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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镇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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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镇舞会_巴尔扎克
第一章
献给亨利-德-巴尔扎克——

他的哥哥奥诺雷

德-封丹纳伯爵是普瓦图地方阀阅世家之一的家长,在旺代党人和共和政府开战期间,曾经机智而又勇敢地为

波旁王室效过力。在当代历史上的这段动乱时期,对这些保王党的领袖人物构成威胁的种种危险,伯爵都一一逃过了,此后他常用愉快的口吻说:“我也是为王室而战死的人呀!”这句开玩笑的话倒也不算太夸大,在事变流血的日子,伯爵是曾经倒在死人堆里的。

这个忠心耿耿的旺代党人由于财产被共和政府没收而家道败落,然而他始终拒绝拿破仑皇帝给他的高官厚禄。他对贵族阶级的一切传统坚守不渝,因此在他认为择偶时机已到的时候,也不加考虑地遵从这些家教。他拒绝了一个在革命时期起家的暴发户的优厚嫁妆,娶了一个穷困的德-凯嘉鲁埃小组,这位小姐的家族是布列塔尼地方最古老的阀阅门第之一。

德-封丹纳伯爵有一个子女众多、负担沉重的家庭,第一次复辟时期的到来,于他是很意外的一件事。虽然他并不想去谋求赏赐,却拗不过妻子的意思,终于离开他的收入微薄、只能勉强维持开支的采邑,到巴黎来了。他旧日的伙伴,一个个都在贪婪地钻营宪法上所赋予的地位和荣誉,这种情形很伤了他的心。

他正想回归家园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内阁的公文,一个相当出名的部长宣布将他晋级为少将,因为法令规定所有前旺代党军队里的军官,都可以将路易十八即位以前的二十年,算入自己的军龄。几天以后,未经他的请求,荣誉勋位团十字勋章和圣路易十字勋章又自动地赏赐给他。这些接连而来的恩宠,动摇了他回乡的决心。他认为这些恩宠是王上还记得他的缘故,因此,本来他只是每星期日带领全家到杜伊勒里宫御花园的将军室里,等亲王们到圣堂去的时候,恭恭敬敬地喊“吾王万岁”;现在认为这样做不够了,他请求王上赐他特别觐见。

他的请求很快就获准,但接见时没有什么特别。宫廷里济济一堂都是些多年的臣仆,头上戴着扑粉的假发,从高处望下来,就象铺了一条雪白的地毯一样。他在那里遇见了好些旧日的同僚,他们对他相当冷淡;只有那些亲王显得“可爱无比”——这个形字词是他受宠若惊时脱口而出的,因为有一位他以为仅仅知道他的名字而并不相识的风度翩佩的亲王跑过来和他握手,称赞他是最地道的旺代党人。尽管他得到这个光荣,那些高贵的亲王们却谁也没想起问问他的损失有多少,也不提起他慷慨解囊捐助给旺代党军队的大量金钱。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稍微晚了一点——战争的费用是要归他自己负担的。

到觐见将近结束时,他认为可以用暗示的语气提一提自己目前所处的窘境,其实许多贵族都有类似的处境。王上哈哈大笑起来,一切耍聪明的谈话都使王上觉得有趣;王上用一句王室的玩笑话来回敬他,语气很婉转,然而这种温和的语气比愤怒的责骂更为可怕。一个心腹宠臣马上走近来,用一句巧妙而又有礼貌的话向这位斤斤计较金钱的旺代党人暗示:现在还不是和主子算帐的时候,这里有些帐单比伯爵的拖延得更久,大概可以当作大革命的史料了。

伯爵小心翼翼地从可敬的人群里退出来,离开那些恭恭敬敬地在王族面前围成半圆形的朝臣,颇费了一些气力整理好拴在瘦长的双腿间的佩剑,穿过杜伊勒里宫前院,踏上他停在王宫外面的马车。伯爵也是一个脾气固执的老贵族,还忘不了同盟之战和巷战的日子,因此他一上马车就不顾一切地高声抱怨宫廷里的变化。

“以前,”他说,“谁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王上谈论他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贵族们可以随意请求王上赏赐恩典和金钱;如今向王上讨回自己服役期间垫出的金钱,就非出乖露丑不可!呸!圣路易十字勋章和少将的级位,真抵不过我为了王室而花掉的三十万利勿尔。我要到王上的办公室去,当面再谈个清楚。”

这一场接见象一盆凉水将伯爵的满腔热位浇了下去,以后伯爵一再请求觐见,始终没有回音。更使伯爵心灰意冷的是,他眼看以前拿破仓皇朝的新贵现在又爬上若干重要的职位,这些职位过去是保留给阀阅门第的贵族的。

“一切都完了,”一天早晨他说,“肯定地,王上向来是个新派人物。如果没有那位坚持先朝旧制和爱护忠心臣仆的御弟,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制度继续下去,法兰西的王位会落到什么人手里。他们的所谓立宪制度是所有政体中最坏的一种,永远不能适合法国国情。路易十八和伯尼奥首相早在流亡时期就把一切事情都搞糟了。”

伯爵灰心失望,高姿态地放弃了一切补偿损失的要求,准备回归家园。这时候,三月二十日的事变来了。预示着新的风暴要吞没那位合法的王上及其拥护者。宽宏大量的人是不在落雨天解雇他的仆人的,德-封丹纳也象这些宽宏大量的人-样,放弃了回乡的计划,把他的采邑抵押出去,借了一笔款子,跟着王上逃亡,丝毫没有考虑这一次逃亡的结果是不是会比上一次效忠来得有利。不过,他早已看出,那些陪同王上逃亡的人,比那些在国内拿着武器反对共和政府的勇士,更得王上的宠爱。也许这一次他希望到国外走一遭会比在国内进行冒着生命危险的活动捞到更多的实惠。

这一次他作宠臣的盘算倒没有水中捞月似地完全落空,依照我国最聪敏最俏皮的外交家的说法,他成了追随王上逃亡根特的“五百个”宠臣之一,也是追随王上回朝复位的“五万个”忠臣之一。在这短短一段逃亡时期,德-封丹纳先生很幸运地受到路易十八的任用,因此他有不少机会向王上证明,他政治上光明磊落,对王上又忠心耿耿。

一天晚上,王上闲着没事,想起了德-封丹纳先生在杜伊勒里宫中说过的话。老旺代党人立刻抓住这个机会,用相当巧妙的词句将自己的经历叙述了一遍,以便让这位记忆力极强的王上,在适当的时刻能回想起来。这位小心谨慎的老贵族,曾经用很高明的手法润色了几件公文,使擅长文学的路易十八对他巧妙的文笔极为欣赏。这点小小的特长,使德-封丹纳先生也成为王上时常记着的最忠心的臣仆之一。

路易十八第二次复位以后,伯爵被封为特命全权钦差大臣,到各省去审问这次事变中的贰臣,他倒没有怎样滥用职权。任务完毕以后,这位大法官高踞在议院的交椅上,变成了下议员,说话的时候少,听人说话的时候多,自己以前反对宪政的政见有了显著的改变。

后来不知道是些什么机缘,使他愈来愈受王上的恩宠,有一天狡猾的王上召见他,看到他进来时就说:“我的朋友封丹纳,我不想封你做什么总长或者大臣。如果你我受到‘任用’,由于我们的政见,我们两人都是保不住职位的。议会政府有这么一点好处,它省掉了我们从前亲自罢免阁员的麻烦。我们的议会是一所旅馆,公共舆论时常会给我们送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旅客。不过,我总知道应该怎样安置我的忠臣的。”

这一段略带讥讽的话是序幕,跟着来的是一纸公文,授权德-封丹纳先生掌管王家的特别禁地。德-封丹纳心领神会地听了王上那番含讥带讽的谈话以后,每逢要设立什么委员会,如果委员的官俸优厚,王上总要提到德-封丹纳的名字。德-封丹纳很乖巧地一点也不宣扬王上踢给他的恩典,还会用很高妙的手法来维持王上对他的宠爱:正如喜爱那些写得很好的短简和信函一样,路易十八也喜欢闲谈。每逢王宫里闲谈的时候,德-封丹纳总是娓娓动听地述说当时充斥政界和外交界的逸闻秘事。所有政界里的琐碎新闻,都能讨得王上欢喜。这位喜欢说俏皮话的君主,将政界称作他的“辖区”。

德-封丹纳伯爵先生的机智、乖巧和健全的判断力,使他全家老小都能共沐王恩,就象他自己为讨得欢心而对王上说的那样,家中每个人,不管年纪多轻,都象一条蚕一样吞食着国家预算的桑叶。

由于王上的恩典,他的长子在终身职的司法界得到很高的职位。次子在第一次复辟以前还只是个上尉,第二次复辟以后立刻晋升为团长,趁着一八一五年的混乱,他调到王家卫队,往返调了几次,结果特洛卡德罗战役之后就成了王家卫队的中将指挥官。幼子最初被任命为专区区长,不久升为巴黎市政府某一部门的首脑和行政法院审查官,地位稳固,不受内阁变动的影响。这些不惹眼的恩典,象伯爵身受的恩典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象雨点那样落到他们身上。虽则父子四人个个都兼了相当多的挂名差使,领着干薪,以致他们的进项比得上任何官运亨通的大臣,却丝毫没有引起人们的嫉妒。

在实行宪政的初期,很少人捉摸得着国家预算里的那些太平区域,只有狡黠的宠臣能够在这里攫取到等于已取消的修道院管区的肥缺。德-封丹纳伯爵先生早先是以从未读过大宪章自傲的,而且对于那些贪婪钻营的朝臣表示愤怒,现在他也赶紧表白自己和王上一样,完全了解代议制度的精神和策略。

不过,虽然他的三个儿子都有稳固的前程,虽然有四个官职加起来的优厚收入,由于家庭人口众多,德-封丹纳先生一时还未能轻而易举地恢复他的全部家业。三个儿子固然有了充分的功名、王恩和才干,然而他还有三个女儿。他害怕过多的要求会引起王上的厌烦,因此只向王上提起这三个待嫁的处女中的第一个。王上本着好事做到底的精神,开口作伐,把德-封丹纳的长女许配给税务局长普拉纳-德-博德里。王上说这句话虽然不花一文本钱,但是这句话的价值抵得上万贯家财。有一天晚上王上心情不快,听说伯爵还有第二个女儿,便微微一笑,把她许配给一个出身微贱,然而新近被封为男爵的有钱而且有才干的年轻法官。

过了一年,老旺代党人又向王上提起他的第三个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王上用他那尖细的声音回答:amicusplato,sedmagisamicanatio。(拉丁文:我爱柏拉图,我更爱我的国家。意思是:你的事情很重要,然而也要这件事符合国家的利益才行)几天之后,王上写了一首他自称为“讽喻诗”的四行诗,赠给他的“朋友封丹纳”,嘲笑他那么凑巧,正好生了三个女儿,成了“三位一体”的形式。如果史家的话可信,王上还是从这三个仙女名字构成一体上找到这句俏皮话的。

“但愿陛下能将这首‘讽喻诗’改为‘贺婚诗’,”伯爵说,想把事情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面。

“就算我找到诗韵,我也找不到理由,”王上粗暴地回答。人家拿他的诗来开玩笑,即使是最轻的玩笑,他也不能容忍。

从这一天起,君臣间的关系就不象以前那么良好了。国王们喜欢跟人闹别扭,其程度超过一般人的想象。伯爵的第三个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象所有排行最幼的孩子一样,被所有的人宠坏了。这位爱女的婚姻是最难缔结的,因此王上的冷淡态度,就更增加了德-封丹纳的烦恼。要明白这些困难,必须将伯爵的家庭内部情况加以说明。

第二章
伯爵居住在富丽堂皇的公馆里,开支向公家报销。爱米莉在伯爵的采邑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吃得好,穿得好,享尽了童年的幸福;她的每一句话,她的姐姐、哥哥、母亲,甚至父亲,都当作圣旨奉行。所有的戚都溺爱她。她达到懂事的年龄时,正是家庭最走运的时候,因此她继续享受人生的幸福。巴黎的富贵荣华,在她的眼中是当然的享受,就象童年时代父亲的采邑中有茂盛的花果和乡间一切设备供她享受一样。从小时候起,她的一切愉快的意愿从来没有得不到满足,到了十四岁,她投身于社交界的漩涡时,也同样看到人人对她俯首帖耳。

在幸福里生长,她逐渐养成享受的习惯:讲究的服饰,金碧辉煌的沙龙,富丽堂皇的车马,正和那些真心的恭维,或假意的奉承,以及宫廷的盛会和荣华一样,对她已成为不可缺少的东西。和大多数被宠环的孩子相同,她用暴君的态度对待宠爱她的人,用娇媚的态度对待冷淡她的人。她的缺点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益发展,她的双亲不久就要为着这种有害的教育而自食其果。

德-封丹纳先生位居显要,每次举行宴会,总能招引许多青年男子到来,而爱米莉到了十九岁年龄,还不想从这些青年中挑出一个夫婿。她的年纪虽轻,而在社交界,却能毫无拘束地享受一个妇女所能享受的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象帝王一样,没有一个朋友,但是到处都成为恭维的对象,对于这种恭维,即使一个品质比她好的人,恐怕也难以抵挡。她的眼波一转,就能在一颗最冷淡的心中唤起爱情,因此,任何一个男人,即使是个老头子,也没有勇气来反对她的意见。

和她的姐姐们比较,她的父母花了更多的心血来培养她,她的绘画相当不错,能说意大利语和英语,钢琴弹得无比的好;她的歌喉受过许多名师训练,使她唱起歌来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既聪明又具有文学修养,好象为了证明马斯卡里尔的话:“高贵的人一生下来就懂得一切。”她能够毫无困难地谈论意大利派、荷兰派、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信口开河地批评古今文学作品,而且用尖酸刻薄的语句突出一部作品的缺点。对她倾倒的人群,信服她的每一句简单的话,就如土耳其人信服苏丹的圣旨一样。

她在浅薄的人们中炫耀自己;对于学问高深的人们——她的狡黠本性使她能认出他们——她就尽量施展她的无限娇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逃过他们对她的深入观察。她的迷人的外表象一层漆一样遮掩着一颗无忧无虑的心,遮掩着少女们常有的那种以为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了解她们的卓越心灵的成见,遮掩着由于家庭出身和自身的美丽而产生的骄傲。她的心灵还未受到爱情的激烈情绪的侵袭,因此她将青春的热情全部倾注在对身分和门第的热爱上,对平民阶级表现出极端的轻蔑。她对新封的贵族也非常不逊,竭尽心力使她的父母能和巴黎圣日耳曼区那些著名的家族并驾齐驱。

爱米莉的这些思想感情并没有逃过德-封丹纳先生善于观察的眼睛,他的两个长女结婚时,德-封丹纳便受够了爱米莉的冷嘲热讽。这位老贵族把长女嫁给税务局长,次女嫁给新近才晋封为男爵的官员。税务局长虽然也享有一些继承下来的贵族领地,但是姓名前面并没有作为贵族标志的那个“德”字,有那么多人拥戴王上正是为了这个“德”字;新封的男爵也太新了,使人忘不了他的父亲曾经做过木柴买卖。

讲究逻辑的人见这样做都感到惊奇。德-封丹纳已经六十岁,通常达到这个年龄的人是不容易改变自己的信念的,老贵族的思想发生这样重大的变化,并不仅仅是由于居住在这个现代的巴比伦——巴黎——的结果,在巴黎住久了,一切外省人都想丧失他们生硬的性格;德-封丹纳伯爵这种新的政治观念也是得到王上宠爱,听从王上的忠告所致。

带点哲学家气质的路易十八,曾经以改变老贵族的头脑自娱,十九世纪和王政革新时代要求具有这些新思想。路易十八想消灭政党间的分歧,将所有的政党结合成一个,就家拿破仑熔化了许多事物和人一样。路易十八的聪明也许不亚于拿破仑,他采取了和拿破仑方向相反的措施:拿破仑拼命拉拢波旁王朝的贵族和教会,这位波旁王朝末代皇帝则急切地要满足平民阶级和包括教士在内的拿破仑皇朝的拥护者的要求。

德-封丹纳在获悉路易十八的思想以后,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温和派的一个最有势力和最明智的领袖,一心一意希望各个政党以国家利益为前提而结合起来。他宣扬立宪政府的各种代价很高的原则,而且全力支持那个政治平衡计策,使他的主人能够在动荡的政局中统治法兰西。当时政局纷扰,即使资格最老的政治家也猜不出议会选举结果,也许德-封丹纳先生私下希望能够趁着内阁变动的机会,进入贵族院当议员。目前他最坚定的原则之一就是除了贵族院议员之外,再也不承认其他贵族,因为贵族院议员是唯一享有特权的贵族。

“一个没有特权的贵族,”他说,“就象一个没有工具的把柄。”

他既疏远拉法夷特,也疏远拉布尔多内派,他热心地促成各派的和解,这项工作的成功,可使法国出现一个新的时代和光明的前途。他对那些时常和他来往的贵族世家进行说服工作,告诉他们,以后向军界和行政界发展的机会很少了。他劝说母亲们让子女选择独立的职业或者投入工业,言词之间使他们意会到:依照宪法的规定,军职和高级行政官的职位迟早要归贵族院议员的子弟享有。照他的意思,人民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的国家行政权,他们有选举权,可以担任普通官职,尤其是财政部门,将要象过去一样,永远是平民出身的杰出人物的地盘。

德-封丹纳的这些新思想,和由此产生的为其长、次两女所缔结的明智的婚姻,在家中遇到了激烈的抵抗。贵族世家出身的伯爵夫人,始终保持着传统的观念。对于长、次两女的幸福而富有的亲事,她曾经一度加以反对,然而当晚上两夫妻睡在一个枕头上的时候,他们就秘密地谈起心事。德-封丹纳先生通过精确的计算,很冷静地向她指出:他们在巴黎居住,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固然是对过去逃亡在旺代的苦难时期的一种补偿,然而家庭的开支和三个儿子的费用占去了他们收入的绝大部分。因此长、次两女能够缔结这样富有的亲事,真是天赐的幸运,不能坐失良机。她们不是早晚会有六万、八万或十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吗?没有嫁妆的女孩子能够这么有利地嫁出去是少有的事情。而且现在也该是节省的时候了,省下钱才能够重振家业,扩大自己的采邑。

听了这些动听的理由,伯爵夫人让步了,所有的母亲处在她的地位大概也都会让步的。不过她加上一项声明:不幸她已在爱米莉心中培养起高傲的情绪,至少得将爱米莉称心如意地嫁出去。因此,本来是值得喜庆的事情,却在家中撒下了不和的种子,伯爵夫人和爱米莉用冷淡的礼貌接待两位新女婿。

在这个家庭中,她们蔑视的对象正在日益增加:老二中将指挥官娶了一个有钱的银行家的女儿蒙日诺小姐;老大法院院长很聪明地娶了一个拥有亿万财富的盐商的女儿;老三的思想更加平民化,娶了布尔日地方税务局长的独生女儿格罗斯泰特小姐。三位嫂子和两位姐夫进入了政界豪门,周旋于巴黎圣日耳曼区的沙龙之间,觉得这种生活既迷人又对他们本身大有好处,因此他们一致同意以高傲的爱米莉为中心结成一个小朝廷。然而这个以利益和自尊心为基础的结合是很不牢固的,年轻的女王免不了时常在她的王国内惹起革命。在礼貌所容许的范围内,经常发生一些争执,使家庭中每个人都养成了冷嘲热讽的脾气,虽然对外还保持一团和气,在家中有时感情就变得不很融洽。

中将指挥官夫人自从丈夫被封为男爵以后,就自以为其贵族身分和她婆婆的门第不相上下;有了十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就自以为有权利学她的小姑爱米莉一样傲慢无礼。她时常讥讽地祝愿爱米莉嫁个好夫婿,但同时又简短地加上一句;某某贵族院议员的女儿嫁给平民某先生了呢!爱米莉的长嫂子爵夫人则喜欢以财富和情趣来压倒爱米莉,这从她的衣着、用具及车马上都看得出来。爱米莉有时说出自己的心愿,各位嫂子和两位姐夫总流露出轻蔑和冷笑的态度,使爱米莉怒不可遏,即使用一大堆讽刺的话来回敬他们,也平息不了她的怒气。一家之主的伯爵,感觉到王上对他那种心照不宣而又不大牢固的友谊又有几分冷淡的时候,眼见他的爱女虽然受到姐姐们的藐视嘲弄,却从来未将眼光放低,就不由得更加浑身哆嗦起来。

在这种背景下,当家中小小的争执发展到了极端严重的时候,德-封丹纳先生正指望王上对自己的恩宠能够逐渐恢复,谁知这位能够在暴风雨中把着舵稳步前进的英明君王却倒了下来,患病逝世。伯爵感到自己前途未卜,就竭尽全力,将所有具备入选资格的青年人拉到爱女身边。有谁如果尝过将一个骄傲而又想入非非的女儿嫁出去的艰难滋味,也许能够了解这位可怜的老伯爵的煞费苦心。伯爵努力的结果如果能够满足爱女的心愿,那将是他在巴黎的十年生涯中最后完成的一件光辉事业。他的家庭成员侵入政府各部之中,使他这一家比得上奥地利王室:这个王室到处联姻,大有侵入全欧之势。

为着女儿的幸福,伯爵不厌其烦地拉来一个个求婚者;无奈这位傲慢的少女总是用各种有趣的方法宣布她的裁决,批评她的爱慕者的短长。爱米莉仿佛是《一千零一日》中那位又有钱又美丽的公主,有权在世界各国的王子中挑选丈夫。她拒绝各个求婚者的理由一个比一个滑稽:这个腿太粗,或者是八字脚,那个是近视眼;这个叫杜朗(杜朗是法国最普通的姓,爱米莉嫌太俗)那个又有点跛。差不多所有的人在她眼中都显得太胖。

拒绝了两三个求婚者之后,她变得更活泼、更动人、更快活了,她投入冬季的交际活动,周旋于舞会之间,用尖利的眼睛端详当代的名人,以引诱人家向她求爱自娱,却又总是拒绝人家。

她充分具备着天赋的条件,可以充当赛莉梅娜的角色。爱米莉-德-封丹纳身材修长,体态轻盈,走起路来有时端庄稳重,有时活泼佻达,完全随她的心意。她脖子稍长,使她能很可爱地作出轻蔑和傲慢的样子。她有各式各样的头部神态和女性的姿势,可以使她的微笑或含而不露的话语具有不同的意义,或使人感觉愉快,或使人感觉冷酷。深色的美发和浓密而极度弯曲的眉毛使她的脸有一种高傲的神态,镜子和卖弄风情更使她学会了或牢牢地盯着你,或温柔地注视你,或闭拢嘴唇,或嘴角微微下弯,或冷笑,或温和地微笑等方式,使那种高傲或者更加令人畏惧,或者有所减弱。

当爱米莉想抓住一颗心的时候,她那清脆的声音非常悦耳;如果她想使一个轻狂放肆的青年闭嘴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干脆而简短。她那白净的面皮和晶莹如玉的前额宛如一池清澈的湖水,时而微风吹来,水面起着皱纹,时而风止波平,又恢复了愉快的恬静。

不止一个被她蔑视的青年责备她在演戏;她为自己辩护的方法则是施展技巧,使恶意攻击的人们不得不爱慕她,不得不甘心忍受她的娇媚的轻蔑。她接受一个有才能的男子的敬礼,采取高傲的神态;接待同等身分的人,采取一种侮辱性的礼貌,使同等身分的人觉得自己好象低了一级;对于那些低一级而妄想和她平起平坐的人,她表露出无限的轻蔑。在这方面,没有哪一个时髦的年轻女郎比她更高明。在她所到之处,她好象不是和人家招呼应答,而是在接受人家的敬礼。即使在一个公主的家中,她的态度和神气也使她坐着的那张交椅变成了王后的宝座。

德-封丹纳先生终于发觉了他最心爱的女儿在全家的疼爱中被宠坏到什么地步,可惜已为时太晚。社交界对爱米莉的崇拜——可是不久也就对她进行报复——使她更加骄傲,吏加自信。众口一词的恭维和赞美,更加助长了她自私的天性;宠坏的孩子象皇帝一样,总是喜欢捉弄所有接近他的人们。目前,她的青春魅力和过人的聪明使许多人看不到她的缺点,这些缺点在一个女子身上就尤为可恶,女子只能通过忠诚和克己才能讨人喜爱。

然而什么也逃不过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纳先生时常将一些谜样的人生真谛告诉女儿,可惜一点效用也没有!要改正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性格是一桩非常艰巨的工作,德-封丹纳先生受够了女儿的桀骜不驯和好讥讽的脾气,无法将这一工作坚持下去。他只好时常给她一些充满慈爱和善意的忠告。然而他痛苦地发觉,他最温柔的语句在女儿的心上也是一滑而过,仿佛她的心是大理石造的。父亲的眼睛张开得太迟了,以致他过了好久才发觉女儿很少爱抚他,每次爱抚总带着勉强让步的神气,就象一些儿童对母亲显露出这样的脸色:“赶快亲亲我,好让我去玩。”但是不管怎么说,爱米莉总还肯给自己双亲一点柔情。

但是她常常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她躲藏起来,很少露面;她埋怨太多的人和她分享了父母的爱;她对什么都忌妒,甚至忌妒她的哥嫂和姐姐们。这个古怪的姑娘费了很大的劲为自己制造孤独、冷清的环境,接着又憎恨这种自找的烦恼和寂静凄凉。根据她二十岁少女的经验,她把一切都归罪于命运,她不知道幸福的首要真谛是在我们自身,却向外界的事物追求幸福。她情愿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愿缔结象她两个姐姐那样的婚姻;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她却狠命地炉忌她们能够这样富有和幸福地结了婚。

她的双亲吃尽了她的苦头,以致有时她的母亲竟以为她有些疯狂,这个错觉是有理由的:一般出身于阀阅世家的青年女子,家庭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本身又长得很美,暗中就产生了自傲自怜的情绪。她们总以为母亲上了四、五十岁年纪,再也不能同情她们年轻的心,再也不能了解她们丰富的幻想。她们凭着想象,以为大部分母亲都妒忌女儿,都和女儿争艳斗胜,她们强迫女儿穿上老式服装,有意使女儿在社交场中不为人注意或不能压倒她们。女儿们因此就时常暗暗流泪,默默地反抗所谓母亲的专横。

在这种由幻想产生而弄假成真的哀怨中,女儿为自己制造了人生的憧憬,预卜自己有无限美好的将来;她们把梦幻当作现实,在长期的幽思默想中,暗中决定将来她们的爱情只能够献给具备这种或那种长处的男子;她们在想象中描画了一个意中人,她们未来的夫婿无论如何一定要和这个意中人相似。只有在体验了人生,经过了与年俱增的严肃的思考,看惯了社会和它的平凡生活,看惯了许多不幸的例子以后,她们的理想才会失掉美丽的颜色,然后,在人生旅途中,有朝一日她们突然惊奇地发现:没有梦幻中充满诗意的婚姻,她们也能得到幸福。循着这样一个过程,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凭着她那靠不住的智慧,走出了理想爱人的条件,由此也产生了她的看不起人和讥讽人的作风。

“我要他年轻,而且出身于旧贵族,”爱米莉想,“还得是贵族院议员,或者一个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如果在长野跑马场赛马的日子里,我不能够象许多亲王一样,身披迎风飘扬的天蓝色外套,乘坐刻着贵族家徽的马车在爱丽舍田园大道宽广的路面上奔驰,那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而且父亲说过,贵族院议员将来是法国最高的荣誉。我要他是个军人,可是我保留随时叫他辞职的权利,我要他得过武功勋章,兵士见了我们就要举枪致敬。”

但是如果这位理想的爱人不是非常温柔体贴,不是仪表堂堂,不是聪明过人,而且不是身材清瘦的话,即使具备了前面所说的稀有的优点,也是不符合标准的。身材清瘦是一种风韵,不管这种风韵如何不能持久——尤其在宴会过多的代议制府里——,但这一条绝无修改的余地。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有一种理想的标准尺寸。一个青年男子如果一眼望去不符合这个尺寸,他便休想使爱米莉望他第二眼。

“喔!我的天!您看这位先生多胖呀!”这就是爱米莉表示极端蔑视的一句话。

依照她的见解,身体肥胖的人是没有情感的,是坏丈夫,是不配进入文明社会的人。在东方,“丰腴”是人们追求的一种美,然而爱米莉却认为女人肥胖是一种不幸,男子肥胖则简直是一种罪恶。这些荒唐的见解由于表达方式轻松愉快,还颇能逗人开心。但是伯爵已感觉到他的女儿定出的条件将来必然要成为笑柄,有些乖觉而且刻薄的妇女,早已看出其可笑之处了。他害怕女儿的古怪见解会使她得罪人。他一想到这个无情的交际场可能已经开始嘲笑他那位一直在舞台上作滑稽表演而不下台的女儿,就浑身发抖。

许多被她拒绝的男角,怀着满肚子不高兴,正在等待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施行报复。那些无所谓的闲人却开始厌倦起来;英雄崇拜从来是人类一种不能持久的情绪。老旺代党人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进入交际场,进入宫廷、客厅或登上舞台,要很巧妙地选择最适当的时机;而更难的是:要能够在适当的时机退出去。

因此在查理十世登基以后的头一个冬天,他和三个儿子和女婿加倍努力,使巴黎各省议员家中最优秀的未婚青年聚集到他公馆的客厅中来。豪华的集会,富丽的餐厅,充满着香菇香昧的晚宴,和当时内阁大臣们为拉拢选票而宴请议员们的著名宴会可以媲美。

这位可敬的下议院议员因此被当代人士指为败坏议院官箴的为首者之一,当时的下议院似乎正因宴会过多而患着消化不良症。奇怪的是,伯爵以嫁出女儿为目的而举办的宴会却使他保持着官运亨通的地位。一部分自由派人士就讥讽地说:也许他所得到的秘密利益,比他用去的香菇的代价还多一倍。这一派人在下议院里人数不多,只好多说些话来补足人少的弱点,他们的攻击丝毫没有达到目的。

一般而论,这个老贵族的操守是非常高尚可敬的。当时狡猾的报章用讽喻诗来攻击三百个温和派的议员,攻击内阁官员,攻击替他们奔走划策的人们,攻击喜欢吃喝的人们,攻击维莱勒内阁的当然拥护者,但是却没有一首是攻击德-封丹纳先生的。

德-封丹纳先生仿佛在打一个大战役,在这过程中,他曾经几次出动全部兵力。战役结束之后,他想,这许多未婚青年的集会,对于他的女儿再也不是一场幻梦了吧!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尽了父亲责任的满足。他既然用尽了一切方法,他就希望任性的爱米莉在许多向她求爱的青年中,至少碰到一个她看得上眼的。他已经竭尽心力,没有能力再继续下去,而且他对女儿的所作所为也感到了厌倦,因此在临近复活节的一天早上,他认为那天下议院不十分需要他出席,就决心留在家里,听听女儿的意见。

正当他的贴身男仆象艺术家一样在他的黄脑盖上将粉扑成三角形,再加上一些下垂的鸽毛来补充他那令人尊敬的头发的时候,他带着内心的激动,命令他的男仆去通知那位骄傲的小姐马上来会见她的家长。

“约瑟夫,”梳妆完毕以后他对男仆说,“把这块布拿掉,把窗帘拉起来,把沙发搬搬好,把壁炉前的地毯抖一抖,再放平整,到处都揩揩干净。唔,把窗子打开,让我的书房透透气——”

伯爵不停地下命令,约瑟夫忙得气也透不过来,他猜到了主人的心意,便着手整理房间。使这间在整个公馆里一向最被忽略的房间添上一丝生气。他终于使那些帐单、纸夹、书籍、家具在这间管理王家禁地的“司令部”里有了一些整齐的气象。他将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得有了一些秩序,而且模仿时装商店的摆设方法,把耀眼的和颜色悦目的东西放在显著的位置,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然后他对着乱纸堆停下来,废纸到处都是,连地毯上也有,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可怜的老官僚并不满意男仆的工作,坐进他那张有扶手的大交椅之前,他很不放心地向周围望了一眼,象侦察敌人似地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便袍。掸去一些鼻烟粒;很仔细地揩了揩鼻子;把铲子和火钳搬动了一下,拨旺了炉火;把鞋后跟提了提;他的发束夹在他的背心衣领和便袍的衣领之间,他将发束甩在颈后,恢复了自然下垂的位置。然后他拿起扫帚,扫了扫火炉的灰烬。最后又环顾四周一下,才坐了下来。

对于他的忠告,他的女儿惯常是用又风趣又放律的批评来打岔的,他希望这一次把书房收拾得齐齐整整,使他的女儿无法再来那一套。在这种场合,他不愿意做父亲的尊严受到损害。他优雅地嗅了一撮鼻烟,咳了两三声,仿佛就要提出唱名表决似的。他听见了女儿的轻快的脚步声。她哼着ilbarbiere(意大利语:理发师)的曲调走进来了。

“爸爸,早。这么大清早有什么事叫我呀?”

这句话从她嘴里冲出来,好象她唱歌的尾声似的。她亲了亲伯爵,带着一个轻佻女人自信一举一动都可得人宠爱的神态,而丝毫没有那种骨肉之间的温情。

“我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先生很严肃地说,“我叫你来是想和你正正经经地谈一谈你的将来。现在正是你必须选择一个丈夫以保证你的终身幸福的时候……”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温柔可爱的声音打断父亲的话,“关于我的婚姻问题,我们之间订立的停战协定似乎还没有失效吧!”

“爱米莉,今天不要再拿这样重要的一个问题来开玩笑了。好些日子以来,我亲爱的孩子,那些真正爱你的人都集中精力想帮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如果你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不单是我一个人所给予你的爱护和关怀,那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听了这几句话,爱米莉狡猾地瞥了一瞥父亲书房里的摆设,然后走过去拿了一张看来很少有客人坐过的椅子,放在火炉的另一边,面对着她的父亲,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可惜装得过分严肃,使人不能不看出隐藏在一本正经下面的嘲讽的痕迹。她抱着胳膊,把手臂压在雪白的短披肩上,无情地压皱了蜂窝似的纱绉。她笑着偷看了一眼愁容满面的老父亲,打破了沉默:

“亲爱的爸爸,我从来没听您说过可以穿着便袍传达政府的命令呀!”她微笑着说,“不过,没关系,百姓不应该挑剔。请您把您的法律草案和正式推荐的名单公布出来吧!”

“和你谈这个对于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傻孩子!听着,爱米莉,我的人格是我的子女财产的一部分,我不愿意损害我的人格再去招募一队队的舞伴来,让你每到春天就把他们赶走。你自已虽然不知道,但是事实上你早已是我们和某些人家闹意见的原因。我希望你今天能够更好地了解你自己和我们处境的困难。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的女儿,早在三年前你就应该结婚了。你的哥哥姐姐都富有而且幸福地结了婚。这些结婚费用,和你使母亲平日在家中所撑起的场面,已经花去了我们大部分的收入,以致我只能勉强给你十万法郎做嫁妆。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照顾你母亲的将来,不应该为子女将她牺牲。爱米莉,一旦家庭中少了我,我不愿意德-封丹纳夫人依靠别人,仰人鼻息。她应该继续过舒适的生活,这是我对她过去跟着我过苦难日子的报答,只可惜报答得太迟了。因此,你必须知道,你的嫁妆微薄,和你的心高气傲是不相称的。而且我只为你一个人作这样的牺牲,其他几个孩子是没有的,他们已经很慷慨地一致同意,决不要求和父母最疼爱的女儿享受同样待遇。”

“在他们的地位,他们还想!”爱米莉摇动着头,冷嘲地说。

“我的女儿,千万不要贬低那些爱您的人。须知只有穷人才会慷慨,有钱人会经常找出一些理由来向亲戚讨回两万法郎的。好了,不要赌气了,我的孩子,我们正经地谈吧。在这许多未婚青年中,你没有注意到德-玛奈维尔先生吗?”

“啊!他把‘赌’说成‘肚’,他以为自己的脚小,时常望着自己的脚,他还有些自鸣得意咧!而且他的头发是金栗色,我不喜欢金栗色头发的男子。”

“那么,德-博德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长得又丑,又肿。虽然他的头发是淡棕色的,然而最好还是这两位先生同意将他们的财宝合起来,头一个将他的身体和姓氏给第二个,而第二个仍然保持他头发的颜色,那么……也许……”

“你对于德-拉斯蒂涅先生又有什么话来反对呢?”

“德-纽沁根太太已经将他培养成了一个银行家!”她狡猾而含有深意地说。

“那么我们的亲戚德-波唐杜埃子爵呢?”

“他跳舞跳得很糟糕,而且没有钱。何况,爸爸,这些人都没有爵位,而我至少要象母亲一样,做个伯爵夫人。”

“那么整个冬季你一个人也没有看中吗?”

“一个也没有,爸爸。”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人呢?”

“要一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我的女儿,你疯了!”德-封丹纳先生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突然间,他举目仰视,好象要从一种宗教思想中吸取忍耐的新力量,然后用慈祥的眼光望了女儿一眼,女儿感动了。他拿起女儿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用温柔的口气对她说:

“上帝是我的证人,你这可怜的迷途的羔羊!对于你,我已经本着良心尽了为父的责任,你听见吗?我是本着良心而且为了爱你,我的爱米莉。是的,上帝知道的,这个冬天我把不少青年带到你身边,这些人的身分、地位、品行和人格我都很清楚,他们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我的责任已经完了。从今天起,我让你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又喜又忧地总算把我最沉重的为父的责任卸除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长久地听到我这个可惜太不严厉的声音;不过我希望你记着:婚姻的幸福并不完全建筑在显赫的身分和财产上,却建筑在互相崇敬上。这种幸福的本质是谦逊和朴实的。

“好吧,我的女儿,随便你挑什么人做我的女婿,我都会表示同意;不过,如果你将来不幸福,你要记着不能埋怨你的父亲。你如果要我帮助你,为你奔走,我是不会拒绝的;只是有一条,你的选择要严肃而且带决定性,我不愿意再一次损害我满头白发的尊严。”

父亲对她真挚的爱,利用庄严口吻说出的一番恳切动人的话,使爱米莉小姐大为感动、她掩藏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跳起来坐到伯爵的膝上。伯爵刚刚坐下来,浑身还在因刚才的激动而哆嗦。爱米莉异常温柔地抚爱他,哄他,使老头子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直到爱米莉认为父亲已经从刚才痛苦的情感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才低声对他说:

“我很感谢您对我的爱护和关怀,我亲爱的爸爸。您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来接待您最疼爱的女儿,也许您想不到她会这么想人非非和这么不听话吧。不过,父亲,嫁给一个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难道真的这么困难吗?您不是说过他们是一打一打地产生出来的吗?您至少不会拒绝给我一些忠告吧?”

“我不会拒绝的,可怜的孩子,我不会。我常常要向你警告:你要当心!须知贵族院的制度在我们政府里是一种太新的制度,因此这些贵族院议员不能一下子就有大笔的财产。那些有钱的希望更加富有,而我们贵族院议员中最有钱的那一位,其富有的程度还不及美国上议员中最穷的贵族的一半。因此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就需要到处为他们的儿子找寻有钱的媳妇。他们这种缔结金钱婚姻的需要可能要延续两个世纪以上。

“也许在你等待奇遇的过程中,这种寻觅会消耗掉你的青春,不过你的魁力,我是说,你的魁力很可能会使奇迹发生,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纪,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出于爱情而结婚。当经验在象你这样青春焕发的相貌后躲藏着,就可以希望产生奇迹了。你不是能够看一眼就可以从一个人身体的肥瘦来判断他的好坏吗?这倒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本领哩!因此我不必再向象你这样聪明的人述说这件事情的一切困难了。我确信:你不会看见一个陌生人的脸带着奉承的表情就认为他富于良知;也不会看见他长得漂亮就认为他富有道德。

“最后,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所有贵族院议员的儿子都应该有特殊的气质和高贵的举止。虽然现在上层阶级没有什么标志,但对于你,这些贵族青年也许有一种什么‘特别的东西’,使你能够看出他们的身分。何况你控制自己的感情,就象一个良好的骑师,是不会马失前蹄的。我的女儿,祝你好运!”

“你嘲笑我哩,爸爸!好吧,我向你宣布: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夫人,我宁可终老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里。”

她从父亲的臂膀里挣脱出来,为自己能够自主而感到骄傲,嘴里哼着较快的曲调,走了出去。

凑巧那一天家中正为着家庭的某一纪念日而设宴庆祝。餐末吃点心的时候,爱米莉的大姐,税务局长普拉纳太太提高声音说,一个年轻而富有的美国人疯狂地爱上了她的小妹爱米莉,想攀这门亲事,而且提出了非常吸引人的条件。

“他是个银行家吧,我想,”爱米莉随随便便地说,“我不喜欢金融界人士。”

“可是,爱米莉,”德-魏兰讷男爵,爱米莉的二姐夫接着说,“您既不喜欢司法界人士,又拒绝那些没有贵族头衔的财主,真使我弄不明白您到底要在哪一个等级里挑选丈夫。”

“特别是,爱米莉,你还有那种以瘦为美的观念,”中将指挥官也加上一句。

“要什么样的,我自己知道,你们别管。”爱米莉回答。

“我的妹妹需要高贵的姓氏,标致的青年,光辉的前程,”男爵夫人说,“再加上十万利勿尔年金的收入,打个比方说,就象德-玛赛先生那种人!”

“我亲爱的姐姐,”爱米莉说,“我知道我不会象我所见到的许多人一样非常愚蠢地结婚的。现在,为着避免对这些问题的争执,我宣布:有谁如果再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我就认为他是存心和我捣蛋。”

爱米莉有一个舅公,是个海军中将,最近因为赔偿法案的颁布增加了二万多年金的收入,年纪上了七十岁,很溺爱他的外孙女儿,只有他敢对外孙女当面说实话,为着打断这场尖刻的舌战,他嚷了起来:

“不要挖苦我可怜的爱米莉呀!你们没看见她在等待波尔多公爵长大成年吗?”

老头子的打诨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当心我要嫁给您,老鬼!”爱米莉也回了一句,不过这句话让笑声淹没了。

“孩子们,”伯爵夫人开口了,想减轻爱米莉说话的顶撞劲儿,“爱米莉也象你们几个一样,总要征求母亲的意见的。”

“呀,我的天!关于我的终身大事,我只顺从我个人的心愿,”德-封丹纳小姐一字一板地说。

所有的视线都立刻集中到一家之长的伯爵身上来。似乎每个人都怀着好奇心,想看看伯爵用什么方法来应付才能保持他的尊严。老贵族不单在社会上享有极大的声誉,而且他比许多父亲更为幸福,他受到整个家庭的崇敬,家里每一个人都了解他的坚定不移的品格,这些品格是伯爵为全家人创造幸福的基础。因此伯爵受到全家深深的尊敬,就象英国家庭和欧洲大陆某些豪门贵族对家长的尊敬一样。当时出现一阵异常的沉默。饭桌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来回在赌气而傲慢的女儿和面容严厉的伯爵夫妇身上打转。

“我已经让我的女儿爱米莉对自己的命运负责,”这就是伯爵用深沉的声音作出的回答。

所有的亲戚和同桌吃饭的人,这时都用好奇和怜悯的眼光望着德-封丹纳小姐。伯爵的回答,好事正式宣布对于这个全家公认无可救药的性格,父亲的慈爱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听之任之。女婿们窃窃私议,三个哥哥和他们的妻子交换讥讽的微笑。从那一天起,每个人对这位傲慢少女的婚姻都不再过问了。只有那位年老的舅公,秉着水手的脾气,是唯一伴着她到处走动、忍受她的怪脾气、而且敢和她争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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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议院表决预算以后,美好的季节来临了。伯爵的家庭是典型的英国式贵族家庭,非但插足于一切行政部门,而且在下议院里还占了十个议席。每年这时候他们都象一窝鸟一般,飞向优美的风景区欧尔奈、安东尼、沙特奈等地去消夏。有钱的税务局长最近为他的太太在这种风景区买了一所乡村别墅,他太太只在议院开会期间才住在巴黎。

美丽的爱米莉虽然蔑视平民阶级,却还没有达到对富裕平民所提供的享受也加以蔑视的程度。她跟着姐姐到她的富丽堂皇的别墅去,主要原因倒不是她舍不得离开都已到那里去的家人,实在是因为社会的风尚迫使每个有点身分的女人在夏天不得不离开巴黎。苏镇葱绿的原野,是社会风尚和公共舆论所公认的最佳避暑胜地。

苏镇的乡村舞会,每周一次,由于规模盛大,俨然成为一种制度,在塞纳省一带享有盛名。然而塞纳省以外的人士是否得知却很可怀疑,因此我们有必要向读者作个详细的交代。

苏镇四郊号称风景优美,但也可能十分平常,只不过由于巴黎小市民的愚蠢才这样有名罢了。这些人整天窝在屋子里,一旦跑到郊外,便对博斯平原赞美起来。至于欧尔奈地方富有诗意的浓荫密林,安东尼地方的小庄,和别弗尔地方的峡谷,由于住着几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艺术家、一些喜欢挑剔的外国人和许多不乏风韵的标致女人,使人不能不认为巴黎人挑选这些地方是很正确的。但是苏镇对巴黎人却另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这就是每逢星期日举行的苏镇舞会。

在一所风景幽美的花园中,有一个巨大的凉亭,四面敞开,上头是又薄又阔的圆屋顶,有很雅致的廊柱支撑,下边是一间舞厅。这就是乡间的音乐和舞蹈之宫。每年这个季节,附近最会摆架子的别墅主人也很少不来这里露一两次面,他们或者前呼后拥,大队人马而来,或者乘坐漂亮的轻车疾驰而过,给安步当车的行人扬了一脸的灰尘。每个星期天,苏镇舞会吸引了成群的律师帮办、医学院学生和在巴黎商店内部潮湿空气中养成白净面皮的青年们,因为他们希望在这里与上流社会的妇女相遇,希望自己被她们看见,也希望在这里看到象法官一样狡猾的年轻的乡下姑娘,这个希望倒多半不会落空。

舞厅乐队的位置是在这圆形大厅的中心,许多小市民的婚姻就在乐队的音乐声中孕育出来。如果屋顶能讲话,它会说出多少恋爱故事来呀!当时巴黎近郊也有两三处舞台,但总比不上苏镇舞会来得吸引人,原因就是这里有各色人等的混杂,而且凉亭、美景和引人入胜的花园更是不可否认的优点。

爱米莉头一个表示愿意化装为平民百姓参加这个快乐的乡村舞会,她认为这样做一定非常有趣。大家对她的意见都感到惊奇,然而“微服出游”不正是大人先生们最有意趣的享受吗?德-封丹纳小姐很得意地想象那些小市民的一举一动;她预感到自己迷人的眼睛和动人的微笑,将在许多小市民心目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预先讪笑那些自命不凡的跳舞女郎,而且削尖了几枝铅笔,准备画一些速写来充实她的讽刺画画册。

好不容易,星期日盼来了。住在普拉纳家里的一群人早早吃了晚餐,全体步行去参加舞会,他们认为自己是降低了身分去为舞会增光的,因此不愿意暴露身分。五月季节以其最美好的黄昏为这次贵族的出游助兴。德-封丹纳小姐到了凉亭以后,很惊奇地发觉有些看上去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物在跳四人舞。她看见这边那边有许多年轻人,仿佛是将一个月节省下来的钱留在今天炫耀一下;她看出有几对快乐忘形的男女显然没有夫妻关系。

各种新鲜景象摭拾即是,不必她去细心找寻。她很惊奇地发现,穿着棉布衣服和穿着软缎衣服的两种人同样欢欣愉快;而且小市民们轻快合拍地跳着舞,有的比贵族们跳得更好。大部分人的衣着都简朴得体。在舞会上代表当地土皇帝的农民,很有礼貌地聚在他们的角落里。以致爱米莉小姐要相当费劲地去研究组成舞会的各种成分,才能找到讥笑的对象。

然而她来不及发动她的冷嘲热讽,也没有余暇去倾听那些漫画家们最喜欢搜集的精彩谈吐,傲气凌人的她,在这片广大的原野里突然发现了一朵色彩艳丽的鲜花(比喻笔法目前正在流行,让我们也来一个比喻吧),使她顿时产生耳目一新之感。有时我们心不在焉地注视一件袍子,一幅帷幔,一张白纸,竟不能立时看出上面有一块污渍或者一小块特别光亮的地方;后来,这些地方突然跳进我们的眼帘,就象它们只在我们看见的那一刻才出现一样。和这种情形相仿,德-封丹纳小姐突然在一个青年的身上,发现了她梦想已久的最完美的身材和面貌。

她坐在那些环绕着舞厅的粗糙的椅子上,故意坐在她家里那群人的一端,以便能够随心所欲地站起来或向前走动。就象在博物馆的展览大厅里随着移动的图画和大厅中的人群活动一样。她肆无忌惮地拿着单眼镜,对准一个在她前面两步远的男子细细端详,好象在批评或者赞美一尊半身像、一幅风俗画。整个大厅是一幅巨大的活动的图画,她的视线掠过画面,突然被眼前一个男子吸引住了,仿佛有人故意将这个男子安置在图画的一角光线特别明亮的地方,使他占据图画的近景部分,和其余的画中人比例极不相称似的。

这个陌生男子独自带着梦幻的神情,轻轻倚在大厅中一根支撑着屋顶的廊柱上,抱着胳膊,斜侧着身子在那里呆着,好象让画家为他画像似的。他外表漂亮,神情高傲,然而一点也没有装腔作势的地方。他的头部微微向右倾,显出四分之三的面部,象亚历山大,象拜伦,或者象其他伟大人物一样,可是丝毫看不出他做出这种姿势是想招惹人家注意。

他凝视着一个正在跳舞的女郎,视线追随着她的动作,透露出某种深厚的感情。他那修长的身材和从容的气度使人想起阿波罗的标准体格。美丽的深色头发在高高的前额上天然地卷曲着。德-封丹纳小姐一眼就看出他穿的是质地优良的内衣,崭新的山羊皮手套显然也是上等制品,纤瘦的双足很合适地套在爱尔兰皮的长靴里。他一点也不象时髦的浮华少年那样浑身挂满不三不四的装饰品,只是在他的剪裁合适的背心上缀着一根黑飘带,上面系着他的单眼镜。眼界很高的爱米莉从未见过一个男子的双眼象他一样被那么长而且弯的睫毛荫蔽着。男性的橄榄色的面孔,带着忧郁和激情。他的嘴似乎随时准备微笑,嘴角似乎随时要向上提起。但是这种表情与其说来自他内心的欢愉,不如说是一种哀愁的风韵。

在这个脑袋里,有对将来的无限憧憬,在这个人身上,有许许多多不平凡的地方,谁看见他都会说:“这是一个俊俏青年,或者,一个美男子!”而且渴望与他结识。看见这个陌生人,最犀利的观察家也会情不自禁地将他当作一位才智之士,不知被什么重大利益所驱使,才跑来参加这个乡村节日。

爱米莉仅仅注视了一会儿,就得出了这一系列印象,在这短短的过程中,这位得天独厚的男子,经受了严格的分析研究后,已成为爱米莉暗暗崇拜的对象。爱米莉并没有这样想:“他必定是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她却想:“啊!他如果是贵族该多好!他大概是贵族……”

她没有继续想就猛地站起来,向那根柱子走去,她的哥哥中将指挥官跟着她。他表面上装作在看那些快乐的四人舞,实际上是运用女人们擅长的技巧,眼睛瞟着这边,把年轻人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她向年轻人走过去,陌生男子很有礼貌地让过他们兄妹俩,走开去靠在另外一根柱子上。

这点礼貌很伤了爱米莉的自尊心,象当面被人侮辱那样难过。爱米莉于是抬高声音放肆地和她的哥哥说笑起来,她的头部作出种种姿态,不停地运用手势,毫无必要地大笑起来,目的不是为了取悦她的哥哥,而是想吸引那位沉着的陌生男子的注意。这些小技一点也没有用。德-封丹纳小姐于是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望过去,才找到了青年男子对她毫不在意的原因。

在她面前跳着四对舞的人群中,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女郎,有点象吉罗德那幅《苏格兰行吟诗人莪相迎接法国战士图》里面的苏格兰女神。爱米莉认为她就是近来住在邻村的一位著名的英国贵妇。女郎的跳舞对手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年,红红的双手,南京布裤子,蓝上装,白鞋,这足以证明,她对跳舞的嗜好使她不怎么挑剔舞伴。她轻快的步伐使人忘记了她孱弱的外表,不过一层淡淡的红晕已经在她苍白的两腮上显现出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德-封丹纳小姐走近四人舞人群,想等待对舞重新开始,女郎跳回原地时细细地看看她。这时陌生男子忽然走上前来,弯下身子,用又温柔又带点命令的口向对那位标致的跳舞女郎说起话来,爱米莉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好孩子,不要再跳了。”

克拉拉生气地稍微撅了一下嘴唇,低下头表示服从,然后微微地笑了。对舞跳过之后,青年男子象个恋人那么小心地把羊毛披肩披在年轻姑娘的肩上,找一处避风的地方,让她坐下。过了一忽儿,德-封丹纳小姐看见他们站起来,兜着圆形的大厅散步,好象要离去的样子,她就找了一个借口,说要看看花园的景致,跟着他们走过去。她的哥哥狡黠地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陪着她漫无目的地到处溜。

爱米莉终于瞧见了这漂亮的一对登上一部华丽的双人马车,旁边有一个骑着马、穿着制服的男仆侍候着。青年人把马缰摆齐以后,从坐位的高处漫无目的地向人群望了一眼,他瞧见了爱米莉,这是爱米莉头一次接触他的视线。接着他又回过头来望了她两次,使爱米莉心里感到了一点满足。年轻姑娘也跟着他回过头来两次,是因为妒忌吗?

“我想你现在把花园看够了吧,”爱米莉的哥哥对她说,“我们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她回答,“你看她是不是英国贵族杜德莱夫人的亲戚?”

“杜德莱夫人可能有一个男亲戚,”德-封丹纳男爵说,“但不会是一个年轻的女亲戚。”

第二天,德-封丹纳小姐表示要骑马出外兜圈子,她说,这对于她的健康非常有益。从此以后,她在不知不觉间使年老的舅公和哥哥们养成了每天早晨陪她出外骑一会儿马的习惯。

她特别欢喜在杜德莱夫人所住的村庄附近盘桓。然而她始终没有找到那个陌生男子,虽然她天天骑着马到处寻找,好象有希望一下子就找到他似的。她又去参加了好几次舞会,但是在那里再也看不到那位天外飞来的英国青年,他的到来好象专门为了占据和美化她的梦境。

对于一个少女的初恋,障碍本来是一种很好的刺激,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个性倔强,愈困难就会愈固执地去寻找,然而到了后来,她也一度感到绝望,几乎想放弃了。事实上即使她在沙特奈村附近再兜些日子,也不会碰见那位不相识的男子,因为她听见被人唤作克拉拉的年轻姑娘既不是英国人,那个所谓外国人的青年男子也不住在沙特奈鲜花盛开、芳香四溢的树林中。

一天黄昏,爱米莉和她舅公骑马出游。在这些晴朗的日子里,舅公的痛风症好久不发作了。他们在路上遇见了杜德莱夫人。这位出名的外国贵妇坐着四轮敞篷马车,她旁边的男子是德-旺德奈斯先生,爱米莉认出了他们两个,于是以前她的一切设想和假定都在片刻之间毁灭了,象梦幻般毁灭了。她象一个在期待中受了欺骗的女子那样愤怒,迅速地掉转马头,让她的爱尔兰小马飞快地向前奔驰,她的舅公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追上她。

“我大概是太老了,所以不了解二十岁的年轻人的心情,”老舅公一面纵马奔驰,一面想;“也许现在的年轻人和过去的一代不同。我的外孙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现在又慢了下来,让她的马一步一步走着,象骑着马的警察在巴黎街道上巡逻一样。也许她想捉弄一下这个老实的小市民吧?这个行人看来好象一个吟诗作赋的诗人,他的手上不是拿了一本小册子吗!呀!我的天!我真是一个大傻瓜,他不就是我们到处寻找的那个青年男子吗?”

想到这里,老水手立刻控制住坐骑,使自己一声不响地走近外孙女儿。爱米莉的这位舅公德-凯嘉鲁埃伯爵经历过一七七一年以来的那些充满了风流韵事的岁月,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因此他立时就猜出来:爱米莉在极端偶然的机会中遇见了苏镇舞会上的那个陌生男子。德-凯嘉鲁埃伯爵虽然老眼昏花,可是他的一双灰色眼珠仍然从外孙女的镇静外表下,看出她正因意外的奇遇而格外激动。爱米莉锐利的双眼呆呆地凝视着在她前面平静地走着的那个陌生男子。

“一点儿也不错,正是他!”海军中将想,“她要象一条海盗船尾随着一只商船那样地跟着他。然后又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开去,又要绝望地猜想她所爱的人到底是谁,是个侯爵呢,还是个平民?这些年轻人到底少不了一个象我这样的老家伙……”

突然间他出其不意地将马儿一夹,迫使外孙女的马儿跑开去,他很快地从外孙女和青年男子中间窜过,来势猛烈,使那个青年不得不纵身跳到路旁草地斜坡上闪避。他立即勒紧了马,吆喝着:

“您难道不会躲开点吗?”

“呀!对不起,先生,”年轻人回答,“您差点儿把我掀倒,想不到我倒要向您道歉。”

“怎么样?朋友,说下去呀!”海军中将尖刻地说,声音里带着冷笑,含有侮辱的意味。

同时,德-凯嘉鲁埃伯爵举起马鞭来,象要鞭打马儿似的,将马鞭在青年的肩膀上点了一下,又说:

“自由的小市民是讲道理的,讲道理的人应该是聪明人。”

青年人从斜坡爬上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这句讥讽的话,他叉起双臂,用很激动的声音说:

“先生,看见您这满头白发,我真不能相信您还要找些决斗的事来寻开心。”

“白发?”海军中将打断了他的话,大声嚷道,“你这是一派胡言,我的头发不过是灰色的罢了。”

这样开始的一场口角,几秒钟后,就越来越凶,竟使年轻人按捺不住地发作起来。德-凯嘉鲁埃伯爵看见他的外孙女从远处掉过马头,脸上带着不安的神情,向他们走来,就赶紧将自己的姓名告诉对方,关照这位陌生人在回马过来的年轻姑娘面前不要声张,因为她是要他保护的。青年人听了这番话,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随即将自己的一张名片交给老水手,告诉他自己就住在舍夫勒兹的一所乡间别墅里。他用手指点那所别墅给伯爵看,然后就迅速走开了。

“我的外孙女儿,你差点儿伤着这个可怜的老百姓了,”伯爵一边说,一边赶紧向爱米莉迎上去。“你简直不懂得怎样控制你的马儿。害得我留在这里降低身分去为你弥补过失。如果你自己留在这儿,哪怕你折断了他的胳膊,只要你瞟他一眼,或者说一句你不生气时所说的动听话,就什么都好办了。”

“我亲爱的舅公,闯祸的是您的马儿,不是我的马儿呀!我相信您真的不能再骑马了,您已经不象去年骑得那么好。不过与其在这儿说废话……”

“废话?天晓得!难道得罪了你的舅公不算一回事吗?”

“难道我们不应该上前去看看这个青年是不是受了伤吗?他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舅公,您看!”

“没有的事,他在跑咧。哼,我刚才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呀!舅公,您一向如此。”

“站住!我的外孙女儿,”伯爵抓住爱米莉坐骑的络头,使马儿停了下来。“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去巴结这些店员,他能够被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或者被我——美丽的母鸡号战舰的司令官——撞倒在地,还算他有福气咧!”

“您怎么知道他是一个平民呢,我亲爱的舅公?依我看,他的举止是很高贵的。”

“如今谁的举止不高贵呀,我的外孙女儿!”

“不,舅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上流社会人士在交际场中所养成的仪容和举止的,我敢和您打赌,这个青年一定是个贵族。”

“你仔细观察他的时间还不够呢。”

“不过,这不是我头一次看见他呀。”

“你也不是头一次要找他,”海军中将笑着顶了她一句。

爱米莉脸红起来。伯爵让她筹了一会才接着说:

“爱米莉,你知道我爱你象爱我的孩子一样,正是因为家庭中只有你一个人具有高贵出身应有的高傲气质。天晓得!我的外孙女儿,谁能相信到如今高贵的原则会变得这么罕见呀?好吧,让我做你的心腹吧。我亲爱的,我看出来你对这位青年贵族不是没有意思的。嘘!如果我们偷偷摸摸地干,家里人会讥笑我们的,你当然懂得这个意思:因此,让我来帮助你吧,孩子!我们两人保守秘密,我答应你,我要将他带到我们的客厅里来。”

“什么时候呀,目公?”

“明天。”

“我亲爱的舅公,不要我承担什么义务吧?”

“一点也不要,而且你可以轰炸他,火烧他,或者当他是一艘古式的大船,让他呆在那里,睬也不睬他,假如你喜欢这样做的话。他不是头一个到这里来受这种待遇的人,是吗?”

“舅公,您心眼真好!”
第四章
伯爵一回到家里。就戴上眼镜,悄悄从口袋里抽出那张名片来,只见那上面写着:“马克西米利安-隆格维尔,桑蒂耶路”。

“放心好了,我亲爱的外孙女儿,”他对爱米莉说,“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把捕鱼叉向他投去:他属于我们这些古老门第之一;如果他现在不是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他迟早总要是的。”

“您从什么地方知道这许多事情呀?”

“这是我的秘密。”

“那么您连他的姓名也知道了?”

伯爵一声不响地点了点灰白的头。他的头象老橡树的树干,四月几片枯叶被秋天的寒风卷着飘扬。瞧见伯爵点头,爱米莉就跑过来施展她那永远有新鲜魅力的娇媚。她学会了拍老海军的马屁,她象孩童似地撒娇,极力抚爱他,用温柔的话语向他哀求,甚至于吻他,想使他说出这件重要的秘密来。

平时老头子是惯于和他的外孙女儿耍这类小把戏来消磨时间的,而且常常为此要付出给她买一条项链或放弃自己在意大利歌剧院的包厢之类代价。这一次他却故意让她不断地抚爱,不断地哀求。开玩笑的时间拖得太长了点,爱米莉一度生气,把抚爱变为咒骂,而且赌起气来。后来,她为好奇心所征服,又过来重新哀求。老海军耍起外交手腕,要她郑重其事地答应下面几件事,诸如从今以后不许过分放肆,要温柔一些;不许任性;不过分浪费金钱;最要紧的是一切事情都要告诉他。不许对他保守秘密。

讲好了条件,他在爱米莉雪白的前额上亲了一个吻,表示签订了条约,这才把爱米莉带到客厅的一个角落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上,拿出那张名片,用两个拇指遮盖着,然后把“隆格维尔”这个姓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露出来,坚决拒绝让她多看一个字。这么一来,德-封丹纳小姐内心的爱情更加炽热,几乎整夜沉溺在美丽的梦境里,这些美丽的梦境曾经使她产生许多希望。

她一直在追求奇遇,现在奇遇来了,她认为自己理想中富有而幸福的美满姻缘已经不是渺茫的幻景了。她象所有年轻人一样,对于恋爱和婚姻的危险茫然无知,对于恋爱和婚姻骗人的外表却十分热中。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她的感情只是一时冲动而产生的爱情么?这一类的感情冲动,可以说是一种既甜蜜又痛苦的错误,对于那些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掌握自己未来幸福的少女们,将使她们一生受到不幸的影响。

第二天早上,爱米莉还没睡醒,她的舅公已经跑到舍夫勒兹去了。在一所漂亮别墅的庭院里,他认出那位昨天被他故意侮辱的青年,他带着那种经历过两个朝代的老头子的亲呢的礼貌,向那青年走过去。

“呀!我亲爱的先生,谁想到我到了七十三岁的年纪,还要和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儿子或者孙子闹意见呀?我是海军中将,先生。这岂不是可以向您说明,我把决斗看成象抽一支雪茄烟一样吗?在我年轻的时候,两个青年一定要相互看见了血才能变成好朋友。我是个水手,昨天我往船上装了太多的酒,所以才撞到您身上来。请握握我的手!我情愿受一个隆格维尔家族的人一百次白眼,而不愿使他的家庭遭受最轻微的痛苦。”

青年人虽然极力用冷淡的态度对待德-凯嘉鲁埃伯爵,但是过了不久,也被伯爵真诚友好的态度所打动了,于是让伯爵握了握他的手。

“请您不要客气,骑上马儿吧,”伯爵说,“如果您没有其他要紧的事,请跟着我走,今天我来是特地请您到普拉纳别墅吃晚餐,我的外甥女婿德-封丹纳伯爵是一个值得结识的朋友。呀!我还想介绍您认识五个巴黎美人,以补赎我昨天对您的无礼。哈,哈!年轻人,您的眉头舒展开了。我喜欢年轻人,我喜欢他们得到幸福。他们的幸福使我想起我年轻时快乐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浪漫史和决斗都不缺少,那时候多么快活呀!而现在你们这班青年,样样事情都要考虑,都有顾虑,好象我们没有经过十五世纪和十六世纪似的。”

“先生,难道我们做得不对吗?十六世纪只给欧洲带来宗教自由,而十九世纪将给欧洲带来政治自由……”

“呀!不要谈政治。你瞧,我是一个大傻瓜,我不阻止年轻人去当革命党,只要他们肯让王上保留随时取缔他们聚众闹事的自由。”

他们到了树丛中,前面有一株细小的枫树,伯爵勒往马,拿出手枪,在十五步外开枪击中了树身。

“亲爱的,您看,我是不怕决斗的,”伯爵半正经、半开玩笑地望着隆格维尔先生说。

“我也不怕,”青年回答,很快地在手枪里装上子弹,瞄准伯爵打过的枪洞,一枪打去,击中了伯爵枪靶的近旁。

“呀!这真是所谓上流青年了,”伯爵兴奋地叫起来。

散步过程中,伯爵早已把青年视为自己的外孙女婿,便借着各种机会来查问他各方面的知识。在伯爵的心目中,对这些知识了解得尽善尽美,才成其为一个完美的贵族。

“您欠债吗?”伯爵在提出许多问题之后,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欠,先生。”

“什么!供给您消费的东西,您都付清帐了吗?”

“正是这样,先生;否则我们就会丧失信用,失去人家的尊敬。”

“那么最低限度您总有几个情归吧?啊!您脸红了,我的朋友?……习俗真是变得厉害。年轻人被那些法律观念、康德哲学和自由思想坑害了。您没有吉玛,没有杜黛,没有债主,也不懂得家徽学,这样,我的年轻朋友,您就不够‘上流’。要知道:有谁如果不在青春时代干下些荒唐事,他就要在年老的时候去干。我之所以在七十岁时还有八万利勿尔年金的入息,正是因为我在三十岁时把我的本钱都吃掉了的缘故……哦!和我的太太一同花的,每分钱都用得很体面。不过,您这些不足之处并不妨碍您到普拉纳别墅来作客。您已经答应来了,我等着您。”

“多么古怪的小老头儿呀!”年轻的隆格维尔想;“精力充沛,活泼快乐,虽然看起来象个好人,我还是不信任他。”

第二天,近四点钟的样子,正当人们散在客厅里或在弹子房的时候,仆人进来通报:“德-隆格维尔先生来了。”大家听说这是德-凯嘉鲁埃老伯爵顶中意的青年,所有的人,连打弹子正在紧张关头的人,都奔过来了,一方面想看看德-封丹纳小姐的态度,另方面也想观察一下,这位人中凤凰到底为什么能在许多情敌当中得到最高评价。

隆格维尔先生的衣着人时而简朴,态度潇洒自然,举止彬彬有礼,声音温和而动人心弦,使整个家庭对他产生了好感。他置身于税务局长的富丽堂皇的住宅中,丝毫没有局促不安的样子。虽然他的谈吐是一个豪门子弟的谈吐,可是大家很容易看出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见多识广,学问很有根底。

海军中将谈到造船问题的时候,曾经引起一场小小的争论,隆格维尔在争论中很内行地运用适当的术语,以致一位太太说,他好象是从综合理工学院(巴黎著名学校之一)毕业出来的。

“太太,”他回答说,“我认为可以把进过这所学校当作一种荣誉的头衔。”

虽然大家都很诚恳地挽留他吃晚餐,他还是很有礼貌然而也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只用一句话来回答那些太太,他说他是他妹妹的希波克拉底(古希腊名医),妹妹体弱多病,需人看顾。

“先生,您大概是个医生吧?”爱米莉的一个嫂嫂带着讥讽的口吻问。

“隆格维尔先生是综合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德-封丹纳小姐很善意地回答,她知悉舞会上的那位年轻姑娘是隆格维尔的妹妹时,满心喜悦,脸泛红光。

“可是,亲爱的妹妹,医生也可能先在综合理工学院读过书呀,是吗,隆格维尔先生?”

“太太,绝对可能,”年轻人回答。

所有的眼睛立时都望着爱米莉。爱米莉带着不安的好奇心注视着这位风流潇洒的青年。直到他微笑着说出下面几句话时,爱米莉才松了一口气:

“太太,我没有当医生的光荣,而且我为着保持自己的独立,甚至放弃了进桥梁公路工程局做事的机会。”

“您做得对,”德-凯嘉鲁埃伯爵说,“可是为什么您认为做医生很光荣呢?我的年轻朋友呀,象您这样一个人……”

“伯爵先生,我对于一切有用的职业都无限地尊敬。”

“我同意。不过我以为您尊敬这些职业,就象一个年轻人尊敬老寡妇一样。”

隆格维尔先生的访问既不太长也不太短,当他看见自己获得了所有人的好感,而且引起了他们对他的好奇心时,他就告退了。

“这是个精明的家伙,”德-凯嘉鲁埃伯爵送走了隆格维儿,回到客厅里说。

德-封丹纳小姐是唯一事先知道这次访问的人,因此她着意地修饰,以期吸引年轻人的目光;可惜隆格维尔并没有象她设想中那样注意她,使她有些伤心。家里人很惊奇地发觉她始终保持沉默,平时有新的客人到来的时候,她总是大肆卖弄风情,风趣的言谈滔滔不绝,而且尽量运用地迷人的眼波和姿态。这一次也许是年轻人悦耳的声音和翩翩的风度使她着了迷,使她真正产生了爱情,因此才有了转变,她完全除去了装假和矫揉造作,变得纯朴而自然,使她出落得更加美丽。

几个女眷认为这是更进一步献媚的办法,她们认为爱米莉看中了这个青年,因此不肯一下子展露自己的长处,要等到他对她也有意思的时候,才突然将自己的长处显示出来,使他眼花缭乱。家里每个人都渴望知道这个任性的姑娘对这位陌生客人作何感想。

晚餐的时候,每个人都说出隆格维尔先生的一个长处,而且都认为是自己独自发现的,只有德-封丹纳小姐一言不发地沉默了好久。后来她的舅公说了一句稍带讥讽的话,才打破了她的沉默。她也用讥讽的口吻说:这种天下无双的完美一定掩藏着某种重大的缺点,对于这么机灵的人,单看一眼是不能下判断的;她又说:这样讨每个人喜欢的人,最后不会讨得任何人的喜欢;一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一点缺点也没有。爱米莉象所有在恋爱中的少女一样,想欺骗那些包围着她的阿耳戈斯,将自己的爱情隐藏住内心深处。然而过了半个月光景,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里,已经人人知道这件小小的家庭秘密了。

隆格维尔先生第三次来访,爱米莉认为大部分是为着她的缘故,这个发现使她惊喜欲狂,以至于再仔细考虑考虑时自己都感到不敢相信了。不过她的自尊心仍然受了伤害:她是惯于使自己成为中心人物的,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力量在吸引她,使她不由自主地失去主宰。她试图抵抗,但总无法将这个俊俏后生的面影逐出心坎。

不久她又产生了新的顾虑:隆格维尔先生有两种长处,这两种长处是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是德-封丹纳小姐的好奇心相抵触的,那就是他说话非常谨慎,而且出人意表地谦逊。爱米莉在谈话中运用巧计,设下圈套,想使这个青年人详细说出自己的身世,他总能象要保守秘密的外交家那么乖觉地避开。她谈到绘画,隆格维尔先生应答起来很内行。她弹奏乐曲,年轻人又能用行动来证明他钢琴弹得很好。一天晚上,他用自己美妙的歌喉和爱米莉配合着唱了一首西马罗沙所作的最优美的二重唱,把所有在场的人都迷住了。可是问他是不是音乐家时,他又用巧妙的说笑和打诨应付过去,使那些精于捉摸人的太太无法猜出他到底属于社会上哪一阶层。不管老舅公怎样勇敢地要钩住这条船,隆格维尔总能灵巧地躲开去,以便保留那秘密的魅力。由于普拉纳别墅里任何好奇心都不超出礼貌所允许的范围,因此他就更容易始终保持着别墅里“标致的陌生客人”的身分。

爱米莉被这种保留弄得很苦恼,于是她希望从他妹妹那边去打听这些秘密,以为效果一定会比从哥哥这边打听好。克拉拉-隆格维尔小姐到此时为止一直隐藏在幕后,爱米莉在舅公的协助下,极力把这个人物拉出场来。她的舅公熟谙这类事儿犹如他熟谙指挥船只那样。不久,别墅里的全体仕女都表示很想结识这位可爱的姑娘,并且请她来散散心。有人提议举办一个不拘客套的舞会,大家都同意了。太太们都认为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嘴里套出一些口风来,并不是一桩没有希望的事。

好奇心和怀疑给德-封丹纳小姐的心上添了一层薄薄的暗影;然而即使如此,她的整个心坎仍然充满了光明,她享受着生存的幸福,由于另外一个人的存在。生命对于她有了新的意义。她开始注意处好社会关系。也许是幸福使人变好,也许是她没有工夫再去折磨他人,她不象从前那么尖酸刻薄,变得温柔宽厚多了。

她的性格的转变使家里人又惊奇又快乐。也许她的自私自利性格真的蜕变成为爱情了吧?等待她那位怕难为情而暗暗爱慕她的恋人的到来,对于她是无边的快乐。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说过一句充满激情的话,然而她知道她被爱上了,她多么高兴地在年轻的陌生人面前炫耀她的多方面才能呀!她发觉对方也在细细地观察自己,于是她极力克服由于所受的教育在自己身上滋长起来的一切缺点。这岂不是她对爱情的首次敬意,然而对她自己却是一次严厉的指责么?

她想讨对方喜欢,对方也为她着迷;她爱别人,别人也将她奉若神明。家里人知道她那高傲的性格是她的护身符,索性给她相当的自由,使她能够充分享受那一点一滴的、使初恋变得迷人而热烈的稚气的幸福。

不止一次,年轻人和德-封丹纳小姐两人单独在花园的小径上散步,花园被大自然装饰得象一个去参加舞会的姑娘。不止一次,他们无固定话题地随便闲谈,那些最没有意义的语句,正是蕴藏着最丰富的感情的语句。他们时常在一起欣赏落日的景色。他们一起采摘小白菊,将花瓣一片一片地撕下来(一种爱情的占卜)。他们合唱热情的歌曲,佩尔戈莱兹和罗西尼的名曲做了传达他们内心秘密的忠实媒介。

舞会的日子到了。通报的仆人固执地把作为贵族标志的那个“德”字,加在隆格维尔兄妹姓氏前面。克拉拉和她哥哥成为舞会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纳小姐生平第一次带着愉快的心情,看着一个年轻姑娘受人欢迎。她真诚地给克拉拉许多温柔抚爱,而且对她体贴周到。这些女子间的柔情平常只是在要激起男子的妒忌时才做出来的。但爱米莉有一个目的,她想探出一些秘密。

然而隆格维尔小姐是个女子,她比哥哥更细心、更聪明,她一点也不露出小心谨慎的神气,而能将谈话从金钱地位这些题目上支开,她做得那么迷人,以致引起德-封丹纳小姐的妒羡,替她起了个绰号:美人鱼。爱米莉虽然有计划地引诱克拉拉讲话,事实上倒是克拉拉在查问她。爱米莉想评断克拉拉,结果反让她评断了自己。更使爱米莉气恼的是,她时常让克拉拉狡猾地套出口风,使她在谈话中透露出自己的性格。克拉拉天真而又谦逊的态度,的确使人绝对不会怀疑她有任何恶意。

有一次德-封丹纳小姐被克拉拉所挑动,很不谨慎地说出了一些反对平民阶级的话,事后自己懊恼不已。

“小姐,”美丽的克拉拉对她说,“我时常听见马克西米利安说起您,因为我爱他的缘故,我一直非常想认识您,而想认识您不正是爱您吗?”

“我亲爱的克拉拉,我对那些非贵族阶级说了这样的话,真怕得罪了您。”

“哦!放心吧。今天这一类的讨论是没有目标的。至于我,这些牵涉不到我,我和这个问题没关系。”

不论这句回答傲慢到什么程度.德-封丹纳小姐却因此而深感愉快;因为她象所有在热恋中的人一样,以解释卜卦的方法去解释这句回答,专从符合自己愿望的角度去想。因此她再回去跳舞的时候更加快活了,她凝视着隆格维尔,觉得他风流潇洒的外表似乎更超过她理想中的情人。一想到他是个贵族,她就更加心满意足,黑色的眼珠发着闪光,以所爱的人儿就在身旁的全部愉快跳着舞。一对恋人从来未曾达到现在这样心心相印的程度,在四组舞的规矩使他们碰到一起的时侯,不止一次,他们觉得手指尖儿在发抖。

一对恋人在乡间的节日和欢乐中到达了初秋的日子,他们让自己在人生最甜蜜的情感之流中轻轻飘浮,而且用各种各样的小事故来加强爱情。这些小事故人人都想象得出,因为恋爱在某些方面总是相似的。他们两人相互观察着,正象恋人们所能相互观察的那样。

“根底浅薄的爱情这么快就变成自由恋爱的婚姻,这是从来没有的呀!”老舅公这么说。他象一个生物学家在显微镜下观察一只昆虫一样,注视着这对青年男女。

这句话惊醒了德-封丹纳夫妇。老旺代党人再不象他过去所答应的那样,对于他女儿的婚姻不加过问了。他到巴黎去了解情况,得不到什么结果。于是他委托巴黎市政府的一个官员去调查隆格维尔家庭的情况。在调查出结果以前,这个神秘的谜使他很觉不安,他认为应该关照他的女儿,叫她谨慎行事。

对于父亲的这一忠告,女儿是用满含讥讽的假意服从来接受的。

“我亲爱的爱米莉,如果你爱他,最低限度请你不要对他说出来!”

“爸爸,我的确爱他,不过,我要等您批准的时候才告诉他。”

“可是,爱米莉,想一想,你对他的家庭、他的职业还一点也不知道呀!”

“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愿意这样。爸爸,您曾经希望我早点结婚,您给了我选择的自由,现在我已经不可挽回地决定我的选择了,您还要什么呢?”

“我还要知道,我亲爱的孩子,你所选中的那一位,到底是不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可敬的老贵族讽刺地回答。

爱米莉沉默了一分钟。后来她抬起了头,望着她的父亲,不安地对他说:

“难道隆格维尔家族……?”

“已经绝了后代了。罗斯登-灵堡老公爵于一七九三年死在断头台上,他就是隆格维尔家族最后一支的末一个后裔。”

“可是,爸爸,也有许多高贵的家族是私生子的后代。法国历史上有无数亲王在他们的贵族家徽上加了一道从右上角到左下角的斜条。”

“你的观念大大地改变了,”老贵族微笑着说。

第二天是封丹纳全家在普拉纳别墅的最后一天。被父亲的忠告严重地扰乱了心情的爱米莉,焦急地等待隆格维尔照平时习惯到来,以便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解释。晚餐以后,她独自一人到花园里散步,朝着他们惯常在那里互诉心曲的树丛走去,她知道隆格维尔会到那里找她。她一面快步走着,一面考虑用什么方法可以不失身分地骗出这项重要的秘密来。这可是一桩相当困难的事情!直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直接承认过她对这位陌生人的爱情。象马克西米利安一样,她也在暗中享受初恋的甜蜜滋味,他们两个都是非常矜持的人,似乎两个人都怕承认自己的爱。

克拉拉曾经将自己对爱米莉性格上的怀疑告诉马克西米利安-隆格维尔,这些怀疑相当有根据,这使他时而被自己年轻而澎湃的热情所控制,时而又想冷静地认识和考验一下他寄托以自己幸福的女人。他的爱情并没有迷惑住他的眼睛,他看出了爱米莉被成见所腐蚀的性格;可是他想首先知道爱米莉是否爱他,然后才来想法子破除她的成见。他不愿意将自己的爱情和生命来作冒险。因此他始终不说出自己的心情,但可惜他的目光、他的态度,和他最细微的举动都将他的爱情暴露出来了。

在德-封丹纳小姐这边,一般少女所具有的自尊心在她身上尤其强烈,因为她有由于家庭出身和自身美貌而产生的那种愚蠢的虚荣,这种自尊心阻止她坦白说出自己的爱情,而爱情的日益滋长,却又时时使她想说出来。这样,一对恋人虽然都不曾说出自己秘密的动机,而双方都本能地明白了他们的处境。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候,年轻的心灵是喜欢含糊不清的状态的。正由于他们两个却迟迟不开口,他们好象将这个等待变成一场残酷的游戏。一个想知道另一个是不是爱他,而这一点必须他高傲的情人肯承认才行;另一个却在等待他随时打破这个过分尊重别人的沉默。

爱米莉坐在一条粗陋的长凳上,想着三个月来欢乐的日子中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她父亲的疑心是她最后的恐惧;然而她作了两三次思考之后,就以一个缺乏经验的少女的心情,断定这些恐惧是毫无根据的。首先她确信自己不会犯错误。整个夏季,她在马克西米利安身上并没有发现任何动作、任何言语可以证明他的出身或职业是低下的;相反,他的谈吐却显示出他是个掌管国家最高利益的人。

“而且,”她想,“一个办公室职员、一个银行家或者一个商人绝不会有这么多的闲暇,能够整整一个季度逗留在乡下的田野和树林中追求我,自由自在地消磨日子,正象一生无忧无虑的贵族一样。”正想得入味的时候,一阵树叶的响声告诉她马克西米利安已经来了一些时候,大概正在带着仰慕的心情偷看她。

“您知道这样惊动人家很不好吗?”她微笑着对他说。

“特别是当年轻姑娘在想心事的时候。”马克西米利安意味深长地回答。

“为什么我不能够有我的心事?您不是也有您自己的心事么!”

“那么您真的在想心事喽?”他笑着说。

“不,我在想您的心事,我的心事我自己很清楚。”

“可是,”年轻人抓住德-封丹纳小姐的胳膊,夹在自己的胳膊下面,轻轻喊道,“也许我的心事就是您的心事,而您的心事也正是我的心事呀!”

他们走了几步,正好停在一丛树下面,树丛被落日的余晖照耀着,象裹上了一朵红棕色的云。自然的美景使这一时刻添上了庄重的气氛。马克西米利安突然而亲密的动作,尤其是她的胳膊感觉到的、他沸腾的心的剧烈跳动,使爱米莉格外激动,这种激动往往是一些最简单和最无意识的偶然事件所引起的。

上流社会的青年女子平时在矜持中生活,一旦感情爆发出来,过去的矜持就会使爆发的力量更加猛烈,这是她们遇见一个热情的恋人时所能遭遇的最大危险。爱米莉和马克西米利安的眼睛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道出许多平时不敢说出口来的事情。陶醉在这种状态中,他们很容易就忘记了那些自尊心和矜持的信条,也忘记了那些互不信任的冷静的考虑。

开头,他们只是紧紧地握着手来表达彼此间愉快的心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又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德-封丹纳小姐战栗着,用激动的声音开口说。“我希望您明白,这个问题是我在家庭中所处的尴尬地位使我不得不提出来的。”

爱米莉结结巴巴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接着是一阵对爱米莉来说十分可怕的寂静。在沉默中,平素这么高傲的一个姑娘,竟不敢接触她的恋人的明亮的眼光;她暗中觉得她自己要说的下半截话非常卑鄙:

“您是贵族吗?”

说完了这半截后,她恨不得立刻钻到地底下去。

“小姐,”隆格维尔变了脸色,带着一种十分尊严的表情郑重地说道,“我保证直截了当地回答您的问题,可是我要求您首先诚实地回答我向您提出的问题。”

他放开少女的胳膊,年轻姑娘立刻感觉自己好象孤独一人留在世上。他对她说:

“您查问我的出身,到底是什么用意?”

她冷了半截,象木头似的呆在那里,半晌不说话。

“小姐,”马克西米利安继续说,“如果我们相互不理解,就不要继续下去了吧!我爱你,”他用深沉而动情的声音加上这句话,使少女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幸福的感叹,“那么,”他听到那一声感叹,脸上也露出了欢愉的神色,他接着说,“为什么还要问我是不是贵族呢?”

爱米莉的内心深处好象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如果他不是贵族,他会这么说话吗?”

她温和地重新抬起头来,好象要从年轻人的眼光中吸取新生命,她伸出胳膊给他,似乎表示和他言归于好。

“您以为我把官职爵位看得很重要吗?”她带着促狭的狡猾说。

“我没有什么头衔可以献给我的妻子,”他一半快活、一半严肃地回答。“可是我要娶的妻子既是贵族出身,而且她的有钱的父亲又使她过惯了富贵幸福的生活,我是知道为了这个选择我应该承担些什么义务的。所谓爱情能够满足一切,”他快活地加上一句,“只是对于情侣而言;至于夫妇,除了以苍穹为房顶和以绿茵为地毯之外,还需要更多一些东西。”

爱米莉心里想:“他很有钱。至于头衔,可能是他想试试我!一定是人家在搬弄是非,说我偏爱贵族,说我非要嫁给一个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不可,一定是我那几个假装正经的姐姐和嫂子在捉弄我。”

“先生,我向您保证,”她提高了声音说,“我过去对于人生和社会有过一些很不正确的想法;可是到了今天,”她一面说,一面故意用一种可以使他发狂的眼光瞄视着他,“我已经懂得,对一个女人来说,真正的财富在哪里。”

“我应当相信您在讲真心话,”他温和而郑重地回答,“我亲爱的爱米莉,如果您重视物质享受,那么,今年冬天,也可能在两个月之内,我将会为我可以献给您的东西而感到骄傲。这就是我藏在这里的唯一的心事,”他指着他的心坎,“因为这件事情的成功与否,牵涉到我的幸福,我不敢说:“我们的幸福’……”

“喔,说吧!说吧!”

他们回到客厅去的时候,两人放慢了脚步,一路上喁喁密语。德-封丹纳小姐觉得她的恋人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可爱,这么风趣。刚才的一段谈话,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她已经获得这位使一切女性羡慕的男子的心,因此他的修长身材,他的潇洒风度,在她看来更富于吸引力了。他们两人唱了一支意大利二重唱,表情那样丰富,以致满座都热烈地为他们鼓掌。他们分离时相互道别的口气好象在订立盟约,其中隐藏着他们的幸福。

总之,在爱米莉来说,这一天似乎成了一根链条,把她和陌生男子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刚才他们表白心情的时候,隆格维尔所显示出的力量和威严,似乎使德-封丹纳小姐对他产生了敬意,没有这点敬意,真正的爱情就不可能存在。当她独自和父亲留在客厅的时候,她的父亲向她走过来,亲切地握着她的双手,询问她对于隆格维尔先生的家庭和财产状况是不是已经打听出一些眉目。

“是的,我亲爱的父亲,”她回答,“我比我过去所希望的更加幸福。总之,隆格维尔先生是我愿意嫁的唯一的人。”

“很好,爱米莉。”伯爵说,“我知道还剩下些什么事让我去办。”

“您会碰到什么阻碍吗?”爱米莉有点着急起来。

“亲爱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这个青年男子的底细;不过,除非他是个坏蛋,否则你既然爱他,我就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

“坏蛋?”爱米莉说,“我绝对放心。我的舅公是我们的介绍人,可以为他担保。亲爱的舅公,请您说一句,他是个水老鼠、海贼,还是个海盗?”

“我早知道要弄到这地步的,”老海军从瞌睡中醒过来喊道。

他朝客厅里张望,用他常讲的一句话来形容,爱米莉已经象桅尖闪光(形容速度非常快)那样不见了。

“好吧,舅舅,”德-封丹纳先生接着说,“关于这个青年的一切,您既然知道,怎么能够不告诉我们呢?您应该看得出我们的心事呀!隆格维尔先生是贵胄吗?”

“我对于他是既不认识夏娃,也不认识亚当(指他不知道他的底细),”德-凯嘉鲁埃伯爵嚷道,“这个傻女孩子把她的心思告诉我,我就用我自己特有的方法把她的圣普乐(暗喻情人)给她带来。我只晓得这个小伙子是个神枪手,精于狩猎,打弹子打得出神入化,是下棋和掷骰子的能手,他的剑术和骑术和从前的圣乔治骑士一样好。他对于我们葡萄产地的知识异常广博。他的数学象一本数学题解那么准确,他的绘画、唱歌和跳舞都是第一流。

“我的天,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啦?如果这样还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贵族,我倒要请你们给我找出一个象他这样多才多艺的平民来!找出一个象他这样过着贵族化生活的人来!他做什么事情吗?他毫无身分地上办公室吗?他在你们称作什么司长、局长的那些暴发户面前打躬作揖吗?他挺起胸瞠走路。他是一个男子汉。还有,我刚才在背心口袋里又找到了他给我的名片,他递给我的时候还以为我要割断地的喉咙哩,这个可怜的天真的孩子!现代的青年是不太狡猾的喏,这就是他的名片。”

“桑蒂耶路五号,”德-封丹纳先生一面念名片,一面竭力回忆他所得到的关于这个年轻的陌生人的情报。“真是见鬼!这是什么意思呀?这个地址是帕尔马、韦布津斯特之流住的地方呀,他们主要的买卖是洋纱、棉布和印花布的批发生意。哦,对了,下议员隆格维尔在这家公司里是有股份的,一点不错。不过我知道隆格维尔只有一个三十二岁的儿子,他一点也不象我们这位陌生客人,而且隆格维尔给了他儿子五万利勿尔年金,想使他讨一个部长的女儿作媳妇;他也象其余的人一样,抱着晋封为贵族院议员的野心。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个马克西米利安呀!他有女儿吗?这个克拉拉又是谁?任何阴谋家都可以自称姓隆格维尔呀!这家帕尔马-韦布津斯特公司不是因为在墨西哥或印度投机失败而几乎要倒闭吗?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些问题。”

“你自言自语的好象在舞台上独白,你好象只把我算作零,”老海军突然说。“你难道不知道,只要他是贵族,我的船舱里就有不少钱袋可以补救他没有财产的缺点吗?”

“至于这一层,只要他是隆格维尔的儿子,他就什么也不需要了。不过,”德-封丹纳先生把头向左右摇动,“他的父亲并没有用金钱来捐官买爵。在大革命以前他是个检察官,第一次复辟以后,他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德’字,一直保持到现在,而且捞回了一半财产。”

“好呀!那些父亲被吊死的人真是幸福!”老海军快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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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过了以后三四天,十一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寒冷的早霜正在清洗巴黎的林荫道,德-封丹纳小姐穿了一件她自己首创的新式皮大衣,和她的两位嫂嫂一同出游。这两位嫂嫂以前曾经被她肆意讽刺过。三个女人出游的目的,不单是为了试坐一部漂亮的新车;和炫耀她们为冬季时装创造的新款式服装,主要的还是为了去看一种女用披肩,她们听一个朋友说,在和平大街转角的一家大布店里有售。

三个女人走进店堂以后,爱米莉的嫂嫂男爵夫人扯了扯爱米莉的衣袖,将坐在柜台里面的马克西米利安-隆格维儿指给她看。隆格维尔正在用熟练的商人手势,把一枚金币交给一个内衣女商人,而且好象正和她商谈什么。这个标致的陌生客人手里拿着几种样品,使人无法再对他可敬的职业有任何怀疑。

爱米莉立时浑身冰冷地战栗着,可是没有被人察觉、上流社会的礼节使她不动声色地藏过了内心的疯狂愤怒,她回答她嫂嫂的一句:“我早知道了!”音调无可比拟地抑扬得体,使当代最优秀的女伶也会妒羡不已。她朝柜台走过去。隆格维尔抬起头,把布样放进衣袋,极其镇静地向德-封丹纳小姐致了敬礼,向她走过来,用一种穿透心坎的眼光注视着她。

“小姐,”隆格维尔回身向跟着他走过来,惶惑不安的女商人说,“我再派人去清算帐款,这是本店的手续。不过,”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交给那个青年女子,凑到她的耳边说,“拿着,这是我个人给您的。”他转身又向爱米莉说,“小姐,我希望您原谅我。这些生意上的事情真逼得人没有办法,您的好心肠不会怪我吧。”

“先生,我以为这跟我毫无关系。”德-封丹纳小姐回答,眼睛望着隆格维尔,神情安定,带着讥讽的毫不在乎的表情,好象她是第一次看见他。

“您这话当真吗?”马克西米利安的声音断断续续,问道。

爱米莉以无可比拟的无礼扭过身去。这短短的一问一答是用低沉的声音说的,两个充满好奇心的嫂嫂并没有听见。三个女人买了披肩之后,又坐上了马车。爱米莉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她不由自主地向这间可恨的商店投过最后的一瞥。她看见马克西米利安在店堂里站着,交叉着双臂,露出战胜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幸打击的神气。他们的视线接触了,两个人的眼光都表示绝对不肯让步。两个人都想残酷无情地伤害对方的心,那颗自己所爱的心。转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变得那么远,好象一个在中国,另一个在格陵兰一样。

虚荣心不是有一种气息可以使一切都干枯吗?目前德-封丹纳小姐心里的剧烈斗争,是一个年轻姑娘所从未经历过的,她正在收获自己种下的苦果,而且是非常的丰收,从未傲慢与偏见未曾在人的心中撤下这么多痛苦的种子。她的脸庞本来是鲜艳润滑的,现在却显出了一条条黄色的纹路,一粒粒红色的斑点,雪白的双颊有时突然间变成青绿色。

为了在嫂子们面前隐藏她内心的纷乱,她笑着对她们品评某个行人或者某种可笑的装束,然而这是不自然的痉挛的笑。如果她的嫂子们趁机讥讽她,向她施行报复,倒也罢了,可是嫂子们却可怜她和同情她,保持着沉默,这就更加伤了她的心。她运用自己的全部机智将她们卷入闲谈,在谈话中她用奇谈怪论来发泄自己的愤怒,用下流的讥讽和刻毒的言语来咒骂一切商人。

回到家里,她突然发起寒热来。起初病势很凶,一个月以后,经过亲属的看护和医者的悉心诊治,总算如全家所愿,她逐渐痊愈了。人人都希望这一次相当深刻的教训能够改变她的性格,然而爱米莉在痊愈以后又不知不觉地恢复了过去的习憬,重新回到社交界来。她声称认错了人没有什么可耻。她说:如果她象父亲那样在下议院里有点势力的话,她要建议颁布一项法令,命令一切商人,尤其是棉布商人,要象贝里的绵羊一样;在额头上订下烙印,一直到三代为止。她认为贵族们应该穿上路易十五时代宫廷侍臣们穿起来非常好看的那种法国古式服装,而且只有贵族有权这样穿着,听了她的活,似乎一个商人与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之间外表上毫无区别,乃是王国的一大灾难。

其他诸如此类的戏谑,每遇到什么偶然事件牵涉到这一问题时,她就滔滔不绝地说出来。那些真正爱她的人从这类冷嘲热讽中领会出凄凉的意味。显然,马克西米利安-降格维尔仍然统治着这颗不可解释的心。有时她的性情突然柔顺起来,就象她在那段不长的恋爱时期里的样子,有时她又暴躁得使人不能忍受,她的痛苦是一件公开的秘密,家里人都知道使她发脾气的根源,都原谅她在性格上这种忽晴忽雨的变化,只有德-凯嘉鲁埃伯爵能够稍微控制她,因为他把金钱供她尽量挥霍,这是安慰巴黎少女的最有效的方法。

德-封丹纳小组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在那不勒斯王国驻法大使的公馆。当她和舞会的几个主要人物一齐跳四对舞的时候,她瞥见隆格维尔就在几步之外,正向她的舞伴点头招呼。

“这个青年是您的朋友吗?”她用轻蔑的态度问她的男伴。

“他是我的弟弟。”他回答。

爱米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啊!”他用热烈的口气接着说,“他真是世界上心地最高尚的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吗?”爱米莉突然打断他。

“不知道,小姐。对于人人挂在嘴上的名字——也许我应该说人人记在心上的名字,我居然没有记住,我承认这是一种罪过。不过我有一个还站得住的理由,可以求得别人的谅解:我刚从德国回来。我的大使从德国回到巴黎休假,今天晚上叫我陪伴他可爱的太太来参加舞会,您看,她就在那边角落里。”

“倒是地道的悲剧面孔。”爱米莉端详了大使夫人之后说。

“可这还是她在舞会上的面孔呢,”青年笑着说。“我必须陪她跳舞,因此我要从您这里得到一些补偿。”

德-封丹纳小姐弯腰致谢。

“我真想不到,”健谈的大使馆秘书继续说,“会在这里遇见我的弟弟。我从维也纳到这里的时候,正得到他卧病在床的消息。我本来想先去探望他,再来参加舞会,可是在政界服务,我们并不是时常有空闲去享受天伦之乐的。我的‘女主人’不容许我去探望可怜的马克西米利安。”

“令弟不象您这样在外交界服务吗?”爱米莉问。

“不,”大使馆秘书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弟弟为我作了自我牺牲!他和我妹妹克拉拉放弃了我父亲的财产,使父亲能够凑成一份长子世袭财产给我。我父亲也象其他拥护内阁的下议员一样,渴望得到贵族院议员的爵位。他已经十分有把握了呢!”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

“我弟弟凑了一些资金参加一家银行的投资;我知道最近他跟巴西做成了一笔买卖,可以使他变成百万富翁。我曾经利用我在外交界的关系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看我该多么高兴!我正急不可待地等待着巴西公使馆的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可以使他不再双眉紧锁。您觉得他怎样?”

“依我看,令弟的神情不象是在操心银钱交易的人。”

年轻的外交官向他的舞伴投过探测的一瞥,她表面上很平静。

“怎么!”他微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姐居然能够从一个人无言的额角上看出别人在恋爱吗?”

“令弟在谈恋爱吗?”她问道,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动作,露出渴望知道详情的神情来。

“是的。他象母亲一般照看着我的妹妹克拉拉,是克拉拉写信告诉我,说他今年夏天疯狂地爱上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以后我就听不到关于他恋爱的消息了。您相信吗?这个可怜的孩子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跑去很快地把各种事情办妥,以便在下午四点钟以前赶到他的爱人居住的乡下去。就这样,他把我送给他的一匹可爱的纯种马给骑坏了。

“我说话太多,小姐,请原谅我,因为我刚从德国回来。我已经有一年没有听见过地道的法国话,我渴望看看法国人的面貌,我看饱了德国人,我的爱国狂竟使我有时想对着一座巴黎来的烛台说话!可是今天我在一个外交官的公馆里这样失礼地大讲特讲,倒是您的过错,小姐。不是您将我的弟弟指给我看的吗?一讲到他,我的话就说个没完了。我想告诉所有的人:他是多么善良,多么慷慨。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而是关系到隆格维尔采邑十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呢!”

德-封丹纳小姐之所以得到这些重要的消息,是当她知道对方是她所鄙弃的恋人的哥哥时,她立刻很乖巧地查问她的舞伴,而她的舞伴对她丝毫不起疑心的缘故。

“您以前真的能够眼看您弟弟做洋纱棉布买卖而不感到心里难过吗?”爱米莉在跳完了组舞的第三段以后这样问。

“您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外交官反问她,“谢天谢地!我虽然说话很多,可是我已经掌握了说话的艺术,只说我要说的话,象我所认识的许多见习外交官一样。”

“这是您告诉我的,我向您保证。”

大使馆秘书很惊奇地望着德-封丹纳小姐,心里起了疑云,他用探索的眼光望望他的弟弟,望望他的舞伴,他猜出了一切。他合拢双手,眼睛朝天花板望着,笑着说:

“我真是一个傻瓜!您是舞会上最漂亮的小姐,我的弟弟不停地偷看您。他带着病来跳舞,而您假装没有看见他。请您成全他的幸福吧,”他一面说,一面陪伴她回到她舅公那边去,“我不忌护,不过,以后每次称您为弟妇时,我心里多少总会有点激动的……。”

然而一对恋人本身却坚持着不肯让步。近半夜两点钟的时候,大家在宽阔的阳台上吃夜宵,为着便利大家挑选熟人坐在一起,桌子好象酒馆里那样摆法。恋人们是经常有巧遇的,凑巧德-封丹纳小姐的邻桌坐满了贵宾,马克西米利安也是这些贵宾之一。

爱米莉很留神地倾听邻桌的谈话,具有隆格维尔那种风度和面貌的男女青年坐在一起的时候,话题总是牵涉到男女爱情上面的。隆格维尔谈话的对手是一位那不勒斯公爵夫人。她的眼睛明亮发光,洁白的皮肤象软缎般柔滑。马克西米利安装出和她很亲密的样子,尤其伤了德-封丹纳小姐的心,因为她刚才对这位恋人表示的柔情,比过去增加了十倍。

“对呀,先生,在我们的国家里,真正的爱情是肯牺牲一切的,”公爵夫人很娇媚地说。

“你们比法国女子更加懂得爱情,”马克西米利安一面说,一面将他火热的眼睛望着爱米莉,“法国女子都是爱慕虚荣的。”

“先生,”爱米莉很快地说,“诽谤祖国是最坏的行为,爱国心是世界各国人民都应该有的。”

“小姐,您难道相信一个巴黎女子肯跟着她的爱人到任何地方去吗?”公爵夫人微微冷笑地说。

“呀!让我们说得清楚一点,太太。一个巴黎女子可以跟着她的爱人跑到沙漠地带,搭上一个帐篷住在那里,可是不会跟他坐在商店的柜台里面。”

爱米莉说完以后还加上一个表示轻蔑的手势。就这样,爱米莉自幼所受的可悲的教育,使她第二次断送了自己刚刚露头的幸福,而且使她终生不幸。马克西米利安外表上的冷淡态度,和另一个女人的讥笑,使爱米莉不由自主地又说出了这一类尖酸刻薄的话来,这已经成为她戒不掉的恶习。

“小姐,”吃完了东西,女士们离桌起身时声音嘈杂,隆格维尔趁机对爱米莉低声说,“永远不会再有别的男子象我这样热诚地祝愿您幸福,在我将要离开您以前,请您允许我向您提出这个保证。再过几天,我就要动身到意大利去了。”

“大概是带着一位公爵夫人动身吧?”

“不,小姐,不过很可能带着的是致命的重病。”

“这难道不是一场幻梦么?”爱米莉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不,”他说,“有的创伤是永远不能复原的。”

“您不会动身的,”爱米莉微笑着用命令的口气说。

“我一定走!”马克西米利安很严肃地说。

“我预先通知您,到您回来的时候,我也许已经结婚了,”她娇媚地说。

“我也这样希望。”

“无礼的东西!”她叫起来,“居然这么狠心地报复!”

过了半个月,马克西米利安-隆格维尔和他的妹妹克拉拉,动身到温暖而充满诗意的意大利风景区去了,剩下德-封丹纳小姐被剧烈的悔恨咬啮着心灵。年轻的大使馆秘书参与里他弟弟的爱情纠纷,用很厉害的方法对爱米莉施行报复,把一对恋人决裂的原因公布出来。爱米利过去对马克西米利安肆意地讥讽,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加倍奉还。

他经常向达官要人们描绘爱米莉怎样憎恨商店的柜台,怎样以女将军的姿态组队十字军向银行家进攻,她的爱情怎样在洋纱买卖中烟消云散等等,使听的人都轻篾地微笑起来。德-封丹纳伯爵迫不得已,只好运用自己的势力,给奥古斯特-隆格维尔弄了一个差使,将他派到俄罗斯去,以免他的女儿被这个年轻而危险的敌手弄成大家的笑柄。

过了不久,内阁鉴于贵族院里议员们的意见动摇不定,不得不增加一批议院贵族以加强实力,于是吉罗丹-隆格维尔(即马克西米利安兄妹的父亲)就被晋封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和子爵。德-封丹纳也被晋封为贵族院议员,这是对于他过去在艰难日子里忠心耿耿效劳的报酬,同时也因为象他这样的姓氏在世袭的议院里已经相当缺少的缘故。

在这一段时期,爱米莉由于年岁增长,对于人生进行了严肃的思考,她的行为和态度都有了显著的改变:她不象过去那样对她的舅公说些凶狠的话,而是经常用使人发笑的亲热态度替他拿着拐杖;她让他挽着臂膀行走,坐上他的车子,陪着他到处散步;她甚至于对舅公说,她喜欢他的烟斗的气味,她每天在烟雾腾腾中念他爱读的《每日新闻》给他听,狡猾的老海军经常故意把烟朝着她喷;她研究纸牌的打法,以便引她的舅公两人斗牌;最后,这位任性非凡的年轻姑娘竟能够耐心地倾听她舅公一次又一次吹叨他过去服役的战舰美丽的母鸡号和巴黎市号的历史、德-絮弗朗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尔之战。

老海军虽然经常夸口说他自己富于经验,十分熟悉自己的经纬度,不致被一只小小的战艇所俘虏,然而一天早上,巴黎所有的沙龙都得到了德-封丹纳小姐和德-凯嘉鲁族伯爵结婚的消息(根据拿破仑法典,这样的亲属结婚是允许的)。年轻的伯爵夫人不停地举行豪华的宴会以麻醉自己;不过在这些漩涡深处,她所找到的只是无比的空虚;富贵荣华掩饰不了她的虚空和不幸,她的内心仍是痛苦的;大多数时间她虽然强作欢笑,但是美丽的脸颊上仍然透露出暗中的凄凉来。对于她年老的丈夫,爱米莉却服侍得小心周到。时常,在乐队的愉快的乐声中,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一面走一面说:“我不认识我自己了。我在婚姻的苦工船上熬过了二十年的苦役,居然能够在七十二岁的年纪,登上美丽的爱米莉号船充当舵手!”

伯爵夫人的一举一动都是规行矩步的,使最会批评的人也觉得无懈可击。善于观察的人以为海军中将给自己保留着处置财产权,以便能够紧紧地抓住他的夫人:这是对舅公和外孙女两人的毫无根据的侮辱。两夫妻在外表上都很小心谨慎,以致特别喜欢打听他们的闺房秘密的青年人也无法猜出,到底老伯爵是以丈夫的身分还是以父亲的身分来对待他的夫人。只是大家时常听见老伯爵说:他收留外孙女象收留一个在海上遭难的人;又说:他以前从狂涛巨浪中救起他的敌人时,也从来未曾滥用过主人的权利。

伯爵夫人虽然有红遍巴黎社交界的野心,虽然渴望着能够和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绍利厄公爵夫人、埃斯巴侯爵夫人、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费罗伯爵夫人,蒙柯奈伯爵夫人、雷斯托伯爵夫人、德-冈夫人和德-图希小姐(以上皆为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著名的贵妇)等并驾齐驱,然而她始终拒绝德-波唐杜埃子爵对她的热恋和追求。

结婚两年以后,有一次爱米莉正在巴黎圣日耳曼区一个贵族世家家里作客,这个人家是把爱米莉视为遵守贵族传统的典范的。爱米莉听见仆人通报:德-隆格维尔子爵先生驾到。她当时坐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正和德-佩斯波利主教玩纸牌,因此没有人注意到她内心的激动。她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她从前的恋人青春焕发地走进来。马克西米利安的父亲死了,他的哥哥受不往圣彼得堡的酷寒,也过世了,世袭的议院贵族的封号就落到马克西米利安的身上。他的财产比得上他的学识和才能。就在前一天,他那年轻锋利的口才还左右了议会。

这时他出现在凄凉的伯爵夫人面前,他还没有结婚,具备着她以前的理想爱人的一切条件。凡有待嫁女儿的母亲,都千方百计地设法和他攀亲,大家从他的翩翩风度上断定他也具有高尚的品德;然而爱米莉对他认识得比谁都清楚,她知道德-隆格维尔子爵有坚定不移的品格,明智的女子会看出来这是幸福的保证。她朝海军中将望了一眼。照他惯常的说法,他还能够在船上支持好久呢!她不由得咒骂起自己儿时的错误来。

这时,德-佩斯波利主教很慈祥地对她说:“太太,您把‘心花皇帝’掉换出来(法文“心花皇帝”也可作“心上的皇帝”解。这里一语双关,指爱米莉换错了牌,也笑她失去了理想的爱人),我赢了。可是您不必后悔,赢来的钱我是留给那些小修道院的。”

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巴黎。

郑永慧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