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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畳半神话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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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畳半神话大系_森见登美彦
第一节
第一话四叠半恋爱的妨碍者

直到大学三年春为止的这两年间,我可以断言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健全的异性交往、精进学业、锻炼身体之类的,这些为了成为有用的社会人才的一切准备都与我擦身而过,却被异性孤立、荒废学业、身体衰弱这些让人避之则吉之物看中纠缠上了,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责任一定要追究到底,但是,责任又在谁的身上呢。

我并不是生来就是这幅德性的。

刚生下来的我,是纯洁无垢的化身,我想婴儿时代的光源氏大概也是这样的招人喜爱的。传言说我这毫无邪念的笑容使得家乡的满山遍野都沐浴在爱的光芒中。而如今又变成什么样子了,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时,留下的只有满腔愤怒。为什么你现在会变得如斯不堪,这是在跟现在的你算总账吗?

也有人说,现在还年轻,人只要想改变就一定能改变。

世上有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常言道三岁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了,再过不久,我就是一个经历了1/4世纪的大好青年,事到如今说什么改变自己性格这样无谓的努力还能怎么样?强行去扭曲这个已经是完全屹立于空虚的性格的话,最多也只会嘎巴地折断了。

即使现在强行改变自己,人生也绝不会变得美好,这是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

我是坚决不会闭上眼睛自欺欺人的。

不过,这样的我连自己都觉得有一点点的不堪入目。



拦在他人的恋爱之路上,最终只有被马踹死的下场。大学里有那么寥寥数人无法接近北端的马术部的马场,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一旦我走近马场,发狂的野马就会越过拦栅奔袭而来,它们把我围起来,狠狠地把我践踏至一团无法放到烧烤具上的污肉。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对都警察部的平安骑马队抱有恐惧。

要说我为什么惧怕马,那是因为我是一个路人皆知的恶人——恋爱的妨碍者。我是打扮成死神的黑色丘比特,不是射出爱情之箭,而是挥舞着斧头,如红外探测器一样巡视探寻着命运的红线,拼命地一根一根全砍断。据说,因此等行径而受伤的年轻男女们所流的泪以足以装满六个大盆。

我也很清楚,这实在是惨无人道的行为。

即使是这样的我,在大学入学前,也许对于蔷薇色的异性交往也是有点向往的。入学几个月后,明白到我的决心已经足够坚定无需加强了,我暗暗地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像野兽般度日,我要成为纯洁正直的绅士,与美丽的少女们交往」。不管怎样,我还是有气量去宽容地看待那些放弃理性混乱苟合的男女们。

然而,不知不觉地,我变得不再从容了,砍断那些露出破绽的红线所带来的无法言喻的快感,使我沦落为一个无比恶毒的人。由一段段由被砍的红线转化而成的仇恨的泪水,把这个失恋的胡同给淹没了。而引领我踏进这个令人绝望的狭路的人,既是我的死敌,也是我的盟友,那个我厌恶他的一切的男人。



小津跟我同年级,即使所属于工学部电气电子工学科,但他讨厌电器、电子、工学。一年级结束的时候,应该取得的学分以及成绩都惊人地低空掠过,以致是否要被开除大学学籍都非常危险,而其本人却丝毫不在意。

讨厌蔬菜,只吃速食食物,脸色难看得像是来自月球背面的人。假如走在夜路与其碰面,十人中有八个人都会以为遇上妖怪了,而剩下的二个人则认定他就是妖怪。欺软媚硬、任性、傲慢、懒惰、天生的魔鬼、从不学习、完全没有东西可以自豪、把别人的不幸来下饭可以大吃三碗,一点值得赞美的地方都没有。假如我没有遇上他的话,我的灵魂大概会更加纯洁吧。

回想起来,一年级的春天,那时候踏入了电影协会「禊」,不可不承认那本来就是错误的决定。



那时,我还是一年级的新人。在我心里,花朵已经凋落的樱花树叶,还是那么的青翠,那么的清爽。

新生在大学校园里闲逛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有人把传单塞过来。当手里的传单数量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情报处理能力时已经是黄昏。这些传单的内容各异,投我所好的有四个,电影协会「禊」、写着「求入门」这样异想天开词语的传单、软球协会「本若」以及秘密机关。不管哪个,都不多不少地有些怪异,都是通向未知大学生活的大门,吸引着我仅有的一点点的好奇心。我想,不管选择哪个,都会开启通向有趣的未来之门,以致我变得像笨蛋一样无所适从。

课程结束后,我走向大学的钟楼,因为那是各个社团招募新人的场所。

钟楼的周围充满了满脸希望的新生们,以及那些早已摩拳擦掌把他们看作饵食的社团招募员。被称为幻之至宝的「蔷薇色的campuslive」,现在正打开了无数的入口,而我则昏昏沉沉地在其中地游荡着。

此时我看到的是,几个电影协会「禊」的学生拿着招牌等待着新生。欢迎新生的放映会正在举行,他们要为新生们引路。如今回想起来,我实在不应该随他们而去。受到了「让我们一起来快乐地制作电影吧」的甜言蜜语的蛊惑,我迷失了自我,忘记了那个要交上100个朋友,在那一天决定入会,期待着那蔷薇色的未来的自己。自此,我迷失在兽道上,只是一味地树敌,交友什么的更是免谈。

加入电影协会「禊」后,我一直未能融入那令人气愤的和睦的气氛中。「这是必须克服的试炼,堂堂正正地融入到这个异样明快的气氛中,那是蔷薇色的campuslive那是黑发少女以致是全世界与我的约定」,我这样安慰着受挫的自己。

我被排挤到阴暗的角落去,而在我的旁边站着一个令人害怕的男人,有着一张非常不吉利的脸孔。这是只有敏感的我才能看见的来自地狱的使者。

那是小津和我的相遇。



小津与我相遇以后,时间一下子飞到了两年后。

成为三年级学生后,现在已经是五月末了。

我坐在自己非常喜欢的四叠半空间里,与非常厌恶的小津对视着。

我是住在下鸭泉川镇一个叫下鸭幽水庄的宿舍里。听说这是在幕府末期的混乱里被烧毁后重建起来的。假如没有从窗户上照进来的阳光,这里就跟废墟没什么两样。难怪刚入学经大学生协会的介绍找到这里来时,以为自己是在九龙城里迷路了。这个木造的三层建筑,现在看来依然是快要坍塌的样子。这看在眼里就不自禁地焦躁起来的破烂废屋,即使说是到了重要文化财产的程度也不为过。不难想象,这种地方即使是被烧毁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东面住的是房东,一定是想干脆来个痛快的吧。

当夜,小津来宿舍玩。

两人喝着闷酒,一边说着「有什么吃的」,一边把鱼肉汉堡放到电热器上加热。看着这个一口就能吃掉汉堡,却还说着「很想好好地吃肉啊」「很想吃葱盐牛舌」这样奢侈的话,实在令人气愤了。不过把烧得刚好的东西塞进嘴里时,却悄悄地流下了眼泪,就不计较了。

那一年的五月初,经过两年,我们与内部的人际关系极度恶化,刚被这个一心一意的电影协会「禊」开除了。虽说飞鸟离水不搅和,不过,我们可是出尽全力嘶声力竭地搞混,就如那黄河水一般浑浊。

虽然我和小津依然有来往,不过离开了电影协会「禊」以后,他也还是这里那里忙活,染指运动社团和奇怪的组织的活动。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去拜访同住在下鸭幽水庄二楼的一个人,这人被他称为「师父」,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就在这幽水庄出没了。之所以无法砍断与小津的孽缘,除了是因为与他在同一个社团而且一样被赶到黑暗的角落,还跟小津频繁地出入下鸭幽水庄有关。当问到这个「师父」是什么人的时候,小津只是露出猥琐的笑容不作回答。我想,多半是教导猥琐之能的「师父」了。

电影协会「禊」和我是处于几乎完全断交的状态,而耳朵灵光的小津则会经常取到一些新情报,向着不高兴的我吹嘘。我们是为了「禊」的变革,而丢弃了那仅有的一点点的名誉。不过,这么一点可有可无的所谓名誉不提也罢。根据小津的说法,我们的舍身抗议太徒然了,协会内部根本没什么变化。

我带着点酒意收拾东西,一股怒气油然而生。被协会开除,过着大学和宿舍之间两点一线的禁欲生活,我感觉到过去那股黑暗的热情被唤醒了,而小津在煽动这样的黑暗热情方面倒是非常在行。

「来,要做吧?」

小津扭曲着他那如奇怪生物一般的身体说着。

「嗯姆。」

「约定好了啊。那么,明天傍晚,做好准备过来。」

说完小津很高兴地回去了。

总觉得被他巧妙地利用了。

虽然我想去睡了,但是二楼那些中国来的留学生的聚会正闹得欢,让人没法入睡,而且也有点饿了,不如去吃碗「喵拉面」吧。于是,我从那从不叠的被子里爬起来,踌躇着向那夜晚的街上走去了。



当夜,我与住在下鸭幽水庄二楼的神邂逅了。

喵拉面,用的是猫熬制的汤底,传说中的路边摊拉面,真伪未辨,不过味道确实无与伦比。至于出没场所似乎不宜在这里明示,于是就不细说了,仅透露一下是在下鸭神社附近。

深夜,吃着拉面,闻着熟悉的香味,恍惚和不安却不停地在我心中摇动。一位客人在旁边坐了下来,一眼看上去很奇妙的打扮。

穿着深蓝色的浴衣,一双天狗木屐,好一副悠闲的仙味。我把视线从碗里移出来向旁边看去,想起这个怪人在下鸭幽水庄也见过几面。咯咯唧唧地上楼的背影,在晾衣服的地方面向着太阳让女留学生给他剪头发的背影,在公用水槽里洗奇怪水果的背影。他的头发像被八号台风卷过一般凌乱,脸孔像茄子一样凹陷下去,脸上有着一对很安详的眼睛。年龄不详,看着像是大叔,又像是大学生。连我也不禁把他想成是神仙了。

这个男人似乎与店主是熟人,有的没的在说着话。一旦转向面碗,他就会以尼亚加拉瀑布逆流的气势吃起面来。在我吃完前他连汤都喝干了,实委能称之为神技。

男人吃完面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然后以「汝」这样古风的称呼来向我打招呼。

「是下鸭幽水庄的住客吧」

我点了下头,男人很满意地笑了笑。

「我也住下鸭幽水庄,多多指教。」

「你好。」

之后我并不打算理睬他,而这个男人倒是毫无顾虑地在打量着我的脸,「嗯,嗯」地点着头,「原来如此,是你啊」地同意道。尽管我还有点醉,大脑模模糊糊的,但是这样一个一样的男人对我如此凑近乎还是觉不舒服。难道是十年前跟我失散的哥哥,但是我没有失散的哥哥,再说,我就没有哥哥。

把拉面吃完,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男人也跟着一起来。像是理所当然地跟在我旁边。他拿出香烟点着,「呼」地吐出一股烟雾。我加快脚步,他一点故意加速的样子也没有,却悠然地追在我后面,就如是施展仙术一般。



「常言道,光阴似箭。季节轮回如斯,从天地初开的时刻开始,到现在不知道究竟流逝了多少岁月,按这个情况来看,也并非有多么伟大的岁月。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人类就繁殖到如此数量真是惊人。每天精神奕奕地为了各种事情奔波劳碌,人类可真是勤奋,真是美丽。所以说人类不可爱那是说谎,但是不管有多么的可爱,无法给这么多的人类都一一舍以怜悯之情。

到了秋天,又得去出云国了。车费还不好解决呢。以前的事务,都是一件一件地斟酌推敲,侃侃而谈大辩论一番,有时甚至会耗费一个晚上才能决定下来。然而现在的时世可没有那么悠然的闲情了。从各地收集到一起的事务就那么审查一下就放到木箱子里,甚是无趣。无论我等如何地绞尽脑汁去结合良缘,没出息的男人总会眼睁睁地放走机会,把握住机会的女人又会很快地跟其他的男人重新结缘。这样一来,我再怎么折腾也没意义了,就像是拿勺子去舀那琵琶湖的水一样。

阴历十月底快到十一月的时候,每天每天都要被这些事务搞得焦头烂额。这种情况下,有的人甚至一边挖着鼻屎,一边用抽签来决定。但我是很较真的性格,做不到用抽签来这些可爱的人类孩子的缘。于是逐渐地深入下去,开始仔细地观察人类,与他们一起烦恼,为了每一个人的遭遇而抓头挠耳,就像是婚姻咨询一样。这就是神的工作。因此香烟也吸不少,头发掉了些,又吃了很多喜欢的蛋糕,现在还得靠着汉方胃肠药来调理身体,天一亮就醒过来以致睡眠不足,患上了压力性的下颚关节症。虽然医生说让我减压,但是那么多孩子的命运压在我肩膀上,我又如何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呢。

而其他人则乘上如伊丽莎白女王ii世号那样的豪华游轮进行海上二万里的去旅游,肯定是搂着兔女郎品着三鞭酒。『那人没前途,无论过多久还是石头一块。』这样把我当成取笑对象。那些家伙就是那样的德行,不知道把神仙的荣耀都扔到什么地方了。难怪我也会想,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每年都这样一本正经、想方设法地连结一条一条地命运的红绳子,是什么因果轮回让我走到这条路上的呢?

你觉得呢?」



这个奇怪的男人不知道怎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黑暗的路上站定问道。这里是下鸭大道往东拐的御荫通。在我们前面那黑漆漆的乣之森正沙沙作响,长长的下鸭神社参拜道在其中一直向北延伸,橙色的神灯光正在遥远的深处闪耀着。

「是神。汝啊,我是神。」

他很认真地用食指指着自己说道。

「叫贺茂建角身神。」

「啊?」

「贺茂建格身贺茂……是贺茂建角身神。别让我重复,太饶舌了。」

男人指着下鸭神社那黑暗的参拜道说道。

「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可是住在下鸭神社附近的啊。」

虽然我去过下鸭神社参拜,可不知道有这样的神仙。在京都,历史悠久的神社非常多,而其中的下鸭神社更是世界遗产里屈指可数的大神社。这个神社背负着我无法想象的历史,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则报出了这个神社里供奉的神的名号,实在是一点说服力都欠奉。做得好的是仙人,做的不好的那是穷神。我可不认为下鸭神社供奉的神有恪尽职守。

「汝,不相信?」他喃喃道。

我点了点头。

「可叹啊可叹」,他这样说着,但是却一点可叹的意思都看不出来。香烟的烟雾香味随着夜风飘散着,乣之森里响起的沙沙声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我开始加速,把这个吸烟的男人甩在后面。跟这样的神秘人纠缠上的话,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嘛,稍等一下。」

男人向我喊道。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父母的名字也知道。婴儿的时候经常会呕吐,还知道你婴儿时不知道为何总是身上带着酸酸的味道。小学的绰号、中学的学园祭、高中的青涩初恋……当然那是以失败告终了。初次看成人视频那是的兴奋和惊愕、复考时期、上大学后懒惰地过着无耻的日子……」

「你胡说。」

「我知道,一切都知道。」

他很有自信地点头。

「例如,汝要在放映会上把反映城崎其人的暴行的电影上映,导致被开除出电影协会,毫无回旋的余地。我知道你之所以在这两年间这样懦弱地度过的原因。」

「那是因为小津。」

我不自觉地说出口来,但是他举起手来制止我。

「你承认是受到小津那肮脏的灵所魂影响,但原因不止于此。」

这两年的时光在我大脑里如走马灯般流转起来。偏偏在这神圣的下鸭神社森林里,布满荆棘的回忆紧紧地抓住我脆弱的心灵,我再不能保持绅士风度「嘎——」地大喊出来。以贺茂建角身神自称的这个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孤独的心理黑暗中挣扎。

「多管闲事。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说道。他摇了摇头。

「看看这个。」

他从浴衣里拿出来一叠很脏的纸。他靠近身边的用来照亮公告牌的日光灯,然后向我招了下手,我像被吸引住一样也走到日光灯灯光下。

他拿出来一本看上去是已经一百年没有翻过积满灰尘的厚厚的账簿,账簿上到处都是虫蛀的痕迹。他舔了舔手指翻动着账簿,无疑是吃下了不少的灰尘。

「是这里。」

他指着差不多到账簿最后的页面。浅灰色略有点脏的纸上,用毛笔记着一个女性的名字,我的名字以及小津的名字。装模作样的字体,简直真得把自己当成伟大的神仙来看了。

「到了秋天,我就会在出云国决定收集到的男女缘分。你也知道的吧,我带过去的事务就有好几百件了,而这就是其中的一个问题。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不明白。」

「不明白吗,真是个不用大脑的笨蛋。就是说,这位你也认识的叫明石的女性,我应该让她跟谁结缘呢。」

神这样说道。

「就是说,是汝,还是小津。」

乣之森在阴风中轰轰地摇晃着。



第二天午后我才起床,从我那发霉腐烂的被窝里坐起来。回想起昨晚自己那白痴行径,脸上不由得阵阵地发热。

下鸭神社的神出现在卖喵拉面的大排档,而且他还住在我这栋宿舍的二楼,然后他还说要给我和明石同学牵红线。沉醉于美妙的幻想也该有个限度。受恋爱驱使可以放松心情,然而纵情于此等妄想乃是与绅士不相应的羞耻。

而且,昨夜与神的相遇也很平常,没看到什么奇迹,既没有召唤闪电,也没有使役狐狸乌鸦什么的。不过是在拉面摊上刚好有个神坐在旁边而已。这种毫无说服力的感觉,即使说这样反而就是说服力,也实在是难以让人接受。

想要确认真伪也很容易。现在到二楼跟神见面就行了。但是,假如打开门,昨夜的神出现了,说道「您是哪位?」的话,该怎么搪塞过去呢?或者他说「啊,你上当了。」的话,那可就真的是悲剧了。大概我会一边咒骂自己是蠢货,一边过完自己那暗无天日的下半生吧。

「下定决心的话就来吧,就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找我。不过,限定三日之内,我很忙的。」

那个可疑的神仙这样说道。

往复于大学和宿舍的日子的打击,已经完全让我麻木了。不过,要是被这样的妄想迷惑住而四处乱窜的话,那可事关尊严。我不断地念着「南无南无,南无南无」,把那如气球般膨胀起来要向着五月天空升起的妄念抑制下来。

话说回来,那个自称为神的男人,说他会到出云国给善男信女们结缘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呢。

我从书架上找出字典。



大多数人都知道,神无月,也就是阴历十月,八百万神会离开诸国,到出云国集合。我也是知道的。

不过关于八百万神的详情倒不清楚,八百万也就是现今日本人口的十五分之一。如此庞大的数量,其中里有一些可疑的神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如同不管是哪一所敢称集合了无数优秀学生的大学,也总会存在一些公认的笨蛋。

想到这里,我疑问的是,那么多的神仙聚集起来究竟是要商议什么事情呢。可能还会说到防止地球室温效应的对策和经济全球化呢。分布在全国的神仙们特意聚集到一起花一个月时间来讨论的议题,肯定是大事件。想必还会为了一些重大的问题展开激烈的辩论。反正不会是几个臭味相投的伙伴一起吃吃火锅,一个劲儿地聊猥琐话题,那只不过是笨蛋学生所为而已。

那天,在宿舍查字典的我,发现了非常恐怖的事实。

上面写着八百万神到出云国展开大论战的最后,将会决定男女缘分。各国的神仙们就是为了系结命运红线而相聚一堂的。在拉面摊遇到的那个奇怪的神所说的似乎并非谎话。

我对这神仙们发怒颤抖了。

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的吗?



为了转换心情,于是我开始勤奋学习。

但是,当面对着教科书的时候,心中贪婪地不成体统地想要挽回那毫无建树的两年。这样可怜的姿态违反了我自己的美学,于是我理直气壮地放弃学习。我就是有这样理直气壮的自信,这就是绅士。

于是,要交的报告就全靠小津了。有一个被称为的秘密组织,只要在那里下订单,就能得到伪造的报告。由于所有的事情都全交给这个奇怪的组织来包办,我现在要是不能通过小津来得到的帮助的话,就无法应付任何紧急情况。其结果是我的身心都被侵蚀得残破不堪。这也是我与小津那孽缘无法切断的原因之一。

五月都还没结束,天气就如夏天来临一般地闷热。虽然冒着被投诉陈列猥琐物的危险,把窗户尽可能大地打开,但是空气依然丝毫不流动。沉积的空气中混合着各种不明成分,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地发酵成熟,宛如是山崎蒸馏所的木桶里装着的琥珀色威士忌一般。一旦进入这个四叠半空间的人,无一幸免地被熏得酩酊大醉,体无完肤。即使是这样,要是把走廊边的窗户打开的话,在幽水庄游荡的小喵咪就会自顾自地钻进来,发出可爱的喵喵声音。虽然是过于地可爱的让人想一口吞到肚子里,不过这么野蛮的行为也实在是做不出来。即使只穿着一条内裤,也不能把绅士风度抛诸脑后。擦掉了小猫的眼屎后,就把它赶了出去。

关上门,像跟木头一般在四叠半空间里横躺着。试着让自己沉醉于漫无目的的妄想之中也没法做到,想要为蔷薇色的未来做计划也做不到。这里是气,那里也是气,肚子里有的只是气。最后只能把这些怨气发泄在那只刚好在四叠半的角落穿过的蟑螂身上了,可怜的蟑螂就这样成了木屑粉尘。

因为午后才起来,很快已经是傍晚了。从窗户射进来的夕阳进一步地加剧了我的焦躁。在橘黄色的阳光下,我的心情就如那不断膨胀起来的孤独的暴虐将军,现在又骑着高贵的白马,向着无边无际的海滨策马而去,而身为「恋爱妨碍者」的我对马是有恐惧症的。

在忍受着这些不必要又相互矛盾的思想时,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跟小津约定时刻,这样虐待自己也大概没法的到满足了。虽然我想只要不断地进行自虐性的斗争,终有一天,释迦大人会垂下蜘蛛丝把我拉上去,抚摸我的头。不过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反正在我紧抓着蜘蛛丝的时候会被啪地切断了,然后我再次掉入这个四叠半地狱,大概是向释迦大人提供过娱乐以后就被舍弃了吧。

下午五点,结束了令人头晕眼花的妄想后,我满面不悦,面对着正北方一直站着,此时小津到访。

「你还是那张脏脸呢。」

那是他的第一句话。

「彼此彼此」

我不高兴地应酬着他。

而他的脸上,就跟我宿舍的公共厕所那样脏乎乎的,隐约闻到有点氨气味大概是我的妄想吧。在闷热的夕阳下一直对视着的两个刚过二十岁的男子。不快加上不快产生新的不快,新产生的不快又会产生更多的不快。对于这样臭气熏天的噩梦连锁我已经无比厌恶了。

「准备好了吗」

我问道。

小津轻轻地摇了下提着的塑料袋,可以看到里面装着很多蓝绿红五彩斑斓的炮筒。

「没办法,那就走吧」

我说。



我和小津来到了下鸭幽水庄的后面,这里充满了幽静的九龙城气氛的。

到达御荫通,再向鸭神社的参拜道横转过去,从下鸭大道出来。从京都家庭法院前通过下鸭大道的话,眼前流淌的就是贺茂河,而架在其上的是葵桥。

两个带着一脸腐烂不吉利神情的男人,在葵桥上看着清澈的贺茂河水,真是糟蹋了这天下闻名的黄昏美景。我们挽着手,向下游看去。两岸茂盛的新绿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地美丽。从葵桥上眺望过去,黄昏的天空一下子开阔起来,能看到下游的贺茂大桥上车流不息。即使是离那么远的地方,也稍稍能感觉到河滩上嬉戏的学生们的气息。然而不久,那个地方将会成为阿鼻地狱。

「真得要做吗?」

我说。

「昨天不是说要实施天诛的吗?」,小津说。

「当然,我自己认为这是天诛。但是,在世人眼里,这不过是白痴的所为。」

我这样说着,但小津嗤之以鼻。

「在意世人的眼光,扭曲自己的信念?我可没有把身心委托给了这样的人。」

「啰嗦」

他用这样恶劣的语气说话,不过是为了煽动我来做让他快活的事情而已。对于可以用别人的不幸作为小菜大吃三碗饭的人来说,把各种各样的白痴感情揉合起来,看着别人丢脸地东逃西窜,那才是让他无上快乐的生存意义。

「好,要动手了,走吧。」

即使鄙视他那愚劣的品性,但我忠实于自己的信念,敢于向前踏步。

我们向葵桥的西端走去,到了贺茂河的西岸,一直向下游前进。

从东北流下来的高野河与西北流下来的贺茂河,最后汇合成为鸭川。其汇合点处是夹在高野河和贺茂河的一个倒三角地带,被学生成为「鸭川三角洲」。而这个地方,在春末初夏作为迎新联欢会的会场被利用起来。

不久就要到达鸭川三角洲了。那些翻动着青布,熙熙攘攘的人们的样子就在眼前。我们更加小心了,藏身在出町桥的阴暗处。假如被三角洲上尽情嬉戏的敌阵发现的话,这个可比一之谷战役的大胆奇袭作战就会化为泡影。

我们从塑料袋中取出烟花放在地上,小津拿出我借来的carlzeiss产单筒望远镜,观察对岸的三角洲。

我点燃了香烟。黄昏里河岸上流动的风一下子就把烟雾吹散。一位带着孩子的父亲看到了出町桥不寻常的动静,向可疑的我们瞥了一眼就走过去了。不过,现在不是在意一般市民的眼光的时候。这是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而必须实施的行动。

「情况怎样?」

我问道。

「同级的那些家伙都在。嘿嘿嘿。不过还没看到相岛前辈,城崎前辈也没看到。」

「作为一个酒坛子,居然不守时赴宴,究竟在想什么的,一点常识都没有。」

我念叨着。「那两个人不在的话,奇袭就没有意义了。」

「啊,是明石同学。」

明石同学是低我们一届的女生。我回想起来昨夜那个奇怪的神给我看的账簿。

「看,坐在那边的堤坝上,在自斟自饮的认。仍然是那么孤高的样子。」

「很好。不过,她来这种可有可无的宴会干啥呢?」

「把她牵连进来,实在于心不忍。」

我想着明石同学那睿智的风采和优雅的举止。

第二节
「啊,啊,啊」

小津的喜不禁声。「相岛前辈来了。」

我抢过他手里的单筒望远镜,找到了穿过松林从堤坝上下来的相岛前辈。在河滩上等待的新生们欢呼起来了。

相岛前辈是君临电影协会「禊」的城崎前辈的左右手,对我们非常刻薄。对别人制作的电影有不满提出的话还可以原谅,但是却耍手段作假放映安排,使得我们的无法参加放映会。为了借编辑器材忍受了差不多是跪地磕头的耻辱。不可饶恕。他多么地受欢迎,而为什么我们非要在对岸忍受着这样的状况不可。今天一定要打下正义铁锤,驱散多年的积恨。在从天而降的火花下乱窜,从心底里悔恨自己的错误,在岸边抽泣着跟螃蟹玩耍吧。

我像饿极了的野兽一样喘着气息,拿起身边的烟花。小津按住我的手。

「不行,城崎前辈还没来。」

「不管了。就算只有相岛前辈也要出了这口怨气。」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城崎前辈才是主菜。」

争吵持续了一会。

即使是动机不纯,小津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即使是一味地攻击作为幕后的相岛前辈,也不过是徒劳。我把拔出来的太刀收回到刀鞘里。

然而,等了很久,城崎前辈也没有来。晚风嗖嗖地吹来,我们从心底里难受起来。对岸敌阵已经开始喝酒,不时响起朗朗的笑声。而反观这里出町桥的黑暗角落里两个一直蹲着的男人,遛狗的慢跑路过的人都投以可疑的视线。

以贺茂河为界,这明暗区别分明的状况,更加是给我火上浇油。假如身边是个黑发少女的话,在这阴暗处靠在一起,我也不是不能忍受。不过,现在身边可是小津啊。对岸的新生欢迎联欢会在欢声笑语中进行着,而为什么跟我一起窝在这里的是一个男人,还一脸大正时代放高利贷的不吉利表情。难道这真是的我的错吗。我想,至少要是个志同道合的人啊,最好就是一个黑发少女。

「真是同人不同命呢。」小津说。

「啰嗦。」

「啊啊,那边好像很快活的样子。」

「你究竟是站在哪边的?」

「算了,别做这种无谓的事情,到那边去吧。很想跟新生们一起喝酒。」

「叛徒!」

「反正也没有约定好什么的。」

「就在刚才,是谁说的身心都奉献给我的?」

「那么久远的事情已经忘记了。」

「你丫的!」

「别用那么恐怖的眼神看着我。」

「喂,别靠过来。」

「人家很寂寞啊,那边的晚风有很冷。」

「你这耐不住寂寞的家伙。」

「嘎!」

终于,在桥下如此模仿着不明意义的男女私语也让我们感觉到了空虚,而恰恰是这空虚感让我们的忍耐达到极限了。虽然还看不到城崎前辈,但也没办法了。稍后就涂上节肢动物尸体的蛋糕送过去孝敬孝敬一下他吧。今晚就杀杀这里些人的威风就满足了。

我们抱着烟花,在黄昏下走向河滩。小津一直走到河里,用拿来的水桶去打水。



烟花,那是应该向着夜空发射的。绝对不能两手握着向着人发射,更不能为了爆击河对岸那写参加其乐融融的新生欢迎会的人们而使用。这是非常危险的。请一定不要做出这样的行为。

虽然是奇袭,但是突然跑出来攻击对方有违我的作风。像傻瓜一向对面的人们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以吸引他们的目光。要是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就让他们明白。我嗖地站起来。

一眼就看到坐在堤坝边上喝着麦酒的明石同学。她做了个「あ」「ほ」(白痴)的嘴型,发出了这个准确又尖锐的评价后,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向着松林避难去了。

还在堤坝下面铺罩布的其他人还没搞清楚状况。既然明石同学已经避难去,那就没有什么顾虑了。我马上命令手下的小津开始炮击。

一阵烟花攻势后,虽然想蔑视一下对岸那些人「嘎嘎」乱叫夺路逃奔的英姿,但是暴跳如雷的同级男生为了在低年级面前表现,不顾湿身趟水过河来。我们慌了。

「喂,快逃。」

我说。

「等等,等等。还没放完呢。」

「快点,快点。」

「还有几炮没放。」

「别管了。」

当我们想从出町桥逃出去的时候,堤坝上面有人影跑下来,气势汹汹地向着我们冲来。「你们这两个家伙!」,只听他们用野蛮的声音叫道。

「哇,城崎现在才出现。」小津叫道。

「时机真是太差了。」

小津惨叫一声,从我的身旁穿过,扭头就跑。在夕阳下向着贺茂大桥狂奔的小津实在是很快,一边逃一边叫着「对不起对不起」,哪里还有半分的自尊。

我差一点就被城崎前辈抓到后颈了,像豹子一样优美地挣脱他后,向着贺茂大桥的方向追着小津去。

城崎前辈站在河滩上说教起来。凭什么你对我说教啊,在说那种话之前请先抚心自问吧。我实在是非常的愤怒,稍稍向后瞥了一眼。他们人数众多,我人丁单薄,就算我再怎么有理,也会败于多数派的蛮横之下。我可一点都不想忍受这样的耻辱。所以,这不是逃亡,是战略性的撤退。

而小津已经跑到贺茂大桥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这家伙脚底抹油的本领真不是盖的。正当我想着跑到那里就没事了的时候,背上被什么发热的东西击中,我呻吟了下。

背后传来欢呼的声音。

看来是他们在追击我的时候,发射了烟花来报复。过去两年间自己的所作所为,如走马灯般地在大脑里流转起来。

进入大学以来的两年,我不断地进行着无意义的斗争。背着「恋爱的妨碍者」的称号,我不以为耻也不以为荣,尽管摆出坚定骄傲的战斗之态,也不禁潸然泪下。这是一条没有得到赞赏也不会得到赞赏的荆棘之路。

入学之初还有一定存量在我大脑里的暖系蔷薇色已经褪去,突变为青紫色的过程就不多说了,也没那么多可说的,这些无意义的事情说出来,徒令读者们产生空虚的共鸣。一年级的夏天,那把叫做「现实」的利刃一闪间,我那可笑而短暂的蔷薇色的梦就如大学校园的露水一样随之消失了。

从此之后,我冷眼直视现实,决心要给那些沉醉于轻佻浮夸的美梦里的人们给以铁锤的制裁。实际上,就是阻挡在别人的恋爱之路上。

劝说东边堕入爱河的少女「放弃那个变态吧」,打击西边那个妄想中的男生「别做无用的事情了」,南边稍微冒出点恋爱火花的话就马上泼水浇熄,不断在北边散布恋爱无用论。因此我被贴上了「不解风情男」的标签。然而那只不过是误解。我比任何人都要能察言观色,心怀恶意要破坏所有的一切。

而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怪人,对我的战斗很有感兴趣,对我煽风点火,以散播社团内的纠纷火种为无上的乐趣。那个人就是小津。他有着自己的情报网,所有无耻的谣言一个都不会错过。他往我的身上泼油,像一个巧匠一样在我身边散播各种真假不明的情报,在周围点起火头。经常在社团内制造出迎合他的嗜好的环境,让那来自修罗场的不和谐音回响其中。此人简直是恶魔的化身,是全人类的耻辱。绝对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电影协会「禊」没有悠长的历史,但是全部年级的会员加起来平常也有三十人左右。敌人的数量多起来了。也有人是因为我们的缘故而退出。还曾被这些退出的人埋伏,差点被沉到琵琶湖的排水渠去,以致一时半刻不能回宿舍去,只能到一个出去旅游的熟人的宿舍躲避风头。也曾经说话太过直接,在近卫通路上把同级的女生弄哭了。

然而我没有失败,而且不能失败。

不必说,那时候失败的人们,不管是我还是大家,都会得到幸福。而小津即使得不到幸福也无所谓。



我最为着急的,是电影协会「禊」其体制。

「禊」是在城崎前辈的独裁下展开活动的,在他的指导下,建立起了大家在乐融融的气氛下制作电影的体制。当初,我不得已地作为令旗在他手下工作,不久就对现行的制度产生不满。但是,轻率地离开也只是认输了而已,我咽不下这口气。后来,我开始独自制作电影,升起来反抗城崎前辈他们的狼烟。理所当然地,没有一个人响应我。无可奈何地跟小津两人拍档制作电影。

第一个作品一部充满暴力的电影,其中描述的是两个继承了从太平洋战争前就存在的历史悠久的恶作剧战斗的男人,他们竭尽了智力和体力来粉碎对方的自尊。小津以能面(能乐用的面具)般一成不变的表情,加上我那精力过剩的演技,毫不容情地为电影添加了一场场的恶作剧,尽管这样会降低电影的评价。而在最后一幕,把全身染成粉红色的小津与剃了半个光头的我在贺茂大桥的激战还是有看一眼的价值的。不过也也被理所当然地无视了。只有明石同学在放映会上笑了。

第二个作品,选材自莎翁的「李尔王」,描写一个在三个女性之间摇摆不定的男子的心情。而一个女性演员都没有的这个根本问题先放一边,不知道为什么地,连李尔王都不存在了。而且由于对男性摇摆不定的心情刻画的过于细腻,遭到了女性观众的谩骂风暴,很荣幸地被授予了bestof变态的称号。只有明石同学在放映会上笑了。

第三个作品,是一部求生电影,描写的是一个为了脱离无限延伸的四叠半空间,而进行着没有尽头的旅行的男人。「这好像是在哪里看到过的设定」「而且这也不是求生题材」观众留下这样的话就结束了。只有明石同学给予我们有意义的意见。

与小津一起制作电影的时间越长,社团里的成员对待我们就像是篝火一样,越是疏远我们,城崎前辈的目光则如结了冰似地变得越来越冷淡。最后,我们就像是路边的小石头一样开始被前辈无视。

奇怪的是,我们越是努力,前辈的声誉就越是高升,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现在想来,其实是我们提高了前辈的声誉,也就是被当成是杠杆的支点。不过,这些话也只是马后炮而已。

我真是太憨直了。



为了庆祝从鸭川战略性地撤退成功,我们走上街头。

在寒冷的晚风中骑着自行车奔驰,不禁觉得有些孤寂。停好了自行车,我们一直绷着脸在河畔的路上走着。闪烁的街灯照耀着逐渐黑暗下去的深蓝色的天空。小津突然向三条大桥的方向折去,进入了那间堵在西面的刷帚店。而我则在昏暗的屋檐下等着。

不久他带着一脸失望的表情出来了。

「什么事?去买刷帚了吗?」

「不是,我要搜寻贡奉给樋口师父的东西。我想要一个无论什么污秽都能扫落的超高级的梦幻椭圆刷子。」

「这样的东西会存在吗?」

「传说是存在的……但是被店家的人嘲笑了。只能找其他东西献给师父了。」

「你别为了这些白痴行为费劲精神了。」

「师父他想得到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很不容易的。山椒干和出町嫩叶制作的豆饼这些我能自己做的还好,还有古董地球仪、旧书市场的鲤鱼旗,甚至乎海马和大王乌贼都想要。要是拿着拙劣的东西去拜访惹怒了他就会被逐出师门的,真是连喘口气的空闲都没有。」

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奇怪地是小津一脸很愉快的神情。

于是,我们慢悠悠地向着木屋町走去了。

那个确实应该是战略性的撤退,但是却生出了这是否失败了的怀疑,让我很扫兴。小津一脸「只要好玩就行了」的表情,但是我的思想没有他那么肤浅。再说,今天晚上的鸭川三角洲奇袭战的目的,是要让恨之入骨的前辈和同辈们正视我们的存在。冷静地回想起刚才的战斗,他们似乎反而觉得有点意思,但我们的战斗并非是宴席的余兴节目。即使这场战斗有点余兴节目的样子,也是包含着比叡山还高的节气。

「叽嘻嘻」

小津走着走着,突然笑起来了。

「虽然城崎前辈子后辈面前表现得一副伟大的样子,然而他的私情却堪虞。」

「是吗?」

我问道。小津则一脸了不起的样子。

「虽然一直在上博士课程,但是只顾着拍电影没有学习,连一个实验都做不好。父母寄过来的生活费减少了,他却还跟打工的店长吵架。从相岛前辈那里抢过来的女孩子,也在上个月分手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但实际是却什么都算不上。」

「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消息的?」

在街灯的照耀下,小津的表情就跟妖怪滑瓢一模一样。

「可别小看了我的情报收集能力啊。对于你的了解,我可是比你的恋人知道的还多。」

「我可没有恋人。」

「我是说假如。」

小津的表情令人费解。「其实,相岛前辈才是真正的坏人。」

「是吗?」

听到我的话,小津露出了坏坏地笑容。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那个人的底细。」

「告诉我吧。」

「不能说不能说。实在是太恐怖了不能说。」

眼前这流淌着的高濑川,其深度就跟过去城崎前辈像着了魔般量产的肤浅自作电影一样。看着被街灯照着的粼粼波光,我不禁恼火起来了。

电影爱好会「禊」这个如庭院版的狭小世界里,城崎前辈集于一身的尊敬,也不过是极小的魅力而已。如今,受到新生们,特别是女生的尊敬,忘记必须正视的现实,大概就像猫闻到木天蓼一样忘乎所以。抛出空洞的电影论,极力保持绅士风度,却只对乳房有兴趣。眼里除了女性的乳房什么都看不到。就这样沉迷于对乳房的幻想不能自拔而葬送人生吧。

「喂喂,你的目光很呆滞。」

得到小津的提醒,我总算释怀了。

此时,街上一位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女性,向着我们这边微笑。这位女性有着一对精神凛凛的眉毛。我沉着接收投过来的目光,报以明治百年的男人相符的笑容。于是,这位女性向这边走过来了。本以为是向我搭话的,不想却是对着小津响起了声音。

「咦,晚上好。」

打过招呼后,用有点调戏的口吻说道「在这里做什么呢?」。「有点俗事。」小津说。

我稍微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并不打算偷听他们的对话。而且总觉得气氛有点香艳,就更不想听了。周围熙熙攘攘的听不到他们的说话,从远处看过去,那位女性正竖起手指塞到小津的嘴里,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但我并不妒忌。

如看热闹般眺望着他们俩并不符合我的性格,我把目光投向了木屋町大街上的一排店铺。



在酒吧和风俗店之间,有间建在夹缝中的阴暗民居。

在屋檐下面放了张铺着白布的木桌,一位老婆婆坐在桌子前面。她是一个占卜师。桌子的边缘挂着一些日本白纸,上面罗列着意义不明的汉字。一盏像是小小的行灯的东西散发着橙色的光辉,照亮了她的容颜,充满着怪异恐怖的气氛。这是一个舔着舌头伺机吞噬路人灵魂的妖怪。一旦请她来占卜后,这个奇怪的老太婆的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你,该做的事情做不好,等待的人不守约,丢了东西找不会来,擅长的科目也会拿不到学分,即将提交的论文自燃掉,掉到琵琶湖的水渠去,在四条通上钩被推销员骗等等。在我天马行空地施展妄想的时候,那边的人似乎也终于注意到我在凝视这那边。在黄昏的深处闪烁着的目光看着我。我捕捉到了她所散发出的妖气。这不明底细的妖气是有一定程度的可信性的,我从理论方面思考着。能不顾忌地散发如此妖气的人物,她的占卜肯定非常灵验。

虽然在这世上存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但是几乎没有谦虚地听取过别人的意见。正因为如此,难道就没有敢于选择无法通行的荆棘之路的可能性吗。要是能及早认清自己的判断力,我的大学生活大概会是另一幅光景。大概不会参加电影爱好会「禊」这个扭曲的社团,不会与小津这个本性已经扭曲的像迷宫一样的人相遇,也不会被打上「恋爱妨碍者」的烙印。在良师好友的关怀下,把我横溢的才能尽情地发挥出来,美丽地黑发少女也水到渠成地陪伴在我身边,前途一片光明,更有可能得到那梦幻至宝「蔷薇色富有意义的campuslive」。像我这般的人才,即使有那样的际遇,也丝毫不会有违和感。

对了。

现在还不迟。只要尽可能快地听取客观的意见,应该还能脱离现状开启别样人生。

我被老太婆妖气吸引着踏出了脚步。

「同学,是要问什么吧?」

老太婆像嘴里含着棉花的样子一张一合的说着话,那种腔调让人更加确信她的价值了。

「是的。该怎么说呢。」

我一时语塞,老太婆笑了笑。

「从你现在的表情看来,我明白你心里非常地焦虑,对现状非常不满。看来你是因为自己的才能没有发挥出来,而现今的环境并不适合你。」

「是,正是,正是如此。」

「请让我看看吧。」

老太婆抓过我两只手,一边点着头一边仔细察看。

「你做事非常认真,也很有才能。」

对于老太婆的慧眼,我差点就要脱帽致敬了。就如雄鹰隐爪的谚语那样,我一直谦虚谨慎,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察觉到,这数年间甚至连自己都要忘却了。而这个刚会面不到五分钟的人就一眼看穿,果然不简单。

「总之,重要的是不要错失良机。所谓良机,就是好机会的意思。明白吗?

但是,良机不容易把握。有的时机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良机实际上却是,有的以为正是良机而事后细想完全不是那回事。但是,你必须把握住这个良机并做出行动。你是长寿的人,迟早能抓住这个良机的。」

真是与这股妖气十分相称的金石良言。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现在就要抓住这个良机。能否再具体地指教一下?」

见我不肯罢休,老太婆稍稍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右边脸发痒,看来是在微笑。

「具体的东西实在不便明言。假如我透露了天机,那就不再是能改变命运的良机,如此实在愧对于你。命运是无时无刻都在变动的。」

「但是,这样的太过于暧昧,让人无所适从。」

我歪着头,老太婆「呼——」地喷出鼻息来。

「好吧。太遥远的事情先不提,就提点一下你最近几天的事情吧。」

我把耳朵竖得比小飞象的都要大。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嘀咕了一声。

「colosseo?那究竟是什么?」

「colosseo是良机的标志。当良机到达你身边时,同时也伴随着colosseo」

老太婆说道。

「那么,是不是让我去罗马?」

我再问,老太婆也只是微笑不语。

「你可不要放过这个良机。良机到来时,千万不能漫不经心。毅然地以完全不同于现今的做法牢牢地抓住它吧。这样,你的不满迟早会消失,你将步入另一条人生的道路。但也你应该明白,那里也会有其他的不满。」

我点着头,虽然完全不明白。

「假如错过了这个良机,也没有必要担忧。你是优秀的人,迟早会抓住良机的。我能保证。不必焦急。」

说完,老太婆把卦收起来。

「非常感谢你。」

我躬身表示感谢,付过钱后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小津在我后面站着。

「迷途羔羊游戏吗?」

他说。



那天,小津提议到街上去逛逛。

我不喜欢夜街的喧闹,几乎不踏足那个地方。但是小津不一样。他这个人,任凭自己肚子里那不断鼓起膨胀的歪念泄漏出来,非常期待发生什么猥琐的事件,所以会在晚上毫无目的地游逛。

因为小津不断地重复着「很想吃葱盐牛舌啊」,于是我们在木屋町通对面的烤肉店二楼上,补充长期缺少的营养。在等肉的时间里,我先吃起蘑菇来了。而小津一副目击到别人躲在秘密处吃马粪的表情说,「亏你能吃得下这么恶心的东西,这可是菌啊,是菌聚成的褐色块状物而已。真是难以置信。看那伞形的皱褶,那是什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还记得曾经看着小津一口蔬菜都不吃,只吃椒盐牛舌,十分气愤,于是撬开他那极不情愿的嘴巴,把烤半熟的洋葱强硬塞进去。小津的挑食问题很严重,我从来没看到过他有好好地吃饭。

「刚才那女人是谁?」

我问道,但小津只是发着呆。

「刚才你们在那个占卜师那里说话的吧?」

「她叫羽贯。」小津说完,又吃起椒盐牛舌了。

「樋口师父的熟人,所以对我也很亲切。似乎是刚从英文学校回来,然后邀我去喝酒。」

「你这无耻的家伙。这么受欢迎可一点不是形象啊!」

「我当然是非常受欢迎。不过我很有礼貌地回绝了。」

「为什么?」

「那人啊,要是一喝酒就会舔别人的脸。」

「舔你那肮脏的脸?」

「舔的是这张可爱的脸,这是爱情的表现。」

「舔过你的脸都要的不治之症,真是不知死活。」

我们一边说着这些傻话的时候,一边把肉放上去吱吱吱地烤起来了。

「你跟刚才那占卜师都说些什么话?」

小津奸笑着又老调重弹。

我可是为了今后的人生道路应该怎么走这个重大问题去占卜的。而小津却以「反正是占恋爱运,白费功夫。」这样没水平地指谪我,而且还像个坏掉的闹钟一样不停地重复着「啊啊,真讨厌,太无耻了。」「色狼色狼」这种话,妨碍着我进行严肃的思考。我一怒之下把烤半熟的蘑菇塞他嘴了才暂时安静下来了。

虽然她提到「colosseo」,但是我跟罗马无缘,自然跟colosseum(罗马圆形大剧场)也无缘了。即使把自己日常的琐碎事情仔仔细细地想起来,也没找到相关的东西。那么,这可能是关系到跟我今后的人生。究竟是什么呢?假如现在不能想出对策来,又要再次错失良机了。为此,我非常不安。

店里热闹得很,都是些前些日子还是高中生的幼稚的脸孔。大概是到处都在办新生欢迎会吧。虽然不愿回首,我也曾经是一个新生。满溢着对未来的希望,满心欢喜又羞于出口,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期。

「你在想,这学生生活应该过得更像样,是吧?」

小津的话一针见血。

我哼了一声没说话。

第三节
「没用的。」小津边吃椒盐牛舌边说。

「什么啊?」

「反正,不管你选的是哪条路,也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怎么可能,我不这样认为。」

「没用的。你就是长着这样的脸。」

「什么脸?」

「怎么说呢,出生在那颗无法过上有意义的学生生活的星星之下应有的脸。」

「你自己不也长着一张滑瓢妖怪的脸吗。」

小津很得意地笑起来,看起来更像妖怪了。

「生于无法过上有意义学生生活之星下面,这个事实阻止了我积极进取。所以我现在尽量地享受着这无意义的学生生活。不会为此找理由掩饰。」

我叹了口气。

「就因为你是这样的生活方式,连我也变成那样了。」

「无意义地享受着每一天,你这样有什么不满?」

「所有的一切都不满!我之所以陷入这个不愉快的境况,都是拜你所赐的。」

「亏你能理直气壮地以这样为人不齿的语气来下定论。」

「假如没有遇上你的话,我会活得更加有意义。尽情地享受勤奋学习、与黑发少女交往、没有一点的阴霾的学生生活。可是毫无疑问的。」

「那个蘑菇,是叫妄想菇吗?」

「我今天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学生生活是多么的废柴。」

「虽然这不算安慰,但是,我想不管你选择什么道路,都会与我相遇的。这是我的直觉。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让你成为废柴。反抗命运也是徒劳的。」

小津竖起小指头。

「我们间的命运是有根黑线连起来的。」

两个男人像火腿肠一样被黑线困起来,沉到了黑暗的水底,这样恐怖的幻影出现在我的大脑里,我颤抖了。小津看着我,很愉快地吃着椒盐牛舌。你这可恶的腐烂白痴妖怪!



鸭川三角洲的战略撤退,占卜师令人难以理解的话,还有坐在眼前的小津,各种心情涌向心头,我快速地干了一杯。

「明石同学,还在禊里吗?」

我喃喃道。小津摇了摇头。

「不,听说似乎就在上周退出了,虽然城崎前辈还挽留过她。」

「什么嘛,不就在我们退出之后没多久吗。」

「今天晚上大概是作为ob来参加的,她是个很规矩的人。」

「话说回来,真有你的,连这都知道呢。」

「因为我跟她一起喝过酒,大家都是工学部的。」

「你这家伙竟然偷跑。」

我回想起远离鸭川三角洲堤坝下的一群人,独自在松旁飘然喝着麦酒的明石同学身影。

「你觉得明石同学怎样?」

小津说。

「什么怎样?」

「就是说,像你这样史前未有的笨蛋兼且又丑恶无比的人,能理解的也就只有我这个不幸的人了。」

「啰嗦。」

「然而,还有她能理解。这可是良机。假如你抓不住这个良机,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小津露出笑容看着我。我挥手制止他。

「我告诉你。我呢,不喜欢那些能理解我的女性。该怎么说呢,是更加如飘然的、细腻奇妙的梦境般,心中只装有美好事物的黑发少女正合我意。」

「还说这种不明所以的任性话。」

「啰嗦,别管我。」

「你,不会是一年级被小日向同学甩了的事情还谨谨于怀吧?」

「不要跟我提那个名字!」

「啊,果真如此吗?你也太放不开了吧。」

「再说我就拿这铁板把你烤了。」

我说道,「我没心情跟你讨论恋爱话题。」

小津咚地一下把身体靠过来,嗤笑说。

「那么,这个良机,我来抓了,代替你成为那个幸福的人。」

「你太过腹黑了,不行。明石同学有看人的眼光。再说,你其实已经有恋人了吧。两人如胶似漆亲密无间的吧。」

「哼哼」

「你这笑声是什么意思?」

「秘·密。」



在这令人焦躁的交杯中,心中浮现的,是那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在「喵拉面」与贺茂建角身神的邂逅。这个神秘又无比奇怪的邂逅先不说,不过这个虽然不规矩但以神明自称的男人,暗示他正衡量着我和小津。

对了对了,这事实在是太奇怪,我都完全忘掉了。

趁着点酒醉我冷静地思考起来,现在的状况不正好跟那个神秘男子所预见的吻合吗。不,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傻事的。成为恋爱这人间好事的俘虏,更有可能的,希望跟明石同学这样的黑发少女亲密交往,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简直是荒谬绝伦。但是说来也奇怪,那个神细数我的人生经历,还略微展示了我那羞于示人荆棘载途的过去,并且言中这现今的状况。这样的事情难以解释。难道那个所谓的神明是真货?他当真每年秋天乘电车到出云国或结或解命运的红绳?

大脑里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眼前的景色逐渐摇晃起来,我正想自己该是醉的相当厉害了,此时才发现小津不在了。说要去上厕所,离开席位后到现在还没回来。

开始的时候,我也没多想,独自乘着妄想的氢气球,时而高升时而下降,优雅地游弋着。等我意识到小津已经去了十五分钟还没回来,意识到他是蔑视着醉酒的我一个人轻快地逃掉时,我怒发冲天。像这样在宴会途中如春风般轻轻地飘去,把结账的重任留给别人,是他的十八般武艺之一。

「可恶,又是这样。」

我很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此时小津回来了。

「什么嘛。」

吸一口气向邻座看去,那却非是小津。

「前辈,来尽情地吃吧。还吃得下的话就赶快多吃点。」

明石同学淡淡地说道,吱吱地烤起了盘子里剩下的肉。



明石同学比我低一届,所属于工学部。话不讳言,所以同年级的学生都敬而远之。没想到即使是城崎前辈,她也敢刀刃相向,为此我对她有抱有一定的好感。城崎前辈也败于其犀利的词锋,一来他顾忌着自己的形象受损,二来他有兴趣的是她冷冰冰的理性的表情和乳房,轻易不会还话。

她还是一年级的夏天,我们遵从城崎前辈那意义不明的想象,到了吉田山山中开展了例行的摄影之行。在休息吃饭的时候,新生们畅所欲言地交流。明石同学的一个同级生多嘴地问道「明石同学周末有空的时候都做什么?」

明石同学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

「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

自此以后,就没有人再去问明石同学的周末安排了。

我是事后从小津那里听到的,「这样下去,明石同学会走上你的道路的。」说出了这种热心的话。

真是不明白,像她那样理智的人,为什么会加入「禊」这样奇怪的社团。她自己很善于计划,事事都安排妥当,头脑又好,器材的使用方法一下子就能学会。虽然被疏远,但也很受尊敬。相对地,跟既被疏远又被鄙视的我和小津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不过,即使她如中世纪欧洲城堡那样坚固,也有唯一的弱点。

为了在树上安装录音装置,明石同学挂着一副战争时的检阅官那样冷彻的表情攀到树上时,突然「嘎——」地发出了像漫画里那样的尖叫掉了下来。我及时地接住了她。其实,我只是没来得及逃跑而当了垫子而已。她披散着头发紧紧地抓住我,失去了冷静只是不停甩动右手。

爬上树的时候,想用右手抓住树皮,但是着手处软绵绵的,一看却是抓到了一只巨大的飞蛾。

她非常恐惧飞蛾。

「软绵绵地,软绵绵地。」

她像遇上了幽灵似的,脸色苍白不停地打颤,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始终以坚强的外表保护自己的人,在表现出脆弱的部分时,也很有魅力,实在是难以言喻。身为恋爱妨碍者的我,差点就堕入情网了。我把那在一年级的夏天就燃尽了现在又似死灰复燃的烦恼「咕」地吞掉,「嘛嘛,不用慌,冷静下来」很绅士地安慰一直梦话般说着「软绵绵地」的她。

我不认为她对我和小津那些无意义的斗争有共鸣。至少,对于社团内那些轻浮的话题,她只是冷眼旁观,更不会将其作为问题提出来。

她对我和小津制作的电影的评价如下。

「还在制作这些白痴的东西啊」

而且她说过三次。

不,算是最后一作的话,有四次。不过这个春天所制作的最后的作品她并不喜欢,还加上了「品格有问题」的评语。



「明石同学,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的?刚才不是在鸭川三角洲的吗?难道是受肉欲的驱使而来?」

我很轻浮地问道。她皱了皱眉,食指贴到嘴上。

「前辈你真是不开窍呢,难道忘了这可是我们社团经常光顾的店?」

「我知道啊,我也来过几回。」

「刚在三角洲搞完宴会,不知道为什么城崎前辈就提出要来吃肉,特意把新生们带来这里来了,现在正找位置呢。」

她指了指店门口的方向。我从椅子上踮起脚想向屏风那边看去。「会被发现的」被她制止了缩身回来。

我冷哼了一下,她并未在意。

「要被发现就麻烦事大了。」

「要干架我不怕,干就是了。虽然没有自信能打赢。」

「干架还好,就怕他们心胸狭小要羞辱你一番。让你在那些樱桃般的新生面前出大丑。来,快把剩下的肉吃完。」

她把烤好的肉夹给我,自己也吃起来。我呆呆地看着她的时候,她有点害羞地说「很久没吃肉了,真是失礼」。害羞归害羞,还真是能吃。我已经吃饱了,稍稍吃了点说道「我够了,你吃吧。」

「该回去了,小津是怎么回事了?你看到他了吗?」

「小津前辈已经从后门逃了。不愧是『抹油的小津』。」

疾如风,可媲美甲斐的武田军啊。

「这里就由我来买单。从正门出去会被城崎前辈发现的,走后门吧。跟店员说一声,会让你从后门走,都是熟人好说话。」

我惊于她这异常周到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听从她的话,把烤肉的钱交给她。

「这个人情有机会一定会还的。」

「人情就人情了,不过那个约定你一定要遵守。」

她皱眉看着我。

「什么约定?」

我不解地侧着头,她挥了挥手。

「再说了。总之先逃了吧。我也该回那边去了。」

我大口了把乌龙茶喝完,轻轻滴地对她点了点头。我用力踏了踏酒醉有点不稳的脚,站起来让屏风挡住,走进昏暗的走廊。

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婶站在写着「员工用」的门旁边,我走过去的时候就给我打开门。我礼貌了道了声「谢谢」,她同情地说道「年纪轻轻地也很不容易呢」。我开始琢磨明石同学究竟跟她说了什么呢。

出到外面,是昏暗的小路。

我走出了木屋町附近,寻找小津的踪影,但哪里都没有找到。



下面来说说我最后制作的电影。

冬去春来,我变得更加焦躁了。城崎前辈依然在野挥舞大旗,一点要退役的意思都没有。他像小宝宝嗍奶嘴一样含着这小庭院的权力不放,目光被新生的新鲜乳房吸引过去。而低年级生们依然被城崎前辈那丁点的魅力所迷惑,葬送本应是有意义地度过的学生时代。现在正需要要人对他们当头棒喝。于是,我决定做了这亏本的买卖。

为了劝说从四月到五月间入学的新生入团而举办放映会,我准备了两部电影。一部是很煞风景的小津坐在四叠半里,朗朗背诵「平家物语」里那须与一的场景。以城崎前辈为首,前辈们都反对这部电影的上映。我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拍自己喜欢的题材没关系」

在昏暗中,城崎前辈斩钉截铁地说,「但是,不能妨碍新生联欢。」

然而,我以温斯顿·丘吉尔那样般雄辩之才提出反对意见,使得上映被认同。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让他们见识到我的气魄。

其实,除了这一部,我还准备了另一部的电影。

那是一部以「桃太郎」为原型的人偶剧。不知为什么婆婆和爷爷给从桃里出生的桃太郎起了个叫「真崎」的名字。自此真崎就踏上了艰难的旅途。真崎创立了电影协会「鬼岛」,通过有毒的吉备团子诓骗低年级学生,掌握小庭院的权力,毫不掩饰地宣扬其人生观、恋爱观,带着他的心腹狗、猴、鸡,猥琐地窥视着少女们的乳房,装出一副正常的「姿态」,实质却恣意其可怕的变态本性,大搞酒池肉林,最后建立了真崎帝国,君临其上。然而,有两个男人作为正义的伙伴登场了,他们把真崎全身染成粉红色,最后用席子卷起来让到鸭川里冲走,自此世界和平。

表面上是极其稀松平常,只是向桃太郎注入了黑色幽默元素的作品而已,不过这是我竭尽全力奉献给观众们的大餐。真崎其实是城崎前辈的名字,其他登场的人物也赋予了现实中的人名。这是一部借「桃太郎」来揭露城崎前辈的纪录片。

关于城崎前辈的内情,是全部来自于小津的情报。即使是我,也无法揭露以身为人类的骄傲来高度掩饰的城崎前辈,但是小津却非常地熟悉。「这是从情报机关得到的线报。」他只透露这么一点,非常神秘。我的心再一次被他那份邪恶的人性所震撼。

心里下定决心,要尽快跟他绝交。

放映会的当天,我把当初已经预定好的那部小津背诵平家物语的电影,跟这部「城崎前辈版桃太郎」调换过来拿去放映了。

然后趁着黑暗,从会场里撤走了。

逃出了木屋町的烤肉店后,我沿着河岸的路骑自行车向北去了。

水位升高了的鸭川对岸,街上的灯光正闪耀着,如梦境般映入眼帘。三条大桥和御池桥之间,是一群群知晓鸭川等间距法则的男女。不过我完全没有去理会他们的意思,也完全没有必要去理会,再说也没有理会他们的空闲。在自行车上骑了不久,已经远离了繁华街的灯光和鸭川等间隔法则。

已经是这个时间,鸭川三角洲上还有吵吵嚷嚷的人影。这些轻浮浅薄的大学生们,大概是在谋划着什么不良企图而蠢蠢欲动吧。在北面,是葱葱郁郁的葵公园森林。迎着冰冷的夜空气,我离开鸭川三角洲向着下鸭神社骑去。

下鸭神社的参拜道很黑暗。

我把自行车停在参拜道入口处,向着黑暗的乣之森走去。稍微往参拜道里面走进一段路的地方驾着一座小桥,我想起来还曾经靠着这栏杆喝汽水。

那是一年前夏天,在下鸭神社的旧书市场里。

参拜道附近有个南北向长长的马场,旧书摊的帐篷就搭载那里,很多人到这里来找书,熙熙攘攘的。从下鸭幽水庄出来走几步就到这里了,那时候我还连续几天来逛市。那时候的热闹就如梦境般,到了夜里,黑暗的马场就变得空荡荡地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个旧书市场,我遇到了明石同学。

沐浴在树叶中穿透下来的阳光下,喝着汽水,在那些并排连着的旧书摊间闲逛只看不买,尽情地品味着夏日风情。不管走到哪里,都堆满了装满旧书的木箱,真有点眼花缭乱。地上铺着毛毯放着折凳,以供像我这样犯了旧书市场醉酒综合症的人们休息。我也坐下来茫然发呆起来。已经是八月了,天气很闷热,我拿出手帕来把额头上的汗擦掉。

眼前是一家叫「峨眉书房」的旧书店。明石同学就坐在店前的圆型椅子上。我注意到,那不是社团里的后辈吗。看来是在打工看店。那时候她才刚加入「禊」,雄鹰并未隐爪,谁都能看出来她很有才又很难相处。

我从折凳上站起来,到峨眉书房的书架上找书,当目光与她对上时,她轻轻地低下了头。我买了julesverne的「海底两万里」,正想离去时,她站起追上来。

「请用这个吧。」

她说着,递给我一把写着「乘凉旧书市」的团扇给我。

当时啪嗒啪嗒地对着汗流如雨的脸摇扇子,提着「海底两万里」,传过乣之森离开的情景浮现起来。



第二天。

一直睡到黄昏才起来,到出町旁的饮食店吃过了晚饭。

逃离鸭川三角洲的时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夕阳下的「大」字篝火。从这里可以大概可以清楚地看到送神火吧。要是能跟明石同学一起眺望「大」字篝火那实在是人生快事,我不禁妄想起来了。不过,在晚风中太沉迷于妄想也徒增饥饿感而已,适可而止吧。

不再妄想回到四叠半去,读起了「海底二万里」。然而,即使是展开空想的翅膀飞向古典的冒险世界,展开的也只是妄想而已。我沉醉于奇妙的妄想中,思索着那个占卜师的预言与贺茂建角身神的登场究竟有什么关系。我沉醉于fantastic的妄想中,喃喃地念着占卜师提到的「colosseo」。叫我抓住良机,但是良机又是什么呢。

天完全黑下来了,这时候小津到访。

「多谢昨天的请客了。」

「你还是那样脚底抹油跑得快啊。」

「你还是那样绷着脸呢。」他说。

「没有恋人,被社团辞退,也不认真学习,你究竟想干什么啊?」

「你再不管住嘴巴的话,我就打死你。」

「打?还要杀我啊?你太过分了。」

小津冷笑道,「这个给你,别再生气了。」

「这是什么?」

「蛋糕。樋口师父给我了很多,也分你一些。」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呢,你居然会送东西给我。」

「那么大一个蛋糕,自己一个人切了吃掉太寂寞了。我很想饱尝恋爱的滋味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好好,你尝吧,尝个饱。」

然后,小津少见地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师父。

「对了对了,那是师父想要海马,我就到垃圾场找到了个特大的水槽,给他送过去了。试着往里面装水,中途水如怒涛般漏出来造成了很大的骚动,师父的四叠半都被淹了。」

「等等,你师父的房间是几号室?」

「这正上方。」

我顿时大怒。

曾经发生过我出门在外而二楼漏水下来的事情。等我回来了,从上面滴下来的水把我的贵重书刊不管是猥琐不猥琐,通通泡涨了。受害的还不止这些,被浸泡过的电脑里那些猥琐的不猥琐的贵重资料连一点电子藻屑都不剩全部消灭了。说是因为这事而给我的学业带来致命一击也不为过。虽然很想去抗议,但是我又不喜欢去跟二楼那不认识的住客打交道,事情就那样过去了。

「那竟然是你的杰作啊!」

「不就是猥琐图书馆被水淹了而已嘛。」

小津还厚颜无耻地辩驳道。

「够了,你快给我滚,我很忙!」

「我这就走。今天晚上要到师父那开黑暗火锅。」

把还在那里眯眯笑的小津踢出走廊,我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第四节


夜深。

听着煮咖啡咕噜咕噜的沸腾声音,注视着小津拿来的蛋糕。虽然说小津让我在孤独的尽头品尝下恋爱的味道,但是我并不打算认输。咖啡已经煮沸了,心头的怒火也渐渐熄灭,从容地吃起蛋糕来。

让人怀念的甜味,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

大口地吃着蛋糕,但是如此大的一个蛋糕独自吃下去着实无味。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与一个意气相投的人一起优雅的边品红茶边吃着这样的高等货,譬如是明石同学,但绝对不是小津。我不禁对于自己大脑里浮现出明石同学感到惊愕。鸭川三角洲的撤退,神明的多管闲事,占卜师的神秘预言,还有烤肉店的事情,这些突发事情侵蚀着我的心,我的理性如方糖般崩溃。

这并不是被热恋烧焦了身体,只不过是刹那间的寂寞却要寻求别人的安慰,这样违反我的信条。蔑视那些耐不住寂寞贪婪地向别人寻求安慰的混账学生,「恋爱的妨碍者」这个受到无数唾弃的污名不正因此威名远扬吗?历尽了无意义的苦斗中,不正要迎来无数失败后的胜利了吗?

「那么,这个良机,由我来接收,代替你获得幸福。」

小津在烤肉店这样说过。

我也并不是相信那个诡异的神仙的话,不认为像明石同学那样有眼光的人被小津这个变态挑食妖怪欺骗,况且,我想她只是跟妖怪有一定的因缘,觉得这样的妖怪挺有趣而已。仔细想想,她跟小津都是工学部,而且进了同一个社团又退出了。要是就这样袖手旁观,发生了小津和明石同学交往这种千古奇谭可不得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恋爱问题,可是关系到明石同学的将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头上一只大飞蛾正绕着新买的日光灯打转,啪嗒啪嗒地非常烦人。

不知不觉间,听到了有女性和男性交谈的声音。

竖起耳朵仔细一听,似乎是邻室传过来的。不过,压低着的声音怎么也听不清楚,还听到憋住的笑声。正想要到走廊去确认是不是邻室的声音,但是门上的小窗并未透进来一点灯光。即便如此,把耳朵贴到墙壁上还是能听到低声细语。

邻室住的是中国留学生。穿洋过海从大陆那边来到这个异邦之地的两人,大概都体会到了不习惯的异国艰辛了吧。这样的两人守望相助本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也不必对人家说三道四的。我明白的。明白归明白,但我不能装作不知。灯光下的邻室里,人家用中国话窃窃私语我又听不明白,如此偷听也不会驱散自己的忧郁。我从心底里后悔没有选择中国语作为第二外语,焦躁地把剩余的蛋糕全都吃完了。

怎能就这样认输呢!

不能向恋爱低头!

为了排解在四叠半里独居的孤独感,也不管会不会被谁看到我把整个蛋糕吞下去这样没有仪态的样子,如野兽般把这四方形的甜品的四边一点不剩地咬干净才找回了自我。忍住了因为太空虚要从泪腺迸发出来的液体,暂时放下了正在被啃咬的蛋糕。仔细地看着这个被残暴地咬得不成样子的蛋糕,已经看不出来蛋糕的模样了,宛如是古罗马的建筑……。

colosseo。

我喃喃道。

那占卜师晦涩的预言。



回想起退出社团之前遇到明石同学的情形。

春季的新生欢迎放映会是在学校的教室举行。我在「桃太郎」开始后,就立刻趁着黑暗逃出了教室,走向处于学校一角的社团部室。即使是城崎前辈那样的白痴,也能明白那部电影的意味。毫无疑问我会被城崎前辈手下的家伙吊起来的,于是我果断离开会场,到部室去收拾私人物品。

金黄色的夕阳照亮了校内的新绿,树叶就如糖果般闪闪发亮,好一幅不可思议的光景。在这个社团呆了2年时间,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一直赖着不走,现在真的要走了,果然还是会略微感到伤感。

小津比我先一步来到了部室,收拾私人物品装到帆布袋里去,像是妖怪在捡人骨头般的。真是佩服这个脚底抹油第一又令人害怕的家伙。

「你可真快。」我冷哼道。

「因为,我不想惹麻烦。不想拖泥带水,早早了结。不过,也不会再有瓜葛的了。」

「说的也是。」

我把私人物品装进预先准备好的提包里,扫了一眼放在这里的漫画,决定把这些收藏就这样放在这里,算是我的赠礼吧。

「你没必要跟着一起退出的。」

「让我做了那样的事情,你还敢这样说。我一个人留下来,不就成白痴了。」小津怒气冲冲地说。「而且,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过着多姿多彩的学生生活的,容身之处有的是。」

「我一直在想,你还做了其他什么事情?」

「所属于某个秘密组织,有个要花很大功夫去讨好的师父,还参加过宗教社团……忙于谈恋爱。」

「等等。你,不是没有恋人的吗?」

「哼哼哼。」

「你这个猥琐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秘·密」

收拾完毕后,小津说了声「啊,有人来了」。我「等等」都还没说出口,他已经背着帆布包飞一般地跑了。逃命的能力真不是盖的。我拿起提包正要追上去时,明石同学进来了。

「咦,是明石同学啊。」

我站起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手里拿着瓶装的可乐喝了口,皱眉盯着我。

「你们又制作了这些白痴的作品呢。」她说。「我,看了一半。」

「停放了吗?」

「观众们觉得很有趣,想停放也停不了。不过相岛前辈还有其他几个人,正在搜寻前辈你。大概马上就要到这里了。不想被砸个稀巴烂的话,就赶快逃吧。」

「这样啊。观众高兴就好。」

她摇了摇头。

「之前的我都挺喜欢的。不过我有点怀疑这次的作品性质。」

「无所谓了,这次做完了就走人。」

她的目光停在了我手上的提包。

「前辈,你要退出了吗?」

「当然了。」

「也是,制作出那样的作品也只能这样了。前辈你把最后的一点点的名誉也吹跑了。」

我很本色地发出空洞的笑声,「那正是我所期望的。」

「前辈你真傻。」

「正是。」

「那个电影,其实预定的是小津同学的平家物语吧。我想看那个。」

「想看的话下次有机会给你放。」

「真的吗?约定好了。」

「嗯姆,有机会吧。不过,我会不会记住又是另一回事了。」

「约定好了。」她又强调了一次。

「漫画就留在这了,喜欢就拿去看吧。」

这两年间,在这个空间挑起无意义的苦斗,无意义地磨练自己,现在我要离去了。要是能在最后的作品里对城崎前辈的名声泼盆冷水就好了。不过反正是不可行的还是放弃了。

回头看进门里,明石同学正坐着看我留下来的漫画。

「再见了,明石同学。别被城崎的花言巧语欺骗了。」

我说道,她抬起头盯着我。

「我看上去是那样的傻瓜吗?」

此时,相岛前辈和几个挺强壮的男生正往部室这边走来。我连她的话也没有回应,逃亡去了。



这一夜,恋爱与理性上演着难分难解的死战,堪称龙虎之斗。第二天我提着睡眠不足的大脑上学校去,脑海被各式的烦恼所侵占,连如何度过这一天也没留下什么记忆。

我对事情严密地分析分析再分析,最后,一个万全的对策在大脑中成型。我正是那种即使执行这万全对策的时机错过了,也能从容分析现状的男人。对于明石同学的人生,小津的人生,还有我的人生,我都详细地作了多种情况的分析,比较衡量每种情况的结局。

谁应该得到幸福,谁不应该得到幸福,这个问题倒是意外地早早得出了结论。同时,也尝试去检讨一直妨碍别人的恋爱,本应落得被马踢死的下场的自己,是否应该改变生存方式。这实在是个难题。



当周围差不多开始被深蓝色的黄昏笼罩时,我从学校回来。在寝室里稍作休息,我投入到最后阶段的思考里。

我终于下定决心,到神的房间去跟他见面。

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还是第一回到二楼去。二楼的走廊里堆放了不少杂物,十分脏乱,比起一楼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如大街上一般乱七八糟,越往走廊里面走就越昏暗,还以为自己走在木屋町的后巷里。我走到最里面。房间号码是210号室。房间前面堆着一张软垫扶手椅子、铺满尘埃的水槽、褪色的青蛙模型(ケロヨン)、旧书市的旗帜等等杂物,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作为神明的住所,这个地方给人太不正式的印象了。不禁让人想在这个时间逃离这个混沌的二楼回到和平的一楼,老老实实地过完下半生。居然怀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我陷入自我厌恶中去了。门牌上并未写有名字。

无论如何,就算是玩笑的没关系,一笑置之就是了。我表现出该有的男子气概敲了敲门。

「呼哇哇——」

神发出很白痴的声音,伸出了头来。

「啊,汝啊。那么,想怎样?」

真是开门见山,简直就像是安排好周末似的,他很随意地说道。

「小津不行,请把明石同学许给我吧。」

听我说完,神轻轻一笑。

「说得好。那么,就在这椅子上坐着等一会。」

他留下这句话,又进屋了。然后,屋子里面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我完全没有要坐到这满是尘埃的椅子上的意思,一个人地站在走廊里。

终于,神从屋子里出来了,说道「走吧,汝跟着来。」



究竟要去哪里呢。难道是要到下鸭神社去贡献活祭品吧,这是必须的?我不安地发抖着跟在他的后面,然而他并没有向下鸭神社走,经过黄昏照耀下的下鸭饭店,飞快地向南走去。我正奇怪着的时候,已经到了出町柳站前。然后他沿着河一直走到今出川大路、贺茂大桥的东端停下来,然后看着手表。

「什么事了?」

我问道,但是他伸出手指示意我安静,并不答话。

周围已经完全笼罩在深蓝色的黄昏里了。今天晚上,鸭川三角洲也被大学生们占据了热闹非凡。前几天的雨水的关系,鸭川的水位升高了,在灯光的照耀下,河面如银箔纸般摇荡着。日落后的今出川大路熙熙攘攘,车辆闪着头灯尾灯堵塞在贺茂大桥上。安装在粗大的桥栏杆上的橙色照明灯,与夕阳相映生辉,彷如秘境。感觉今夜的贺茂大桥更加的宏伟。

神拍了拍发愣的我。

「好,过桥去。」

「为什么?」

「跟汝说,明石同学正从对面过来。去跟她搭话,请她去喝茶什么的。正是为此选择这个浪漫的场所。」

「不行的,我拒绝。」

「别耍性子了。去吧,快去。」

「这不是很奇怪吗?你不是还说今年秋天要到出云国结缘吗?现在缘还没结起来,在这里忙活有什么用?」

「你别诸多借口的。就算要结缘,也得先做好铺垫呀。」

被神从后面推了出去,我开始向着贺茂大桥的西面走去。真是气愤。正想着把别人当猴耍也要有个限度,后面就传来了神的声音「喂喂,明石同学前面虽然走着个奇怪的家伙,但不要在意。」

一直向前走,跟好几个人擦身而过后,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接近了。在栏杆的灯光中浮现出来的那张不祥的面孔。那个想忘也忘不掉的妖怪滑瓢。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小津对我的瞪视回了个微笑,轻轻地跳起来给了我的肚子一记。闷哼了一下从我身边闪过,向着东边走去了。

我捂着肚子,站在桥中央,脚下是流遄的鸭川。举目向南看去,黑暗的川流尽头,远方的四条界隈街道的灯光如宝石般闪耀着。

眼前,明石同学正走过来。

我试着自然地跟她打招呼,却突然紧张起来。

我是她所尊敬的前辈,平时也能很自然地交谈。然而,一旦决定了要洗刷「恋爱的妨碍者」的污名,冷静透彻地执行结缘的工作,身体就如注入了钢筋般一动也动不了,嘴巴干燥得如火星表面一般,眼睛无法聚焦眼前一片模糊,忘记了呼吸的方法几近窒息,我显露出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奇怪举动。只要能逃离明石同学那鄙夷的视线,就算是投身鸭川的滔滔遄流远离京都也在所不惜。

「晚上好。」

明石同学一脸惊讶地说道,「前天平安逃出去了吧?」

「嗯,托你的福。」

「来散步吗?」

「是的,是的。」

接下来,我那满额皱纹的大脑停止了活动。沉默是金。

「再见了。」

说着,她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走不出下一步了。只管挡在别人的恋爱之路上的这个身体,在恋爱之路上行走的方法却丝毫不懂。况且,像我这般骄傲的人,难道要把自尊心埋藏起来,忍受着奇耻大辱踏上恋爱之路?至少,目前还需要稍微修炼一下。今天就这样吧。我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做的很好。

就在我和明石同学将要分别的时候,突然察觉到旁边的栏杆矗立这一个可怕的怪物,我们大吃一惊急忙躲开。站在栏杆上的是小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橙色的灯光从他的脸下照射上来,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一齐抬头看着小津。

「你在那里做什么啊?」

我一张嘴问,小津就紧紧地盯着我这边看。

「你该不会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真是佩服你了。不要违背神的话,赶快踏上恋爱之路吧。」

我醒悟了,往贺茂大桥的东端看去。那个贺茂建角身神正两手交叉,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的交谈。

「这全是你的阴谋吧,小津?」

我终于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挖个坑给我跳的吧?」

「什么?是什么回事?」明石同学低声说。

「不是跟下鸭神社的神明约定好了吗?」小津说。「现在正是抓住良机的时候啊。你没看到吗?明石同学就在那里。」

「不用你多管闲事。」

「你现在不行动的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小津转身背向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站在栏杆上两手伸展保持着要跳出去的架势。

「等等,我的恋爱跟你跳不跳有什么关系啊?」

我说。

「我也不明白。」小津说。

「小津同学,现在水位升高了很危险,会溺死的。」

明石同学在一旁劝说小津。

就在我们进行着这样不清不楚的对话时,大桥北面的鸭川三角洲传来了惨叫。正玩得高兴的大学生们不知为什么骚动起来到处乱窜。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小津蹲下来惊讶地说。

不自主地抓住栏杆看过去,一片黑雾似的东西正从葵公园森林向鸭川三角洲延伸过去,眼前的三角洲堤坝已经整个被笼罩住了。黑雾下的年轻人们正到处逃窜。挥舞着双手,撕扯着头发,陷入了半狂乱状态。那黑雾像是在江面滑行般,正向着这边流过来。

鸭川三角洲上越发地混乱了。

松林里不断地有黑雾喷出来。这可不得了。正想着这蠕动的黑雾要延伸到眼前的时候,它就已经从水面上逼近,一下子越过栏杆,如雪崩般铺向贺茂大桥。

「嘎————」明石同学发出了如漫画般的惨叫。

那是一大群的飞蛾。



这次发生的飞蛾异常事件,在第二天的京都新闻上也有报道,但是详细情况并不清楚。按照蛾群的飞行路径追溯回去,似乎一直到了乣之森,也就是下鸭神社,但是并不能确定。为什么在乣之森的飞蛾会循着一定的拍子一起开始移动呢,这个疑问无法说明。另外有不同于官方的见解流传,来源并非下鸭神社,而是附近的下鸭泉川町,但这样就更加不可思议了。那天的傍晚,正好我的宿舍附近的一个角落出现了一大群飞蛾,一时间造成了骚动。

那天夜里,我回到宿舍的时候,走廊到处有飞蛾掉落下来的尸体。忘记了上锁而半掩着的我的房间也难逃厄运。我恭恭敬敬地把它们安葬了。



一边拍散落到脸上的磷粉,一边躲避时不时要冲进嘴里的飞蛾,我移到明石同学的身边,很绅士地护着她。别看我这幅德行,以前也是个cityboy,不耻于跟昆虫类同居,但是这两年间在那个宿舍里多得是跟节肢动物亲密接触的机会,已经对爬虫类免疫了。

话虽那样说,但那时的飞蛾数量完全是超越常识的。巨大的振翅声音把我们跟外界隔断了,简直就像并不是飞蛾,而是长着翅膀的小妖要穿过大桥似的。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稍稍睁开眼睛,我只能看到大群大群的飞蛾绕着贺茂大桥的栏杆上的橙色电灯乱舞,还有明石同学一头很有光泽的黑发。

蛾群终于过去了,只剩下那些掉队的飞蛾还在吧嗒吧嗒地到处打转。明石同学脸色苍白,站起来发了狂似的拍打着全身,惊慌失措地大喊着「别过来!别过来!」,以惊人的速度逃离那些飞蛾向着贺茂大桥西边跑走了。最后,在一家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灯光咖啡店前坐下来。

蛾群再次形成黑色的地毯,离开鸭川向着四条的方向去了。

回过神来,突然发现穿着浴衣的神就站在我身旁,把半个身子伸到栏杆外。像茄子般的脸上皱起眉头来,看不出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小津这家伙,不会是真的掉下去了吧?」

穿着浴衣的神说。



我和神从贺茂大桥西端走下堤坝。眼前是鸭川的滔滔流水。水位已经升高到了灌木丛的高度,河面比平时更加宽阔。

我们淌入水里,慢慢接近贺茂大桥桥下。桥墩上似乎拌着什么东西。小津就像是一团污垢般地粘在上面无法行动。水不深,但是水流很急。神脚下一不注意滑倒了,身为神明居然被冲走了。

费了很大的劲,我们才抵达这团疑似小津的物体的地方。

「这白痴!」

我在飞溅的水花中大骂。小津「嗯嗯」地又哭又笑。「我捡到了个这样的东西。」像是取得胜利般昂然举起手来。他手里抓住的是一个海绵熊娃娃。「我看见它浮在这里。」小津忍着痛说。「鄙人小津,就算跌倒了也要抓把沙子。」

「好了好了,别说话。」

神说。

「是的,师父。我右脚似乎很疼。」

小津老老实实地说。

「你是小津的师父?」我问。

「正是。」神莞尔。

在小津的师父神的帮助下,我把小津背起来。「很疼啊很疼,请小心点移动我。」小津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我们先把他背到河滩上。迟来的明石同学也来到了河滩上。虽然受到蛾群的冲击而脸色苍白,但她并没有麻痹大意,召唤了急救车。打过119电话后,她坐在河滩的长椅上捂着发青的脸。我们把小津像木头般放倒,在寒风中吹干衣服。

「很疼,很疼,非常疼,想想办法吧。」小津呻吟道,「嘎——」

「啰嗦!谁让你从栏杆上跳下去了!」

我说。「在救护车来到前就忍忍吧。」

「小津,你做得真不错啊。」小津的师父说。

「谢谢师傅夸奖。」

「虽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必真得插呀。汝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小津抽泣起来。

大概5分钟左右,救护车来到贺茂大桥边上。

小津的师父走上堤坝,带着救护人员一起下来。救护人员不负专业的名声快速给小津包扎好抬上担架。虽然就那样把他放流到鸭川去的话会很大快人心,不过救护人员救死扶伤的情怀是不会因人而异的。小津得到了与他的恶行所不相称的待遇,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救护车。

「我跟着去照顾小津。」

师父说着,不慌不忙地乘上了救护车。

不久,救护车走远了。



之后,就剩下坐在长椅上捂着发青的双脸的明石同学,以及浑身湿透的我。我拿着从桥墩下把小津拖出来时他所抓住的熊娃娃。用力地拧了两下,这只熊就露出可怜的表情,啪嗒啪嗒地滴起水来。真是个美型的熊。

「没事吧?」

我问明石同学。

「我真的是受不了飞蛾。」

她坐在长椅上呻吟道。

「要不要喝杯咖啡,冷静冷静?」

我问。

我并没有那么卑鄙,利用她害怕飞蛾的弱点,没想过「有机会的话」这种混账的事情。只是担心脸色发青的她而已。

我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上买来了热咖啡,跟她一起喝起来。她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她拿着我给她的熊布偶用力地挤压,一副很纳闷的样子。

「这是年糕熊吧?」

她说。

「年糕熊?」

明石同学有个跟这一样的很喜欢的布偶。因为非常的柔软,于是起了个名字叫「年糕熊」,集齐了五个后给它们起了个名字「软绵绵熊战队」。每日玩弄着他们那柔软的屁股来打发时间,但是其中一个挂载提包上的在前年的下鸭神社旧书摊上掉了。自此,那可怜的它就行踪杳杳了。

「这就是它吗?」

「世上事真是千奇百怪。为什么年糕熊会在这种地方的呢?」

「大概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吧。」

我推测,「反正是小津捡到的,你想要就拿回去吧。」

她惊讶了好一会,然后伸了下腰,脸上的表情告诉别人「无论如何,能在看到年糕熊们重聚还是很高兴的」。看来是从蛾群的袭击中恢复过来了。

「今天是小津约我出来的,到那边的咖啡馆去。然后就告诉我走过贺茂大桥……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

「不过,他实在很有意思。以前,看见过他挥舞着法拉利的大旗,在百万遍路口歪歪斜斜地奔跑。」

「不要在意他,白痴是会传染的。」

「嗯姆嗯姆」,明石同学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前辈你为时已晚了。我看你已经被传染的相当严重。」

我失落了好一会,「我想起来了」突然冒出来一句。

「什么?」

「说好要把那部给你看的。」

指的是我从社团辞退前制作的电影。那部描述小津背诵平家物语,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有什么意义的电影。

「对啊。」她很高兴的说。

我们约好了下周见,到时把那部电影交给她。会面定在百万遍西南面的「团居」,最后就顺便一起吃晚饭。

至于对电影的评价,我们是各执一词。虽然我是否定派,但至少明石同学是很满意。



之后,我和明石同学发展顺利,但这话题要脱离本书主旨。所以,只能控制住不把其中快乐羞涩之妙处逐一呈现了。读者们也不屑于看这些东西,把宝贵的时间丢到臭水沟去吧。

没有不值得去讲述的圆满恋爱。



虽然说,我现在的学生生活多少有了新的发展,但是对于我的过去居然得到天真烂漫的肯定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并非是那种轻易地承认过去的错误的男人。确实,要是拥有伟大的爱情的话,可以紧紧地拥抱自己,否则抱着一个年轻少女还好,但是一个年过二十的邋遢男谁能受得了。就是这样的想法,我想要驱散心中的怒火也无法做得到,断然否决了救赎过去的自己。

站在那个命运的钟楼前,选择了电影协会「禊」后悔之情挥之不去。假如,那时候选择了其他的路,应募那个异想天开的弟子招收,或者是加入软球协会「本若」,或者加入秘密机关,我大概会迎来完全不同的两年吧,至少不会像现在那样扭曲,甚至可能会获得那个传说这的幻之至宝「蔷薇色的campuslive」。无论如何假装不知,犯下了种种错误,以致荒废了这两年的事实是无法否定的。

与小津相遇的这个污点,始终会伴随着我的后半生。



小津住进了大学附近的医院。

他被绑在白色的病床上的光景,实在是大快人心。他本来的脸色就很难看,现在更加是像得了不治之症般的,虽然实际上只是骨折了而已。只是骨折了实在万幸。他一直在唠叨不能染指那些比三顿饭还是美味的恶行,我在一旁心想你活该,然则他太过于啰嗦,我直接用拿来探病的蛋糕塞住他嘴巴了。

话说回来,为了撮合我和明石同学,竟然把他师父也牵连进来这个白痴计划里,甚至毫无意义地从贺茂大桥上跳下去弄成骨折,大概没有比这更加离奇的故事了。小津品味人生的方式,非我等凡人可以理解的,而且也没必要去理解。

「这是惩罚,该收敛收敛别去管人家的闲事了。」

我边说边大口地吃蛋糕。小津甩了甩头。

「我拒绝。除此以外,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这家伙的到底腐烂到什么程度了。

我质问他玩弄我这个可爱的人儿究竟有什么快乐可言。



小津露出他那例牌的妖怪笑容,嘿嘿地傻笑说。

「这是我表达爱的方式。」

「我才不要这么肮脏的爱。」

我回答。

第五节
第二话 四叠半的自虐代理代理战争

直到大学三年春为止的这两年间,我可以断言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健全的异性交往、精进学业、锻炼身体之类的,这些为了成为有用的社会人才的一切准备都与我擦身而过,却被异性孤立、荒废学业、身体衰弱这些让人避之则吉之物纠缠上了,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责任一定要追究到底,但是,责任又在谁的身上呢。

我并不是生来就是这幅德性的。

刚生下来的我,是纯洁无垢的化身,我想婴儿时代的光源氏大概也是这般招人喜爱的。传言说我这毫无邪念的笑容使得家乡的满山遍野都沐浴在爱的光芒中。可如今又变成什么样子了,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时,只有满腹的愤恨。为什么你现在会变得如斯不堪,这是在跟现在的你算总账吗?

也有人说,现在还年轻,人只要想改变就一定能改变。

世上有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常言道三岁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了,再过不久,我就是一个经历了1/4世纪的大好青年,事到如今说什么改变自己性格这样无谓的努力还能怎么样?强行去扭曲这个已经是完全屹立于空虚的性格的话,最多也只会嘎巴地折断了。

即使现在强行改变自己,人生也绝不会变得美好,这是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

我是坚决不会闭上眼睛自欺欺人的。

不过,这样的我连自己都觉得有一点点的不堪入目。



这份手记的主要人物是我,而次要人物,是樋口师父。而夹在这两个高贵的人之间的,是拥有一个矮小灵魂的配角小津。

首先,关于我的情报。我是一个有气节的三年级学生,这点无需多言。不过为了方便读者,姑且描述一下我的为人。

试着在京都的街上,例如是河原町的三条向西,悠然地在商店街上闲逛吧。春天的周末,街上行人很多很热闹。一边走,一边看看特产商店或者立顿茶馆,突然就会出现一个惹人眼球的黑发少女迎面走来。就好像世界上就只有她周围的一片空间是闪亮的。她那一对冰冷的美目的视线,停留在了旁边走过的男性上。这位男性大概二十多岁,浓眉大眼,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不管从什么刁钻的角度看过去,没不能发现任何缺陷,一张完美而智慧的脸。约高1米8,骨格结实,但没有散发一丝的野性味道。悠闲地走在路上,步伐稳重。集优秀的品质于一身,略带合适的紧张感。严于律己,说的正是这样的人。

老实说,我倒希望这位男性正是我自己。

这只不过是为了方便读者而已,我绝对不会自吹自擂,说些什么女高们看到我嘎嘎乱叫,作为代表从学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之类无耻的言论。所以,希望读者们就把我所描述的那样作为我的形象映进脑海里,守护这个形象。

不过,这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心意。



接下来,要介绍樋口师父。

我住在下鸭泉川町一个叫「下鸭幽水庄」如九龙城般的宿舍的110号室,而他则住在楼上的210号室。

直至三年级五月底那个突然的分别为止的两年间,我一直从其为师。抛弃学习而刻苦修行的结果是,完全没有学到有用的东西,作为一介人类,该提高的不但没有提高反而降低。

据说,师父是八年级生。长寿动物身上会有一种神秘的气息,而在大学里呆久了的学生身上也带着神秘的气息。

他那茄子般的脸总是挂着安详的微笑,给人一种高贵的印象。不过下巴留着胡渣。总是穿着深蓝色的浴衣,到了冬天就会在外面披一件老式的夹克。就那样的打扮,潇洒地在咖啡店悠然地喝着cappuccino。没有电风扇,所以他知道100个在炎炎夏日里可以免费乘凉的地方。头发打卷得只能用异想天开来形容,就像是台风在前辈的头上着陆似的。吸烟。经常是想起来了才会去上学,都到这种地步了,不管取到多少学分也没用了吧。照理说他一个中国词汇都不懂,但是与同住一栋楼的中国留学生们关系很好。曾经,还看见一个女留学生给他剪头发。从我那借去了julesverne的「海底两万里」,过了一年还不还我,还在慢悠悠地读着。房间里放着我送的地球仪,上面扎着可爱的别针,后来我知道那是用来表示潜水艇nautilus号当前位置的。

前辈他也不做什么事情,只是堂堂正正地专心一志生活。可以说是以惊人的自律性来维持着绅士风度,也可以说是无可救药的白痴。



最后要来介绍小津。

小津跟我同年级,即使所属于工学部电气电子工学科,但他讨厌电器、电子、工学。一年级结束的时候,应该取得的学分以及成绩都惊人地低空掠过,以致是否要被开除大学学籍都非常危险,而其本人却丝毫不在意。

讨厌蔬菜,只吃速食食物,脸色难看得像是来自月球背面的人。假如走在夜路与其碰面,十人中有八个人都会以为遇上妖怪了,而剩下的二个人则认定他就是妖怪。欺软媚硬、任性、傲慢、懒惰、天生的魔鬼、从不学习、没有自尊、把别人的不幸来下饭可以大吃三碗,一点值得赞美的地方都没有。假如我没有遇上他的话,我的灵魂大概会更加纯洁吧。

回想起来,一年级的春天,成为了樋口师父的弟子,不可不承认那本来就是错误的决定。



当时,我还是一年级新生。已经落花长叶的樱花树在我眼里是那么的青翠,那么的飒爽。

新生在大学校园里散步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会收到一大堆的传单。当我手里抱着的传单已经远超我的情报处理能力时,已经是黄昏了。传单的内容各异,而我感兴趣的有以下四个。电影协会「禊」、异想天开的「收弟子」传单、软球协会「本若」,还有秘密机关。不管是哪个,都透出一股浓浓的奇怪的味道,都是通向未知的大学生活的大门,我的好奇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我以为不管选择哪个,都会开启有意思的未来之门,实在是无药可救的白痴。

课程结束后,我来到了大学的钟楼。这是各个社团招募新人的地方。

钟楼周围是满怀希望的新生们和正伺机捕食的各社团招募员,好不热闹。就在现在,就在这里,无数个通往幻之至宝「蔷薇色的campuslive」的入口正敞开着。我半清醒地在其中徘徊。

首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电影协会「禊」的数名学生,他们拿着看板,引导新生们去参加新生欢迎放映会。不知为什么,我对他们的呼声无动于衷,在钟楼前打转。一边走一边仔细端详手中的一张传单。

上面用大号字写着「招收弟子」。

「其千里眼能在祗园的人群里找到你的意中人,其地狱耳即使是樱花飘落到水渠上的声音也能听到。神出鬼没于京都市内,自由往返于天地间。神州大地无不识者,无可惧者,无不从者。此人乃樋口清太郎是也。来吧,身怀仙才的年轻人。四月三十日在钟楼前集合。联系电话:无。」

世上奇怪事本不少,不过能怪异到这种程度的传单还没见过。不过,我想鼓起勇气,飞进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来锻炼自己的胆量,为将来光辉的未来做好准备也不错。虽然有上进心并不是什么坏事,不过搞错了方向的话可以大大不妙了。

当我定神看着这张传单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声「汝」。回过头来,身后站着一个怪人。大学校园内,居然还穿着深蓝色的旧式浴衣,叼着香烟吞云吐雾,像茄子一样的长脸上散布着一些胡渣。看不出来究竟是不是学生。毫不浪费地展现着他天生的异样,却又散发出一种莫名的高贵感,笑嘻嘻地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可爱。

他就是樋口师父。

「看过那张传单了吗?我正在招弟子呢。」

「招什么弟子?」

「嘛嘛,别太性急一下子就直入正题。这是你的师兄。」

师父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一脸不祥的令人十分不快。我想只有敏锐的我才能察觉到他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我叫小津,请多多指教。」他说。

「虽说是师兄,不过也是早了15分钟而已。」

说着,樋口师父就哈哈地笑起来。

接着,就带着我们去百万遍的小饭馆吃了顿。师父请我吃饭,就仅仅只有这一次而已,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我不习惯喝酒,这次喝得太过兴奋了,因为得知樋口师父也是跟自己一样住在下鸭幽水庄而变得十分投契。就那样到了师父的四叠半里,之后与小津、师父三人展开了不明所以的讨论。

小津开始的时候站在枕头边像死神般很少说话,慢慢地就开始发表他的乳房论了。我们就眼中看到的乳房究竟是真品还是赝品这个深奥的话题展开了讨论,甚至把量子力学都举出来作证,「问题不在于存在与否,而在于相信与否」,樋口师父说出了这番意义深远的话后,我已经没有意识了。

就这样,我成为了樋口师父的弟子,并与小津相遇了。

究竟我成为了什么弟子?可以肯定的是,两年过去了,我还没找到答案。



要跟樋口师父这种不同寻常的人交往,不要以为需要的是忍耐谦逊礼节这些很费神的事情,这可就大错特错了。向着、他炫耀这些东西,也徒令双方都感叹毫无价值。与师父来往,最不能缺少的就是「贡品」。就是说,食物和嗜好品。

这些年,在师父那里出人的只有我和小津、明石同学,还有牙科医生羽贯小姐。靠我们的「贡品」,师父能解决90%的吃饭问题,而剩下的10%大概他是靠吃西北风来补足的吧。

要是我们一起跟师父断绝关系,他会怎么样呢?「断粮了大概就会采取什么行动了吧」,这不过是外行人的想法而已。师父总是表现出就算断粮也绝对并采取任何行动的态度,这正是他对自己的严格锻炼最终得以进入的无敌境界。假如粮食问题会使他慌张起来的话,那么早就为近来的萧条以及学分不足而慌张了。就这样的程度师父是不会动摇的。「与其为了饱肚而奔波还不如饿死算了」,让我们对他形成了这样的看法,这正是师父的高明之处。

我还妄想过,就算我们不拿食物过来,师父也绝对不会有饥饿感。他可是单是吞云吐雾就能无限推迟饥饿,甚至忘却自己已经饿死的仙才。极少有学生能达到这样境界。

师父不仅不归还从我那借的书,从图书馆借的书也不还。我告诉他「已经超期半年了」,他就说「是呀,但是我害怕那些」。

「图书馆警察是什么?」

我问小津。

「他们是存在的」,小津摆出一副可怕的表情说,「他们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回收超期图书的组织。」

「说谎!」

「是的。」



这是在京都市左京区吉田神社参拜道上,半夜零点的密会。

相传,吉田神社非常的灵验,假如在此祈祷考上的话,就肯定会落榜。每年有很多来这里祈祷考上大学结果沦落复考的不幸高中生,他们的眼泪足以装满半个琵琶湖。我对吉田神社是敬而远之的,即使是这样,学分就如同从指间流走的细沙般丢失。吉田神社真是无比灵验。

学分不足的我,最近一步都没踏入过吉田神社。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这样那样的事情堆积起来,结果就来到了这里深夜密会了。

进入大学两年,现在已经是五月底了。

虽然白天很热但是到了晚上就凉飕飕的。虽然大学钟楼的灯光在黑暗中闪耀着,不过昏暗的近卫通上几乎没有人影。偶尔会有被误认为是深海生物的夜猫子学生走过。

假如这是与未经世故的黑发少女的深夜蜜会的话,一个人在吉田神社的参拜道上等待我也没什么不乐意的。这样的等待让人又喜又羞,奥妙无穷。不过,今晚在这里出现的将会是小津——拥有肮脏的y染色体的腹黑妖怪。干脆不守约定回去好了,不过这就会跟樋口师父对立。不得已我只能等了。小津说他从社团的相岛前辈那借来了车。于是,我只能在脑海中想象小津发生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自我了结的事故来打发时间。

终于,一辆小又圆的车通过了东一条通,停在大学正门旁。上面下来一个黑影,向着这边走过来。很不幸,这正是小津。

「晚上好,等久了吗?」

他很高兴。

简直就像是从扭曲地狱的一丁目过来一样,比平时更加阴森的表情,肯定是非常地期待今天晚上的计划。这人可以把别人的不幸作为小菜大吃三碗。今晚的这个极其邪恶的无耻作战,全都是出自他的大脑,并非是我的提案,关于这点请认清楚。我跟他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我是一个圣人,一个君子。为了师父,我才不得已勉强来参加这个作战而已。

我们上了车,进入南面那个错综复杂的住宅区。坐在车上的小津十分兴奋。

「呀,明石同学没有答应一起来真是可惜。真是意外,那孩子还是挺有同情心的。」

「正常人都不会支持这样的计划的,我也很不乐意。」

「又来了又来了。明明很期待。」

「我没有期待。这是奉命行事,别忘了。」

我回驳他,「你可知道,这是犯罪啊!」

「是吗」,小津挖着头说,装可爱但是却很诡异。

「完完全全是犯罪。非法侵入,盗窃,诱拐……」我一一道出。

「诱拐的对象是人吧。我们要拐的是lovedoll。」

「别说的那么露骨!嘴里含张糯米纸再说。」

「你嘴上是那样说,大概也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神物吧。跟你相处那么就我很清楚的。不仅要看还要摸,是不是?真拿你没办法。」

小津摆出一副「你不要狡辩了」的猥琐表情说道。

「好,我回去了。」

我解开安全带,要打开车门。小津用肉麻的声调安抚我,「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来,消消气,这可是为了师父呀。」



事件的起因已经是被埋葬与黑暗的风尘历史了,樋口师父称之为「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战争」。从这个名字看来,很明显是发生过很糟糕的很丢脸的纷争。

大约五年前,有个叫城崎的人跟樋口师父不合,就如掉落了枪口盖一样,两人冤冤相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样丢人的纷争一直持续着。到了今时今日,还在附近进行着。

樋口师父偶然想起来的话,就会去骚扰对方,而城崎氏自然会报复,这样的杯具不断地上演着。师父的历代弟子都被卷入这场肆意践踏人性的战争中。我也没能置身事外。如鱼得水的就只有小津一人。

城崎氏是某个电影协会的带头人,在籍博士,暗地里支配着一股相当的势力,而不幸的是小津正是该社团的一员。前年秋天,小津出尽计谋,使得城崎氏被社团驱逐了。只有本性腐烂的小津,才能使出如此的肮脏手段,教唆同一个社团的相岛前辈发起了政变。城崎到现在还认为相岛是促使他下台的主谋,对他恨之入骨,完全没有察觉到是小津在暗地里牵线。

下台后的城崎氏无处发泄,慢慢地,再次展开了跟樋口师父之间的互相骚扰。小冲突持续不断,直到今年四月,发生了师父爱穿的深蓝色浴衣被染成粉红色的惨剧。樋口师父命令小津定下报复作战的计划。小津发挥出其邪恶参谋的本色,不辱命拿出了最恶毒的方案来。

那就是「诱拐香织小姐」。



城崎氏住在吉田山下的吉田下大路町。那是一栋今年来改造好的二层公寓,旁边还有个竹林,这就有趣之处了。在夜幕的掩护下我们下了车,躲到公寓围墙的阴暗处。从城崎氏的角度来看,我们简直就是从地狱来的使者。残忍地拐走他的爱人,我们被称为死神一点都不为过。

小津从围墙上面偷看进去。城崎氏的房间在二楼的南面,还点着灯。

「有没有搞错。城崎氏还在房间呢。」

小津很懊丧地说,「明石同学没有守信约真让我为难。」

「明石同学被分到了不好的角色。不应该让她去做这样的事情。」

「什么?她也是樋口师父的弟子,让她做点小事是应该的。不要把男女区别对待。」

我们一直站在围墙间的夹缝里,躲在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处。要是让谁发现了可疑的我们,肯定会当场就报警把哦我们抓了。

这样背靠背地,从小津身上散发出来的黑色汁液慢慢地融入到黑暗中,逐渐染上我的身体。要是身边是个黑发少女,这样在黑暗中依偎着,我也很乐意忍受一下。然后,这个可是小津。为什么非得要跟这个满脸不祥的男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我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真是我的错吗?至少,身边能是个志同道合的人,要是黑发少女就更好了,我想。

「这样可不好办了,失算。」

「明石同学显然不会参加这种犯罪行为。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不行。我还特意借了相岛前辈的车呢,现在怎能放弃!」

小津的嘴歪成了「へ」字型,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围墙壁。

「说起来,樋口师父和城崎先生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要一直开展这种无意义的纷争?

还有,为什么我们非得呆在这里?」

我说。

「那是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战争。」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小津歪着头说,「我也不清楚。」

「为了这种谁也搞不清理由的纷争而浪费大好青春,就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的吗?」

「这是为了更上一层楼而做的修行。不过,像这样在黑暗中跟你两个人在呆站着,那明显就是浪费青春。」

「那是我要说的话!」

「别摆出那么恐怖的神情嘛。」

「喂,别靠过来。」

「我很寂寞呀,而且夜风又很冷。」

「你这个耐不住寂寞的家伙。」

「嘎——」

为了打发时间,我们模仿交往中男女的偶偶私语,但是马上就感觉到空虚袭来。而且,总觉得以前在哪里干过这样的事情,更加勾起我无处发泄的怒气了。

「喂,我们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吗?」

「怎么可能,你这个白痴。那是既视感,既视感!」

突然,小津蹲下身子。我也跟着蹲下。

「房间关灯了。」

刚把气息隐藏与黑暗中,就响起「哐哐」的生音,一个男人从楼上下来,从车棚里推出摩托车开走了。以前见过几次城崎氏,与其把精力投放在「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战争」这种无谓的纷争中,不是应该有更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的吗,看上去也是个不错的男人。与其相比,我们这狼狈相算是什么啊。我们身上流出来的就只有污秽的汁液。

「很有风度呢」,我喃喃道。

「人不可以貌相。这人是斯文败类,只会对女性的乳房打主意。」

「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你真是没礼貌。你应该说,换了是我就会直接抓上去了。」

城崎氏带上头盔开着摩托车往东走了,完全没察觉到我们正躲在围墙后谈论乳房问题。

我们从黑暗里溜出来,迂回到公寓的楼梯。

「他暂时不会回来的。」小津在一边偷笑。

「城崎先生要去哪里?」

「白川大道的空船屋。大概在那里要喝上两个小时的咖啡才会回来吧。还不知道明石同学不会去赴约,真是个笨蛋。」

「真是过分。」

「来来来,赶快干活。」

小津当先走上楼。

接下来,我们达成了非法侵入城崎氏住处的目的,但并不是我们有多大的开锁能耐,而是通过城崎氏的前女友,小津偷偷地得到了钥匙。不止是钥匙,小津对城崎氏的私生活中的秘密的秘密都一清二楚,甚至连城崎氏与某位女性通信时写的信都弄到手里。虽然说着「能控制情报的人就能控制世界」之类的大话,不过实际上,小津的生死簿就像是平凡社出版的世界大百科词典那样,记录着很多人的丑闻。想着想着,我变得越来越焦躁,真是想马上就跟这个扭曲的人分道扬镳。

门开,眼前是厨房和大概四叠半大小的木地板房间,对面是由玻璃门分隔出来的另一个房间。小津先进去,很熟练地打开厨房的灯。简直就像是经常出入这个房间一样。我一问,小津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他是我同一个社团的前辈啊。现在也时不时过来的,听他发牢骚。城崎前辈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很烦人的。」

小津一脸平静地说。

「大恶人!」

「请称呼我为谋士。」

我并不太想做出犯罪的行为,所以进门后,就很绅士地站定了。

「喂,过来这边。」

虽然小津在那催促,但我一动不动。

「你去找吧,我在这里不进去,这也算是礼仪。」

「事到如今,还顾及什么绅士风度。」

争论了一会,小津还是放弃,一个人走进里面去了。他在黑暗的房间里乱翻时,似乎踢到了什么别的东西。然后,耳朵里响起了小津「嚯嚯」的欢呼声。「来吧,香织小姐,不用害羞的。抛弃了城崎,跟我一起私奔吧」,小津玩的很高兴。

终于,我看到了小津抱到厨房来的女性,我呆了。

「这位是香织小姐。」

小津介绍道,「真是的,没想到会这么重呀。」



很多人都知道,世界上有种叫做「dutchwife(竹夫人/代用女性人偶)」的辛酸物。我也知道。而我对此的基本认识,就是那些没有途径发泄冲动的悲哀男性不自觉地买下来,而后却抽抽搭搭地留着后悔的眼泪,这样一个令人心理不平衡的产品。

进入五月,小津得到了城崎氏藏有一个dutchwife的情报。小津强调,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是硅胶制价值数十万元的超高级品,解释说现在被称为「lovedoll」。

那么热衷于权势的人被社团驱逐,还与女友分手,失落到极点的城崎氏,最终耐不住寂寞花血本入手这东西,这种说法虽然比较牵强但算有点道理。然而实情并非如此。至少是两年前,城崎氏似乎就已经拥有了。期间,也曾与人类女性交往,这样看来他就是一个坚定的lovedoll爱好者。这是我难以想象的。

「珍而重之地跟人偶一起生活是有其意义的,所以,与女性交往则是另一个问题了。这是像你这种只会视之为性欲发泄道具的野人是无法体会的无比高尚的爱的形式。」

对于小津的话,我打心底里不信服。

话说回来,那天夜里,小津从屋里拉出来的人偶——香织小姐,非一般的美丽、可爱,无论如何看也不像是人偶。美丽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穿着带领的高贵衣服,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这边来。

我不禁感叹「就是她了」。小津把手指凑到嘴边「嘘,声音太大了」,「看吧,这可是个大活人哦。看这种脸,一不留神就被勾掉魂了。」

看来不是一般的重,小津费尽全力才让她躺在厨房的地板上。一位秀丽的美女横躺着,她的旁边就蹲着一个讨厌的妖怪,展现眼前的简直就是昭和初期的猎奇小说场景。

「来,我们得把她搬到车上。」

一副讨厌的外表,却说出这么有效率的话来,小津让我扶着香织小姐的身体,催促我行动。

她有着一副可爱的脸蛋,跟人类一样的肤色,很有弹性的触感,仔细梳理过的头发,整齐的衣装。简直就是一位天生高贵的女性。然而,她一动也不会动。就像是在眺望着远处时被冰冻起来的人儿一般。

我凝视着她,不知不觉地油然生起一股怒气,不,应该是怒发冲冠了。

虽然我跟城崎氏没有私交,但不得不承认这份闭锁在此的高尚的爱。这位香织小姐的脸上,绝对不会是沉迷于不道德生活应有的高贵神情。仔细梳理的头发,整洁的高贵服装,都在展示着城崎氏深深的爱。就算我是小津口中那种只会视之为性欲处理道具的野人一无所知,即使这是师父的命令,我也不能破坏城崎氏与香织小姐创造出来的这个纤细微妙的世界,这是不能为世间所容忍的恶行。要把香织小姐带走这事情绝对不能做。

到目前为止,从来不敢反逆师父,勤勤恳恳地在寸草不生的荒芜之路上行走的我,无法做出如此残酷的行为。师父啊,我做不到啊。

「停手吧。」

「为什么?」

「我不允许你对香织小姐动手。」

我说。

城崎氏啊,只要昂首挺胸走你自己的路就是了。你的前方没有道路,但在你的身后,路已经踏出来。我在心中呼喊。当然,这也是为了香织小姐。



那天夜晚,我拖着像神秘小动物般发出「叽叽喳喳」的悲鸣的小津拖走,回到了下鸭幽水庄。

我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座叫做下鸭幽水庄的宿舍。听说这栋楼在幕府末期被烧毁了重建后,就一直保持着那副样子。假如没有从窗口透射进来的阳光,这里就跟废墟没什么区别。刚入学的时候,我经大学生协会的介绍来到这里,差点以为自己迷失在九龙城里了。现在看上去也快要倒塌的这栋三层建筑,映入眼里就让人焦躁不安,要说其破烂程度已经达到重要文化遗产的地步一点都不为过。不难想象,这栋楼就算是被烧毁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就连住在东面的房东,肯定也只会落得个干净利落。

现在已经是丑时三刻。

我和小津一起走上楼梯。我住在一楼的110号室,樋口师父住在二楼最里面的210号室。

灯光从面临走廊的房门上面的小窗透出来,看来是前辈在等待我们凯旋回来报告作战情况。老实说,辜负了前辈的期待,置「代理战争」而不顾我问心有愧,得进贡些前辈喜欢的东西来讨他欢心才行。

打开门,就看见樋口师父和明石同学面对面正座着。本以为是师父教训弟子,但是似乎在训人的是明石同学。看见我们两手空空地进来,明石同学也愣住了。

「我们放弃了那个计划。」

我沉默地点点头,小津在闹脾气。

「啊,两位回来了啊。」

樋口师父扭扭屁股说道。

我抢在小津面前,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说明了。

樋口师父轻轻地点了点头,取出卷烟吸了一口吐出来。明石同学也接过师父给的卷烟吸了口吐出来。看上去,在我们离开的时间里,他们两人谈妥了什么事情,而且以明石同学压倒性的优势结束。

「好了,今天晚上就这样吧。」

师父说。小津发出不满意的声音,被师父一句「住口」喝回去了。

「做什么事情都有个度。浴衣被染成桃红色确实是近年来少见的恨事。但是,就为此要使卑鄙手段,拆散用数年时间建立起良好关系的城崎和香织,实在是太过于残酷的报复行为。即使香织小姐只不过是个人偶。」

「咦,师父,您之前可不是那样说的啊。」

小津提出异议,明石同学一句「小津前辈请别说话」顶回去了。

「这个暂且不论」,樋口师父继续,「这是违反我和城崎的战斗规则。而且,还脱离了我们的大目标——获得离地漂浮的能力自由往返于天地间。我因为浴衣的事情太过于窝心,以致一时冲动了。」

师父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这样可以了吧?」

师父向明石同学问道。

「可以了。」

她点点头。

这样一来「香织小姐诱拐」计划就付诸流水了。小津在其他三人冷冷的目光下,匆匆忙忙地准备要离开。「明天晚上,在鸭川三角洲有社团宴会。很忙啊很忙」,小津的怒气像鱼肉汉堡一样膨胀起来,为了泄愤说出了那样的话。

「对不起,小津前辈,明天我不能去了。」

明石同学说。她是跟小津在同一个社团的后辈。

「为什么?」

「我要为报告做准备工作,查资料。」

「学习和社团哪样更重要?」

小津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说起教来,「记得来赴宴啊!」

「我不去。」

明石同学冷冷地说。

小津似乎说不出话来了。樋口师父在一边冷笑。

第六节
「汝真是有意思。」

师父称赞明石同学。

「诱拐香织小姐未遂」事件的第二天黄昏。

如夏天般的闷热天气也终于缓和下来,走在凉风习习的三条大桥上,我思索着过往两年里的所作所为。虽然无数次想过,那时候要是不怎样就会如何,最后认为,在钟楼前遇到樋口师父是决定性的事件。假如在那里,我们没有相遇的话,虽然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总应该不错的。可以参加电影协会「禊」,或者是软球协会「本若」,还有秘密机关当候补。不管选择哪项,我想总会过上比现在更有意义更健康的人生。

夜色中的灯光,让我越发地肯定这种想法。无论如何,我也要先入手个龟甲刷帚贡献给前辈,于是走进了三条大桥四面的古式刷帚店。

据樋口师父说,龟甲刷帚最开始是在百年前由西尾商店售卖的。材质一般是椰实或者棕榈纤维。师父还说,太平洋战争之后的混乱时期里,医科大学学生盗取了西尾商店的制作手法,使用生长于台湾的特殊棕榈纤维制作龟甲刷帚出售。其强韧而又无比幼细的纤维尖端,通过分子间力与污垢成分产生分子结合,无需用力只要轻轻一扫,就能去除任何的污迹,堪称魅惑的厨房最终兵器。由于其强大的去污能力,导致洗涤剂滞销,迫于那些惊恐的企业的压力,这样的刷帚并没有卖出多少。然而,这些神奇的龟甲刷帚,在今时今日也依然悄悄地制作着。

师父所住的四叠半非常肮脏,完全不堪入目。其洗碗池的肮脏程度,我保证深闺小姐只要瞥上一眼就要晕倒。看到洗碗池的角落里,在过去的地球上没有存在过的生命体正悄悄地进化,于是为了不被赶出师门,我必须得到那种高级龟甲刷帚上贡给师父打扫。

「被逐出师门算了」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因此,我来到了这家收藏着大量龟甲刷帚的商店,战战兢兢地说明了那个梦幻刷帚的情况。店里的人只是苦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笑笑。

「不知道呢,没有这样的东西。」

店里的人说。

告别了那种苦笑着的脸,我走向三条大道的人群。

既然有香织小姐诱拐失败的前事,干脆自己提出离开师门好了。

就这样向着河原町摇摇晃晃地走着。经过了从前流浪武士们合谋袭击新撰组的那个有名的柏青哥店。至于为什么流浪武士们要特意选择柏青哥店,这至今还是个谜团。

不可以就这样回下鸭幽水庄。既然得不到梦幻刷帚,那么就得找个可以让师傅消气的其他东西。古巴的高级香烟如何呢?还是去锦市场买些美味的水产呢?

我一边苦恼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沿着河原町路南下。夜幕降临,周围一如既往的热闹气氛使得我更加焦躁了。

顺路去古书店「峨眉书房」买本书吧。我走进店内开始在书架上物色,长着煮熟章鱼般的脸的店主连个笑容都懒得给,「关门了,出去出去」,简直把我当毒虫般赶。像我这样的熟客,一点情面都不给,真是气死我了。不过,气归气,事情不会改变。

无处可去的我走出了大厦间的夹缝,在木屋町漫步。

小津说过今天晚上有社团宴会的。那家伙现在大概是被可爱的后辈们围着请求指导了吧。而我探索由樋口师父的妄想所产生的奇怪刷帚的行动失败了,本来可以安静休息的古书屋也被人赶走,在熙熙攘攘之中,我一个人孤独地走着。真是不公平之极。

正在架于高濑川的小桥上闹脾气时,在木屋町来往的人群里看到了羽贯小姐。我扮作慌慌张张地点不着香烟的路人,把脸隐藏起来。

羽贯小姐是一个神秘的牙科护士,经常出入樋口师父的住处。不知道她在木屋町附近徘徊干啥,十有八九是在找乙基酒精了。曾经仅有的一次,在街上遇到羽贯小姐,那时我就像是西部牛仔剧里被那些骑着马的恶棍套上绳子拖在地上的弱者一般,被拽着从木屋町一直拖到仙斗町,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一个人倒在夷川发电站旁边。幸亏那时是夏天,要是冬天的话,我就要冻死在落光树叶的街树下了。我可不要在这里被拖到地狱度过无尽的夜晚,在咖啡和烧酒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缩起脖子,避开羽贯小姐的视线。

等她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但仍然没有找到去处。

冥冥中,就在我开始禁不住自主破门的诱惑时,我遇到了那个老太婆。



在酒吧和风俗店之间,有间建在夹缝中的阴暗民居。

在屋檐下面放了张铺着白布的木桌,一位老婆婆坐在桌子前面。她是一个占卜师。桌子的边缘挂着一些日本白纸,上面罗列着意义不明的汉字。一盏像是小小的行灯的东西散发着橙色的光辉,照耀着她的容颜,充满着怪异恐怖的气氛。这是一个舔着舌头伺机吞噬路人灵魂的妖怪。一旦请她来占卜后,这个奇怪的老太婆的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你,该做的事情做不好,等待的人不守约,丢了东西找不回来,擅长的科目也会拿不到学分,即将提交的论文自燃掉,掉到琵琶湖的水渠去,在四条通上钩被推销员骗等等不幸也随之而来。在我天马行空地施展妄想的时候,那边的人似乎也终于注意到我在凝视着她。那双在黄昏的深处闪烁着的眼睛正看着我。我被俘虏了。这不明底细的妖气是有一定程度的可信性的,我从理论方面思考着。能不顾忌地散发如此妖气的人物,她的占卜肯定非常灵验。

虽然在这世上存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但是几乎没有谦虚地听取过别人的意见。正因为如此,难道就没有敢于选择无法通行的荆棘之路的可能性吗。要是能及早认清自己的判断力,我的大学生活大概会是另一幅光景。大概不会成为樋口师父这个底细不明的人的弟子,不会与小津这个本性已经扭曲的像迷宫一样的人相遇,也不会被打上「恋爱妨碍者」的烙印。在良师好友的关怀下,把我横溢的才能尽情地发挥出来,美丽地黑发少女也很自然地陪伴在我身边,前途一片光明,更有可能得到那梦幻至宝「蔷薇色富有意义的campuslive」。像我这般的人才,即使有那样的际遇,也丝毫不会有违和感。

对了。

现在还不迟。只要尽可能快地听取客观的意见,应该还能脱离现状开启别样人生。

我被老太婆妖气吸引着踏出了脚步。

「同学,是要问什么吧?」

老太婆像嘴里含着棉花的样子一张一合的说着话,那种腔调让人更加确信她的价值了。

「是的。该怎么说呢。」

我一时语塞,老太婆笑了笑。

「从你现在的表情看来,我明白你心里非常地焦虑,对现状非常不满。看来你是因为自己的才能没有发挥出来,而现今的环境并不适合你。」

「是,正是,正是如此。」

「请让我看看吧。」

老太婆抓过我两只手,一边点着头一边仔细察看。

「你做事非常认真,也很有才能。」

对于老太婆的慧眼,我差点就要脱帽致敬了。就如雄鹰隐爪的谚语那样,我一直谦虚谨慎,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察觉到,这数年间甚至连自己都要忘却了。而这个刚会面不到五分钟的人就一眼看穿,果然不简单。

「总之,重要的是不要错失良机。所谓良机,就是好机会的意思。明白吗?

但是,良机不容易把握。有的时机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良机实际上却是,有的以为正是良机而事后细想完全不是那回事。但是,你必须把握住这个良机并做出行动。你是长寿的人,迟早能抓住这个良机的。」

真是与这股妖气十分相称的金石良言。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现在就要抓住这个良机。能否再具体地指教一下?」

见我不肯罢休,老太婆稍稍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右边脸发痒,看来是在微笑。

「具体的东西实在不便明言。假如我透露了天机,那就不再是能改变命运的良机,如此实在愧对于你。命运是无时无刻都在变动的。」

「但是,这样的太过于暧昧,让人无所适从。」

我歪着头,老太婆「呼——」地喷出鼻息来。

「好吧。太遥远的事情先不提,就提点一下你最近几天的事情吧。」

我把耳朵竖得比小飞象的都要大。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嘀咕了一声。

「colosseo?那究竟是什么?」

「colosseo是良机的标志。当良机到达你身边时,同时也伴随着colosseo」

老太婆说道。

「那么,是不是让我去罗马?」

我再问,老太婆也只是微笑不语。

「你可不要放过这个良机。良机到来时,千万不能漫不经心。毅然地以完全不同于现今的做法牢牢地抓住它吧。这样,你的不满迟早会消失,你将步入另一条人生的道路。但也你应该明白,那里也会有其他的不满。」

我点着头,虽然完全不明白。

「假如错过了这个良机,也没有必要担忧。你是个优秀的人,迟早会抓住良机的。我能保证。不必焦急。」

说完,老太婆把卦收起来。

「非常感谢你。」

我躬身表示感谢,付过钱后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小津在我后面站着。

「迷途羔羊游戏吗?」

他说。



明石同学大概在前年的秋天开始出入樋口师父的住处,是继我和小津后樋口师父的第三个弟子,小津所属的社团的后辈,可以说是小津的心腹。因为有这样的原委,也难以和小津砍断孽缘,最终成为了樋口师父的弟子。

明石同学比我低一年级,所属于工学部。为人直言不讳,所以周围的人都敬而远之。留着一头直黑的短发,要是遇到了不合理的事情就会皱起眉头反驳。这是一位并不会轻易展现自己脆弱一面的女性。不知道为什么跟小津关系那么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樋口师父的四叠半出入。

她还是一年级学生的那个夏天,社团的同级生多嘴问了句「明石同学周末有空会做什么事?」

明石同学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这样的事情?」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去问她周末的安排。

事情我是后来听小津所说的,「明石同学,走你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不禁在心中送出热烈的电波。

不过,有如中世纪欧洲城堡般坚固的她,有个唯一的弱点。

前年初秋,她还没开始出入樋口师父住处时,我在下鸭幽水庄门前偶然遇到了她,于是就跟她一起上楼拜访师父。

明石同学走在我前面,如战时的检阅官一般昂首挺胸的她,突然「嘎——」地发出了漫画般的惨叫,一失足向后仰去,跌下楼梯来。我迅速地接住了她。事实上,我只是来不及逃命被砸中了而已。她死命地抓住我,头发都甩乱了。我没法维持姿势,两个人一起滚下走廊了。

一只飞蛾在头上轻拍着翅膀打转。看来在上楼梯途中,这只大飞蛾整个贴到了明石同学的脸上。她非常害怕飞蛾。

「软绵绵地,软绵绵地。」

她简直就像是遇到幽灵一样,脸色苍白,浑身发颤,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始终以坚硬的外壳包裹着自身的人,当露出脆弱的一面时所散发的魅力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应该划清楚师兄妹界限的我,差点就堕入了爱河。

她像说梦话般地不停地重复着「软绵绵地」这句话,我很绅士地安慰她「好了好了,冷静下来」。



我一边走一边跟她说起那个梦幻龟壳刷帚的事情,明石同学听到后皱起眉头口中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樋口师父真是出了个难题呢。」

「肯定是因为香织小姐诱拐的事情没办好,所以他不高兴了。」

「应该不会的。这不是樋口师父的作风。昨天晚上我跟他谈过后,师父也作过反省了。」

「是吗?」

「前辈应该已经断了诱拐的念头了。假如前辈没有死心,我从心底里鄙视他。」

「但是,你不也配合小津引诱城崎出去吗?」

「没有。最后我还是没做。师父给我打电话了。」

「那样啊。」

「做出那种事情来,反而会是自己不好受。这可是违背师父的教导的。」

「你说出来的话真有说服力。」

我说道,她苦笑了一下。她那剪得整齐的短发在走路是轻轻的摆动,精神抖擞的。

「诱拐失败,而且刷帚又找不到。终于要被逐出师门了。」

我说。

「不,要放弃的话还早呢。」

说着,明石同学一步当先走在前面。迈着凛凛的步伐,自信满满,有如福尔摩斯。我就像是那个味了求助于福尔摩斯而来到贝克街事务所的依赖人似的跟在她后面。

「之前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了,樋口师父和城崎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走在木屋町通向河原町的路上,她表示也很疑惑。

「城崎先生本来就是你所在的社团的前辈吧,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完全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战争这个词。」

「看来是发生了无法遗忘的事情了。」

说着说着,明石同学停下了脚步。面前是我之前来过的古书店「峨眉书房」。

板着脸准备关店的老板,一看到她就展开了笑容,这个像煮熟章鱼般的大叔,就像是竹取翁遇到了辉夜姬般,糟糕透顶。她曾经在旧书市场上打工给峨眉书房看店,所以跟老板很熟。从河原町路出来的时候,似乎有说起到这个店。再说,这个峨眉书房老板那犹如融化了的棉花糖般糟糕的神情可不寻常。与之前把我赶走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我在面向河原町一面的橱窗上看到了上田秋成全集,而她则和峨眉书房的老板在交谈,这竹取翁正「嗯嗯」地点头倾听。最后,老板露出一副很抱歉的神情,指了指河原町路西面,告诉了她什么事情。

「这里没有,我们到别的地方吧。」

说着,她就把探索龟壳刷帚的旅程转向了河原町西面。

走过河原町路,沿蛸药师路向西走,进入日落后热闹的新京极。她拐进了从新京极通向寺町的路,迅速地进入了一件屋檐下摆着陈旧的旅行箱和电灯的旧货店。我在店的一个角落玩弄着一个铁制的潜水艇模型,她就打听位于锦市场那家「可能会知道那个龟壳刷帚」的杂货铺的名字。

我唯唯诺诺地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接近锦市场西尽头的一间阴森的杂货铺里。跟老板夫妇打听了一会后,得到了光寺路对面的杂货铺老板可能知道的情报。

通过了夕阳下的四条通,南下从佛光寺边走过,接着向东走去。不同于四条附近,这里的行人并没有那么多,很安静。

她把头伸进去拉上了半边百叶窗的杂货铺,喊了声「打扰了」。报出了锦市场的某个杂货铺名字,看来是交谈上了。把我也叫到里面去。

「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玩意?」

店主问道,我报出了樋口师父的名字,请他务必帮助我入手。

橘黄色的灯光下,瘦削凹陷的双脸更加深陷了。店主看上去很有威严。在其气压下我连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他走进店里,不一会拿出来一个小梧桐箱子。店主默默地打开盖子,我看到内部却是个没有任何特别的龟甲刷帚。

「就是这个了吧。」

店主说着,把箱子交给我。

「要付你多少钱呢?」

我问道。店主仔细打量着我。然后说,「这样吧,就收你2w元。」

不管是用多么特殊的棕榈纤维制作的梦幻龟甲刷帚,2w元也太离谱了。与其为了龟甲刷帚支付2w元,我还不如光荣退役好了。

以没带足钱的借口离开了那个店,在回去的路上,想着是不是真要被逐出师门。

「前辈怎么了?不买吗?」

走在四条通上,明石同学问。

「哪买得起啊。一个刷帚2w元,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这种东西应该是在下鸭茶馆这种地方物尽其用的,不应该用来清洗积满污垢的四叠半宿舍的洗碗池。」

「不过,师父不是让你买来的吗?」

「终归还是要逐出师门啊。」

「不会的。师父不是轻易就要断绝关系的人。」

「不,你也成了他的弟子了,还有小津在。像我这样的人差不多该被抛弃了。」

「不要灰心。我也去请求师父。」

「那就有劳了。」



成为弟子以来,樋口师父也提出过好几个不合理的难题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浪费时间。师父所出的难题,大都让人难以揣摩其用意。

京都里有不少大学,学生也很多。我们都是住在京都的学生,师父认为我们应该为京都做贡献。小津和我不管日晒雨淋,都坐在哲学之道的冷板凳上研读西田几多郎的「善的研究」,展开「也就是说知觉是一种冲动的意志」这种不明所以的讨论。浪费京都大好的观光资源,过着毫无意义地过日子,甚至还闹坏肚子。耗尽体力和精力,当我们研读至第一篇第三章「意志」时已经燃尽了。以前那张充满智慧的脸慢慢地松弛了,当看到「本来我们有机体应该为了保持活力而进行各种运动的」时,小津口中念着「为了保持活力而进行运动……」露出了猥琐的笑容兴奋起来了。大概是被y染色体与生俱来的无耻想象所迷惑了。日复一日,我们连哲学之道的闲静之处也不明白就被塞进哲学书里,小津的黑暗冲动有如成熟的巨峰般爆衣而出,「善之研究」成了「下半身技巧大全」。毫无疑问,计划受阻。假如进展到第四篇「宗教」,我们肯定要亵渎一切再无颜面存于世上。因为我们的精神力、忍耐力和智慧的不足,西田几多郎的名誉也得以保存。

师父是法拉利的粉丝,法拉利赢了f1大赛的时候,他就会抱着那幅约二叠大小的跃马标志红旗,在百万遍十字路口狂奔,差点被汽车撞倒。他还打算让我和小津跟着做。那面旗帜是小津不知在哪里无意中得到献给师父的,所以形势对我非常不利,而且煽动师父的那个小津竟然自己先跑了。结果,我满天下地给法拉利扬威,被司机们怒骂,被行人蔑视,非常凄惨。



师父有很多东西想要。伟大的人都伴随着巨大的欲望。最终,还是得我和小津去张罗。

进贡给师父的东西,不止有食物烟酒,还有咖啡豆研磨机、扇子、商店街上抽签中的carlzeiss牌单筒望远镜等。师父花了一年时间还在读的「海底二万里」,本来也是我在下鸭神社的旧书市场买的。这种古典冒险小说最适合在微冷的秋夜细细品味,我本应该是珍藏起来的,不知道怎么就到交到了师父的手中。

像新芽豆饼、圣护院生八桥(京都特产零食)、海胆煎饼、西村的卫生圆松饼这些东西还好,但是当他说想要下鸭神社的旧书市场旗帜和青蛙阿勇(ケロヨン)的时候,实在是为难。等身大的假面riderv3、一叠大小的鱼肉山芋饼、海马、大王乌贼这些更是束手无策。大王乌贼这种东西,让我去哪里捡回来呢。

还说过让我们马上去名古屋买「味噌咖喱用的味噌」,而小津果真当天就去名古屋了我当真要向他脱帽致敬了。附带一提,我也曾为买鹿鲜贝到奈良去了。

师父说想要海马的时候,小津不知道在哪里捡回来一个大水箱。当往里面彷如碎石水草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嘭」的一个很不吉祥的声音,水箱里的水如尼亚加拉大瀑布般奔流而出。在水淹的四叠半里乱跑的我和小津只能干瞪着眼,而师父只是一笑。过了一会,很淡定地说「别让水流到下面了」。

「对啊,这地方很破的。」

小津一拍脑袋,「下面的人要是上来大骂就不好了,怎么办?」

「啊,等等,下面是我的房间。」

我大叫。

「是你啊,那就没关系了,多漏些下去。」

小津泰然自若。

从樋口师父那流出来的水,一直渗入到我住的楼下110号室。滴下去的水不分猥琐与否,把我的贵重书籍都全泡涨了。受灾情况还不止这些,被浸的电脑里的猥琐与不猥琐的资料都成了电子碎屑消失了。这件事进一步加剧了我的学业荒废。

海马还没得到,樋口师父又提出「想要大王乌贼」了,而小津弄回来的水箱也没有修理就那样扔在走廊上落灰。受师父对海洋生物的兴趣所累,我的「海底二万里」也被没收了近一年至今没有还回来。

所谓祸不单行,说的就是我了。



在那么多的愚蠢的行为中,最为激烈的莫过于与城崎氏之间的「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战争」了。

受命于师父,我们曾去换过城崎氏的门牌,用巨大的坏冰箱堵在他的公寓门口,寄去了多封不幸的信。而城崎氏为了报复樋口师父,用万能胶把师父的凉鞋粘在地上,设置放入黑胡椒的气球,以樋口师父的名义定了二十人份的寿司。附带一提,当那二十人份的寿司送到时,樋口师父非常冷静地收下来,把留学生和我们叫来开了个寿司party。那份从容不迫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至于费用,是我和小津对半付了。

经过两年的修行,要问我是否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大好青年,除了遗憾我还是只能说遗憾。

要问为什么每天都进行这种无意义的修行,那只是单纯地想讨师父高兴而已,别无他想。只要我们一直干蠢事,师父就会从心底里高兴。我们按照师父的意思上贡品的话,「汝深得我心啊」,师父就会面满欢喜地夸奖我们。

师父从不卑躬屈膝,始终傲然而立。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如一个小孩子一般天真率直。单凭笑容就能自由地驱使我和小津,羽贯小姐把这称为「樋口魔术」。



探索龟甲刷帚的第二天,对于大学生来说还算是晚上的早上七点,我被烦人的敲门声音吵醒了。喊了声「什么事」,跳起来去开门,一头蓬乱的卷发的樋口师父两眼发亮站在走廊里。

「一大早什么事?」

我问。师父怀里抱着一个四方形的东西,什么都不说一直站在冰冷的走廊上。过了一会,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了下来。茄子般的脸抽泣着,嘴巴歪成了「へ」字型,像个被欺负的小孩子般一边哭使劲用手背擦眼睛。然后喃喃道,「汝啊,结束了,结束了。」

我不禁紧张起来了,「什么结束了?」,我追问道。

「就是这个。」

前辈很小心地拿出怀里抱着的东西。那是的julesverne的「海底二万里」。

师父像是脱力了一般,一边拭着眼泪一边感谢我。我也有如刚结束了二万里壮绝旅程般回礼。

师父把「海底二万里」交给我。

「借了那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不过,我因此有了一段很享受的时光。」

师父说,「还有,我什么都没吃,一直读到刚才,去吃牛丼饭吗?」

于是,我们在清冷的早晨,走向百万遍的牛丼店。



在牛丼店吃过早饭,我结了二人份的帐,樋口师父已经很悠闲地从百万遍向着鸭川散步去了。我追了上去,师父说「天气真好啊」,看上去心情不错。他摸着长有胡渣的下巴抬头仰望。头上是晨雾笼罩下广阔的五月青空。

我们来到鸭川三角洲。樋口师父穿出松林,下了堤坝。从松林穿出来,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仿佛身体要被吸到空中一般。横贯在眼前那宏伟的贺茂大桥上,车辆行人在耀眼的朝阳下川流不息。

师父站在三角洲的尖端,就如矗立于乘风破浪的船头一般,嘴里吐出的烟雾随风而散。右后方的贺茂川,左后方的高野川,在眼前汇合成为鸭川。数日前下过雨,水位似乎升高了。河岸葱郁繁茂的灌木丛依然浸于水中,河面比平时更加宽阔。

师父一边吸烟一边说「真想出趟远行走走」。

「真是少有呢。」

据我所知,师父从来没有离开四叠半超过半日的。

「以前我就这样想了,读完『海底二万里』后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我也差不多该出世了。」

「有旅费吗?」

「没有。」

师父笑着说,吹出一口烟。

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说起来,前两天,我去了趟大学,遇到了三年级的时候经常一起去喝酒的老友,跟他打招呼,但是对方却一脸很不自在的神情。问道我现在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告诉他正重修德语,他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如果是跟师父同级的话,那么这个人是在修习研究生院的博士课程了吧。遇到前辈的话,显然会觉得不自在的。」

「为什么他会觉得羞耻?留年的又不是他……真想不明白。」

「这正是师父为什么能当师父的原因。」

师父一脸得意。

一年级的时候,「汝,留年、tvgame和麻将是绝对不能做的,否则就会虚度学生生活」,樋口师父这样告诫我。我谨遵教诲,至今没有留年,也没有玩tvgame和麻将,但是依然虚度光阴究竟是为什么呢?一度想向师父请教的,但也不好开口。

我坐在堤坝的长椅上。星期天的早上,贺茂川的河滩上是出来散步和慢跑的人。

「去三条找龟甲刷帚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占卜师。」

我突然说。

「人生都还没真正开始,迷惘什么呢?」

师父一脸愉快,「汝,这里还是母亲的肚子呢。」

「无论如何,在剩下的两年里,寻找刷帚、参与自虐代理代理战争、寻找刷帚、倾听小津的猥琐之谈、寻找刷帚,这样挥霍时光是不行的。」

「关于龟甲刷帚的事情就这样算了吧,也不必担心会被逐出师门。」

师父安慰我道。「汝是没问题的。这两年间已经不是很努力了吗?不要说是接下来的两年,即使是三年四年,你也一定可以过得多姿多彩的,我保证。」

「我要这保证有什么用」,我叹气,「假如没有跟师父和小津相遇,我一定会过得更加有意义的。勤奋学习、与黑发少女相恋,享受着毫无阴霾的学生生活。对了,就这么定了。」

「怎么了?还没睡醒吗?」

「我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地浪费学生生活了。我应该更加深入地思考自己的可能性。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做出了选择的错误。下次我一定会抓住良机,迈进另一种人生。」

「良机是什么?」

「好像是colosseo。那个占卜师说的。」

「colosseo?」

「我也一点都不明白。」

我看到师父沙沙地挠着他那长着胡渣的下巴。

师父做出这种敏锐的神情时,会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跟下鸭幽水庄那快要倒塌的四叠半不一样,脑海中只能想象他是某处源远流长的家族的公子,在濑户内海航行中遇难,漂流到这个脏乱差的四叠半孤岛。师父舍不得丢掉那件皱巴巴的浴衣,一直住在那铺着像是用酱油煮过榻榻米的四叠半里。

「可能性这个词,是不能不加修饰地使用的。限制我们存在的,非是我们的可能性,而是不可能性。」

师父说。


「不能。」

师父点点头,很少有地向我敬烟。我恭恭敬敬地接下,不熟练地点了火。

「我们的大部分苦恼,都是始于梦想着得到别样的人生。寄望于自己的可能性能做到的事情,这正是万恶的根源。除了现在的自己,你不能成为其他的任何人,这点必须承认。你所说的享受蔷薇色的学生生活是不可能实现的。我的保证可是很有分量的。」

「说得真是过分啊。」

「别三心两意的,好好地向小津学习。」

「啊,别这样说。你看看小津,那人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但是很稳重。比起不稳重的秀才,稳重的白痴更能过上有意义的认识。」

「真的吗?」
第七节
「嗯姆。……不过什么事情都有例外。」

接下来,我们无言地抽着烟,眺望从松叶间隙中照射下来的阳光。以平均睡眠时间达十小时为荣的我,完全是睡眠不足,在温暖的日光照射下逐渐催生睡意。师父一夜没睡,看上去也是很困。两个奇怪的男人,就在鸭川三角洲上朦朦胧胧地把世人眼里的大好假日浪费掉了。

师父打了个哈欠。我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两人一直哈欠不停。

「回去吧。」

「好吧。」

通往下鸭幽水庄的归途——下鸭神社的参拜道上,「你得变得更加稳重成熟。」

师父自言自语。「否则,我就后继无人了。」

「继承什么?」

我很惊讶地问。

师父笑了笑,吐出一口烟雾。



在人生中,未来的一刻都是黑暗,而我们必须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抓住自己想要的利益。为了实践这样的哲学道理,樋口师父提议举行「黑暗火锅」。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从火锅中准确地夹到想吃的东西,这样的技术是在当今这个快速节奏的社会里生存下来所必备的。

于是,当夜,聚集在师父的四叠半里参加黑暗火锅的有小津、羽贯小姐以及我。而明石同学的报告快要到期了,所以缺席。我也有个非常麻烦的实验报告要上交,但是这样的理由提出来却被驳回。男女区别对待太悬殊了。「不要紧的,我会打点那边搞到报告来的」,小津说。像这样,拜托小津去打点,从那里弄到伪造的报告,正是我荒废学业的决定性因素。

食物由各人自带,但是直到下锅前都不会公布,这是规则。小津似乎对「香织小姐诱拐未遂」事件还深深不忿,「这是黑暗火锅,所以各位不管是放什么进去都可以的哦」,带着猥琐的笑容,买来了奇怪的食物。这可是能将别人的不幸当下酒菜大吃三碗的小津,担心他会不会一声不吭就往锅里放奇怪的东西,我坐立不安。

小津非常讨厌蔬菜,特别是菌类,他认为这不是人类能吃的东西。知道了这点,我带来了大量美味的蘑菇。羽贯小姐也是一副要恶作剧的表情。

「还没开锅呢。」我说。

「好了吧,各位。筷子夹到的东西就要负上责任吃掉哦。」

师父吩咐道。

羽贯小姐似乎在喝着卖酒,咕哝着「黑暗里喝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

「眼睛看不到的话,就一点醉意都没有了。」



我第一次遇到羽贯小姐是在一年级的夏天,由樋口师父介绍。之后就经常在师父的四叠半里见面了。

她是个美女,有如战国武将的妻子一般的脸蛋。不,应该用战国武将来形容,人家就是一脸的霸气。我经常想,要做类比的话,那应该是一国一城的主人。她有跟我和小津一刀两断的气魄,只要她想。喜欢的东西是ethylalcohol和castella。

她在御荫桥旁边的漥塚牙科医院当护士。虽然她多次邀请我去看牙,但是我可不想毫无防备地就让被人把不知名的棍棍棒棒塞进嘴里。而且操刀人是羽贯小姐,不知道会不会用薙刀敲落我的牙石弄得我满足鲜血,这样的妄想挥之不去,一直没敢上她那医院去。

没有一点迹象能看出来羽贯小姐是师父的恋人,但也不是弟子,更不是妻子,这个问题我和小津讨论过多次,依然是个谜团。

羽贯小姐跟师父同年,跟城崎氏也认识了很久,而且城崎氏还定期到她就职的牙科医院检查。所以羽贯小姐跟城崎氏每年都会见上几面。

樋口师父、城崎氏、羽贯小姐,虽然不清楚这三个人过去有什么交情,但是,关于师父和城崎氏间的「自虐代理代理战争」,羽贯小姐很有可能知道详情。我和小津曾经想趁羽贯小姐喝醉了套出来的,不过最终是偷鸡不了蚀把米。后来,也没有从她口中问出来更多的情报了。



看不到吃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比想象中要难受。而且,四人中,还有一个罪恶的纯净结晶体小津在场。

锅开起筷,不断地吃到了不明食物,或者说是疑似食物的东西更加准确。「这个有点软软地」,羽贯小姐一声悲鸣,把筷上的东西扔出,正中我的额头,我也「嘎——」地大喊出来。我把这个软体物往可能是小津的方向扔过去。那边也「哇」地发出悲鸣了。后来知道,那只不过是细面而已,在黑暗中还以为是条又长又细的虫子呢。

「这是什么?外星人(alien)的脐带吗?」

小津说。

「肯定是你扔进去的了,你来吃掉。」

「不要。」

「各位,不能浪费食物啊。」

樋口师父以家长的口吻告诫,我们也老实起来了。

终于,小津夹到了蘑菇,听到他「这块菌类聚合物是怎么回事啊」嘎嘎叫起来,我奸计得逞在一旁偷偷笑。而我呢,则拉上来了一个拇指大的像是妖怪的东西,吓得心脏都差点停止,镇定下来才分辨出来只是个鱿鱼。

吃到了第三波,很奇怪地锅里的东西有点甜味,而且还带着点酒味。

「喂,小津,你丫的。倒酒进去了吧?」

小津嘻嘻嘻地笑起来,「是羽贯小姐到了麦酒进去吧。」

「被揭穿了?不过,很入味呢。」

「是太入味了,吃到什么都分不出来」,我说。

「成了深渊火锅啊。」

「各位,预先声明,把棉花糖放进去的不是我。」

小津静静地宣告。看来是夹到了棉花糖。

我吃到了醉虾,吃到了白菜卷棉花糖。偷偷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樋口师父,他哈呼哈呼地不管什么都吃得很滋味的样子,这正是樋口师父的本色啊。

我说起了「香织小姐诱拐」因为明石同学的提议而失败。羽贯小姐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明石同学做的对啊,诱拐太过分了」,他说。

小津很不高兴地反驳,「请考虑下做好了万全准备的我的立场吧。而且,城崎可是把师父的浴衣染成了桃红色,这种做法太卑劣了。」

「可是,我笑的不是这个。城崎君做事也真够干脆的。」

臭着脸的小津一言不发,与黑暗溶为了一体。本来就是漆黑的小津这下子完全没法把他从黑暗中分出来。

「认识城崎君也很久了啊。」

羽贯小姐感慨。

「城崎君被赶出了社团是吧?我觉得那是做得太过分了。那也是小津的暴走造成的?」

羽贯小姐似乎盯着小津坐的地方,但是他隐藏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城崎他也不应该再赖在社团里了。」

师父说,「都多大的人了。」

「樋口君你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呢。」

满肚子都是不明食物,早就撑涨了,接下来我们也没再吃,聊起天来。羽贯小姐咕咕地喝着酒。心情不好的小津完全不说话,真叫人害怕。

「小津,怎么不说话了?」

师父很惊讶地说,「真的还在那里吗?」

小津完全不回应,羽贯小姐说「既然小津君不在,我们来说说他的恋人吧」。

「小津有恋人吗?」

我暴怒。

「都已经交往了2年了,是跟他一个社团的孩子,那可是个如大小姐般高贵可爱的女生呢。虽然我没见过,不过小津曾一度被她拒绝过,还打电话找我商量,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隐于黑暗中的小津呱呱大叫「说谎,说谎!」

「果然在那里」,师父很高兴的说。

「怎么样,跟她进展的顺利吗?」

「请尊重我的隐私权」,小津在黑暗中坚定地说。

「叫什么名字来着」

羽贯小姐想着,「是……小日……」

她说到这里,小津就开始大叫「尊重隐私权」「我要叫律师」,大笑着制止了。「你丫的,自己风流快活去了」,我怒吼,小津则「什么啊」敷衍过去。我盯着小津坐的那片黑暗,坐在傍边一个人捞锅底的樋口师父含糊不清地说「哦哦,这是个大……」。「怎么软软地」发出惊讶的声音,似乎是试吃了。

「这不是吃的啊。」

师父平静地说,「把非食物放进锅里是犯规的。」

「要开灯吗?」

我站起来打开日光灯,小津和羽贯小姐都哑口无言。师父的碟子上,是一个吸满了火锅汁涨得满满的可爱海绵熊布偶。

「好可爱的一个布偶呢。」

羽贯小姐说。

「是谁呢,把这样的东西放进去」,师父问,「这让人怎么吃呢?」

然而,小津、我和羽贯小姐都不明所以。小津不像是在说谎,因为我知道他的思想可没有那么纯洁会想到如此可爱的东西。

「我要了吧。」

羽贯小姐说着就拿过了布偶,在水槽下仔细地清洗。



羽贯小姐是个不错的人,不过酒喝多就不好办了。当她颜色渐渐变白,目光呆滞的时候,就会开始去舔别人的脸。我和小津被羽贯小姐追着乱窜,一不小心就会被抓住舔脸,此时却泛起莫名的兴奋感,作为一个绅士,被女性舔到脸可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然而,樋口师父却一副津津有味地看栋笃笑的样子。羽贯小姐说要把牙科医院的医生送的castella整个吃掉再一起睡,真是任性的话,我断然拒绝。

最后,小津的脏脸弄得更脏开始打盹了。羽贯小姐也终于安静下来,昏昏欲睡。

「我要出去旅游。」

师父像是唱歌一样说。他本人明明没有喝多少酒,难道是因为羽贯小姐喝得太多,连师父也醉了,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要去哪里?」

羽贯小姐一脸睡意说。

「打算先环游世界一周。虽然不知道会花多少年,羽贯也一起来吗?你会说英语呢。」

「不要胡说,太荒谬了。」

「师父,你的英语?」我问。

「我轻易不会去学英语。」

「不过,樋口君,那件事怎么办了?」羽贯小姐说。

「我会处理好了。都十二点多了,我们去吃喵拉面吧。」

「小津君,还清醒吧。」

羽贯小姐说,师父摇了摇头。

「让小津睡吧,我们三个去。」

师父偷偷笑,「我们去见城崎。」



樋口师父悠然走在下鸭神社前阴暗的御荫通上。夜里寂静无声,乣之森在风中摇弋沙沙作响,偶尔看到有车辆从下鸭本通开过。师父走在前面,我静静地跟着,羽贯小姐脚步有点轻浮,不过看来酒是醒了点。

「啊,汝」

师父茄子般的脸扁下去笑着说。

「我是汝的代理人。」

「什么代理人?」

我惊讶地问道。

「呼呼,总之先做好准备吧。」

「为什么不是小津?」

「小津就算了,我有其他任务给他。」

传言说喵拉面是用的汤底是拿猫熬制的。先不管传言是真是假,不过实在回味无穷。虽然在黑暗火锅里吃了一肚子的奇怪东西,不过想起喵拉面的味道,就觉得还可以吃一碗。

在寒冷的黑暗中,有一个孤零零的摊档点着灯。夜间寒冷的空气中飘浮着温暖的热气。师父似乎心情不错,鼻子吭着调,「咕」地打了个嗝。看来已经有先来的客人了,他正坐在板凳上跟老板聊天。

我们走过去时,老板「哦」地抬起头跟我们打招呼。接着先来的客人也站直身子,转过头来。橘黄色的灯光下,是一张如雕像般鼻子高隆眼睛凹陷,端正的五官的脸。

「太迟了。」

城崎氏说。

「不好意思。」

樋口师父说。

「城崎君,好久不见了,过得还好吧?」

羽贯小姐低头行了个礼。

「托赖,身体健康。」

城崎裂开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们三人做到凳子上。我身处的位置有点不好,最角落的地方有些冷。这次机会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还没见过樋口师父和城崎氏坐在一起呢,难道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樋口师父说。

「也是啊」,城崎氏点了点头。

就这样,樋口城崎和解会谈结束。



「这次持续了很长时间呢。」

喵拉面摊老板说。「有五年了吧,还是更长?」

「记不清了」,城崎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正好五年吧。从我们的前代理人和解会议至今。」

樋口师父说。

「是啊,果然是五年了。」

老板说,「前代的他们现在怎样了?」

「我的前代应该是在长崎法院工作,那里是他的故乡。」

「城崎的前代呢?」

「不清楚呢。那是个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人,现在怎么真不知道」,城崎氏说,「他大学退学以后,就一直没有联络了。」

「城崎君的前代该怎么说呢,跟樋口君有点像。远离尘世。为什么会成为城崎君的师父的?」

「不知道呢,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城崎氏苦笑道。

老板捧上来拉面。

四人那令人莫名其妙的共同话题,把我排挤在外了。而且,我也很惊讶,喵拉面的老板跟师父他们已经认识那么久了。我带着惊讶,腼腆地吃起面来。

「就是他啊」,城崎氏看着我说。

「嗯,他是我的代理人」,师父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你的代理人今天晚上不来吗?」

「那个笨蛋说,有不能推的预定。」

「哦~」

城崎氏脸色浮起笑容。

「那家伙可是当之无愧的坏蛋。不过应该会好好地当代理。你的代理人可要做好心里准备。」

「那可真是期待呢。」

「决斗当天可要带过来。」

老板在热气的另一边苦笑着,「果然还是要进行那决斗啊。」

「当然了。贺茂大桥的决斗可是仪式。」

师父说。



神秘的会谈在亲切的气氛中结束,城崎氏潇洒地骑着摩托车走了。樋口师父打了个大哈欠,说,「差不多该把小津踢走,睡个好觉了。」

「师父,我完全不明白是什么回事。」

我说,「代理人是什么?」

「明天我给你说清楚,今天先回去睡吧。」

师父回到了下鸭幽水庄。

我则负责把羽贯小姐送到她在川端通的公寓。她走在黑暗的路上,玩弄着那个从黑暗火锅里捞出来的身份不明的熊布偶。这种少女情怀般的举止,把她那战国武将般的霸气隐藏起来,稍稍有点寂寞感,更准确地该是少女的烦恼吧。

我感到些许的惊讶,静静地与她一起在御荫通上走着。

「城崎先生,怎么形容了,有点冷酷呢。」

我说,羽贯小姐笑了。

「其实呢,他跟樋口君差不多的。」

「是吗?实在看不出来他是那种跟师父开战恶作剧合战的人。」

「明明心里很高兴,却不表现出来而已。」

「难以置信。」

「城崎君以前就只有樋口君一个朋友。」

羽贯小姐突然不说话了。把熊布偶抓捏着发出「姆叽」的生意。这个海面布偶露出了很难受的神情。

总于接近高野川了。御荫桥是一座小巧的圆拱桥,在那里向东可以看到大文字山。在盂兰盆节,御荫桥上就会人山人海。顺道一提,我没有去看过送火仪式。

羽贯小姐沉默着,有如是暴风雨前的沉寂,一种不吉祥的预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体内的邪恶本质开始蠕动,虽然有点晚了,但现在正要从内部喷出来。看她的侧脸,似乎在苦恼着什么难题脸色苍白,嘴唇紧闭,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正微微颤抖。

「羽贯小姐不舒服吗?」

我战战兢兢地问,她笑了笑,「你看出来了?」

说着,她突然就扶着御荫桥的栏杆,然后以难以置信的优雅吐起来了。刚才吃下去的喵拉面无声无息地落到了高野川里。她兴致盎然地注视着。

回过气来后,她手上那可怜的熊布偶就像个饭团子一样从栏杆上打滚着掉下去了。「啊」,她把身体伸出了栏杆外,浑身乏力的我用尽全力把她拉住。差一点就两个人一起步熊布偶的后尘的。布偶可爱的翻滚着从栏杆掉到了高野川的水面,把它天生的可爱发挥得淋漓尽致,展现出最后的辉煌。最后,「咚」地响起了跳入黑暗的河水的声音。

「啊啊啊,掉下去了。」

她很遗憾地说,把额头靠在栏杆上。「它会漂流到何处呢」,她唱起来。

「流到鸭川三角洲,进入鸭川,进入淀川,到达大阪湾。」

我像解说般道。

羽贯小姐「嗯」了一声,站起来。「去吧,一直到天涯海角」,以奇妙的演艺口吻说道,她「呸」地吐了口水。

真是个可怜的熊布偶。



把羽贯小姐送回公寓后,我回到了下鸭幽水庄。

110号室的门前坐着一只肮脏的野兽,原来是小津。「快回你的宿舍吧」,我说。小津边说「别说那么无情的话嘛」,边走进我的房间,想尸体般横躺在四叠半角落里。

「大家把我丢下去哪里了?」

他说。

「吃喵拉面了。」

「太狡猾了。我很伤心。伤心到要消失了。」

「求之不得。」

小津那悲惨的声音抱怨了一会,终于也厌倦,睡过去了。本来想尽量把他推到铺满尘埃的四叠半角落去的,他竟「呜呜」地反抗。

我钻进被窝沉思起来。

顺水推舟似的,就成为了师父的继承人,「自虐代理代理战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师父和城崎氏究竟有什么过去?明天在贺茂大桥举行的决斗又是什么?跟喵拉面老板有什么关系?还是没有关系?以后我要跟城崎氏的继承人继续那场无意义的恶作剧合战吗?已经无法避免了吗?再说,对手究竟是什么人?欺软怕硬,任意妄为,傲慢懒惰,天生邪恶,从不学习,不顾自尊,幸灾乐祸,要是这样的男人,那该怎么办?

我站起来,耳朵里清晰地听到小津的鼻息。

这份无法逃避的明确而又糟糕的预感,有如苦胆汁一般充满我的胸臆,甚至使得要否认的努力也徒劳。对自己的现状不满,连木屋町的占卜师都这样说了,我现在究竟是怎么了?本应抓住良机,踏入新生活的,现在不要说抓住机会,反而把自己推进了无法回头的隘路。

我闷闷不乐地斜眼看看小津,这家伙正可恨地呼呼大睡。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把还没睡醒的小津踢出走廊上学去了。

不过,只要一想到傍晚的「贺茂大桥决斗」,我就寝食难安。匆匆忙忙地做完实验,我就回到了下鸭幽水庄。本来想去看看樋口师父的,门上挂着的黑板写着「去洗澡」。大概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决斗,沐浴净身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听着煮咖啡的沸腾音,遥望黑暗火锅结束后羽贯小姐送的蛋糕。羽贯小姐也真狠心。这么大一个蛋糕,独自一人吃掉也是淡然无味,这不是一介人类所为。应该和一个意气相投的人,优雅地品着红茶,细细品尝,例如是明石同学,想到此处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都已经被指定为了神秘的自虐代理代理战争的继承人,往后将会迎来更加无意义的未来,竟然还浮出如此混账的妄想来逃避现实,真是不知廉耻。

从外面进来的大飞蛾正在头上绕着日光灯打转,回想起来明石同学是很怕蛾的,沉醉于当时两人一起滚落楼梯的回忆中,我真是个笨蛋。我那水果刀把蛋糕切开,口中喃喃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为了抑制那些要驱使我的妄想,正想伸手到猥琐图书馆上,就听见了敲门声。

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明石同学突然大叫后退。难道我因为情欲驱使,脸色看上去像只可怕的怪兽?其实她只是害怕我房间里飞舞的蛾而已。我淡定地驱散飞蛾,绅士地把她迎入屋里。

「樋口师父打电话让我傍晚过来,不过似乎不再房间里。」

她说。

我简短地跟她说了樋口师父和城崎氏的和解会谈。

「似乎在我赶报告的时候发生了大事件,我这个弟子真不称职。」

我倒了杯咖啡,递给明石同学。

她浅呷了一口,「我带了个东西来」,说着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似曾相识的梧桐木箱子。打开盖子一看,竟然是当时和她一起去寻找的那个梦幻龟甲刷帚。「这样就不会被师父逐出师门了」,虽然她若无其事地,但是在这份师兄妹的感情下,我的泪腺不再受控制了。

「抱歉,抱歉啊。」

「不要紧。」

她说。

「先来吃蛋糕吧。」

我劝诱道。她拿了一块吃起来。

「报告的事情已经很忙了吧,真是十分抱歉。」

「没什么,报告赶好了。」

「什么报告?你是,工学部的吧。」

「我是工学部建筑科的,是建筑史相关的报告。」

「建筑史?」

「是的,关于罗马建筑的题目,神殿啊,colosseo啊这些。」

colosseo。

敲门声想起。

「喂喂,汝啊,决斗时间到了。」

是樋口师父。

第八节


洗完澡回来的师父虽然荣光满面,不过那胡渣扔在。「我和小津一起去泡澡了」,师父说。

「小津呢?」

「他去城崎那里了。小津是城崎的手下,这小子真有意思。」

师父交着手,咯咯咯地笑起来。「把我的浴衣染成桃红色的也是他。」

读者们当然已经猜到了。

前年秋天以来,小津就经常出入在社团里失去立足之地的孤独的城崎氏的住处,听他发牢骚,狠骂那个把他赶出社团的卑鄙的家伙。当然,在幕后煽动的那个恶党正是小津自己,这点之前已经说过了。于是,小津就如恶魔般侵入城崎氏的内心,确立了他的心腹地位。二人多日相处,意气相投,知道了小津是樋口师父的弟子后,城崎氏就提出「干脆去当我的间谍吧」,小津十足的缺德商人一般奸笑着答应了,「城崎前辈也真够坏的了。」

由于小津这个难以理解的暗中活动,形成了这个无意义的世界格局。

小津接师父的命令,往城崎的邮箱里扔了数十种的昆虫,另一方面,又接城崎的命令,把樋口师父的浴衣染成桃红色,就这样不断地进行这些奇怪行动,有如三头六臂般大活跃,纵情地扮演着二重间谍的角色。仔细想想,一直以来忙忙碌碌的就只有小津。倾注了那么多的精力到那些危险的超级技巧里,他究竟想干什么?这是个难解的疑团,但也不必强求去解开。

「我知道小津是城崎的间谍。不过,觉得很有意思就没管他了。」

樋口师父说。

「就是说,全都是那家伙谋划的?」

我说,「师父和城崎都在他的五指山下了。」

「我对小津前辈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明石同学说。

「是啊。」

师父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呢。在自虐代理代理战争史上,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要在历史上留名了。」

樋口师父说,「哦呀,是蛋糕啊」。也不管我同不同意拿起就吃。然后意气风发地说,「走吧,今夜是贺茂大桥决斗!」

「师父,等等。」

我慌慌张张张说,师父点了点头。

「汝也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吧,所以我正想把自虐代理代理战争的事情跟你说明。」



自虐代理代理战争究竟是什么?

这场无意义而又高贵的战争要追溯到太平洋战争之前。

事情的起因可以说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们争风呷醋,也可以说是比试酒量,实际的详情已经是沉没于黑暗的历史中了。

以此为导火线的纷争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在上学期间一直战斗者。因为战争持续过长,直到他们毕业还没分出胜负。这些连名字都没有流传下来的男人,最终放弃了在学校期间决战。那么,就这样和好就完事了,但他们却固执地拒绝了。不过,他们已经很疲累了,也不想继续争斗。然而,他们又有很高的自尊心,不想事情就那样过去了。苦恼中想到了一个提案,就是让不相干的后辈们作为他们的代理,卷入他们的个人战争去,这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自此以后,大学的黑历史里,就开始了代代相传的战争。

当时的战争是以什么形式进行的,并没有留下记录,只知道当时就已经确立了贯彻无意义的恶作剧的不成文规定。成为代理的后辈们,他们之间没有私怨。只是被赋予了「不得不战斗」的使命。他们不断地战斗,却没办法做出了结。因为他们不知道究竟如何决斗才好。他们只是仿照自己的前辈做法,让代理人来继承自己的战争,战争的结束一代一代地被推迟。

后来太平洋战争发生、战败、战后复兴、学院纷争、各种社会动荡,这些事情都没有使到战争断绝。已经忘了发生理由的战争,只留下来战斗形式,就这样不断重复的形式成为了传统,成为了各代代理人的行动规范。

八十年代下半期,终于定下了喵拉面摊为和解和指定继承人的场所。前任到贺茂大桥上进行最终决斗、完成继承仪式,他们的使命这样就了结。而新的代理人,则要尽力地延长这场战争,物色下任代理人,把这个传统战争一直延续下去。

从那天起,小津就成了城崎氏的代理人,我成了樋口师父的代理人。

「代理」相互恶作剧的纷争,因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称为「自虐代理代理战争」。准去来说,应该是「自虐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代理战争」,我们是地三十代代理人。

樋口师父和城崎氏不过是第二十九代代理人而已。他们俩并不是有解不开的死结。只是谁都不愿意打破传统,谁都不知道结束战斗的方法。

也就是说,这场战争是没有「理由」的。



「这是真的吗?」

「假如你不当代理的话,我和城崎的和解就不成立。小津是个扭曲的家伙,所以这差事对你来说也是有价值的。」

「别开玩笑了。」

师父突然跪了下来。

我认为这并不是非要保护不可的传统,但是师父这样跪下来我就没法拒绝了。蔷薇色的campuslive再一次离我而去,我的心里滴着血。「我明白了」,我小声说,师父仰起脸满足地点了点头。

「明石同学,请当一回证人。希望你能监督他们有风度地和解。还有,假如他们再次敌对,请阻止他们。」

「明白」

明石同学郑重地低下头同意。

已经没有退路了。

师父一副很满足的样子,突然长长地吐了口气,喃喃道「这样就没有遗憾了」。他取出香烟,点了火。错过了拒绝的机会,顺势成为了这个神秘传统的继承者,担负起了继承那场过去数十年持续的无意义战争的责任,我一下子憔悴下去了。意识到明石同学碰了我好几下,看到她指着放有龟甲刷帚的梧桐箱子。

「师父,这是龟甲刷帚,是明石同学弄到的。」

我献上梦幻的龟甲刷帚,师父睁大眼睛口中念叨着什么,不过马上就一副很抱歉的样子。「对不起啊」,师父说。

「决斗结束后,我就离开。」

「唉?」明石同学非常吃惊。

「真的打算环游世界一周吗?我觉得这只是鲁莽的行为而已。」

我说,但师父摇了摇头。

「我就是因此而要决定代理人的。暂时不会回到那个四叠半去了。汝啊,拿这个去把那个房间打扫一下吧。」

「事情一件又一件,你都是自顾自地做决定。」

「别那样说嘛。」

师父微笑了下。

「哦哦,差不多该到贺茂大桥去了,跟城崎的最终决斗。」

我们正要离开下鸭幽水庄出发的时候,羽贯小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太好了,赶上了」,她说,「下班后就马上赶过来了。」

「还以为你不来了。」

「当然要看到最后了。虽然这场决斗并没有价值。」

于是,我们向着贺茂大桥出发了。



贺茂大桥东桥头。

前辈把浴衣的袖子挽起来,看着旧式的怀表。

周围已经淹没在深蓝色的黄昏里了。鸭川三角洲被大学生们占据了热闹非凡。大概是在举行新生欢迎会吧。说起来,我这两年都跟这些事情无缘。前些日子下了雨,鸭川水位升高,水流响起隆隆的声音,川面上映照着街上的灯光,有如一块飘动的银箔纸。日落后的今出川通熙熙攘攘地,车辆打着头灯尾灯在贺茂大桥上穿梭。桥上的粗大的栏杆上点点模糊的橙色灯光与夕阳相映生辉,有如秘境。感觉今天晚上贺茂大桥更加宏伟。

「啊,来了。」

樋口师父很高兴地说道,向着贺茂大桥中央迈进。

举目望去,城崎氏正从桥对面走过来。小津跟在他的旁边。

双方的距离在对视间逐步缩短,我们在差不多是贺茂大桥正中央的地方相遇。从栏杆上向下望去,是激流的鸭川水面。举目南望,黑暗的川流的尽头,远方的四条附近的街灯如宝石般闪闪发亮。

「哦,这不是明石同学吗?」,城崎氏很惊讶地说。「你好」,明石同学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你,是樋口的熟人吗?」

「去年秋天拜师入门的。」

「她是见证人。这位是前两天跟你介绍的我的代理人」,师父指着我说。「说起来,你的代理人难道是我的弟子小津?」

城崎氏脸上路出笑容。

「你以为这是自己的弟子吧,不过他是我的间谍,你被骗了。」

「被摆了一道呢。」

师父那茄子脸皱成一团笑起来。

「那么……」

「开始吧。」

汇聚一堂的相关者们之间,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在我们的视线下,城崎氏盯着樋口师父。城崎氏那雕像脸,在人行道旁的古式街灯的照耀下,充满了幕府末期的京都杀人者的恐怖。而在他身旁待命的小津阴深深的浅笑,更增城崎氏的压迫力,真是一对绝好的组合。而迎击的樋口师父也绷紧了他的茄子脸,身穿桃红色浴衣,双手交叉,傲然挺立。师父的背后,涌现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魄。樋口师父和城崎氏,简直就是龙争虎斗。

我们翘首以待这场决斗究竟如何展开。

最后,羽贯小姐走到城崎氏和樋口师父之间,做出了切断他们之间的绳子的动作。

「来吧,尽管攻过来。」

作为这场结束5年战争的决斗的开幕词,这句话也太没气势了。

城崎氏弯下身子,小津退到他身后,我和明石同学也退下去。樋口师父纹丝不动。城崎氏左手成掌击出,右手握拳扎腰,做好了随时扑向樋口师父的准备。而樋口师父伸出交叉的双手,两手结印,吟唱真言。

「我来了,樋口」,城崎氏低声道。

禁息的一瞬间,二人激斗开始。

「剪刀、石头」

「布」

城崎氏戏剧性地倒下了。

「好,结束」,羽贯小姐一个人鼓掌起来。明石同学回过神来,也跟着鼓掌。而我,只是哑口无言。

「我赢了,所以先攻的是汝」

师父说。

贺茂大桥的决斗,是决定下任代理人先攻后攻的猜拳。



「哎呀,肩上的胆子总算放下了。」

樋口师父说着,抬头仰望青空。再次把手交叉起来,又返回了悠然自在的状态,真不愧是师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城崎氏站直了身子,一脸轻松。樋口师父取出香烟向他敬烟。

「那么,樋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你有什么要帮忙的我都给你办到。」

城崎氏吐着烟问道。

「振翅飞翔」

「喂喂,羽贯,樋口乱说什么啊」

「不过是个呆瓜而已。」

羽贯小姐回答说,接着提议「喂,去喝酒吧。」

突然,师父笑眯眯地凑到我耳边说,「那么,我可能不会再跟汝见面了。」

「唉?」

「所以,地球仪就给汝了。」

「什么给不给啊,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是吗?」

师父真的是打算离开吗?

我试探着问,突然桥北的鸭川三角洲响起了悲鸣。气氛正高涨着的大学生们不知道为什么骚动起来到处窜逃。

两手扶着栏杆看过去,葵公园森林至鸭川三角洲一路黑压压地一片大雾似的,把整个三角洲都覆盖起来。这片黑雾中的年轻人们正左突右窜,双手挥舞,抓扯头发,陷入半狂乱状态。这片黑雾似乎要顺着川面滑向这边。我们像是被吸引住一般,死死盯着那边。

鸭川三角洲的骚动更加激烈了。

松林里不断地喷出黑雾,这可不寻常。眼看沙沙沙沙地如毛毯般蠢动的黑雾快要延伸至此,突然从江面窜上来,一下子越过栏杆,流进了贺茂大桥。

「嘎——」,明石同学发出了如漫画般的悲鸣。

这是一大群的飞蛾。



第二天,京都新闻上刊登了这则异常的飞蛾活动,但是详情并不清楚。根据飞蛾的路线回溯,似乎一直到达乣之森也就是下鸭神社,但是并不确定。究竟乣之森的飞蛾为什么会顺着一定的节奏一起移动,这点没法说明。与官方解释不同,有传言说发生源并不在下鸭神社,而是相邻的下鸭泉川町,这样的话事情更加不可思议了。那天晚上,我的宿舍一角聚集了一大群飞蛾,造成了一时的骚动。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时,走廊上到处是掉下来的飞蛾尸体。而我那忘了锁门半开着的房间也未能幸免。我恭恭敬敬地把它们的尸体埋葬了。



一边拍散落到脸上的磷粉,一边躲避时不时要冲进嘴里的飞蛾,我移到明石同学的身边,很绅士地护着她。别看我这幅德行,以前也是个cityboy,不耻于跟昆虫类同居,但是这两年间在那个宿舍里多得是跟节肢动物亲密接触的机会,已经对爬虫类免疫了。

话虽那样说,但那时的飞蛾数量完全是超越常识的。巨大的振翅声音把我们跟外界隔断了,简直就像并不是飞蛾,而是长着翅膀的小妖要穿过大桥似的。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稍稍睁开眼睛,我只能看到大群大群的飞蛾绕着贺茂大桥的栏杆上的橙色电灯乱舞,还有明石同学一头很有光泽的黑发。

蛾群终于过去了,只剩下那些掉队的飞蛾还在吧嗒吧嗒地到处打转。明石同学脸色苍白,站起来发了狂似的拍打着全身,惊慌失措地大喊着「别过来!别过来!」,以惊人的速度逃离那些飞蛾向着贺茂大桥西边跑走了。最后,在一家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灯光咖啡店前坐下来。

蛾群再次形成黑色的地毯,离开鸭川向着四条的方向去了。

回过神来,城崎氏他们正呆呆的向四周张望。我也跟他们一样,在灯光点点的贺茂大桥上张望。

樋口师父消失了,就如乘着蛾群华丽地飞去了一般。不愧是我们的师父,真是精彩的退场。不过,奇怪的是,小津也不见了。我估计,樋口师父的神秘消失,就是小津暗地里谋划的。

「樋口和小津消失了。」

城崎氏瞭望着贺茂大桥,一副不可思议的口吻说道。

双手靠在栏杆上,乘着夜风,羽贯小姐说,「我们快走吧」。



「那么,我今天晚上去喝酒了。」

羽贯小姐双手叉腰宣告,「城崎君,走吧。」

「奉陪」,城崎氏露出了少许寂寞的表情。「樋口这人也是的,一声不吭就走了。再留下点余韵也好啊。」

「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呢。」

然后,羽贯小姐来到我身旁,靠过脸说,「明石同学就拜托你照顾了」。

「到夜晚的木屋町去」,留下了这句话,他们就离开了。

我走到明石同学身边。她坐在咖啡店的灯光下。我问,「没事吧?」

「师父走了呢。」

我说,她仰起了苍白的脸。

「喝口茶冷静下吧。」

事先声明,我绝对不是卑鄙地利用她害怕蛾的弱点乘虚而入。只是为了安慰脸色苍白的她而已。她点了点头,我们走进面前的咖啡店。

「樋口师父不知道怎样呢?小津也消失了。」

我喝着咖啡说道。

明石同学歪着头看着我,突然吃吃地笑了。

「有如仙人般地消失了呢。就像是飞向了天空一般。」

她喝了口咖啡说,「不愧是师父。」

「究竟上哪里去了呢?」

我不解,「反正是小津做的好事。」

喝着咖啡,我想起了「colosseo」的事情。明石同学来到我的四叠半时,说到了「colosseo」,我认为这是个良机。假如我抓住了,也不必像这样继承了自虐代理代理战争,可能还踏进了新生活。禁不住对失去的蔷薇色未来的哀念,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没抓住良机。」

我说,「这样,杯具又会继续上演。」

「不。」

明石同学摇了摇头。

「你肯定已经抓住了。这是没注意到而已。」

悠闲地喝着咖啡是,听到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本以为就这样过去了,不过却在贺茂大桥的西桥头停下了。吵吵嚷嚷地展开救援活动。真是吵闹。

「特意为我弄到那个龟甲刷帚,感激不尽。」

我低下头道谢,明石同学还有点发青的脸上浮起了笑容。

「师父走了,不过他很高兴,这就好了。」

很唐突地,我突然对明石同学产生了一种师兄妹不应该有的感情。要仔细地说明这份感情,是违反我的主张的。我只能说,这份感情跟什么行动有关,令我非常苦恼。

「明石同学,要不要去吃喵拉面?」



此事以后,我和明石同学的关系进展顺利,但是那些事情脱离这份手稿的主旨了。而且,其中喜悦羞涩的奇妙之处,也难以以笔墨形容。读者们也不屑于读到这些东西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没有比成功的恋爱更不值得说的事情了



自那以后,樋口师父就音信杳杳了。真名想到他会那么华丽地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环游世界一周呢。

师父消失了大概半个月左右,我和明石同学和羽贯小姐一起,总算把210号室收拾好了。虽然那个梦幻龟甲刷帚真是发挥了大作用,但也是个满载苦难的战斗。羽贯小姐很快就通告自己战力不足了,而明石同学在无比肮脏面前也感到了危机要打退堂鼓,撑着拐杖过来的小津往洗碗池里大吐特吐更是使得任务越加困难。

后悔成为樋口师父弟子的飓风,在师父消失前达到了最大瞬时风速,不过在师父离开以后,却觉得生活缺少了点什么。看到师父留在四叠半的地球仪上,用针刺表示着nautilus号的位置,一阵苦闷用上心头,想紧紧地抱住这个古老的地球仪,不过自觉这样的行为太过于恶劣而中止了。然后把地球仪上的针拔掉,想象着樋口师父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顺带一提,那个梦幻龟甲刷帚现在在明石同学的宿舍。她可以自在地使用了。



听羽贯小姐说,城崎氏终于离开了实验室,打算找工作了。说起来,不知道那个小津企图盗出来的无口美女「香织小姐」现在怎么样呢。希望她和城崎氏继续过着美好的生活吧。

而羽贯小姐现在还在漥塚牙科医院勤奋工作。师父离开两个月左右,我去看牙了。似乎是智齿有少许蛀牙,羽贯小姐说「没来错吧」。而且,我还有幸让她给我去牙石。为了她的名誉着想,我得声明一下,虽然她长着一张很霸气的脸,但是非常的手巧,是真真正正的专业人士。

师父离开后,羽贯小姐究竟是什么感受,我这个精神上的无赖汉是无法想象的,还是会寂寞的吧。所以,羽贯小姐来叫到的话,就会和小津和明石同学一起陪她去喝两杯。

然后,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樋口师父唯一挂心的「自虐代理代理战争」则由我和小津继承。这场不愉快的战争,在物色到代理人之前都要一直进行,前景一片黑暗。

根据贺茂大桥决斗的结果,我取得「先攻」的权力。首先,我趁着小津入院的机会,把他的自行车「darkscorpion」涂成了桃红色,打响头炮。这个可耻的行动的结果,这辆自行车已经看不出跟原来的是同一辆了。

拄着拐杖的小津怒发冲冠,如鱼肉汉堡般怒气冲冲地来到下鸭幽水庄。

「太过分了,怎能染成桃红色呀。」

「你不也把樋口师父的浴衣染成了桃红色吗?」

「那个跟这个没关系。」

「有关系。」

「让明石同学来判断吧,她一定会明白的。」

这样的场景不断地上演着。



师父失踪后,我现在的学生生活多少也有点新进展了,对自己过去的幼稚持肯定态度真是意外。我并不是那种轻易承认过去的错误的单纯的男人。不可否认,我曾想过拥抱获得伟大爱情的自己,不过对象是个年轻少女还好,但是谁会去抱一个二十多岁的骚闷男啊。就这样,在无法抑制的愤怒驱使下,我断然拒绝了救赎过去的自己。

在那个命运的钟楼前决定拜师的悔恨挥之不去。假如那时我选择了其他的道路,例如假如电影协会「禊」、或者是软球部「本若」、又或者是秘密机关,我一定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两年吧。至少,我不会像现在那样扭曲,甚至有可能得到那个传说中的幻之至宝「蔷薇色的campuslive」。

不管如何回避,这两年间所犯的各种错误,以致虚度时光,这个事实是无法否定的。特别是与小津的相遇,这是我的人生里无法磨灭的污点。



樋口师父失踪事件后,小津住院了,在大学旁边的医院。

看着他被绑在雪白的病床上,真是大快人心。这家伙的脸色本来就很难看,现在看上去简直就像得了不治之病,不过事实上只是骨折而已。只是骨折应该算很幸运了。不能染指那些比三顿饭还重要的恶行,小津唠唠叨叨地发牢骚。我坐在旁边想你活该,另外也忍不了他的牢骚,用拿来探病的蛋糕塞住了他的嘴。

至于为什么小津会骨折,那就要追溯到一大群飞蛾通过贺茂大桥那天晚上了。



一边拍散掉落到脸上的磷粉,一边驱赶时不时要冲进嘴里的飞蛾,我移动到明石同学旁边,很绅士地护着她。

另一方面,小津虽然和大批的飞蛾亲密接触,但依然不停下他那可怕的笑声,等到情势稳定。只是在意他的发型有没有被弄乱。

当时,他稍微睁开一下眼睛,看到的是樋口师父爬上了桥的栏杆。面向飞舞的磷粉,我们的师父仿佛要随蛾群一起飞向古都般,两臂伸展。小津不禁叫了声「师父」,马上就吃到了好几只飞蛾,尽管如此,他还是抱紧栏杆,死命地抓住师父的浴衣。突然间,师父的身体飘到空中,仿佛是他的身体并轻轻地拉上去一般,然后低头看着他。虽然耳朵里都是飞蛾振翅的声音,但是小津说他清楚地听到师父说,「小津,汝真是很优秀。」

不过,这话出自小津自己的口里,就没什么可信性了。

说完,樋口师父就挣脱小津的手。

然后,站在栏杆上的小津失去了平衡,掉到了鸭川里,以致骨折了,像一团垃圾一样贴在桥墩上,一动也动不了,后来是在鸭川三角洲举行宴会的应援团员发现他的。

我和明石同学在咖啡店里优雅地喝着咖啡的时候,停在贺茂大桥西桥头的救护车正是为了小津而来的。



关于小津骨折,樋口师父消失的这些说明,我并不相信。我怀疑是有内情的。

「师父乘着飞蛾去旅游了?」

「一定是的,不会错。」

「你的话不可信。」

「我什么时候说过谎了?」

「你拼了命去阻止师父?这怎么让人相信?」

「我真的阻止了啊,师父是很重要的人。」

小津愤然回驳。

「你真有把师父看的那么重要的话,为什么跟城崎氏暧昧不清?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说。



小津摆出他那惯例的妖怪笑容,「这是我的爱。」

「这种肮脏的东西,谁要啊!」

我回答。

第九节
第三话四叠半的甜美生活

大学三年级春,至今为止的两年间,我能断言说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有实际好处的事情。健全的异性交往、勤奋学习、锻炼身体等等这些为了将来能成为有用的社会人才的准备都全部错过,被异性孤立、荒废学业、身体衰弱,这些最好不要惹上的麻烦却盯着我不放,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有必要追究责任人,但责任人又在哪里?

我并不是生下来就是这幅德性。

刚生下来的时候,我是天真无邪的化身,那是如光源氏的婴儿时代般的可爱,据说那份毫无邪念的笑容,把爱的光芒洒遍了家乡的山野。而如今如怎样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的啊?难道对现在的你的清算吗?

有人说,现在还年轻,一个人要想改变总是能变的。

天底下哪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俗语说三岁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很快就要活过四分之一个世纪,要长大成人了。事到如今去改变自己性格这种折腾人努力还有什么用?要是强行地去扭曲这个已经僵硬地屹立于虚空中的人格,最坏的情况,噗地一下子折断了。

即使现在强行改变自己,人生也绝不会变得美好,这是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

我绝非那种自欺欺人之辈。

不过,这样的惨状,自己也不忍目睹。



碌碌无为地过了两年后,我成为了三年级学生。

本来打算写一下五月底的时候,我与三位女性之间发生的如李尔王般的戏剧性事件的,那并非悲剧亦非喜剧。假如有人读过后会流泪,那么这个人要么是过于的感性,要么是在眼镜上撒了咖喱粉,总归错不了。而读过后捧腹大笑的人,我会从心底了憎恨这个人,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上他,把他视为父母的仇敌往他头上倒热水持续三分钟。

某个伟人说过:只要有恒心,铁柱磨成针。不过,这句话对于这一连串的事情当然是不适用的。

我也算是学富五车,也因此,无法一一列举自己究竟会什么。硬要说两样的话,那就是不轻易把主动权让给johnny,不站在贺茂大桥的栏杆上。

欲知详情,请从本文中领会。



五月最后一天的静夜,丑时三刻。

我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栋叫下鸭幽水庄的宿舍里。听说,这里在幕府末期烧毁重建后,就一直保持那样。假如没有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这里就等同是废墟。刚入学的时候,经大学生协会介绍来到这里是,还以为自己在九龙城(意喻hk的贫民窟)里迷路了。这栋三层危楼,看着就让人焦躁不安了,其破烂程度即是说已经足够申请重要文化财产的地步也毫不为过。假如突然一把火烧掉的话,谁都不会觉得可惜,甚至住在东面的房东,大概也会乐得个干净利落。

正座在110号室的四叠半里,我盯着头顶上的日光灯。昏暗,而且一闪一闪地,很早以前就想换掉,却又嫌麻烦一直没动手。

正要拿本猥琐书籍翻翻的时候,那位被我唾弃的好友小津很唐突地到访,像打鼓一样猛敲我的门,我钟爱的宁静时光被粉碎。我装作不在,静静地看书,然而小津却发出有如被虐待的小动物的声音,催促我开门。不管别人死活而行动,这是他的十八般武艺之一。

我打开门,就看见小津那例牌的滑瓢式的笑容浮上脸,说了句「打扰了」,「进来吧,香织小姐,虽然地方比较邋遢」,他对着昏暗的走廊说道。

时间是连草木都睡去了的丑时三刻,这家伙居然跟女性一起在下鸭神社附件徘徊,沉迷于此等淫荡的桃色游戏真是让人无语。话说回来,既然有女性到访,那些猥琐书籍就得收拾收拾了。

慌慌张张地收拾着猥琐图书馆,我的余光看到小津背着一位身形瘦小的女性进到屋里。她有着一头随风飘扬的秀发,这样一个可爱的女性居然依偎到这个妖怪小津身上,这无需辩护就能认定是犯罪行为了。

「这个人怎么了?喝醉了?」

我关心地问道。

「没什么,这不是人。」

小津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答案。

小津让那位女性靠着书架坐着。看上去挺重的,他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他给女性整理了下头发,让我看到了隐藏在下面的脸容。

她非常可爱,肌肤颜色与人类的肌肤几乎一样,轻轻碰一下弹性十足。头发仔细地梳理过,身上的衣服也穿得很整洁。简直就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然而,她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就像是目视远方的瞬间被冰封一般。

「这位是香织小姐。」

小津介绍道。

「这是什么?」

「lovedoll啊。我的房间里放不下了,所以想暂时先放你这里。」

「丑时三刻闯进来,你还真够任意妄为的了。」

「嘛嘛,也就大概一周的时间而已,不会妨碍你的。」

小津又露出他那滑瓢式的笑容了。

「而且,你看,这间邋遢的四叠半一下子就像开了花似的,房间也稍微明亮了一点吧。」



小津和我同年级。虽然是工学部的,但是电气电子工学一概讨厌。一年级期末时取得的学分还有成绩惊人地低空掠过,这种险境让人怀疑他还留着大学学籍究竟还有什么意义,然而其本人却毫不在意。

讨厌蔬菜,只吃即食食品,脸色有如月球背面居住的人一般十分可怕。假如在夜路上遇到了他,十个人中有八个人会以为自己碰上妖怪了,而剩下的两个人则豪不怀疑。欺软怕硬、任意妄为、狂妄自大、懒惰成性、天生魔鬼、从不学习、毫无自尊、能视他人的不幸为小菜大吃三碗饭,没有一丝的优点值得称赞。假如我没有跟他相遇的话,我的灵魂一定会更加纯洁的吧。



当时,我还是闪闪发亮的一年级新生。在我眼里,花瓣已经完全掉落的樱花树也是葱郁青翠,给人很清爽的感觉。

一个新生走在大学校园内,就会有各种传单塞到手里。当我抱着数量远超过我的情报处理能力的传单时已经是傍晚了。传单的内容各异,而我感兴趣的有四个。电影协会「禊」,异想天开的「招收弟子」,软球俱乐部「本若」,,还有秘密机关。不管哪个都散发着浓浓的可疑气息,不管哪个都是通向未知大学生活的大门,我的好奇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以为不管选择哪个都会开启有趣的未来的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上完课,我走向大学的钟楼。那里是各个社团的新生说明会的聚集地。

钟楼的周围,是满脸希望之色的新生们,还有把新生们视作饵食的磨拳擦掌的社团招募员们,好不热闹。迷迷糊糊地,眼里映出无数个通往梦幻之宝「蔷薇色的校园生活」的入口,我踏出了步子走过去。

在那里,我看到了电影协会「禊」的几个学生拿着招牌在等待着。他们是为新生们引导,参加新生欢迎上映会的。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使我无法下定决心走过去。我在钟楼前徘徊。突然,我看到了举着「本若」的牌子的几个学生。「本若」,是一个在周末借用操场的角落打软式棒球的社团。随自己安排去练习,偶尔去参加一下举行的比赛,其他就是自由支配。「本若」这个安详的名字,还有其悠闲的运营方针,我被深深地吸引了。听说女性成员也很多。

高中时代,我没参加过运动相关社团,也没有参加过文化活动。总之,就是偃旗息鼓尽量不参加活动,只是跟与我一样的那些宅男们闷在家里。

我考虑到「参加运动本来也没什么坏处」。虽然参加运动会的话,会熬不住,但是这只是个社团而已。而且,我的主要目标是要跟人友善地交流,本来就没想过以全国优胜为目标没日没夜地追着球练习。再见了,忧郁的高中时代。参加集会,流下青涩的汗水,尽量多地交朋友,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不断修行的前路,就如接投球一般,最终定能习得与美女们毫无障碍地交流的社交性机能。这是为了将来能投身社会所必须的技能。我绝不是为了与美女交流,只是为了习得一技防身而已。不过,要是因此引来了狂蜂浪蝶的话,我也并不会拒绝。无需顾虑,安心投入我的怀抱吧。

我自顾自地幻想着,兴奋得颤抖。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加入了「本若」后的我,就算不愿意也要承认,想和气地说话开朗地交流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完全超乎我想象的这种温开水气氛实在太过于奇怪了,我没有办法融入其中,总觉得非常地难为情。虽然想习得灵活的社交技能,但是我却没法打入别人谈话的圈子。当我意识到必须先拥有能加入说话圈子的社交性技能已经为时已晚,我在社团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处。

梦想就这般简单地被打破。

然而,社团里有一个男人,他让束手无策的我感受到了人间的情谊。

那就是小津这个男人。



小津说干了体力活后非常饿,在猫拉面的强烈的诱惑驱使下,我们离开了下鸭幽水庄,向着隐藏在黑暗的面摊走去。据说,猫拉面使用猫来熬汤,这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其味道是无与伦比。

小津一边吃着冒着热气的拉面,一边解释说他是奉师父之命,到某人的宿舍去盗取那个人偶「香织小姐」的。

「你这不是犯罪吗?」

「我不知道呢」,小津歪头表示不解。

「这是当然的,而且我还成了共犯。」

「不过,师父和那个人已经是5年的朋友了,大概会明白我们的。」

小津以「而且」来阻止我辩解,露出猥琐的笑容继续说道。

「你当然也会有想跟那个人偶生活的想法吧。我明白的。」

「你这混蛋!」

「不要用那么恐怖的眼神看着我啊。」

「喂,别靠过来。」

「人家很寂寞啊,夜里的风又冷。」

「你这耐不住寂寞的家伙。」

「嘎——」

为了打发时间,在猫拉面摊前模仿这种意义不明的男女间私语的我们,最终也感觉到了空虚难耐。而且,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以前有做过,更是让我生气。

「喂,我们,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做过,你这个笨蛋。那是既视感,既视感。」

说着这样的傻话,恍惚与不安在猫拉面无与伦比的味道中不断的摇摆晃动。此时,来了新的客人坐在我旁边,一副奇怪的打扮。

悠然地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浴衣,脚穿天狗木屐,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我从碗里抬起脸,侧眼看过去,我认得这个怪人,在下鸭幽水庄里见过几次。登上咯吱咯吱响的楼梯的背影,在阳台上边晒太阳边让女留学生给他剪头发的背影,在公用的水池里清洗神秘水果的背影。他的头发有如八号台风过境般蓬乱,有如茄子般凹陷的脸上嵌着一对安详的眼睛。年龄不详,看上去像是个大叔也像个大学生。

「啊,师父您也来了啊。」

小津一边吃面一边低头给他行礼打招呼。

「嗯,有点小饿。」

这个男人坐下来点了碗拉面。这个奇怪的男人看来就是小津的师父了。师父的拉面钱由小津付了。对于吝啬的小津来说,那可真是稀罕啊。

「这下子,城崎先生肯定会受到严重的打击。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从咖啡店回来后,香织小姐会离家出走。」

小津声色并茂地说着,师父皱着眉点了烟。

「刚才明石同学来过,说诱拐香织小姐的事情做得太过分了。」

「为什么又说了?」

「她坚持,如此践踏他人的爱并非只是开玩笑恶作剧的行为,即使对方只是个人偶。她准备自主脱离师门了。」

师父刮着长满胡渣的下巴。

「她平时明明也是强硬派,却在奇怪的地方抱有同情。不过师父,这时候师父您应该有自己的主张坚决反对啊。即使对方是女性也不应该有所顾虑。」

「强硬不是我的作风。」

「不过,我已经从城崎那里拐来了,事到如今要送回去我可不干。」

「那么,香织小姐放在哪里了?」

「他的房间。」

小津指着我。我无言地低下头。穿浴衣的男人一副「哦呀」的表情看着我。

「这不是下鸭幽水庄的住客吗?」

「是的。」

「这样啊,有点麻烦了。」



从面摊回到了下鸭幽水庄,小津驾着运送人偶的汽车回去了。小津的师父默默向我行了个礼,走上二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大型的人偶还是靠在书架上,双眸如注视着梦境般。

回来的途中,小津和师父小声商量,最终得出结论「既然都搬回来就没办法了,暂时就这样吧」。然而,把人偶放在我这个局外人的四叠半了,世上可没这个道理啊。小津把师父说服了一脸得意,而师父也一脸东西放在我那里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两人就像是狸猫和狐狸化成的组合。

一起退出了软球部「本若」后,我和小津一直保持联系。他就算退出了一个社团,似乎还有很多事情忙活。从属与某个秘密组织,在电影协会有敬仰的对象之类的,总之每天都忙个不亦乐乎。

而到下鸭幽水庄来拜访住在二楼的人也是小津的重要习惯。他称那个人为「师父」,一年级开始就在这幽水庄出入了。说起来,之所以无法跟小津斩断孽缘,除了因为我和他都曾在同一个社团又一起退出以外,他频繁地来下鸭幽水庄也是个原因。一旦问到他师父是什么人,他就只会猥琐地笑而不语。我想十不离九猥琐之谈有关的师父了。

「香织小姐,虽然地方比较脏,请自便吧。」

说着,我也像个傻瓜般铺被子睡觉了。



可以说,自从这个不动美女香织小姐闯入我的四叠半,我的生活就脱线了。本应是宁静的私生活,短短数天,各种怒涛般的奇异事件蜂拥而至,我有如一叶卷入激流的小舟,不由自主地被冲到了某个角落去。这都是小津的责任。

第二天,我在被窝里稍稍睁开眼睛,大吃一惊地看到一位秀丽的女性坐靠在书架上。

我的四叠半里居然会有女性,这可是古今未有的奇闻啊。

难道是我跟哪个大小姐玩恋爱游戏惹火上身,最后她留在我的房间过夜,而她先醒过来后惊愕于昨夜的荒唐事,以致靠在书架上呆滞不动?责任、商讨、结婚、退学、贫困、离婚、极度贫困、孤独而死,一连串的场景在我的脑内如走马灯般掠过。这是我完全无法处理的状况啊,有如刚生下来的小鹿般在被窝里打颤,最后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来,她是一个人偶。

事实太让人吃惊了,我也已经清醒过来。

香织小姐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动不动。向她道了声「早安」后,我煮了咖啡,把剩下大约1/3的鱼肉汉堡烤得恰到好处,解决早餐问题。一边吃,一边不自觉地向香织小姐搭话。

「说起来啊,香织小姐你也够多灾多难了。呆在这个充满男人汗臭味的四叠半里很难受吧。小津真是个坏蛋。那家伙一直以来都是任意妄为的。想着别人的不幸就能大吃三碗饭。也许是孩童时代缺乏父母爱吧。……你也真是寡言,难得这么清爽的早晨,在哪里怄气多不好啊。来,说两句吧。」

她当然是不会说话了。

我吃完鱼肉汉堡,喝了咖啡。

到底不是假日的早上与一个人偶说话来排遣寂寞的场合。我也有自己的现实生活。这几天变幻不定的天气也好起来了,难得早起一回,到附近的投币洗衣房把衣服洗了吧。

洗衣房就在下鸭幽水庄出来几分钟路程的街里。

把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搅拌,出去买了罐咖啡。回来后,投币洗衣房还没有人影,只有我一直在用的左边的洗衣机在工作。在明媚的阳光下,我喝着咖啡,点上烟。

衣服洗完,我在打开盖子的瞬间凝住了。

我喜欢的内衣都不见了,而放进洗衣机洞里的,是一个小小的海棉熊偶。我盯着这个可爱的熊偶好一会。

世上事千奇百怪。

洗衣房里有人盗取女性内衣倒可以理解。然而,把那陪伴了我这样苦守贞节的男子二年的灰色内裤偷走应该没什么意思吧。反而会背上不必要的悲哀。而且,犯人偷走了内衣后,还留下了一个可爱的熊偶,谜底就更加难以揣摩了。犯人放下这个布偶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表达对我的爱吗?不过,对于偷走我的内衣的犯人的爱,我可不想消受。要我选的话,就想要那种飘飘然地,如纤细微妙的梦一样,脑袋里只有美丽事物的黑发少女的爱。

我抱着海绵小熊踏上回家的路。两手空空地回家真是郁闷,但是又不能大发脾气。我只能揉捏这个海绵小熊来出出心中怨气了。



因为洗衣房盗窃事件,我一点心情都没有,有如一个鱼肉汉堡般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四叠半。

虽然在午后的眼光照射下,四叠半会很闷人,不过在中午前还算凉快。香织小姐书架旁边等着我回来。怒气冲冲的我看到了香织小姐平静的脸容,心情似乎平伏了一些。小津说,香织小姐是从某个人那里盗回来的,现在,那个不幸的人是两眼充血地在追寻她的行踪了吧。香织小姐那清秀的样子,让人只能联想到蝴蝶、花朵和爱惜。

只是那样漫然地坐着的话,没什么活人的气息。我把从下鸭神社的旧书市买到的「海底二万里」放在她的膝下放下翻开。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借了我的房间的一角,在海洋冒险小说里扬起梦想之帆的睿智的黑发少女。很好地把她的魅力表现出来。

没有其他人,我也不想有人进来这四叠半里。

在这里,她是只属于我的女友。虽然有点淘气,但是不会有人来指责我的不是。我只是发挥连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自制力,非常彬彬有礼地对待她。首先,她是小津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让小津在意外之处非难我的话,是我的自尊心所不可容忍的。

然后,我面向桌子,压下因为内衣被盗的心烦意乱,把前两天收到的信打开来读。寄信人是一位女性。

各位读者请不要慌张,我是一直有通信的行为的。

她一个人住在净土寺,名叫樋口景子,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在四条河原町的英语学校做行政工作。兴趣是读书和园艺。她在心里很欢喜地写着在阳台上种花的事情。她写的一手好字,信中的文章也很美,无可挑剔。

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一面。



虽然这种方式非常古老了,但是我很喜欢写信,很久以前就憧憬着这种通信方式。对方是妙龄少女就更不必说了,不过除了妙龄少女,谁能忍受跟其他的智慧生命体通信呢,我心里对于「通信」这事情就是抱着这种坚定不移的想法。

这里,重要的是,必须手写「信」,不管发生什么事,就算是地狱开门之日(七月一日的釜蓋朔日),又或者是世界末日,也不能与对方见面。特别是最后一点,一定不能打破。知道对方是妙龄少女后,心痒痒想去见面对于男人来说也是很自然的。然而,这种情况下应该忍耐。一个不好,辛辛苦苦培养的典雅的关系就会一瞬间化为泡影。

某日,天赐良机,我梦到想展开典雅的通信后心里痒痒的。不过,与素不相识的妙龄女性开始通信比想象中要困难。胡乱写个地址把信寄出去,期望能送到一个妙龄女性手上,这不但是很无趣而且会被当成变态。然而,因为想跟谁通信,而特意拜访「日本通信爱好会京都支部」的话,这是违反我的美学的。

当我向小津透露这个藏在心里的想法时,被他狠狠地大呼变态。他丝毫不给辩解机会,两眼上翻做鄙视状说道。

「以这种方式向素不相识的女性发送猥琐的话语而兴奋,这种无可救药的工口作为这让人为难啊。你这个好色作家。」

「我可不会那样乱来。」

「又来了又来了。我明白的,你的另一半就是工口做成的。」

「啰嗦。」

尽管如此,因为小津的缘故,我得到了一个「通信」绝好机会。

二年级的秋天,平时只读猥琐书籍的小津竟然读起了普通小说,并且把那本书交给我。说是今出川路的旧书店里百元一本放了一箱又一箱,他随便捡了本买回来的。自顾自地说反正都读过了而且书页很脏,不要了。

绵绵地描述没有女人缘、与时代脱节的学生的苦恼的书,不要说典雅,连有趣都说不上。而我的目光钉死在了最后一页上,那里以美丽的笔迹写着住所和名字。一般来说,把书买到旧书店去的时候会把写在上面的名字消掉的,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旧书店也会消掉。然而,这本书似乎刚好被忽略了。

突然灵光一闪,「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啊」。这不正是天赐良缘吗?这是与素不相识的女性开始通信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冷静地思考下来,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资料断定这是为年轻的女性。就这样就断定她是个喜欢读书稍稍内向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美丽的妙龄女性,这种想法只能称之为变态。然而,我正是那种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能不惜负上此等污名的男人。

匆匆忙忙地出门到出町商店街去,买进了美丽而且足以支援这种变态行径所溢出的诚实的信纸。(译注:我真不知道作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译出来的又是什么意思。)

冒昧地给人家寄信,我还是很明智不会去写触犯到别人的内容。一开始就把滴着不知所谓的汁液的信送过去的话,肯定会被报警抓走的。冒昧寄信,首先要礼貌地道歉,果断地写明自己是一个认真学习的好学生,老实交代自己很早以前就憧憬着跟别人通信,再加上不褒不贬的读书感想,最后大胆写上希望能收到回信。写得太长的话,就让人嗅到变态的味道,一再推敲后止于一页半纸。写完重新读一遍看看,全篇里透露着真诚,看不见一丝的邪念,连我自己都陶醉不已。信果然是要用心来写的。

在这个道德败坏的社会,给素不相识的他人的来信回信,是需要相当的决心的,更不用说那位如蝶如花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了。虽然我做好准备,「就算没有收到回信也不必伤心」,不过回信真的到来了让我狂喜乱舞。

就这样,因为这个简单的契机,我们进行了半年的通信。然后在五月,却迎来了预想不到的最坏的结局而告终。



敬启

没想到葵祭典(京都贺茂神社在每年五月十五日举行的祭典)结束后,天气一下子就闷热起来了。在进入梅雨季节前,仿佛迷失在夏日的领地里。

我是很怕热的,真希望梅雨快点到来呢。虽然很多人因为潮湿而不喜欢梅雨,但在我在那些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的日子地却过得特别的平静。祖父母的家里种有很多的紫阳花,在走廊里往迷蒙的雨中眺望盛开的鲜花,仿似回到了孩童时代。

我现在正慢慢地读着你前些日子推荐的julesverne的「海底二万里」。以前我一直认为这是面向小孩子的书,但读下来却很有深意。很喜欢尼莫舰长(nemo)那神秘的气氛,不过我更喜欢鱼叉手的尼德·兰(nedland)。在封闭的潜水艇里无用武之地的他真是很可怜。一样是关在封闭区域里的教授和康塞尔(conseil)明明活得很自在,为什么就只有尼德·兰一个人要遭罪呢,无意中地就想为他鸣不平了。又或者因为我也像尼德·兰那样是个贪吃鬼吧。

我会推荐stevenson的「宝岛」。也许你已经读过了,我是在小时候读的。

我的工作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事情。

前些日子,在日本待了三年的老师要回国去,我们在御池通的爱尔兰酒吧给他开欢送会。虽然我不能喝酒,不过爱尔兰菜让我吃的很尽兴。那道炸白身鱼非常的美味。

要回国那位是三藩市出身的男子,邀请我们说假如到三藩市去的话,记得去找他玩。虽然已经是三十过半了的人,但仍然在大学进修。我也想到国外留学,不过单是现在过日子已经是尽全力了,真是没机会实现这个愿望呢。

也许我说这话会比较啰嗦,大学是自由学习的地方,我认为那是非常美好的。你一定能好好地利用这个上天给予的机会,尽情地充实自己。今年春天你就要上三年级了,我想学业一定会很忙吧,请拿出自信努力吧。

不过,无论做什么,身体第一,绝对不能勉强自己。

你说过鱼肉汉堡很好吃,不过别因此偏食而只吃鱼肉汉堡,要多吃各种的食品,爱惜自己。

那么,这次就到此为止吧。

等你的回信。

此致敬礼

樋口景子



午后的四叠半变得闷热起来。在炎热的煎熬下,对洗衣房内衣被盗事件的犯人的怒气又再次涌起。我看着静静在四叠半角落看书的香织小姐,揉捏这与内衣调换而得的布偶。

试着开始学习来转换心情。

然而,对着教科书,不禁想很不成体统地贪婪地取回这两年被耽误了的时间。这么狭窄的气量违反我的美学。于是,我干脆放弃学习。我对于自己的果断还是很有自信的。这就是所谓的绅士。

这样一来,要交的报告就只能拜托小津了。有一个叫的秘密组织,只要在那里下订单就能拿到伪造的报告。由于所有事情都依赖于这个可疑的组织,我现在已经无法不通过小津来得到的帮助以度过各种急难。身心都被侵蚀的残破不堪。这也是我与小津斩不断孽缘的一个原因。

现在才是五月底而已,但是天气有如夏天已经到来般闷热。即使被人投诉屋里陈列的各种猥琐物,也不禁要打开窗透透风,不过空气依然沉积下来。沉积的空气里所含的各种神秘成分慢慢地混合起来,逐渐成熟,宛如山崎蒸馏所的桶里注入的琥珀色威士忌般,所以踏进这四叠半空间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要熏得酩酊大醉。尽管如此,要是把走廊的窗口打开的话,幽水庄里闲荡的小猫就会自顾自地进来可爱地发出喵喵的叫声。可爱得让人想一口吃掉,不过这等野蛮行为我也实在做不出来。即使只穿着一条内裤,也要保持应有的绅士风度。我给小猫擦了擦眼屎后,就把它赶出去了。

然后横躺着的我不知不觉地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今天难得早起了,所以有些睡眠不足。惊醒过来时,太阳已经西下了,我的假日就这样虚度了。这个无为的假日唯一有意义的就是「英语会话教室」,现在已经没什么时间了。我起来准备出门。

在软球部「本若」遭到非人待遇的,我已经完全不相信社团这东西了。当然,我的空闲时间很多。受樋口景子来信里写的「在英语会话学校工作」的刺激,我去年的秋天开始到河原町三条的英语会话学校上学。顺带一提,我开始上的这个英语会话学校并没有一位叫樋口的女性在工作。

「那么,香织小姐,有劳你看门了。」

虽然我留下这样一句话,但是她专注于「海底二万里」而并没有抬起头来。专注于读书的女性的侧脸真是太美丽了。



骑上自行车离开下鸭幽水庄。

已经进入傍晚时分了,被飘云覆盖的天空呈浅桃红色。一阵冰凉的夜风吹过。

我从下鸭神社边骑过去,越过御荫通,从参拜道里出来。眼前是和合桥与出町桥的连接点,自西而下的贺茂川和自东而下的高野川在这里汇合。这个地带一般被称为鸭川三角洲。这个时节,鸭川三角洲正充满着大学生们新生欢迎会的欢声笑语。我还记得,一年级在那个奇怪的软球部「本若」时,还在鸭川三角洲上烧烤,不过都是些掺不到别人的话题里,一个人往贺茂川扔石的悲哀的记忆。

出町桥的西桥头到贺茂大桥的西桥头,走在清凉的堤坝上,我不由得被自虐的心态驱使,盯着对岸鸭川三角洲那些和气欢乐的大学生们,却好像在河滩上那些热闹的年轻人力看到了小津。那种不快的感觉绝对不会错的。我无意识地停下了自行车。

小津被一群看上去是新来的学生围住,心情很好的样子。我碌碌无为地过了一天,这家伙却在这里跟知心伙伴们一起快活。这真是以贺茂川为界光明与黑暗啊,我愤怒了。那种恶心的妖怪,居然被那些拥有新鲜灵魂的年轻人们热情的围住,这也该是世界末日了。灵魂污染的进程无法阻挡。

我愤怒地盯着对岸的小津一会,不过这样做也只是徒增饥饿感。打起精神来,骑着自行车走了。
第十节



结束了英语会话课程,我走在日落后的夜街上。

为了填饱肚子,我到三条木屋町的长滨拉面馆吃过拉面,到木屋町去了。

一边走一边想着小津的事情,肚子里撑着的拉面似乎又更加涨了。这两年里,他是我狭窄的交友圈里的核心人物,为此还洋洋得意,时不时就来到我的四叠半扰人清梦。例如昨晚丑时三刻把lovedoll背过来就走掉这样的任意妄为的事情。然而,更加本质的问题是,本来我那个纯洁的灵魂,逐渐地受到小津的污染,这是事实。近墨者黑。在与性格扭曲的小津交往的过程中,我的人格也受到了一定影响吧?

怀着对小津的郁闷焦躁,我沿着高濑川摇摇晃晃地走着。

不久,我停下了脚步。

在酒吧和风俗店林立的街上,有一间昏暗的民屋如收着身子般建在其中。

屋檐下,一个老太婆坐在一张铺着白布木桌前。这是个占卜师。桌子的边缘挂着一些日本白纸,上面写着一些意义不明的汉字的排列。一件如小照灯般发出橙色光的东西,照亮了她的容颜。空气中漂浮出来一股奇怪可怕的气息。这是一个盯着路人伺机袭击的妖怪。一旦让她给你占卜了,这个奇怪的老太婆就会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你,该做的事情全部做不好、等待的人不来、丢失的物品找不回来、擅长的科目丢学分、就要提交的毕业论文自燃、掉到琵琶湖的水渠里、在四条通上被推销员诈骗等等不幸降临——我凝视着对方脑袋里翻滚着这些妄想,不久对方也注意到我了。在黑暗中两眼闪烁盯着我。她所散发出来的妖气捕捉到我。这股不明底细的妖气很有说服力。我理智地思考着,能免费地散发如此妖气的人物,其占卜怎么可能不准呢。

虽然降生到这个世界将有四分一个世纪了,至今为止都极少地听取别人的意见。因此,即使是那些无法行走的荆棘之路,我也有敢于选择的可能性吧。假如能更早地看清楚自己的判断力,我的大学生活一定会以另一种形式来度过吧。没有参加那个莫名其妙的软球部「本若」,也不会遇到那个本性有如迷宫般扭曲的小津吧。在良师好友的关怀下,尽情地发挥我无限的才能,文武双全,最后理所当然地身边伴有黑发少女,眼前事光芒万丈的纯金制未来,甚至得到那个传说中的梦幻至宝「有意义的蔷薇色校园生活」。以我这样的人才,这样的际遇完全是可能的,不会有一点的违和感。

对了。

现在还不迟。尽可能快递听取客观的意见,踏进别样人生。

我为老太婆的妖气吸引而走进她身边。

「这位同学,你想问什么?」

老太婆嘴里如含着棉花般说着话。这样的口气听起来让人更加确信她的能力了。

「是啊,该怎么说好呢。」

我无言,老太婆笑了笑。

「从你现在的表情能看出,你非常的焦急、不满。看起来你并没有好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似乎你并不处在合适自己的环境中。」

「是的,正是。您说的没错。」

「让我看看。」

老太婆拉过我的双手,一边看一边「嗯嗯」地点头。

「嗯,你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而且也很有才能。」

对于老太婆的慧眼,我早已脱帽致敬了。俗话说「真人不露相」,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我谨慎地隐藏起来,这几年里甚至连我自己都忘记在什么地方的我的明智和才能。而这个才见面不到五分钟的人就一眼看穿了,她绝非神棍。

「总是,重要的是不要错过良机。所谓良机就是好的机会。明白吗?不过良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抓住。有的看上去很不像是良机的情况,实际上确实是良机,而有时以为遇上良机了,事后仔细想想却又完全不是。不过,你必须把握良机并作出行动。你看起来挺长寿的,迟早会让你抓住良机。」

这真是一番完全符合那股妖气的至理名言啊。

「我等不了那么久。现在就想抓住那个良机。至少透露一点具体信息给我吧。」

我咬住不放,老太婆皱了皱眉。右边脸似乎有点痒,可能是在微笑吧。

「具体的细节难以阐明。假如我在这里说了,那么命运就会改变,良机也不再是良机,那可就对不起你了。所谓命运是时刻都在改变的东西。」

「但是,只说到这种程度也太难以理解了。」

我歪着头,老太婆「哼——哼——」地喷出鼻息。

「好吧,太远的事情我不说,就给你提点一下最近的吧。」

我的耳朵撑得有如小飞象dumbo那个大小。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小声说。

「colosseo?那是什么?」

「那是良机的标志。让良机来到你身边时,colosseo就在那里。」

老太婆说。

「那意思是叫我去罗马吗?」

我问道,不过老太婆只是笑笑。

「你一定不能错过良机啊。当良机来临时,你可不能漫不经心地继续做同样的事情。下定决心,以至今从来没有的方式来抓住这个机会吧。那么,你的不满就会烟消云散,从而踏入了另一条道路。那里也会有其他的不满,虽然你已经很清楚了。」

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假如那个良机错过了,也不必担心。你是一个优秀的人,迟早也会抓住良机的。我很清楚,不必急躁。」

说着,老太婆就把占卜的东西收起来。

「感激不尽。」

我低头行礼,付了钱。当我站起来转过身时,背后站着一位女性。

「迷途的小羔羊。」

羽贯小姐说。



羽贯小姐是英语会话学校的同班同学。去年秋天我入会以来,大概认识她有半年了,不过也仅止于俱乐部会员的关系而已。我一直以来都不断地挑战要盗取她那超绝的技巧,但是总是失败告终。

羽贯小姐的英语说得非常流畅但又很不合语法。她说出来的貌似英语片段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文法错误也无妨,它们超越一般的原则连成一体,自然地就在听众的脑里形成了正确的意思。真是不可思议。另一方面,当我在大脑里反复推敲的时候,会话已经进行到下一个阶段了,等我构思好要说的台词也为时已晚,这样的情况总是不厌倦地在上映。与其说出来有文法错误的英语,我宁愿选择光荣地沉默。摸石过河正是形容我这种谨慎的男人。

在英语会话的自我介绍时知道,羽贯小姐是个牙医。在英语会话教室里,各人就一个自己感兴趣的题材发言,而她基本上都以牙齿为题。牙科词汇通过她的嘴巴说出来,使得我在这仅仅半年里也有飞跃性的增长。而俱乐部会员对牙齿的知识也在这半年里有飞跃性的增长。这是非常好的事情。

至于我的选题,当然是小津的恶行了。小津占据了我的交友关系的核心。老实说,在国际场合公开发表他那些无意义的行径也是有所顾虑的,但我不得不说,却不知道为何受到俱乐部的会员们的喝彩,他们称之为每周的「oznews」(oz与小津的日文发音相近)。因为是别人的事情所以觉得很有趣吧。

这样做了一段时间,某次课结束后,羽贯小姐向我打了声招呼。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羽贯小姐认识小津。小津是她工作的漥塚牙科医院的患者,而且小津频繁拜访的那个被他称为「师父」的人,则是羽贯小姐的老朋友。

她说,「世界真小啊。」

我们说起小津那阴险毒辣的人性,马上就非常投机了。



在占卜师那里相遇后,我和羽贯小姐来到了木屋町的小酒馆。

羽贯小姐似乎是下课后,跟谁约定了到木屋町来。我突然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厌恶之感涌现,我想去喝酒,但又不想看到那个人,但是又很想去喝酒,我就这样抱头烦闷,迷失于在人生道路上。「万事俱备,万事俱备」,而她完全不上调子地吭着歌,飞快地在夜晚的旅途上奔走。

周末的酒馆非常热闹。大部分是学生,而且现在是新生联欢会的时期。到处都是那些前阵子还是高中生的脸孔。

我们为小津的黑暗未来而干杯。只要说小津的坏话,就有无尽的话题,非常方便。世上只要坏话是说不完的。

「那家伙真是捅了不少马蜂窝。」

「是啊,那是他的兴趣呢。」

「横加干涉别人的生活就是他的生存意义吧。」

「而相对地,自己的事情却对人保密。」

「对对,我连他住哪都不知道。问了很多遍都不告诉我。他自己倒是好几次突然跑到我那里……」

「咦,我去过呢。」

「真的吗?」

「嗯,就是净土寺那边,从白川路往里走一点,有一间像糖果子一样的漂亮的单间公寓。小津他,要了很多生活补助呢。总之,他的父母真是可怜呢。」

「一说到他就生气。」

「不过,你是小津最好的朋友吧。」

她说着,就咯咯咯地笑起来了。「他经常会说起你呢。」

「那家伙都说些什么了?」

我脑里浮现出小津在昏暗中怪笑的模样问道。他有可能向羽贯小姐添油加醋夸夸其谈,要是那样的话一定要坚决否认。

「各种事情吧,例如一起退出那个奇怪的社团的事情。」

「啊啊。」

那倒是真人真事。



我所误入的社团「本若」,名副其实的,那是如春霞下的天空中的浮云般和气蔼蔼。高年级和低年级都以「○○同学」来称呼,内部完全没有任何上下关系。没有前辈后辈,没有憎恨悲哀,大家只是在持续着爱的接投球,一起互助互爱。这种社团只要呆上一个星期就足以让人有掀桌的冲动了。

周末借操场来练习接投球,一起去吃饭,一起出游,就这样过了五月,过了六月,过了七月。我以为通过这种悠闲的交流就能学会平凡的社交性了吧。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已经达到了忍耐极限了。

不管过多久,也没法融入这些人的圈子里。他们总是浅笑轻语,不说是非,不谈猥琐。所有人给人的印象都一个样无法区别,即使姓名和样貌不同。假如我有什么发言,大家只是露出优雅的微笑沉默。

唯一一个让我觉得亲近的人就是小津。小津以他三寸不烂之舌在社团内成功地保持一定的地位,不过似乎他很难做出天真烂漫的微笑,只能像妖怪般奸笑,完全没隐藏住其内心的邪恶。只有他,我是把名字和样子对上号了。应该是说,无法忘掉。

那年夏天,在京都和大阪的县界举行了三天两夜的合宿。软球练习只是名目,其实是个联欢会。大家总是笑眯眯地互道多多指教,都这种关系了还有什么好联谊的,我坏心眼地想。

说起来,在第二天的晚上,借了旅馆的一个房间作为野外活动中心来开会后,我看见前辈给一个没见过面的中年男子带路。真是唐突。这个人有点小胖,脸型有点像嘴里塞满了棉花糖般,眼镜很小,看上去像是埋进脸里的似的。

不久,那个男子开始说话。说什么爱啦现代病啦这就是你们的战斗啦,而且还说得声色俱备的。都是些完全没有重点的夸夸其谈,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那是谁?」我心里疑惑着,张望着周围的人,他们都一副聆听的表情。就只有我斜对面的小津在打哈欠。

终于,在那个男子的催促下,部员们逐个站起来,叙说自己的事情。既有人倾诉烦恼事,也有人表达对这个社团的感激之情。也有人说受到邀请来很高兴。一位女性站起来边说着边抽泣,小胖男温柔地安慰她。「你绝对没有错。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是这样想的。」

轮到小津站起来了。

「虽然,进入大学以来伴随着各种的不安,不过加入这个社团以后,很多事情都逐渐习惯了。能和大家在一起心情非常平和,这真是太美妙了。」

刚才那哈欠连连像是幻觉般,他心不跳脸不红地说道。



「然后呢?」

羽贯小姐催我说下去,似乎有点醉了,她一副撒娇的口吻。

「轮到我的时候我随便说了点事情,那个小胖男说稍后让我到房间里谈话,我想这又是个麻烦事了。回到房间前上了个厕所,发了一会呆打发点时间后,估摸着前厅那边该没人了,我走到玄关去,打算出去走走。」

「啊啊,于是就在那遇到小津了?」

「对对。」

我正要从野外活动中心的玄关偷走出去,就碰上了从黑暗中现身的小津,一时还以为是古时一直潜伏在森林里的妖怪呢。很快我认出来那是小津,但没有解除警戒。我怀疑他是「本若」派来的刺客。尝试逃跑的我会被绳子捆起来,带到那个小胖男那里,被监禁在充满米糠酱菜臭味的地下拷问室,甚至可能会刨根挖低地把我高中时代的初恋的青涩回忆都追问出来。可不能让你们如愿!

我盯着小津,他低声说了句「快点」。

「要逃走吧,我也一起。」

就这样,意气相投的我们穿过黑暗的森林。

要从野外活动中心到山下的农村,就得穿过一条黑暗的路,幸亏小津拿着手电。这家伙真是准备妥当。行李就留在房间里,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必在意。路上好几次有车辆经过,那种时候我们就躲到树丛中隐藏起来。

「听起来像是大冒险呢。」

羽贯小姐很夸张地发表感言。

「见仁见智了,真不明白那时为什么有必要拼命逃跑。就算在那里留宿大概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那可是宗教社团呢。」

「算是吧。后来也就只给我打了个电话,也没有纠缠不清地劝诱我,明显是对我不抱希望了。」

「也有这个可能吧。然后就那样走下山路后怎么办?」

「总之先下山,穿过农田,想到国道上拦车的。不过那时候都大半夜了,车流很少,而且都不停下来。看到我们两个两手空空的怪人,换了是我也不会停车了。」

「那可麻烦了。」

「然后,我们俩就只能继续走下去,看着路标,向jr站去。那可真他喵的远啊。那是乡下地方没办法。大约黎明四点左右总算到了最近的车站,怀着会不会有追兵在那个站等着我们的被害妄想,我们沿线前进,一直走到下一个站。这可是standbyme(1986年上映的一部美国片中译《伴我同行》)啊。于是,我们在站前喝灌装咖啡打发时间,等着首班始发车。」

「厉害!」

「满身污泥地就在电车上睡过去,两条腿已经完全动不了。」

「这就是你和小津的友情啊。」

「不,一点友情都没培养出来。」

然后,她咯咯咯地笑了。

「小津他啊,也有纯真的一面的。」

「我可看不出来。」

「又来了又来了,你知道小津的恋爱的事情吗?」

这可不能错过,我不禁把身子靠过去。

「唉,唉,唉,那家伙的恋情?」

「是啊,好像是在电影协会里,一年级的时候认识的女生。连他师父也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他似乎不希望那个女生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呢。小津他虽然很讨厌但也很可爱呢。他还找我倾诉过呢。」

「混蛋。」

看着怒颤的我,羽贯小津一脸津津有味的神情。

「是叫什么名字来的……嗯。」



羽贯小姐带着我去她的常去的位于仙斗町的酒吧「月面步行」。路上,我们越说小津的坏话越是投契。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能让人与人之间产生深厚的联系。

不久,我把洗衣房的事情也说出来了。

「有人那么想要你的内衣吗?」

她笑着问。

「丢了很多内衣搞得我很麻烦呢,真的。」

她很诧异地笑了笑。

夜渐渐深了,羽贯小姐依然很有精神。我则记住了揉杂在夜街的喧嚣中的疲劳的感觉。虽然并不是无节制地喝酒,不过也有点窒息。醉醺醺的羽贯小姐的一双眼睛闪烁着奇怪的光芒,不过我此时只怀念我的四叠半。真想早点回去啊,抛开各种烦恼,钻进被窝里翻阅猥琐书籍。

不过,事态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因为大家住的地方隔得近,我提议一起乘出租车回去。醉意更浓的羽贯小姐的眼睛炯炯发亮的,我已经没有自信掌控事情的发展了。看着出租车外掠过的夜景,羽贯小姐,「嗯嗯」地吭了两声往我这边看过来,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

她的公寓在御荫桥的附近,川端路对面。她连站都站不稳了,我一直送她到了公寓的房间里。当她问我要不要喝杯茶的时候,我觉得她已经连自己姓什么,从哪里来的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只是如雨中的一只孤苦伶仃的弃猫般颤抖。



通过被诅咒的青春期之门的我,强加给了johnny悲惨的回忆。其他男子的johnny里面,不乏不顾羞耻,纵情活跃之辈吧。而就只因为其主人是我这样的人,就连天生的调皮他也没法在这个广阔的社会上得到正常的发挥,隐藏起真正的实力。虽说真人不露相,血气方刚的johnny也不甘愿一直忍受如斯空虚的待遇。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挣脱我的制止,昂首挺胸去确认自己真正的存在价值。

「喂喂,差不多该我出场了吧。」

他大胆地重复了一遍。

此时,我认定「良机还没到来」,严厉地呵斥道「你不要出来」。我们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出色的文明人。我是一个绅士,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办。我说服他说,不能只为了给johnny提供一个尽情活跃的场所,而浪费时间醉心于桃色游戏。

「真会有什么良机的吗?」

johnny嘟囔着,「以俯视的之态随便说些话来敷衍我。」

「别这样说嘛,从部位的角度来看,这也是迫不得已的。」

「反着,比起我来说,还是大脑更加重要吧。可恶,脑细胞们真好。」

「被闹别扭了,害不害羞啊?」

「哼,再怎么等也没有出头之日吗?」

说着,johnny就咚地横躺到一边发脾气了。

对我来说,他当然并非不可爱,看着他过着一点盼头都没有的日子,我也很心疼。他越是调皮,就越难以和外界相处,只能成为一匹孤鸣的狼,与我的身影重叠,更显悲凉。每当想到我经常游玩在妄想的世界中,白白地浪费了他宝贵的才能,就不禁潸然泪下。

「别哭了。」

johnny说,「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抱歉。」

我说。

于是,我和johnny和好了。

嘛,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



羽贯小姐的房间收拾的很干净,没有多余的东西。随时都可以轻身出行的感觉,让我更加羡慕了。与那在混沌中熬制混沌的四叠半相比真是天地之差。

「抱歉,有点喝高了。」

羽贯小姐泡了药草茶,咯咯咯地笑起来,眼里充满着那种奇怪的光芒。不觉间,她已经脱掉了外衣只穿着一件长袖的衬衫。我也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脱的。

她把阳台的玻璃门打开。阳台面对着川端库,在上面能看到高野川沿岸的树木。

「住在河边很不错吧,车辆的噪音也小。」

她说,「爬上屋顶的话,能看到东面的大字篝火哦。」

然而,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什么大字篝火了。

被邀请到单身女性的房间里孤男寡女地在喝茶,我思考着如何能在此等典型的异常事态下,绅士地保持仪态离开呢。把史学无力心里虚生物化学文学甚至伪科学都动员起来,我的脑里的内燃机轰轰地响起来。假如小津在场的话,就没必要这么紧张,可以冷静地处理事态了。

再说,羽贯小姐也太过不设防了。

都已经是深夜了,仍然把我领进屋里,这样太过危险了。确实,我们是英语会话的同学已经认识有半年了,而且我也是她的熟人小津的「好友」。然而,只要是稍有常识的女性,不把我绑成龟甲卷上几层布再倒掉到阳台下,直到慢悠悠地点上火才会安心的吧。不顾及我在一旁服侍着醉酒的她,羽贯小姐以撒娇的口吻,谈起了今天晚上约好碰面的人。

当我知道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漥塚牙科医院的漥塚医生时大吃了一惊。当知道漥塚医生是有老婆有孩子时就更加吃惊了。虽然我难以容忍这样的人滥用职权和她幽会,不过羽贯小姐也在那里工作很长时间了,而且像我这样的精神无赖学生并不明白成人之间的那些纠缠不清的微妙之处。我本已打定主意不乱说话的了,然而羽贯小姐却对她和漥塚医生的关系和盘托出,要我帮她出主意。

「果然,在木屋町放了他鸽子不好吧。」

她嘟囔着。

我更加不说话了。然后,羽贯小姐膝行到我身边。

「什么嘛,怎么摆出那么恐怖的表情?」

羽贯小姐说。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表情。」

「骗人的吧。这个位置刚才可没有皱纹的。」

她说着,就凑近到我的眉心了。

然后,很突然地舔上了我的眉心。

我吓了一大跳往后退。她的眼神明显不对劲,又再向我靠过来了。



当时,我明白的事实有以下四点。

第一,她的胸部的隆起压到了我的身上。虽然我极力要保持冷静,不过基本上是难以如意的。再说,我很讨厌那些被女性特有的神秘的隆起所迷惑的男人,多年来我在影像方面多次考察,为什么这样没有任何特点的隆起会支配着我们呢,不过我没能解开这个谜团。虽然,现在羽贯小姐的乳房与我的位置关系使我不吝兴奋,但是这样的隆起就把我那纯洁的心灵捕获,束手无策地失去恪守多年的纯洁吗?我的自尊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二,当我为了躲避她的舔击而抬头时,看到了墙壁的软木板上贴着大量的照片,而其中还有她在旅行的时候拍的。她去过意大利。有「colosseo」的照片。在这种异常事态下,我一下子想起来这木屋町的占卜师的话。我期待已久的「良机」,现在不就出现在我面前了吗?

第三,认为这正是「出头日」的调皮蛋johnny开始强调自己的存在了。「喂喂,到我出场了吧」,他抬起头。我正想呵斥他,但他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正是良机吗」。「我已经无法忍受了。该把主导权交给我了吧。」

第四,沿着我们栖身的墙壁向左移动就能到厨房,而那边是厕所。若要迅速地把自己关起来浇熄心头火,等待事态平静的话,那正是绝佳的地方。

羽贯小姐正要缠上我再展舔技。

我的大脑细胞正不断地迷失方向,而另一方面,johnny也为了寻求活跃场所而蠢蠢欲动。他似乎想把我体内的欲望全部抽取出来,一口气掌握霸权。位于参谋总部的大脑尚未允许,由johnny率领的一党已经冲到了参谋总部的入口要作状进攻了。他们大叫「还在犹豫什么」「现在正是良机」「你骗我们」。

在参谋总部内的我无视johnny的喊声,认真地审视着我的人生作战地图。「被一时的欲望所冲垮,那还算是文明人吗?趁着人家喝醉不清醒的时候,对不熟悉的女性做出这种乘人之危的行为的话,我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我再三重复时,johnny已经挥起拳头砸向参谋总部的铁门了。可以说已陷入半狂乱状态。他大叫「只要做了就足够了」,「你明白做出行动有多么的重要吗」,「把主导权让出来」。

「行动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尊严。」

我反驳他,johnny突然一转,以哀求的语气说。

「我说,男人的纯洁有什么意义可言?一直守护着那种东西,究竟有谁会称赞你?现在可能有机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啊。你就不想看看对面的世界吗?」

「我想,但是现在不是时机。」

「你还这样说,现在不正是良机吗!?colosseo不也出现了吗?正如那个占卜师说的那样。」

「要不要抓住良机,由我来决定,不是你。」

「哦哦哦,我太伤心的,伤心得要哭。」

我心里有鬼。为了躲避膝行过来的羽贯小姐,我沿着墙壁慢慢移动,而羽贯小姐也如影随形地附过来。两人就如是潜藏在热带雨林深处的奇异生物般,移出房间,滑倒厨房。

「啊,有蟑螂。」

我大喊,羽贯小姐吓了一跳转头往后看。趁那个时机,我总算可以站起来,逃进厕所,把自己锁在里面。虽然尊严可保,不过这行为看起来并不值得夸耀,有点可惜。

johnny当然是难过得怒吼了。
第十一节


「没事吧?不舒服吗?」

羽贯小姐在外面很悠闲地问道。我回答说「没事,一点点而已」,在厕所地竖起耳朵监听动静。过了一会,她似乎是回到房间去了。

我闭守在厕所了,思考着自己身边的三位女性。一个是没见过面的通信对象,另一个是人偶,而最后一个是个喝醉酒就会乱舔的人。

细想起来,平平淡淡地过了两年,身边还没有过像现在那么热闹的情形。哦哦,这甜蜜的生活。说不定是因为小津把香织小姐放到我的四叠半里所以转运了。很有可能以后的桃花运躲都躲不掉,预定本上的幽会预定记的满满的,甜言蜜语说得喉咙吐血。这些事情只是想想就厌烦了,最终只会落入神经衰弱,狂奔上比叡山的结局吧。

既然没有器量成为桃色游戏达人的话,就必须一条心。

三个少女里,一个是无言的美女,即使是我也不能考虑。而另一人,依照我的「通信哲学」是不允许与之见面的。理所当然地,最后就只有羽贯小姐一人了。

正如木屋町那个占卜师说得「colosseo」的预言般,我就在这个地方看到了「colosseo」的照片。这并不应该是johnny的主张那样,把主导权让给下半身这种浅薄的意思。正因为这是良机,更应该保持绅士的理性,等她回复常态后,以正当的手段开战合体交涉。

虽说是喝醉了,可她对别人完全没有意思,也会去舔人家的脸。她就是这么个特别的怪人,对我抱有好感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我就有可能发挥力量打造自己的纯金造未来。我对自己的潜能有信心。只不过是潜的太深丢失了而已。

我冷静下来。

等到johnny安静下来从厕所出来时,羽贯小姐已经横躺在房间正中央,发出了如风箱般的声音睡过去了。

我觉得应该坐在她旁边等待她醒来。



可能我也醉了吧,我也撑不住打瞌睡了。本来是靠着墙的,不知不觉间已经横躺下去了。

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擦了擦朦胧的双眼我站起来,眼前正座着一只滑瓢。我「嘎——」地差点就吓得飞起来,仔细一看那是小津。我应该是一直在羽贯小姐房间里的,而小津却坐在面前。我想象着,牙科护士的羽贯小姐只是个假躯壳,把她的外皮剥下来的话,里面就放着个小津。难道,我被披着女人皮的小津舔脸了,还想跟披着女人皮的小津合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终于开口了。

他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头。

「正和可爱的低年级生们热闹着的时候被叫来了。我可是乘出租车来的。也请体谅体谅我啊。」

不明白他说什么。

「就是说,羽贯小姐是我师父的碰友,虽然待人很亲切,不过有个麻烦的地方就是酒喝多了的话,她的理性的箍就会松弛,就是那么一回事。」

「那是啥?」

「难道,你被舔脸了?」

「嗯,被舔了。」

「平时还抑制住的,今晚和你喝得过于尽兴了,有点过度。也就是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就忘了吧。」

「什么!」

我无语了。

「她说非常抱歉,现在觉得没脸见人也很正常吧。」

突然,厕所里传出了「噢噶」地抗议般的声音。看来是羽贯小姐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接受喝酒的报应。

「不过,为什么你会来的?」

「作为她的代理人,我来把事情说明白顺顺你的气吧。那是因为师父不能看着认识那么久的好友陷入危机而不顾。」

被羽贯小姐舔过,然后我就觉得这是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说穿了这种想法也真够白痴了。能拉紧理性的缰绳真是幸运。不过,由小津来担任给我泼冷水的角色真让人生气。

「没什么都没做吧?」

小津说。

「什么都没做。只是被舔脸了而已。」

「嘛,以你的气量,肯定是是那样了,被她逼急了,躲到厕所去了吧?」

「不会的。我一定会很绅士地照理她的。」

「谁说的准呢。」

「可恶,真是气愤。」

「请不要太怪责羽贯小姐。看,她就抱着座便器接受报应了。」

「不是,我是气你。」

「太过分了,我也是受害者。」

「只要我遭罪,肯定是因为你,你个瘟神!」

「啊,你又说这种话了。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那个高兴的宴会,来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作为好友,来安慰你的啊。」

「我不要你的怜悯。再说,我陷入这种不愉快的状况,都是因为你!」

「要是没有遇上你的话,我一定会过得更加有意义。勤奋学习,与黑发少女交往,享受没有丝毫阴霾的学生生活。肯定会那样的。」

「看来你还醉着呢。」

「我今天总算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浪费学生生活。」

「这也不算是安慰,不管你选择哪条路,都会与我相遇的。这是直觉。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全力废了你。不要作无谓的挣扎了。」

小津竖起小指。

「我们的命运有一条黑线连着。」

我脑里浮现出恐怖的幻影,两个男人如去骨火腿般被黑线卷起来,沉到黑暗的水底。我颤栗了。

「不说这个了。你好像有个交往了两年的女朋友。怎么样,说中了吧。」

我说,然后小津就「呼呼呼」地露出他那怪异的笑容。

「笑什么?」

「秘·密」

「像你这样的家伙居然也蔑视我,真不像话。」

「嘛嘛,我幸不幸福现在也无关要紧。总之,今天的事情,就当时做了场梦放弃,快快回去吧。」

小津递给我个糖果盒。

「这是什么?」

「羽贯小姐的歉礼,是蛋糕。请看在这脸上息事宁人。」

小津一副要谋划着侵占店家的恶德伙计一般的表情。



天空开始变白,我走在黎明的街上。

内心充满着「宴后」的空虚,身处黎明的寒冷中。站在御荫桥中央两手环抱自己,眺望高野川两岸的翠绿。难得一见的清晨景色给我一份新鲜的感觉,然而,回到了下鸭幽水庄后却已经疲惫不堪了。玄关旁的坏灯,木制的鞋柜,铺满尘埃的走廊,给人一种比平时更加脏的感觉。

提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走廊下,伏倒在四叠半里从不叠起的被褥上。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回想起来昨天的发生的各种事情。虽然最后小津的登场让人很生气,在厕所里想象与羽贯小姐的未来还没到第二天就破灭也很让人沮丧,不过仔细想想,只是回到了恋爱路线图的起点而已。这样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伤心换来了蛋糕,就当做是件好事吧。我要忍耐,忍耐。

不过,我实在无法接受。

心中的缝隙无法填补。

我从被窝里偷看不会说话的同居人。香织小姐依然靠在书架上,埋头阅读「海底二万里」。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想过去轻抚她的秀发。我察觉到自己有点混乱,想去接近那位专心读书的可爱的黑发少女。

「你这混蛋……」

我不禁呻吟了一声,又再缩回被窝里。

对身边的鲜花抱有狂妄的幻想真是丢人。或者说,要是遵循了那个占卜师的话把主导权让给了johnny,与醉酒的羽贯小姐来个颠龙倒凤的话,也许真个能开始新生活呢。不,不可能。我不承认。男性和女性的结合,应该是更加严肃的事情,怎么可以像系鞋带那样随便呢!?

本以为,小津把香织小姐带来会是一个转折点,在我身边的「三位女性」中,对羽贯小姐的希望已经早早幻灭了,这个梦连半天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我的,是不允许见面的通信对象和那个同居的非人类女性。

也就等同于什么都没有。

我必须正视这个冷酷的事实。不要紧,我可以的。

卷在被窝里看着香织小姐的侧脸,johnny突然间有所误会蠢蠢欲动了,不过我就那样睡过去了,所以没发生什么事情。



傍晚的时候醒过来,我到出町边的餐厅吃过晚饭。

走过鸭川三角洲边时,清楚地看到了夕阳照射下的「大文字」。在这里应该可以看到送神火的过程吧。妄想着在这里与樋口景子小姐一起观赏大字篝火会是怎样一副景象,不过在夜风的吹拂下妄想也徒增饥饿感而已,就适可而止了。

回到了下鸭幽水庄坐在桌子前,收摄心神,给樋口景子小姐写回信,为郁闷的心情找个宣泄处。

「敬复

看来夏天的脚步有点急了,炎热的天气依然持续着。我的宿舍里不怎么通风就更加的闷热。虽然有时候会有在走廊上装上吊床的冲动,不过终究还是做不到。夏天到来时,在宿舍里学习变成非常难受的事情。我想到时候会到图书馆去呆着。而且图书馆的环境好,不会有人骚扰,应该对学业进展有好处。

很高兴你能喜欢『海底二万里』。我会展开世界地图,一边读一边追溯nautilus号的航行路线。这样就会有一种自己也跟着一起航海的感觉。推荐你也试试。stevenson的『宝岛』我还没有到读过。我打算去书店找来看看。以前的冒险小说,既有让人捏一把汗的场景也有轻松愉快的场景,其中的搭配真是绝妙之极。我喜欢那些冒险但是不涉及杀戮的题材。

我还没见识过爱尔兰酒吧,真想去一趟。过着大学与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最近都没怎么出去的机会。

春天以来,我就一直在忙实验忙报告。表面上来看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不过也非常的充实。科学真是一个很深奥的世界。比起julesverne所生活的19世纪,现在的视野更加广阔,正因如此,不熟悉的事情就难以窥得全貌,我想这也是一点小小的遗憾吧。不过,这也多亏可科学的发展,才有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可再强求什么了。

如樋口小姐而言,我会尽力地把握机会,不断提升自我。为此,健康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会尽量地锻炼身体,吸取营养。

不过,我并非每天只吃鱼肉汉堡。请不要误解。为了健康,我连芦荟酸奶也能大碗大碗地吃下去。

我想樋口小姐工作也很忙,也请保重身体。

[#地址#]敬启」

口中哼着调,写完了给樋口景子小姐的信。

多少有点对自己美化了,不过请视之为诙谐的演出。即使是心中不存在的事情,在书写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就会觉得自己平时也有那样想法了。在写信的时候,自己已经完全成为一个模范生了,不过,写完之后,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由我这个已经陷入兽道的人来再次回想模范生的行为稍稍有点痛苦。还写上「要提高自己」,我还真够厚颜了。空有志向,前路黑暗。要提高自己究竟要怎么做呢?高起的部分,也不过是在可有可无的地方堆起了泥土而已,这种想法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把写好的信装入信封后,我再次读起了樋口景子小姐的回信。

她说很喜欢梅雨,喜欢朦胧的雨中观赏紫阳花,觉得『海底二万里』里被关在潜水艇的打枪手很可怜,还让我这样的人好好保重身体。

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位女性呢。

本来是为了抒发郁闷而写信,现在心中反而忍忍作痛,真是讽刺。我把她的信捧在胸前长舒了口气。这是我心情不快时的所为,也正是这种不快的感觉把我拉回了现实。

不断地揉捏这在洗衣房捡到的海绵熊。感受着它柔软的触感,心情就平静下来了。越看越是可爱,想给它取个名字。想了五分钟后,鉴于它的柔软,我起了个「年糕熊」的名字。



那天夜里,小津来到我这里,说要检查一下我有没有对香织小姐做出不轨的行为,真是太失礼了。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把她拿回去?」

「马上。」

小津奸笑了下,「你嘴里那样说,其实是很享受跟香织小姐同居的生活吧?还让她读『海底二万里』。」

「马上给我闭嘴!永远闭嘴!」

「我拒绝。我要是不说话的话,会寂寞得死去的。」

「死了正好。」

「不过,只要我一张嘴还在,就算杀了我也死不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小津说起来超高级梦幻龟甲刷帚的话题。据说这种刷帚的纤维尖端非常强韧而且难以置信地幼细,通过分子间力跟污垢分子结合,无需用力只需轻轻一拂就能拿去除污迹。他的师父让他去找来。

「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种bug物。」

「不,有的。你不知道也难怪。因为它的去污能力太强,迫于洗涤剂制作商的压力,并没有卖出多少。总之,假如得不到的话……」

「师父想要很多东西,搞的我很麻烦。缩面山椒啊,出町双叶豆饼这些还能弄到,但是他还想要古董地球仪,旧书市的旗帜,海马,大王乌贼这些。要是拿些低级物品给他,他一不高兴就要把我逐出师门。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

不过,小津看上去却很高兴。

「对了对了,那时师父说想要海马,然后我在垃圾场捡到一个大水箱回去。想装水进去试试的,结果中途就怒涛般地漏水了,搞得很麻烦,把师父的四叠半都淹了。」

「等等,你师父的房间几号?」

「这里的正上方。」

一股怒气油然而起。

曾经有天,我外出的时候从二楼楼上漏水下来。等我回来了,滴下来的水把我那些珍贵的书籍不分是否猥琐一律泡涨了。灾情还不止那些,被浸的电脑里的重要资料,不管猥琐不猥琐,全部变成电子藻屑消失了。这件事情,对我的学业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当时有想过去抗议的,不过我讨厌跟不认识的二楼住客打交道的麻烦,那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原来那是你的杰作啊。」

「只不过是猥琐图书馆被淹了,算不了什么大灾。」

小津厚颜的辩驳道。

「给我滚,我忙着呢。」

「现在就走,今天去师父那开黑暗火锅。」

小津拿着装满师父的塑料袋。

正要走出去的小津,突然看到了放在电视机旁的海绵熊。他一手拿过来,揉捏这要确认其柔软性。

「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可爱的东西?」

「捡来的。」

「我拿去可以吗?」

「为什么?」

「想放到今天晚上的黑暗火锅去。」

「你白痴啊,这种东西能煮来吃的吗?」

「也许能当做是饼吃掉的吧。」

「这怎么能吃!?」

「你不给我的话,我又要往这里泼水了。这可要糟蹋了猥琐图书馆。」

「好了好了,拿走吧。」

我高喊。难得能抚慰我心灵的东西被夺去了,真是难受。总之先把小津赶走。

「嘿嘿嘿,谢谢。可不能调戏香织小姐哦。」

「啰嗦,快走。」

小津一走,一股疲惫感袭来。

我向下鸭神社的神明祈祷,保佑他被年糕熊噎着暴毙。



第二天。

这天在学校整整一天都奔走于课堂和实验间。我到喫茶collection那里吃了明太鱼子意大利面作为晚饭。走在今出川路上,夕阳下蓬勃的新绿如黄金般在吉田山上闪耀。

啊啊。

我晃晃悠悠地在今出川路上向着银阁寺走去。

看来是真的撞鬼了。

不自觉地盯着小津放在四叠半的香织小姐,还有羽贯小姐压过来的胸部被她舔过脸的事情,似乎都表示我那虽然无意义但很宁静的内心开始动摇了。也就是说,我变得难以抑制那名为爱恋的病。

我衡量着樋口景子小姐和香织小姐。我回避了她们不应该拿来比较的事实。然而,「人偶」和「人类」仅一字之差,可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对于樋口景子小姐,虽然只是通信,但也算是交往半年了。香织小姐还是「小津的犯罪」的麻烦的证据。天枰严重地向樋口景子小姐倾斜。应该说,我那本应如太平洋般宁静的心,因为做了这样的衡量反而动摇了。

就结论而言,我向着本不被允许见面的樋口景子小姐的家走去。我是着魔了吧。然而,假如我当时不到她家去一探,因而看清楚那神秘的面纱下的吓人的真面目的话,也一样会郁郁寡欢的。究竟我走了这一步是对是错,真是天晓得了。

有如被爱情勾了魂似的,我来到了白川路。宽阔的白川今出川路口车水马龙的。在寒冷的夜风吹拂下,我更加向往爱情了。人行道的对面,哲学之道的深处,是夕阳下已经长出茂盛的绿叶的樱花树。

「我只是去看看她住的地方如何而已,并不是要跟她见面。」

我很不像样子地给自己找借口。

就这样,我向着从来没接近过的樋口景子小姐的住所,禁断的「whitegarden净土寺」走去了。



沿着白川路往南走,看见了净土寺的停车场。从这里走进街里。

虽然信纸上所写的地址已经记住了,不过并没有在地图上确认过位置,只能靠直觉了。逐渐暗下来的住宅区里,我没有目的地走着。我心中也怀着找不到也好的想法,所以也没有特意去问路。在宁静的街上走着,脑袋里描绘着樋口景子小姐平静的生活的景象,只是这样就觉得足以安慰我的心灵了。

摇摇晃晃地走了三十分钟左右,我开始反省自己并不绅士的作为。果然还是不要找到为妙。太阳也差不多已下山,我想该回去了。就在那时,我看到了「whitegarden净土寺」。

那是一栋白色的公寓,有如是糖果子,雅致地栖身于此。与我的下鸭幽水庄相比,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土鳖。

然而,找到了她的住所后,究竟要怎么办呢。装模作样的探视信箱,但是没有姓名牌。虽然大门是自动上锁的进不去,但是她住在一楼,可以从围墙看进去。房间号码是102,那应该是左边第二间。看着紧闭的房间门,我觉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虽然想在不被她发现前离去,但是转念一想,她也没见过我,因此心情复杂。

就在我在爱情和自我厌恶之间不断摇摆时,102号室的门突然开了。虽然想藏起来,但又不甘心失去这个拜访的好机会。

我看到了樋口景子小姐。

那时,我看到的樋口景子小姐非常可怕。似乎是很不注重健康,脸色如月亮背后的住民一般。脸上浮现出追求他人不幸的不祥笑容,应该说这是妖怪滑瓢吧。简直就是小津的复制品。不,这真是小津本人。

「世上并不存在打救世人的神佛」,大概就是在这种时候用的吧。

我不可能认错人。

这就是小津。

斜视着混乱中的我却装成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小津悠然地打开自动锁走出来。他走到自行车停车棚,把那辆darkscorpion自行车推出来,简直像是嘲笑我一般露出猥琐的笑容,向着白川路方向去了。

在那期间,隐藏在围墙阴暗处的我不停地打颤。

这座公寓确实是樋口景子小姐所住的「whitegarden净土寺」。房间号码也没错。虽然我不愿意去想,但是小津究竟是不是认识樋口景子小姐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到进屋拜访了吗?不,我不承认这样的偶然性。我偶然发展的通信对象,跟小津是熟人,神明也真够调皮的了,居然以这种复杂的方式来让人结缘。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此时,我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小津的住处在哪里,还有这里是净土寺。而且,回想起来两天前的深夜,在木屋町的酒吧里跟羽贯小姐说的话。

「净土寺啊。」

「就在白川路进去一点。」

「像糖果子一样精致的好房子。」

假如羽贯小姐的话没错的话,就能得出whitegraden净土寺102号房间正是小津住所的结论。还有,樋口景子小姐跟小津住在同一个地方这个难以让人接受的事实。这个推导出来的结论,要接受它是需要极大的精神力的。为了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苦楚,我需要一升的方糖。

樋口景子是不存在的。

半年多以来,我都是在跟小津通信。



就这样,我与樋口景子小姐的通信就很突然地告终了。

没有比这更悲惨的结局了。

我踉踉跄跄地在昏暗的街上走着,回到了校园,向着下鸭幽水庄走去。耸立在黑暗中的幽水庄里,充满着可怕的气息,把误入歧途的我心情反映出来。

打开玄关的拉门走进走廊,听到了黑暗中传来嗤嗤的声音。走近一看,是电饭煲。不知道是谁接上了走廊里打扫用的插座在煮饭。不过,这时候的我连容忍这等小小的偷电行为的心情都没有,用力拔了插头,把那不知道是谁的晚饭白费了,然后大力关上门,正座在四叠半里。

荒凉的四叠半角落里,香织小姐仍然坐着认真读书。羽贯小姐的梦想破灭,证实了樋口景子小姐不存在,现在我就只剩下这个沉默寡言的香织小姐。

我拿出羽贯小姐作为歉礼的蛋糕,放在在四叠半正中央,与这个四角形点心对峙。下定决心,把羽贯小姐压过来的乳房的触感,樋口景子小姐的书信这些都忘掉,把这个蛋糕作为晚饭解决。也不切开,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了。

「这是不听我的话的报应。」

johnny嘲笑道。

「烦!闭嘴!」

「在羽贯小姐的宿舍里,痛快地交给我办就好了。那样的话,最少不用轮落到闭锁在这四叠半里的下场。」

「我可不相信。」

「嘛,然后,现在你就只有这个香织小姐了。」

「你在想什么?」

「喂喂,事关将来还要向保持你的绅士风度吗?有什么不好的?一起奔向幸福吧。这时候不要再说漂亮的话了。看来我是高估你了。」

johnny似乎想对香织小姐做什么混账的事情,我拼命地要阻止他的失控。假如此时此地就范的话,那么在在羽贯小姐的单身公寓厕所里自闭而守住的清誉就毫无价值了。香织小姐的一动不动,正引诱着我去占据她的身体,有如时代剧的大人「有什么不好的」一般,我的贞节就要不保了。

「你总是干傻事」,johnny很不负责任地说。

「不好意思,错的是小津不是我。」

我冷哼道,一个人吃着蛋糕。

咕噜咕噜地大吃时想到,一个人把蛋糕默默地吃掉一整个的行为,反而把让我陷入了更深的孤独地狱去。我大口大口吃着甜蜜的蛋糕,逐渐地显露出恶鬼的形相。我的内心里激发着怒火。可恶的小津。仔细想想,羽贯小姐的事情也好,樋口景子小姐的事情也好,难道我不过是小津掌中的跳梁小丑?那个可恶的腐败妖怪。干这种事情有什么乐趣可言啊?我这问题问得真是愚蠢,小津的行动原理怎么可能用我自己的尺度来衡量呢。他只不过就是那样一个男人而已。拿他人的不幸做小菜大吃三碗饭。想来,这两年间,他肯定把我当美味的小菜吃足饱饭了。

以前我只是朦朦胧胧觉得是那样,现在是清清楚楚的想明白了。

他万死莫赎!

我要把他扔到磨豆机里磨成粉末!

当我定下决心时,我的房间的天花板摇动起来了。

是上面的小津的师父的房间在闹腾。可以听到争吵的声音,还有人在跺脚。快要坏的日光灯一闪一闪的摇晃着,飞蛾在打转,四叠半里时亮时暗。简直就像是在暴风雨中摇弋。荒凉的四叠半处于精神上的徘徊状态中,我大爆对小津的诅咒。可恶,这多事的四天里是多么的黑暗啊。别以为我会哭,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哭。虽然可以让我哭的理由多得是,但是在把小津轰至渣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哭的。喂喂,johnny,我要发狂了。

「反正你什么都做不了。这是把我叫傻瓜,强作绅士的报应。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这样永远跟我一起在这个四叠半世界里彷徨吧」,离不开我的johnny说道,「在这个四叠半里,不管是天才还是白痴,都是一样的可悲。」

「我同意,着实可悲。」

「那么,即使不是真实的,也向香织小姐索要一点小小的幸福吧。」

johnny劝说我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看着正靠在书架上阅读『海底二万里』的香织小姐,她的秀发飒飒,清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书页。虽说爱的形式多样,但假如我在这闭锁的爱的迷宫里迷失了的话,一定不会再找到回去的路。对于不中用的我来说,更是无需怀疑的事情。屈服于johnny的耳语和香织小姐的侧脸的诱惑,舍弃仅有的一点点名誉,这样做真的好吗?

突然,听到有谁吧嗒吧嗒地下楼来的声音。本以为是会直接离开幽水庄的,不过却是向着我这边走来。

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房门就被踹开了。

「你丫的!」

一个发狂的男子冲进来。

后来才知道,这个男子,正是香织小姐的主人,跟小津的师父进行着神秘的「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战争」的城崎。

第十二节


本应为了对付小津而组成共同战线的两人的初次见面并非亲切的握手,而是火花四溅的对殴。我一向不耻于诉诸于暴力,因此,准确地说是我被单方面的殴打。

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我就被击飞到四叠半的一角,那只我很喜欢的招财猫从摇晃的电视机上掉了下来。刚才还在对着香织小姐蠢蠢欲动想要执行他的险恶阴谋的johnny,此刻就如一个幼儿般悲鸣躲藏于阴暗处。作为我的小弟溜得倒是很快。

我眼前的威风凛凛的男子后面,那个被称为小津的师父的浴衣男悠然地走进来。还有一个人气喘呼呼地推开他冲了进来,是一位女性。我有印象在哪里见过的。

「城崎先生」,她说,「一上来就打人,这是不对的。」

她来为我解围。

「没事吧?对不起,有点误解。」

我可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事情,要受到冷不防踢破房门再受一记重击的不文明对待。我慢慢地站起来,她把湿了水的手帕敷在我被打的下巴上。她捡起来从电视机上掉下来的招财猫,报上自己的名字「突然来打搅真是对不起,我叫明石。」

「城崎,这本是个误会。」

小津的师父很淡定的说。

「你丫的就没份参与吗?」

城崎不相信地问道。

「没有,他只是被小津牵连而已」,明石同学说。

「对不起」,城崎向我道了个歉,就马上径直向香织小姐的方向走去。他确认了她完好后似乎定下心来了。他伸出手,宛如是对待自己的孩子般慈祥地抚摸她的头发。假如我真的干出那种事情的话……只是想想都害怕。恐怕城崎的怒发会直达天庭,他会在愤怒的驱使下把我拥席子卷起沉到鸭川里。

城崎和香织小姐感人地重逢时,小津的师父旁若无人地坐在我的椅子上悠然地吸起烟来,完全没打算要把事情说明白的样子。

我完全是个局外人。



「这次的事情是小津的失控造成的,这样的解释可以接受吧?」

师父说道,「我们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总之香织平安无事了,这里的事情就这样算了也可以。不过,我要找小津算清这笔账。那家伙,非法侵入我的家。」

城崎很坚决地说。不过,我心中的怒火也一点不比他低。

「小津应该很快就会来了。要蒸要煮悉随尊便。不过这家伙不管是蒸还是煮都很难吃。」

师父很不负责任地说。

「说的也是。这事情本来就是小津先生引起的,让他受到报应也是理所当然的」,明石同学说。

我大概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对小津的愤怒再一次在心中激荡。看着受到严重伤害的城崎,这份愤怒又再加深一层。

「啊,这不是蛋糕吗。」

小津的师父看着那个被我咬烂的蛋糕。一副很想吃的表情,于是就把没咬到的一块切给他,他大口大口的吃起来了。

城崎盯着吃蛋糕的师父。

「说起来真是讽刺啊,我还以为小津是我派过来的间谍呢。」

「太天真了,小津可不是那种一条筋的男人。」

樋口莞尔,站了起来,「好了,我也该回寝室了。」

「说起来,究竟该怎么把香织带回去呢?」,城崎说

「小津先生似乎跟别人借了汽车的」,明石同学说。

「真是服了他。抱歉,在我准备好车之前能先放这里吗?今天晚上我就能安排好。」

城崎低下头请求我。

「可以。」

我点头。

小津的师父先一步走出我的四叠半到走廊去。在玄关吸烟眺望的他,突然发出「哦哦」的声音。

「小津啊,这边这边,过来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招手。

城崎和我几乎同一时间站起来,走出房间,握紧拳头,要把小津撕碎。

「师父,你跑到那种邋遢的地方干什么了?」

小津说着看了看我的房间,一眼瞥到了怒气冲冲的我们,马上转身奔离走廊了。似乎他的逃走本能早了一步察觉到危险。我跟着追出去,不小心把刚才我拔掉电源的电饭煲踢飞了出去,电饭煲发出砰砰的响声在走廊上滚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小津一边跑一遍道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这混蛋!」

城崎和我怒吼追着小津而去。明石同学和师父也在后面跟着。



小津的逃跑技可以算是天下一绝,就如一个轻身的妖怪般在夜色下穿行于下鸭泉川町。虽然我拼了老命狂奔,不过很快就被城崎甩在后面了。过了在黑暗中点着灯光的下鸭茶馆,在出町柳车站方向的附近,我已经燃尽了。

骑自行车的名师同学追上来了。

「我们在贺茂大桥夹击他吧。请你绕行到桥西」

她冷静地说,然后为了绕到小津前面,发出了很响的「吱」声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我稍稍有点心动了。

把动辄会山崩地裂的那份自我陶醉的冲动要下去,我来到了葵公园。小津和城崎似乎已经到了川端路那边了。我以鸭川三角洲为目标,向西度过出町桥,沿着鸭川河堤向南跑过去,来到贺茂大桥西桥头。

周围已经隐没于深蓝色的黄昏下了。大学生们在鸭川三角洲上狂欢,应该是在开新生欢迎宴会吧。回想起来,这两年我都与这些事情无缘。前几天下过雨,鸭川的水位升高,水流喘喘。街灯亮光映照的川面,有如一片摇弋的银箔纸般。天黑了的今出川路熙熙攘攘的,汽车的头灯尾灯吧贺茂大桥照个通亮。大桥的宽阔的栏杆上妆点的点点橙色灯光,在黄昏下闪烁,亦幻亦真。今天晚上贺茂大桥给人更加宏伟的感觉。

我喘着气,小津正从对面逃过来。看来明石同学成功地把他引来贺茂大桥了。把小津摆了一道让我得到了相当的满足感。「小津!」,我伸开两手冲他大喊,他苦笑着停下来。

城崎也追到贺茂大桥东头了,不过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明石同学也一块到达。我把小津赶回到大桥中央,正下方是鸭川水流。向南远眺的话,黑漆漆的鸭川水流的尽头,远方的四条附件的街灯如宝石般闪亮。

「救我,你是我的伙伴吧。」

小津两手合十说道。

「樋口景子小姐,谢谢你跟我通信了那么久,我很快乐。」

我说。

小津做出不明白的表情,不过下一瞬间就放弃了。「我没有恶意的」,他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没有恶意的。」

「玩弄我的纯真感情,无需狡辩,杀无赦!」

「又打又杀的,你真是可怕啊。」

此时城崎和明石同学从对面追到。

「小津啊,我们来谈谈。」

城崎郑重地说。

明明已经被赶上绝路,小津却露出了无所谓的笑容。

突然间,他抓住贺茂大桥的栏杆,轻轻地跳上去。栏杆上的点点橙色灯光从下面照射到小津的脸上,他露出了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可怕的表情,宛如是天狗般,想从空中逃走。

「假如你们要对我干什么的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小津说话很混乱。「一旦我的人生安全得不到保证,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还有能要求保证安全的立场吗,笨蛋!」

我说。

「想想你自己都干了什么事情吧」,城崎助言道。

「明石同学,你来说点什么吧,我是你的师兄啊。」

小津撒娇地请求道。明石同学只是耸耸肩。

「你没有辩护的余地。」

「我喜欢这样清高的你。」

「你给我戴高帽也没用。」

小津把脚往栏杆边移动一下,两手伸展一副要跳入夜空的姿势,大叫「不求你们了,我这就跳下去。」

「知道了,快跳,现在就跳下去」,我说。

就这样被鸭川的浊流吞噬吧。这样,我也能迎来宁静的日子了。

「他怎么可能跳」,城崎以语言相激,「明明把自己看成是最可爱的人。」

「什么,我就跳给你看」,小津一再坚持。

不过,把话说满了的小津却迟迟不跳。

就在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时,桥北的鸭川三角洲响起悲鸣。那些轻浮的大学生们不知道为什么骚动起来到处逃窜。

「那是什么?」

小津站在栏杆上问道。

不自觉得抓住栏杆看过去,从葵公园的森林到鸭川三角洲都被黑压压的雾霭笼罩,就要把我们眼前的整个三角洲都覆盖住。年轻人们在那团团的雾霭中左冲右突,双手不停得挥舞,拨动头发,陷入半狂乱状态。那片黑雾霭似乎要沿着川面滑到这边来。

鸭川三角洲那边更加混乱了。

黑雾从松林里一波一波地喷出来。这可不得了。蠢蠢欲动的黑雾像绒毯一般在眼下延伸,从川面冲了上来,一下子越过栏杆,如雪崩般在贺茂大桥上铺开。

「嘎——」,明石同学发出了如漫画版的悲鸣。

那是大群的飞蛾。



第二天,京都新闻上刊登了此事,不过关于蛾群的异常现象,并没有详细的解释。根据蛾群的飞行轨迹似乎一直追溯到乣之森也就是下鸭神社,不过也不能确定。难以解释栖息在乣之森的飞蛾为什么按着某种拍子一起行动。也有与官方不同的意见说,来源不是在下鸭神社,而是附近的下鸭泉川町。不过这就更不无法解释了。那天晚上,就在我的宿舍的一个角落聚集了很大一群飞蛾,造成了一时的骚动。

那天夜里,我回到宿舍,走廊到处是掉落下来的飞蛾尸骸。而我的房间忘记锁门半开着,也遭受同样的命运。我恭恭敬敬地把他们的尸骸安葬了。



一边拍散落到脸上的磷粉,一边挥赶那些不时要冲进嘴里的大群飞蛾,我移到了明石同学边上,很绅士地护着她。别看我这样,以前也是个cityboy,对于与昆虫同居是敬谢不勉的。不过这两年间,在那宿舍获得了很多与各种种类的节支动物亲密接触的机会,现在对虫类已经免疫了。

话是那样说,不过那时的飞蛾数量完全超乎常理。巨大的扇翅声音把我们与外界隔断,在我们眼里,不是飞蛾,而是长有翅膀的小妖怪同类穿桥而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稍微睁开眼睛,我很艰难地看到贺茂大桥栏杆的橙色灯光周围大群的飞蛾在乱舞,还有明石同学的水润的黑色秀发。

虽然,蛾群已过,还有一些掉队的飞蛾啪嗒啪嗒地在空中打转。明石同学脸色苍白地站起来,发了狂般的拍打全身,大喊「别过来啊别过来啊」,然后以惊人的速度逃离路上的飞蛾,向贺茂大桥西桥头跑去。最后在一家黑暗中发出柔和的灯光的咖啡店前坐下来。事后我知道,明石同学似乎非常讨厌飞蛾。

蛾群再次形成黑色的绒毯,从鸭川往四条方向铺去。

突然察觉到,城崎一直站在我的身边。他也不去整理蓬乱的头发和烦人的飞蛾。

我站到那些点点的橙色灯光前,抬头环视贺茂大桥上方。

就像乘着蛾群华丽地飞走了一般,本应站在栏杆上的小津消失了。

「那家伙,真的掉下去了。」

城崎跑到栏杆前自然自语。



我和城崎从贺茂大桥的西桥头的堤坝下去。眼前是从左到右的滔滔鸭川水流。水位上升了,把平时应该是草丛的地方都淹了,江面也更加宽阔。

我们从那里下水,浑身湿透了接近贺茂大桥桥下。桥底的阴影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小津精疲力尽就如一团污物般贴在上面,似乎无法动弹。虽然水不深,但是水流很急,城崎一不小心滑了下脚被冲到下游了。

费了很大的劲,我们才到达这团疑似小津物的位置。

「这个白痴!」

我在水中大骂,小津则是又哭又笑的,「看在我这副可怜相的份上,就原谅我吧。」

「别说话了」,城崎说。

「是,前辈。我的右脚很疼。」

小津照直说。

在城崎的帮助下,我把小津背起来。「很疼很疼,请轻拿轻放啊」。不过,我无视了他的奢侈要求,先把他运到了河滩上。稍后赶来的明石同学虽然受蛾群的冲击依然脸色苍白,不过也很冷静地召急救车了。打过119后,她坐到河滩的长椅上,捂住发青的双脸。我们把小津当圆木般横倒下来,忍受着寒冷吹干湿透的衣服。

「很疼啊很疼啊,非常的疼。想想办法吧」,小津呻吟道。「唔嘎——」

「啰嗦,谁让你爬上栏杆去。」

我说,「急救车马上就来了,忍忍吧。」

看到跪在呻吟的小津旁边的城崎,我也不好再拿他出气了。即使是我,也无法把骨折的小津搬回下鸭幽水庄,用磨豆机磨成粉。

小津的师父也悠悠地走下来河滩了,看来是从下鸭幽水庄踱过来的。

「什么嘛,我还想你去哪了。」

「真是可怜的家伙。」

「师父,我可是为了师父才搞成这样的」,小津装可怜说。

「小津,汝做的很不错。」

「虽说是为了师父而骨折的,但其实也没有弄到骨折的必要吧。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呆瓜。」

小津抽泣着。

过了大概五分钟,急救车来到贺茂大桥来了。

城崎上去带了急救员一起下来。急救员们不负专业之名很熟练地给小津包扎抬上担架了。虽说就那样把他扔进鸭川里就大快人心了,不过急救员们都是很优秀的人,不会歧视伤者一视同仁地以救死扶伤的精神对待。小津受到与他所作的恶行所不相称的小心待遇,搬上急救车。

「我跟着小津去。」

小津的师父说,悠然地乘上急救车。

不久,急救车就去远了。城崎似乎完全不在意小津,说要准备迎接香织小姐的汽车就离开河滩了。

最后,就剩下坐在长椅上两手捂脸的明石同学和浑身湿透的我。

「你没事吧?」

我问。

「我真的很怕蛾。」

她小声说。

「去喝口茶冷静冷静吧。」

我绝对不是卑鄙地要利用她怕蛾的弱点乘人之危。只是关心脸色苍白的明石同学而已。

我和她喝着在附近自动售卖机买的罐装咖啡。她似乎也慢慢平静下来了。我说起跟小津之间的孽缘,还说道这几天想通了的小津的恶行。我愤怒地说着小津以樋口景子这个虚构的少女之名玩弄我的感情的事情,她却向我道歉「对不起」。

「实在抱歉,此事我也有份参与。是小津最近拜托我代笔的。」

「什么?」

「你推荐的『海底二万海里』也读过了哦。」

她爽朗地微笑。

「你的信写的真好。虽然里面很多谎话,但是写的很好。」

「你知道了啊。」

「当然,不过我也说谎了,大家扯平。」

她说。

然后,她的苍白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笑容,一副回忆的神情说道,「我们在下鸭神社的旧书市场见过面呢。」

「你还记得吗?」



那是一年前的夏天,下鸭神社旧书市。

长长的马场在参拜道旁向南北延伸,沿途扎满了旧书摊的帐篷,来这里淘书的人也很多。从下鸭幽水庄出来走几步就到了,所以我连续几天都去了。

树叶间空隙间照进来的阳光洒在身上,喝着柠檬水,尽情地感受夏日风情,一边走一边逛两边的旧书摊。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装满旧书的箱子,眼睛都花了。书市提供一些铺有毛布的凳子,以便像我这样旧书市醉酒症发作的人可以稍作歇脚。我坐在上面也很安心。已经是八月了,天气很闷热,我拿出手帕擦掉额头的汗。

眼前是一个叫「峨眉书房」的古书屋,在河原町里也有店铺。一位女性坐在店前的折叠椅上,皱着睿智的眉头在看店。

我从凳子上站起来,来到峨眉书房的书架上翻书,当遇上她的眼神时,她轻轻地把头低下去了。我买了julesverne的『海底二万里』。正想离开之时,她追了上来。

「请拿去用吧。」

她说着,递给我一把写着「旧书市」的团扇。

这就是我跟明石同学的相遇。

满头大汗,啪嗒啪嗒地摇着扇子,提着『海底二万里』,穿过乣之森离开了。



那天夜里,城崎就来把香织小姐接回去,继续经营他们的静谧的爱的生活。

听小津说,他也很受人类女性的欢迎,还在社团活动的时候,经常跟女生们把臂同游。以他英俊的相貌来说这也很正常。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像他那样跟现实中的女性不乏交往的人,为什么会对香织小姐那么执着?跟香织小姐生活了2年,可以算得上是情比金坚了。

「与珍爱的人偶一起生活是有他的意义的。而跟女性交往又是另一个问题。像你这样只把她看成是泄欲工具的野人是不会明白的,那是无比高尚的爱的形式。」

小津口沫横飞。

回想一下跟香织小姐一起度过的四天,虽然有点理解,但是那不是像我这样无能的人能踏足的境地。我还是会选择有血有肉的黑发少女。例如是明石同学。

小津的师父仍然住在下鸭幽水庄的二楼,偶尔会碰上他。穿着深蓝色的浴衣,过着悠闲的隐居生活。明石同学会去拜访他。「师父是个出色的人,而且知足常乐」。我在考虑这她的提议「干脆你也来当他的弟子吧」。首先让人纠结的是「究竟是什么底子」这个完全不知道的问题。再次,这样就跟小津成了师兄弟了。

前几天,还遇上了到樋口的房间吃火锅的羽贯小姐。

「世界真小呢。」

羽贯小姐说。

因为「香织诱拐事件」,城崎和樋口之间的纠纷,我并不清楚。总之,盗取香织小姐似乎是「禁忌」。在小津住院期间,明石同学出色地代理小津的工作,一夜间把城崎的自行车改造成五轮驱动。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和明石同学逐渐亲密起来。

从结果来看,小津的恶行带来了吉利。虽说是这样,我可没有打算原谅他的各种恶行。只在英语会话学校里说长道短地,还不足以让我消气。不过,同学们大概会为最新的news喝彩欢呼吧。

虽然想说说我和明石同学的发展,不过跟这份手稿的主旨不符。而且,其中的各种甜蜜羞涩的微妙之处,实在难以着墨。读者们大概也不想为了阅读这些应该受唾弃的篇幅浪费宝贵的时间吧。

成功的恋爱最没有叙说的价值。



现在,我的学生生活多少看到点新的发展了,很意外地我会对自己过去的天真给予肯定的评价。不过,我并不是那种轻易地就肯定过去的错误的男人。的确,我有想过拥抱获得伟大爱情的自己,不过,年轻美貌的少女还好,谁会去抱一个二十多岁的骚闷男啊!在这无法抑制住的愤怒驱使下,我断然拒绝了救赎过去的自己。

我后悔在那个命运的钟楼前选择了软球部「本若」,这样的念头挥之不去。假如,我当时选择了其他的路。例如选择了电影协会「禊」、或者是异想天开的招收弟子,或者是加入那个秘密机关,我大概会迎来别样的两年吧。至少可以肯定不会像现在那样扭曲,甚至有可能得到梦幻至「蔷薇色的campuslive」。不管我如何回避,阴差阳错地虚度了两年,这样的事实是无法否定的。

最重要的一点,与小津的相遇会成为我终生的污点。



小津住进了大学旁边的医院。

看到他被绑在雪白的病床上,真是大块人心。这人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现在看上去简直就像得了绝症一般,虽然事实上只是骨折而已。应该说只是骨折就是万幸了。他喋喋不休地在抱怨不能染指那些比三顿饭还重要的恶行,我在旁边想你活该,不过受不住他的啰嗦,用拿来慰问的蛋糕塞住了他的嘴。

「这是惩戒。你以后别再乱管闲事了。」

我一边吃着蛋糕一边说,不过小津摇了摇头。

「我拒绝。除此之外,我没有事情可做了。」

这家伙究竟有多么的腐烂啊。

我追问他玩弄这样可爱的我究竟有什么乐趣。



小津露出他那惯常的妖怪般的笑容,嘿嘿地笑。

「那是我的爱。」

「我才不要那种肮脏的东西!」

我回答。
第十三节
最终话周游四叠半八十天

大学三年级春,至今为止的两年间,我能断言说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有实际好处的事情。健全的异性交往、勤奋学习、锻炼身体等等这些为了将来能成为有用的社会人才的准备都全部错过,被异性孤立、荒废学业、身体衰弱,这些最好不要惹上的麻烦却盯着我不放,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有必要追究责任人,但责任人又在哪里?

我并不是生下来就是这幅德性。

刚生下来的时候,我是天真无邪的化身,那是如光源氏的婴儿时代般的可爱,据说那份毫无邪念的笑容,把爱的光芒洒遍了家乡的山野。而如今如怎样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的啊?难道对现在的你的清算吗?

有人说,现在还年轻,一个人要想改变总是能变的。

天底下哪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俗语说三岁定八十。今年二十又一,很快就要活过四分之一个世纪,要长大成人了。事到如今去改变自己性格这种折腾人努力还有什么用?要是强行地去扭曲这个已经僵硬地屹立于虚空中的人格,最坏的情况,噗地一下子折断了。

即使现在强行改变自己,人生也绝不会变得美好,这是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

我绝非那种自欺欺人之辈。

不过,这样的惨状,自己也不忍目睹。



进入三年级的这个春天,我就宅在四叠半里。

并不是得了五月病,也不是对世界抱有恐惧心理。闭门不出,与世隔绝,是为了在静谧的空间中再一次锻炼自己。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以致学分完全不够,未来一片黑暗。茫然地迎来了第三个年头,但是我没有实现任何一样要在大学里追求的东西。我相信,所有的严格的修行都必须在这里,这四叠半里进行。

寺山修司曾说过,抛弃书本走出家门去。

但是,当时我想——我出门究竟要做什么啊。



这份手记记录的是,世人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的对四叠半存在的思索。前段日子,因缘际会下,我在数不尽的四叠半里没完没了地奔走。在那期间,我被迫思考关于四叠半的存在,甚至一度想要跳下华严瀑布自杀(栃木县日光市的华严瀑布是自杀名胜)。

非常热爱四叠半的我,被某一部分人冠以「四叠半主义者」的大名。我所到之处,无人不敬,人们都向我投以憧憬的视线。「那个人就是四叠半主义者哦」「啊啦,说起来还真有点高贵的……」,一路上还能听到黑发少女们的悄悄话。

然而,作为一个四叠半主义者,我终于到了要离开这四叠半外出的时候了。

如此支持四叠半的一个男人,究竟为什么会离开四叠半呢?

现在就为各位揭晓其中的经过。



这份手记的主人公是我。

虽然这是非常的无趣,不过这里基本上就只有我的出场。



升上大学三年级的五月底。

我住在下鸭泉川町的一栋叫下鸭幽水庄的宿舍里。听说,这里在幕府末期烧毁重建后,就一直保持那样。假如没有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这里就等同是废墟。刚入学的时候,经大学生协会介绍来到这里是,还以为自己在九龙城(意喻hk的贫民窟)里迷路了。这栋三层危楼,看着就让人焦躁不安了,其破烂程度即是说已经足够申请重要文化财产的地步也毫不为过。假如突然一把火烧掉的话,谁都不会觉得可惜,甚至住在东面的房东,大概也会乐得个干净利落。

我无法忘记踏出「冒险旅行」的前夜所发生的事情。我一个人,在下鸭幽水庄的110号室吃着泡涨了的面自得其乐,其时,小津到访。

一年级的时候认识了小津以后,我和他的孽缘就一直保持着。我跟秘密组织划清界线,而且保持不与他人交往的孤高地位后,能跟我一直保持联系的也就只有这个腐烂白痴妖怪一般的男人。虽然我讨厌自己的灵魂受到他的污染,却难以与他断交。

他称住在下鸭幽水庄二楼一个叫樋口清太郎的人为「师父」,因为频繁在此处出入,而且还会顺便到我的房间来。

「你还是那样板着脸呢」,小津说。「既没有恋人,也没有朋友,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你不注意下说话的口吻的话,小心我把你扑杀了。」

「又打又杀的,太过分了。」

小津笑嘻嘻地。

「说起来,前天晚上你不在,害我白跑了一趟。」

「前天晚上,我记得是上漫画茶馆学习去了。」

「我带了一位叫香织小姐的女性过来,打算介绍给你的,结果你不在。没办法就把她带到其他地方了,真是可惜。」

「我才不需要你介绍。」

「嘛嘛,不要那么燥。对了,这个给你。」

「是什么?」

「蛋糕。这是樋口师父给的,拿来跟你一起分享。」

「真难得呢,居然收到你的人情了。」

「一个人吃这么大一个蛋糕,是非常孤独的事情。去尝尝恋爱的滋味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啊,你就尝个饱吧。」

「我听羽贯小姐说,你去看牙医了。」

「嗯,去了。」

「果然蛀牙了。」

「不,不是,是更加严重的病。」

「说谎,羽贯小姐说了,你这个炜疾忌医的白痴,智齿都被蛀掉了一半。」

小津现在还在我逃出来的组织,现在已经是老大了。而且,他暗示自己还有更加广泛的活动。不管是谁,要是有那份精力,都会为世界为人类做贡献的。不过,他却说,只要想到「为世界为人类」,手脚关节就动弹不得。

「究竟要怎么教育,才会变成你这样的。」

「这也是师父的教导结果。」

「那是个什么师父啊。」

「一言难尽,他是个很深奥的人。」

小津打着哈欠说。

「对了,师父说想要海马的时候,我在垃圾场捡回去一个大水箱。当我尝试往里装水的途中,装进去的水就如怒涛般漏出来,造成了很大的骚动,师父的四叠半都被淹了。」

「等等,你的师父在几号室?」

「这里正上方。」

我心头火起。

曾经,我外出的时候,二楼从楼上漏水下来,我回来后,滴落下来的谁把我的重要的书籍不管猥琐与否一律泡涨了。灾情还不止那些,被浸的电脑里的重要资料不管猥琐与否全都变成电子藻屑消失了。毫无疑问,这件事给我的学业带来了沉重的打击。那时很想去抗议,但又讨厌跟楼上不认识的住民打交道,就不了了之了。

「原来是你的杰作啊!」

「不就是水浸猥琐图书馆而且,又不是什么大灾。」

小津厚颜无耻地说。

「够了,快给我滚,我很忙。」

「马上就走,今晚到师父那吃黑暗火锅呢。」

把笑嘻嘻的小津踢出走廊,终得内心的平静。

然后,我回想起一年级的事情。



当时,我还是闪闪发亮的一年级新生。在我眼里,花瓣已经完全掉落的樱花树也是葱郁青翠,给人很清爽的感觉。

一个新生走在大学校园内,就会有各种传单塞到手里。当我抱着数量远超过我的情报处理能力的传单时已经是傍晚了。传单的内容各异,而我感兴趣的有四个。电影协会「禊」,异想天开的「招收弟子」,软球俱乐部「本若」,,还有秘密机关。不管哪个都散发着浓浓的可疑气息,不管哪个都是通向未知大学生活的大门,我的好奇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以为不管选择哪个都会开启有趣的未来的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上完课,我走向大学的钟楼。那里是各个社团的新生说明会的聚集地。

钟楼的周围,是满脸希望之色的新生们,还有把新生们视作饵食的磨拳擦掌的社团招募员们,好不热闹。迷迷糊糊地,眼里映出无数个通往梦幻之宝「蔷薇色的校园生活」的入口,我踏出了步子走过去。

在那里,我遇到的是秘密机关。当时我还想,哪有秘密机关会在传单上大大地写上「秘密机关」的。等我加入以后,才明白这真的是秘密机关。

在钟楼前跟我打招呼的,是的其中一个下级组织的干部,相岛前辈。此人看上去头脑很灵光,眼镜的深处藏着一双冷冷的眼睛。待人彬彬有礼,但是却给人一种只是表面恭维的感觉。

「可以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经历。」

相岛前辈把我领到法学院的庭院中劝说我。

我认真地考虑过。自己的社交范围窄,那是事实。大学期间,在校内与各式的人打交道增广见闻是很重要的。这些经验积累起来才能为光辉的未来铺道。当然,这不仅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不否认被其神秘的气氛所魅惑。再一次地证明,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是什么?

其存在目的是个谜。

不过,让我大胆做个假设吧,它并没有什么目的。

那只不过是为了管理旗下的数个下级组织而随便取得一个名字而已。其下级组织,即使告诉你他们的名字和活动内容,也不能让人轻易地相信。

其主要部门包括,软禁优秀学生让他们大量代笔报告的,以强制回收图书馆外借的过期图书谋生的,只管整理校园内的自行车的。其他还有,学园祭事务部的一部分,「叡山电铁研究会」「闺房调查团青年部」「诡辩部」等等奇怪的俱乐部或者研究部,还跟开展奇怪活动的宗教团体有纠葛。

从历史上来看,「的根本是」,这是公认的。那么,被称为「印刷所长」的人就拥有整个组织的最高指挥权,不过这样的人物是否存在并不清楚。有各种猜测流传。有说是年轻貌美的黑发少女,也有说是法学院的老教授,或是二十年来一直栖息在钟楼地下的假面乳控怪人。不管怎么说,只是里一个小人物的我,是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这种大人物的。

经相岛前辈的邀请,我加入了。「总之,先把他编入吧」,他把我介绍给法学院庭院的一个男子。在刚出新芽的樱花树下,站着一个满脸不祥的可怕的男子。我以为,只有纤细的我才看出来他是的来自地狱的使者。

这是我和小津的相遇。



一个平凡的男人一觉醒来变成一只毒虫,这是某个著名小说的开头。不过,我并没有这么戏剧性的人生。我照样过着自己的生活,充满着我的汗臭味的四叠半也没有一丝变化。当然,有人认为我本来就已经是毒虫了。

时针指向六点,不过我分不清现在是早上六点还是傍晚六点。在被窝里思考着,不过连自己睡了多长时间都分不清楚。

很静。

我煮了咖啡,吃过蛋糕。结束了杀戮般的饭食后,在尿意的驱使下走到走廊下,到大门旁边的公共厕所去。

我打开门,走出四叠半。

很奇怪。

我回过头去。我那混沌的四叠半还在。而眼前半开着的门的另一面,也是我的混沌四叠半。有如是看到了自己的房间映在镜子中。

我穿过房门打开的空隙,走到隔壁的四叠半。那里毫无疑问是我的房间。横躺在榻榻米上面的触感,书架上摆放着五花八门的书籍,快要坏掉的电视机,小学时用过的学习机,堆满污垢的洗碗池,好一幅生活感满溢的光景。

又穿过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那里也是我的房间,不会有错。经过多年的修行,心智坚定的我是不会为一些琐碎事情而动摇的,但是此刻我动摇了。这是何等的怪异,我的四叠半变成两个了。

既然不能出门,就只能开窗了。

之前,我是一直关着窗,只拉开了窗帘,毛玻璃的另一面正散发着日光灯的光芒。嘎啦地打开窗口,我眼里看到的确是自己的四叠半。迈过窗框,仔细地调查,这也是我的四叠半。

回到原来的四叠半去。

我吸了口烟冷静下来。

八十天的四叠半世界探险,就这样开始了。



接下来的冒险,基本上都是在相同的四叠半里发生。因此,在讲述我的冒险前,请让我给读者们关于我的四叠半一个明确的印象。

首先,北面是有如婴儿食用薄饼般轻薄的房门。门上贴满了上一任住客留下的猥琐贴纸,好不热闹。

房门旁边,是无比肮脏的洗碗池,铺满灰尘的发夹罐,电热器等等杂物堆积在一起。保证让厨师们看见都反胃。我要贯彻「男人不如厨」的宗旨,绝对不会在这荒凉的厨房做菜。

北面墙壁大半成为壁橱,丝毫不华丽的衣服,没读过又舍不得丢的书籍,过冬用的电炉之类的随随便便地堆在一起,猥琐图书馆也在这里。

东面墙壁的大半是书架。书架旁边放着吸尘器和电饭煲,我觉得这两样东西都没有一定要使用的必要。

南面是窗户,窗台下放着我小学时常用的学习机。桌子的抽屉很少拉出来,里面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都忘记了。

东面的书架和学习机之间的间隙,收容了那些在四叠半里没有归宿的各种杂物,而且占地越来越大,被送到那里一般被称为「流放西伯利亚」之刑。虽然我有考虑过要掌握这部分混沌的空间,不过实在太可怕了始终没有出手。一旦在里面迷失,生还的几率就微乎其微。

西面放着坏电视机和一个小冰箱。

然后回来北面来。

只需数秒就能看一圈的空间,现在这个四叠半就等同于我的大脑了。



再说,为什么是四叠半?

虽然我只认识一个住在三叠房间的人,不过他是一个比我更加孤高的学生,不去上学,只是研读『存在和时间』,性格狷介(孤高),完全只依靠自己,而这种隔绝社会的性格,更使得他的父母担心得从老家来到这里探望。

二叠大小的房间在京都是存在的。虽然有点难以相信,在净土寺附近,确实是有那种两张榻榻米纵向排列的房间。每天晚上睡在这种像走廊般的地方,肯定会长高。

而据坊间传言,有学生在北白川浸礼教徒(baptist)医院附件的○○庄看到过一叠大小的房间,但那个学生在数天后失踪了,而他的熟人也逐一遭到不幸。

因此是四叠半。

与一叠二叠三叠相比,四叠半能很完美的铺起来。三张榻榻米平行排列,然后在垂直摆放一张榻榻米,剩下的空间填进半叠,轻松地铺出来一个正方形了。虽然并不美丽,而且二叠也能摆成正方形,但是太狭窄了。而假如铺成比四叠半更大的面积的正方形,就会比武田信玄的厕所更加大,一个不好会遇难的。

大学入学以来,我就是四叠半的坚定支持者。

那些住七叠八叠十叠的人,真的能支配那么大的空间吗?能对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吗?支配空间的同时也伴有责任。我们人类可能支配的空间智能是四叠半以下而已,占有比这更大地方的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房间的某个角落迟早会发起恐怖的叛逆的——我这样认为。



开始探险四叠半世界了,但是我绝不会做出鲁莽的行动。我会慎密地分析分析再分析各种可能状况,逐渐得出一个万全之策。应该说,即使这个完全之策已经错过时机了,我也照样能分析。

回到原来的四叠半里,我开始思索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一个优秀的人,不管在什么状况下都不会动摇,必须能冷静地思考。冷静地思考过后,我拿过两周前小津放在我这里的空啤酒瓶。排过尿后,我平静下来了。

慌张行事只会适得其反。我这个挂名的三年级学生,大半时间都是生活在这个空间里的。至今为止都没有过这样要出去的兴致,现在慌慌张张地跑出去的话就显得我太肤浅了。只要当前没有危机逼近,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必要行动。就在我静坐等待的时候,事态就会自然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了吧。

我下了决定。然后,悠然地翻阅julesverne的『海底二万里』,思维驰骋于远方的海底世界中。不久我就厌倦了,瞥了一眼猥琐图书馆的收藏品,随便拿了本下来,进入官能世界去了。一个劲儿地在官能世界驰骋,我也觉得疲劳了。

突然想打开电视看看,但是实际上,这电视一直以来就不怎么好使。画面就如台风中的风车般旋转,假如没有相当的动态视力的话,根本无法看出来放映的是什么。盯着看了一会就晕乎晕乎像醉酒了一般。要是早知道会这样的话,我就该把电视机拿去修理了。

很快,时钟的针转了一圈。把剩下的鱼肉汉堡热了吃掉,然后就只剩下蛋糕了。虽然还有萝卜,但我还不想吃掉。睡前再确认一遍,窗外和门外果然还是四叠半。关了灯,横躺在被窝里盯着天花板。究竟为什么会被困在这样世界里呢?

我提出了一个假说。

那就是「木屋町的占卜师的诅咒」。



几天前,我到河原町散心。在旧书店「峨眉书房」看了会书后,我晃到了木屋町。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占卜师。

在酒吧和风俗店林立的街上,有一间昏暗的民屋如收着身子般建在其中。

屋檐下,一个老太婆坐在一张铺着白布木桌前。这是个占卜师。桌子的边缘挂着一些日本白纸,上面写着一些意义不明的汉字的排列。一件如小照灯般发出橙色光的东西,照亮了她的容颜。空气中漂浮出来一股奇怪可怕的气息。这是一个盯着路人伺机袭击的妖怪。一旦让她给你占卜了,这个奇怪的老太婆就会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你,该做的事情全部做不好、等待的人不来、丢失的物品找不回来、擅长的科目丢学分、就要提交的毕业论文自燃、掉到琵琶湖的水渠里、在四条通上被推销员诈骗等等不幸降临——我凝视着对方脑袋里翻滚着这些妄想,不久对方也注意到我了。在黑暗中两眼闪烁盯着我。她所散发出来的妖气捕捉到我。这股不明底细的妖气很有说服力。我理智地思考着,能免费地散发如此妖气的人物,其占卜怎么可能不准呢。

虽然降生到这个世界将有四分一个世纪了,至今为止都极少地听取别人的意见。因此,即使是那些无法行走的荆棘之路,我也有敢于选择的可能性吧。假如能更早地看清楚自己的判断力,我的大学生活一定会以另一种形式来度过吧。没有参加那个莫名其妙的软球部「本若」,也不会遇到那个本性有如迷宫般扭曲的小津吧。在良师好友的关怀下,尽情地发挥我无限的才能,文武双全,最后理所当然地身边伴有黑发少女,眼前事光芒万丈的纯金制未来,甚至得到那个传说中的梦幻至宝「有意义的蔷薇色校园生活」。以我这样的人才,这样的际遇完全是可能的,不会有一点的违和感。

对了。

现在还不迟。尽可能快递听取客观的意见,踏进别样人生。

我为老太婆的妖气吸引而走进她身边。

「这位同学,你想问什么?」

老太婆嘴里如含着棉花般说着话。这样的口气听起来让人更加确信她的能力了。

「是啊,该怎么说好呢。」

我无言,老太婆笑了笑。

「从你现在的表情能看出,你非常的焦急、不满。看起来你并没有好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似乎你并不处在合适自己的环境中。」

「是的,正是。您说的没错。」

「让我看看。」

老太婆拉过我的双手,一边看一边「嗯嗯」地点头。

「嗯,你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而且也很有才能。」

对于老太婆的慧眼,我早已脱帽致敬了。俗话说「真人不露相」,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我谨慎地隐藏起来,这几年里甚至连我自己都忘记在什么地方的我的明智和才能。而这个才见面不到五分钟的人就一眼看穿了,她绝非神棍。

「总是,重要的是不要错过良机。所谓良机就是好的机会。明白吗?不过良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抓住。有的看上去很不像是良机的情况,实际上确实是良机,而有时以为遇上良机了,事后仔细想想却又完全不是。不过,你必须把握良机并作出行动。你看起来挺长寿的,迟早会让你抓住良机。」

这真是一番完全符合那股妖气的至理名言啊。

「我等不了那么久。现在就想抓住那个良机。至少透露一点具体信息给我吧。」

我咬住不放,老太婆皱了皱眉。右边脸似乎有点痒,可能是在微笑吧。

「具体的细节难以阐明。假如我在这里说了,那么命运就会改变,良机也不再是良机,那可就对不起你了。所谓命运是时刻都在改变的东西。」

「但是,只说到这种程度也太难以理解了。」

我歪着头,老太婆「哼——哼——」地喷出鼻息。

「好吧,太远的事情我不说,就给你提点一下最近的吧。」

我的耳朵撑得有如小飞象dumbo那个大小。

「colosseo」

老太婆突然小声说。

「colosseo?那是什么?」

「那是良机的标志。让良机来到你身边时,colosseo就在那里。」

老太婆说。

「那意思是叫我去罗马吗?」

我问道,不过老太婆只是笑笑。

「你一定不能错过良机啊。当良机来临时,你可不能漫不经心地继续做同样的事情。下定决心,以至今从来没有的方式来抓住这个机会吧。那么,你的不满就会烟消云散,从而踏入了另一条道路。那里也会有其他的不满,虽然你已经很清楚了。」

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假如那个良机错过了,也不必担心。你是一个优秀的人,迟早也会抓住良机的。我很清楚,不必急躁。」

说着,老太婆就把占卜的东西收起来。

「感激不尽。」

我低头行礼,付了钱。

然后有如迷途羔羊般,走向了木屋町的人群。

关于那个老太婆的预言,总之先记下来了。



难道这是她的诅咒?解除这个可怕的诅咒的关键,也许就隐藏在她所说的「colosseo」里。我决心不解开谜底誓不睡觉,不过在思考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安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时钟指向十二点。

我爬起来拉开窗帘。

没有耀眼的阳光,也不是深夜的黑暗。只有隔壁的四叠半发白的日光灯光。本以为一觉醒来就过去了,不过状况一点都没变。打开门看看,另一边也是四叠半。

为了方便读者区分,下文以「四叠半(0)」称呼我原来的四叠半,门另一边的是「四叠半(1)」,窗的另一边是「四叠半(-1)」。

我茫然地盘腿坐在四叠半的正中,听着咖啡沸腾的生音。觉得有些饿了,不过蛋糕已经吃掉,鱼肉汉堡也吃掉。祈祷着在我不知情下会有什么出现,我打开冰箱,里面有一点萝卜,酱油,胡椒,盐,七味唐辛子。连大学生必备的方便面都没有。这是靠便利店快餐度日的报应啊。

把萝卜煮熟,拌上酱油和七味唐辛子吃掉。喝过咖啡总算是饱了。

大约在第二天的时候,已经没有食物了。只剩下咖啡和烟。即使优雅地享用这些东西,得以延迟饥饿感的到来,迟早也会饿得前心贴后背的,最后死在这四叠半里腐朽无人知晓。

我抱着头缩在四叠半的角落里,即使使劲地装作毫不在意,也会感觉到饥饿。我不得不考虑食粮问题的根本解决方案。



说到大学生,就是不干不净。说到不干净,就是菌类。我想壁橱角落长出来的菌类应该是能吃的吧。然而,把猥琐图书馆、纸箱和发霉的衣服搬出来,发现这里环境很干燥不适合蘑菇生长。我应该把脏衣服铺起来泼上水,有计划地开始培育计划。然而,要我吃着自己的脏衣服培育出来的菌类苟延残存的话,还不如光荣地空腹呢。

我想过把榻榻米煮来吃,上面沾有各种男性汁液,应该挺有营养的。不过,里面的纤维素过多,最后不会像琵琶湖下水道般便秘死得更快吧。

前几天,不知道为啥饶有兴致地盯着天花板一角的蛾。昆虫也算是动物,我想这也能算是动物性蛋白质的来源。要是在山上遇难了,毛虫也好青虫也好金龟子也好,烤烤就能吃。不过,要把那夹杂着磷粉软绵绵的蛾烤来吃,我还不如舔舔房间角落的灰尘呢。

沦落到把自己身体多余的部分作为应急食粮,这算是相当壮绝的求生了。不过,我是把身体所有多余的部分都排除,只消耗生存所需的能量的环保人士,多余的部分大概就只有耳垂那一点点。我就像是红烧的麻雀般瘦骨嶙峋,要吃也没地方下嘴。而且,我可不想以后被别人说什么「那家伙为了生存吃掉自己的耳垂呢」这样的闲言闲语。

翻了翻电视机和桌子之间的地方,我找到了一个满是灰尘的威士忌瓶。大约是半年前,我和小津一起去喝酒的时候买的,不过因为太难喝剩下了一半。现在食粮不足,就算再贱的东西,也是贵重的营养源。还在壁橱的药箱里找到了过期的维他命片。

栽培菌类、榻榻米、飞蛾、耳垂,这些都不能吃,现在就只能靠威士忌、维他命片、咖啡和烟保命了。我是漂流到无人四叠半的鲁滨逊(robinsoncrusoe)。他还有枪还能打猎,而我就只能去抓在天花板上打转的飞蛾。不过,我有水龙头提供饮用水,家具齐全,无需担心猛兽袭击。说是求生也不是求生,实在暧昧。

那天,我又拿起『海底二万里』悠然地阅读起来,装作要挑战某处注视着我的残酷的神明般傲然地度过了。看不到太阳光,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也分不清楚,所以虽然我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但是并不保证我能数清楚。

拉上窗帘关起门,四叠半又回复了平时的光景,觉得小津随时会踢破门冲进来还带来一身的麻烦事。两周前,我到牙医那里拔了智齿,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否则,耐不住牙疼,这四叠半里如何能找牙医,最后会痛苦地死在此吧。

我在御荫路的漥塚牙科医院拔的智齿,现在正放在桌子上。

第十四节


四月底的时候下巴疼起来了,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感觉到疼痛。

我个人诊断应该是下巴关节症。下巴关节症是由压力引起的。像我这样既如蒲公英的棉毛般纤细,亦如叡山的僧侣用心思索的人,应该说之前一直没有得下巴关节症才是不正常呢。患上是必然。明白了这一点,我陶醉在深深的满足感中,这是被选中的人所必须承受的试炼。我在四叠半里痛苦地翻腾,却又心醉神迷。

「你不可能感受到压力的,我不相信。」

小津的眼神看上去就像是个变态。「退出了组织虚度时光,你还好意思说呢。」

确实,表面上看来我什么都没做,每天都在进行没有回报的思考,把自己逼到死胡同去。我认为这样的我每天都在承受了沉重的压力。这下巴关节症正是我苦思冥想的证据。

「你这肯定只不过是蛀牙而已」,小津冷冷地说。

「怎么可能!我不是牙疼,是下巴疼。」

看着饱受痛苦的我,小津劝说我去漥塚牙科医院看牙医。那里有个叫羽贯小姐的美人牙科护士。不过,我拒绝了。我的经历说不上波澜万丈,但也是一段青葱岁月,练就了一身的胆量。即使是那样,我还是怕牙医。

「我才不会去看牙医呢。」

「一个年轻的女性把手指伸到你的嘴里哦,这是何等的美妙啊。你没有舔过女性的手指吧。我想你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的。这可是以蛀牙之大义,堂堂正正地舔上女性手指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不要把我和你这种变态混为一谈。我从来没想过要去舔女性的手指。」

「你这大话精,konchikichi!(こんこんちき)」

「kochikichi是祗园祭的伴奏音乐吧,你这白痴。应该说“他喵的”(konkonchikiこんこんちき)」

「总之你去吧。」

小津过于热心地劝诱反而显得奇怪。

那天夜里,我的下巴渗出来的疼痛在上下两排牙齿上恣意横行,形成了一种共鸣状态,就像是无数的微胖小妖精在以我的牙齿为会场举行哥萨克舞蹈比赛般。不得已,我接受了小津的建议。

下巴疼痛,不是因为我的纤细,也不是因为我的严密的思考,是因为我的智齿蛀牙了。虽然不想承认,小津的推理是正确的。这是退出了组织以后,过着不与人交流的孤高的生活,甚至连牙齿都懒得刷的报应。

虽然我绝对不是被手指的味道笼络,不过牙科护士羽贯小姐确实很有魅力。年龄大约是二十多岁,简单地把头发扎起来,让她本来就如战国武将妻子威风凛凛的脸更加飒爽了。皱着剑眉,她哐哐地操纵着恐怖的机器,华丽地把牙石敲落。我对她自信满满的技巧给以崇高的敬意。

治疗结束后,我说是小津介绍来的。羽贯小姐似乎跟小津很熟络,「他啊,很有意思呢」,这样说道。然后,羽贯小姐,有如交过来一个新生儿般,把用脱脂棉包裹的智齿递给我。

我用纸巾把这颗智齿包起来,作为纪念放在宿舍的桌子上,每天观看。很奇怪的舍不得扔掉。



心中隐隐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场梦,一睁眼就会过去了的。

然而,三天过去了,门的另一面依然是四叠半,窗外也是四叠半。这样的情况下,就连安闲地看『海底二万里』的心情也没有了。食物量已经见底,烟也只剩下数支。尽管集中精神尽量地不去做那些有损尊严的事情,不过连生命都保不住了,这些丁点的尊严还有什么意义?

我把咖啡喝进空空的肚子里,一点一点地舔装在小碟子酱油来减轻空腹感。

接下来这个话题可能有些恶心,不过现在的我也没有为这些粗俗的琐碎事情难为情的立场了。虽说只摄入了最低限度的食物,不过还是会有便意。液体的可以用啤酒瓶装着,装满后就倒到洗碗池去冲走,有这样一个好方案轻松解决。问题的固态物应该怎样处理呢。

在便意的驱使下,我侵入了门外的四叠半(1)。那个四叠半(1)也有窗户。心中怀着希望把那里的窗帘拉开,果然另一边也是四叠半(2)。回到原来的房间,这次从窗户传过去到隔壁的四叠半(-1),打开那里的门一看,那里仍然是四叠半(-2)。

这些四叠半究竟会一直延伸到什么地方啊。

然而,首要任务是当前的危机应该如何回避。苦思后,把旧报纸铺在榻榻米上,若无其事地完事后,装到塑料袋里扎好。

眼前的危机过去后,又该面对食物问题和香烟问题了。事到如今,要解决自身面临的问题,也只能靠自己。不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把从根本上解决香烟问题和食物问题列为下一个目标。

移动到隔壁的四叠半(1)。

门外的四叠半,很明显也是我的房间。那么,随我自己的意愿来使用这个房间也没什么问题。

我穿过门踏入四叠半(1),马上就发现了一盒香烟,还有本以为不会再见到的鱼肉汉堡和蛋糕,还有少量的萝卜。总之,先加上足量的胡椒,把鱼肉汉堡烤起来,好好地品尝久违三天的动物性蛋白质。我从来没有想过鱼肉汉堡能如此的美味。然后切了一小块蛋糕作为饭后甜品。简直就像是劫后余生般体力澎湃的感觉。

我透过窗户,眺望更远方的四叠半(2)。

应该不会是四叠半(3),四叠半(4),四叠半(5)……四叠半(∞)这样无限地延续我的四叠半吧。这是何等简陋的无穷数列世界啊。我现在可是住在比地球面积更加大的宿舍里。

虽然很绝望,但是想想也可以说是幸运。为什么?假如这个房间的食物吃完了,我就移动到隔壁的房间,那里还有鱼肉汉堡和蛋糕。虽然营养不平衡,但是这样就能回避饿死的可能性了。

说起来,小津送的这个蛋糕所提供的营养成分不可忽视。一年级春天认识了他虽不是我的本意,在这两年间与他结下了切也切不断的孽缘。现在,我首次觉得他是有存在价值的。



大学入学后,活动一直持续了一年半。

一言概之,这个组织的目的就是追捕从图书馆借书不还的人,以武力回收借出去的图书。迫不得已的话,使用非人道手段也在所不惜。不,他们只会使用非人道手段。究竟为什么会担任这样的工作,他们跟大学当局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追究为好,有可能会危及你自身的安全。

的工作除了回收图书,还有一项就是全面收集目标人物的个人情报,这些情报会在各种情况上派上用场。本来,收集个人情报,是为了图书的强制回收提供可能性的一种手段。为了突入对方的住所,有必要掌握其起居习惯,为了从那些追得走投无路仍然装作无辜的恶性家伙手里回收图书,有必要掌握他们的弱点。然而,当积蓄起来的情报越来越多时,组织被情报的力量情报的魅力所迷惑,收集情报的本来目的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不仅是大学校园内,北至大原三千院(京都有名的寺院),南至宇治市的平等院凤凰堂(京都佛堂,世界文化遗产),的情报网遍及京中京外。

图书馆警察长官一拍脑袋,想要拆散现在正在交往的a先生(二十一岁男性)和b小姐(二十岁女性)。他只需打一下响指,就可以轻易得到「a和b虽然在交往,但是其实他跟同在网球部的c小姐也有一腿,而这个c小姐的成绩表如下所示学分不足,有不能毕业的危险」这样的情报。长官要得到能操作着c小姐给a和b给以致命一击的情报也不在话下。

能跟大量生产伪造报告获得较巨大利益的对抗的,就只有。既然印刷所所长还是个谜团,图书馆警察长官就被视为是的实质首领了。

当时的我,是从没跟图书馆警察长官见过面的小喽啰。

小喽啰的任务就是回收图书。话是这样说,不过我却不能漂亮地完成任务。我只会向回收对象敬烟,大家意气相投一起去喝酒。没有比这样的事情更让人不爽的了。即使这样,我也能有可观的成绩,是因为有小津在。

小津为了回收图书,埋伏、哀求。布陷阱、恐吓、暗杀、盗窃,无所不用其极。理所当然地,他成绩斐然。作为搭档的我,也跟着受惠。后来,我开始对的存在抱有疑问而应付了事,这时小津带来的好处反而成为麻烦了。

而且,小津生性喜欢收集情报,他的人际关系非常广阔,逐渐地成为相岛前辈的得力助手也是必然的。

在我们成为二年级生的春天,相岛前辈出任图书馆警察长官。

相岛前辈打算提拔小津和我成为干部。不过,意外的是小津拒绝了,转到去。不得已我当上了干部,但是我并没有要好好表现的动力,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知不觉地就沦落为名义上的干部了。

相岛前辈也开始看不起我,把我当成是路边的石头般无视。



时代,我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一年级的冬天。

有个人借了一本名叫『神无月』的画家传记半年多没有归还。我接到回收命令后,打算先跟他接触。他住在我的住处——下鸭幽水庄——的二楼,名叫樋口清太郎。很神秘的一个人物,不像是学生,但又不像是参加工作的人。也不知道他在不在自己的四叠半里。即使在,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本来看到他在室内的,打开门一看,四叠半里就只有鸭子在游荡,其本人就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穿着深蓝色的旧式浴衣,茄子般的脸上长着胡渣。因为他这奇怪的打扮,在外面倒是很容易遇上,但是想要走向前跟他接触,又会像烟雾一般消失不见。在下鸭神社和出町商店街我跟丢过好几次。

某天的深夜,我终于在猫拉面摊逮到他了。

「你之前一直跟着我,是吧」,他笑呵呵的说。「我是想还书的,不过读得比较慢。」

「已经超期很久了。」

「嗯,我知道,我也不逃了。」

我们一起吃过拉面。

紧紧地跟着他回到了下鸭幽水庄。「我去上个厕所」,他说着就进了公共厕所。等了好一会都不见他出来。等得不耐烦了我走进厕所,还哪有人影呢。来到二楼的房间外,看到门上的小气窗透出一点光芒,这是何等的神技啊。

我像打鼓一样敲门,大喊「樋口先生」,不过没有回应。把人家当猴耍。就在我要闹事的时候,当时还是拍档的小津来了。

「不好意思,那个人是我的师父。」

小津说,「你就放过他吧。」

「这可不行。」

「你不要白费功夫了,那个人借的东西从来不会归还的。」

既然小津说的那么肯定了,我也只能放弃。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师父,不过能得到小津这样的男人的尊敬,他也不会一个好人。

「师父,晚上好,我带了礼物来。」

小津在我的目光下走进了樋口的四叠半,回过头来说了句「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关上了门。



这两天,我住在四叠半(-3)到四叠半(3)的范围内。

不过事情并没有好转。

总之先找点事情做做。我开始做努力做类似于俯卧撑的印度式蹲伏。喝掉了一盆的量的咖啡,把六份蛋糕全部塞进肚子里,再解决掉萝卜和鱼肉汉堡,我开始考虑新的菜式。我反复翻阅『海底二万里』里对nautilus号的豪华饭桌上的描述,直流口水。

以前,虽然我也是躲在四叠半里,不过那时候随时都能外出,很安心。打开门是肮脏的走廊,走过去就是污秽的厕所,还有脏兮兮的鞋柜,然后就能走出这栋肮脏的宿舍了。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走出去。

无论怎样,走出了四叠半还是四叠半,这样的事实给我很大的压力,还有因为食物问题上钙质不足的影响,我变得越来越暴躁。不管等多久,事态也没有好转。事到如今,只能勇敢地踏上个伟大的冒险旅程,以这个四叠半世界的终点为目标,解开这个世界的谜团,可能的话甚至可以脱离这个世界。

困在这个不毛之地大约一周的某天六点,仍然分不清是早上还是傍晚,我踏上了的旅程。

我选择了门的那一边。

也就是依次探索四叠半(1)、四叠半(2)、四叠半(3)……。总之,一直沿着四叠半之路而走。

其实,并不需要表现出像「目标是世界的尽头」这种悲壮的决心。只不过是横穿自己的四叠半之旅而已,不用担心猛兽袭击,也不会有暴风雪,更不必考虑食物供给。没有准备的必要。在旅途中,不管是什么地点,都是我的房间。累了随时都可以在自己的万年床上休息。

虽然实际上没遇上猛兽,不过在这路途中我经历到了几个恐怖的事情。

第一天,我横穿了二十个四叠半,即使这样还是只有四叠半。我觉得在走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当天就在那里过夜了。



第三天,发现了「炼金术」。

之前描述四叠半的时候说过,桌子和书架间有一段空隙。那天,我调查了那个领域,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发现了以前被处以「西伯利亚流放」之刑的寒酸钱包。翻看了一下,里面还有一张千元纸币。我正座在四叠半的正中央,抚摸着褶皱的千元钱,很空虚地笑起来了。这种状况下,千元又有什么用。完全跟资本主义社会隔绝的这个四叠半世界里,千元纸币就跟废纸等价。

然后,我移动到隔壁的四叠半,也找到了这个古老的钱包和千元纸币。我突然觉得被五雷轰顶般顿悟。假如每一个四叠半里都有一千元,每走一间四叠半就能存到一千元,走十间就是一万元,一百间就是十万元,一千间的话……。这是什么生意啊!当我逃出这个四叠半世界时,说不定我能把剩下的学费都支付完,也不需要担心生活费。到祗园挥霍也不是梦。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带上背囊的旅程。

每走过一间房间,我就把千元纸币放进去。



开始的时候,只要走一下段就厌倦了,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看书,通过膨胀和收缩的妄想来消除心中的郁闷。为了打发时间,我甚至想起来学习这么光荣的事情,想要解开薛定谔的方程式反而被虐。

正是这个契机,我脑海里回想起来了老太婆的话。

「colosseo」是什么呢?

我相信自己被她吓了诅咒的假说。解开这个诅咒的关键明显就落在「colosseo」上面。然而,我的四叠半里不可能有「colosseo」。我一边穿越这个庞大的四叠半世界,一边寻找了能联想到「colosseo」的东西,但完全找不到。



踏上了杀戮的旅程,我想起来了一年间给我的心灵带来安慰的「年糕熊」。心中的滋润逐渐消失的现在,我越来越怀念年糕熊的柔软了。年糕熊是一个海绵制的熊偶。

前年的夏天,我在下鸭神社的旧书市场得到了年糕熊。自此以后,年糕熊成为了我重要的精神支柱。海绵制的柔软的灰色小熊,就像是一个婴儿般柔嫩。大概有一个罐装果汁般高,随便挤捏一下就会自然地露出笑容。我总是随身带着这个可爱的熊偶。与组织断缘,一个人关在四叠半里进行严厉的修炼,拜访者只有半妖小津,为了度过这种孤高额生活,一个伴侣是必须的。

然而,那个可爱的熊偶,在这趟旅行开始的几天前,因投币式洗衣房发生的事件而神秘失踪。洗完了被男性分泌物玷污的年糕熊,打开洗衣机盖子,年糕熊却不知道被谁拐走了,里面却塞进去了恶心的男性内衣。我仔细调查,甚至连机器外壳都要擦破了也没找到,而那些染着怎样都洗不掉的可悲的污迹的内衣,是我的爱用品。

「难道拿熊偶来洗只是我的妄想,我只是像平时一样来洗衣服而已。因为洗自己的内衣这事情太过于无聊,我逃避这个残酷的事实,然后幻想着自己是来洗那个不应该在此的熊偶。」我这样想,「真是病入膏肓了。」

回到宿舍一看,我的内衣还在,在两倍的内衣面前,我迷糊了。这件事情的谜底至今也没有解开。年糕熊就这样失踪了。

啊啊,年糕熊大概在什么地方还精神地生存着吧。

我在四叠半里想着这些事情,毫无目标地徘徊。



开始的时候,我还记住走过的四叠半,到了后来就放弃了这个行动了。

打开门、走进去、穿过四叠半(n)、打开窗、传过去、穿过四叠半(n+1),打开门、走进去、穿过四叠半(n+2)、打开窗……不断地重复这样的动作。逐千元的储蓄增加,却又看不见脱离的可能性,在我的希望和绝望的影响下,千元纸币的价值时高时低。假如无法脱离,这些特意收集的东西也不过是废纸而已。不管千元纸币的价值暴跌到什么地步,我也没有放弃收集,这该说是不屈的精神还是贫穷的劣根性呢。

我吃过堆得高高的蛋糕和烤鱼肉汉堡,继续孤独的行军。

我不禁幻想,说不定自己是掉进了四叠半地狱中,接受着永无止境的苦行而不自知,却坚持为之。过去所犯的各种罪行的记忆在大脑里往复,一度因为过于痛苦而昏厥过去,甚至大喊「堕入地狱也是必然的」。

终于,我的忍耐到了极限,大字型躺在榻榻米上拒绝行军。

沉迷于阅读『半七捕物帐』,喝着便宜的威士忌吸着烟醉生梦死。「为什么我要遭这种罪」,不断地向着天花板大喊。恐惧于这个只有自己的无音世界,我大声高唱自己会唱的歌。反正不会有人投诉。干脆全裸了来玩身体彩绘再继续行军,大叫以前说不出口的猥琐语言好了。不过,虽然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我的理性还在。然而,现在的状况是我的理性已经要脱缰了。正因为是这样的我,才能忍受著这样的寂寞。

我也并非毫无发现。

我觉得,这些一眼看上去完全一样的四叠半,也有小小的区别。旅程过了十天左右,虽然只是小小的变化,书架上的东西有所改变。想看看『半七捕物帐』的时候,在那个四叠半里『半七捕物帐』却不存在。

这个事实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还没有找出答案。



现在来说一下在四叠半世界旅行的过程中产生的卫生问题。

对于讨厌洗衣服的我来说,没有必要洗衣服真是万幸。衣服都在房间里准备好,只要替换了脏衣服即可。每天都能换内衣,在这个没有洗衣房的世界里,我反而穿着更加干净的内衣了。

开始的时候还会剃胡须,后来觉得麻烦就不刮了。首先,不需要上快餐便利店,就没有剃胡须的必要了。头发也让它自由的生长不去整理了。现在的我就是一张漂流到远海的四叠半罗宾逊的脸。

胡须和头发可以不在意,但是身上脏了就很难受。下鸭幽水庄的走廊尽头安装了投币式的淋浴设备,但是这个世界里,走廊的概念已然消失,要使用走廊的淋浴变得不可能。只能在壶里烧了热水,倒到洗脸盆去,用毛巾擦擦身体。鼻子里吭着调,装着一副淋浴的景象,这真是太对不起观众了。



没什么好想的,百无聊赖下想起了过得很无意义的两年。迷失于那种白痴般的过家家游戏里,我到现在还后悔。

二年级时,解除了与小津拍档的标签,我成为了前所未有的废柴干部,被冠以图书馆警察史上最懒惰的威名。虽然游手好闲,却没有被驱逐,也没有被恫吓。带着在时的辉煌实绩,小津成为了的干部,并且越来越频繁地来找我,考虑到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就随他的便了。

我跟小津谈起想要退出,他笑着不同意。

「嘛嘛,你就当着好了,只是这样就很好玩了。」

真是够敷衍的。

二年级这个不上不下的时期,真让人焦躁。我不想再忍耐下去了。名义上我是干部,装作出席什么秘密会议,表面上谋划什么阴谋,不管做什么都觉得自己是个傻子。组织里的人把我看成是白痴干部,以图书馆警察长官的身份君临天下的相岛前辈更是不跟我说一句话。我更加反感相岛前辈了。

夜里,我反复思索这「逃亡」的事情。但是单单是逃亡的话太没意思了。我要在图书馆警察史上留着一笔华丽的反抗斗争再逃。

二年级初秋,我跟小津喝酒的是透露了这些事情,他「并不太赞成」。「即使是在大学里过家家游戏,图书馆警察的情报网可不是浪得虚名的。与他们为敌可是很可怕的。」

「谁会怕他们啊!」

小津躺在榻榻米上,玩弄着年糕熊,捏着它发出「姆叽」的声音。

「你会变成这种样子的。我会很心疼。」

「明明把我看成连个屁都不是。」

「你又说这种话了。虽然你的评价很差,但到了现在我还凭着自己才能给你去奔波袒护你。你至少也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啊。」

「谁会感谢你啊。」

「说句感谢可是很轻松的事情。」

受到秋夜的悲凉所感染,火锅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就最能温暖人心了。在如此秋夜里,陪伴在身边的却是小津,这实在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的人生出问题了。现在不是卷入奇怪组织纠纷闹气的场合。在组织外面,有正常的校园生活在等着我。

「你在想应该好好地过学生生活吧。」

小津一针见血。「你最近心神不宁的,是不是恋爱了?反正,就算你恋爱了,最终也会认识到自己的不堪。」

「这种事情才不会发生!」

「你在下鸭神社的旧书市场打工吧?我在那里看到你有什么际遇呢。」

我无视他那尖锐的指谪。

「……我应该选择其他道路。」

「我不是在安慰你,不管你选择什么道路,都会与我相遇的。这是我的直觉。终究,我都会尽全力把你变成废柴。不要尝试反抗命运了。」

小津竖起小指头,「我们是被命运的黑线牵在一起的。」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男人像去骨火腿般被黑线卷起来沉到了黑暗的水底的幻影。我战栗了。

小津看着我,很愉快地吃着猪肉。「相岛前辈也很苦恼」,他说,「我都已经去了,他还来找我商量事情。」

「为什么他会对你这样的人另眼相看的。」

「完美的人际关系、出色的说话技巧、明晰的头脑、可爱的脸庞、对邻居的滔滔不尽的爱。这就是为人所爱的秘诀,你应该向我学习学习。」

「闭嘴。」

我说,小津只是笑嘻嘻地。



我蔑视这些过去的记忆,继续着四叠半的旅程。

发现了一本「地质年代」。大致划分一下依次是前寒武时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然后是现代。古生代以「寒武纪」开始,此时出现了多种生物,被称为「寒武爆发」而著名,而中生代的「侏罗纪」「白亚纪」,让我想起小时候很喜欢看恐龙的绘画。

古生代以「二叠纪」结束。

看着这样的文字,我脑海中浮现出来了奇怪生物蠕动的地球表面,铺面了榻榻米的光景。在那个时代,世界上建成了无数的二叠房间。而且到了中生代初期,这些房间扩大了一叠,于是「三叠纪」到来了。然后,恐龙登场,它们把铺设得很漂亮的榻榻米踩踏怡尽,「侏罗纪」来临。

我的心思只在于世界什么时候迎来四叠半纪。终于,世界前进到新生代的第四纪的终结,四叠半纪到达。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大规模灭绝,无限延伸的四叠半世界里,只剩下我和粘在天花板角落的飞蛾而已。完全称不上什么生物的多样性。

作为最后一个人类,我在这个无尽的四叠半世界里徘徊。即使我想成为新时代的亚当和夏娃,不过夏娃不存在的话就没戏了。

我无比愤怒之时,与不得了的夏娃相遇了。



那是开始旅程后二十天左右。

已经不知道自己正处在第几号的四叠半了,就假设为四叠半(k)吧。行军了半天后,差不多到疲累的时候了。休息的时候,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已经厌倦的蛋糕。

隔壁的四叠半的日光灯似乎快要坏了,有些一闪一闪的。一直以来经过的四叠半也有一些比较昏暗的房间,我把他们称为「阴天世界」,总觉得不是滋味,快快地穿过去了。

休息过后,我打开窗,想对面的四叠半看过去。

有谁坐在那个房间的角落,很专心地读书。

老土一点说的话,就是我吃惊得「心脏都要从口里跳出来了」。

二十多天了,我都没有跟别人说过一句话,在这个无人世界里旅行,突然间看到了人影,比起惊奇,心里先涌出来的是恐惧感。

这是一位正在读书的女性。她俯着身子静静地在阅读放在膝盖上的『海底二万里』,背上披着一头秀丽的黑发,散发着艳丽的光芒。连我打开窗户也丝毫不在意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可以说非常有胆量,我想她会不会是支配着这个四叠半世界一角的魔女呢。一个不小心,会把我变成一个松软的肉包子吃掉。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轻轻地打招呼。

虽然我说话了,但是她依然没有一点反应。

可爱的脸容,肌肤的色泽跟人类肌肤一模一样,轻轻一摸吹破可弹。头发仔细的梳理过,身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简直就如一个出生高贵的女性。然而,她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在遥望远方的瞬间被冰冻了似的。

「这是香织小姐吗?」

我不禁低声说,愣愣地站着。



前年秋末。

大家都对图书馆警察长官相岛前辈所做的一件事情很不解。相岛前辈为了把一个很无聊的电影协会的boss拉下台,居然把图书馆警察动员起来了。成为了这个阴谋的牺牲品的是电影协会「禊」的领导者城崎。

有人说是城崎和相岛前辈有个人恩怨,也有人说是为了得到电影协会一个中意的女性的青睐而要掌握协会的实权。不管怎样,相岛前辈是铁了心要灭掉城崎的。

不管做什么,都是情报收集第一位。

一声令下,大学内的情报网张开,把城崎的各种情报都收集起来。而其中就包含有他的女友的照片。在为了拖垮城崎而召集的对策会议上,她的照片被传阅时,一个不是感叹也不是其他什么音调的声音说,「这就是目标,香织小姐。」

相岛前辈不给大家反对的余地,定下了最为恶劣的作战方案。

城崎把那个香织小姐如掌上明珠般爱惜,假如把她诱拐过来的话,他就不会反对我们提出来的任何要求了。

执行计划的那天夜里。

学园祭的前夜祭正在举行,大学里一直到深夜都在喧哗。城崎要主持电影协会的活动,所以他的宿舍里没人。侧眼看着热闹的祭典,背上不由发出了「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情」的悲哀的感叹。此时,的数名干部在黑夜的掩护下在集合于吉田神社,而我也在其中。与那个被称为「钥匙男」的人物汇合后,我们向着城崎的宿舍出发。

当初的计划是由钥匙男打开房间门,干部们入侵,盗取出来lovedoll香织小姐。不过,这个计划在城崎的宿舍前受挫。有一个没有毅力也没有忠诚男人明白这是犯罪行为而退缩了。也就是我。

我毫不讲理的喊着「不要不要」,死死抱着混凝土围墙抵抗。其他的干部们本来就没什么干劲,这下子更加犹豫了。在寻求着正义的我的高傲的抵抗下,城崎前辈的计划只差一步就会化为泡影大家回去洗洗睡了。

此时,相岛前辈亲自到来了,实在大大地出乎所料。

「你们磨磨蹭蹭地在干什么?」

在他的大喝声下,干部们分成两派。一边是支持马上执行计划,另一边则打算乘着黑夜逃亡。当然,我就是逃亡派的。比起逃亡,战略性撤退这种说法更加合适。

我丢下了「谁要做这种蠢事啊」,乘着夜色逃去了。相岛前辈的眼睛犹如毒蛇般闪着光芒。我以为自己都要被杀死了。在夜色下的町中狂奔,隐身于热闹的前夜祭,后悔自己不应该口出狂言。

我的抵抗是徒劳的,香织小姐被相岛前辈掳去了。

深夜,大学底下的一个角落,一场交易正在进行,城崎屈服于相岛前辈所提出的要求。数日后,城崎把自己创立以来一直没有放手的电影协会实权交给了相岛前辈。口中大赞相岛前辈,甚至在众目睽睽下拥抱。

我为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而愤怒。

图书馆警察长官,绝不轻恕!

不是自夸,我还是非常机敏的。马上行动起来,逃到了小津为我准备的藏身之处。为了不让相岛长官找到偃旗息鼓,就如刚生下来的小鹿般因愤怒而颤抖。
第十五节


那天我住在四叠半(k)里。

第二天,我依然没有前进的动力。抓挠着已经与鬓角浑然一体的胡须,我静静地思考着。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电视机后面脏脏的墙壁。

就在这时,我得到了上天的启示。

这二十多天里,我只是单纯地不断从门里进去从窗户出去。细想这种行动也太过于古板了。真是要想脱离出去的话,为什么不把墙壁打破呢。说不定只要这样做一切都解决了。隔壁住着的应该是留学生,即使我从墙壁的洞穿过去打扰人家,他们也会以大陆出身的情怀一笑而过吧,大概。

想到这里,我突然涌起了精神。

我仔细地调查墙壁。这四叠半没有安装空调,以致必须忍耐着汗流浃背的状况,但并非全因我的清高。宿舍的墙壁就如学艺会的舞台装置一般不但单薄而且到处是洞。隔壁的留学生把女朋友带回家,他们的偶偶私语就如在我的耳边响起一般。一旦我装上空调,从墙壁的间隙渗透过去的冷气也会给隔壁的109号室带来舒适的生活吧。109号室的冷空气又会渗透到108号室、107号室、106号室,这个舒适的连锁就无法砍断。我则为了一楼全民的舒适生活背负上巨额的电费。

一直以来忍受着单薄的墙壁,到了现在终于得到回报了。

我摆出类似于俯卧撑般的印度式蹲伏的姿势,手里拿着扳手开始敲打墙壁。很轻松地墙壁就凹陷下去,开始龟裂了。我都觉得自己有点海格力斯的风范了,在尘土飞扬中高兴地敲打了一阵子,最后也泄气下来了。龟裂的部分本应一下子就会被踢散的,却只是敲开了一个直径15cm左右的洞。洞的另一边透着日光灯光。

「好,继续。」

我雄赳赳地大喊,把洞扩大后穿过去。

而我落脚的地方,果然也是同样的四叠半。



之后,我一直兴奋不断地砸墙,甚至想要破坏天花板,一时大怒一时泄气,打开门、舔舔酱油、打开窗、整整睡足两天、喝下去的东西呕吐出来,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继续砸墙,继续着在广袤的四叠半世界里的流浪生活。

接下来的二十来天里,我一时兴起,每天都记日记。顺便说一下,上面的日期,是以陷入这个四叠半世界为基准。也并非是正确的推测出时间来,只不过是以我的睡眠和清醒来区分日子而已。

第二十四天。

二点起床。早饭是加盐咖啡和维他命剂。今天也不知道破坏了多少块墙壁。虽然分隔四叠半的墙壁很脆弱,然而不管砸碎多少也没有意义。只不过,砸墙这个事情能让心情稍微好转一点。心中觉得墙的另一边会传来希望之光。这个其实是梦境吗?然而,这永无止境的四叠半世界难道不是梦境吗?我是在做梦吗?梦。梦。我的梦想。蔷薇色的光辉而有意义的campuslive。

当想到这些的时候,有点透不过气来,喝过威士忌吃了鱼肉汉堡就睡过去了。在梦中我依然在吃鱼肉汉堡。适可而止吧!不管是睡还是醒,都是鱼肉汉堡。现在,我的肉体,全是由鱼肉和蛋糕构成的。

第二十五天。

四点起床。今天没什么动力,只是移动了少许。喝过威士忌。虽然味道不好,但是也习惯了,甚是悲哀。

第二十七天。

身体似乎得到了锻炼。连一步都没走出四叠半居然得到了锻炼,这是怎么回事呢。应该是砸墙和为了排解忧郁所做的类印度式蹲伏的缘故吧。然而,真正的印度式蹲伏又是怎么样的呢?这是我自己对印度式蹲伏想象出来类似物,说不定比真正的蹲伏更加有效果。一旦从这里出去了,就把这套新的印度式蹲伏普及于世吧。

第三十天。

今天穿过的四叠半中,找到了有趣的东西。是一个小梧桐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个龟甲刷帚。试着用来擦洗洗碗池,明明连洗涤剂都没放,污垢就轻松除去了。这是个非常高性能的龟甲刷帚。对于这个四叠半来说,我这不过是个过客,不过觉得很好玩,就把洗碗池刷得闪闪发亮的。我又做蠢事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有变化的四叠半呢?这些变化是什么引起的?以前遇到的香织小姐也是那样。一眼看过去,明明跟我的四叠半一模一样,但是产生了小小的变化。对于lovedoll,我既没有兴趣也没有钱,更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奇怪的高性能龟甲刷帚。

这都是谜团。

第三十一天。

三点起床。

现在是白天吗?夜晚吗?有谁来告诉我!告诉我的话给三千元。今天我胡乱地移动了一段。然而,不确定方向并非是好事。我想接下来应该停止破坏墙壁,走门窗的路线。不过,我现在还很在意墙的另一边,还是继续砸墙吧。

午睡的时候做了个梦。

四叠半的中央,被万里长城所分割。很奇妙地,我却欢欢喜喜地爬上去,大概因为那是梦境吧。这可以从宇宙中看到的万里长城,我怎么可能能跨越过去呢。不过,这是梦境,所以我跨过去了。小津在墙壁的另一边,正吃着很美味的烤肉。差点就烤到能吃的葱盐牛舌,小津却来阻扰我,把我想吃的肉左一片右一片地吃掉。那家伙还没烤熟就吃,所以我没吃到。就这样醒过来,我真是太不甘心了。可恶的小津,在梦里依然是那么讨厌。然而,我也不由得想念起小津了。

第三十四天。

今天早早就结束行军,开始做料理了。把蛋糕切碎跟鱼肉汉堡一起煮着试试。味道变得很怪异,不过也有点意思。只有咖啡是不会厌倦的,咖啡究竟有多少营养呢。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蔬菜摄入不足,于是贪婪地吃起维他命片来。很想吃健康食品,很想吃菠菜。

在洗碗池洗过头发就去睡了。为什么用冷水洗头会那么难受的呢?那是一种难过得要落泪的苦闷。也许是因为头部受冷后没那么紧张了吧。

第三十八天。

虽说遇难了不要乱跑呆着等待救援,但是这种状况下有谁能淡定地等待啊。现在已经是不前进的话就没有食物的地步了。我是在这四叠半世界里寻求鱼肉汉堡和蛋糕的游牧民。既不壮观,也不自由。

再说,这种状况下,谁能找到我。而且,我现在的状况应该怎么表述?是世界失踪了吗?还是我失踪了?

假如是我失踪了,原来的世界已经过了一个月,六月底了。我是四叠半版的浦岛太郎(就是救了海龟被邀请到龙宫的那位)。浦岛太郎在龙宫过得逍遥自在倒是不错。

家人会不会正在搜寻我呢?真是对不起父母。

不过,小津应该完全不会花心思来找我的。「应该是去哪里了吧」,肯定是跟可爱的后辈们卿卿我我的,肯定没错。在梦境里被他吃了葱盐牛舌的恨现在还清楚地印在脑海里。

第三十九天。

我在考虑,要真的不能离开这里该怎么办。

我必须作为这个四叠半世界的开拓者一个人勇敢地生存下来。即使只有蛋糕盒鱼肉汉堡,我也能做出多种料理,菌类的培育计划也开始执行,迟早我要把所有的墙壁破坏怡尽,建起来保龄球场、电影院、游戏中心等等各种娱乐设施,实现一个理想乡。

只是想想就足够兴奋了。

明明欢欣雀跃的,为什么眼泪会流出来呢。



在这个残酷的冒险旅途中,食物问题实在伤透了我的脑筋。

我真切地希望能吃上米饭。快餐店的饭团也好。冷的硬的也可以。要是能吃上饭团的话,我愿意用100个鱼肉汉堡交换。假如现在眼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我肯定会泪流满面的。

生协的淡味噌汤、温泉鸡蛋、煎鸡蛋、凉菠菜、椒盐竹夹鱼、金平牛蒡、纳豆、鳗鱼饭、母子饭(鸡肉鸡蛋饭)、牛肉饭、他人饭(牛肉猪肉鸡蛋饭)、什锦饭(加药饭)、海藻、红烧鰤鱼、盐烧鲑鱼、天津饭(芙蓉蟹饭)、叉烧拉面、鸡蛋乌冬、鸭南蛮荞麦面、饺子+中华汤、炸鸡、烤肉、咖喱、红豆饭、沙拉、味噌黄瓜、冻番茄、蜜瓜、桃子、西瓜、梨、苹果、葡萄、温州蜜柑。

说不定这些都没有机会迟到了。越是这么想就越想吃。这些日子里,我追着不存于这个四叠半世界的各种食物的幻影,甚至痛苦到晕倒。

最煎熬我的是猫拉面。

据说,猫拉面的汤底使用猫来熬制的,是真是假先不管,不过其味道确实无与伦比。往异样的浓汤里倒入粗面就成了。等我出去获得自由后,晚上一定要再去吃。

想着晚上可以去猫拉面的世界。

那真是「极乐」啊。



我还有另一个期望,就是「洗澡」。

要到澡堂宽阔的浴池里尽情地泡澡,这样的想法感动着我。我记得下鸭大道向西往町中走去的话,有一间古老的澡堂。有兴致的时候我就会拿着毛巾去那里洗澡。在傍晚前穿过门帘进去,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澡池也是一种享受。

真是太令人怀念了。

行军了整整一天,我停下来,尝试着制作浴室。

从壁橱里翻出来一些箱子,倒空了里面的东西后,把它们分解。使用这些材料,花了2个小时,一个浴池就做出来了。考虑到水壶的容量,为了能让身体都泡到尽量地把浴池做得扁平,再贴上几重垃圾袋防水。

用水壶烧好热水后,就倒进自制的浴池中。如此往复。

虽然现在是能泡澡了,不过热水很快就冷了,又不能全身都浸泡到,在箱子制的小浴池里蜷缩起贫弱的裸体也很难受。我不停地问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呢。最后,浴池崩坏,泼出来的水把四叠半都浸透了。

要说有什么难受,就是如此白费功夫的干这事情,连一个来嘲笑我的人都没有。假如小津在此的话,一定会把我鄙视得体无完肤的。

「你在干什么啊,大脑皮质涌出来咀了吗?」

他大概会这样说的吧。



那天早上,觉得有什么在拍打我的脸,于是醒过来了。

从万年床上爬起来,四叠半里飞舞这大量的蛾。我心一紧,平时也就只有天花板角落上一只而已,这天却聚集起来那么多的同伴。飞蛾一只一只地从我昨天开的洞里飞进来。从那个洞往对面一看,无数的飞蛾交错乱飞拍打磷粉,整个四叠半都黑压压一片。

我慌慌张张的抓起背囊,往隔壁的四叠半移动,同时关上窗户。

尽管每个四叠半只有一只飞蛾,但是聚集起来的话也能形成一大群。大概它们也很寂寞吧。它们互相交流,找到了能互相支持的同胞,然后大家聚齐起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继续旅行。真是让我羡慕。

我叹了口气。

它们不仅能谈猥琐话题,还能热恋,甚至还能嘲笑那些猥琐或者热恋的同伴。而对比起我一个人猥琐一个人妄想,自嘲自笑。自力更生也该有个限度啊。

看着同居的飞蛾们能在这个四叠半世界里享受生活,我更加觉得孤独了。



时间回到前年秋天。

从「香织小姐诱拐计划」逃走以后,我在藏身处窝着,担惊受怕。

既然明确表示了谋反的意思,相岛前辈肯定会调动把我撕碎吧。城崎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他们会把我的羞耻的秘密张贴在大学的公告栏上,不管我逃到哪里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近期会被彪形大汉袭击把我全身都染成粉红色,把我关在南禅寺水路阁里。

据小津说,相岛前辈可是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搜寻我的藏身之处。

「相岛前辈也很为难的。他看上去有点失控了」,小津说。「那边也要想办法摆平呢。」

我一步也不能走出藏身的屋子。

这个屋子,是之前我要强制回收图书的樋口清太郎的四叠半。藏身于下鸭幽水庄二楼,开始我是不同意小津这个提议的。我考虑过逃出京都,一直到逃到室户岬,直到我悟道为止。

「与其到处逃窜,还不如藏在这里呢。常言道,灯台下最黑暗。」

我被小津说服了,寄居在樋口那里。

我连续几天都沉迷于樋口制作的海战游戏来打发时间。也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小津了。现今我的学生生活都要完结了,稍微沉迷一下这种海战游戏也没什么不好。我阴着脸把潜水艇击沉后,樋口拿出香烟,不慌不忙的语气安慰我。

「你现在是乘上了个大船,安心吧,小津会摆平所有事情的。」

「那家伙不出卖我就要感谢神恩了。」

「嗯,也有那种可能。」

樋口很有兴致地说。「他的行动不是轻易能预测到的。」

「别开玩笑了。」

「不过,他有说过要挺身保护你的话呢。」



迷失在这个世界里已经将近五十天了。

真不敢相信。外面应该已经是盛夏了吧。

一千两百个小时里面,我只能吃蛋糕、鱼肉汉堡、维他命片、咖啡和萝卜。也没享受过日光浴。没呼吸过新鲜空气。也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话。那个炼金术我也厌烦,不再认真地收集千元纸币了。干脆把塞满了钞票的背囊扔掉吧。

这是什么世界啊,什么世界啊。

地表上,是铺着无穷无尽没有间隙的榻榻米,无论早晚,都不会吹风不会下雨。照亮这个世界的就只有寒酸的日光灯。我与孤独为友,固执地以这个世界的终点为目标继续前进。破坏了无数的墙壁,翻过了无数的窗户,穿过了无数的门。

有时候,我会在同一个房间里呆上几天,读读书听听歌,吸口烟散散心。反正走下去也只是徒劳,我闹脾气不在走了。然而,在这里被有如全人类灭绝般的寂静所包裹,看着破破烂烂的天花板度过一天的话,就会有涌起无限的寂寞。以有限的食材不断地开发出千奇百怪的菜单,用纸叠了几十个纸鹤和纸人,哄着johnny,写写文章、做做俯卧撑、然后又哄哄johnny、用橡皮圈制作枪玩射击游戏,即使用尽了手段,我也无法忘却现实。

前路茫茫。

自前年秋天我离开组织半年的时间里,我一直缩在自己的四叠半城堡里。我本以为自己是能忍耐孤独的人,真是肤浅。只是那时我并不孤独而已。于现在的我相比,那时的我一点都不孤独。我就如孤独的大海波涛汹涌面前,只是沾湿了手指,就大喊「我真是孤独啊」的婴儿一般。

我再也受不住这种孤独了。

不管怎样都要从这里出去。

于是,我挣扎着站起来,在此踏上横穿四叠半之旅。



没有一个人。

找不到一个人跟我说话。

最后跟小津说话那时什么时候呢。

心怀希望前进,日子越来越难熬。连跨过窗框也变得吃力。我甚至连自然自语都省了,也不再唱歌,不再擦身,不想再吃鱼肉汉堡。

反正走出去都是同样的四叠半。

反正都一样。

反正都一样。

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景色。

我只是在心中嘟囔。



前年秋天,我藏身在樋口的四叠半里,沉迷于海战游戏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呢。

小津有如妖怪一般暗中活动。

首先,他趁着副所长到北海道学会交流的机会,行驶代理权限停止了的业务。这种事情前所未有,因此相岛前辈只能暂时放过我,急忙去处理的事情。

小津摆出一副恶德商人般的贪婪表情出现在相岛前辈前。

「我对的运营有疑问,认为有人在暗中谋反,所以,我希望召开会议。」

相岛前辈也没想到会被小津牵着鼻子走。小津一方面跟前辈交涉,另一方面逐步地跟其他组织商讨。

他跟宗教系软式棒球俱乐部「本若」的ob很熟络,而那个ob在其他社团也很有影响力能说的上话。除此之外,还有学园祭事务局长是小津的好友,小津对各种奇怪的研究会都一清二楚。小津为了说服他们,把的收益中的部分大幅消减,答应分配到其他社团和研究会里。利用自己在的人脉,把能拉拢的人拉拢到自己的阵营。对于不支持他的人,就派遣在会议的的当天把他们关在自己的屋子里。

只能说,这个人真是三头六臂啊。

会议在意料中完结。

在会议上,相岛前辈为了夺去城崎意中人,利用图书馆警察公报私仇的丑闻被曝光,满场一致决定驱逐相岛前辈。哑口无言的相岛前辈被拖出会场后,会议静静地继续进行。

「小津君,由你来担任就好了。」

软式棒球俱乐部「本若」的代表推荐小津。

「这对我来说担子太重了。」

小津还是推辞了一下。

最后,还是由小津来担任印刷所副所长和图书馆警察长官。



小津就任图书馆警察长官的那天夜里。

我离开了躲藏了近一周的房间,战战兢兢地走进校园。这一周里,天气又更加寒冷了,枫叶也差不多要落完。在夜色下向着法学系走去,我走进作为会议场的地下教室。小津就在这里成功的发起政变,轻易地放倒了相岛前辈。

散会后,学生们都离开了,小津一个人坐在讲坛上。我坐在教室的角落看着小津的脸。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地下教室变得越来越冷,吐出的气息都化为白色的雾气。这个印刷所副所长兼图书馆警察长官小津,一点都没有与这些头衔相称的威严,还是那副滑瓢般的奇怪表情。

「你这人真可怕。」

我深深地叹息道,小津打了个呵欠。

「这种事情不过是过家家游戏而已。」

他说,「说到底,这也只是为了救你而已。」

我们离开地下教室,一起去吃猫拉面。

当然,这顿是我请客。

本来,我应该就这样脱离,向新世界扬帆,然而,这挥霍掉的两年是无法轻易的追回来的。我选择了窝在四叠半里。

虽然我想尽快跟小津这种可怕的人划清界限,不过也难以办到。

会经常来打扰蜗居于四叠半的我的,也就只有小津而已。



小津和我同年级。虽然是工学部的,但是电气电子工学一概讨厌。一年级期末时取得的学分还有成绩惊人地低空掠过,这种险境让人怀疑他还留着大学学籍究竟还有什么意义,然而其本人却毫不在意。

讨厌蔬菜,只吃即食食品,脸色有如月球背面居住的人一般十分可怕。假如在夜路上遇到了他,十个人中有八个人会以为自己碰上妖怪了,而剩下的两个人则豪不怀疑。欺软怕硬、任意妄为、狂妄自大、懒惰成性、天生魔鬼、从不学习、毫无自尊、能视他人的不幸为小菜大吃三碗饭,没有一丝的优点值得称赞。

然而,他是我唯一的好友。



我心疼地继续行军。

那天我留宿的四叠半书架里,有关于电影的资料。还有一些不属于我的奇特的录像带堆积在桌子和书架间的地方。喝着咖啡,吸着烟,我在翻弄那些录像的时候,发现了一盒潦草地写着「贺茂大桥的决斗」的录像带,标签上写着「禊」。这东西勾起了我的兴趣,就把它放进放映机看看了。

那是一部非常奇怪的电影。

只有我和小津的两个演员。其内容是继承了从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前就开始的历史悠久的恶作剧交战的两个男子,耗尽精力和体力来粉碎对方的尊严。如能乐面具般始终不改变表情的小津的怪诞演出,加上我那荒唐的精力过剩的演技,为观众们奉上了凝聚了无限创意又毫不容情的恶作剧大餐。最后一幕,是全身染成了粉红色的小津和剃光了半边头的我在贺茂大桥上激斗的场景,连我自己也不禁捏了一把汗。看完以后发现自己满手是汗真是难为情。嘛,就是这样一部电影。

时隔七十天左右再见到小津,我真是非常感动。

心中涌起了无比怀念之情。

电影结束后,还收录了一些花絮。说是花絮,其实不过很明显是捏造的。内容有我和小津在镜头前讨论脚本,弄很煞风景的发型之类的。还有个「听听上映后的感想」这样一个很庸俗的内容,不过都没有人发表感想,只有一个女性评了一句「又拍了一部傻乎乎的电影呢」。

「是明石同学!」

我低声说。



旧书市场。明石同学。年糕熊。『海底二万里』。

二年级的夏天,突然想去找份兼职。河原町那间叫「峨眉书房」的旧书店,偶尔会招人到旧书市场帮忙的。那个像煮熟章鱼般脸的店主,黑着脸说「按小时付工钱就跟没有一样」。

那时候,明石同学也在那里打工。虽然店主对我很恶劣,但是跟明石同学说话的时候,简直就像是找到了辉夜姬的竹取翁般色魂与授。不过煮熟章鱼和竹取翁的差别也太大了。

参拜道旁有一个向南北长长地延伸的马场,那里驻扎了很多的旧书摊帐篷,很多人到这里来淘书。一眼望去,尽是装满旧书的木箱子,真是有点晕头转向。旧书市里提供一些铺着毛毯的凳子,给那些在书市里犯醉酒症的人歇脚休息。天气虽然很闷热,不过蝉叫倒是别有一番风情。靠在小桥栏杆上休息,喝着柠檬水发呆的时候,这个白痴组织的家伙傻乎乎地在巡逻。

这几天都能看到明石同学。她剪了个很清爽的短发,有着一对知性的眉毛。锐利的双眼像是在注视着什么,给人一种毫不掩饰自己的感觉。她的主要工作是防止失窃,被她那种眼神盯着的话,小偷也无法出手吧。

「那是什么?」,我问。

她松开了皱起的眉头笑道,「这是年糕熊」。

她有五只颜色不一样的小熊,称为「软绵绵战队」,看来她很爱惜它们。「年糕熊」这个好听的名字本来就很难忘记,而且她笑着告诉我「它们是年糕熊」,就更让我难以忘怀了。

也就是说,直白地说,就如聪明的读者所想,我迷上她了。

最后一天前的黄昏下,我在小桥边上捡到了「年糕熊」。应该是明石同学丢了。我想明天见到她的时候交给她,就先回去了,不过最后一天她没有来。峨眉书房的店主恶性恶相地告诉我她有急事不能来了。我买了『海底二万里』作为旧书市的回忆,离开了下鸭神社。

之后的半年,我想着这终究要还给明石同学的,所以很爱护这「年糕熊」。在洗衣房里,年糕熊神秘失踪实在令我太心疼了。

「喂喂,这是什么时候的回忆了。」

我看着电视画面里的明石同学,不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只要看到明石同学的脸我就有活力。

第二天,我又开始破坏墙壁继续进军,默默地挥动着扳手,我想着那盒录像带的事情。我并没有跟小津一起拍过电影。然而那部片子是我和小津制作的。我反躬自问,自己确实有过制作那种电影的忧郁的冲动。录像带的标签上写着「禊」。我回想起遥远的一年级,站在那个命运的钟楼前的记忆。那是我没有加入的电影协会的名字,正是叫做「禊」。

逐渐改变的房间。

我并有参与制作的电影录像带。

我曾经错过没买到的书摆放在书架上。

我没买过的龟甲刷帚。

应该不是跟我同居的香织小姐。

那天,我停止了移动。站在四叠半中央仰望天花板。

我终于把握到这个四叠半世界的构造了。

真是为一直以来都没注意到的自己而羞愧。这个世界无限延伸的四叠半,肯定都是我的四叠半。然而,那一个一个的房间,是一个一个做出了其他选择的我的四叠半。这几十天里,我穿行于各个平行世界的生活片段。

我全身乏力。

这是按什么来排列的,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世界。为什么我会被困在这里。

然而,我意识到了。

只要一个小小的决定不一样,我的命运就会改变。我每一天都在做无数的决定,产生了无数不一样的命运,有无数个我诞生,有无数个四叠半出现。

因此,这个四叠半世界,从原理上来说是无法遍历的。



我横躺在万年床上,竖起耳朵。

这个四叠半世界没有一个人,静谧。

没有人陪我说话。没有人能给我传话。这样一个没有说话对象的我,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没有人把我当傻瓜,没有人尊敬我,没有人鄙视我,没有人喜欢我。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在未来出现。

我就像是这四叠半的尘埃般沉淀的空气一样。

不管是世界失踪了,还是我失踪了,对于我来说,只有世界中的我是存在的。即使是穿过了几百间四叠半,我依然不会遇到一个人。

作为最后一个人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

第十六节


假如能离开这里,我有很多事情想做。

吃上美味的饭菜,还有猫拉面。到四条河原町去。去看电影。跟峨眉书房那个煮熟章鱼脸的店主同行竞争。认真出勤去听课大概也会很有意思吧。还想跳献给下鸭神社内的祭神们的祭舞。到二楼的樋口那里跟他谈猥琐话题也不错。到漥塚牙科医院检查,舔舔羽贯小姐纤细的手指也不错。去安慰一下被驱逐出组织的相岛前辈。不知道大家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在热闹的世界里过得快乐吧,朝气勃勃地生活着吧。城崎和香织小姐幸福吗。小津还是那样把他人的不幸当小菜大吃三碗饭吗。明石同学看着缺了一只的「软绵绵战队」郁郁寡欢吗,会不会在哪个地方捡到了呢。我真想确认这些事情啊。

不过,这个愿望,已经没有机会实现了吧。



我觉得背上好像被什么硬物扎到了。找了找发现是在漥塚牙科医院拔掉的智齿。「嘎嘎嘎」,我很阴险很本色地笑了笑。我把这颗成为蛀牙的智齿捏在手中,在地上打滚。

为什么会有这东西的?

这里是四叠半(0),是我出发的地点。

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走错了,花了几十天,我还是回到了出发点四叠半(0)。很可能,我只是在广袤无垠的四叠半世界的一个角落里,拼命地打转而已。

这个世界的四叠半并不是每个都一样。在打开门或者窗的时候,对面是以镜像的位置出现的。因此,走进去的时候产生错觉,以为一直在前进反而是在走回头路,也有这种可能性。我本来是很慎重地选择前进方向的,事实上却事与愿违。

这个大圈转得真是太没意义了。

不过,我已经完全绝望了,变得怎样也无所谓。只是静静地接受这一切。

我横躺在床上,摸着长长了的胡须。我决定了,就在这个世界里定居吧。忘却外面的世界那些美好的回忆。不再做打破墙壁这种野蛮的行为,要过上绅士一般的正常生活,多读些好书,偶尔看看猥琐读物调剂调剂,集中精力提高自己的精神力。反正没有办法逃出这个广阔无边的牢房,堂堂正正地等待死亡之日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睡过去了。

那是第七十九天。



醒过来。

六点。不知道是早上六点还是傍晚六点。在被窝里思索着,但也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

我在被窝里如毒虫般坐立不安,慢慢地爬起来。

很静。

喝了咖啡吸了支烟,但是不想开始这一天的行动,又滚回被窝里胡思乱想。手里抓到了掉到枕头边上的蛀智齿。用这个难看的蛀牙挡住日关灯,我想起木屋町那个占卜师的话。

我完全把这个不可解的状况归咎于那个老太婆。以「你做事很认真又有才能」这样的甜言蜜语玩弄我,当我受踏入别样人生这种欲望迷惑靠近的时候就对我下咒。

「colosseo」

傻到家。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个叫蔷薇色的有意义campuslive,收藏在正仓院的究极至宝了。

说回来,这个牙齿真是被蛀的很厉害。我居然能忍受到这种程度,真是白痴。牙齿的上部已经完全被蛀空了,就如是一个能看到内部的科学模型般。仔细看看,已经看不出这是颗智齿了,倒是想古代罗马的巨大建筑……。

「colosseo」

我低吟。

啪嗒啪嗒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窗户。

下一瞬间,一股涌动的黑风从半开的窗户间隙流入进了这间四叠半。

是那些在四叠半世界里大迁移的蛾群,看来它们要穿过这个四叠半(0)。大量的蛾涌进来,把天花板都遮盖了,即使是这样,还是不断有飞蛾飞进来。

我惊恐地赶快逃到隔壁的四叠半(1)去。

打开门,我的脸被清凉的空气包裹着。

满地灰尘粘糊糊的地板走廊在黑暗中长长地延伸出去。天花板上,一盏盏小小的电灯在闪烁。远处的大门的日光灯,散发着阴郁的白光。



我向着大门走去,甚至没有注意到飞蛾相继从敞开的大门飞走。

走廊的一角传过来嘶嘶的声音,看来是有人用走廊的插座主饭。虽然飘过来的饭香要把我死死地钉住,但是我坚定地向前走,打开鞋箱,把我的鞋子收拾的整整齐齐。

我离开下鸭幽水庄,在黄昏下的下鸭泉川町徘徊。

整个町笼罩在蓝色的黄昏下。路上吹过来的凉风拂过双脸。无需假设,这是真真实实的很舒适的味道。这并非一种特定的味道,是外界的味道,是世界的味道。不止是味道,还能听到世界的声音。乣之森的沙沙作响、小河的潺潺水声。黄昏中飞驰的摩托车的声音。

我摇摇晃晃地奔出泉川町。坚实的沥青路一直延伸。我能看到街上路灯的灯光、家家户户门前的灯光、从窗户偷出来的温暖的光芒。走过了来往车辆照射下的下鸭茶寮,来到了幽静的下鸭神社参拜道,不久就听到了汽车驶过的声音,学生们在鸭川三角洲欢庆喧哗的声音。看到了黑漆漆的三角洲松林。大学生们在黑暗中举行宴会。

我过了马路,走进鸭川三角洲。

从堤坝的松林穿出来。难以抑制住澎湃的心情,我小跑着出去。我一边跑一边噼噼啪啪地敲打着松树粗糙的树枝,把一个轻浮的大学生撞飞了。他们一脸「你这混蛋想干嘛」的表情看着我,但是注意到我长长的头发和胡须后,他们就装着没事般缩了。

穿出松林的瞬间,美丽深邃清澈的蓝天就在眼前无限的延伸。

我以要称得上滚下去的速度跑下堤坝,来到鸭川三角洲的尖端。流水的声音更加大了。我就如一个站在船头的船长般,屹立在三角洲的尖端。东来的高野川和西来的贺茂川在我眼前汇合成鸭川,滔滔流向南方。

点点街灯的辉映下,河面有如一张银箔纸一般摇弋。沉稳的贺茂大桥就横亘与眼前,其栏杆上整齐安装的电灯散发出橙色的光芒,桥上川流不息。人们在贺茂大桥上散步,鸭川三角洲上人头涌涌,放眼过去都是人影。栏杆的电灯、闪耀着灿烂光辉的京阪电车出町柳站、成排的街灯、远处下游的四条界隈的亮光、渡桥的汽车灯光,所有的这些都如宝石般美丽地闪耀着溶为一体。

这是一幅什么景象啊。

太繁华了。

简直就像是祗园祭般热闹。

吸入清香的空气,仰望从桃红色变成蔚蓝色的天空,我做出夸张的表情,然后不为什么地大喊出来。



在鸭川三角洲的人们向我投来恐怖和厌恶的目光,而我只是陶醉于活在此处的欢喜中。

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出神了多久。过了一会,贺茂大桥那边骚动起来。站在鸭川三角洲的尖端看过去,东西两边大批的学生蜂拥而至,大声吵嚷。不知道起了什么骚动。

就在这时,一个男子贺茂大桥的宽阔的栏杆上。他似乎在栏杆上跟涌过去的学生们不知道在争吵。在栏杆的灯光照射下,我认出来那是小津。只见他站在栏杆上,一副要马上跳下去的架势,笑嘻嘻地做出猥琐的弯腰姿势。过了八十天,这人还是那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妖怪。看来在我消失了的这段时间,他依然一个人在诅咒的道路上迈进。

我很怀念地喊了声「小津啊」,他似乎听到了。

他站在那里究竟干什么傻事呢,大概是什么活动吧。就在我还在思考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背后传来了高声的悲鸣。

转过身一看,堤坝上的松林周围已经笼罩在一大片黑霭笼罩下了。年轻人们在那片黑霭里左冲右突,不停的甩手抓发,陷入半狂乱状态。那片黑霭逐渐扩张,似乎要往我所在的尖端扑来。

松林方向不断地喷出黑雾。这可不是件小事。沙哇沙哇沙哇沙哇沙哇沙哇沙哇地黑霭如绒毯般从堤坝上流出来,冲向我立足的尖端。

那是大群的飞蛾。



第二天,京都新闻上刊登了此事,不过关于蛾群的异常现象,并没有详细的解释。根据蛾群的飞行轨迹似乎一直追溯到乣之森也就是下鸭神社,不过也不能确定。难以解释栖息在乣之森的飞蛾为什么按着某种拍子一起行动。也有与官方不同的意见说,来源不是在下鸭神社,而是附近的下鸭泉川町。不过这就更不无法解释了。那天晚上,就在我的宿舍的一个角落聚集了很大一群飞蛾,造成了一时的骚动。

那天夜里,我回到宿舍,走廊到处是掉落下来的飞蛾尸骸。而我的房间忘记锁门半开着,也遭受同样的命运。我恭恭敬敬地把他们的尸骸安葬了。

看到这里,读者们应该心里有数了。

我是这样想的。

在我居住了八十天的四叠半世界里,聚集了一群一群的飞蛾。而其中的一部分,通过我的四叠半从四叠半世界里飞出来,流入这个世界。



一边拍散掉到脸上的磷粉,一边驱走不时要冲进嘴里的飞蛾,我雄赳赳屹立于鸭川三角洲的尖端。

话是这样说,当时的蛾群数量异常大。震耳欲聋的扇翅声音把我和外界隔断,这简直不像是蛾,而是长有翅膀的小妖怪飞过。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很艰难地睁开眼睛,我看到金碧辉煌的鸭川水流、贺茂大桥的栏杆、还有从栏杆上掉下鸭川的人影。

好不容易蛾群过去了,鸭川三角洲上充满了高声谈论刚才的恐怖体验的声音,不过我只是默默地看着鸭川。那团黑黑的脏脏的海带般贴在贺茂大桥的桥脚下的,是不是小津呢。

大桥栏杆上的学生们一个挨一个,「那家伙真的掉下去了」「不好不好」「快去救人」「让他死吧」「他不是杀不死吗」,一个个七嘴八舌的喊着。

我步入水位升高了的鸭川,在滔滔的水流里向河中心走去。为了尽快赶到小津那里,我好几次都失足被冲走。对于很久都没有洗澡的我来说这反而让我更干净了。

总算走到桥脚下,我问,「你没事吧?」

小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嗯?你是哪位啊?」

「是我啊,是我啊。」

小津眯着眼好一会儿,似乎算是接受了。

「但是,为什么你一副罗宾逊的样子?」

「总之就是悲剧。」

「嘛,我也好不了多少。」

「能动吗?」

「啊,疼疼疼。不行,绝对是骨折了。」

「总之先移到岸上吧。」

「很疼很疼,不能移动。」

贺茂大桥上的一部分围观群众下来帮忙了。

「一起来」「你抬这边」「我抬这边」,有谁发出可靠的指挥。「很疼啊,请轻拿轻放」,提出奢侈要求的小津就这样抬到河滩上。

从贺茂大桥道鸭川西岸聚集了很多人,造成很大的骚动。虽然在人群中隐隐约约看到了相岛前辈的身影有点害怕,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害怕他的理由了。聚集起来的人在河滩上站成一个圈把小津围起来。

这时候樋口悠然地出现,问道,「有人叫救护车了吗?」城崎说,「明石同学叫了,应该马上就到」。樋口旁边站着羽贯小姐,她哼哼地看着小津。「这应该叫自作自受」,她说。

横躺在黑暗的河滩上的小津呻吟着。

「很疼啊,很疼啊,非常疼。想想办法啊。」

樋口跪到小津的旁边。

「我失败了」,小津小声说。

「小津,你做得很好了」,师父说。

「谢谢你,师父。」

「不过,也没必要弄到骨折吧。你这是个无药可救的呆瓜。」

小津抽泣着。

远远地围起来的人群里不知道是谁了不起的样子叫嚷起来。

「小津是不会逃的,放心吧。」

樋口怒喝了一声,「我负起责任。」

大约过了五分钟,急救车到了贺茂大桥。

城崎走上堤坝,带着救急队员一起下来。救急队员们不负专业之名,很熟练地给小津包扎好抬上担架。本来就那样丢弃在鸭川就大块人心了,不过救急队员们宅心仁厚,救死扶伤不会歧视任何人。小津得到了与他的恶行不相称的小心待遇。

「我跟着去照看小津。」

樋口说完,跟羽贯小姐一起乘上急救车。



小津被追到贺茂大桥的经过异常的错综复杂,要详细说明的话,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这里就简单明了地说一下吧。

樋口和城崎很早之前就展开了名叫「自虐性的代理代理战争」的神秘战斗。那年的五月中,作为手下的小津,受命为浴衣被染成桃红色的樋口报仇。然后小津为了报一箭之仇,把城崎的香织小姐盗取出来,模仿前年秋天相岛前辈的做法。本来是打算把香织小姐放在我那里的,但是却找不到我,于是他拜托的干部a保管。而这个a轻易地跟香织小姐陷入热恋,居然还想逃出京都,弄出了大事。小津私自动用手下的的力量,总算是抓到了租车逃亡的a,抢回了香织小姐。不过,小津私自动用的事情藏不住。对于小津这个的领头人——印刷所所在兼图书馆警察长官,一部分抱有不满的社团和研究会趁机行动,联合被他们收买的,一举占领了和的总部,在那个过程中,还查出了小津挪用的部分收益作为樋口的伙食费,他们要抓到小津把那一部分要回来。等待机会要向小津复仇的相岛前辈,察觉到小津倒台的气息,企图要夺回自己在的地位。他指挥着电影协会「禊」的后辈们追踪小津。事件发生的那天夜晚,正在回家途中的小津敏感地凑到了危险的气息,没有回公寓潜伏到净土寺的一家民居的院子前面,通过手机跟羽贯小姐联系,请她向樋口求救。就这样,接到命令「拯救小津」的明石同学马上潜伏于净土寺附近。虽然小津的公寓附近从净土寺到银阁寺已经布下了十几二十重的包围网了,不过在明石同学的提议下,小津穿过琵琶湖水渠逃出了包围网。逃过了从鸭川以东到丸太町路以北如红外线探测器般散布的耳目,由明石同学化成女装的小津在夜色下渡过蓼仓桥,到达下鸭幽水庄。虽然躲在樋口的四叠半里,但是因为香织被盗而怒火冲天的城崎很不合时地闯入樋口的宿舍。被踢出了大马路的小津,遇上了巡逻监视的相关者。面对不断聚集而来的相关者,以小津天生的脚力也逃亡得非常辛苦,最后小津被截在贺茂大桥上,无路可逃下爬上了栏杆。

小津矗立着,摆出一副天狗般的表情。

「假如要对我做什么的话,我就飞跳出去。」

他说,「我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证的话,就从这里跳下去。」

最后,他从贺茂大桥上掉下了鸭川骨折。



运走了小津后,就如退潮般河滩上的人影一下子小时了。一个人生活了八十天,突然间卷入了这样大事件里,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站着抚摸着自己的胡须。

我精神恍惚地环顾河滩,看见了一位女性坐在长椅上。她皱着眉,两手掩着苍白的双脸。我走过去她那里。

「hi,还好吧?」

我说,她勉强露出笑容。

「我真是很怕飞蛾。」

我想,原来如此。

「聚集了那么多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津他……不,这事情太复杂了,我也说不清楚。」

「你是小津的熟人吗?」

「是的,你也是?」

「是啊是啊,认识很久了。」

我自我介绍,自己是住在下鸭幽水庄,在一年级的时候认识了小津。

「难道你是图书馆警察的人?」,她说,「也是海马事件那位受害者呢。」

「海马事件?」

「樋口师父说想要养海马,小津就弄来了一个水箱。不过在往水箱倒水的途中突然破了。」

「啊啊啊啊,我知道了。那次真是太惨了。」

「不过,到最后也没养成海马。」

「为什么?」

「在我们磨磨蹭蹭的时候,师父就说想要大王乌贼。」

「那东西可不能养在水箱里。」

「对啊,即使是小津也搞不定这件事。后来听说他弄来了一面法拉利的旗来充数了。」

接着,她使劲地摩擦苍白的脸。

「要喝点东西冷静下吗?」

我问。

我绝不是卑鄙地利用她害怕飞蛾的弱点下手,没有做过任何非分之想。只不过是担心脸色苍白的明石同学而已。两个人喝着我在附近的自动售卖机买来罐装咖啡。

「说起来,年糕熊还好吧。」

我问。

「嗯,不过,丢了一只……」,说完她就沉默了,然后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后舒了口气。

「你以前在旧书市上打工的吧。我刚才没注意到真是失礼。」

「你还记得我?」

「是啊,记得。说起来,你这胡须真是威严呢。」

我看着我的脸说。

事到如今,我心中的感情也不必一一细说了。总之,先为这段感情做点铺垫,使劲地想出来一句话,「明石同学,要去吃碗拉面吗?」



这就是我的「周游四叠半八十天」的始末。

我也不想再住在四叠半里了,那天夜里我就睡在走廊上。后来在元田中找到新的宿舍,很快搬家过去了。这次我选择了有独立卫生间的六叠房间。即使是这样,我还会不自觉地用啤酒瓶来排尿,那八十天的恐怖经历依然存在阴影。

奇怪的是,我明明在那个四叠半世界里徘徊了那么长时间,现实世界的时间却没有流动。跟浦岛太郎不一样,这可以说是南柯一梦,真是有趣。但是,那并不是梦,大群的飞蛾,我的须发,还有那一大包的钞票更是铁证。我搬家的费用也是从那包钞票里支取的。



我和明石同学之间的关系自那以后顺利进展,不过这已经脱离本书的主旨了。而且,其中的羞涩甜蜜之处实在难以着墨。读者们也不屑阅读这些内容浪费宝贵的时间吧。成功的恋爱是最没有述说的价值的事情。



现在我的学生生活多少有些新的进展,我会认同自己过去的天真真是意外。不过,我并不是轻易地能肯定过去的错误的男人。确实,我有想过怀着伟大的爱情拥抱自己,不过年轻少女还好,有谁会去拥抱一个二十多岁的骚闷男呢。在无法抑制愤怒驱使下,我拒绝了救赎过去的自己的。

在那个命运的钟楼前,选择了秘密机关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假如,那时候,我选择了其他的道路,一定会度过不一样的学生生活吧。

然而,根据我八十天里穿行四叠半世界的印象,我不管选择哪条路,这两年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而更加恐怖的想象是,是否不管是哪条路,我都会遇到小津。正如小津所言,我们是被命运的黑线牵着。

因此,虽然我不会拥抱过去的自己,也不会肯定过去的错误,但是我不会简单粗暴的处理它们。



小津后来住入了大学旁边的医院。

看着他被绑在雪白的病床上,真是大快人心。他的脸色本来就很难看,这下看上去更像是得了不治之症,不过事实上只是骨折而已。应该说仅仅是骨折就算万幸了。不能染指那些比三顿饭还重要的恶行,小津一直在唠唠叨叨地,我心中想着这是你活该,不过耳朵受不住他的啰嗦,用带来探病的蛋糕塞住了他的嘴。

樋口、城崎、羽贯小姐、明石同学,再加上电影协会的朋友们后辈们,软式棒球部的朋友,学园祭事务局长,酒吧店主,猫拉面摊老板,还有数量庞大的成员,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让我吃惊的是连相岛前辈也来了。的人已经埋伏在医院外面,以防小津逃亡。

那天,我和明石同学在小津旁边说话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清秀的女性提着一个手制便当进来了。小津异常的慌张,把我们赶出去。走到病房外的明石同学「咯咯咯」地放出小恶魔般的笑声。

「那个女人是谁?」

我问。

「是小日向同学。跟我和小津一起退出了电影协会的人,不过似乎在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跟小津交往了。」

「我可没听说过呢,小津居然有女友。」

「做了那么多坏事,居然还有时间把妹。」

明石同学饶有意思地说。

「小津不想其他人见到小日向同学。大概他在小日向同学面前是个好孩子吧。」

我突然在医院走廊的深处看到什么。

一个男子在握着角落的公共电话的听筒,很无聊地投进十元硬币又按出来。看到他的侧脸,我记起来,在时代,这人一定是当时一起去诱拐香织小姐的干部之一。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慌慌张张地放下听筒,消失在黑暗中。

我叹了口气。

「明石同学,小津的敌人太多了,我想要暂时让他藏起来。」

「也是啊。」

明石同学笑了笑。

「我来帮忙,包在我身上吧。」



小津是我这两年间唯一的碰友,现在他正陷入困境,我当然要尽力帮助了。

「你出院以后还有很多麻烦事吧。」

「那是,简直比火都灿烂。」

「那么,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就逃到什么地方去吧,我来出钱。」

小津一脸怀疑看着我。

「你在图谋这什么?可骗不了我。」

「你最好对别人有多一点信心。世界上还是有像我这样深情的人的。再说,你有钱吗?」

「我可不想被你这样说。」

「好了,反正说定了我出钱。」

「你怎么就这么想出钱?」



我笑了笑。

「这是我的爱。」

「这种肮脏的东西,我才不要呢。」

他回答。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