭曲著,脸上污粘著鲜血。
不是我,我不可能……但我做了。而现在我能闻到火在燃烧,仿如那些在亚辛中庭烧毁躯体的火。味道令我作呕。我再次转身向海,深呼吸一口难净的空气。若我容许,那些声音就会过来,从岛上各处传来,从其他的岛屿,也从邻近的岛屿传来。我能感觉得到,那种声音徘徊在那里等待;我必须将它推回去。然後我听到更多更近的喧闹,在这楝老房子里的女人们。她们正在接近卧房。我正好及时转头,看到两扇门扉开启,女人们穿著简单的长裤和裙子,围著围巾,进到房内。
什麽年纪都有的一群,包括貌美的年轻女子和肥胖的老妇人,甚至还有满脆弱了、皮肤布满暗黑皱纹、一头银发的老妪。她们带来插满鲜的花瓶,在房中四处放置。然後一个犹豫而修长,有著美丽颈项的女子,以惑人的自然优雅走向前来,动手打开那许许多多的灯罩。
她们的血味。当我根本不觉得渴,怎麽能够如此强烈又诱人?忽然间她们全聚集到房间的中央,盯著我看,仿佛进入出神的状态。我站在阳台上,只是望著她们;然後我明白她们看到了什麽。我这套撕裂的服装——吸血鬼的破衣服黑外套、白衬衫和斗篷——全都溅满了血。
而我的皮肤,出现明显的改变。当然更白了,看来更像死人一般,我的眼睛一定更亮了,或者我被她们天真的反应所骗。她们何时又见过我们了呢?
不管怎样……都似乎是一种梦,这些静默的女人,她们的黑眼珠和颇为忧郁的睑——甚至胖胖的女人都有张瘦削的脸汇聚在那里盯著我看,然後一个一个跪下。啊,跪下。我叹口气。她们精神错乱的表情,就像被雀屏中选的凡人,她们看到幻影,讽刺的是,我眼中的她们才是幻影。
她们见过圣母。那是她在这里的身份,那个处女怀胎的女神。她到她们的村庄来,要她们屠杀儿子与丈夫;甚至连婴孩都杀。而她们做了,或是目睹其发生。现在她们带著一波波的信仰与喜悦小。她们是奇迹的见证者,她们已经和圣母本人说过话,而她是太古之母,那是住在岛上岩穴中的给母,甚至在基督之前,她的小裸体雕像就在地球处被发现。
奉她的名,她们拆毁观光客前来参观的那些废弃神殿的廊柱,她们烧毁岛上唯一的教堂,她们用棍棒和石头击毁其窗户。古老的壁画在教堂内烧毁,大理石柱碎成破片掉落到海里。
而我,我对她们而言算什麽呢?不只是个神,不单是圣母的选民。不,是其他的。我站在那里,困惑,被她们的眼睛困住,对她们的深信感到厌恶,然而同时既迷醉又害怕。当然不是怕她们,而是害怕每件发生的事,害怕凡人看著我的爽快感觉,自从我上了舞台后她们就一直看著我的方式。凡人看著我,让我感知了这些年躲藏之後的力量。凡人来这里崇拜;凡人,像那些布满山间小径的可怜虫。但她们是亚辛的崇拜者,不是吗?她们会到那里去死。
恶梦一场。我得倒转转一切、停止这一切;我得制止自己接受它,或它的任何一部份。我是说,我能开始相信我真的是——但我知道我是谁,不是吗?而我看到这些可怜无知的女人,视电视和电话为奇迹的女人,对她们而言,任何改变都是奇迹的女人……她们明天会醒过来,看到她们做了什么!但现在,安宁的感觉占据了我们——女人们与我。那熟悉的花香,那咒语。默默地,透过她们的心灵,女人们接受指令。
起了一点骚乱,其中两个人起身进入相连的浴室——富有的意大利和希腊人喜爱的那种大型大理石物件。热水流动,蒸汽从敞开的们涌漫出来。其他的女人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衣裳。不论他是谁,拥有这楝小皇宫的可怜虫,把香菸留在菸灰缸,在白色电话上留下模糊的油腻指纹的可怜虫,真是有钱得很。另外两个女人朝我走来,想把我带到浴室去。我什麽都没做,我感觉到她们碰触我温热的人类手指的彭触,和当她们感觉到我的皮肤纹理时,所有伴随而来的震撼与兴奋。这些碰触给我一阵强烈而爽快的冷意,她们望著我时,水汪汪的深色眼睛非常美丽。她们温暖的手用力的拉著我,她们要我随她们去。
好吧。我让自己被牵引。白色的大理石砖,刻饰的黄金装置;说穿了,就是古罗马的显赫,闪闪发亮的肥皂和香水瓶,排列在大理石架上。池中热水满溢,喷出口的水沸沸地响,至都十分诱人,或者,其他时候也曾如此。
她们脱去我的衣服。彻底令人如痴如醉的感觉。从来没人为我这样做过,从我有生命以来,也只有很小的时候才有过。我站在浴室冒出的蒸汽雾海,看著这些纤秀深色的手,感觉全身毛发竖起,感觉女人们眼中的崇拜。
在蒸汽中我察看镜子——事实上是一面墙的镜子。自从这不祥的奥狄赛开始之後,第一次看到自己,其震撼远超出我所能处理的范围。这不可能是我。我比自己想像的要来得苍白。徐缓地,我推开她们,朝镜墙走去。我的皮肤有种珍珠的光泽,眼睛更亮,汇集了光谱的每一种颜色且混杂了冰冷的光芒。然而我看起来不像马瑞斯,不像阿可奇。我睑上的线条还在!
换句话说,虽然我已经被阿可奇的血给漂白了,但我还未平滑,我还保有人类的表情。奇怪的是,对比性让这些线条更为显现,即使是我手指上满布的细纹,都比以前要刻得清楚。但比以前更引人注目,令人吃惊的不像人类,又有何慰藉可言?就某方面来说,这比两百年前当我死後一个小时左右,在镜中见到自己,试著在所见之中寻找人性的那一刻还来得向。我现在也和当时一样恐惧。
我研究了自己的映影——胸部像是博物馆里没有头手的大理石雕像,那么地白皙。而出器官,我们不需要的性器官,摆出一副准备好要做它水远会再知道怎麽做,或想做的姿态,大理石雕刻,大门的一座男体雕像。
茫然地,我看著女人们靠拢过来;可爱的喉咙、胸部、深色潮湿的四肢。我看著她们再度碰我。我在她们看来是美丽的,很好。在上升的蒸汽中,她们的血的气味更强烈,然而我不渴,不怎麽渴。阿可奇满足了我,但血气还是折磨了我一点点。不,不只一点点。
我想要她们的血机——与饥渴无关。我像一个虽然喝过水,但还想要葡萄酒的男人般地想要,只不过还得再乘上二十或三十,或者一百倍。实际上,我那么强烈的想望,幻想自己把她们全部拿下,一个接一个撕裂她们柔嫩的喉咙,住她们的身体横卧在地板上。
不,我思索著,这不会发生。欲望尖锐又危险的特质让我想哭,我被怎么了!但我知道,不是吗?我知道我现在强壮到连二十个男人都没办法压制,想想看,我能把她们怎样。如果要的话,我能升上屋顶,离开这里,我能做自己从未梦想过的事。或许我已经有了马瑞斯宣称拥有的“射火”能力,就可以像她一样烧死她们。只是力量的问题,如此而已。还有到达令人晕眩程度的知觉。
女人们吻著我,她们吻我的肩膀。只是一点可爱的感动,嘴唇在我的皮肤上施加柔软的压力。我忍不住微笑,然後轻轻的拥抱她们,亲吻她们,嗅嗅她们小巧而温热的颈项,感觉她们的乳房碰触著我的胸膛。我完全被这些柔顺的生物所包围,被多汁的人类肉身包裹。
我步入深深的浴缸中,让她们帮我洗澡。热水爽快的溅上身,轻易洗去那些从未真正黏住我们、渗入我们的尘土。我抬头看著天花板,然後她们用热水梳洗我的头发。
是的,这一切都极人令人舒畅。然而我从它如此孤单,沉陷到催眠的感官中,漂浮不定。因为实际上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当她们洗完,我选了想要的香水,要她们把其他的都丢掉。我说法文,但她们似乎能懂。然後她们为我穿衣,我从她们呈上来的当中挑了一件。这楝屋子的主人喜欢漂亮的亚麻衬衫,对我不过大了一点而已。他也喜欢漂亮的鞋子,还相当合脚。
我选了套银灰色、编织非常细致、剪裁颇为时髦的衣服,还有银首饰,那个男人的银手表,和他镶有孤钻的袖扣,甚至外套翻领用的一个人钻石别针。但这些都让我觉得很奇异;仿佛我能感知自己的皮肤表面,但又感觉不到。而且还有点似曾相识。两百年前。那古老的死亡问题。这到底为什麽发生?我怎样才能掌控?
我想了一下,有没有可能不要理会发生了什麽事?往後退一步,把她们当成外星生物来看,当成我饲养的东西?很残酷的,我被从她们的世界剥离!而古老的讽刺,对无止境残酷的老套藉口在哪里?并非因为生命是渺小的。喔,不,一点也不,任何生命都不是!实际上,那才是全部的重点。
为什么我,一个可以放纵杀戮的人,看到她们珍贵的传统毁坏的景象就退缩了?为什麽心脏快要从喉咙跳出来了?我为什麽里面在哭泣,仿佛自己的某一部份正在死去?
或许某地恶魔会喜爱吧,某些扭曲而丧失天良的不死之身,先在那种光景中冷笑,却又能立刻披上神的外衣,就像我滑入用香水浴一般的流利。
但我没办法那麽自由,没有办法。她的许可毫无意义,她的力量其实我们都有,只不过已达到另一个程度罢了。然而我们所持有的,丝毫没让挣扎变得容易一些,无论我们是赢或输,都造成极大的痛苦。
一个世纪只臣服於一个人的心志,这不能发生,这个设计必须被搅破;要是我能维持镇静,就能找到关键之钥。
然而凡人们对他人施以令人憎恶的酷刑,野蛮的游牧民族沿路恣意破坏,使得整片大陆伤痕累累。她会不会只是一个为自己的征服与统治的错觉所惑的人类罢了?不管了。她有残忍的手段来实现梦想!
如果我再不停止寻找解答,就又要流泪了,而我身边这些可怜弱小的人会比以前更困惑,更受打击。
当我抬手摸摸睑庞,她们没有移开,她们正在帮我抓头。背脊袭来一阵凉意,血管中的平滑用击声忽然震耳欲聋。
我告诉她们,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无法再忍受诱惑,且我发誓她们知道我想要的是汁麽。知道,却又屈服。深色、带著咸味的肉体如此靠近,太过诱惑了。无论如何,她们立刻服从,有点畏惧地。她们静静的离开房间,倒退著走,仿佛转身离去不合规矩。
我看著表面,颇以为好玩我戴著显示时间的表。忽然间我生气起来,而表应声而破!玻璃粉碎,每个零件飞出破裂的银色表壳,表带断裂,从我的手腕掉落到地面。小而闪耀的齿轮消失在地毯上。
“老天!”我低声说,但为什麽不呢?既然我能系裂动脉或心脏。重点是要控制它、指导它,而非让它这样溢漏。我抬头,随意选了一个立在梳妆台边,银框的小镜子,想著“破”,然後它就爆裂成闪闪的碎片。在空虚的沉默中,我能听到每一个碎片击中墙壁和梳妆台的声音。嗯,有用,比有能够杀人要该死的有用多了。我瞪着梳妆台边角的电话,集中注意力,让力量汇聚,然後有意识的压制它,慢慢引导,让它推著电话,到达大理石上的玻璃瓶。对,很好。小瓶子彷佛被推了一把般滚落跌下。然後我停手,却无法把它们立直,无法把它们捡起来。喔,等等,我能。我想像一只立直它们的手。当然,力量并非分毫不差地服从影像,但我利用它来组织力量,把所有的小瓶子都立起来,把掉到地上的那个拣起,放回原来的地方。我有点发抖。坐在床上从头想过一遍,但我太好奇而无法思索。最需了解的是:那是物理的,能量的,不过是我以前持有的力量的延伸。例如,即使梅格能制造我的头几个星期,我就能把另一个人——我心爱而又与之争执不已的尼可拉斯——用看不见的拳打倒,移越墙壁。
我当时在气头上,之後就没能再用那套把戏了。但那是相同的力量,同样可证实的。
“你不是神,”我说。但力量的增加,他们在本世纪贴切说出的,这新的向度……嗯……
抬头望著天花板,我决定了,我想慢慢升上去触摸,用手巡礼一遍环绕枝形铁架轴住的带状雕刻装饰。我感到一阵恶心,而後明白自己正漂浮在天花板下方,而我的手,咦,好像正在穿过个些瓷砖。我下降一些,俯视房间。
老天,我竟然没有带著自己的身体来做!我还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坐在床边。我从自己的头顶上盯著自己,我——无论如何,我的身体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作梦般,凝视。回去。我又在那里了,感谢老天,而我的身体还好,抬头望向天花板,试著理解这是怎麽一回事。
嗯,我也知道这到底是什麽。阿可奇自己告诉过我,她的要体能脱身出窍,而凡人也已能这麽做了,至少他们宣称可以。凡人从最古老的时代就记录了无形的旅行。
我在试著看透亚辛的神殿时几乎就做到了,到那里去看,而她阻止了我,因为当我离开身体时,我的身体开始坠落。早在那之前就有过好几回……但一般来说,我从未完全相信那些凡人的故事。
现在我知道我也办得到了,但我当然不想只是偶然做到。我决定再次往天花板移动,但这回带著我的身体,一次就做到了!我们一起在那里,推著磁砖,且这次我的手没有穿越过去。很好。
我又下去,决定试试其他的。这次只有灵体。恶心的感觉涌上来,我朝下方的身体瞄了一眼,而後上升穿过别墅的屋顶,在海上旅行。然而事物看来是那麽不可思议的不同,我无法确定到底是字面上的天空还是海洋,更像是两者兼有的模糊概念,我很不喜欢,一点也不,谢了。回家!还是我该把身体带过来?我试过,但压根没动静,而实际上我也不惊讶。这是某种幻觉,我没有真的离开身体,应该就接受事实。
而珍克斯宝贝在她上升时看到的美丽事物呢?他们也是幻觉吗?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对吧?
回去!端坐。床边。舒适。房问。我起身散步了几分钟,只是看看花朵,以及白色花瓣捕捉住灯火的奇异方式,红色看来多麽的浓,看金黄的灯光如何抓牢镜子表面,一切可爱的事物。
身边纯粹的细节忽然让人无法柢抗,一间卧房内,异常的复杂。
然後我差不多倒在床边的椅子上,靠後倚著天鹅绒,听著心跳怦怦响。成为无形,离开自己的身体,很讨厌!不要再做了。
然後我听到笑声,模糊,清柔的笑声。我明白阿可奇在那里,在我背後某处,或许靠近梳妆台的地方。
一阵愉悦涌了上来,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她的存在。事实上,我很惊讶这地感受如此强烈。我想看看她,但还没行动。
“出窍旅行是你和凡人共有的力量,”她说,“他们常常玩出窍旅行的把戏。”
“我知道,”我忧郁地说,“他们能。假如我能和身体一起飞行,就会那麽办。”
“古早以前,”她说,“男人到神殿去出窍,他们服用祭司给予的剂锭,在天堂旅行时面向生命与死亡的伟大神秘。”
“我知道,”我再说。“我总以为他们是喝醉酒,或是像人们今天说的,嗑药嗑到头壳坏去。”
“真可以当残忍的教材了,”她低语,“你对事情的反应多麽迅速。”
“那叫残忍?”我问。再次闻到一股岛上燃烧的烽火。令人恶心。老天。我们在这里走动,仿佛什麽都没发生,仿佛我们未曾以恐怖来侵入他们的世界……
“和你的身体一起飞行难道就不害怕?”她问。
“一切都让我害怕,你明明知道,”我说,“我什麽时候才会发现极限?我能坐在这里杀死一个几圈外的凡人?”
“不,”她说,“你会比你想到的更快发觉极限。就像每一个不同的神秘,其实都没什么。”
我笑了。有那麽一秒我又听到声音,潮涨,然後褪为真实而可听见的声音——在风中的哭泣,从岛上村中传来的哭泣。她们烧毁放置古希腊雕像的小型美术馆,还有圣像以及拜占庭画作。
所有的艺术品随著烟雾升空。生命随著烟雾升空。
我突然想看她。无法从镜中找到她的身影。我站起身。
她立在梳妆台旁,换过衣衫,以及发型,比以前更纯粹可爱,但仍然超越时间。她拿著一面镜子,顾盼自己的倒影,然而又好像不是在看任何东西,她听著那些声音,而我也再次听到。
我打了个寒颤,她像那尊古老的自己,坐在圣地,冻结的自己。然向她似乎醒过来,再次看看镜子,看著我,把镜子摆到一边。
她的头发松绑,解开了辫子,涟漪状的黑色波浪随意地垂到肩上,厚重,光亮,惹人亲吻。衣服与原先那件有些类似,女人们用她在这里发现的深紫红色丝绸为她量身订做,肩上缝有金扣,丝绸缎肩膀到胸前打著绉褶波浪,也彷佛为她的睑锅,以及半掩的胸部,刷上一抹玫瑰色彩。她配戴的项链全是现代珠宝,但其奢侈给人一种古风感觉,珍珠和金链,蛋白石甚至红宝石。对比皮肤的光泽,让这些珠宝看来有些不真实!它们被她整个人的光彩所收服,好像她眼中的光芒,或双唇的光泽。她是和你想像得到的,最奢华的皇宫十分相称的那种人,既感官又神圣。我再次想要她的血,没有芬芳,没有杀人的血。我想走向她,伸手碰触看来不能贯穿、又可能忽然像最脆弱饼皮般碎裂的皮肤。
“岛上的男人全的死了,是吧?”我问。震惊自己这么说。“除了十个。岛上共七百个,有七个被挑选活命。”
“那其他三个呢?”
“那是给你的。”
我盯著她看。给我?对血的渴望动了一下,改变了一下,包括她的以及人类的血液——温热、沸沸起泡、芳香的,那种——但没有生理需要。技术上,我仍能叫它“渴”,但事实上却更糟。
“你不想要?”她说,取笑地,朝我微笑,“你这个不情愿的神啊,想从责任上退缩下来?你知道那些年来,早在你为我谱曲之前,当我倾听著你,我就爱你只挑硬的年轻男子。我喜欢你猎杀盗贼和杀人犯,喜欢你把他们所有的邪恶的吞下去。你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的冲动呢?你冲锋的精神何在?”“他们是邪恶的吗?”我说,“那些等著我的祭品?”
她皱了一下眉,“最後关头就懦弱了?”她问。“计划的庞大吓著你了?那些杀戮当然不算什麽。”
“喔,但你错了,”我说,“杀戮总意味著什麽。但,没错,计划的庞大吓我一跳。混乱,所有凡人的平衡全然丧失,那就是一切。但那不是懦弱,对吧?”我听起来多么平静,多麽自以为是。那不是真实,但她知道。
“让我帮你从必须抵抗的义务中解脱吧,”她说,“你无法阻止我。我爱你,就像我告诉过你的。我喜欢看著你,这让我感到高兴。但你无法影响我,这种念头很荒谬。”
我们静静地盯著彼此,我试著找些字眼来告诉自己她多麽可爱,多么像古埃及有著溜溜的卷发,姓名已不可考的公主画像。我明了为何我的心在望著她的时候会痛;然而我不在乎她有多美丽,我在乎的是我们彼此的对谈。
“你为什麽选择这样做?”我问。
“你知道为什麽,”她说,带著耐心的微笑,“这是最好的方式,唯一的方式,在几世纪以来试图寻找的解决方法当中,这眼光是再清楚不过的。”“但那不可能是真理,你不能相信。”
“当然能。你认为只是我的冲动而已吗?我的王子,我决定的方式和你不同。我珍视你年轻的旺盛,但这么微小的可能性对我而言早就行不通了。你想到的是一生,是微小成就和人类的愉悦满足,而我则花了几千年来设计这个现在已经属於我的世界。种种证据是那么的压倒出,我必须照已经做的那样去执行,我无法把地球变成一座花园,无法创造人类想像的伊甸园——除非我把所有的男人全数消除。”
“为了这个,你屠杀了地球上百分之四十的人口?百分之九十的男人?”
“你能否认,这能为战争、强奸和暴力划上休止符吗?”
“但重点是……”
“不,回答我的问题。你能不否认这会为战争、强奸和暴力划上休止符吗?”
“把每个人都杀掉就能结束那些事了!”
“别和我玩游戏。回答我的问题。”
“那不是个游戏吗?代价根本无法接受。简直是疯狂,大屠杀,违反自然。”
“安静点。你说的根本都不对。自然就是已经做过的事。你不认为这个星球的人在过去限制了他们的小女孩吗?你不认为他们已经屠杀了几百万名,因为他们只想要男孩子以便派上战场?喔,你无法想像这类事情发生的频率。所以现在他们选择女人而非男人,就没有战争了。还有其他那些男人对女人犯下的罪行呢?如果世上有任何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犯下那种罪行,难道不被标示为灭亡吗?然而每个夜晚,每个白昼,这些犯罪行为在地球的每个角落无止尽的发生。”
“好,那是真的,无庸置疑的。但你的解决方式有比较好吗?把所有男性都杀掉是荒谬绝伦的。当然,如果你想要统治——”但就连这点,对我而言亦是不能想像的。我想到马瑞斯的老话,很久以前,当我们还活在抹粉,戴假发,和穿著绸缎便鞋的年代时说的——古老的宗教,例如基督教,正在凋落,或许没有新的宗教会兴起:
“或许将有更美好的事发生,”马瑞斯曾说,“世界会真的向前迈进,超越所有的男神、女神,超越所有的魔鬼与天使……”
那难道不是世界的命运吗?不经我们插手的命运?
“啊,你是个梦想家,我的可人儿,”她刺耳的说。“你怎么挑选你的眼光来著!看看东方的国家,本来的沙漠部落,现在从沙底下抽出石油而富有,他们以千为单位相互杀戮,奉他们的神阿拉之名!宗教在地球上没死,永远不会死的。你和马瑞斯,算什麽西洋棋手嘛,你们想的只不过是几颗西洋棋罢了,眼界无法超出棋盘,只想把他们放置到符合你们渺小的道德灵魂的模式里。”
“你错了,”我生气的说,“你对我们的评价或许没错,我们不介意。但这一切你打从一开始就错了。你错了。”
“不,我没错。”她说。“而且没有人能阻止我,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从男人举起棍棒击倒他的兄弟开始,我们第一次有机会看到女人能够创造的世界,还有女人能教导他们的一切。只有当男人被教导之後,才能被允许再次在女人之间自由行动。”
“一定有其他的方法!神啊,我是个有瑕疵、虚弱、比起其他曾经活过的男人没好到哪去的人,我无法为他们的生命维护,我无法为自己辩护。但是,阿可奇,看在爱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份上,我求你别再这样大开杀戒了——”
“你叫我杀人犯?告诉我人命的价值,黎斯特,不是无限的吧?你又送了多少个进坟墓?我们手上染血,我们都是,就和我们血管中都有血一样。”
“是的,正是。而我们不是聪明全知的。我求你停止,考虑一下,阿可奇,马瑞斯一定会——”
“马瑞斯!”她清柔的笑,“马瑞斯教了你什麽?他给你什么?真的给予你的!”
我没有回答。我无法。而她的美貌迷惑了我!迷惑地看到她手臂的浑圆,脸颊上的小酒窝。
“我亲爱的,”她说,脸孔忽然与声音一样温柔和蔼,“想想蛮荒花园吧,只有美学规则是唯一持久的原则——辉煌奢侈地统治大大小小所有事物、颜色和模式演化的法律,还有美色:目光所及尽是美色,那是自然。而死亡在其中到处都有。我要制造的就是伊甸园,渴望甚久的伊甸园,它比自然还要美好!它更进一步,被自然彻底滥用、与道德无关的暴力将被恢复。你不认为男人只会梦想和平,但女人能实现!我的眼光在每个女人的心中增长,但无法在男性暴力的高温中幸存,那种高温可怕到地球本身都将无法幸免。”
“假设有些事是你所不理解的,”我说,挣扎著组织一些字眼,“假设男性和女性的二元是人类动物不可或缺的,假设女人想要男人,假设她们起来反抗你以保护男人。世界不是这个兽性的小岛!女人不全是被先见所蒙蔽的乡民!”
“你认为男人就是女人要的?”她回答,靠了过来,脸孔在灯光下不自觉地变化。“你是那样说的吗?如果是,那我们应该饶过更多一些男人,把他们保存在女人看你的地方,让他们被抚摸,就和女人抚摸你一样。我们要把他们存放在女人想要时能占有他们的地方,而且我向你保证他们被女人使用的方式,会和以前他们使用女人的方式不同。”
我叹了口气。争辩是无用的,她完全正确也完全错误。
“你对自己不公平。”她说,“我知道你的论点。几世纪以来,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如同我仔细考虑那么多的问题一样。你用凡人的极限来思考我做的事,不是的,要了解我,你必须从还未想像到的能力方面来想。很快地你就会了解分裂原子或宇宙黑洞的神秘了。”
“一定有不流血的办法,一定有超越死亡而胜利的方法。”
“这样子,我的可人儿,就真的违反自然了,”她说,“就算我也不能终止死亡。”她顿了一下,似乎注意力有点移转,或在内心深处为她刚刚所说的话而烦恼。“终结掉死亡的结局,”她低语,似乎某种个人的悲伤闯入她的思绪,“终结掉死亡的结局,”她再说一次,但她正飘移开,我望著她闭上眼睛,手指指向她的神殿。
她又听到声走了,让它们过来。甚至或许是一时无法阻止。她以古语说了几个字,我并不了解。我被她突然间易受伤害的样子,那些声音仿佛将她打断的方式,她的眼睛显然在房内搜寻,然後集中在我身上发出光芒的样子惊吓到。
我无语,被悲哀淹没。我对力量的想像一直是多麽渺小啊!要打败不过是少数的敌人,要被凡人当成一个形象来看待与喜爱,要在无限大於我,得花费一个人一千年来研究的万物大剧场中占有一席之地。我们忽然站在时间之外,在正义之外,足以塌倒所有的思想体系。或这只是种幻象?有多少人曾以这种或他种形式达到这种力量?
“他们并非不死的,我的可人儿。”几乎是个恳求。
“但我们是意外成为不死的,”我说,“我们是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别那么说!”
“我无法不这麽说。”
“那不重要了。你无法懂得任何事物的渺小。我不用崇高的理由来解释我做的事情,因为理由很简单而实际,这和我们是怎么存在的无关。重要的是我们怎麽存活下来。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就是它彻底美丽的地方,其他的美将因此被生出,而我们存活了。”
我摇摇头,惊慌失措。我看到岛上居民刚刚烧毁的美术馆,我看到雕像被熏黑、卧倒在地上。一阵令人寒颤的失落感攫获了我。“历史不重要,”她说,“艺术不重要。这些东西暗示了实际上不存在的连续,迎合我们对模式的需求,我们对意义的饥揭,但它们最後欺骗了我们,我们必须创造意义。”
我转过身,不想为她的解决方案或美貌,甚或是她水汪汪的黑眸中闪耀的微光所麻醉。我察觉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双唇贴着我的颈项。
“等到过了几年,”她说,“当我的花园经历了几个盛夏的绽放和寒冬的安眠,当过去的强奸与战争都只剩记忆,女人为影片中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感到不可思议;当女人的方式自然地深植每个人心中,就像现在侵略深植世人心中一样,那么或许男人能再回来。慢慢的,他们的数目可以增加,小孩在强奸无从想起,战争超乎想像的氛围中养大,然後……然後……可以有男人容身之处。当世界已经准备好时。”
“行不通的,根本不可行。”
“你为什麽这样说?让我们看看自然,就像你几分钟前想做的一样。到围绕这座别墅的苍茂花园走一走,研究蜂窝中的蜜蜂和一直工作的蚂蚁。它们都是雌的,我的王子,几百万只。雄性不是正道,只为功能的缘故而存在罢了。它们在我之前很久就学会了限制雄性数目这招。”
“我们现在生活在彻底不需要男人的年代。告诉我,我的王子,男人现在的主要用途是什麽,如果不是保护女人抵抗其他男人?”
“是什麽使得你想留我在这里!”我绝望地说。我转身再次面对她,“为什麽你选我当你的配偶?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干嘛不把我和其他男人一块杀掉?选其他的不死者,其他对这种力量饥渴的古老生物!一定有一个嘛。我不想统治世界!我什麽都不想统治!从来不想。”
她的睑色稍稍变了,似乎有股微弱的,一闪而逝的悲哀,使得她的眼睛一刹那间在黑暗中更为深邃。她的唇颤抖,仿佛想说什麽却说不出。然後她答话了。
“黎斯特,就算整个世界的毁灭了,我也不会毁灭你,”她说,“你的极限和你的美德一般灿烂,我自己无法解释。但或许更真实的,我爱你,正是因为你也有这些男人所有的错误本质:侵略性,充满恨意与不顾後果,无止境地充满使用暴力的雄辩藉口——你是阳性的本质,而其纯度有灿烂的素质。但只因为现在可以被控制。”
“被你。”
第19节
“是的,亲爱的,这是我为什么被生出来,这就是我为什麽在这里。如果没有人认可我的目的也没关系,我还是会将之翻转。现在的世界燃烧著男性的暴火,是突发的,但矫正後,你的火应该烧得更旺——如同火把般地明亮。”
“阿可奇,你证实了我的论点!你不认为女人的灵魂渴求那把火吗?我的老天,你要窜改星辰吗?”
“是的,灵魂渴求它,但是像我说的,想想看它成为火把的光芒,或是蜡烛的火焰,而非像现在一般肆虐每片森林、每个山头、每座峡谷。没有一个活著的女人想被它燃烧!她们想要光芒,我美丽的光芒!还有温暖!但不是毁灭。怎么可能?她们只是女人,她们可没有发疯。”
“好,你说你达到目的,开始了革命,席卷世界告诉你,我不认为这种事会发生。但你这麽做的话,天堂之下没有什麽会要你为这好几百万的死亡赎罪吗?就算没有男神或女神,难道人类自己还有你和我——不该为此偿还?”
“这是通往赦免的入口,也应如此被记忆。男性的人口再也不该被允许增加到那种比例,因为谁还想再经历那种可怖?”
“强迫男人服从你,幻惑他们,像你幻惑那些女人一样,像你幻惑我一样。”
“但黎斯特,那就是重点,他们从不服从。你会吗?他们会先死,像你也会死,他们会有另一个反抗的理由。他们会聚集在一起来次壮丽的反抗,想像一个战斗女神。我们已经看够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不得不当男人。而我只能藉无尽的杀戮,用独裁统治,制造一陈浑沌,但这麽一来,巨大的暴力链将有一节断裂,我们将有一段彻底、完美的和平。”
我再度沉默。我能想到一千个回答但它们都盘旋不久。她太知道自己的目的了,而事实是,她说的很多都对。
啊,但那是幻想!没有男人的世界,到底能达成什麽?喔,不,不,连一秒钟都无法接受这个想法,不……然而那个景象回复了,我在那悲惨的丛林村庄中瞥见的景象,一个没有恐惧的世界。
想象,试著向她们解释男人是什么样子的。想像,试著解释人们曾会在城市的街道上被谋杀,想像,试著解释强奸对雄性物种的意义……想像。我看到她们的眼睛看著我,她们努力想看穿,试著跨越理解界线时不谅解的眼睛。我感到她发软的手碰触著我。
“但这是疯狂!”我低声说。
“啊,但你多麽努力地抵抗我啊,我的王子。”她低语。陡然间一阵气愤,痛。她靠了过来,如果她再次吻我,我就要开始哭泣了,我还以为知道女人的美丽,但她已超越我赖以形容的语言。
“我的王子,”她再度低低的轻语,“你的逻辑很好,一个只有少数养来生殖的男人的世界,是女人的世界。是原来男人在小瓶中培养细菌,以化学战争杀戮整个大陆,设计炸弹把地球炸离绕日轨道的血腥悲惨的历史中,从未有过的。”
“如果女人依男性与女性的二分原则分裂,如同男人在没有女人时分裂一般呢?”
“你知道那是愚蠢的反对理由,那种区别顶多只是表面罢了。女人就是女人!你能想像女人制造的战争吗?真的,回答我,你能吗?你能想像一群只打算毁灭的女人吗?或者强奸?”
“如果所有的生物都很小而且梦想很小,像你说的,”我说,“或许就没有战争,没有强奸,没有暴力了。”
她柔柔地笑,不带责难的。
“我们可以永远争执这些,”她低语,“但很快地我们就会知道了。世界会变成我要它变成的样子,我们会看到一切如我所料。”
她坐在我身边,刹时间我似乎有些慌张。她平滑裸露的手臂环绕著我的颈子,似乎再也没有更柔软的女性身体,没有任何东西像她的拥抱一般顺从而肉感。然而她是如此的坚硬,如此强壮。
房中灯光昏暗,外面的天空似乎比以则都要来的鲜明而深蓝。
“阿可奇,”我耳语著。我望著阳台外的星星,想说点什麽,能把所有的争论都一笔勾消,但抓不住意义。我昏昏欲睡,这当然是她搞的鬼,是她施予的符咒,但又知道不会因此释放了我。我再次感觉到她的唇贴著我的唇,我的喉咙,我感到她的皮肤冰凉光滑。
“是的,休息吧,可人儿。当你醒来,祭品会在这里等待……”
“祭品……”我拥著她,几乎进入梦乡。
“但你现在一定要睡一觉,你还年轻脆弱。我的血在塑造你,改变你,使你更完美。”
是的,摧毁我,摧毁我的心和我的意志。我模糊意识到移动,意识到躺在床上,埋入丝绸枕中,而後她如丝的秀发靠近我,手指的碰触,再次,她的唇吻著我,亲吻中有血,澎湃的血。
“听听海洋,”她低语,“听听化开。你现在听得到,你知道的。如果倾听,你能听到海中的微小生物,你能听到海豚歌唱,它们正在歌唱。”
漂浮著,安全地窝在她的臂中,强有力的她,她是她们都怕的人。
忘记燃烧的尸体的苦辣味道吧,是的,倾听海洋如枪般击打我们下方的海岸,倾听一片玫瑰花瓣绽开解放,落到大理石地板上。而世界就要进入地狱了,我无能为力,我在她的臂弯之中,我要睡著了。
“不是发生了几万次了嘛,吾爱?”她低语著,“在这充满痛苦和死亡的世界,你转过身,和每晚几百万个凡人一样?”
黑暗。灿烂的景象出现,甚至比这更可爱的皇宫。祭品,仆役,神话中存在的神帝和皇帝。
“是的,亲爱的,任何你欲望的事物。全世界在你的脚下。我会在皇宫上再为你盖一座皇宫,她们会照办,那些崇拜你的人。那不算什么,只是最简单的部份。想想打猎啊,我的王子,直到杀戮完成之前,想想追逐。他们自然会逃开、躲开你,但你会找到他们。”
在渐弱的灯光下就在梦来临之前我看到了。我看到自己凌空而行,像古老的英雄般,越过他们营火摇曳得漫漫国度。
他们将像狼一样结队而行,穿越城市和树丛,只敢在白天露睑,因为只有那时候才安全。当夜晚来临,我们就来了,我们循他们的思路和血液,向著发现他们,或甚至藏匿他们的女人的低声告白来追踪。在户外他们可能会逃跑,击发无用的武器,而我们会突然从高处飞下猛扑,一个个消灭他们,我们的猎物。只留下我们想放生的几个,再慢慢地,毫不悲悯地取他们的血。
而在那场战争後就有和平了?在那场可怕的狩猎後就有花园?我试著张开眼睛,感觉到她亲吻著我的眼睑。
梦境开始。荒原中的泥士裂开,有东西在升起,推开挡路的乾土块。我就是那个东西。它在太阳西沉时穿越了荒原,天空仍充满光华,我低头看著遮体的污衣,但这不是我。我只是黎斯特。而且我很害怕。我希望卡布瑞在这里,还有路易斯。或许路易斯能让她了解。啊,路易斯,在我们当中,路易斯是个智者……再一次熟悉的梦境,红头发的女人们跪在祭坛台阶边,带著尸体——她们母亲的身体,而她们准备好要享用了。是的,那是她们的责任,她们神圣的权利——吃光脑部与心脏。只不过她们绝对无法完成,因为总是有可怖的事发生。士兵来到……我希望我知道其中意义。
血。
我一惊而醒。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房内无力地变冷,敞开的窗外天空不可思议地清明,光线射入,充满了房间。
“女人在等待,而用些祭品都很恐惧。”
祭品。我的脑中一片量眩,他们充满了甘美的血,反正是迟早会死的男人。全属於我的年轻男子。
“好,但来吧,结束他们的痛苦吧。”
我无力地起身。她在我肩上披了件长外衣,稍稍比她的衣服更简单,却温暖且触感轻柔。她用两只手抚摸我的头发。
“男性-女性。那就是自古至今的二元法则?”我低语。我的身体还想再睡,但血正等著我。
她伸长了手,手指触摸我的脸庞。又流泪了?
我们一起出了房间,来到一个大理石扶手的长走廊,一列楼梯向下,转个弯进入一间巨大的房间。到处都是分枝式烛台,微弱的灯光创造出一股奢华的幽暗。
女人们在正中央集合,约莫有二百人以上,不动地站著,抬头望著我们,双手祈祷般合十。
即便在她们的静默中,她们仍显俗丽;在欧洲家具,镶金边意大利硬木,还有古老的漩涡状化纹装饰的大理石壁炉间。我忽然想起她的话:“历史不重要,艺术不重要。”令人头昏眼花。墙上有轻快的十八世纪绘画,充满微光乍现的云朵及双颊鼓起的天使,还有蓝得发光的天空。
女人们站在那里,略过从未感动她们上的确对她们毫无意义的财富,抬头望著走廊的光景,谜底揭晓,匆匆一阵低语和彩色的光芒中,忽然在梯底现形。
惊叹声起,她们伸手覆盖垂下的头,仿佛在防备一股不受欢迎的光芒。而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天堂女王及其配偶身上,他们站在比大厅高上几尺的红色地毯上,那配偶有点发抖,微咬著嘴唇,试著要看得更清楚——这儿正在发生的可怕的事,这可怕的崇拜与血让的混合,而祭品被带上前来。
多美好的生物体啊,黑发,深色皮肤,地中海男子。每一吋都和年轻女子一般美丽。那么健壮结实而精巧的肌肉,几千年来,曾给予艺术家灵感。墨水般的黑眸,深色而刮过胡须的脸庞,望箸这些敌对的,到处判他们兄弟死邢的超自然生物。
他们被皮绳缚住或许是他们的还有其他许多人的皮带,但女人们绑得很好,他们的脚踝也被拴住,所以能走路但无法踢或者跑。他们赤裸著上身,只有一个人在发抖,既怒且惧。忽然他开始挣扎,另外两个人转身盯著他,也开始挣扎。
然而女人群靠拢过来,强迫他们跪下。我看到皮带割入他们手臂上深色裸露的肌肤,忽然有股欲望升起。为什麽会那麽诱人:女人的手抱著他们,那些平常如此柔软、现在紧紧胁迫的手。他们无法和这麽多女人打架,叹了口气,停止了反抗,然而带头发难的那个抬头责备地望著我。
恶魔,魔鬼,地狱来的东西,他的心里这样说,否则还有谁会对他的世界做出这种事?喔,这是黑暗的开始,可怖的黑暗!
然而欲望那麽强烈。你要死了,我会杀死你!而他似乎听到而且了解,心底升起对女人的野蛮仇恨,充斥令我发笑的强奸与报复的景象,但我了解。我满能完全了解,多么容易对他们感到轻蔑啊,对他们胆敢敌对,在古老的战斗中与女人为敌而震怒!黑暗,这想像的报复,也是无法形容的黑暗。
我感到阿可奇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上来回,极乐的感觉回来了,一种错乱。我试著抗拒,但和以前一样感觉,而欲望无法消除,已经涌到唇边,能够嘴得到了。
好,进到那一刻吧,进到纯粹执行任务,让血腥的献祭开始吧。
女人们集体屈膝跪下,而已经跪著的男人似乎冷静下来,望著我们,眼珠凝视,嘴唇半张颤抖。
我盯著头一个反抗音肌肉紧绷的肩膀看,想像在这种时候,当我的唇碰触到他粗糙、大略刮过胡须的喉咙的感觉,而我的牙齿将撕裂皮肤不是女人的冰冷肌肤——而是温热、咸味的男人皮肤。
是的,可人儿,喝他吧。他是你应得的祭品。你现在是神了,喝他们。你知道还有多少在等著你吗?
女人们似乎知道该怎么办。当我向前跨时,她们举起他,他再一次的挣扎,但当我将他接过手中时,他只不过是一阵抽搐的肌肉罢了。我的手过於靠近他的头,还不明白新的力量,就听到骨头爆裂,甚至我的牙齿咬入的声音。他几乎立刻就死了,我的第一滩血那么地棒,我炽热著饥渴,全部、完全、全体倾刻饮尽而不够。一点都不够!
我马上取了第二个祭品,试著慢一点才能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辗转,只有灵魂对我说话。
是的,当血喷涌入我的口中,让它填满才一口吞下时,他们将秘密告诉我。是的,兄弟,很抱歉,兄弟。而後摇晃著向前,我把眼前的尸体掷在脚下踩压。
“把最後一个给我。”没有抗拒。他在彻底的寂静中盯著我看,仿佛某种光芒让他醒悟,好像他发现了理论或相信某种完美的就赎。我把他拉过来——温柔的,黎斯特这是我想要的真实泉源,这是我渴望的缓慢而有力的死亡,心脏彷佛不会停止般的跳动,他的唇间叹了口气,我的眼睛依旧模糊,即使当我放过他时,他的信仰和不被记录的生命的褪色形象,忽然倾遍成刹那的意义。
我让他掉落。现在没有意义了。面前只有光,经由奇迹终而恢复的女性狂喜。
房中静寂,没有任何摆动,海的声音传来,遥远单调的隆隆响著。然後阿可奇的声音:男人的罪现在已经赎清了;那些还被保存的,应该被好好照顾,而且爱护。但绝不能让那些留下来的人自由,那些曾经压迫你们的人。
而後无声的,没有另外的话语,就有了教训。
她们刚刚目睹猎食的欲望,在我手上看到的死亡恒久地提醒了存在所有男性中的,永不可再被释放的凶猛。男人被献祭铭他们自己暴力的化身。
终归而言,这些女人已经目击了一个新而超越物质世界的仪式,一个全新的弥撒献祭。而且她们还会再看到,她们必须时常记得。
我的脑袋从矛盾中漂浮开,自己不久之前构想的微小情节折磨著我。我想让凡人的世界知道我,想在世界的舞台上带著恶魔的形象藉以好歹作些好事。
而现在,没错,我是那个形象,我是它字面的化身,经过这几个简单人类的脑海,进入她承诺的神话。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耳畔私语,孜孜不倦的重复古老的箴言:小心你的愿望,你的愿望可能会实现。
是的,那就是核心,我曾愿望的都在成真。在神殿中我吻了她,渴望能唤醒她,梦想她的力量,而现在我们站在一起,她和我,赞美诗围绕著我们。哈里路亚赞美上帝,喜悦的呼喊。
别墅的门被摔开。我们正在离去,我们在光辉和魔法中上升,穿越门扉,往上通过这古老大宅的屋顶,而後穿过潺潺流水,进入平静的星辰。
我再也不害怕坠落了,我不害怕那根本不重要的事。因为我整个灵魂渺小且总是如此——知道了我以前从未想象过的恐惧。
6双胞胎传奇之二
她梦见大规模的杀戮,自己浴血行过伦敦或罗马之类的大城市。就在首次杀戮的任务途中,她得取用甜美的人类祭物。就在她睁开眼睛之前,知道自己已经从所有身为人类时钟爱之物断然跳开——藉著单纯的杀戮行为。她如同一只朴向哭嚎的小老鼠的爬虫类,在砸毁它幼小身躯之前,根本就没听见那心脏鼓动之音。
在黑暗中醒来,房屋在她眼前活化,那几个长者要她过去。有架电视正在播放著:圣母玛丽亚重现於地中海的某小岛。
没有饥渴感。玛赫特的血液太强了,杀戮的意念如同在黑夜暗巷里发光的一柱火炬。
她从原本躺著的窄小箱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直到手碰到金属门把。她看著错综复杂的铁楼梯,如同一具伸展开来的骷髅。透过玻璃看出去,天空宛如烟雾。马以尔已经起床了,站在门口那儿瞧著她。
她感到一阵激动。如今我是你们其中一份子了!她伸手抓著铁栏杆,突然间一阵哀伤突而袭来,这个粗暴的美人在此之前曾经抓著她的头发。
马以尔走到下方,仿佛要迎接她,因为她心神恍惚起来。
他们可以理解的。泥士与森林正对她唱著歌,植物的根茎在土地下悄然吐息。
她确著马以尔,闻到皮革与烟尘的气味。她先前怎可能将这些东西当成人类——眼睛亮成那样!不过,她也即将行走于人群中,人类将会凝视她半晌,然後突然转开视线。她将会疾步行走村那些大城市。看著马以尔的眼神,她又感到暗巷中的光炬,但那不是一个写实的意象,她同步看到那纯粹的杀戮。他们双方同时别过头去,并不迅速,反而带著敬意。他握著她的手,注视著那银手镯。突然间,他亲吻她的面顿,带著她走向山顶的房间。
电视的电子波动愈发大声,正在播报发生於斯里兰卡的集体歇斯底里。女人们杀尽男人,就连男婴也未得幸免。在希腊的里恩克诺斯也发生类似的集体迷乱,蔓延开来的大规模死亡……
她逐渐搞懂那是怎麽一回事:原来不是圣母玛丽亚!原先她还赞叹著那些人竟然会相信这些。她看向马以尔,但他直视前方。他知道这些事情,一小时前电视就不断放映这些。
当她进入山顶密室时,看到那古怪的蓝色光芒。这真是她进入不死者秘密聚会的首度奇景啊——这些仿佛塑像的人儿浸浴在蓝色光晕的氤酝,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电视萤幕。
“为了食物或饮水兴起的暴动……但是,这些暴动的类似性至今尚未找到合理解释……地点散播各处,包括尼泊尔山顶的几个村落。那些生还者宣称有个美丽的女子自称为‘圣母玛丽亚’、‘天堂之后’,或者女神。她命令村人杀光所有的男子,只留下几个精心拣选的存活者。还有些报导描述另一个金发的神,至今还没有人和道他的称谓……”
洁曦看著玛赫特,玛赫特面无表情地看著,一只手抓在椅臂上。
桌上到处都是报纸——法文、印度文,以及英文的各大报。
就在军队进驻之前,位於希腊顶端、包括里恩克诺斯在内的几个岛屿上,近两千名男人遭到处决。
玛赫特触摸手上的控制器,画面随之消逝,看起来整个景致也随之消融不见。洁曦看到远方的圣塔罗沙正被山峰围绕,她可以闻到房间里残留的阳光气味,热流正缓慢地通往天花板。
她看著其他陷人震惊沉默的人。玛赫特扫视著电视萤幕与报纸。
“我们快没有时间了。”凯曼对玛赫特说:“她随时可能到来,你得快点将故事说完。”
他做了个小手势,突然间所有的报纸就凭空飞起,折叠得好好的被送入壁炉中烧毁。火焰吞咽它们的时候,随著烟尘爆出一阵闪光。
洁曦感到量眩。这一切都太快了,她瞪著凯曼,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适应他们雕像般的面孔与突然间暴力越来的表情,柔软如人类的嗓音与近乎无形的动作。
这就是母后的作为:毁掉上千男人的生命纹路。一阵冰冷的厌恶感攫住她,她搜索著玛赫特的面孔,想找到一些洞见与理解。
但玛赫特的五官僵硬无比。她没有回答凯曼的话,只是走向桌子那里坐下来,将双手托著下巴。她的眼柙遥远而呆板,仿佛什麽也没看见。
“事实是,她必须被毁掉。”马瑞斯说著,他的面颊泛红,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洁曦惊愕地看著他,因为在那瞬间,人类男性的线条尽现於他的脸部。但现在已经消失,他只是明显地发怒著。“我们放走个猛兽,现在是该回收的时候了。”
“但是那该怎么做?”桑提诺回他一句:“你说得好像只是决定了就行的样子。你杀不死她呀!”
“我们不惜性命就做得到。”马瑞斯说:“我们合力将她了结,大家同归於尽、一了百了。”他轮流凝视著众人,看著洁曦,最後将目光投往玛赫特。“那个躯体并非金刚不坏之身,她可以被切割、砍杀,我自己就以牙齿咬穿过,吸取过她的‘血’。”
玛赫特做了个手势敷衍他,仿佛是在说:我知道这些,你也知道我知道。
“当我们砍杀她时,我们也等於砍了自己,”艾力克说:“我说大家就远离她吧,待在这里可没有好处。”
“不行!”玛赫特说。
“如果你这么做,她会一个个将你们给杀了。你之所以还活著,是因为她要你等著被她所用。”凯曼说。
“你可以继续说故事吗?”卡布瑞说。她一直都保持静默,只是三不五时地看著大家。“我想要知道後续,我要知道这一切。”她倾身向前,手臂搁在桌上。
“你以为从那些老故事当中可以找出治她的办法?”艾力克说:“如果你这麽想,那简直是疯了!”
“请继续吧,”路易斯说:“我想要知道……”他迟疑著:“我想要知道後来究竟怎麽了。”
玛赫特凝视他好一阵子。
“继续说,玛赫特,”凯曼说:“反正迟早母后会被杀掉,你我知道为什麽。现在讲这些根本没什麽意思。”
“现在谈论预言有用吗,凯曼,”玛赫特说,她的声音微弱无力。“可不要掉入母后所陷入的网罗。过去可以指点我们,但不是我们的救星。”
“你的姊姊会来的,玛赫特,就像她所说的那样。”
“凯曼……”玛赫特现出一个苦涩漫长的微笑。
“告诉我们後来究竟如何。”卡布瑞说。
玛赫特静静地坐著,仿佛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发话点。天际愈来对黑,但远处的西方却认出灿亮的红光。终於连那抹光芒也下沉了,他们被彻底的黑夜环绕,除了壁炉的火光与玻璃镜面的反射光线之外别无其他。
“凯曼带你们到埃及,”卡布瑞说:“你们在那里看到了什麽?”
“他带我们到埃及,”玛赫特叹息箸么回去,眼睛盯著桌面。“根本没有逃脱的希望,凯曼不惜以武力带我们回去。事实上,我们也同意回去。经过二十代的传承,如今我们等於是介於精灵与人类之间的使音;万一阿曼真的闯下滔天大祸,我们会试著力挽狂澜——至少我们要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将孩子托付给我信任的女子照顾,我亲吻她告别。然後我们被招待上皇室的船只,仿佛我们是国王与女王的宾发而非囚犯,如同以往一样。
“在旅途中凯曼对我们彬彬有礼,但却沉默而严峻,不敢与我们对望。这倒也好,我们也忘不掉自己受过的伤害。但就在抵达王宫前的最後一晚,凯曼请我们到他的舱房,告诉我们事情的始末。
“他的态度极为有礼,而我们也试著将自己对他的个人疑虑放在一边。他告诉我们那个恶灵(他是这麽称呼的)的所作所为。
“当我们离开埃及没多久後,他意识到有某个黑色而淫邪的东西正监视差他。无论他到任何地方,那东西都跟随著他。唯有日正当中时们东西的力量才会减弱。
“他房屋内的东西也被掀动,但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起先他以为自己神智不清,他的书写物品被摆到其他地方、他所用的印章也是。当他独处时,那些东西会朝著地乱飞过来,有时候他会在滑稽的地方找回失物。
“他不敢告诉国王或女王,他知道而是我们的精灵在作法。如果被知道的话,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他只好保守那要命的秘密,可是情况愈来愈恶劣——他从小珍惜的饰物不是粉碎毁坏,就是朝他砸下来。护身符被塞到厕所,排泄物飞溅到墙壁上……
“他几乎无法住在自己的房屋内,但他还是严厉告诫仆人不能传出这些事情。当奴隶们怕得逃跑时,他只好像个下级佣人一样,亲自打扫厕所。
“但他真是恐惧莫名。他知道房屋内有个东西跟他在一起,他可以嗅到那气息,有时甚至可以感受到尖针般的利齿。
“最後他实在受不了,只好哀求他现身。但这样似乎增添那恶灵的能耐。他将凯曼的钱包掏空,以石块取代;一整夜都让金币响来响去。他玩弄他的床铺,凯曼只好睡地板。当他没注意时,精灵把砂子吹进食物里了。
“自从我们离开王国已经有六个月了,他不确定我们是否完全脱离险境,但他实在怕极了。精灵真是让他魂飞魄散。
“就在那一夜,他躺在床上想著不知道精灵接下来要干嘛,此时他听到敲门声。他很害怕,知道自己不该去应门,因为敲门的手并非来自人类。但他实在承受不住,只好边念著祷文一边开门。当时他看到万中选一的恐怖:他父亲的腐烂木乃伊正倚著花园的墙壁,破烂恶臭的绷带散落在朽坏的躯体四周。
“当然,从那乾涸的眼眶与面容看起来,他确定这尸体已经死透。必定是那东西将他从地底挖出来,运到这里。但是,那可是他父亲的身体耶:那恶臭的尸体原本该让他与他的兄弟姊妹以庄严的葬仪飨宴款待,来虔诚吞食下的物体。”
“凯曼曲膝跪下哭嚎著,就在他难以置信的眼前,邵东西竟然移动了!他的肢体格格作响,布条散落成碎块,直到凯曼再也无法多看一眼,跑回房内将们关起来。然後那尸体竟然猛力敲门,似乎非得进来不可。
“凯曼求遍了埃及众神,他喝令王宫的守卫与国王的禁卫兵前来,他自己也斥喝著要那恶灵滚开。但他自己竟身不由己,在盛怒中踢著金币。
“全王宫的人都冲到他的住所来,但恶灵愈发强大。凯曼仅有的一些家具也跛摧毁。
“这只是开始而已。当祭司们前来拔魔时,一股强烈无比的旋风夹杂著沙漠滚滚尘埃而来。无论凯曼在何处,那股风就追著他跑,直到他无力可挡、身上覆满细小的血洞为止。即使他侥幸能在一间小密室里,恶灵也有办法把屋顶掀翻,让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好几天过去了,祭司怎麽努力也没用,恶灵还是那么强大。
“国王与女王也被惊动。祭司们诅咒恶灵,人民怪罪红发的女巫,主张到沙漠把她们抓回来烧死。如此一来,恶灵就会安静下来。
“但是古老的世家并不如是想。他们的意见很清楚:都是因为国王冒犯了食用祖先尸身的仪式。精灵不是将凯曼父亲的尸体从金字塔挖出来吗?该死的是国王与女王,都是他们把这块土地塞满木乃伊与迷信。
“终於,王国即将展开内战。
“最後国王亲自前来凯曼的房子。凯曼身披一件宛如尸衣的外袍哭泣著,即使在国王与恶灵交涉的过程,凯曼还是被啄得到处都是血洞。
“‘想想看女巫告诉我们的,’国王说:‘那些东西是精灵而非恶灵。只要我能够使他们听到我说的诘,让他们回答,应该就可以与之理论。’
“但这场谈话似乎只是更激怒那恶灵。他无所不用其极地破坏,一时间似乎忘记凯曼的存在。然後他跑出去暴走,乱搞王宫的后花园。
“国王锲而不舍,恳求精灵认得他、与他交谈,告诉他究竟想要什麽。他无畏地站在旋风的中央。
“就连女王也出动了。她以响亮刺耳的声音说:‘你因为那对红发姊妹而惩罚我们,但为何你不干脆转而为我们效劳?’恶灵气得撕毁她的衣服,像对付凯曼那样地啄食她。最後国王只好带著她跑回凯曼的房子。
“‘现在你离开吧,’国王告诉凯曼:‘我们会从这东西身上学到他们的习性,从而理解他们。’他告诉祭司说,因为精灵嫉妒人类同时拥有肉身与灵性,所以才会如此。但他会设计好网罗让精灵服从,因为他是凯门的国王,他做得到。
“于是国王、女王与精灵一起留在凯曼的住所。精灵还是乱闯胡搞,但他们还是在那里。凯曼终于得以解脱。他力竭地躺在地上,虽然为君主们担忧,但不知道如何是好。
“整个宫殿简直暴乱成一团。男人彼此恶斗,女人哭泣著;有些人干脆远走高飞。
“整整两天两夜,国王与女王都在精灵旁边。那些遵从食尸传统的古老世家则守候在屋外,想要等著推翻国王。在深夜时他们拿著匕首潜入房子,想要杀死国王与女王。如果人民因此谴责,他们会推说那是恶灵干的。谁说不会呢?只要虐待红发女巫的国王与女王一死,恶灵自然就会平息下来。
“女王先发现他们,她惊惶地跑出来。但他们将匕首刺入她的胸口。当国王想要救助她时,他们也无情地杀死他,然後赶紧溜走因为恶灵还在屋内肆虐著。
“当时凯曼被侍卫们遗弃了,他只求与其他的随从一起死。但他听到女王的声音,某种他从未听过的古怪声音。那些食尸世家也听到了,他们彻底潜逃。
“忠诚的侍卫长凯曼赶紧拿著火炬,前往救助他的主人与女主人。
“没有人阻止他,大家都已经逃走了。他独自进入屋内。
“除了火炬之外,周遭一片漆黑。此时凯曼目不转睛地看著——
“女王躺在地上翻腾著,血液从她的体内流出,有一片红色的云雾如同瀑布般覆盖著她,也如同传送无数血滴的雨阵。无论那云雾或雨阵是什麽,总之女王被那东西包围箸,国王则仰天躺著。
第20节
“本能告诉凯曼,最好离得愈远愈好,乾脆一走了之算了。但他无法抛下女王不管,那是他的女主人:她正正奋力求生,背部弓起,手抓著地板。
“那阵血红的云雾愈发深浓,整个吃入她的体内,然後消失不见。女王的身体怵地挺起来,眼睛发直,发出饕餮般的吼叫,然後倒地不起。
“女王只是一迳地瞪著凯曼,四周只有火炬噼剥的声音。然後女王开始粗重地喘息,眼睛圆睁。她本应该死去,但却奇迹似地生还。她躲开火炬的亮光,仿佛会被它所伤。然後她转向自己的丈夫,却看到他已经死去。
“她痛楚地哭喊著不该如此。就在此时,凯曼看到她身上深重的伤口渐渐愈合,不多久就变成搔痒般的刮痕。“‘女王殿下,’当他靠近她时,她哭泣著瞪视自己曾被割开的手臂,胸口的伤势也整个愈合起来。她看著那逐渐合拢的伤口,一边发出令人悲怜的哀啼。突然间她抓破自己的皮肤,但血液流出之後伤口又愈合了。
“‘凯曼,我的凯曼,’她嘶声尖叫,以手遮著眼睛以免看到火光。‘我是怎么了?’然後她投身到国王身上哭叫著,‘恩基尔,帮助我,不要死掉。’她一直喊著类似的话。当她瞪著国王时,某种可布的变化开始进行——她扑向国王,彷佛是一头饥饿的兽,舔著他喉咙与睑上的血。
“凯曼从未看过这等奇景。她像是一头母狮子舔著柔软猎物的血迹,背部弯曲,膝盖下沉,抓起无助的国王尸体,并撕开他喉头的动脉。
“凯曼丢下火把跑到门口,当他准备逃命时,竟然听见国王的声音。国王柔声地说:‘阿可奇,我的女王。’她哭泣著,看著自己与国王,看著自己光滑的身体,而他却还有许多未愈合的伤口。‘凯曼,’她说:‘给我你的匕首。他们可能还有别的武器,我得要拿著匕首。’
“凯曼遵从她,本以为会看到国王死去,但却看到女王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滴入国王的伤口,然後它们便愈合了。她兴奋地哭泣著,将血液涂抹在他的脸上。
“凯曼看到国王身上巨大的伤口合珑,他看到国王深呼吸,舔著脸上的血。他以类似女王那样的动物性姿态起身,拥抱他的妻子,撕开她的喉咙。
“凯曼不敢再看下去。这两个苍白的人形在他眼前招展,如同恶魔。他跑到花园,倚著墙壁。当他失去意识瘫倒下来时,只察觉到青草拂过面颊。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女王寝宫的一张长沙发上。整个王宫安静无比,他的脸庞与双手已被洗净,周围只有最昏暗的灯光与香料。通往花园的门打开著,似乎告诉他没啥好怕的。
“就在阴影当中,他看到国王与女王俯视著他。但那不是他原来的国王与女王!他很想大叫出声,就像其他人那样,可是女王示意他安静。
“‘凯曼,我的凯曼,’她温柔地呼唤他,递给他那把美丽的镶金匕首,‘你服侍得太好了。’
“然後凯曼停顿下来,他说:‘明晚你们自己就会亲眼看到。当太阳下沉时,他们便会出现在王宫,你们会看到我所见过的景象。’
“‘但为何是太阳下沉後?’我问:‘那有什麽含义?’
“他说:‘当太阳的曙光乍现,他们开始退缩起来,叫喊著阳光会伤到他们的眼睛。他们早已避开所有的火炬与灯光,但早晨到来时他们似乎无处可躲。’
“他们以人类无可企及的速度潜逃出王宫,进入世家的古坟——那些被迫将尸体造成木乃伊的处所。他们逃到无人可亵渎的神圣之地,速度之快让凯曼无法追随。国王一度停下来乞求太阳神的慈悲,但阳光似乎让他们难受无比,虽然天空才刚刚破晓。最後,国王与女王终於从凯曼的视线远离。
“他们每一天都躲在神圣的古墓,到了黄昏时才现身。如今,人民拥戴守候著他们,视他们为神只——阴月之神奥赛惴斯,与爱西丝的化身。人民对著他们顶礼膜拜,丢掷花朵。
“谣传说女王与国王得到上天的神力,征服了他们的敌手也克服了死亡。如今他们是不死之身,如同上帝般无敌。他们还可以看穿人心,没有人能对他们隐瞒任何事。他们的敌人全遭到处泱,每个人都惧怕他们。
“但只有我们与他们的忠诚仆人知道,他们无法忍受烛光或灯火近身,他们看到火光就忍不佳大叫;他们私下处决敌人,好享用他们的鲜血。他们如同猫一样吸饮敌人之血,他们的房间如同染血的兽拦,必须由忠实的侍卫长凯曼处理掉尸体,将之丢到深坑里去。说著说著,凯曼终於忍不住哭泣起来。
“但是他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太阳高升在山上,我们即将穿越尼罗河,沙漠灼热无比。当士兵们的第一艘船将要航行,凯曼走向河边,看到河水映著太阳的火光。他还在哭泣。
“‘凯门最古老的太阳神已经舍弃他们。’他低声说:‘为什么呢?他们为自己的命运哀泣,饥渴使他们迹近疯狂,他们更害怕这会愈来愈糟糕。为了人民,你们得救救他们。他们不是要来责备你们或是伤害你们,而是需要你们的援手。你们是伟大的女巫,请精灵收回这样的作为吧!’但当他看著我们、记起我们承受过的种种刑求,他陷入绝望之中。
“玛凯与我没有答话。船只准备好要载我们到宫殿去,我们透过水面看著皇城里雕梁画楝的建筑物,不禁疑惑著这恐怖的事件将会以何等型态告终?
“当我踏入船只时,我想到自己的孩子,突然知道自己注定死於凯门。我想要阖起眼睛、以秘密的声音询问精灵,是否这一切必得如此?但我不敢这样做,我不敢看到自己最後的希望也为之破灭。”
玛赫特紧绷起来。
洁曦看到她的肩膀挺起,右手指甲抓著木柱,不住张开又合起。金色的指甲油映在火光中闪亮著。
“我不愿意你们感到害怕,”她的声音变得单调:“但你们必须知道,母后已经跨越东方之海。她与黎斯特正朝向这里来。”洁曦感到震惊的波动传遍桌前的每一个人。玛赫特僵硬地站著,可能在倾听或注视。她的瞳孔微微地移动著。“黎斯特发出呼救声,”她说:“但距离太远,我无法听到内容。他没有受到伤害,但我没多少时间了,要赶紧结束这个故事!”
7黎斯特:天堂的王国
加勒比海的海地,上帝的花园。
我站在月光浸润的山顶,尽力不去看那个乐园,只试图勾勒出我所爱的那些人。他们是否已经集结在那个童话般的木屋,我的母亲正在其中徜徉?如果能够看到他们的脸或听到他们的声音该有多好!马瑞斯,请不要变成愤怒的父亲。帮帮我,帮助我们全体!我还没有放弃,但已经迷失了,我的身心都只属於她一个。
但是他们距离我实在太远,我无法横越这样的间距来抵达他们那边。
于是我只好看著翠绿的山丘,点缀其中的农舍,以及与树木一样高然的艳红繁花。变幻无端的云朵宛如栖息在风势上的帆船。第一批踏上这块被晶莹海洋覆盖的岛屿的欧洲人是怎麽看待这个地方的?上帝手中的花园?
想想看他们竟然在几年内就将本地人宰杀殆尽,由於残酷的奴役与疾病而导致灭种。这个和平的种族没有半个後继者,再也没有人呼吸这纯净的空气、从丰美的植物身上摘下花朵,误以为那些天外访客是某种神只,只可惜对方没有回应他们仁慈的想法。
就在山底下,王子港的街道上充满了死亡与暴力。那并非我们所为,只是承袭了四百年来始终不变的血腥历史,虽然山顶上的云雾美得令人心碎神伤。
我们早已做完了该做的事。她的部份就是她想做的,我的部份是由於我无能阻止。从村庄小径到迎风大道,乃至於到山顶的这端,城镇里布满泥灰制的房屋,香蕉树狂野生长,人民既贫穷又饥饿。此刻女人们吟唱著祷文,在观光与燃烧的教堂火光中埋葬她们的死者。
我们独自在此。就在狭窄的道路一端,森林再度生长,盖住曾经如同碉堡般俯视山丘的巨大房屋。当时的地主已经离开数百年,彼时他们在屋内纵情欢乐,无视于奴隶的哀泣。
树藤攀爬著月色下的砖块,一株雄伟的树木从发亮的地板上巍然升起,在绽放如花朵的月光下推回原先可能是屋顶的一些残缺木条。
如果能够与她永远在这里,忘掉其馀的一切,不再有杀戮与死亡。
她叹息著说:“这就是天堂的王国。”
就在我的眼底,女人们追杀著男人,巫毒教士尖叫著古老的咒文但还是在墓地被处泱。我嗅到集体屠宰的气味,生气於自己的无能,也无法再看下去,只好攀登到山顶。
她随後来到这里,发现我在这儿攀附著某些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东西。古老的铁门,生锈的铃铛、藤蔓缠绕的砖块,唯有这些人工制成的物品才能持久。她可真去取笑我!
这铃铛以前是用来传唤仆人的,她说。这就是当初血溅这块士地的征服者住所。为何我因为那些单纯灵魂的雀跃而感到受伤,独自来到这里?每一楝房屋不都终究会化为废墟吗?我们像一对烈火中烧的情人般争执不下。
“你想要的就是从此不再沾染血液吗?”她说。
“我只是个单纯的生物。或许危险,但很单纯。我只为了生存而杀人。”
“你让我伤透了心,竟然撒这种谎。我要怎麽做才能让你明白?你怎麽如此自私而盲目呢!”
我又看到她脸上骤然出现的苦恼,用使她看上去无比的人类化。我无法不迎向她。
有好几个小时,我们只是享用彼此的怀抱。
就在平静的情绪,我从悬崖边走回来,再度拥抱她。透过诡异月光量染的云朵,我听见她说著:“这就是天堂的王国。”
这些都无所谓了。只要我能够与她一起躺著,一起坐在长凳上,或是站起来拥抱著她。只要能够如此与共,就是无比的快乐。而且我会饮取她的甘露,即使在那当下,我去泪流满面告诉自己:你彻底败北,如同一颗浸浴於美酒的珍珠,自我的意志融化殆尽!你完了,你这个小恶魔,你已经彻底对她缴械,完全没入她的体内。你总是站在一旁看他们死去,是吧?眼睁睁地看著。
“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死亡。”她低声说:“我是他们的信仰之道,唯一能够赦免他们痛苦的生命希望。”她的唇凑进我的口,我疑惑著,是否她会再来一回,如同当时我们在神殿时的狂欢,沉浸於彼此发烫的血洎。
“听听那些村民的歌声吧,你听得见的。”
“没错。”
“那么,再听听远方的城市吧!你可知道,这一夜有多少起死亡事件?你可知道,如果我们不试图更改他们的命运,扭转成新的视野,将会有多少人继续死於男人的手中?你可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持续多久了?”
在我还活著的时代,这个地方是最富庶的殖民地,只要有菸草与咖啡就足以让人一季致富。如今,人们赤脚行走在泥泞的街道上,捡拾垃圾过活;机关枪扫射过王子港的大街小巷,穿著花衬衣的死者堆积如山;孩童拿着铁罐在壕沟中取水喝。奴隶奋起抗暴,获得胜利,但也失去一切。
然而,这是他们人类的世界,这也是他们的命运。
她轻柔地笑著:“那么们是什么呢?我们难道亳无用处?我们要如何合理化自身,难道只能站在一旁,看著无力改变的事实?”
“假设这些都是谬误,”我说:“这一切终究都只是生命的恐怖,无可实现、无法执行——那又如何?每个男人都了光光,把地球化为一个大型坟场也不会变得更好啊!这一切都是败笔,大败笔。”
“谁告诉你那是败笔来着?”
我没有接腔。
“马瑞斯?”她笑得可真是轻蔑啊。“你难道还不明白,现在已经没有父亲的容身之处——无论他们生气与否。”
“但我们有兄弟也有姊妹,”我说:“在彼此之间,我们可以找到父亲与母亲。难道不是如此吗?”
她又笑了,但这回柔和多了。“兄弟与姊妹……你可想见见他们?”我将倚在她肩头的头抬起来,亲吻她的睑。“是的,我好想见见他们。”我的心跳加快。“求求你!”我亲吻她的喉头、她的颅骨,以及她闭起的眼睛。“求求你嘛!”
“再喝一些吧!”她低声说,我感到她坚挺的花蕾抵住我。我将坚硬的獠牙戳入她的喉头,於是那小小的奇迹便发生了:坚毅倏地破裂开来,甘露灌满我的口。
一股巨大的热流并吞了我。没有重力也没有特定时空的存在,整个宇宙只有阿可奇!
然後我见到那红木林,山顶的房屋破灯火燃亮,他们围著桌子坐著,被黑色的玻璃墙映出身影,火光跳动不休。马瑞斯,卡布瑞,路易斯,阿曼德……他们都聚集在那里,而且安全无虞。我可是在作梦吗?他们都在听著一个红发女子说话。我认得这个女人,我见过她!
她出现於红发双胞胎的梦境里!
我看著这群聚集一堂的不朽者,看到另一个更年轻的红发女子——我也见过她,当时她还是个人类。就在演唱会的高潮起伏,我将她一把抱起来,看入她失神的双眼。我亲吻她并说出她的名字,接著,后续的情景宛如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在我脚底下裂开,我掉入事後根本难以回溯的双胞胎梦境,只记得覆满图画的墙壁与神殿之类。
影像突然间淡化了。卡布瑞,母亲!太迟了,我已经抽拔而出,在黑暗中打著转儿。
如今你拥有我全部的神力,只要假以时日便可臻至完美之境。你可以杀人於弹指之间,移动物体於千里之远,随意纵火焚烧。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好去见他们了,但先给他们结束那愚蠢计谋与讨论的时间吧!我们将再向他们显示一些力量。
不要这样,阿可奇,我们就直接去见他们吧!
她离开我的怀抱,冷不防打我一掌。
我震惊地往後退,冷得发颤。痛楚布满睑颊,仿佛她的手掌还停留在上面。我咬紧牙关,让痛苦强化後才退去;气得只能握紧拳头,什麽也无法做。
她以轻柔的脚步跨过古老的旗帜,长发随风飘摇。她停在颓倒的大门,肩膀微微耸起,背部略微弓起来,仿佛要缩到自己体内。
那些声音响起时,我无法阻止,然後它们如同洪水退潮般地停止。
我又看到周围的山丘与破败的房屋,脸上的痛楚已经退去,但我还在发抖。
她紧绷著脸,眼睛眯起来,尖锐地看著我:“他们对你而言,可真是重要啊,你以为他们会说些什么或做些什麽?你以为马瑞斯可以说服我?我比你了解马瑞斯多了,我知道他的每一条思路,他就和你一样地贪得无餍。而且,你当我是谁啊?我那么容易就被劝退吗?我生来就是一个女王,即使在神殿沉睡的岁月,我也是个统治者。”她的眼神突然暴亮起来:“我在传奇故事与那些信仰我的心灵中身居统治者之位,王子为我弹奏乐曲、供奉物品与祈祷的人,而你现在要我做什么!只为了你一个,就要我弃绝我的王座与命运?”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可以读取我的心灵,”我说:“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就是你去听听他们说话,给他们一个机会,就像你给我的一样。他们知道得比我还多,能够表达我说不出的事物。”
“噢,黎斯特,但是我并不爱他们如爱你一般。他们的说词与我何干?我可没有那种耐心。”
“但是,你说过你需要他们的助力,否则你要怎麽开始——真正的开始,不是这种村落,而是人们会群起抵抗的大城市、你需要这些你称呼为天使的同类。”
她哀伤地摇头:“我谁都不需要,除了……除了……”她迟疑著,脸庞因为纯粹的惊骇而空白一片。
在我能阻止自己之前,我发出某种类似於绝望哀悼的声音。我看到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声音似乎再度响起,但不在我的耳内,而是她的。她瞪着我,但没有看见我。
“但如果非得如此,我会毁了你。”她含糊地说著,眼睛搜索著我,但没有真正看到我。“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你最好相信。这一回我不会轻易罢休,我不会退回去,我非得要让这个梦想实现不可。”
我撇开她,看著朽坏的大门,断崖的裂口,底下的山谷。我要怎麽做才能够从这个恶梦得到解脱?我非得自愿就死不可向?我的眼底充满泪水,看著黑暗的田野。这真是懦弱的想法。一切都是我惹的祸,如今已经没有逃脱的余地。
她还是直挺挺地站著,仿佛倾听些什麽,然後她移动肩膀,似乎被什么重担压著。“为何你不相信我?”她说。
“抛弃它吧!”我握紧她的双臂,她几乎是危颤颤地望著我。“我们所征服的是个古老的村落,没有时间淘洗的痕迹,这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让我展现这个现代世界给你看吧,阿可奇,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入城市一角,不是为了杀戮,而是观察。”
她的眼睛发亮,原先的颓靡一扫而空。她拥抱著我,突然间我又渴望血液。即使我尽力抗拒,即使我为自己软弱的意志掉泪,我还是得承认那是唯一想要的东西。我想要她。无法抵挡这种欲念,那古老的奇想再度袭上脑海:我遐想著唤醒她之後,带著她在大街小巷之间漫游,逛著博物馆与音乐厅,赏玩伟大的首都与百货公司,浏览所有人类制造的不朽美好物品:那些超越邪恶、错误,以及个别败笔的人工物。
“但我要做这些小事干嘛呢?我心爱的。”她低声说:“你想要引介你的世界给我?真是虚荣的想法啊!我一向与时间同在。”
然而,现在她以最令人心碎的表情看著我。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有哀愁。
“我需要你。”在她的眼中,首度盈满泪水。
我无法承受这等哀恳,背脊处一股凉意升起,每当我试图压抑痛楚时总是如此。她将手指搁在我的嘴唇,要我保持静默。
“很好,我心爱的,”她这么说:“我们就启程去找你的兄弟姊妹吧!我们去找你的马瑞斯。但是,先让我再抱你一下,倾听我的心声。你懂吗?我无法成为我以外的任何存在。这就是你的歌曲所唤醒的,这就是我的本然。”
我想要抗议并否定,我想要再一次掀起只会伤害她并且将我们分开的争论。但是当我看人她的眼底,我根本找不出话好说。突然间,我明白什麽是能够阻止她的关键。
我终於找到阻止她的绝招,那其实一直都在这儿。并非我对她的爱,而是她对我的需求。那股需要分享伟大领域的需求,某个与她相属相等的同盟者。她一直相信我终会变得如同她一样,但现在她明白那并不可能。
“但是,你错了!”她的泪水闪闪发光:“你只是太过年轻,而且害怕。”她微笑著:“你是属於我的。而且,倘若非得如此,我会亲手毁了你,我的王子。”
我哑口无言。我亲眼看过那些,而我知道她不会接受我的说法。在这漫长无涯的时光,她总是独自一人承受孤绝——无论是在她身边的恩基尔,照料她的马瑞斯,都只是单纯的存在。她从未与身边的对象从事理智的争议。
泪水就下她的脸庞,形成两道暴烈的鲜红。她抿起嘴唇,眉头深钱,然而她的睑总是粲然生光。
“不,黎斯特,”她说:“你错了,但我们必须做个了结。如果必得以他们全体的死亡换得你的服从,那就如此吧!”她张开双臂迎向我。
我想要逃开,想要抵御她的要挟,但当她靠近时,我根本动弹不得。
就在温暖的加勒比海微风,她的双手游移在我的背脊,抚摸我的头发,甘露流入我的体内,灌满我的心脏。终於,她的口唇抵达我的喉头……突然间,她的牙尖插入我的肌肤!天哪,如同久远之前在神殿会欢的况味。她的血与我的血交融混合:她的心跳响若雷霆……没错,这就是极致的神迷!但我还是不能照她的话做,我不能……她也知道这一点。
8双胞胎传奇:总结
“宫殿还是一如往昔,可能比我们离去前更豪华些,多出些从其他土地劫掠来的物品。更多的金色布帛与绘画,奴隶的数目也增加不少,他们的躯体配戴著金银珍宝,好像是宫殿的装饰品。
“我们来到一间优雅的屋室,有著美丽的家具与餐桌上的料理让我们享用。
“日落之後,我们看到国王与女王出来接受众臣的致敬。大家都赞颂著他们苍白的肌肤、发亮的双眼,被阴谋者攻击後奇迹复原的身体。整个宫廷洋溢著这些歌功颂德之声。
“当这些仪式结束後,我们被带入这对王者的寝宫。自从意外发生以来,我们首次看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巨大异变。
“我们看到两个苍白亮丽的人形,类似以往的人类解体,但周身环绕著一抹诡谲的光量,他们的皮肤早已不是皮肤,心智也已经变形,然而他们竟然如此绝美。你们可以想像吧,就如同月亮从天而降,将光辉注入他们体内一般。他们身穿华服,站在绚烂的家具当中以黑曜石般的双眼向著我们看。然後,似乎是国王以柔和如音乐、完全不同於他以往声音的音色说著话。
“‘想必凯曼已经告诉你们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端。站在你们眼前的我们承受一场神迹,得到不死的水生,超越人类的界限与需求,而且轻易理解以往对我们而言宛如空中楼阁的艰难概念。’
“然而女王以低沉的嘶叫声对我们说:‘好好给我解释,你们那些该死的精灵到底做了什么!’
“在這兩個怪物之前,我們將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險。我試著告訴瑪凱這件事,但女王高聲笑著:‘你以為我會不知道你們在打什麼鬼主意嗎?’
“但是國王哀求她安靜下來。他說:‘讓女巫們運用她們的能力吧。你們知道我們向來對你們充滿敬畏。’
“女王嘲弄著:‘沒錯,而你們竟然將詛咒送到我們身上。’
“我連忙解釋那不是我們的作為,我們有遵守離開王宮時的承諾。瑪凱靜默地打量著他們兩個,我哀求他們了解那不是我們的意願,而是精靈的任意而為。
“‘任意而為!’女王說:‘你就這樣輕鬆帶過去?我們究竟是怎麼了?我們變成什麼?’她讓我們看到那對尖銳細小的撩牙,鋒利如刀的犬齒。國王也讓我們看他的變化。
“‘這樣比較好抽取出血液。你可知道我們被怎麼樣的飢渴折磨?每一夜都有四個男人為我們而死,但我們還是需索無度。’
“女王抓著自己的頭髮,彷彿忍不住要叫出來。國王示意她安靜,跟我們說:‘瑪赫特與瑪凱,指點我們吧,告訴我們該如何因應這些變化才好。’
“‘沒錯,’女王掙扎著回復過來:‘這種事情不會沒有理由就莫名其妙地發生……’看樣子,她看待萬物的狹隘實用主義觀點已經瀕臨崩潰。而國王抱持著他的幻覺不放,非得死到臨頭才會覺悟。
“瑪凱將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沈思著,接著她也這樣對女王,她只是仇恨地瞪著瑪凱看。‘告訴我到底發生哪些变化。’玛凯说。
“女王沉默着,眼神充满狐疑与不信任。坦白说她的美貌因此增色不少,但她的本体却又种让人望之生畏的部分,仿佛她不是花朵,而是由白蜡制成的花朵复制品。当她在静默盘算时显得阴沉恶意,我靠向前去以防玛凯被她伤害到。
“然後女王終於說:‘那些叛徒前來行刺,想要把責任推給精靈。他們啃食自己父母與所愛之人的血肉。他們潛入王宮,拿刀刺向我,我可是他們的至尊女王!’她停頓一下,彷彿重溫當時的情景。‘他們刺穿我的心臟,我倒在地上不起,這等傷口必死無疑,我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你懂嗎?我知道在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救得了我們,血液不斷流失。’
“‘當我看著自己血流不止,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在身體內,彷彿被某種力巨里趕出體外。死亡將我推到某個隧道內,在那裏我將不再難受。’
“‘我不害怕也沒有感覺,往下看著自己血流滿地的模樣,但我不介意,自己已經自由了。然而某個東西抓住我,就像是漁夫的網羅一般困住我,隧道消失了。我奮力掙扎抗拒,但它緊貼著我,根本無法甩脫它。’
“‘當我醒來時又回到自己的體內。傷口痛楚不堪,彷彿那些刺客正在砍我。而且那張網羅還跟隨著我,不像當時那無遠弗屆的事物,更像是體內的一張絲織成的細密大網。’
“‘这个看不見但就在那裏的東西翻轉不停,將我東拉西扯。血液從我的傷口湧出,碰到那張網羅,以往是透明的物體現在沾滿血腥,以我的身體為巨大的傳播網。這東西的中心點就在我的體內,它像個受驚的動物般翻動不休,像是一顆擁有手腳的心臟,在我的腹部內噬咬著。我寧可把自己砍個傷口讓這東西流出來!’
“‘這個淹沒且覆蓋著我的東西似乎有個中央核心,在我的體內橫衝直撞,在四肢內暴動闖蕩,在脊椎骨當中跑來跑去。
“‘我應該必死無疑,當時我似乎又要從體內冒出來,然而突然問我張開眼睛,視野清晰無比:凱曼拿著火炬,庭院中的樹木!就像是我這一生從未如此清晰地看著東西,我體內的痛楚與傷口都全然癒合,只是我無法忍受光线。如今我已经从死亡的关口被救回来,我的身体比以往更完美,只除了——’
“她看著前方,突然间似乎不再介怀。然後她说:‘其余的凯曼应该已经告诉你们了。’她看著身旁的国王,他正苦苦思索她所说的话,我们也是如此。
“她说:‘你们的精灵想要扼杀我们,但是某种更伟大的事物介入,击败它的魔性力量。’然後她无法继续说谎,口舌冻僵了一般,脸上充满恶毒之色。她甜蜜地说:‘睿智的女巫,你们通晓万物,那麽请告诉我,现在我们应该被称呼做什么?’
“玛凯叹了一口气看著我,我不想跟眼前这个东西说话。古老的警语复返:埃及的女王与国王将会询问我们,但不喜欢我们给予的答案,我们因此被毁灭。
“女王坐下来低垂著头,就在那瞬间她真正的哀伤方才显现出来。国王忧伤地对我们微笑:‘我们饱受折磨,女巫。唯有我们更了解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才能好好因应。你们能够操纵不可见之物,教授我们这些魔法吧。你们知道我们从未想要伤害你们,只是要散播真实与律法。’
“我们忽略那套愚昧的说词以大屠杀公里播真实与律法?玛凯要国王详加叙述他所记得的一切经过。
“他所说的你们在场中人都能感同身受:他在濒死前从他妻子身上尝到魔血,他如何地骚动起来,如何从她身上吸取更多血液。然而他的体内并没有那股神秘的血色疑云,没有东西进入他。‘渴得难以忍受。’他说,然後低下头来。
“我们无言了好一阵子,只是看着对方。接着一如往常,玛凯先发言。
“‘我们无法为你们遭受的事物命名,也从未听说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然而一切都显而易见。’她看著女王说:‘当你死去的时候,你的灵魂就像许多人一样迅速找到出口,当它跳出你的身体,精灵阿曼就逮住它,不可见的它与你不可见的灵魂混在一起。如果是一般的情况,你应该可以轻易摆脱这个地表上的灵体,进入死後的国度。’
“‘然而这个精灵在这段时间品尝鲜血、折磨人类,正如同你所见到的,他已经起了一股新变化。当时你的身体躺在那里,奄奄一息,身上有那麽多流血的伤口,是以这个东西就插入你的体内,他没有实体的形体如今正密接著你的灵魂。’
“‘你还是有可能获得胜利,就像那些战胜附身在他们身上魔物的人们。只是这个东西沉浸在这麽大量的鲜血中,他的本体核心(也就是他那无限能量的来源)已经填满过去前所未有的新血,血液与组织的融合增进千万倍的强度,血液流通他的物质与非物质身体,那也就是你所看到的鲜血网罗。’
“‘然而那通贯你们身体的痛苦最为剧烈。正当无可避免的死亡来临时,精灵的细小毛孔与你的细胞贴合,而它的能量体也与你的灵魂胶合。就当它的灵肉与你的身心难分难舍时,已经塑造出一个新的生命体。’
“‘它的心脏与我的心脏合而为一!’女王喃喃地说,将手绑在胸口。
“我们没说什麽。我们并不如此简化这些事情。心脏并非生命的中枢,对我们来说脑部才是。此刻我与玛凯突然想起某个恐怖的回忆:我们母亲的心脏与脑髓被摔到尘泥满布的地面!
“然而我们极力压制,不显现出来。因为要在这些肇事者面前表达哀痛,真是太过亵渎死者了。
“国王对我们施压:‘很好,你们已经充份解释发生在阿可奇身上的状态,某种核心贴合在她的体内。但是我呢?我并没有感到痛苦、或精灵侵入。只是一旦接触到她沾血的双手,就感到无比饥渴。’他看著自己的妻子。
“充满恐怖与羞耻,他们明确地感受到饥渴。
“‘精灵也在你的体内。’玛凯说:‘虽然只有一个阿曼,但是他同时栖息於女王和你的躯壳内。’
“‘怎会如此呢?’国王发问。
“‘这个东西体态庞大。’玛凯说:‘如果你在灾难发生之前看过它的全貌,你会看到某种几乎没有尽头的东西,绵延九天之远。’
“‘没错,’女王坦白说:‘那个东西彷佛覆盖了整个天空。’
“玛凯解释著:‘唯有扩大自己的体积,精灵才能累积物理能量。它们的本体如同覆盖整个地平线的云层,甚至更巨大。有时候,它们会对我们炫耀说,对它们来说并没有真正的疆界线……虽然应该不至於如此。’
“国王瞪视著自己的妻子。
“‘那要怎麽做才能把它赶出去?’阿可奇质问。
“我们都不想回答这问题。对他们而言应该是显而易见的。‘摧毁你的身体,’玛凯说:‘那麽它也无法幸存。’
“国王不可置信地看著玛凯:‘摧毁她的身体?’他绝望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阿可奇只是苦涩地笑著。看来那对她而言并非新闻,她只是一直充满憎恨地看著我们,然後看著国王。接著她又抛出另一个问题:‘我们已经是死的东西了,对吧?如果与它分离,我们也无法存活。我们不吃不喝,只想饮血,身体再也无需排泄,自从灾难发生以来我们的躯壳一点点都没有改变。我们再也不是活人了。’
“玛凯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正在以一个女巫的眼光打量著他们,不把他们当人类看,而是试图看穿他们看似一般形貌背後的本体。她进入冥思状态,然後以平板迟缓的声音对他们说:
‘它就在你们的体内活动,如同火光在干柴内运作,也像是蛆虫在尸体内啃蚀。融合不断地进行,这也就是为何你们不能接触阳光——因为它用尽一切能量来运作融合的过程,无法承受阳光的热气。’
“‘即使是火炬的亮光也无法近身。’国王叹息著。
“‘就算是一根蜡烛的火苗亦然。’女王说。
第21节
“‘没错,’玛凯从冥想中恢复:‘你们的确已经死了,你们不是活人。如果诚如你所言,你的伤口自动痊愈,你让国王复活,那表示你们已经征服了死亡。只要你们不被太阳的火烫热流晒到就是。’
“‘不能这样下去。’国王说:‘你可知道那股饥渴有多么恐怖?’
“女王只是苦涩地笑著:‘这已经不是活生生的身体,而是那些魔物的巢穴。’她的嘴唇簌簌发抖:‘如果不是那样,我们就是真正的神。’
“‘回答我们,女巫。’国王说:‘难道不可能是说,我们已经是神圣的存在,被赋予神才有的能力?’他微笑著,试图相信这番话。‘或许当你们的精灵想要侵入我们时,我们的神干预并改变了我们。’
“一抹邪门的光辉出现在女王的眼中,她可真是爱死了这念头。然而她并不全然相信这一套。
“玛凯看著我,我知道她希望我也像她那样检视他们的身体。她还有些不太确定的东西。在直觉本能的层面我比她更强一些,虽然我不及她在言说上的本事。
“我趋前去触摸他们的肌肤。虽然接近他们让我厌恶,正如同他们对我们同胞的作为让我恶心。我检查他们,仔细端详他们,清楚看到玛凯所说的:精灵正在他们的体内流动。我清除自己内在的恐惧与预设,让冥想所必备的安静降临,然后我说:
‘它还想要更多的人类。’我看著玛凯,这就是她猜到但不敢确定的。
“‘我们已经供奉上所有可能的人了!’女王说,羞耻的红潮染上她苍白的面容,国王也倍感羞耻。我们知道他们在吸饮血液时必然感到无比快悦,无论在床第之欢、酒精的催情,或是狂欢飨宴,他们都没有品尝过这种绝顶快感。羞耻的根源就是这种畜牲般的性欢愉,而不是杀人的懊恼。这一对狗男女真是天造之合。
“但是他们误解我们的意思了。我说:‘不是这样的,它想要的是更多同类。它想要你们繁殖更多吸血族,如同你繁殖出国王那样。它的本体太过庞大,无法只被容纳在两具人类躯体内。只要你们制造出新的同类,饥渴就不会那么严重,新的吸血鬼会分担一部份的饥渴。’
“‘不!’女王尖叫:‘那是不可能的!’
“‘那不是如此简单的事吧?’国王说:‘我们在恰好而恐怖万分的时刻诞生,恰好是我们的神与恶魔战斗并胜利的时刻。’
“‘我不以为如此。’我说。
“‘你的意思是说,’女王说:‘如果我们将自己的血液喂给其他人,他们就会被感染成同类。’她正在回想灾难发生时的顺序:她的丈夫死去,心跳停止,然後她的血液流到他嘴里……
“‘怎么,我的血液又没有那麽多:’她说:‘我只有一人份。’然後,她想起自己的饥渴,以及那些供奉血液给她的身体。
“我们终於明白她是怎麽做到的:就在她丈夫吸取她的血液之前,她先吸乾了他。当时一脚正要跨进鬼门关的国王,意志特别薄弱,正好被阿曼无形的触发裹住。
“当然,他们两个读到我们的思路。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这样说!’国王说:‘我们可是凯门的国王与女王呢!无论这是负担或荣光,这是我们的神赐予的赠礼。’
“过了一会儿,他以最诚恳的语气说:‘你们明白吗?女巫们,这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注定要侵略你们的土地,将你们的恶魔带入我们的领土,好让他击败我们。没错,我们承受了苦难,但我们现在是神,燃烧在我们体内的是圣火。我们必须对於自己的遭遇心存谢意。’
“我紧握箸玛凯的手,试著阻挡她即将出口的话。但他们已经读到她的心思。
“‘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她说:‘如果还有另一个机会,只要任何一个濒死的女人或男人在侧,精灵就会伺机侵入。’
“他们沉默地瞪著我们。国王摇首不语,女王作恶地撇过头去。好一阵子之後,国王微弱地说:‘如果当真如此,那麽其他人也会想要这个禀赋罗?’
“‘没错,’到凯低语:‘假若能获得永生,大多数人都会愿意的。但是,对於不想永远活下去的人就未必尽然。’
“国王的脸色大变。他来回踱步,看著他的妻子,而她只是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像个快抓狂的人。他小心无比地对她说:‘那么,我们知道要怎么做了。我们不能够繁殖出一窝这样的怪物。’
“然而女王把双手覆盖在耳朵,开始尖叫啜泣,摆荡在她自己的苦痛中。她的手指化为爪子,瞪著天花板看。
“玛凯与我退到房间的一角,紧抱著对方。玛凯开始哭泣,我感到自己也泫然欲泣。
“‘这都是你们害的:’女王大吼著,我从未听过有人的声量如此巨大。
“她开始抓狂,乱摔东西。我们终於见识到她体内的阿曼,因为人类的力气不会那么大。镜子被她摔向天花板,她的拳头砸碎所有的加剧。‘愿你们下地狱,与所有的恶鬼魍魉作伴!’她诅咒我们:‘因为你们对我们所作的恶行,女巫们。你们说那并非你们所为,但在内心深处你们希冀如此。我能够读取你们的心念,这是你们暗自盼望的结果!’
“然而,国王抱著她安抚她,让她在他胸前哭泣。
“最後她离开他的怀抱,血红的眼眶对著我们。‘你们都在说谎,正如你们的恶魔。这种事情照有可能凑巧发生,如果那不是上帝的旨意?’她对国王说:‘你不明白吗?如果以我们现在拥有的神力、又听从这些女巫的话,那才真是大傻瓜!不过我们是刚诞生的神,得好好学习神之道。那很明显,关键就在於我们所拥有的能力当中。’
“我不懂她的意思,但是即使她相信这些有的没的,也算是一种福音。我只知道阿曼——那个愚昧不堪的笨精灵——竟然作出这种融合,或许整个世界因此伤亡惨重!我母亲的警告以及我们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都回到我的脑海,希望他们两个就此覆灭的意念真是难以抑制。我得将双手放在头盖骨把自己摇醒,免得承受他们的震怒。
“但女王没有注意我们,只是喝令守卫将我们监禁起来。她说,明晚她会在全宫廷面前宣告对於我们的处置。
“她表情阴沉,紧咬著牙关下达谕令。我们像两个普通囚犯般,被士兵粗鲁地扔到牢房。
“玛凯握住我的手,低声告诉我,在太阳上升之前我们绝对不能想到任何会触怒他们的意念。我们得一直唱歌,也不能梦到让女王与国王感到生气的梦境。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我从未看到玛凯如此恐惧。她向来是无畏而愤怒的,我才是那个忧心仲仲的人。
“当黎明到来,化为恶魔的国王与女王躲入沉睡时,她终於爆出哭声。
“‘都是我的错!’她说:‘是我让阿曼侵入她的体内,虽然我尽力不这麽做,但就像女王说的那样。’
“她的自责没有止境:都是她告诉阿曼,怂恿他并且强化他的欲望。她的愿望就是他将所有的埃及人一扫而空,让他们灭亡。
“我试图安慰她,告诉她没有人能够完全克制自己的欲念。精灵救助过我们,而我们不知道那代价如此恐怖。现在不要再想那些,只要往未来迈进就好。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逃离这两个怪物?我们的善良精灵已经吓不倒他们了,我们必须想出一个方案来。
“最後,我暗自盼望的终於来到。凯曼出现了,他比以前更憔悴消瘦。
“‘我想你们可能没有逃生之望了,我的红发人儿。’他说:‘国王与女王被你们的话吓了了,他们在清晨到来前到奥赛瑞斯神殿祈祷。难道不可能安抚他们,给他们一点希望,哄他们说这些恐怖的事情终会结束?’
“‘凯曼,没有别的路可走。’到凯说:‘我并不是说你一定得这麽做。但如果要了结这一切,你就得了结国王与女王。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让太阳光毁掉他们。他们的新躯体承受不起阳光的曝晒。’
“但他转过头去,不敢想像这等大逆不道。然後他叹息箸说:‘我亲爱的女巫,我见过这些行径,但我做不到。’
“随著时间流逝,我们很清楚自己将被处死,但我们并不後悔所说过的话或者所做过的事。我们躺在彼此的怀抱,唱著幼时的儿歌、母亲唱给我们听的童谣。我想到自己的小宝宝,想要以灵体前往探视她。但是没有冥想专用的药液,我无法办到。
“终於在日落时分,我们如同前一天那样被带去给国王与女王。那儿就是当初凯曼羞辱我们的地方,站著相同的宫廷众臣。我们的双手又被绑起来。
“不同的是,这一回是在黑夜进行。阴影幢幢,笼罩著每一处。终於国王与女王登上王座,他们的臣下跪倒在地,士兵强迫我们也如此屈从。然後女王踏向前方,对她的臣下发言。
“以危颤颤的声音,她指控我们是怪物般的女巫,我们释放出精灵危害到凯曼,最近更波及女王与国王。然而伟大的奥赛瑞斯、太阳神雷的後代已经击败邪淫的力量,恢复国王与女王的荣光。
“‘但是,伟大的神不容许这些女巫如此惊扰地所爱的人民。以下就是他的判决——’
“女王说:‘由於你的恶毒谎言与咒文,玛凯,你的舌头将被活生生拔出。玛赫特,由於你亲眼见证的邪恶行径,你的双眼要被挖出。你们将会绑在一起,彻夜倾听对方的哀号。其中之一无法讲话,另一个看不到对方。明日正午,就在全体人民的注视下,你们将被活生生烧死。’
“‘看著吧,没有任何意图推翻埃及国王与女王的邪恶得以幸免。因为我们是上帝选中并赐福的国王与女王,我们的福祉就是大众的利益。’
“当我听到这些恶毒的责骂时,简直说不出话来。恐惧与悲伤超乎言语所能及之处,但是玛凯立刻反骂回去,她甚至吓到那些士兵。他们任由她挣脱并跑向前去。她双眼看著星辰,对著震惊的宫廷众人宣示——
“‘让精灵为此见证:那将是未来注定之事,必然且将会如此,你是天谴者的女王,邪恶是你唯一的命运之道。当你最极致的时刻到来,我将出现并击溃你——即使我必须从尸冢复活。仔细看著我,那将是你征服者的容颜。’
“当精灵一听到她的预言与诅咒,立刻前来应召。他们将宫廷闹得鸡飞狗跳、鬼哭神嚎,惊恐的宫廷大臣们四散逃逸。
“但女王勒令士兵:‘立刻照我的命令,砍下她的舌头。’虽然大臣们惊惧地攀著墙角柱子,士兵们还是悍勇地抓住玛凯,砍下她的舌头。
“我眼睁睁地看著这一切发生,看到她哽咽著就知道命令已经执行。接著以令人惊骇的暴怒,她将士兵推往一旁,以被缚的双手迅速拾起她的舌头,将它吞下去。
“接着士兵们把我抓住。我最後看到的影像就是阿可奇双眼发光、手指指向我的样子,以及凯曼泪流满面的神情。士兵们将他们的手盖上我的眼皮,在我无声饮泣的时候挖走我的视觉。
“突然间,我感觉到一双手将某个东西放在我的掌心上。那是凯曼,他将我被挖出的双眼推向我嘴边,让我吞下它们,以免被他们糟蹋。
“风势更加狂烈,我听到大臣们做鸟兽散的声音,有些咳嗽、有些哭泣。女王在请求她的臣下平静下来。我转身搜寻玛凯,感到她的双手搁在我的肩头,头发拂过我的脸颊。
“‘现在就烧死她们!’国王说。
“‘不,那太快了。’女王说:‘先让她们受罪吧。’
“我们被押解下去,绑在一起,独自被遗留在牢房的地板上。
“当晚精灵们几乎要把皇宫给掀了,但国王与女王哄慰人民说,只要第二天清晨一到,所有的邪恶都会被逐出王国,要他们毋庸害怕。让精灵恶搞一夜就是。
“最後终於安静下来,我们沉默地躺著,只剩下国王与女王是清醒的。即使是我们的守卫也睡著了。
“这就是我生命的最後几小时,我想著,玛凯受的苦会比我更多,因为她要目睹我被烧死,我无法看见她,而她连叫都没办法叫!她枕著我的胸口入睡,时间分秒地流逝。
“距离早晨三小时的时候,我听见某种暴力的声音。守卫凄厉叫喊著,然後倒下来,他们被杀死了。玛凯也被惊动起来。我听见门锁被拉开、敲碎,然後我听见玛凯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某个东西潜进牢房。根据我还保有的直觉力,我知道那是凯曼。他割开捆绑我们的绳索,握住我的双手。但我觉得那不像是凯曼……终於我搞懂了。‘他们改变了你,他们对你下手!’
“‘没错。’他说。他的声音充满狂怒与苦涩,某种非人的特质进入他的嗓音。‘为了加以测试,他们就下手了;为了看看你们说的是否正确,他们把那邪恶灌入我的体内。’看起来他正在哭泣,粗鲁的抽泣声从他身上发出。我感受到从他手指传来的强大力量,虽然他不想伤到我,还是难以避免。
“‘哦,凯曼!’我哭著说:‘那些你尽力服侍的家伙竟然如此荼毒你!’
“‘听我说,女巫们,’他的声音类似愤怒的饕餮:‘你要选择在无知人民眼前被烧死,还是起来对抗这邪恶的东西?除了同等力量的战士,还有谁能阻止一个狂暴的剑客?女巫们,既然他们对我下手,我能否也改造你们?’
“我往後退缩,但他不让我走。我不知道而是否可行,只知道自己不想如此。
“‘我知道,玛赫特。但是他们会造出一个吸血鬼教团,除非我们打倒他们。除了变得和他们一样有力,否则怎可能打败他们?’
“‘不要,我宁可死!’我想到那等候我的熊熊火焰……但是,不行,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明天我就要前往我母亲的所在,永远离开人世,没有任何力量能够留住我。
“‘你呢,玛凯?你是否愿意实现自己的咒文?还是就一走了之,不顾那些搞砸了你们的精灵?’
“风势嚎叫著扫过皇宫。我听到外面的门摆动摇曳,沙士吹向墙壁,仆人们跑向通道,沉睡者被惊醒。我听到自己深爱的精灵们以非人世的声音造出这阴风怒吼的景观。
“但我告诉他们,我不愿意让那邪恶进入我。
“虽然我跪在那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找到勇气坦然赴死,但我知道那魔法又悄悄成立。正当精灵们翻云声雨时,玛凯已经下定决心。我伸出手来触摸他们两人交缠如情人的模样,试图分开他们。凯曼把我打昏。
“几分钟经过,精灵们在黑暗中啜泣。他们比我先知道最後的结果,风势逐渐减缓,黑暗中只留下一声轻叹。皇宫恢复平静。
“我姊姊的手掌触摸我,我听见类似笑声的声音。没有舌头还能够发笑吗?我只知道打从出生以来我们就彼此相属,身为彼此的镜中投影;虽然有一双躯体,但却只有同一个灵魂。我独自坐在黑暗闷热的牢房,打从出生以来首次体验到我与姐姐化为不同的生命体。然後我感到她的嘴凑向我的喉咙,她咬得我发痛。凯曼以刀子帮她,然後就是一片晕眩。
“那神圣无比的时刻!我瞥见动人的银色天空,我姊姊在我眼前微笑。当雨势下落,她高举双臂,我们一起在雨中翩然起舞。我们的族人也都在场。我们的赤足踏著湿润草地。当雷声响起、闪电划破天际,似乎我们的痛苦都已被释放。我们全身浸湿,跑到山洞里去,电亮一盏古灯看著洞穴的壁画:那是所有女巫的成品。就在雨势的伴奏中,我们看著壁画内的女巫朝著夜月狂舞而迷失了自己。
“凯曼与我姊姊轮流喂我黑暗之血。你们可知道那对於一个失明的人有何影响?在类似煤气灯光量的氤酝中,发亮的光炬勾画出以微弱脉动所形成的周遭轮廓,类似於我们遭受强光洗礼後、闭上眼睛看到的事後意象。
“我可以在黑暗中移动且视物!我往前移动,印证自己的想法。门口,墙壁,走廊,一眨眼後就出现微弱的路径图。
“然而,夜晚从未如许寂静,所有的非人类声息都已然失去踪影。精灵们已经全体离去。
“从此我未曾再听到或看到精灵。是有看过一些死去的鬼魂,但是精灵已经一去不返。
“然而,在刚开始的几小时、甚至几个夜晚,我还不了解自己已被精灵弃置。
“因为我被无数的事物震慑,让我充满喜悦或哀伤。
“早在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如同国王与女王那样躲在阴暗的坟墓内。凯曼带我们到他父亲的坟墓。当时我首次喝下人类的鲜血,体会到让女王与国王羞耻脸红的无比高潮。但我还不敢从猎物身上盗取双眼,当时我也不知道这样可行。
“直到第五个夜晚,我才那样做,方才真正以一个吸血鬼的视野看这个世界。
“我们从首都往北方移动。在每个地方凯曼都制造出新的同类,告诉他们要奋起反抗女王与国王,因为他们宣称这黑暗礼物是专属他们独家拥有:这是他们无数谎言中最恶劣的一个。
“那些夜晚的凯曼充满复仇的怒火,任谁索求黑暗的礼物他都不吝给予,即使他因此衰弱无比,几乎走都走不动。他发誓一定要给予国王与女王一群旗鼓相当的敌手。在那些夜晚到底培植了多少个吸血族?而他们又各自生养繁殖了多少後代,因此掀起凯曼所梦想的神魔大战?
“然而,我们第一次的反叛与逃离终究要失败。没多久以後,我们三个——我、玛凯与凯曼——就永远分离。
“国王与女王惊恐於凯曼的背叛,深怕他已经给予我们黑暗赠礼,于是派出能够日夜追踪的士兵。由於我们贪婪地为新生的自己猎血,行踪极为容易被发觉,遍布小村落、河堤,以及山脉中的聚落。
“就在逃出皇宫的数夜之後,我们在萨美拉被群暴民追捕到。当时距离海边已经不到两晚的行程。
“只要我们跨过海洋,一直都在一起,世界又在我们的眼前再生。我们穷凶极亚地爱著彼此,在月光下一交换所有的秘辛与心事。
“就在塞加拉,陷阱正等著我们。虽然凯曼勉力杀出一条通路,仍无法及时搭救我们,只好躲到山中伺机而动。
“玛凯因为我被他们包围。正如你们在梦中所见,我的眼睛又被他们挖出。如今我们生怕火焰会杀死我们,只能祈祷所有的无形之物帮助我们成就最後的解脱。
“但是国王与女王不敢摧毁我们的身体。他们相信玛凯所说的,关於精灵阿曼感染在我们每一个当中的说法。只要我们任一个感受到痛苦,他们也会感应到。当然而并非如此,但是我们怎麽知道呢?——
“我告诉过你们,我们就被放在石棺中,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漂流在海面上。那些木舟就是为了长途旅程而造。透过盲目的双眼我依稀看见这些,从士兵的心中我读取出他们的计划。我知道凯曼是追不上我们的,因为他们日夜赶路,而他只能在夜间行旅。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飘流在汪洋大海。有十个夜晚,我只能任由木舟带领我飘荡。饥饿与恐惧将我生吞活剥,唯恐船只沉下海底,我永远被囚禁在石棺里面,但又死不了。幸好没有这麽惨,最後我在非洲东岸著陆。一登岸之後我就开始寻找玛凯,横跨到大陆的西岸。
“无数个世纪以来,我漂流在不同的大陆,只为了寻找她。我到过北欧的崎岖海岸,直达最北角只有冰雪遍布的北冰洋。无论如何每当一趟旅程结束之後,我总会回到我的村落。等一下我会告诉你们这一部份的故事,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不过,那些年来我弃绝埃及,完全不理会女王与国王的存在。
“许多年後我才知晓,原来女王与国王为了符合他们的变形,塑造出一个新兴宗教,改写奥赛瑞斯与爱西丝的神话。
“奥赛瑞斯成‘地下冥府的神’。也就是说,国王只会现身於黑夜。女王化身为爱西丝:捡拾她丈夫被支解的尸骨,并将他带回人世。
“你们在黎斯特的书中都看到马瑞斯告诉他的这些事迹。那个版本就是母后与父王如何在埃及的山上神殿大兴血之祭典,持续到耶稣基督的纪元方休。
“你们也在故事中看到凯曼的反叛终於成功:他所培养出的另一批吸血鬼起来反抗母后与父王,演变成全世界的吸血一族大内战。阿可奇将这些故事告诉马瑞斯,而他又传给黎斯特。
“在早先的世代,‘双胞胎传奇’经由那些亲眼目睹我们的部族遭到大屠杀,逮捕我们的埃及士兵口述,甚至以埃及文写在日後的文献。他们深信有朝一日玛凯必然回返,并打倒母后。随著母后的灭亡,全世界的吸血一族也随之绝种。
“曾经发生的这些事迹我都不知情,也没有撞见过,因为我已经早就没有接触这些人与事。
“直到三千年後我才独自来到埃及,佯装成一个身裹黑衣的匿名人物,看到母后与父王的模样:两尊静止不动的雕像,只有喉咙与脸孔暴露出来。一些年幼的吸血鬼前来哀求那些教士般的同类,想要一掬太古的圣血。
“那个年轻的吸血教士告诉我,如果我想要饮取圣血,就得到长者那里宣称我的纯洁与奉献之心,表示我并非浪荡之徒,我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私欲。听到这番话我只能大笑数声。
“然而,站在那两个东西前面可真是恐怖,就算我轻声呼唤他们的名字,他们还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教士告诉我,自从大家有记忆以来,他们就是这副德性,到头来也没有人可以确定起源的神话是否属实。我们这些最古老的儿女只是被称呼为散播叛徒种子的‘首代血族’,没有人记得‘双胞胎传奇’,更没有人记得凯曼、玛赫特,或是玛凯的名字。
“直到一千年後,我才又看到母后与父王。当时他们被那个亚历山卓城的疯狂长老放在大太阳下想要销毁他们,那就是黎斯特在他的书中说的〈壮大焚烧事件〉。当时他们只是晒成古铜色泽,变得无比强壮。正因为我们白天都在沉睡,所以随着岁月流逝,会愈来愈不怕阳光。
“然而,在那几个白昼时辰,全世界的一大半吸血鬼的化为火焰。很古老的那些只是承受痛楚,且皮肤变暗。我心爱的艾力克当时只有一千岁,我们一起住在印度,他烧得可严重了,花了我不少的血液来医治他。我自己也只是皮肤变黑,只是有好几晚还是痛楚难当。这样子倒有个边际效益:日後当我混迹人群,皮肤变暗反而比较容易些。
“许多个世纪过後,当我厌烦自己苍白的皮肤时,我会找个地方晒太阳。或许又该这么做了。
“然而,第一次发生时,我无比困惑。为何我会看到火光,听见许多人销亡时的哀泣——包括那些我亲手培育出的锺爱雏儿!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死於这场灾难。
“于是我从印度来到埃及,那个我向来厌恶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里,我听到马瑞斯的传说:一个年轻的罗马吸血鬼,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他们说,他把母后与父王的身体偷走,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于是没有人可以把他们送到太阳底下焚烧,我们也就安全了。
“要找到马瑞斯不是难事。我告诉过你们,在早先的时候,我们什么也听不见;但是年岁渐增之後,我们可以轻易听见年幼者的心念,仿佛他们就是人类。我在安提奥克找到马瑞斯的住所,他化身为享用奢华的罗马贵族,但在暗夜街道上,他也追猎著自己的的食物。
“当时他已经培育出潘朵拉,在这世上他最心爱的不死者。他将母后与父王安置於精美的祭坛上,以他亲手雕琢的卡拉拉大理石与马赛克瓷砖布置而成。他为他们焚香念诵,仿佛他们当真是神。
“我伺机而动,等到他与潘朵拉出门狩猎,我将门锁由内部撬开。
“我看到母后与父王如我一般,变得皮肤深暗,但他们还是像一千年以前那样毫无动静。他们就在那祭坛上又坐上两千年,你们都知道。我接近他们,对他们拳打脚踢,他们还是没有动静。我拿著一把刀子割开母后的血肉,正如同我自己一般,她已经变成釉质般的样貌。他们已经无坚不摧,但看上去脆弱异常。我以刀子割开母后的心脏,从左而右地斜画著,然後停下来。
“她的血液浓烈地滴落。在那一瞬间,似乎心脏停止跳动。没多久就恢复律动,血滴凝结成暗色的琥珀。
“最要紧的是,在她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我自己也感受到晕眩、轻微的断裂感、死亡逼近身侧的叹息。无疑地,全世界的吸血鬼的会感受到,年轻的可能感受更强烈,像是被一拳击倒在地。阿曼的核心还是寄生在她体内,无论是火烧或这把匕首都足以证实她就是所有吸血鬼的命脉所在。
“假若不是这样,我一定早就把她斩了分尸。经过这麽多年来,我对她的仇恨根本有增无减——我恨她对我同胞的摧残,我恨她拆散我跟玛凯。玛凯是我的半身,更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假如这麽漫长的时间能够让我学到宽恕,让我理解那些施加在我同胞身上的不义与谬误,那该有多好。
“但我告诉你们,真正随著时间迈向完美的是人类这个种族。他们才会随著时光流逝学得宽恕与爱。我被自己充满仇恨的过去铐住,动弹不得。
“在我离去前,我将自己的痕迹消除乾净。大约有一小时的时间,我就坐在这两个邪恶东西眼前,这两个毁去我部落、对我跟我姊姊施以如此暴虐的两个东西。而我们终究也学得他们的邪恶伎俩。
“‘但是你没有赢得胜利,’我告诉阿可奇:‘因为我的女儿,米莉安,将我与我部族的血脉传承下去。这对你这个呆坐在这里的东西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那代表一切。’
“这些都是真的。等一下我会讲到这个家族的事迹,但先让我述说阿可奇的某个胜利。由於她的作为,我跟玛凯就此失散。
“正如我告诉过你们的,在我漫长的流浪生涯,我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类或吸血鬼那里听到她的名字或下落。我走遍世界的每一块土地,只为找寻玛凯。然而,如同浩瀚的大西洋吞噬了她,我就此失去她。我一直都是不全的一半,总是不断渴求我失落的半身。
“在早先的世纪,我知道玛凯还活著,以一个双胞胎的直觉我可以感应到另一个双胞胎的苦痛。行走於黑暗如梦的光景,我可以感应到她无可言喻的痛苦。然而这是人类双胞胎的能耐,等到我的身体更加坚硬,不朽者的成份成为主要的原料,我失去这唯一能够与她联系的知觉。然而我知道,我知道她还活著。
“当我行走於孤寂的海面,回首望著冰冷的海岸,我对我的姊姊说话。就在卡梅尔山脉的山洞,我找到她的刻画:那些经由你们梦境所显示的全像图景。
“在这些年来,许多人都发现过这个山洞,但随即又离去,让这个地方被遗忘掉。
“直到这个世纪,有个年轻的考古学家在某个午后手拿灯笼,来到卡梅尔山脉,当他凝视着古老之前我刻画在上面的东西,他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因为在海的另一边,秘鲁的另一个山洞,他看过类似的东西!
“我到很久以後才知道他。他带箸零星的证据旅行各地,搜集新大陆与旧大陆洞窟图画的照片;同时,他在某个博物馆发现一个同时代的化瓶。当时‘双胞胎传奇’还为人所知。
“我无法对你们描述当我看到那个考古学家发现於新大陆图案的照片时,那种无比的痛楚与欢娱。
“那是玛凯的作品!同样的脑髓,心脏,全部都和我画的一样,透露出一模一样的苦难与伤痛。只有些许微小的差异,但是这两份证据不容否认。
“玛凯的木舟将她载到一个当时无人可及的荒地。一直到许多世纪後,人们才凿通巨大的山脉。玛凯或许在那漫长的岁月中体验到身为生物的无比孤寂。在她漫游在飞禽走兽之间多久以後,才首度看到人类?
“是一个世纪,还是一千年?多麽无法穿透的孤绝:她看到的人类可曾安慰她,或是惊恐地从她身边逃开?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我的姊姊可能早在棺材船带著她来到南美洲大陆时就已经失去理智。
“我知道的仅只是她来过此地。数千年之前,她画下这些,正如同我一样。
“当然,我让那位考古学家无须担忧一切物质上的需要,运用任何方法帮助他继续研究‘双胞胎传奇’。我自己亲赴南美洲,在马以尔与艾力克的陪伴下,我就著月光攀登秘鲁的山脉,亲眼看到我姐姐的雕刻。那些雕画真是古老无比,必然是在我们分离後的一百年内完成的。
“然而,我们无法发现玛凯还活著、行走於南美洲或世界任何一处的另外证据。她可是深埋於地下,任凭艾力克或马以尔怎么呼唤都听不到?或是说,她如同一尊雕像般地深眠於某个洞窟,任凭身上覆满一层层的尘埃?
“我无法再想这些可能性下去。
“目前我所知道的和你们一样,就是她已经从长久的蛰伏而起。可是吸血鬼黎斯特的歌曲唤醒她?那些电子音符的曲调直达这世界的遥远角落?还是与这些曲调感应的成千上万的吸血鬼心灵电波?或者是马瑞斯警告母后已经复起的讯号?
“或许是所有的讯息聚集起来所形成的隐约意念,促使她崛起并完成诅咒的时刻已到。我无法告诉你们什麽,我只知道她朝著北方前进,而且方向不定。我透过艾力克与马以尔所发出的力量与讯息都无法传送到她那儿。
“我很确定她要找的人不是我,而是母后。所以是母后的漫游使得她的方向屡次异动。
“然而,她绝对会找到母后的,如果那是她的目的。其实只要她自己发现她也能和母后一样御风而行,便可以在瞬息间追上母后。
“我知道她必然会找到母后,而且结果只有两种:不是玛凯粉身碎骨,就是母后与我们每一个都共赴黄泉。
“即使玛凯的能力不比我高,也必然与我相当。她与母后可谓棋逢对手。况且她从自己的疯颠状态中获得一种无人可及的狂蛮力量。
“我不相信诅咒或预言,那些教导我如此事物的精灵早就在数千年前弃我而去。但是玛凯相信她所发出的咒语,那来自於她的身体内部,承载著她的灵魂深处。她让咒语的力量启动。如令那些梦境只是传达了开头,她狂乱的起源,而她认在只为著复仇而活。
“玛凯可能将预言实现,这对我们每一个或许都好。而且,如果她无法摧毁阿可奇,那会有什麽後果?如今我们知道母后正开始蠢动著什麽邪恶伎俩。如果这世界对这个东西一无所知,他们能够阻止她吗?这个东西无比强悍,但也可能受伤;她能够杀人不眨眼,但自己的躯体也可能受损;这东西能够飞行千里,窥测人心,随意纵火,但她自己也可能被烧伤。
“问题是:我们要如何阻止她,并拯救自身。我知道自己还想活下去,还不想对这个世界阖上眼睛。我不愿意那些我所爱的对象受伤,即使是必须杀人方能存活的年幼同类,我一直想要找出保护他们的方法。我这样是邪恶吗?难道我们不是一种种族,带著意欲生存下去的种族本能?
第22节
“敞开心灵思索我所说的:母后她的的灵魂,以及栖息在她体内的那个魔物本性。它与她核心交融。思索这个造就我们每一个,以及曾经现世於地球上的所有吸血鬼的本体。
“我们是这个能量本体的接收器,如同收音机是那些看不见的电波的接收器。我们的身体就是这股能量的壳穴罢了。正如同马瑞斯许久以前所说的:我们是生长於同一根血管上的花朵。
“我还要你们好好检视另一件事,那可能是截至目前我所说的最有用处之事。
“在古早的时代,当精灵在山顶上与我和我的姐姐交谈,有谁会认为精灵是不相干的东西?即使我们被它的能力所驱使,认为我们必须要使用这些能力来造福子民,正如同日後阿可奇所想的那样。
“经过几千年来,对於超自然事物的坚信向来是人类灵魂的一部份。在某些时代,这些事物甚至是人类无法没有的东西——那等同於自然化学性的东西,没有它们人类就无法滋养繁殖,更别说是生存。
“我们不断目睹著宗教与祭仪的诞生,不断见证到开可憎的幽魂与神迹,以及被这些事件所激发出来的事後教条。
“当我漫游在亚洲与欧洲时,古老神的殿堂依旧,基督教上帝的教堂也矗立起来让人念诵祷文。走过每一个国家的博物馆,数量最惊人、最让人谦卑仰望的还是宗数性的绘画与雕刻作品。
“这等成就似乎无比壮大啊:所有少化的机制的根植於宗教信仰的基底。
“然而信仰的代价不过是让国与国相互攻伐,军队相残,将地图区分为战胜者与惨败者的版图,摧毁异教神的歌颂者。
“然而,就在最近的几百年,某个真正的奇迹发生了!非关幽灵或精灵,也不是从天堂而降的声音,告诉某个狂热者该引导众人做些什么。
“我们终於在人类的心灵当中,看到对於神迹的抗拒。某种对於看到精灵,与它们交谈等事物的怀疑论。
“我们看到人类逐渐舍弃对於神的仰赖,取而代之的是透过理智建构的伦理架构,以及对於整体人类的身心灵肉之敬重。
“所以,既然对於超自然的信仰已遭舍弃,对於肉身的鄙夷也不再发生。我们来到一个最具启蒙性的时代,人们不再透过不可见之物,而是通过人类本身(灵肉合一,现世与超越的联结)来寻求灵感!
“我可以肯定地说,灵媒、魔法师、巫女都不再有以往的价值。精灵再也无法给我们什麽。总而言之,我们终於摆脱掉对於这等疯狂的执著,世界正朝向前所未有的完美迈步。
“套用古老圣经的神秘言说,这个世界终於由血肉构成。然而,这同样是一个理性的世界,所谓的肉身便是所有分享彼此需要与欲求的人类的总体认可。
“我们的女王将会为这个她即将干预的世界带来什么?她自己的存在根本无法接上时代,这个多世纪以来她的心灵只是自我封锁于昏昧的梦境。
“马瑞斯是对的,她必须被阻止,有谁能反驳他呢?我们得帮助玛凯,而不是推翻她,即使到头来我们也自身难保。
“现在让我将故事的最後一章说完,在这其中包含著母后将会威胁到我们全体的事物。
“大概在二十年之後,我回到那个寄放米莉安的村落,她已经在那楝日后成为‘双胞胎传奇’根据地的房屋成长为一个年轻女子。
“在月光的照耀下,我带著她走到祖先遗留下的洞穴,从密藏的地方找出几串项链与黄金给她。我告诉她关於祖先的故事,然後劝诫她:不要接近那些精灵之类的无形之物,特别是那些被叫做神的东西。
“然後我前往桀利裘,因为在热闹的街道上比较容易找到那些寻死于作奸犯科的猎物,也比较好躲藏自己。
“在那之後的时光我还是经常造访米莉安,她生了四个女儿与两个儿子,他们总共有五个小孩存活到成年,其中有孤个女儿总共生出八个孩子。家族的传奇故事就这样世代相传,关於那对与精灵交谈、造出云雨,被邪恶的国王与女王追捕的双胞胎姊妹。
“大约两百年之後,我首度写下我每一个族人的名字,如今他们已经有一个村落那么多。我足足用了四大块泥石板来记录自己所知道的这些,关於起源的故事,关於月亮时代之前的那些女子。
“虽然我常常会花上一世纪的功夫,深入北欧的荒远海域去寻找玛凯,我总会回去桀利裘的房屋与山顶的密室,在那儿写下伟大家族的变迁流转,关于而代代相传的女儿与儿子们。我写下他们的成就、个性以及英雄事迹。至於儿子的名字我就略过不提,因为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正隶属於我的血脉,到头来这个家系自然变成你们所看到的母系传承。
“然而在这数千年来我从未向族人透露发生在我身上的邪恶魔法,我早就下定决心不让他们碰触到这个秘密。即使我使用与日俱增的超自然力量,我也会隐密地使用,而且弄成可以用现实世界之道解释的模样。
“到第三代为止,我只是一个常常出门远行的女性族人,如果我带回珍宝与忠告给女儿们,那只是正常人类的作为。
“漫长的岁月中我总是扮演著匿名观望的角色,有时候佯装成一个远地而来的旁系亲戚,参加部族的年度聚会或者抱抱小孩子。
“到了基督教纪元的早期,我想到一个主意,创造出某个身为家族记录音的支脉,在这个虚构的支脉中,有个虚构的女性族人会充当记录者的任务。玛赫特这个名字代表著记录者的荣光,当老玛赫特死去时,会有下一代的玛赫特接下任务。
“如此一来我就可以身处家族当中,族人们也都知道我这个人。我成为写信联系的角色、赞助者、连接不同的血脉,神秘但值得信赖的访客,常常修正错失与弥补隙缝。我被无数的激情吞噬,不朽的生涯用以学习新的语言风俗、在各个不同的土地生活,总是赞叹著这世界的美丽与人类的想像力。我总是会回到那个认识我且期待我归去的家族。
“百年与千年就这般流逝,我不像那些将自己埋入黄土长眠或丧失心神记忆的古老吸血鬼,或像是母后她那样化为不动的塑像。每一个夜晚我都以清晰的自我睁开眼睛,记得自己的名字,认知周围的世界,展开另一道生命的丝线。
“并不是说我没有被疯狂威胁到、没有被疲惫所征服,也不是说哀伤与痛苦打不倒我,秘辛未曾使我困惑。
“拯救我的就是守护自己家族纪录的这个使命,引导他们进入这个世界。即使在最黑暗绝望的时代,所有人类的存在都像是怪物般让我无法忍受,这个世界变得让我根本认不出来,我回归到自己的家族,如同生命之泉的始初。
“我的家族屡屡教会我新时代的律动与激情,带领我进入独自一人从未想像跨入的未知异域,招揽我跨入可能自我被威胁到的艺术之境,家族是我在永恒时空的导师、时光之书,它就是一切万物。”
玛赫特停顿下来。
她看起来好像还要再说些什麽,可是她只是站起来看著大家,最後将目光落在洁曦身上。
“我希望你们跟著我来,看看这个家族构成的面貌。”
每个人都跟著她走出房间,走入地下的通道,进入那间位于山顶上的房间,那间有著玻璃屋顶与坚实墙壁的房间。
洁曦最後进入,她在进来之前就知道自己去看到什么。她感到某种纤细的痛苦,混合著追忆的欢乐与难以忘却的渴望。那就是她许多年前进入,没有窗户的房屋。
这房间的一切地都记得清清楚楚:散落在地毯上的皮制椅垫、隐密而强烈的与兴奋气氛完全压制那些物质性的事物,在事後不断地纠缠她,将她淹没於约略记得的梦境。
就在这里,电子地图上是扁平的大陆图形,纵横其上的千万光点覆盖著墙壁。
其他的三面墙壁看似被黑色电线状的东西缠绕著,如果你仔细观看就明了那是什麽:打从地板到天花板布满著一根根藤蔓状的线条,每一根线条都延伸出成千上万的分支,每一个分支都被无以计数的名字覆盖。
当马瑞斯看著闪箸光点的地图到浓密细致的家族树干,一声惊叹从他的口中发出,阿曼德也泛起忧伤的微笑;马以尔则轻微的皱眉,虽然他明显的感到震撼。
其他人也默然瞪视著。艾力克早就知道那些秘密,最人类化的路易斯则难掩眼中的泪水。丹尼尔无比惊异地看著,凯曼的眼睛仿佛被自己的哀伤制住,眼之所见并非地图而是过往的林林总总。
最後卡布瑞点点头,她发出某种包含著愉悦与赞赏的声音。
“伟大的家族。”她以单纯的认可告诉玛赫特。
玛赫特点点头。
她指向背後的南方墙壁,覆盖著爬行虫只般的地图。
洁曦顺著肿胀的光点来到巴勒斯坦、欧洲,下达小亚细亚与非洲,最後来到新大陆。无数的光点以变幻缤纷的色彩闪烁著,洁曦刻意让视线模糊,看到融化在地图上曾经存在的一切。她看到古老的名字、版图、国家与海洋,以金色颜料书写於玻璃片上、三度空间化的山脉、平原与谷地。
“这些就是我的後代,”玛赫特说:“我与凯曼的女儿米莉安的後代,同时也是我族人的後代。你们可以清楚看见这些人们以母系血统为传承,跨越六千年之久。”
“难以想像!”潘朵拉低声说,她也到了泫然欲泣的地步。真是个美人,虽然是冷艳遥远的模样,但却散发著某种曾经笼罩其身的温暖。这番陈述似乎伤到她的某个部份,提醒她某些早已远去的东西。
“那只是一个人类家族,”玛赫特说:“然而在地球上没有一个国家不包含这个家族的某部份;而且许多男性的後代虽然不可考,但却与目前可数的人数相当。许多人前往西伯利亚大荒原、中国、日本,目前已经失去下落。不过他们的後代当然扎根在个些地方。任何种族、国度、地区都含有伟大家族的一部份,包括阿拉伯、犹太、盎格鲁、非洲、印地安、蒙古、日本与中国。总之,伟大家族等於是人类的缩影。”
“没错。”马瑞斯说,看到他脸上的红晕与眼睛微妙的光线流动真是难以形容,这真是太好了。“一个家族与所有的家族……”他走向地图,难以抗拒地举起双手,看著那些流通在精心绘制的地域上的光点。
洁曦只觉得许多年前的那种情绪又回来了,然後,这些回忆竟然在那一瞬间消逝而去,再也不重要了。她又站在这个地方,通晓所有的秘密。
她靠近那些刻印在墙上的细小名字,以黑色墨水刻镂其上的族谱。接著她站远些,追溯著其中一个支脉,看著它经过上百个变迁与驿动,缓慢地通往天花板。
就在她的梦想实现的目眩中,她怀著爱意想著那些组成伟大家族的每一个人,构成其中的秘辛、传承与亲近感。对她来说这一刻才是永恒,她看不到环绕周围的不朽者,她的同类们身陷於诡谲的永恒静止。
真实世界的某些东西展现出无比的生命,对她而言可能是勾动起哀伤、恐怖与最美好爱意的事物。在这时候,自然与超自然的可能性终於平等地连接,以同等的力量。不朽者的所有奇迹也无法遮去这单纯年表的光彩。伟大的家族。
她的双手仿佛以自己的意志举起来,光线照在她手腕上载著的、马以尔送她的银手镯,她沉默地将手掌搁在墙上。上百个名字悉数收覆在她的掌心内。
“这也是目前遭受到威胁的一部份。”马瑞斯说著,声音被哀伤软化,眼睛还是看著地图。
她讶异於某个声音可以如此宏亮而柔和。不,她想著,没有人会伤害伟大家族。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伟大家族!
她转向玛赫特,後者也望向她。洁曦想著,我们就是漫长线头的两端,我与玛赫特。
某种强大的痛苦使洁曦发狂。试想看看,被驱离所有真实的事物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如果说所有真实的事物都可能被扫荡殆尽,那却是无法忍受之事。
在她待在泰拉玛斯卡的岁月,曾经目睹精灵与难以平息的鬼魂、可能吓坏人们的顽皮鬼灵、能够无意识说出异类语言的超能力者。她向来都知道超自然事物永远无法让自然动摇,玛赫特真是对极了。超自然之物与自然完全无关,而且无法干涉自然。
然而这些都要在这时候被撼动地基,非真实已然真实化。置身於这间房间真是古怪得很,而且也不可能对这些不朽者不为所动的身形说:不,这不可能发生。那个被称呼为“母后”的东西从帷幕的另一端醒来,早就将她与人类分离开来,而且触摸到千万人类的灵魂。
当凯曼看著她的时候究竟看到什么?仿佛他很了解她似的。难道他透过洁曦看到自己的女儿?
“是的,”凯曼说:“我的女儿。不用害怕,玛凯会来到这里完成她的诅咒,伟大家族还是会继续传承下去。”
玛赫特说:“党我知道母后复苏时,原本并不知道她要这麽做。我无法真正质询她:她毁去自己的後代,销毁从她身上蔓延的邪恶——凯曼、我自己,以及所有基於孤寂而制造新同类的不朽者。我们有权利活下去吗?我们有权利享用这不朽的生命吗?毕竟我们是意外的产物,恐怖的化身。纵使我贪婪地渴望自己延续生命,无比地渴望,但我无法理直气壮地指控她不该屠杀这么多同类——”
“她会屠杀更多!”艾力克气急败坏地说。
“如今就连伟大家族也遭受到威胁。”玛赫特说:“世界是属於人类的,而她却计划要再造一个给自己。除非……”
“玛凯会来的,”凯曼带著最单纯的笑容说:“她会完成那个诅咒。是我害得她变成那样,所以她会来终结我们全体的诅咒。”
玛赫特的笑容大不相同,那是个悲伤、溺爱,以及带著怪诞冷意的笑。“你这麽相信表里一致的对称性啊,凯曼。”
“我们每一个都会死!”艾力克说。
“必然有某种方法,能够杀了她也同时让我们存活。”卡布瑞冷酷地说:“我们得想出个计划来。”
“你无法改变预言的。”凯曼低声说。
“凯曼,如果我们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学到些什么,那就是既没有命运也没有预言这等事。”马瑞斯说:“玛凯之所以会来是因为她想要来,也可能因为那是她现在唯一想做或能做的。但那不表示阿可奇不能够防卫自身。难道你以为母后不知道她已经复起!母后会不知道她孩子们的梦?”
“但是预言能够自我实现,”凯曼说:“那就是它们的神奇之处。迷魅的力量就是意志的力量,你可以说在那些黑暗世纪我们就是有本事的心理学家,我们会被他人的意志蓝图所杀;至於那些梦境,马瑞斯,那些梦境只是伟大设计的一部份罢了。”
“不要说得好像已经办到了似的,”玛赫特说:“我们还有另一个强大的工具:理智。我们能够使用理智,毕竟这东西也能够讲话啊。她了解别人的言语,或许我们能够使她——”
“噢,你真的疯了!”艾力克说:“竟然想要跟那个环游世界、焚化自己後代的东西谈话!”随著时间的流逝,他愈来愈害怕:“这个只会唆使无知女人去叛乱她们男人的东西,怎可能知道理性?她只知道屠杀、死亡与暴力,你自己也讲过那是她唯一理解的事物。玛赫特,有多少次你告诉过我,我们只是朝著更完全的自己迈进。”
“我们没有人想要死啊,艾力克。”玛赫特耐心地说,但她似乎被什麽声音占去心神。
就在同一瞬间凯曼也感受到了,洁曦试著要从他们身上观察出自己理解到的现象。接著她发现马瑞斯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艾力克吓呆了。她讶异地发现马以尔反而瞪著自己看。
他们都听到某种声音,这就是为什麽他们的眼睛随之移动,尝试要吸收声音并且捕捉它的来源。
突然间艾力克说:“年幼者最好到地下室去避一避。”
“没有用的。”卡布瑞说:“更何况我想要待在这里。”她无法听见声音,但还是竭力倾听。
艾力克转向玛赫特:“你就要让她一个个把我们杀掉吗?”
玛赫特没有回话,只是慢慢地转向著地点。
洁曦终於听见那声音。人类绝对无法听见,那类似於没有波长的张力,流遍她身上的每一处、房间所及的每个实体。那真是令人骚乱不安,而且她虽然看到玛赫特与凯曼正在交谈,但却无法听到他们的声音。她明知愚蠢但还是把双手遮住耳朵,隐约看到丹尼尔也这麽做。他们两个都知道那没有什麽用处。
那声音像是要凝固所有的时间与律动,洁曦差点失去平衡感,只好扶靠著墙壁。她看著眼前的地图,仿佛想藉着这东西来支撑自己,柔和的灯光流过小亚细亚与南北之间。
某种含糊而类似音波的骚动填满整个房间。声音已经消失,但空气中还是布满令人窒息的寂静。
似乎行走於梦中,她看到吸血鬼黎斯特出现在门口,看到他冲向卡布瑞的怀抱,也看到路易斯跑过去拥抱他。然後她看到黎斯特看著她自己:电光石火般的影像横扫过,葬礼、双胞胎、祭坛上的尸体。天哪,他不知道这些意味著什么!
理解到这一点使她震惊无比。他站在舞台上的时刻回到她的脑海,当他们被扯开之前,原来他是挣扎著要理解那些转瞬即逝的影像。
其他人以拥抱与亲吻将他拉开,就连阿曼德也敞开双手迎向他。他丢给她一抹微弱的笑容:“洁曦。”
他看著其他人和马瑞斯的冰冷疲惫脸孔。他的皮肤真是白得不像话啊,然而却还是温暖的。至於那孩童般的兴高采烈与亢奋之色,几乎就是他自始至终的老样子。
第四部:天谴之后
翅膀扰动了被阳光照射的尘埃
就在大教堂内
过往被埋葬於
它大理石雕的下巴。
史丹·莱丝,〈爬上床头的诗:苦涩〉
就在树篱与长春藤的绿茵,
杂乱无章的草莓丛中!
百合花显得孤绝而,疏离。
假若它们是我们的守护者,
必定是野蛮人。
史丹·莱丝,〈希腊残简〉
她沉静地坐在桌子末端,映著火光的长袍让肌肤显现肉欲的光彩。
火光让她双颊发出红晕,窗户的玻璃就为完美的镜子,将她的形影映照出来,浮游於透明的夜色。
我很害怕,为自己,为大家,但也为了她,真是奇怪。紧绷的寒意让我为这个可能会宰掉每个人的女王感到恐惧。
一进门我就抱住卡布瑞,她顷刻间在我怀中崩溃,但立即把注意力转向阿可奇。我感到她握著我的手掌轻轻颤抖。路易斯斯看似文弱,但却保持从容的风貌,还有那个小鬼阿曼德,这些就是你所锺爱的……
马瑞斯进来时充满怒意,怒瞪著我——我这个屠宰千万人类的魔神,倾全世界的白雪也洗不清我们下的血腥。我需要你,马瑞斯,我们都需要你。
当他们走入房内时,我在她的身旁,这是我的位置。我示意卡布瑞与路易斯坐在我对面,而路易斯听天由命的忧伤表情让我的心脏绞痛。
那个古老的红发双胞胎、玛赫特坐在桌子的末端,最靠近门的那一边,马瑞斯与阿曼德坐在她右手边,她的左手边是个年轻的红发女子,洁曦。她看上去丝毫不动声色,显而易见地,阿可奇伤不了她与另一个古老的男吸血鬼,在我右手边的凯曼。
艾力克吓坏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马以尔也很害怕,但那使他震怒无比。他怒视著阿可奇,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至於美丽褐眼的潘朵拉,她可真是一点也不在意,迳自在马瑞斯身旁坐下来。她看也不看阿可奇,只是怜爱地注视著远方层层叠叠的幽暗森林,那深黯的红木与跃动的绿芒。
另一个不在乎的人是丹尼尔,我在演唱会场看过他。当时我压根就无法想像阿曼德也在场,真是的,无论过去我们曾交换过多少恶言恶语,终究会成为过往云烟。阿曼德将与我共度,我们每一个都会在一起。这个漂亮的前任记者丹尼尔知道一切,他的录音带诡谲地掀起所有故事的开端。这也就是他如此平静的缘故,好整以暇地观察阿可奇。
我看著黑发的桑提诺,真是个带有大将之风的角色。他也审慎地揣测著我,并不害怕,但迫切地渴望知道将会发生何事。他被阿可奇的美丽眩惑,她触动他内在的某个旧伤口。曾经被狠狠烧毁的古老信仰再度复苏,对他而言那远比生存更为紧要。
没有时间一一估量他们、整纳出他们的彼此连结、询问那奇异的意象。我又在洁曦的心灵瞥见一闪即逝的红发双胞胎与母亲的尸体。
卡布瑞的眼睛缩小,变成灰色,仿佛挡掉所有的光亮与颜色。她来回注视著我与阿可奇,似乎想要弄清楚什么。恐惧逮住我,也许在我们走出这个房间之前,没有人会退让一步,而某种骇人的解决之道将呈现出来。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瘫痪,伸出去挥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指纤巧地环绕著我。
“安静点,我的王子。”她慈蔼地说:“你感受到的是信仰与架构之死,别无其他。”她又看看玛赫特,然後说:“或许还有梦想之死,那老早之前就该死了。”
玛赫特显得冰寒漠然,双眼疲惫而充血;突然间我明白了,那是人类的眼睛,她以吸血鬼的血液将大混融调合,但已经支持不久。她身上的许多细微神经已经僵死。
我又看到梦境的异像:双胞胎与横陈的尸身。到底这有何关连?
阿可奇低声说:“那什麽也不是,只不过是早被遗忘、没有解答的历史,而我们超越错误累累的历史,将要缔造一个新的真实。”
马瑞斯立刻接口:“已经无法劝阻你了吗?”他双手滩开,竭力显示自己的理智:“我能说什麽呢?我们希望你停止干预与屠杀。”
阿可奇突然握紧我的手,而那个蓝紫色眼窝布满血丝的红发女子正在审视著我。
马瑞斯说:“我求求你不要再掀起这些动乱,不要再出现於人世,发号施令。”
阿可奇轻声笑道:“为何不呢?因为那妨碍你珍贵的世界?那个你默默注视了两千年的世界,就如同你们罗马人在竞技场上观赏生死决斗、用以娱乐自己,仿佛货真价实的死亡与受苦无足紧要,只要能让你们感到悸动就好?”
“我知道你想要干嘛,阿可奇,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马瑞斯,你的弟子已经费尽唇舌,而且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你要说的这些辩论?我一直倾听著来自世界的祷告,想要找出终结所有残暴的解决法门,现在轮到你听我说话。”
“我们要在这其中参上一脚,还是像其他人一样被处死?”桑提诺突兀地发问。
到目前为止,那红发女子首次表现出她的情绪,她的双眼直盯著桑提诺,嘴唇紧绷。
阿可奇温柔地看著他说:“你们会是我的天使与众神。如果背叛我的话,我会毁灭你们。至於那些我无法轻易铲除的古老者,”她瞄一眼凯曼与玛赫特:“他们会成为众生眼底的恶魔,以往能够自由倘佯的大千世界,再也不是如此。”
艾力克似乎已经无法忍受强力压下的恐惧,急欲起身离开。
“保持耐心。”玛赫特对他说,然後看著阿可奇。
阿可奇微笑著。
“怎麽可以用更巨大的暴力来终结原本的残暴?你要把每个雄性人类都杀死,如此的後果可堪设想?”
“你也知道结果将会如何。”阿可奇回答她:“如此的单纯优美,根本不会有所误解,直到现在方可能实现。这几千年来我坐在神殿里,梦想这个世界能够成为一个花园,再也没有那些我所感应到的磨难,和平将会取代暴政。突然间,如同黎明升起,我赫然领悟到能够实现这个梦想的唯有女人,绝大多数的男人都必须被处置掉。”
“在早先的世代,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如今的科技却能够筛选性别,只要在起初的处分进行之後,男性的胚胎被堕掉就可以了。但现在还没有必要讨论这些,无论你们多麽冲动或情绪化,毕竟大家都不是傻瓜。”
“大家都无法反驳的是,只要男性的比例降到女性的百分之一,几乎所有的无端暴行都会消失不见。”
“此後,和平的状态将是前所未见的美好。当然男性的比例可以在日後逐步提高,但目前必须要来个大扫荡才可能改变基础架构。其实就连那些百分之一也不见得必要,但为了仁慈起见,我允许保留他们。”
我见识到卡布瑞将要发言,我试著请她先别说话,但她不管我。
“成效当然是可想而见,但是当你宰调世界上的一半人口,和平这个名词根本就是笑话。如果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没有手脚,大概也会是个和平的世界吧。”
“雄性人类是咎由自取,这是他们的报应。而且,我所说的只是暂时的扫荡。这些男人的数目根本及不上在过去的时代、横死於他们手中的女人数目,你我都清楚得很。在过去这几千年来,有多少男人死於女人的暴行?他们的数目之少,光是这间房子就足以容纳。”
“而且,这些都并非重点。比起这个提案本身,更棒的是我们能够实现它,你们将化身为天使,而且无人能够阻拦。”
“才不是这样呢。”玛赫特说。
一抹愤怒的光泽闪过阿可奇的脸庞,她看上去显得非人无比。
她的嘴唇僵硬紧绷:“你是说,你能够阻止我?你可以承受艾力克、马以尔,还有洁曦的死亡?”
玛赫特不发一言,马以尔简直气疯了,轮流看著玛赫特、洁曦,以及我。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恨意。
“我了解你,相信我,”阿可奇的声音变得较为僵硬:“多年来你总是一成不变,我在无数他人的眼底注视过你.你梦想著你的姐姐还存活於人世——或许她真的以某种可悲的样态活著。我知道你对我的憎恶有增无减,试图回到最始初点找出某个解决之道。但是,正如同许久以前,我与你在尼罗河畔那座泥土砌成的宫殿的对话:根本没有道理可循,一切变为无常。恐怖的事情随时夺掠最无辜纯真的生命,你还不明白吗,我现在所做的是如此重要!”
玛赫特并没有回答,僵直地坐著,唯独美丽的双眼闪过一丝也许是痛苦的光芒。
“我将造就理性的韵律,”阿可奇略为忿怒地说:“我将开创未来,定义良善。我不会以抽象的道德来称呼自己为神、女神或精灵,也不会合理化自己的作为。我不会回顾历史,更不会在泥泞中仰赖自己母亲的心脏与脑髓!”
众人间流过一阵颤栗的波动。桑提诺的嘴上抖出苦涩的微笑。路易斯的目光似乎保护性地看著玛赫特一言不发的身形,似乎想以目光保护她。
马瑞斯深恐这局势愈发恶化。
第23节
“阿可奇,即使用计画可行,而人类还来不及找出消灭你的方法——”
“你真傻,马瑞斯,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世界的能耐?那荒谬的混合体,结合现代科技与古老蛮荒的便是现代人的心灵。”
“我的女王啊,只怕你并不那么了解人类世界。我不认为你真的掌握了这世界的完整图相,没有谁办得到。它过於繁复庞大,我们只能以各自的法门拥抱它。你看到一个世界,但并非‘这个’世界,它只是你为了自身而挑选众世界意象所形塑而成的样态。”
她愤怒地摇摇头:“不要试探我的耐心。我饶过你的理由很简单:黎斯特想要你活著,如此而已。还有便是你够强壮,对我有帮助。最好小心点,马瑞斯。”
沉默介入他们之间,他知道她在说谎。她其实是爱著他,但又感到羞怒,所以试图伤害他。而他的确被伤害到,但是咽下他的暴怒。
他柔和地说:“即使你办得到,但人类真的糟到这等地步,必得接受如此的处罚?”
我松了一口气。就知道他有胆识也有办法将话题带到这样的层次,无论她怎麽威胁恐吓。他说出我所有挣扎著开口的话语。
“噢,你让我作呕。”她说。
“阿可奇,这两千年来我一直在观望著。你是可以称呼我为观赏竞技场的罗马人,而我也愿意屈膝下跪来乞求你久远的知识。然而我所见证的这段时光,使我对於人类充满敬畏与爱意:我见识到本以为不可能的哲学与思想革命,而人类就朝向你所描述的终极和平迈进!”
她的脸上写满轻蔑。
“马瑞斯,”她说:“这将会是人类史上最血腥的纪元。当千万苍生因为某个欧洲小国的疯男人而被屠杀灭种,你所谓的革命造就出什麽?在中东的沙漠,孩童因为某个古老而专制的神之名而相互厮杀,这又算得什麽?全世界的女人在公厕里将子宫的胚胎堕掉,饿死者的尖叫盈野,但富者充耳不闻。各地的死病席卷无数人命,但豪华医院的病人却享有近乎永恒生命的保障。”她柔声笑著:“濒死者的嚎叫可曾在我们的耳中响起?无以数计的血液白白流逝!”
我可以感受到马瑞斯的挫败,握紧拳头的激动。他搜索斜肠,找寻恰当的表达方式。
他终于说:“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明白。”
“我亲爱的,我的视野不可能有误。不明白的是你们这些冥顽不灵者。”
他指著我们四周的玻璃墙:“看看那片森林!随手描述一株树木,你会得到一个贪得无厌的怪物,吞并其他植物的养分、光线、空气。但那并非真相,并不是以自然之眼所看到的真实。我所谓的自然,并不是任何神性之物,而是一幅整体的织锦。阿可奇,我要说的就是这等巨大的、拥抱一切的事物。”
“现在你开始捡选乐观主义的说词,”她说:“你总是如此,得了吧。光是看看那些即使是穷苦人们也可以得到食物的西方大城市,再告诉我是否他们已经没有饥饿的问题。你的学徒早就费尽此类唇舌,富有者的愚蠢总是奠基在这上面。世界逐渐沉入一片穷尽的混沌,只会愈来愈糟。”
“并非如此,男人与女人都是学习的动物。如果你看不见他们学得的教训,你真是瞎了眼。他们是那种不断扩充视野的生物,自己不断进化,你看不见照在黑暗之上的光晕,你看不见人类灵魂的演进。”
他从位子上站起来,来到她的左手边,坐在她与卡布瑞之间。他趋向前去,抬起她的手。
我怕她不愿意被他碰触,但她似乎很中意这个姿势,一迳微笑著。
“你说的战乱都是真相,”他乞求她,一面竭力保持尊严:“我也听见临死者的哭喊。就在流转的诸世纪,我们都聆听著这些声音,而当今的世界也被战火所震慑。但是,抵抗这些恐怖事端的努力便是我所说的光晕,那是过去从未有的态度。就整个历史来看,有思想的人们首度想要斩断所有形式的不公与不义。”
“你所说的不过是一小撮知识份子。”
“不,我说的是整体的价值哲学,从这等理想主义将诞生新的现实。阿可奇,纵使他们的过去千疮百孔,他们必须被给予时间来实践梦想,你懂吗?”
“没错!”路易斯喊出来。
我的心脏一沉,他是这麽脆弱啊,她那会将怒意发泄在他身上?但他以安静的态度继续说下去。
“那是他们的世界,不是我们的。当我们失去必死的命运,也就与它分道扬镳。我们没有权力干涉他们的挣扎,如果谁去他们的胜利,那代价真是太高。而在过去的数百年间,他们的进步真是奇迹!他们修正了许多被认为不可逆转的错误,首度发展出人类本身的概念。”
“你的诚挚让我感动非常,”她说:“我饶过你只因为黎斯特爱你,现在我知道他为何爱上你。你能够这么坦白对我说话,真是勇气惊人。然而你自己却是所有在场者最为血腥的饮者,不管猎物的年纪、性别、生存意志,你一概夺取他们的性命。”
“那就杀了我,但愿你就这么做。但请饶过人类,不要干预他们,即使他们自相残杀。给予他们时间好实现梦想,让那些或许是腐败的西方城市来更新自己,解救这个残破不堪的世界。”
“也许我们所要求与必须给予的,就只是时间罢了。”玛赫特这麽说。
周遭一片静默。
阿可奇不想正视这个女子,也不想听她说话。我可以感受到她正在撤退,抽回马瑞斯握著的手掌。她看著路易斯好一会儿,才转向玛赫特,仿佛无法避开宿命。她的神情变得近乎残忍。
但是玛赫特自顾自地说著:“无数个世纪以来,你一直沉思於解决之道。那末,何不再给予一百年的时间?无可辩驳地,这个世纪的科技进展神速,超越以往的预期与想像,足以为全球的人口带来足够的饮食民生与医疗保健。”
“当真如此吗?”阿可奇的憎恶浮现於她的微笑,“这就是科技进化所给予世界的礼物:毒瓦斯、生化实验室制造出来的疾病、足以摧毁整个星球的炸弹。他们的核子意外让整个大陆的食物与饮水遭受污染,军队因为现代性的便利而更加嚣张。不到一小时的功夫,所有的贵族阶级都在雪地被屠杀,知识份子也全被处决。在某个阿拉伯国家,女人生来就要被阉割以取悦她们的丈夭;活在伊朗的小孩奔逃猎枪林弹雨之间。”
马瑞斯说:“我不相信这是你所目睹的全景。请仁慈地看著我,阿可奇,我会尽力解释。”
“你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她压抑许久的怒火终於发作:“你根本不接受我想要说的话,根本不接收我试图描画在你们心灵的曼妙图像。你可了解我想要给予的礼物?我想要解救你们!如果没有我,你们不过是一群纵饮人血的凶手!”
她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激亢,当马瑞斯欲开口说话,她挥手示意他安静。她看著桑提诺与阿曼德说:“桑提诺,你曾经统掌罗马的‘黑暗子女’,他们相信自己做恶魔的门徒是在奉行上帝的旨意。而你,阿曼德,曾经是巴黎吸血鬼团契的头子,可记得自己曾是一个黑暗圣徒?就在天堂与地狱的中介地带,你自有去处。我要给予的就是这个,那并非幻觉!何不再度迎向你们失落的理相?”
他们没有人开口答话。桑提诺一脸畏惧,他内里的伤口又泌泌渗血,阿曼德面无表情,只透露出绝望。
一抹阴暗而宿命的表情笼罩她的容颜,这一切都徒劳无功,他们没有人会加入。她看向马瑞斯。
“你那宝贵的人类在六千年内什麽也没有学到?你告诉我理想与目标,殊不知就在尤鲁克、我父祖的殿堂里,人们早知道要喂养饥饿者。你的现代世界算什麽?电视是神的圣喻,轰炸机是他的死亡天使!”
“好吧,那麽你的世界又会是什麽样子?”马瑞斯的双手颤抖:“你相不相信女人会为她们的男人而战?”
她高声了笑,对著我说:“在斯里兰卡的女人有吗?海地呢?里克诺斯的女人呢?”
马瑞斯等著我的回话,与他站同一阵线。我想就她发话的脉络伸展议论,但我的心灵一片空白。
“阿可奇,”我说:“不要再血腥屠城了。请不要再使唤人类,或者对他们说谎。”
这么粗暴而幼稚的说词,是我唯一能够给予的事实。
马瑞斯的语气几乎是哀求:“这就是最透彻的本质,阿可奇,那是谎言,另一种迷信的漫天大谎。过去我们有的那些信仰还不够多吗?就在此时,世界准备扔掉它旧有的诸神。”
她往後扬,仿佛被他的话所刺伤。“谎言?谎言?当我告诉她们,我将会造就和平的王国,我就是她们等待的那个女神,这岂是谎言?我所给予的只是真相的一小部份罢了,我就是她们想像的:永恒不朽、力量无限,而且会守护她们。”
马瑞斯反问:“你如何从她们尽致命的敌人手中保护她们?”
“什麽敌人?”
“疾病,我的女王。你并非医者,无法给予治疗或挽救病患,而她们会期待如此的奇迹。你所擅长的只是屠杀!”
静默无言,她的面容就像在神殿时那麽苍白无血色,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空茫无比或者正在深思,无法判断是何者。
除却壁炉的柴火剥声,一切都寂静无比。
我低语:“阿可奇,就给他们一世纪吧,像玛赫特所言,只不过是略施小惠。”
她震惊地看著我,我感到死亡逼近身侧,如同多年来挥之不去的狼群魅影。我无法闪躲它们的噬咬。
她低声说:“你们全都是我的敌人,甚至你也是,我的王子。你同时是我的爱人与敌人。”
我说:“我爱你,但我无法对你撒谎。那是不对的!正是它的单纯与优美造成那巨大的错误。”
她的双眼来回瞪视著他们,艾力克又快要抓狂了。我可以感受到马以尔的怒意又上升起来。
“没有任何一个愿意追随那夺目的梦境,和我同一阵线?没有人愿意抛弃他或她那窄小狭隘的世界?”她看向潘朵拉:“你这个可怜的作梦的人,为失去的人性哀悼。难道你不想获得救赎?”
潘朵拉的眼光彷佛透过一片黯淡的玻璃:“我无意带来死亡,光是欣赏落叶对我而言就够了。我不相信美好之物会从杀戮之血诞生,这就是重点,我的女王。恐怖的事件到处滋生,但总会有人试图反制。”她忧伤地微笑著:“对你而言,我是无用之物,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阿可奇没有反应,她只是看著其他人,刻意打量著艾力克、马以尔,以及洁曦。
“阿可奇,”我说,“历史是一连串不义的祷文,无庸置疑。然而,怎可能有一个单纯的方法足以收服所有的恶?我们只能就它的复杂多样来回应,挣扎地朝向公平。也许很缓慢而笨拙,但那是唯一的方法。简单的解决之道造成太大的伤亡,总是如此。”
马瑞斯说:“没错,无论就理念或行动,简单与粗暴是同义上。你所提议的是粗暴的一了百了。”
“你们没有谁有点谦卑之心吗?”她突然说:“没有理解的意愿?你们每一个都是如此傲慢,为了自己,要求这个世界原封不动。”
“不是这样的。”马瑞斯说。
“我的所作所为,有什麽好让你们每一个都如此反对?”她看著我、马瑞斯,最後转向玛赫特:“我预期黎斯特的傲慢,以及滔滔不绝的雄辩,禁不起考验的理念。但是我本以为你们其中的某几个会超越这些,你们真让我失望顶透。你们怎麽能够逃避眼前的命运?你们本可以成为救世者,但却否定了自己所看见的事物。”
桑提诺说:“人类会想要知道我们的身分。一旦曝光,他们就会群起攻之,他们也想要不朽之血。”
“即使是女人,也想要长生不死。”玛赫特冷冷地说:“即使是女人,也会为这个厮杀。”
马瑞斯说:“阿可奇,这简直是愚不可及。要西方世界不加以抵抗,那是不可能的!”
“这个想像真是粗野而蛮荒!”玛赫特不屑地说。
阿可奇的脸因为恨意而阴暗起来,但她的模样还是如此秀丽。
“你总是只会阻挠我,如果我能够的话,我会毁掉你。不过,我还是可以杀死你所爱的那几个。”
一阵突而起来的震惊与寂静。我可以嗅到其他人的恐惧,但没有谁敢说什么或擅自移动。
玛赫特点点头,会意地微笑著。
“傲慢的是你,什麽也没学到的是你。你的灵魂还是这么坑洞累累,但人类已经到达你所无法企及之处。在你孤立的梦境里,你做著千万人类会有的那种幻想,不敢接受外界的挑战。而当你从沉睡中醒来,就想为这个世界实现这等梦想?现在你只是把这些念头告知一些自己的同类,它们便溃不成形。你无力捍卫它们,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而你还敢说是我们有眼无珠?”
玛赫特慢慢地起身,稍微往前移动。她将全身的重量放在手指触摸的木桌。
“我告诉你我所看到的,”她继续说:“六千年前当人们相信精灵的存在时,某个丑恶的意外发生。那是如此的恶形恶状,就像那些人类不时会生出来的怪物,但感谢自然的恩惠,它们通常都活不久。但你倾全力赖活下去,不肯将这个丑恶的错误带入墓穴。直到现在,你还是妄想建造一个壮丽的宗教。但是那只是一个形态扭曲的意外,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仔细看看那些自从中古黑暗时代以来的纪元,那些以魔术为基础的教团,以鬼魅或异界的呼唤为基础。它们明明就是摘自然的干预,却要佯装为奇迹、神显,或多由死返生的救世主!
“看看你那些宗教干的好事,他们狂迷的论调扫去千万生灵的性命;看看它们在历史上做过些什麽,那些以神为名的战争。看看那些控诉、大屠杀,理性横遭奴役,那就是狂热信仰的代价。
“而你还有胆告诉我们,中东的孩童死於阿拉之名,被枪炮与信仰所扼杀!
“而你所说的,某个欧洲小国的领袖企图毁去一个民族……那可是以美丽新世界为蓝图所作的堂皇行为呢!而这个世界如今又是怎麽看待这等作为?集中营、将人体投入焚烧的锅炉,随著理念而灭亡!
“我告诉你吧,要决定什麽是最邪恶的作为永远是困难的,无论是宗教或纯粹理念、超自然力量的干预或者单纯美丽的概念。这两者都已经让这世界吃足了苦头,也让人类彻底溃败。
“你可明日,人类的敌人并非男人,而是非理性的狂怒、从物质分离出来的纯粹灵性。这是某颗泣血之心所得到的教训。
“你控诉我们贪得无厌,但是我们的贪婪却是自己的救赎。因为如此,我们知道自己的本貌,自己的极限与罪恶;而你却对自己一无所知。
“你将会再来一回,是吗?你会造就一个新的宗教、新的启示录,一股奠基於超额牺牲与死亡的迷信狂潮。”
“你说谎!”阿可奇的声音已经无法压抑她的狂怒:“你背叛了我最美丽的梦土,因为你没有自己的视野与梦想。”
“美丽的事物在外头!”玛赫特说:“它们用不著你的暴力!你是如此的冷血无情,所毁坏的东西都化为乌有。向来都是如此。”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血色的汗水将从我的皮下冒出,我感受到周遭的慌乱气氛。路易斯斯把脸埋在双手之间,只有那个没救的丹尼尔还是欢喜雀跃得很;阿曼德只是看著阿可奇,似乎已经束手无策。
阿可奇正暗自挣扎,然後她似乎重新取得自己的论点。
她穷尽一切地说:“你总是这麽爱说谎。但是无论你站在哪一边都无关紧要,我还是会干我的。我将重返那千年之前的世代,改写那个久远的时刻,不让你与你的姐姐所带出的邪恶继续留存於世。我将会把这一切都现诸於世界,直到它化身为新世代的伯利恒,而尘世的和平将永远持续。若要成就至善,不能没有牺牲的勇气,假若你选择反对我、抗拒我,我可要重新分配我所选择的天使军团。”
“你不可以这么做。”玛赫特说。
“求求你,阿可奇。”马瑞斯说:“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只求你同意不要在此刻生事。”
“是的。”我说,“再多给一点时间,和我在一起,让我们一起横渡梦想与灵视,进入这个世界。”
“哼,你小看我,而且侮辱我。”她的怒意针对马瑞斯,但即将转向我这边。
他说:“我想要告诉你许多话,让你看许多地方,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阿可奇,就看在这两千年来我照料你、守护你的份上……”
“你守护的是你自己!你守护自己力量的根源、邪恶的起头。”
马瑞斯说:“我求求你,我愿意下跪求你,只要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再多谈谈,检视所有的可能性……”
“你们真是自私自利,”阿可奇轻声说:“对於这个造就你们的世界毫不顾惜,不愿用自己的力量来让它变化,让自己由邪魔转变成神!”
她突然朝向我这边,脸上写满著惊吓。
“而你,我的王子,你来到我沉睡的神殿,仿佛我是你的睡美人,以你激情的亲吻让我再度活过来。看在我对你的爱,你不愿意重新考虑向?”泪水在她的眼眶打转:“你也要加人反对我的人那一边吗?”
她站起身来,双手抚摸我的面颊。“你怎能背叛我,背叛如此的梦想?他们那些卑微诈欺的家伙就算了,但是你的心底一片纯净。你的勇气应该超越实用主义,你自己也有著梦想!”
我用不著回答,她能够完全明了这一切。从她痛楚的黑色眼眸,我看到她为我承受的不解与悔恨。
突然间我无法移动或说话,我根本救不了他们与自己。我虽然爱她,但无法与她站在同一阵线。我无声乞求她的谅解与宽恕。
她的脸色冰冻,仿佛那些声音再度占有她。我好像又站在她的宫殿前方,迎向她永恒不变的凝视。
“我会先杀了你,我的王子。”她的手温柔地爱抚著我:“我要你心远消失,再也不想看到你背叛的眼神。”
玛赫特低语:“如果你伤害他,我们会一起围剿你。”
她瞥向玛赫特:“你们是在围剿自己!当我解泱掉我所爱的这个,我会收拾掉你爱的那几个。他们早就该死!我会毁掉每个能杀的,但有谁能够毁灭我?”
“阿可奇。”马瑞斯低语著,慢慢地接近她。但她一眨眼间就把他打倒在地。我听见他摔倒时的叫喊声,桑提诺忙着过去搀扶他。
她的双手充满爱意地环绕我的肩膀,透过我的泪眼我看见她忧伤的微笑。“我美丽的王子。”
凯曼、艾力克与马以尔从桌上起身,而潘朵拉与那几个年幼的也站起来。
她放开我,自己也站起身来。夜色静得连森林中树木滑过玻璃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都是我写下的闹剧,我坐在原地看著他们每一个,但又什麽也看不见。就在我生命中的光灿陡坡,这就是我微小的胜利与悲剧,我梦想著唤醒女神、得到名声。
她想要做些什么?她轮流看著每一个人,然後又看回我身上,变成一个高傲的陌生人。大火即将燃起,黎斯特,可不要看著卡布瑞或路易斯,免得她把目标转移到他们身上。像个懦夫般的第一个死,就不用看他们死去。
然而最糟糕的是,非死到临头,你不知道谁是最後赢家。这便像是双胞胎之梦的徵兆,天晓得那究竟是啥鬼意思,或者这世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你就是不晓得。
我和她都啜冲著,她现在又回复成那个温柔脆弱的美人,那个我在圣多明尼克紧紧拥抱、需要我的人儿。然而她的脆弱并不会摧毁她自己,只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黎斯特。”她仿佛不可置信地低语著。
“我无法追随你,”我的声音皴裂不堪:“阿可奇,我们并非天使也不是众热。我们其中的大多数都向往人类,人类才是我们的神话。”
这样看著她简直是要杀了我一般,我想起她的血液与法力流淌到我的体内,与她一起翱翔於九重云霄的况味。我回想起在海地时的杀戮狂喜,女人们手执蜡烛,低声唱著曲儿。
她低语:“但是我亲爱的,你必须找到自己的勇气,那就在你的体内!”泪水顺著她的面颊滑落,她的身子颤抖,额头被巨大的苦恼激出笔直的纹路。
然後她坚强起来,以平滑美丽的容颜望过我,望过我们每一个。我想她开始要集中火力下手,其他人若要反击最好得快一点。我渴望如此,像是将一把匕首插入她身体,将她击倒,但我又感到泪水盈眶。
不过,有个巨大而柔和的声音从外面的某处响起。玻璃格格震动,洁曦与丹尼尔的兴奋显而易见。那几个古老的站起来,凝重谛听著。玻璃被震碎,某个人闯进这楝屋子里。
她往後退一步,仿佛看到某个异像,某种空洞的声音填满敞开的门通往的阶梯。底下有个人正要上来。
她从桌子退到壁炉,看上去害怕莫名。
那可能吗?她知道是谁要进来,那也是个古老的吸血族?她所害怕的可是那个人做得到这几个无力施行的事?
那不用仔细评估就看得出来,她已经从内在被击溃了。所有的勇气已然离开她,终究只留下需求语孤寂。最初来自於我的抗拒,接著他们也雪上加霜,最後我又给予一击。现在的她被那股巨大空洞、非人的声响所钉住,而她确实知道那是谁,我与其他人都看得出来。
声音愈来愈大,那个访客已经站在阶梯上。天际语铁制的屋檐都语那沉重脚步声的震荡相互共呜。
“那会是谁呢?”我突然发问,再也无法忍受。那个景象再度浮现:母亲的尸身语双胞胎。
马瑞斯说:“再多给一些时间,延缓那一刻的来临。那就够了。”
“足够什麽?”她尖锐而近乎野蛮地反问。
他说:“足够延续我们的生命,我们每一个的生命。”
我听见凯曼轻声笑著,这家伙到现在都还没说过一个字。
那脚步声已经踏到地面上。
玛赫特站在打开的门旁边,马以尔在她身旁。我甚至没看到他们移动。
我终於看到那个人是何方神圣:那个爬行过丛林的女子,在荒芜的旷野蹒跚行走,用个我完全不理解的梦境中的双胞胎一员!而她如今倚身於阶梯扶手上,就著黯淡的光线,瞪视著阿可奇遥远的形影。她远远地站在壁炉与玻璃墙壁旁边。
这个人的模样真是吓人,大家都瞠目结舌,即使是马瑞斯在内的几个长老。
一层薄薄的泥沙包裹著她,包括她的长发。即使经过雨水的刷洗,泥泞仍然讲住她的手臂与脚踝,仿佛她就是泥巴做成的。泥土在她脸上造出一幅面具,她的双眼从面具中裸露出来,带著红色眼圈。一条破旧肮脏的毛巾围著她,在腰际上绑著一圈带子。
那是怎麽样的冲动与残留的人性,让这个活生生走动的活尸将自己遮盖起来?是怎麽样的人类心灵,在她的躯壳内受罪?
玛赫特站在她身边看著他,她似乎脆弱得摇摇欲坠。
但那女子并未注视她,只是瞪著阿可奇,眼睛燃烧著毫无畏色的动物性狡诈;阿可奇走向桌前,将长桌放在她自己与这个生物之间。阿可奇的容颜冷硬,眼神充满毫不掩饰的憎恨。
“玛凯!”玛赫特张开双手,想要抱住那女子的双肩,将她转过来。
那女子的右手扫出去,将玛赫特的双手挥掉;她跨到房间的另一边,直到她碰到墙壁为止。
厚重的玻璃开始抖动,但没有震碎。玛赫特沉重地触摸著玻璃,以猫一般的行云流水溜入前往援助她的艾力克怀抱。
他立刻将她拉往门旁,因为那女子一把敲碎了巨大的桌子,把它扔往旁边,自己站在中央。
第24节
卡布瑞与路易斯移到北边的角落,桑提诺与阿曼德靠往另一边,和玛赫特、艾力克与马以尔一起。
站在另一边的我们只是後退,除了洁曦。她往门那边走过去。
她站到凯曼身旁,而我讶异地发现他正微微地苦笑。
“这就是诅咒,我的女王。”他的声音尖锐地充满整个房间。
那个女子听到他的声音时,刹那间站在原地不动。但是她并没有转身。
阿可奇的脸庞在火光中发亮,明显地轰动著,泪水再度滑落。
“你们每一个都与我作对!”她说:“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即使邵女子朝她移动,她还是盯著我看。
那女子的脚底摩擦著地毯,嘴巴张开,双臂垂在身旁。然而当她一步接著一步缓慢行走时,那可是完美无比的险恶姿态。
凯曼再度发话,使得她的步伐为之一顿。
他以另一种语言高声呐喊,我只能依稀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
“天谴者的女王……极恶之时……我将复活并讨伐你……”我懂了,那就是那个女子、玛凯的预言与诅咒。在场的每个人都了然於心,那场诡异无端的梦境便连结著这个预言。
“不,我的儿女们,”阿可奇突然尖声叫喊:“尚未结束呢!”
我感到她凝聚自己的力量,她的身体紧绷、胸部挺立,双手反射性地高举,十指成爪。
那女子被她击中,但立刻抵挡她的力场。然後她自己也凝聚力量,双眼圆睁,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她跑上前去,攻向女王。
我看到她沾著泥土的手指伸向阿可奇,阿可奇的黑发被她一把抓起。我听见她惨叫的声音,看见她的表情,此刻她的头颅砸向西边的窗户,将玻璃撞成满天飞舞的碎块。
我无比震惊,无法移动或呼吸,将要软倒在地。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四肢。阿可奇失去头部的躯体正划过破碎的玻璃墙,碎片四散飞溅。血迹污染著她身後的破碎玻璃,而那个女子竟然从头发处提著阿可奇的头颅。
阿可奇的黑眼珠眨了一下,嘴唇张开,宛若将要尖叫。
接著,光源从我的四周逐渐消逝,像是火焰熄灭,而我在地毯上辗转翻滚,哭嚎著,双手不由自主地揪著地毯,眼底看到远方玫瑰色的烟光。
我试图撑起自己,但是办不到。马瑞斯悄悄地呼叫著我,只叫我一人。
然後我稍微能够起身,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抽痛的双手与双臂。
阿可奇的眼珠牢牢盯著我看,她的头颅就在我脚手可及之处,而身体在它的後方,血液从颈部的断口喷出来。突然间她的右臂动了一下,又颓倒在地板上;然後它又举起,手腕摇晃著。它想要取回自己的头!
我可以帮她,运用她赐予我的力量来帮她取回头颅;当我竭力想在暗淡的光线看清楚这些,她的躯体倾斜摇晃著,越发靠近自己的头。
但是那对双胞胎就在旁边,玛凯以她空洞的红眼睛呆呆向箸看;玛赫特仿佛集中生命最後的一口气,跪在她妹妹与母后的身体旁边。房间变得更就更黑暗,阿可奇的脸愈发苍白,每一丝生命之光都要被抽离出体。
我应该会恐惧无比,寒冷逐渐逼近我,而我自己的抽泣声依稀可闻。然而最奇妙的振奋感让我克服这些,我慢慢明白自己所目睹的一切:
“这就是那场梦境。”我说。我在远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你可明白,双胞胎与她们的母体!这就是梦中的意象。”
血液从阿可奇的头部渗入地毯的布料,玛赫特逐渐失去气力,双手摊平,玛凯也变得虚弱,朝著母亲的躯体倒下,用还是一模一样的意象。我明白自己为何会看见它,我终於搞懂它的意指!
“葬礼的盛宴!”马瑞斯失声说:“心脏与脑。你们其中一个要吃下这两种器官,这是唯一的机会。”
就是如此,她们自己也知道,虽然没有人告诉她们。
这就是梦的意义,而他们每一个都知道,即使我的眼睛逐渐阖上,我也了解这一点。美好的感受逐渐强化,某种事物终於被完成、被知晓的感知。
我开始飘浮於冰冷的黑暗空间,如同在阿可奇的怀中飞行,我们行将奔赴星辰。
某个尖锐断裂的声音将我带回来,她还没有死去,只是濒死。而我所爱的那些人又变得如何?
我奋力挣扎,试图张开眼睛,但似乎束手无策。接著,我在那浓密的郁黑光晕中看到她们两个,红发映照著火光。其中之一将血淋淋的脑髓捧在泥泞的双手,另一个拿著鲜血淋漓的心脏。她们介於生死之间,眼球宛如玻璃,肢体彷佛在水中游动。阿可奇竟然还往下瞪视著,嘴唇开启,血液从她被敲破的头盖骨泌泌冒出。玛凯将脑髓送入口中,玛赫特将心脏放在另一只手送过去,玛凯将两个器官都吞咽下去。
黑暗再度笼罩,再也没有火光。除了痛楚以外,没有其余的参考点与感受,我成为那个除却感应痛楚以外、没有四肢也没有口眼的生物。电光石火般的痛意,无法消除或减轻,纯粹无比的痛。
我正在移动,在地板上抽搐著。透过痛楚,我骤然间感受到地毯的存在。我的恐惧感上升,像是在爬著一道陡峭的断崖。然後,我听到火光燃烧的声音,风从窗户的破口涌人,森林的柔软甜味流入房内。剧烈无比的惊吓流通我的每个毛孔、每一根肌肉,手脚不停地坠落,最後则是寂静。
痛苦终於停止。
我躺在那里喘息,看著火的反光映在玻璃天花板上,空气灌入我的肺部,我感到自己又在哭泣,哭得像个小孩子。
双胞胎背对著我们,搂抱爱抚著对方,头发混合在一起,她们亲密而温柔地透过触摸交谈。
我无法遢止自己的抽泣,找用双手埋住脸,只顾著哭。
马瑞斯与卡布瑞在我身旁。我想要抱住卡布瑞,想要说那些应该说的话——这些都过去了,我们生还过来——但我做不到。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看著阿可奇。她的脸部依然完好,张力流贯的白色晖光已经不再,她现在如同玻璃一般地透明白皙!即使是她美丽的黑眼睛也逐渐失去颜色,被血迹淹没。
她柔软如丝的头发遗盖著双颊,乾涸的血迹璨亮如红宝石。
我无法停止哭泣,虽然不想如此。我想要呼唤她的名字,但声音哽在喉头无法发出。当初我根本不该这麽做,不该步上大理石阶梯,以亲吻唤醒她。
其他人慢慢地回神。阿曼德扶著还是摇摇欲坠的丹尼尔与路易斯,凯曼身旁依著洁曦,其余众人也大致上恢复神智。潘朵拉的嘴唇因为哭泣而扭曲,双手抱著自己,仿佛全身发冷。
然後,她们转过身来,站立起来,玛赫特的手搂著玛凯,玛凯空茫地瞪视前方,毫无所感。接著,玛赫特说道:
“看哪,这就是遭受天谴一族的女主陛下。”
第五部:没有终局的世界,阿门
某个东西使得夜幕轻柔起来
也让林布兰的绘画顿成伤逝
时间的飞快流逝不过是对於吾人的笑谑
幸运的是飞蛾无法发笑
神话已然死去——
史丹莱丝,〈睡前念的诗篇:苦涩〉
迈阿密,这是一个灼热的吸血鬼之城,大熔炉与游乐场,穷途末路之徒与惯窃罪犯在彼此交易的市场打滚,天空与海滩却是一般鲜丽。灯光直达天际,海洋与血液同样温暖。
迈阿密,这个恶魔的愉悦狩猎场。
这也是我们在夜之岛的缘由,在阿曼德巨大优雅的别墅,被南方的夜色与唾手可及的奢华所环绕。
就在海滩那一带,迈阿密招手呼唤,猎物也丛集於此皮条客、窃贼、赌王、杀手。这些无名要徒和我一样狰狞。
傍晚时分,阿曼德与马瑞斯一起出游,现在他们回来了。阿曼德在超居室与桑提诺下棋,马瑞斯则是坐在靠窗边的皮椅上阅读。
卡布瑞还没有现身,自从洁曦走了之後,她就常常独自一人。
凯曼在楼下的书房与丹尼尔聊天,丹尼尔想要知道古老世代的一切:米利都、雅典、特洛伊等地。我自己也常常被特洛伊所迷惑。
我喜欢丹尼尔。只要我开口邀请,他应该会与我一起出游。目从来到此地,我只有离开这个岛屿一回。丹尼尔会因为月色投映在海浪的影像而发笑,对於他来说,即使是她的死亡也只是某种奇观。不过,这位不能怪他。
潘朵拉几乎不曾离开电视一步。马瑞斯为她带来现代的衣饰丝衬衫、长及膝部的靴子、绒布长裙。他帮她戴上手环与戒指,有时会赠送她香水之类的小礼物。不过,如果他没有打开礼物盒,那些东西就原封不动。她像阿曼德那样瞪著一卷卷的录影带瞧,偶尔才到音乐室弹弹钢琴。
那种无瑕的变调让我想起巴哈的赋格,我很喜欢她的弹奏。但是她比其他人都更令我担心。其他人都已经逐渐恢复,但她在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严重受伤。
不过,她很喜欢这里,虽然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马瑞斯说的话。
我们都喜欢这里,就连卡布瑞也是。
白色基调的房间铺著艳丽的波斯地毯,墙上也悬挂著名家画作:马谛斯、莫内、毕卡索、乔托、热里科。光是欣赏这些画就足以耗上一世纪,阿曼德还不时替换它们,改变摆设的位置,从地窖拿出其他的珍宝。
洁曦也喜欢这里,虽然她现在已经到仰光去找玛赫特。
她曾经到书房来找我,直接告诉我她的立场,并要求我将书中的名字、包括泰拉玛斯卡的众人掩去不提。当然我不会照办,我只是在她侃侃而谈时静默窥视著她的心灵,然後再把她提及的一切悉数打进电脑,而她还是坐在那里,瞪视著暗淡的灰色地毯、维也纳式的时钟,以及墙壁上莫蓝迪绘画的冷清色彩。
我想,她知道我不会遵照她嘱咐的话去做,但是那也无所谓。人们不会相信吸血鬼或超自然观察机构的存在,除非大卫·泰柏特或阿伦·莱特纳在他们面前一展神技,如同当初阿伦在她面前所施行的技法。
至於“伟大家族”,如果他们刚好拿起这本书来看,充其量只会以为作者捡拾了一些零碎的真实资料,放进小说里面。
这就是大家对於《夜访吸血鬼》、我的自传,以及这本《天谴者的女王》的感想。
这也是我现在所认同的,就像是玛赫特所言,再也没有留给上帝或恶魔的空间。所有的超自然现象都应该只是比喻附会,无论是神圣弥撒、圣派屈克教堂、浮士德在歌剧中出卖他的灵魂,抑或某个假扮成吸血鬼黎斯特的摇滚歌手。
没有人知道玛赫特把玛凯带到何处,大概连艾力克也不晓得。不过他答允洁曦,要在仰光与她会合。
在她离开索诺玛野地之前,玛赫特吓我一跳。她悄悄地说:“当你在叙述双胞胎传奇的时候,平铺直叙就好。”
那到底是许可,或是万物为刍狗的漠然,我实在摸不清楚。在那些痛苦莫名的时刻,除了思索书中的章节剧情,我啥都无法想。那是一张通往秘辛的路径地图,也是诱惑与苦恼的纪事本。
在那个傍晚,玛赫特看上去神秘引人。她到森林来找我,一身黑衣,装扮时髦,化身为人类世界中被注目赏识的诱人女子。她的纤腰与修长的双手真是迷人,套上黑手套更增添诱惑力。她小心地避开枝桠行走著,虽然她大可将用些阻住去路的树木连根拔除。
她与洁曦、卡布瑞刚从旧金山回来,她们在人语喧哗、灯光明净的街道上愉快游逛。她清脆的语音听起来是多么地现代化,浑然不似那个当时我在山顶房间见识到的、超越时间羁束的女性。
她坐在我身旁,询问我何以独自在此枯坐。为何我完全不理睬其他人?我可知道他们是多麽忧心仲仲?
直到现在,他们还是不住地问我那些问题。
即使向来不被这些所困扰的卡布瑞也不例外,他们都想要知道我何时会复原,何时会说出所有的来龙去脉,何时会停止彻夜不断的书写。
玛赫特说我们将会很快重逢,也许到了春天,我们可以造访她位於布尔玛的房子。或许,某个晚上她也会出奇不意地给大家一个惊喜。重点是,我们再也不会彼此孤立,无论我们漫游於何方。
没错,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使是荒野一匹烈的卡布瑞,也同意这样的约束。
至於玛凯,她可会和我们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以手势与符号的预言交谈?
在那场可怕的事件之後,我只见过她一面。当时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正要从森林回到房子里,行将日出的天空透出薄而柔的亮光。
雾气逐渐上涌,笼罩树木的枝桠与野生花朵就在巨大枝干的高处,溶入幽淡的微光。
此时,双胞胎刚好从树林里走出来,挽著对方的臂弯。玛凯穿著一件羊毛长裙,和她的姊妹一样美丽,头发也梳得整齐服贴,散落在胸口与肩头。
似乎是玛赫特在玛凯的耳边低语,而她转身看向我,绿眼圆睁,空白的表情让人感到惊怖。我感到哀痛从心房处飘浮起来,像一阵风。
我无法明察自己的思绪,只觉得哀痛逾恒。玛赫特摆了个温和的手势,示意我可以迳自走开。清晨将至,森林将我们包围起来,珍贵的时刻所剩无几。如同一声抽身而出的呻吟,我的痛楚就在转身走开的当下掉落出体外。
我回头看这对身影一眼,看著她们被绰约的枝叶与淙淙的流水音色所吞没。
原有的梦境影像片片剥离而去,当我现在想到她们,只会想到森林里的一对精灵,而非葬仪中的狂饮魍魉。没多久後,玛赫特就把玛凯带走了。
我很庆幸她们已经离开,那表示我们也快要离去。我居留於此地的记忆是全然的哀痛,在那场灾厄刚发生过的头几夜更是糟糕透顶。
很快地,大家的幽暗沉寂转变为喋喋不休的分析与诠释,交换彼此的心得。那东西究竟被转化为什麽?当脑细胞已经溃散分离的时候,它可会居留在玛凯体内的那个类似器官?心脏又会如何呢?
光采夺目的现代术语络绎而出,什麽分子结构、核子构造、单子元素、原生质之类的。拜托,我们可是吸血鬼耶!我们吸饮著凡人的鲜血,杀人维生,而且热爱这等感觉,无论我们是否当真需要。
我无法忍受他们沉默的窥探,他们想知道在那几夜,我究竟是怎么和她度过的?但我也无法掉头而去,索性离开他们。无论是他们陪伴在侧、或是我独自一人,总是倥偬难安。
对我而言,森林并不够深邃。我在硕大的红木丛中漫游许久,然後行经橡木与潮湿的密林。但我无法远离他们的声音:路易斯坦白承认,在那些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他完全丧失意识,丹尼尔只听得见声音,但无法目睹影像;洁曦在凯曼的怀中,见证了从头到尾的经过。
他们也品味著那巨大的反讽:玛凯什麽都不知道,但却以人类的姿态打败她的敌手。当她无知於任何不可见的力量时,却能够以非人的速度与蛮力挥下致命的一击。
她任何部份,会不会残留在玛凯的体内?先别管玛赫特所谓的“科学的诗意”,那才是我渴望知晓的谜底。还是说,当脑髓分崩离析之刻,她的魂魄也从肉身的疆域抽拔出来?
有时候,在黑暗的怀抱里,就在蜂巢般的众多房间当中,我会蓦然醒来,确定她就在我的身侧。就在体肤相亲的距离,我看到她黑色瞳眸的深沉幽光。而当我摸索著她的形影,却只有湿冷的墙壁。
然後我会想到可怜的珍克斯宝贝,想到她最後回首看著世界的那一刹,被多重色彩的光束环抱,消融於万物的光环。那可怜的小飙车族怎可能幻想出此等视野?也许到头来,我们都会归乡。
谁晓得呢?
如是,我们继续著不朽、恐惧的生涯,揪住能掌握的事物。既然我们是仅存的吸血一族,风水轮流转,全新的巢穴已经形成。
我们像是古老的吉普赛马车戏团,由一列黑色跑车载著家当,一高速奔驰於深夜的洲际车道。就在这趟漫长的旅程,他们告诉我一切的始末,每个人都同时发言,有时则不高明地相互议论。事情的全貌如同拼组成形的马赛克纹饰,当我在绒质的椅背上打瞌睡,还听得见他们谈论自己的所见所闻。
最後,我们抵达颓废无伦的南方之都。迈阿密,同时是天堂与地狱的谐拟所在。
我立刻将自己锁在舒适的房间,被地毯、沙发、与皮耶·达拉·法兰西斯的画作包围著。桌上摆著电脑,韦瓦第的音乐从隐藏式的音响涌现出来。还有私人的通道,通向晨眠时专用的地下室:钢制的墙壁、黑色压克力漆、烛光与棺材、白色蕾丝滚边的亚麻帷幕。
血液渴欲,真是难以抗拒之物。你未必当真需要它,但却无法抵挡它的驱力。这可能会持续到永远,而且你比以前更加激灼多欲。
当我停下笔来,我会躺在灰色的软椅上,从阳台观望随风舞动的棕榈叶,一边倾听它们的交谈。
路易斯软语乞求洁曦再描述一次克劳蒂亚的幽灵,洁曦以慰藉而自信的语气告诉他:“你知道,路易斯,那不是真的!”
洁曦走後,卡布瑞最是怅然。她们常常一起到海滩上游玩,数小时不发一言地共处。但是,我又怎能确定什么?
卡布瑞会做一些取悦我的小事,例如说把头发梳得很漂亮之後放下来、在晨眠之前到我房间道别。她不时会以焦灼的眼光注视著我。
“你不会是想要离开吧?”我带著恐惧发问。
“不,我喜欢这里,很适合我居住。”当她躁动不安时,会到不远处的岛屿去散心。但是,这不是她想说的重点。她一直想问我别的事情,有一回几乎开口询问。
“告诉我……”然后,她硬生生地住口。
“我是否爱着她?”我说:“这就是你想要问的?没错,我爱她。”
但是,我还是不敢提及她的名字。
马以尔去而复返。
离开一个星期後,他今晚又跑回来,在楼下和凯曼攀谈著。凯曼风靡了大家,想想看,首代血族的所有力量,况且他还亲身走过特洛伊的街道。
他的模样总是一直震慑人心,希望这等说法不是自相矛盾的修辞。
他竭尽所能要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人类,在这麽温暖的地方,穿长大衣似乎过於古怪,这实在不是简单小事。有时候他会用褚红色的原料与油混合起来,涂暗自己的皮肤,如此戕伤自己的容貌非常不该,但除此之外,也无法遮掩他峭拔特立於人类的模样。
有时候,他会敲敲我的门。“不出来走走吗?”他会看著电脑旁的厚重稿件,“天谴者的女王”字样就印在上头。他也会让我检视他零星片断的记忆,毫不在意。我似乎让他感到迷惑,但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晓得。他究竟想要些什么?他总带著骇人的圣徒微笑。
有时候他会驾著阿曼德那艘黑色快艇出海,在温暖的港湾追逐星海。有一回,卡布瑞和他一起出游,我真想窃听他们的交谈;透过遥远的距离,他们的声音既私密又亲昵。不过我还是没有那么做,这样不够公平。
有时他会害怕自己的记忆又骤然遗落,如此他就找不到回来的路途。过去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承受不住痛苦之故,但他现在非常快活。他希望我们知道这一点。
似乎某个协议已经达成,此後我们不会随意游荡,总会乖乖还巢。这就是我们的圣地、安全庇护所。
他们开始设定一些铁则:不再创造新的同类、不再写书、虽然他们当然知道我在干嘛,而我才不菅那些杂七杂八的生活守则呢,我向来不管。
当“吸血鬼黎斯特”终於消失於媒体,他们大大地松一口气。灾难已被遗忘,没有真正的伤亡,大家都赢得漂亮,就连乐团也顶著先前的名字继续巡迥演唱。
而那些骚动也已经平息,虽然无法提供满意的解释。
别再节外生枝、骚乱局面、介入怪事,这是现在的共同守则,也请你把猎物的尸体处理好。
他们向那个嘻嘻哈哈的丹尼尔说教,就算是快速膨胀饱满的大都会,还是要小心为上。
我可以听到迈阿密的人类集体之音,高低不等的机械噪音,甚至可以集中详述一组互异纠结的音色,分析出它们的来龙去脉。不过我还不预备使用它,正如同使用我的新力量。
但我喜欢接近这个城市,喜爱光锐的锋芒,摇摇欲坠的旅馆混迹於高楼大饭店,带咸味的风,甜腻的腐味。我倾听这首永无结尾的都市歌曲,低沉的悸动之声。
“那你干嘛不下去玩?”
马瑞斯。
我慢慢从电脑荧幕抬起头来,只想恼恼他,虽然他是我们当中最有耐心的一位。
他站在阳台前,双手交握,足踝并拢,灯光扑洒在他的身後。太古的城市中,可有如此光景?光电网脉织成的城市,闪烁的灯楼如同古代点燃煤气向的栏杆。
他把头发剪短,穿著当代的衣服:灰色风衣与裤子,鲜红色的套头毛衣。
“我希望你先把那本书摆一边去,加入我们。你已经自闭一个月以上。”
“有时候我会出去走走。”我喜欢看著他霓虹灯般的蓝眼珠。
“这本书的目的何在?你可愿意告诉我?”
我没答话。这回他有策略地推动话题。
“难道说那些歌曲与你的自传还不够吗?”
我猜想,或许是当他说话时聚拢在眼皮的细小纹路,使得他在说话的时候显得如此温柔慈祥。
巨大的眼睛一如凯曼,效果惊人。
第25节
我回头看著电脑,电子符码的语言,大概已经差不多了。他们也都知道这个,才会忙不迭地提供资讯。
“那又怎样?”我说:“我要记下一切的始未,当你告诉我那是什麽样子,我就记载起来。”
“但是这份纪事又是为谁所书写?”
我先想到演唱会场的那些歌迷,然後是那些心胆俱丧的时刻:就在她身旁,我屠杀了无数村民,成为一个无名之神;虽然微风温柔吹拂,我突然感到冰冷无比,她指控我们的自私与贪婪可是真的?当我们希望世界一如往常,也只是为了自身的需求?
“你自己和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他略略挨进,手靠在我的椅背上。
“那是愚蠢的梦想吧?”要说出口还是很伤:“那决不可能实现,就算我们都遵奉她为女神,事无不恭。”
“那是一场疯狂,”他说:“早在她醒悟之前,这世界就会毁灭她。”
我无言以对。
“她无法觉悟到,这个世界根本不要她。”
“我猜想,到头来她总算明白,无路可出,没有任何归属之地。当她看穿我们的眼底,就明了这一点。况且,她不都小心翼翼地拣选最原始的地方充当试炼场?”
他点点头:“你明知道自己的问题的答案。那又为何把自己封锁在悔恨?”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注视着他。
“你已经饶恕我的所作所为?”
“这不能怪到你头上,”他说:“她蛰伏在地底,眼观四方,总是会择时突袭。早在一切的肇始点,那就是意外一场,她不小心唤醒了那东西。”他叹息著,苦涩的语气如同事件刚结束时、过於哀痛的当下。“我早知道伺伏於此的危机,只不过我想要相信她是女神,直到她微笑著对我说话。”
他又想起冰层砰然作响、陡落在他身上的光景。如此长久的活埋。
他不著痕迹地移动到阳台,往下望著景色。古老的吸血鬼都以这等姿态支颐吗?
我跟著他看入底下的黑色波浪,熠熠发亮的天际。然後我看著他。
“你可知道那滋味吗?长久以来的包袱终於得以卸下!”
我没有答话,但我明白这种感受。本来我为他感到害怕,以为这就是他的生存意义,恰如“伟大家族”是玛赫特的生命轴心。
“不是这样,”他摇摇头:“这就像是某个诅咒被破解了。原本我必须为他们所作的一切行为——焚香、献花、祝祷都不再必要,自从我体认到他们真的远去。”他停顿一下,思考著,然後看著头顶的光线:“那麽你呢?你也自由了吗?我真希望能够了解你。”
“你总是非常了解我。”我耸肩说。
“你因为不满而全身发烧,你不要我们的慰藉,要的是外面的大千人类、红尘众生。”他往外面一指。
“你们是我的慰藉,我无法想像没有你们的话,会变得如何。但你知道嘛,我在旧金山的舞台上……”我没有说完,依依不舍地叨絮著又有何用?直到骤变产生之前,那都是我梦寐以求的光景。
“即便是他们根本不相信你?他们以为你只是巧妙地扮装,写了那本小说。”
“他们叫著我的名字,倾听我的声音,看著我沐浴在镁光灯下。”
“所以,你又写了《天谴者的女王》。”
我没接腔。
“让我们陪你吧,来谈谈发生过的种种。”
“你自己也在现场目睹。”
我觉得有些困惑,感觉到他不愿意显示出自己的好奇心。他还是盯著我看。
我又想到卡布瑞欲言又止的模样,天哪,我真是个大傻瓜!他们想要知道在那几夜,我和她独处的时光究竟发生些什么?她的血液带给我那些影响?但是我丝毫不予透露,使得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也不知道亚辛的神殿林、横七竖八的尸体,当我宰杀那些男人时的心荡神驰,以及最难以忘却的最後一刻:她的灭亡。而我来不及救她。
对於终局的执迷,又来了。她可看到我就躺在咫尺之远,但拒绝援助她。还是说,就在首先的致命一击,她的魂神已经飘离出窍?
马瑞斯望著通往南方的水面,他正在思量著,如今的神力是他倾其恒久的时光所梦想的呀。刚开始只是与她的血液交融,大约一千年向他才能无所畏惧地往天空飞翔;而他现在想的是,每个不朽者的能耐都是南辕北辙的,连自己的体内蕴藉何等力量都不一定了然於心。
真有礼貌,但我现在还不能向他、或任何其他人告解。
“这样吧,让我再哀悼一阵子,让我塑造自己的黑色印记,然後我会加入你们的阵营,也许我还会遵守规定,其中一些吧,天晓得?顺便一问,如果不遵守的话会有什麽後果呢?”
他相当震惊。
“你是我所见识过最该死的生物!”他低语著:“你让我想到亚历山大大帝,当他没有新的土地可以征服时,当场嚎啕大哭。如果没有规则可破的时候,你会不会也哭起来?”
“总会有破不完的规则。”
他笑不可遏。“把那本书烧了。”
“别做梦。”
我们对看许久,然後我温暖地拥抱他,微笑著。他看上去如此诚挚而充满耐心,而我与他的历遭变故,承受阴暗而伤害性的许多过往。主要的重点在於圣与邪的交织与拉锯,他当然无比了解,这就是当年他教导我的课题。他告诉我,吾等必须花费永恒的生命来与这些议题角力,我们不要草率简单的解决之道。
我抱著他,因为我爱他,想要与他贴近,而且我不愿意他怒意冲冲地离去,对我满怀失望。
“你会遵守规则吧,嗯?”他突然发问。
“当然啦,”我耸耸肩:“顺便一问,那些规则是什么?噢,我们不制作新同伴,我们要记得回巢,也要收拾残局。”
“黎斯特,你是个小恶魔!”
“我问你呀,”我把手掌握成拳头,轻触他的臂膀,“你那幅画作,〈阿玛迪欧的诱惑〉,藏在泰拉玛斯卡的地窖……”
“怎么样?”
“你不想要回来吗?”
“天哪,那是我黑色时期的纪念品。不,我不想拿回来,但我希望他们至少可以把它安放在恰当的位置,而不是藏在那该死的地窖。”
我笑起来。
他开始感到疑虑。
“黎斯特!”他尖锐地叫著。
“嗯,马瑞斯?”
“你不要去招惹泰拉玛斯卡。”
“当然啦!”我又耸耸肩,有何不可呢?
“我是认真的,不要去挑衅这帮人,我们可以诚信以待吧?”
“马瑞斯,你真是好懂得要命。啊,已经午夜了,我总是在这时段散步,要不要一起来?”
我没有等他回答,只听到他发出可爱的叹息声,然後我走出门外。
午夜的岛屿曼声吟唱,我穿著卡其夹克与白衬衫,眼睛载著巨大墨镜,走过拥挤的店面,看著虎虎生风的游客进出各色不等的店面。
在闪亮的喷泉旁边,一个老女人坐在长椅上,手中握著一杯咖啡,艰难地将纸杯举向自己的嘴唇。当我经过时,她以哆嗦的嗓音说著:“当你老去时,就不用睡觉了。”
一阵柔和的音乐从酒廊传出来,一群桌轻人混混在录影带店前厮混,血欲欲意横生。行经过一家法国餐馆时,我注意到里面有个女子以优雅的手势举起香槟酒杯,无声地笑著。剧场挤满了黑白不等的高大身躯,都讲著法文。
某个年轻女子经过我,有著暗色皮肤与性感的臀部。血欲蠢蠢欲动,我强迫它退回原位。如此强壮的现今,我再也不需要饮血维生。她坐在长椅上,赤裸的膝盖从紧身衬衫的尾端冒出来,眼睛紧盯著我。
唉,马瑞斯真是洞烛先机,明察秋毫。我确实被欲求不满与孤寂所焚烧。我真想要将她从长椅上拉起来,对她吼叫著:你可知道我是何等存在?不,切勿这么做,不要勾引她到岩石丛集、惊涛裂岸的海边,远离尘世的灯光与安全。
我想起她所指控我们的,关於自私与贪婪的种种。如果我继续流连此地,就会有人丧命。
就在走道的尽头,我把钥匙插入铁门内。这里刚好夹在贩卖中国地毯的商店与菸草店之间,菸草店的老板总是睡在成堆的荷兰菸斗之间。
有人在弹钢琴,我听了好一阵子,认出来是潘朵拉。那音色带著幽冥的甜味,曲调总是周而复始,建构著某一个从未到来的高潮点。
我踩著阶梯,走入起居室。当然猜得出来这是吸血鬼之家,否则世上哪有人可以藉着星光与蜡烛在夜间玩乐?外面则是灯光如洪流的不夜之城。
阿曼德正在和凯曼下棋,已经快要输阵;丹尼尔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偶尔凑过去看看棋局的进展。
卡布瑞独自在阳台,我走过去亲吻她的面颊,看入她的双眼,终於赢得我想要的诡秘微笑,然後我转身走入屋内。
马瑞斯坐在黑色皮椅上,像俱乐部的绅士一样折叠著报纸阅读。
“路易斯走了。”他说,还是埋首於报纸。
“走了?什麽意思?”
“他到纽奥尔良去。”阿曼德说,并没有从棋盘上抬起头来。“他到你那间公寓,就是洁曦看到克劳蒂亚的那地方。”
“飞机在等着你。”马瑞斯说,还是专注于报纸。
“我的手下会送你到机场。”阿曼德还是专心致志於棋局。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怎麽变得如此乐於助人?我又干嘛去把路易斯带回来?”
“我认为你还是把他接回来比较好,”马瑞斯说:“让他一个人待在那公寓不是什麽好事。”
“我是觉得你该出去走动走动,”阿曼德说:“你已经闷在这里太久啦。”
“啊哈,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每个人都开始守望相助、相亲相爱起来。如果这样,一开始干嘛让路易斯去纽奥尔良?你们就不会阻止他吗?”
我在凌晨两点抵达纽奥尔良,来到在杰克森广场。
它变得干净许多,铺石板地,以及栅门上的铁链——这样的话,那些浪民就无法比照两百年前的方法,溜进去睡在草坪上。而观光客塞挤“世界咖啡屋”的境况,就像是两百年前河堤前方的那些酒馆情状。在那些可爱而龌龊的地方狩猎,真是太棒了。那些女人和男人都是那么强悍!
但是,我也喜爱它现在的模样。我会永远喜爱它。它的色调并末改变,即使在一月的峭寒,它还是带有一贯的热带风味:平坦的步道、低矮的建筑物、永远流动不止的天空,还有那倾斜的屋檐,闪烁着冰冷雨珠的光泽。我慢慢地走下河堤,让回忆彷佛自步道升起,听见强劲的铜管乐声自波本街响起。然後,我走进湿润、黑暗且安静的罗雅路。
在过往的时光,我不知有多少次循著这路径,从河堤、歌剧院或剧场回来,正好站在这个位置,将钥匙插人车门的锁孔。
噢,就在这楝房子,我生活了相当於人类的一生;而在同样的地点,我几乎死了两次。
在这幢旧屋的楼上有人。脚步轻柔,但还是使石板喀沙作响。
楼下的小店整洁又光线黑暗。在它关起的橱窗後,罗列著人装饰品、洋娃娃、蕾丝扇子。我抬头仰视铁栏围绕的阳台,想像著克劳蒂亚就在那里,踮起脚尖往下看著我,纤小的指头紧抓著栅栏。金色长发铺洒在她的肩头,系著长长的蓝紫色丝带,我年仅八岁、永生只死的小美人。她问我:黎斯特,你到那儿去了?
这就是路易斯在这里所作的?描摹这些情景?
死寂的安静——如果你听不见在藤蔓围绕的墙後、电视机播放的声音,波本街上粗厉的噪音,还有在对街的一楝房子里、一男一女正在激烈地争吵著。四周无人,只有发亮的步道、关闭的商店、停在街角的笨拙大车。雨滴无声淌落在弯曲的屋顶。
当我走过去、以老样子轻盈地跳上阳台时,没有人瞧见我。我静悄悄地走在地板上,透过肮脏的法式窗户,往内窥看著。
一片空寂。班驳的墙壁,就像洁曦离开时的样子。一块木板钉在人口上方,彷佛有人试图闯入、但被发现之後的预防措施。经过这麽多年後,还是弥漫著烧焦的气味。
我静静地拔下木板,但另一面却上了锁。现在我还能运用那股新获得的力量吗?我可以让锁打开向?为何用力量让我感到那般伤痛——因为想到她,想到在最後、转瞬即逝的那一刻,我原本可以帮她,可以帮她的头颅与身躯合体。虽然她恨不得毁掉我,虽然她根本没有开口要我的帮助。
我看著那个锁,默想著:打开罢。当眼泪欲落时,我听见金属喀喀作响,门闩移动了。当我凝注著它时,脑中微起痉挛。然後那面古老、形状扭曲的门开始用然作响,铰链发出哀鸣,仿佛里面的一股气流将它推开。
他站在廊道上,看著克劳蒂亚的房门。
他穿的外套也许比以往的方领外套短一些、单薄些,但是他的模样几乎就是十九世纪时的他。那使我感到难以忍受的痛楚。刹那间,我无法移动。他很可能也是这里的鬼魂:他的黑发就像以前一样浓密、紊乱,绿色眼眸充满忧伤的迷惘。他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当然,他并没有完全贴近以前的情境。但是在这房子里,他是个鬼魂!在这栋让洁曦吓坏的房屋,她感受到我永难忘怀的冰寒氛围。
六十年来,我们这个邪魔家庭就住在这里:路易斯,克劳蒂亚,还有黎斯特。
如果我试著聆听,是否可以听见她以大钢琴弹奏海顿的音乐?而那些小鸟就会开始鸣唱,因为音乐刺激了它们。音乐的声浪抚过那些悬挂在油灯、风菅、钟琴,甚至後门铁楼梯上的水晶饰品。
克劳蒂亚:一张适合放进颈链小盒里的面容,或者一张放进小饰品里的肖像画,连同一丛金发收入抽屉。但是,她可会恨死这种不仁慈的意象!
克劳蒂亚将匕首插入我的心脏,扭绞著刀刃,看著血流漫出我的衬衫。
死罢,父亲。我会永远将你放进你的棺材里!
我的王子,我会先杀了你!
我看见那个濒死的人类孩子,躺在散发疾病气味的被盖下。我看见黑发的女王,在她的王座上动也不动。我亲吻了她们,这一对睡美人!
克劳蒂亚,对了。你得喝下我的血,才会恢复健康。
阿可奇!
有人摇著我。
“黎斯特!”
困惑。
“噢,路易斯,要原谅我。”那废弃的黑暗回廊,我打了个冷语。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担心你。”
“没关系。”他体贴地说:“这只是我必须遂行的小小朝圣。”
我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吸血之後,它变得如此温暖。
“她不在了,路易斯。”我说:“那只是洁曦的想像而已。”
“似乎如此。”他说。
“我们永远活著,但是死者却回不来了。”
他端详我好一阵子,然後点点头:“走罢。”
我们一起走下长长的回廊。不,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在这里。这里闹鬼。但是真的闹鬼终究和鬼魂没什麽关系,它和回忆的恶质有关。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呀!
他挣扎著要使朽坏的後门关好。我示意他站到门外,然後用心灵全力让它关好。
真是悲哀。看到杂草漫生的後院、毁坏的喷泉,石砌的厨房危殆欲坠,而石板也灰灭为尘土。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修整它。”我告诉他:“你知道,让它变得跟以前一样。”
“那不重要了。”他说:“你可以陪我散散步吗?”
我们一道走下马车路,水流淌在沟渠里。我回顾一次,看见她穿著白衣,站在那里,手拉著拽窗绳。她并未看到我。她以为我已经死了,包裹在毯子里。路易斯将我的遗骸扔进马车。她要要掉我。然而,她站在那里,我们四目相对。他挨近我:“最好不要再停留在这里了。”
我看著他妥当地关好门。然後,他眼睛湿润地注视窗户、阳台,还有头顶的天窗。他终於向过去道别了吗?也许不然。
我们一起走到圣安路,走离河岸。并没有说话,只是走著,就像以往的样子。寒风啃咬他的双手,但是他并没有像现代人一样将手插进口袋里。他觉得那不太好看。
雨势柔化成薄雾。
最後,他终於开口:“你有点吓到我。当我看到你站在回廊时,我以为你是幻影。当我叫你时,你并没有回答。”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我将手插进卡其夹克的口袋。我再也不会觉得冷,但是这样的感觉很棒。
“再一个地方就好。然後随你要去哪里,回去我们的巢穴也好。我们没有太多黑夜的时间了。也许你可以留我在这里,让我完成我的哀悼。我一两天後就会回去。”
“我们不能一起哀悼吗?”
“可以呀!”他热切地回答。
我到底想要什麽?我们走在门廊下,经过深绿色的旧窗板、剥落的石膏与裸程的石板,通过俗丽的波本街灯光。然後我看见圣路易斯墓场:厚重、泛白的墙垣。
我要的是什么?为什麽当其他同伴都已经重建各自的平衡之後,我的心灵仍然隐隐作痛?就连路易斯也建构起某种新的平衡。而且,如同马瑞斯所言,我们拥有彼此。
我很高兴和他在一起,也很高兴能走在这些古老的街道。但是,我为何觉得少了什麽?
另一个门打开。我看著他用手指弄开门锁,然後我们步入白色坟冢的城池,连同尖挺的墓碑、大理石的门扉。冗长的草丛在我们的靴底下吱吱怪叫。雨势让一切都看起来熠熠生辉,城市之生让我们头顶的云层散发珍珠般的光泽。
我想看星星,可是看不到。当我低下头,我看见克劳蒂亚。
然後,我看著路易斯,看见他的眼瞳捕捉到遥渺的光芒。我瑟缩著。我再度抚摸他的脸、他的颧骨、黑睫毛底下的三弘。他真是个美丽的小东西呀!
“礼赞黑暗。”我突然说:“黑暗再度降临。”
“是的。”他哀伤地说:“而我们总是统御著它。”
这样还不够吗?
他拉起我的手:现在它的触感如何?引我走入窄小的走道。两旁是最古老的墓碑,上溯殖民地时代的坟墓。当时,我和他漫游在吞噬一切的沼泽旁,吸食杀手与恶棍的血液。
他的墓碑!我正在看著他的墓。他的名字以老式的斜体字刻镂在大理石上。
路易斯·波因提·拉克(一七六六-一七九四)
他依著身旁的墓以及和他自己的墓碑类似的列柱式小殿。
“我只是想再看它一次。”
他伸手触摸坟墓上的字体。
风雨的侵袭只让它稍有磨损。尘泥使得字母和数字更清晰、更深暗。他可是在思索过往的时代吗?
我想起她的梦想:宁静的花园,繁花从濡血的士壤冒出来。
“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他说。
家。我微笑起来。我摸著两旁的坟墓,再仰头看著杂乱云层与城市之光所交辉出的柔晕。
“你不会是想要离开我们吧?”他的声音因为疑虑而尖锐起来。
“不,”我说。我真想告诉他,书中的一切。“你知道,我们是情人,就像一对人类的爱侣。”
“当然,我知道。”他说。
第26节
我微笑,突然亲吻他,被他温暖、柔软,近乎人类的皮肤触感撩拨起来。天呀,我真恨自己正在抚摸他的雪白手指。这双手现在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毁灭他。我怀疑他是否知情。
我有好多事情想告诉他、问他,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启齿。以前他总是有那麽多问题,但是现在他得到许多答案,也许多过他所想要的程度。这对他的灵魂有何影响?我呆呆地瞪著他看。他站在那里,充满亲爱与耐心的模样真是美好呀!然後,我像个傻瓜般地冲口而出。
“现在,你爱我吗?”
他微笑。噢,看他微笑时脸庞柔和地亮起来的样子,真是令我渴望得心痛。
“是的。”他说。
“想来一场小小的冒险吗?”我的心藏猛跳。如果这样说,也许会更壮丽:“想要打破规则吗?”
“你这是什麽鬼意思?”他低语。
我开始以微微狂热的调调儿笑起来。真好,我一面笑,一面看他脸色微妙地转变。现在,我让他真的忧虑了!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还做不做得到。没有她在,也许我会像依喀路斯一样地坠落——
“得了罢,路易斯。我说,只是场小小的冒险。我保证,这回我可没有设计要恶搞西方文明,或夺取两百万名摇滚乐迷的心。我只想作点小事……嗯,也许有点淘气,但是我会作得很有格调。我的意思是,这两个月来,我不是乖得要命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究竟要只要跟我一起去玩一玩?”
他轻微地摇摇头,但那不是拒绝。他在思虑。他的手指掠过他的头发。这麽美的黑发!这是除了他的绿眼睛之外,他首先吸引我的地方——不,那是谎言!最吸引我的,其实是他的表情:激情、纯真、纤细无比的心灵。我真是爱死他了!
“这场冒险何时开始?”
“现在。”我说:“你有四秒钟好下定决心。”
“黎斯特,现在都快天亮了!”
“是这里快天亮了。”我说。
“你这是什麽意思?”
“路易斯,抱住我。如果我无法松脱,你就很安全。嗯,这样就行了。游戏吗?下定决心啦,我要走了!”
他什麽都没说,只是无比关爱地看著我,使我几乎难以承受。
“要不要?”
“我也许会后悔,可是……”
“那就是要啦!”
我以双手抱紧他,然後我将他飞离地面。他吓呆了,往下看著我,好像他轻若无物。然後我把他放下来。
“老天。”他低声说。
嗯,还等什麽?如果我不试试看,我就永远不知道是否可行。突然间,我感到一股纯重的痛楚,想起我和她一起飞升的情景。我慢慢地摔脱这个想法。
我环抱他的腰身,默念:上升。我的右手伸出,但好像没有必要。我扪和冷风一起快疾地飞翔。
墓园在底下舞动,像个碎片散落在树丛的小玩具。
我见他惊骇的大喊。
“黎斯特!”
“抱住我的颈子。”我说:“我们要往西飞,再往北。中途会浮游一阵子——总会遇到太阳尚未下降的时候。”
寒风吹拂。我早该想到他会受冻,但是他什麽都没有表示,只专注地看著云层与雾气。
当他凝注著近在咫尺的星星时,我感受到他的兴奋。他看上去像一座优美的雕像,除了他随风飘逝的泪水。地已经不再惊恐,代之以全然的心荡神驰。没有必要告诉他该观察什麽、该记取什麽。他自己就可以决定。多年前当我掠获他时,他就可以自己洞察一切。後来他却指责我没有引导他。难道他不以为那并没有必要吗?
我沉浸在身心的飘浮快感,感觉他紧贴著我,但又轻盈无比:纯粹的路易斯,和我在一起,属於我,而且没有任何负担。
我在导航飞行的路径,正如她教导我的,同时想起许多事:当我首次看到他,他从纽奥尔良的一间酒馆走出来,酩酊大醉、和别人争执。我跟踪他走人无底的暗夜。当我将他拥入怀抱的前一刻,他的眼眸紧闭:“你是谁?”我知道,第二夜我一定会回去找他,即使我得找遍全城,虽然我将濒死的他留在石板路面上。我得拥有他,我要他,就像我要所有我想要的东西,想做我想做的一切。这就是问题所在。而无论是她赐予我的苦难、力量,或者到头来的恐怖,都丝毫无法改变这一点。
距伦敦四英哩远。
日落後一小时。我们躺在草地上,远处的房屋窗口隐隐透出微光。我真喜欢这种欧式建筑,难怪它们招惹了这么多鬼魂。
他突然醒过来。在风的吹拂下,他无法抗拒那迷醉的滋味。他的声音有点迷惘。
“我们在哪里?”
“泰拉玛斯卡的总部。伦敦郊区。”
我在想,要用什麽方法才能激发最大的乐趣。
“我们在这里干嘛?”
“小小的冒险,我说过了。”
“等等,你没说要来这里。”
“我没有吗?它们的地窖里收藏克劳蒂亚的日记,还有马瑞斯的画作。洁曦没有告诉你吗?”
“那又怎样?你想闯进去,大肆夺掠一番?”
我笑了:“那并不好玩,听起来颇无趣。我不想拿回日记,那是克劳蒂亚的东西。我想和总裁大卫·泰柏特谈谈。你知道,那些人是所有人类当中,唯一相信我们存在的少数。”
内在绞痛了一下,但是好戏就要开始上演了。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真有意思。
“你不是当真的罢?”他非常不悦,“黎斯特,别去挑逗这些人。这些人类以为洁曦已经死了。她的家人寄了封信过来。”
“当然我不会揭穿这个。我只是想和大卫·泰柏特聊聊。他参加了我的演唱会。我想,他可能迷上我了。我想知道——甭提了,等著瞧罢!”
“黎斯特!”
“路易斯!”
我模仿他的语气,站起来,也把他拉起来。并不是他需要我帮忙,是因为他就是坐在那里瞪著我、抗拒我,想搞清楚怎麽一回事,然後好控制我。唔,真是浪费时间。
“黎斯特,如果你这样做,马瑞斯会气疯的!”他恳切地说著,他的面容变得更锐利,高耸的颧骨和绿眼睛燃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最严重的规则——”
“路易斯,你让它更加无可抗拒!”我说。
他揪住我的手臂:“玛赫特会怎麽想?这些人类是洁曦的朋友!”
“她能怎么做?派玛凯来打碎我的脑袋,像砸破鸡蛋一样吗?”
“你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他说:“你到底有没有从这些教训里学到任何东西呢?”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进去?”
“你不可以进去!”
“你看到那窗户没?”我抱住他的腰,现在他可逃不掉了:“大卫·泰柏特就在上方的房间。他正感到困惑。他知道我们发生了一些事,但是他无法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我们光溜进他隔壁的房间,再从窗户里进去。”
他想挣脱开,但我抱紧他。转眼间,我们就飞进屋里了。
我们站在一间卧室里,凝视著伊利莎白时期的加剧和火炉。
路易斯盛怒无比,狠狠地向著我,以迅速、愤恼的动作整理他的衣服。
大卫·泰柏特从他书房里半掩的门缝瞪著我们。他穿著一件优雅的灰色夹克,手握著笔,呆若木鸡地看著我们。
嘻,多麽可爱!
我走进书房,仔细地观视他:深灰色头发、清澈的黑眼、线条英俊的脸、表情热忱而且非常聪明,就像洁曦与凯曼的形容。
“你得原谅我。”我说:“我应该敲门。可是我觉得,这会面应该有隐私性。你当然知道我是谁。”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目光移到桌上,看到我们的档案。多麽熟悉的名字,“吸血鬼剧院”、“阿曼德”、“恶魔班杰明”与“洁曦”。
旁边还有一封信,奇自洁曦的阿姨玛赫特,说明洁曦已经去世了。
我等待箸,考虑是否要强迫他开口说话,但是那不太好玩。他仔细地审视我,比我打量他时更紧张。他正在用超感念力背下这一切的细节,以便日後写下所有的经过,不管现在他有多麽惊悚。
他长得很高,身材标准,有一双形状优美的大手,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绅士。他喜欢西装、皮革、深色木料、喝茶、屋外的潮湿与黑暗,以及整个屋内的感觉。
他大约六十五岁,很棒的年龄,知道许多青少年不知道的事情。正是马瑞斯在远古罗马时代的年龄翻版。
路易斯还是留在另一间房里,他也知道。他看看卧室,又转过头来看著我。
然後他站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他竟然伸出手,像初次见到陌生人的绅士说:“久仰大名。”
我笑了,礼貌地紧握他的手,观测他的反应:当他接触到我毫无生命感的冰冷双手时,该有多震惊?
他是很惊惧,但是他又同时感到强烈的好奇与兴趣。然後他十分礼貌又顺应地说:“洁曦没了,对吧?”
我为他的语言倾倒。英国男人真是绝顶的外交家。我开始假想这个国家的恶棍会是什麽德性?然而,这里的气氛充满对洁曦的哀悼,我怎麽可以这麽轻忽他人的哀伤呢?
我严肃地看著他:“不,别搞错。洁曦已经死了。”我坚决地与他对视,不能造成误解:“忘记洁曦。”
他轻轻点头,眼睛垂下一会儿。然後他又充满好奇地盯著我。
我在房里走来走去,瞥见路易斯在隔壁房里倚著壁炉站立,以强烈的轻蔑与反对眼神看著我。但是现在可不是嗤笑的时机。我一点都不想笑,我想起凯曼说过的一番话。
我对他说:“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如果太阳升起时,我在你这里,必须借用你的地窖避光,陷人无意识的沉眠——你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你会怎麽办?会不会杀了我?”
“我不会。”
“但是你知道我是谁,你对我的属性绝无怀疑。你为什麽不杀了我?”
“理由很多。”他说:“我想探索你,和你谈话。我不会杀你,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搜索他的心灵。他说的都是真话。他认为杀掉我这么神秘的东西,是不恰当且不高贵的举止。
他轻笑:“一点也没错。”
心灵透视者,但力量不强。他只能透视表面思绪。
“别太肯定喔。”
又来了,但是他可真是个君子。
“第二个问题。”
“请便。”
他的惧意已经烟消云散了。
“你想不想要黑暗赠礼,也就是:成为我的同类?”我的眼角瞥见路易斯,他向我摇头,又转身背对我。
“我并没有说我一定会给你,但是你愿意要吗?如果我要给你。”
“不。”
“嗳,得了罢!”
“再过百万年我也不想,要以上帝为证。”
“你又不信仰上帝!”
“这只是一种表示,但是我真的不想要。”
我微笑。真有意思,我亢奋地感受到体内的血液滚烫起来。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这一点?我看起来吓人吗?在我们的族类中,不知道有谁在兴奋状态时还看上去像个完美的人类!
“我不会改变主意。”
“你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一百万年太长了。”
他诚挚的笑着,但还是坚持原来的答案。
“我才不相信你。”
我打量他房里的荷兰风景画,突然间,哀伤涌上心头。一切都没变,我只是因为受不了孤寂才跑到这里。我要站在他面前,我要听他说出来,他知道我是什么。
骤然间一片黑暗,我说不出话来。
“是的,”他柔缓的声音响自我身後:“我知道你是什么。”
我转过头,几欲哭出来,只因为这里的温暖、人类的气味、人类的眼神。我硬生生地止住冲动。我不想让情绪失控,用太蠢了。
“你让我大惑不解。”我说:“你既不想消灭我,也不想变成我的同类。”
“没错。”
“我还是不相信。”
他的脸上出现些许阴霾,那是很有趣的阴霾。他在害怕我在他身上看出他并未察知的弱点。
我拿起他的笔:“借我好吗?请再给我一张纸。”
他立即给我。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许纯净无瑕,墨水瓶、笔套,就像是站在我眼前的英国绅士。
“这是个巴黎的电话号码。”我将写好的纸放在他手上:“这个经纪人知道我的全名,黎斯特·狄·赖柯特,相信你的档案也有。当然,他并不知晓我的属性,但是他可以迅速地联络到我。”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记下电话号码。
“当你改变主意,想要永生不死时,打电话给我。我会再回来。”
他想出声抗议,我制止他。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坐在他的椅子上,双手交叉:“也许你会罹患绝症,也许你突然中风,也许你今晚会做恶梦,开始恐惧死後的空妄。没关系,当你改变主意时,只消一通电话——但记住,也许我不会给你黑暗之吻——然後,我们就可以开始对话。”
“我们已经在对话了。”
“不,还没有。”
“你以为你不会回来吗?我想,无论我有没有打电话,你都会回来找我。”
真令我惊异,稍微戳到我的自傲。我情不自禁地对他微笑,他真是个有意思的男人。
“你这个花言巧语的英国混帐。”我说:“你居然敢对我们这种纡尊降贵的语气说话,也许我现在就该干掉你。”
是了,他震慑住了。我知道自己刻意微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可怕。
他把那张纸摺好,放进夹克里的口袋。
“请接受我的道歉。”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回来。”
“那就打电话。”
我们互瞪许久。我终於诡笑起来,站起来浏览他桌上的档案。
我问他:“为什麽我没有自己的档案?”
他愕了一下,然後讶异地说:“噢,可是你已经有了那本书啦!”
他指著书架上的《吸血鬼黎斯特》。
“喔,谢谢你提醒我,但是我还是想要有自己的档案。”
“我同意。”他说:“我会尽快做好,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他真有教养!然後我向他微一行礼,当作道别,他也优雅地接受。
然後,我以最快的速度飞掠过他,将隔壁的路易斯抱出户外,然後降落在通往伦敦的一条寂寞小径。
现在变得更冷、更幽黯,但我爱极了这纯粹的黑暗。我看著通往伦敦的远方灯火,禁不住沛莫难御的欢愉。
“哦,这真是太美妙了。”
我抚摸著路易斯的手,甚至比我的手更冰冷,而他的表情更量让我大喜若狂。
“你这个该死的混帐,你怎能捉弄那个可怜的男人?你这魔鬼,黎斯特,你真是欠揍!你该被关进酷刑室里,永远出不来。”
“嘿,得了罢,路易斯。”我笑不成声:“你究竟要我怎样嘛?再者,那个男人是个专研超自然事物的学者,他又没有被吓疯。为什麽大家都希望我变乖呢?”
我搂住他的肩膀:“走啦,我们去伦敦玩罢。路长得很,但是还很早。我还没有到过伦敦耶,你知道吗?我想去西端、梅菲尔区、还有伦敦塔!对了,我们去伦敦塔玩罢,而且我可要在伦敦饱餐一顿!”
“黎斯特,这可不是说好玩的!马瑞斯会气狮的,没有谁不会气疯的!”
我笑得不可休止。
终究,我们还是前往伦敦。走路真有趣,这是其他行动无法取代的感觉。土壤就在你的脚下,附近的黑烟囱清理後的甜味,还有冬季特有的潮湿冷意。噢,真是太棒了。当我们到市中心後,我要帮路易斯买件大衣,一件好看的黑色毛皮大衣,那么他就会和我一样舒服了。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呀?”路易斯说:“你真是无药可救,甚至比以往更恶劣。”
更有趣的来了。我简直笑不可遏。
然後,稍微清醒地,我想起大卫·泰柏特的话。也许他说得没错,我还是会回去找他,无论他有没有拨那通电话。谁说我不能这么做?
内在的苦涩再度升起,某种最迷的哀伤似乎要冲走我的小小胜利。但我不允许。夜晚如许甜美,而路易斯的怒骂正逐渐白热化。
“你是个完美的恶魔,黎斯特。”他说:“这就是你的原形,你就是撒旦本身。”
“是的,我知道。”我怜爱地看著他,欣悦地看见怒火使他充满生命力:“而且,我爱死你这样说了,路易斯。我想要听见你这样说,只有你可以说到这种地步。来吧,再说呀。我是个大恶魔。告诉我,我是多麽坏,这让我觉得好棒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