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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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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骑士_亨利克·显克维奇
一部爱国主义的历史长篇小说
——《十字军骑士》

  亨利克·显克维奇是我国读者熟悉的波兰著名作家。他的历史长篇小说《你往何处去》和短篇小说集早已介绍到我国来了。《十字军骑士》是作者另一部重要的历史长篇小说,这次介绍给我国读者,将使我国读者对这位作家得到进一步的了解。

  亨利克·显克维奇一八四六年五月四日生于波兰一个地主家庭。他的早期作品大多描写波兰农民的生活,对于农民的艰苦劳动、悲惨生活有所反映。一八七一年,显克维奇大学毕业,一八七二年起,显克维奇担任《新闻》杂志的特约撰稿人,发表过一些讽刺小品和短篇小说。一八七六年,显克维奇到美国旅行,在美国住了将近三年,目睹美国劳工和移民的悲惨生活。回国后,他写了政论《旅美书简》和一些短篇小说,如《为了面包》、《奥尔索》等。在这些短篇小说里,显克维奇揭露了美国资产阶级的虚伪民主,反映了波兰移民在美国的悲惨遭遇。稍后,显克维奇又发表了《胜利者巴尔杰克》等短篇小说。作者在这些作品里描写了波兰人民的贫困生活,揭露了波兰地主的伪善、外国占领者的残暴。一八八三年起,显克维奇陆续发表了历史小说《火与剑》、《洪流》、《什洛窦耶夫斯基先生》三部曲,反映了十七世纪波兰人民反对异族侵略的斗争,但也美化了贵族地主阶级。一八九四至一八九六年,显克维奇创作了历史长篇小说《你往何处去》,描写了罗马皇帝尼禄的残暴统治和对基督徒的迫害。一九○○年,显克维奇发表了充满对异族统治的愤恨和爱国热情的历史长篇小说《十字军骑士》。这部小说在显克维奇的创作和整个波兰文学中都占有重要地位。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十四日,显克维奇病逝。他留下了许多文学作品,是一个有才能的历史小说作家。

  《十字军骑士》反映的是十四世纪末到十五世纪初波兰和立陶宛联合抗击条顿骑士团的侵略,并在格隆瓦尔德一战取得历史性胜利的一段光辉历史。
  波兰国家是在九世纪到十世纪之间形成的。当时的波兰公国承认德国为宗主国。到了波列斯拉夫统治时期,波兰国家强盛起来,在十一世纪初扩大了领上,统一了波兰,并摆脱了对德国皇帝的依附。十二世纪初,波列斯拉夫三世把国上分封给他的几个儿子,从此形成了封建割据局面。波列斯拉夫三世死后,德国封建主发动了对波兰的侵略,侵占了波莫瑞一带。一二二六年,波兰玛佐夫舍公国的康拉德大公为了占领普鲁士人的土地,决定把十字军东征时建立的条顿骑士团引进波兰,委托这个骑士团占领普鲁士。十字军骑士团占领了普鲁士,强迫当地居民像奴隶般为他们耕种,同时引进德国移民,建立许多城镇和乡村,于是骑士团占领的地区逐步日耳曼化了。十三世纪末,十字军骑士团巩固了自己的占领区,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不承认波兰大公们的领导,并觊觎波兰的土地。波兰西部和北部出现了强大的德国军事国家组织,这对波兰的独立是个严重的威胁。十四世纪初,库雅维亚大公弗拉迪斯拉夫一世为波兰的统一进行了斗争,一三二○年恢复国王称号,建都于克拉科夫,结束了波兰的封建割据局面。一三七○年,波兰王位转入匈牙利国王路易手中。路易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于一三七四年颁布了“科希策特典”,规定了波兰贵族的一系列特权,但作为交换条件,也规定将来由路易的一个女儿作为波兰女王。路易死后两年,根据“科希策特典”的规定,由路易的小女儿雅德维迦继承波兰王位。这时波兰仍处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威胁之下,立陶宛的西北部也受到十字军骑士团的严重威胁。十字军条顿骑士团渴望与宝剑骑士团在领土上连成一片。当时宝剑骑士团占领着拉脱维亚,这两个骑士团企图占领把他们分隔开来的那片立陶宛领土,特别是时母德人居住的地区,以便在波罗的海建立一个强大的统一的骑士团国家。共同的敌人使波兰和立陶宛联合了起来。一三八五年波兰贵族和立陶宛大公亚该老在克赖瓦签订了条约,根据这个条约,亚该老于一三八六年来到波兰,与雅德维迦成婚,加冕为波兰国王,波兰与立陶宛合并,以便共同对付十字军骑士团的侵略,收复失地。一四一○年,由于骑士团的步步进逼,终于爆发了波兰和立陶宛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战争。双方在格隆瓦尔德会战。会战的结果,波兰和立陶宛取得了反侵略战争的辉煌胜利,十字军骑士团几乎全军覆没。格隆瓦尔德会战彻底摧毁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威力,制止了骑士团对波罗的海沿岸的波兰和立陶宛土地的侵略,使十字军骑士团从此一蹶不振,终于在十五世纪中叶完全衰落。这次战役是波兰历史上光辉的一页,在波兰人民当中是具有象征意义的。

  显克维奇的《十字军骑士》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再现了波兰这一段光辉的历史。它通过主人公兹皮希科险遭条顿骑士团毒手和尤仑德父女的悲惨遭遇等情节,有力地揭露了条顿骑士团披着宗教外衣,干着豺狼勾当,专横跋扈,凶残暴戾,任意践踏波兰民族的尊严,残害波兰人民的生命,掠夺波兰人民的财富等罪恶行径,使读者对条顿骑士团的暴行不能不感到义愤填膺,对波兰人民的反抗寄予满腔同情。

  兹皮希科出于民族仇恨和年轻无知,误向骑士团使者挑战,险遭骑士团戕害这一情节是本书揭露骑士团罪行的第一个高潮。通过这个情节,作者第一次具体地向我们揭露了骑士团无视波兰民族的尊严,骄横不可一世的凶残面目。

  兹皮希科怀着巨大的民族仇恨,发誓要拔下条顿骑士团的三簇孔雀毛冠饰,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在不了解对方来历的情况下,袭击了十字军使者里赫顿斯坦。虽然他的袭击被护送里赫顿斯坦的波兰著名骑士波瓦拉阻止了,并没有伤害里赫顿斯坦一根汗毛,兹皮希科的叔父玛茨科又立即向里赫顿斯坦道了歉,请求他宽恕孩子的无礼,波瓦拉也在一边向里赫顿斯坦说情,但里赫顿斯坦却极为傲慢,企图以侮辱波兰骑士的人格作为宽恕兹皮希科的条件。到了克拉科夫,里赫顿斯坦又向波兰国王当面告状,虽经两个公爵夫人和许多著名波兰贵族的求情,里赫顿斯坦还是非把兹皮希科置于死地不可。里赫顿斯坦肆意蹂躏一个邻国,其骄横跋扈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根本无视波兰国家的存在。波兰举国上下对此无不切齿痛恨,要不是达奴莎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及时挽救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是无法逃脱里赫顿斯坦的毒手的。正是条顿骑士团的这种恶行导致了一四一○年的格隆瓦尔德大战。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发誓要和里赫顿斯坦决斗,正是波兰民族和十字军骑士团的民族矛盾发展到势不两立的一种反映。

  接着,作者通过尤仑德父女的被害进一步揭露了十字军骑士团的毫无信义、毒如蛇蝎的本性。尤仑德的妻子是在十字军骑士团背信弃义、野蛮袭击玛佐夫舍时死去的,尤仑德理所当然对十字军骑士团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他对骑士团的斗争是正义的。但是他对骑士团的打击使他成了骑士团的眼中钉肉中刺,齐格菲里特和邓维尔特等十字军骑士终于设计从玛佐夫舍宫廷劫走他的女儿达奴莎,并要尤仑德亲自到息特诺去领回他的女儿,答应只要尤仑德交还俘虏,送去赎金,到了息特诺就把达奴莎交还。但是尤仑德到了息特诺,不但没有找回女儿,而且受到百般凌辱,最后还被齐格菲里特割掉舌头、烫瞎眼睛、剁去臂膀,赶了出去。兹皮希科虽然历尽艰辛,终于找回了达奴莎,但是找回来的达奴莎却已被迫害得精神失常、奄奄一息,还没有到家,就死在途中。尤仑德这样一个威名远扬的骑士竞遭到这样的凌辱,落得这样悲惨的结果;达奴莎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她跟兹皮希科的美满姻缘、幸福生活竟遭到如此悲惨的残害和破坏。波兰人民的和平生活是谁破坏的?尤仑德父女这样的悲剧是谁制造的?不是别人,就是十字军骑士!作者用他动人心魄的手笔,通过这一情节把十字军骑士团任意糟践波兰人民、在波兰土地上横行霸道等罪恶行径进一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作者对十字军骑士的控诉,随着情节的发展一步比一步强烈。这些控诉使小说对骑士团的揭露达到一个新的高潮。兹皮希科和尤仑德父女的遭遇是波兰民族受到十字军骑士欺压蹂躏的一个缩影。

  作者除了以兹皮希科和尤仑德父女的遭遇这些情节集中、形象地揭露十字军骑士团的侵略罪行之外,还在许多地方直接描写或提到十字军骑士团对波兰和立陶宛人民的欺压和残害,把这些描写作为对兹皮希科。尤仑德父女悲惨遭遇的背景,使两者得到紧密的呼应,这就更加有力地说明了兹皮希科和尤仑德父女的遭遇不是偶然的,不是孤立的,不是个人的,而是整个波兰民族。立陶宛民族遭受十字军骑士团侵略的一部分。这样点面结合,既有着力描绘的鲜明突出的形象,又有轻描淡抹的广阔背景的速写,就使作者在小说中所叙述的事件获得了典型意义,使我们全面而又具体地看到十字军骑士团对波兰、立陶宛等民族所犯下的血腥罪行,看到十字军骑士团确实是波兰人民最凶恶的敌人,是波兰人民不共戴天的仇敌。

  小说最后描写了格隆瓦尔德大战。波兰和立陶宛联合起来,同仇敌忾,合力御侮,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而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也终于找到了他们的仇人里赫顿斯坦,报了仇。这是整部小说合理的结局,为波兰和立陶宛人民伸张了正义。小说真实地表达了波兰人民和立陶宛人民对敌人的憎恨和爱国热情,描写了他们的英勇战斗和敌人的惨败,不愧是一曲波兰人民和立陶宛人民反侵略战争的颂歌。显克维奇之所以博得波兰人民的尊敬和爱戴,正是由于他充满爱国热情,表达了人民的愿望和意志,歌颂了祖国的正义斗争。而《十字军骑士》可以说是格隆瓦尔德战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纪念碑。

  小说在艺术上也有许多特色。作者善于运用“悬念”的手法,他往往提出一个问题,却迟迟不予解决,只是在故事经过种种曲折、情节经过种种变化之后,作者才别出心裁地拿出人们意想不到的办法去解决小说中的戏剧矛盾,因此读者无法预料故事的结局,只好紧紧跟着作者委婉细致的描述,把故事一口气看下去。这种手法是很引人入胜的。作者的叙述也错落有致,流畅自然。整部小说就像一道清澈的溪流,时而在乱石堆中沸腾激荡,时而在蜿蜒曲折的峡谷中跳跃奔流,时而在平坦的沙滩上缓缓流淌,使读者在阅读这部篇幅很大的小说时,并不感到冗长乏味,而是跟着情节的起伏,走进作者所安排的境界中。在小说中,作者还用丰富多彩的笔调广泛描写了波兰人民十四到十五世纪的生活。波兰贵族领地中的城堡、波兰人民的风俗习惯、中世纪的骑士制度等都一一在作者笔下生动地再现出来。兹皮希科用手把新鲜的树枝捏出汁水,波瓦拉在骑士团的宴会上徒手把钢刀像卷羊皮纸似地卷起来等插曲都富有传奇色彩。作者笔下的人物很有性格。英气勃勃、无所畏惧的兹皮希科,精明谨慎、勇敢刚强的玛茨科,单纯朴实、美丽动人的达奴莎,热情大胆、活泼可爱的雅金卡等都是作者用心刻画的人物。就是一些次要人物,也各各具有不同的面貌和品性,如哈拉伐的忠实机警,山德鲁斯的随机应变,德·劳许的正直豪爽等,作者着墨不多,却个个栩栩如生。这些人物的性格都各有各的特点,读者是决不会把他们混淆起来的。

  作者写作这部作品的时候,正是波兰被瓜分,普鲁士、沙俄等占领国加紧采取共同行动,企图消灭波兰民族的十九世纪下半期。在普鲁士占领区,占领者实行日耳曼化政策,把不是德国臣民的波兰人赶走,学校里取消波兰语,加紧对波兰报刊的迫害,对敢于反抗的波兰人民进行残酷的镇压,并且歪曲历史,颂扬条顿骑士团为德国的统治开辟了道路。在沙俄占领区也推行类似的非波兰化政策。因此波兰民族和占领者之间的民族矛盾极为尖锐,波兰人民采取各种形式和外国占领者进行了英勇激烈的斗争。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作者要直接写作反对外国占领者的作品显然是不可能的,因而他找到了历史小说这样一种体裁,借古喻今,揭露外国占领者对波兰民族的血腥统治,鼓舞人民起来反抗外国占领者。像《十字军骑士》这样的作品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起了鼓舞人民斗志的积极作用的。格隆瓦尔德会战胜利这样的历史事件对波兰人民反对侵略者的斗争无疑具有极大的鼓舞作用。作者正是以波兰人民历史上的胜利这样的实例来激励他的同胞,使他们加强夺取胜利的信心。小说的发表在当时是具有重大现实意义的。

  波兰在历史上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它不断遭受外来民族的侵略和压迫。特别是十五世纪前条顿骑士团的入侵和十八世纪后普鲁士、奥地利、沙皇俄国对波兰的瓜分,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法西斯的侵占等都给波兰人民带来极大的痛苦和灾难。但是波兰人民是英雄的人民,伟大的革命导师恩格斯曾经指出:“‘波兰人’和‘革命者’两个词成了同义语。”他们从来没有在侵略者面前屈服过,他们总是团结起来,举国一致,抵御外来的侵略;在被占领的情况下,他们不断举行起义,打击外国侵略者,争取民族的解放和统一。格隆瓦尔德会战的辉煌胜利一定会继续鼓舞波兰人民的爱国热情,为捍卫民族独立和国家主权,为建设自己美好的国家而奋斗不息。

  冯 春
  一九九八年六月
重要人物表
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波兰骑士。

  兹皮希科——波兰骑士,玛茨科的侄子。
  达奴莎——尤仑德的女儿,兹皮希科的妻子,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的宫女,全名为安娜·达奴大·尤仑陀芙娜,达奴莎是爱称,后为十字军骑士团害死。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波兰骑士,其妻子及女儿(即达奴莎)均为十字军骑士团害死。
  雅金卡——齐赫的女儿,达奴莎死后为兹皮希科的妻子,雅格娜和雅古拉都是她的爱称。
  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波兰骑士,玛茨科的邻居。
  哈拉伐——又名格罗伐支,原系捷克贵族,为齐赫俘虏,后为兹皮希科的侍从。
  托里玛——尤仑德的侍从。
  卡列勃神甫——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神甫。
  杜尔查的杨科——修道院长,玛茨科的亲戚,雅金卡的教父。
  亨利克·雅奴希——波兰玛佐夫舍公国的公爵,又称玛佐维茨基公爵。
  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亨利克·雅奴希的妻子,又称安娜·雅奴绍芙娜,立陶宛大公威托特的妹妹,波兰国王亚该老的堂姊妹,前波兰国王盖世杜特的女儿。
  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
  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玛佐夫舍公国的骑士。
  维雄涅克神甫——雅奴希公爵的神甫和医生,曾为兹皮希科证婚和治伤。
  齐叶莫维特——波兰普洛茨克公国的公爵。
  阿列克山特拉·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普洛茨克公爵的妻子,波兰国于亚该老的姊妹。
  罗泰林格的富尔科·德·劳许——法兰西骑士,原为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后为玛佐夫舍公国的臣民。
  山德鲁斯——日耳曼人,卖免罪符的小贩,后为德·劳许的侍从。
  弗拉迪斯拉夫·亚该老——波兰国王。
  雅德维迦——波兰王后,亚该老的妻子。
  威托特——立陶宛大公,亚该老的堂兄弟。
  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波兰骑士,波兰军的统帅。
  斯寇伏罗——威托特大公的将官,时母德人的统帅。
  登青的雅斯柯·托波尔——波兰克拉科夫的总督,又称登青斯基。
  塔契夫的波瓦拉——波兰骑士,亚该老的治安官。
  加波夫的查维夏——波兰骑士。
  康拉德·封·荣京根——十字军骑士团大团长。
  荣京根的乌尔里西——康拉德的兄弟,原为十字军骑士团的高级官员,康拉德死后,继任大团长。
  昆诺·封·里赫顿斯坦——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后任大“康姆透”——十字军骑士团最高级官员之一。
  戈德菲列德法师——十字军骑士。
  罗特吉爱法师——十字军骑士。
  休戈·封·邓维尔特——十字军骑士,息特诺的“康姆透”。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十字军骑士,扬斯鲍克的‘康姆透”。
  万·克里斯特——罗特吉爱的侍从。
  第得里赫——十字军骑士团的刽子手。
第一章
在蒂涅茨一家叫作凶猛野牛的客店(这是修道院的产业)里,有几个人坐在那里,听着一个来自远方的骑士谈他自己在战争中和旅途上所经历的种种险遇。

  这位骑士留着一部大胡子,年纪却并不很大;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却很清瘦,头上戴着镇珠子的发网,穿着一件留有胸甲痕迹的皮外衣,束着一条铜扣串成的腰带,带子上系了一把刀,刀上套着角质的刀鞘,腰间挂着一支出门旅行用的短剑。

  在他身旁和他同桌而坐的是一个青年,留着一头长发,神情愉快,显然是他的伙伴,或者是个侍从也未可知,因为他也穿着一件类似的、出门行路穿的皮外衣。在场的其他人员是:两个来自克拉科夫近郊的贵族,三个戴红折帽的自由民,细长的缨络一直搭拉到他们的胳膊肘上。

  店主是个日耳曼人,穿一件褪了色的、带头巾的法衣,白色的大领口。他正捧着一桶麦酒,把一臾只陶器杯子斟满,一面十分好奇地听他谈着行伍中的种种险遇。
  那三个市民听得更加出神。当年洛盖戴克国王时代曾经造成市民和骑士之间那种互不相容的憎恨,现在已经消失殆尽,市民们不像上一个世纪那样对贵族地主卑躬屈节了。贵族地主仍旧称市民们为最高贵的巨商和君子,而且赏识他们豪爽地ad concessionem necuniarum。因此在客店里常常可以看到商人和贵族像弟兄似地一起饮酒。他们甚至很受欢迎,因为他们有的是钱,往往还会替那些有纹章的人付账。

  他们就那样坐在那里谈天,不时地向店主使个眼色,要他斟酒。
  “高贵的骑士,您可见过不少世面啊!”其中有个商人说。
  “是啊!你们这些从各地赶到克拉科夫来的人当中见过这种世面的可不多啊,”那骑士答道。
  “往后自会多起来,”商人说。“马上就要举行祝贺国王和王后的大宴会了!国王已经下令,要在王后的寝宫里张挂起绣上珍珠的金线锦缎来,还要张起一顶同样质料的华盖。还要举行空前未有的宴会和比武呢。”

  “卡姆罗斯大叔,别打断骑士的话,”另一个商人说。
  “埃欧特雷戴老兄,我不是打岔;我只是认为,他要是知道人们纷纷谈论的这些事情,准也会高兴,因为我相信他也是上克拉科夫去的。我们今天反正进不了城,因为城门一定关了。”
  “人家说一句,你总要回答二十句。我看你是老啦,卡姆罗斯大叔!”
  “可我还举得起一整匹湿漉漉的宽幅的厚绒呢。”
  “了不起!那呢绒准是稀朗得像筛子一般。”
  这场争论给骑士打断了,他说:
  “不错,我要到克拉科夫去待一阵,因为我已经听说过比武的事。我很愿意在格斗期间,到比武场上去显显身手。这个小伙子是我的侄子,他虽然年纪轻,嘴上还没有长毛,却已经掀倒过不少穿胸甲的骑士,他也要参加比武。”

  客人们看了那青年一眼,他快乐地笑了一下,一面把长头发掠到耳后,又把酒杯凑到嘴边。
  老骑士接着又说:
  “就是我们要想回去,也没有地方好去了。”
  “那是怎么回事?”一个贵族问。
  “请问尊姓大名,府上哪里?”
  “我是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这孩子是我兄长的儿子。他叫兹皮希科。我们的纹章是‘戴姆巴·波达科华’。我们的战号是‘格拉其’!”
  “波格丹涅茨在哪里?”
  “嗨!这位老兄,你应当问,它的旧址在哪里,因为现在这地方没有了。在格尔齐玛尔奇克和拿仑支打仗的时候,波格丹涅茨给烧毁了,我们什么都被抢光;仆人们也都逃光了。邻近的农民都逃到树林里去,地都荒了。这孩子的爹后来重建了家园;可是第二年,一场洪水又把什么都冲走了。接着我的兄长去世,打他死后,我就和这孤儿一起过活。我心里想:‘我待不下去了!’我听说要打仗了,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已经派了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到维尔诺去,跟着又派了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去招兵买马。我认识一位了不起的修道院长杜尔查的杨科,我把地押给他,得到了一笔钱,购备了出征需用的甲胄和马匹。这孩子那时才十二岁,我让他骑上一匹小马,我们便投奔到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那里去。”

  “带着这小伙子么?”
  “他那时候还算不上一个小伙子哩,可他从小就身体强壮。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常常把一张石弓支在地上,用胸口抵住曲柄,拉得弓弦十分饱满。我在维尔诺看到的那些英吉利人,还没有一个能胜过他呢。”

  “他向来就这样强壮么?”
  “他从前总是给我拿头盔,十三岁就能给我持矛了。”
  “你们那里常常打仗吧!”
  “都是因为威托特呀。这位公爵从前待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每年总要出征一次立陶宛,一直打到维尔诺。跟他们一起来的,各国的人都有:有日耳曼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他们是最好的射手),还有捷克人、瑞士人和勃艮第人。他们一路砍伐树林,烧毁城堡,最后,用火和剑把立陶宛糟蹋得不成样子,弄得那个国家的人民都不愿留在那里,另外找地方去了,哪怕是到天涯海角,跟恶魔的子孙住在一起也都情愿,只要远远离开日耳曼人就行。”

  “我们这里听说过,立陶宛人都要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远走高飞,当时我们还不大相信呢。”
  “我可是亲眼目睹的。嗨!要是没有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没有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不是夸口,要是没有我们的话,现在准没有维尔诺了。”
  “我们知道。你们并没有放弃那个城堡。”
  “没有。现在请听我说,我在军事方面很有经验。老年人常常说:‘桀骛不驯的立特瓦’——这话一点不错!他们很会打仗,可是他们抵挡不住战场上的骑士。不过,要是日耳曼人的马匹陷进了沼泽,或者碰上一片丛林的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日耳曼人是骁勇善战的啊!”那三个市民叫喊道。
  “他们穿着铁甲胄,挨个儿排成队,简直像一堵墙,挺进起来简直像是一个人。他们一斫杀起来,立陶宛人就像一盘散沙似地四散奔逃,要不就是躺在地上听人践踏。他们里面不光有日耳曼人,因为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服务的各国的人都有。这些人很勇敢!一个骑士面临战阵,往往是怄下身于,端起枪矛,单枪匹马去冲杀一支大军。”

  “基督啊!”卡姆罗斯喊道。“那末,他们中间哪些人最骁勇善战呢?”
  “这要看武器了。论用弓弩,应该算英吉利人顶好,他们能够一箭射穿甲胄,百步之内射起鸽子来总是箭无虚发。捷克人(波希米亚人)使起斧头来可真吓人。至于双手使用大刀,那是日耳曼人顶好。瑞士人喜欢用铁连枷打头盔。不过最了不起的骑士却是那些法兰西人。这些人骑马也好,不骑马也好,都打得来仗,一边打一边还会说出非常勇敢的话来。这种话你准听不懂的,因为那是一种十分古怪的话。他们都是些敬神的人。他们通过日耳曼人来责骂我们。他们说我们是为了保卫异教徒和土耳其人而来反对天主教的,因此他们要用一次骑士式的决斗来证明这一点。这场天主的裁判打算这样举行:他们派出四个骑士,我们也派出四个骑士,在罗马国王兼捷克国王华茨拉夫的宫廷中决斗一番。”

  说到这里,越发逗起了贵族和商人们的好奇心,他们都向着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伸长了脖子,问道。
  “我们这边派出去的是些什么样的骑士呢?快说吧!”玛茨科举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答道:
  “哎,不必为他们担心。其中有弗罗希秋伐的耶恩,他是杜勃尔润的总督;有瓦希门托夫的米柯拉伊;有齐达科夫的雅斯科和捷霍夫的雅罗希。全是出色的骑士和刚强的汉子。不管他们用的是哪种武器,——宝剑也好,斧头也好,——都能得心应手!真是值得让人一看,也值得让人一听的——因为,我刚才说过,即使你用脚踩住了这些法兰西人的喉管,他们还是尽说些骑士气派的话来回答你。但是我凭天主和圣十字发誓,他们虽然一张嘴比我们强,可我们的骑士却能打败他们。”

  “那就光彩了,但愿天主保佑我们,”一个贵族说。
  “还得请圣斯坦尼斯拉夫保佑!”另一个贵族补充道。接着他又转向玛茨科,继续问下去:
  “唔!再告诉我们一些吧!你捧了日耳曼人和别的骑士,因为他们勇敢,又能轻易地征服了立陶宛人。可是,他们对付你们,总会感到不那么容易吧?他们难道能够随心所欲地攻击你们么?究竟怎么样?也请你捧捧我们自己的骑士吧!”

  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显然不是一个大言不惭的人,因为他回答得很谦逊:
  “那些刚从外国来的人,固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来攻击我们。可是,他们试过一两次以后,攻击我们的信心就不那么强了,因为我们是铁打的硬汉。因此他们往往就来责骂我们这股强硬的劲儿:‘就算你们不怕死,但你们帮助撒拉逊人,你们这样做必遭天罚。’于是,我们的不共戴天的怨仇愈来愈深了,因为他们的辱骂是无中生有!国王和王后已经给立陶宛人施过洗礼了。在那里,人人都要崇拜我主基督,虽则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应该怎样去崇拜。大家也都知道,当他们在普洛茨克大教堂里把魔鬼的偶像掀翻的时候,我们仁慈的君主就命令他们在它面前供上一支蜡烛——弄得神甫们不得不对他说,不应该这么做。你看一个国王尚且如此,那么,一般普通人就更不足怪了!因此他们有许多人私下说:‘公爵命令我们受洗,我就受洗。他命令我们向基督鞠躬,我就鞠躬。但是,我为什么要对那些原来的异教魔鬼,吝惜一小块干酪呢?我为什么不应该抛给他们一些萝卜呢?我为什么不应该泼掉麦酒的泡沫呢?我要是不那么做,我的马匹就会死掉;再不然,乳牛就会生病,或者它们的奶就会变成血——或者收成就要出岔子,他们许多人都这样做了,因此他们都受到怀疑。可他们这样做是出于无知和害怕魔鬼。那些魔鬼在古时候生活得很不错。它们从前都有自己的山林,常常骑马去收什一税。可是,今天呢,山林都所光了,它们没有什么好吃的了——城里的钟声当当响,魔鬼们只好部藏到丛密的森林里去,在那里孤寂得大肆咆哮。如果一个立陶宛人到森林里去,它们就扯住他的山羊皮外衣,说:‘给我们一些什么吧!’有些人给了,但也有些勇敢的小伙子,他们不但不给,反而把魔鬼捉住。其中一个小伙子把一些蒸熟的豆放在一只牛膀胱里,立刻就有十三个魔鬼钻了进去。他用一个花揪树的木栓塞住了那只膀胱,把它们带到了维尔诺,卖给那些圣芳济会的教士们,教士们给了他二十个‘斯果耶崔’。他为的是要毁灭基督名下的仇敌。我亲眼看见过那只膀胱;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因为那些肮脏的精灵就这样表示出了它们在圣水面前的恐惧。”

  “你说你知道那里面有十三个魔鬼,可是谁数过呢,”商人卡姆罗斯颇为聪明地问道。
  “那个立陶宛人看到它们钻进了膀胱,就一个个地数了。它们摆明都在那里面,因为那股臭气就叫人知道它们是在那里面,哪个高兴打开木栓去数呢。”
  “真是奇事,真是奇事!”一个贵族喊道。
  “我亲眼见过许多非凡的奇事,因为他们每一件事都是希奇古怪的。他们全都蓬头散发,难得有个把公爵梳梳头的。他们靠烘萝卜过活,这是他们最喜欢吃的食物,说什么吃烘萝卜会滋长勇气。他们和他们的牲口、蛇一块儿住在森林里;他们饮食没有节制。他们看不起结过婚的女人,但是非常尊敬姑娘们,认为姑娘们具有无上的威力。他们说,如果一个男人闹肚子痛,只要请一位姑娘用干树叶擦一擦,就会好的。”

  “要是擦肚子的都是些漂亮娘儿们,那倒是值得闹闹肚子痛呢!”埃欧特雷戴大叔喊道。
  “这个去问兹皮希科好了,”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答道。
  兹皮希科纵声大笑,使得他坐的那张凳子都摇晃起来了。
  “他们那里确实有几个美人,”他说。“琳迦娃就很迷人。”
  “谁是琳迦娃?快说!”
  “怎么?你们没有听说过琳迦娃么?”玛茨科问。
  “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是威托特的妹妹,玛佐维茨基公爵亨利克的妻子。”
  “不见得吧!哪一个亨利克公爵呀?我们只知道一个玛佐维茨基公爵,他是普洛茨克的主教,可他已经死啦。”
  “就是他。他原先期望罗马给他一次神赦,但是结果给他神赦的是死亡,看来天主不满意他的所作所为呢。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曾经派我送一封信给威托特公爵,那时节,国王也正派普洛茨克的主教亨利克公爵到利德斯威尔特去。当时,威托特已经厌倦了战争,因为他攻不下维尔诺,我们的国王也看不惯他自己的弟兄们和他们的昏庸放荡。国王看到威托特比他自己的弟兄们干练,有才智,所以派主教去劝他脱离十字军骑士团,重新归附他,还答应让他做立陶宛的执政。见异思迁的威托特,听了使者的话,大为乐意,还举行了一次宴会和几场比武。这位主教上了马,虽则别的主教们不赞成他这样做,可他在比武场上倒显出了他的骑士的力量。玛佐夫舍所有的公爵都是力大非凡;大家都知道,连他们那一族的姑娘们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折断马蹄铁。一开始,这位公爵就把三个骑士掀下了马背;第二次,又掀下了五个骑士。他把我也掀了下来;在比武开始的时候,兹皮希科的马把两条前腿悬空竖起,因此他也给掀了下来。这位公爵从美丽的琳迦娃手中拿到了全部的奖品,披着全副甲胄跪倒在她面前。他们彼此深深相爱了,弄得和他同来的神甫们在好几次宴会上拉住他的袖子,把他从她身旁拖开,她的兄长威托特也制止了她。这位公爵说:‘我要给我自己一次神赦,即使罗马教皇不批准,亚威农的教皇一定会批准。我一定要立即同她结婚——否则我要急死了!’这本来是对天主的一种极大的亵渎,但是威托特不敢逆他的意,因为他不愿意扫这位大使的兴——因此就结婚了。于是他们到苏拉兹去,以后又到斯鲁茨克去。这真叫这个小伙子兹皮希科大为伤心,因为按照日耳曼的风俗,他已经挑了琳迦娃公主作为他心爱的人,并且向她发誓永远忠诚。”

  “哦!”兹皮希科突然打岔道,“事情倒是真的。但是,后来听说琳迦娃后悔不该做这个主教的妻子(因为他虽是结了婚,仍然不愿放弃他的神职),而且觉得天主一定不能赐福给这样的婚姻,就把她丈夫毒死了。我听到了这件事,就去请求一位住在离卢布林不远的虔诚的隐士,赦免我发过的誓。”

  “他是一个隐士,这倒是真,”玛茨科笑着答道,“但他是否虔诚,我可不知道;我们是在礼拜五那天到他那里去的,当时他正拿着一把斧头在劈开熊骨,拼命吸着骨髓,吸得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
  “他说骨髓不是肉,而且他这样做是得到许可的。因为吸过了骨髓,他在睡梦里总会看见奇妙的幻景,隔天他就可以说预言一直说到中午。”
  “唔,唔!”玛茨科答道。“美丽的琳迦娃现在是一个寡妇啰,她会要你去为她效劳了。”
  “这是枉费的,我准备另外选一位女士,为她效劳到死,然后去找一个妻子。”
  “你倒应该先把一条骑士的腰带弄到手。”
  “哦伐!比武的机会多的是。不经过比武,国王是不会册封任何骑士的。我可以同任何人较量一下。要不是我的马竖起前腿,主教是没有办法把我掀下马来的。”
  “比你强的骑士还多着呢。”
  这时候,两个贵族叫嚷起来了:
  “看老天爷分上!在王后的御驾跟前比武的可不是你这种人,而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骑士。到这里来比武的,是加波夫的查维夏和法鲁列伊,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塔契夫的波瓦拉,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雅斯科·纳相,戈拉的阿勃丹克,勃罗荷切崔的安得热伊,奥斯特罗夫的克利斯丁和柯皮兰尼的雅可怕!你能同那些人较量一下剑法么?不管是这里的骑士,还是捷克宫廷里的骑士,或者是匈牙利宫廷里的骑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在扯些什么?你比他们强么?你多大了?”

  “十八岁,”兹皮希科答道。
  “他们里头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用手把你捏成肉酱。”
  “我们等着瞧吧。”
  但是,玛茨科说:
  “我听说国王对那些参加过立陶宛战争回来的骑士,都慷慨赏赐。你们谁是克拉科夫人,你们倒说说看,这是真的么?”
  “不错,这是真的!”一个贵族答道。“国王的慷慨是举世闻名的;但是现在很难接近他了,因为客人们都涌到克拉科夫来了。他们都是及时赶来祝贺王后分娩和王太子命名礼的,都想向我们的君王表示敬意,向他纳贡。匈牙利的国王已经动身了;他们说,罗马皇帝也要来,还有许多公爵、伯爵和骑士都要来,因为他们谁都不想空手回去。他们甚至说波尼伐教皇本人也要来,因为他也需要我们的君王支持他对抗他在亚威农的敌手。因此人这样多,就很难接近国王了。不过,要是有人能够见到他,向他表示敬意的话,那他就会慷慨赏赐那个该受赏的人。”

  “那我一定要向他表示敬意,我已经效劳了多年。如果一巳又发生战争,我又要出征去了。我们虽然拿到了一些战利品,现在并不穷,但是我越来越老了。人老了,气力也就小了,总想能够安逸安逸。”
  “国王很高兴看到那些同奥列斯尼查的雅斯科一起从立陶宛回来的人;他们都受到盛宴款待。”
  “你知道,我那时候还没有回来;我还在作战。你知道,日耳曼人因为国王和威托特公爵的和解而吃了大亏。公爵施用巧计,把人质弄回来后,就去攻打日耳曼人!他破坏城堡,大肆焚烧,杀死了好些骑士和人民。日耳曼人要报仇,正如倒向他们一边去的斯维特列革罗也要报仇一样。于是又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远征。大团长康拉德亲自率领了一支大军;他们围困了维尔诺,想从他们的云梯上攻克各个城堡;他们还试图用诡计占领这个城市——但是他们没有成功!后来他们一路退却,死伤无算,逃得了命的连一半人都没有。于是我们又去攻打大团长的兄弟,斯华皮阿的‘康姆透’,荣京根的乌尔里西。可是‘康姆透’因为害怕‘公爵’,逃跑了。这样一跑,却和平了,现在他们正在重建城市。有一个虔诚的教士,他能够赤脚在火热的铁板上行走,打那回以后就预言说,只要世界存在一天,维尔诺的城墙下就不会再看见一个日耳曼士兵。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是谁造成这个局面的呢?”

  说着这话,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摊开了他那双又宽又大的手掌;其余的人都点头表示赞许:
  “不错,不错!他说的都是真话!不错!”
  温暖而清朗的夜。话谈到这里,被一阵打窗外传进来的声响打断了,因为人们都把牛膀眈拿到窗外去了。远处突然传来弦乐声、歌唱声、笑声和马匹的喷界声。他们都很惊奇,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店主人奔到客店的院子里去,但顾客们还没来得及喝干麦酒,他又嚷着跑回来了:

  “宫廷有人来了!”
  隔了一会,已经看见一个身穿蓝外衣、头戴红折帽的仆从走进门来。他停在那里,对众人瞟了一眼,然后看到了店主人,便说:
  “抹桌掌灯;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今晚要歇在这儿。”
  他说过就走了。客店里便大为忙乱起来;店主人呼唤仆役,顾客们都非常惊异,面面相觑。
  “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一个市民说,“她是盖世杜特的女儿,雅奴希·玛佐维茨基的妻子。她两个礼拜前在克拉科夫,后来她到扎多尔去访问华茨拉夫公爵,现在回来了。”
  “卡姆罗斯大叔,”另一个市民说,“我们到谷仓里去睡在干草堆上吧;这些贵人我们高攀不上。”
  “他们赶夜路我倒不觉得奇怪,”玛茨科说,“因为白天太热;可他们既然快到修道院了,为什么还要到客店里来投宿呢?”
  说到这里,他转向兹皮希科说道:
  “这是美丽的琳沙娃的亲姊姊;你知道么?”
  兹皮希科答道:
  “准有许多玛佐夫舍的宫女跟她一起来,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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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时候公爵夫人进来了。她是一个中年妇女,笑容满面,披着红色斗篷,衣服是淡绿色的,腰间系着一条金黄色腰带。公爵夫人身后跟着一些宫女;有的尚未成年,有的年龄较大;头上都戴着淡红色和淡紫色的花冠,手里大都拿着琵琶。有的捧着大束的鲜花,显然是在路旁采来的。屋里马上给挤满了,因为宫女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廷侍从和小厮。大家都很活泼,脸上流露着愉快的神情,有时大声交谈,有时咿咿唔唔,仿佛都被美丽的夜色陶醉了。宫廷侍从里头,有两个吟唱者,一个拿了一只琵琶,另一个的腰间挂着一面琴斯拉。姑娘们中间有一个十分年轻,大概只有十二岁模样,她拿着一只很小的、饰着铜钉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后。

  “赞美耶稣基督!”公爵夫人站在房中央说道。
  “永生永世,阿门!”在场的人都异口同声地答道,一面深深地施了礼。
  “店主在哪里?”
  那个日耳曼人一听得召唤,便走上前去,按照日耳曼的习俗,用一条腿跪下。
  “我们打算在这里停一停,”公爵夫人说。“只是请快一点,我们都很饿。”
  三个市民早已走了;这时两个贵族,还有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和年轻的兹皮希科,一起再鞠个躬,准备离开,因为他们不想打搅朝廷里来的人们。
  但是,公爵夫人却把他们留下来。
  “你们都是贵族;不碍事,你们可以同宫廷侍从们相识相识。天主把你们打什么地方指引来的?”
  于是他们一一说出了自己的姓名、纹章、外号以及他们借以获得称号的庄园名称。夫人听得弗罗迪卡玛茨科说他曾经到过维尔诺,就拍手说道:
  “这可真巧!请把维尔诺的情况和我兄弟妹妹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听。威托特公爵可来祝贺王后分娩和王子命名礼么?”
  “他很想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来;因此他给王后送来了一只银摇篮作为贺礼。我的侄子和我把那只摇篮带来了。”
  “那末摇篮在这里么?我倒想看看!纯银的么?”
  “纯银的;不过不在这里。由几个培西林教士带到克拉科夫去了。”
  “那你们在蒂涅茨做什么呢?”
  “我们是来看看修道院的院长,他是我们的亲戚,想把我们叨战争的光获得的一切,也就是公爵赠给我们的东西委托给高尚的教士保管。”
  “这样说来,天主已经赐给你们好运气和珍贵的战利品了,可是请告诉我,我的兄长为什么决定不了来不来呢?”
  “因为他正在准备远征鞑靼人。”
  “这我知道;但是我担忧的是,王后并没有预言这次远征会有什么好的结局,她所预言的一切事情往往都是有言必中的。”
  玛茨科笑了。
  “嗳,我们的王后固然是一位预言家,这我不能否认;但是同威托特公爵一起出征的我们的许多骑士,他们都是些了不起的汉子,谁都敌不过他们。”
  “你不去么?”
  “我不去,我是给派来送摇篮的,我五年没有脱过我的甲胄了,”玛茨科一面回答,一面指着驯鹿皮外衣上给胸甲磨出来的凹痕。“不过,我休息一下之后就会去,要是我自己不去,我会要这个小伙子,我的侄子兹皮希科,去投效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我们所有的骑士都将在他的指挥下出征。”

  达奴大公爵夫人对兹皮希科漂亮的身材看了一眼;可是,修道院来的一个教士打断了他们的话。那个教士向公爵夫人问安过后,就以恭顺的口吻责备她,说她事先也不派个急差来报告她要来的消息,又说她不歇在修道院,却歇在普通客店里,这不合她的尊贵身份。修道院里有的是房屋,即使一个普通人也可以在那里受到款待,至于王族,当然更受欢迎,何况她丈夫的祖先和亲属,对修道院施过那么多恩惠。

  但是,公爵夫人愉快地答道:
  “我们只是到这里来停一停罢了;明天一早就要到克拉科夫去。我们白天睡觉,晚上赶路,因为晚上比较凉快。况且这时候鸡都已经啼了,我不愿意吵醒虔诚的教士们,尤其是这么一大群人,光想唱歌跳舞,不大想休息。”

  教士还是硬要他们去,公爵夫人只得又说道:
  “不,我们要歇在这里。我们唱唱歌就可以把时间消磨掉,不过,我们一定到教堂来做晨祷,跟天主一同开始另一天的生活。”
  “我们要为仁慈的公爵和仁慈的公爵夫人的幸福举行一次弥撒,”教士说。
  “我的丈夫公爵大人,还得过四五天才来呢。”
  “天主不论远近都能赐福,那么至少且让我们这些贫穷的教士到修道院里去拿些酒来。”
  “那我们倒乐于领情,”公爵夫人说。
  教士一走出门,她便叫道:
  “嗨,达奴莎!达奴莎!站到板凳上去,唱一支你在札多尔唱过的歌,让我们开心开心。”
  宫廷侍从们听见这话,便端了一张板凳放在房间中央。两个吟唱者坐在板凳的两端,中间站着那个小姑娘,她原来拿着饰有铜钉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后。她头上戴着一顶小花冠,头发披在肩上,身穿蓝色衣服,脚穿一双鞋尖很长的红鞋。她站在板凳上好像一个小孩,不过也是一个美丽的小孩,有如教堂里的画中人物。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在公爵夫人面前唱歌,因为她并不显得忸怩不安。

  “唱呀,达奴莎,唱呀!”小宫女们都喊道。
  她捏住琵琶,像一只开始歌唱的鸟儿似的昂起了头,闭着眼睛,响起了银铃似的歌声: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两个吟唱者为她伴奏,一个弹着小琴斯拉,一个弹着大琵琶。最爱听小调的公爵夫人,开始把头前后摆动起来,那个小姑娘又用孩子似的声音唱起来,唱得又清脆又美妙,有如林中鸟啼: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于是两个吟唱者又奏了起来。年轻的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虽然从小就过惯了战争生活,看惯了战争的可怕景象,生平却从未听到这样的歌声,于是他用手碰了碰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玛朱尔人,问道:
  “她是谁?”
  “她是公爵夫人宫廷中的一个女孩。宫廷里多的是使人身心愉悦的吟唱者,不过,她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谁唱的歌都不能使公爵夫人听得这么高兴。”
  “这我不怀疑。我倒以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一位仙女呢,我简直对她百看不点。人们管她叫什么?”
  “你没有听见过么?叫达奴莎。她父亲是一个著名的骑士,名叫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一个骁勇的‘康姆斯’。”
  “嗨!这样一位姑娘,简直是凡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大家都喜爱她的歌唱和美貌。”
  “那么谁是她的骑士呢?”
  “她还是个孩子哩!”
  谈话被达奴莎的歌声打断了。兹皮希科看着她那金黄色头发,那昂起的头,半闭的眼睛,看着她那在烛光和从窗户中射进来的月光照耀下的整个身段,不禁越来越感到惊异了。他觉得,仿佛他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是他记不清究竟是在梦中见过呢,还是在克拉科夫某个教堂的窗口见过。

  于是,他又碰一碰那个宫廷侍从,低声问道:
  “那么她是在你们宫廷里长大的么?”
  “她的母亲是同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一起从立陶宛来的,公爵夫人把她嫁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伯爵。她长得很美,出身于望族;公爵夫人喜爱她胜过喜爱任何其他的宫女,她也很爱公爵夫人。因此她才给她女儿取了一个同样的名字——安娜·达奴大。可是五年前,日耳曼人在兹罗多尔雅附近袭击公爵朝廷的时候,她给吓死了。从此公爵夫人就收养了这女孩,一直把她带大。她父亲常常到宫里来看她,看到公爵夫人把女儿抚养得很健康,很幸福,十分高兴。但是他每次看到女儿,就要想起妻子,因而不免痛哭流涕;于是他就回去向日耳曼人报这不共戴天的深仇。他比全玛佐夫舍任何人都爱自己的妻子;不过,他为了报复,已经杀死了好多日耳曼人。”

  兹皮希科顿时泪眼盈盈,额上暴出了青筋。
  “那末说,是日耳曼人杀死她母亲的啰?”他问道。
  “可以说是他们杀死的,也可以说不是。她是给吓死的。五年前,天下太平,谁都没有想到战争,谁都觉得安然无事。公爵像往常和平时期一样,没带一个士兵,只带着些宫廷侍从们,到兹罗多尔雅去造一座城堡。想不到那些背信弃义的日耳曼人根本没有宣战,就毫无理由地发动进攻。他们逮住了公爵,既不想到天主的愤怒,也不想到公爵的祖先对他们的大恩大惠,把他缚在马上,还屠杀了他的臣民。公爵做了很久的俘虏,直到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威胁着要向他们开战,他们才释放了他。达奴莎的母亲就在这次攻击中死了。”

  “那么您,骑士爵爷,当时您在场么?他们怎么称呼您?我忘啦!”
  “我的名字是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他们管我叫‘奥布赫’。当时我在场。我看到一个头盔上插着孔雀毛的日耳曼人把她缚在马鞍上;她就这样给吓死了。他们还用一把戟斫我,到如今我身上还留着一道伤疤。”

  说到这里,他指着他头上从头发一直延伸到眉毛的一道深深的伤疤。
  静默了一会儿。兹皮希科又望了望达奴莎。接着问道:
  “那末,爵爷,您说她还没有骑士么?”
  可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这时歌唱停止了。一个又胖又大的吟唱者突然站起,板凳跟着翘了起来。达奴莎蹒蹒跚跚,伸出了一双小手,兹皮希科没等她跌下来或者跳下来,像只野猫似的冲了上去,把她一把抱在怀里。

  本来吓得惊叫起来的公爵夫人立刻笑了,喊起来:
  “这就是达奴莎的骑士!来吧,小骑士,把我们亲爱的小姑娘还给我们吧!”
  “他很英勇地把她抱住了,”只听得宫廷侍从们中间有人这么说。
  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向公爵夫人走去,达奴莎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着琵琶,怕它打碎。她的脸上虽然带点儿受惊的神情,却在笑着,很是高兴。
  这时候这个青年人走到公爵夫人跟前,把达奴莎放在她面前,一边跪下去,抬起头来,以一种像他那样年龄的人所特有的胆量说道:
  “那么,就遵照您的话办吧,仁慈的夫人!这位温柔的年轻姑娘已经到了应该有她自己的骑士的时候了,我也到了应该有我自己的情人的时候了,我将永远颂扬她的美貌和德行。如蒙许可,我愿意起一个誓,在任何情况下,我会一辈子忠实于她。”

  公爵夫人吃了一惊,这倒不是因为听到兹皮希科的话,而是因为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不错,起誓不是波兰的习惯;但是玛佐夫舍和日耳曼接界,常常有骑士从异国来访问,因此人们对这个习惯比在其他省份更为熟悉,而且常常有人模仿。公爵夫人在她父亲的宫廷里也听到过这种习惯——在那里,大家都把所有的西方习惯看作高贵的骑士们应当遵循的法律和榜样。所以她并不认为兹皮希科这个举动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她和达奴莎。她甚至还因为她所疼爱的这位姑娘博得了一个骑士的欢心而大为高兴呢。

  因此她带着愉快的脸色,掉过头去对姑娘说:
  “达奴莎!达奴莎!你想给你自己找个骑士么?”
  长着一头金发的达奴莎,穿着她那双红鞋跳了三跳,抱住公爵夫人的脖子,快乐得尖叫起来,仿佛人们给了她一种只有大人才能享受的快乐。
  “我要,我要,我要——!”
  公爵夫人笑得眼眶里满含泪水,全体宫廷侍从们也同她一起大笑起来;接着,夫人对兹皮希科说;
  “好吧,起誓吧!起誓吧!你许给她什么呢?”
  但是兹皮希科却在一片笑声中神态自若,一本正经地跪在那里,庄严地说:
  “我许愿:我一到克拉科夫,就把我的矛挂在客店门口,请一位学者替我写张羊皮纸贴在门上。在羊皮纸上,我将宣告,达奴大·尤仑德小姐是国内外最美丽、最有德行的姑娘,谁要是反对这种说法,我一定要同他斗个你死我活,要不就是双方之中有一方做俘虏。”

  “很好!我知道你很懂得骑士规矩了,还有么?”
  “还有,我从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爵爷那里得知,尤仑德小姐的母亲是被一个头戴孔雀毛的日耳曼人以惨无人道的手段话活害死的,因此,我发誓,我要在我的腰上贴向扎一条麻绳,即使这条麻绳勒进我的骨髓,我也要扎着它,非等我宰了几个日耳曼人,从他们头上扯下三簇孔雀毛来,决不解下这根麻绳。”

  说到这里,公爵夫人变得严肃起来了。
  “别拿你的誓言开玩笑!”
  兹皮希科又说道:
  “凭上帝和圣十字架之名,我一定要在教堂里的神甫面前把这个誓言重新说一遍。”
  “去同我们人民的公敌作战,确是一件令人钦佩的事;可惜你还年轻,很容易送命。”
  这当儿,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认为应当出面跟公爵夫人谈一谈,好让她放心,便立即走上前来。
  “仁慈的夫人,这一点请您别担心。在战斗中谁都得冒生命危险;对于一个贵族说来,不论年老年少,这倒是一个值得钦佩的结局。而且对这个小伙子说来,战争并不新奇,也不陌生,他虽然还不过是个小伙子,可是说到打仗,不论是骑马、徒步,用矛刺、使斧砍,短刀、长剑,投枪。肉搏,他部经历过了。一个骑士第一次看见一个姑娘就起誓,倒是一种新规矩;但是,我却不责怪兹皮希科随便许下诺言。他早就同日耳曼人打过仗了。让他再去同他们打吧,如果打下来果然让他砸碎几个日耳曼人的脑袋,也是给他自己增添荣誉呀。”

  “看来我们非得和这个侠义的骑士打交道不可啦,”公爵夫人说。
  于是她对达奴莎说:
  “今天你就作为上宾坐在我的位子上吧,只是不能笑,笑了就不庄严。”
  达奴莎坐到夫人的位子上;她本来想装得十分庄严,但她那一双蓝眼睛却对着跪在地上的兹皮希科笑,而且快乐得禁不住双脚摆来摆去。
  “把你那双手套给他,”公爵夫人说。
  达奴莎脱下手套,交给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必恭必敬地把它放在嘴上吻着,说道:
  “我要把它装在头盔上,谁敢伸出手来碰一碰,谁就是自作孽!”
  他又吻过达奴莎的双手双脚,然后起立。这时他不再一本正经了,而是心中充满了极大的欢乐,因为从这时起,整个宫廷都把他当作成人看待了。他晃着达奴莎的手套,既欢喜又愤怒地嚷了起来:
  “来吧,你们那些戴孔雀毛冠的狗东西,来吧!”
  就在这时,刚才来过的那位教士进了客店,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位高级教士。修道院的仆人们挽着柳条篮子,篮子里装着几瓶葡萄酒和一些点心。教士们向公爵夫人问过安以后,又怪她没有直接到修道院去。她又向他们解释了一番,说是因为白天已经睡过了觉,晚上趁凉赶路,所以不需要再睡觉了;而且她不愿意惊醒尊贵的修道院长和可敬的教士们,她宁可待在客店里松松筋骨。

  说了许多客气话之后,双方终于讲妥:做过晨祷和弥撒,公爵夫人同她的宫廷侍从们就到修道院里进早餐和休息。和蔼的教士们也邀请了那几个玛朱尔人,两个贵族和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玛茨科本来就打算到修道院去寄放他在战争中得来的、并由于威托特的厚赐而增加的财富。这笔财富是要用来赎他典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庄园的。可是年轻的兹皮希科没有接到邀请,因为他正奔向他的仆人们守护着的马车,去拿他自己最好的服饰。他吩咐把箱子搬到客店里的一个房间里,就在那里穿戴起来。他先匆匆地梳了一下头发,在头上罩上一只饰有琥珀串珠、正面又饰着真正珍珠的丝织发网,接着穿上一件绣着金“格列芬”的、白色的绸“雅卡”,围上一条金腰带,带上挂了一把插在镶金的象牙剑鞘里的小宝剑。每样东西都是新的,光辉耀目,没有沾过血污,虽然都是从一个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服务的弗里西安骑士手里夺过来的战利品。然后兹皮希科穿上一条美丽的裤子,这条裤子半边有红绿条纹,半边是黄紫条纹,构成棋盘格似的花纹。接着又穿上一双长鞋尖的红鞋于。他打扮得崭新而漂亮,走进了房间。

  当他站在门口的时候,他的丰采倒确实给人以很深刻的印象。公爵夫人看到刚刚向达奴莎起过誓的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骑士,心里更加喜欢。达奴莎像一头羚羊似的跳着向他奔去。但不知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美貌,还是由于宫廷侍从们的赞赏声,使她没有走到他跟前就停了下来,低垂着眼睛,红着脸,显出一副尴尬的神气,开始扭起手指来。

  公爵夫人、宫廷侍从、女侍、吟唱者和教士等都想要看看他,也都跟在她后面来了。年轻的玛佐夫舍姑娘们好像看彩虹似地看着他,一个个都叹息自己没有被他看中;年纪大的却在喷喷称羡那身豪华的衣着;好奇的人们简直把他团团围住了。兹皮希科站在中央,年轻的脸上露出一种矜夸的笑容,稍稍转动着身于,让他们看个明白。

  “他是谁?”一个教士问道。
  “他是个骑士,就是那位‘弗罗迪卡’的侄子,”公爵夫人指着玛茨科回答道:“他已经向达奴莎起过誓。”
  教士们并没有显露什么惊奇的神色,因为这样一个誓约并不使起誓的人受到任何约束。往往有人向结过婚的妇人起誓;在那些熟悉西方习惯的有权势的家族中,几乎每个妇人都有一个骑士。如果一个骑士给一个年轻姑娘起誓,他并不因此而成为她的未婚夫;相反,他往往会同别人结婚;尽管他忠实于他的誓约,可他并不希望同她结婚,而是要同别人结婚。

  教士们看到达奴莎这样年轻,感到有些惊奇,但也不太奇怪,因为那时候,往往十六岁的青年就当上了总督。雅德维迦女王从匈牙利来的时候,也只有十五岁,十三岁的姑娘往往就都出嫁了。不过,他们当时与其说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达奴莎,不如说是在看着兹皮希科;他们也细心听着玛茨科的话,玛茨科觉得有这样一个侄子很是自豪,正在讲这个青年是怎样把这身美丽的衣服弄到手的。

  “一年零几个礼拜前,”他说,“我们应一些萨克森骑士的邀请去作客。另外有一个客人,一个从远方弗里西安民族来的某骑士,这个民族是住在海边的。他还带着一个比兹皮希科大三岁的儿子。有一次在筵席上,那个儿子嘲笑兹皮希科既没有髭又没有须。兹皮希科生来是个急性子,听了十分生气,立即揪住他的上髭,把所有的胡髭都拔光了。为了这,我后来跟人家进行了一场决斗,险些儿给打死或是做了俘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鲁戈拉斯的那位“爵爷”问道。
  “因为那个做父亲的袒护他的儿子,我也袒护兹皮希科;因此我们就当了客人的面在平地上斗起来了。双方约定:战胜的一方可以把打败的一方的马车、马匹、奴仆以及一切,统统收归己有。幸亏天主帮助了我们。我们杀死了那两个弗里西安人,不过费了很大气力,因为他们都是又勇敢又强壮。我们取得了许多值钱的战利品:四辆双马牵挽的马车,四匹壮大的种马,十个奴仆和两套难以觅到的精良甲胄。不错,我们在战斗中把头盔打破了,但是主耶稣赏赐了我们一些别的东西;我们得到了一只装着贵重衣服的大箱子;兹皮希科现在穿的就是在那只箱子里找到的。”

  这时,那两个从克拉科夫近郊来的贵族,和所有的玛朱尔人都怀着极大的敬意看待这叔侄两人了,而德鲁戈拉斯的那位被叫作“奥布赫”的爵爷说道:
  “我看你们都是非凡的汉子,不是等闲之辈。”
  “我们现在相信这个小伙子准能俘获三簇孔雀毛的冠饰了。”
  玛茨科哈哈大笑,脸上的表情简直像一头猛兽。
  这时候修道院的仆人们已经从柳条篮子里取出了葡萄酒和美味的珍馐,女仆们端上来一大盘一大盘满满的煮鸡蛋,盆子的四面摆满着香肠。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强烈的香味。这景象大大地激起了每个人的胃口,一个个奔到桌子跟前去。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仁慈的夫人,在两三年内,我不会这样做的,一定要等到主耶稣许可我实现了我的誓约之后再说,到那时候,这颗小浆果也成熟了。至于踏她的脚,即使我要这样做,我也办不到,因为她那双脚还够不到地面哩。”

  “不错,”公爵夫人回答:“看到你很有礼貌,我感到愉快。”
  这时,大家都沉默无言,只顾忙着吃。兹皮希科拣了最好的几片腊肠送到达奴莎跟前,或是直接放进她的嘴里;有这样一位出色的骑士为她效劳,可真叫她高兴。
  他们吃完了这些食物之后,修道院的仆人们就开始倒香甜的葡萄酒——倒给男子们的酒很多,给妇女们的却不多。当他们端上修道院送来的硬壳果的时候,兹皮希科特别显得殷勤。送来的有榛子和一些从远方运来的叫作‘伊泰林”的珍奇的硬壳果,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顷刻之间,整个房间除了咬硬壳果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兹皮希科,他不光是只顾自己吃,他还要向公爵夫人和达奴莎表现他的骑士的膂力和节制饮食的精神。因此,他不是像别人那样把硬壳果放在嘴里咬,而是用手指把它们捏碎,从壳里拣出果肉送给达奴莎。他甚至还为她发明了一种娱乐:拣出了果肉之后,他把手里的果壳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吹上天花板去。达奴莎笑得什么似的,使得公爵夫人担心这年轻的姑娘会给呛住,因此不得不要他停止这种娱乐;她看到这姑娘这么欢乐,不禁问她道:

  “唔,达奴莎,你有了自己的骑士,好么?”
  “哦,太好啦!”姑娘回答。
  于是她用一个红润的手指碰了碰兹皮希科白色的绸“雅卡”,问公爵夫人道:
  “那么明天他就是我的了么?”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后别人才一一就座;她叫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坐在她对面,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们俩应该同吃一盘东西;别像一般骑士对待他们的情人那样,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脚,也不要用你的膝盖去碰她,因为她太年轻了。”
  兹皮希科答道:
  “明天和礼拜天,并且一直到死,”兹皮希科回答。
  晚餐吃了很久,因为吃过硬壳果之后,又端上了葡萄干甜饼。宫廷侍从中有些人想跳舞;还有一些人想听吟唱者演奏,有的要听达奴莎唱歌;但她疲倦了,她的小脑袋非常信赖地靠在这骑士的肩上,睡着了。

  “她睡了么?”公爵夫人问道。“你可有了你的‘情人’了。”
  “她睡着了,比其他一些在跳舞的人更加使我疼爱,”兹皮希科回答,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免得弄醒了这姑娘。
  吟唱者们的音乐声没有吵醒她,歌声也没有吵醒她。宫廷侍从中有些人顿着脚,还有些人跟着音乐的拍子敲着碟子;响声愈大,她睡得愈香。
  鸡啼了,教堂里打钟了,大伙儿离开座位跑出去,一声声嚷着:“做晨祷!做晨祷!”这时候她才醒来。
  “我们徒步去沐浴天主的光辉吧,”公爵夫人说。
  她挽着刚醒来的达奴莎的手,第一个走了出去,所有的宫廷侍从们都跟在后面。
  夜空开始发亮了。在东方,人们可以看见一道亮光,上边发绿色,下边是粉红色,最后成为一道金红色的光,越来越扩大。仿佛月亮正在那道亮光之前撤退。亮光愈来愈呈现出粉红色,愈来愈明亮了。露湿的、获得了一夜休息的、快乐的世界苏醒过来了。

  “天主赐给我们好天气,只是要大热了,”宫廷侍从们说。
  “没关系,”德鲁戈拉斯的爵爷说,“我们可以到修道院里去睡一睡,傍晚就可以赶到克拉科夫。”
  “准有一次盛宴吧。”
  “现在每天都有一次宴会,等到分娩和比武之后,还会有更大的宴会呢。”
  “我们要看看达奴莎的勇敢的骑士将怎样尽他的本分。”
  “嗳!这些汉子啊,都是橡树做的!你可曾听到他们说的双方各有四个骑士的那场决斗?”
  “也许他们将要加入我们的朝廷;现在他们正在商量呢。”
  不错,他们正在谈得起劲;老玛茨科对这件既成事实并不很乐意;因此当他们走在扈从们后面的时候,他对他的侄子说:
  “其实,你不需要这样。我总有办法见到国王,他也许会赐给我们一些东西。能够搞到一座城堡或者小城,我就非常高兴——唔,等着瞧吧。不论怎样,我们一定要把我们抵押掉的波格丹涅茨赎回来,因为我们一定要保存祖先的庄园。但是,我们怎么能弄到农民来种地呢?没有农民,土地就毫无价值。因此,听我说:不论你是否向你喜欢的任何人起誓,你还是要同梅尔希丁的爵爷一起到威托特公爵那儿去打鞑靼人。如果他们在王后生产以前用喇叭宣告远征,那你就不要等她分娩,也不要等比武,只管去就是,因为在那边总可以得到一些好处。你知道威托特公爵是十分慷慨的;他也晓得你。如果你好好尽你的本分,他就会优厚地赏赐你。总之,只要天主肯替你帮忙,你就可以得到许多奴隶。世界上的鞑靼人真是人山人海。如果能打一次胜仗,每个骑士都会俘获到几十个鞑靼人。”

  说到这里,玛茨科由于贪求土地和农奴,开始想入非非地说:
  “我只要弄得到五十名农夫,把他们安置在波格丹涅茨就好了!那样就能开辟出一大片森林来。你知道,任何地方都不能得到那样丰富的物产。”
  但是兹皮希科却摇起头来。
  “哦嗬!叫我去从那些马房里把那批吃臭马肉度日、根本不会种地的家伙弄来!他们到波格丹涅茨来有什么用?而且我还起过誓,要虏获三族日耳曼人的冠毛。我在鞑靼人中间怎么能找到那种东西呢?”
  “你起了誓,是因为你愚蠢;但是你的誓约是算不了什么的。”
  “可我的‘弗罗迪卡’和骑士的荣誉呢?那怎么办呢?”
  “以前向琳迎娃起的誓又怎样呢?”
  “琳迦娃毒死了公爵,那个修士已经把我解约了。”
  “那末在蒂涅茨,修道院长也会给你解除这个誓约。修道院长比修士还要大呢。”
  “我不愿解约!”
  玛茨科停了下来,显然发怒地问道:
  “那该怎么办呢?”
  “你自己到威托特那儿去,我不去。”
  “你这无赖!那叫谁去拜见国王呢?你不可怜我这把老骨头么?”
  “即使有一棵树压在你身上,也压不倒你;即使我可怜你,我也不到威托特那儿去。”
  “那末你要干什么呢?你要在玛佐维茨基宫廷里做吟唱者还是看鹰的呢?”
  “做个看鹰的也不坏。如果你爱唠唠叨叨,却不爱听我的话,你就尽管唠叨吧。”
  “你要到哪里去?波格丹涅茨你也不放在心上么?你能没有农夫光用指甲耕地么?”
  “话不是这么说!你在鞑靼人身上未免大会打如意算盘了!你把罗斯人告诉我们的话全忘啦!你可记得他们怎么说的:在鞑靼人中间你根本休想捉到什么俘虏,因为在大草原上你根本就追不上一个鞑靼人。叫我骑着什么样的马去追他们?骑我们从日耳曼人那儿虏获来的那些笨重的种马么?你懂了么?我能得到什么战利品呢?除了满是疤痕的羊皮外衣,还能有什么!那时候我能带着多少财富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总不见得那样一来就会让人家叫做‘康姆斯’吧!”

  玛茨科无话可说了,因为兹皮希科的话说得很有几分道理;过了一会儿,他说:
  “可是威托特公爵会赏赐你呀。”
  “嗨,你自己知道;他会过分地赏赐这个人,也会对那一个人毫无赏赐。”
  “那末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
  “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
  玛茨科发怒地扭着皮外衣的带子,说道:
  “你大概是瞎了眼吧!”
  “听着,”兹皮希科从容地回答道。“我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谈过一次话,他说尤仑德为了他妻子的死,正在寻求机会向日耳曼人报仇。我要去帮助他。首先,你自己曾经说过,打日耳曼人,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一回事,因为我们太了解他们和他们那一套了。其次,我也很容易俘获那些孔雀毛盔饰;第三,你知道孔雀毛盔饰不是无赖汉戴的;因此,如果主耶稣愿帮助我得到那些盔饰的话,那也会带来战利品。最后,打那个地方弄来的奴隶,不像鞑靼人那样;用这样的奴隶去开辟森林,那你就能发迹了。”

  “喂,你疯了吧?现在并没有战争,而且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生战争!”
  “你可多聪明啊!熊同养蜂人相安无事,它们既不弄坏蜂房,又不吃掉蜂蜜!哈!哈!哈!现在虽然双方大军并未开战,国王和大团长在羊皮纸公文上盖了印章,可在边界上仍旧常常发生骚扰,你也许会觉得这是新闻吧?如果你把牲口放出去,只要让他们逮住一头,就要烧毁你几个村落,还要围攻城堡。又如抓走农夫和农家姑娘,这怎么说呢?在大路上捉拿商人又怎么说?想想以前你自己怎么告诉我的吧。就说那个拿仑支吧,他俘获了四十个要去参加十字军骑士团的骑士,把他们关在牢里,后来大团长送了他满满一货车‘格里温’才放他们;他不是作了一笔好生意么?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也正是在作同样的事,况且在边界上,这种事情总是随时会发生的。”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明亮的阳光照耀在修道院所在地的那些岩石上。
  “天主在任何地方都能把幸运赐予人,”最后,玛茨科平静下来说,“祈求他赐福给你吧。”
  “当然,一切都得靠他的恩惠!”
  “你也得为波格丹涅茨打算打算,因为你说你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是为了波格丹涅茨而不是为了那张可爱的脸蛋,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别那么说,我会恼火的。我很高兴看见她,这我不否认。你可看到过一个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么?”
  “她的美貌跟我有什么相干!最好等她长大了就同她结婚吧;她是一个有势力的‘康姆斯’的女儿呢。”
  兹皮希科的脸上闪着快乐的笑容。
  “一定如此。决不另找情人,决不另娶妻子!等你老了,你就可以同她和我生的孙儿女们玩玩了。”
  玛茨科也笑了,说道:
  “‘格拉其!’‘格拉其!’——但愿儿孙绕膝。儿孙是一个人老年时期安慰的泉源,是死后的得救之道。主耶稣,赐给我们这种福气吧!”
第三章
达奴大公爵夫人、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以前都到过蒂涅茨;但在这一群随从中,有些宫廷侍从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们非常赞赏这个堂皇的修道院。寺院坐落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上,那四面高耸的围墙俯瞰着一片悬岩峭壁,初升的太阳这时正在山上洒下万道金光。这些庄严的围墙和建筑物各有专门的用途,山脚下的菜园和经过精耕细作的田地,显示出这修道院拥有巨大的财富。从穷困的玛佐夫舍来的人们看得惊愕了。国内别的一些地方,例如奥德拉河上的卢布希、普洛茨克、大波兰、慕吉拉等处固然也有一些建筑雄伟的本纳狄克脱派的修道院,但是没有一个能够与蒂涅茨的修道院相比。这个修道院比许多公国更富有,它的收入甚至超过了当时某些国王。

  因此宫廷侍从们愈来愈惊奇,其中有些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候公爵夫人为了要使旅程愉快些,给年轻的宫女们增添一些乐趣,就请二个教士讲述那个关于华尔杰尔兹·弗达里的可怕故事,这故事她虽然在克拉科夫已经听过,可是没听得完全。

  宫女们听了这话,都簇拥着公爵夫人,慢慢地走着,宛如在阳光下蠕动的花朵。
  “让希杜尔夫法师讲讲华尔杰尔兹吧,有天晚上,他曾向他显过灵,”一个教士看着另一个年老的教士说。
  “虔诚的神甫,你亲眼见过他么?”公爵夫人问道。
  “我见过他的,”教士忧郁地答道:“有些时候,由于天主的旨意,他可以离开地狱,来到世间。”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老教士看了其他教士一眼,就静默了。据说,如果修道士的生活腐化了,教士们对尘世的财富享乐方面存了非分之想,华尔杰尔兹的精灵便要出现。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这话来;另外还有种传说,说是这精灵一出现,便预兆着战争或其他灾祸的到来。希杜尔夫法师沉默了一下之后说:
  “他的出现不是吉祥之兆。”
  “我倒愿意见见他,”公爵夫人一面说,一面在胸前画着十字:“但是,他为什么会进地狱呢?如果我听说的没有错,他不过是报复自己的冤屈罢了。
  “即使他终生善良,也得堕入地狱,因为他原是一个异教徒,而原罪是洗礼所不能洗清的。”教士严肃地说。
  公爵夫人听了这话,双眉痛苦地蹙在一起,因为她想起了她所深爱的父亲,也是保持着异教徒的谬见而死的。
  “我们都在等着听呢,”沉默了一下之后,她说。
  希杜尔夫法师就这样开始说:
  “在异教时期,有一个有势力的‘格拉皮阿’,他名叫华尔杰尔兹,由于他长得漂亮非凡,人们叫他弗达里。这里整个一大片地方都是属于他的,一眼望不到边。每逢征战,他并不带领大批人马,而是只带领百把名枪矛手(他们全是“弗罗迪卡”)出发,因为东到奥波尔,西到高陀米埃尔兹,到处都是他的臣民。没有人能数得清他的畜群;在蒂涅茨,他有一座塔楼似的钱库,正像现在十字军骑士团在玛尔堡所建的塔楼一样。”

  “是的,他们有,这我知道!”公爵夫人插言道。
  “他是一个巨人,”教士继续说。“他力大非凡,能够拔起一棵橡树,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同他比美貌,赛琵琶,或者比唱歌。有一次,他在一个法兰西国王的宫廷里,国王的女儿海尔根达爱上了他,同他一起出奔到蒂涅茨,他们就在那里一起过着罪孽的生活。没有一个神甫肯给他们举行天主教的结婚仪式,因为海尔根达的父亲为了天主的荣誉已经许诺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同时,在维斯里察有一个维斯拉夫·皮埃克尼,他是波皮埃尔国王的家族。他趁华尔杰尔兹·弗达里外出的时候,竟在蒂涅茨附近的伯爵领土上大肆劫掠。后来华尔杰尔兹回来了,打败了维斯拉夫,把他国在蒂涅茨。他没有考虑到这件事实:不论哪个女人一看见维斯拉夫,只要他肯满足她的情欲,她就会心甘情愿离开父母甚至是丈夫。海尔根达就是这种情形。她立刻设计出了一副镣铐来对付华尔杰尔兹,使得这个能够连根拔起一棵橡树的巨人,却不能挣脱这样一副镣铐。她把他交给了维斯拉夫,让维斯拉夫把他国在维斯里察。在那里,维斯拉夫的妹妹琳迦因为听见华尔杰尔兹在地牢里唱歌,很快就爱上了他,把他释放了出来。于是他用剑杀死了维斯拉夫和海尔根达,让他们的尸体给乌鸦啄食,他就同琳迦回到了蒂涅茨。”

  “他做得不对么?”公爵夫人问。
  希杜尔夫法师回答:
  “要是他受过洗礼,把蒂涅茨献给本纳狄克脱教派,也许天主就会赦免他的罪孽;可惜他没有这样做,因此大地吞没了他。”
  “那时候,在这个王国里有本纳狄克脱教派么?”
  “没有,这里以前没有本纳狄克脱教派,只有异教徒。”
  “那末,他怎么能受洗礼,或者献出蒂涅茨呢?”
  “他不能;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给送到地狱去受永世的折磨,”教士理直气壮地回答。
  “当然!他说得对!”好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候,他们走近了正门,修道院长、教士和贵族们都在那里恭候公爵夫人。修道院里总少不了有许多俗人:地主的管家、辩护士和代理人等。许多地方,甚至一些“富有的骑士”,都向修道院领取许多田产作为采邑;而这些作为“家臣”的人,都喜欢在他们“主君”的朝廷里消磨他们的光阴,因为多多靠拢这个大祭坛,总容易得到一些礼物和不少好处。正在首都准备的盛典吸引了许多来自遥远地区的游客。他们很难在拥挤的克拉科夫找到住处,便都在蒂涅茨住了下来。因此,这个掌管着一百个村落的修道院长能够率领那么多扈从来欢迎公爵夫人。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脸孔显得消瘦而聪明;他的头顶剃光了,下边留着一圈灰发。他的前额有一道很深的疤,这显然是他年轻时为了完成骑士的功绩所受的创伤。他那双眼睛在黑眉毛下面显得十分敏锐。他穿着一件同其他教士一样的衣服,不过外面罩上一件镶着紫边的黑斗篷;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锭,下面垂着一个嵌有宝石的金十字架。他的整个身段显示出是一个高傲的人,习惯于发号施令,并且很自信。

  但是他向公爵夫人施礼时却十分殷勤,甚至很谦卑,因为他记得她的丈夫是和玛佐夫舍的许多公爵同一族的,这个家族出过两个国王——弗拉迪斯拉夫和卡齐密斯;也记得她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王国之一的王后。因此他走出门槛,深深鞠了个躬,向安娜·达奴大和她的宫廷侍从们画了十字,然后说:

  “仁慈的夫人,欢迎驾临敝修道院。愿楠齐阿的圣本纳狄克脱,圣毛鲁斯,圣波尼法休斯,阿尼阿涅的圣本纳狄克脱以及托罗美亚的扬——我们万世光荣的守护神们,——赐您健康和幸福,并为您一辈子每天祝福七次。”

  “如果他们没有听见这样一位大修道院长的话,那他们准是聋子,”公爵夫人和蔼地说:“我们是来望弥撒的,要把我们自己放在他们的庇护之下。”
  说了这话,她向他伸出手去,他连忙跪下一膝,以骑士的方式吻了一吻。于是,他们走进了大门。教士们都等着举行晨祷,因为钟声马上敲响了;喇叭手在教堂门口吹了起来,向公爵夫人致敬。每一个教堂都使这位不是在天主教国家里出生的公爵夫人产生极深刻的印象。蒂涅茨的教堂给她印象极深,因为只有极少数的教堂能够在庄严方面同它匹敌。教堂里漆黑一片,只有大祭坛上燃着许多蜡烛,照亮着那一座座镀金的雕像。一个穿十字褡的教士从法衣室出来,向公爵夫人鞠过躬后,就开始做晨祷了。于是升起了芬芳的祭香,像一阵阵云雾似地升到圆穹隆的天花板上去,笼罩住神甫和祭坛,增添了教堂的庄严美。安娜·达奴大低下了头,热诚地祈祷着。但当一架风琴(这在当时是稀有的)开始以庄严的鸣响震撼着礼拜堂,使礼拜堂里充满了天使般优美声音的时候,公爵夫人抬起了眼睛,她的脸上除了虔诚和敬畏的神情之外,还流露出无限的喜悦;这时候你看她一眼,准会把她当作一个圣徒,她仿佛在奇异的幻景里看见了敞开的天堂。

  盖世杜特的女儿就这样在做祈祷,她出生在异教之邦,在她日常生活中每逢提到天主的名字,正像当时一般人一样,语气很随便;但在修道院里,她总是敬畏而谦卑地抬起眼睛来向往着他的神秘而无可限量的神力。

  所有的宫廷侍从,虽然并不像她那么谦卑,但都虔诚地做着祈祷。兹皮希科同玛朱尔人跪在一起,祈求天主保佑。他不时地望一眼坐在公爵夫人旁边的达奴莎;他认为做这样一位姑娘的骑士是一种光荣,因而他的誓言并不是一件小事。他已经在他的腰间围了一条麻绳,但这不过是实现了誓言的一半;尚待实现的另一半可就更加困难了。因此现在他比在客店里喝麦酒的时候更为严肃,正在苦心思索着如何才能把它实现。眼前并没有战争。不过在骚乱的边界上,可能会遇见一些日耳曼人,他大可以去打死几个,打不死就豁出自己一条命也行。

  他已经把这层意思告诉了玛茨科。不过他想:“并不是每一个日耳曼人都在头盔上插有孔雀毛或鸵鸟毛的。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中,只有一些伯爵才有这种帽饰,而十字军骑士团的骑士本身,只有‘康姆透’才有这种帽饰;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康姆透’。如果不发生战争,我得虚度好些年月才能弄到这三簇冠毛;我还没有受封为骑士呢,我只能向那些像我一样尚非骑士的人挑战。不错,我盼望能在比武的时候从国王手中拿到骑士的腰带,比武已经宣布在王太子行命名礼时举行,但到那时候又会怎样呢?我一定要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他会帮助我要打死多少‘克耐黑特’就可以打死多少;但那样做对我没多大益处。‘克耐黑特’并不是骑士,头上又没有孔雀毛。”

  因此在他的狐疑不决之中,他看出,如果没有天主的特殊恩惠,他是无能为力的,于是他开始祷告道:
  “主耶稣啊,请赐予我们同十字军骑士团和日耳曼人一场战争吧,日耳曼人都是这个王国和一切信奉您的圣名的国家的仇敌。赐福于我们吧;粉碎那些宁肯侍候地狱里的‘斯达罗斯达’、而不愿侍候您的人;他们心中怀恨我们,迁怒于我们,因为我们的国王和王后给立陶宛人施了洗,又禁止他们用剑杀害那些崇拜您基督的仆人。惩罚他们这种敌意吧!

  “我兹皮希科是个罪人,在您的面前忏悔并从您的五处伤口祈求援助,恳求您许可我及早打死三个头盔上插有孔雀毛的日耳曼人。这些冠毛是我以骑士的荣誉许了尤仑德的女儿,您的仆人,安娜·达奴大小姐的。

  “如果我能在这些溃败的日耳曼人身上得到任何战利品,我一定诚心诚意地向神圣的教堂缴什一税,让我为您,慈祥的耶稣,增添一份利益和荣誉;也使您知道,我是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向您许愿的。这是真心诚意的,愿您帮助我吧,阿门!”

  祈祷时的那份虔诚又在他心灵上产生了影响,使他大发善心,于是又另外许了一个愿说,抵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一旦赎回之后,他一定要把蜂房里全年所产的蜂蜡统统都捐献给教堂。他希望他的叔父玛茨科不会反对这件事,也希望主耶稣会因为得到做蜡烛的蜡而特别高兴,并且会为了要得到这种蜡而帮助他早日了却这桩心愿。他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正确,心坎里充满了喜悦;他几乎认定耶稣会听从他的祷告,战争很快就会发生。他的誓言就可以实现。他觉得浑身是劲,简直可以迎击一支大军。他甚至想,他既然对天主许下了更多的诺言,对达奴莎的诺言也得有所增加:要为她多俘获几个日耳曼人!虽说他凭着一时的年轻气盛,一定要这么做,可是谨慎之心毕竟占了上风,唯恐过分的要求会使天主生气。

  然而,做过晨祷、休息了一大阵之后,他一听到修道院长和安娜·达奴大的谈话,又加强了自信。
  各国的王后和公爵夫人,一方面出于虔诚的信仰,另方面由于骑士团团长送给她们好多豪华的礼物,都对十字军骑士团很有好感。即使虔诚的雅德维迦,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她就要一天使她的丈夫不对他们发怒。只有安娜·达奴大因为受过骑士团的苦,痛恨他们到极点。因此,当修道院长问起她关于玛佐夫舍的情况的时候,她就尖刻地指责起骑士团来:

  “我们的情况很坏,有了这样的邻人还能好么!表面上这是和平时期,互相交换使节和文书,但是谁都感到不安全。住在这个王国边界上的人,晚上上床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明天醒来是否戴上了镣铐,脖子上会不会给人捅上一刀,屋顶是否着了火。誓言也好,印记也好,羊皮纸文书也好,都保不住他们不会背信弃义。在兹罗多尔雅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本来是在和平时期,他们却在那里劫走公爵,把他囚禁起来。十字军骑士团说我们的城堡是对他们的一个威胁;其实修筑城堡是为了防御,而不是为了进攻;哪一个公爵没有权利在他自己的土地上修筑城堡?不管是势力大的还是势力弱的,都跟骑士团说不到一块儿来,因为他们既看不起弱小,对势力强大的又一心要加以消灭。他们以怨报德。世界上有哪一个骑士团,从其他王国得到的好处,比得上这个骑士团从波兰各个公爵那里得到的这么多好处?可他们拿什么来报答我们呢?威胁我们,劫掠我们的土地,对我们发动战争,背信弃义。控诉也不顶用,即使告到我们的教廷那里去也不济事,因为他们连罗马教皇本人的话也不听。现在他们名义上派了一个使团来祝贺王后分娩和行将到来的王太子命名典礼,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们在立陶宛做尽了坏事,想借这个机会来缓和一下我们这位强大的国王的愤怒罢了。可他们心里,却总在想尽办法要消灭这个王国和整个波

  修道院长仔细听着,表示赞同,说道:
  “我知道‘康姆透’里赫顿斯坦带着这个使团启程到克拉科夫来了;他在骑士团中,由于他的勇敢和机智,很受尊敬。您也许很快就能在这里看到他,仁慈的夫人,昨天他派了个人来,说他想要到蒂涅茨来拜访一次,向我们的圣物祈祷。”

  听了这话,公爵夫人又数说起来:
  “据说——我相信这话可靠——不久就要有一次大战了,在这场战争中,一边是波兰王国以及所有说着同波兰话相似的语言的国家,另一边是所有的日耳曼人和骑士团。有个圣徒曾经对这场战争有过预言。”

  “这是勃里杰特预言的,”博学的修道院长插嘴说:“她在八年前被封为圣徒。虔诚的阿尔伐斯脱拉的彼得和林科平的马太曾经记录过她的启示,其中曾预言到一场大战。”
  兹皮希科听到这些话,高兴得打了一阵寒战,禁不住问道:
  “还有多久呢?”
  但是修道院长正专心同公爵夫人谈话,没有听见,或者是不愿去听也未可知。
  公爵夫人往下说:
  “我们那些年轻的骑士都很高兴这场战争就要发生,但是谨慎的老一辈们却这样说:‘我们并不怕日耳曼人,尽管他们力量大,气势盛;我们怕的是他们的圣物,因为以人类的能耐去反抗圣物,是无能为力的。’”

  说到这里,安娜·达奴大敬畏地望着修道院长,并且柔和地接下去说:
  “据说他们有一块真正的圣十字架碎片;那叫人怎么能同他们作战呢?”
  “那是法兰西国王送给他们的,”修道院长证实道。
  沉默了一会儿,那位经验极丰富、人们管他叫“奥布赫”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
  “我在十字军骑士团里做过俘虏,看见过他们结队抬着这件伟大的圣物。除此之外,在奥里伐的修道院里还有许多别的圣物;没有这些圣物,骑士团是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的。”
  本纳狄克脱派的教士们都向着说话的人伸长了脖子,非常好奇地问起来:
  “告诉我们,那是些什么?”
  “有一块圣母马利亚的衣服碎片,”德鲁戈拉斯的主人答道,“有一颗从末格大拉弄来的马利亚的臼齿,天父向摩西显圣的那个灌木丛里的几根树枝;有圣利培由斯的一只手,至于其他圣徒的骨头,我用十只指头十只足趾都数不过来。”

  “这叫人怎能同他们作战呢?”公爵夫人又说了一遍,一面叹息着。
  修道院长双眉紧蹙,想了一会儿,说道:
  “因此同他们作战是困难的;他们都是教士,他们的斗篷上都绣着十字架;不过,如果他们作恶过多了,那些圣物也就再不会袒护他们了;那样一来,圣物非但不能给骑士团增加力量,而是会削弱他们的力量,圣物本身就会传到更虔诚的信徒手中。愿天主爱惜天主教徒的血;但是,如果当真要发生大战的话,我们王国里也有一些圣物,它们也将庇护我们。”

  “愿天主帮助我们!”兹皮希科喊道。
  修道院长向着公爵夫人说:
  “因此,仁慈的夫人,要信赖天主,因为他们的命数将尽,而你们则并不如此。现在,请以感恩的心接受这只匣子,其中有圣普托罗牟斯的一个手指,他是我们的守护神之一。”
  公爵夫人伸出手来,跪了下去,接过匣子,立刻把它凑到嘴边。宫廷侍从们也都分享了夫人的这份喜悦,兹皮希科也很快乐,因为他觉得在克拉科夫的喜庆节日之后,立刻就会发生战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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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公爵夫人是在午后离开好客的蒂涅茨动身到克拉科夫去的。那时候的骑士们,来到较大的城市或城堡访问某个名人,总是穿上全副作战的甲胄。而且按照惯例,一到门前就立刻卸下;事实上,按照惯例,总是主人用下面这样一些话请他们卸除甲胄:“请卸下你们的甲胄吧,高贵的爵爷;您到了朋友家里啦!”这样的进门仪式是被认为比较体面,而且增加了骑士的身价。为了符合这种浮华的习惯,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穿上了那两套最精良的甲胄和护肩——这是从败阵的弗里西安骑士那里赢来的,——光辉闪耀,镶着金边。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是个见过世面、见过不少骑士的人,而且善于鉴别战争用具,他马上认出这两套甲胄是米兰一个最有名的甲胄匠制造的;这种甲胄只有最富有的骑士才购置得起;每一套都值一大笔钱。他断定,那两个弗里西安人在他们本国人中都是有势力的爵爷,所以他更其尊敬地看待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他们的头盔虽然不是普通的头盔,可就并不这么贵重了;但是他们那两匹披着非常好看的马衣的高大的种马,却使得宫廷侍从们大为羡慕和赞叹。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坐在很高的马鞍上,可以傲然俯视所有的宫廷侍从。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支长矛;腰间佩一口剑,一把斧头插在马鞍的前穹上。为了舒适,他们把盾留在四轮马车上,不过,即使没有那两面盾,他们两人看起来还是好像去打仗,而不是进城来的。

  两人都骑着马走在马车旁边,马车里坐着公爵夫人,由达奴莎随侍在侧,前面是一位高贵的宫中女官奥芙卡(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和年老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达奴莎很有兴趣地望着这两个钢铁骑士,公爵夫人则不时从怀里拿出那装着圣普托罗牟斯圣物的匣子,放到唇边去吻。

  “我非常想看看里面是些什么骨头,”她说,“但是,我自己却不愿打开,因为我不想冒犯这位圣徒;让克拉科夫的主教来打开吧。”
  听到这话,慎重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答道:
  “嗳,这是一件太宝贵的东西,最好别让这匣子转到别人手里。”
  “你也许说得对,”公爵夫人想了一会儿,说。紧接着又补充道:
  “很久以来,还没有过任何人像这位尊贵的修道院长给我这件礼物这样使我快乐过;他还消除了我对十字军骑士团的圣物的恐惧。”
  “他说得又聪明又得体,”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说,“在维尔诺,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圣物,他们还想说服客人们相信他们是在同异教徒作战。有什么用呢?我们的骑士们看出,只要用斧头一劈,就会劈开头盔,叫他们人头落地。圣徒们会帮助人——不这样说就是罪孽——但他们只帮助正直的人,帮助那些以天主的名义公正地去赴战的人。因此,仁慈的夫人,我想,如果再有战争的话,即使所有的日耳曼人都帮助十字军骑士团,我们也会战胜他们,因为我们的国家比较大,天主耶稣会在我们身上赐与更大的力量。至于圣物,——我们在圣十字修道院里不是也有一小片圣十字架碎片么?”

  “这是千真万确的,”公爵夫人说。“但是我们的圣物始终留在修道院里,而他们呢,必要时就把圣物拿出来。”
  “没有关系!天主的权力是无边的。”
  “当真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公爵夫人向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问道;于是他说:
  “这是每个主教都会肯定的。罗马虽然相隔很远,教皇却在统治着全世界;天主的权力还用谈么?”
  这些话使公爵夫人完全宽了心,她于是谈起蒂涅茨和它壮丽宏伟的风光来。玛米尔人不但对于修道院的财富感到吃惊,也对于他们现在骑马经过的整个郊野的富庶和美丽感到吃惊。四处都是繁荣的村庄;村庄附近是茂密的果园、菩提树丛林,菩提树上有鹳鸟窝,树下都是盖着草顶的蜂房。大路两旁是一片种着各种谷物的田野。风儿时时把那海洋般一大片碧绿的谷物吹得怄下身子,毛莫花的蓝色花冠,淡红色的野罂粟,像天际的星星似的闪耀着。在田野的远处,是一片老远看去黑魆魆、但又沐浴在阳光中的森林;处处都有润湿的牧场,长满了草,鸟儿绕着灌木林飞翔;接着又看到有房屋的山风;再过去又是连绵的田野;放眼望去,这里不但是一片富庶之地,也是一片安宁和幸福的乐土。

  “那是卡齐密斯国王的土地,”公爵夫人说:“住在这里真是件乐事。”
  “主耶稣看到这样一块土地也会感到欣喜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回答:“它蒙受着天主的恩惠,怎么会不是这样呢?人们在这里打钟,到处都能听到钟声!大家都知道魔鬼一听到钟声就受不了,不得不逃到匈牙利边境的森林里去。”

  “我弄不懂,”奥芙卡太太,雅佐科夫的克利斯丁的未亡人说,“蒂涅茨一大要打七次钟,刚刚教士们所讲到的这个华尔杰尔兹·弗达里,怎么还会在这里出现呢?”
  这一问,米柯拉伊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他想了一想,这才定心地说:
  “首先,我们还不大清楚天主的意图;其次,你得记住,他每次出现都是得到特许的。”
  “不管怎样,我们不在修道院里过夜,这总是件使我高兴的事。如果我看见这样一个地狱巨魔,我准会给吓死的。”
  “嗨!我不相信,据说他长得很漂亮呢。”
  “即使他长得美,我也不要让这样的人来吻我,他的嘴里一定满是硫磺味道。”
  “瞧你这人,人家在谈鬼的时候,你还要想到接吻呢。”
  听到这句话,公爵夫人、米柯拉伊爵爷和两位波格丹涅茨的“弗罗迪卡”都大笑起来。达奴莎也跟着笑了。但是雅佐科夫的奥芙卡却把发怒的脸向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
  “我宁愿要他,才不要你哩。”
  “嗳!你别把狼打森林里叫出来吧,”这个快乐的玛朱尔人回答:“这个精灵常常在克拉科夫和蒂涅茨之间的大路上闲荡,特别是在黄昏时分;要是他听见了你的话,说不定会化作巨人在你面前出现呢!”

  “别胡扯!”奥芙卡回答。
  但是,这时候,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因为骑在高大的种马上,可以比坐在马车里的公爵夫人和她的宫女们看得更远,他勒住了马,说道:
  “哦,天哪,这是什么?”
  “什么?”
  “一个山林巨人走过来了!”
  “莫不是弄假成真了!”公爵夫人叫道。
  但是,兹皮希科在他的马楼上站起身来,说道:
  “一点不假;正是华尔杰尔兹巨人,不是别人!”
  赶车的听到这话,勒住了马,不过没有放下缰绳,就画起十字来了,因为他也看见对面的山冈上有一个身材魁伟的骑马人。
  公爵夫人早已站了起来,这时却坐下了,脸吓得变了色。达奴莎把她的脸藏在公爵夫人衣服的褶襞中。原先骑着马跟在车后的宫廷侍从们、宫女们和吟唱者们,一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就把马车围了起来。男人们都想强作笑颜,但眼睛里却有惧色;年轻的姑娘们脸色苍白;只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依然沉着自若,还想宽慰公爵夫人,说道:

  “别害怕,仁慈的夫人。太阳还没有下山;即使是在夜里,圣普托罗牟斯也一定对付得了华尔杰尔兹。”
  这时那个陌生的骑者已经登上了山顶,勒住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落日的余辉里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材看来比普通人高大。他跟公爵夫人的随从相距不过三百步光景。
  “他为什么停下来了?”有一个吟唱者问道。
  “因为我们停下来了,”玛茨科答道。
  “他尽瞧着我们,仿佛要挑选什么目标似的,”另一个吟唱者说:“要是我能肯定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恶鬼,我倒要走过去,用琵琶朝他的脑袋击一下。”
  女人们高声地祷告了,但是,兹皮希科想对公爵夫人和达奴莎显示他的胆量,便说:
  “我还是要去看看。我可不怕华尔杰尔兹!”
  达奴莎尖叫起来了:“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可是他已飞骑向前驰去,认为即使真的碰上了华尔杰尔兹,也能够用矛把他刺个皮开骨折。
  目光锐利的玛茨科说:
  “因为他是在山上,所以显得像个巨人。其实只是个高大的普通人,有什么了不得!哦伐!我也去看看,别让他同兹皮希科吵起架来。”
  兹皮希科一面骑着马,一面思量:是立即用矛进攻呢,还是先仔细看看那个站在山上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决定先看看再说,认为这样做比较好,因为他越走近去,那个陌生人的身影就越是缩小。他是个魁梧的人,骑着一匹比兹皮希科的种马还要高大的马,然而并没有超过常人的身材。此外,他也没有穿甲胄,只是头上戴着一顶钟形天鹅绒帽子,身上穿一件白色亚麻布的御尘短外套,下面露出一身绿衣。他正站在山上做祷告。他显然是为了要念完他的晚祷才勒住马的。

  “这不是华尔杰尔兹,”这小伙于想。
  他已经走得很近,几乎可以用矛碰到那个陌生人了。那人显然是个骑士,和蔼地对他笑了一下,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山下是玛佐夫舍公爵夫人殿下么?”
  “是的,不错!”
  “那么你们是从蒂涅茨来的了?”
  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因为兹皮希科惊奇得连他这句问话也没听见。他像个雕像似的站了一会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你瞧!在这个陌生人后面大约半个富尔浪的地方,他看见了几个骑在马上的士兵,为首的是一个全副甲胄的骑士,披一件缀有红色十字章的白色布斗篷,戴一顶钢盔,盔上有一簇华丽的孔雀毛。

  “一个十字军骑士!”兹皮希科低语道。这时,他以为天主已经听到他的祷告,把他在蒂涅茨所祈求的日耳曼骑士送到他面前来了。他当然不能辜负天主的恩惠;因此,他毫不迟疑——脑海里还来不及仔细考虑一下,心头的惊奇还没有镇定下来——便在马鞍上俯下了上半截身子,端起矛来,一面叫出了他的家族战号:“格拉其!格拉其!”一面策马飞驰,冲向那个十字军骑士。

  那个骑士也吃了一惊;他勒住了马,不过没有端起矛来,他只顾往前看,不能断定是不是对他攻击。
  “端起你的矛来!”兹皮希科喊道,一面用马镫的铁尖刺着马腹。
  “格拉其!格拉其!”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那个十字军骑士看到对方确实是对他攻击,就勒住了马,端平了矛。兹皮希科的矛尖正要刺到他胸口,不料顿时有一只有力的手把他的矛像一根芦秆似的折断了;接着,这只手又猛地勒住了兹皮希科的马,用力之猛,使得这个进攻者仿佛生了根似地停住在原地。

  “你这疯子,你在干什么?”一个深沉的、吓人的声音说道:“你是在攻击一个使者,你在侮辱国王!”
  兹皮希科四下一看,认出了这个魁梧的大汉,这个被他当作华尔杰尔兹、使公爵夫人和她的宫廷侍从们受了惊吓的巨人。
  “放手,我要打这个日耳曼人!你是什么人?”他一面叫,一面抡起斧来。
  “放下斧头!看在天主面上!放下斧头,听着!我要把你打下马来!”那个陌生人更其吓人地喝道。“你冒读了国王陛下,你将受到惩罚。”
  说着,这人转身向着那些骑马跟在这个十字军骑士后面的士兵们。
  “过来!”
  这时候玛茨科来到了,他的脸色也是咄咄逼人。他知道兹皮希科干了一件疯事,后果准会十分严重;不过他还是准备保护他。那个陌生人和十字军骑士的全部随从只不过十五个人,带的武器是矛和弩;因此两个全身甲胄的骑士倒有希望可以打胜他们。玛茨科也想到,他们既然受到惩罚的威胁,最好不如打胜这些人,然后躲到什么地方去避避风头。因此,他的脸即刻蹙紧起来,张开要咬人的狼似的嘴巴,把马骑到兹皮希科和陌生人的马中间,手握着剑,开始问道:

  “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干涉?”
  “我的权利是,”陌生人说,“国王把克拉科夫四郊治安的责任委托给我,人们管我叫塔契夫的波瓦拉。”
  听了这话,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了那骑士一眼,于是把他们拔出一半的剑插进剑鞘,低下头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给吓倒了,而是出自对这个大名鼎鼎的骑士的尊敬。塔契夫的波瓦拉是一个出身豪门的贵族,也是一个有势力的爵爷。他在拉陀姆附近一带拥有大量产业,同时是本王国内最著名的骑士之一。吟唱者在歌曲中歌颂着他,把他列为诚实和豪侠的榜样,赞美他的名声像赞美加波夫的查维夏和法鲁列伊,戈拉的斯卡贝克,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杨科·南相,莫斯科左伏的米柯拉伊,以及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等骑士一样。当时他是国王的代表,因此,攻击他就等于把自己的头送到刽子手的斧口下面。

  玛茨科稍稍冷静了些,很尊敬地说:
  “向阁下的威名和豪侠致意。”
  “也向您阁下致意,”波瓦拉回答:“但是我宁愿不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同您相识。”
  “为什么?”玛茨科问。
  波瓦拉转向兹皮希科。
  “你干了什么呀,你这少年?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京畿拦路袭击了使者!你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么?”
  “他袭击使者是因为他年轻愚蠢,轻率妄动,没有头脑,”玛茨科说。“但等我把整个情形告诉了您以后,您就不会这么严厉地判决他了。”
  “判决他的不是我。我的责任只是把他戴上脚镣。”
  “那是怎么回事?”玛茨科说,脸容又显得阴郁了。
  “照国王的命令行事。”
  说过这话,一片静默。
  “他是一个贵族,”玛茨科终于说。
  “那末,让他凭他骑士的荣誉起个誓,说他自己会进宫投案。”
  “我起誓!”兹皮希科喊道。
  “很好。你叫什么?”
  玛茨科说出了他侄子的名字和纹章。
  “如果你是雅奴希公爵夫人殿下的人,那么,你就请她代你向国王去求求情。”
  “我们不是她殿下的人。我们刚从立陶宛回来,从威托特公爵那里来。我们能够不碰上任何宫廷里的人才好咧!这件祸事都是由此而来。”
  这时候玛茨科开始讲起客店里所发生的事来;他讲到了同公爵夫人的会见和兹皮希科的誓言。然后,他忽然对兹皮希科发怒了,怪他不该那么鲁莽,使他们陷入目前这种可怕的处境;因此,他向着他嚷道:

  “我宁愿看见你死在维尔诺!你干了些什么,你这头小畜生!”
  “唔,”兹皮希科说,“那次发过誓以后,我曾祈祷天主耶稣让我遇上几个日耳曼人,我还为此向天主许下了一件礼物。因此,我一看到孔雀毛,一看到一件绣着十字架的斗篷,心里立刻就有一个声音在叫嚷:‘去斫这个日耳曼人吧!这真是个奇迹!’于是我就向前冲去了;谁不会这么干呢?”

  “听着,”波瓦拉拦着说,“我并不希望你遭殃。我看得很清楚,这个少年所以犯罪,与其说是出于恶意,不如说是出于年少轻率。我倒非常乐意对他这种行为不加过问,若无其事地继续赶我的路,可惜我办不到,除非那位‘康姆透’答应不向国王去控诉。去求求他吧,也许他也会怜悯这孩子。”

  “叫我去向一个十字军骑士赔罪,我宁可进宫投案!”兹皮希科喊道。“这同我的‘弗罗迪卡’身份不相称。”
  塔契夫的波瓦拉严厉地看着他说:
  “你做得不聪明。老一辈人比你更知道怎样做才算对,怎样做才适合骑士身份。拿我的身份来说,谁不知道呢;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我干下了你这件事,我一定会请求人家恕罪,并不因此感到羞惭。”
  兹皮希科觉得惭愧了,但向四下看了一眼以后,又这样回答道:
  “这里地势平坦。我与其求他恕罪,宁可同他在马上或徒步决一胜负,一直战到你死我活,或是有一方甘愿做奴隶。”
  “你这蠢货!”玛茨科打断了他的话。“你难道想跟使者战斗么?”
  接着,他又转过身去对波瓦拉说:
  “请您务必要宽恕他,高贵的爵爷。他打仗打得变粗野了。也许不让他去跟那个日耳曼人说话倒好些,免得反而让他去侮辱人家。这件事由我去办。我去求他饶恕。假如这位‘康姆透’情愿以决斗来解决的话,那么等他完成使命以后,由我来向他应战。”

  “他是一个望族出身的骑士;他不会随便同任何人交战的,”波瓦拉回答。
  “什么?难道我不是佩骑士腰带、戴踢马刺的么?即使一位公爵也可以同我交战。”
  “这倒不错;但是别跟他这么说,除非他自己提出;我担心你跟他提起决斗,他会发怒的。好吧,愿天主保佑你!”
  “我要为你去向人家低声下气啦,”玛茨科对兹皮希科说:“等着吧!”
  他走到那个十字军骑士跟前。那个骑士一直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高大的种马上,看起来像是一尊铁像,毫不在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玛茨科在长期的战争中学会了日耳曼话,就用日耳曼话把事情的经过向这位“康姆透”解释;为这孩子的年轻暴躁辩解了一番,又说这孩子还以为是天主亲自把戴了一簇孔雀毛的骑士送来的,最后他请求宽恕孩子的无礼。

  那个“康姆透”的脸色纹丝不动。他昂着头,冷静而傲慢地瞧着玛茨科,冷酷的银灰色眼睛流露出满不在乎和极其轻蔑的神情。这个波格丹涅茨的“弗罗迪卡”看出了这一点。他虽然依旧彬彬有礼地说话,心里却开始反感了。他讲得越来越不自然,黑黝黝的脸也涨红了。很明显,当着这个旁若无人的傲慢家伙,玛茨科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气。

  波瓦拉看出了这情形,由于他心地善良,决定帮助玛茨科一下。他年轻时到过匈牙利、勃艮第和捷克等宫廷,过过骑士生活,学会了日耳曼话,因此现在他就用这一种语言,以一种调解而带有诙谐的语气说:

  “您瞧,阁下,这位高贵的‘康姆透’认为这整个事件是无关重要的。不但在我们王国,就是在任何国家,年轻人都不免有些鲁莽;高贵的骑士既不会用宝剑,也不会用法律来同孩子们战斗的。”
  里赫顿斯坦摸摸他的黄色唇髭,一语不发,从玛茨科和兹皮希科身旁向前走了。
  一股可怕的怒火使他们头盔下面的头发都直竖了起来,他们手里紧握着剑。
  “等着吧,你这恶棍!”年老的“弗罗迪卡”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我要对你起一个誓:等你结束了你的使命,我就来找你。”
  波瓦拉的心里也很难过,他说:
  “且慢!一定要公爵夫人为这孩子说些好话,否则他就要倒霉了!”
  说过这话,他就追上那十字军骑士,拦住了他,和他谈了一会儿,谈得非常热烈。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到那日耳曼骑士瞧着波瓦拉并不像刚刚瞧着他们那样骄傲,这更使他们恼火。过了一会儿,波瓦拉赶回来对他们说:

  “我本来打算为你们求求情,但他是个硬心肠的人。他说,如果你们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不向国王去控诉。”
  “什么要求?”
  “他说:‘我要在中途停马去向玛佐夫舍的公爵夫人致敬,叫他们也到那边去,下马,卸下头盔,光着头站在那里求我饶恕。’”
  说到这里,波瓦拉严峻地望着兹皮希科,补充说:
  “我知道,要出身高贵的人这样做,是很困难的;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要是你坚决拒绝,谁也不知道你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也许会成为刽子手的刀下鬼吧。”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的脸顿时呆若木鸡。接着是一片静默。
  “怎么办呢?”波瓦拉问道。
  兹皮希科沉着而极其尊严地回答,仿佛在这场谈话中,他突然大了二十岁似的:
  “好吧,天主的威力是无所不在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即使我长两个脑袋,刽子手也要把这两个脑袋都斫掉,但是我的荣誉却只有一个,我决不愿意玷污它。”
  波瓦拉变得脸色严肃起来,转向玛茨科问道:
  “你怎么说?”
  “我说,”玛茨科阴郁地回答,“这孩子是我从小抚养大的。我们的家族就靠他了,因为我老了;但他不能满足这日耳曼人的要求,哪怕要他的命也办不到。”
  说到这里,他那严酷的脸开始战栗起来,最后出于对侄子的强烈的热爱,他抱住了那孩子,喊了起来:
  “兹皮希古!兹皮希古!”
  年轻的骑士吓了一跳,搂着他叔父说:
  “嗳!我还不知道你这样爱我哩。”
  “你们两位都是真正的骑士,”波瓦拉说:“这年轻人既然以他骑士的荣誉答应了我进宫投案,我也不囚禁他了;像你们这样的人,谁都相信得过。别再难过啦!这个日耳曼人打算在蒂涅茨耽搁一两天;因此我有机会先去谒见国王,尽力先把这件事在国王面前委婉地疏通一下,使他不致发怒。我很高兴,能够及时折断了这支矛——我看总算万幸啊!”

  但是,兹皮希科说:
  “哪怕要了我的命,我至少也要敲断他的骨头才称心。”
  “这就使我奇怪了,你是知道如何爱惜自己荣誉的人,却不懂得你这样做会使我们整个国家丧失体面!”波瓦拉不耐烦地答道。
  “这个我很清楚,”兹皮希科说:“但我还是要悔恨我的无能为力。”
  波瓦拉转向玛茨科说道:
  “您知道,阁下,如果这孩子这次的冒失从事能够免受惩罚,那你就该在他头上戴一顶尖顶小帽,像猎鹰的头罩一样!否则,他还会不得好死。”
  “如果您阁下不把这件事告诉国王,他就能免受惩罚了。”
  “可是,我们该怎样对付这个日耳曼人呢?我们可不能封住他的口呀!”
  “这倒是实话!这倒是实话!”
  这样说着,他们便回到公爵夫人的扈从队里去。波瓦拉的仆人们也跟着他们去了。从远处,可以看到一群玛朱尔人的帽子中间,那个十字军骑士头上颤动着的孔雀毛和闪烁在阳光中的明亮的头盔。
  “十字军骑士的脾气真奇怪,”塔契夫的骑士说。“当一个十字军骑士处境困难的时候,他会像一个游行教士似的忍耐,像一头绵羊似的谦恭,像蜜似的甜,你简直很难找到一个比他更善良的人了。但是,只要他一旦感到有恃无恐,却又比谁都傲慢和残忍了。显然,他们的心是天主用石头做的。我见过不少民族,而且常常亲眼看到真正的骑士们宽有不如他们的骑士们,总是这样跟自己说:‘如果我把这个战败了的敌人踩在脚下,也不见得会增长我的声名。’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一个十字军骑士是毫无情面的。不是你扼死他,就是他让你遭殃!那个使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但要你道歉,还要你丢脸。不过我很高兴,他没有如愿。”

  “叫他等着瞧!”兹皮希科喊道。
  “小心别让他看出你们担着心思,免得他得意。”
  说过这些话,他们走到随从们那边,去跟公爵夫人的宫廷人员汇合在一起。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一看到他们,立刻显露出满脸骄傲和轻蔑的神态;但是他们只当作没有看见。兹皮希科站在达奴莎身边,告诉她从这山上可以望见克拉科夫;这时,玛茨科正在向一个吟唱者讲起塔契夫的爵爷怎样力大无比,说他怎样把兹皮希科手里的矛像折一根枯草似的折断了。

  “他为什么要折断它呢?”那吟唱者问道。
  “因为这孩子爱开玩笑,袭击了那个日耳曼人。”
  这个吟唱者出身贵族,认为这样的袭击决不是开玩笑;不过看到玛茨科讲得很轻松,也并不把它看作一件什么严重的事。那日耳曼人看见他们这种行动,很是气恼。他朝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看了一眼。最后,他才看出他们并不打算下马,也不准备对他表示什么殷勤。于是他眼中流露出一种冷酷的神情,立刻向公爵夫人告辞。

  塔契夫的爵爷禁不住要嘲笑他几句,临别时对他说:
  “走吧,勇敢的骑士,不必害怕。国境之内平静无事,除了个把粗鲁的孩童,没有人会袭击您。”
  “虽然这个国家的风俗很奇怪,但我只要求您跟我作伴,并不要求您保护,”里赫顿斯坦回答:“我希望在这里的宫廷里和在别处再遇到您。”
  最后这一句话里包含威胁的意味,因此波瓦拉庄严地回答:
  “只要天主许可。”
  说过这话,敬了个礼,他就转过身来,耸耸肩,说道(声音虽低,近旁的人却都听得见):
  “瘦鬼!我用矛尖就能把你从马鞍上挑起来,高举在半空念完三通主祷文呢。”
  于是他开始同公爵夫人谈话了,他同她是非常熟悉的。安娜·达奴大问他在路上干了些什么。他报告她说,国王命令他维持四郊的治安,因为这时候还有许多富有的客人到克拉科夫来。接着他把兹皮希科的愚蠢行为告诉了她。由于他考虑到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请求公爵夫人来保护兹皮希科,他没有过分强调这事件的严重性,免得破坏欢乐的气氛。公爵夫人笑这孩子竟这么急于要弄到一簇孔雀毛;其他的人听到折断枪矛的事,都非常佩服塔契夫的爵爷,尤其因为他是用一只手去折断的。

  塔契夫的爵爷本来有些虚荣心,听到人家赞扬他,感到很高兴。最后,他讲了几件使他成名的壮举;特别提到他在勃艮第大胆腓力的宫廷上所干的几件事。说到其中有一次,他在比武场上逮住了一个阿提宁骑士,把他拉下马鞍,抛到空中,尽管那骑士是全身盔甲,也无济于事。大胆腓力为了那件壮举,送了他一条金锭,王后给了他一条天鹅绒胸巾,就是现在他戴在头盔上的那一条。

  大家听到这话,都非常惊奇,不过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
  “在现在这种柔弱的时代,再也看不到像我年轻时候那样力气大的人了。现在如果发现有一个贵族能够打碎一块胸甲,不用曲柄就能拉开一张弩,或者能用手指扳弯一把短剑,他立刻就自以为是一个力大非凡的人了。可是在从前,这种事情姑娘们也都做得来。”

  “我不否认从前的人比现在的人力气大,”波瓦拉回答:“可是现在也有力气大的人。在力气方面,天主对我并没吝啬,可我并不自认为是这个王国里最有力气的人。你可见过加波夫的查维夏?他就比我强。”

  “我见过他。他双肩阔得像悬挂克拉科夫大钟的横梁。”
  “那么,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呢?有一次,在十字军骑士团在托给涅所设的比武场上,他击败了十二个骑士,为他自己,也为我们国家争了光。”
  “但是我们的玛朱尔人斯达希科·齐奥雷克,又要比阁下,或者比您所讲的查维夏和杜伯科更强呢。据说,他拿了一只用新鲜树木做成的木栓,手一捏,就捏出了汁水。”
  “我也捏得出汁水来,”兹皮希科说。他不等别人要他证明,就去折了一根树枝来,狠命一捏,果真渗出汁来。
  “啊,天哪!”雅佐科夫的奥芙卡喊道:“别去打仗了;如果这样一个人还没结婚就死在战场上,未免太可惜了。”
  “确实太可惜!”玛茨科回答,他忽然悲伤起来了。
  只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和公爵夫人大笑着。其他的人都在大声称赞兹皮希科的膂力。那时候气力比其他任何品质都受人赞扬,因此年轻的姑娘们都向达奴莎喊道:“你该高兴啊!”她确是很高兴,虽说当时她还不明白她能从那根捏扁了的木条上得到什么好处。兹皮希科已经把那个十字军骑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显得十分骄傲,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为了要杀一杀他的傲气,便说:

  “比你强的人多着呢;因此别为你的气力这么骄傲。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过,可是我父亲却亲眼看到过比这还要困难得多的事。事情发生在罗马皇帝查理的宫廷里,卡齐密斯国王带着一大群宫廷侍从到那里去访问。宫廷侍从中有位斯达希科·齐奥雷克,他是‘伏叶伏大’安特尔萃伊的儿子,一向以弩力著称。皇帝夸口说,他有一个捷克人能扼死一头熊。他们举行了一次表演会,那个捷克人接连扼死了两头熊。我们的国王哪肯甘居下风,就说道:‘但是他制服不了我的齐奥雷克。’于是他们同意这两个人一定要在三天之内举行决斗。许多贵夫人和著名的骑士都来了。那捷克人就和齐奥雷克在城堡的广场上角斗。那场比赛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还没有扭在一起,齐奥雷克就打断了那捷克人的脊骨,粉碎了他所有的肋骨,把他打死了,给国王挣得了无上的光荣。从此以后,人们就称他为罗密格那特。有一次他在钟楼里独自举起了一座二十个人都搬不动的大钟。”

  “他多大?”兹皮希科问。
  “他很年轻!”
  这当儿塔契夫的波瓦拉正骑着马,走在公爵夫人的右侧。他俯身向着她,把兹皮希科的冒失事件的严重性据实告诉了她,还请她在国王面前为兹皮希科说几句话。公爵夫人因为喜欢兹皮希科,听了这消息,十分发愁和不安。

  “克拉科夫的主教是我的朋友,”波瓦拉说:“我一定请求他和王后一起去求情;这孩子的保护人愈多愈好。”
  “如果王后能答应为他说一句好话,他就连一根头发也不会受到损伤。”安娜·达奴大说:“国王崇拜王后的虔敬和才能,尤其是现在,她再也不会蒙受不孕的羞惭。不过国王钟爱的妹妹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也正住在克拉科夫;您必须去找她。我这方面一定尽力做去;但那位公爵夫人是他的亲姊妹,我不过是他的嫡堂姊妹。”

  “国王也爱您的,仁慈的夫人。”
  “唉,但是程度不同,”她带着一点忧愁的意味回答:“我不过是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她可是整整一根链条;我不过是一张狐皮,她可是一张黑貂皮。他所有的亲属当中,没有一个比得上阿列克山特拉那样受到他的挚爱。”

  他们边走边谈,不觉来到了克拉科夫。从蒂涅茨来,一路上都是车马拥挤,这里尤其拥挤。他们遇到许多带着仆人到城里去的贵族地主,有的全身武装,有的穿着夏天的装束,戴了草帽,有的骑马,有的同他们的妻女坐着马车,都想来看看这一场期待已久的比武。有些地方,一路部挤满了商人们的货车,这些货车要付了通行税才能到克拉科夫去。货车上装运着蜡、谷物、盐、鱼、兽皮、麻和木材。另外一些从城里来的货车则装满了布匹、一桶桶的麦酒和各种商品。现在克拉科夫已经在望了,看得见国王的花园、四郊的爵爷们和市民们的房屋、教堂的围墙和尖塔了。他们越走近这城市,车辆就越多,到了城门口,几乎不能通行。

  “多伟大的城市啊!世界上简直没有比得上它的。”玛茨科说。
  “总是像赛会,”有个吟唱者答道:“您多久没到这儿啦,阁下?”
  “很久很久啦。可是我依旧像第一次看到这场面时一样惊奇,因为我们刚从一个荒僻的地方回来呢。”
  “据说打从亚该老王朝以来,克拉科夫就有了很大的发展。”
  这倒是实在的;自从立陶宛的大公爵登位以后,庞大的立陶宛和俄罗斯等国家都开放贸易了,因此这个城市增加了人口、财富和建筑,变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十字军骑士团的许多城市也都非常漂亮,”一个身材很胖的吟唱者说。
  “只要我们能占领其中一个,”玛茨科说,“我们就可以得到一批了不得的战利品了!”
  可是塔契夫的波瓦拉正在想别的事情;也就是说,正在想着兹皮希科由于一时鲁莽而造成的目前十分危险的处境。塔契夫的爵爷,虽然在战争时期性子暴烈、不讲情面,可是在他宏伟的胸怀中,却有一颗温柔的心;他比旁人更清楚,这个罪犯将会受到什么处罚,因此他可怜他。

  “我想了又想,”他又向公爵夫人说,“究竟要不要把这事情告诉国王。如果那个十字军骑士不去告状,那就没有事;万一他去告状,那就不如先把一切都告诉国王,免得他发怒。”
  “这个十字军骑士只要有机会毁灭什么人,他是不会放过的,”公爵夫人回答:“不过,我打算教那年轻人加入我们的朝廷。也许国王对于我们的某一位宫廷侍从会特别宽大些。”
  她把兹皮希科找来。他听了这番情况,立即跃下马来,吻了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做了她的宫廷侍从。他这样高兴,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而是为了可以更亲近达奴莎。
  波瓦拉问玛茨科道:
  “你们要在什么地方歇脚?”
  “在客店里。”
  “现在任何客店都没有空房间了。”
  “那末,我们到商人阿米雷伊家里去;他是我的熟人,也许他会让我们在他家里过夜。”
  “请到我家里去吧。您的侄子可以同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们住在城堡里,但是他最好不要接近国王。一个人在脾气刚发的时候要干的事,冷静以后就不会干了。您同我一起住可以更舒适些,更安全些。”
  玛茨科因为波瓦拉很关心他们的安全,心里倒感到有些不安;他感激地向波瓦拉道了谢,于是他们进城了。但这时候,他们两个人也跟兹皮希科一样,一看到眼前的繁华世界,暂时便把危险忘却了。在立陶宛和在边疆上,他们只看见个别的城堡,维尔诺是他们所知道的比较重要的唯一城市,但那是一个建筑简陋和遭受过破坏的城市;而这里有许多商人的房屋却比立陶宛大公的宫殿都要华丽。不错,这里也有许多木屋;可是即使这些木屋,它们那高耸的墙壁和屋顶,那些镶在铅皮中的玻璃窗,也够使人惊奇了。玻璃窗反映出了落日的余辉,不禁使人以为屋里着火了。市场附近的几条街道上,有许多装潢考究的红砖屋和石屋,像兵士似的并排站着,阔的阔,窄的窄,但都有着高高的拱顶厅屋,而且门上都有我们主耶稣基督的受难像或是一幅至尊圣母马利亚像。有几条街上,一眼可以看到两排房屋,屋上是一片蔚蓝的天空,中间是一条石子路;放眼看去,两边尽是商店接着商店。店里摆满了上等的外国货,玛茨科由于看惯了战争的景象和俘获的战利品,贪婪地望着这些商品。但这两个人一看到那许多公共建筑物,越发显得惊奇了:广场上的圣母马利亚教堂:“苏根尼崔”;设有大酒窖用以出售着斯维得尼卡麦酒的市政厅;此外还有其他的教堂,阔幅绒布仓库,专供外国商人使用的巨大的“商场”;再过去又是一所建筑物,里面有公用秤、浴室、箍桶作场、蜡作场、银作场、金作场、酒坊、堆积在所谓“斯黑罗泰姆托”周围的山也似的麦酒桶,——总之,一个不熟悉城市生活的人,甚至于一座富裕小城的所有主,想象都想象不出的财富,这里应有尽有。

  波瓦拉引着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到圣安娜街上他的屋里去,拨给他们一个大房间,把他们介绍给他的侍从,然后到城堡去了,他从城堡回来吃晚饭已经是深夜了。
  有几个朋友同着他来,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有酒有肉的晚餐。只是主人却很忧郁。最后当客人们告辞的时候,他对玛茨科说:
  “我跟一个会写文章又懂法律的掌札神甫说了,他说,侮辱一个使者就等于犯了死罪。因此,祈求天主,但愿那个十字军骑士别去告状。”
  听了这话,两位骑士都带着忧伤的心情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虽然他们晚餐时还是比其他的客人更加欢乐。玛茨科连党都睡不着,他们上床后不久,他向他的侄子说:
  “兹皮希古?”
  “什么?”
  “我从各方面考虑了一下,认为他们不会把你处死的。”
  “你看不会么?”兹皮希科瞌睡蒙眬地反问一句。
  可是,他一翻身向着墙壁就睡着了,因为他实在十分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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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两位波格丹涅茨的骑士都同波瓦拉到大教堂去望弥撒,也去看看宫廷和已经到达城堡的客人们。确实,波瓦拉一路上遇见了许多熟人,其中有几个是闻名国内外的骑士。兹皮希科敬慕地望着这些人,心中暗许着如果这次不致因为侮辱了里赫顿斯坦而获得死罪的话,他一定要设法在豪侠精神和各种骑士美德上跟他们较量一下。其中有一个骑士,叫作托波尔契克,是克拉科夫总督的亲戚。他告诉他们说,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已经从罗马回来了,他是国王派去送请帖给教皇波尼代九世,请他到克拉科夫来参加王太子命名礼的。波尼代已经接受了邀请;虽则还不知道他是否能亲自来,但他已授权给使者,代表他做那个行将降生的孩子的教父;并且请求给这孩子取名为波尼代修或者波尼伐莎,以证明他对国王和王后的特别爱戴。

  他们也谈到了匈牙利国王西格斯门达会到来;他们预料他必然会来,因为无论邀请与否,只要有宴会和比武,他总是来的。他非常喜欢这类场合,因为他立意要作一个统治者,一个歌唱家和骑士中的头号人物,以此闻名于世。波瓦拉,加波夫的查维夏,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纳相和其他一些同享盛名的骑士都带着微笑回想到西格斯门达的最近一次访问,那时候弗拉迪斯拉夫国王私下吩咐他们别把他攻击得太厉害,而要对“这位匈牙利客人”让一步,因为这位匈牙利客人的虚荣心是全世界出名的,如果给打败了,常常要哭。但是,在骑士中间最感兴趣的是威托特的事迹。他们讲起了那只纯银铸成的壮丽的摇篮的故事,这是立陶宛的公爵们和贵族们从威托特和他的妻子安娜那儿带来的一件礼物。玛茨科讲到了预定的对鞑靼人的浩大的征伐。这次远征简直已经准备就绪,一支大军已经向东朝罗斯开去了。如果远征成功,国王的权力几乎就要扩展到半个世界,一直扩张到许多陌生的亚细亚国家,到波斯边界和阿拉海岸。玛茨科以前一直在威托特手下效劳,深知他的计划,因此能对他们讲得如此确切,如此动人,以至于在敲弥撒钟之前,他身旁已围上了一大圈好奇的人。他说,问题就只是要不要来一次十字军讨伐。“威托特本人,”他说,“虽然他们称他为大公,但他是受命于亚该老统治立陶宛的;他不过是个总督,因此声誉将归于国王。当联军负着十字架到那些一提到救主的名字就受到咒骂的国家去的时候,新受洗的立陶宛人和波兰的荣誉将何等伟大啊!当波兰和立陶宛军队拥戴托赫泰米许重登卡普恰克的王位的时候,他将承认自己是弗拉迪斯拉夫国王的‘儿子’,而且他已经允诺过要率同整个金帐汗国信奉耶稣基督。”

  人们全神贯注地听着玛茨科的话;但是许多人都不很了解威托特打算帮助的是什么人,也不了解他要去征伐的是什么人;因此,有人问了:
  “请讲得清楚些,是要跟谁打仗?”
  “跟谁?跟跛足帖木儿!”玛茨科回答。
  接着是一阵静默。确实,西方的骑士们常常听到金奥达、蓝奥达、亚速文奥达和其他等等奥达的名字;但是他们不熟悉鞑靼人的内战。但在欧洲却没有一个人没有听到过恐怖的跛足帖木儿或坦麦楞的事。听到这个名字,就好像古时候听到阿提拉的名字一样恐惧。他是“世界的君主”和“世世代代的君主”,是二十七个被征服国家的统治者,是莫斯科的罗斯的统治者,是西伯利亚和中国以至于印度的统治者,是巴格达、伊思巴罕、阿勒普、大马士革的统治者——他的影子笼罩在阿拉伯的沙漠上,笼罩在埃及和希腊帝国;他是杀人的魔王;他建造了一座座可怕的人头金字塔;他是一切战役的战胜者,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是“灵魂与肉体的君主”。

  他曾经封托赫泰米许为金奥达和蓝奥达的王。托赫泰米许自认为“儿子”。但是当这位“儿子”的统治权从阿拉海扩展到克里米亚,国土超过了欧洲其余部分的时候,他却想当个独立的统治者了。因此,他被这位可怕的“父亲”用“一个手指”撵下了王位;他逃到立陶宛的统治者那里请求援助。威托特决定使他复位,但这样做就必须要同统治世界的跛足帖木儿一决胜负了。

  由于这些原因,他的名字在听众中造成了很深的印象。稍稍静默了一阵以后,有一个年纪最大的骑士——雅格洛夫的伏衣崔赫说:
  “同这样的敌人作战是一件难事!”
  “也是一件无谓之争,”谨慎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无论是托赫泰米许或者是某个古特鲁克去统治居住在什一税土地之外的海外天边的魔王的子孙们,这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托赫泰米许将改信天主教,”玛茨科回答。
  “他改也好,不改也好!你能信赖那些不信奉基督的狗东西么?”
  “但是,我们都愿意为天主的名义而牺牲我们的生命,”波瓦拉回答。
  “也为了骑士的荣誉,”总督的亲戚托波尔契克补充一句道:“我们中间也有不去的人。‘伏叶伏大’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他有一位年轻而心爱的妻子,但他已经加入了威托特公爵的部下。”
  “无疑的,”雅斯科·纳相补充说:“不论你的灵魂犯下了多么可怕的罪孽,只要去参加这样一场战争,就一定能够得到宽恕和拯救。”
  “而且会留名万世。”塔契夫的波瓦拉说。“要打就打吧,最好大打一场。帖木儿征服了全世界,他手下有二十七个国家。如果我们打败了他,这对我们的国家是莫大的光荣。”
  “怎么不是呢?”托波尔契克回答,“即使他拥有一百个王国,让别人去怕他吧——我们可不怕!你说得真聪明!让我们集合起一万名优秀的枪矛手,我们就天下无敌了。”
  “而且,如果我们不能征服这个跛子,还有哪个国家能征服?”
  骑士们就这么谈论着。兹皮希科现在懊悔了,因为他没有跟威托特到荒凉的草原上去。当他在维尔诺的时候,他却要来观光克拉科夫和这里的宫廷,还要参加比武;现在他却担心会在这边宫廷里受审判而失去体面,而在草原上,即使最坏,他也能得到光荣的一死。

  但是,那个雅格洛夫的伏衣崔赫却来使这些热心的骑士们泄气了。他已经活到一百岁,常识也像他的年龄一样丰富。
  “你们多蠢!”他说。“难道你们没人听说过基督显灵同王后说话么?如果救主本人对她纤尊降贵到这样随便的地步,那末三位一体的第三身圣灵还会对她不这样亲切么?正因为如此,她看得见未来的事情,仿佛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她眼前,她就曾经这么说过。”

  他停了一下,摇摇头,然后说:
  “我把她预言过的话忘记了,但我马上会想起来的。”
  他开始回想,大家都静悄悄地等着,因为大家都相信王后能够预见未来。
  “阿哈!”最后他说,“我记起来了!王后说,如果每一个骑士都跟威托特去打跛子,那末异教势力就会毁灭。但大家所以不能都去,是因为信奉基督的君主们没有信义。我们不得不守卫边界,以防备捷克人和匈牙利人,也防备骑士团的攻击,因为我们不能信赖他们。因此,如果威托特只带了一小群波兰战士去,那末,跛子帖木儿,或是他的‘伏叶伏大’们带领着无数的人来,就会把威托特打败。”

  “但是,我们现在是和平时期呀。”托波尔契克说,“而且骑士团会给威托特一些帮助。十字军骑士团不能有别种做法,即使只是为了装装样子,他们也得向圣父表白他们是准备同异教徒打的。宫廷侍从们都说昆诺·封·里赫顿斯坦不完全是为了参加命名礼而来的,也是来同国王商议的。”

  “这不就是他!”吃惊的玛茨科喊道。
  “当真是他!”波瓦拉转过头来说。“天主保佑;正是他!他在修道院长那里并没有耽搁多久。”
  “他很匆忙呢,”玛茨科阴郁地应道。
  昆诺·封·里赫顿斯坦从他们面前走过。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从他斗篷上绣着的十字认出了他;但他却没认出他们两人,因为他上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戴了头盔。他走过的时候,向塔契夫的波瓦拉点点头,也向托波尔契克点点头;于是他同他那些侍从们气派堂皇地登上了大教堂的梯级。

  这时候钟声响了,惊动了一群群鸽子和穴乌,说明望弥撒即将开始了。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同其他的人一起进入教堂,想到里赫顿斯坦这么快就回来,心中十分忧虑。年老的骑士心里很不安,年轻的那位的注意力却被国王的大臣们吸引去了。他的周围都是著名的文臣武将。当年出于深谋远虑、一手促成立陶宛大公同年轻美丽的波兰王后的婚事的大臣们很多已经去世,活着的也为数不多,但大家都十分敬重他们。这个年轻骑士对克拉科夫总督——登青的雅斯柯——的魁伟身材赞不绝口,这副身材把严峻、威仪和诚实都汇合在一起了。他还赞赏那些大臣的智慧的仪表,赞赏那些骑士们的威武的脸庞,他们的前额上都覆着修剪得齐齐整整的头发,背后和两侧垂着长长的鬈发。有些人还戴着发网,还有些人束着带子,使头发不致蓬乱。那些外国客人——匈牙利人、奥地利人以及他们的随从看到这样讲究的衣饰都感到很惊奇;立陶宛的公爵和贵族们,尽管夏日炎热,但为了保持华丽的外表,仍然穿着珍贵的皮衣;俄罗斯公爵们穿着又大又挺的衣服,背面看去好像是一幅幅拜占庭的画像。兹皮希科怀着最大的好奇心等待着国王和王后驾临。他向前走到执事神甫的座位旁边,从那后面他可以看见祭坛旁边的两只红丝绒坐垫,那是让国王和王后望弥撒时下跪用的。他并没有等多久;国王穿过圣器室的门先进来了,他还没走到祭坛跟前,兹皮希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他有一头乌黑蓬松的长发,脸容清瘦,修得很干净;鼻子又大又尖,嘴角上有些皱纹。眼睛很小,乌黑闪亮。他的脸上有一种和善而慎重的神气,就像那种交了好运、一跃而登上了远远出于意料的地位的人一样,时刻都在考虑自己的行动是否跟尊严的身份相称,时刻都在担心会不会遭到恶毒的訾议。他脸上的表情,他的一举一动,其所以总是带着那么一点急躁,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可想而知,他会突如其来地大发脾气,而且不发则已,一发必然十分吓人。他就是那个曾经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欺诈行为十分愤慨、因而对他们的使者吆喝的公爵:“你们拿着一张羊皮纸公文到我这里来,我却要拿一支矛到你们那里去!”

  不过,现在这种天生的火暴性子已经让伟大而诚挚的虔敬心压住了。在教堂里他不仅为皈依不久的立陶宛公爵们,而且也为信教已经好几代的波兰爵爷们作出了良好的榜样。这位国王为了在肉体上做到进一步的苦修,往往跪在赤裸裸的石头上;也往往高举起双手,一直要举到疲累得支持不住才让它垂下来。他每天至少望三次弥撒,望过弥撒,离开教堂的时候,仿佛是刚从沉睡中醒了过来,显得既快慰又温和。宫廷侍从们都知道,这是去求他宽恕或向他乞赐赠物的最好时刻。

  雅德维迦也从圣器室门口走出来了。站在执事神甫座位附近的骑士们一见她进来,立刻跪下,虽然弥撒还没有开始,他们却都愿意像对待一个圣徒似的向她致敬。兹皮希科也跪了下去;在场的人们都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一位圣徒,她的像总有一天会供在教堂的祭坛上。他们不仅向她表示对一位王后应有的尊敬,也为了她圣洁的宗教生活而崇拜她。人们都纷纷传说着王后会作出奇迹。据说她用手摸摸病人就治得了疾病;说是有些手脚不能动弹的人,穿上了王后穿过的衣服就能活动。可靠的目击者证实说,他们曾经亲自听到基督从祭坛上对她说话。外国的君主们都跪在地上向她表示崇敬,连十字军骑士团也尊敬她,不敢冒犯她。教皇波尼伐九世称她为教会的虔诚而优秀的女儿。全世界注视着她的功绩,还记得这位安提加文家族和波兰毕阿斯特的后裔,这位有势力的路易的女儿,是最苛求的宫廷里培养出来的公主,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她舍弃了幸福,舍弃了她的初恋,嫁给立陶宛一位“未开化的”公爵,为的是想取得他的帮助,把基督教传给欧洲最后一个信奉异教的国家。用全部日耳曼人的武力,用血流成海的代价所不能实现的事情,却让她用一句话完成了。使徒的光辉从来没有照到过比她更年轻、更娇媚的前额上;使徒的职位从来没有跟这样的克己自制结合在一起过;一个女人的美丽从来没有放射过像她那样天使般的和善与朴素认真的光芒。

  因此,游唱者在所有的欧洲宫廷中歌颂了她;最偏远的国家的骑士们都到克拉科夫来瞻仰这位波兰王后;她的本国人民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爱护她,而他们的威力和光荣,也由于她同亚该老结了婚而增加了。只有一件绝大的忧愁笼罩在她和全国人民的心上,那就是,许多年来这位天主的女儿一直没有后嗣。

  但是,现在这种忧愁消除了,天主施思于王后的喜讯,像电光似地从波罗的海传到黑海,也传到喀尔巴吁山脉,使得这个强大王国的各族人民都欢欣鼓舞。在所有的外国宫廷中,除了十字军骑士团的首都,听到这个喜讯都十分欢乐。罗马唱起了“赞歌”。波兰各省的人们都坚定地相信凡是这位“圣妇”向天主祈求的,都会获得赐予。

  因此,人民都来向她恳求,请她为他们求得康宁;各省和一些别的国家都来了许多使者,请她为他们所需要的事物祈祷,或是求雨,或是祈求收获时节天气晴朗;祈求乔迁吉日;祈求湖上垂钓或森林狩猎都能满载而归。

  那些住在边界上的城堡和小城里的骑士,按照从日耳曼人那里学来的习俗,不是变成了强盗,就是自相残杀。可是王后一声令下,他们立即把剑插进鞘里,不取赎金就释放俘虏,归还偷来的畜群,彼此握手言欢。一切受苦的人,一切穷困无告的人,都拥塞在克拉科夫她的城堡门口。她的纯洁的灵魂深入人心,使得农奴们艰苦的命运,爵爷们的自尊自大,法官们的严刑酷讯都有所改进,她好像一只幸福之鸽,好像是一个正义与和平的天使,飞翔在全国的上空。

  难怪大家都焦急地在等待着那个上天赐福的日子。
  骑士们仔细注视着王后的身段,想看看那个未来的王位继承者还得多久才会降世。克拉科夫大主教维什神甫,也是国内甚至国外闻名的最能干的医生,他还没有宣布王后什么时候临盆。他们正在作些准备工作;但按照当时的习惯,一切庆祝活动得尽早开始,并且延续好几个星期之久。事实上,这位夫人的身段虽然粗了一些,但依然保持着往常的庄丽。她穿得极其简朴。以前,由于她生长在显赫的宫廷中,而且比同辈的任何公主都美丽,因此很喜欢贵重的服装,喜欢链条、珍珠、金手镯和戒指;但现在,甚至几年以来,她不但穿了一身修女的衣服,甚至还戴上脸罩,唯恐人家一称赞她的美丽,会引起她世俗的虚荣心。亚该老得知她怀孕之后,欣喜非凡,立即下令把她的卧室用锦缎和珠宝装饰起来,可是她不同意。她拒绝了一切的繁华,认为生育的时刻往往就是死亡的时刻,决定不在珠光宝气之中、而应在安详谦卑的环境中来承受天主已经许赐她的恩惠。

  她把金银珠宝都拿去创办一所大学,或者供给新皈依天主教的立陶宛青年到外国大学去求学。
  王后只同意换掉她的修女服,而且一个作母亲的希望变成了确切不移的事实,她就揭去了面纱,认为赎罪的苦行者的装束已不再适宜了。
  因此现在每个人都满怀挚爱地望着她那美丽的脸容:这张脸,哪怕再加上金珠宝饰,也不能给它平添一分妩媚。王后缓慢地从圣器室门口走向祭坛,扬起了眼睛,一只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兹皮希科看到这张百合花似的脸,一双湛蓝的眼睛,那充满着宁静、和善与慈悲的真正天使般的容貌,他的心开始激动得跳了起来。他知道,按照天主的旨意,他应该爱国王和王后,他确实也是如此;但是,现在他心里洋溢着一种伟大的爱,那并不是出于外力的指使,而是像一阵火焰似的突然爆发出来的;他心里也为她充满着最大的崇敬、谦卑和牺牲的愿望。这位年轻的骑士兹皮希科是个急性子;因此,他立刻产生一种愿望,想要以某种方式表达一个骑士的爱和忠实;要为她完成某项功勋;要奔向某个地方去征服什么人,不惜冒生命的危险。“我最好是去投奔威托特公爵,”他想,“因为如果这里没有发生战争,我怎能为这位神圣的夫人效劳呢?”他根本没有想一想,一个人除掉用剑、用矛、用斧之外,还能够用别种方式去效劳;他简直想单独去攻打跛子帖木儿的全军。他要在望过弥撒之后,立即跳上战马,去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分钟也忍不住,他的双手在燃烧,整个心灵都着火了。

  那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他甚至忘了达奴莎,当他听到教堂里孩子们的歌声而想起她来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爱又是另一回事。他向达奴莎作过忠诚的宣誓;他宣誓要为她杀死三个日耳曼人,他一定要遵守自己的誓言。但是,王后是在一切女人之上的。他一想到应当为王后杀死多少敌人,他的眼前就浮现出成群结队的甲胄、头盔、鸵鸟毛。孔雀冠毛,他觉得即使把这么些人都杀光,和他的愿望相比也还是微不足道。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满怀热情地思量着,他应当怎样为她祷告才适合她高贵的身份,因为他认为普通的祷告不适用于王后。他会说: paernoster,quies in coelis, sancti ficetur nomen tuum。因为在维尔诺有一个游行教土这样教会了他;但是,也许这个游行教土本人也只知道这么两句;也许是兹皮希科自己忘记了;反正他实在背不出“我们在天之父”那篇主祷文的全文。现在他开始把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用来表达他这样一番心意:“赐我们敬爱的夫人以健康、长寿、鸿福;对她的关心要多于对任何人的关心。”

  这番话出于一个大刑临头的人嘴里,因此在整个教堂里没有比这更诚挚的祷告了。
  望过弥撒,兹皮希科想,只要他能够跪在王后面前,吻吻她的足,以后的事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但是望过第一次弥撒以后,王后便回房里去了。通常在正午以前,她不进任何食物,而且也不参加欢乐的早餐(魔术师和小丑们都在早餐时出场取悦国王和客人)。德鲁戈拉斯的那位老骑士走了过来,唤兹皮希科到公爵夫人跟前去。

  “你作为我的宫廷侍从,在桌旁侍候达奴莎和我吧,”公爵夫人说。“也许碰巧你会说几句诙谐的话,或者做一些滑稽动作而使国王高兴,要是那个十字军骑士认出你的话,他看到你在国王的餐桌上侍候我,也就不会向国王告状了。”

  兹皮希科吻了公爵夫人的手,又望着达奴莎;虽然他对宫廷礼节不如对打仗来得熟悉,但显然他还是很明白,在早晨遇见自己情人的时候,怎样才能合乎一个骑士的身份:他后退一步,装出一种惊讶的神气,一面画着十字,一面喊道:

  “圣父、圣子和圣灵在上!”
  达奴莎用她一对湛蓝的眼睛望着他,问道:
  “兹皮希科,弥撒都望完了,你为什么还要画十字?”
  “因为一夜过来,你的美貌又有所增长,使我不胜惊奇!”
  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可不喜欢这种新奇的、外国骑士的风习,耸了耸肩说:
  “别糟蹋时间尽跟她谈她的美貌吧!她还只是一丛刚出土的嫩草呢。”
  兹皮希科听到这话,怨恨地望着他。
  “你必须小心,别叫她‘嫩草’,”他说,脸色气得发白,“要是你年轻些,我会立刻向你挑战,斗个你死我活!”
  “住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哪怕就在今天决斗,我也对付得了你!”
  “不许吵!”公爵夫人说。“你不想想自己的危险,却又在跟人吵架了!我宁愿结达奴莎去找一个更可靠的骑士。要是你想发火的话,你就请便吧;我们这里可不需要你。”
  兹皮希科听了公爵夫人的话,感到很惭愧,于是向公爵夫人道了歉。但他心里想,如果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爵爷有个成年的儿子的话,那末,总有一天他会向他儿子挑战,决不会原谅米柯拉伊称她为“嫩草”。现在在国王的城堡里应当心平气和一些,除非迫不得已,决不去惹任何人。

  角声齐鸣,宣告就要开早饭了;公爵夫人安娜携了达奴莎的手,走到国王的住屋里去,有许多世俗的高级官员和骑士们都在那里恭候她的驾临。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首先进来,因为她是国王的妹妹,便人了上座。不一会儿,大厅里挤满了客人、高级神甫和骑士。国王坐在上首,他两旁是克拉科夫的主教和伏衣崔赫·雅斯程华茨。后者的职位虽然低于其他的戴着法冠的神甫们,却坐在国王的右边,因为他是教皇的使者。再下面就是两位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旁边坐的是前格涅兹诺大主教杨,他舒适地坐在一张大椅子里。他是西利西亚的毕阿斯特家族的后裔,奥波尔公爵波尔科的儿子。兹皮希科在威托特的朝廷里听到过他的名字。现在他正站在公爵夫人和达奴莎的身后,他从他一头浓发认出了这个大主教,他那鬈曲的头发使得他的脑袋像是一把“克罗辟特罗”。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在一切波兰公爵的朝廷里,都被人叫做“克罗辟特罗”,连十字军骑士团也叫他“格拉辟特拉”。他以浮华的习气和轻率的举止而闻名。他刚刚被提名为格涅兹诺的大主教候选人,便违反国王的意旨,用武力篡夺了这个职位。为此,他的头衔被剥夺了。于是他投奔到十字军骑士团去,他们把他安插到坡摩席的卡明涅茨去当一名可怜的主教。于是他又认为不如同这位有权势的国王育归于好;他恳求国王宽恕,回到了国内,现在正在等待空缺,希望这位好心肠的君主会让他补缺。后来事实证明,他的算盘没有打错。不久他果然以他那一套嬉皮笑脸的手法博取了国王的欢心。但他依旧未能忘情于十字军骑士团。即使目前在高级神甫和骑士们都不很欢迎他的亚该老朝廷里,他仍然在设法拉拢里赫顿斯坦,乐滋滋地坐在他身旁。

  兹皮希科站在公爵夫人的椅子后面,十分靠近十字军骑士里赫顿斯坦,几乎一举手就可以碰到他。其实,他的手指已经扭动起来了。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急躁,不让坏念头产生。但他禁不住迫切地朝着里赫顿斯坦的脑袋和双肩望了一眼,心里盘算着:如果和他在战争中或是在决斗中交上了手,是否要同他狠狠地斗一场。他断定,要制服这个日耳曼人并不难。这个十字军骑士穿了灰呢衣服,肩胛骨显得很阔;但他同波瓦拉或是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比较起来,或是同两位最出名的苏里姆契克,或是同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或是同坐在国王一桌的许多别的骑士们比起来,却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兹皮希科又钦佩又羡慕地望着这些骑士;但他的注意力也被国王的举动吸引了过去。只见国王用手指把头发掠到脑后去,仿佛因为早餐还没有端上来,等得不耐烦了。他的目光在兹皮希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使得这个年轻的骑士担心起来,唯恐国王就要对他发怒了。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郑重考虑到自己鲁莽行动的后果。在这以前,他一直以为这是件无所谓的事,不值得担心呢。

  那个日耳曼人并不知道在大路上大胆袭击他的那位青年现在就在他身旁。早餐开始了。酒汤端进来了,汤内鸡蛋、肉桂、丁香、姜和番红花加得十分浓,整个房间立刻充满了馥郁的香味。这时坐在门口一张椅子上的小丑夏鲁息克,开始学着夜莺的声音唱起歌来,国王就喜欢听这种歌声。接着另一个小丑绕桌行走。他悄悄地停在客人们身后,做出蜜蜂的嗡嗡声来,声音之逼真竟使几位客人捧着脑袋防备被螫。别的人看到这情形,便哄然大笑。兹皮希科殷勤地服侍着公爵夫人和达奴莎;但当里赫顿斯坦拍拍自己的秃顶的时候,他又忘掉了自己的危险,也大笑起来。斯摩棱斯总督的儿子雅默特,正站在他旁边,看见这情形,也纵情大笑。这个十字军骑士终于发觉自己弄错了,便把手插进衣袋,一面转向主教克罗辟特罗,对他说了几句日耳曼话;这个主教立即用波兰话重新说了一遍。

  “高贵的爵爷跟你说,”他转向小丑说,“你可以得到两个‘斯果耶崔’;但是别把嗡嗡声弄得太近,否则蜜蜂要给赶走,而贪闲的雄蜂也要给杀死。”
  小丑拿了十字军骑士给他的两个“斯果耶崔”,同时依仗着所有朝廷赐与丑角的特许权,回答道:
  “杜勃尔润省的蜂蜜产量很大,所以它被贪闲的雄蜂包围住了。赶掉它们吧,弗拉迪斯拉夫国王!”
  “这里是我给的一个小钱,因为你这句话说得很聪明,”克罗辟特罗说,“但是记住,如果绳子断了,管蜂房的人就会摔断脖子。围住了杜勃尔润的那些玛尔堡雄蜂都是有刺的,所以爬到蜂房跟前是危险的。”

  “哦伐!”克拉科夫的掌剑官——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喊道,“那可以把它们熏出去!”
  “用什么熏?”
  “用火药。”
  “或者用一把斧头把蜂房斫掉,”魁梧的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加上一句说。
  兹皮希科的心简直快活得要跳了出来,因为他认为,这些话显示了战争的预兆。昆诺·封·里赫顿斯坦懂得大家所说的话,因为他在托纶涅和在赫尔漠的长期逗留中,学会了波兰话;但他由于自尊心而不肯说。但是现在他被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的话激怒了,他的灰眼睛锐利地注视着他,说:

  “我们等着瞧吧。”
  “我们祖先在普洛夫崔、在维尔诺都瞧过了,”盛特拉姆回答。
  “pax vobiscurm!”克罗辟特罗喊道。“pax!pax!,而且是ignis infernalis;这种可怕的火,用水是扑?鸩涣说模匦肫?上葡萄酒。给我们来些酒!让我们来作乐一下吧,像已故的主教,古罗兹文基的查维夏常说的一样!”

  “也像魔鬼所说的那样,由作乐而入地狱,”小丑夏鲁息克接着说。
  “让魔鬼捉你去!”
  “要是魔鬼捉了你,那才更加有趣哩。人们还没有见过魔鬼拿着克罗辟特罗呢,但是,我想,我们大家都会享到那种乐趣。”
  “我将首先给你洒圣水。给我们一些葡萄酒,愿天主教徒之间亲密无间!”
  “愿真正的天主教徒之间亲密无间!”昆诺·封·里赫顿斯坦着重地加了一句。
  “什么?”克拉科夫的主教维什喊道,一面抬起头来:“难道你不是在一个古老的天主教王国里么?我们的教堂不是比你们玛尔堡的教堂更古老么?”
  “我不知道,”十字军骑士回答。国王对于任何有关天主教的问题是特别敏感的。他觉得这个十字军骑士是在讽刺他;因此,他立刻双颊排红,眼睛也发亮了。
  “什么!”他说,声调很深沉,“我不是一个天主教国王么?”
  “这个王国自称是一个天主教国家,”这十字军骑士冷冷地回答:“但是它的风俗习惯却是异教徒的那一套。”
  许多骑士听了这话,都愤怒地站了起来;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他的纹章是“波尔科扎”,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沃杰内克的巴尔多希,科皮仑尼的陀玛拉特,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塔契夫的波瓦拉,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泰戈维斯科的雅哈,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伏伏瓦的齐格门特和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他们都是强大而著名的骑士,在许多次战役和比武中所向无敌。他们气得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个个咬牙切齿地喊道:

  “恨只恨他是一个客人,我们不能向他挑战!”
  查维夏·却尔尼·苏里姆契克,是骑士中最最著名的骑士,是“骑士界的模范”,他蹙着前额,转向里赫顿斯坦说道:
  “我真弄不懂你,昆诺。作为一个骑士,你怎么能侮辱一个强大的国家,况且你也知道,无非因为你是一位使者,才不会因此受到惩罚。”
  但是昆诺安静地接受着这个威胁的眼色,慢吞吞地、一字不苟地回答道:
  “我们骑士团在来到普鲁士之前,曾经在巴勒斯坦作过战;甚至那边的撒拉逊人都尊重使者。但是你们不尊重使者,因此我才称你们的习惯是属于异教徒的。”
  这些话激起了一阵喧哗。桌子周围再一次听到了叫喊声:
  “可恨!可恨!”
  但是,当暴怒的国王照立陶宛人的样式紧握住双手的时候,他们都平静了下来。于是,登青的雅斯柯·托波尔老头,这个受尊敬的、庄严的并由于他的官职显要而令人害怕的克拉科夫的总督,站起身来说:

  “高贵的里赫顿斯坦骑士,假如您,一位使者,受到了侮辱,就说出来吧,我们会立刻严厉惩办。”
  “在任何别的天主教国家,我决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昆带回答。“昨天,在到蒂涅茨来的路上,我受到你们一个骑士的袭击,尽管他凭我斗篷上的十字,一下子就能认出我是什么人,他还是企图谋害我的生命。”

  兹皮希科听了这一席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不由得看了国王一眼,只见国王显出一脸可怕的怒容。登青的雅斯柯吃了一惊,说道:
  “这可能么?”
  “问一问塔契夫的爵爷吧,他是这件事的见证人。”
  所有的目光都转到波瓦拉身上,他搭拉着眼皮,阴郁地站了一会,然后说:
  “是的,是这样!”
  骑士们听了,都叫喊起来:“可耻!可耻!大地将吞没这种人!”由于这件不光彩的事,有些人竟捶起胸来,另一些人敲着银盘,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杀掉他?”国王喊道。
  “因为他的头是属于宫廷的,”波瓦拉回答。
  “你把他下了狱没有?”登青的托波尔总督问道。
  “没有。他是一个骑士,他凭他骑士的荣誉起了誓,他会投案的。”
  “但是他不会投案的!”昆诺用讥刺的口吻叫道,一面昂起头来。
  这时候十字军骑士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我干的;我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
  听了这几句话,骑士们都向着不幸的兹皮希科冲了过去;但是国王狠狠地摇了摇头把他们止住了。国王用一种类似马车驶过石子路所发出的嘎嘎声怒冲冲地嚷道:
  “斫他的头!斫他的头!让这位十字军骑士带着他的头到玛尔堡去送给大团长!”
  于是,他向站在旁边的年轻的立陶宛公爵喊道:
  “逮住他,雅蒙脱!”
  惊吓的雅蒙脱把他发抖的双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
  兹皮希科把苍白的脸转向他说:“我不会逃跑的……”
  但是,白胡子的克拉科夫总督,登青的托波尔,举起手来,表示他想说话;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他说:
  “仁慈的国王!让这位‘康姆透’知道,我们把一个侮辱使者的人处以死刑,不仅是由于您怒不可遏,而且也是根据我们法律的规定。否则他还以为在这个国家里,没有天主教的法律呢。明天我就来审判这个罪犯。”

  最后这一句话,他说得那么心平气和,仿佛谁也不能改变他这个决定似的。于是他对雅蒙脱说:
  “把他关在塔楼里。至于您,塔契夫的爵爷,由您来作见证。”
  “我将把这个孩子犯罪的经过说出来,”波瓦拉回答,一面望着里赫顿斯坦。
  “他说得对!”立刻有几个骑士说。“他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把这羞耻加到我们大家身上呢!”
  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对那个十字军骑士怒目而视。这时候雅蒙脱领着兹皮希科走到城堡的庭院里,把他交给了弓箭手。在他年轻的心里,他可怜这犯人,而且由于他天生憎恨日耳曼人,因此就越发怜悯这个罪犯。但他是一个立陶宛人,习惯于盲目执行大公的命令;他自己又害怕国王的盛怒,因此好心地向这个年轻的骑士低声劝说道:

  “你知道,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会怎样做么?我会自己吊死!这是最好的办法!国王发怒了,反正要斫你的头。你为什么不让他高兴呢?你自己吊死吧,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们国家的习惯。”
  兹皮希科由于羞惭和恐惧,简直茫然若失,开头似乎听不懂这个小公爵这番话的用意,后来听懂了,大为惊讶,问道:
  “你说什么?”
  “你自己吊死!伺必让他们来审判你。你只要使国王称心就是了!”雅蒙脱又说了一遍。
  “你去自己吊死吧!”年轻的“弗罗迪卡”喊道。“原来你尽管受了洗,可你的异教徒本性还没有改变。难道你不知道,对一个天主教徒说来,自杀是一宗罪孽么?”
  这个公爵耸耸肩说:
  “事情不会让你如意的。横竖他们要析你的头。”
  这些话使兹皮希科恼火了,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向这位贵族少爷来一次挑战,骑在马上决斗也好,徒步也好,挥剑抡斧都行,但他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念头。他忧愁地垂下头来,由弓箭手们包围着,门声不响地向塔楼走去。

  这当儿餐厅里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达奴莎身上,只见她已经吓得面如死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简直像是教堂里的一尊蜡像。当她听到他们要处死兹皮希科的时候,她更是吓得嘴唇发抖,放声大哭,哭得那么伤心,使得所有的人都转过脸来看她,连国王本人也问她:

  “你怎么啦?”
  “仁慈的国王!”公爵夫人安娜说,“她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女儿,刚才那个不幸的骑士对她起过誓。他答应给她从日耳曼人的头盔上拔下三簇孔雀毛来,所以他一发现这位‘康姆透’的头盔上有这样一簇羽毛,就以为这是天主亲自把这个十字军骑士送来的。王上,他袭击他,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愚蠢;因此请求工上大发慈悲,不要惩罚他,我们跪下来求您!”

  说着,她就站起身来,拉了达奴莎的手,同她一起奔向国王跟前,国王看了就想引退;但是她们两人已在他面前跪下,达奴莎哭求着:
  “饶恕兹皮希科吧,国王,饶恕兹皮希科吧!”
  她因为很害怕,便把那长着金发的头藏在国王衣服的襞缝中,吻他的双膝,像一片叶子似地簌簌发抖。公爵夫人安娜·齐叶莫维特跪在另一边,合着双手望着国王。国王的脸上分明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他坐到后面去一点,但并没有推开达奴莎,只是挥了挥手。

  “别来难为我!”他大声说。“这青年犯了罪;他使整个国家丢了脸!必须把他处死!”
  但是那双小手把他的双膝越抱越紧,这孩子也越哭越伤心了:
  “饶恕了兹皮希科吧,国王,饶恕了兹皮希科吧!”
  有几个骑士也在叫嚷了: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是一位著名的骑士,也是日耳曼人的眼中钉。”
  “再说,那个青年在维尔诺打仗打得很勇敢!”波瓦拉补充说。
  可是,尽管国王也怜悯达奴莎,他还是为自己辩解:
  “他不是对我犯了罪,我无从宽恕他。要是骑士团的使者能宽恕他,我也能宽恕他;如果这位使者不能宽恕,他就作死不可。”
  “饶了他吧,昆诺,”查维夏·却尔尼·苏里姆契克说,“大团长本人不会因此而责备你的。”
  “饶恕他吧,阁下!”两位公爵夫人都喊道。
  “饶恕他吧,饶恕他吧!”骑士们一再地说。
  昆诺闭着眼睛,仰起头,坐在那里,仿佛很乐于看到两位公爵夫人和这些有名的骑士们在恳求他。忽然间他的态度变了、他低下了头,双手交叉在胸口,从一个骄傲的人变成了一个谦逊的人,轻柔地说:
  “我们的救世主基督,饶恕过他的仇人们,甚至饶恕了那个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作恶者。”
  “他是个真正的骑士!”维什主教说。
  “不错,不错!”
  “我怎么能不饶恕呢?”昆诺继续说,“我不但是个天主教徒,也是个修道士呀!因此,作为基督的仆人和托钵修道士,我诚心诚意地饶恕他!”
  “向他致敬!”塔契夫的波瓦拉喊道。
  “致敬!”其他的人也说了一遍。
  “但是,”十字军骑士说,“我是作为一个使者来到你们这里的,我代表着整个骑士团的尊严,也就是天主的教团的尊严。因此,谁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骑士团;谁冒犯了骑士团,就是冒犯了基督本身。这样一种罪过,我,在天主和人民的面前,是不能宽恕的。如果你们的法律不惩罚这种行为的话,就要让所有天主教的君主都知道这件事。”

  他讲过这番话之后,是一片深沉的静默。过了一会儿,到处都能听见咬牙切齿声,克制着暴怒的人们的沉重呼吸声,达奴莎的啜泣声。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同情兹皮希科了。就是那些早上还决意要把他千刀万剐的骑士,现在也在考虑怎样来帮他的忙了。两位公爵夫人决定去见王后,恳求她来说服里赫顿斯坦撤回他的控诉;或者必要的话,写信给骑士团的大团长,请他命令昆诺放弃这件讼事。这个计划看来是最好不过的了,因为雅德维迦受到如此非凡的尊敬,如果大团长拒绝她的请求,就会使得教皇以及所有天主教的君主发怒。他也不可能拒绝,因为康拉德·封·荣京根是个和气的人。不幸克拉科夫的维什主教,他也是王后的御医,禁止她们向王后提起这件事,哪怕说一句也不行。“她从来不喜欢听到死刑,”他说,“她甚至把处死强盗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也看得十分严重。她要是听到这个年轻人希望获得她的慈悲,她会很不安的。这种烦恼将会使她得到重病,而她的健康对于整个王国又是比十个骑士的头颅还要贵重。”他最后说,如果有人不听他的话,敢于打扰王后,他就要使国王对那个人不客气;接着,他又威吓说,对这样的人,要施以绝罚罪。

  两位公爵夫人都被这种威胁吓住了,决定在王后面前闭口不谈这事,而去恳求国王,祈求他宽恕兹皮希科。整个朝廷里和所有的骑士都同情兹皮希科。塔契夫的波瓦拉声称他将说出全部真相来,而且他还要为这青年说些好话,因为整个事件不过是出于他一时的幼稚鲁莽而已。尽管如此,每个人都看得出,总督登青的雅斯柯也公开说,如果这个十字军骑士硬心到底,那末,就必须按照严峻的法律来办事了。

  因此,骑士们对里赫顿斯坦愈加愤慨了。他们不仅心里这么想,而且率直地说了出来:“他是一位使者,不能叫他到比武场去;但是他回到玛尔堡去,天主必定使他不得好死。”他们不是空口说说的,因为一个束了骑士腰带的骑士是连一句空话也不许说的。一个骑士许了什么愿,就得实现,否则就只有死。波瓦拉气得顶厉害,因为他在塔契夫有一个与达奴莎同年的钟爱的女儿,达奴莎的眼泪使他也伤心起来。

  因此,他当天到地牢里去看兹皮希科,嘱咐他要保持希望,还把两位公爵夫人为他祈祷和达奴莎为他痛哭的事都告诉了他。兹皮希科一听得那姑娘为了他而跪在国王面前,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为了表示他的感激,他用手擦去眼泪,说道:

  “嗨!愿天主祝福她,同时允许我尽快地去为她作一次战斗,骑马出战也好,徒步也好!我答应为她俘获的日耳曼人还不够!对这样一位小姐,应该是她今年几岁,我就许给她几个日耳曼人。只要主耶稣能把我从这个塔楼里释放出去,我一定毫不吝啬地报答她!”于是他抬起了他那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眼睛。

  “首先向一个教堂许点愿吧,”塔契夫的爵爷劝告道:“如果你许的愿能取悦上帝,你一定会很快得到释放。你听着:你叔叔去看里赫顿斯坦去了,我也要去看他。去求他宽恕,并不是你的耻辱,因为你犯了罪;况且你又不是去向里赫顿斯坦祈求宽恕,而是向一个使者求宽恕。你愿意么?”

  “既然像您阁下这样一位骑士告诉我这样做是合适的,我就一定这么做。不过,如果他像在蒂涅茨来的路上那样要我向他祈求宽恕,那我宁可让他们斫掉我的头。我的叔叔还活着,等到使者的使命结束,他会替我报仇的。”

  “我们且先听听他对玛茨科说些什么吧,”波瓦拉回答。
  玛茨科当晚真个去看这个日耳曼人了,回来时脸上阴郁得像黑夜一样。然后又由总督亲自陪他去见国王。国王已经心平气和了,和善地接见了玛茨科。玛茨科跪下了,他立即叫他起来,问他有什么请求。
  “仁慈的君主,”玛茨科说,“犯了罪,就必须惩罚;否则,世界上就没有法律了。我也有罪,因为我没有设法制止那个青年的急躁脾气,我甚至还赞扬了他这一点。这是我的错处,仁慈的国王,因为我常常告诉他:‘先去斫杀,然后再看看你伤害的是谁。’那样做在战争中是对的,但是在宫廷场合就错了!他是个像金子一样纯洁的人,也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后代!”

  “他给我和我的王国带来了羞耻,”国王说:“这种事我能对他开恩么?”
  玛茨科不吭声了,因为他一想到兹皮希科,就非常难受。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唉声叹气地说:
  “我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疼爱他;只在目前灾祸临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老了,他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后代。如果他死了——我们也完嘤!慈悲的国王和君主,可怜可怜我们家族吧!”
  说到这里,玛茨科又跪了下去,一面伸出他那两条因久经沙场而消瘦的胳膊,一面噙着眼泪说:
  “我们保卫过维尔诺,天主赐给了我们正当的战利品;我要把它留给谁呢?如果那个十字军骑士一定要惩罚,就惩罚好了;但是允许我来承当这个惩罚吧。没有兹皮希科,我还要活着干什么呢?他还年轻;让他去赎回田地,生男育女,完成天主交给男人的天职吧。那个十字军骑士只要有个人给析了头就是了,他不会过问析掉的是谁的头。那也不会羞辱我们的家族。要一个人死是不容易的;但是,与其要毁灭一个家族,那还不如死掉一个人。”

  说着,他紧紧抱住国王的双腿。国王开始眨着眼睛,足见他已受了感动。他终于说道:
  “不能这样做!我不能把一个束骑士腰带的骑士宣判死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而且这么做就没有是非了,”总督接着说。“法律要制裁的是犯罪的人,它可不是一个闭着眼睛乱杀人的妖怪。你也必须想一想,如果你的侄子同意你这个建议的话,你们家族将会受到多大的耻辱。这不但对他不体面,对他的子女也是件不体面的事。”

  玛茨科答道:
  “他是不会同意的。但如果不让他知道就这么办了的话,他会替我报仇的,正如我一定会替他报仇一样。”
  “啊!”登青斯基说,“还是去劝那个十字军骑士撤回控诉吧。”
  “我已经请求过他了。”
  “他怎么样?”国王伸长着脖子问道:“他怎么说来着?”
  “他这样回答我:‘你们本来就应该在蒂涅茨的路上向我求饶,你们当时不肯,现在我也不肯了。’”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求他呢?”
  “因为他要我们下马,站着道歉。”
  国王把头发往后一掠,正要说什么,只见一个宫廷侍从进来通报:里赫顿斯坦骑士请求谒见。
  听到这通报,亚该老看看登青的雅斯柯,又看看玛茨科。他命令他们留下来,也许是指望趁这个机会,运用他国王的威信,把这件事了结。
  这时,那个十字军骑士进来了。他向国王鞠了个躬,说道:
  “仁慈的君主!我已把在贵国所遭受的侮辱写成了这一份书面控诉状。”
  “向他控诉吧,”国王指着登青的雅斯柯回答道。
  那个十字军骑士直望着国王的脸,说:
  “我既不懂得贵国法律,也不了解贵国的诉讼手续;我只知道,骑士团的使者只能向国王本人控诉。”
  亚该老的小眼睛里闪出暴躁的光芒;可是,他伸出手来,接下了那份控诉书,交给了登青斯基。
  总督把它打开诵读;但是他越念下去,脸上越是阴郁。
  “阁下,”他终于说了,“您要那孩子偿命,仿佛他是危害了整个骑士团似的。难道十字军骑士团连孩子都怕么?”
  “十字军骑士团不怕任何人,”“康姆透”傲慢地回答。
  老总督便接着说:
  “尤其是不怕天主。”
  第二天,塔契夫的波瓦拉在总督的法庭上从各方面作证,以减轻兹皮希科的罪名。但是,尽管他把这事件归之于幼稚无知、缺乏经验,还是没有效果;尽管他说,即使是一个年长的人,发过这种誓,祈求天主让他实现自己的誓言,一旦看见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簇冠毛,也会认为这是天主的赐予,可是这样说也没有效果。但是有一件事是这位高尚的骑士自己也无法否认的——如果不是亏了波瓦拉拦阻,兹皮希科的矛早已刺穿了地的胸口。昆诺把他在那大穿的甲胄带到了庭上;这套甲胄看来很单薄,如果塔契夫的波瓦拉当时没有从中阻止,凭兹皮希科的膂力,早就把它刺穿,这位使者早就没有命了。于是他们问兹皮希科,他是否蓄意杀害这个十字军骑士,这点他也不能否认。他说,“我老远就警告了他,要他端起枪矛,要是他大声回答一下,说他是一位使者的话,我就不会袭击他了。”

  那一大批为了同情这孩子而赶到法庭来的骑士们,听了这话很满意,大家立即七嘴八舌地说:“对啊!他为什么不答话呢?”但是,总督的脸依然又阴郁又严峻。他命令那些到庭的人安静,自己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严厉地注视着兹皮希科,问道:

  “你能当着我们受难的天主发誓说,当时你没有看到斗篷,也没有看到斗篷上的十字么?”
  “不!”兹皮希科回答。“要是我没有看到十字,我就会认为他是我们的骑士,也就不会袭击他了。”
  “那末,在克拉科夫附近,除掉使者,或者他的随从之外,怎会遇到任何十字军骑士呢?”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没有什么可以回答。大家对这问题却十分清楚:当时如果不是塔契夫的爵爷从中拦阻,那末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不是这个使者的甲胄,而是给刺穿了胸口的使者本人了——那样一来,就给波兰民族造成了一项永久的耻辱了;因此,即使那些衷心同情兹皮希科的人也明白,减刑是没有指望了。

  其实,过了一会儿,总督又说话了:
  “由于你当时并没有好好地想一想你是在袭击谁,你这样做也并非出于盛怒,因此,我们的救主将会饶恕你;不过,你最好还是把你的灵魂呈献给圣母吧,因为法律不能赦免你的罪行。”
  兹皮希科听了这番话,虽然觉得不出所料,但他的脸色仍然有些发青;不过,他立刻晃了晃他的长发,画了个十字,说道:
  “这是天主的意旨!我怎么拗得过!”
  于是他转向玛茨科,一面意味深长地望望里赫顿斯坦,仿佛示意玛茨科记住这个人。他的叔父点点头,表示会意,一定记住这个人。里赫顿斯坦也懂得这一瞥和点头的含意;尽管他既不讲情面,又十分大胆,却不禁全身打了一阵寒颤——这位老战士的脸多么可怕,多么不祥啊。这个十字军骑士知道,他和那个骑士之间存在的是一个你死我活的问题。他知道,即使他要避免决斗,也办不到;他知道,等他的使命一结束,即使在玛尔堡,他们也少不了要见面。

  这时候总督走到隔壁房间去给书记口授判决书。同时有几位骑士走到那个十字军骑士身边说道:
  “但愿在最后审判日,你会获得比较仁慈的判决!”
  但是,里赫顿斯坦只注意听取查维夏的意见,因为查维夏是以他的骑士功勋、他对于骑士法规的知识以及他本人的严格遵守骑士法规而闻名“于世的。在最难处理的案件中,如果有任何问题牵涉到骑士的荣誉,人们都路远迢迢地赶来向他求教。他的决定从来没人反驳,这不仅是因为同他争论决没有获胜的机会,而且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一部“荣誉宝鉴”。凡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一句责备或赞美的话,很快就传遍了波兰、匈牙利、波希米亚(捷克)和日耳曼的骑士界;他能判定一个骑士的行动是善还是恶。

  因此,里赫顿斯坦走到他跟前去,仿佛要给自己这满怀的深仇大恨来一番辩白似的,说道:
  “大团长本人,以及神甫会也许能够宽容他,我可办不到。”
  “你们的大团长同我们的法律毫不相干;能够宽容我们人民的是我们的国王,可不是你们的团长。”查维夏回答。
  “我作为一个使者,不得不坚持惩罚。”
  “里赫顿斯坦,你首先是一个骑士,其次才是一位使者!”
  “你以为我做得不光彩么?”
  “你是熟悉我们的骑士经典的,经典上要求我们效法两种野兽:羊与狮。在这个案件中,你效法的是羊还是狮?”
  “你不配审判我!”
  “你问我你是否做得不光彩,因此我才照我自己的想法回答你。”
  “你这种回答我受不了,简直要叫我噎死。”
  “叫你噎死的是你自己的坏心眼,而不是我的恶意。”
  “但是,基督会了解我的心地,我关心的是骑士团的尊严,而不是你的赞美。”
  “我们统统都要受到主的审判的。”
  总督和书记的再度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们都知道判决一定会很严厉,每个人都肃静地等待着。总督就座之后,便拿起一座耶稣受难像,命令兹皮希科跪下。
  书记开始用拉丁文念判决书。这是一份死刑判决书。念完之后,兹皮希科捶了几下胸口,一遍又一遍地说:“天主宽恕我,我是个罪人!”
  于是,他站了起来,扑到玛茨科怀里。玛茨科吻他的头,吻他的眼睛。
  当天晚上,一个传令官在市场四方,以号角向在场的骑士们、客人们和市民们宣告:波格丹涅茨的贵族兹皮希科,已由总督法庭判处死刑。
  但是,玛茨科请求延期处决,马上就得到了批准,因为那时候,总是给囚犯以充分的时间处理他们的产业,同时使他们能够安心归命于天主。里赫顿斯坦本人也不想坚持早日执行判决,因为他明白,既然骑士团的受侵犯的尊严得到了补偿,那末再去得罪这位有权势的君主就是失策了。他被派来谒见这位有权势的君主,不仅是为了参加王太子的命名典礼,也是来谈判杜勃尔润省问题的。但延期执行的主要原因还是王后的健康问题。维什主教甚至不愿意她在生育之前听到有关执行死刑的问题;他很有理由地认为,这样一件事情是难以瞒过王后的。她一定会感到愁苦,从而大大损害她的健康。因此,他们准许兹皮希科多活几个礼拜,也许还会更长些,让他安排后事,和他的亲友诀别。

  玛茨科每天都去看他,竭力安慰他。他们很悲伤地谈到兹皮希科这次未能免于一死,尤其悲伤地谈到他们家族将会断宗绝嗣。
  “除非你结婚,否则没有别的办法,”兹皮希科有一次说。
  “我宁可去找一个远亲做后嗣,”悲伤的玛茨科回答。“眼看他们就要斫你的头,我哪里有心思想到女人呢。即使我不得不结婚,也得先向里赫顿斯坦下了骑士挑战书,为你报过仇再说。别担心!”
  “天主将报答你。我至少还有这份喜悦!我知道你是不会饶过他的。你将怎样为我报仇呢?”
  “等他结束了使者的任务,也许会发生一场战争!如果发生战争的话,我一定在打仗之前,向他下挑战书,跟他个对个决斗一场。”
  “在平地上决斗么?”
  “在平地上决斗;骑马或徒步都行;非战个你死我活不可,决不活捉。如果不打仗,那我就到玛尔堡去,用我的矛去叩城堡的大门,并且命令号手宣布我要向昆诺作一次你死我活的挑战。他逃避不了这场决斗的!”

  “他当然不会拒绝。你一定会打败他的。”
  “打败?我打不过查维夏、巴希科,也打不过波瓦拉;但是,毫不吹牛,像他那样的人,两个我都收拾得了。叫那个恶棍十字军骑士等着瞧吧!那个弗里西安骑士,不是比他还强么?可我是怎样劈开他的头盔,直努到斧头劈不下去才住手呢!我不是这样干的么?”

  兹皮希科宽慰地吁了一口气,说:
  “我死也瞑目了。”
  他们俩都叹起气来,老贵族激动地说:
  “你可别悲伤得垂头丧气。到最后审判日,你的尸骨不会东零西散的我已经给你定做了一回道地的橡木棺材。连圣母马利亚大教堂的神甫也不过如此。你不会死得像个农民那样一我一定不让他们给你穿着市民的衣服来斫你的头、我已经同阿米雷伊约定,由他供给一件新衣服,漂亮得足以穿在国王身上也毫无愧色。我也一定毫不吝啬地给你做祷告;别担心!”

  兹皮希科心里很是高兴,他怄着身子倚在叔叔手上,一再地说:
  “天主会报答你的!”
  不过,尽管有这一切安慰,有时候他还是不免感到异常的寂寞,因此,玛茨科有一次来看他,兹皮希科向他问过好之后,就朝着墙上的格子窗问他:
  “外面怎样了?”
  “好天气,一片金黄,阳光温暖。人人都高兴。”
  兹皮希科听了,双手抱着脖了,仰起头来,说道:
  “嗨,伟大的天主啊!要是能够骑一匹马,在辽阔的田野上奔驰,那有多好啊!要一个青年人死,真是可怕!真是可怕!”
  “有人就死在马背上!”玛茨科回答。
  “算了吧!但他们在死以前,杀过多少人啦!”
  于是,他开始问起他在国王的朝廷中看到过的那些骑士们的状况;问到查维夏、法鲁列伊、塔契夫的波瓦拉,问到泰戈维斯科的里斯和所有其他的人;问起他们在做什么,如何消遣,作些什么样的正派活动来打发时间?他贪婪地听着玛茨科的说话玛茨科告诉他,早晨骑士们穿上甲胄,跃过马身,扯断绳索,彼此用铅头的剑斧练练武艺;最后,他告诉他。他们如何宴会,唱什么歌。兹皮希科真想同他们在一起;他一听说查维夏在命名礼之后,立即要到匈牙利什么地方去打土耳其人,禁不住嚷道:

  “要是他们能让我去多好啊!倒不如死在异教徒中间来得好!”
  但这是办不到的。这时候有件意外的事发生了。两位玛佐夫舍的公爵夫人一直在关怀兹皮希科。他的青春和美貌迷住了她们。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齐叶莫维特芙娜终于决定发一封信给大团长。不错,大团长是不能改变总督所宣布的判决的;但是,他能够为这个青年向国王求情。要亚该老表示宽大,于理不合,因为罪名是企图杀害使者;不过,如果大团长恳求国王,那末,国王就会宽恕这孩子。因此,两位公爵夫人满怀希望了。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由于喜欢文雅的教士骑士,也就得到骑士团极大的好感。他们经常从玛尔堡给她送来卡盛的礼物和信件。大团长在信中称她为可尊敬的、虔诚的女恩主和骑士团的特殊保护人。她的话很有力量,她的愿望很可能不会被拒绝。现在的问题是要找一位信使,他得有非凡的热心尽快送这封信去,立即携带复信回来。老玛茨科知道了这事,毫不犹豫地决定去担当这个差使。

  总督答应延期处刑。满怀希望的玛茨科当天就着手做好上路的准备工作。然后,他去看兹皮希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兹皮希科起初也感到极大的快乐,仿佛他们已经为他打开了塔楼的门,准备释放他了,但后来又变得思虑重重、心情阴郁起来了,他说:
  “谁能对日耳曼人存任何指望呢!里赫顿斯坦也能求国王宽大的;况且他这样做,对他自己也有利,可以避免你向他报仇,但他偏偏不肯这么做。”
  “他因为我们到蒂涅茨去的路上不肯向他道歉而恼火了。人们对大团长康拉德印象还好。总之,你不会因此损失什么的。”
  “当然,”兹皮希科说,“但是别对他太卑躬屈节。”
  “我不会的。我只是拿着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的信到那里去。”
  “好吧,既然你这样好心,愿天主成全你!”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的叔父,说:
  “不过,万一国王宽恕了我,里赫顿斯坦就是我的,而不是你的了。记住!”
  “你的脖子还不一定保得住哩,且慢许愿吧。那些愚蠢的誓言已经够你受了!”气呼呼的老人说。
  于是他们相互拥抱了一会。只剩下兹皮希科一个人了。希望与惶惑轮流作弄着他的心灵;夜色降临,带来了一阵风暴,无遮拦的窗户被不样的闪电照亮,四壁被雷声震撼着,最后,呼啸的大风刮人了塔楼,于是兹皮希科又陷入黑暗中,丧失信心了;他通夜不能合上眼睛。

  “我逃不了一死,”他想,“什么也帮不了我的忙!”
  第二天,高尚的公爵夫人安娜·雅奴索娃带着达奴莎来看他了。达奴莎的腰带上挂着她的小琵琶。兹皮希科跪在她们脚下;虽然他极其痛苦,又是一夜失眠,心里感到悲伤和惶惑,他仍旧没有忘掉自己作为一个骑士的义务,对达奴莎的美貌表示惊羡。

  但是,公爵夫人忧愁地望了望他,说道:
  “你不要看见她就发呆;如果玛茨科不能带回一个吉利的回音,或者根本回不来,天堂里值得你发呆的更好的东西有的是呢!”
  于是她想起了这个小骑士不测的命运而流起泪来。达奴莎也哭了。兹皮希科又在她们脚跟前跪了下去。面对着这样悲惨的局面,他的心软得像火热的蜡似的。他并不是像一个男子爱女人那样爱达奴莎,但是他觉得他深切地爱她。一看到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那么严酷,不那么急躁,不那么好斗了。尤其使他感到悲哀的是,他还没有实现自己对她的誓言就得和她诀别。

  “可怜的孩子,我不能把那些孔雀毛的盔饰献在你脚下了,”他说。“但是,等我站到天主面前的时候,我一定说:‘主啊,饶恕我的罪孽,并赐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小姐以世界上所有的财富吧。’”
  “你们才相逢不久,”公爵夫人说。“天主不会允许的!”
  兹皮希科想起了在蒂涅茨发生的事件,心软了。最后,他请达奴莎力他唱一支过去她从长凳上跌下来、他把她抱住、送她到公爵夫人那里去时所唱的歌。
  达奴莎虽然没有心思唱歌,也只得抬起紧闭的双眼,向着屋顶的穹隆,开始唱了: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突然间,她泪流满面,再也唱不下去了。兹皮希科把她抱在怀里,像在蒂涅茨的客店里那次一样,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醉神迷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要是天主把我从这牢房释放出去,等你长大了,只要你父亲同意,我一定娶你为妻!嗨!”
  达奴莎拥抱着他,脸伏在他肩上。他那斯拉夫人的质朴本性中泛滥出来的、愈来愈甚的悲哀,在他纯洁的心里,几乎化成了一首质朴的歌:
  我一定娶你,姑娘!
  我一定娶你!
第六章
现在一件大事发生了。同这件大事比较起来,所有其他的事都无足轻重了。六月二十一日傍晚,王后突然患急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城堡。维什主教和其他的医生们都通宵留在她的房里。据说,王后有早产的危险。克拉科夫总督,登青的雅斯柯·托波尔当夜派了一个信使去通知外出的国王。第二天,这消息传遍了全城和四郊。这天是礼拜天,教堂挤满了望弥撒的人。大家都明白了真相。因此望过弥撒之后,本来是来参加庆祝的外国骑士们、贵族们、市民们都到城堡去了;行会和宗教团体都打着它们的旗号出来了。从午刻起,无数的人群围住了瓦威尔,国王的弓箭手忙着维持秩序。整个城里几乎没有了人;成群结队的农民向着城堡走去,打听他们所爱戴的王后的健康情况。终于,大门口出现了主教、总督以及大教堂的神甫们,国王枢密院的大臣们和骑士们。他们同百姓混在一起,把消息告诉百姓,但是命令他们不得国欢乐而大声喧哗,免得妨害卧病的王后。他们向大家宣布,王后生了一个女儿。大家听了这消息,心里充满了喜悦,特别是他们听说王后虽是早产,但目前母女都很平安。百姓们开始散开了,因为每个人都想发抒一下内心的欢乐,而城堡附近是禁止呼喊的,于是街道上都立刻挤满了人,欢乐的歌声和呼喊响彻了每一个角落。他们并不因为生了一个女孩而失望。“当年路易国王没有儿子,雅德维迦作了我们的女王,难道这是不幸么?由于她同亚该老结婚,王国的力量加倍强大了。同样的情况将再度发生。谁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个比我们的女王更富有的继承人?无论是罗马皇帝还是任何国王,都不曾拥有过这样广大的领土,这样人数众多的骑士团!向她求婚来的君王们之间将要展开一场剧烈的竞争;他们中间最有权势的君王将向我们的国王和王后致敬;他们将到克拉科夫来,我们做生意的就可以从中牟利了;也许又有新的领土,例如捷克或匈牙利,将要并入我们的王国。”

  商人们就这样谈论着,他们的快乐每时每刻都在增长。他们在私人家里和客店里举行宴会。市集上到处是灯笼和火把。全城通宵达旦到处都充满了生气蓬勃和欢欣鼓舞的气象。
  早上,他们又从城堡里听到了更多消息。
  他们听说,彼得大主教昨夜就给孩子施了洗礼。因此,他们担心这女孩不太强壮。但是阅历丰富的城市妇女举出了一些同样的例子来,说明婴孩一经受洗就会更加健壮。他们便用这个希望来安慰自己;他们听了公主的命名,信心更大大增加了。

  “命名为波尼伐修或波尼伐莎的人,都不会在受洗之后就夭折的;取了这样名字的孩子是注定要成大业的,”他们说。“在开头几年,特别在最初几个礼拜,孩子是看不出什么好坏来的。”
  可是第二天,城堡里传来了关于婴孩和产妇的坏消息,激动了整个城市。整整一天,教堂里像举行忏悔式似的挤满了人。为王后和公主的健康所许下的贡品多得不可胜数。人们可以看到贫苦的农民们在贡献谷物、羊羔、小鸡,一串串干菌或是一篮篮坚果。骑士们、商人们和工匠们则献出了贵重的贡品。他们派了信使到各个出现过奇迹的地方去。占星家占卜了星象。在克拉科夫城里,他们举行了许多次宗教上的行列圣歌。所有的行会和宗教团体都参加了。还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行列,因为老百姓以为这些天真无邪的孩童更容易取得上帝的眷顾。人群不断地从各个城门涌进来。

  一天又一天,每天不断地敲钟,教堂里人声嘈杂,每天都在举行行列圣歌和祈祷。但是,到了周末,受人爱戴的王后母女都还活着,老百姓的心里又有了希望。他们觉得,天主不可能召去这位对本国作了很多贡献的王后,因为她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情要做。学者们都说她对学校作了多大的贡献;教士们说她对天主的荣耀作了多大的贡献;政治家们说她对天主教国家之间的和平作了多大的贡献;法学家说她对正义作了多大的贡献;穷苦的百姓也说她对穷人作了多大的贡献。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对本国和对整个世界如此需要的生命会过早地结束。

  可是七月十三日,钟声宣告了婴孩的死亡。老百姓又成群结队拥挤在各条街上,大家都感到十分不安。人群又围住了瓦威尔,打听王后的健康状况。但是,没有人带出好消息来。相反,进入城堡或者回到城市的爵爷们脸上都很阴郁,而且一天比一天忧愁。据说,医学大师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没有离开过每天领受圣餐的王后。他们还说,每次圣餐式之后,她的房里注满了神光。有些人还从窗口看见过神光;但是,这种景象使深爱这位夫人的人们都很惊吓;他们担心这是她已经开始了大国生涯的征兆。

  但是,每个人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一件可怕的事;他们这样安慰自己:天堂的正义之神获得了一件贡品准该满足了吧。到了礼拜五早上,也就是七月十七日,老百姓中间都传遍了王后命如悬丝的消息。每个人都奔向瓦威尔去。城里的人都走光了;连抱着婴孩的母亲们也都向着城堡的大门奔去。店铺都关了门,人们家里连饭也不烧。所有的营业都停顿了;但在瓦威尔周围,却挤满了一大群沉默而惊惶不安的老百姓。

  最后,在下午一点钟,大教堂钟楼上的钟声响了。大家一下子都弄不明白这钟声的意义;老百姓都不安了。大家的脑袋和眼睛都朝着钟楼;顷刻之间,城里其他的教堂,如圣芳济堂、三一堂和圣母堂都接二连三地敲出一片悲声。老百姓终于明白了;他们的心里都充满着畏惧和莫大的悲伤。后来,钟楼上出现了一面绣着骷髅头的大黑旗。于是,全都明白:王后归天了。

  城堡的墙下,成千上万老百姓的呼号声和哭泣声与忧郁的钟声交织成一片。有的老百姓在地上打滚;有的撕着自己的衣服,抓破自己的脸;还有的则默默无声地呆望着城墙。有的在悲泣;有的向着教堂,向着王后的卧房伸着双手,祈求奇迹降临,天主大发慈悲。但是,也可以听到一些愤怒的、由于绝望而近似咒骂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要夺去我们亲爱的王后?那末我们的行列圣歌、我们的祈祷和我们的恳求都为了什么?我们奉上了金银贡物,可天主却一点也不回报我们!拿了我们的贡物,却不给我们一点回赠!”其他许多人都在哭泣,一遍遍地说:“耶稣!耶稣!耶稣!”人群要拥进城堡去瞻仰一次王后的遗容。

  可是他们进不去,只是得到这样一个诺言:遗体很快就会移进教堂,人人都可以到那里去瞻仰遗容,在她遗体旁边祈祷。因此,到了晚上,忧伤的老百姓开始回到城里去了,一路谈着王后临终的情形,谈着未来的殡仪以及将会在她遗体旁边和在她墓穴周围出现的奇迹。有些人还说,王后一下葬,马上就会封为圣徒;另外有些人说,他们怀疑能否办得到,于是前面那些人便发起怒来,并且威胁说,要去见亚威农的教皇。

  阴郁和悲伤的气氛笼罩了全城、全国;不但笼罩了普通老百姓,也笼罩了每一个人;这个王国的福星陨落了。甚至在许多爵爷看来,一切也都变得暗淡无光了。他们开始问自己,问旁人,今后会出现什么局面?王后死后,国王是否有权继续在位,统治全国,还是会口到立陶宛,满足于大公之位呢?他们有些人推想——后来事实证明了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国王本人是会退位的;在这种情况下,几个大省就会从王权之下分出去,立陶宛人又会开始来攻击王国本土的居民了。十字军骑士团将会更加强大;罗马皇帝和匈牙利国王将会更有权势;而昨天还是最强大的王国之一的波兰王国将会崩溃和受辱。

  先前立陶宛和俄罗斯曾经开放了大批地区让商人们入境,现在这些商人都预见到将受到重大损失,因而虔诚地许愿,希望亚该老继续在位。但是他们也预料到他在这件事情上会同骑士团发生一场战争。大家知道,只有王后才能抑制国王的怒火。老百姓回想起以前曾经有那么一次,国王对十字军骑士团的贪欲和巧取豪夺极为愤怒,当时她颇有先见之明,对十字军骑士说:“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约束我丈夫的手和他正当的愤怒;但是,记住,我死后,你们的罪行少不了要受到惩罚。”

  十字军骑士团一味傲慢愚蠢,并不怕引起战争,反而指望着在王后死后,再没有她那份虔敬的魔力来约束从西方各国涌来的许多志愿兵,而且指望着到那时候,从日耳曼、勃夏第、法兰西和其他国家来的成千上万的战士们将会参加十字军骑士团。

  雅德维迦的死讯是一件如此重大的事件,使得骑士团的使者里赫顿斯坦等不及外出的国王的答复,立即动身上玛尔堡去,为的是尽快地把这件重大的、而且有几分吓人的消息报告大团长和神甫会。
  匈牙利、奥地利和捷克的使者们都跟着他去了,或者派信使去见他们的君主。亚该老非常沮丧地回到了克拉科夫。一开头他就向大臣们宣布,王后逝世了,他不愿意再做国王,他要回立陶宛去。后来,他悲伤到神情恍惚的地步,不能处理任何国事,不能回答任何问题。有时候,他对他自己非常忿恨,因为他出门在外,未能与王后诀别,听取她临终的遗言和心愿。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和维什主教徒劳地向他解释说,王后的病来得太突然了,而且按照通常情况,如果临盆正常,他完全有充分的时间回来;可是这些话并没有使他得到任何安慰,没有减轻他的悲哀。“没有了她,我就不成其为国王了,”他回答主教:“只是一个得不到安慰的、后悔莫及的罪人!”说了这话以后,他就望着地上,谁也没法使他再说一句话。

  这时,大家都在忙着准备王后的殡仪。从全国各地,一大群一大群的爵爷、贵族和农民都来到克拉科夫。王后的遗体安置在大教堂的一个高墩上,并区设法使棺材头安置得稍稍高一些。这是有意便于老百姓瞻仰王后的遗容。大教堂里,继续不断地举行祈祷式,灵台的四周燃着成千上万支蜡烛。在烛光闪耀、鲜花镜绕中,她面露笑容地安眠在那里,像一朵神秘的玫瑰花。老百姓把她看成一位圣徒;他们带来了着了魔的、跛足的和有病的孩子到她身旁来。教堂里时时可以听到一个目睹自己孩子恢复神色的母亲的欢呼声,或是一个麻痹的人霍然病愈的欢乐声。人们的心弦颤动了,这消息传遍了教堂、城堡和全城,吸引了愈来愈多的这种只有依靠奇迹才能得救的可怜虫。

  在这段时间里,人们完全忘却了兹皮希科。在这样悲伤和不幸的时候,谁会想到这个贵族青年,想到他被囚禁在城堡的塔楼里呢?可是,兹皮希科从看守们那里听到了王后患病的消息。他听到了城堡四周老百姓的嘈杂声;当他听到他们的哭泣声和教堂钟声的时候,他跪倒在地上,忘了他自己的命运,开始悲悼这位令人敬慕的王后的逝世。他觉得,他内心里也有些什么东西同她一起死亡了,而且她死后,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叫他活下去了。

  接连好几个礼拜,听到的声音都是与葬仪有关的——教堂的钟声、行列圣歌和群众的恸哭声。在这段时间里,他变得更阴郁了,食欲不振,夜不成寐,像一头关在笼里的野兽一样,在地牢里走来走去。他深感到寂寞的痛苦;常常一连几天,狱卒不给他送饭送水。每个人都为王后的殡葬而忙碌不堪,以致在她死后,就没有人来看过他:公爵夫人,达奴莎,塔契夫的波瓦拉,商人阿米雷伊,都没有来过。兹皮希科悲哀地想着,玛茨科一离开这城市,每个人都把他忘记了。有时候他想,说不定法律也会把他忘了,他将在牢狱里腐烂,以至死亡。于是他祈求死亡。

  最后,王后殡葬后一个月,第二个月初,他开始怀疑玛茨科是否会回来。玛茨科原来答应过催马加鞭,兼程赶路。玛尔堡并非远在天边。十二个礼拜就可以打来回,何况是加紧赶路呢。“但是也许他并不赶紧!”兹皮希科悲哀地想,“也许他已经找到了什么女人,高高兴兴地带她到波格丹涅茨去为他自己生儿育女,那我就得遥遥无期地等在这里听天由命了。”

  最后,他完全忘却了岁月,也不同狱卒谈话了。只是看到那密布在铁格子窗上的蜘蛛网,他才知道秋天快来了。他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床上,两肘支在膝上,手指插在长发里。他好像在做梦似的,直僵僵地动也不动一下,甚至当看守人给他送饭来,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不抬起头来。但是后来,有一天,门上的铁栓叽叽嘎嘎地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坎上叫他:

  “兹皮希古!”
  “叔叔!”兹皮希科叫道,从床上冲了过去。
  玛茨科把他抱在怀里,吻着他金色的头发。忧愁、悲哀和寂寞是这样注满了这青年的心,他不由得像个孩子似的扑在叔父怀里痛哭起来。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抽抽噎噎地说。
  “那倒差不多是真话,”玛茨科回答。
  于是,兹皮希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喊道:
  “你出了什么事?”
  他吃惊地看着老骑士憔悴而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弯腰曲背的身躯和灰白的头发。
  “你出了什么事?”他又问了一遍。
  玛茨科坐在床上,沉重地喘了一会气。
  “什么事?”他终于说了。“我刚刚跨过边境,就在树林里遇到日耳曼人,他们用箭射伤了我。这些盗匪!你晓得吧!我气都透不过来!幸亏天主救了我,否则你就看不到我了。”
  “谁救你的?”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玛茨科回答。
  静默了一会儿。
  “他们袭击了我;半天之后,他袭击了他们,他们逃脱的不到一半人。他把我带到一座小城去,然后到斯比荷夫。我同死亡搏斗了三个礼拜。天主不让我死去,虽然我还没有复原,我总算回来了。”
  “那你还没有到过玛尔堡喽?”
  “叫我骑着什么去呢?他们抢去了我所有的东西,连那封信也拿走了。我回来请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另写一封信;但是我还没有遇到她,我上不知道是否要去看她。我得准备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说了这话,他在手心上吐了口唾沫,伸给兹皮希科看那手上的血,同时说:
  “你看见么?”
  过了一会,他找补一句说:
  “这必定是天主的意旨。”
  他们两人心事重重,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兹皮希科这才说道:
  “你一直在吐血么?”
  “这有什么办法;有根一‘斯班’半长的矛尖刺在我的肋骨中间。换了你,也少不了要吐血的!我比离开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之前好一些了;现在我非常疲乏,因为路程太长,我又是一路赶来的。”
  “嗨!你为什么要赶来呢?”
  “因为我想来见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从她那里再拿一封信。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说,‘去拿信到斯比荷夫来。我有几个日耳曼人关在这里。如果他们有人愿意以骑士的荣誉起誓,把这封信送去给大团长的话,我一定释放一个。’为了替他的亡委报仇,他经常关着几个日耳曼俘虏,一听到他们的呻吟和链条声,他就十分高兴。他是一个满怀憎恨的人。懂么?”

  “我懂。但是我奇怪,既然尤仑德俘获了那些袭击你的人,你为什么没有找到那封失落的信?”
  “他并没有把他们全部都俘获。逃掉了五六个。我们命该如此!”
  “他们怎么袭击你的?打埋伏么?”
  “他们埋伏在茂密得什么都看不见的丛林后面。我骑着马,没有穿甲胄,因为商人们告诉我,国境很太平,而且天气又暖和。”
  “那帮强盗的首领是谁?十字军骑士么?”
  “不是修道士,而是一个日耳曼人。名叫列恩兹的赫尔明契克,他是以拦路抢劫闻名的。”
  “他结果怎样?”
  “尤仑德把他上了链条。但是这人也在他自己的地牢里关了两个玛朱尔贵族,他想以这两个人来赎身。”
  静默了一会儿。
  “亲爱的耶稣,”兹皮希科终于说,“里赫顿斯坦还活着,那个列思兹的强盗也活着;可我们却报不成仇就得死去。我的头要给斫掉,你也活不过今年冬天。”
  “嗨,我甚至冬天也活不到。但愿我能帮你逃脱这种下场。”
  “你在这里看到过什么人么?”
  “我去见了克拉科夫的总督。我听说里赫顿斯坦已经离开此地,我以为总督也许不会那么严厉了。”
  “这样说来,里赫顿斯坦走了?”
  “王后一死,他就立即回玛尔堡去了。我去见了总督;他回答我说:‘他们要处决你的侄子,倒不是为了讨好里赫顿斯坦,而是因为那是他应得之罪。里赫顿斯坦在不在这里,都是一样。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所受更;法律是根据公理而制订的,可不像一件外套那样,可以把它翻一个面。要宽赦只有国王能宽赦,别人都办不到。’”

  “那么,国王在哪里?”
  “王后下葬以后,他就到罗斯去了。”
  “唔,这就毫无希望了。”
  “是啊。总督还接着说:‘我可怜他,因为安娜公爵夫人曾为地求饶,但是我无能为力,我无能为力啊!’”
  “那末,安娜公爵夫人还在这儿唆?”
  “愿天主报答她!她是一位好夫人。她仍旧在这里,因为尤仑德小姐病了,而这位公爵夫人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天哪!达奴莎病了!她怎么啦?”
  “我不知道!公爵夫人说有人在咒她。”
  “我相信这一定是里赫顿斯坦!没有别人。——只有里赫顿斯坦——这个狗东西!”
  “也许是他。但是你对他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
  “所以他们仿佛全都不记得我关在这里了,原来她病了。”
  说了这话,兹皮希科就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最后他握住了玛茨科的手,吻了一下,说:
  “愿天主为这一切而报答你!如果你死了,都是我害死你的。趁着你的健康还没有恶化之前,你一定得再做一件事。你去找总督,求他释放我,凭我的骑士的诺言起誓,放我十二个礼拜。十二个礼拜之后,我一定回来,他们可以斫我的头。我们两人决不能不报仇就都死掉。你知道,我要上玛尔堡会,立即向里赫顿斯坦挑战。非这样不可。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玛茨科擦擦前额。
  “我一定去;但是,总督会答应么?”
  “我要以骑士的诺言起誓。我只要十二个礼拜——不必再多。”
  “说说有什么用;十二个礼拜!可是如果你受了伤,你就回不来了;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呢?”
  “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不用担心!也许国王这时候回来了,你就可以去求他宽赦了。”
  “这倒是实在的,”玛茨科回答。
  过了一会,他又说道:
  “总督也对我说了这话:‘由于王后逝世,我们把你的侄子忘掉了;但是,现在他的判决必须执行了。’”
  “嗳,他会答应的,”兹皮希科满怀希望地回答。“他知道一个贵族是会信守他的誓言的,而且不管他们现在就斫我的头,或是过了圣米克尔节听我的头,对他说来都是一样。”
  “噫!我今天就去。”
  “你今天最好到阿米雷伊那儿去休息一下。他会为你包扎伤口,明天你再去见总督。”
  “好吧,与主同在!”
  “与主同在!”
  他们彼此拥抱了一下,玛茨科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坎跟前又停了下来,皱紧双眉,仿佛记起了一件什么不愉快的事。
  “嗨,你还没有束上骑士腰带呢;如果里赫顿斯坦说,他不愿意同你决斗,那你怎么办呢?”
  兹皮希科感到很悲哀,但过了一会儿,他说:
  “战争时期是怎么样的?难道骑士只肯和骑士交手么?”
  “战争是战争;个对个的决斗就完全不同了。”
  “不错,且等一等。你必须想个办法。唔,有办法啦!雅奴希公爵就要授给我骑士的身份。如果公爵夫人和达奴莎请求他,他会授给我的。同时,我要在玛佐夫舍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的儿子斗一场”
  “为什么?”
  “因为米柯拉伊,就是那个同公爵夫人在一起、别人管他叫‘奥布赫’的人,他把达奴莎叫作‘嫩草’。”
  玛茨科惊奇地望着他。兹皮希科为了要把发生过的事解释得更清楚些,又说下去:
  “那是我不能原谅的,但是我不能同米柯拉伊决斗,因为他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吧。”
  玛茨科听了这番话,嚷道:
  “听着!我为你可惜,你的头要保不牢了,但你的脑子却不会受到多少损失,因为你蠢得像头山羊。”
  “你为什么恼火?”
  玛茨科没有回答,却起身要走了。兹皮希科向他跳了过去,说道:
  “达奴莎怎样了?她还好么?别为一件小事生气。你离开这里很久啦!”
  他再一次俯身向着老人,玛茨科耸一耸肩,温和地说:
  “尤仑德小姐已经复原了,不过他们还不让她走出房门。再见!”
  兹皮希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但是,他觉得仿佛他已经新生了。一想到他们会许可他多活三个月,他就感到快活。他可以到遥远的地方去;他可以找到里赫顿斯坦,同他决一死战。光是这样想想也很快乐。他如果能骑上马(哪怕只有十二个礼拜也好),去战斗一番,而不是仇没报就死去,他就很幸运了。然后呢——福来消受,祸来承当——总还得有很长一个时期!国王从罗斯回来后也许会赦免他。也许会爆发战争,那时候总督本人一看见他这样一个战胜了骄傲的里赫顿斯坦的好汉,也许会说:“去吧,现在就到树林里和田野里去吧!”

  因此他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希望。他认为他们不会不肯放他三个月的。他想,也许他们会多给他一些时间也说不定呢。登青的年老的爵爷决不会认为一个贵族不能信守誓言的。
  第二天黄昏时分,玛茨科到牢狱来,坐立不安的兹皮希科连忙问他跳了过去,问道:
  “准了么?”
  玛茨科坐在有脚轮的矮床上,他因为身体过于孱弱,站不住了;他艰难地喘了一会儿气,说:
  “总督说:‘如果你要去分配你的产业,或是去料理家务,我可以凭你侄子的骑士信誉,放他一两个礼拜,但是不能再长了。’”
  兹皮希科大为吃惊,有好大一阵子讲不出一句话来。
  “两个礼拜?”他终于问道。“两个礼拜内我连边境都走不到呢!这是怎么回事?你没有告诉总督我要到玛尔堡去的理由么?”
  “不但我,安娜公爵夫人也为你去求过了。”
  “那未怎样呢?”
  “怎样?那老头儿对她说,他并不要你的头,而且他也可怜你。他说,‘如果我能够找得出一条有利于他的法律,或者是一个借口,我就索性放了他;但是我找不出。如果在一个国家里,人们不把法律看在眼里,只是凭交情办事,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啦!这个我不干。即使是我的亲戚托波尔契克,或者甚至是我的亲兄弟,我也不干。这里的老百姓都是很难弄的!’他还往下说:‘我们并不在乎什么十字军骑士团;但是我们不能沾污自己的名声。如果我释放了一个判处死刑的贵族,为的是给他一个决斗的机会,人家会怎么看我们呢?从世界各地来的、所有我们的客人会怎么看我们呢?他们会相信他会受到惩罚么?会相信我们国家有什么法律么?我宁愿下令斫下一个人头,却不愿让国王和王国受到蔑视。’公爵夫人跟他说,这种秉公执法的精神真是太稀奇了,国王的亲戚来求情也无济于事,那老头回答道:‘就算国王本人可以宽赦他,也不会容忍无法无天的事。’于是他们争吵了,因为公爵夫人大发雷霆说:‘那末,别把他关在牢里!’总督回答说:‘很好!明天我就下令在广场上造一座断头台。’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只有主耶稣才能帮助你。”

  他们沉默了很久。
  “什么?”他非常忧郁地说。“那么立刻就要执行了?”
  “在两三天之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我已经尽了我的力。我曾跪在总督膝下,哀求他大发慈悲,但是他一再说:‘去找一条法律,或者找一个借口来再说吧。’我能找到什么呢?我上看了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我求他到你这里来。至少你会享受到这样一种荣誉——让那个听过王后忏悔的神甫来听你的忏悔。但是他不在家里,他上安娜公爵夫人那里去了。”

  “也许是为了达奴莎!”
  “决不会。这女孩好些了。我明大一早还要去看他。他们说,如果他听你的忏悔,那你一定得救,就像探囊取物一样。”
  兹皮希科双肘支在膝盖上,搭拉着头,头发把脸完全遮住。老人望了很久,最后,柔和地叫他:
  “兹皮希古!兹皮希古!”
  孩子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又是愤怒又是冷酷而坚决的表情,却丝毫不显得软弱。
  “什么?”
  “仔细听着,也许我已经给你想出了一个脱逃的法子。”
  说着,他向侄子凑了过去,低声说:
  “你听过威托特公爵的事么?他曾经被我们国王国禁在克列伏,后来他穿了一件女人的衣服,化装走出了牢狱。现在,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可以供你打扮,你不妨穿上我的‘库勃拉克’吧,戴上我的头巾走——懂么?他们不会注意的。外面已经黑了。他们不会在你脸上打灯光的。他们昨天看见我出去的,但是没有仔细看我。安静些,听着。他们明大会发现我在这里——那有什么呢?斫我的头么?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三四个礼拜之内就要死了。你呢,一走出此地,立刻上马,一直上威托特公爵那儿去。你自己求见他;你向他致敬;他会收留你,你同他在一起,就会像坐在天主的右边一样太平。这里的人们说,这位公爵的军队被鞑靼人打败了,因为已故的王后早就预言过要失败。如果这是真的话,公爵就迫切需要骑士,就会欢迎你。你必须留在他那儿,因为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职司了。别的国王打了败仗,就完了;但是,威托特公爵有非凡的机智,他打了败仗,却更加强大起来。他为人也很慷慨,他喜爱我们的家族。把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吧。告诉他说,你本来要跟他去打鞑靼人,但是因为你被关在塔楼里,不能去。如果天主许可,他将给你一块土地和一些农民;他将授给你骑士的爵位,并会替你向国王说情。他是一位很好的保护人——你等着瞧吧!——怎么样?”

  兹皮希科默默地听着,而玛茨科似乎越说越兴奋,继续往下说:
  “你不能年纪轻轻就死掉,要回到波格丹涅茨去。回去了,必须立刻娶个妻子,使我们家族不致断宗。只有等你生了子女以后,才可以去向里赫顿斯坦挑战,拚个死活;在这以前,你必定要克制报仇的念头。看在天卞面上,赶快穿上我的‘库勃拉克’,戴上我的头巾走吧。”

  说过这话,玛茨科站了起来,开始脱衣服;但是兹皮希科也站了起来,止住他说:
  “我向天主和圣十字架发誓,我一定不干。”
  “为什么?”玛茨科惊奇地问道。
  “不干就是不干!”
  玛茨科气得脸色发白了。
  “你真是白白长了这么大!”
  “你一定告诉过总督,”兹皮希科说,“说你愿意拿你的头来换我的头。”
  “你怎么知道?”
  “塔契夫的爵爷告诉我的。”
  “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呢?总督向你说,那会使我和我们一家都丢丑。如果我从这里逃出去,留下你来伏法,那不是更丢丑么?”
  “什么伏法?反正我总要死,法律又能拿我怎么样?天哪!脑子放清楚些!”
  “你现在正当年老患病,如果我就这样遗弃了你,愿天主惩罚我!嗨!可耻!”
  一阵沉默;只听见玛茨科的沉重而嘶哑的呼吸声和弓箭手的口令声。
  “听着,”玛茨科终于泣不成声地说,“威托特公爵逃出克列伏都不算羞耻,你这算什么羞耻。”
  “嗨!”兹皮希科悲伤地回答。“你知道!威托特公爵是一位伟大的公爵,他从国王手里接受了爵位、财富和领土;我呢,不过是个穷贵族,只有荣誉。”
  过了一会儿,他勃然大怒,喊道:
  “你根本不知道我爱你,我不愿意以你的头来代替我的头吧?”
  玛茨科听了这话,两条腿直发抖;虽然那时候的人心都好像铁打的一般坚硬,他却伸出双手,用一种心碎肠断的声音喊道:
  “兹皮希古!”
  第二天,法庭的仆役们开始在市集广场上做准备了,要在市政厅的正门对面造一座断头台。
  可是公爵夫人仍在同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以及其他熟悉法典和习惯法的神甫们商议。
  她是受了总督那番话的激励,而作这些努力的,因为总督说过,如果他们能向他提得出任何“法律根据或借口”,他就释放兹皮希科。因此他们认真商议,看看是否有什么法律或惯例可以引用。虽然斯丹尼斯拉夫神甫已经给兹皮希科准备了后事,行了临终的圣餐礼,但是他依然从牢狱里一出来就直接去参加商议,几乎一直商议到天亮。

  执刑的日子到了。一大早,一群群的人集合到广场上来,因为杀一个贵族的头比杀一个普通罪犯更能激起人们的好奇心。天气很好。受刑人的年轻美貌在妇女们中间传播开了。因此,通向城堡的整条路上,都挤满了盛装的女市民;广场四周的窗口和阳台上,都可以看见天鹅绒的女帽,还可以看到年轻姑娘们的金发,她们头上只戴着百合花和玫瑰花的花冠。市参议员们为了表示他们的显要,虽然这件事不属于他们的管辖范围,也都到场,并且站在断头台旁边。骑士们为了表示同情这个年轻人,大批麇集在高墩周围。在他们后面,挤着一群衣着华美的人,都是些小商人和穿着行会服装的工匠。越过这密密层层的人头,可以看见覆盖着新的阔幅绒布的断头台。高墩上站着刽子手,那是个日耳曼人,双肩宽阔,穿一件红色的“库勃拉克”,头上系一块同样颜色的头巾,手里拿着一把双刃的大刀;同他在一起的,有两个光着胳膊、腰带上挂着绳索的助手。还有一只斫头用的墩和一口棺材,也都盖着阔幅绒布。在圣母马利亚教堂的钟楼上,铿锵的钟声响彻了全城,惊起了一群鸽子和穴乌。人们时而望望断头台,时而望望那伸出在台上的刽子手的剑在阳光里闪耀。他们也望着骑士们,市民们对他们总是又尊敬又热切。这一次更值得看看他们。最有名的骑士们都站在高墩的四周。他们赞赏着查维夏·却尔尼的宽阔双肩,一圈圈垂下来的浓密的黑发;赞赏着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的矮矮胖胖的身材以及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的魁梧身材;赞赏着伏泽内克的伏衣崔赫的吓人的脸和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的美貌,他在托纶涅的比武中曾击败过十二名骑士;赞赏着在科希崔同匈牙利人的战斗中也同样出了名的伏伏瓦的齐格门特,还赞赏着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望着常胜决斗手泰戈维斯科的里斯,望着那位能够追得上奔腾的骏马的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

  大家也很注意脸色苍白的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他由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扶着走过来,人们都以为他是被判死刑的人的父亲。
  但是最引起人们好奇心的是塔契夫的波瓦拉,他站在前面,扶着达奴莎。达奴莎穿着白衣服,金发上戴着芬芳的绿色花冠。人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位年轻姑娘也来观看执刑。有些人认为她是犯人的姊妹;还有些人认为她是这年轻骑士的情人;但是谁都说不出她为什么穿那样的衣服,为什么要到断头台跟前来。人们一看到她满脸泪珠,都给引起了怜悯和激动,纷纷指责总督的顽固和法律的严酷。这些指责逐渐变为威胁。最后,到处都听得到有人在说,如果把断头台毁了的话,处刑就会延期。

  人群变得又急切又激动。他们说,如果国王在这里,他一定会赦免这个青年。
  但是,当远处传来哈喝声,宣告国王的弓箭手已经押送犯人前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安静了。这一行人立刻出现在广场上。前面是一个葬仪队,队员们都穿着长长的黑斗篷,戴着黑面幂,只在眼睛上开了两个孔。人们都害怕这些阴惨惨的形象,一声不响了。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队装备着弓弩,穿着鹿皮外衣的士兵,这是国王的立陶宛卫队。再后面,可以看见另一队荷戟的士兵。兹皮希科走在即将宣读判决书的法庭书记和捧着耶稣受难像的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中间。

  这时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他,所有的窗口和阳台上都伸出了女人的头。兹皮希科穿着绣有金“格列芬”、镶着金花边的白色“雅卡”。他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真像个年轻王子或是豪富宫廷里的侍从。他宽阔的双肩、胸部和粗壮的腰围,显示出他已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男子了;不过,身材虽是强壮的男子的身材,脸却是张孩子似的脸,上唇刚刚长出绒毛。这是一张像国王的侍从一样美丽的脸,金黄色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垂到双肩。他昂首阔步地走着,只是脸色非常苍白。他时时望着人群,仿佛是在做梦;望望教堂的塔楼,一群群穴乌,再望望那正在鸣报着他的临终时刻的钟楼;然后,当他领悟到女人们的啜泣和这一切庄严的景象都是为了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惊奇的神情。最后,他看到了断头台和站在台上的刽子手的红色身影。他打了一个寒颤,画了一个十字,神甫把耶稣受难像递给他吻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一个年轻姑娘扔下了一束玫瑰花,落在他的脚下。兹皮希科俯下身去,捡起那束花,向那姑娘笑了一笑,姑娘却哭了起来。他显然认为,在这些人群中间,在这些窗口上向他挥手帕的女人们面前,他必须勇敢赴死,至少要留“一个勇士”的名声;因此,他尽力鼓足勇气,坚定意志。他以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头发甩向后面,头昂得更高,自豪地走着,简直像个按照骑士规矩、由人们引去领取奖品的得胜者。行列行进得很慢,因为人很挤,都不愿意让路,走在前面的立陶宛骑士徒然地呼喝着:“eyk szalin!fyk szalin!走开!”人们还是不理会这些话,反而把士兵们围得更紧。虽然先拉科夫的市民大约有三分之一是日耳曼人,但是,四处仍然听得见斥责十字军骑士团的恐吓声:“可耻!可耻!愿这此豺狼绝子绝孙!他们连孩子的头都要斫!这是国王的耻辱,王国的耻辱!”立陶宛卫队看到人群不肯让路,就拿了肩上的石弓来恐吓他们;但是他们没有命令,不敢动武。卫队长派了几个人用戟开路,他们就这样走近了站在断头台周围的骑士们跟前。

  骑士们顺从地让在一边。持戟的士兵首先进去,接着便是兹皮希科,他由神甫和法庭书记陪伴着。这时候一件谁也料不到的事发生了。波瓦拉从骑士们中间抱着达奴莎向前跨了出来,喊道:“站住!”这样勇猛的声音,使随从们立刻站住了,仿佛脚给钉在地上似的。队长也好,任何士兵也好,都不敢违忏这位爵爷和骑士。他们在城堡里每天都看到他常常同国王密谈。最后,其他几位同样有名的骑士也都用命令的语调喊了起来:

  “站住!站住!”这时,塔契夫的爵爷走到兹皮希科跟前,把达奴莎交给了他。
  兹皮希科把她抱在怀里,将她紧紧压在胸口,向她告别;但是达奴莎并不偎依着他,也不拥抱他。她立刻取下自己的白头巾,把它包在兹皮希科的头上,悲恸而孩子气地尽力喊叫起来:
  “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
  “他是她的人!”骑士们的有力的声音一齐嚷道。“去见总督!”
  立刻响起了一阵雷鸣似的吼声:“去见总督!去见总督!”神甫仰望着大空,书记惶然不知所措,队长和他的士兵颓然放下了武器;每个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在克拉科夫,在波特哈尔甚至更远的地方,有这样一种像法律一样具有威力的古老的波兰习惯,也即斯拉夫习惯:如果一个年轻姑娘把自己的头巾抛到一个被判死刑的人身上,表示愿意嫁给他,这就救得了他的性命。骑士们、农夫们、村民们和市民们全都知道这个习惯;而那些长久住在波兰市镇上的日耳曼人也了解这事。玛茨科老头几乎激动得昏迷过去了;骑士们推开卫队,把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团团围起;快乐的人们一而再、再而三愈来愈响地呼喊着:“去见总督!去见总督!”

  人群突然像海洋里的波浪似的动荡起来了。刽子手和他的两个助手从断头台上飞奔下来。大家都明白,如果登青的雅斯柯拒绝照这种习俗办事,城里就会暴动起来。事实上,人们现在已经向断头台冲去。一霎眼工夫,他们拉下了罩布,将它撕成粉碎;接着是一条条强壮的手臂将这些横梁和厚板拖的拖,斫的斫,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接着轰隆一声,整个断头台在一刹那之间就化为乌有了。

  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向城堡走去,这一次他是以一个真正胜利者的姿态,意气扬扬、快快活活走进去的。同他走在一起的是这个王国里最杰出的骑士们;成千上万的男女和孩子都在嚷着、唱着,把他们的双臂伸向达奴莎,赞赏着他们两人的美貌和勇气。窗口上的女市民们鼓着掌,到处都可以看见流着快乐之泪的脸。一阵暴雨似的玫瑰花。百合花、丝带,甚至金戒指抛向这幸运的青年。他满面光彩焕发,内心充满感激,时时刻刻和他的可爱的情人拥抱,有时候还吻着她的手。这情景深深打动了女市民的心,其中有些人不禁投入自己爱人的怀抱,告诉他们说,如果他们也遭到死刑的话,她们准会照样去搭救。兹皮希科和达奴莎成了骑士们、市民们和普通老百姓的宠儿。由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扶着走的玛茨科,简直乐极忘形了。他奇怪,为什么他想都没有想到这个搭救的办法。在一片杂沓奔忙中,塔契夫的波瓦拉告诉骑士们说,这个办法是伏衣崔赫·雅斯特尔席姆皮埃茨和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想出来的,他们两人都是成文法和习惯法的专家。骑士们对于这个简单的办法都感到惊奇,互相谈论说,谁都想不到这条惯例,因为城市里住满了日耳曼人,这个办法已经很久没有采用了。

  可是一切还得取决于总督。骑士们和百姓们都到城堡去。在国王出巡时期,克拉科夫斯基的爵爷就住在这里。法庭的书记、斯卡皮米埃兹的斯丹尼斯拉夫神甫、查维夏、法鲁列伊、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和塔契夫的波瓦拉都向他解释这条惯例的效力,同时提醒他,他自己曾经说过,如果能找到任何“法律或借口”,他就可以立即释放这犯人。比起这个从来没有被废止过的古老习惯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律?

  登青的爵爷回答说,不错,这个习惯比较适用于普通百姓和盗匪,而不适用于贵族;不过,他很精通法律,无法否认这条惯例的效力。这时,他用手掩住自己银白色的胡须,笑了一下,因为他感到非常高兴。最后,他由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几位神甫和骑士陪同着,走到门廊跟前。

  兹皮希科一看见他,便又把达奴莎抱了起来;老总督把手放在她的金黄色的头发上,庄严而仁慈地低下白发苍苍的头。在场的老百姓都懂得这个动作的意义,于是四面八方发出一片叫喊,使得城堡的四壁都震动起来:“愿天主保佑你!万岁,公正的老爷!愿你长命百岁,做我们的法官!”

  过了一会儿,兹皮希科和达奴莎两人走到门廊前,跪在和善的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的脚跟前。感谢夫人对兹皮希科的救命之恩,因为是她同许多学者们一起想出了这个补救办法,教达奴莎去执行的。
  “这对年轻夫妇万岁!”塔契夫的波瓦拉喊道。
  “万岁!”其他的人也跟着嚷了起来。白发苍苍的老总督转过身来对公爵夫人说:
  “仁慈的公爵夫人,婚约必须立即订定,因为按照惯例,非这样做不可!”
  “婚约立即订定,”和善的夫人回答道,她的脸上闪耀着快乐的光芒:“至于举行婚礼,必须取得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同意。”
第七章
在商人阿米雷伊家里,玛茨科和兹皮希科正在考虑该怎么办。这位老骑士眼看就要死了;岂培克神甫,一个医治伤口颇有经验的圣芳济会的修道士,也是这样诊断的,因此他要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死,在那里可以葬在奥斯特罗夫他祖先的墓地旁边。

  他的祖先并不是都葬在那里的。古时候,他的家族是一个人丁兴旺的骑士家族。他们在战争中的口号是:“格拉其!”他们的盾上刻着一个“戴姆巴·波达科华”的纹章,因为他们自认为比那些无权使用纹章的贵族更显赫。一三三一年,在普洛夫崔一役中,有七十名波格丹涅茨的战士被日耳曼弓箭手射死在沼地里。只有一个外号杜尔的伏衣崔赫逃脱了。在这次被日耳曼人击败之后,弗拉迪斯拉夫·洛盖戴克国王赐给他一件纹章,并且把波格丹涅茨的土地赐给他作为领地。伏衣崔赫回到了家里,发现他的家族已经完全灭绝了。

  当波格丹涅茨的勇士们死在日耳曼人的弓箭下的时候,西利西亚的强盗骑士却来攻打他们的家乡,焚毁他们的家屋,屠杀农夫们,或者把他们劫去做奴隶。这位伏衣崔赫孤零零地继承了“弗罗迪卡”全家族的一大片荒芜了的土地。五年以后,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雅斯科和玛茨科。后来他在森林中打猎的时候被一头长角野牛撞死了。

  两个儿子由母亲抚育成人。母亲娘家的名字是斯巴列尼查的卡赫娜。她非常勇敢,曾经两次出征,打败了西利西亚的日耳曼人,报了前仇;但是在第三次远征中,她牺牲了。逝世以前,她在奴隶们的帮助下,在波格丹涅茨造了一座小城;因此雅斯科和玛茨科虽然都是由于承继了先前的“弗罗迪卡”们的产业而被称为“弗罗迪卡”,现在却成为重要人物了、雅斯科成年以后,娶了莫卡集夫的雅金卡,生了兹皮希科;玛茨科没有结婚,他在征战之外依旧尽可能照顾产业和侄于。

  但是,在格尔齐玛尔奇克和拿仑支两个家族发生内战的时期,波格丹涅茨又被焚毁了,农夫们都失散了。玛茨科虽然苦干了好几年,还是无法重振家业。最后,他把产业抵押给他的一个做修道院长的亲戚,带着小兹皮希科到立陶宛去打日耳曼人了。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波格丹涅茨。他所以到立陶宛去,是希望能够取得一些战利品而致富,以便回到波格丹涅茨去赎回押出的土地,让奴隶们去开拓,重建小城,使兹皮希科在这里安家立业。因此,现在兹皮希科既然幸获释放,他们便在商人阿米雷伊的家里商议这件事。

  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钱赎回土地。他们所获得的战利品,从俘虏的骑士身上所得到的赎金,再加上威托特的赏赐,已经算得上相当大的一笔财富。他们跟那两个弗里西安骑士战斗,从中也得到不少好处。单是两套甲胄,在当时就被认为是一家很大的财富;除甲胄之外,他们还俘获了四轮马车、人手、衣服、金钱和大批的战具。商人阿米雷伊就从他们那里买进了许多这类东西,其中有两匹美丽的法兰德斯阔幅绒布。玛茨科卖掉了一套华丽的甲胄,因为他认为自己用不着。商人第二天又把它卖给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他的纹章是“波尔科扎”。他卖了一大笔钱,因为在那时候人们都认为米兰制的甲胄足世界上最好的甲胄,非常值钱。卖了以后,兹皮希科非常后悔。

  “要是天主赐您恢复健康,”他对叔父说,“您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副甲胄呢?”
  “也像这副一样,再从日耳曼人身匕去找呗,”玛茨科回答。“可是,我是逃不了一死的。我身上的矛头是拔不出来的。每次用手去拔,反而越拔越深。现在是毫无办法了。”
  “你得饮两三壶熊油。”
  “嗨!岂培克神甫也说,熊油是一种有效的药物。但是我在这一带,哪里弄得到呢?不比在波格丹涅茨,轻而易举就能打死一头熊!”
  “那末我们必须回波格丹涅茨去!只是您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老玛茨科疼爱地望着他的侄子。
  “我知道你要上哪儿去;不是上雅奴希公爵的宫廷去,就是上斯比荷去的尤仑德那儿去同赫尔明契克的日耳曼人去作战。”
  “我不否认。我很高兴随着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到华沙去,或者到崔亨诺夫去;而且我希望能同达奴莎待在一起,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因为现在她不仅是我的情人,而且也是我的爱人了。我一想到她,浑身就会发抖!我甚至会追随她到天涯海角;不过,现在当然是照顾你最要紧。你没有抛弃我,因此,我也决不抛弃你。我们必须上波格丹涅茨去。

  “你是个好孩子。”玛茨科说。
  “如果我不关切你,天主会惩罚我的。瞧,他们都准备好了!我吩咐过把一辆马车垫上干草。阿米雷沃芙娜已经做了一床毛绒被褥送给我们,但我怕对你会太暖。我们随着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慢慢地走,使你得到很好的照顾。等他们到玛佐夫舍去的时候,我们就回家;愿天主帮助我们!”

  “但愿我能亲手把小城重新造好才死!”玛茨科喊道。“我知道,我死之后,你不会再想到波格丹涅茨的任何事了。”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满脑子都是打仗和恋爱的念头。”
  “难道你以前没有想过战争么?我已经把我必须做的事情计划好了;首先,我要重建小城。”
  “你当真要那样做么?”玛茨科问。“好吧,那末小城造好以后呢?”
  “小城一造好,我就上华沙到公爵的朝廷去,或者上崔亨诺夫去。”
  “在我死后么?”
  “如果您很快就死,那就等您死后再说;但我一定要把您安葬妥帖之后再走;如果主耶稣恢复了您的健康,那您就留在波格丹涅茨。公爵夫人答应过我,公爵就要赐给我骑士腰带。否则,里赫顿斯坦是不肯同我决斗的。”

  “那末以后你到玛尔堡去么?”
  “到玛尔堡去,甚至到天涯海角去找里赫顿斯坦。”
  “这事情我不责怪你!你们两个总得死一个!”
  “我会把他的腰带和手套带到波格丹涅茨来,别担心!”
  “你必须小心,不要上当。他们里面坏人多着呢。”
  “我会恳求雅奴希公爵写信给大团长要一份通行证。现在是和平时期。我要到玛尔堡去,那儿经常都有很多骑士。那时候,您知道我会怎么着?首先,去找里赫顿斯坦;然后再找那些戴孔雀毛的人,轮流向他们挑战。如果主耶稣赐予我胜利的话,我就可以实现我的誓言了。”

  兹皮希科一面说,一面对自己这种想法也感到好笑;他脸上的神气就像一个孩子在叙述自己成人以后要完成如此这般的骑士功勋一样。
  “嗨!”玛茨科说:“如果你击败了三个名门出身的骑士,那你不但完成了你的誓言,还会带回来一些战利品呢!”
  “三个!”兹皮希科喊道。“我在牢里自己许过愿,我对达奴莎决不自私。我要击败双手之数的骑士呢!”
  玛茨科耸一耸双肩。
  “您感到惊奇么?”兹皮希科说。“我离开玛尔堡就上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儿去。我干么不该去向他致敬呢?他是达奴莎的父亲呀。我将同他一起攻打赫尔明契克的日耳曼人。您亲自告诉过我,整个玛佐夫舍没有比他更伟大的反日耳曼人的勇士了。”

  “如果他不肯把达奴莎嫁给你呢?”
  “为什么不肯?他在设法报仇。我也在设法报仇。他能够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帮手么?而且,公爵夫人已经为我们作主订婚了,他不会拒绝的。”
  “我明白了,”玛茨科说,“你要把波格丹涅茨所有的人都带去做随从,摆出你的骑士排场,让这片土地荒着没人去种。只要我活着,我决不让你这样做;不过我一死,我知道你还是要把这些人带走的。”

  “天主会帮助我弄到一队扈从的;杜尔查的杨科是我们的亲戚,他也会帮助我的。”
  这时门开了,仿佛证明天主果然会帮助兹皮希科弄到一队扈从似的,有两个人进来了。他们都是黑皮肤,短身材,穿着近似犹太服装的黄色长袖长衫、肥大的裤子,戴着红帽子。他们在门口站住,把手举到前额、嘴边、胸口,然后深深一鞠躬。

  “这两个鬼东西是谁啊?”玛茨科问。“你们是谁?”
  “你们的奴隶,”来人用结结巴巴的波兰话回答。
  “为什么?从哪儿来?是谁派你们上这里来的?”
  “是查维夏爵爷派我们到这里来做奴隶的,算是他送给这位年轻骑士的礼物。”
  “哦,天哪!又多了两个人!”玛茨科高兴地喊了起来。
  “你们是哪国人?”
  “我们是土耳其人!”
  “土耳其人?”兹皮希科重复道。“我的扈从队里有两个土耳其人啦。您见过土耳其人么?”
  于是他向他们跳了过去,把他们的身于扳过来转过去,好奇地望着他们。
  “我从来没有见过土耳其人,”玛茨科说,“但是我听说过,加波夫的爵爷的仆从中有土耳其人,那是他在多瑙河上帮着罗马皇帝齐格门特作战时俘虏来的。怎么样?你们都是异教徒吧,狗东西?”
  “爵爷命令我们受洗了,”其中一个说。
  “你们没有付赎身钱么?”
  “我们是从远地来的,从亚细亚海岸,从布鲁撒来的。”
  兹皮希科总是很高兴听战争故事的,尤其是关于著名的加波夫的查维夏的事迹,他一点一滴都爱听,于是他问他们是怎样被俘的。但是,他们并没有谈出什么出色的东西,只说是查维夏在山谷里袭击了他们,他们有一部分给打死了,有一部分被俘虏了,他就把这些俘虏们当作礼物奉送给各方面的朋友。兹皮希科和玛茨科一看到这样高贵的礼物,都感到兴奋,尤其是因为当时实在很难弄到人手,拥有人手,就是拥有真正的财富。

  这时候波瓦拉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陪着查维夏来了。他们都曾出力营救过兹皮希科,如今看到如愿以偿,大家都很高兴,每个人都给了他一些礼物作为纪念品。塔契夫的慷慨的爵爷给了他一件美丽宽大的绣金马衣;巴希科送了一口匈牙利宝剑和十枚“格里温”。随后又陆续来了泰戈维斯科的里斯、法鲁列伊、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和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最后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人人都带来了丰盛的礼物。

  兹皮希科衷心喜悦地欢迎了他们,因为这些礼物都标志着本王国内最著名的骑士们对他的友谊。他们问他何日动身,玛茨科的健康如何,还向玛茨科介绍各种能奏神效的医治创伤的药方。
  但是玛茨科却请他们多多照顾兹皮希科,因为他自己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说,他肋骨中间留着一节铁矛头,眼看活不下去了。他还诉说自己吐血,吃不下东西。他一天只能吃一夸脱剥了壳的坚果,一根两指距长的香肠和一盘煮鸡蛋。岂培克神甫曾经替他放过几次血,希望能借此疏散他心房周围的内热,恢复他的胃口,可惜没有什么效果。

  但是,他看到大家送给侄子这许多礼物,非常高兴,这一来身体也觉得好些了。后来,商人阿米雷伊吩咐拿一大桶葡萄酒来向这些著名的客人表示敬意,玛茨科也同他们一起喝了。他们谈着兹皮希科的释放,谈着他同达奴莎的订婚。骑士们都毫不怀疑地认为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会同意这件婚事,尤其是日后如果兹皮希科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夺取几簇孔雀毛的话,那他就更不会不同意了。

  “至于里赫顿斯坦,”查维夏说,“我认为他不会接受你的挑战,因为他是个托钵教士,又是骑士团的官员。嗨!他的扈从人员告诉我说,他也许会当选大团长呢!”
  “如果他拒绝决斗,那就会损害他的荣誉,”泰戈维斯科的里斯说。
  “不,”查维夏答道,“因为他不是一个世俗的骑士;而托钵教士是不许跟别人作个对个的决斗的。”
  “但是他们可往往跟人家决斗呢。”
  “这是因为骑士团腐化了的缘故。十字军骑士什么誓言都作得出,但是他们常常食言,这就给整个天主教界作了一个坏榜样。不过一个十字军骑士,特别是一个‘康姆透’,是没有义务接受人家挑战的。”

  “啊!这样说来,只有在战争中你才能和他交上手了。”
  “但是据说,眼下不会有战争,”兹皮希科说,“因为十字军骑士团怕我们回家。”
  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听了,说道:
  “这种和平局面是不长久的。同豺狼是不会取得很好的谅解的,他们总得依靠抢劫别人的财物过日子。”
  “我们也许还得同跛子帖木儿打仗哩,”波瓦拉说。“威托特公爵被爱迪卡打败了;那是实在的。”
  “实在的。‘伏叶伏大’斯必特科不会回来了,”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说。
  “已故的王后也这样预言过,”塔契夫的爵爷说。
  “啊!那末我们也许不得不去打帖木儿了。”
  谈到这里,话题又转到立陶宛人远征鞑靼人的问题上去了。那位能干的将军威托特公爵无疑是由于鲁莽从事才在威斯克拉遭受惨败的,好多立陶宛“贵族”被打死,波兰骑士也有少数被打死。现在聚在阿米雷伊家里的骑士们特别为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惋惜,因为他是王国的一位最了不起的爵爷,他是自愿去参加远征的,在那一仗之后,他就失踪了——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们赞扬他的武侠事迹,并且讲他如何从鞑靼的可汗那里得到一顶护头的“科尔派克”,他却不愿意在打仗的时候戴它,宁可光荣赴死而不要一个异教国家的统治者饶他的命。不过目前还不能确定,究竟他是死了还是被俘。如果他做了俘虏,倒付得起赎身金,因为他资财很多,而巳弗拉迪斯拉夫国王把整个波陀尔都赐给他作为封地。

  但是威托特军队的败绩也许会成为亚该老的整个帝国的灾害。谁也不知道,那些战胜了威托特而野心未艾的鞑靼人,什么时候会来侵犯大公国的土地和城市。要是那样的话,波兰王国就会卷入战争。因此许多惯于在外国寻求冒险和战斗的骑士们,例如查维夏,法鲁列伊,杜伯科,甚至波瓦拉,都打算留在克拉科夫,他们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万一统治二十七个国家的帖木儿出动整个蒙古人的世界来向西方进攻,那么王国就有很大的危险。

  “必要的话,我们就得同跛子较量一下我们的宝剑了。要对付我们,可不像对付那些被他征服、灭亡的其他国家那样轻而易举。那时候,其他的天主教工公都会帮助我们。”
  听到这话,特别痛恨骑士团的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尖刻地说:
  “王公们的情形我不知道;但是十字军骑士团却甚至会同鞑靼人交上朋友,从另一面来攻打我们。”
  “那我们就会有一场战争了!”兹皮希科喊道。“我去打十字军骑士!”
  但是别的骑士们反驳盛特拉姆了。十字军骑士团固然不敬畏天主,他们追逐的也只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但是他们决不会帮助异教徒来反对天主教人民。再说,帖木儿正在亚细亚的什么地方作战,而鞑靼人的可汗爱迪卡在这一仗中损失惨重,他甚至连打胜仗也害怕了。威托特公爵是个富于谋略的人,保证他会小心警戒的;即使这一次立陶宛人没有成功,但是对他们说来,征服鞑靼人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情。

  “我们得作一次生死存亡的战斗,但不是同鞑靼人打,而是同日耳曼人打,”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说,“如果我们不粉碎他们,就是他们要使我们灭亡。”
  于是,他转向兹皮希科说:
  “首先是玛佐夫舍会灭亡。你在那里总可以找得到许多事情干的;别担心!”
  “嗨!要是我的叔父身体好,我立刻上那里去。”
  “愿天主帮助你!”波瓦拉一面说,一面举起杯来。
  “祝你和达奴莎健康!”
  “为消灭日耳曼人干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加上一句道。
  于是骑士们开始向兹皮希科祝别了。这当儿,公爵夫人的一个宫廷侍从,臂上蹲着一头鹰进来了。他向在场的骑士们鞠过躬后,特别笑嘻嘻地对兹皮希科说:
  “公爵夫人要我告诉您,”他说,“她要在克拉科夫再留一夜,明天动身上路。”
  “很好,”兹皮希科说:“但是,为什么?有人病了么?”
  “不,公爵夫人有一位从玛佐夫舍来的客人。”
  “是公爵本人么?”
  “不是公爵,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宫廷侍从回答。
  听到这话,兹皮希科非常惶惑,他的心就像听到宣判他的死刑时那样怦怦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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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公爵夫人安娜看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到来,并不觉得十分奇怪。原来每逢同邻近的日耳曼骑士们接连发生了几次袭击和战斗,尤仑德往往会突然想起达奴莎来。于是,他就会出人意料地来到华沙,来到崔亨诺夫,或者到雅奴希公爵的朝廷暂时驻跸的地方去。

  他每次看见这孩子,都要引起一番悲伤,因为达奴莎的模样儿很像她的母亲。人们以为他坚决要复仇的铁石心肠,经过这样的悲伤,自会软化起来。公爵夫人常常试图劝他放弃他那血腥的斯比荷夫,同达奴莎一起留在朝廷里。公爵本人一面赞赏他的勇敢有为,同时也很想使他免去在边界纷争中必然产生的疲劳,答应给他以掌剑官的职位,但总是无效。他一看见达奴莎,心里的创伤就复发了,接连几天食欲减退,晚上失眠,而且沉默寡言。他显然是心痛极了,终于会悄悄地离开朝廷,回到斯比荷夫的沼地去,好让他的悲伤和愤怒淹没在血泊中。于是人们常常总是这么说:“日耳曼人要遭殃了!不错,他们不是绵羊,但是他们遇到尤仑德就变成绵羊了,因为对他们说来,他是一头狼。”事实上,过了一段时候,各种消息就传播开来,说是志愿投效十字军骑士团的人员都在路上被俘了;说是焚毁了许多城镇,俘获了不少农夫;或者又说是可怕的尤仑德总是在九死一生的战斗中排得了胜利。由于玛朱尔人和从骑士团那里领得土地和要塞的日耳曼骑士们双方都具有贪婪掠夺的本性,即使在玛佐夫舍公爵和骑士团之间相安无事的时期,边界附近还是经常不断发生战斗。居民哪怕是在森林里伐木或者在田里收割,也总是随身带着武器。住在那里的老百姓总是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时刻都在准备战争,弄得大家都成了铁石心肠的人谁都不以防守为满足,还得以掠夺还掠夺,以纵火还纵火,以侵略还侵略。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日耳曼人偷越森林,来攻打某个要塞,来掠夺农夫或者堡垒,玛朱尔人却同时干出同样的勾当。有时候双方一相遇就打起来;但通常只是双方首领之间作殊死战。结果是征服者虏获被击败的对手的扈从。因此,当华沙的朝廷接到对尤仑德的控诉时,公爵往往以控诉日耳曼人的攻击作为回答。双方都要求公道,而双方都不愿意施行公道,一切掠夺、纵火和侵略行为都在照常进行,而不受到任何惩罚。

  住在长满了灯心草的沼地间的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由于他怀着不可抑制的复仇欲望,使得他的日耳曼邻居非常害怕,终于他们的恐惧超过了他们的勇气。同斯比荷夫接壤的土地都荒芜着;森林里长满了野牛的蛇麻草,草原上满是芦苇。有几个日耳曼骑士试图在斯比荷夫邻近的地方定居下来;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宁愿放弃自己的封地、畜群和农夫,而不愿住在这个深仇难解的人近旁、这些骑士们常常计划共同对斯比荷夫进行一次征伐,但是每一次都告失败。他们试用过种种办法。有一次,他们从梅恩省招来了一个以膂力和残暴著称的骑士,这人在战斗中总是战无不胜。他向尤仑德挑战。但是一进入比武场,这个日耳曼人一看到这个可怕的玛朱尔人,竟吓得拉转马头就想逃跑;哪知尤仑德一矛刺进了他的毫无掩护的背脊,就此结束了他的荣誉和生命。这以后,邻近的人们更加害怕了。日耳曼人即使在老远看见斯比荷夫的烟雾,就立刻在身上画十字,对着上天向自己的保护神祈祷。大家都认为,尤仑德为了复仇,已经把他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了。

  人们纷纷传播着有关斯比荷夫的种种可怕传说,说什么通往斯比荷夫去的那条小径,要经过长满青浮草和深渊密布的泥泞沼地,这条小径很窄,两个人不能并排骑马走过;还说,两旁有不少日耳曼人的尸骨,到了夜里,人们可以看到淹死鬼的头撑着蜘蛛的细腿在行走,大号大叫,把骑马的行人拖到深渊里去。他们还说,小城的大门口还挂着许多骷骸作装饰品呢。这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过,在斯比荷夫那些上了锁的地窖里,倒是经常关着许多呻吟哀哭的囚犯;尤仑德的名字其实比那些有关骷髅和淹死鬼的传说更加令人害怕。

  兹皮希科听悦尤仑德到了,赶忙到他那里去,心里却颇不安,因为他就是达奴莎的父亲。谁也不能禁止他挑选达奴莎作为他的意中人;况且,后来,公爵夫人还给他们订了婚。尤仑德对这事会怎么说呢?他会同意么?如果他不同意又该怎么办呢?这些问题使他满怀恐惧,因为他现在对达奴莎比对世界上任何东西更为关切。他想到尤仑德也许会因为他攻击了里赫顿斯坦而赞赏他,这才壮了下胆子,因为他是为达奴莎的母亲报仇才这样做的,弄得他自己几乎丢了脑袋。

  这时他问那个到阿米雷伊家来找他的宫廷侍从:
  “你要把我领到哪里去?”他问:“到城堡去么?”
  “是的,到城堡去。尤仑德同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待在一起。”
  “告诉我,他是怎样一个人,好让我知道该怎样同他谈话!”
  “我能告诉您什么呀!他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人。他们说,在他的心肠没有变硬以前,他一向是个快乐的人!”
  “他能干么?”
  “他很老练;他抢人,却不让人抢他。嗨!他只有一只眼睛,因为另一只被一个日耳曼人的石弓射瞎了;但是,光凭一只眼睛,他能把一个人看透。他不爱别人,只爱公爵夫人,我们的夫人;他爱她,是因为他的妻子本是她朝廷中的一个宫女,现在他的女儿又待在夫人那里。”

  兹皮希科呼了一口气。
  “那末,您以为他不会反对公爵夫人的意旨么?”
  “我知道您要打听的是什么,那么,我就把我听到的都告诉您吧。公爵夫人向他讲了你们订婚的事,因为把这件事瞒过他是不合适的;但是不知道他怎么回答。”
  他们就这么谈着谈着,来到了城门口。弓箭手队长,就是那个押过兹皮尔科上断头台去的人,现在向他们敬了礼。他们经过岗位,走进院子,向右朝公爵夫人的住处走去。
  宫廷侍从在门口遇见一个仆人,问道: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在哪里?”
  “同他女儿在套房里。”
  “就在那边,”宫廷侍从一面说,一面指着一扇门。
  兹皮希科在身上画了十字,掀开门帘走进房主,心里怦怦直跳,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尤仑德和达奴莎,因为这房间不但“弯弯曲曲”,也很黑暗。过了一会儿,他才看见了姑娘的金黄色头发,她正坐在她父亲膝盖上。他们没有听见他进来;他只得在门帘旁站住,咳了一声,终于说道:

  “赞美上帝!”
  “永生永世,”尤仑德起身回答。
  这时,达奴莎跳了起来,向这个年轻的骑士迎了过去,双手抓住他,尖声叫道:
  “兹皮希古!达都斯在这里!”
  兹皮希科吻过她的双手以后,同她一起走到尤仑德跟前,说道:
  “我来向您致敬;您知道我是谁吧?”
  他微微伛下身子,用双手做出一个姿势,仿佛要去捧尤仑德的双膝似的。但是尤仑德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向亮处,开始仔细打量他。
  兹皮希科已经定了心;因此,他好奇地望着尤仑德。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魁梧的人,头发和唇髭都是淡黄色,脸上有几点麻子和一颗铁青色的眼睛。他仿佛觉得这颗眼睛会一眼把他看守,不禁又感到慌乱起来。尽管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但为了要打破这使人窘迫的静寂,他终于问道:

  “这么说来,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达奴莎的父亲吧?”
  对方只是指了指他自己椅子旁边的一条橡木凳,继续望着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再也忍不住了,说道:
  “要我像在朝廷上一样坐着是不愉快的。”
  于是,尤仑德说:
  “你要同里赫顿斯坦决斗么?”
  “是的!”兹皮希科回答。
  斯比荷夫的爵爷的眼珠里闪出一道奇异的光芒,他的严厉的脸上也发亮了。过了一会儿,他望了一眼达奴莎,问道:
  “这是为了她么?”
  “不为她还为谁!我的叔父已经告诉过您,我向她起过誓,要从日耳曼人的头上拔下三簇孔雀毛来。但是现在三簇才不够呢,至少要有个双手之数。这样,我也可以帮助您替达奴莎的母亲报了仇。”
  “愿他们遭殃!”尤仑德回答。
  又是沉默。但是,兹皮希科注意到,他一定要表示自己对日耳曼人的痛很,才能打动尤仑德的心,于是说道:
  “我决不宽恕他们!他们几乎置我于死地。”
  说到这里,他转向达奴莎,又说道:
  “是她救了我。”
  “我知道,”尤仑德说。
  “您生气么?”
  “你既然向她起了誓,就必须为她效劳,因为这是骑士的规矩。”
  兹皮希科踌躇了好一阵子,这才开始带着一种显著的不安神情说道:
  “您知道她用她的头巾盖在我头上吧?所有在场的骑士和那个拿着十字架同我在一起的圣芳济会修道士都听见她说:‘他是我的人!’因此,我要为她效忠至死,我凭天主起誓!”
  说完这话,他又跪了下去,为了表示他熟悉骑士之道,还十分虔诚地吻了达奴莎的双足。然后站起身来,转向尤仑德问道:
  “您可见过像她这样的美人么?”
  尤仑德突然把手放在脑后,闭上眼睛,大声说道:
  “见倒是见到过一个,可惜日耳曼人早把她杀死了。”
  “请听,”兹皮希科热心地说:“我们吃过同样的亏,有同样的仇恨。那些狗法师也杀死了我们波格丹涅茨的人。您要报仇雪耻,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适当的人。这对我可不是什么新鲜事!您去问问我的叔父好了。我不论用矛,用斧,用短剑,用长剑,都能战斗!我叔父告诉过您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儿没有?我一定要像杀羊似地为您杀日耳曼人;至于这姑娘,我跪下向您起誓,为了她,我甚至同地狱里的‘斯达罗斯达’本人战斗也在所不惜。无论您给我多少土地、畜群,或是任何其他东西,我也不会放弃她!即使有人要给我一座装着玻璃窗子的城堡,若是没有她的话,我也宁可不要这座城堡,而追随她到天涯海角。”

  尤仑德两手捧着头,坐了一会儿;最后,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忧愁而悲哀地说:
  “我喜欢你,年轻人,但是,我不能把她给你;她命中注定不是给你的,我可怜的孩子。”
  兹皮请科听到这话,顿时哑口无言,睁大眼睛看着尤仑德。
  但是达奴莎来给他打圆场了。兹皮希科是她心爱的人;使她高兴的是,人家不把她看作一株“嫩草”,而是把她看作“一个成熟的姑娘”。她也喜欢这次的婚约和这个骑士每天都少不了要给她送来的珍馐美味;因此,她一听到她就要失去这一切,便立即从靠手上跳了下来,把她的头倚在父亲的膝盖上,哭叫道:

  “达都鲁,达都鲁!”尤仑德显然爱她胜于爱世界上的一切,他把手柔和地放在她的头上,脸上一切可怕的怨恨和愤怒的痕迹都消失了,只现出悲伤的神情。
  这当儿,兹皮希科镇定自若了,他说道:
  “怎么?难道您要反对天主的意旨么?”
  尤仑德回答道:
  “如果这是天主的意旨,那你可以得到她;但是,我不能同意。嗨!我本来乐得这样做,可是我办不到。”
  说着,尤仑德站了起来,把达奴莎抱在怀里,向门那边走去。兹皮希科想留住他,他停了一下,说道:
  “如果你以骑士身份为她效劳,我一定不会生你的气;但是,别问我任何问题,因为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于是他走出去了。
第九章
第二天,尤仑德根本没有回避兹皮希科,他也不阻止兹皮希科在路上为达奴莎所做的种种效劳,囚为这些都是达奴莎的骑士应尽的本分。相反,兹皮希科却发觉这位斯比荷夫的忧郁的爵爷和善地望着他,仿佛在后悔他昨天不该拒绝他的求婚似的。这位年轻的“弗罗迪卡”也好几次试图同他攀谈。他们从克拉科夫动身之后,路上原有很多机会可以谈话,因为他们两人都骑着马陪伴着公爵大人;但是,每当兹皮希科想要打听他所以不能和达奴莎结合,其中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时,谈话就突然停顿了。

  尤仑德的脸变得很阴郁,他不安地望着兹皮希科,仿佛害怕自己会泄露什么秘密似的。
  兹皮希科则以为,也许公爵夫人知道其中的困难所在;所以一有机会同夫人私下谈话,他就向她打听,但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有个秘密,”她说。“尤仑德自己告诉过我;但是他求我别再问他,因为他不但不愿意说出所以然来,而且也不能说。他准是受了什么誓言的约束,骑士们总会有这样的事。但是,天主将帮助我们,一切都会有圆满收场的。”

  “要是没有达奴莎,我就会像一只套着锁链的狗,或是陷在沟里的熊那样不幸,”兹皮希科回答道:“那样一来,我就会既没有快活,也没有幸福,只有悲哀和叹息了;那还不如跟威托特公爵去打鞑靼人,让他们杀死我。但是,我先得陪叔叔到波格丹涅茨去,然后再照着我的诺言,从日耳曼人头上去拔下几簇孔雀毛来。也许日耳曼人会杀死我;我宁愿这样一死,而不愿活着看见别人娶达奴莎。”

  公爵夫人用她和善的蓝眼睛望着他,有点惊奇地问他:
  “那么说,你允许别人娶达奴莎唆?”
  “我么?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决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除非我的手瘫痪了,拿不起斧头!”
  “这一下你可明白过来啦!”
  “唉!可我怎么能违背她父亲的意旨而娶她呢?”
  公爵夫人听到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种事不见得从来没有过吧?”
  接着,她又对兹皮希科说:
  “天主的意志是强过一个父亲的意志的。尤仑德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向我说,‘如果这是天主的意旨,那他就可以得到她。’”
  “他对我也是这样说的!”兹皮希科喊道。
  “你还不明白么?”
  “只有这话才是我唯一的安慰,仁慈的夫人。”
  “我一定帮助你,你也相信得了达奴莎的坚贞。我昨天还跟她说:‘达奴莎,你会永远爱兹皮希科么?’她回答说:‘我只能是兹皮希科的人,决不会是别人的人,’她还是一朵碧绿的蓓蕾,不过她许了人家什么,就会守信,因为她是骑士的女儿。她的母亲就像她一样。”

  “感谢天主!”兹皮希科说。
  “你只要记住,要对她忠实;男人是反复无常的;一会儿保证忠贞不渝地爱这个,一会儿又爱那个。”
  “如果我竟是这样的人,”兹皮希科激昂地喊道,“愿主耶稣惩罚我。”
  “好吧,那就记住。你把你叔父送到波格丹涅茨以后,就到我们朝廷来;那时候,总有机会让你获得骑士爵位;然后,我们再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在这期间,达奴莎也长大了,她自会体念到天主的意旨;虽然她目前已经非常爱你,但这不是一个女人所体会的那种爱。也许那时候尤仑德也会同意,因为我看他很喜欢你。你可以上斯比荷夫去,从那里同尤仑德一起去打日耳曼人;也许你会有机会给他某种很大的帮助,取得他的欢心。”

  “仁慈的公爵夫人,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有了您的许可,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这番谈话使兹皮希科很是快活。这时,恰好到了第一个驿站,老玛茨科的健康恶化了,必须留下来等他身体稍微好些再继续赶路。善良的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把她随身带的所有药品都留给了他,自己却不得不继续赶路。于是,两位波格丹涅茨的骑士同玛佐夫舍朝廷的人们告别了。兹皮希科俯伏在公爵夫人的足下,又跪在达奴莎的足下;他再一次向她保证永远忠实,希望不久将在崔亨诺夫或者华沙和她再见;最后,他用他那双强壮的手抱起了她,把她举了起来,同时以充满热情的声调一再地说:

  “记住我,我最美丽的花朵!记住我,我的小金鱼!”
  达奴莎把他当成一个心爱的兄弟似的拥抱着他,把她的小脸颊贴在他的脸上,泪如雨下。她一再诉说:
  “没有兹皮希科,我不到崔亨诺夫去,我不到崔亨诺夫去!”
  尤仑德看出她的悲伤,却不发怒。相反,他和善地向这个年轻人道别;上马之后,又掉转头来对他说:
  “愿天主保佑你;别生我的气。”
  “我怎么能生您的气呢;您是达奴莎的父亲!”兹皮希科恳切地回答。他向着尤仑德的马镫俯下身去,这位老人紧握着他的手,说道:
  “愿天主帮助你万事如意!懂吧?”
  于是他骑马而去。但是兹皮希科懂得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希望他成功;当他回到玛茨科躺着的那辆马车上的时候,他说:
  “你知道,我相信他是愿意的;只是有什么隐情使得他难以同意。你到过斯比荷夫,阅历又丰富,不妨猜猜看究竟是什么道理。”
  但是玛茨科病得太重了。从早晨起就发烧,到晚上,热度很高,神志也昏迷了。因此,他并不回答兹皮希科,而是吃惊似地望着他,然后问道:
  “他们为什么吗钟啊?”
  兹皮希科吃了一惊。他担心,如果病人听见了钟声,就是表示他即将去世。他也担心这老人也许会没有神甫来给他做忏悔就死去,使得他即使不是进地狱,至少也得在炼狱里待上好几个世纪;因此他决定继续赶路,以便尽快赶到某个教区,使玛茨科能够受到临终的圣礼。

  于是他们当夜就启程上路。兹皮希科坐在马车中病人旁边的草堆上,一直守到天亮。他时时给他喝一口葡萄酒,玛茨科一口等不及一口地喝着,因为喝下去使他很舒服。喝完了第二夸脱之后,他神志恢复了;喝完了第三夸脱,他睡着了;他睡得那么熟,使得兹皮希科时时俯下身去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他自从被囚禁在克拉科夫以来,才理解到他是多么爱这位叔父,对他说来,这位叔父就是他的亲生父母。现在他的体会更深了;他觉得,叔父一死,他的生活准会非常凄凉、孤单,除了那个把波格丹涅茨作为抵押品拿了过去的修道院长之外,他再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他想到:如果玛茨科死了,这就给他添了一个向日耳曼人报仇的理山;那些日耳曼人,他几乎为他们丢了脑袋,他所有的祖先都被他们杀死,还有达奴莎的母亲,以及其他许多他认识的、或是他听说过的无辜者,都死在他们手里,于是他想:

  “这整个王国内,没有人没吃过他们的苦头,没有人不愿意报复。”这时候,他记起了在维尔诺跟他战斗过的那些日耳曼人。他知道,即使鞑靼人也没有他们残忍。
  破晓打断了他的思索。天气晴朗而寒冷。玛茨科显然有了好转,因为他的呼吸比较正常而平静了。直到阳光相当暖和的时候,他才醒来,张汗了眼睛问道:
  “我好些了。我们到哪里了?”
  “我们快到奥尔古斯了。你知道,就是人们挖银矿的地方。”
  “要是谁能得到地底下那些东西,那末,谁就能重建波格丹涅茨了!”
  “我看您好些了,”兹皮希科笑着回答。“嗨!即使是筑一所石头城堡也尽够了!我们要到发拉去,因为那里的神甫们会招待我们,您还可以作忏悔。什么事都由天主安排;但一个人能够良心清白就更好啦。”

  “我是一个罪人,我很愿意悔过,”玛茨科回答。“我昨天晚上梦见魔鬼剥我的皮。他们讲日耳曼话。感谢天主,我好些了。你睡过没有?”
  “我一夜都守着您,怎么能睡呢?”
  “那末躺一会儿吧。到了目的地,我会喊醒你的。”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兹皮希科望了望他的叔父,说道:
  “还不是为了爱情?我心里很痛苦;不过我骑一会儿马,就会好过些。”
  他下了马车,骑士仆人给他牵过来的马;这当儿,玛茨科摸了摸疼痛的肋部;但是,显然他是在想别的事情,而不是在想自己的病痛,因为他忽然抬起头来,咂咂嘴唇,终于说道:
  “我想来想去,实在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热衷于爱情,你父亲就不是这样子,我也不是。”
  兹皮希科并不回答,却在马上伸直身子,两手在身后一拍,头一扬,唱起歌来:
  我哭了一整夜,从黑夜哭到天明,
  你在哪里呀,我心爱的姑娘,我的亲人?
  我即使为你悲痛欲绝,又有什么用处,
  因为我心中有数,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嗨!
  这一声“嗨”在森林中回响,碰在树干上发生震荡,终于又在远处引起一阵回声,消失在丛林中了。
  玛茨科又摸一摸挨了日耳曼人的矛头的肋部,呻吟了一下,说:
  “先前的人比现在聪明!”
  接着他沉思了一会,仿佛回想起古时的情境似的,然后又加了一句:
  “不过,那时候有些人也很蠢。”
  这当儿他们走出了森林,看见了森林后面采矿工人住的小屋,再过去一些,就是卡齐密斯国王所筑的城墙,和弗拉迪斯拉夫·洛盖戴克国王建造的“发拉”的钟楼。
第十章
“发拉”的神甫听了玛茨科的忏悔,款待了他们;他们在那里歇了夜,第二天早晨启程。出了奥尔古斯克,转向西利西亚,在交界的地方,他们打算取道大波兰前进。这条路要通过一片大森林,日落时分,森林里听得见长角野牛和野牛的吼叫声,到了夜里,又可以看见狼的眼睛在浓密的榛果树后面闪烁。而在这条路上威胁行人的最大危险是,边界附近到处都有日耳曼人和日耳曼化了的西利西亚的骑士们的城堡。不错,在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同奥波尔希克的公爵纳端斯普拉夫的战争中,由于西利西亚人帮助他们反对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大部分的城堡都被波兰人毁坏了;可是,还是小心警戒为妙,特别是在日落以后,必须备好武器。

  他们就这样静悄悄地骑着,兹皮希科感到行程很单调乏味。距离波格丹涅茨大约还有一天的路程时,他们听到了后面有马匹的鼻息声和马蹄声。
  “有人在追踪我们了,”兹皮希科说。
  玛茨科正醒着,望望天上的星星,像个富有经验的旅行家一样回答道:
  “天快亮了。盗匪们在黑夜尽头的时候是不会拦路打劫的。”
  兹皮希科却停住了马车,叫他的手下人拦路站着,面对着前来的马匹,等在那里。
  一会儿,他果真在昏暗的微光中看到了好几个骑马人。其中有一个骑在前头,那人显然不想躲藏,因为他还在唱歌。兹皮希科听不清他唱些什么;只听到那陌生人唱到每一段的结尾,都得高高兴兴地喊上几声:“跳啊!跳啊!”

  “这是咱们自己人!”他想。
  过了一会儿,他嚷道:
  “站住!”
  “你坐下吧!”一个愉快的声音回答。
  “你是谁?”
  “你呢?”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那你为什么要拦路?”
  “快回答,我们的石弓已经上弩了。”
  “我们也上好了,——推上,——瞄准!”
  “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答话,否则,该你吃苦!”
  对方听到这话,却唱了一支快乐的歌,仿佛是回答兹皮希科似的。
  吃苦人碰着吃苦人,
  在十字路口跳舞……
  跳啊!跳啊!跳啊!
  他们干么跳得那么起劲?
  大概是久别重逢。
  跳啊!跳啊!跳啊!
  兹皮希科听到这样一个回答,大为吃惊;这当儿,歌声停了,又是先前那个声音问道:
  “玛茨科老头怎样啦?他还活着么?”
  玛茨科在马车上抬起了身子,说:
  “天呀,他们是我们自己人哪!”
  兹皮希科策马向前驰去。
  “谁问起玛茨科?”
  “一个邻居。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我找了你们一礼拜了,一路来都在打听你们。”
  “雷蒂!叔叔!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来了!”兹皮希科喊道。
  他们开始快快活活地相互问好,因为齐赫确实是他们的邻居,为人很有风趣,是大家喜欢的一个好人。
  “唔,您好么?”他问道,一面同玛茨科握手。“是继续‘跳啊’呢,还是不再‘跳啊’了?”
  “嗨,不再‘跳啊’啦!”玛茨科回答。“但是我看见您很高兴。仁慈的天主,仿佛我已经到了波格丹涅茨。”
  “您怎么啦?我听说日耳曼人打伤了您?”
  “是呀,这些狗东西!把一支矛头刺在我的肋骨中间。”
  “您瞧!”兹皮希科说。“大家都劝他喝熊脂。等我们一到波格丹涅茨,我就夜里带一把斧子到‘巴齐’去。”
  “也许雅金卡有一些。”
  “哪个雅金卡?您的妻子不是叫做玛尔戈赫娜么?”玛茨科问。
  “哦!玛尔戈赫娜不在人世了!玛尔戈赫娜葬在教会墓地里,到‘圣米克尔节’就三年了。她是一个刚强的女子,愿天主的光辉照着她的灵魂!雅金卡同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些。”
  山谷后面是山风,
  女儿的模样总像娘。
  跳啊!跳啊!
  “我告诉玛尔戈赫娜别去爬那棵松树,她年纪不轻了。可是她偏要爬;树枝断了,她摔了下来,伤得很厉害;三天里就死了。”
  “主啊,愿您的光辉照着她的灵魂!”玛茨科说。“我记得,我记得!她发脾气的时候,佃农们总要躲到草堆里去。她很能干。原来她从松树上摔下来了!”
  “她像一颗松果似地掉了下来。您知道,出丧以后,我悲伤得神志昏迷,他们三天都无法使我清醒过来。他们以为我死了。末后,我哭了很久很久。但是雅金卡也很能干。多亏她照顾一切。”
  “我不大记得她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没有斧头柄那么长呢。她能从马身下走过去,而碰不到马身。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必定长大了。”
  “到‘圣爱格尼斯节’就十五岁了;但是我有一年多没有看见她了。”
  “您为什么没有看见她?您到哪里去啦?”
  “打仗去了。我不必留在家里,雅金卡会照顾一切。”
  玛茨科虽然病着,可是一提起打仗,他就全神贯注地听着,还问道:
  “也许您曾经在威斯克拉威托特公爵那里待过吧?”
  “不错,我在那儿,”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快乐地回答。“嗯,天主没有赐他好运气;我们给爱迪卡打败得够惨啦。他们先打死我们的马匹。鞑靼人可不像天主教骑士那样公开攻打你,而是在老远射起箭来。你攻打他,他就逃跑,接着又朝你射箭。对付这种人,你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军队里的骑士们都吹牛说:‘我们不用端起我们的矛,也不用拔出我们的剑,就能把这些毒虫踩在我们的马蹄下。’他们就这样吹了牛;可是等到不可胜数的箭嗖嗖地、昏天黑地地射过来的时候,仗却马上就打完了,十个里人难得有一个活下来。您相信么?半数以上的军队被打死了;七十个立陶宛和俄罗斯的公爵死在战场上;你数两个礼拜也数不完被打死的贵族和其他叫作‘奥特洛克’的宫廷侍从究竟有多少”

  “我听说过的,”玛茨科插嘴说,“我们也死了好多骑士呢。”
  “唉!十字军骑士也给杀死了十个,因为他们奉命在威托特的军队里服务。我们死了许多人,您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从来不逃跑;威托特公爵对我们的骑士有很大的信心,打仗的时候,他要一队人纯粹波兰籍的卫队在他身边。嘻!嘻!他们里头可真太乱啦。但他没有损伤一根毫毛!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被打处了,还有掌剑官培那特,米柯拉伊法官,普罗科普,普尔席茨拉夫,杜勃洛戈斯特,拉席维崔的雅斯柯,皮里克·玛朱尔,米霍夫的华希,‘伏叶伏大’梭哈、付姆勃罗伏的雅斯柯,米罗斯拉夫的雅斯柯,希契辟茨基,奥德斯基和陀姆科·拉戈达。谁能数得清所有这些人!他们有此人身上中了鞑靼人那么多的箭,死后就像只豪猪,真是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仿佛是在讲一个最有趣的故事,又立即唱起歌来:
  你这才知道鞑靼人的厉害,
  他打败了你就远远逃开!
  “唔,后来怎样呢?”兹皮希科问。
  “后来大公爵逃掉了;不过他还像往常一样勇敢。你越压得他重,他越跳得远,像一根榛子手杖一样。我们冲到泰伐宁河滩去保护那些过渡的人,赶来援救我们的还有少数几个波兰骑士。第二天,爱迪卡带着一群鞑靼人来了;但是他一无成就。嗨!当他要涉过浅滩的时候,我们狠狠地打得他毫无办法。我们打死了和活捉了他们好多人。我自己就捉了五个鞑靼人,我把他们送到兹戈萃里崔去了。你们就可以看见他们长着怎样的狗头。”

  “在克拉科夫,人们说战争也许会打到波兰来。”
  “唔,爱迪卡可不是个傻瓜!他很知道我们有什么样的骑士;他也知道最伟大的骑士都还留在国内,因为王后不高兴威托特独断独行地发动战争。嗳,他是狡猾的,那个老家伙爱迪卡!他明白公爵在泰伐宁的军队已经增加了,早已跑出了什一税上地的范围,逃得老远了呢!”

  “但是你却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那里没有事情好干。我在克拉科夫听到你们的消息,得知你们动身比我稍微早些。”
  说到这里,他转向着兹皮希科:
  “嗨!我的爵爷,我上次看见你,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可现在呢,虽然天还没亮,我可想象得出你已经长得像一头野牛那样大了。你的石弓上了弩啦,谁都看得出你是打过仗的。”
  “我是在战争中长大的。你去问问我叔父,我在这方面是不是有经难。”
  “这倒根本用不着问你叔父;在克拉科夫我看到了塔契夫的爵爷,他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情形。但是,我晓得那个玛朱尔人不愿把他的女儿嫁给你。我可对你丝毫没有反感,我喜欢你。等你看见我的雅金卡,你就会忘掉那一个姑娘了。她真是个绝色的美人!”

  “即使我看到十个像您的雅格娜一样的姑娘,我也决不会忘掉她。”
  “我把莫奇陀里庄园作为她的嫁妆。有好多人向我要雅格娜,你不担心么?”
  兹皮希科想要回答:“我可没向您开过口!”但是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又开始唱道:
  我将伏在你的膝下,
  请把雅格娜嫁给我,
  嗳,把雅格娜嫁给我!
  “您总是快乐地唱着歌,”玛茨科说。
  “唔,天上诸圣在做些什么呢?”
  “他们唱歌。”
  “这可对啦!只有魔鬼在号哭。我宁愿到那些唱歌的地方去,却不愿到那些号哭的地方去;圣彼得将会说:‘我们必须让他进天国;否则,他会到地狱里去歌唱,那就不对了。’瞧,天亮了!”
  果然天亮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空地上倒有一大半地方是一个湖,湖边有几个人在捕鱼;他们看到这些带着武器的人,都撇下网,立刻拿起鹤嘴锄和棍棒,站了起来,准备战斗。
  “他们以为我们是强盗呢,”齐赫笑着说。“嗨,捕鱼的!你们是谁家的人?”
  他们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怀疑地望着;最后,其中有一个年老的认出了他们都是骑士,便回答道:
  “是杜尔查的修道院长神甫的人。”
  “那是我们的亲戚,”玛茨科说,“就是把波格丹涅茨收作抵押品的那一位。这一带一定是他的森林了,一定是刚刚买进来的。”
  “他没有买,”齐赫回答。“他为这一带森林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打过一仗。看来这修道院长击败了维尔克。一年前,他们为这一带森林,骑在马背上用矛和长剑战斗过;结果如何我不知道,因为我离开了。”

  “唔,我们是亲戚,”玛茨科说,“他不会同我们争吵的。”
  “也许不会;他是一个懂得怎样戴上头盔、具有武侠精神的修道院长;但他是虔诚的,唱起弥撒来也很好听。您不记得么?他望弥撒时大声呼喊,连燕子都从天花板下面的窝里掉了下来。那实在是为天主增光。”

  “我当然记得!他能够在十步之外吹熄祭坛上的蜡烛。他到过波格丹涅茨么?”
  “到过的,他到过。他在那片地上安排了五个农夫。他也到过兹戈萃里崔我的家。因为您知道,他给雅金卡施过洗礼,他非常喜爱她,叫她做小女儿。”
  “愿天主将赐福于他,要是他肯把那些农夫留给我的话。”玛茨科说。
  “哦!五个农夫算得什么!叫雅金卡去求他,他一定不会不答应。”
  说到这里,谈话停顿了一会儿,因为灿烂的太阳已经越过这片黑暗的森林,从粉红色的沙丘那边升起来,照亮了周围的景物。骑士们按照惯例欢呼道:“光荣归于耶稣基督!”于是画过十字后,他们就开始做早祷。

  齐赫第一个做完,他对他的旅伴们说:
  “我希望不久看见你们过得很好。嗨!你们两人都变了。您,玛茨科,必须恢复健康。雅金卡会照顾您,因为你们家里没有女人。谁都能看得出你肋骨中间有一块铁。”
  他又转身向兹皮希科说:
  “你也出来露露面吧。啊,全能的天主!我记得你小时候常常拉住马尾巴,爬到马驹的背上;可现在呢,多雄壮的一位骑士啊!脸相就像个小爵爷;身躯却像个刚强的男子汉。这样的身躯甚至能同一头熊搏斗。”

  “一头熊对他算得了什么!”玛茨科说。“他比现在年纪还要小的时候,有个弗里西安人管他叫乳臭未干的小孩,他发起怒来,一把就拉掉了那个弗里西安人的胡子。”
  “我知道,”齐赫插嘴说,“以后你们就打起来了,俘获了他们的扈从。塔契夫的爵爷把这件事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我:
  来了一个非常骄傲的日耳曼人,
  却给揍得眼青鼻肿,进了坟墓。
  跳啊!跳啊!”
  兹皮希科看着齐赫的瘦长的身材,看着他那瘦瘦的脸上长着一只大鼻子,看着他那含笑的圆眼睛,心里觉得好生奇怪。
  “哦!”兹皮希科说,“有这样一位邻居,准可以无忧无虑了,但愿天主能使我的叔父恢复健康。”
  “有一个快乐的邻居真是件好事情,因为同一个快乐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有争吵的,”齐赫回答,“听我跟你说吧。你们离开家里已经很久,在波格丹涅茨不见得会很舒服。我不是指农务,农务已经由修道院长去照顾了;他开了一大片森林,并且安排了一些新农夫住在那里。但是因为他常常到那里去,你们会发现食橱是空的,甚至在屋里,要睡觉板凳没有一条,干草找不到一束;病人总需要舒服一些。你们最好同我一起到兹戈萃里崔去。我很高兴留你们住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雅金卡会照料波格丹涅茨。由她去安排,你们自己不必操心。兹皮希科可以常常到那里去看看农务;我一定去把修道院长请到兹戈萃里崔来,你们可以同他结清账目。那女孩会好好地侍候您,像侍候父亲一样,生病期间,有女人侍候是最好不过的了。好吧,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接受我的邀请么?”

  “我们知道您是一位好人,一向是位好人,”玛茨科感动地回答:“但是您可知道,要是我会因这个伤而死的话,我宁愿死在我自己家里。再说人回了家,就是他老啦,他也能过问过问各种事情,检查和料理许多其他的事情。如果天主命令我到另一个世界去,那我没有办法!即使加意留神,那也是逃不了的。至于不方便嘛,我们在战争中已经习惯了。即使是在一束草上睡觉,对于一个在光秃秃的地上睡了好几年的人,也是愉快的了。我感谢您的好心,如果我不能向您表示我的谢意,天主会许可兹皮希科代我做的。”

  以心地和善和急公好义而著名的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再三邀请,玛茨科却坚决婉辞:“如果我一定要死的话,还是死在自己院子里的好!”
  好多年来,他一直想要看看波格丹涅茨;因此,既然现在快到家门口了,他非得去看一次不可,哪怕到那里去度过他最后的一夜也好。天主是慈悲的,终究让他这样一个重病的人赶到了这里。
  他用手拭去了眼睑下的泪珠,四下看了一阵,说道:
  “如果这一带是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的森林的话,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到家了。”
  “这些森林现在不属于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了,而是属于修道院长了,”齐赫说。
  玛茨科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
  “如果是修道院长的,那末有一天,就要是我们的了。”
  “嗨!刚才您还在谈到死哩,”齐赫快活地说,“现在却想比修道院长还要寿长了。”
  “不,我不会比他活得长,兹皮希科也许会。”
  森林里的号角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齐赫勒住了马,侧耳倾听。
  “有人在打猎,”他说。“等一等。”
  “也许就是修道院长。在这里遇见他倒是愉快的。”
  “静一静!”
  这时候齐赫转身向着他的随从们喝道:
  “站住!”
  他们站住了。只听得号角声更近了,没多久,还听见一阵狗吠声。
  “站住!”齐赫又说了一遍。“他们向着我们这边来了。”
  兹皮希科跳下马来,喊道:
  “把石弓给我!这野兽也许会向我们冲来!快!快!”
  他从仆人手里把石弓一把抢来,把它撑在地上,用小腹压了下去,身子弯倒,背脊用力弯下去,像一张弓似的,等他双手抓住弓弦,就把它搭上铁钩,然后安上一支箭,跳进树林里去了。
  “他不用曲柄就拉开了石弓!”齐赫低语说,他对这样大的力气感到吃惊。
  “嗬,他是个有力气的孩子!”玛茨科自豪地回答。
  这时候号角声和狗吠声越来越近了;突然间,树林的右面发出一阵沉重的践踏声,夹杂着丛林里树枝的折裂声——接着,丛林里冲出来了一头毛茸茸的长角老野牛,庞大的头低垂着,眼睛充血,气喘吁吁,煞是可怕。它冲到路旁一道水沟跟前,一下子就跳了过去,落地的时候前脚跌倒了;但它立刻又站了起来,眼看就要消失在路那边的丛林里了,不料就在这当儿,石弓的弦嗖的一声,发出一阵唿哨似的箭声,这头野兽后脚一仰,竖起身子,在原地打转,接着猛然吼叫起来,就像遭到了雷击似地倒在地上。

  兹皮希科从一棵树后露出脸来,又拉开石弓的弦,准备再射一箭,于是悄悄走近那倒在地上却还在用后脚刨土的野牛。
  但是看了它一眼之后,他从容地转向自己的扈从们,远远向他们喊了起来:
  “我这一箭射得很猛,它已经受了重伤。”
  “你真了不起!”齐赫一面策马向他赶过来,一面说。“一箭就射中了!”
  “就是因为隔得近,速度又快。您瞧;不但箭头的铁,连箭身都整个儿射到它左肩骨下面去了。”
  “这附近一定有猎人,他们会来要这头野兽的。”
  “我不给!”兹皮希科答道。“我是在路上打死它的,这条路又不是私产。”
  “如果路是修道院长的呢?”
  “那就让他拿去吧。”
  这时候从森林里跑出来一二十条狗,一看见这野兽,就尖叫着向它冲了过来。
  “猎人们马上就要赶来了,”齐赫说。“瞧!这不是他们么,不过他们还没有看见这头野兽哩。站住!站住!这里来!这里来!野牛倒在这里,倒在这里!”
  齐赫突然不作声了,用手遮着双眼,过了一会儿才说: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是我眼花了呢,还是我的幻觉呢?”
  “前面有个人骑着一匹花斑马来了,”兹皮希科说。
  齐赫立刻喊了起来:
  “耶稣基督啊!这一定是雅金卡!”
  他骤然间高声叫喊道:
  “雅格娜!雅格娜!”
  于是他向前冲去;但是不等他的马迈开大步,兹皮希科已经看见了一个极其奇妙的景象——原来是一个姑娘,像个男人似的骑着一匹黑马,向他们急驰而来;她手中拿了一张石弓,肩上背着一支刺猪的矛。她的飞扬的头发上满缠着蛇麻子的球果;她的脸像曙光似的明媚。她的衬衫胸前敞开着,外面披着一件“舍达克”。她来到了他们跟前,勒住了马,脸上顿时流露出惊奇。犹豫、快乐的神情;过了好久,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用一种孩子气的声调叫了起来:

  “达都罗,达都斯,最亲爱的!”
  一刹那之间,她从马上跳下来了,齐赫也下了马来迎接她;她扑到父亲身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好大一阵工夫,兹皮希科只听见父女两人的亲吻声和一声声愉快的呼喊:“达都罗!”雅古拉!”“达都罗!”“雅古拉!”

  双方的扈从们现在都走近了,玛茨科也到了;他们父女俩还在一声声彼此呼喊着:“达都罗!”“雅古拉!”而且互相亲吻着。最后,雅金卡问道:
  “这样说来,您是决定不参加打仗,回家来了么?您身体好么?”
  “不去打仗了。我怎么会身体不好呢?你呢?还有小伙子们呢?他们也都好么?一定都很好,否则,你也不会在森林里奔跑了。但是,我的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您没有看见我在打猎么?”雅金卡回答,一面笑着。
  “在别人的树林里打猎么?”
  “修道院长允许我的。他还给我派来了几个有经验的猎人和一群猎狗哩。”
  说到这里,她转身向仆人们:
  “把这些狗赶走,它们会咬破兽皮的!”
  然后对齐赫说:
  “哦,您回来了,我多么高兴!”他们又亲吻起来。等亲吻好了,雅金卡说:
  “我们现在离家很远了,都是为了追这头野兽。我们准追了十多英里路啦,马都跑不动了。这头长角野牛有多大啊!您看到没有?它至少中了我三支箭,最后一箭才结果了它。”
  “最后一箭结果了它,可不是你的箭,是这位青年骑士把它射死的。”
  雅金卡把头发往后一甩,目光锐利地望着兹皮希科,表情不大友善。
  “你知道他是谁么?”齐赫问。
  “我不知道。”
  “怪不得你不认识他了,因为他长大了。你也许认得波格丹涅茨的老玛茨科吧?”
  “天主啊!是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么?”雅金卡喊道。
  她走到马车跟前,吻着玛茨科的手。
  “是您么?”
  “是呀,是我;我不得不坐在马车上,因为日耳曼人把我射伤了。”
  “什么日耳曼人?不是在跟鞑靼人打仗么?”
  “仗倒是同鞑靼人在打,但是我们没有参加那场战争;我们在立陶宛打过仗,兹皮希科和我。”
  “兹皮希科在哪里?”
  “你还不认得兹皮希科?”玛茨科微笑着说。
  “那个人就是兹皮希科么?”这姑娘喊道,一面重新望着这年轻的骑士。
  “是的,就是他。”
  “你得吻他一下,他是你的老朋友啦!”齐赫高兴地说。
  雅金卡快乐地转向兹皮希科;但是她突然往后一退,用手掩住了眼睛,说:
  “我怕羞。”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兹皮希科说。
  “是啊!我们很熟。我记得八年前,你同玛茨科来访问过我们,那时候我的妈都拉还给了我们一些蜜渍的坚果,你仗着自己年纪大,还用拳头打了我,把所有的坚果都吃掉了。”
  “他现在可不会那样了!”玛茨科说。“他跟随过威托特公爵,在克拉科夫的城堡里待过,已经学会了宫廷的礼节啦。”
  但是雅金卡现在却在想别的事,后来才向兹皮希科问道:
  “那末是你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了?”
  “是的。
  “我们得看看箭在哪里。”
  “你看不见的,箭射进它的肩胛骨下面去了。”
  “安静些,别吵嘴,”齐赫说,“我们都看到他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我们还看见他更出色的本事哩:他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
  雅金卡第三次望了望兹皮希科,这一回还带着惊奇的神情。
  “你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么?”
  兹皮希科发现她声调中有些怀疑的意味,便把松了弦的石弓撑在地上,一眨眼间就把它拉开了;接着,为了要表示他熟悉骑士礼节,他一腿跪下,把弓递给雅金卡。但是这姑娘并没有从他手里接过弓来,却突然脸红耳赤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连忙扣起她在骑马飞驰时被风吹开的衬衫。
第十一章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到达波格丹涅茨的第二天,就到他们老家附近四处去看看;他们立刻想到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告诉他们的话没有错,果然一开始他们会感到不很舒服。

  耕作方面进行得还不错。有好几处田地正由修道院长安置在那里的农夫们在耕种。波格丹涅茨本来有很多耕地;但是经过普洛夫崔一役,“格拉其”族伤亡殆尽,缺乏劳动力;后来,又经过了西利西亚的日耳曼人侵犯,接着又是拿仑支同格尔齐玛尔奇克两个家族的战争,于是富饶的田地上都长满了树木。玛茨科也无能为力。几年来他一直想从克尔席斯尼阿弄一批农民过来,租回给他们种,可惜自白地费了力气,他们都不肯来,宁愿留在自己的一小块一小块土地上,不愿耕种别人的土地。可是他的招募毕竟吸引来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历次战争中,他又俘获了几个奴隶,把他们配了婚,让他们在这里住下来;这样,村里的人丁就兴旺起来了。但是,这对他说来,却是一件繁重的工作;因此他一有机会,就把整个波格丹涅茨抵押出去,认为让这位有权势的修道院长去把农夫移居到这片土地上来会比较容易些,他也设想战争会给他和兹皮希科带来人手和金钱。事实上,修道院长确是精力旺盛的。他派了五个农户来补充波格丹涅茨的劳动力;他增加了牛马牲畜,后来又造了一所谷仓、一个马厩和一所牛舍。但是因为他不住在波格丹涅茨,房屋并没有修理。玛茨科本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这座小城已经围上一道沟和栅栏,哪知结果却是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个样,不同的只是,墙壁比以前更倾斜了,看来似乎还低了些,因为墙壁都往地里陷得更深了。

  这间屋子有一个大厅、两个有套房的大房间和一间厨房。房间里有牛膀胱做的窗户;每个房间中央有一座石灰做的火炉,烟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洞孔出去。在现在被烟熏黑的天花板上,先前总是挂着熏野猪腿、熊腿、鹿腿、糜鹿的后股、一爿爿牛肉和一卷卷香肠。但是现在,这些钩子以及架在墙上、用来放罐子和陶器碟子的搁板,都已空空如也。不空的只有搁板下面的那半截墙,因为兹皮希科已经吩咐他的仆人们在上面挂起了头盔、胸甲、长剑和短剑,接下去挂的是刺野猪的矛和叉,马衣和鞍座。烟容易熏黑这些武器,必须经常把它们擦擦干净,但是,玛茨科是细心的,他命令仆人们把贵重的衣服放到他睡觉的套房里去。

  在前房靠近窗口的地方,有几张松木桌子和松木凳子,爵爷们总是坐在这些凳子上和他们所有的仆人一同进餐的。过惯战场生活的人总是容易满足的;但是,波格丹涅茨没有面包,没有面粉,也没有碟子。农民们有什么就送来什么;玛茨科期待着邻居们会按照当时他们乐于助人的风尚来帮助他;他的期待没有落空,至少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是这样做了。

  第二天,这位老“弗罗迪卡”坐在屋前的一根原木上,对着爽朗的秋光,心旷神恰,雅金卡骑着她那匹黑马来了;她下了马,走到玛茨科跟前;由于一路上骑马跑得太快了,气也喘不过来,面孔红得像只苹果。她说:

  “愿天主保佑您!‘达都罗’派我来问候您的健康。”
  “我没有更坏,”玛茨科回答:“至少我是睡在启己的屋里了。”
  “但是您决计不会舒服的,病人需要一些照顾。”
  “我们是硬汉子。确实,开头是不很舒服的,但是我们并没挨饿。我们已吩咐宰了一头牛和两只羊,这样就可以大吃其肉了。女人们拿来了一些面粉和鸡蛋;最糟的是我们没有碟子。”
  “唔,我吩咐我的仆人们装了两马车东西来了。一辆装着两张床和一些碟子,另一辆是各种食物。有饼,有面粉,有成猪肉,有干菌;还有一大桶麦酒和一大桶蜂蜜酒;凡是我们家里有的东西,各种都拿了一点来。”

  玛茨科对这种善意非常感激,他抚摸着雅金卡的头,说道:
  “愿天主报答你的父亲和你。等我们的家境稍微好转,我们一定送还这些食物。”
  “您倒精明!我们可不像日耳曼人给了人家东西还要拿回去。”
  “好吧,那就更要祈求天主报答你了。你父亲告诉我们说,你是一个非常能干的管家人,还说你照管了兹戈萃里崔整整一年?”
  “是的!如果您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派个人来好了;只是要派一个知道需要什么东西的人,因为一个愚笨的仆人总是弄不懂人家要派他去干什么。
  说到这里,雅金卡开始向四下一望,玛茨科看到了,微笑一下,问道:
  “你在找谁啊?”
  “我不找谁!”
  “我一定派兹皮希科去谢谢你和你的父亲。你喜欢兹皮希科么?”
  “我连看都没有看清楚他哩。”
  “那你现在就仔细看看吧,他刚好来了。”
  兹皮希科果真从马厩里来了;他穿一件驯鹿皮外套,戴一顶回毡帽,很像头盔下面的那种衬帽;他的头发没有络上发网,齐眉毛修剪得匀匀称称,一绺绺的金发垂在双肩上;他一看到这姑娘就敏捷地走过来;他身材高大、举止优雅,样子像一个贵族的侍从。

  雅金卡转向玛茨科,仿佛要表示她是特地来看他似的;兹皮希科却快快活活地欢迎了她,握住她的手举到嘴边吻着,也不由得她不肯。
  “你为什么吻我的手?”她问,“我是一个神甫么?”
  “这是规矩,你不能抗拒。”
  “即使他吻了你两只手,”玛茨科说,“也不足以表示我们对你送来的这么些东西的谢意。”
  “你带来了什么?”兹皮希科问,一面扫视着整个院子,看来看去只看见缚在柱子上的那匹黑马。
  “马车还没有来,但就要到了,”雅金卡回答道。
  玛茨科开始一一列举她带来的东西;但是,当他提到两张床的时候,兹皮希科说:
  “我睡在野牛皮上就很满意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因为你也想到了我。”
  “想到你的可不是我,而是‘达都罗’,”这姑娘答道,脸红了起来。“你要是高兴睡在野牛皮上,尽管睡好啦。”
  “我宁愿有什么就睡什么。有时候打过仗之后,我就把一个十字军骑士的尸体垫在头底下作枕头睡觉。”
  “你是在告诉我你打死过一个十字军骑士么?我肯定你没有打死过。”
  兹皮希科并不回答,却笑了起来。倒是玛茨科嚷了起来:
  “天哪,姑娘,你还不知道他呢!他别的事情没有于过,可就是会杀日耳曼人。他能用一把斧、一支矛或者任何武器战斗;只消他远远看见一个日耳曼人,你就得拿绳子把他缚住,否则,他就会冲上去攻击人家。在克拉科夫,他要打死使者里赫顿斯坦,为了这,他差点儿给斫掉脑袋。他就是这样的人!我还要告诉你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我们获取了他们的扈从,从他们那里拿到很多贵重的战利品,只要用一半就能赎回波格丹涅茨。”

  于是玛茨科开始讲起他同那两个弗里西安人的决斗;也谈到他们的其他险遇和他们所建立的业绩。他谈到他们如何在城墙后面、在旷野里同外国最伟大的骑士战斗,如何同日耳曼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和勃艮第人战斗。他还告诉她,他们看见过一些什么事物:他们见到过十字军骑士团的红砖城堡,立陶宛人的木头“格罗杰崔”和教堂,比波格丹涅茨附近能看到的都要美丽;还看到好些大城市和立陶宛鬼神夜间在那里号哭的可怕的荒野,以及其他许多形形色色的奇异的事情;他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哪一次战斗中,兹皮希科总是战无不胜,因此,最伟大的骑士们都对他感到惊奇。

  雅金卡正靠近玛茨科坐在一根原木上,听得张大了嘴巴,怀着不断增长的钦佩和惊奇的神情望着这年轻的骑士。最后,玛茨科讲完了,她叹了一口气,说:
  “可惜我不是一个男孩!”
  兹皮希科在听玛茨科讲话的时候,也总是仔细望着雅金卡,但看来,他是在想别的事情,因为他突然说:
  “你长成一个多么美的姑娘啦!”
  雅金卡既不乐意、又很伤心地回答说:
  “比我美的人你见得多啦。”
  但是兹皮希科倒是真心诚意地回答她说,像她这样美貌的人他还见得不多,因为雅金卡是个既健康、又年轻、又有力气的姑娘。难怪老修道院长常说她看来像一棵松树。她身上没有一处不美:苗条的身材,宽阔的、仿佛是大理石雕出来的胸部,鲜红的嘴唇,灵活的蓝眼睛。她也穿着得比在森林里打猎的时候更考究了。脖子上挂了一串红珠子的项链,身上穿一件绿布面子的对襟皮外套,一件手工织的裙子和一双新的长靴。连老玛茨科也注意到了这身美丽的服饰,他看了她一会之后,说道:

  “你为什么打扮得像上教堂去那样呢?”
  但她不回答,却喊道:
  “马车来了!”
  马车果然到了,她连忙跳了过去,兹皮希科也跟着出去了。卸车的时间相当长,玛茨科感到非常满足,他看到一件东西就要赞美雅金卡一声。姑娘动身回家的时候已经薄暮了。她正准备上马,兹皮希科突然抱住了她,她还来不及说话,就把她举到了鞍上。这时候,她脸红得像朝霞,回过头来,声调柔和地向他说:

  “你是个多么有力气的小伙子啊!”
  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惶惑和脸红,因为天黑了,因此他只是笑了笑说:
  “你不怕野兽么?现在是夜里了!”
  “马车里有一支刺野猪的矛。把它拿给我。”
  兹皮希科走到马车跟前,拿了野猪矛,交给雅金卡说:
  “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她回答。
  “愿天主报答你!明天或者后天,我要到兹戈萃里崔来谢谢齐赫和你的一番好意。”
  “来吧!欢迎你来!”
  她策马奔去,就消失在路旁的丛林里了。
  兹皮希科回到他叔父跟前。
  “你应该进去啦。”
  玛茨科可没有从原木上移动身子,只是答道:
  “嗨!多好的姑娘啊!她使得我们的院子增光了!”
  “这倒是实话!”
  沉默了一会儿。玛茨科一面望着星星,一面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后来他说话了,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她长得漂亮,又是个好管家,尽管她才不过十五岁。”
  “是的!”兹皮希科回答。“因此老齐赫很钟爱她。”
  “他还说莫奇陀里的产业将来就是她的嫁妆;那里牧场上还有一群牝马和好多马驹哩。”
  “莫奇陀里的田产不是包括好多沼地么?”
  “是的,沼泽地里还有不少水獭。”
  又是沉默。玛茨科关切地望了兹皮希科一会儿,终于问道:
  “你在想些什么呀?”
  “看见雅金卡,使我想起了达奴莎,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痛着我的心。”
  “我们进屋里去吧,”老“弗罗迪卡”回答。“时间不早了。”
  玛茨科吃力地站了起来,倚在兹皮希科身上,由他领着到套房里去。
  第二天兹皮希科到兹戈萃里崔去了,因为玛茨科老催促他。他还一定要他带两个仆人一起去摆摆场面,又要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表示对齐赫的尊敬和感谢。兹皮希科照他的话做了,打扮得像去参加婚礼似的;穿着他的镶着金穗、绣着金“格列芬”的白缎子“雅卡”。齐赫张开双臂真心诚意地用欢乐和歌唱接待了他;雅金卡呢,一走进来,就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似地停住了,提在手里的一桶葡萄酒几乎也掉下地来;她还以为是来了一位王子哩。她变得羞怯起来了,默默地坐在那里,不时擦着眼睛,仿佛要让自己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这个不懂世故的兹皮希科却以为她不愿意同他说话,其中一定有什么他所不了解的原因,因此他只是同齐赫谈话,颂扬他的慷慨,赞美兹戈萃里崔这所房屋;说起这座房屋,确实是同波格丹涅茨的房屋大不相同。

  处处都显得舒服和富裕。房间里的窗子是用牛角切成的薄片制成的,磨得像玻璃一般透明。房间中央不装火炉,而在四角有很大的烟囱。地板是用落叶松做成的,四壁挂着一套套甲胄和许多擦得灿亮的碟子、银汤匙。满地铺着从战争中带回来的贵重地毯。许多桌子下面都有庞大的长角野牛皮。齐赫很高兴地指着他的财富,说这都是雅金卡的家产。他领兹皮希科到洋溢着松脂和薄荷香味的套房里去。那里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大捆一大捆的狼皮、狐狸皮、水獭皮和貂鼠皮。他指给他看干酪、蜂蜜、蜜蜡、一桶桶面粉、一箱箱干面包、大麻和干菌等等食物。然后他同他去看谷仓、储藏室、马厩、牛舍和摆满了打猎器具与渔网的小屋。兹皮希科让这些财富看得眼花缭乱,使得他在吃晚饭时禁不住大加赞美。

  “住在兹戈萃里崔多快乐啊!”他喊道。
  “在莫奇陀里,也差不多有同样的财产,”齐赫回答。“你记得莫奇陀里么?它离波格丹涅茨不远。从前我们的祖先曾经为疆界发生过争执,还相互挑过战,但是我决不会争执的。”
  说到这里,他在兹皮希科的大杯里斟满了蜂蜜酒,问道:
  “你也许喜欢唱歌吧?”
  “不,”兹皮希科回答:“但是我很高兴听您唱。”
  “兹戈萃里崔将来要归幼熊所有。”
  “您说幼熊是什么意思?”
  “噢,那就是雅金卡的兄弟们呀。”
  “嗨!它们不会在冬天吮自己的脚爪的。”
  “确实如此。但是,雅金卡也会在莫奇陀里得到财富的。”
  “这倒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吃不喝?雅金卡,给我们倒酒。”
  “我正在尽量吃喝呢。”
  “把你的皮带松一松,你就能吃喝得更多了。你的腰带多美啊!你们一定在立陶宛获得了很多战利品吧!”
  “我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兹皮希科回答,他高兴地抓住这个机会,悦明波格丹涅茨的后代不再是穷“弗罗迪卡”了。“我们把一部分战利品在克拉科夫出卖了,得到了四十个银‘格里温’。”
  “未必吧!怎么,这笔钱大可以置一笔产业哩。”
  “是的。有一套米兰制的甲胄,因为我叔父认为就要过时了,把它卖了一笔好价钱。”
  “我知道!唔,到立陶宛去真是值得。本来我也想去,可是我又害怕。”
  “怕什么?怕十字军骑士团么?”
  “嗳,谁会怕日耳曼人?我是怕那些异教的鬼神。似乎树林里的鬼神多着呢。”
  “它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身,因为它们的庙宇给烧掉了。以前它们过得很好;但是,现在它们只好靠菌和蚂蚁过活了。”
  “您见过么?”
  “没有,我自己没有见过;但是我听到见过的人说起过。有时候,就有那么一个会从树后面伸出一只多毛的脚爪来,摇来摇去,讨东西吃。”
  “玛茨科也这样告诉过我,”雅金卡应道。
  “是的!他也在路上告诉过我。”齐赫补充说。“唔,不奇怪!我们国家里也有,虽然我们早已是一个天主教国家了,但是,我们也能够在沼地里听见笑声;而且虽然神甫在教堂里斥责这种迷信的说法,但是为小鬼们放一碟吃的东西总是上策;否则,他们就会在墙壁上乱抓乱搔,吵得你睡不着觉。雅金卡,我最亲爱的,放一个盘子在石坎上。”

  雅金卡拿了一只装满鸡蛋通心面和干酪的士碗,放在门槛上。齐赫说:
  “神甫要骂的!但是主耶稣是不会为一盘通心面发脾气的;而一个神,它的肚子吃饱了,却会保护你不遭火灾,不遭偷窃。”
  于是他向着兹皮希科说:
  “你宽宽腰带,唱支歌吧!”
  “最好您唱,否则请雅金卡小姐唱也行。”
  “我们要大家轮流唱,”齐赫喊道。“我们有一个仆人,他会吹木笛给我们伴奏。叫那汉子来!”
  他们把那仆人叫来了。他坐在板凳上,把横笛凑到嘴边,等着给人伴奏。
  没有一个人愿意第一个唱。最后齐赫叫雅金卡开始唱;雅金卡虽然因为兹皮希科在场而感到羞怯,也只得从凳上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帷裙下面,开始唱了: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兹皮希科的眼睛张得很大,跳了起来,叫道;
  “您从哪里学会这支歌的?”
  雅金卡惊奇地望着他。
  “每个人都会唱。您怎么啦?”
  齐赫以为兹皮希科有些醉了,把自己的快活的脸转向他说:
  “宽宽腰带吧!这会使你好过些!”
  兹皮希科脸上带着惊愕的神色站了一会儿;后来,因为感情平复了,就对雅金卡说:
  “请原谅我,我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唱下去吧。”
  “您莫不是听了这支歌伤心起来了?”
  “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回答,声调有点发抖。“叫我整夜听这支歌也不要紧。”
  于是他坐下了,用手掩往脸,静听着。
  雅金卡又唱了一段;但是,她唱完了,看到兹皮希科的手指上淌下了一大滴泪珠。
  于是她轻巧地挨着他坐下,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您怎么啦?我并不愿意使您哭。告诉我,您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兹皮希科叹了一口气,答道。“说来话长。但是这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觉得愉快了。”
  “您也许要喝些科葡萄酒吧?”
  “好姑娘!”齐赫喊道。“叫他‘兹皮希科’吧,你呢,叫她‘雅金卡’,你们是从小就认识的。”
  于是,他对着他的女儿说:
  “不要因为你小时候挨过他打就害怕,他现在不会打人了。”
  “我一定不打人!”兹皮希科快活地回答。“她如果要惩罚我,现在还可以打我。”
  雅金卡为了要叫他高兴,就用小拳头打着他玩。
  “给我们拿葡萄酒来!”快活的兹戈萃里崔的爵爷喊道。
  雅金卡跑向壁橱那边去,拿出了一瓶葡萄酒、两只美丽的银杯和两块干酪,那酒杯是由一个弗罗茨拉夫的银匠雕刻的。
  齐赫有点醉意了,他紧紧抱着那瓶子,好像把它当作自己女儿似的和它说起话来:
  “哦,我亲爱的姑娘!我该怎么办呢,我这可怜虫啊,等人家把你从兹戈萃里崔娶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啊,您很快就得把她嫁走啦!”兹皮希科喊道。
  齐赫笑了起来。
  “嘻!嘻!这姑娘才十五岁就这样喜欢接近男孩子了!老远看见一个小伙子,她就会加快脚步走过去!”
  “达都体,你再不停嘴,我就要走啦,”雅金卡说。
  “别走!你还是待在这里的好。”于是他继续对兹皮希科说:
  “有两个小伙子常常到我们家里来。其中一个是小维尔克,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的儿子;另外一个是罗戈夫的契当。要是他们在这里碰上了你,他们一定会对你咬牙切齿,像他们彼此之间咬牙切齿一样。”

  “哎哟!”兹皮希科说着,便问雅金卡:
  “你喜欢哪一个呢?”
  “一个也不喜欢。”
  “维尔克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齐赫说。
  “让它向别人叫去!”
  “那么契当呢?”
  雅金卡笑了起来:
  “契当,”她向兹皮希科说,“他脸上长着毛,像头山羊一般,简直连眼睛都看不见;他身上的脂肪多得像一头熊。”
  这时候,兹皮希科用手拍拍脑袋,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来,说道:
  “啊!我必须再向你们要一件东西;你们有熊脂么?我要弄点儿给我叔父做药用,我在波格丹涅茨一点也找不到。”
  “我们本来倒有一些的,”雅金卡回答:“但是伙计们擦弓用掉了一些,余下的都给狗吃掉了。”
  “一点也没有了么?”
  “一点也没有了!”
  “唔,那末,明天我得到树林里去找啦。”
  “要组织一次猎熊队;树林里熊很多;如果你要打猎工具,我们一定借给你。”
  “我可等不及了。我这几天夜里就到‘巴齐’(蜂房)那里去看看。”
  “你得带几个猎人一起去。”
  “不,不必,那反而会把野兽吓走。”
  “至少你要带一张石弓!”
  “夜里带石弓有什么用?现在又没有月亮!我要带一把叉和一把利斧,明天一个人去。”
  雅金卡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她脸上流露出非常不安的神情。
  “去年,”她说,“我们有一个猎人叫贝兹杜赫,让一头熊咬死了。这种事很危险,因为熊一看见人走近‘巴齐’,立刻就用两条前腿扑过去。”
  “要是它跑掉了,我就弄不到手了,”兹皮希科回答。
  这时,打瞌睡的齐赫突然醒了过来,唱起歌来:
  你是辛苦的库巴,
  我是闲荡的玛契克,
  早晨你带着轭到田里去,
  我却同卡莎在享乐。
  跳啊!跳啊!
  接着他对兹皮希科说:
  “你知道吧?他们是两个,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你呢?”
  雅金卡怕齐赫说得太多,连忙走到兹皮希科跟前,问道:
  “你什么时候去?明天么?”
  “明天太阳落山后。”
  “到哪个‘巴齐’?”
  “到我们波格丹涅茨的那个,离你们的边界不远,靠近拉捷科夫的沼地。他们告诉我,在那里很容易猎到一头熊。”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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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雅金卡亲自融了一大罐熊脂。玛茨科高高兴兴喝下了一夸脱,因为它很新鲜,味道又好。雅金卡把余下的放在罐子里。玛茨科的希望增加了;他相信他会给治好的。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他说。“等我身体里面处处都变得润滑了,那个狗东西的断片就会滑出来了。”
  但是,以后几夸脱的味道就不像第一夸脱那么好了;可他还是继续喝了下去,雅金卡也鼓励他说:
  “您会好起来的。奥斯特罗格的兹别鲁特把一件锁子甲的环弄进脖子里去了,后来他喝了油脂,就滑出来了。等你的伤口张开的时候,你必须在那上面抹些水獭脂。”
  “你有么?”
  “有的,我们有。如果需要新鲜的,我就同兹皮希科去弄一头水獭来。同时您不妨向某个保护疮伤的圣徒许个愿。”
  “我也想过的,但是我不知道该向谁去许愿。圣乔治是骑士的守护神;他保护战士不受任何灾难,赐他胜利,据说有时候,他常常亲自为正义的一方挺身而战。但是一位乐于为人战斗的圣徒,可不一定乐于为人治伤;因此,必须另有一个圣徒来管这件事。大家知道每一个圣徒都各有他的专职。他们彼此互不干涉;否则就会引起争吵,而在天堂里战斗是不合适的。据说所有的医生都向考斯玛和达明祈求世人生病,否则医生们就没有饭吃。还有管牙齿的圣阿坡隆尼阿和管石头的圣里波柳斯;但是他们对我不管用。等那修道院长来了,他会告诉我该去求谁。不是每一个神甫都知道天国的所有秘密,他们不是每个人都熟悉这种事,只有修道院长才熟悉。”

  “假如你向主耶稣本人许个愿呢?”
  “当然,他是高于他们全体的。但是假如你的父亲伤害了我的仆人,我到克拉科夫去向国王控诉,国王会告诉我什么呢?他会这样说:‘我是全国的君主,你却把你的一个农夫的事来向我控诉!难道你们那里没有我的官员么?你为什么不去找总督?’所以,主耶稣是整个宇宙的统治者;至于小事情呢,他是交给圣徒们管的。”

  “那末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刚刚走进来的兹皮希科说,“向我们已故的王后许一个愿吧,要是她为你请命,你就到克拉科夫去朝拜一次圣地。既然我们有了我们自己的比圣徒们更好的夫人,你干么去找陌生的圣徒呢?”

  “呸!要是我知道她会为伤者请命就好啦!”
  “没有关系!没有哪个圣徒敢对她放下脸来的;如果他敢这样,天主会惩罚他的,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而是波兰的王后。”
  “那是对的,是她使最后一个异教国家皈依天主教的!”玛茨科说。“她在宗教会议里必定占有很高的地位,当然谁都不敢反对她。因此我要照你说的去做。”
  这个劝告使雅金卡高兴了,她非常赞赏兹皮希科的见识。当天晚上,玛茨科许了一个愿,怀着更大的希望喝了熊脂。但是,过了一个礼拜,他开始失望了。他说,油脂在他胃里发酵了,在他腰里靠近最后一根肋骨的地方生起了一个肿块。十天过后,玛茨科更不行了,那块东西愈来愈大,开始化脓了。病人又发烧了,只得开始准备后事。

  一天夜里,他忽然叫醒了兹皮希科,说道:
  “快些点块松脂木;我有点不对头,但是我也说不出个究竟。”
  兹皮希科从床上跳了起来,点了一片松木。
  “怎么啦?”
  “怎么!我腰部那个肿块给什么东西刺破了。一定是那片矛头!我已经摸到了它,就是拔不出来。”
  “一定是矛头!没有别的。抓牢它,把它拔出来。”
  玛茨科开始痛得翻来滚去,他用手指往肿块里面越掏越深,终于捏住了一块硬东西,把它拔了出来。
  “哦,耶稣!”
  “拔出来了么?”兹皮希科问。
  “拔出来了。我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我终究把它拿出来了。瞧!”
  说着,他给兹皮希科看一块长长的尖铁片,那是矛头上断下来的,留在他身上有好几个月了。
  “光荣归于天主和雅德维迦王后!您这就该好起来了。”
  “是吧。好是好些了,就是痛得厉害,”玛茨科一面说,一面把污血和脓水从伤口挤出。“雅金卡说,我现在应该在伤口上敷水獭脂了。”
  “我们明天一定去弄一头水獭来。”
  第二天早晨,玛茨科觉得好了许多。他一直睡到早晨,一醒来就要东西吃。他对熊脂看都不要看;他们给他煮了二十个鸡蛋。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还吃了一大块面包,喝了四夸脱左右的麦酒;接着他要他们去请齐赫来,因为他觉得很快活。

  兹皮希科派了查维夏送给他的一个土耳其人去请齐赫。齐赫在下午骑着马来了,这时候那两个年轻人已准备到奥兹泰尼湖去提水獭了。开头他们一面喝蜂蜜酒,一面唱歌谈笑;后来,这两位老“弗罗迪卡”谈起孩子们来了,各自称赞着自己的孩子。

  “兹皮希科真是个好汉子!”玛茨科说:“世界上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他既勇敢,又敏捷得像一头野猫。你知道在克拉科夫他们带他上断头台去的时候,所有站在窗口的姑娘都哭了,那些姑娘都是骑士、总督的闺女,也有漂亮的女市民们。”

  “她们也许很漂亮,又都是总督的闺女,但是她们哪里比得上我的雅金卡!”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回答。
  “难道我说过她们比得上么?要找到一个比得过雅金卡的姑娘才困难呢。”
  “我也没有说什么反对兹皮希科的话,他不用曲柄就能拉开一张石弓。”
  “他也能刺倒一头熊。你看见他怎样劈开那头熊么?他把一头熊从头到脚析成两半。”
  “头是他劈下来的,熊可不是他单独刺倒的。雅金卡帮了他的忙。”
  “她么?他倒没有告诉过我。”
  “因为他答应她不告诉任何人。这姑娘怕羞,怕人家知道她一个人夜里走进森林里去。她把这事全告诉了我;她从不隐瞒事实。老实说,我是不高兴的,因为谁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我本来要责备她,但是她说,‘要是我自己不能保护我的花冠,你“达都罗”又怎么能保护它呢?别担心,兹皮希科也知道什么是骑士的荣誉。’”

  “这倒是真的。他们今天也是两个人一起去的。”
  “但是他们晚上就要回来的。可在夜里,魔鬼更坏,因为在黑暗里,就连姑娘也不觉得害羞了。”
  玛茨科想了一会,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但是他们很要好。”
  “嗨!可惜他对别的姑娘起过誓了!”
  “那个,您知道,不过是骑士的规矩罢了。他们把没有情人的骑士看做乡下佬。他还起誓要为她俘获几簇孔雀毛呢;他一定非弄到不可,因为他是凭他骑士的荣誉起誓的;他也必须向里赫顿斯坦挑战;但是其他的誓言,那修道院长可以赦免的。”

  “修道院长就要来了。”
  “真的么?”玛茨科问道;然后他又说:“这样的誓言算得什么呢;尤仑德断然跟他说过,他不能把那姑娘给他!我不知道他是已经把她许了别人呢,还是已经把她许给了天主。”
  “修道院长爱雅金卡就像爱他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告诉过您没有?上次我看见他,他说:‘我除了我母系方面的人之外,什么亲属都没有;我的财产是不会传给他们的。’”
  这时候玛茨科疑疑惑惑地望着齐赫,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您会欺侮我们么?”
  “我要把莫奇陀里给雅金卡做嫁妆。”齐赫闪烁其词地说。
  “马上就给么?”
  “当然就给。我决不把它给别人的,一定要留给她。”
  “波格丹涅茨有一半是兹皮希科的,如果天主恢复了我的健康,我一定要弄好这份产业。兹皮希科称您的心么?”
  齐赫眨巴着眼睛说:
  “只要有人当着雅金卡的面提到兹皮希科的名字,她立刻转身就走。”
  “提起别人呢?”
  “当我提起别人的时候,她只是笑笑说:‘那又怎么样?’”
  “唔,难道您还不明白?天主保佑,兹皮希科会忘掉另一个姑娘的。我老了,我也会忘掉。您再喝些蜂蜜酒吧?”
  “好,我要。”
  “唔,修道院长是个聪明人!您知道,有些修道院长是在家人;但这一位修道院长,虽然他并不置身在托钵教士之中,却完全是一个神甫;一个神甫总能比普通人想出更好的主意来,因为他知书识字,并且他同圣灵交往。我很高兴您马上就要把莫奇陀里作为姑娘的嫁妆。至于我,一等主耶稣恢复了我的健康,我就要设法把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田庄上的农民弄几个到我的田地上来干活。我要供给他们更多的田,我在波格丹涅茨有的是田。如果他们愿意来,他们就能来,因为他们都是自由的。早晚我要在波格丹涅茨造一座小城,一个四面有沟、用很好的橡木筑成的城堡。让兹皮希科和雅金卡一起打猎去。我想不久就会下雪了。他们自会慢慢亲热起来,这孩子会忘掉那另一个姑娘。让他们在一起吧。打开天窗说亮话,您肯不肯把雅金卡给他呢?”

  “我会给的。我们不是早就说过他们应该结婚,让莫奇陀里和波格丹涅茨日后成为我们的孙儿女的财产么?”
  “格拉其!”玛茨科快乐地喊道。“天主会保佑我们,而他们的子女会像冰雹一样多。修道院长一定会为他们施洗。”
  “但愿他很快就来!”齐赫喊道。“我很久没有看见您像今天这样快乐了。”
  “因为我心里很高兴。别担心兹皮希科。昨天雅金卡上马的时候,刮起风来了。我当时问兹皮希科:‘你看见么?’他的眼睛就发亮了。我也注意到虽然他们起初交谈得并不多,可现在他们走在一起,就老是你转过脸来,我转过脸去,谈个没完!再来些蜂蜜酒吧?”

  “好吧!”
  “为兹皮希科和雅金卡的健康干杯!”
第十四章
这位老“弗罗迪卡”说兹皮希科和雅金卡彼此相爱并没有说错,他们甚至还彼此想念呢。雅金卡借口她要来看玛茨科的病,经常到波格丹涅茨来,不是一个人来就是同她的父亲来。兹皮希科也常常到兹戈萃里崔去。这样,几天之内他们便熟悉起来,有了友谊。他们彼此相爱了,谈着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在这种友谊中,也有着很大的相互爱慕的成分。在战争中已经表现得很出色的年轻而漂亮的兹皮希科,参加过好多次比武,见过好些国王,因此,在这位姑娘看来,他是一个真正有品格的骑士,特别是当她把他拿来同罗戈夫的契当或者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比较的时候;至于他呢,他对于这姑娘的非凡美丽感到惊奇。他是忠于达奴莎的;但是,每逢他在森林里或者在家里突然看到雅金卡,往往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嗨!多美的姑娘!”他帮助她上马,双手触着她的富有弹性的肉体,就感到不自然,不禁打了一阵寒颤,全身感到麻痹。

  雅金卡虽然天性骄傲,爱挖苦人,甚至有点借故生端,对他却愈来愈温柔了,常常看他的眼色,想办法讨他喜欢;他懂得她的心意;为此而感激她,愈来愈喜欢同她在一起。最后,特别是在玛茨科开始喝熊脂之后,他们几乎每天相见;等到碎铁片从伤口取出来了,他们就一起去弄那医治伤口所必需的新鲜水獭脂。

  他们拿了石弓,骑上马,先到指定给雅金卡作嫁妆的莫奇陀里去,然后到森林的边缘,在这里把马交给了一个仆人,自己步行前去,因为骑着马过不了丛林。一路走去,雅金卡指着一大片长满芦苇的草地和一长列绿色的森林说:

  “这片树林是罗戈夫的契当的。”
  “就是那个想要娶你的人么?”
  她笑起来了:
  “他想要就要嘛!”
  “你很容易自卫,因为有维尔克作你的保镖,就我所知,这个人对契当是咬牙切齿的。我奇怪他们为什么彼此不决一死战。”
  “他们不挑战,因为‘达都罗’去参加战争之前对他们说过:‘如果你们为了雅金卡决斗,我就再也不要看见你们了。’他们又怎么能决斗呢?他们在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彼此怒目相对;但是以后,他们就一起在克尔席斯尼阿的一家客店里喝酒,大家都喝个大醉。”

  “傻瓜蛋!”
  “为什么?”
  “因为齐赫不在的时候,他们里头有一个就大可以用武力把你抢去。这样,等到齐赫回来了,发现你膝上抱着一个婴孩,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雅金卡听了这话,蓝眼睛里立刻闪出光来。
  “你以为我会让他们夺去么?我们在兹戈萃里崔没有人么?难道我不会使石弓或是刺野猪的矛么?他们倒来试试看!我一定要把他们赶回家去,甚至在罗戈夫或者勃尔左卓伐攻打他们。父亲是很明白的,所以他能够去参战,把我单独留在家里。”

  她一面这样说着,一面蹙紧双眉,又威吓地摇动着石弓,使得兹皮希科笑将起来,说道:
  “你应该是个骑士,而不是一个姑娘。”
  她平静下来了,答道:
  “契当保卫我,怕我给维尔克夺去,维尔克又怕我给契当夺去。再说,我是在修道院长的保护之下,任何人还是别去碰修道院长的好。”
  “哦伐!”兹皮希科说。“他们都怕修道院长!但是,愿圣乔治帮助我向你说实话,我既不怕修道院长,也不怕你那些农民,也不怕你本人;我就会娶你!”
  雅金卡听了这话,在原地停住,眼睛紧盯着兹皮希科,用一种惊奇而柔和的声调低声问道:
  “你会娶我?”
  于是她的嘴唇张开了,脸红得像朝霞,等着他的回答。
  但是他显然只是在想,如果他处在契当或维尔克的地位,他会怎么做;因为过了一会儿,他摇摇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又说下去:
  “一个姑娘必须结婚,而不要跟男孩子们战斗。除非你有第三个人,否则,你必须在两人之中挑选一个。”
  “你用不着告诉我这个,”姑娘伤心地回答。
  “为什么用不着?我离开家很久了,因此我不知道在兹戈萃里崔附近是否有你中意的人。”
  “嗨!”雅金卡回答。“算了吧!”
  他们默默地向前走着,想在丛林中拨开道路,但丛林现在更密了,因为灌木丛和树木都被蛇麻子藤盖满了。兹皮希科走在前面,一面扯下那绿色的藤蔓,一面这里那里地折断树枝;雅金卡肩上掮了一张石弓,跟在他后面,很像一个女猎神。

  “过了那丛林,”她说,“有一条很深的溪流,但是我知道渡河的浅水滩在什么地方。”
  “我的长统靴高达膝盖以上,我们渡得过去。”兹皮希科回答。
  没隔多久,他们到了那条溪流跟前。雅金卡因为熟悉莫奇陀里的森林,很容易就找到了渡河的地方;但是因为下雨涨了水,河水比平时更深,于是兹皮希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把这姑娘抱在怀里。
  “我自己能过去,”雅金卡说。
  “把手臂围住我的脖子!”兹皮希科回答。
  他在水中慢慢地走着,姑娘紧贴住他。最后,他们走近对岸的时候,她说:
  “兹皮希古!”
  “什么?”
  “我既不在乎契当,也不在乎维尔克。”
  他一面把她放在岸上,一面兴奋地回答:
  “愿天主赐给你最好的人!你们小两口子决不会吵嘴。”
  现在距离奥兹泰尼湖不远了。雅金卡走在前面,时时回过头来,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吩咐兹皮希科不要出声。他们走在柳树和灰色的杨树中间,走在又低又潮的土地上。从左面,听得见鸟叫的声音,兹皮希科听了好生奇怪,因为现在是鸟类移栖的时候,哪来的鸟。

  “我们就要走近一片从来不冻冰的沼地了,”雅金卡低声说:“野鸭就在那里过冬;连湖水也只有近岸的地方才结冰。瞧它正在散发雾气。”
  兹皮希科透过杨柳树一看,看到前面好像是一片雾霭弥漫的沙洲,原来这就是奥兹泰尼湖了。
  雅金卡又把手指放在嘴边;过了一会,他们到湖边了。这姑娘爬上一株老杨柳树,把身体俯向水面。兹皮希科学了她的样;他们默不出声地待了好久,前面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四凫在悲伤地瞅瞅叫着。终于刮风了,柳树和杨树的黄叶发出了沙沙声,露出了湖水,湖面被风吹起了微波。

  “你看见什么没有?”兹皮希科低声说。
  “没有。别出声!”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接着是一片无边的寂静。这时,湖面上露出了一个头,后来又有一个;终于在他们近旁,一头大水獭从岸上跳到水里去了,它嘴里衔着一根新折下来的树枝,在青浮草和万寿菊中间游了起来,它把口露出在水面上,推着它前面的树枝。兹皮希科躺在雅金卡下面的树干上,看到她的胳膊肘在悄悄移动,她的头向前俯倒;显然她已经瞄准了那头毫不想到有任何危险、向着明净的湖水游过去的野兽。

  终于石弓的弦嘭的一声,同时听到雅金卡叫道:
  “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兹皮希科立刻爬得更高,透过树丛向水面望着;那水獭钻进水里,然后又在水面上露了出来,不住翻着斤头。
  “我狠狠地给了它一家伙!准保它马上不能动弹!”雅金卡说。
  野兽的动作逐渐慢下来,你还没来得及背诵一节“福哉,马利亚”,它就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了。
  “我去把它弄上来,”兹皮希科说。
  “不,别去。这里岸边有很深的黏土。不知道怎样对付的人,一定要给淹死。”
  “那末我们怎样弄它上来呢?”
  “它今晚总会到波格丹涅茨的,别担心;现在我们得回家了。”
  “你这一家伙可真厉害!”
  “嗨!这又不是第一只!”
  “别的姑娘们对石弓连看都怕看;有了你在一起呢,谁到森林里去都不用怕了。”
  雅金卡听到这声称赞,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们循原路回去了。兹皮希科问了她一些关于水獭的情形;她告诉他,在莫奇陀里有多少,在兹戈萃里崔有多少。
  她突然用手拍了一下腰眼,喊道:
  “嗯,我把箭落在杨树上了。等一等!”
  他还来不及说他会回去给她找来,她已经像一头小獐子似的向后一跳就不见了。兹皮希科等了又等;最后他开始奇怪起来,有什么事情使她耽搁这么久。
  “她一定是丢了那些箭,正在寻找,”他想:“但是,我要去看看她是否出了什么事。”
  他刚要往回走,姑娘却出现了,手里拿了一张弓,红红的脸上露着笑容,肩上还背着那只水獭。
  “天哪!”兹皮希科喊道,“你怎么把它弄上来的?”
  “怎么弄上来的?我下了水,还有什么呢!这对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我不要你去,因为不知道游水的人会陷进烂泥里去爬不起来。”
  “我却像个傻瓜一样在这里等!、你真是个狡猾的姑娘。”
  “唔,我能在你面前脱衣服么?”
  “唔,要是我跟了你去月峨就可以看见奇迹啦!”
  “别说了!”
  “我刚刚正打算要走呢,我敢起誓!”
  “别说了!”
  过了一会儿,为了转换话题,她说:
  “帮我绞绞辫子,它把我的背脊都沾湿了。”
  兹皮希科一手捏住发辫,开始用另一只手绞起来,同时说:
  “最好是把它解开。风很快会把它吹干。”
  但是她由于必须从丛林中穿出去,不愿那样做。兹皮希科把水獭放在自己肩上。雅金卡走在他前面,说道:
  “这一下玛茨科很快就会好了,因为治伤口没有比内服熊脂、外敷水獭脂更好的药了。不出两个礼拜,他就能骑马了。”
  “愿天主保佑!”兹皮希科回答。“我等着这一天好像等救世主降临一样,因为我不能离开病人,留在这里又叫我很难受。”
  “为什么你留在这里很难受?”她问他。
  “齐赫一点没有告诉过你关于达奴莎的事么?”
  “没有啊,他告诉过我一点……我知道她曾用她的头巾罩在你头上。那我知道!他也告诉过我每一个骑士都起誓为他的情人效劳。但是他说,这种誓约算不了什么;有些骑士已经结了婚,还不是照样为他们的情人效劳。兹皮希科,这位达奴莎的事倒要你说给我听听呢!”

  她靠拢在他身边走着,非常焦急地望着他的脸;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吃惊的声调和目光,只是说:
  “她是我的情人,同时也是我最亲密的爱人。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起过她;但是我会告诉你的,因为你和我从小就认识了。我一定要去找她,哪怕是越过第十条河,越过第十个海,哪怕是走到日耳曼人那儿去,走到鞑靼人那儿去,我也要去找她,因为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她一样的姑娘了。让我的叔父留在波格丹涅茨,我要上她那儿去。没有她,我在乎什么波格丹涅茨,什么家族,什么畜群,什么修道院长的财产呢!我要骑上马走路,我敢发誓;我一定要实现我对她的誓言,否则我宁可死。”

  “我本来还不知道呢,”雅金卡门声闷气地回答。
  兹皮希科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她;他怎样在蒂涅茨遇到了达奴莎;怎样对她起誓,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还谈到他的坐牢,达奴莎怎样救了他;谈到尤仑德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他们就此离别了,他很寂寞;最后又谈到他的快乐,因为一等玛茨科复原,他就要上他亲爱的姑娘那儿去。直到他看见了牵马守候在森林边上的仆人,这才没有再讲下去。

  雅金卡跳上马,立即向兹皮希科告别。
  “让这仆人背着水獭跟你去吧,我要回兹戈萃里崔去了。”
  “那末你不到波格丹涅茨去了么?齐赫在那里呢。”
  “不。‘达都罗’说,他会回去,叫我径直回家去。”
  “好吧,愿天主为这水獭报答你。”
  “再见。”
  雅金卡独自回去了。她穿过荒地走回家去,一面回过头去望望兹皮希科的背影;等他消失在树林那边时,她用双手蒙住了眼睛,仿佛是为了遮阳光似的。但是,不一会儿工夫,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双颊流了下来,掉落在马鬃毛上。
第十五章
雅金卡跟兹皮希科谈过话后,有三天没有到波格丹涅茨去;但是到了第三大,她急急忙忙赶来通知说,修道院长到达兹戈萃里崔了。玛茨科听到这消息很激动。他确实已经有足够的钱来赎回产业。他也计算过,这钱也足够吸引一些农民到这块土地上来,还可以用来购买牲畜并进行其他修建事宜;但是在这整个交易过程中,大都还要看这位富有的亲戚意见如何,比如说,他可以带走或者留下由他移居到这里来的农民;他这份产业价值的增减也将以此为转移。

  因此玛茨科向雅金卡打听修道院长的情形:他身体如何,心情好不好,他说了他们一些什么,他什么时候到波格丹涅茨来?她给了他很有见识的回答,竭力从各方面鼓励他,安慰他。
  她说,修道院长身体很好,也很愉快,他带了不少扈从,除了武装的仆从之外,还有好几个游方教士和吟唱者;他同齐赫一起唱歌,不但很高兴听宗教歌曲,也喜欢听世俗的歌曲。她也说到他仔细问起过玛茨科的情形,又热心听齐赫谈着兹皮希科在克拉科夫的险遇。

  “您该怎么行事,您心里有数,”聪明的姑娘最后说:“但是我想兹皮希科应该立刻先去问候他的长辈亲戚,不要等到修道院长到波格丹涅茨来。”
  玛茨科赞成这个意见;因此他把兹皮希科叫到跟前来,对他说:
  “你去换身漂亮衣服,然后去向修道院长致敬,向他问安;他也许会对你发生好感。”
  接着,又转向雅金卡说:
  “假使你是个笨蛋,我丝毫也不会奇怪,因为你是一个女人;但是叫我吃惊的是,你居然有这样的好见识。那末请告诉我,修道院长来的时候,最好用什么方式接待他。”
  “说到吃的,他自己会告诉你他要吃什么;他喜欢丰盛的筵席,但是,只要食物中多放些番红花,他就什么东西都吃。”
  玛茨科听到这话,就说:
  “我怎能弄得到番红花来款待他呢!”
  “我带了一些来了,”雅金卡说。
  “这样的好姑娘,让我们多遇上几个吧!”喜出望外的玛茨科嚷道。“真是一个漂亮的好主妇,又聪明,心肠又好!嗨!要是我年轻些,我就立刻会娶了你!”
  这时候雅金卡偷偷地看了兹皮希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也带来了骰子、大杯和一块布,因为修道院长喜欢吃过饭后玩骰子。”
  “他一向就有这个习惯,不过他常常要发脾气。”
  “现在他有时候也要发脾气;一发起脾气来就把大酒杯摔在地上,从房间里冲到田野去。然后又带着笑容回来,嘲笑自己刚刚那一顿脾气。您是知道他的!只要您不顶撞他,他真是世界上再好不过的好人。”

  “谁顶撞他呢?他不是比谁都聪明都有权势么?”
  他们就这么谈着,兹皮希科则在套房里穿衣服。最后他出来了,穿得非常华丽,就像他第一次穿了他那洁白的“雅卡”到兹戈萃里崔去一样,叫雅金卡看得眼睛也发花了。她叹息这个漂亮的骑士不是她的人儿,叹息他爱上了另一个姑娘。

  玛茨科很高兴,因为他认为修道院长免不了要喜爱兹皮希科,那么,双方打起交道来,修道院长自然也就会宽厚些了。他想到这里,十分高兴,因而他也决定去了。
  “吩咐仆人们准备一辆马车,”他对兹皮希科说。“我既然能够腰里带着一块铁从克拉科夫赶到波格丹涅茨来,那我现在一定能上兹戈萃里崔去。”
  “只要您不会发晕就好,”雅金卡说。
  “嗳!我能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强健些了。即使发晕,修道院长看到我这么赶去迎接他,他也就会对我们慷慨了。”
  “我宁愿要您的健康,可不要他的慷慨!”兹皮希科说。
  但是玛茨科坚持要去,于是启程上兹戈萃里崔去了。路上他稍稍有些呻吟,但是他依旧继续指点兹皮希科;他告诉他在兹戈萃里崔的举止应该如何,特别劝告他在他们的有权势的亲戚面前要听话、要谦恭,因为那人受不了丝毫的违抗。

  他们到达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发现齐赫和修道院长正坐在房前,一边眺望着美丽的乡村景色,一边喝葡萄酒。在他们后面,靠近墙壁的地方,坐着修道院长的六个扈从:两个是吟唱者,一个是香客,香客的曲手杖和黑斗篷立刻就使人辨认出来;其他的人看来像是游方教士,因为他们都剃光了头,而且穿着俗人的衣服,围着牛皮腰带,还佩着剑。

  齐赫看见玛茨科坐着马车来了,他连忙向他奔了过去;但是修道院长显然是记起了他的宗教的威严,仍然坐在那里,并且开始向他的游方教士说些什么。兹皮希科和齐赫领着生病的玛茨科向屋前走来。
  “我的身体还不十分好,”玛茨科说,同时吻着修道院长的手,“但是我来向您,我的恩人致敬;来谢谢您对波格丹涅茨的照顾,而这是我们有罪的人最需要的。”
  “我听说你好些了,”修道院长说,把手放在玛茨科头上:“还听说你许过愿要去朝拜我们已故王后的陵墓。”
  “因为我不知道该祈求哪一个圣徒保护,我就向她起了一个誓。”
  “你做得好!”修道院长热心地说:“她比所有的圣徒都好,总是有求必应。”
  一刹那间,他的脸就气得发红了,双颊充满了血,双眼发出了火花。
  他们都看惯了他的急躁性子,齐赫笑了起来,喊道:
  “信奉天主的人,降服吧!”
  至于那修道院长,他呼哧呼哧喘气,直望着在场的人,接着又突然大笑起来,望了望兹皮希科,问道:
  “那一位就是你的侄子,我的亲戚么?”
  兹皮希科俯下身于,吻了他的手。
  “上次看见他,他还是个小娃儿;这一回我可不认识他了,”修道院长说。“让我们来看看你吧!”于是他开始从头到脚直朝他看,最后说:
  “他太漂亮了!这是一个姑娘,不是一个骑士!”
  玛茨科听了,回答道:
  “那个姑娘常常要去同日耳曼人跳舞;但是邀请她的人总是跌倒了,就爬不起来。”
  “他还能够不用曲柄就拉开一张石弓!”雅金卡喊道。
  修道院长转向她说:
  “啊!你在这里么?”
  她面孔涨得很红,连脖子和耳朵都红了,回答道:
  “我看见他拉开的。”
  “那末小心他别来射你,否则你就得花好长时间来治疗创口呢。”
  听了这话,吟唱者、香客和游方教土都哄堂大笑起来,使得雅金卡更加发慌;修道院长怜惜她,便举起手臂,指着自己的大袖口说:
  “躲到这里来吧,我的好姑娘!”
  这时齐赫扶着玛茨科坐到板凳上,吩咐给他拿些葡萄酒来。雅金卡拿酒去了。修道院长向着兹皮希科说道:
  “玩笑开够了!我把你比作一个姑娘,不是羞辱你,而是称赞你的美貌,这样的美貌,许多姑娘准会认为值得骄傲的。但是我知道你有男子气概!我已听说过你在维尔诺的事迹,听说过两个弗里西安人的事,克拉科夫的事。齐赫全都告诉了我,懂吧!”

  这时候他开始全神贯注地望着兹皮希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说:
  “如果你许过三簇孔雀毛的愿,那就去找吧!去惩罚我们国家的敌人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使天主高兴的事。但是,如果你许了别的什么愿,我可以免除你的誓约。”
  “嗨!”兹皮希科说:“一个人既然在灵魂里向主耶稣许了什么愿,谁有权力来取消他的誓愿呢?”
  玛茨科忧惧地望着修道院长;但是显然他的心绪极好,因为他不但不发怒,反而用一个手指吓唬兹皮希科说:
  “你多么聪明!但是你必须小心,别碰着那日耳曼人贝哈德同样的命运。”
  “他出了什么事?”齐赫问。
  “他们把他在火葬堆上烧了。”
  “为什么?”
  “因为他常常说,俗人能像教士一样懂得天主的奇迹。”
  “他们惩罚得他太厉害了!”
  “但是很正当!”修道院长嚷道,“因为他亵渎了圣灵。你以为怎样?一个俗人能够解释天主的奇迹么?”
  “决不能够!”那些游方教士一齐喊道。
  “住口,你们这些小丑!”修道院长说:“给我安安分分地坐着,你们又不是正式教士,虽然你们都剃光了头。”
  “我们不是‘小丑’,是您阁下的仆从,”其中有一个答道,一面望着一只大吊桶,因为那只桶里散发出蛇麻子和麦芽的气息来。
  “瞧!他是在一只大桶里讲话呢!”修道院长喊道,“嗨,你这毛发蓬松的鬼家伙!干么你望着这只吊桶?你在那桶底里是找不着拉丁文的。”
  “我不是在找拉丁文,是在找麦酒;但是我找不到。”
  修道院长转向兹皮希科,兹皮希科正惊奇地望着这样一些侍从,于是修道院长说道:
  “他们都是神学院的学生;但是他们每一个都宁愿扔开书本,拿着琵琶,到处去流浪。我给他们吃,给他们住;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们都是百无一用,但是他们会唱歌,都熟悉供奉天主的义式;因此他们在我的教堂里还有些用处,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保卫我,因为他们中间有些人部是勇猛的汉子!这个香客说,他曾经到过圣地;但是我白白问了他几洲几国的事情;他甚至连拜占庭皇帝的名字和他自己住在哪一个城市都不知道。”

  “我本来知道的,”香客嘎声地说:“但是我在多瑙河上发了一场热,把我脑子里的什么东西都忘掉了。”
  “最使我吃惊的是他们身为游方教士,却都佩着剑,”兹皮希科说。
  “他们是可以佩剑的,”修道院长说,“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神甫的职位;而且我这个修道院长也佩着剑,这有什么稀奇。一年前,我曾向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挑战,要为你们经过的那片森林战斗,但是他没有来。”

  “他怎么能同一个神甫战斗呢?”齐赫插嘴说。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发怒了,用拳头捶着桌子,喊道:
  “我一披上甲胄,就不是一个神甫,而是一个贵族了!他不来,因为他宁愿叫他的仆人们在杜尔查攻击我。所以我要佩一口剑:一切教规,任何法律,都允许用武力来击退武力,用一切手段来保卫自己。所以我叫他们都备好宝剑。”

  听着这些拉丁文,齐赫、玛茨科和兹皮希科都静默了,他们都在修道院长的智慧面前低下头来,虽然他们一个拉丁字也不懂;至于修道院长呢,他狂怒了一阵以后。又说:
  “谁知道甚至在这里他会不会来攻击我呢?”
  “哦伐!计他来吧!”那些游方的神学生们喊道,一面握着剑。
  “我倒高兴他来攻击我!我真想打一次仗。”
  “他不会于的,”齐赫说,“他多半是要来向您致敬的。他放弃了那片森林,现在他正为他儿子着急呢。您知道!他是绝不会来攻击您的。”
  这时候,修道院长已经心平气和,他说:
  “我在克尔席斯尼阿的一家客店里看见小维尔克在同罗戈夫的契当喝酒。他们没有马上认出我们,因为天黑了;他们正在谈着雅金卡哩。”
  这时候,他向兹皮希科说:
  “也谈到你。”
  “他们跟我有什么相干?”
  “他们同你没有什么相干;但是他们不喜欢在兹戈萃里崔附近有第三位年轻人。契当对维尔克说:‘我答打他一顿之后,他的皮肉就不会那么光滑了。’维尔克却说:‘他也许会怕我们;要不,我一定敲碎他的骨头!’于是,他们彼此打赌说,你一定会怕他们。”

  玛茨科听了这话,望望齐赫,齐赫也望望他;他们脸上都流露出非常机智和快乐的表情。他们谁都确不定修道院长是否真正听到过这样的话,还是他只是为了要刺激一下兹皮希科才这么说的;但是他们两人都知道,尤其是玛茨科,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来激起兹皮希科去赢得雅金卡的心了。

  修道院长故意添了一句:
  “真的,他们都是勇猛的汉子!”
  兹皮希科一点也不激动;他用一种奇特的、听起来不像他的声音问齐赫道:
  “明天是礼拜天吧?”
  “是的,礼拜天。”
  “你们到教堂去么?”
  “去的!”
  “到哪里?到克尔席斯尼阿么?”
  “那是最近的教堂了!”
  “唔,那好吧!”
第十六章
兹皮希科追上了齐赫和雅金卡。他们同修道院长和他的扈从一起骑了马到克尔席斯尼阿去做礼拜。因为他决意要向修道院长表明,他既不怕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也不怕罗戈夫的契当。他再一次对雅金卡的美貌暗暗称奇。他在兹戈萃里崔和波格丹涅茨,常常看见她打扮得很美丽,但是从来没有看见她现在到教堂去的这副打扮。她的外套是用阔幅红呢做的,镶着貂皮边;她戴上红手套,头上是一方绣金的小头巾,头巾下面两条发辫垂在双肩上。她不是叉开两腿骑在马上,而是坐在一个高高的鞍上,那上面有一个把手和一张搁脚的小凳,她的长裙盖没了那小凳。齐赫许可这姑娘在家的时候穿山羊皮外衣和高统靴,但是上教堂去却要她别穿得像一个穷“弗罗迪契克”的女儿,而要打扮得像一个显赫的贵族小姐,两个打扮得像侍童似的孩子给她牵着马。有四个仆人骑着马跟在修道院长那些佩着剑、带着琵琶的神学生后面。兹皮希科很欣赏这整个扈从队,尤其赞美雅金卡,她简直像个画中的美人。修道院长穿着一件红外套,双袖非常宽大,像一个出巡的王子。穿得最朴素的是齐赫,他要求别人穿得十分华丽,自己却只知道唱歌和嬉乐。

  修道院长、雅金卡、兹皮希科和齐赫一起骑着马,并排走着。起初,修道院长命令他的吟唱者唱一些教堂的歌曲;后来他听厌了他们的歌曲,就同兹皮希科谈起话来,兹皮希科见他那把巨剑有日耳曼人双手挥使的大刀那么大,不禁笑了笑。

  “我看得出来,”他庄重地说,“你对我的剑感到诧异;宗教会议允许宗教界人士出门的时候可以佩剑,我现在就在出门啊。圣父禁止教士们佩剑和芽紫红色的衣服,那当然是指出身卑贱的人而言,因为天主认为贵族应该佩武器;谁敢僭取贵族的权利,就是反对天主的永恒意旨。”

  “我看见过玛佐夫舍的公爵亨利克,那时候他在决斗,”兹皮希科说。
  “我们谴责他,并不是因为他决斗,”修道院长回答,一面举起一个手指来,“而是因为他结了婚,而且结得很不幸;他娶了一个mulierem,fornicarium而bibulam,这个女人据说从小bachum adorabat,并且又是一个adultua,娶了这种女人不会有好结果。”他勒住马,更加庄重地解释起来了:

  “谁想要结婚,那就要挑一位uxorem,一定要探听清楚她是否虔诚,是否品德端正,是不是个好主妇,是不是纯洁。这不但是教堂里神甫们的劝告,而且也是某一个叫作辛尼加的异教圣哲的劝告。如果你对于你要娶的这位终身伴侣,连她的出身也弄不明白,你怎么能知道你挑选得好不好呢?因为另一个圣哲曾说过:pomus non cadit absque arbore。怎样的牛产怎样的皮;有其母,必有其女。由此,你,作为一个罪人,必须吸取这条格言,——你必须在近处而不要到远处去找妻子;因为如果你娶了一个坏妻子,你就会像那个哲学家那样,当他的好争吵的妻子把aquamsondidam倒在他头上的时候,就大哭起来。”

  “in sacula saculorum,阿门!”那些游方神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他们总是文不对题地把修道院长的话归结为阿门。
  他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修道院长的话,赞羡着他的口才和他的《圣经》知识;他表面上井不直接对兹皮希科说话;相反,他多半是向着齐赫和雅金卡说话,仿佛是要开导他们似的。但是雅金卡显然懂得他的意图是什么,因为她从那长长的睫毛下面,老是望着兹皮希科。兹皮希科却蹩着双眉,搭拉着脑袋,仿佛正在严肃地思考着修道院长所说的话似的。

  这以后,扈从们便默默无声地继续赶路;但是他们快到克尔席斯尼阿的时候,修道院长摸摸腰带,把它移了一移,让剑柄更容易抓到手上,于是他说了:
  “我相信那个勃尔在卓伐的老维尔克也会带着一大队扈从来的。”
  “也许是的,”齐赫答道,“但是我听说他身体不大好。”
  “我的一个神学生听到说,他打算做过礼拜之后,在客店门前袭击我们。”
  “不经过挑战手续,他决不会干的,特别是望过神圣的弥撒之后。”
  “愿天主使他有理性。我不向任何人挑衅,我会耐心地忍受欺侮。”
  这时候,他望了望那些小丑们,说:
  “别拔出你们的剑,记住你们都是神的仆人;但如果他们先攻击我们,那就斫他们!”
  兹皮希科同雅金卡并排骑着马,问道:
  “我相信我们会在克尔席斯尼阿遇到小维尔克和契当。你老远就把他们指给我看,让我认得他们。”
  “很好,兹皮希古,”雅金卡回答。
  “他们大概在仪式前后会碰上你吧?碰上以后他们做些什么呢?”
  “他们为我效劳。”
  “今天他们不会给你效劳了,懂吧?”于是她又回答了,几乎是很谦恭地说:
  “懂,兹皮希科。”
  木槌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因为克尔席斯尼阿还没有钟。不一会工夫,他们来到了教堂。从前面等着望弥撒的人群中间,立刻走出来了小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但是兹皮希科跳下马来,不等他们赶到她跟前,就抱起了雅金卡,把她从马身上放下来;于是他挽着她的手,一面威胁地望着他们,一面引着她进教堂去。

  在教堂的门廊上,他们再度失望了。当两人都冲向圣水盘那里,伸进手去,然后把手伸向姑娘时,兹皮希科也这样做了,她摸了摸兹皮希科的手指,画了十字,就同他一起进入教堂。于是不但小维尔克,就是罗戈夫的契当,尽管愚蠢,也都懂得这是有意这样做的,因此两人都不禁怒发冲冠。维尔克冲出门廊,像个疯人似地跑去,却不知道跑向哪里,契当也跟着他冲出去,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干什么。

  他们在围墙的角落里停了下来,那里有几块大石头,准备给克尔席斯尼阿建造钟楼做基石用的。于是维尔克想消消他一肚子的气,就抓住一块大石头用力直摇;契当看见他这样做,也抓住这块石头直摇,一会儿工大两人就把它推滚到教堂的大门跟前。

  人们惊奇地望着他们,以为他们发了什么誓,这样做是表示为建造钟楼尽一份力量。这样出了些力气,他们倒感到舒畅些了,神志也清醒了;于是他们站在那里,因为使劲过度而脸色发白,一面喘着气,一面迟疑地彼此相望着。

  罗戈夫的契当首先打破沉寂。
  “现在怎么办?”他问。
  “什么怎么办?”维尔克反问了一句。
  “我们立刻去攻击他么?”
  “我们怎能在教堂里干这种勾当?”
  “不在教堂里干,等望过弥撒之后再干。”
  “他同齐赫和修道院长在一起。你忘记了齐赫说过,如果打起架来,他就不让我们随便哪一个到兹戈萃里崔去么?要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早就打断你的肋骨了。”
  “要不就是我打断你的肋骨!”契当回答,一面紧紧握着他的有力的双拳。
  他们的眼睛又发出威胁的光芒;但是他们两人马上认识到,他们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相互谅解。他们常常在一起打架,但是每次打过架以后,又总是和解了,因为虽然为了爱雅金卡而弄得彼此不和,但他们却不能没有对方而生活下去。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公敌,况且都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公敌。

  静默了一会,契当问道:
  “我们怎么办?我们去向他挑战么?”
  维尔克虽然比较聪明些,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而木槌响起来了,告诉人们弥撒就要开始了。他一听见,就说:
  “我们该怎么办?现在到教堂去,进去之后,全凭天主的高兴来办事吧。”
  罗戈夫的契当对这回答很高兴。
  “也许主耶稣会赐给我们一个启示,”他说。
  “而且将保佑我们,”维尔克补充道。
  “按照正义行事。”
  他们到教堂去了,虔诚地望过弥撒之后,好像有了更大的希望。望过弥撒,当雅金卡又从兹皮希科手中接受圣水的时候,他们并没生气。在教堂的院子里,他们向齐赫鞠躬,向雅金卡甚至向修道院长鞠躬,虽然他是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的仇人。他们对兹皮希科怒目而视,但并没有打算去碰他一下,只是由于悲伤。愤怒和嫉妒,心房怦怦地跳着;他们觉得雅金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像一位真正的公主。显赫的扈从簇拥着修道院长他们向回家的路上走去,远远传来了走动着的神学生们快乐的歌声。这时候契当开始拭掉他的毛茸茸的双颊上的汗水,像一匹马似地喷起鼻息来;至于维尔克呢,他咬牙切齿地说:

  “上客店去!上客店去!我倒霉!”
  这时他们记起刚才使他们感到轻松了些的那个动作,便又抓起那块大石头,把它滚回到原来的地方。
  兹皮希科骑着马走在雅金卡旁边,听着修道院长的神学生们唱着快乐的歌曲;但当他们走了五六个“富尔浪”的时候,他忽然勒住了马,说:
  “哦!我原想为叔父的健康举行一次弥撒,可我忘记了;我一定得转回去。”
  “别回去了!”雅金卡喊道:“我们从兹戈萃里崔派人去好了。”
  “不,我就回来,你们不要等我。再见!”
  “再见,”修道院长说:“去吧!”他容光焕发;等兹皮希科消失了,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齐赫说:
  “你明白么?”
  “什么?”
  “他一定是要在克尔席斯尼阿同维尔克和契当斗一斗;这是我所希望的,我很高兴。”
  “他们都是些凶恶的家伙!要是他们伤了他月n怎么办呢?”
  “怎么办?如果他是为雅金卡斗的,那末,以后他怎么能想到另一位姑娘尤仑德小姐呢?从这个时候起,他的情人就是雅金卡,而不是那另一个姑娘了;我正希望这样,因为他是我的亲戚,而且我喜欢他。”

  “嗨!那他的誓言怎么办呢?”
  “我一眨眼就可以免除他对这个誓言的义务!你没有听见我答应给他解除誓言么?”
  “您这副明智的头脑,什么事都对付得了,”齐赫回答。
  修道院长听到这个赞扬,很是高兴;于是他更走近雅金卡,问道:
  “你为什么这样忧愁呢?”
  她从马鞍上侧过身来,拿了修道院长的手,放到自己嘴边,说:
  “教父,您不能派您的随从到克尔席斯尼阿去一趟么?”
  “干什么?他们会在客店里喝醉的——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他们可以阻止一场吵架。”
  修道院长直望着她的眼睛,继而厉声说道:
  “让他们把他杀死又何妨。”
  “那末他们也得把我杀了!”雅金卡喊道。
  自从那次同兹皮希科谈到达奴莎以来蕴蓄在她心里的那股辛酸悲伤,现在化作一股热泪迸了出来。修道院长看见这情形,便用手臂搂住她,他的大袖子几乎把她盖没了,他开始讲道:
  “别担心,我亲爱的小姑娘。他们也许会吵架的,但那两个孩子都—贵族;他们只会用一种骑士风度来攻击他;他们会把他找到田野上去,那样,他就能应付裕如了,即使一下子得同时对付他们两个,他也对付得了。至于尤仑德小姐,你也听说过了关于她的事,那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自己的树林里哪会有给别人做床用的树木!”

  “如果他宁愿要另一个姑娘,那我也不在乎他了,”雅金卡流着眼泪回答。
  “那末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我为他担忧。”
  “这是女人的见识!’修道院长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他附着雅金卡的耳朵,说:
  “你必须记住,好姑娘,即使他娶你,他还是得战斗;一个贵族必须同时是一个骑士。”他把身子凑得更近一些,又说道:“他会娶你的,我担保,最近就会娶你!”
  “说到哪里去了!”雅金卡反驳道。
  但是她透过泪眼笑起来了,并且望着修道院长,仿佛要问他,他怎么知道。
  这时候兹皮希科已回到克尔席斯尼阿,就直接去找神甫,因为他确实想要为玛茨科的健康举行一次弥撒;这事情一安排好,他就到客店去,他预料在那里可以找到勃尔左卓伐的小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
  他发现他们两人都在那里,还有许多别的人,贵族、农民和几个在变日耳曼戏法的“走江湖的”。起初他什么人也认不出,因为客店的窗户是用牛膀胱做的,光线很不好;但是后来仆人在炉子上加了一片松脂柴,他便在麦酒桶后面的角落里看到了契当的毛茸茸的脸颊和维尔克的盛怒的面孔。

  于是他推开旁人,慢慢地向他们走去;一走到他们跟前,他就用拳头猛力捶了一下桌子,响声震动了整个客店。
  维尔克和契当立刻站起身来,开始挪挪他们的腰带;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握住剑柄,兹皮希科已经扔下了一只手套,一面像骑士们在挑战的时候那样用鼻音说话,他说的这些话,却出于每个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你们两人中间任何一个,或者在场的任何具有骑士风度的人,否认世界上最美丽。最有德性的姑娘是斯比荷夫的达奴大·尤仑德小姐,我就要对那个人挑战决斗,骑马也好,徒步也好,不等对方下跪或者战死,决不甘休。”

  维尔克和契当当时的惊奇决不会下于修道院长(要是修道院长也听到这番言语的话)。有好一会工夫,他们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位小姐是谁呢?他们关切的是雅金卡,而不是那位小姐,那么他的用意何在呢?他为什么要在教堂的院子里惹他们发怒?他回来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同他们寻事挑衅呢?这些问题使他们心里十分混乱,以致张大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兹皮希科,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日耳曼奇迹。

  但是比较聪明的维尔克,稍微懂得些骑士的规矩,他知道一个骑士往往要为一位情人效劳,又同另一位结婚。他想这必定就是一例,他必须抓住这机会来保卫雅金卡。
  因此他从桌子后面走到兹皮希科的紧跟前,威胁地问道:
  “那末,你这狗东西,你意思是说,雅金卡·齐赫小姐不是世界仁最美丽的姑娘么?”
  契当跟着他;人们围住了他们,因为他们知道这件事不是讲讲就能了结的。
第十七章
雅金卡一到家,立刻就派了一个仆人到克尔席斯尼阿去打听客店里是否发生过殴斗,或者是否有过什么挑战。但是这仆人因为得到了一个“斯果耶崔”,就同神甫的仆人们喝起酒来,并不忙着去办事。另一个仆人回来了,他是被派到波格丹涅茨去通知玛茨科,说修道院长就要去访问他了;现在他完成任务回来,报告他看见兹皮希科在跟那个老头儿玩骰子。这多多少少安慰了雅金卡,因为她根据经验,知道兹皮希科是多么的灵巧,而她对于正常的决斗并不像对客店里的意外事件那么担心。她想陪修道院长到波格丹涅茨去,但是他不愿意让她去。他想同玛茨科谈谈有关抵押掉的田庄问题和别的重要事务;而且他要在黄昏时才到那里去。他听说兹皮希科已经平安抵家,就觉得非常快活,吩咐他的游方神学生们唱歌和叫喊。他们遵从他的命令,弄得森林里响彻了喧哗声,波格丹涅茨的农民们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看是否发生了火灾还是敌人来侵犯了。那香客骑马走在前面,他要他们定下心来,对他们说,是一个教会里的高级教士来了,因此当他们看见修道院长的时候,他们都向他鞠躬,有些人甚至在胸口画十字;他看到他们多么尊敬他,便又快乐又骄傲地骑马前进,他对人间感到满意,满怀慈祥地对待人们。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听见歌声和叫喊声,就到大门口来迎接他。有几个神学生以前曾经同修道院长到过波格丹涅茨;但是另外几个最近才加入扈从队,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他们一看到这简陋得不能同兹戈萃里捏的大厦相比的房屋,就大失所望。但是一看到茅草屋顶上冒出来的烟,他们又安心了;等他们走进房间,又大大高兴了。他们嗅到了番红花和各种肉食的香味,看到两张桌子上摆满了锡盘子,虽然还空着,却是很大。在为修道院长准备的那张较小的桌子上,一只银盘闪闪发光,还有一只雕刻得很美丽的银杯,这两件东西同别的贵重物件都是从两个弗里西安人那里得到的。

  马茨科和兹皮希科立刻邀请他们就座;但是修道院长因为在兹戈萃理崔已经吃得很饱,又有心事,便谢绝了。一到这里,就全神贯注而又颇为不安地望着兹皮希科,仿佛他想要在他身上看到一些殴斗的痕迹;但是一看见这青年安静的脸,他就不耐烦起来了;终于,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我们到里问去,”他说,“去谈谈那笔抵押的田产吧。别拒绝我,否则我会发怒的!”
  他转向着神学生们喊道:
  “你们安静些,别到门旁来偷听!”
  说了这话,他就打开里间的门进去,兹皮希科和玛茨科跟着进去。他们在箱子上一坐定,修道院长便向年轻的骑士说:
  “你到克尔席斯尼阿去过么?”他问。
  “是的,我去过了。”
  “怎么样?”
  “唔,我是为我叔父的健康去付钱举行弥撒的,就是这么回事。”
  修道院长在箱子上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
  “嘿!”他想,“他没有遇到契当和维尔克;也许他们不在那里,也许他没有去找他们。我想错了。”
  但是正因为想错了,也因为他的计划没有实现,他发怒了;他涨红了脸,大声喘气。
  “我们来谈谈那笔抵押的田产吧!”他说。“你们有钱么?要是没有,那么这田产就是我的了!”
  玛茨科是知道如何对付的,他默默站起身来,打开他坐在上面的那只箱子,取出了一袋“格里温”,显然是准备在这种场合用的,他说:
  “我们是穷人,但是这笔钱我们还有;我们一定付清‘文书’上写明的该付的钱,因为我在那‘文书’上画过圣十字和花押。如果你要付修建费,我们也没有异议;你说多少,我们一定付多少,我们要向您,我们的恩人,纳礼。”

  说了这话,他就在修道院长的膝旁跪了下来,兹皮希科也照样做了。修道院长原以为会有一场争吵,看到这种举动,大出意外,倒是不大高兴起来了;他本来要提出一些条件,如今眼看没有机会这样做了。

  因此在交还玛茨科画过十字的“文书”或者不如称之为抵押单的时候,他说:
  “你们为什么同我谈到一笔额外的钱啊?”
  “因为我们不愿意收受任何礼物,”玛茨科狡诈地回答,他知道在那件事上他争论得愈凶就捞得愈多。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气得脸都发红了:
  “你见过这样的人么?不愿意收受一个亲戚的任何东西!你面包太多啦!我取去的不是荒地,我还的也不是荒地;如果我要把这一袋钱送给你们,那我就一定要送。”
  “您一定不会那么干的!”玛茨科喊道。
  “我一定不会干!这里是你的抵押单!这里是你的钱!我给你是出于自愿,我即使要把它扔到大路上去,这也与你无关。你看看我是不是要干就干!”
  说着他抓起口袋,把它重重地扔到地板上,袋子立即裂开,钱散了一地。
  “愿天主报答您!愿天主报答您,神甫和恩人!”玛茨科喊道,他老早就在等着这个场面了:“别人的我不会收;既是一个亲戚而且是一个神甫送的,我就收下吧。”
  修道院长严厉地望望他们两人,最后他说:
  “虽然我在发怒,但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收下吧,这是你们的钱财了,但是你们要知道,再不会有另外一个‘斯果耶崔’给你们了。”
  “我们就连这笔钱也想都没有想到。”
  “你们也得知道,雅金卡将继承我所有的一切财产。”
  “连土地也让她继承么?”玛茨科直截了当地问。
  “也让她继承!”修道院长嚷道。
  玛茨科听了,马上拉长了脸,但他定了定神,说道:
  “嗳,您干吗想到死呢!愿主耶稣赐您长命百岁,而且不久就获得一个重要的主教职位。”
  “当然!难道我比别人差么?”修道院长说。
  “不会差,只会好!”
  这些话平息了修道院长的怒气,因为他的怒气从来是发不长的。
  “好吧,”他说,“你们是我的亲戚,她只不过是我的教女;但是我爱她,也爱齐赫。世界上没有比齐赫更好的人了,也没有比雅金卡更好的姑娘了!谁能够说他们一句坏话?”
  他又开始显出怒容了,但是玛茨科并不反对,并且连忙肯定说,在整个王国内,也没有比这更高尚的邻居了。
  “至于那位姑娘,”他说,“我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靠了她的帮助,我恢复了健康,我至死也决不会忘记这一点,”
  “如果你们忘记了这个的话,你们两个都要受到惩罚,”修道院长说,“而且我一定要诅咒你们。但是我不愿意亏待你们,因此我想出了一个办法,使得我死之后,我的遗产能够属于你们和雅金卡;你们懂么?”

  “愿天主帮助我们实现这件事!”玛茨科回答。“亲爱的耶稣!我一定要徒步走到克拉科夫王后的坟墓或者到里沙·戈拉向神圣的十字架膜拜。”
  修道院长听到这样诚恳的话,非常高兴,笑笑说:
  “这姑娘选人爱挑剔,这是完全对的,因为她漂亮,又富有,又是出身名门!即使一个‘伏叶伏大’的儿子也不见得配得上她,那末契当或者维尔克算得什么呢!但如果有人,例如我自己,特别赞许某一个人,她就准会嫁给那个人,因为她爱我,并且她知道我劝告她的总是好话。”

  “您劝她嫁的那个人真是太幸运了,”玛茨科说。
  但是修道院长向着兹皮希科说:
  “这件事你怎么说呢?”
  “唔,我也同我叔父一样想法。”
  修道院长的脸色变得更加平静了;他用手在兹皮希科的肩上使劲地捶了一下,声音之大使得房间外面也听得见,他还问道:
  “你为什么在教堂里不让契当或维尔克接近雅金卡?”
  “因为我下愿意让他们以为我怕他们,我也不愿意您那么想。”
  “但是你给了她圣水。”
  “是的,我给了她。”
  修道院长又捶了他一下。
  “那么,娶她吧!”
  “娶她吧!”玛茨科像回声一样喊道。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把头发一拢,放在发网里,安静地回答道:
  “我既然已在蒂涅茨的祭坛前,给达奴莎·尤仑德小姐起了一个誓,我义怎么能娶她呢?”
  “你起的誓是关于那些孔雀毛的,那你一定要弄到它们,但是你得立刻娶雅金卡。”
  “不,”兹皮希科回答:“后来达奴莎用她的头巾包住我的头的时候,我起过誓要娶她。”
  血又涌上了修道院长的脸;他两耳发青,两眼突出,走到兹皮希科跟的,气得话都说不清:
  “你的誓言不过是糠秕,我可是风;懂么!喂!”
  他使劲吹着兹皮希科的头,弄得发网掉了下来,头发披散在肩上。十是兹皮希科蹙起了眉头,直瞪着修道院长的眼睛,说道:
  “我的誓言里包含着我的荣誉,只有我自己能保卫我自己的荣誉。”
  这个不习惯于让别人顶撞的修道院长,听了这话,气得气都喘不过来,一时说不出话来。接着是一阵不祥的静默,最后还是玛茨科打破了静默说:
  “兹皮希古!”他喊道,“你神志清醒些!你怎么啦?”
  这时候修道院长举起手来,指着这青年,嚷道:
  “他怎么啦?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不是贵族的心、骑士的心,而是兔子的心!他就是那么回事;他怕契当和维尔克!”
  但是兹皮希科还是沉着而冷静,不在意地耸耸肩膀,答道:
  “哦!我在克尔席斯尼阿把他们的头都打开了。”
  “天哪!”玛茨科喊道。
  修道院长瞪眼看了兹皮希科一会。愤怒和赞赏在他心里搏斗着,他的理智告诉他,那场打架也许有利于他的计划的执行。
  因此比较冷静之后,他向兹皮希科喊道:
  “这件事你为什么早先不告诉我们?”
  “因为我感到惭愧。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向我挑战,要跟我骑马或徒步决斗,因为这是骑士的惯例;但是他们是强盗,不是骑士。维尔克首先从桌子上拿起一块板来,契当抓了另外一块,两人向我冲了过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抓起了一条板凳;唔——下文你们自己有数!”

  “他们还活着么?”玛茨科问。
  “活着,他们还活着,不过都受了重伤。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有气。”
  修道院长一面擦着前额,一面听着;过了一会,他突然从箱子上跳了起来——他坐在这箱子上本来是为了坐得比较舒服些,让他能仔细想想事情;他喊道:
  “且慢!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兹皮希科问。
  “如果你为雅金卡打了架,而且为她的缘故打伤了他们,那你就是她的真正骑士,而不是达奴莎的骑士了;那你就必须娶雅金卡了。”
  说着,他把双手放在腰眼上,得意扬扬地望着兹皮希科;但是,兹皮希科只是笑了笑,说:
  “嗨!我知道啦,您为什么要我去同他们打架;可是您的计划没有成功。”
  “怎么?说说看!”
  “我是以达奴莎·尤仑德小姐作为世界上最美丽、最有德性的姑娘向他们挑战的;他们却站在雅金卡这一边,打架是为这而起的。”
  修道院长听了这话,呆若木鸡,只有他那不断转动的眼珠,表明他还是活着。最后他转过身,用脚踢开房门,冲到另外一间屋里去了;他在那里,从香客手里夺过雕刻的手杖,就打起那些小丑来,像一头受伤的野牛似的吼叫着。

  “上马,你们这些恶棍!上马,你们这些狗东西!我再也不走进这屋里来了!上马,天主的信徒,上马!”
  他打开了外面的门,走到院子里去,后面跟着那些受了惊吓的神学生。他们冲到马厩,把马上了鞍。玛茨科徒劳地跟着修道院长,求他留下来,发誓不是他的过错;修道院长诅咒这座房屋、这些人和这些因产;当他们给他牵来一匹马的时候,他踩也不踩马镫就跃上马鞍,飞跑而去,他的一双大袖子里灌满了风,看起来像一只红色的大鸟。神学生们骑马在他后面奔驰着,像一群野兽跟踪在兽王后面。

  玛茨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等他们消失在森林里,才慢吞吞回到房里,沮丧地摇着头,对兹皮希科说:
  “瞧你干了些什么?”
  “要是我早走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我没有离开,都怪你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在你生病的时候离开你。”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呢?”
  “我就走。”
  “走到哪里去?”
  “先到玛佐夫舍去看达奴莎,再到日耳曼人那里去找孔雀毛。”
  玛茨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他退回了那‘文书’,但是抵押单却记录在法庭的抵押簿上。现在这修道院长连一个‘斯果耶崔’也不会给我们了。”
  “我不在乎。你有钱,我路上又什么也不需要。人们到处会接待我,我的马匹也不愁粮草;我只要身上有一套甲胄,手上有一口宝剑,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玛茨科开始想起刚才的一切事来。他所有的计划和愿望都化为乌有了。他本来一心一意希望兹皮希科会娶雅金卡;但是他现在认清了他的愿望决不会实现;想到修道院长的愤怒,兹皮希科对雅金卡的举止,以及最后同契当和维尔克的打架,他断定还是让兹皮希科走的好。

  “唉!”他终于说:“如果你一定要在十字军骑士的头上找孔雀毛,那就去吧。愿主耶稣的意旨得到实现。但是我必须立即到兹戈萃里崔去;如果我去恳求修道院长和齐赫原谅,我也许能缓和他们的愤怒;我特别关心齐赫的友谊。”

  这时候他看了看兹皮希科的眼睛,问道:
  “你不为雅金卡感到遗憾么?”
  “愿天主赐她健康,百事美满!”兹皮希科答道。
第十八章
马茨科耐心地等了好几天,希望能得到一些来自兹戈萃里崔的消息,或者能听到修道院长怒气平息的消息;最后,他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看看齐赫。一切事情都与他的意愿相违,现在他急于要知道齐赫是否在生他的气。他担心修道院长永远不会同兹皮希科和解了,可是,他要尽他一切的力量来和缓修道院长的怒气;因此他一边骑着马,一边想,到了兹戈萃里崔,他该怎么说,才能平住人家那一口气,同他的邻居保持老交情。可是他的想法还不很清楚,因此他到了那里,看到只有雅金卡一个人在家,十分高兴;这姑娘像平常一样接待他,向他鞠躬,吻他的手——总之,她很友善,只是有点悲伤。

  “你父亲在家么?”他问。
  “他同修道院长出去打猎了。他们就会回来的。”
  说着,她领他到屋里去,他们俩默默地坐了很久;还是这姑娘先开口说:
  “您现在在波格丹涅茨寂寞么?”
  “很寂寞,”玛茨科回答。“你已经知道兹皮希科走了吧?”
  雅金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知道,我当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他会到这里来同我告别呢,可是他没有来。”
  “他怎么能来呢!”玛茨科说。“来了的话,修道院长准会叫他粉身碎骨;你父亲也不会欢迎他的。”
  她摇摇头说;
  “嗳!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玛茨科听了,紧紧地抱了抱姑娘说道:
  “愿天主与你同在,姑娘!你很悲伤,我也很悲伤。我告诉你,不论修道院长或者你自己的父亲都比不上我爱你。我但愿兹皮希科会选中你,而不是旁人。”
  悲伤和渴念顿时攫住了雅金卡,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说道:
  “我永远也看不到他了,等我看到他,他一定同尤仑德小姐在一起了我准会把眼睛都哭瞎的。”
  她撩起了围裙,掩住泪水盈眶的眼睛。
  玛茨科说:
  “别哭!他已经走了,但是蒙天主的恩典,他不会同尤仑德小姐一起回来的。”
  “为什么不会?”雅金卡透过她的围裙低声说。
  “因为尤仑德不肯把那姑娘嫁给他。”
  于是雅金卡突然拿开了围裙,对玛茨科说:
  “兹皮希科也告诉过我的:这可是真的么?”
  “像天主在天堂一样的真实。”
  “为什么?”
  “谁知道。总不外乎誓约之类的限制,誓约实在是取消不得的!他喜欢兹皮希科,因为这孩子答应帮助他报仇;但即使如此,也不顶用。尤仑德既不听从劝告,也不听从命令,也不听从祈求。他说他不能就不能。嗯,他所以不能,总有个理由;他又不肯改变主意,因为他是个硬汉子,说了算数。别失望,打起精神来。说句公正话,这孩子是不得不走的,他已经在教堂里发过誓,要取得三簇孔雀毛。再说,那姑娘也用头巾包过他的头,就表示她要认他为丈夫;若不是亏了她,他们早就听了他的头;因此,他必须感激她——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天主保佑,她不会做他的妻子;但按照法律,他是她的未婚夫。齐赫生了他的气;修道院长咒骂他,使他全身都打颤了;我也生他的气,但仔细为他想一想,他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既然是另一位姑娘的人,他就非去不可。他是个贵族。但是,我要告诉你:只要他不给日耳曼人杀死,他总会回来的;不单是回到我这个老头身边来,也不单是回到波格丹涅茨来,而且回到你身边来,因为他很喜欢你。”

  “我不相信他喜欢我!”雅金卡说。
  但是,她靠拢玛茨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
  “您怎么会知道?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我怎么会知道?”玛茨科反问道。“我看见他走的时候多么难过。当他决定要走的时候,我问他:‘你不为雅金卡感到遗憾么?’他说:‘愿天主赐她健康,百事美满。’接着他立刻叹息起来。”
  “我不相信有这种事!”雅金卡低声说:“请您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天主在上,这是千真万确!他一见到你,就不把那位姑娘放在心上了,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全世界没有比你更美丽的姑娘了。恐怕他心里也有数,天主安排你做他的未婚妻;也许他对你的情意比你对他的情意还要重呢。”

  “没有的事!”雅金卡喊道。于是她又用袖子遮住了她那鲜红得像苹果似的脸;玛茨科笑了,用手捋了一下上髭,说道:
  “嗨!要是我年轻些有多好啊;但是你应当宽心,因为我看得出这件事往后的结果。他将在玛佐夫舍朝廷里获得骑士封号,因为那里接近边境,要在那里杀一个十字军骑士并不难。我知道日耳曼人中间有许多好骑士;但是我认为,除非武艺十分高超的骑士,是击不败兹皮希科的。罗戈夫的契当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据说都是像熊一般骁勇的好汉,可还不是给他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一定会带回他许过愿的三簇孔雀毛的,但是他不会带尤仑德小姐来。”

  “但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唉!如果你不是有心去等他,那你就不会感到委屈了。把我告诉你的话去向修道院长和齐赫说说;他们也许不会对兹皮希科这么生气了。”
  “我怎么能向他们说呢?‘达都斯’与其说是发怒,不如说是伤心;在修道院长面前,甚至提起兹皮希科的名字都是危险的。他痛骂了我一顿因为我送给了兹皮希科一个仆人。”
  “什么仆人?”
  “我们有一个捷克人,这是‘达都斯’在波拉斯拉维茨俘虏来的一个忠心的好孩子。他名字叫哈拉伐。‘达都斯’叫他侍候我,因为他是一个‘弗罗迪卡’;我给了他一身很好的甲胄,派他侍候和保卫兹皮希科。我也给了他一袋钱做路费。他向我发誓,他将誓死终身侍奉兹皮希科。”

  “我亲爱的姑娘!愿天主报答你!齐赫反对你这样做吧?”
  “是的,起初‘达都斯’无论如何不要我这样做;但是我用好话劝说他,他才同意了。修道院长从他的神学生们那里一听到这件事,立即骂不绝口地冲出房间,弄得天翻地覆,‘达都斯’躲到马房里去了。到黄昏时,修道院长看见我哭,可怜起我来了,甚至还送给我一串念珠当做礼物呢。”

  “天主在上,我不知道我爱兹皮希科是否更甚于爱你;但是他已经有了一队很阔气的扈从。我也给了他钱,不过他不愿意拿。玛佐夫舍又不是在天涯海角。”
  他们的说话被屋前的狗吠声、叫喊声和铜喇叭声打断了。一听见这声音,雅金卡说:
  “‘达都斯’和修道院长打猎回来了。我们到外面去吧;最好让修道院长在外面看见您,别让他出乎意外地在屋里遇见您。”。
  说着,她领玛茨科出了门;在院子里,他们在一片雪地上看见了一群人,马和狗,以及被矛刺穿了的或是用弩箭射穿了的麋鹿和狼。修道院长没有下马就看见了玛茨科,他向他投过一支矛来,不是为了打他,而是用这个方式来表示他对波格丹涅茨人的极大愤怒。但是玛茨科除下帽子向他鞠躬,仿佛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可是,雅金卡没有注意到修道院长的举动,因为她非常惊奇地看到她的两个求婚者也在扈从队里。

  “契当和维尔克都来了,”她喊道:“我猜想他们是在森林里遇见了‘达都斯’。”
  玛茨科立刻起了一个念头,也许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将得到雅金卡和她的莫奇陀里,修道院长的土地、森林和金钱。于是他心里又伤心又发火,特别是他竟看见了当时的情况。瞧,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跳到修道院长的马镫旁去了,还帮助他下马;修道院长也很友善地倚在这年轻的贵族肩上,虽然不久前修道院长还要同他父亲决斗。

  “看这样子,修道院长要同老维尔克和解了,”玛茨科想,“他要把森林和土地连同那姑娘一起给他了。”
  他的悲伤的想法被雅金卡打断了,她说:
  “他们被兹皮希科打伤以后,很快就痊愈了;但即使他们天天到这里来,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玛茨科望了一望雅金卡,看见那姑娘的脸气得发红,一双蓝眼睛燃烧着怒火,尽管她知道得很清楚,契当和维尔克在客店里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还为她挨了打。
  因此玛茨科说:
  “得啦!你要照着修道院长的吩咐行事了。”
  她立刻反驳道:
  “修道院长要照我的愿望行事。”
  “仁慈的主!”玛茨科想,“那个笨蛋兹皮希科竟然丢掉这样一个好姑娘!”
第十九章
“愚蠢的”兹皮希科确实是怀着一颗忧伤的心离开波格丹涅茨的。首先,他觉得叔父不在身边,心情有点异样。他是一直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从来没有分离过,因此,没有了他,他不知道一路上和在日后的战争中将如何度过。其次,他怜惜雅金卡。虽然他是去找他心爱的达奴莎的,但他仍旧觉得同雅金卡在一起非常舒服、非常快乐;而现在没有了她,他感到悲哀。他对十这种悲哀,自己也感到奇怪,甚至有些吃惊。要是他想念雅金卡只是像兄长想念妹妹一样那倒是无所谓;但是他发现自己老是在回想着以前怎样拥抱她,把她放在马背上,抱她过河,给她拧干辫发上的水,同她一起在森林里漫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同她谈话,等等。这一切,他都做得很自然,而且觉得非常愉快,以致他一想起来,竟忘记了自己正在长途跋涉,赶到玛佐夫舍去;而且还记起了雅金卡在森林里帮助他与熊搏斗的那一幕。他觉得,他们一起到奥兹泰尼湖去捕水獭就是昨天的事。他又想起了她那次到克尔席斯尼阿的教堂去,穿戴得多么美丽,当时他看到这样一位淳朴的姑娘打扮得像个有权有势的爵爷人家的女儿,很感到惊奇一所有这些想法都涌上了他的心头,既给他带来不安,又给他带来甜蜜和哀愁。“要是向她告别一声,”他心里想,“也许我现在会比较好受些。”

  他终于害怕起这些回忆来了,想把它们从自己心里抖掉,就像抖掉斗篷上的干雪一样。
  “我要到达奴莎那儿去,到我最亲爱的人那儿去,”他想。
  他发觉,这才是更其神圣的爱情。他踏在马镫里的双足渐渐发冷了,冷风吹凉了他的热血。现在他的心思都转到达奴莎·尤白德小姐身上去了。毫无疑问,他是属于她的;要不是多亏了她,他早已在克拉科夫的广场上给斫了头。当时她当着骑士们和市民们说:“他是我的人!”就这样一句话把他从刽子手的刀下救了出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属于她了,就像奴隶属于主人一样。尤仑德的反对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她本人才能把他赶走,即使那样,他也走不远,因为他受到了自己的誓言的约束。可是,他认为她下会赶他走的;相反,她会离开玛佐夫舍朝廷,追随他到天涯海角。于是,他开始在心里赞扬她。贬低雅金卡了,仿佛都怪雅金卡不好,诱惑了他,分散了他的爱情。现在他忘了雅金卡治愈了老玛茨科;忘了当初要是没有她的帮助,熊早已把他撕得粉身碎骨;于是他对雅金卡发怒了,希望川这种办法来取悦达奴莎,让他自己问心无愧。

  这时候雅金卡派来的捷克人哈拉伐牵着一匹马赶到了。
  “天主祝福您!”他说,深深地鞠了一躬。
  兹皮希科在兹戈萃里崔曾经看见过他一两次,但是不认识他;因此他说:
  “天主永生永世祝福你!你是谁!”
  “您的仆人,驰名的爵爷。”
  “你说什么?这些人才是我的仆人,”兹皮希科一面说,一面指着苏里姆契克·查维夏送给他的两个土耳其人和两个骑在马上为骑士牵着种马的强壮汉子:“这些人才是我的仆人,你是谁派来的?”
  “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齐赫小姐。”
  “雅金卡小姐?”
  兹皮希科刚刚还在生她的气,到现在还是怒火中烧,因此说道:
  “你回去谢谢小姐的好意,我不要你。”
  但是这捷克人摇摇头。
  “我不能回去。他们已经把我给了您;再说,我起过誓要终身为您效劳。”
  “如果他们把你给了我,那么你就是我的仆人了。”
  “是的,阁下。”
  “那末我命令你回去。”
  “我起过誓了;虽然我是从波拉斯拉维茨俘来的,并且是一个穷孩子,但我仍然是一个‘弗罗迪契克’。”
  兹皮希科发怒了:
  “走开!这是什么话?——你违反我的意旨,却说要来侍候我!趁我没有命令我的仆人拉开石弓之前,赶快走吧。”
  但是这捷克人却心平气和地解开了一件狼皮村里的阔幅呢斗篷递给兹皮希科,说:
  “这也是雅金卡小姐送给您的,阁下。”
  “你要我打断你的骨头么?”兹皮希科问,一面从一个随从的手里拿过一支矛来。
  “这里还有一袋钱也是给您用的,”捷克人回答。
  兹皮希科已经要用矛去打他了,但是他想起这孩子虽是个俘虏,却是“弗罗迪卡”出身,他只是因为付不出赎身金才留在齐赫那里,因此兹皮希科放下了矛。
  于是这捷克人伏在他的马镫前,说:
  “别发怒,阁下。如果您不要我陪您,我就离开一两个‘富尔浪’跟在您后面;但是我一定要去,因为我已经以我灵魂的得救起过誓。”
  “要是我命令我的仆人杀掉你或者把你缚起来呢?”
  “如果您命令他们杀死我,那就不是我的罪过了;如果您命令他们缚我,那我就等着哪一个好人来替我解缚,或者等狼来把我吃掉。”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他策马前进,随从们都跟在后面。这捷克人背着一张石弓和一把斧,也跟着他们走去,他用一张毛茸茸的野牛皮御寒,因为割面寒风挟着雪片刮起来了。暴风雪愈来愈厉害了。两个土耳其人虽然穿着山羊皮外衣,都冷得发抖;兹皮希科自己因为穿得不够暖,对哈拉伐带给他的狼皮里子的斗篷望了好几次;过了一会儿,他叫一个土耳其人把这件斗篷拿给他。

  他把它仔仔细细裹在身上,感到全身都暖和了。他用斗篷的帽兜遮住双眼和大半个脸,风就再也吹不到他了。这一来,他可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雅金卡待他多么好。他勒住了马,把捷克人叫过来,向他问起雅金卡状况以及兹戈萃里崔所发生的一切。

  “齐赫知道小姐派你来么?”他说。
  “他知道的,”哈拉伐回答。
  “他不反对么?”
  “他反对的。”
  “那末把一切经过告诉我吧。”
  “爵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姐跟在他后面。他大叫大嚷,好心的小姐什么也不说;等他转过身去看小姐,小姐连忙跪了下去,什么也不说。最后爵爷说了:‘你不回答我的问话,莫非聋了么?说吧;我也许会同意。’于是小姐明白她可以照自己的愿望做了,就向他表示感谢。爵爷先是责备她,怪她说服了他;又抱怨说,他总是要照她的愿望去做;最后他说:‘你保证不会秘密地去同他告别,那末我就同意,否则办不到。’小姐听了这话,非常伤心,但她毕竟答应了;爵爷这才满意了,因为修道院长和他两人都怕她会来看您。唔,事情还没有完哩;后来小姐要送两匹马,爵爷无论如何不同意;小姐要送一张狼皮和一袋钱,爵爷也无论如何不肯。可是他不肯由他不肯!如果她要烧掉房屋,爵爷最后也会同意。因此我带了两匹马、一张狼皮和一袋钱来了。”

  “好姑娘!”兹皮希科想。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那么,修道院长没有找麻烦么?”这个捷克人是个机灵的随从,他明白眼前所发生的是怎么回事,就笑了笑回答说:
  “他们两人都小心地对修道院长严守秘密;可是等我离开兹戈萃里崔之后,他一旦发觉了这件事,会出什么岔子,那我就不得而知啦。有时候他会对小姐叫嚷,但是,过后他又注意着她是否受了委屈。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责骂过她之后,就到箱子里去拿出一条项链送给她。这条项链非常美丽,即使在克拉科夫也买不到比它更好的。她也制服得了修道院氏,因为她自己的父亲对她的爱也不见得超过他。”

  “那倒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们不说话了,在风雪中骑马前进。兹皮希科突然勒住了马;因为路旁的树林中传来一个被风声掩住的悲伤的声音:
  “信徒们,帮助天主的仆人摆脱灾难吧!”
  这当儿,有一个穿着教士服装的人奔到了大路上,向兹皮希科大喊起来:
  “不管您是谁,阁下,请帮助一个遭难的人吧!”
  “你遭了什么难?你是谁?”这个年轻的骑士问道。
  “我是天主的仆人,虽然还没有得到神职;今天早晨驮着我的圣物箱的马匹跑掉了。我赤手空拳单独留下了;到了黄昏,树林里的野兽就要吼了,除非您救我,否则我会死掉。”
  “要是我让你死掉,”兹皮希科回答,“我就要对你的罪孽负责;但是我怎能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呢。在大路上游荡的强盗多的是,你也许是一个拦路打劫的强盗!”
  “您可以相信我,阁下,我可以把那些箱子给您看。有好多人都愿意拿满满一袋金子来换这里头的东西哩;但是我可以送给您一些,只要您带着我和那些箱子一起走。”
  “你告诉我说,你是天主的仆人,却不知道人必须救助旁人,不是为了现世的酬谢,而是为了神灵的报答。但是,如果马把这些箱子都驮走了,你现在怎么还会有呢?”
  “狼群在森林里把那匹马吃掉了,留下了箱子;我把它们搬到了路上,就等着慈悲和援助。”
  为了要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他指着放在松树下的两只皮箱。兹皮希科仍旧怀疑地看着他,因为这人看来不诚实,他的口音又说明他是从边远地方来的。可是,他并不拒绝帮助他,允许他去骑捷克人牵着的那匹马,带着那两只很轻的箱子。

  “愿天主保佑您频立战功,勇敢的骑士!”陌生人说。
  他看到了兹皮希科的年轻面孔,又柔和地补上一句说:
  “也增加您的胡须,”
  他骑着马走在捷克人身旁。一时间他们无法谈话,因为风猛烈地刮着,在森林里呼啸着;等到风势减弱,兹皮希科听见他在后面跟那个捷克人在进行着这样一场谈话:
  “我不否认你到过罗马,但是你看起来像个酒鬼,”捷克人说。
  “说话小心些,免得遭受永世的天谴,”陌生人回答:“同你谈话的是一个去年复活节和教皇一起吃过煮鸡蛋的人。这样冷的天气,别跟我提起酒;不过,如果你身上带有一瓶葡萄酒的话,那末给我喝两三口,我就赦免你一个月炼狱的苦难。”

  “你还没有受过神职,我刚才听你说过还没有。你怎么能赦免我一个月炼狱呢?”
  “我还没有行过神职授任式,但是我已经受过剃度,因为他们允许这样做;再说,我随身带着免罪符和圣物。”
  “在箱子里么?”捷克人问。
  “是的,在箱子里。如果你看到我箱子里所有的东西,你就会扑倒在地上,不但是你;所有森林里的松树和所有的野兽都会倒了下来。”
  这个捷克人本来就是一个聪明而有经验的随从,他怀疑地望着这个出卖免罪符的小贩,说道:
  “狼群吞噬了你的马么?”
  “是的,它们吞噬了我的马,因为它们是魔鬼的亲戚。如果你有葡萄酒,就给我一些;虽然风停了,可是我还很冷,因为坐在路旁太久了。”
  捷克人不肯给他什么葡萄酒;于是他们默默地骑着马走去,后来,陌生人又问起来了:
  “你们上哪儿去?”
  “很远。先到西拉兹。你同我们一起去么?”
  “我也得去。我要睡在马房里,也许明天这位虔诚的骑士先送我一匹马;那我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普鲁士爵爷们的治下来的,离玛尔堡不远,”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就回过身去,招手叫陌生人到他身旁来。
  “你是从马尔堡来的么?”他说。
  “是的,阁下。”
  “你大概不是日耳曼人吧?你说我们的话说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日耳曼人,人们叫我山德鲁斯;我说你们的话说得好,是因为我生长在托纶涅,那里人人都说这种话;以后我住在玛尔堡,那里也是一样。呸!连十字军骑士团团员们都懂你们的话。”
  “你离开玛尔堡多久了?”
  “我到了圣地,然后到君士坦丁堡,到罗马;又从罗马经过法兰西,到了玛尔堡,再从那里带着圣物到玛佐夫舍去,虔诚的天主教徒为了拯救他们的灵魂,都非常爱买这些圣物。”
  “你到过普洛茨克和华沙么?”
  “这两个城市我都到过。愿天主赐给那两位公爵夫人长寿!说起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连普鲁士的爵爷们都非常尊敬她,因为她是一位虔诚的夫人;公爵夫人安娜·雅奴绍芙娜也是虔诚的。”
  “你在华沙看到过她的朝廷么?”
  “我不是在华沙而是在崔亨诺夫看到过的。在那里,公爵和公爵士人都殷勤地款待了我,给了我优厚的礼物,这是作为天主的仆人理当得到的。我把圣物留给了她们,这些圣物将给她们带来天主的祝福。”

  兹皮希科想要问问达奴莎;但是他明白,信任这个出身低微的陌生人是不智的。因此静默了一下之后,他问:
  “你带的是哪一种圣物?”
  “我带的是兔罪符和各种圣物;有各种各样的免罪符;有全免罪符,有的免五百年,有些免三百年,有些免两百年,还有的时间更短些,价钱也便宜些,所以连穷人也能够买来缩短炼狱的磨难。不论是赦免未来罪孽和过去罪孽的免罪符,我都有;但是阁下,请别以为我把卖得的钱自己上腰包。我只要一片黑面包和一杯水就满足了——那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其余的钱我带到罗马去,以便积攒一次新的十字军征伐费用。不错,有许多骗子带着假免罪符,假圣物,假印信和假纪念品;他们理当受到教皇下令缉拿;但是我却受到西拉兹的修道院方丈的诬害,因为我的印信都是真的。阁下,瞧这封漆,请您告诉我,您的看法怎样?”

  “西拉兹的修道院方丈怎么样?”
  “啊,阁下!我怕他染上了威克里夫的异端邪道。如果像您的侍从告诉我的,您是上西拉兹去的话,那就最好不要让他看见我,因为我不愿意引导他犯亵渎圣物的罪。”
  “明白地说,这意思就是,他认为你是个骗子。”
  “如果问题牵涉到我自己的话,那我会为着同道之谊而宽恕他;但是他亵渎了我的圣物,这使我很担心,他将永远坠入地狱。”
  “你卖哪些圣物?”
  “戴着头巾的人是不该谈论这些圣物的;但是这一次,因为有许多现成的免罪符,阁下,我允许您不除下头巾,因为风又刮起来了。这样您得买一张免罪符月n就不算您有罪了。我哪一样圣物没有?我有一只驴蹄子,这只驴是耶稣一族逃人埃及的时候骑过的;这是在金字塔附近找到的。亚拉冈的国王出过我五十个‘德克’。我有一根天使长加百列翅膀上的羽毛,这是他在报喜的时候掉下来的;我有两只鹌鹑头,这是送去给沙漠中的以色列人的;我有异教徒想要用来煎熬圣约翰的油;有雅各梦见过的那张梯子的一块梯级;有埃及的圣马利的珍珠和圣彼得的钥匙上的一些锈屑。实在无法一一数说。我很冷,您的侍从又不肯给我酒喝。”

  “如果都是真的,那都是些宝贵的圣物啦!”兹皮希科说。
  “‘如果都是真的’?您可以从您的侍从手里拿过矛枪来瞄准吧,因为魔鬼就在您身旁,全是它叫您产生这种想法的。阁下,快快挡住它,让它跟您保持着一根矛的距离。如果您不愿遭受厄运,那就从我这里买一张免罪符去吧;否则您所爱的某个人就会在三个星期之内死去。”

  兹皮希科被这个威胁吓住了,因为他想到了达奴莎,于是说道:
  “不相信你的可不是我,而是西拉兹的黑袍教修道院的方丈。”
  “阁下,您自己瞧瞧火漆印吧;至于那修道院方丈,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因为天主是赏罚分明的。”
  但是当他们到达西拉兹的时候,却发现修道院的方丈还活着。兹皮希科去看了他,并且出钱举行了两次弥撒:一次是为了给玛茨科的健康还愿,另一次是为了保证实现孔雀毛的誓言。修道院方丈是个外国人,出生在西利亚,但是他在西拉兹住了四十年,学会了一口好波兰话,并且是十字军骑士团的大敌人。因此,获悉了兹皮希科的计划之后,他说:

  “他们将会受到更大的惩罚呢;但是我不劝阻你,因为你是凭你骑士的荣誉许下的愿;他们在这块土地上那样行凶作恶,波兰人惩罚得他们再厉害些也不算过分。”
  “他们干了些什么?”兹皮希科问,他急于想知道十字军骑士团的罪行。
  这位修道院老方丈交叉着双手,高声朗诵着“长眠”的待文,然后坐在一张板凳上,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他在集中思想;终于他开始说了:
  “是沙莫杜尔的温赞蒂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我当时才二十岁,刚同我叔父彼卓尔达主教从西利亚来。十字军骑士攻打这市镇,还放了火。我们从城墙里可以看见,他们怎样在市集广场上所掉男人女人的头,怎样把小孩扔进火里去。他们甚至杀神甫,因为他们在狂怒之中什么人也不放过。米柯拉伊修道院方丈因为出生在尼尔布洛,同他们军队的首脑‘康姆透’海尔曼认识。因此他由几个长老陪同着去见那个可怕的骑士。他在他面前一跪下,就用日耳曼话恳求他怜悯天主教徒的于孙。‘康姆透’海尔曼回答说:‘我不懂,’并且命令他的士兵们继续杀害老百姓。他们也杀戮了教士们,其中有我的叔父彼卓尔达;米柯拉伊修道院方丈被绑在马尾上。第二天早晨,在这个市镇上,除了十字军骑士和我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我躲在钟楼的一根横梁上。天主在普洛夫崔惩罚了他们;但是他们仍旧要灭亡这个天主教的王国,除非天主动手把他们消灭之外,无法阻止他们。”

  “在普洛夫崔,”兹皮希科说,“我们家族的所有男子几乎全都送了命;但是我并不难受,因为天主赐予了洛盖戴克国王一次伟大的胜利,消灭了两万个日耳曼人。”
  “您将看到一场更大的战争和一次更伟大的胜利,”修道院方文说。
  “阿门!”兹皮希科回答。
  于是他们开始谈到其他的事情。年轻的骑士问起他在路上遇到的卖圣物的那个小贩。他知道,在各条通路上,这一类到处招摇的骗子多的是,专门欺骗那些容易上当的人。修道院方丈也告诉了他罗马教皇有好几道训谕,命令主教们检验这类小贩,凡是拿不出真正文件和印信的人,立即予以惩罚。修道院方丈觉得这个陌生人的证明书是伪造的,因此要把他送到主教的裁判所去。要是他能证实他是教皇派来的,他决不会吃亏。可是,他逃掉了。也许他怕耽搁路程,但是他这样一逃,反而给自己招来了更大的嫌疑。

  修道院方丈邀请兹皮希科留下来,在修道院里过夜;但是他不肯,因为他要在客店门前挂上挑战书,向所有否认达奴大·尤仑德小姐是本王国最美丽和最有德性的姑娘的骑士挑战,骑在马上决斗或者徒步决斗都行。但在修道院的大门上挂这样的一块挑战牌是不大合适的。他回到客店,就把山德鲁斯找来。

  “修道院方文认为你是一个无赖,”兹皮希科说,“因为他说:‘如果他的证明书是真的,他为什么害怕主教的裁判呢?”
  “我不是怕主教,”山德鲁斯回答:“我是怕那些对印信毫无所知的教士。我要到克拉科夫去,但是我没有马;因此我必须等到有人送我一匹马。同时,我将发出一封信,并且我要把我自己的印信盖在上面。”

  “如果你表明你懂得书写的话,那就证明你不是一个乡下佬;但是你怎么发出这封信呢?”
  “托个香客,或者游方教上。有不少人去朝拜王后的墓地哩。”
  “你能为我写一张纸牌么?”
  “我一定写,阁下,甚至写在一块木牌上也行,您要怎么写都成。”
  “我想最好是写在一块木牌上,”兹皮希科很满意地说,“因为这就撕不掉,而且我以后还能用。”
  一会儿随从拿来了一块新的木牌,山德鲁斯就在上面写了。兹皮希科认不出木牌上写的是什么;可是,他命令把它钉在客店门上,木牌下面挂了一张盾,由两个土耳其人轮流看守着。谁要是击了这张盾,就表示宣布他要决斗。但是从当天到下一天中午,都没有人来击这张盾;到了下午,这位扫兴的骑士打算赶他的路了。

  可是,没等他赶路,山德鲁斯又来见兹皮希科,向他说:
  “阁下,如果您把您的盾挂在普鲁士爵爷们的土地上,我相信您的侍从就会给您穿上甲胄。”
  “你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十字军骑士本是教士,不许有情人,也不许恋爱么?”
  “我不知道准许不准许,我只知道他们是有情人的。的确,一个十字军骑士如果他自己没有受到污辱,是不能决斗的,因为他宣过誓,只为信念而战斗;但是除了教士之外,还有许多从远方国家来的凡俗的骑士,他们是来援助普鲁士爵爷们的。他们在找机会同谁战斗,特别是那些法兰西骑士。”

  “哦!我在维尔诺看见过他们,愿天主许可我能在玛尔堡再见他们。我需要从他们头盔上拔下孔雀翎毛来,因为我许过一个愿——你懂么?”
  “阁下,我一定卖给您两三滴汗水,这是圣乔治在同火龙格斗的时候流下的。对一个骑士说来,没有比这更有用的圣物了。把您许可我骑的那匹马拿来换这件圣物吧;我也一定要给您一张免罪符,免除您日后在战斗中流出您的天主教徒的血液。”

  “去你的吧,别惹我发火。我不会买你的货色的,除非我弄明白了确实是真货。”
  “阁下,您说过的,您是上玛佐夫舍朝廷去的。不妨到那里问问他们向我买了多少圣物吧,公爵夫人本人,要结婚的骑士们和姑娘们都向我买过,我还参加过他们的婚礼。”
  “什么婚礼?”兹皮希科问。
  “这是降临节前的惯例,骑士们都尽快结婚,因为人们都预料波兰国王和普鲁士爵爷们就要为杜勃尔润省打起仗来了。因此,他们有些人说:‘天主才知道我是否回得来。’”
  兹皮希科非常关心战争的消息,但是更关心山德鲁斯所说的婚礼,因此他问道:
  “那里有哪些姑娘结了婚?”
  “公爵夫人的宫女们。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个把人留在宫里的,因为我听得公爵夫人说,她要另外找宫女了。”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用另外一种声调问道:
  “写在板上的达奴大·尤仑德小姐也结婚了么?”
  山德鲁斯先犹豫了一下再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确实情况;他想,如果让这个骑士再急一急,迷惑一阵,他对他就会有更大的影响。他要继续左右这个骑士,因为这个骑士有一群威仪的扈从,什么都是应有尽有。

  他看见兹皮希科年纪很轻,就认为他是一个慷慨的爵爷,做事不会瞻前顾后,花钱也不在乎。他还注意到兹皮希科那身米兰制的昂贵甲胄和那些高大种马,这不是谁都可能拥有的;然后,他又十拿九稳地跟自己说,如果他同这样一位骑士一起旅行,他将在一些贵族家里得到殷勤的招待,也是销售免罪符的大好机会;一路上也就会平安无事,并且有丰盛的饮食,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因此他听了兹皮希科的问话之后,就蹙了一下眉头,抬起眼睛,仿佛在努力回忆,然后又问道:
  “达奴大·尤仑德小姐么?她是什么出身?”
  “斯比荷夫的达奴大·尤仑德小姐。”
  “我见过她们所有的人,但是我记不清她们的名字了。”
  “她很年轻,会弹琵琶,公爵夫人很爱听她唱歌。”
  “啊哈——年轻——弹琵琶——有些年轻的姑娘也结婚了。是不是脸色黑得像玛瑙似的那一个?”
  兹皮希科比较呼吸舒畅了。
  “不,那不是她!达奴莎皮肤雪白,脸蛋红润。”
  山德鲁斯听了回答道:
  “现在留在公爵夫人身边的只有黑得像玛瑙似的那一位,其余的几乎全都结婚了。”
  “你说‘几乎全都’,那就不是个个都结婚了。看在天主面上,如果你要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你就仔细去回忆回忆吧。”
  “在两三天里我就能想得起来;最好给我一匹马,载运我的圣物。”
  “可以给你,只要你跟我说老实话。”
  这时候一直在听着他们谈话的那个捷克人笑了一下,说道:
  “真相到了玛佐夫舍朝廷上就会了解。”
  山德鲁斯望了他一会儿,说道:
  “你以为我害怕玛佐夫舍朝廷么?”
  “我并没有说你怕玛佐夫舍朝廷;但是,不管现在也好,三天以后也好,你休想骑着马就逃得了。如果证实了你在撒谎,你的两条腿也就休想跑路了,我的主人准会命令我敲断它。”
  “那当然!”兹皮希科应道。
  山德鲁斯寻思道,还是小心为妙,就说:
  “如果我要说谎,我尽可以马上说她是否结了婚;但我只不过说:‘我不记得了。’如果你有常识的话,你就会从那句答话里看出我的德性了。”
  “我的常识可不能和你的德性相提并论,你的德性只能和狗去比。”
  “你既然有常识,何苦吠叫?我可不像你。活着吠叫的人,死后一定会号哭。”
  “那是必然的!你的德性在你死后不会号哭;它只会咬牙切齿,假如它活着为魔鬼效劳没有掉落它的牙齿的话。”他们就这样斗着嘴;捷克人口尖舌快,日耳曼人说一句,他就答两句。兹皮希科问明了去仑契查的路,就命令扈从继续赶路。走过西拉兹,他们进入了几乎遍地皆是的浓密森林;但是穿过这片森林的道路却都是根据卡齐密斯国王的命令,用原木铺成,两边掘着沟渠。确实,在他死后,在拿仑支和格尔齐玛尔奇克两族人引起的战争纷扰时期,这些路都年久失修;但当雅德维迦在位时期,国内恢复了和平,铲子又在沼地上忙碌了起来,斧头也在森林里忙碌了起来;不久,在重要城市之间,商人们都可以运着货物,安全来往。唯一的危险是野兽和盗匪;但对付野兽,他们晚上有灯笼,白天有石弓防身;而且比起别的国家来,拦路的盗匪较少,因此带着一队武装的扈从旅行,就一点也用不着担心了。

  兹皮希科不怕盗匪,也不怕武装的骑士;他甚至想都没有想到他们。但是他心里焦急不安,巴不得立即赶到玛佐夫舍的朝廷里。他会发现达奴莎仍旧是公爵夫人的一个宫女呢,还是某个玛佐夫舍骑士的妻子?有时候他觉得,她简直不可能忘了他;可是有时候他又想,也许尤仑德从斯比荷夫到了朝廷,早把这姑娘嫁给某某邻人或者友人了。尤仑德在克拉科夫曾经告诉过他,不能把达奴莎嫁给他;因此,显然是尤仑德把她许配给别人了;显然他是有什么誓约在先,现在他得实现他的诺言。兹皮希科叫了山德鲁斯来重新询问他,但这日耳曼人愈来愈言语支吾了。

  囚此兹皮希科一边骑着马走去,一边忧虑重重。他没有想到波格丹涅茨,也没有想到兹戈萃里崔,只是想着他该怎样行动。首先,必须探听玛佐夫舍朝廷里的真相;因此他急急忙忙赶着路,只是在一些贵族家里,在客店里和在城市里才停一停,让马匹休息一下。他一直爱着达奴莎;只是在波格丹涅茨和兹戈萃里崔的日子里,几乎每天同雅金卡聊天、欣赏她的美貌,才不常常想到达奴莎。现在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念她,甚至在睡梦中也看见她站在面前,手里拿着琵琶,头上戴着花冠。她向他伸出双手,尤仑德却把她拉开了。早晨,梦境消失了,怀念之情却更深了,现在他既然不能断定他们是否已经把她从他手里夺走,他就比以往更加爱这姑娘了。

  有时候他担心他们已经违反她的意愿把她出嫁了;因此,他并不生她的气,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不能自作主张。但是他对尤仑德和雅奴绍芙娜公爵夫人很生气。他决意始终如一地为她效劳;即使发现她已做了别人的妻子,也要弄到那几簇孔雀毛献在她脚下。

  有时候一想到不久就要发生大战,他就感到宽慰。他感到,在战争时期,他会忘却一切,摆脱一切的忧愁和悲伤。大战似乎还在未定之天。这消息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因为国王和骑士团之间依然保持着和平;可是无论兹皮希科到什么地方,到处都在谈论战争。老百姓都预感到战争就要爆发,有些人还公开说:“如果不是为了对付这些狼心狗肺的十字军骑士团,我们为什么要同立陶宛联盟呢?因此我们必须一劳永逸地打垮他们,否则他们就要毁灭我们。”另外一些人说:“这些疯教士!他们占领了普洛夫崔还不满足!他们死到临头,还想占领杜勃尔润的土地。”

  在王国各地,人们都在庄严地做着准备工作;不像过去在一场生死战斗之前那样的夸耀,而是蕴蓄着一个伟大民族的沉默的。不共戴大的仇恨。这个民族长久以来遭受凌辱,终于准备妥当,要对敌人执行可怕的惩罚了。兹皮希科在所有的贵族家里所遇到的人都深信,他们随时都会奉令跨上征骑。兹皮希科不论走到哪里,都看到这些匆忙的准备工作,这叫他很高兴。不论在哪里,人们都只想到马匹和甲胄,把别的心事都扔在一边。不论在哪里,老百姓都在严肃地检查矛、剑、斧、盔和镖枪。铁匠日夜忙于打铁片和制造重甲胄。这种重甲胄,西方那些文雅的骑士举都举不起,但是大波兰和小波兰的强壮贵族却能轻而易举地穿上身。老人们从箱子里拖出一只只装满了“格里温”的发了霉的袋子来,给他们的孩子们出征时用。有一次兹皮希科在一个有钱的贵族皮拉夫的巴多希家里歇夜,他有二十二个强健的儿子。他把他无数的财产押给了洛维契的修道。院,买了二十二套甲胄和同等数目的头盔以及武器。兹皮希科现在认识到必须上普鲁士去打仗,他感谢天主,他的装备很好。

  许多人却以为他是一位“伏叶伏大”的儿子;他告诉人们,他不过是一个普通贵族,像他穿的这套甲胄,谁都可以拿把斧头朝着一个日耳曼人狠狠一击就夺了过来,人们听了就更渴望战争了。不少骑士看了那套甲胄,都想要拥有它,一路尾随着兹皮希科,跟他说:“你不要再去夺一套来么?”

  在玛佐夫舍,人们谈论战争就没有这么热烈。他们也相信会发生战争,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华沙是一片平静,宫廷当时在崔亨诺夫,这是雅奴希公爵在立陶宛人侵犯之后重建起来的;旧镇荡然无遗,只留下一座城堡。

  在华沙城堡里,兹皮希科受到执政官雅斯柯·梭哈的招待。他是“伏叶伏大”阿勃拉哈姆的儿子,阿勃拉哈姆是在威斯克拉战死的。雅斯柯认识兹皮希科,因为他在克拉科夫同公爵夫人在一起待过,因此他乐于殷勤招待他;但这年轻人在他开始饮食之前,就向雅斯柯问起达奴莎的状况。但他一点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因为公爵和公爵夫人从秋天起就到崔亨诺夫去了。在华沙只有一些弓箭手和他本人守卫着城堡。他听说在崔亨诺夫举行过宴会和婚礼,但他不知道是哪些姑娘结了婚。

  “不过我想,”他说,“尤仑德小姐没有结婚;尤仑德不到场,结婚是办不到的,我也没有听说过他到这里来呢。有两个骑士团的法师,都是‘康姆透’,在公爵那里;一个是从扬斯鲍克来的,另一个是从息特诺来的,还有几个外国客人;在这种情形下,尤仑德从来不会到朝廷里来,因为他一看见白斗篷就会暴跳如雷。如果尤仑德没有到场,就不会结婚!如果您愿意,我就派一个信使去探听一下,要他立即回来;但是我坚决相信,您将看到尤仑德小姐仍旧是一位闺女。”

  “我自己明天就上那儿去了,但愿天主报答您的善意。等到马匹一休息好,我就走,我非得弄清楚了真相,心里是不会平静的。”
  但是梭哈并不放心,他又在贵族和士兵中打听他们听到过尤仑德小姐结婚的事没有。虽然他们中间有几个人曾经到过崔亨诺夫,可是谁都没有听到过一点这方面的消息。兹皮希科倒是放心地睡觉去了。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决定要摆脱掉山德鲁斯;但是后来一想,又觉得这无赖也许对他有用处,因为他能说日耳曼话。山德鲁斯还没有向他说过假话;尽管这个无赖在客店里的吃喝等于四个人的食量,成了一个耗费很大的负担,不过他还会办些事,而且对这位年轻的骑士颇为逢迎。他还会写字,这就胜过了那个侍从捷克人,甚至也胜过兹皮希科本人。因此兹皮希科许可他随着他的扈从到崔亨诺夫去。山德鲁斯听了很高兴,因为他看到,跟有地位的人在一起就更容易取得信任和找到买主。在那席尔斯克停了一夜之后,他们骑得不太快也不太慢,第二天傍晚就看见了崔亨诺夫城堡的城墙。兹皮希科在一家客店里停下,穿着他的甲胄,以便按照骑士的规矩进入城堡。他头上戴了头盔,手里持着矛;于是登上高大的种马,在空中画了十字,就向前驰去了。他刚走了十来步,在他后面骑着马的捷克人就赶拢来说:

  “阁下,我们后面有几个骑士骑着马来了,他们一定是十字军骑士。”
  兹皮希科回马转身一看,只见在他身后约莫半个“富尔浪”的地方,有一队显赫的扈从,为首的是两个骑着良种普鲁士马的骑士。那两个骑士都全副甲胄,每人披着一件绣黑色十字架的白斗篷,头上戴着饰有孔雀毛的、高高的头盔。

  “天哪,十字军骑士!”兹皮希科说。
  他不由自主地在马鞍上向前探出身子,瞄准了他的矛枪;捷克人一看见这情形,也抓起了斧头。其余的随从们因为都有战争经验,也都准备停当,这倒不是为了战斗,因为仆人是不参加战斗的,而是去测量骑马作战的地位,或者铲平徒步作战的地面。只有这个捷克人,因为是一个贵族,才准备战斗。但是,他原以为兹皮希科在攻击之前会先挑战的,如今看到这位年轻骑士在挑战之前就瞄准他的矛枪,不免感到吃惊。

  但是兹皮希科及时恢复了理性。他记得他在克拉科夫附近是怎样贸贸然攻击了里赫顿斯坦,结果招来了种种不幸;因此他提起了矛枪,把它交给捷克人。他并不拔出剑来,就策马向那两个十字军骑士驰去。当他走近他们的时候,他发觉还有第三个骑士,头盔上也插有一簇孔雀毛,又有第四个骑士,不披甲胄,却留着一头长发,好像是个玛朱尔人。他看了一下,断定他们一定是去见玛佐夫舍公爵的使者,因此高声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长头发骑士回答道。
  “愿天主赐您成功!”
  “也踢您成功,阁下!”
  “光荣归于圣乔治!”
  “他是我们的守护神。欢迎您,阁下。”
  于是他们相互鞠躬;兹皮希科通报了自己的姓名,说明自己是何许人,纹章是什么,战号是什么以及为什么要上玛佐夫舍朝廷去。长头发的骑士说他的名字是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他正陪几位客人去见公爵;这些客人是戈德菲列德法师,罗特吉爱法师,还有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罗泰林格的富尔科·德·劳许先生,他想见见公爵,特别是公爵夫人,著名的“盖世杜特”的女儿。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那几个外国骑士直挺挺地骑在马上,偶尔晃一晃戴着饰有孔雀冠毛的铁头盔的头。从兹皮希科的一身华美的甲胄看来,他们以为公爵派来了一个重要人物,也许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来迎接他们。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继续说下去:

  “那个‘康姆透’,或者我们可以称作是从扬斯鲍克来的执政官,现在在我们公爵的城堡里;他向公爵谈起了这三位骑士,说他们很想要来访问他,但是他们不敢,特别是这个从罗泰林格来的骑士,因为他是从一个远方国家来的,他以为撒拉逊人就居住在十字军骑士团的边界外边,一直在同他们打仗。公爵就立即派我到边界去,引着他们安全地到城堡去。”

  “没有您的帮助,他们就不能来么?”
  “我们的民族非常憎恨十字军骑士,因为他们非常奸诈;一个十字军骑士会拥抱你、吻你,但他同时也会拿刀子从你背后刺死你;这种行为是我们玛朱尔人所厌恶的。可是任何人都会在自己家中接待日耳曼人,不亏待他,但是在路上遇到他就不会放过他了。为了复仇,或是为了荣誉而这样做的可大有人在呢。”

  “你们中间谁最有名?”
  “有一个人,所有的日耳曼人见了他就怕;他的名字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
  年轻的骑士听到这名字,心就跳了起来;他立即决定向这位克罗佐夫尼扎的英德雷克探听他所要知道的事。
  “我知道!”他说:“我听到过他;他的女儿达奴大以前是公爵夫人的宫女,后来她结婚了。”
  说完这话,他就注视着这个玛佐夫舍骑士的眼睛,而对方却大为惊奇地喊道:
  “谁告诉您这话的?她还很年轻哩。不错,有时候有些姑娘们很年轻就结婚,但是尤仑德小姐却没有结婚。我是六天以前离开崔亨诺夫的,当时我亲眼见她同公爵夫人在一起。她在降临节期间怎么能结婚呢?”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真想抱住这骑士的脖子喊道:“愿天主为这消息报答你!”但是他克制了自己,说道:
  “我听说尤仑德把她嫁给了什么人。”
  “公爵夫人想要把她嫁出去,但是她不能违反尤仑德的意志就这样做。她想把她嫁给克拉科夫的一个骑士,那骑士向这个姑娘起过誓,姑娘也爱他。”
  “她爱他么?”兹皮希科喊道。
  英德雷克听了这话,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笑了一下,说道:
  “您知道,您太爱打听那位姑娘啦。”
  “我打听的正是我要去拜访的朋友。”
  兹皮希科的脸给遮盖在头盔下面,几乎看不见;但是他的鼻子和脸都非常红,使得这个好开玩笑的玛朱尔人说了:
  “我怕是冷风把你的脸吹红了吧!”
  这一来,年轻人感到更惶惑了,回答道:
  “一定是的。”
  他们骑着马向前走去,沉默了一阵子;但是过了一会儿,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问道:
  “您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听清楚。”
  “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
  “天哪!那个向尤仑德小姐起誓的骑士也叫这个名字。”
  “您以为我会否认我就是他么?”兹皮希科自豪地回答。
  “不必否认。仁慈的天主,那末,您就是那个姑娘用她的头巾包住您的头的兹皮希科了!扈从队从克拉科夫回来之后,宫廷里的妇人们谈的都是这件事,而且她们有许多人一边听一边哭。原来就是您!嗨!他们在宫廷中看见您该多么高兴啊;连公爵夫人都非常喜欢您。”

  “愿天主保佑她,也为这个好消息保佑您。我听到达奴莎结婚的消息,多难受阿。”
  “她没有结婚!虽然她要承继斯比荷夫,而且在宫廷里也有的是漂亮青年,可是他们都不敢正眼望她,因为大家都尊重您的誓言;再说,公爵夫人也不许可。嗨!他们真要喜出望外了。有时候他们还拿这姑娘开玩笑哩!有的跟她说:‘你的骑士不会回来了!’她就回答:‘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有时候他们跟她说,您已同别人结婚了,她听了就会哭。”

  这些话使兹皮希科感到非常难受;他也感到很愤怒,因为达奴莎被人家逗得伤心了,因此他说:
  “我要向那些说我坏话的人挑战!”
  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大笑起来,说道:
  “是女人们取笑她的!您要向女人挑战么?宝剑对妇女可也毫无办法。”
  兹皮希科很高兴遇到了这样一位快活的旅伴;他就向英德雷克问起达奴莎的近况来。他也问到玛佐夫舍朝廷的规矩,问到雅奴希公爵和公爵夫人。最后他还谈到他在旅途上所听到的关于战争的事,以及老百姓们如何在作着战争的准备,日日在盼望战争。他问玛佐夫舍公国的老百姓是否以为马上会发生战争。

  克罗皮夫尼扎的这位继承人并不以为战争就要发生了。老百姓都说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听公爵夫人对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过,十字军骑士团现在倒是显得很和好,而且只要国王坚持一下,他们就会把杜勃尔润省归还给波兰;要不就是他们力图把这整个事件拖延到他们准备妥当为止。

  “公爵前不久到玛尔堡去过,”他说,“因为大团长外出,就由大元帅接待了他,非常隆重地款待了他;目前这里有几个‘康姆透’,其余的客人也就要来了。”
  说到这里,他想了一下,然后又说:
  “人们说十字军骑士到这里来以及上普洛茨克去拜访齐叶莫维特公爵的朝廷,都有一个目的。他们很想使这两位公爵担保不帮助国王、而支援他们;或者说,如果他们不同意帮助十字军骑士,至少也得保持中立;但是这两位公爵是不会那么做的。”

  “天主也不许可。您会株守家园么?你们的公爵都属于波兰王国!”
  “不,我们不会株守家园,”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回答。
  兹皮希科又望了那几个外国骑士一眼,也望了望他们头上的孔雀毛,说道:
  “这几个骑士是为那个目的去的么?”
  “他们都是骑士团的法师,也许那正是他们的动机。谁知道他们?”
  “那第三个呢?”
  “他是因为好奇而去的。”
  “他一定是个著名的骑士。”
  “还用说!三辆装满了东西的马车跟着他,而且他有九个卫士。我很想同这样的一个人决斗呢!”
  “您不能这样做么?”
  “当然不能!公爵命令我保护他们。在他们到达崔亨诺夫之前,不能损伤他们一根头发。”
  “假如我向他们挑战呢?也许他们会要同我决斗呢?”
  “那你们必须先同我战斗,因为只要我活着,我决不许您同他们决斗。”
  兹皮希科友善地望着这年轻的贵族,说道:
  “您懂得什么是骑士的荣誉。我不同您决斗,因为我是您的朋友;但是到了崔亨诺夫,天主自会帮助我找到一个借口来向这些日耳曼人挑战。”
  “到了崔亨诺夫,您爱怎么干都行。我相信那里将有比武;那末您就能决斗,只要公爵和‘康姆透’许可。”
  “我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谁要是不承认达奴大·尤仑德小姐是世界上最有德性和最美丽的姑娘,我就向他挑战;但是不管到哪里,人们看了都只是耸耸肩、笑笑而已。”
  “因为这是一个外国规矩;而且坦白说,是一种愚蠢的规矩,除了在边界上,我们国内都不知道这种规矩。那个罗泰林格人也企图以赞美他的情人来同某些贵族挑衅,但是没有人懂得他的意思,而且我也不会让他们决斗的。”

  “什么?他要人家赞美他的情人么?看天主分上免了吧!”
  他仔细地望着那个外国骑士,只见那骑士的年轻的脸上充满忧愁;他也惊奇地瞧见这个骑士的颈项上围着一条用发丝编成的绳子。
  “他为什么戴那条绳子?”兹皮希科问。
  “我也弄不懂,因为他们不懂我们的话;罗特吉爱法师能够讲几句,但也不是讲得很好。不过我想这位年轻的骑士是起过誓而戴那条绳子的,要戴到他实现了某种骑士的业绩为止。白天里,他把它佩在他的甲胄外面,到了晚上,就贴肉佩戴。”

  “山德鲁斯!”兹皮希科突然叫了起来。
  “谨候吩咐,”这日耳曼人一面走来,一面回答。
  “问问这个骑士,谁是世界上最有德性和最美丽的姑娘。”
  山德鲁斯用日耳曼话把这问话重复说了一遍。
  “乌尔利卡·德·爱尔内!”富尔科·德·劳许回答。
  于是他抬起他的双眼,叹息起来了。兹皮希科一听见这答话就发起火来,勒住了他的种马;但是他还来不及作答,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就把自己的马横在他和这外国人之间,并且说道:
  “你们不能在这里争吵!”
  但是兹皮希科又转身向山德鲁斯说道:
  “告诉他,我说他是在跟一头枭鸟相爱。”
  “高贵的骑士,我的主人说您是在跟一头枭鸟相爱!”山德鲁斯像一个回声似地复述了一遍。
  德·劳许先生听了这话,便扔下缰绳,脱下了右手上的铁手套,扔在兹皮希科面前的雪地里。兹皮希科向捷克人作了个手势,叫他用矛尖把它挑起来。
  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带着威胁的神情转向兹皮希科说:
  “你们不能决斗,我不许你们任何一个动手。”
  “我并没有向他挑战;是他向我挑战。”
  “但是您把他的情人叫做一头枭鸟。这还不够么!我也知道怎样使剑。”
  “但是我并不想同您决斗。”
  “您非得决斗不可,因为我已发过誓,要保卫那位骑士。”
  “那我怎么办呢?”兹皮希科问。
  “耐心些,我们快到崔亨诺夫了。”
  “但是那个日耳曼人会怎么想呢?”
  “您的仆人必须向他说明,他不能在这里决斗;说您首先必须取得公爵的许可,而他也必须取得‘康姆透’的许可。”
  “呸!假如他们不许可呢?”
  “那末你们总会找到对方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
  兹皮希科眼看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不会允许他们决斗,没有了办法,就叫了山德鲁斯来,要他去向罗泰林格骑士说明,他们只有到了崔亨诺夫才能决斗。德·劳许听了之后,点点头表示他懂了;于是向兹皮希科伸出手去,跟对方紧紧握了三下,这是按照骑士的规矩,表示他们一定决斗,不论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于是他们在显然取得了谅解的情况下,向着崔亨诺夫的城堡进发了,映现在粉红色天空中的城堡塔楼已经可以望得见了。

  他们到达崔亨诺夫的时候天还很亮;但是等他们在大门前通报姓名、放下吊桥之后,天已经黑了。他们被兹皮希科的老相识、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接了进去。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在指挥着一个由少数骑士和三百个著名的寇比弓箭手组成的警卫队。使兹皮希科大为懊丧的是,他听说宫廷迁到别处去了。公爵为了要对息特诺和扬斯鲍克的几位“康姆透”表示尊敬,为他们在克鲁皮埃茨卡安排了一次盛大的围猎,公爵夫人同她的宫女们也去了,以增加这次围猎的隆重意义。奥芙卡,雅佐科夫的克尔齐里的寡妇,是保管钥匙的,也是兹皮希科在城堡中认识的唯一的妇人。她看见他很是高兴。她自从克拉科夫回来以后,就把他对达奴莎的爱情,以及里赫顿斯坦事件告诉了每一个人。这些故事使她在朝廷中较年轻的妇人和姑娘中享有名声,因此她很喜欢兹皮希科。现在她想法安慰这年轻人由于达奴莎不在而引起的忧伤。

  “您快要认不出她了,”她说。“她长得大了,不再是一个小姑娘了;她爱您也与过去有所不同了。您的叔父很健吧?他为什么不同您一起来?”
  “我让我的马匹休息一会儿,就上达奴莎那儿去。我要连夜赶去,”兹皮希科回答。
  “去吧,不过在城堡里带个向导去,否则,你会在荒野中迷路的。”
  吃过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吩咐为客人预备的晚饭之后,兹皮希科就表示他要赶到公爵那里去,并请求派一个向导。骑士团的两个法师因为旅途劳顿,走近那巨大的、把整株的松树当作燃料的火炉旁,说他们将在第二天走。但是德·劳许表示他要同兹皮希科一起去,说是否则会错过围猎的盛会,他非常想去看看围猎。于是他走到兹皮希科身边,伸出了手,又紧握了三次他的手指。
第二十章
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从克罗皮夫尼扎的英德雷克那里得知了挑战的事,便要求兹皮希科和那个外国骑士两人给他以骑士的诺言,保证他们没有得到公爵和“康姆透”的许可决不战斗;他说,要是他们拒绝保证,他就关起大门不让他们离开城堡。兹皮希科巴不得尽快看到达奴莎,因此不反对;德·劳许虽然在必要的时候很愿意决斗,却不是一个嗜斗好杀的人,因此他就以他的骑士荣誉起誓,要等到公爵许可后才决斗。他乐意这样做,因为他听到过非常多的关于比武的歌唱,并且因为他喜爱盛大的筵席,因此宁愿当着朝廷、高级教士和贵妇人等的面战斗;他相信这样一次胜利会带来更大的声誉,而且他将更容易赢得金踢马刺。其次,他也急于要熟悉一下这个国家和它的人民,因此他宁愿延迟决斗。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曾经长期做过日耳曼人的俘虏,一口日耳曼话讲得很流利,就开始跟他谈起公爵如何组织围猎去猎取西方国家所不知道的种种野兽,听来都是些奇闻。于是兹皮希科和他在午夜离开城堡,上普尔扎斯尼契去。他们带着武装的扈从队,还有人打着灯笼,以防御狼群袭击。到了冬季,这一带往往狼群出没无算,即使好几十个武装齐备的骑士,遇到它们也是危险的。在崔亨诺夫的这一边,是一片丛密的森林;出了普尔扎斯尼契不远,这片森林就变成了庞大的寇比茨卡荒野,荒野的西面就是人迹不到的波特拉西森林,再过去便是立陶宛了。立陶宛人就是穿过这些森林到玛佐夫舍来的,一三三七年他们到了崔亨诺夫,烧毁了这个地方。德·劳许出神地听着老向导杜罗波叶的马茨科告诉他这些故事。他很想同立陶宛人战斗,正如其他许多西方骑士一样,他以为他们都是撒拉逊人。事实上,他是参加十字军讨伐来的,想由此获得名誉和拯救。他原先以为同半异教徒的玛朱尔人作了战,他便会获得永世的幸福。因此他一到玛佐夫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市镇里的教堂,塔楼上的十字架、神甫、甲胄上绣着圣十字记号的骑士,确实十分豪勇月n些随时准备战斗的人民,信奉天主教的人民,并不比这位年轻骑士在旅程中遇到的日耳曼人更善于巧取豪夺。因此当人们告诉他,这里的老百姓信奉天主教好几百年了,他不知道对十字军骑士团该怎么想法才好;而当他得知立陶宛人由于已故王后的命令而受洗的时候,他更是说不出的惊奇和感叹。

  他就询问社罗波叶的马茨科,他们骑马前去的这片森林中,有没有什么火龙害得老百姓要献出年轻的姑娘来孝敬它们,如果有,他可以去同它们搏斗。但是马茨科的回答使他大失所望。
  “森林里有的是野兽:狼、野牛和熊,要对付它们就够忙了,”这玛朱尔人回答。“也许在沼泽地里有一些恶魔;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有龙,即使有,我们也不会拿年轻姑娘孝敬它们的,我们只会消灭它们。呸!假如有,寇比人早就把它们的皮剥来做皮带用了。”

  “他们是怎样一种人?能够同他们战斗么?”德·劳许问道。
  “任何人都能同他们战斗,但这是不值得想望的,”马茨科回答:“而且,对一个骑士说来是不合适的,因为他们都是农夫。”
  “瑞士人也都是农夫。他们信奉基督么?”
  “在玛佐夫舍不信奉基督的人没有了。他们都是我们公爵的人。你没有看见城堡中的弓箭手么?他们都是寇比人,因为没有比他们更好的弓箭手了。”
  “他们不会比英吉利人和苏格兰人更好吧,我在勃艮第朝廷中见过他们的……”
  “我在玛尔堡也见过他们,”玛朱尔人打断骑士的话。“他们很强壮,“但是他们不能同寇比人相比,在寇比人中间,孩子到了七岁就非得用箭从松树顶上把食物射下来不可,否则就不许吃。”
  “你们在谈些什么?”兹皮希科已经好几次听到“寇比”这字眼,这会儿突然问道。
  “在谈英吉利和寇比的弓箭手。这位骑士说英吉利人和苏格兰人最好。”
  “我在维尔诺看见过他们的。哦伐!我听见他们的箭嗖嗖地穿过我的耳旁。那里有从各国来的骑士,他们都宣称他们不用盐就可以把我们吃掉;但是他们试了一两次之后,就倒了胃口。”
  马茨科大笑起来,把兹皮希科的话重复讲给德·劳许先生听。
  “我已经在几个不同的朝廷里听过那种传说,”罗泰林格的骑士回答:“他们赞美你们骑士的勇敢,但是他们也责备你们的骑士不该帮助异教徒反对十字军骑士团。”
  “我们保卫那些愿意受洗的人民,反对侵犯和邪恶。日耳曼人却要使他们继续崇拜邪神,以便借口挑动战争。”
  “天主一定会裁判他们,”德·劳许回答。
  “也许就要裁判他们了,”杜罗波叶的马茨科回答。
  但是罗泰林格的骑士一听说兹皮希科到过维尔诺,就开始问起马茨科来了,因为那几次骑士风度的搏斗,已经名闻全球。四个波兰骑士和四个法兰西骑士的那次决斗特别引起西方武士想入非非。结果是德·劳许开始以更大的敬意来看待兹皮希科,像看待一个曾经参加过一次如此有名的战役的人一样;他也高兴他即将同这样一位骑士战斗。

  于是他们显然像是一对好朋友似地骑马前进,在旅途中吃点心的时候,彼此帮些小忙,彼此劝饮葡萄酒。但是从德·劳许和杜罗波叶的马茨科的谈话之中,弄清楚了乌尔利卡·德·爱尔内原来不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而是一个结过婚的四十岁的妇女,并且有了六个孩子,于是兹皮希科发怒了。因为这个外国人不但胆敢以一个老太婆来同达奴莎相比,而且甚至要求他承认她是女人中的饺位者。

  “您想,”兹皮希科跟马茨科说,“他不是被魔鬼把脑子弄潮涂了么?也许这魔鬼正坐在他头上,像一颗坚果中的一条虫子一样,并且在夜里不跳到我身上来就要跳到您身上来。我们必须小心戒备才是。”

  杜罗波叶的马茨科颇为不安地望了望罗泰林格的骑士,最后说:
  “有时候一个中了邪魔的人,身上会附上好几百个魔鬼;如果它们太挤的话,就很乐意跑到别人身上。最坏的魔鬼是女人打发出来的魔鬼。”
  于是他突然转向这骑士:
  “赞美耶稣基督!”
  “我也赞美他,”德·劳许有些惊奇地回答。
  马茨科完全安心了。
  “不,您不看见么,”他说,“要是魔鬼附在他身上,他会立即口吐白沫,或者扑倒在地上,因为我是突然问他的。我们放心走吧。”
  总之,他们安静地前进了。从崔亨诺夫到普尔扎斯尼契并不太远,夏天里,一个骑士骑上一匹好马,两小时之内就可以从这个城市飞驰到那个城市;但是由于夜色墨黑,又下着大雪,他们走得非常慢,午夜以后就动身,天亮才赶到普尔扎斯尼契那一边的一座森林附近,公爵打猎时用的房屋就坐落在那里。这所木头的邸宅很大,窗框都是用圆玻璃片做的。屋前有几个井架和两所马房,邸宅四周有许多皮帐幕和临时用松树枝匆促搭起来的棚屋。帐幕前面有几堆明亮的篝火,篝火周围站着一些猎人,他们都反穿着羊皮、狐狸皮、狼皮和熊皮做的外衣。德·劳许先生觉得他看见的好像是一些用两条后腿走路的野兽,因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戴着兽头做的皮帽。有些人站着,倚着他们的矛枪或石弓;又有些人在忙着把庞大的绳网收拢来;另外一些人在翻动挂在火上的大块大块的野牛肉和麋鹿肉,显然是在做早饭。在他们后面是巨大的松树干和更多的人;罗泰林格的骑士看到人这样多,感到很惊奇,因为他过去很少看到这样大规模的围猎。

  “你们的公爵,”他说,“打一次猎就像打一次仗一样。”
  “不错,”杜罗波叶的马茨科回答:“他们有的是猎具和人手。”
  “我们怎么办呢?”兹皮希科插嘴说:“他们还在邸宅里睡觉呢。”
  “唔,我们只有等到他们起来,”马茨科回答:“我们不能去敲门吵醒我们的公爵。”
  说了这话,他就领他们到一堆篝火那里去,在篝火旁边,驱兽的寇比人扔了几张狼皮和野牛皮过来,然后递给他们一些烤肉。人们听到在说外国话,就围拢来看日耳曼人。一会儿兹皮希科的仆从嚷嚷着有一个“来自海外的”骑士;消息传开了,人群挤得那么厉害,使得杜罗波叶的这位爵爷不得不行使他的职权来保护这个外国人,免得他被好奇的人们所围困。德·劳许发现人群中有几个女人也穿着皮袄,而且非常美丽;他便问她们是否也参加狩猎。

  马茨科向他解释,她们并不参加围猎,只是来满足她们的好奇心,或是来买些城里的东西,出售些森林中的货物。公爵的邸宅就像一个火炉,它的周围兼有着乡村和城市的两种特色。寇比人不愿意离开他们的荒野,因为他们如果听不到头顶上树林的沙沙声,就觉得不安;因此普尔扎斯尼契的居民们带来了他们著名的麦酒,他们用风磨和建造在温吉埃卡河上的水磨碾出来的面粉,荒原上非常稀少的盐、铁、皮革和其他手工业品,来交换兽皮、贵重的皮货、干菌、坚果、治病的药草,或是寇比人那里出产很多的一块块的琥珀。因此在公爵的邸宅周围,就有一种川流不息的市场的嘈杂声,而在围猎时更加热闹了,因为森林深处的居民们为了服役和好奇心都被吸引出来了。

  德·劳许听着马茨科的话,好奇地望着周围的人们。这些生活在健康的、含有树脂气息的空气中的人们,像当时大多数农夫一样,肉食吃得很多,因此长得强健而魁伟,往往会使外国旅行者一看见就感到惊讶。兹皮希科不断望着那邸宅的门窗,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只有一扇窗户有亮光,这显然是厨房,因为窗框的缝隙中有烟冒出来。在屋旁的几扇小门中,时时有穿着公爵朝廷制服的仆人出现,忙着到井边去打水。人们问这些仆人,是否还有人在睡觉,回答是宫廷侍从们前一天围猎围得疲乏了,还在休息,不过已在准备早餐了。确实,从厨房窗口正在飘来一股烤肉和番红花的香味,一直飘到一堆堆篝火之间。后来正门开了,显出了一间火光很亮的大厅,走廊上出现了一个人,兹皮希科立刻就认出,这是他在克拉科大看见过的跟随公爵夫人的一个吟唱者。一看见他,兹皮希科既不等杜罗波叶的马茨科,也不等德·劳许,一股劲奔向邸宅。他奔得那样起劲,使得罗泰林格的骑士吃了一惊,问道:

  “这年轻的骑士怎么啦?”
  “没什么,”杜罗波叶的马茨科回答:“他爱上了公爵夫人朝廷中的一位姑娘,他想立即看到她。”
  “啊!”德·劳许回答,把一双手按住胸口。他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使得马茨科耸耸双肩,心里说:
  “难道他是在为那老太婆叹气么?也许他神志不清了!”
  就在这当儿,他领着德·劳许进了邸宅的大厅。大厅里挂着野牛角、糜角和鹿角,火炉里燃烧着的大木材照亮着大厅。大厅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铺着“基里美克”,摆满了早餐用的盘子;房间里只有几个宫廷侍从,兹皮希科正在同他们谈话。杜罗波叶的马茨科把德·劳许先生介绍给他们。宫廷侍从们不断走进来;大多长得很漂亮,宽阔的肩膀,淡黄的头发,全都是打猎的装束。那些认识兹皮希科并且知道他在克拉科夫的险遇的宫廷侍从们,像老朋友似地同他招呼——显然他们都喜欢他。一个宫廷侍从跟他说:

  “公爵夫人在这里,尤仑德小姐也在,您马上会看见她了,我亲爱的孩子;您还要同我们一起去参加围猎。”
  这时候公爵的两个客人进来了。他们都是十字军骑士:休戈·封·邓维尔特法师,奥丹尔斯堡的“康姆透”(他的亲戚曾经做过元帅),和齐格菲里特·德·劳夫,扬斯鲍克的“康姆透”(他的家族也为骑士团立过功勋)。第一个还很年轻,身材矮胖,脸庞像个酒徒,有着潮润的厚嘴唇;另一个身材颀长,容貌严厉而堂皇。兹皮希科觉得他以前在威托特公爵的宫廷里曾经看见过邓维尔特,他觉得那个普洛茨克的主教亨利克在比武场上的格斗中曾把他从马上摔下来过。雅奴希公爵一进来,这些回忆就被打乱了,两个十字军骑士和宫廷侍从们都向公爵敬了礼。德·劳许,这两个“康姆透”和兹皮希科,也都走到公爵跟前,他亲切而庄严地对他们表示欢迎。喇叭立刻吹起来了,宣布公爵来进早餐;喇叭吹了三遍;吹到第三遍时,靠右边的一扇大门开了,安娜公爵夫人出来了,她由那位肩上挂一只琵琶的美丽动人的金发姑娘伴同着。

  兹皮希科立刻向前跨上一步,双膝跪下,非常崇敬和非常钦佩地俯伏在那里。在场的人一看见这情形,都窃窃私语起来,因为兹皮希科的动作使玛朱尔人感到惊异,其中有些人甚至起了反感。年纪大一些的人说:“这种规矩,他一定是从海外的某些骑士那里学来的,也许甚至就是向异教徒学来的,因为即使日耳曼人也没有这种规矩。”但是年轻一些的人说:“不足为奇,她救了他的命嘛。”公爵夫人和尤仑德小姐没有一下子认出兹皮希科来,因为他是背向火炉跪着的,脸朝暗处。公爵夫人以为是哪一个宫廷侍从犯了什么罪,来恳求她向公爵求情的;但是达奴莎的眼睛来得尖,她走前一步,弯下了那金发的头,就突然叫了出来:

  “兹皮希科!”
  这时候她完全忘却了整个朝廷和那些外国客人正在望着她,像一头牝鹿似地向这位年轻的骑士飞奔过去,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嘴和脸颊,久久地偎依着他,抚弄着他,使得玛朱尔人都笑了起来,公爵夫人也来把她拉了回去。

  达奴莎向在场的人扫了一眼,感到惶惑不堪,一下子溜到公爵夫人背后,钻进公爵夫人裙子的皱襞缝中。
  接着兹皮希科拥抱了公爵夫人的双足,夫人欢迎了他,向他问起玛茨科是否活着,要是活着,有没有同兹皮希科一起来。兹皮希科含含糊糊地回答着她的问题,却向公爵夫人背后看来看去,拚命看达奴莎。达奴莎一会儿从裙子下面偷看,一会儿又钻到皱襞缝中。玛朱尔人看到这景象都笑得要死,公爵也大笑起来。最后仆人们拿了热菜,高兴非凡的公爵夫人向兹皮希科说:

  “侍候我们吧,亲爱的小骑士,也许不仅是现在服侍我们吃饭,而是永远永远呢。”
  然后她回过身来对达奴莎说:
  “你这淘气鬼,快爬出来,否则把我的裙子弄坏啦。”
  达奴莎爬了出来,红着脸,有些不知所措,她时时以一双受惊的、害羞而好奇的眼睛望着兹皮希科。但是她更加妩媚了;不但兹皮希科,而且所有在场的骑士都满心喜悦;息特诺的十字军骑士团的“康姆透”不觉把两只手掌放到他潮润的厚嘴唇上;德·劳许大为惊奇,问道:

  “康波斯戴拉的圣杰科伯在上,那个姑娘是谁啊?”
  息特诺的“康姆透”因为人矮,听了这声问话,就跟着脚尖,附着罗泰什格的骑士的耳朵低声答道:
  “魔鬼的女儿。”
  德·劳许望了他一眼,于是皱起眉头,用鼻音发言道:
  “一个骑士咒骂美人是算不得豪侠的。”
  “我佩着金踢马刺,我也是一个教士,”休戈·封·邓维尔特傲然回答。
  罗泰林格的骑士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我是勃拉朋特公爵夫人的亲属。”
  “pay!pay!”这十字军骑士喊道,“荣誉归于即将给予阁下金踢马刺的、骑士团的非凡的骑士们和朋友们。我并不贬低那个姑娘的美貌;但注意,我要告诉您她的父亲是谁。”
  但是他没有机会告诉他了,这时雅奴希公爵已经就座了,因为先前他从扬斯鲍克的“康姆透”那里打听过德·劳许先生的有权势的亲属,便招手请他坐在他旁边。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坐在对面。兹皮希科像他在克拉科夫的时候一样,站在她们椅子后面,侍候她们。达奴莎因为害羞,把头对着盘子垂得很低很低。兹皮希科心醉神迷地望着她的小小的头,粉红色的脸颊。他感觉到爱情像一江春水似地在胸怀中泛滥。他还感觉到她在他脸上、眼睛和嘴唇上的甜蜜的吻。以前她吻他总是像一个妹妹吻哥哥一样,他也像接受一个孩子的吻一样接受她的亲吻。现在,他觉得达奴莎完全成熟了——事实上,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女,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人们在她面前老是谈到爱情,使得她就好像一个花蕾沐着温暖的阳光,色彩更加鲜艳了,开放了,她的双眼也向着爱情睁开了;因此现在她身上有一种先前所没有的魅力,散发出一种强烈醉人的诱惑力,有如太阳里散发出来的温暖光线,或是玫瑰花散发出来的芬芳。

  兹皮希科虽然感觉到这一点,自己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他甚至忘记,必须在食桌旁边侍候她们两位。他没有看见宫廷侍从们都在笑他和达奴莎。他既没有看到德·劳许先生脸上流露出来的非常惊异的神情,也没有看到目不转睛地在注视着达奴莎的息特诺来的那位“康姆透”的一双贪婪的眼睛。只是等到喇叭又吹起来,提醒大家该到荒野上去了,只是等到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转身向他说话的时候,他这才清醒过来。公爵夫人说:

  “你同我们一起去,就可以有机会向达奴莎倾诉爱情了。”
  说着,她就同达奴莎一起去换骑装。兹皮希科急忙向院子里走去,覆着重霜的马匹都站在那里。这里不再有那么一大群人了,因为人们已经拿着网到荒野里去了,他们的责任是去围住野兽。篝火都熄火了;天气晴朗,很冷,不久公爵出现了,上了马;他身后跟着一个拿着一张石弓和一支矛的侍从,这支矛又长又重,很少人使得动;但是公爵用起来却很轻松,因为像其他玛佐夫舍中阿斯特的后裔一样,他非常强壮。那个家族中甚至有些妇女也力大无比,能够拿一把铁斧在手指间转动自如。公爵还有两个随从,是预备在任何意外事件中服侍他的;他们是从华沙和崔亨诺夫两省的地主中间挑选出来的;他们的肩膀阔得像橡树干。德·劳许先生特别惊奇地注视着他们。

  这当儿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出来了;两个人都戴着白鼬鼠皮制成的头巾。这位盖世杜特的可尊敬的女儿张弓搭箭的功夫比穿针引线的功夫还要好,因此她的侍从们都拿了石弓跟在她后面。兹皮希科在雪地上跪下,伸出他的手掌,公爵夫人上马时就踏在他手掌上;然后他把达奴莎举到马鞍上,于是他们全都出发了。扈从们成了一个长长的纵队,从邸宅转向右去,慢慢地进入森林。

  这时公爵夫人转身向兹皮希科说道:
  “你们为什么不谈呀?跟她说话吧。”
  兹皮希科虽然得到这样的鼓励,还是静默了好久,然后才说:
  “达奴斯卡!”
  “什么,兹皮希古?”
  “我爱你!”
  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不知怎么说下去才好;虽然他像一个外国骑士似的,会跪在这姑娘面前,并且在各方面尊敬她,他还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他的爱情,因此他说:
  “我对你的爱情简直压得我气都透不过来。”
  “我也爱你的,兹皮希古!”她急忙说道。
  “嗨,我最亲爱的!嗨,我亲爱的姑娘!”兹皮希科喊道。“嗨!”于是他又静默了,充满着幸福的感觉;但是好心肠而又好奇的公爵夫人又来帮助他了。
  “告诉她吧,”她说,“她不在的时候你感到多么寂寞,等我们到了丛林里,你可以吻她;那是你的爱情的最好的证明。”
  于是他就讲起他在波格丹涅茨侍候玛茨科和访问邻居们的时候,没有她在一起,他感到多么寂寞。但是这个机灵的家伙,一句也没有提到雅金卡,一进入丛林,离开了宫廷侍从们和客人们,他就向她怄下身子,吻她。

  冬天到了,榛树叶子都落光了,因此他吻这个姑娘的情景还是让休戈·封·邓维尔特和德·劳许先生看到了;有几个宫廷侍从也看到了,而且纷纷议论起来:
  “他竟当着公爵夫人吻她!夫人准会马上就为他们准备婚礼。”
  “他是个大胆的孩子,但尤仑德也是火暴性子呢!”
  “他们好比是打火石和打火铁,可是这姑娘看来倒十分沉静。别担心吧,他们就会发出火星来哩!”
  他们就这样谈笑着;但是那个息特诺的“康姆透”把他那张山羊似的邪恶的脸转向德·劳许先生问道:
  “阁下,您是否高兴有某个茂灵用他的魔力把您变成那个年轻骑士呢?”
  “您呢,阁下?”德·劳许问道。
  这个十字军骑士显然十分妒忌,听了这活就恨恨地勒住了马,嚷道:
  “说良心话,我要的!”
  但在这时候,他恢复了平静,一面低下头来说道:
  “我是一个教士,已许过愿终生保持童贞。”
  他迅速望了罗泰林格的骑士一眼,担心对方的脸上会露出笑容,因为骑士团在老百姓中间,这方面的名声很坏,其中休戈·封·邓维尔特的名声最坏。几年前,他做过沙姆比亚的副执政官。当时控诉他的案件多得不可胜数,尽管玛尔堡的骑士团对这类案件十分放任,大团长也不得不把他调任为卫戍息特诺的执政官。这几天,他负着某项秘密使命被派到公爵的朝廷来,一看到美丽的尤仑德小姐就对她怀有强烈的欲念,他甚至并不因为达奴莎年纪还小而克制自己这种欲念。但是邓维尔特也知道这姑娘是什么家族出身的,而尤仑德的名字在他的记忆中是同痛苦的回想联在一起的。

  德·劳许先生询问他道:
  “阁下,您把那位美丽的姑娘叫作魔鬼的女儿;您为什么那样叫她?”
  邓维尔特就讲起兹罗多尔雅的经过情形来:修复城堡的时候,他们如何俘获了公爵和他的满朝文武,而在那次战斗中,尤仑德小姐的母亲又是如何死去的;从那时候起,尤仑德如何一见到十字军骑士就要报仇。邓维尔特在讲述的时候,流露出了显著的憎恨,因为他对尤仑德也有些私仇。两年前,在一次遭遇战中,他遇到了尤仑德;他一看见那头可怕的“斯比荷夫的野猪”,就给吓坏了,连忙抛弃掉他的两个亲戚和扈从,逃到息特诺去,这在他生平还是第一次呢。骑士团的大元帅为了这种怯懦的行为把他交付骑士法庭查办;他发誓说,都怪当时他驾驭不了坐骑,只好让马驮着他出了战场。就是那次事件断绝了他在骑士团内晋升的道路。当然,邓维尔特根本没有在德·劳许先生面前提起这件事;相反,他排命抱怨尤仑德的残酷和整个波兰民族的胆大妄为,弄得罗泰林格的骑士不能领略他话里的含意,说道:

  “但是我们是在玛朱尔人的国境内,不是在波兰人的国境内呀。”
  “这虽是一个独立的公国,却和波兰人属于同一个民族,”“康姆透”答道:“他们对骑士团同样怀恨在心。愿天主允许日耳曼人的宝剑全部灭绝这个种族!”
  “您说得对,阁下;我甚至在异教徒中,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非法的事情,这个公爵居然把自己的城堡修造在别人的土地上,”德·劳许说。
  “他造了这城堡来反对我们,但是兹罗多尔雅是在他的土地上,不在我们的土地上。”
  “那末,光荣归于基督,因为他赐给你们胜利!那场战争的结果怎样?”
  “当时没有战争。”
  “那你们在兹罗多尔雅的胜利是什么意思呢?”
  “天主恩赐我们;公爵没有带着军队,只带着宫廷侍从和宫女。”
  这时候德·劳许惊奇地望着这十字军骑士。
  “什么?在和平时期,你们竞去袭击妇人们和正在他自己的土地上建造城堡的公爵?”
  “为了骑士团和天主教国家的光荣。”
  “而那个可怕的骑士只是因为你们在和平时期杀害了他的年轻的妻子而复仇么?”
  “不论是谁,只要触犯了一个十字军骑士,便是恶魔的儿子。”
  听到这话,德·劳许先生变得沉思起来了;但是他没有时间回答邓维尔特,因为他们已经到了一片盖满积雪的、宽大的林中空地,公爵和他的宫廷侍从们都在这里下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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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为了便于用石弓和弩弓射箭,那些守林人在猎人头目的向导下,把猎人们列成长长的一排,掩藏在森林背后,面对着林中空地。空地的两边都缚着网,网后面守着人,他们的任务是把野兽赶到猎人那里去,同时,要是野兽陷入网里,就用矛枪把它们戳死。许多寇比人被派来把所有的动物从森林深处赶到空地上来。在猎人们的后面另外布着一张网;如果有野兽窜过了猎人的行列,就会陷入网里,一下子给打死了。

  公爵站在一个小山谷中间,这个山谷延伸在整个林间空地上。猎人头目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为公爵选定了那个地位,是因为他料到最大的野兽会跑过这个山谷。公爵有一张石弓,在他身旁一株树旁倚着一支重矛;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名魁梧的“卫士”,他们背着斧头,拿着石弓,随时准备递给公爵。公爵夫人和尤仑德小姐没有下马,因为公爵考虑到野牛的危险,不允许她们下马;野兽们撒起野来,骑在马上逃避总比徒步逃避要容易些。至于德·劳许,虽然公爵邀请他在他的右前占一个位置,但是他却要求让他同宫女们留在一起,以便保护她们。兹皮希科把他的枪插在雪地上,把石弓放在背上,站在达奴莎的马旁,向她低声细语,有时还吻着她。只有在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命令他安静的时候,他才不出声,因为姆罗科泰在森林中连公爵本人也要责备的。

  这时在荒野深处的远方,寇比人的号角声在鸣响,酬和着林间空地里“克尔齐武拉”的响声;然后是一片寂静。时时可以听到松树顶上松鼠的吱吱声。猎人们望着积雪的林间空地,那里只有风儿吹动着灌木林,他们心里想着哪一种动物会先出现。他们期待着丰富的猎物,因为荒野上多的是野牛和野猪。寇比人已经用烟熏出了几只熊,它们正在丛林里徘徊着,又愤怒,又饥饿,又机警。

  但是猎人们不得不等待了很久,因为那些把野兽赶向空地去的人,搜索的森林面积很广,离开得非常远,因此在号角吹起之后放出去的狗群的吠叫声,他们也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几只狼出现在森林边缘了,但它们一发现人,就窜进森林,显然是在寻找另一条出路。接着从荒野里跑来了好几头野猪,连成一条黑色的长线,在雪地上奔跑着,远处望去,就像一群家猪。它们停下来静听一下——又转过身去静听一下,然后转身向猎网奔去,但是一嗅出人气,就向着猎人们走去,喷着鼻息,步伐愈来愈小心;最后响起了石弓的铁曲柄的铿然声,弯箭的咆哮声,于是白雪上便染上了第一摊血迹。

  接着便响起了一阵恐怖的尖叫声,整个兽群立刻散开了,仿佛被一声响雷击散了似的;有几头野猪盲目地一直向前冲,有的向着猎网跑去,还有的从空地上其他的兽群中奔过。号角声非常清晰,混合着狗吠声和冲出森林深处的人们的奔驰声。被猎人们赶出了森林的野兽立刻布满了这片空地。在外国或者甚至波兰的其他省份都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别的地方都没有像玛佐夫舍这样的一片荒野。这几个十字军骑士虽然到过野牛成群袭击军队、造成骚乱的立陶宛,但他们对于这样大群的野兽依旧感到非常吃惊,而德·劳许先生尤其吃惊。他看见在他面前跑过一群群的黄鹿和长着笨重的叉角的麋鹿,两种动物混合在一起,在空地上奔跑着,吓得到处乱窜,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去处、公爵夫人身上的盖世杜特的血液在沸腾起来了,她看到这情景,就一箭一箭地发射着,当一头鹿或者麋鹿被射中了,坚起前脚,重重地在雪地上乱踢一阵倒了下去的时候,公爵夫人就高兴得叫了起来。有几个宫女也射着箭,因为大家都热爱打猎。只有兹皮希科想都没想到打猎的事;他把胳膊肘支在达奴莎的膝盖上,两手托着头,直望着她的眼睛。达奴莎脸色排红,笑嘻嘻的,设法用手指合上兹皮希科的眼皮,仿佛她受不了这样的凝视似的。

  德·劳许先生的注意力被一头庞大的熊吸引了过去,这头熊的肩和背部都是灰色的,它出人意料地从猎人附近的丛林中跳了出来。公爵用石弓射了它一箭,然后持着刺野猪的矛向前冲去;野兽发出恐怖的吼叫声,竖起前脚,他就当着所有宫廷侍从的面,以非凡熟练和十分敏捷的手法用他的矛把那头野兽戳个对穿,使得两个“卫士”都用不着使用斧头了。年轻的罗泰林格的骑士正在纳罕,他一路访问过那么些朝廷,何曾见过任何其他君主敢于从事这种娱乐,他相信骑士团要征服这样的公爵和这样的人民是困难的。后来,他看到别的猎人们也以同样的手法射倒了不少头野猪,比在下罗泰林格森林中和在日耳曼荒野上见到的野猪要大得多,凶猛得多。这样一些熟练的猎人,这样一些对自己的力量具有深刻自信的人们,德·劳许先生从来还没有看见过;他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人,他断定这些居住在无边无际森林中的人,从小就惯于使用石弓和矛枪,因此使用这些武器时非常熟练。

  这片林中空地上终于铺满了各种各样野兽的尸体,但是围猎并没有结束。事实上,最有趣也是最危险的时刻正在来临,因为猎人们遇到了一二十头野牛。长满胡须的公牛走在牛群前面,把头低低地靠着地面,时常停了下来,仿佛在考虑该从什么地方进行攻击。它们的庞大肺叶发出一种低沉的吼声,有如隆隆的雷鸣,水气从它们的鼻孔中直冒出来;它们一面用前脚不断在雪地上探索,一面好像在用它们那双深藏在鬣鬃下面的充血的眼睛警戒着它们的敌人。于是,猎人们齐声叫喊,喊声得到了各方面的响应;号角声和横笛声一齐吹起来了,从荒野的最偏僻的角落里传来了回声;这时候寇比人的狗群带着使人颤栗的吠声冲进了林中空地。狗群的出现激怒了牛群中同牛犊在一起的雌牛。直到这时为止,原来还是在踱着步子的牛群,现在忽然分散开来,发疯似地在这片空地上到处乱跑。一头野牛,一头庞大的黄色老公牛,先是朝着站在一边的猎人们猛冲过去,后来看见丛林中的马匹,就站住了,一面发出吼声,一面用角掘起地来,仿佛在激励它自己的斗志似的。

  看到这情形,人们叫喊得更厉害了。只听得猎人们中间有人用惊惶的声音在呼喊:“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快去救公爵夫人!”兹皮希科抓起插在他身后地面上的矛枪,立即奔向森林边缘;有几个立陶宛人跟着他冲上去,都誓死要保卫这位“盖世杜特”的女儿;但是一眨眼间,夫人手中的石弓克拉一声,一支箭发出一声呼啸,从这野兽的头上射进了它的脖子。

  “射中了!”公爵夫人喊道:“逃不了啦。”
  但是,突然间这野牛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使受惊的马匹都竖起了前脚,随着吼叫野牛就向夫人直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德·劳许先生也同样迅速地从树下冲出来,伏在马上,伸出矛枪,像骑士比武一样,向这野兽刺过去。

  转眼之间,近旁的人们就看见矛枪刺进了那野兽的脖子,立刻弯得像一张弓似的,接着就断成一截一截;于是那颗长着角的、庞大的头颅完全消失在德·劳许先生的马腹下边了,德·劳许连马带人一下子被抛到了空中。

  猎人们都从森林里冲出来救助这位外国骑士。兹皮希科最关心的是公爵夫人和达奴莎的安全,他第一个赶到,把矛枪对准了野牛的肩胛骨戳了进去。他这一击,用力过猛,使得矛枪在野牛猛一转身间,断在他的手中了,他自己也给摔倒了,脸朝着地面。“他死了!他死了!”飞跑过来救他的那些玛朱尔人喊道。野牛的头压在兹皮希科身上,把他紧压在地上。公爵的两个有力的“卫士”也赶到了;但他们来得太迟了;幸亏雅金卡送给兹皮希科的那个捷克人哈拉伐赶到了他们前面,双手举起他的闭口大斧,向着牛角旁边这野牛的弯曲脖子猛力所了下去。

  这一斧斫得非常有力,野牛像是受到雷劈似地倒下来了,它的头几乎同脖于分开了。可是这个庞大的躯体却倒在兹皮希科身上。两个“卫士”很快把它拖开。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已经下了马,来到了这受伤的青年身旁。

  兹皮希科脸色苍白,身上沾满了自己的血和野兽的血,他竭力想站起身来,但是摇晃了一下又倒了下去,跪在地上,用两手撑住身子,只能叫了一尸:
  “达奴斯卡。”
  血从他口中涌了出来。达奴莎扶住了他的双肩,但是因为扶不住他,只有哭着叫救命。猎人们用雪擦他的身子,把葡萄酒倒进他的口中;最后猎人头目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吩咐他们把他放在一件斗篷上,用树上取下来的火绒来止血。

  “如果他的肋骨和背脊骨没有断,他可以治好的,”他说,一面转向公爵夫人。这时,有几个宫女在其他猎人的帮助下,正在看护着德·劳许先生。他们把他翻过身来,一面在他的甲胄上寻找被野牛的角触穿的洞或缺口;但是除了在铁片的接头处渗进去的雪之外,却找不到什么洞或缺口。这头野牛特别向那匹马报了仇,那匹马躺在骑士的身旁死了;至于德·劳许先生,却没有受什么重伤。他昏迷了过去,右手给扭伤了。他们替他卸下头盔,在他口中倒进一些葡萄酒,他张开了眼睛,看见那两个怄着身子在照料他的美丽宫女的忧愁脸容,就用日耳曼话说:

  “我一定是已经到了天堂,两个天使正在我身边侍候我呢。”
  宫女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她们见他睁开了眼睛,又说了话,便很高兴地笑了;她们在猎人们的帮助下,把他扶了起来;他感到右手疼痛,呻吟了一下,并且把左手支在一位“天使”的肩上;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不敢跨开步子,因为他感到软弱无力。于是他向周围看了一眼,就看到了这头黄色野牛的尸体,也看见了在搓着双手的达奴莎和躺在斗篷上的兹皮希科。

  “那就是冲过来救我的骑士么?”他问。“他还活着么?”
  “他受伤很重,”一个会说日耳曼话的宫廷侍从回答。
  “从现在起,我不是要同他决斗,而是要为他战斗了!”罗泰林格的骑士说。
  这时本来站在兹皮希科近旁的公爵走到了德·劳许先生跟前,赞扬了他,困为他保护了公爵夫人和其他的宫女,说不定她们的性命也是亏了他的勇敢搭救呢;为了这件事迹,除了会得到骑士称号的报偿之外,他不但会扬名于当时,而且会扬名于未来的世世代代中。

  “在目前这种缺乏英雄气概的时代里,”他说,“很少有真正的骑士周游世界;因此务必请您留在这儿作我的客人,能留多久就多久;如果可能,就永远留在玛佐夫舍吧。您已经在这里取得了我的好感,您也很容易以真正的功绩取得百姓的爱戴。”

  德·劳许先生听到公爵的话,认识到他已经完成了这样出色的一件骑士业绩,在这僻远的波兰土地上(在东方,流传着许多关于这个国度的奇闻)赢得了这样的赞美,他感到满心喜悦。他知道一个骑士要是能够在勃艮第朝廷上或者在勃拉朋特朝廷上讲一讲他曾经在一次狩猎会上救了玛佐夫舍公爵夫人的命,就会永远闻名世界。兹皮希科恢复了知觉,对着达奴莎一笑,接着又昏迷过去。猎人们看到他紧握双拳,张大着口,都纷纷议论说,他活不长了;只有经验丰富的寇比人(他们中间有许多人身上都留着熊爪、野猪牙齿或野牛角撞伤的痕迹)都肯定说,野牛角确实撞进了这骑士的肋骨,也许有一两根肋骨已给撞断了,但是背脊骨却没有断,否则他就不能站起来了。他们还指出,兹皮希科当时是跌倒在一个雪堆上的,那雪堆救了他的命:因为雪是软的,野兽用角撞在他身上时,不能压碎他的胸口,也压不断他的脊骨。

  不幸,公爵的医生、杰伐娜的维雄涅克神甫没有同来参加狩猎,因为他在城堡里忙着做圣体。捷克人立刻飞马去请他来,同时寇比人把兹皮希科抬到了公爵的邸宅去。十字军骑士体戈·封·邓维尔特把达奴莎扶上了马,自己骑马走在她身旁,紧跟着那些抬着兹皮希科走的人,用低得只有她一个人才听得到的波兰话说道:

  “在息特诺我有一种神妙的油膏,这是我从赫青斯基森林里的一个隐土那里弄来的,我三天内给您送来。”
  “天主一定会报答您,”达奴莎回答。
  “天主会记录每一件慈悲的行为;但是您也会报答我么?”
  “我能给您什么报答呢?”
  这个十字军骑士策马走近她跟前,显然想说什么话,但是又犹豫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在骑士团里,除了法师之外,也有修女。她们中间有一位会送治伤的油膏来,到那时候我一定说出我要您拿什么来报答我。”
第二十二章
维雄涅克神甫给兹皮希科包扎过伤口以后,说他只断了一根肋骨;但他不能当天就肯定病人是否保得住命,因为他不能断定病人的心脏是否受了伤。一直到深夜,德·劳许先生病势还是很重,不得不躺在床上,第二大全身骨头酸痛,手脚都不能动弹。公爵夫人、达奴莎和其他几位宫女看护着这两个病人,并且按照维雄涅克神甫的处方,为他们调制各式各样的油膏和药水。但是兹皮希科伤势十分严重,口中常常喷出血来,维雄涅克神甫非常担心。不过他神志很清楚,第二天他虽然身体很弱,但是一听见达奴莎告诉他是谁救了他的命,他就叫了哈拉伐来,向他道谢,并且要酬谢他。他记得这个捷克人是雅金卡送给他的,要不是亏了雅金卡一片好心,他已经完啦。他担心自己无法报答这好心姑娘的盛意,反而要给她带来忧伤。

  “我向我的小姐发过誓,”哈拉伐说,“凭我作为一个‘弗罗迪卡’的荣誉,我要保护您;因此我一定会这样做,决不要什么酬谢。您的生命应该归功于她的恩惠。”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只是沉重地喘了一口气;这个捷克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如果您要我马上赶到波格丹涅茨去,我一定去。也许您会高兴见到老爵爷,因为天主才知道您是否能恢复健康。”
  “维雄涅克神甫怎么说来着?”兹皮希科问。
  “维雄涅克神甫说,要等到新月上升时才知道。新月上升还有四天。”
  “嗨!那你用不着到波格丹涅茨去了,因为等我叔父赶来,我能好早就好了,不能好早就死了。”
  “您不送封信到波格丹涅茨去么?山德鲁斯会写。送封信去,让他们知道您的情况,还可以给您做一次弥撒。”
  “让我休息休息再说吧,因为我很不好受。如果我死了,你就回到兹戈萃里崔去,把经过的一切情形向他们说明白,他们就会为我做一次弥撒。我想他们会把我埋在这里或者埋在崔亨诺夫的。”
  “我想他们会把您埋在崔亨诺夫或者普尔扎斯尼契,因为只有寇比人死了才埋在森林中,让狼群在他们的墓上号叫。我听说公爵打算在两天之内同宫廷侍从们回到崔亨诺夫去,然后再到华沙。”
  “他们不会把我孤单单的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兹皮希科回答。
  他猜对了,公爵夫人当天就求得了公爵的允许,同达奴莎,宫女们,以及维雄涅克神甫一起留在这荒野上的屋子里,因为维雄涅克神甫反对把兹皮希科带到普尔扎斯尼契去。过了两天,德·劳许先生感到身体好了些,能够起床了;但是他听说宫女们都打算留下,因此他也留下,以便在旅途中陪伴她们,万一撒拉逊人来袭击她们,他也可以保卫她们。撒拉逊人可能会从什么地方来,罗泰林格的骑士却不知道。不错,东方人总是把立陶宛人叫做萨拉逊人;但是对这位“盖世杜特”的女儿、威托特的姊妹和强大的“克拉科夫国王”亚该老的嫡堂姊妹说来,立陶宛人并不构成什么危害。不过,德·劳许先生在十字军骑士团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尽管他在玛佐夫舍听到过立陶宛人的受洗,尽管听到过本来的两顶王冠现在已经戴在一位君主头上,他还是不肯指望立陶宛人有什么好心。这种想法是十字军骑士灌输给他的,他到现在对他们那种说法也还没有完全失去信仰。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件,在雅奴希公爵和他的客人们之间投下了一道阴影。原来在朝廷人员离开前一天,本来留在崔亨诺夫的戈德菲列德法师和罗特吉爱法师,由德·福契先生陪同前来,德·福契给这两个十字军骑士带来了坏消息:原来在卢波伐的十字军骑士方面的一个“康姆透”有几个外国客人;他们就是德·福契先生以及德·贝戈夫爵爷和梅恩格爵爷;这两人的家族都为骑士团立过不少功劳。他们听到过关于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许多故事,决心要把这个著名的战士引到旷野上来,亲自证实一下他是否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厉害。这个“康姆透”反对这个计划,他的理由是,目前骑士团和玛佐夫舍的公爵们之间是和平相处的;但是最后,也许是因为他希望借这个机会来消灭他可怕的邻人吧,他不但默许了这次征伐,甚至还提供了一些武装的“克耐黑特”。这三个骑士向尤仑德送了挑战书,尤仑德立刻接受了挑战,不过要他们撤走士兵,而且要他们三人同他和他的两个伙伴在西利西亚和斯比荷夫交界的地方决斗。但是他们拒绝撤走士兵,不肯从斯比荷夫的土地上退回去,他突然间袭击了他们,消灭了“克耐黑特”,一矛枪把梅恩格戳了个透亮,俘虏了德·贝戈夫爵爷,国在斯比荷夫的地牢里。德·福契独自逃脱了,在玛佐夫舍的森林里流浪了三天,从几个烧沥青的人那里得知在崔亨诺夫有几个骑士团的法师,他总算找到了他们。他和骑士团的这几个法师向公爵提出了控诉,请求惩罚尤仑德,下令释放德·贝戈夫爵爷。

  这个消息扰乱了公爵和他的客人们之间的友好的谅解,因为不仅是这两个新到的法师,而且体戈·封·邓维尔特和齐格菲里特·德·劳夫也都恳求公爵对骑士团讲公道,叫掠夺者退出边界,惩罚他们的罪行,杜绝后患。休戈·封·邓维尔特因为跟尤仑德有私仇,一想起来就羞恨交集,因此他几乎带着吓唬的神气要求报仇。

  “这件控诉案要提到大团长那里去,”他说:“如果我们不能从您殿下这里得到公道,大团长会自己去取得公道的,哪怕整个玛佐夫舍都帮助那个强盗。”
  公爵虽然天生的好性子,也不禁发怒道:
  “你们要求的是什么样的公道?如果尤仑德先袭击了你们,那我当然要惩罚他的。但是先挑起战端的是你们的人。是你们的执政官许可了‘克耐黑特’来挑衅的、尤仑德只不过接受了挑战,并且要求撤走这些士兵。难道要我为此而惩罚他么?是你们袭击了那个人人都害怕的人,这叫做咎由自取——你们还能有什么要求呢?难道要我命令他,只许你们任意攻击他,不许他自卫?”

  “攻击他的可不是骑士团,而是骑士团的客人。外国骑士们,”休戈回答。
  “骑士团要为它的客人们负责的,何况还从卢波伐开来了卫戍军。”
  “执政官能让他的客人们遭受杀戮么?”
  这时候公爵转身向齐格菲里特说:
  “您必须小心,免得您的诡计触犯天主。”
  但是这个冷酷的齐格菲里特答道:
  “必须释放德·贝戈夫先生,因为他的家族过去做过骑士团的高级教士,而且他们对天主教国家有过重要贡献。”
  “而且梅恩格的死必须得到报复,”休戈·封·邓维尔特又说道。
  于是公爵站起身来,威胁地走向这几个日耳曼人;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显然记起了他们都是客人,只得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把手放在齐格菲里特的肩上,说道:
  “听着:‘康姆透’,您的斗篷上绣着一个十字架,因此要凭良心回答我——凭着那十字架!尤仑德究竟做得对不对?”
  “必须把德·贝戈夫从牢里放出来,”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公爵喊道:
  “天主赐我忍耐!”
  齐格菲里特继续说下去,他的话像剑一样锋利:
  “他侵犯我们的客人,这不过是替我们的控诉添了一条理由。从骑士团成立的时候起,不论在巴勒斯坦,还是在赛特妙格罗特,或者是在信奉导教的立陶宛人中间,都没有像斯比行夫这个强盗欺侮得我们这样厉害。殿下!我们要求公道和报复,并不是因为受了一次损害,而是为了好几千次;不是为了流过一次血,而是为了多年来这种事层出不穷,应该让大火烧掉那个邪恶和残酷的巢穴!谁在哀求天主报仇雪耻?是我们!谁在流泪?是我们!我们一直提出控诉,却都是白提。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公道。”

  听了这话,雅奴希公爵开始点头说道:
  “嗨!以前十字军骑士在斯比荷夫是受到欢迎的,而且尤仑德也是在你们害死了他亲爱的妻子以后,才成了你们的仇人;而你们因为他向你们的骑士挑了战,打败了他们,就想去打死他,屡次去袭击他,像最近一次的事件过去有过多少次啦?你们派人去暗杀他,或者在森林中用石弓瞄时他过去又有过多少次啦?他袭击你们,不错,因为他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但是你们没有袭击过玛佐夫舍的和平居民么?你们没有夺走他们的畜群,烧掉他们的房屋并且杀害男女老幼么?我向大团长控诉,他从玛尔堡给我送来的回答是:‘这是边境上惯有的胡闹。’别来烦我吧!在和平时期,我住在我自己的土地上,没有武装,不就是你们把我俘虏去的么?如果不是由于你们害怕强大的克拉科夫国王,可能我到现在还在牢狱中呻吟呢。应该控诉的是谁?我的家族是你们的恩人,而你们竟这样来报答我。算了吧;有权利要求公道的不是你们!”

  几个十字军骑士听了这话,不耐烦地彼此面面相觑,他们发怒了,因为公爵当着德·福契先生的面提起了在兹罗多尔雅发生的事件;因此为了结束关于这件事的谈话,休戈·封·邓维尔特说道:
  “那是一场误会,殿下,我们也已经补偿了,那倒不是由于害怕克拉科夫的国王,而是为了公道;至于边境上的胡闹,大团长不能负责,因为在任何边境上总有一些不安分的坏蛋。”
  “你们既是这样说,却还要求惩罚尤仑德,究竟居心何在呢?”
  “要求公道和惩罚!”
  公爵紧握着瘦骨嶙峋的双拳,又说了一遍:
  “天主赐我忍耐!”
  “公爵殿下也必须记得,”邓维尔特往下说道,“我们的那些浪人只是欺侮非日耳曼种的凡俗百姓,而你们的人却触犯了日耳曼骑士团,因此他们也就冒犯了我们的救世主。”
  “听着!”公爵说。“别谈天主;你们是蒙蔽不了天主的!”
  于是他用双手使劲摇着这十字军骑士的双肩,直摇得他害怕起来。那十字军骑士立刻软化了,温和地说:
  “如果真的是我们的客人们先袭击尤仑德而且不肯撤走士兵,那我一定不责备他;但尤仑德不是接受了挑战么?”
  他说完这话,就望着德·福契先生,一面向他眨眨眼睛,要他否认这一点;但是后者不愿意说谎,回答道:
  “他要求我们撤走我们的士兵,并且三对三决斗。”
  “确实如此么?”
  “凭我的荣誉起誓!德·贝戈夫爵爷和我同意了,只有梅恩格不答应。”
  公爵连忙插进来说:
  “息特诺的‘康姆透’!您比任何人都明白,尤仑德是决不会放过挑战的。”
  于是他转向所有在场的人说道:
  “你们中间如果有人要向尤仑德挑战,不论是骑马或者徒步决斗,我都准许。只要你们能俘虏他或打死他,那末我就释放德·贝戈夫爵爷而不要你们付赎金。别向我提出别的要求了,我决不会允许的。”
  说过这番话,又是一片深沉的静默。休戈·封·邓维尔特、齐格菲里特·德·劳夫、罗特吉爱法师和戈德菲列德法师虽然都很勇敢,但是他们对这位斯比荷夫的可怕的爵爷知道得太清楚了,都不敢向他挑战,作一次生死的决斗。只有来自远方国家的外国人,像德·劳许先生或者德·福契先生,才会这样做;但是德·劳许不在场,德·福契先生依旧余惊未已。

  “我见过他一次,”他咕哝着说,“我再也不愿意见他了。”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道:
  “教士是不许跟人家进行个对个的决斗的,除非得到大团长和大元帅的特许;但是我并不要求批准决斗,而是要求释放德·贝戈夫和处死尤仑德。”
  “这个国家有这个国家的法律,由不得你们来制订!”
  “我们的大团长知道给他以应有的报答的。”
  “你们的大团长同玛佐夫舍不相干!”
  “罗马皇帝和整个日耳曼民族会帮助大团长。”
  “波兰国王却会帮助我,他比罗马皇帝更有力量。”
  “殿下希望同骑士团打仗么?”
  “如果我要打仗,我就不会等待你们到玛佐夫舍来,而是到你们那里去了;你用不着恐吓我,我不怕你们。”
  “我该怎样上报大团长呢?”
  “你们的大团长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末我们要自己动手报仇了。”
  于是公爵立刻伸出手来,用手指对着这十字军骑士的鼻子直晃。
  “住嘴!”他压住怒气说:“住嘴!我已经允许你们向尤仑德挑战;但如果你们敢于带着骑士团的军队来侵犯我的国家,那我一定要回击你们,那时候你们待在这里就不是客人,而是囚徒了。”
  他显然已经忍无可忍,暴躁地把帽子扔在桌上,砰然关上门,离开了这房间。十字军骑士的脸色都发青了,德·福契先生斜楞着眼睛瞟着他们。
  “现在该怎么办?”罗特吉受法师第一个打破沉默,问道。
  休戈·封·邓维尔特转身向德·福契先生,挥着一双拳头威胁他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是你们先袭击尤仑德?”
  “因为这是事实!”
  “你不该说实话。”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撒谎。”
  “哼,你战斗得真好!”
  “你呢?你不是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吓得直逃么?”
  “pax!”德,劳夫说。“这位骑士是骑士团的客人。”
  “他说不说都无关紧要,”戈德菲列德法师接着说道。“他们不会不经过审判就处分尤仑德的;到了法庭上,真相就会大白了。”
  “现在该怎么办?”罗特吉爱法师重复说。
  静默了片刻,刚毅而毒辣的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话了:
  “我们必须彻底消灭这只凶狠的狗!”他说。“德·贝戈夫爵爷一定要从牢里放出来。我们要把息特诺、扬斯鲍克和卢波代的卫戍队集合起来;我们要召集赫尔明斯克的贵族去袭击尤仑德。这是解决他的时候了!”

  “我们不得到大团长的许可,是不能这样子的。”
  “如果我们成功了,大团长会高兴的!”戈德菲列德法师说。
  “要是不成功呢?如果公爵挺身出来反对我们呢?”
  “既是他和骑士团之间还保持着和平,他也不会那样干的。”
  “和平是和平,但我们正打算破坏和平。拿我们的卫戍队同玛朱尔人打仗,是不够的。”
  “那么,大团长就会帮助我们,战争就会爆发了。”
  邓维尔特又蹩起眉头,深思起来。
  “不!不!”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我们成功了,大团长会高兴的。他会派一些使者到公爵那儿去进行谈判,我们就可以平安无事。万一失败了,骑士团就不会为我们说话,也不会宣布战争。要作战,就得换一个大团长。波兰国王是支持公爵的,大团长也不会同他争执。”

  “但是我们已经占据了杜勃尔润省;显然我们是不怕克拉科夫的。”
  “当时我们是以奥波尔斯克公爵为借口而拿下这个地方的,表面上是抵押,而且——”说到这里,他四顾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
  “我在玛尔堡听说过,如果他们要同我们开战,我们宁愿交还这个省份。”
  “啊!”罗特吉爱法师说,“如果我们有了玛克威·沙尔兹巴赫,或者有了那个打死威托特的兔崽子们的晓姆贝,自然就会想出对付尤仑德的办法来。威托特还是波兰国王任命的总督,而且是一个大公爵呢!尽管这样,晓姆贝并没有受处罚。他打死了威托特的子女,却逃之夭夭了!老实说,我们对付任何事情都太缺乏人才。”

  听了这话,休戈·封·邓维尔特把两只胳膊肘儿放在桌上,两手托着头,陷入深思。突然间他的两眼发亮了,他习惯地用手背拭了一下潮润的厚嘴唇,说:
  “虔诚的法师,但愿您刚才提到那英勇的晓姆贝名字的时刻受到祝福。”
  “为什么?您想出办法啦?”齐格菲里特·德·劳夫问道。
  “快说!”戈德菲列德法师大声说。
  “听着,”休戈说。“尤仑德有一个女儿在这里,是他的独生女,是他的宝贝。”
  “是啊,他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们认识她。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也喜爱她。”
  “是啊。那末听着:如果您抢走了这个女孩,尤仑德就会为她出一笔赎金,不但会交出贝戈夫,而且会交出所有的俘虏,交出他本人和他的斯比荷夫!”
  “凭圣波尼伐休斯在杜赫姆流的血起誓!”戈德菲列德法师喊道:“但愿如您所说!”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仿佛是被这桩大胆和困难的冒险事情吓住了。过了一会儿,罗特吉爱法师转身向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道:
  “您的判断和经验跟您的勇气很相称!您认为这个计划怎么样?”
  “我认为这是一件值得考虑的事。”
  “因为,”罗特吉爱进一步说,“这女孩是公爵夫人的宫女——公爵夫人爱她胜过爱亲生女儿。想一想,虔诚的法师,这会掀起一场多大的风波呀。”
  但是休戈·封·邓维尔特大笑起来:
  “您自己说过,晓姆贝毒死了或者绞杀了威托特的免崽子们,他又怎样了呢?我们不论干一件什么事,他们都会嚷嚷不休;但如果我们把尤仑德锁着去见大团长,那末我们能到手的一定是奖赏而不是惩罚。”

  “是的,”德·劳夫说,“现在是袭击的好机会。公爵就要离开了,而安娜·达奴大将要独自同她的宫廷侍从们留在此地。可是,在和平时期去侵犯公爵的房屋,这总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公爵的房屋可不是斯比荷夫。这必然会引起在兹罗多尔雅发生过的同样事件!控诉骑士团的函件又会发给所有的国王和罗马教皇;那该死的亚该老又会恫吓我们。而大团长呢,你们是了解他的;只要能拿到手的东西,他没有不乐意去拿的,但是他可不愿意同亚该老打仗。老实说,在玛佐夫舍和波兰的所有省份,都会发生极度的骚动。”

  “而在这当儿,尤仑德的肉体早就在绞架上变成白骨了。”休戈法师回答道。“那时候我们也就不必从公爵的邸宅里去抢走他的女儿了。”
  “但是我们也不能在崔亨诺夫干这件事,因为那里除了那些贵族之外,还有三百名弓箭手。”
  “是呀。但是,不妨谎称尤仑德生病,派人去把他的女儿接来。那样,公爵夫人就不会阻止她走了,如果这姑娘是在路上失踪的,谁能够归罪你我,向我们说:‘你们抢了她去!’呢。”
  “呸!”德·劳夫不耐烦地答道。“你首先得使尤仑德生病,然后让他自己打发人来接他姑娘。”
  休戈听了这话,得意扬扬地笑了一下,答道:
  “我有一个金饰匠,他因为犯偷窃罪给逐出了玛尔堡,住在息特诺,他会伪造印鉴;我也有几个人,虽然他们都是我们的农奴,却都是从玛佐夫舍公国来的。现在你们懂我的意思了么?”
  “我懂了,”戈德菲列德法师喊道。
  罗特吉爱举起双手,说道:
  “愿天主祝福你,虔诚的法师,因为不论是玛克威·沙尔兹巴赫,还是晓姆贝,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他半闭着眼睛,仿佛看见了远处有什么东西。
  “我看见尤仑德,”他说,“他脖子上系着一条绳子,站在玛尔堡的革但斯克大门口,我们的‘克耐黑特’都在踢他。”
  “这姑娘就要成为骑士团的一个仆人了,”休戈加上一句道。
  听了这话,德·劳夫把一双严厉的眼睛转向邓维尔特;但后者又用手背擦了擦嘴唇说:
  “那末,现在我们尽快到息特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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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在动身到息特诺去之前,这四个骑士团的法师和德·福契先到公爵和公爵夫人那里去辞行。这并不是一次友好的辞行;但是公爵不愿意违反波兰风俗,让客人们空手而归,他给每个法师一套礼物:几张美丽的貂皮和一个银的“格里温”,他们非常高兴地收下了礼物,同时向公爵保证:他们作为骑士团的法师,都曾经许过庄严的诺言,要过刻苦的生活,自己并不爱钱,却要向穷人布施,今后他们一定会为公爵的健康、名誉和未来的得救而祈祷。

  玛朱尔人对这样一种保证都掩口而笑,因为他们都很知道,骑士团是多么贪得无餍,尤其知道十字军骑士都是些大说谎家。在玛佐夫舍流行着这样两句话:“黄鼠狼放屁臭气熏天,十字军骑士谎话连篇。”公爵听了这番道谢,只是挥挥手。他们走出之后,他说,由于十字军骑士从中阻挠,人们到天堂去,会像龙虾爬行一样慢。

  但是在那以前,当他们向公爵夫人辞行时,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吻着夫人的手,休戈·封·邓维尔特走到达奴莎跟前,把手放在她头上抚摸着,说道:
  “我们的圣律是以德报怨,甚至于爱我们的敌人;因此我一定派一个骑士团的修女到这里来,她将给您带来治伤的油膏。”
  “那我该怎么谢您呢?”达奴莎问道。
  “做骑士团和教士们的朋友吧。”
  德·福契听到了这段谈话,同时这年轻姑娘的美貌使他印象很深;因此在前往息特诺的路上,他问道:
  “您向公爵夫人辞行的时候,您在同那位美丽的宫女谈话,她是谁啊?”
  “尤仑德的女儿!”十字军骑士回答。
  德·福契先生吃了一惊。
  “就是您打算要抢来的那个姑娘么?”
  “是的。我们把她抢到手,尤仑德就是我们的了。”
  “显然,尤仑德的东西都不坏。去监视这样一个女俘虏,倒真值得。”
  “您以为同她战斗会比同尤仑德战斗容易么?”
  “可见,我的想法跟您一样。做父亲的是骑士团的仇敌;而您对他的女儿说话却甜得像蜜一样,此外,您还答应给她送油膏来。”
  休戈·封·邓维尔特显然觉得有必要在齐格菲里特·德·劳夫面前进行辩护,因为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虽不比别人好,表面上却是遵守骑士团的严峻的戒律,并且常常责骂别的法师。
  “我答应送给她油膏,”休戈说,“是为了她那个给野牛撞伤的未婚夫,那个年轻的骑士治伤。要是以后那个姑娘给抢走了,他们叫嚷起来,那末我们就可以告诉他们说,我们根本不想损害她,最好的证明就是,出于天主教徒的慈悲,我们给她送过药。”

  “很好,”德·劳夫说。“只是我们必须派一个信托得过的人。”
  “我要派一个虔诚的、完全忠实于骑士团的女人来。我要命令她观察动静。等到我们冒充尤仑德派去的人到达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一切都安排停当了。”
  “要弄到这样的人很困难。”
  “不!在我们那里,人们说的是同样的语言。在我们城里,呸,甚至在卫戍队的‘克耐黑特’中间,就有一些人是从玛佐夫舍逃过来的,因为他们犯了法;不错,他们是贼,是强盗;但是他们不怕任何人,而且什么事都干得出。我要向那些人说明,假如他们成功了,给他们一大笔奖金;如果失败了,绳子一条。”

  “呸!要是他们出卖了我们呢?”
  “他们不会出卖我们的,因为在玛佐夫舍,他们每个人本来都该被绞死。只是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些体面的衣服,使他们能够冒充尤仑德的仆人;并且要把那件要紧的东西弄到手:一封盖了尤仑德印章的信。”

  “我们必须预先估计到一切情况,”罗特吉爱法师说。“很可能尤仑德会去看公爵,表白他最近的这次战斗。如果他到了崔亨诺夫,他就会去看他的女儿。也可能就在我们的人正打算去抢尤仑德小姐的时候,碰上了尤仑德本人。”

  “我打算挑选的人都是很干练的。他们会知道,如果他们碰上了尤仑德,就要给吊死的。为他们自己的生命着想,最好不要遇见他。”
  “但是他们也许会被俘。”
  “那时候我们就否认那些人和那封信是我们耍的花样。谁能证明是我们派他们去的呢?再说,如果不出事故,也就不会引起叫嚣,要是玛朱尔人斫死了几个恶棍,对骑士团并无损失。”
  戈德菲列德法师是他们几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他说:
  “我不理解您的计策,也不懂您为什么害怕人家知道那姑娘是被我们抢走的。因为假如我们把她抢到了手,我们一定得派一个人到尤仑德那里去告诉他:‘您的女儿在我们那里;如果您要释放她,拿德·贝戈夫和您自己来交换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那样,人家就会知道是我们下令去抢走这姑娘的。”

  “那倒很实话!”德·福契爵爷说,他不喜欢这个圈套。“事情总是会败露的,隐瞒有什么用?”
  但是休戈·封·邓维尔特大笑起来了,一面转身向戈德菲列德法师问道:
  “您披上这白斗篷有多久了?”
  “到了圣三位一体节之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就满六年了。”
  “等你再穿满六年,你就会更懂得骑士团的事务。尤仑德比你更了解我们。我们会告诉他:‘您的女儿被晓姆贝法师看守着;如果您啰嗦一句,记住威托特的子女的下场!’”
  “然后呢?”
  “然后德·贝戈夫就会放出来,骑士团也会摆脱尤仑德的祸害了。”
  “不!”罗特吉爱喊道:“每件细节都计划得这么周到,天主应该赐福我们的事业。”
  “天主赐福一切有利于骑士团的行为,”齐格菲里特·德·劳夫阴郁地说。
  于是他们默默地骑着马,他们的扈从走在他们前面开路,因为一个晚上的大雪,把路盖没了。天气阴霾,但很暖和;因此马匹都冒着汗。一群群乌鸦从森林里飞向四面的村子,天空中充满了凄凉的啼叫声。

  德·福契先生落在这几个十字军骑士稍后一点的地方,骑在马上深思。他做骑士团的客人已经有几年了,曾经参加过对时母德人的远征,在那里,他表现得出色地勇敢。他到处受到款待,因为十字军骑士团都知道如何接待远方国家来的骑士;他非常喜爱他们,而且因为他并不富有,还打算参加到他们的队伍里去。在这段时期内,他不是住在玛尔堡,就是去访问各地的司令官,沿途寻找消遣和冒险。他同富有的德·贝戈夫来到了卢波伐,听到了尤仑德的事,就非常渴望同这个人人畏惧的人作一次战斗。常胜的梅恩格一到来,就促进了这次征战。卢波伐的“康姆透”为这次征战提供了人力,而同时,他告诉了他们很多情况,不但说起了尤仑德的残暴,而且也说起他的狡猾和奸诈,所以当尤仑德要求他们撤走士兵的时候,他们拒绝这么做,唯恐撤走了士兵就会被包围,被消灭,或者会被俘了去关在斯比荷夫的地牢中。于是尤仑德以为他们不是想来作一次骑士式的战斗,却是想来抢劫,就袭击了他们,并且击败了他们。德·福契眼见德·贝戈夫连人带马掀倒在地上;他眼见矛尖刺进梅恩格的肚子,他眼见这些人徒然地喊饶命。他好容易才逃脱了,在森林里流浪了好几天,如果不是偶然到了崔亨诺夫,找到了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两个法师的话,即使不饿死,也早被野兽咬死了。经过这次征战,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屈辱和羞耻的感觉,并且有一种复仇的渴望,他渴念着他的好朋友贝戈夫。因此当这几个十字军骑士要求惩罚这波兰骑士和释放他的不幸同伴的时候,他全心全意支持他们的控诉。不过结果控诉无效,他起初倒赞成向尤仑德报仇,任何报仇的计划他都赞成。但是现在,他心里产生了狐疑。听了这些教士们的话,特别是休戈·封·邓维尔特所说的话,他不禁感到惊异。确实,几年来他同十字军骑士们搞得很熟了,因而知道他们不是日耳曼人和西方人所说的那种人。然而在玛尔堡,他知道有一些正直而清高的骑士常常指责教士们的腐败,指责他们荒淫无度和纪律败坏;德·福契觉得这些骑士是对的,但因为他自己也是放荡和不守纪律,因此并不批评他们这些过错,特别是因为所有的十字军骑士都以勇敢弥补了这些过错。他曾经看见过他们在维尔诺同波兰骑士迎面激战,看见过他们攻克那些被顽强的、超人的波兰卫戍队保卫着的城堡;他曾经看见过他们在大战中或是在个对个的决斗中死于刀斧的斫劈之下。他们对待立陶宛是残酷无情的,但同时他们却像狮子一般地勇敢。

  但是现在德·福契先生觉得休戈·封·邓维尔特所提出的这种办法会使任何骑士的灵魂厌恶得发抖,然而其余三个法师不但不向他发怒,反而都赞成了他的话。因此他心里的惊异愈来愈大了;他终于深思起来,仔细考虑是否应该参加这种诡计。

  如果问题仅在于抢走这姑娘,然后拿她来交换贝戈夫的话,他也许会同意,虽然他的心已经被达奴莎的美貌所打动了。但这几个十字军骑士显然还有别的打算。他们想要通过她来俘虏尤仑德,然后杀害他,而且为了消灭那种欺诈的罪证,少不了也要谋害这姑娘。他们已经说出这种威胁的话来:假如尤仑德胆敢控诉,那就要使她遭到威托特的子女同样的命运。“他们并不打算履行诺言,不过是要同时欺骗两个人和谋杀两个人,”德·福契心中想,“尽管他们佩着十字架,并且应该比别人更加保护他们的荣誉。”

  他对于这样的卑鄙无耻愈来愈愤怒了,于是他决定来证实一下他的怀疑;因此他骑马来到邓维尔特跟前问道:
  “如果尤仑德自己送上门来,你们会放掉这姑娘么?”
  “如果我们放走了她,全世界立刻都要说我们逮住过他们两个人,”邓维尔特回答。
  “那末,你们想把她怎么办呢?”
  邓维尔特听了这话,俯身向着这骑士,笑得从他的厚嘴唇下露出一口蛀牙来。
  “您是说把她怎么办么?您问的是在尤仑德送上门来以前还是以后呢?”
  但是德·福契已经猜到了他想要知道的结局,因此便不作声了;有一阵子,德·福契好像在进行内心斗争;接着他在马楼上站起身来,大声说了下面这段话,让四个教士都听得见:
  “虔诚的法师乌尔里西·封·荣京根,他是骑士界一个光辉的榜样,他曾向我说过:‘在玛尔堡的老骑士中间,还能够找得到高尚的十字军骑士;但是那些管辖边界附近地区的人,只是使骑士团蒙受耻辱。’”

  “我们都是有罪的,但是我们为救世主效劳,”休戈回答。
  “你们的骑士的荣誉在哪里?一个人不能以可耻的行为为救世主效劳。你们必须知道,那样的丑事我决不会插手,而且我一定要阻止你们。”
  “你要阻止什么?”
  “要阻止那个诡计,那种背信弃义的奸诈,那种卑鄙无耻的做法!”
  “您怎么办得到?在同尤仑德的战斗中,您丢掉了扈从和马车。您不得不依靠骑士团的慷慨施舍来过活,如果我们不施给您一片面包,您就要饿死;而且,您是光棍,我们有四个人——您怎么能阻止我们?”

  “我怎么能阻止你们?”德·福契重复说。“我可以回到公爵府去通知公爵;我可以把你们的计划向全世界公布。”
  这时候骑士团的四个法师面面相觑,他们在一眨眼之间都变了脸色。特别是休戈·封·邓维尔特,探询似地望着齐格菲里特·德·劳夫的眼睛,然后转向德·福契先生说:
  “您的祖先一向为骑士团效劳,而您也想加入骑士团,但是我们不接受叛徒。”
  “而我也不想同叛徒们搞在一起。”
  “嗳!您的恫吓不能兑现。骑士团不仅懂得怎样惩罚教士们——”
  德·福契先生被这些话激怒了,拔出剑来,左手握住剑身,右手按住剑柄说:
  “凭着这十字架形状的剑柄,凭我的守护神圣丹尼斯的头,也凭着我的骑士的荣誉,我发誓,我一定要预先告诉玛佐夫舍公爵和大团长。”
  休戈·封·邓维尔特又探询似地望望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德·劳夫合着眼皮,仿佛表示同意似的。
  于是邓维尔特用一种压低得出奇的、变了腔的声调说道:
  “圣丹尼斯在他被杀头之后,还能提着他自己被斫下来的头,可您的头一落地——”
  “您在威胁我么?”德·福契打断他说。
  “不是威胁你,而是要宰了你!”邓维尔特回答。同时,他猛地把刀刺进德·福契的腰,刀口完全插了进去,只露出了刀柄。德·福契可怖地尖叫了一声,挣扎了好一会儿,想用右手去抓他握在左手的剑,但是剑落到地上去了;这当儿其余三个教士都用刀无情地刺在他脖子上、背上和胸口上,一直刺得他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于是一片静默。德·福契的好几个伤口都在可怕地流着血,他在雪地上抽搐。铅灰色天空下面传来几只乌鸦的啼叫声,它们正从岑寂的荒野飞向有人居住的地方去。
  于是这四个杀人犯之间开始了一场急促的谈话:
  “没有人看见么!”邓维尔特喘着气说。
  “没有人。扈从都在前面,连他们的影子也看不见,”德·劳夫回答。
  “听着:我们又有新的理由进行控诉了。我们要公开宣布,说玛佐夫舍的骑士袭击我们,打死了我们的同伴。我们要叫得震天价响——让玛尔堡的人们听见我们的呼声——我们就扬言公爵甚至派人谋杀他的客人。听着!我们必须说雅奴希不愿倾听我们对尤仑德的控诉,反而下令谋杀控诉者。”

  这当儿德·福契在最后一阵痉挛中翻身朝天躺着,接着就一动不动了,嘴上留着一堆鲜血的泡沫,他的睁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显得异常可怕。罗特吉受法师望了他一眼,说道:
  “瞧,虔诚的法师们,天主即使对十只在意念上企图叛变的人,也不会放松惩罚的。”
  “我们都是为了骑士团的利益才这样子的,”戈德非列德回答。“光荣归于那些——”
  但是他停住了,因为那当儿,在他们后面那条雪封的大路拐弯的地方,有一个骑马人飞奔而来。休戈·封·邓维尔特一见那人,即刻嚷道:
  “无论这人是谁,都要结果了他。”德·劳夫虽然在这几个法师中年纪最大,眼力却最好,他说:
  “我认识他;这是那个使一把斧斫死野牛的侍从。是的、就是他!”
  “把你们的刀子藏起来,这样他就不会吃惊了,”邓维尔特说。“我先去袭击他,你们跟着我动手。”
  眼看那个捷克人赶到了,在大约相距八步或十步的地方勒住了马。他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尸体和一匹元主的马,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是一霎眼间,这惊讶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转向这些教土们说道:

  “我向你们致敬,勇敢的骑士!”
  “我们认得您,”邓维尔特回答,一面慢慢挨近过来。“您找我们有什么事么?”
  “我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骑士的侍从,他派了我来,因为他被野牛撞伤了,不能亲自来。”
  “您的主人要我们干什么呢?”
  “我的主人命令我告诉你们,因为你们诬告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玷污了他的骑士荣誉,你们的行为不像正派的骑士,而像一群狗似的乱吠乱叫;如果你们中间任何人听了这些话觉得受了侮辱,我主人就向他挑战,骑马或者徒步决斗,拚个你死我活;一俟天主保佑他目前的小病痊愈之后,他将随时准备决斗。”

  “告诉您的主人,我们四个十字军骑士看在救世主的分上,耐着性子承受这侮辱;除非得到大团长和大元帅的特许,我们不能决斗;我们即将写信到玛尔堡去请求许可。”
  这捷克人又朝德·福契的尸体望了一眼,因为他是特地给派来通知那个骑士的。兹皮希科知道教士不能跟人家个对个地决斗;但他听说有一个凡俗的骑士同他们在一起,他特别要向他挑战,因为他认为这样就会博得尤仑德的欢心。但是那个骑士躺在地上,像一头牛似的被这四个十字军骑士宰掉了。

  不错,这捷克人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因为从小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危险,他怀疑这中间有蹊跷。他看到邓维尔特一面同他谈话,一面不断走近来,也感到奇怪;其余三个教士也在骑着马从两旁走到他跟前来,仿佛要包围他似的。因此他很警惕,特别是因为临走太匆促了,没有带任何武器。

  一会儿,邓维尔特已经走到他的紧跟前说道:
  “我答应过给您主人带些治伤的油膏来;”他继续说,“他却以恶意报答我的好心。但并不奇怪,这是波兰人常有的事。但因为他受伤很重,也许不久就要去见天主,那就告诉他——”
  说到这里,他把左手搁在这捷克人的肩上。
  “那就告诉他,说我——唔——我是这样回答的!——”
  说到这里,他把刀子在这侍从的喉咙口一晃;但他还来不及刺进去,这捷克人早已密切注意着他的动作了,就一把抓住邓维尔特的右手,用自己一双铁也似的手狠命地把它扭弯过去,邓维尔特手上的骨头咔嚓一声给折断了;一听得这教士发出一声痛苦而可怕的吼叫,他便踢了踢马腹,趁着其余三个法师来不及拦住他的时候,像箭也似地冲出去了。

  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两个法师紧追着他,但因为听得邓维尔特可怕的号叫马上就吓得赶回去了。德·劳夫用双肩顶住他;他叫得这样响,使前面相当远的地方护送着马车的扈从都勒住了马。
  “您怎么啦?”这两个法师问。
  德·劳夫命令他们火速骑马前去弄一辆马车来,因为邓维尔特在马鞍上坐不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的额上出了一阵冷汗,昏了过去。
  他们弄来马车,把他安置在铺着稻草的车上,就赶紧向边界奔去。德·劳夫催促他们快走,因为他懂得在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不能为了救护邓维尔特耽搁时间了,于是他自己上了马车,在他身旁坐定之后,不停地用雪擦他的脸;但是他没法使他苏醒过来。最后快到边界附近的时候,邓维尔特张开眼睛,向四周张望着。

  “您觉得怎样?”德·劳夫问。
  “我不觉得痛了,我的手好像没有了,”邓维尔特回答。
  “因为手已经僵了,所以您不觉得痛。到了暖和的房间里,又会痛起来的。目前,即使暂时松一口气,也得感谢天主。”
  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骑马来到马车跟前。
  “多么不幸!”前者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我们要宣布,”邓维尔特用一种微弱的声调说,“那个侍从谋害了德·福契。”
  “这是他们最近的一次罪行,而且犯罪者是有名有姓的!”罗特吉爱加上一句。
第二十四章
这时候那个捷克人尽快飞驰到公爵打猎的邸宅。他发现公爵还在那里,就立刻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幸而有几个宫廷侍从也在场,他们曾亲眼看见这个侍从没有带任何武器去。他们中间有一位当时甚至半开玩笑地在他后面呼喊,叫他随便带一件武器去,要不然那几个日耳曼人会把他刺死;但是他呢,唯恐那几个骑士已经过了边界,便跃上马背就走,匆匆忙忙去追赶他们,身上只穿一件羊皮外衣。这些证据驱散了公爵心中一切可能有的疑团,使他明白了究竟是谁谋杀了德·福契。但是这些事却使他满怀不安,大发脾气,恨不得立即去追赶那几个十字军骑士,逮住他们,把他们戴上锁链,送给大团长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断定已经不可能在本国境内赶上他们了,于是他说:

  “好吧,我要送封信去给大团长,使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了些什么。天主将会惩罚他们这种罪行!”
  他沉思了一会儿,向宫廷侍从们说: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他们的客人;如果我不知道这个侍从去的时候没有带武器的话,我真会疑心是他干的。”
  “嗨!”维雄涅克神甫说,“这孩子干么要杀死他呢?他以前看都没有看见过他。而且假定他带了武器,他又怎么能攻打他们五个人和他们的武装扈从队呢?”
  “这倒是真的,”公爵说。“那个客人一定是在哪一点上反对他们的做法,也许是他们要他撒谎,他不肯。我看见他们向他丢过眼色,要他说是尤仑德先动武。”
  这时候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说:
  “他既能扭断那个狗崽子邓维尔特的手臂,那真是一个好汉。”
  “他说他听见那个日耳曼人骨头折断的声音,”公爵回答:“想一想他上一次在森林里大显身手,倒必须承认这是真的了!主仆两个都是好汉。要不是兹皮希科,野牛早就冲到公爵夫人和宫女们骑的那些马匹跟前了。罗泰林格的骑士和他两人都出了大力救了公爵夫人。”

  “兹皮希科确实是个出色的孩子,”维雄涅克神甫断言道。“即使现在,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还是站在尤仑德一边,向那几个十字军骑士挑战。尤仑德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女婿。”
  “在克拉科夫时,尤仑德的话却不同;但现在,我想他不会反对这件婚事了,”公爵说。
  “主耶稣会帮助的,”公爵夫人说;她刚刚走进来,听见了他们谈话的结尾。
  “现在尤仑德不会再反对这件事了,只要天主会恢复兹皮希科的健康;但我们也必须对他有所赏赐。”
  “对他最好的赏赐就是达奴莎,我想他会得到她的,因为既然女人们下了决心,那末,即使尤仑德本人也阻挡不了。”
  “难道我不应当希望他们两人成亲么?”公爵夫人问。“如果兹皮希科是不忠贞的,我就一句话也不说了;但是我看世界上没有像他那样忠实的人。那姑娘也是这样。她现在一刻也不离开他;她疼爱他,而他呢,虽然病得很厉害,还是对她笑。一看见那情景,我自己也哭了!我说的是公道话!促成这样一对有情人是值得的,因为圣母也乐于看到人间的幸福。”

  “如果这是天主的意旨,”公爵说,“幸福就要降临了。这是真的,为了那个姑娘,他几乎丢了脑袋,而现在那野牛又撞伤了他。”
  “别说这是为了那个姑娘吧,”公爵夫人马上说,“因为达奴莎在克拉科夫救过他的命。”
  “不错!但正是为了她的缘故,他才去攻击了里赫顿斯坦,为的是拔下他头上的冠毛;要是为了搭救德·劳许,他才不会去冒生命的危险呢。至于赏赐呢,我以前说过,他们两人都应该受奖赏;到了崔亨诺夫,我一定要考虑这件事。”

  “使兹皮希科高兴的莫过于接受骑士的腰带和金踢马刺了。”
  公爵仁慈地笑了一下,回答道:
  “叫这姑娘把这两件东西拿给他去;等他病好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按照规矩办事啦。叫她立刻拿给他,因为意外的快乐是最好的药物!”
  公爵夫人一听完那些话,就当着宫廷侍从们拥抱她的夫君,并且吻了几下他的手;他继续笑着,说:
  “你看——你出了一个好主意!看来,圣灵也已经把智慧赐给女人了!现在叫这姑娘来吧。”
  “达奴斯卡!达奴斯卡!”公爵夫人呼唤道。
  一会儿工夫,达奴莎从边门出现了;她因为好几夜没有睡觉,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手里拿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麦片粥,这是维雄涅克神甫吩咐去敷在兹皮希科的折断了的骨头上的。
  “到我这里来吧,我亲爱的姑娘!”雅奴希公爵说。“把那罐粥放在一边,进来吧。”
  她带着几分羞怯走近她始终存着几分敬畏的“君王”跟前,他和善地拥抱了她,抚摩着她的脸蛋,说道:
  “唔,这可怜的孩子很伤心吧——是么?”
  “是的!”达奴莎回答。
  她因为心里优闷,不禁哭了起来,但是声音很轻,免得使公爵不痛快。公爵又问道:
  “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兹皮希科病着,”她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眼泪。
  “别担心,他没有危险的。维雄涅克神甫,对不对?”
  “嗨!凭天主的意旨,他快要举行婚礼而不是举行葬仪,”好心肠的维雄涅克神甫回答。
  公爵说:
  “等一等!我要给你一种药去医治他的创伤,我相信它会减轻他的痛苦,甚至完全治愈他。”
  “那几个十字军骑士送来油膏了么?”达奴莎立刻问,同时把她一双小手从眼睛上拿下来。
  “那些十字军骑士要送来的那种药膏,你最好是用来涂在狗身上,而不要敷到你心爱的骑士身上去。我要给你的是另一种药。”
  于是他转向宫廷侍从们说道:
  “快去拿踢马刺和腰带来。”
  过了一会儿,当他们把这些东西给他拿来的时候,他向达奴莎说:
  “把这两样东西拿给兹皮希科去——并且告诉他,从现在起,他是一个束腰带的骑士了。如果他死了,那末他将作为miles cimctus而出现在天主面前;如果他活下来,那末晋封骑士的典礼将在崔亨诺夫或者华沙举行。”

  听了这话,达奴莎一下子跪在“君王”膝下;接着就一手拿了骑士的标帜,另一只手拿着一罐粥,奔向兹皮希科躺着的那个房间去了。公爵夫人想看看他们高兴的场面,也跟着她去了。
  兹皮希科病得很重,但看见了达奴莎,就把他苍白的脸转向她问道:
  “那个捷克人回来了么?”
  “不关捷克人的事!”这姑娘回答。“我给你带来了比那更好的消息。君王把你封作骑士了,还叫我给你送这些东西来。”
  说完话,她就把腰带和踢马刺放在他身旁。兹皮希科的苍白的脸,由于高兴和惊异而发红了,他看看达奴莎,又看看踢马刺,然后阖上双眼,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怎么能授我骑士爵位呢?”
  这时公爵夫人进来了,他微微抬起身子向她道谢,因为他猜想,他能蒙受这样大的一种恩惠和福气,都亏了夫人从中帮忙。但是夫人吩咐他安静,并且帮助达奴莎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这时候公爵、维雄涅克神甫、姆罗科泰和其余几个宫廷侍从都进来了。

  雅奴希公爵挥挥手,要兹皮希科不要动,自己在床边坐下来,说道:
  “我跟你说,完成了英勇功绩的人得到奖赏,这是不必感到诧异的;因为,如果美德得不到应有的奖励,人间的罪恶就会横行无忌,而受不到惩罚了。你不吝惜你的生命,冒着危险保卫我们,使我们免于可怖的灾厄;因此我们允许你佩戴骑士的腰带;从此你可以享受光荣和声名了。”

  “仁慈的君王,”兹皮希科回答。“即使要豁出十条性命,我也不吝惜——”
  但是他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公爵夫人把手按在他的嘴上,因为维雄涅克神甫不允许他说话。公爵继续说下去:
  “我想,你是懂得骑士的天职的,你会光荣地戴上这些标帜。你一定要为我们的救世主服务,并同地狱的‘斯达罗斯达’战斗。你一定要忠心于你的君主,不参加不义的战争,要扶助无辜者去反对压迫者;愿天主和基督帮助你!”

  “阿门!”维雄涅克神甫说。
  公爵站起身来,在兹皮希科身上画了个十字,又说道:
  “等你痊愈以后,立即到崔亨诺夫来,我要在那里召见尤仑德。”
第二十五章
三天之后,一个女人带着赫青斯基油膏到来了。同她一起来的是息特诺的弓箭手队长。他送来一封由那几个法师签字和邓维尔特盖印加封的信。在那封信中,这几个十字军骑士呼天唤地,赌神罚咒地说他们在玛佐夫舍受尽了侮辱,并且以天主的报复为威胁,要求惩罚那谋害他们的“亲爱的同道和客人”的罪犯。邓维尔特在信中附上了他个人的控诉,谦卑地但也是威胁地要求赔偿他那只残废的手和处死那个捷克人。公爵当着这队长把信撕得粉碎,扔在脚下说:

  “大团长派了这些十字军骑士团的恶棍来博取我的同情,结果反而刺激得我发怒了。告诉他们说,是他们自己杀死了他们的客人,还想谋害这个捷克人。我要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大团长,我要请他另派使者来,如果他要我在骑士团和克拉科夫国王之间的战争中保守中立的话。”

  “仁慈的君主,”队长回答,“我一定要把这样一个答复带给那些强大而虔诚的法师么?”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那末告诉他们,我认为他们都是些狗东西,而不是什么诚实的骑士。”
  这就是谒见的结局。那个队长走了,因为公爵就在当天动身到崔亨诺夫去了。只有那个“修女”拿着油膏留了下来,但是多疑的维雄涅克神甫不愿意去用它,特别是这病人前一晚睡得很好,醒来的时候没有热度,虽然仍旧很衰弱。公爵动身以后,这“修女”立刻派了一个仆人,说是去取一种新药——去取“蛇怪的蛋”——她断言这种药有起死回生的神效;至于她自己呢,她就徘徊在这邸宅里;她很谦卑,穿着一件世俗的衣服,但是很像骑士团法师所穿的那种衣服,腰带上系了一串念珠和一只香客用的小葫芦。她有一只手不能动。她因为波兰话说得很好,就从仆人那里打听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的情况,她给达奴莎送了一朵杰列科的蔷薇花做礼物;第二天,在兹皮希科睡着的时候,达奴莎正坐在餐厅里,她走到她跟前说:

  “愿天主祝福您,小姐。昨天晚上,我祈祷之后,梦见两个骑士在大雪纷飞中走着;他们中间有一个先来了,把您裹在一件白色的斗篷里,另一个说道:‘我只看见雪,她不在这里,’于是他回去了。”
  达奴莎正想瞌睡,听了这话,立刻惊奇地睁开湛蓝的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那个最爱您的人将会得到您。”
  “那就是兹皮希科!”这姑娘说。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看见他的脸;我只看见白斗篷,然后我就醒了;主耶稣每晚使我双足受痛苦,我的手也不能动弹。”
  “这就奇怪了,那油膏对你一点也没有用!”
  “它对我无用,小姐,因为这痛苦是对我一桩罪孽的惩罚;如果您要知道这罪孽是什么,我就告诉您。”
  达奴莎点一点她的小脑袋,表示她愿意知道;于是这个“修女”就说下去了:
  “在骑士团里也有女奴仆,她们虽然不起誓,而且可以结婚,但必须按法师们的命令为骑士团履行某些义务。受到这种恩惠和荣誉的女人,就得到一个法师骑士的虔诚的亲吻,这就表示从那个时候起,她要以全部言论和行动为骑士团效劳了。啊!小姐!——我当时正要受到那种大恩大惠,但是由于顽固不化的罪恶,不但不怀着感恩之情去接受它,反而犯了一桩大罪,并且为此受到惩罚。”

  “您干了什么?”
  “邓维尔特法师来见我,给了我骑士团的亲吻;但是我以为他是完全出于放纵而来吻我的,就举起了我的邪恶的手,向他打了过去——”
  说到这里,她就捶着胸,一遍又一遍地说:
  “天主,对我这个罪人发发慈悲吧!”
  “后来怎样了呢?”达奴莎问。
  “我的手立刻不能动弹了,从此我就成了残废。当时我年幼无知——我不知道呀!但是我受了惩罚。如果一个女人担心一个骑士团法师要干什么邪恶的事那也必须交给天主去裁判,而她自己却千万不能抗拒,因为无论谁反抗了骑士团或者骑士团的一个法师,一定会引起天主的愤$!”

  达奴莎害怕而不安地听着这些话;这“修女”继续叹着气,诉苦道:
  “我还不老,”她说:“我只有三十岁,但是除掉这只手之外,天主还剥夺了我的青春和美貌。”
  “如果不是为了这只手,”达奴莎说,“您也就不需要抱怨了。”
  接着是沉默。突然这“修女”仿佛记起了什么事似的说道:
  “我梦见一个骑士在雪地上用一件白斗篷包住了您。也许他是一个十字军骑士!他们是穿白斗篷的。”
  “我既不要十字军骑士,也不要他们的斗篷,”这姑娘回答。
  但以后的谈话被维雄涅克神甫打断了,他走进房来,向达奴莎点点头说:
  “赞美天主,快到兹皮希科这儿来吧!他已经醒了,想吃些东西。他好得多了。”
  事实确是如此。兹皮希科的病好得多了,维雄涅克神甫几乎已可肯定他会完全康复,只是这时候一件意外的事件把他的希望都打破了。尤仑德那里派来了几个信使,给公爵送来一封报道凶讯的信。在斯比荷夫,尤仑德的小城有一半给火烧毁了,他自己在救火时给一根横梁击中了。不错,写这封信的卡列勃神甫说,尤仑德会恢复健康的,但是火星把他唯一的那只眼睛烧伤得很厉害,已经不大看得见了,他大概要成为盲人了。

  因此尤仑德要他的女儿赶快到斯比荷夫去,因为他要在完全失明之前再看见她一次。他还说,她得同他住在一起,因为即使是在街上要饭的瞎子,也要有人牵着他,给他带路;他为什么连这点安慰也得丧失,举目无亲地死去呢?信中还对公爵夫人表示了谦恭的道谢,感谢她像母亲似的照顾这姑娘;最后,尤仑德答应,虽然他眼睛瞎了,他也要再到华沙来一次,为了俯伏在夫人的足下,求她继续施恩于达奴莎。

  维雄涅克神甫读完了这封信,公爵夫人好久说不出话来。她本来指望趁尤仑德最近来看望他女儿的机会,运用公爵和她自己的影响,要他同意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但是这封信不但破坏了她的计划,同时还从她身边夺走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钟爱的达奴莎。她担心尤仑德会把这姑娘嫁给他的某个邻人,以便跟他的亲人在一起度过晚年。要兹皮希科到斯比荷夫去,这种想法是白费心机,——他没有办法到斯比荷夫去,而且谁知道他到了那里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呢。夫人知道尤仑德早已拒绝把达奴莎嫁给他;他曾向公爵夫人本人说过,由于某种秘密的原因,他永远不会同意他们结婚。因此,在莫大的悲伤之中,她命令把为首的信使带来见她,因为她想要问问他关于斯比荷夫的灾祸,也想探听探听尤仑德的打算。

  她感到非常惊奇的是,来见她的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那个一向持着盾跟随尤仑德、为尤仑德送信的托里玛老头;但是这陌生人告诉她说,托里玛最近同日耳曼人战斗受了重伤,现在在斯比荷夫快要死了;尤仑德自己病得很重,请求夫人立刻把他的女儿送去,因为他的目力一天比一天差,也许在几天之内就会失明。这位信使还恳求公爵夫人允许他让马匹歇息一会儿以后,就立刻带姑娘走。但是夫人不同意,因为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特别是因为她不愿意以这样一种突然的分离来折磨兹皮希科和达奴莎。

  兹皮希科已经完全知道这件事了,他像一个受了严重打击的人那样躺在那里,这时候公爵夫人搓着双手,跨进门槛,说道:
  “我们没有办法;他是她的父亲!”他像一个回声似地跟着她说:“我们没有办法——”于是他就闭上眼睛,像一个等死的人一样。
  但是死神并没有降临,他心里却愈来愈悲哀,脑海里驰骋着种种伤心的念头,好像疾风驱赶着乌云,遮没了太阳,消灭了世间一切的欢乐。兹皮希科像公爵夫人一样懂得,达奴莎一去斯比荷夫,他就永远失去了她。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在那里,尤仑德甚至会拒绝接待他,也不会听取他的要求,特别是,如果尤仑德当真受着某种誓言或是某种像宗教誓言一样无法解脱的理由的约束,那就更不能作此想了。而且,他正病着,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到斯比荷夫去呢?前几天,当公爵赐他金踢马刺的时候,他还以为,他的快乐将会克服他的疾病,他曾经热烈地祈求天主允许他不久就能起床,去同十字军骑士战斗;但是现在一切的希望都落空了,因为他觉得,如果达奴莎一离开他的床边,那末他的求生的愿望,他和死神搏斗的力量,也都跟她一块儿去了。受伤以来,他每天问她好几次:“你爱我么?”总是看到她用手掩盖着笑脸和一双羞怯的眼睛,或者怄下身来回答:“是的,兹皮希古。”这是多么的愉快,多么的欢乐啊。

  但是,现在留下的只有病痛、寂寞和忧伤,幸福是一去不复返了。
  泪水在兹皮希科的眼睛里闪烁,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他转向公爵夫人说道:
  “仁慈的夫人,我担心我再也看不见达奴莎了。”
  夫人因为自己也很悲伤,就回答道:
  “如果你伤心而死,我也不会奇怪;但是主耶稣是慈悲的。”
  过了一会儿,为了要安慰他,她又说:
  “如果尤仑德比你先死的话,那末公爵和我就成为她的保护人了,那我们一定把这姑娘立刻嫁给你。”
  “他不会死的!”兹皮希科回答。
  但顷刻之间,他显然又想起了什么新的主意,直起身来,坐在床上,并且用一种变了音调的声音说道:
  “仁慈的夫人——”
  这当儿,达奴莎打断了他的话;她一路哭着走来,还没走进门就说:
  “兹皮希古!你已经知道了吧!我怜惜‘达都斯’,但是我也怜借你,可怜的孩子!”
  等她走到跟前,兹皮希科用他的一只完好的手臂搂住她,开始说道:
  “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呢,我最亲爱的?我历尽千辛万苦,发誓为你效劳,不是为了要失去你。嗨!悲伤顶不了事,哭泣顶不了事,呸!即使一死了之也顶不了事,因为即使在我骸骨上长满了青草,我的灵魂也不会忘记你,即使我当着主耶稣或者天主天父的面——我也要说,得想个补救的办法!我遍身骨头痛得厉害,但是你必须跪在夫人的脚下,我跪不下去,你恳求她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达奴莎听着这话,立即跑到公爵夫人脚跟前,抱住了夫人的两条腿,把自己的脸埋在她沉甸甸的衫裙的褶襞里;夫人一双慈祥的但也是惊奇的眼睛却转向兹皮希科,说道:
  “我怎么能施慈悲给你们呢?如果我不让这孩子到她害病的父亲那儿去,我一定会招致天主对我的愤怒。”
  本来坐在床上的兹皮希科,这时不知不觉倒在枕头上,好久没有应一声,因为他已精疲力竭。可是,他慢慢开始把一只手移向他胸口上的另一只手,两手合拢,好像在祷告。
  “歇一下吧,”公爵夫人说:“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要求;达奴莎,你站起身来,放开我的双膝。”
  “松开手,但是别站起来;同我一起恳求吧,”兹皮希科说。
  然后,他用一种微弱而断续的声音说道:
  “仁慈的夫人——尤仑德在克拉科夫拒绝了我——他到了这里,也还会一样,但是,如果维雄涅克神甫让我同达奴莎先结了婚,然后她到斯比荷夫去,那就成啦——因为人间什么力量也不可能把她同我拆开了——”

  这些话大大出于公爵夫人的意外,她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又重新坐下,仿佛没有完全懂得他的话意,她说:
  “天哪!维雄涅克神甫?”
  “仁慈的夫人!仁慈的夫人!”兹皮希科恳求道。
  “仁慈的夫人!”达奴莎重复道,一面又抱住公爵夫人的双膝。
  “不得到她父亲允许,这怎么能行?”
  “天主的法律更有力量!”兹皮希科回答。
  “天哪!”
  “除了公爵,谁能算恩父?除了您仁慈的夫人,谁能算恩母?”
  达奴莎也说:
  “最亲爱的‘妈都赫娜’!”
  “不错,我一直都是而且现在仍旧是像她母亲一样,”公爵夫人说,“而且尤仑德是从我手中得到他的妻子的。不错的!如果你们一结婚——什么事都解决了。也许尤仑德会发怒,但是他一定服从他的君主——公爵的命令。而且不必有人立刻去告诉他,除非他要把这姑娘嫁给别人,或者要让她做修女;如果他有过什么誓约,这样一来就不能履行,这也不是他的过错。谁也不能反对天主的意旨——这也许就是天主的意旨!”

  “没有别的办法了!”兹皮希科喊道。
  但是,公爵夫人仍旧非常激动,说道:
  “等一等,我必须定一定神。如果公爵在这里的话,我会立刻会问他:‘我可不可以把达奴莎嫁给兹皮希科?’但是他不在,我很怕,而且没有多少时间了,因为这姑娘明天就得走!哦,亲爱的耶稣,让她结了婚再去吧——那就太平啦。但是我这脑子又乱哄哄的了——再说,不知怎么我总有点害怕。达奴莎,你呢,你不怕么?——说呀!”

  “不那样我宁可死掉!”兹皮希科插嘴说。
  达奴莎从公爵夫人的膝下站起身来;她不仅同这善良的夫人是心腹之交,而且也被她纵惯了;因此她搂住了夫人的脖子,紧紧拥抱她。
  但是公爵夫人说:
  “没有维雄涅克神甫的同意,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们。快去找他来!”
  达奴莎找维雄涅克神甫去了;兹皮希科把他苍白的脸转向公爵夫人,说:
  “主耶稣给我命中注定的事就要发生了;但为了这个安慰,愿天主报答您,仁慈的夫人。”
  “暂且不要祝福我,”公爵夫人回答,“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样哩。你必须凭你的荣誉向我起誓,如果你结了婚,决不会阻止这姑娘到她父亲那里去,否则你自己和她都要遭到他的诅咒。”
  “凭我的荣誉起誓!”兹皮希科说。
  “那么你得牢牢记住!叫达奴莎暂时别忙告诉尤仑德。我们以后会从崔亨诺夫派人去请他,叫他同达奴莎一起来,然后我再亲自告诉他,或者请求公爵告诉他。等他看到事情已无法挽回,他就会同意。他并不是不喜欢你吧?”

  “那倒不会,”兹皮希科说,“他并不是不喜欢我;等达奴莎做了我的妻子,也许他会高兴的。如果他许过愿,那他不能履行他的誓言,也不是他的错。”
  达奴莎和维雄涅克神甫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公爵夫人立即征求他的意见,非常热心地把兹皮希科的计划告诉了他;但是他一听完这件事,吃惊得画了个十字,说道:
  “凭着天父、天于和圣灵发誓!我怎么能干这件事呢?现在是降临节呀!”
  “天主哪!真是斋戒期呀!”公爵夫人喊道。
  于是大家沉默了;只有他们忧郁的脸色表明着维雄涅克神甫的话对这几个人是个多大的打击。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如果你们有了特许证,那我就不反对这件事了,因为我怜悯你们。我不必去请求尤仑德的许可,因为我们仁慈的夫人同意了,她还保证公爵会同意,——还有什么说的!他们是整个玛佐夫舍的父母啊。但是没有主教的特许证,我办不到。呸!如果寇尔特华诺夫的雅可怕主教同我们在一起的话,他也不会拒绝发一张特许证的,尽管他是一个严峻的神甫,不像他的前任玛姆菲奥勒斯主教那样总是回答:bene!bene!”

  “寇尔特华诺夫的雅可怕主教同公爵和我非常友好,”公爵夫人说。
  “所以我说他不会拒绝发特许证,尤其是因为有这样一些理由,譬如说:这姑娘必须到她父亲那儿去,而那个青年人正病着,也许会死去——呣!in articulo mortis!但是没有特许证,我办不到。”

  “我以后能够从雅可怕主教那里补领;不管他多么严峻,他不会拒绝帮我这个忙的。我担保他不会拒绝的,”公爵夫人说。
  维雄涅克神甫是个好心而慈善的人,他听了这话,答道:
  “天主赐福的君主所说的话是伟大的话。要不是您那伟大的话,我是害怕这个主教的!而且这一对年轻人可以到普洛茨克的大教堂里去许个什么愿。唔,只要特许证不来,这就是一桩罪孽——不是别人的罪,而是我的罪。呣!主耶稣是慈悲的,如果任何人犯罪不是为他自己的好处,而是为了怜悯人类的不幸,那更容易得到宽恕!但罪孽总是罪孽,万一这位主教拒绝的话,谁来给我免罪符呢?”

  “主教不会拒绝的!”安娜公爵夫人嚷道。
  兹皮希科也说:
  “那个同我一起来的叫作山德鲁斯的人,他随身带着赦免一切罪孽的免罪符。”
  维雄涅克神甫可能不完全相信山德鲁斯的免罪符的效力;但是他倒乐意找到哪怕是一个借口也好,那他就能够帮助达奴莎和兹皮希科了,因为他爱这姑娘,他从她小时候就认识她。而且他想起来,他大不了会受到一次在教堂里忏悔的惩罚,因此他转向公爵夫人说:

  “不错,我是神甫,但我也是公爵的仆人。您要命令我做什么啊,仁慈的夫人?”
  “我不愿命令您,而是恳求您,”夫人回答。“如果那个山德鲁斯有免罪符的话——”
  “山德鲁斯有。但是问题在于主教。他对普洛茨克的神甫非常严厉。”
  “您别怕主教,我听说过,他禁止神甫带剑和石弓,禁止发行各种许可证,但他并没有禁止他们做好事。”
  维雄涅克神甫抬起眼睛,举起双手,说道:
  “那就如您所愿吧!”
  这句话使他们心里都十分快乐。兹皮希科重新坐在床上,公爵夫人。达奴莎和维雄涅克神甫都围床而坐,开始计划该怎么办。
  他们决定保守秘密,不让这所邸宅里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他们还决定暂时不让尤仑德知道,等公爵夫人以后在崔亨诺夫把一切经过详细告诉他。
  同时由维雄涅克神甫以公爵夫人的名义写一封信给尤仑德,请他到崔亨诺夫来,在那里他能得到更好的治疗,不致感到无聊。最后,他们决定,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得去行忏悔礼,婚礼要在夜里,等人们都睡了再举行。

  兹皮希科曾经想去叫他的侍从捷克人来作证婚人;但是一想到那人是雅金卡送给他的,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刹那间,雅金卡出现在他记忆里,仿佛就在眼前,他好像看见她涨红着脸,含着泪,用哀求的声音跟他说:“别那么做!别对我以怨报德,别以苦痛报答爱情!”于是他一下子满怀着热烈的同情,因为他觉得他太对不起她,今后她无论是待在兹戈萃里崔自己家里,或是在森林深处,在田野上,也不论修道院长送了她多少礼物,契当和维尔克如何向她献媚求婚,她都得不到安慰。因此他心里说:“姑娘,愿天主叫你一切称心如意;我虽然愿意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你,可是办不到。”的确,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无能为力,立刻就安心了,心里恢复了平静,整个心思也都放在达奴莎和婚礼上去了。

  但是他不得不去叫那捷克人来帮助他;因此他虽然决定在那人面前对这事一字不提,他还是把他叫来,跟他说道:
  “我今天要去行忏悔礼和领圣餐;因此你必须给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就当做我要进王宫一样。”
  这捷克人有些害怕,直望着他的脸;兹皮希科发觉了,说道:
  “别发慌,人们不光是在预料到要死的时候才去行忏悔礼;圣日就要到了,维雄涅克神甫和公爵夫人都要到崔亨诺夫去了,那时候非得赶到普尔扎斯尼契就找不到神甫。”
  “那您不打算去么?”这侍从问。
  “如果我恢复健康,那我一定去;不过,那全靠天主作主了。”
  因此这捷克人安心了;他急忙去开箱子,拿出了那件绣金的白色“雅卡”,这件衣服是这位骑士每逢佳节盛典才穿的。他还拿来了一条美丽的粗毡毯盖在床上;然后,在两个土耳其人的帮助下,他扶起了兹皮希科,给他洗身,把他的长头发梳理好,束上一条深红色的带子;最后他把他安置在红色的坐垫上,对自己这项成绩感到很满意,就说:

  “假如您大人有力气跳舞的话,那您也就能举行婚礼了!”
  “举行婚礼非得免除跳舞不可,”兹皮希科回答,一面笑着。
  这时公爵夫人也在盘算如何给达奴莎打扮,因为对女人的天性来说,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无论如何她不能同意让她心爱的养女穿着日常的衣服去结婚。仆人们也都只知道这姑娘必须穿着素静的衣服去行忏悔礼,他们一下子就找来了一件白衣服,但是头上的花冠就颇费事了。想到这事,夫人感到很忧愁,竟诉起苦来了:

  “我可怜的孤儿,在这个荒野里,我到什么地方去给你找一个芸香做的花冠呢?这里根本就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积雪下面一些绿色的苔藓”
  达奴莎头发蓬松地站在那儿,也很悲伤,因为她想要一顶花冠;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指着挂在室内墙上的一些山鼠曲草做的花环,说道:
  “我们只能用这些花来编一个花冠,因为我们找不到别的东西了,我即使戴上这样一个花冠,兹皮希科也会要我。”
  公爵夫人起初不同意,因为她怕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但在这座他们只是来打打猎的邸宅里,实在没有花,也只得用这些山鼠曲草了。这时候维雄涅克神甫来了,他听取了兹皮希科的忏悔,然后又听了姑娘的忏悔,于是昏暗的夜色降临了。仆人们依照公爵夫人的命令,吃过晚饭都去睡了。尤仑德派来的人有几个睡在仆人房间里,其余的在马厩里看管马匹。不久,仆人室里的火给盖上了灰烬,熄灭了;最后在这森林的房屋里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狗群不时地向着荒野那边的狼群吠叫着。

  但是在公爵夫人、维雄涅克神甫和兹皮希科的房间里,窗子上都灯光闪耀,红光投射在院子里的雪地上。他们都静静地等待着,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对于即将来临的庄严的时刻感到不平静和不自然。过了午夜,公爵夫人挽了达奴莎的手,领她到兹皮希科的房间里去,维雄涅克神甫也在房里等她们。房间里炉火烧得正旺,兹皮希科在这明亮而摇晃不定的火光下看见了达奴莎;她因为几夜未睡,脸色有些苍白;她穿了一件笔挺的白色长衣,头上戴着一顶山鼠曲草的花冠。由于感情的激动,她闭上了眼睛;她的一双小手贴住衣裳垂放着,这神情很像教堂窗口上的画像;她身上有一种圣灵的光彩;兹皮希科一看见她,就很惊讶,简直认为自己不是跟凡人结婚,而是跟一位天使结婚。他就怀着这样的感觉,看她交叉双手跪着领受圣餐,看她低下头去,阖上了眼。在这当儿,他甚至觉得仿佛她是死了的一样,他心里很是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并没有持续好久,因为他听见了神甫在反复念着:“ecce agnus dei,”他的思想就归向天主了。房间里只听见维雄涅克神甫的庄严的声音:“domine,non sum dignus,”同这声音一起发出来的有火炉里劈柴的爆裂声和烟囱缝隙里执拗而悲伤的蟋蟀声。外边起风了,把雪封的森林吹得发出沙沙声,但不久就停息了。

  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继续沉默着;维雄涅克神甫拿了圣餐杯,把它拿到这邸宅的礼拜堂去。过了一会儿,德·劳许先生陪着他回来了,神甫看到在场的人脸上都露出惊奇的神色,他就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仿佛是要止住惊叫的声音,然后说道:

  “我全明白。在婚礼上有两个见证人比较好些;我警告过这位骑士,他凭骑士的荣誉并且凭阿格斯格兰纳姆的圣物向我起了誓,一天有必要,就得一天保守秘密。”
  于是德·劳许先生先向公爵夫人下跪,然后向达奴莎下跪;接着他站起来,默默地站在那里,红色的火光在他的甲胄上闪耀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下子心醉神迷了,因为他也觉得仿佛那个身穿白衣、头上束着山鼠曲草花冠的姑娘,就是哥特式大教堂的窗上天使的画像。

  神甫把她安置在兹皮希科的床边,他把法衣围在他们手上以后,就开始举行照例应有的仪式了。在公爵夫人善良的脸上,泪珠一颗一颗地掉下来;但是她内心并没有不安,因为她相信她让这两个可爱而纯洁的孩子结合在一起,是做得对的。德·劳许先生又跪了下来,双手按着剑柄,像一个看见神迹的骑士一样。这一对年轻人重复着神甫的话:“我娶你……我嫁你,”烟囱里蟋蟀的鸣叫声和火炉里的爆裂声为这些甜蜜而宁静的话语伴奏。仪式完成以后,达奴莎跪在公爵夫人足前,她给他们俩祝了福,最后把他们付托给上天神力的保护;她向兹皮希科说:

  “高兴吧,因为她是你的,你是她的了。”
  于是兹皮希科把他的一只完好的手臂伸向达奴莎,她也用她的两条小胳膊围住了兹皮希科的脖子;有好一阵工夫,只听到他们两人彼此一再说着:
  “达奴斯卡,你是我的!”
  “兹皮希古,你是我的!”
  但是兹皮希科因为太激动,马上就感到乏力了,于是他滑倒在枕头上,沉重地喘起气来。但是他并没有昏过去,也没有停止对达奴莎的微笑,她不断地抹着他脸上的冷汗,他也不停地重复着:
  “达奴斯卡,你是我的!”她听了,每次都点一下她那长着金黄色头发的头,表示同意。
  这个景象深深感动了德·劳许先生,他说,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国家看见过这样一对恩爱和温柔的人;因此他要庄严地宣誓,他随时准备同任何企图阻难他们的幸福的骑士、魔术师或者火龙进行徒步或者骑马的战斗。公爵夫人和维雄涅克神甫是他的誓言的证人。

  但是夫人觉得结婚必须喜气洋洋,因此她去拿了些葡萄酒来让大家喝。夜晚的时间在消逝着。兹皮希科克服了自己的疲劳后,就把达奴莎拉到身边,说:
  “既然主耶稣把你给了我,那就谁也不能从我这里夺走你了;但是我很难过,因为你要走了,我最亲爱的心肝。”
  “我一定会同‘达都斯’一起到崔亨诺夫来的,”达奴莎回答。
  “但愿你不要生病——天主保佑你免受一切祸害——你必须到斯比荷夫去——我知道!嗨!我们必须感谢天主和我们仁慈的夫人,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了——既然我们已经结了婚,人间没有力量能够破坏我们的婚事。”

  因为这次婚礼是在夜里秘密举行的,婚后又必须立刻就分离,因此不但兹皮希科感到悲伤,所有的人都感到悲伤。谈话中断了。炉火时时要熄灭,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黑暗中。维雄涅克神甫又把木柴扔在木炭上,每当潮湿的木柴发出哀鸣之声(新砍的木柴常常是这样的),他就说:

  “忏悔的灵魂,你有什么要求呢?”
  蟋蟀的鸣叫回答了他,愈烧愈旺的火焰从阴暗中把人们没有睡意的面孔映现出来,照出德·劳许先生的甲胄,同时照亮着达奴莎的衣裳和她头上的山鼠曲草。
  外面的狗像它们通常嗅到狼群的气息时一样,又朝着森林的方向吠起来了。
  随着夜晚的消逝,沉默的次数愈来愈多了;最后,公爵夫人说:
  “亲爱的耶稣!如果在婚礼之后像这样闷坐下去,我们还不如去睡吧,但因为按规矩是要守到天亮的,那么给我们弹一支曲子吧,我的小花儿,在你离开之前,用这小琵琶弹唱最后一次吧——为了我,也为了兹皮希科。”

  “叫我弹什么呢?”她问。
  “弹什么?”公爵夫人说。“就弹兹皮希科在蒂涅茨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唱的那支歌吧。”
  “嗨!我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兹皮希科说。“我在别的地方听见那支歌的时候——我哭了。”
  “那我一定唱!”达奴莎说。
  她即刻弹起琵琶来;然后又昂起她的小小的头,唱道: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但是她的歌声立即中断了,嘴唇颤抖起来,泪珠从闭住的眼睑下面流到脸上来。她竭力不让泪水流出来,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终于大哭起来,完全像上次在克拉科夫的牢狱中唱这支歌给兹皮希科听时的情形一样。

  “达奴斯卡!怎么啦,达奴斯卡?”兹皮希科问道。
  “你为什么哭啦?在这样的婚礼上!”公爵夫人喊道,“怎么啦?”
  “我不知道,”达奴莎回答,一面啜泣着。“我非常伤心!我舍不下兹皮希科和您。”
  大家都很悲伤;他们安慰她,并且向她解释,她并不会长期留在斯比荷夫,他们相信,她会同尤仑德一起到崔亨诺夫来度圣日。兹皮希科又用一只手臂抱住她,把她拉到胸前,吻她的眼睛上的泪水;但是大家心里都感到十分忧郁,晚上的时间就这样消度过去了。

  终于院子里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声音,使大家都打了一阵寒战。公爵夫人猛地从凳上站了起来,喊道:
  “天主哪。井上的吊杆声!他们在给马饮水了!”
  维雄涅克神甫就从那露出朦胧微光的玻璃窗户上望出去,说道:
  “黑夜过去,白天来了。ave maria,gratia plena——”
  于是他离开了房间,但过了一忽儿,他又回来说道:
  “天亮了,但人色将会是阴暗的。尤仑德的人正在给他们的马匹饮水。可怜的姑娘,你必须准备了!”
  公爵夫人和达奴莎都大哭起来,她们两人阿兹皮希科一起一边痛哭一边悲叹,这本是一般人离别时少不了的。这声音既像号哭,又像歌唱,正如泪水是从眼中涌出来的,这声音是从感情充溢的心灵里自然流露出来的。

  嗨!哀哭也是枉然,
  我们必须分离,我的心肝,
  再见——嗨!
  兹皮希科最后一次把达奴莎拥抱在胸口,久久地抱住她,直到他自己也透不过气来,公爵夫人这才把达奴莎拉开,好让她去换衣服。
  这当儿天已大亮。
  邸宅里大家都起来在四处活动了。那捷克人来到兹皮希科房里,问候他的健康,探听一下他有什么吩咐。
  “把床拉到窗前,”这骑士向他说。
  这捷克人毫不费力地把床拖到窗前;但是当兹皮希科叫他打开窗子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可是他服从了,只不过把他自己的皮外衣盖在他主人身上,因为外面很冷,天阴暗,在下雪。
  兹皮希科开始向窗外张望;在院于里,透过大片大片的雪花,可以看见几辆雪橇,尤仑德的人正骑着冒出汗气的马匹,站在火堆周围。他们都是全副武装。森林完全被雪盖没了;四周的墙垣和大门几乎都看不出了。

  达奴莎全身紧裹着皮衣,再一次冲进了兹皮希科的房间;再一次抱住他的脖子向他告别:
  “我虽然走了,可我还是你的。”
  他吻了她的双手。脸和眼睛,说:
  “愿天主保护你!愿天主引导你!你是我的,到死都是我的!”
  当人们再把他们分开的时候,他尽可能抬起身来,把头靠在窗户上,望着外面;可是透过雪花,好像透过了面纱望出去一样,他看见达奴莎坐在雪橇里,公爵夫人抱了她好久,宫女们都在吻她,维雄涅克神甫画着十字,祝她一路平安。离别之前,她再一次转过身来向着他,伸出双臂喊道:

  “兹皮希古,天主保佑你!”
  “愿天主允许我在崔亨诺夫见到你!”
  但是雪越下越大了,仿佛要掩住一切的声音,盖没一切;因此最后这两句话只是含含糊糊地传到他们耳中的,他们都觉得,他们彼此已经是在遥远的地方打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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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大雪过后,是严寒而干燥的晴天。白天里,树木在阳光中闪耀,坚冰封住了河流,沼地也冻得十分坚硬;在宁静的夜里,森林里的树木冻得毕毕剥剥发出响亮的拆裂声。鸟儿飞向有人烟的地方去。饿狼成群结队,不但袭击单身人,也侵犯村庄,使得行人很不安全。然而,人们在自己的烟雾腾腾的小屋中享受着炉火的温暖,为酷冷的冬季预兆丰年,快乐地等待着行将到来的节期。公爵的森林行宫显得十分冷清。公爵夫人同宫廷侍从们和维雄涅克一起到崔亨诺夫去了。兹皮希科的伤势虽然大有好转,但是身体还是很弱,不能骑马,仍旧留在森林行宫中,伴随他的有山德鲁斯,他的捷克侍从以及由一个管家的贵妇人管理的若干仆人。

  但是这位骑士非常想念他年轻的妻子。确实,他一想到达奴莎已经是他的人,人间什么力量也不能把她夺去,就使他感到很大的安慰,不过这种心情却同时加深了他的渴念。他整天盼望着能够早日离开行宫,并且成天思索着那时该做些什么,该到什么地方去,怎样使尤仑德回心转意。他同时也有过心绪不宁和坐立不安的时刻。但总的说来,未来对于他是欢愉的。爱达奴莎,并且从日耳曼人头盔上拔下孔雀毛饰来——这就是他要过的生活。他有好多次想把这情况说给他喜爱的捷克人听,但是仔细一想,就觉得这个捷克人对雅金卡十分忠心,同他谈达奴莎的事未免太鲁莽了,而且他发过誓,要保守秘密,不能把发生的事说出来。

  他的健康情况毕竟一天一天好转了。在守夜节(圣诞夜)之前一礼拜,他第一次骑上了马。虽然他觉得穿了盔甲骑马还不行,但到底还足鼓足了信心。此外,他也没有想到马上就得穿上铠甲,戴上头盔。无论怎样,他总希望很快强健起来,穿戴盔甲,纵马驰骋。为了消磨时光,他在屋里试图举起剑,这个他做到了,但是要挥舞斧头,对他似乎还是件难事。可是他深信,要是用两手握住斧柄,他就能够挥动自如了。

  最后,到守夜节的前两天,他吩咐人去备好雪橇,给马上好鞍子,并通知捷克人说,他们要上崔亨诺夫去、这个忠心的侍从倒有点儿担心,尤其是因为外边大气很冷。但是兹皮希科对他说:
  “格罗伐支(因为波兰话是这样叫他的),这同你的头无关,我们在这里待着也没意思,到崔亨诺夫去可以见到那位老先生,我哪怕有病也不能放过这种机会。况且,我又不是骑马去,而是坐着雪橇,稻草一直铺到头颈,上面盖着毛皮,到了崔亨诺夫附近才骑马。”

  事情就这样进行了。这个捷克人知道他的年轻主人的脾气,懂得最好不要去反对他,尤其不应该不认真执行他的命令。因此他们一大早便动身了。在起程的时候,兹皮希科看见山德鲁斯带着他的箱子也上了雪橇,便对他说:“你怎么像芒刺粘在羊毛上似的钉住我?……你不是对我说过你要到普鲁士去么?”

  “不错,我说是这样说过,”山德鲁斯答道。“但是这样的大风雪,我单身到得了那里么?等不到第一颗星星出现,狼群倒会把我吞掉,而且我待在这里又没有什么事。我宁愿上市镇去,去启发人们敬神,把我的神圣货物赐给他们,把他们从魔鬼的控制下拯救出来,因为我已经在罗马向天主教之父起过誓。再说,我非常钦慕您阁下,在我回到罗马之前,我不愿离开您,也许我可以为您略效微劳。”

  “老爷,他总是要为您效劳的!他随时预备以吃吃喝喝来为您效劳,”这个捷克人说。“他是太高兴为您这样效劳了。不过,如果在普尔扎斯尼契附近的森林里碰上狼群来袭击我们,那我就把他喂狼了,因为他除此之外,一无用处。”

  “最好小心些,”山德鲁斯回答,“说这种罪过话是要人地狱下油锅的,要下也会把你浑身冻僵,一直冻到你的胡子上。”
  “去你的!”格罗伐支回答,一面把铁手套伸到刚生出来的胡子上去摩摩,“我要先喝几口麦酒暖和暖和,提提精神,可我一点也不会给你。”
  “给酒徒喝酒可是犯禁的,——又是一件罪过。”
  “那我要给你一桶水喝喝,不过现在我手里有什么你就拿什么吧!”他一面这样说,一面用一双铁手套捧满了一大把雪,对准山德鲁斯的胡子扔过去,但山德鲁斯躲开了,说道:
  “崔亨诺夫没有你的份了,因为那里人们已经养驯了一头大熊在玩雪了。”
  他们就喜爱这样彼此嘲弄。但是兹皮希科并不禁止山德鲁斯同他骑马同行,因为这个陌生人很讨他喜欢,而且他仿佛觉得这个人确实是钦慕他的。
  他们在明朗的晨光中离开了森林行宫。霜很厚,只得在马匹身上罩上马衣。眼前的风物整个儿给雪花淹没了。覆雪的屋顶几乎难以辨认。炊烟好像是直接从一座座白色的小山上蒸发出来,直冲向天空,在晨曦中染上红色,像支画笔似的在屋顶上扩展开来,看上去仿佛头盔上的毛饰。

  兹皮希科坐在雪橇里,第一是为了养养气力,其次是车于里容易抵御严寒;他吩咐格罗代支坐在他身旁,以便随时用石弓来防备狼群的袭击,一面快快活活地同他聊天。
  “到普尔扎斯尼契,我们只要喂饱马,稍微暖和一下,就即刻继续赶路。”
  “到崔亨诺夫去么?”
  “先到崔亨诺夫,向朝廷表示敬意,参加礼拜。”
  “以后呢?”格罗伐支问。
  兹皮希科微笑着答道:
  “以后嘛,谁知道,也许到波格丹涅茨去。”
  捷克人惊奇地望着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也许他同尤仑德小姐吵过架了吧,他觉得这是极其可能的,否则她怎么会走呢。捷克人在森林行宫中也曾经听到过斯比荷夫的爵爷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这位年轻的骑士,因此这个忠实的侍从很高兴,因为他爱雅金卡,而且把她当作天上的明星看待;为了她的幸福,叫他流血也甘愿。他也爱兹皮希科,他衷心希望侍候他们两人一直到死。

  “那末您阁下想要在领地上安家了?”他欣喜地说。
  “我怎么能够在领地上安家呢,”兹皮希科回答,“因为我向那些十字军骑士挑过战,并且在那以前,我还向里赫顿斯坦挑过战。德·劳许说过,大团长会邀请国王去访问托纶涅。我将随着国王的扈从队一起去;我想,加波夫的查维夏爵爷或者是塔契夫的波瓦拉都会请求我们的君主允许我同那些教士决斗。他们一定会带着他们的扈从来战斗的;那样,你也得去同他们交战了。”

  “如果我要杀任何人,我倒希望杀一个教士,”这捷克人说。
  兹皮希科满意地望着他。“唔,谁碰上你的钢刀,他一定要倒霉。天主给了你大力气,不过要是你使用过度,那就糟了,因为谦让是一个好侍从应有的品质。”
  这捷克人摇摇头,表示他决不会浪费自己的力气,可是对付日耳曼人也决不会吝惜力气。
  兹皮希科笑了,这倒不是因为听到了这侍从所说的话,而是笑自己的想法。
  “等我们回去了,老人家一定会高兴,兹戈萃里崔那边也会有一番快活气象。”
  雅金卡突然出现在兹皮希科眼前了,仿佛她正同他一起坐在雪橇里。他老是一想起她,就好像当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
  “唔,”他心里说,“她不会高兴的,因为等我回到波格丹涅茨,我是要同达奴莎一起去看她的。让她去嫁给别人吧。……”想到这儿,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小契当的影子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突然间,他心里也起了一种不快的感觉,因为那姑娘总会落在他们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个人手里,于是他又想:“最好她能找到一个更好的人,因为那两个家伙都是酒鬼和贪吃汉,那姑娘却是高尚的。”他想到这个人,又想到那个人;想到他的叔父知道了这事情的经过之后,将会怎样;不管结局如何,这准是叫人厌烦的;但他即刻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叔父最关心的莫过于亲属关系和钱财方面的事情,因为这两样东西能够增进他们家族的利益。雅金卡确实比较亲近些,但是尤仑德的土地比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更多。而且他断定玛茨科对这桩婚事是不会一直反对下去的,等他明白了他侄于对达奴莎的爱情和达奴莎的陪嫁,那就更不会反对了。他可能会嘀咕一通,过后就会高兴起来,并且会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爱达奴斯卡;

  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对于叔父的恩爱和怀念。他叔父虽然是个严酷的人,爱他却像爱自己的眼珠一样;叔父在战场上对他的照顾胜过了对他自己的照顾,为他夺取战利品,而且为了他而远离家乡。他们两人在世界上都是孤单单的,没有近亲,只有像修道院长这样的一个远亲。往往当他们彼此要分手的时候,两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特别是老的那一个,他对他自己已经不存任何奢望了。

  “嗨!他会高兴的,他会高兴的!”兹皮希科心里反复说。“我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尤仑德会像叔叔一样对待我。”
  于是他开始设想,尤仑德知道了这件婚事以后,他会怎么说,会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固然有些担心,但是并不过于担心,理由很简单,这已是既成事实了。尤仑德即使想要向他挑战也不行了。即使尤仑德反对,兹皮希科也能这样回答他:“我求您宽容一些吧;您对达奴斯卡的权利是人问的,我的权利却是神授的;因此她不再是您的人,而是我的人了。”有一次,他听见某一个通晓《圣经)的神甫说过,女人必须离开她的双亲去同她丈夫在一起。因此,他觉得优势在他这一边;不过,他并不以为尤仑德会和他发生激烈的争执,会大发雷霆,因为他指望达奴莎的哀求会得到恩准,而且同样指望尤仑德所侍奉的公爵会从中调解,还有公爵夫人的调解,何况尤仑德一向敬爱公爵夫人,把她看作自己女儿的保护人。

  由于天气极其寒冷,狼群大批大批地出来,它们甚至袭击成群结队的赶路人。人们劝兹皮希科在普尔扎斯尼契过夜,他没有理会,因为他在客店里遇见了几个带着随从的玛佐夫舍骑士,他们也上崔亨诺夫去迎接公爵;还有那里的几位武装商人,护送着几车从普鲁士运来的货物。同这样一大批人一起,走路该是没有危险了;因此他们在黄昏时分动身,虽然傍晚时突然起了一阵风,追逐着满天乌云,而且开始下起雪来。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行走,但是走得非常慢,兹皮希科不禁担心,他们也许不能及时赶上守夜节了。有几处地方,马走不过去,他们不得不掘开雪堆,幸亏树林中的道路没有被雪盖没。当崔亨诺夫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已经是薄暮了。

  要不是看见那新城堡所在地的高地上的篝火,他们还不会知道离市镇已经很近了,也许会在眼花缭乱的狂风暴雪中迷路迷上好久呢。他们不能断定那火堆是为了圣诞夜向客人们表示敬意呢,还是按照古代的风俗才燃烧的。但是兹皮希科的旅伴中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因为大家都急于要在镇上尽快找到一个避避风雪的地方。

  这时候暴风雪愈来愈猛,刺骨的寒风带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寒风摇撼着树枝,狂啸怒号,发狂似地吹开整个雪堆,把它卷入空中;寒风不住呼啸,方向变化无定,几乎掀翻了雪橇和马匹,好像尖石子似的刮着骑马人的脸,叫他们透不过气来,说不出话来。缚在雪橇辕杆上的铃子全然听不见声音了;在这旋风的怒号和呼啸声中,只听得一阵阵凄苦的声音,像狼号,又像远处的马嘶,有时又像人们在大难之中的呼救声。精疲力竭的马匹开始喘起气来,逐渐放慢了脚步。

  “嗨!多大的风雪啊!多大的风雪啊!”那个捷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爵爷,幸亏我们已经快到市镇了,幸亏那边的火堆正在燃烧;要不然我们就够受了。”
  “出门人碰到这种天气就只有等死了,”兹皮希科回答,“我甚至连火堆也看不见了。天这么黑,连火光也难辨别得出;也许木柴和煤炭都被风刮走了。”
  坐在其他雪橇上的商人和骑士们也那么说:要是暴风雪把谁从座位上刮走了,那他就听不见晨钟了。兹皮希科忽然不安起来,说道:
  “但愿尤仑德不会在赶路!”
  捷克人虽然全神贯注地望着火堆,但是听到了兹皮希科的话,就回过头来问道:
  “斯比荷夫的爵爷要来么?”
  “是的。”
  “同小姐一起来么?”
  “火堆真个熄了,”兹皮希科说。
  一点不错,火堆熄灭了,但是马匹和雪橇面前突然出现了几个骑马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小心提防的捷克人喊道,一面拿起石弓:“你们是谁?”
  “公爵手下人,派来帮助过路人的。”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请把我们领到镇上去,”兹皮希科说。
  “后面没有人了吧?”
  “没有人了。”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普尔扎斯尼契。”
  “你们在路上没有遇到别的人么?”
  “什么人也没有遇到,他们也许是走了别的路吧。”
  “人们正在各条路上寻找;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们迷了路啦!从右边走。”
  他们掉转马头;有好一会工夫,除了暴风雪的呼号,什么也分辨不出。
  “城堡里客人多么?”过了一会儿,兹皮希科问道。
  靠得顶近的一个骑马人,没有听清问话,就怄下身子凑到他跟前来。
  “爵爷,您说什么?”
  “我问公爵府邸里的客人多不多?”
  “同往常一样,很多。”
  “斯比荷夫的爵爷也在么?”
  “他还没有到,他们在等着他。已经派人去接他了。”
  “带着火把么?”
  “那得看天气。”
  他们不能继续谈下去了,因为喧闹的暴风雪正在使劲地一阵比一阵刮得猛烈。
  “简直是一场魔鬼的婚礼,”捷克人说。可是兹皮希科吩咐他别作声,不要提什么魔鬼不魔鬼的。
  “你不知道么?”他说,“在这样一个圣日里,魔鬼也给驯服了,都躲到冰洞里去了。有一次山陀米埃兹附近的渔夫们在圣诞夜发现魔鬼藏在他们渔网里,嘴里衔着一柄短刀,但是它一听到钟声就立即昏过去了;他们用棍子把它一直打到晚上。风暴确实是猛烈的,但这是天主耶稣的意旨,因为他要使得明天更加欢乐。”

  “啊!我们快到城市了,”格罗伐支说。“要不是亏了这些人,我们准会迷路到深夜,因为我们已经离开了正道。”
  “我们迷了路是因为火堆熄灭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进了城。街上更是遍地积雪,有些地方连窗户也给盖没了,使得过路人看不见里面的灯光。但是这里的人们并没有怎么感觉到暴风雪的侵凌。街上没有人。居民们都正在吃晚餐欢度圣诞。在有此屋门前,孩子们冒着暴风雪,拿着有注解的小书,牵着山羊,正在唱圣诞赞美诗,市集上有些人身上披着豌豆秸,打扮成一头熊;除此以外,街上就没有别的人了。伴随兹皮希科和贵族们同来的商人,都留在镇上,兹皮希科他们则继续向着公爵所居住的老城堡走去;尽管有暴风雪,亮光还是从城堡的玻璃窗里照在这一伙赶路的人身上。

  护城河上吊桥没有收起,因为前一个时期立陶宛人入侵的情况已经减少了,而那些要对波兰国王作战的十字军骑士,现在正在跟玛佐夫舍公爵攀交情。公爵手下的一个人吹起了号角,大门立即打开。里面有几个弓箭手,但城墙上和木栅栏那儿,因为公爵允许卫队出去玩,这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两天前到来的老姆罗科泰出来迎接客人们,代表公爵向他们致意,还把他们接进屋里来,让他们在那里换好衣服,准备进餐。

  兹皮希科立刻向他问起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有没有来,回答说,还没有来,不过会来,因为尤仑德答应过要来,万一病得很厉害,也会送信来的。而且已经派出好几个骑手去接他了,因为即使年纪最大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场大风雪。

  “那末他大概快要到了?”
  “我想他就要到了。公爵夫人还吩咐在正桌旁给他们摆好席位呢。”
  兹皮希科虽然总有些怕尤仑德,但现在心里却很高兴,他暗自说:“我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我最心爱的达奴斯卡要来了。”当他对自己一遍一遍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简直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幸福。当然呷,他想,她也许已经把一切都向她父亲忏悔过了,她可能打动了他的怜悯之心,并且恳求他立刻答应她。“老实说,他不答应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尤仑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虽然他不肯让她嫁给我,我还是要把她带走的,因为我的权利胜过他的权利。”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同姆罗科泰谈话,探听公爵的健康情况,特别是公爵夫人的健康情况屈为自从他上次在克拉科夫待了一阵,他就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热爱她了。他听得城堡里每个人都健康愉快,感到很高兴,只是公爵夫人非常想念她钟爱的女歌手。现在有雅金卡为她弹琵琶,公爵大人也很疼爱她,不过总比不上疼爱那个女歌手。

  “哪个雅金卡?”兹皮希科惊奇地问道。
  “威尔戈拉苏的雅金卡,威尔戈拉苏的老爵爷的孙女儿。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个罗泰林格人爱上了她。”
  “那末德·劳许先生在这里么?”
  “他会上哪里去呢?他打从公爵的森林行宫到这里以后,一直住在这里,过得快快乐乐。我们的公爵从来都是宾客盈门的。”
  “我很高兴看见他,他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骑士。”
  “他也喜欢您。我们走吧,公爵和夫人殿下马上就要人席了。”
  他们走进饭厅,里面两个火炉里燃着熊熊的火,由仆役们看管着。
  房间里已经挤满了宾客和宫廷侍从。公爵由一些“伏叶伏大”和几个亲信陪同着先走进来。兹皮希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吻了他的双手。
  公爵抱了一下兹皮希科的头,然后把他带到一边说道:
  “我已经全知道了,起初我一听到没有得到我的许可就这样做,感到很不高兴,但是当时时间实在来不及,我正在华沙,要在那里过节。谁都知道,一个女人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反对是没有用的,反对了也没有什么好处。公爵夫人像亲生母亲似的希望你们要好,我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不如顺着她的心意,免得她烦恼流泪。”

  兹皮希科又深深一躬,身子直弯到公爵的膝盖那儿。
  “愿天主让我能报答您的厚恩。”
  “赞美天主,你已经复原了。去告诉公爵夫人,我多么好心好意地接待你,也让她高兴高兴。老实说,她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我也要为你向尤仑德说句好话,我想,他会同意的,因为他也敬爱公爵夫人。”

  “即使他不肯把她嫁给我,我的权利也是高过于他的。”
  “你的权利固然高过于他,人们也会承认,但是你可能得不到他做父亲的祝福。谁都不能把她从你手里抢走,不过,没有父亲的祝福,也就得不到天主的祝福。”
  兹皮希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不安,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但这时候公爵夫人由威尔戈拉苏的雅金卡和其他宫女们陪着进来了;他连忙去向她鞠躬,她比公爵还要和蔼地欢迎了他,并且立刻就告诉他说,尤仑德就要来了。她说:“这就是为他准备的餐具,已经派了人去引导他们过雪堆。我们不等他们一块儿吃圣诞夜的晚餐了,因为公爵不赞成,但是他们会在晚餐结束之前赶到这里的。”

  “就尤仑德来说,”公爵夫人继续说道,“他会及时赶来的。我一定在今天或者明天晨祷之后全都告诉他,公爵也答应为你说句话。尤仑德很固执,但是对他所敬爱的人就不是这样,对那些他有义务服从的人也不是这样。”

  然后她就开始教导兹皮希科该怎样对待他的岳父,决不可触犯他或惹他发火。这番话初听上去,像是善意的劝告,不过换了一个有经验的人,只要仔细看看兹皮希科,再看看她,就会从她的语调和面色中察觉出一种担心的意味来。她也许是担心斯比荷夫的那位爵爷是个不知圆通的人,也许因为他这么久还没有来而有些感到不安。外面的暴风雪愈来愈猛烈了,大家都说,如果有人在野外遇上了这场风雪,包准活不了。可是公爵夫人在想,可能达奴斯卡已把她同兹皮希科成亲的事向她父亲忏悔了,因此老头儿发了怒,决定不上崔亨诺夫来了。可是公爵夫人不愿意把她的想法向兹皮希科透露;而且也没有时间向他透露,因为仆人已经端来了食物,摆在餐桌上。兹皮希科却还要寻根究底继续追问。

  “如果他们到了,该怎么办呢,敬爱的夫人?姆罗科泰告诉我,已经给尤仑德单独准备了特别的房间;还准备了足够的草给冻僵了的马匹歇息。那又该怎样呢?”
  公爵夫人笑了起来,一面用手套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说道:“别作声。瞧你这个人,这有什么呢?”
  于是她向公爵跟前走去,公爵扶她上座。一个侍从在公爵面前放了一只平盘,盘里盛着一片片的薄饼和威法饼,由他分给客人们、宫廷侍从们和仆役们。另一个侍从搀了一个漂亮的男孩,梭哈提伐的总督的儿子,到公爵跟前来。维雄涅克神甫站在桌子的另一边,他要为这顿芬芳的晚餐祝福。

  就在这时,走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人,高声喊道:“最仁慈的公爵!”
  “什么事?”公爵说。他不高兴有人来打断他的祷告仪式。
  “有几个旅客在通往拉强诺夫的路上给雪困住了,我们需要帮手去把他们掘出来。”
  大家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公爵也吃了一惊,于是转过身去命令沙克霍荷伐的总督:
  “派骑手带铲子去!快!”
  接着,他又问那个报信的人:“被雪盖没了的人多么?”
  “我们还弄不清楚,暴风雪非常猛烈;被盖没的马匹和车辆很多。”
  “你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么?”
  “据说他们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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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兹皮希科听到这不幸的消息,也来不及向公爵请示,就奔到马房去吩咐备马。那个捷克人因为是个贵族出身的侍从,不等兹皮希科回到房间,就迎到大厅里,给他拿来一件暖和的皮外衣,可是他并不打算留住他的年轻主人,冈为他很知情达理,明知挽留也是白费,反而耽搁了时间,因此就跃上第二匹马,并从大门口的卫士手中抓了一束火把,立即随同由老总督率领的那一批公爵手下人一起出发了。城外一片漆黑,不过暴风雪似乎和缓了些;要是没有那个向他们报告这不幸事件的人,他们准会立即迷路;报信人随身带着一条受过训练的认路的狗,使他能够安全而迅速地前进,到了野外,暴风雪更大了,像刀割似地刮在他们脸上。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马奔得太急的缘故。路上全是雪。有几处地方的雪深得淹没了马腹,使他们不得不减低速度。公爵的手下人掌着火把和火盆,在烟雾和火焰中行进;风刮得很厉害,仿佛要把火把上的火焰给拉出来,卷到原野和森林的天空。路程很远。他们经过崔亨诺夫附近的村落,又经过涅兹鲍士,于是转向拉强诺夫。

  过了涅兹鲍士,暴风雪真个和缓些了,风不那么猛了,也不再卷来大片的雪花,天空明朗了。虽然山同上还筛下一些雪来,但是不久就停了。云层里到处露出星星。马匹喷着鼻息,骑马人的呼吸也舒畅了。星星愈来愈多,开始结冰了。不久暴风雪完全平息了。

  和兹皮希科并骑而行的德·劳许先生开始安慰他说,尤白德路上一遇到危险,一定会首先想到他女儿的安全,即使被埋在雪底下的人全给冻死,她准还活着,也许还穿着皮袍在睡觉呢。但是兹皮希科没有听懂他的话。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去听他说话。过了一会儿,走在他们前面的向导从大路上拐弯过去的时候,这个年轻骑士就上前问道:

  “我们为什么不走大路?”
  “因为他们不是给埋在大路上,而是埋在那边!您没有看见那赤杨树丛么?”
  他指着远处黝黑的丛林,这时候月光穿出了云层,眼前明朗起来,丛林清晰地显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
  “他们显然迷了路,离开了大道,沿河兜了一个小圈子;遇到这样的大风雪,是很容易迷路的。他们兜来兜去,最后马匹精疲力竭,走不动了。”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这条狗领我们去的。”
  “这里附近有茅屋么?”
  “有的,但是都在河对岸。武克拉就在这里。”
  “快马加鞭!”兹皮希科命令道。
  但是下令容易,执行困难。草原上的积雪还没有冻硬,马腿都深陷在雪堆中;因此他们只得慢慢走。突然,他们听见了一声狗叫;正前方有一棵斫得不像样的粗柳树桩,上面有一束枯树枝在月光下闪亮着。

  “他们还在前面,”向导说,“他们都在赤杨树丛附近,但这里好像也有个什么东西似的。”
  “柳树下有很厚的一堆雪。拿个火把来。”
  几个随从跳下马来,用火把照亮了那地方。其中一个立刻喊道:
  “雪下面有一个人,头露在外面。来呀!”
  “还有一匹马,”另外一个说。
  “把他们掘出来!”
  他们开始用铲撬雪,把雪摔在一边。
  一会儿工夫,他们就看见树下有一个人,头垂在胸前,帽子盖住了脸。一只手握着马缰绳,马匹倒在他身旁,马的鼻孔埋在雪里。很明显,这个人一定是离开了他的伙伴,忙着去找个什么人家求救,后来马匹倒下来了,他就躲到这棵柳树背后来了。

  “拿火把来!”兹皮希科喊道。
  一个随从拿人把照在这个冻僵的人的脸上,但是认不出他的面貌来。等第二个随从把他的头从胸前扶起来,他们才异口同声地喊道:
  “是斯比荷夫的爵爷!”
  兹皮希科命令两个人把他送到最近的茅屋去,尽力设法使他苏醒过来,他自己却一分钟也不耽搁,赶紧同其余的随从和向导去救其余的扈从。兹皮希科在路上想到,他也许会发现他的妻子达奴斯卡死了。因此他催马加鞭,马匹的腹部陷在雪里,力竭声嘶地前进。

  幸亏距离不远,不过隔着两百来步路,黑暗中响起了嘈杂的叫喊声:“小路。”他们找到了埋在雪中的雪车和其余的人了。
  兹皮希科冲向前去,跳下马来,喊道:
  “用铲!”
  他们还没有跑到尤仑德的后队人马那里,却先掘出了两部雪橇。马匹和雪橇里的人们都冻死了,完全没有救活的希望。其他有马车的地方都可以由雪堆辨认出来,而且不是所有的雪橇都完全埋在雪里;有几张雪橇的前面还有几匹马,积雪淹没了马腹,马儿还在作着排命奔跑的姿势。一辆马车的前面站着一个人,齐腰都是雪,他握着一支矛,一动也不动,像一根柱子;还有些死去的随从站在马车前面,手里还握着马缰绳。显然,死神是在他们让马匹挣脱雪堆的时刻降临的。行列最后面的一辆马车根本没有给埋在雪堆中。驾车人坐在前面荒地上,双手护住耳朵,后面躺着两个人,已经给那下个不停的大雪完全盖没了。这两个人原来为了躲避雪堆,紧挨着躺在那里,积雪像一条毯子似的盖在他们身上。他们仿佛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但是其他一些死者,从他们的冻僵的姿势来看,都好像同雪堆艰苦地搏斗到最后一刻。有几部雪橇已经翻了过来,还有几部连辕杆都折断了。铲子时时掘出马背来,像弓一样弯曲,嘴里还含着雪。冻死的人有的仍然坐在雪橇里,有的在雪橇旁边。但是哪一部雪橇里都没有女人。有时候,甚至兹皮希科也亲自动手用铲子掘着,直掘得眉心上都淌出汗来;有时候,他怀着一颗怦怦跳的心,仔细望着那些尸体的眼睛,也许是为了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他心爱的人的脸蛋。但是一切都是徒然。火把所照见的脸都是斯比荷夫的那些胡子兵。既没有看见达奴莎,也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年轻的骑士惊奇地想。
  他于是招呼那些在远处掘雪的人,问他们有没有掘出过什么女人来没有,他们说,掘出来的都是男人的尸体。最后,工作结束了。仆役们把他们自己的马匹套在雪橇上,把尸体放在里面,驶到涅兹鲍士去,想在那里的暖和屋子里作一次努力,救活几条性命。兹皮希科,那个捷克人和两个随从仍留在那里。他忽然想起,达奴莎坐的那部雪橇也许没有同大队在一起,也许尤仑德的雪橇会由他最好的马匹拉着,一直驶在前面;也可能尤仑德把她留在半路上什么地方的一间茅屋里。兹皮希科不知道怎么办。无论如何,他要把附近的雪堆和树丛都仔细查看一下,然后回到大路上,再沿路搜寻。

  但是雪堆里什么也没有找到。在树丛中,他只看见几只狼的发亮的眼睛,也没有发现任何人踪或马迹。树林和道路之间的草地在明亮的月光下闪耀着,在这一片洁白的、哀伤的雪地上,他确实发现一些黑点,但那都只是些饿狼,人一走近,它们就一溜烟跑了。

  “阁下!”捷克人最后说。“我们白白地搜寻了一趟,斯比荷夫的小姐并不在车队里。”
  “到路上去找!”兹皮希科回答。
  “大路上也不会找到。我在雪橇里仔细找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妇女服饰箱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小姐也许还在斯比荷夫没有动身呢。”
  兹皮希科觉得这个假定是正确的,便说道:
  “但愿如你所说!”
  捷克人又在继续深思,继续进行推论。
  “要是她坐在雪橇里,老人家是不会离开她的;即使说,他离开车队了,也会把她带在马背上一起走的,那我们也一定会在他身旁找到她。”
  “走吧,我们再到那里去一次,”兹皮希科惶惶不安地说。他觉得捷克人可能说得对,也许在他们发现老人尸体的那个地方,没有仔细找,也许尤仑德本来带着达奴莎一块儿骑在马上,在那匹马跌倒的时候,她离开了她父亲去求援了;如果是那样,她准会给埋在邻近的雪堆里。

  但是格罗代支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
  “要是那样的话,雪橇里一定会发现妇女的服饰,她决不会仅仅穿着旅途的行装上朝廷去的。”
  尽管这些推测颇有道理,他们还是回到了柳树那边去,但是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周围一个富尔浪以内,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公爵的手下人已经把尤仑德运到涅兹鲍士去了,附近一带完全是一片荒凉。捷克人还说,那条跑在向导前面的狗既发现尤仑德,也一定会发现这位小姐。兹皮希科这才松了一口气,八成儿相信达奴莎留在家里。他甚至能够解释她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达奴莎把一切的经过都向她父亲忏悔了,她父亲却不满意这件婚事,有意把她留在家里,独自来向公爵控告,求他向主教说情。兹皮希科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轻松,甚至快活起来。因为他觉得尤仑德一死,一切阻碍都消失了。“尤仑德不愿意,但是主耶稣却要这么办,”年轻的骑士心里说,“天主的意旨永远是无敌的。”现在,他只要上斯比荷夫去,把达奴斯卡像自己人一样带了来,就好完成婚礼了。在边界上同她结婚甚至比在遥远的波格丹涅茨还要容易些。“天主的意旨!天主的意旨!”他心里一再地说。可是,突然间,他对这种过早的欢乐感到羞耻,转身向着捷克人说道:

  “我当然为他难过,我要大声的说我为他难过。”
  “他们说日耳曼人像怕死神一样怕他。”捷克人回答。
  他又立即问道:
  “我们现在就回城堡去么?”
  “打涅兹鲍士回去,”兹皮希科回答。他们来到了涅兹鲍士,到了一个地主的庄园月6个地主席列赫老头接待了他们。他们没有看到尤仑德,可是席列赫告诉了他们好消息。
  “他们用雪为他擦身,简直把浑身都擦透了,然后把葡萄酒灌进他嘴里,再把他放在一只热水浴缸里,于是他有了生气。”
  “他活过来了么?”兹皮希科高兴地问,他一听见这消息,就忘掉了自己的得失。
  “他活了,但他是否能活下去,只有天主知道了,因为在归天的路上走了一半路的灵魂是不大愿意回来的。”
  “他们为什么又要搬动他呢。”
  “因为公爵派人来接他去,而且他们把屋子里能找得到的羽毛毯子都裹在他身上,把他带走了。”
  “他有没有提起他的女儿?”
  “他刚有了口气,还不会说话呢。”
  “其余的人呢?”
  “他们已经同天主在一起了,这些可怜的汉子再也不能出席圣诞夜的晚宴了,除非是天主耶稣本人在天堂里为他们设宴;”
  “别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么?”
  “一个也没有。到客厅里来谈吧,如果你们想看看他们,他们就躺在仆役室的火炉旁。进来吧。”
  但是他们急于赶路,不愿意进去,虽然席列赫老头一再邀请,很乐意拖住一些人来谈谈。从涅兹鲍士到崔亨诺夫还有很长一段路,兹皮希科心急如焚,想尽快见到尤仑德,从他那里打听达奴莎的消息。
  因此他们在满盖着雪的路上,尽快地飞驰着。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城堡教堂中的晨祷刚刚结束。兹皮希科听见牛的哞哞声和羊的咩咩声,这些声音是按照古老的宗教习惯作出来,以纪念耶稣在牛栏中的诞生。望过弥撒之后,公爵夫人来看兹皮希科了。她满脸悲痛和惊惶,开始问他道:

  “达奴斯卡呢?”
  “她不在这儿么,尤仑德没有说起么?我猜想她是活着的。”
  “慈悲的耶稣!……天主罚我们受难啊!尤仑德并没有说过话,他像一根木头似的躺在那里呢。”
  “别担心,仁慈的夫人。达奴斯卡还在斯比荷夫。”
  “你怎么知道?”
  “因为雪橇里面根本找不到一点妇女的服饰,她决不会只穿旅行服装动身的。”
  “真是,千真万确!”
  她的眼睛立即闪出欢乐的光芒,过了一会儿,她大声说道:
  “嗨!看来今天出生的救主基督没有生你的气,倒是赐福给我们了!”
  唯一使她奇怪的是,尤仑德来了,却不带他的女儿一起来。于是她继续问他:
  “他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家里呢?”
  兹皮希科把他自己的想法解释给她听,她觉得很对,但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现在尤仑德要向我们感谢救命之恩了,”她说,“他确实应该报答你,因为你去把他掘了出来。要是他仍旧拒绝你,那他真是铁石心肠了。这也是天主对他的警告,叫他不能反对神圣的婚礼。一等他恢复知觉,能够说话,我就把这话告诉他。”

  “首先得让他恢复知觉。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带达奴斯卡同来。也许她突然病了呢?”
  “别东猜西猜了!她不在这里已经够叫我不安了。如果她病了,他也不会离开她的。”
  “不错!”兹皮希科说。
  他们到尤仑德那里去了。房里很热,像在浴室里一样。火光通明,因为火炉里有好些大段的松木。维雄涅克神甫看护着病人。病人躺在床上,盖着一张熊皮,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纠结在一起,双眼紧闭。他的嘴张着,胸口喘息得那么吃力,盖在身上的熊皮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他怎么样?”公爵夫人问道。
  “我给他灌了一杯热葡萄酒,”神甫回答,“就淌汗了。”
  “他是不是睡着了?”
  “也许没有睡着,因为他喘得很厉害。”
  “您有没有试试同他讲讲话?”
  “我试过的,但是他没有回答,我相信他在天亮以前不可能会说话。”
  “我们等到天亮再说,”公爵夫人说。
  神甫再三劝她该去休息,但是她不理会,因为她对每一件事,不论是在天主教的德行问题上,还是在照顾病人上,总想要追随已故的雅德维迦王后,多积功德为她父亲的灵魂赎罪;因此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使人觉得这古老的天主教国家并不比其他国家坏,这样也可以使人们忘了她是出生在一个信奉异教的国家。

  再说,她焦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从尤仑德嘴里打听到达奴莎的消息,因为她非常关怀她的下落。因此她坐在病人的床边,开始祈祷起来,这之后,便打瞌睡了。兹皮希科还没有完全复原,加上一夜奔波,弄得极度疲乏,也跟着睡着了;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他们都睡着了,睡得这样酣畅,要不是被城堡教堂的钟声催醒,也许一直要睡到天亮呢。

  钟声也唤醒了尤仑德,他睁开双眼,就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眨巴着眼睛向四周张望。
  “赞美耶稣基督!……您觉得怎样?”公爵夫人说。
  但是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因为他只顾望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过了一会儿又嚷道:
  “赶快!赶快掘开这雪堆!”
  “凭天主的名义,您已经在崔亨诺夫了!”公爵夫人又回答道。
  尤仑德紧锁着眉头,竭力让自己的神志清醒过来,然后回答道:
  “在崔亨诺夫?……孩子在等着……还有……公爵和公爵夫人……达奴斯卡!达奴斯卡!”
  突然,他闭住双眼,又倒在枕头上了。兹皮希科和公爵夫人担心他莫不是死了,可是他的胸部开始隆起来了,他像一个熟睡的人一样深深呼吸着。
  维雄涅克神甫把手指放在嘴上,表示别去弄醒他,然后低声说道:
  “他也许会这样睡上一整天的。”
  “唔,但是他说了些什么?”公爵夫人问。
  “他说孩子在崔亨诺夫等着,”兹皮希科回答。
  “这是因为他的神志还不清楚的缘故,”神甫解释道。
第二十八章
维雄涅克神甫甚至还担心尤仑德再醒来的时候,依然会恍恍惚惚,需要经历好长一段时间才会神志清醒。他答应公爵夫人和兹皮希科说,一俟老骑士会说话,就通知他们。他们一走,他自己也去睡了。其实,尤仑德在圣诞节的第二天午前一醒过来,就完全神志清楚了。当时,公爵夫人和兹皮希科都在场。尤仑德坐在床上,望了一望,就认出她来了,说道:

  “可尊敬的夫人……请告诉我,我是在崔亨诺夫么?”
  “您把圣诞节都睡掉了,”夫人回答。
  “雪把我淹没了。谁救了我?”
  “这位骑士: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您记得他在克拉科夫……”
  尤仑德用他的一只好眼睛向这位青年注视了一会儿,说道:
  “我记得……但是达奴莎在哪里?”
  “她没有同您一起来么?”公爵夫人着急地问道。
  “她怎么能同我一起来呢,我还没有到她那里去过呢!”
  兹皮希科和公爵夫人两人面面相觑,还以为他依然在发热,在说昏话。于是夫人说道:“请您醒醒吧!那姑娘没有同您在一起么?”
  “姑娘?同我在一起?”尤仑德惊异地问道。
  “因为和您一起来的人都死了,但是,其中却没有她的尸体。”
  “您为什么把她留在斯比荷夫?”
  尤仑德又问了一遍,已经带着惊惶的语气了:
  “在斯比荷夫?怎么,她是在您殿下这里,井不在我那里呀!”
  “可您送信到森林行宫来接她回去的呀。”
  “凭圣父和圣子的名义起誓!”尤仑德回答,“我根本没有送信来接她,”
  公爵夫人的脸色突然发白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说,“您说这话是神志清醒的么?”
  “天主慈悲,孩子在哪里?”尤仑德边喊边跳了起来。
  维雄涅克神甫听了这话,马上走出房间,而公爵夫人却继续说道:
  “听着:有一支武装的扈从队,拿了您的信到森林行宫来接达奴莎。信上说,您那里起了火,一根木梁倒下来打着了您……说您的眼睛已经半瞎了,还说您想孩子。……他们就把达奴莎带走了……”
  “我难过透了!”尤仑德喊道。“天主在上,斯比荷夫并没有起过火。我也没有派人来接她!”
  这时候维雄涅克神甫把那封信拿来了,递给尤仑德,问道:“这不是您的神甫写的么?”
  “我不知道。”
  “还有印信呢?”
  “印信倒是我的。”
  “信上怎么说的?”
  维雄涅克神甫把信念了一遍,尤仑德一边听,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终于说道:“这信是伪造的!……印信是假冒的!……我的天啊!他们抢去了我的孩子,要害她了!”
  “他们是什么人?”
  “条顿人!”
  “天啊!一定要去告诉公爵!要他派使者去见大团长!”公爵夫人喊道。“慈悲的耶稣,救救她,救救她呀!”她一路尖叫着跑出房间。
  尤仑德跳下床来,匆匆忙忙把衣服披上魁梧的身体。兹皮希科坐在那里,仿佛失魂落魄一般,过了好一会,他的紧闭的牙齿才气得轧轧作响。
  “您怎么知道她是条顿人抢去的呢?”维雄涅克神甫问。
  “凭着我们天主的受难,我敢发誓!”
  “且慢!……也许是这样。他们到森林行宫来控诉过您。”
  “他们要向您报仇……”
  “于是他们把她劫走了,”兹皮希科突然喊道。他急忙跑出房间,奔到马房,吩咐把马上鞍,套好马车,却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加道,必须去救达奴莎——立即就去——而且是到普鲁士去——去把她从敌人手中夺过来,否则宁可死。

  他回到房里,告诉尤仑德说,武器和马匹马上就准备好了。他相信尤仑德会陪他去的。他心如火焚,又愤怒,又痛苦,又悲伤——不过他还没有失望;他觉得只要和这个斯比荷夫的可畏的骑士同心协力,那就什么事也办得到——凭他们两人的力量,足以攻打条顿人的整个部队。

  房间里除了尤仑德、维雄涅克神甫和公爵夫人之外,他还遇到公爵、德·劳许和德鲁戈拉斯的老骑士,这位老骑士是公爵在听到这件事之后召他来商议的,因为他经验丰富,对条顿人的情况了解得很多,他曾经在条顿人那里做过多年的俘虏。

  “必须谨慎从事,免得凭着一时盲目的气愤,犯了罪过,反而断送了这位姑娘,”德鲁戈拉斯的这位骑士说。
  “必须立刻向大团长提出控诉,要是殿下要我送信去,我马上就骑马去。”
  “我一定写信,你送去,”公爵说。“我们决不能失掉这孩子,愿天主和圣十字架救助我!大团长怕同波兰王开战,他急于拉拢我兄弟赛姆卡和我自己……他们不是凭他的命令抢走她的——他会下令把她交还的。”

  “万一是他下的命令呢?”维雄涅克神甫问道。
  “他虽然是个十字军骑士,但他可比别人正直些,”公爵回答:“而且,我对你们说,他现在宁愿笼络我,可不愿使我发怒。亚该老王朝不是开玩笑的。嗨!他们尽可以来耍我们,但他们却看不出,要是我们玛朱尔人也帮助亚该老的话,那事情就不妙了。……”

  但是德鲁戈拉斯的那位骑士说:“这倒是实话。十字军骑士可不做傻事;因此我想,如果他们劫去了这姑娘,不是为了要解除尤仑德的武装,就是要索取一笔赎金,或者要拿她来作交换。”说到这里,他转向斯比荷夫的骑士说:

  “你现在那些战俘中,有些什么人物啊?”
  “德·贝戈夫爵爷,”尤仑德回答。
  “他重要么?”
  “好像还重要。”
  德·劳许听到德·贝戈夫的名字,就问起他来,他弄明白之后,说:“他是骑士团的大恩人杰尔特里公爵的亲戚,生下来就献身给骑士团。”
  “是的,”德鲁戈拉斯的骑士说,一面把他的话翻译给在场的人听。“德·贝戈夫在骑士团里地位很高。”
  “难怪邓维尔特和德·劳夫坚决要求释放他,”公爵提醒说。
  “他们不谈则已,一谈就谈到非得释放德·贝戈夫不可。天主在上,他们劫去这姑娘,一定是为了用她来赎德·贝戈夫的。”
  “唔,那末他们一定会放达奴莎回来的,”公爵说。
  “不过最好要知道她在哪里,”德鲁戈拉斯的爵爷回答道。“万一大团长问:‘叫我命令谁放回她呢?’那时候我们怎么说?”
  “她在哪里?”尤仑德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一定不会把她放在边境上,因为怕我去抢她回来。他们准是把她送到什么地方的一个偏远的城寨里,或是送到海边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兹皮希科说道:“我一定要找到她,救她出来。”
  公爵闷在肚里的怒火现在突然发作了:“这些歹徒打我的宫廷里把她劫去,丢尽了我的脸。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天不会饶恕这件事!我已经受够了他们背信弃义的行为!受够了他们的袭击!我宁可同狼群为邻!现在大团长必须惩罚他们的这些爵爷们,把这姑娘送回来,派使者来向我道歉,否则,我一定要下战书了!”

  说到这里,他用拳头击了一下桌子,又说:
  “哦伐!普洛茨克的公爵会赞助我的,还有威托特和亚该老国王的军队!十字军骑士放肆得够了!即使是一个圣徒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我已经受够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直到他的怒火平息下去;安娜·达奴大看见公爵对达奴莎的事这样认真,倒感到高兴;她知道他已经隐忍了很久,不过,他也很倔强,一旦要做什么事,就非达到目的不可,决不会半途而废。

  这时,维雄涅克神甫起身说话了。“骑士团曾经有一条规矩,”他说,“非经神甫会和大团长许可,任何爵爷对于任何事件皆不得自作主张。因此天主才赐予他们这样广大的、几乎超过了所有其他世俗国家的土地。但是现在,他们既不懂得服从、真理、诚实,也不懂得信仰。他们只懂得贪婪、巧取豪夺,简直是一群狼,不是人。如果他们连天主的戒律都不遵守,又怎么能服从大团长和神甫会的命令呢?每个人都像一个独立的公爵似的住在自己的城堡里——而且互相勾结,为非作恶。我们去向大团长提出控诉——但是他们一定否认。大团长会命令他们把那姑娘归还,但是他们会拒绝,或者推托说:‘她不在我们这里,我们并没有劫走她。’他会命令他们起誓,而他们也会照做。那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德鲁戈拉斯的骑士接上说。“还是让尤仑德到斯比荷夫去一趟。要是十字军骑士劫了她,确实是为了索取赎金,或者为了交换德·贝戈夫,那末,他们自然只会告诉尤仑德,而不会告诉别人。”

  “是那些到森林行宫中来的人把她劫走了的,”神甫说。
  “这样说来,大团长会把他们提交审判,或者命令他们与尤仑德决斗。”
  “他们必须同我决斗,”兹皮希科嚷道,“因为是我先向他们挑战的!”
  尤仑德挪开了掩住脸的双手,问道:“他们那些人中间,有谁到过森林行宫?”
  “有邓维尔特,德·劳夫老头,还有两个法师: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神甫回答道。
  “他们提出控诉,希望公爵命令你释放德·贝戈夫。但是公爵听见德·福契说,是日耳曼人先攻击您,就斥责了他们,让他们不欢而去。”
  “你到斯比荷夫去一趟吧,”公爵说,“因为他们会到那里同你接洽。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接洽,是因为这个年轻骑士的侍从向他们送口头挑战书去的时候扭断了邓维尔特的手臂。到斯比荷夫去一趟吧。假使他们派人来接头,就来报告我。他们会把你的女儿送来交换德·贝戈夫的,但我反正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因为他们从我宫廷中劫走了她,就是侮辱我。”

  公爵说到这里,禁不住又发起怒来,因为那些条顿人已经完全使他忍无可忍;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嗨!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玩火,到头来一定会把自己烧死的。”
  “这事情他们会否认的。”维雄涅克神甫又说了一次。
  “只要他们一通知尤仑德,说那姑娘在他们那里,那末他们就赖也赖不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相信他们不是把她关在边界上,而是像尤仑德所正确指出的那样,他们已经把她带到一个遥远的城堡或者海边去了,但如果有证据证明他们是行凶者,那他们在大团长面前就否认不了。

  尤仑德以一种奇异而可怕的音调说道:“邓维尔特,德·劳夫,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
  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也主张派遣干练而有经验的人到普鲁士去探听一下尤仑德的女儿是否在那里,如果不在,那末她是被劫到哪里去了;于是公爵手持权杖,走出去发布必要的命令;公爵夫人又转向尤仑德说些安慰话:

  “您身体怎样?”她问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没有听到这句问话似的,隔了一会儿才突然说道:“好像有人打中了我的旧伤口。”
  “但是您得相信天主的慈悲;等您把德·贝戈夫放回去,达奴莎就会回来了。我是不惜牺牲我的一切的。”
  公爵夫人犹疑了一下,决不定要不要现在就提那件婚事,但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觉得尤仑德遭此不幸,不应当再给他增添忧烦,同时她也有些担心。“他们会同兹皮希科一起去找她的;也许兹皮希科会有机会告诉他,”她心里想,“现在跟他提这件婚事,真会使他发疯的。”因此她宁愿谈些别的事情。

  “别怪我们,”她说。“那天有人穿了您那里的制服,带来一封盖有您的印记的书信,说您病了,您的眼睛快要瞎了,想要看看您的女儿。我们怎能反对、怎能不听从她亲生父亲的吩咐呢?”
  尤仑德抱住了她的脚。“我不怪任何人,仁慈的夫人。”
  “您还得相信,天主会把她还给您的,因为主在保佑着她。主会搭救她的,像上次打猎的时候一样搭救她。那一次,一头凶猛的野牛向我们冲过来——幸亏耶稣启示兹皮希科保卫了我们。他几乎送掉了自己的性命,事后还病了很久,但他救了达奴莎和我,因此公爵赐给了他骑士腰带和一对踢马刺。您瞧!……天主在卫护她。当然,这孩子也实在是可怜!我自己也非常伤心。我本来以为她会同您一起来的,以为我会看见这可爱的孩子,但现在……”她的声音发抖,泪珠夺眶而出,而尤仑德的抑制已久的悲痛也一下发作了,像一场暴风雨似的来得又突然又可怕”。他一把揪住自己的长头发,把头向墙壁撞去,一面嗓音嘶哑地反复哀号着:“耶稣!耶稣!耶稣!”

  兹皮希科跳到他身边,使尽全身气力,摇着他的肩膀,叫喊道:“我们非去不可!到斯比荷夫去!”
第二十九章
“这是谁的扈从?”尤仑德走过了拉强诺夫,突然从沉思中猛省过来,像从梦中醒来似的,问道。

  “是我的,”兹皮希科回答。
  “我的手下人都死了么?”
  “我看见他们都死在涅兹鲍士。”
  “我的老战友都完了么?”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于是他们沉默而勿忙地赶路,因为他们要尽快赶到斯比荷夫去,希望在那里遇见十字军骑士的信使。真叫运气,又结冰了,大路给冻得很坚实,所以他们能够走得很快。
  黄昏时分,尤仑德又说话了,问起那些到过森林行宫的十字军骑士团的法师们,兹皮希科就把一切经过都讲给他听;讲到他们的控诉,他们的离去,德·福契之死,也讲到他的侍从非常厉害地捏断了邓维尔特的手臂,他一边讲,一边非常清晰地想起一件事情,那就是从邓维尔特那里带着治伤药膏来到森林行宫的那个妇人。因此在路上打尖的时候,他就向那个捷克人和山德鲁斯问起她,但是他们都不清楚她的去向。他们认为那妇人也许同那些来劫取达奴莎的人一起走了,也许是在他们走了不久以后就走的。兹皮希科现在想到,她也许是有人故意派来给那伙人通风报信的——让她万一看见尤仑德在宫廷中,就及时通知他们一声,让他们见机行事,不说是从斯比荷夫来的了,也不拿出那封捏造的尤仑德的信来,而是把另外一封预备好的信拿出来给公爵大人,这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巧妙,使得这位只是在战场上向条顿人领教过的年轻骑士第一次想到:光用拳头是对付不了他们的,还必须用头脑才能战胜他们。这种想法对他说来,是并不愉快的,因为他的莫大的悲痛都已经凝聚成一种要求战斗和流血的愿望了。他心目中本来以为,即使是拯救达奴莎,也只能诉诸战斗,或则两军对垒,或则是个对个的肉搏;而现在他看出了,他的复仇和劈人脑袋的愿望也许非加以抑制不可,好比是把一头野熊加上锁链一样;得另想方法解救达奴莎。想到这里,他因为玛茨科没有同他在一起而感到遗憾。玛茨科又聪明又勇敢。他暗自决定派山德鲁斯从斯比荷夫到息特诺去寻找那个妇女,设法向她打听达奴莎的情况。他想,即使山德鲁斯要出卖他,在这件事情上也坏不了大事,相反,也许能帮很大的忙,因为他干的那行生意使他可以到处走动。可是,他想先同尤仑德商议一下,但是再一想,还是到了斯比荷夫再说吧,主要是因为天色已黑,他只当尤仑德由于精疲力竭和极度忧虑,已在骑士坐的高高的马鞍上睡熟了。其实,尤仑德骑在马上,低垂着头,只是因为不幸的遭遇使得他垂头丧气罢了。他显然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心里极度恐怖,因为他突然说:

  “我宁愿冻死在涅兹鲍士那边!是你把我掘出来的么?”
  “是我同别人一起把你掘出来的。”
  “在那次狩猎中,也是你救了我的孩子么?”
  “我还能不救么?”
  “现在,你也会帮助我么?”
  这时兹皮希科心中同时涌起了对于达奴莎的深爱和对于条顿歹徒们的痛恨,立即在马鞍上站了起来,咬牙切齿,费了好大气力才说出这几句话:
  “听我说:即使我得用我的牙齿去啃碎普鲁士的城堡,我也一定要去啃,非把她救出来不可。”
  接着,寂静了片刻。
  尤仑德的好复仇的、难以克制的天性,似乎在兹皮希科这些话的影响下,全部给激发起来了,因为他在黑暗中开始咬牙切齿,过了一会儿又说起这些名字来:邓维尔特,德·劳夫,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他心里想,如果他们要他释放德·贝戈夫,他可以释放;如果他们要索取一笔额外的款项,他也会给,即使要他非得豁出整个斯比荷夫来作为代价不可,那也行;可是那些动手冒犯他这独生女儿的家伙,他终究要叫他们遭殃!

  这两个骑士整夜没有阖过眼。第二天清晨,他们几乎彼此不认识了;只不过一夜工夫,他们的脸容竟改变到这种地步。尤仑德终于被兹皮希科脸上那种痛苦和不共戴天的仇恨所打动了,因此说:“她救了你,把你从死神手中抢了过来——这个我知道。但是你也爱她么?”

  兹皮希科以一种简直是挑战的神情直望着他的眼睛,回答道:“她是我的妻子。”
  尤仑德听了这话,勒住了马,望着兹皮希科,惊讶地眨巴着眼睛。
  “你说什么?”他问道。
  “我说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
  斯比荷夫的这位骑士用袖子擦擦眼睛,仿佛突然被一声骤雷击得两眼昏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就催马前进,跑到队伍的头里去,默默地继续赶路。
第三十章
但是骑在他后面的兹皮希科却沉不住气,他心里说:“我倒宁愿他大发雷霆,而不要他这样难受。”因此他策马赶上了他,用自己的马镫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马镫,开始讲道:“听一听事情的经过吧。您知道达奴莎在克拉科夫救了我;但是您不知他们要把波格丹涅茨的雅金卡,兹戈萃里崔的齐赫的女儿许配给我。我的叔父玛茨科很赞成这件婚事,她的父亲齐赫也赞成;我们的一个亲戚,——是个修道院长,又是个有钱人,他也赞成。……何必多说呢?——雅金卡是个诚实的姑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一笔可观的嫁妆。然而我不能娶她。我觉得对不起雅金卡,但是娶了她就更对不起达奴莎——于是就动身到玛佐夫舍来找达奴莎,因为我坦白告诉您,没有达奴莎,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您想一想您自己在恋爱的时候怎么样——想一想!那您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兹皮希科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了,想等尤仑德说一句话,可是尤仑德依然默默无语,他就继续说道:
  “在森林行宫中打猎的时候,一头野牛猛冲过来,上帝赐给我这个机会救出了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公爵夫人当时就说:‘现在尤仑德不会再反对了,因为他怎么能不报答这样的一件功劳呢?’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愿意没得到她父亲的同意就娶她。而且我那时身体很弱,……因为那只可怕一野兽使我受了很重的伤,几乎使我送了命。后来,您知道的,那些人来接达奴莎了,说是接她到斯比荷夫去,我当时还不能下床。我认为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认为您会把她带到斯比荷夫去嫁给别人,您在克拉科夫拒绝了我……那时候,我就已经认为我还是死去的好。啊!伟大的天主,那一夜我多么难挨啊。只有忧虑,只有悲伤!我认为,如果她离开了找,太阳冉也不会升起来了。请您体说体谅人间的爱情和人间的忧愁吧!”

  兹皮希科一时之间几乎泣不成声,但是他勇敢的心灵终于让他控制住了自己,接着说道:
  “那天晚上,那批人来接她,马上就要带她走,但是公爵夫人命令他们等到天明冉走,就在那时候,耶稣启示了我去恳求公爵夫人,请她作主把达奴莎许配给我。我当时认为,即使我死了,至少也得到了一份安慰。请您想一想,这姑娘马上就得走,而我却病得快要死了,哪里还来得及请求您的许可呢。当时公爵已经离开森林行宫,只得由公爵大人权宜行事,因为她没有人可以商议。但她和维雄涅克神甫都怜悯了我,由维雄涅克神甫主持了婚礼。……这是天主的权能,天主的公道!

  但是尤仑德阴郁地插嘴道:“也是天主的惩罚!”
  “为什么会是惩罚?”兹皮希科问道。“只要想一想,他们是在婚礼之前来接她的,无论这婚礼举行不举行,他们好歹要把她带走的。”
  但是尤仑德又不作声了,阴郁地骑着马向前走,脸上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这使得兹皮希科终于害怕起来了。虽然兹皮希科说出了一件在心里藏了好久的事,开头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可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害怕,唯恐这老骑士和他一怒而绝,从此跟他成为陌路人,成为冤家对头。他绝望极了。自从离开波格丹涅茨以来,他的心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恶劣过。他觉得现在没有希望同尤仑德和解了,更糟的是,也没有希望搭救达奴莎了,一切都是白费,将来还要遭到更大的不幸和悲哀。但是这种绝望情绪并没有保持多久,它很快就变成一种愤怒,一种想要争吵和战斗的欲念,这也是符合他的个性的。“既然他不愿意言归于好,”他这样估计着尤仑德,“那就翻脸吧,有什么了不得!”他几乎准备当面臭骂尤仑德一顿。他也巴不得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同随便什么人打一仗,也好出出气,发泄发泄内心的愁闷、悲哀和愤怒,让心里舒畅一下。

  这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那爿叫做“萤火虫”的客店,尤仑德每逢从公爵进行回来路过这里,总让他的人马在这里歇息一下。他现在也不自觉地这样做了。过了一会儿,只剩下他和兹皮希科两人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尤仑德突然在这年轻的骑士面前站定,一双眼睛盯着他问道:

  “你是为了她到这里来的么?”
  对方几乎是生硬地回嘴道:
  “您以为我会否认么?”他直瞪瞪地望着尤仑德的眼睛,准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这位老战士的脸上一点上没有怒意,几乎只有无限的忧愁。
  “你救过我的孩子么?”过了一会,他问道,“还把我从雪堆下面掘了出来么?”
  兹皮希科惊奇而恐惧地望着他,怕他又是神志不清起来了,因为这些问题尤仑德早就问过了。
  “请坐下来,”他说,“我觉得您身体还很弱。”
  但是尤合德却举起双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突然用尽全力把他拉向自己的胸口;兹皮希科从刹那间的惊奇之中猛省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两人拥抱了好久,因为共同的忧虑和共同的灾难使他们团结在一起了。

  他们松开手之后,兹皮希科又拥抱着老骑士的双膝,热泪盈眶地响起他的双手来。
  “您不会再反对了吧?”他问。
  尤仑德答道:“我以前是反对过的,因为我心里早就把她献给天主了。”
  “您把她献给天主,天主却给了我。这也是主的意志!”
  “主的意志!”尤仑德重说了一遍。“但是现在我们也需要主的慈悲。”
  “天主如果不帮助一个寻找女儿的父亲,不帮助一个寻找妻子的丈夫,还帮助谁呢?他一定不会帮助强盗的。”
  “但他们终究把她劫走了啊,”尤仑德回答。
  “那您就把德·贝戈夫还给他们吧。”
  “不论他们要什么,我可以全部照给。”
  但是一想到十字军骑士,旧恨又涌上心头,像火焰似地燃烧着他的周身;过了一会儿,他咬紧牙根又加上一句:
  “我还要给他们加上一点他们所不要的东西。”
  “我也发过誓要消灭他们,”兹皮希科回答,“现在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斯比荷夫。”
  于是他去催促快给马匹上鞍。马匹吃过燕麦,下人们在屋子里暖和了一下之后,他们就动身了;虽然天色已经快要断黑,他们还是继续赶路。由于路途遥远,夜里又下了重霜,尤仑德和兹皮希科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便坐上了雪橇。兹皮希科向老骑士谈起了他的玛茨科叔叔,说是如何想念他,只可惜他不在场,否则他的勇气和机谋都用得着,特别是对付这样的敌人,机谋比勇气更加需要。然后他转向尤仑德问道:

  “您也有机谋么?……我在这方面不行。”
  “我也不行,”尤仑德接上去说。“我从来不用诡计同他们斗,我就用这只手和剩下的这点力气同他们拼。”
  “我懂得,”年轻的骑士说。“我懂得,因为我爱达奴莎,因为他们劫走了她。只是,万一……”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他胸腔里的心已不是一颗人心,而是一颗狼心。他们骑着马在一条雪白的、月光似水的大道上默默地走了一阵;后来,尤仑德自言自语地说起来了:
  “要是他们有任何理由来向我报复——我没有话说!但是仁慈的天主啊!他们可没有任何理由呀。……我在战场上同他们作战,是在我们公爵派遣我出使到威托特那里去的时候,但在这里,我却像邻居对待邻居那样对待他们。……巴多希·拿仑支把攻击他的四十个骑士俘获了,加上锁链,囚禁在考士明的地牢中。十字军骑士不得不付出半车金钱来赎取他们。而我呢,每逢有什么日耳曼客人在归途中从我那里路过,我总是以骑士的礼节款待他,馈赠他。而十字军骑士却常常越过沼泽来攻击我。那时候我并不难为他们;他们对付我的那一手,即使今天我对付我的最大的仇敌,也不会采取的……”

  可怕的回忆愈来愈猛烈地撕扯着他的心,他的声音猝然中断了,过了一会儿,才好像呻吟似地继续说道:“我只有一个最心爱的人,我把她当做我自己的心肝宝贝,可他们却把她像一条狗似的缚在绳子上劫走了,她就死在那里。……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我的女儿……哦,耶稣,耶稣!”

  接着又是一片沉默。兹皮希科抬起稚气的脸向着月亮,脸上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然后又向尤仑德问道:
  “岳父!……对他们说来,取得人们的尊敬比之结怨树敌总要好得多。他们为什么要对所有的民族,所有的人,犯下这么多罪行呢?”
  但是尤仑德摊开双手,仿佛绝望似地。声音硬塞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兹皮希科把他自己提出的问题沉思了一会,可是他的思想立即又转到尤仑德身上了。
  “人们说您向他们报仇报得很凶,”他说。
  尤仑德控制住极度的悲痛,镇静了一下,说道:
  “但我发过誓要消灭他们……我也向天主发过誓,如果天主助我报仇雪耻、我就把我唯一的孩子献给主。这就是我反对你们婚事的原因。但现在我不知道这是主的意志呢,还是你的行动引起了主的愤怒?”

  “不,”兹皮希科说。“我以前告诉过您,即使婚礼不举行,这些恶棍也会把她劫走的。天主接受了您的誓约,但把达奴莎给了我,因为要是没有主的意旨,我们什么事也做不成。”
  “每一件罪过都是违反天主的意旨的。”
  “罪过是违反天主的意旨的,可圣礼就不是了。因为圣礼是天主的事。”
  “因此现在就无可挽回了。”
  “赞美天主,确实无可挽回了!不必难过啦,因为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有决心帮助您去对付这批强盗。您往后就会知道!不管怎样,我要为达奴莎向他们报仇,要是劫夺您的亡妻的那伙人还有人活着的话,那就把他们交给我,您瞧我来对付他们吧!”

  但是,尤仑德摇摇头。
  “不,”他阴郁地回答,“那伙人里面没有一个活着了。……”
  一时间,只听见马匹的鼻息声和马蹄踏在路面上的轻微的得得声。
  “有一天夜里,”尤仑德继续说,“我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是从墙上发出来的,向我说:‘仇报够了!’但是,我没有听从,因为这不是我的亡妻的声音。”
  “那是谁的声音呢?”兹皮希科焦急地问道。
  “我不知道。在斯比荷夫,墙壁里常常会有说话声,有时候是一阵呻吟,因为有许多十字军骑士拖着镣铐死在那里的地牢里。”
  “那末神甫对您说些什么呢?”
  “神甫给城堡拔了灾,驱了邪,也嘱咐我放弃报仇,但是那不成。我对十字军骑士太狠了,他们反过来也要报仇了。他们打埋伏,向我来挑战,……这一次也是这样。梅恩格和德·贝戈夫首先向我挑战的。”

  “您曾经接受过赎金么?”
  “从来没有!我所俘获的人中间,德·贝戈夫将是第一个活着出去的。”
  谈话停止了,因为他们现在从宽阔的大道转进了一条狭路,在这条狭路上默默地走了很久,路途曲折,有几处积雪很难通过。在春夏两季的雨天里,这条路简直不能通行。
  “我们快到斯比荷夫了么?”兹皮希科问。
  “是的,”尤仑德回答。“可是还有一大片森林,然后是走上泥沼地,泥沼地中央就是城堡……泥沼地外便是泽地和干地,不过要进城堡一定得走堤坝。日耳曼人一再要俘虏我,但是他们没有办到,他们的尸骨都腐烂在森林的野草丛里了。”

  “这地方是很难找到的,”兹皮希科说。“如果条顿人派人送信来,他们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他们已经派人来过好几次了,他们有认得路的人。”
  “但愿我们能在斯比荷夫会会他们,”兹皮希科说。
  这个愿望一下子就实现了,比这年轻骑士所想的还要快,因为他们出了森林,走上开阔的田野(斯比荷夫就位于那片沼地中间),就看见前面有两个骑马的人和一辆低低的雪橇,雪橇里坐着三个黑苍苍的人。

  夜空明亮,因此这群人衬着那片白雪,格外显得分明。尤仑德和兹皮希科一看见这群人,心就跳得更快了,因为除了条顿人派来的信使,有谁会在这半夜三更骑马到斯比荷夫来呢?
  兹皮希科命令驾车的快走,不久就赶上了那批人,声音都听得见了。那两个骑马的人显然是保护雪橇的,马上转过身来向着他们,一面从肩上卸下石弓,喊道:
  “那边是谁?”
  尤仑德低声向兹皮希科说:“那是些日耳曼人!”
  接着就高声对那批人说:
  “应该由我查问你们,你们只有回答的份!你们是什么人?”
  “过路人。”
  “什么样的过路人?”
  “香客。”
  “从哪里来?”
  “从息特诺来。”
  “正是他们!”尤仑德又低声说。
  这时候两部雪橇已经走在一起了,同时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六个骑马的人。这是斯比荷夫的卫队,他们日夜看守着通往城堡的堤坝。他们骑的都是高头大马,还带着像狼一样凶猛的狗。
  卫士们一认出尤仑德,就发出惊奇的欢呼声,他们觉得主人回来得那么快,简直出乎意外;但是尤仑德全神贯注在信使身上,因此又转向他们:
  “你们上哪里去?”他问。
  “到斯比荷夫。”
  “你们要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们只能面告爵爷本人。”
  尤仑德正想说:“我就是斯比荷夫的爵爷;”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觉得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和外人谈话。于是他问他们有没有带什么信件来;他们回答说,他们只是奉命来送口信的,爵爷便下令尽快策马前奔。兹皮希科也同样急于要听到达奴莎的消息,一心一意只想到这事,注意不到别的事情上去。堤坝上的卫士两次拦阻他们,他竟觉得不耐烦了。吊桥放下来架在壕沟上了,壕沟后面的护堤上屹立着一排巨大的栅栏。这座城堡,日耳曼人一听见它那杀气腾腾的名声就要吓得画十字,可是现在城堡就在他眼前,他却视而不见了,他注目的只是十字军骑士派来的那几位信使,因为他想从他们那里打听到达奴莎的下落,她什么时候才能获得释放。他想也没有想到,等着他的是一个绝大的失望。除掉赶车人和担任守卫的两个骑马的人之外,从息特诺派来的只有调个使节:一个就是曾经送治伤药膏到森林行宫来的那个妇人;另一个是一个年轻的“旁特尼克”。兹皮希科不认得那妇人,因为他在森林行宫中并没有见过她;那个“旁特尼克”他一看就知道是个化装的情从。尤仑德马上把这两人领进拐角上的房间里;他站在他们面前,壁炉里燃烧着的原木材把火光投射在他身上,简直把他那魁梧的身材映照得很可怕。

  “我的女儿在哪里?”他问道。
  那两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这个满面杀气的人,给吓住了。虽然那个“旁特尼克”生就一副恶相,却像秋天的树叶于一样瑟瑟发抖,那妇人的两条腿也在发抖。她望望尤仑德,又望望兹皮希科,然后再望望卡列勃神甫的发亮的秃顶,最后重又望望尤仑德,仿佛在向他询问,那另外两个人待在这里干什么。

  “阁下,”她终于说了,“我们不知道您问的是什么事;但他们是为了重要的事派我们来的。而已派我们来的人清清楚楚地命令我们,谈话时不能有旁人在场。”
  “这几个人用不着回避!”尤仑德说。
  “但我们却要回避,高贵的爵爷,”那妇人回答,“如果您要他们在场,那末,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请您允许我们明天告辞。”
  尤仑德显出了怒容,因为他向来不能接受异议。刹那间,他的黄褐色的胡于可怕地抽动起来,但他仔细想了一下,还是“为了达奴莎的缘故”而忍住了没有发脾气。兹皮希科最急的是,要使这场谈话尽快进行,并且相信尤仑德事后自会把全部谈话内容告诉他,就说:

  “如果一定非这样不可,就让你们单独谈吧。”于是他同卡列勃神甫一起出去了;但是他刚一走进那挂满着尤仑德俘获来的盾和武器的大厅,格罗伐支就走到他跟前来。
  “阁下,”他说,“就是那个妇人!”
  “哪个妇人了’
  “从十字军骑士那里带油膏来的那个妇人。我一下就认出了她,山德鲁斯也认出来了。看来,她上次是来侦探情况的,她一定知道小姐现在在哪里。”
  “我们等会儿就可以知道,”兹皮希科说。
  “你们也认识那个‘旁特尼克’么?”
  “不认识,”山德鲁斯回答,“但是,阁下,可别买他的免罪符呀,因为他是一个冒牌的‘旁特尼克’。”
  “如果您在他身上用刑,您就可以获得许多消息。”
  “等着吧!”兹皮希科说。
  当兹皮希科和卡列勃神甫刚走出拐角上的房间,门一关上,骑士团的修女就急忙走到尤仑德跟前,低声说道:
  “您的女儿给强盗抢走了。”
  “是斗篷上有十字的强盗么?”
  “不是。愿天主赐福给那些虔诚的法师们,多亏他们搭救了您的女儿,现在她正待在他们那里。”
  “我问你们,她在哪里?”
  “由虔诚的晓姆贝法师在照料着她,”她回答,一面在胸口叉起双手,深深一鞠躬。
  但是尤仑德一听见这个杀害威托特子女的凶手的可怕名字,面色立即发白;过了一会儿,他坐在一张凳子上,闭住双眼,拭着额上大颗大颗的冷汗。
  那个“旁特尼克”虽然到如今还抑制不住恐惧,可他现在一看见这情况,却把双手叉住腰眼,懒洋洋地靠在凳子上,伸出了双腿,拿一双充满骄傲和嘲讽的眼睛看着尤仑德。沉默了很久。
  “玛克威法师也帮助晓姆贝法师守卫着她,”这妇人又说道:“看守得很当心,决不会伤害小姐的。”
  “我怎样才能把她弄回来呢?”尤仑德问道。
  “您要向骑士团投降!”“旁特尼克”傲慢地说。
  尤仑德一听这话,猛地站了起来,走到这日耳曼人跟前,俯身向着他,用一种聚精会神而且可怕的口气说:
  “住嘴!”
  这“旁特尼克”又吓得魂飞魄散了。他知道,他尽可以进行威胁,说些制服和压倒尤仑德的话,但是他只怕话还没有说出口,自己先倒了霉;因此他还是默不作声,只圆睁着两眼,直望着斯比荷夫这位爵爷的可怕的脸,仿佛给吓得发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有他的胡子在不安地抖动着。

  尤仑德又转向骑士团的修女,问道:
  “你带了信来么?”
  “没有,阁下。我们没有信。我们要说的话,都是奉命当面来说的。”
  “那末说吧!”
  于是她又把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仿佛希望尤仑德能把这些话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子里:
  “晓姆贝法师和玛克威法师在看守小姐;因此您阁下,请平息您的怒气。……她不会受害的,因为多年来您虽然严重地危害了骑士团,可是只要您答应他们的公平的要求,他们会对您以德报怨的。”
  “他们有什么要求呢?”
  “他们希望您释放德·贝戈夫爵爷。”
  尤仑德沉重地吁了一口气。
  “我一定把德·贝戈夫还给他们,”他说。
  “还得释放被您关在斯比荷夫的其他的人。”
  “我这里有梅恩格和德·贝戈夫的两个扈从,此外就是他们的仆役。”
  “您必须释放他们,阁下,并且赔偿囚禁期间的损失。”
  “我决不为我的孩子同你们讲价钱。”
  “虔诚的法师们原来就料到您会这样做,”这妇人说,“但我还没有说完我奉命要说的话。劫走您女儿的是些毫无疑问的强盗,一定是为了要勒索一大笔赎金。天主却让法师们把她夺了回来,现在他们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交还他们的教友和朋友。但是法师们知道,您阁下也知道,这个国家对他们多么仇恨,即使是他们的最正直的行动,也受到多么不公平的对待。因此法师们都认为,如果这里的人发觉您的女儿在他们那里,立刻就会怀疑是他们劫去的,从而恶意中伤,乱发怨言。……哦,不错,这里一些存心不良的坏人常常是这样报答他们的,神圣的骑士团的名誉已经因此大受损失,法师们都非常关心这一点,因此他们又附带提出唯一的一个条件——要您亲自去向您的公爵和这个国家所有骁勇的骑士们声明:劫走您女儿的确实不是十字军骑士,而是强盗,您要到强盗那里去赎她出来。”

  “确实是匪徒们劫走了我的女儿,我不得不从匪徒手里去把她赎回来。……”尤仑德说。
  “您对任何人都不能有别种说法,因为哪怕只有一个人发现您同法师们去谈条件,只要有一个人或者哪怕只有一份控诉书送到大团长那里,或是神甫会那里,事情就会大大复杂起来。”
  尤仑德的脸上流露出非常惊惶的神情。起初,他觉得十字军骑士要保守秘密是十分自然的事,因为他们怕负责任,怕声名扫地,但是现在他心里起了怀疑,认为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一时无法弄明白,因此他感到非常恐怖,正如那些最勇敢的人一样,当某种危险情况不仅威胁着他本人、而且威胁着他们的亲属和他们所爱的人时,总会感到这种恐怖。

  不过他决定要从这骑士团的修女口中多探听出一些消息来。
  “十字军骑士要保守秘密,”他说,“但是既然要我释放德·贝戈夫等人来交换我的孩子,秘密又怎么保守得住呢?”
  “那您就说,您拿了德·贝戈夫的赎金去付给强盗。”
  “谁也不会相信的,因为我从来不拿赎金的,”尤仑德阴郁地回答。
  “可您的孩子也从来没有出过问题,”这个修女恶意地低声回答道。
  接着又是沉默。后来那位恢复了勇气的“旁特尼克”认为尤仑德现在一定更能克制自己了,便说道:
  “这就是晓姆贝和玛克威两位法师的意旨。”
  修女继续道:
  “您可以说,同我一起来的这位‘旁特尼克’给您带来了赎金,我们马上要同高贵的德·贝戈夫先生和其余的俘虏们一起离开此地。”
  “这怎么行?”尤仑德蹙紧眉头说,“你们以为我会在你们交还我的孩子之前就释放这些囚犯么?”
  “阁下,您还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您可以亲自到息特诺去接您的女儿,法师们会把她带到那里交给您。”
  “要我到息特诺去?”
  “因为万一匪徒又在路上把她劫走,那您和你们的人又会怀疑到虔诚的骑士们身上来了。因此他们宁可把她当面交给您。”
  “那末,我只身走进了虎回,谁能保证我回来呢?”
  “法师们的德行,他们的正义和敬神的信心就够作保证了!”
  尤仑德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开始怀疑与担心十字军骑士会背信弃义,但他同时又觉得十字军骑士尽可以任意把任何条件强加于他,现在他在他们面前已是无能为力了。
  然而他立即想出了一个主意,便突然在那个“旁特尼克”面前站定下来,目光尖利地注视着他,又转向修女说道:
  “好吧,我就上息特诺去一趟。你和这个穿着‘旁特尼克’服装的人留在这里等我回来,然后你们再同德·贝戈夫和囚犯们一起走。”
  “阁下,您既然不相信修道士,”“旁特尼克”说:“他们又怎么能相信您回来以后会放走我们和德·贝戈夫呢?”
  尤仑德气得脸色发青,这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看起来他真像要扼住“旁特尼克”的喉头,把他摔在地上;但他还是压住了这股怒火,深深吁了一口气,缓慢而加重语气地说:
  “不管你们是谁,可别逼得我忍无可忍!”
  但是那个“旁特尼克”向着修道女说:“说吧!他们要你怎么说的。”
  “爵爷,”她说,“我们不敢不相信您凭您的剑和骑士的荣誉所作的誓言,但是在下等人面前起誓,对您说来是不合适的。他们也不是派我们来要您发誓的。”
  “那么他们派你们来干什么呢?”
  “法师们说,您必须同德·贝戈夫和其他俘虏们一起到息特诺,并区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消息。”
  尤仑德听了这话,双肩开始耸了起来,手指伸得像鹰爪一样;最后,他站在那妇人面前,俯下身子,仿佛要凑到她耳朵上去跟她说话似的:
  “他们难道没有告诉你们,我会在斯比荷夫把你们和德·贝戈夫缚在车轮上处以磔刑么?”
  “反正您的女儿在法师们手里,由晓姆贝和玛克威照管着,”这修道女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强盗,毒蛇,刽子手!”尤仑德破口大骂了。
  “他们有力量为我们报仇,他们在我们动身时跟我们说:‘要是他不肯完全照我们的命令行事,那就只有让那位姑娘送命,像威托特的子女一样送命。’请您挑选吧!”
  “而且您要明白,您是在十字军骑士团的掌握之中,”“旁特尼克”补充说道,“他们不愿意加害于您,息特诺的‘康姆透’让我们带回信给您,他会计你们自由自在地走出他的城堡;但是因为您亏待了他们,他们要您去向十字军骑士赔礼,恳求胜利者对您的宽赦。他们会宽恕您的,但是他们首先要您低下您的强硬的脖子来。您骂他们是叛徒和伪誓者,——因此他们要您去领受他们的信义。他们会使您和您的女儿恢复自由——但是您必须亲自去恳求。您一直糟蹋他们——现在您必须发誓,您从此决不反对白法施。”

  “骑士们正是这个意思,”妇人找补着说,“玛克威、晓姆贝和他们的意见相同。”
  接着是一阵死寂。只听得屋梁上某个地方好像恐怖地镣绕着隐约的回声:“玛克威……晓姆贝。”
  窗外传来了尤仑德那些守卫在城堡栅栏附近护堤上的弓箭手的说话声。
  那个“旁特尼克”和骑士团的修女,一会儿彼此交递眼色,一会儿又望望尤仑德:他正情墙而坐,一动也不动,他的脸被挂在窗口的毛皮这得十分黝黑。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他不照着十字军骑士的要求去做,他们就会要他女儿的命;如果他照做,也许到头来既救不了达奴莎,也救不了他自己。他觉得毫无办法,毫无出路。他感到一种无情的、优势的力量镇住了他,叫他招架不住。他好像已经看见一个十字军骑士的一双铁手正勒住达奴莎的脖子。他非常了解这些十字军骑士,他毫不怀疑地认为,他们一定会害死她,把她埋在城堡院子里,然后推卸干系,否认这件事,——那时候谁能证明是他们把她劫去的呢?

  不错,那两个信使目前在尤仑德的掌握之中;他可以把他们押到公爵那里,施用刑罚叫他们招认实情,但是达奴莎落在十字军骑士手里,他们也许不在乎他们派来的人受到刑罚。顷刻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他的女儿正从远处伸出双手,恳求他援救。……如果他知道她确实是在息特诺的话,那末他当夜就可以到边界去,给那些日耳曼人来一次出其不意的攻击,攻克那个城堡,消灭守备队,救出女儿——但她也许不在,肯定不在息特诺。另一个想法像闪电似的闪过他的脑海:假如他立即把这个妇人和这个“旁特尼克”直接押送到大团长那儿去,大团长也许会从他们身上取得门供,命令十字军骑士归还他的女儿;但是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间就熄灭了。

  因为这些人会向大团长说,他们是来赎取德·贝戈夫的,至于什么姑娘不姑娘,他们一无所知。不!这个办法不会有效果的,但是怎么办呢?他想,如果他到息特诺去,他们就会把他戴上镣铐,投入地牢,反正不把达奴莎放出来,免得她泄漏真相,说是他们把她劫走的。而他的这个独生女儿,还是有遭到毒手的危险,死神只怕就要降临到他最后一个亲人的头上!……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越痛苦,最后竟变得麻木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完全像一尊石像。现在即使他想站起来,也站不起来了。

  那两个信使等了好久,等得厌倦了,骑士团的修女站起身来说道:
  “天快要亮了,阁下,请允许我们去睡吧,我们需要休息一下了。”
  “长途跋涉之后还得吃些东西呢,’用6个“旁特尼克”加上了一句。于是两人向尤仑德鞠了一躬,就出去了。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死了。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是兹皮希科走进来,后面还跟着卡列勃神甫。
  “那两个信使是什么人?他们有什么要求?”年轻的骑士一面问,一面走到尤仑德跟前。
  尤仑德打了个寒颤,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像个从酣睡中刚刚醒过来的人一样眨巴着眼睛。
  “阁下,您没有什么不舒服吧?”卡列勃神甫问。他深知尤仑德的脾气,一眼就看出他有了重大的心事。
  “没有什么!”尤仑德答道。
  “达奴莎呢?”兹皮希科又问道:“她在哪里,他们跟您说些什么来着?”
  “他们带来些什么?”
  “赎金,”尤仑德慢吞吞地答道。
  “德·贝戈夫的赎金么?”
  “赎德·贝戈夫的……”
  “怎么赎德·贝戈夫,为什么?您怎么啦?”
  “没什么。”
  但是他的声调中却带有一种非常奇特和没精打采的意味,使得这两个人突然骇怕起来,尤其是听到尤仑德只谈到赎金,而不提起拿德·贝戈夫交换达奴莎。
  “仁慈的天主!”兹皮希科喊道,“达奴莎在哪里?”
  “她并不是在十字军骑士那里,——不在!”尤仑德像梦吃似地说。突然他从凳子上跌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中午,两个信使见了尤仑德,不久他们就带了德·贝戈夫、两个侍从和其余一批俘虏骑马走了。尤仑德随即召来了卡列勃神甫,口授了一封给公爵的信,说明达奴莎不是被十字军骑士劫走的,但他已经发现了她的所在地,大概在几天之内就可以把她找回来。他把这话又向兹皮希科说了一遍,兹皮希科从昨天晚上起,已经万分惊骇、恐怖和惶惑不安,简直到了要发狂的地步。

  这位老骑士不肯回答他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叫他耐心等着,不要为了救达奴莎而采取任何行动,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黄昏时分,他又同卡列勃神甫一起呆在密室里,授命神甫给他写遗嘱;接着,他作了忏悔、受过圣礼之后,召来了兹皮希科和沉默寡言的托里玛老头——在历次远征和战斗中,托里玛老头一直追随着他,和平时期他就在斯比荷夫管理杂务。

  “这一位,”他提高嗓门,转向老战士说,好像跟一个耳朵不大灵敏的人说话似的,“是我的女婿,他同我女儿在公爵的朝廷中结了婚,并且完全得到了我的同意。因此我死之后,斯比荷夫的城堡、土地、树林、河流、百姓都归他管辖,归他所有。”

  托里玛听了这话非常吃惊,把他那硕大的头颅一忽儿转向尤仑德,一忽儿转向兹皮希科;可是他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从来就不大说话;他只是向兹皮希科行了礼,轻轻地抱了抱他的双膝。尤仑德接下去说:

  “这是卡列勃神甫代我写的遗嘱,下面是我的火漆印记;将来你必须证明,这些话是你听我亲自讲的,你必须证明我曾命令你们必须服从这位年轻的骑士,像服从我一样。还有,库藏的战利品和金钱,你要一一点交给他;无论在平时或战时,你要为他忠诚效劳,以至于死。听见了没有?”

  托里玛把双手举到耳边,点了点头,于是尤仑德作了个手势,他就鞠了一躬,出去了;老骑士又对兹皮希科情深意长地说:
  “库里的财富尽够使最贪婪的人满足,不仅能赎出一个俘虏,就是一百个也够了。记住!”
  呵是兹皮希科问道:
  “您为什么现在就把斯比荷夫给我呢?”
  “我的女儿也给了你了,何况斯比荷夫。”
  “我们还不知道死神到来的时刻哩,”卡列勃神甫说。
  “是的,还不知道,”尤仑德忧郁地又说了一次,“不久以前,大雪埋葬了我,虽然天主救了我,可是我的精力已经消失无余了。……”
  “仁慈的天主!”兹皮希科喊道,“打昨天起,您心里已经起了变化,因此您宁可谈身后的事,却不谈谈达奴莎的事。仁慈的天主啊!”
  “达奴莎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尤仑德回答:“她现在在天主的保护之下。如果她回来了……记着……带她到波格丹涅茨去。把斯比荷夫交给托里玛照管。……他是个忠实的人,可是这里有野蛮的邻居。……到了那里,他们就不能用绳子绑走她了……在那里她比较安全。……”

  “嗨!”兹皮希科喊道,“您好像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说话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已经快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现在觉得自己不行了。我放心不下我的女儿……因为我只有这一个孩子。而你也要关怀她,虽然我知道你很爱她。……”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把一把叫作“密萃里考地阿”的短剑拔出鞘来,把剑柄递给兹皮希科。
  “现在对着这小十字架向我起誓,说你永远不会伤害她,始终如一地爱她。……”
  兹皮希科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了眼泪;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用一个手指按在剑柄上,喊道:
  “凭着神圣的耶稣受难日起誓,我决不伤害她,一定始终如一地爱她!”
  “阿门,”卡列勃神甫说。
  尤仑德重新把这柄“密萃里考地阿”插进剑鞘,伸出双臂抱住他说:
  “那末你也是我的孩子了!
  于是他们分别了。时间已经很晚,而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第二天天一亮,兹皮希科就起身,因为前一天他给吓怕了,他担心儿仑德真的病倒了,急于探问一下这位老骑士晚上睡得可好。他在尤仑德的房门口遇见了刚走出房门的托里玛。

  “爵爷怎么样?好么?”他问道。
  对方鞠了一个躬,然后把手迹在耳后,问道:
  “阁下有什么吩咐?”
  “我是问爵爷怎么样了?”兹皮希科提高嗓子又说一遍。
  “爵爷已经走了。”
  “去哪里?”
  “我不知道。……他是全副武装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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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晨曦刚刚开始照亮了树林、灌木丛和散布在田野里的大石块,那个走在尤仑德的马儿旁边的、雇来的向导,停了下来,说道:

  “请让我休息一下,骑士,我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现在正在解冻,又是一片迷雾,不过,好在路不远了。”
  “你领我上了大路就可以回去,”尤仑德回答。
  “大路就在树林后面的右方,您上了小山马上就可以看见城堡了。”
  接着那个农民就双手拍打起膈肢窝来,因为早晨的寒雾把他冻坏了;这样活动了一下,反而使他更加透不过气来,后来他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
  “你知道伯爵是不是在城堡里?”尤仑德问。
  “他病了,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生什么病?”
  “听说是挨了波兰骑士一顿好打,”老农民回答。他的话里显然带着得意的语气。他是十字军骑士团的臣民,但是他那玛朱尔人的心却为波兰骑士的威势而感到高兴。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嗨!我们的爵爷个个身强力壮,却不是波兰骑士的对手。”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就机警地向着骑士瞟了两眼,仿佛要弄明白,刚才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因此又说:
  “您这位爵爷,说的是我们的话;您不是日耳曼人吧?”
  “不是,”尤仑德回答:“领路吧。”
  那个农民站起身来,重新走在马旁。一路上,他常常把手伸进一只小皮囊里,摸出一把没有磨过的谷粒,放进嘴里,等他这样满足了第一阵饥饿以后,又说起他为什么吃生谷物的原因来,可是尤仑德一心只在想着自己的灾难,百感交集,根本没有留意。

  “天主保佑,”他说。“在我们日耳曼爵爷的统治之下,日子多难过啊!他们对于谷粉要征收各种苛捐杂税,使得穷人只能像牛一样吃带壳的谷粒。万一他们在什么人家发现了手工磨坊,他们就把这个农民处死,把他家里的什么东西都拿走,呸!他们连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放过。……他们既不怕天主,又不怕神甫。甚至有的神甫因为指责他们这种行为,被他们戴上了镣铐。哦,在日耳曼人手下,日子可真难过啊!如果有个人真个磨了些谷粒,那他就得将这一把粉留到神圣的安息日才吃,而在礼拜五一定得像鸟儿那样啄食。但是即使这样,也得靠天主保佑,因为在收获前两三个月,连这点谷子也吃不到呢。既不许捕鱼……也不许打猎。……跟玛佐夫舍的情形完全两样。”

  这个十字军骑士团统治下的农民一路埋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尤仑德听。这时候他们已走过了一片荒凉的田野,田野上布满着圆形的、积雪的石灰石。后来走进一座在晨曦中呈现出灰褐色的森林。森林里散发出一股刺骨的、潮湿的寒气。天大亮了;要不然,尤仑德就很难通过这条森林中的小道。这条路通到山坡上,非常狭小,有些地方那匹高大的战马简直难以从两旁的大树中走过去。幸而不久就走出了森林,只过了大约念几节“主祷文”的工夫,就到了一座白雪皑皑的小山顶上,山顶中央有一条人们走惯了的山路。

  “就是这条路,爵爷,”那个农民说,“现在您自己也找得到路了。”
  “行了,”尤仑德回答。“你回家吧,汉子。”一面伸手到那只缚在马鞍前面的皮袋里,取出一枚银币,交给向导。那个农民一向受尽本地的十字军骑士的拷打,从来没有领受过任何赏赐,因此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钱一拿到手,便把头贴在尤仑德的马镫上,双手抱住马鞍。

  “哦,耶稣,圣母马利亚!”他喊道,“愿天主报答您老爷!”
  “天主保佑你!”
  “天主赐恩于您!息特诺就在前面了。”
  他再一次俯倒在马镫上,然后就走了。尤仑德独个儿留在山上,顺着农民所指的方向,望着那片灰色的、潮湿的、遮没了前面去处的雾幕。雾幕后面就是那个不祥的城堡,他正在被一种无可奈何的力量和灾难驱向那里去。眼看快到了,要发生的事准要发生了。……想到这里,尤仑德不仅为达奴莎感到万分忧虑,也不仅下了决心,哪怕流尽自己的鲜血也要从敌人的手里救她出来,他内心还感受到一种新奇的、极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屈辱。事到如今,这个过去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会使附近十字军的那些老爷们发抖的尤仑德,却俯首帖耳地要前去听从他们支配。他曾经击败过、践踏过他们多少人,现在却感到自己要给人击败、给人践踏了。不错,他们不是在战场上以勇气和骑士的力量压倒他的,但他总感到自己已被制服了。对他说来,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仿佛整个世界的秩序都颠倒过来了。他是去向条顿人投降的,他如果不是为了达奴莎,哪怕单枪匹马也要去跟整个条顿大军战个你死我活。过去不也是有过这种情况么——一个骑士为了要在屈辱与死亡之间作一抉择,单身去攻打整个一支大军?但是他觉得他是去受凌辱的,一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就痛苦得直哼,有如一头狼中了箭而在嗥叫。

  但是他这个人不但身体是铁打的,而且意志也是铁打的。他知道怎样叫别人投降,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投降。
  “我先别向前走,”他心里说,“一定得先压下这股怒气,否则不但救不出我的女儿,反而会断送她。”
  他就这样同他的顽强意志、他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和他渴望战斗的意愿斗争着。谁要是看见过他穿着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那座山上的气派,准会说他是一个铁打的巨人,决不会想到这个骑士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在进行着他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他一直同自己决斗到完全克制了自己,觉得能够控制自己的意志为止。迷雾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却已变得稀薄了,而且最后好像有什么更黝黑的东西从薄雾里显现出来。

  尤仑德猜想,那人概就是息特诺城堡的雉堞了。看见了那些城墙,他还是站在原处不动,反而十分真诚、十分热烈地祈祷起来,正像一个觉得世界上除了天主的慈悲便一无所有的人在祈祷一样。后来,等他终于策马前进的时候,他感觉到他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一种信心。现在他准备去承受一切呼能遭到的痛苦。这时他竟想起圣乔治来,这个卡帕多细亚最伟大的民族的子孙,忍受了各种羞辱的苦刑,不仅没有丧失丝毫荣誉,反而被安置在天主右边的座位上,被人当作骑士界的守护神供奉着。尤仑德曾经有几次听到那些来自远方的修道院长谈起圣乔治的种种武功,所以现在他就以这些回忆来增强自己的勇气。

  他心里开始滋长了希望,虽然滋长得很慢。条顿人确实是以爱好复仇闻名的,囚此,他毫不怀疑他们会因为过去一再被他打败而向他报复,为他们过去在每次会战后所蒙受的耻辱而向他报复,为他们多少年来所经历的提心吊胆的生活而向他报复。

  但是考虑到这里,他的勇气反而增加了。他想,他们却走达奴莎,只不过是为了要逮住他自己;那么等到他们逮住了他,达奴莎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处呢?是的!他们非逮住他不可,而且不敢把他押在玛佐夫舍附近,而是要把他送到一个偏僻的城堡里去,也许就让他在那边的地牢里受苦到死,但他们准会释放达奴莎。即使以后证实了他们是以狡猾手段和压力把他逮住的,大团长和神甫会都不会为此而严厉责备他们,因为事实上,尤仑德对条顿人太凶狠了,他使条顿人流血之多,盖过世界上任何骑士。但是这个大团长也许会因为他们囚禁这无辜的姑娘而惩罚他们,何况这姑娘还是公爵的养女,而为了准备同波兰国王进行危险的战争,大团长还正在讨好公爵呢。

  他的希望不断增长,有时简直断然认为达奴莎会回到斯比荷夫,得到兹皮希科有力的保护。……“他是一个强大的人,”他想:“他决不会让任何人去伤害她。”于是他怀着深情回想起他所听到的关于兹皮希科的情况:“他在维尔诺打败过日耳曼人,同他们进行过决斗,同他叔父一起向两个弗里西安人挑战,并且把他们斫死了,他也攻打过里赫顿斯坦,又从野牛的脚蹄下救出了他的女儿,他也向那四个十字军骑士挑了战,这四个人他是决不会宽恕的。”想到这儿,尤仑德举目望天,说道:“哦,天主,我把她许给了你,而你又把她赐给了兹皮希科!”

  他的信心更大了,因为他认为,如果天主已经把她给了这青年,那末他一定不会让日耳曼人嘲弄她,一定会从他们手里把她夺回来,即使整个条顿人的大军都抗拒不了。然后他又想起兹皮希科来了:“嗨!他不仅是一个强大的人,而且像金子一样纯真。他会保卫她、爱她,耶稣啊!赐福于她吧;可是我觉得,她一旦和他在一起,就不会想念公爵的朝廷,也不会牵挂父母之爱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潮润起来,内心充满极度的渴望。他真想这一辈子至少还要和他的孩子再见一次面,将来死也要死在斯比荷夫,跟那两个亲人在一起,而不是死在条顿人的黑牢里。“但天主的意旨是不可抗拒的!”息特诺已经在望了。城墙在薄雾中显得更分明了,牺牲的时刻逼近了;他开始安慰自己,说:“当然,这是天主的意旨!生命的末日逼近了。多活几年或少活几年,结局总是一样的。嗨!可还想再见见那两个孩子呢,不过说句公平话,我已经活够了。凡是我该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了;凡是我该报仇的人,我都报过仇了。现在又怎样呢?留在人世,不如去见天主;既然必须受难,那就受难吧。达奴莎和兹皮希科,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我的。他们一定会常常牵挂我,并且问道:他在哪里啊?他还活着呢,还是已经到了天主的法庭上?他们会打听我的下落,也许打听得出。条顿人都是报仇心重的,但对于赎身金也非常贪心。兹皮希科至少不会舍不得拿钱去赎回尸骨的。他们必定会为他多做几次弥撒。这两人的心都是忠诚善良的,但愿天主和至高无上的圣母为此而赐福他们!”

  现在不但路面宽阔了,来往行人也多了。装载木材。稻草的马车向着市镇驶去。牧人们在赶牲回。从湖里捕出来的冻鱼装在雪橇上。有一个地方四个弓箭手押着一个上了锁链的犯罪农民上法庭去,双手给反绑着,脚上戴着镣铐,积雪很深,简直无法移步。那农民气喘吁吁的鼻孔和嘴里喷出来的气息,形成一圈圈的蒸汽,而那些押他的人却一面唱歌,一面逼着他赶路。他们一看见尤仑德,就好奇地望着他,显然是看到这个骑者和马匹的魁梧强壮而感到吃惊;不过他们一看到他的金马刺和骑士腰带,就放低了石弓,向他表示欢迎和敬意。镇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声音也更加嘈杂了,人人都急急忙忙给这个全副武装的人让路,他走过大街,向着城堡拐弯而去。城堡裹在朝雾中,好像还在睡梦里。

  可是并不是城堡周围的一切都睡着了,至少乌鸦和渡鸟就没有睡,它们在城堡入口处的高地上成群结队地飞翔,扑翼啼叫。走上前一看,尤仑德这才明白了它们聚集在这里的原因。原来在通向城堡大门的那条大路旁,竖立着一只大绞刑架,上面吊着四个玛朱尔农民的尸体。没有一丝儿风,这四具尸体仿佛是站在那里,晃动也不晃动一下,只有当大群黑鸟栖息在他们的肩上和头上,相互推撞,扑击着绳索和啄食这四颗低垂的人头的时候,那四个尸首才晃动一下。其中有的一定已经吊在那里好久了,因为尸体的头颅完全光秃秃了,腿也变得细长了。尤仑德一走到它们跟前,那群乌鸦就哄的一声飞起,不过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阵之后,又立刻陆续栖息在绞刑架的横木上。尤仑德经过这些尸体的时候,在身上画了十字;等他走近城壕,在大门前吊桥拉起的地方一停下来,他就吹起了号角。

  他吹了第二遍,第三遍,又等了一会。城墙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也听不见城门里面有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城门边一个石头砌成的窗格子后面,一扇大吊门克拉一声升起来了,窗洞内出现了一个日耳曼仆役的满脸胡子的脑袋。

  “wer da?”一个刺耳的声音问道。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骑士回答。
  那扇吊门立刻又放下去了,接着是一片寂静。
  时光流逝。门后毫无动静,传到他耳际的只有绞刑架那边乌鸦的哇哇声。
  尤仑德又站了很久。后来他举起号角再吹一遍。但是唯一的反应仍旧是寂静。
  现在他明白了,这是条顿人出于骄矜,故意让他站在门外守候。他们这种对于被击败的人的骄矜是没有限度的,为的是要把他当作一个乞丐来羞辱。他也猜到,他或许就得这样等下去,等到晚上为止,甚至还要等得更久。因此开头那一阵,他的血都沸腾了起来;突然之间恨不得跳下马来,在城壕旁边搬一块大石头,向着窗洞扔去。换了别的场合,不光是他,就是任何一个玛朱尔或波兰骑士,都会这样干的,大不了让他们出城来跟他战斗罢了。但是一想到自己是为何而来,便又仔细考虑了一下,按下了这阵怒气。

  “我不是为了我亲生女儿而来牺牲自己的么?”他心里说。
  于是他继续等下去。
  这时候城墙的望风洞里出现了一些黑越越的东西。原来是几颗人头,披着毛皮,裹着黑色的头巾,甚至还戴着铁头盔,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就从这些铁头盔下面注视着这位骑士。人越来越多。因为这个可怕的尤仑德孤独地等在条顿人的城门前,对他们的守备队来说,是一个奇观。在这以前,谁要是看见了他,就等于看见了死神,现在人们却可以平安无事地看着他了。人头不断地增加,最后城门边上所有的望风洞口都塞满了仆役。尤仑德心里想,他们的上级一定也在附近塔楼的窗洞里望着他,他就把眼睛转到那个方向去,但那里的窗户都深嵌在厚厚的墙壁里,不可能从窗口望到里面。但原先在望风洞里默默张望他的那群人,现在却谈起话来了。人们纷纷提起他的名字,到处可以听到笑声。粗暴的声音愈来愈响,也愈傲慢,像吆喝一头狼似的。显然没有人干涉他们,他们竟然向这个站在城门旁边的骑士扔起雪球来了。他好像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他的马;过了一会儿,扔雪球停止了,叫喊声也静下去了,甚至有几个人头消失在城墙后面了。当然,尤仑德的名字一定是非常吓人的!可是不久,即便是最懦弱的人也会想到,他们和那个可怕的玛朱尔人还隔着一道城壕和一堵墙,因此这批粗野的军人不但又开始扔起小雪球来,而且还扔起冰块来,甚至还扔起碎瓷和石子来,这些东西落在甲胄和马衣上,发出克拉克拉声落下地来。

  “我为我的亲生孩子牺牲自己,”尤仑德心里又说了一遍。
  他继续等着。到了正午,城头上没有人了,扈从们都去吃午饭了。少数不得不在那里站岗的,就在城墙上吃饭,吃过以后就拿肉骨头扔向这饥饿的骑士,作为消遣。他们彼此之间也开起玩笑来,说是谁敢下去用拳头或者用矛柄打他的脖子。吃过饭回来的人向他叫道,如果他不乐意等,尽可以去上吊,绞架上还有一个钩子空着,绳子是现成的。下午的光阴就在这种挖苦、叫喊、取笑和咒骂声中过去了。冬天的短暂的白昼逐渐接近黄昏了,可是吊桥依旧高高吊起,城门也一直紧闭着。

  黄昏时分,刮起了一阵风,吹散了薄雾,天空澄清了,映出了落日的余辉。
  雪变成了深蓝色,接着又变成紫罗兰色。没有结冰,看来夜色是美好的。城墙上除了守卫的,就没有别的人了;白嘴鸦和乌鸦都离开了绞架,飞入森林。最后天暗了,继而万籁俱寂。
  “他们不到晚上是不会开门的了,”尤仑德想。
  一时他真想回到城里去,不过立刻又丢了这个念头。“他们要让我站在这里等,”他自身自语。“如果我要回去,他们地一定不会让我回家,而是会包围我,把我俘去,那时候他们会说,他们并不负我,因为他们是用武力逮住我的,况且即使我突围出去,我也还是要回来的,……”

  外国编年史家一向十分称颂波兰骑士忍饥耐寒。蔑视困苦的伟大毅力,认为往往就是这种毅力使得他们能够完成不善于吃苦耐劳的西方人所不能完成的功业。尤仑德却比别人具有更巨大的毅力;因此虽然饥饿早就在折磨着他,夜寒已经透过他那铁甲下面的皮衣服,他还是决定等下去,哪怕死在那城门口也要坚持下去。

  但是天还没有黑透时,突然他听见身后雪地里响起了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有六个拿着矛和戟的人从城里向他这边走来;当中另有一个握剑的人。
  “守卫也许会给这些人开门的,那末我就跟他们一起进去吧,”尤仑德想。“他们大概不会用武力来捉拿我,也不会杀害我的,因为他们人数太少,办不到;如果他们动手攻击我,那就证明他们并不打算遵守他们的诺言,那就——该他们遭殃。”

  这样一想,他就拿起那把挂在马鞍上的钢斧(这把钢斧非常重,普通战士双手也举不起),向着他们走过去。
  可是他们想也没有想到攻击他。相反,这些仆从把他们的矛和戟都插在雪地里,由于天还没有全黑,尤仑德看出握在他们手里的那些武器的杆柄都在抖索。
  那个握剑的人看来是他们的上司,他迅速伸出左臂,把手向上一挥,说:
  “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骑士么?”
  “正是。”
  “您要听听我带来的口信么?”
  “我听着。”
  “强大而虔诚的封·邓维尔特伯爵命令我转告您,爵爷,除非您下马,决不会为你开城门。”
  尤仑德仍旧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才下了马,马匹立即被一个弓箭手牵走了。
  “武器必须交给我们,”那个握剑的人又说。
  斯比荷夫的爵爷迟疑了一下。也许他们会乘他解除了武装来攻击他,像打一头野兽似的来打死他,或者把他俘虏了,投入地牢?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要是他们存心这样,他们一定会多派些人来。再说如果他门要攻击他,也不会一下子就捣毁他的甲胄,那末他还能从最贴近的一个人手里随手夺过一件武器来,趁援军未到之前,把他们全部打死。他们是很知道他的厉害的。

  “就算他们真想弄死我,”他心想,“反正我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这样一想,他就扔下了斧头,接着是宝剑,最后又扔下“密革里考地阿”,于是等在那里。弓箭手们把一切武器都拿走以后,先前那个跟他说话的人退后几步,停了下来,傲慢地大声嚷道:
  “为了你过去对骑士团犯下的种种过错,你必须根据‘康姆透’的命令,穿上我放在这里的这件麻衣,把你的剑鞘用一根绳子缚在你的脖子上,恭恭敬敬地等在城门前,等到‘康姆透’阁下施思于你,下令开门为上。”

  于是尤仑德孤单单的一个人留在黑暗和寂静中。那表示忏悔的麻衣和绳索黑魆魆地放在他面前的雪地里,他却始终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灵魂里有什么东西在瓦解、诉裂、挣扎、死亡,觉得转瞬之间他就不再是一个骑士,不再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而是一个乞丐,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声誉、没有威望的奴隶了。

  因此过了很久,他才走到那件忏悔麻衣跟前,说道:
  “我怎么能不照办呢?基督啊,您知道,如果我不遵照他们的命令,他们就会杀害我那无辜的孩子。您也知道,要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是决不会这样做的!耻辱是难受的!难受的!——但您从前也受过耻辱。那末就凭着圣父和圣子之名……”

  于是他伛下身来,穿上那件麻衣(那是一块开了三个洞作领口和袖口用的麻布),然后把剑鞘缚在自己的脖子上,拖着沉滞的脚步,向着城门走去。
  城门还没有开;但是现在城门早开迟开,对他说来,都无所谓了。城堡沉浸在夜晚的寂静中,只有棱堡上的卫士不时的彼此呼唤声。城门旁的塔楼中,最高的一扇窗户里有着亮光;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暗的。

  夜晚的时辰一个接着一个飞逝,天空中出现了一弯新月,月光投射在城堡的阴郁的城墙上。周围沉寂得使尤仑德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到。但他全身僵硬,几乎完全成了一具化石,灵魂仿佛早已脱离了躯壳,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已经不是一个骑士,不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了,至于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他仿佛觉得,到了半夜里,死神就会从早晨他看见过的那几具吊死的尸体那里越过雪地向他扑来。……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完全醒过来了。
  “哦,仁慈的基督啊!那是什么呀?”
  从附近塔楼的高窗上,传出一阵隐约可闻的琵琶声。尤仑德到息特诺来的一路上,都断定达奴莎不在城堡里的,然而深夜的琵琶却顿时使他心里一震。他觉得他熟悉那声音,除掉她——他的女儿,他的亲人,还有谁在弹奏!……于是他跪倒在地上,把双手合成十字,进行祷告,一面像发高烧似地颤抖着,倾听着。

  就在这时,一个稚气未脱的、愁思绵绵的声音唱起来了: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尤仑德想要回答,想要喊出那亲爱的名字来,但他的话却梗在喉头了,好像给一道铁箍箍住了似的。他胸中突然激起一阵悲痛、辛酸、渴望、苦难的情绪;于是他把脸扑在雪里,心醉神迷地在心里央求上天,好像在做感恩祷告一样:

  “哦,耶稣啊!我又听到我孩子的声音了!哦,耶稣啊!……”
  他哭泣得使他魁梧的身体都颤动了。塔楼上,那无限忧愁的声音却继续缭绕在宁静的夜空中: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第二天早晨,一个粗壮的、满脸胡子的日耳曼扈从出来踢着这个躺在城门前的骑士的肋骨。
  “站起来,狗东西!……城门开了,‘康姆透’命令你去见他。”
  尤仑德仿佛从沉睡中醒来。他没有扼住那人的咽喉,没有用他那双钢铁似的手扼死他,他的脸容平静而谦卑;他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跟着那士兵走进城门。
  他刚一走进去,就听见后面克拉拉一阵链条声,吊桥又给吊起了,在入口的地方,一扇沉重的铁栅栏门落了下来。
第二部 第一章
尤仑德一走进城堡的院子,开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领他进门的那个仆人已经走开,到马房去了。不错,士兵们都一个个地或是三五成群地站在栅栏旁边,但是他们一脸横向,都带着讥嘲的神气望着他,老骑士一眼就看出,他们决不会给他指路,即使他们会回答他的问话,一定也是出言粗野,或是气势汹汹。

  有几个士兵用手指着他,纵声大笑,还有些人像昨天一样,向他扔雪团。但是他发现了一道特别大的门,门上有一尊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石像,他便走了进去,心想如果“康姆透”和高级法师们住在城堡的另一头或是其他房间的话,那一定会有人领他去。

  事情不出所料。尤仑德一走近那道门,两扇门就突然打开了,门前站着一个青年,头发剃得像个神甫,穿的却是世俗的衣服,向他问道:
  “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爵爷么?”
  “我就是。”
  “虔诚的‘康姆透’命令我来领您去。跟我来。”
  于是他领他穿过一个拱形的门厅,向楼梯走去。可是到了楼梯旁边,那人站住了,瞥了尤仑德一眼,又问道:
  “您身上没带武器吧?我奉命搜查您。”
  尤仑德举起双手,让他的向导可以看清他的全身,一面回答道:
  “我所有的东西昨天都交卸了。”
  向导放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似地说道:
  “那么留心点,别发脾气,因为您已经落在强权和优势力量的手里。”
  “但也处在天主意旨的支配之下,”尤仑德回答。
  他更加仔细地看看这个向导,看到他脸上流露出一种怜悯和同情的神色,便说道:
  “您眼睛里有一股正直的神气,年轻人!您能诚恳地回答我几句话么?”
  “快说吧,爵爷,”向导说。
  “他们会把我女儿还给我么?”
  这青年诧异地扬了一下眉毛。
  “您的女儿在这里么?”
  “是的,我的女儿。”
  “就是城门边塔楼里那位小姐么?”
  “是的。他们答应过,如果我向他们投降,他们就释放她。”
  向导摇摇手,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不过脸上却流露出惶惑和疑虑的神情。
  尤仑德又问道:
  “听说晓姆贝和玛克威在看守她,是么?”
  “那两位法师都不在城堡里。爵爷,趁着‘康姆透’邓维尔特没有恢复健康之前,赶快把她带走吧。”
  听到这话,尤仑德不禁打了一阵寒颤。但他没有时间再问下去了,因为他们已经来到楼上的大厅,尤仑德就要在这里看到息特诺的“康姆透”了。青年打开了门,便退到楼梯口去。
  斯比荷夫的骑士一走进去,才知道来到了一间很宽敞的套房,里边很暗,因为那些铅制的椭圆形窗格透不进多少光来;而且这一天又是个寒冷的阴天。不错,房间的那一头,生着一只大壁炉,可惜那些刚砍下来的湿木柴不大烧得旺,过了好一会,尤仑德的眼睛才算习惯了这种阴暗,看出一张桌子后面坐着几个骑士,他们身后有一大批武装侍从和拿着武器的仆从,其中还有那个城堡的小丑牵着一头锁上链条的驯熊。

  尤仑德以前常常和邓维尔特见面,后来又在玛佐夫舍公爵的朝廷上见过他两次,当时邓维尔特是使者,现在已经是事隔多年了;不过虽然光线那么暗,尤仑德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一则因为他长得肥胖,二则因为面熟,三则因为他坐在桌后正中间的一张扶手椅里,一只手套着夹板,架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的方面坐着扬斯鲍克的齐格菲里特·德·劳大老头,他是整个波兰种族、特别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左面是两个年纪较轻的法师,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邓维尔特故意请他们来亲眼看他制服一个心腹之患的仇人,同时共享他们共同策划、共同促成的这个阴谋的果实。他们身穿柔软的黑衣服,腰边挂着便剑,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他们满怀高兴,十分自信、骄傲而极其蔑视地瞧着尤仑德。这就是他们一向用以对待弱者和战败者的神气。

  沉默了很久,因为他们要饱看一下他们一向所畏惧的这个人,现在他站在他们面前,头搭拉到胸前,像一个忏悔者似的穿着粗麻布衣服,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绳于,绳上挂着他的剑鞘。
  他们分明打算让尽可能多的人亲眼目睹他受辱的场面,因为通向其他各个房间的边门正敞开着,谁高兴进来就可以进来,几乎半个大厅都挤满了武装人员。他们全都十分好奇地望着尤仑德,大声交谈,对他评头品足。

  但是他一看到这些人,反而信心十足,因为他心里想:
  “如果邓维尔特不打算履行他的诺言,他就不会召集这么多人来作见证了。”
  这时候邓维尔特把手一扬,制止了全场的喧哗;然后向一个武士作了一个手势,这个武士就走到尤仑德跟前,一把抓住他脖子上的绳索,把他向桌子跟前拖近了几步。
  邓维尔特得意扬扬地望着在场的人,说道:
  “你们看,宗教的威力如何击败了愤怒和骄傲。”
  “天主保佑,永远如此!”在场的人同声回答。
  接着又是一阵静默,过了一会,邓维尔特向犯人发话了:
  “你过去像一条疯狗似的咬骑士团,因此天主使你像条疯狗似的站到我们面前来,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来恳求慈悲和怜悯。”
  “别把我比作狗,‘康姆透’,”尤仑德回答,“因为这样一来,您就未免要把那些同我交过手又在我手下战死的人的荣誉给贬低了。”
  那些武装的日耳曼人听了这话,就窃窃私语起来:不知道是这番大胆的回答激起了他们的愤怒呢,还是他们被这答话的正义性所感动了。
  但是,“康姆透”对他这番话大为不满,嚷道:
  “你们看,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还是这么傲慢而骄矜,对着我们眼睛吐唾沫哩!”
  尤仑德举起双手,好像祈求上天作证似的,一面摇头,一面回答:
  “天主知道我的傲慢已经留在你们城堡的大门外边了;天主看得清清楚楚,也会判断,你们这样辱没我的骑士尊严,是否也在侮辱你们自己。凡是束着骑士腰带的人,都应该尊重一个贵族的荣誉。”
  邓维尔特皱紧了双眉,但就在这时候,城堡的小丑把锁住熊的那根链条弄得咔嗒咔嗒响,大声喊道:
  “讲道啦!讲道啦!玛佐夫舍的传教师来了!听啊!听讲道啊!”
  接着,他转向邓维尔特说道:
  “阁下!罗森汉姆公爵碰到他的侍仆过早把他唤醒、请他去听讲道的时候,就要那侍仆把钟绳一节一节地吃下去。这个传教师的脖子上也有一条绳索——要他把绳索吃掉以后再讲道吧。”
  说了这话,他颇为担心地注视着“康姆透”,因为他摸不准“康姆透”会大笑起来呢,还是听了他这番不合时宜的话,会把他鞭打一顿。但是那些虔诚的法师们,碰上他们自知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显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甚至谦逊礼让,面对着一个失败者,却又肆无忌惮;因此邓维尔特不但向这个驯兽的小丑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嘲弄,而且他自己也突然用一种闻所未闻的粗野态度破口大骂起来,使得年轻的侍从们脸上都流露出惊诧的神情。

  “别抱怨你受了侮辱,”他说,“要是我把你送进狗窝去,又怎么样呢,骑士团的看狗人也比你这骑士强!”
  于是那个受到鼓舞的小丑又叫喊起来:“拿马刷子来,给我刷刷熊毛,它回头也会用它的爪子梳你的乱毛的。”
  他这话一出口,马上引得哄堂大笑,有一个声音在这些法师身后喊道:
  “到了夏天,你就可以在湖上割芦苇了!”
  “还可以用你的尸体去捉蟹!”另一个喊道。
  第三个人接着说道:“你现在就去把那吊死的窃贼身上的乌鸦赶走吧!活儿够你干的呢。”
  他们就这样取笑着他们曾经引为恐怖的尤仑德。这群人逐渐高兴起来了。有几个离开桌于,走到这俘虏跟前,细细地端详他,一面说:
  “原来这就是斯比荷夫的那头野猪,他的獠牙已经被我们的‘康姆透’敲掉了;他的猪嘴准在冒着口沫;他很想把什么人撕得粉身碎骨,可惜办不到。”
  邓维尔特和其余的法师们,原想使这场审问成为一场严肃的法庭开庭的场面,现在看到事态的发展完全变了样,也就从凳上站了起来,跟那些走到尤仑德跟前的人混在一起了。
  扬斯鲍克的齐格菲里特老头对这番情景很不满意,但“康姆透”本人却说道:
  “乐吧,还会有更开心的事呢!”
  同时他们也开始向尤仑德张望起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在以前,无论哪一个骑士,哪一个仆从,要是离得这样近来看他,那么一看之下就永远张不开眼睛了。有些人说:
  “虽然他的麻衣下面还穿着皮衣服,但还是看得出他的肩膀很阔;把他用豌豆秸裹起来,还可以拿到乡下币集上去展览呢。”
  其余的人又喊着拿麦酒来,要使这一天过得更加兴高采烈。
  没多大工夫,一只只的酒壶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阴暗的大厅上到处都是从壶盖下溢出来的泡沫。兴致勃勃的“康姆透”说道:
  “这才对头,让他别以为他的丢脸有什么了不起!”
  他们又走到他跟前,用锡酒杯碰碰他的下巴,说道:
  “你要喝吧,玛朱尔的猪嘴!”有些人把酒倒在手掌心里,洒进他眼睛里去。尤仑德站在他们中间,目瞪口呆,任人凌辱,到最后他显然忍无可忍了。他向着齐格菲里特老头走过去,大吼一声,盖过了大厅里一切嘈杂的声音:

  “凭着救主的受难和灵魂的拯救,把孩子还给我!这是你们答应过的。”
  他想去抓住这个老“康姆透”的右手,但“康姆透”立即缩回了手,说道:
  “去你的,囚犯!你要干什么?”
  “我释放了贝戈夫,亲自来到这里,因为你们答应过要把留在这里的孩子还给我。”
  “谁答应过你的?”邓维尔特问道。
  “是您答应过的,‘康姆透’!只要您还有良心!”
  “你找不到证人;不过,如果这只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信用问题,那末证人也不必要。”
  “那就凭您自己的信誉,凭十字军骑士团的信誉吧!”尤仑德喊道。
  “那我就把你的女儿还给你!”邓维尔特回答,一面向着在场的人,说道,“他在这里所受到的遭遇,根本谈不上是对他的暴戾和罪孽的惩罚,不过是毫无恶意地和他开开玩笑而已。我们既然答应过,只要他亲自来向我们表示屈服,就交还他的女儿,你们要知道,一个十字军骑士说的话就像上帝说的话一样,说到就做到,因此那个由我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姑娘,马上就释放;至于他自己,一俟他好好地忏悔了他过去反对骑士团的一切罪行,我们也可以放他回去。”

  这一席话,使得有些人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知道邓维尔特的为人,知道他对尤仑德的深仇宿恨,想不到他会这样宽大。因此齐格菲里特老头,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法师,都一边望着他,一边惊奇地扬着眉、蹙着额,他却假装没有看见他们疑惑的神情,说道:

  “我会派卫队把你女儿送回去的,不过你得留在这里,等到我们的卫队平平安安地回来,你付出了赎身金以后,才让你回去。”
  尤仑德本人也有点惊讶,因为他已经丝毫也不指望自己的牺牲对于达奴莎会有什么用处;因此他望着邓维尔特,几乎是感激地答道:
  “愿天主报答您,‘康姆透’!”
  “你可认得骑士团了吧,”邓维尔特回答他说。
  “天主慈悲!”尤仑德回答:“但是我因为好久没有看到我的孩子了,请许可我见一见我的女儿,为她祝福一下吧。”
  “好,不过要当着我们大家的面相见,让我们善良的信念和慈悲得到见证。”
  于是他吩咐站在身旁的侍从去把达奴莎带来,他自己则走到那站在他周围的德·劳夫、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跟前,急忙而热烈地交谈了一阵。
  “我不反对您这样做,但是您原来的打算并不是这样。”齐格菲里特老头说。
  那位以勇敢和残暴出名的急性于罗特吉爱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您不但要释放那姑娘,连那条魔鬼似的恶狗也要放他走,这不是让他再咬人么?”
  “现在他就不那样咬人哩!”戈德菲列德支持他道。
  “嗨!他得付赎金!”邓维尔特懒洋洋地回答。
  “即使他把一切财富都交出来,不出一年,他就会从我们这里加倍抢回去的。”
  “我不反对放走这姑娘。”齐格菲里特又说了一遍:“但是这头狼还是要叫骑士团的羊遭殃呢。”
  “可我们的诺言呢?”邓维尔特反问道,一面大笑着。
  “您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邓维尔特耸耸肩。“你们还乐得不够么?”他问道。“还想再乐一乐么?”
  人群又去围着尤仑德,在他面前自夸自赞,颂扬邓维尔特的正直举动,说这个举动使骑士团大为增光。
  “敲骨吸髓的凶手!”城堡弓箭手的队长说。“你们异教徒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们基督的骑士!”
  “你喝过我们的血吧?”
  “我们对你以德报怨。”
  他们这些话里面所包含的骄横或蔑视,尤仑德概不理睬;他高兴得睫毛也润湿了。他想,马上就可以看见达奴莎了,他确实是靠了他们的恩惠才见得到她的;因此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注视着那些说话的人,终于说道:

  “不错!不错!我过去对你们很不好,不过……并没有什么阴谋。”
  这时大厅的另一端,有人喊道:“他们把姑娘带来了!”大厅里立刻静寂无声。士兵们散到两旁去,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尤仑德的女儿;由于邓维尔特行动秘密,大多数人甚至还不知道她在城堡中呢;那些知情的人就相互低声谈论着她惊人的美貌。所有的眼睛都极其好奇地向着她即将出现的那道门望去。

  这时候一个侍从先出现了,后面是骑士团里大家都认得的那个修女,就是骑马到森林行宫去过的那个妇人。跟在她后面进来的是一个穿白衣的姑娘,蓬松的头发用一根带子束住,罩在额上。
  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尤仑德开头向女儿一头扑去,一下子却又倒退几步,脸白得像亚麻布,站在那里,吃惊地望着那个作为达奴莎还给他的女子,她的头很长,嘴唇发青,一双眼睛又是呆瞪瞪的。

  “这不是我的女儿!”他用一种吓人的声音说。
  “不是你的女儿么?”邓维尔特喊道。“凭着巴德邦的圣里鲍鲁舒的名义起誓!要末是我们从强盗那里救出的不是你的女儿,要末是什么巫师把她变了形,因为在息特诺没有别的姑娘了。”
  齐格菲里特老头、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连忙交换着眼色,他们非常佩服邓维尔特的狡猾,但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尤仑德已经用一种恐怖的声音叫喊道:
  “她在的,她在息特诺!我听见过她唱歌,我听见过我的女儿达奴莎的声音!”
  邓维尔特听了这话,转身向着在场的人,沉着而直截了当地说:
  “我把你们所有在场的人都当作见证,特别是您,杨斯鲍克的齐格菲里特,还有你们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两位法师,我按照我的诺言和誓约,把这个姑娘归还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据被我们打败的强盗们说,她就是他的女儿。如果这不是她——那就不是我们的错了,毋宁说这是出于天主的意旨,是他要这样把尤仑德交到我们手里来的。”

  齐格菲里特和两个年轻的法师点点头,表示他们听见了,如有必要,叶以作证。于是他们又连忙交换了一个眼色,因为这实在大出他们所料:俘虏了尤仑德,不放还他的女儿,表面上仍然做到了信守诺言;有谁能做得到呢?

  但是尤仑德双膝跪下,苦苦哀求邓维尔特说,他凭玛尔堡的所有的圣物,凭他祖先的遗骸哀求他把女儿归还给他,而不要采取背信弃义的骗子和叛徒的行径。他的声调里饱含着绝望和真诚,使得有些人也怀疑其中是否有背信弃义的行为,有些人则认为莫非真有什么巫师把这姑娘变了形了。

  “天主看到您的背信弃义!”尤仑德喊道。“为了救主的创伤,为了您逝世的时刻,求您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他立刻站了起来,躬着身子向邓维尔特走去,仿佛要去抱住他的双膝似的;他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芒,他的声调里一忽儿含着痛苦和恐怖,一忽儿含着绝望,一忽儿又含着威胁。邓维尔特听到他当众骂他背信弃义,就嗤着鼻子,满脸通红,终于大发脾气了;他为了彻底踩死仇人,就走前一步,向着这不幸的父亲俯下身子,咬紧牙关地对着他耳朵低声说道:“如果我会把她还给你,除非叫她肚皮里带着我的私牛子一起走……”

  就在这一刹那间,尤仑德像头野牛似的咆哮起来,双手抓住邓维尔特,把他高举在空中。
  大厅里刚刚响起一声恐怖的呼喊:“饶命啊!”“康姆透”的身体已经被猛力地扔在石头地上,脑浆从粉碎的脑壳里迸射出来,溅在旁边的齐格菲里特和罗特吉爱身上。尤仑德向那摆着武器的墙边飞跃过去,拿起一口巨大的宽柄宝剑,像一阵狂风似地冲向吓得呆若木鸡的日耳曼人杀去。这些人向来过惯了打仗、屠杀和流血的生活,但是他们都吓破了胆,惊魂稍定,这才开始逃避,有如一群绵羊碰到一只扑人的狼。大厅里响彻了恐怖的呼喊声、脚步声、打翻了的器皿的叮咚声、仆役们的号叫声、熊的咆哮声(这头熊从驯熊者手里挣脱出来,爬上一扇高窗),还有吓得发抖的嚷嚷着拿矛拿盾。拿武器拿石弓的叫喊声。终于武器闪闪发光,多少把锐利的刀口都向着尤仑德刺去,但是他什么都不在乎,反而发疯似地向他们冲过去,这就开始了一场空前未有的混战,与其说是比武,还不如说是屠杀。年轻而暴躁的戈德菲列德法师第一个来拦截尤仑德的去路,却让尤仑德的武器闪电似地一晃,把他的头、手和肩呷骨都劈了开来;继他之后被尤仑德斫倒的是弓箭手的队长和城堡的总管,封·勃拉赫特和英吉利人胡格斯。胡格斯并不明了其中的原委,而且怜悯尤仑德和他的苦难的遭遇,只是在邓维尔特被打死以后才拔出武器来的。其余的人一看到这个人的可怕的力量和暴怒,就紧挨在一起,以便合力抵抗,但是这个打算反而招来更大的伤亡,因为尤仑德怒发冲冠,双眼通红,全身是血,喘息连连,又气又急,狠狠地挥起剑来向那群败阵的人们斫呀,刺呀,劈呀,好不厉害,顿时把他们一个个杀倒在地上,到处溅满了一摊摊的血,好像一阵风暴把小丛林和大森林都一古脑儿连根掀翻了。接着就是一个极其可怖的时刻,仿佛这个可怖的玛朱尔人单身独人也能把他们统统杀光似的。这些武装的日耳曼人就像一群狂吠的猎犬,没有猎人的帮助,就无法敌得过一头凶猛的野猪;他们在这场战斗中,实在抵敌不过尤仑德的威力与凶悍。同他战斗,即使不送命,也是一败涂地。

  “散开!包围他!从后面打!”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老头尖声叫喊道。
  于是他们就在大厅里散开来,像田野上一群椋鸟遇到一头弯钩鼻的鹰隼从高处猛扑下来似的,但是他们无法包围他,因为在战斗方酣的时候,他不但不找一个防守的地点,反而沿着四壁追赶他们,谁要是给他赶上了,就像遭雷击似地送了命。他的屈辱、绝望、沮丧都化作了一种拼死血战的渴望,仿佛把他那天生可怕的体力增加了十倍。这口宝剑,十字军骑士团中力气最大的骑士使起来也得用双手,他挥动起来却轻如羽毛。他已经把生命、逃生都置之度外了;他甚至没有求胜的愿望;他只要复仇,像一场火,或者像一条决了堤的河流,盲目地冲毁一切阻挡它奔流的障碍物。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狂乱的破坏者,刺激着、斫劈着、践踏着、屠杀着、消灭着仇人们。他们无法从他身后去伤害他,因为一开始他们就追不上他;那些普通士兵甚至不敢走近他背后;他们知道,万一他回过身来,准就没命。其余的人都吓破了胆,他们认为一个普通人决没有这么厉害,同他们交手的这个人一定有神力帮助。

  但是齐格菲里特老头以及同他一起的罗特吉爱法师,冲到大厅的一排大窗户上面的回廊上去了,并且招呼其余的人跟着他们到那里去避一避;这些人都连忙走上去,于是在一道狭窄的楼梯口,你挤我撞,都想尽快挤上去,要从那里来攻打这个力大无比的骑士,因为他们觉得,再也无法同这个骑士肉搏了。

  终于最后一个人把那扇通向回廊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下边只留下尤仑德一个人了。他听到了回廊上一阵阵的欢欣而得意的声音,不一会沉重的橡木板凳和装着火把的铁环纷纷落到这位骑士身上。一件东西投来,正好击中了他的前额,打得他血流满面。同时高大的正门打开了,从上面窗户向院子里喊来的仆从一齐拥人大厅,都拿着矛、戟、斧、石弓、木桩。棒、绳索以及他们在匆忙间随手拿到的各式各样武器。疯了似的尤仑德用左手抹掉脸上的血,免得挡住视线,鼓足全力向着这一大群人冲了过去。大厅里又响起了呻吟声,铁器撞击声,咬牙切齿声以及被击毙的人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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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就在这同一个大厅里,当天晚上,桌上坐着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老头,他在邓维尔特死后暂时掌管息特诺,坐在他旁边的是罗特吉爱法师,尤仑德以前的囚犯德·贝戈夫骑士,以及两个青年贵族——见习修道士,不久就要披上白斗篷了。冬季的风暴在窗外咆哮,摇动着铅制的窗框;在铁环里燃烧着的火把,火光摇曳不定,风不时地把阵阵烟雾从壁炉里倒吹进大厅。这些法师虽然是聚集在一起议事的,却都默不出声;因为他们正在等着齐格菲里特说话,而他呢,却把双肘支在桌上,双手在他灰白的低垂的头上摸来摸去,阴郁地坐在那里,脸朝向照不到火光的地方,心里在转着阴暗的念头。

  “我们要商量些什么呢?”罗特吉爱法师终于发问了。
  齐格菲里特抬起头来,望了望这个说话的人,一面从沉思中苏醒过来,说道:
  “要商量商量这一次的失败,估量估量大团长和神甫会将说些什么,还要商量一下,如何使我们的行动不至于给骑士团造成损失。”他又住口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四下一望,翕了下鼻孔,说:“这里还有一股血腥气。”

  “并没有,‘康姆透’,”罗特吉爱回答:“我已经吩咐他们擦过地板,用硫磺熏过了。这是硫磺气味。”
  齐格菲里特用奇特的目光望了一下在场的人,说道:“愿天主怜惜已故的邓维尔特法师和戈德菲列德法师的灵魂!”
  他们都明白这个老头之所以恳求天主怜惜他们的灵魂,是因为一提到硫磺,他就想到了地狱;因此他们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同声回答道:“阿门!阿门!阿门!”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风在怒吼,窗框在卡嗒卡嗒作响。

  “‘康姆透’和戈德菲列德法师的遗体在哪里?”这老头儿问道。
  “在小教堂里,神甫们正在为他们念连祷。”
  “已经把他们放在棺材里了么?”
  “放进去了,只是‘康姆透’头上还盖着布,因为他的脑壳和面孔都给打烂了。”
  “其余的尸体都在哪里,那些受伤的人在哪里?”
  “其余的尸体都放在雪地里,一面让它们给冻硬,一面正在为它们做棺材,受伤的都送到医院里去了。”
  齐格菲里特又用双手掠一掠头发。
  “他单身一个人竟会造成这种局面!……天主呀,但愿骑士团日后同这个豺狼似的民族大战的时候,能够获得您的保佑!”
  听了这话,罗特吉爱的眼睛往上一抬,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我在维尔诺听说,沙姆鲍兹的执政官同他兄弟——大团长这样说:‘如果您不发动一场大战,把他们消灭,把他们连根扫除,我们和我们的民族就要遭殃。’”

  “愿天主赐予这样一场战争,同他们决一胜负!”一个贵族见习修道士说。
  齐格菲里特望了他一阵,仿佛想说:“你今天很可以同他们那一名骑士决个胜负嘛,”可是,看到这个见习修道士那副矮小而年轻的身材,又想起了他自己虽然以勇敢出名,却也不愿意出头露面,自招毁灭,于是就忍住了,改口问道:

  “你们谁看见了尤仑德?”
  “我,”德·贝戈夫回答。
  “他还活着么?”
  “活着。他依旧躺在我们把他绊倒的那张网里。他醒来的时候,仆役们要打死他,但是神甫不答应。”
  “不能打死他。他在他国内名望太大了,打死了他势必会引起舆论大哗,”齐格菲里特答道。“也不能把已经发生的事隐瞒起来,因为见证太多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说,怎么办呢?”罗特吉爱问道。
  齐格菲里特沉思了一会,说道:
  “您,高贵的德·贝戈夫伯爵,到玛尔堡去见大团长。您曾经在尤仑德的奴役下吃过苦头,现在又是骑士团的一位客人;因此凭了这个身份,加上您用不着替教士们说好话,他们会更相信您。您去把您亲眼看到的情况说出来,就说邓维尔特从边界上的一帮强盗那里救出了一个姑娘,以为她是尤仑德的女儿,就通知了尤仑德,尤仑德赶到了息特诺,下文如何,您自己有数。”

  “请原谅,虔诚的‘康姆透’,”德·贝戈夫说。“我在斯比荷夫作了奴隶,受过无限的痛苦,作为你们的客人,我很乐意为你们作证;但是为了使我的灵魂获得平静,请告诉我:究竟尤仑德的女儿是否在息特诺,究竟是不是邓维尔特的背信弃义惹得她的父亲发了疯呢?”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迟疑了一会儿,没有作答;他天生对波兰民族有深仇宿恨;他的残暴胜过邓维尔特;他贪婪成性,当问题牵涉到骑士团的时候,就更加骄傲和贪心,但他并不喜欢诡诈。他这一生中最最痛苦和悲哀的莫过于这样一件事:由于十字军骑士团漫无法纪和横行霸道,施弄阴谋诡计已成为骑士团生活中最普遍和不可避免的现象了。因此德·贝戈夫这一问触动了他的痛处,他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邓维尔特已经到了天主那里,天主自会裁判他。至于您,伯爵,如果他们征求您的意见的话,您高兴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吧。如果他们问起您所看到的情形,您就说,在我们用一张网兜住这个野人之前,您不仅已经看到好些人受了伤,还看到了九具尸体躺在地上,其中有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法师,封·勃拉赫特和胡格斯,以及两个贵族青年……愿天主赐他们永恒的安息。阿门!”

  “阿门!阿门!”两个见习修道士又说了一遍。
  “还要说,”齐格菲里特补充道,“邓维尔特虽然想要制服骑士团的这个敌人,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先向尤仑德动过武。”
  “我只说我亲眼目睹的事。”德·贝戈夫回答。
  “请在午夜之前赶到小教堂;我们要到那里去为死者的灵魂祈祷,”齐格菲里特说。
  他向德·贝戈夫伸过一只手去,表示致谢和告别;他想留下来单独同罗特吉爱法师再商议一下,他钟爱罗特吉爱,也非常信赖他。德·贝戈夫告退之后,他又把两个见习修道士打发出去,借口要他们去监制被尤仑德打死的普通仆从们的棺木。等他们走了出去,门一关上,他就生气勃勃地转向罗特吉爱,说道:

  “你听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决不能让人知道尤仑德的真女儿在我们这里。”
  “这不难办到,”罗特吉爱回答,“因为除掉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我们两人,和看守她的那些仆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邓维尔特早已下令把那些带她到这里来的人毒死的毒死,吊死的吊死。卫戍部队中有些人对这件事有些怀疑,但他们也弄不清楚,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我们的过错呢,还是当真有什么巫师把尤仑德的女儿变了样。”

  “这很好,”齐格菲里特说。
  “我刚才又想到,高贵的‘康姆透’,既然邓维尔特已经死了,我们是否可以索性把一切罪过都推在他身上……”
  “这样一来,岂不等于向全世界承认,我们一面同玛佐夫舍公爵和睦相处,十分融洽,一面却从他的朝廷里劫走了公爵夫人的养女和她钟爱的宫女么?不行,万万不行!决不行!……人们看见过我们同邓维尔特一起到过公爵的朝廷;而且医院骑士团大团长是他的亲戚,也知道我们什么事总是大家一起于的……如果我们归咎于邓维尔特,他要为他洗刷身后的名声呢……”

  “那末我们得商量一下该怎么办,”罗特吉爱说。
  “必须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来,否则我们必定倒霉!如果我们放回尤仑德的女儿,那末她自己就会说,我们并不是从强盗那里把她抢过来的,而是劫走她的人直接把她带到息特诺来的。”
  “这是一定的。”
  “问题不仅在于责任。天主证明,单单由我一人担当责任,我也不在乎。问题是:公爵会向波兰国王申诉,他们的代表准会到各地朝廷去诉说我们的暴行,我们的不义和我们的罪愆。只有天主才知道骑士团将会因此受到多大的损失!大团长本人如果知道真相的话,也会下令叫我们把这姑娘藏起来的。”

  “即使如此,如果那姑娘失踪了,他们就不会指控我们么?”罗特吉爱问道。
  “不!邓维尔特法师是个很狡猾的人。你不记得么,他早就逼迫尤仑德接受了这么一个条件:他不但应该亲自到息特诺来,还应该预先向大家宣告,并写信告诉公爵说,他此行是向强盗去赎取他的女儿,而且他知道他的女儿并不在我们这里。”

  “对!不过话虽如此,可是息特诺发生的事,我们又该怎样辩解呢?”
  “我们可以说,我们知道了尤仑德正在找他的女儿,恰巧我们从强盗手里夺到了一个姑娘,当时不知道她是谁,便通知了尤仑德,以为这姑娘很可能就是他的女儿;谁知他来到这里,一看见她,就好像邪魔附上了身似的,发起疯来,使许多无辜的人流了血,恐怕打一次仗也不会流那么多血的。”

  “确实,”罗特吉爱回答,“您说的全是经验丰富的金玉良言。如果我们把一切罪过都推托在邓维尔特身上,他的罪行也总会落到骑士团身上,因而也等于落到我们大家身上,落到神甫会和大团长本人身上;所以我们必须表明我们的清白无辜,必须把一切都说成尤仑德和波兰人的过错,他们跟魔鬼的勾搭……”

  “到那时候,谁愿意来裁判我们,就让他来裁判吧;教皇也好,罗马皇帝也好!”
  “是啊!”沉默了一阵子,罗特吉爱法师问道:
  “那我们拿尤仑德的女儿怎么办?”
  “我们来商量商量。”
  “把她交给我吧。”
  齐格菲里特望了他一眼,答道:
  “不!听着,年轻的法师!当问题牵涉到骑士团的时候,决不可信任任何男人或女人,也不可信任自己。邓维尔特所以受到了天主的惩罚,因为他不但想要为骑士团伸冤报仇,还要趁机满足他自己的私欲。”

  “您错看我了!”罗特吉爱辩白说。
  “别太自信了,”齐格菲里特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你的肉体和灵魂都会软化,而那个强悍的种族有朝一日也会将它的膝盖沉重地压在你的胸口,使你站都站不起来。”于是他第三次阴郁地用手撑住头,显然是一心在同他自己的良心谈话,一心只想到他自己,因为过了一会,他又说道:

  “我心里也为了太多的人流血、太多的痛苦、太多的眼泪而感到十分沉重……当问题牵涉到骑士团的时候,当我看到光用武力不会成功的时候,我就毫不迟疑地寻求别的办法;但是等到我将来站在全能的天主面前受审判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那样做是为了骑士团,至于我自己呢——随便怎样都可以。’”

  说完这话,他就双手伸到胸口,解开黑布长袍,露出了一件麻衣。接着,他又用双手按住太阳穴,仰起了头,抬起眼睛,大声喊道:
  “别再放荡淫佚,赶快磨练身心,因为即使现在,我也看见天空里那雄鹰的白色羽毛,看到它的爪子染着条顿人的鲜血!……”
  不料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哗啦一声震开了回廊上一扇窗子,整个大厅里充满了风暴夹着雪片的怒号声、呼啸声。
  “凭天主、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这是个多么不祥的夜晚啊,”这个条顿老头说。
  “一个魔鬼之夜,”罗特吉爱回答。
  “有神甫给邓维尔特守灵么?”
  “有……他没有忏悔就去世了……愿天主怜悯他!”
  于是两人都不说话了。然后罗特吉爱叫了几个小厮来,吩咐他们关好窗户,点上火把;等他们走后,他又问道:
  “您打算拿尤仑德的女儿怎么办?您要把她从这里带到扬斯鲍克去么?”
  “我要把她带到扬斯鲍克去,我要根据骑士团利益的需要来处置她。”
  “那我做些什么呢?”
  “你有勇气么?”
  “我做过什么事使您怀疑我的勇气呢?”
  “我不怀疑,因为我了解你,我所以爱你如同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就是为了你的勇气。那末,你就到玛佐夫舍公爵的朝廷去一趟,把这里发生的事按照我们商量的结果说给他们听。”
  “我能去自招灭亡么?”
  “你应该去,只要你的灭亡会给圣十字架和骑士团带来光荣。不!你不会招致灭亡的。他们决不会加害于一个客人:除非有人向你挑战,像那个年轻的骑士向我们大家挑战一样……除非是他,或是另外什么人,但是这并不可怕……”

  “天主保佑!但是他们反正会逮住我,把我关到地牢里去。”
  “他们不会那么做。记住,尤仑德有一封信给公爵,而你又是去控诉尤仑德的。你一五一十把他在息特诺所干的一切都说出来,他们一定会相信你……是我们先去通知他有这么一个姑娘的;我们先请他来见她,他来了,发了疯,摔死了‘康姆透’,杀了我们不少人。你就这样去说,他们能拿什么话回你呢?邓维尔特的死必然会传遍玛佐夫舍。因此他们提不出控诉了。他们当然要寻找尤仑德的女儿,但是既然尤仑德本人都写信说她不在我们这里,那他们就不会怀疑是我们劫走的了。必须大胆地面对他们,封住他们的口,要知道他们准会这么想的:如果我们真有错,我们就没有人敢到他们那里去了。”

  “不错!我等邓维尔特下了葬就动身。”
  “愿天主赐福给你,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一切处理得当,他们不但不会拘留你,少不得把尤仑德这个人也放弃不要了,免得我们说:‘请看,他们如此对待我们!’”
  “我们还必须向所有的朝廷申诉。”
  “医院骑士团大团长为了骑士团的利益会这样做的,何况他又是邓维尔特的亲戚。”
  “但是,如果那个斯比荷夫的魔鬼活了下来,又获得了自由呢?……”
  齐格菲里特眼睛里露出了狠毒的神色,缓慢而着重地答道:
  “即使他获得了自由,也决不会让他说出片言只语来控告骑士团。”
  他于是又开始指点罗特吉爱,该在玛佐夫舍的朝廷上说些什么,提出些什么要求。
第三章
可是罗特吉爱法师还没有到华沙,息特诺所发生的事件已经传到了华沙,引起了惊奇和不安。无论是公爵本人,或是朝廷中任何官员,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刚要拿着公爵的信动身到玛尔堡会,斯比荷夫的主人却来了一封信。公爵本来在信上狠狠地指责了边界上强横的“康姆透’们抢走达奴莎的行为,并且以一种迹近威胁的口吻要求立即归还达奴莎,谁料尤仑德的信上却说什么抢走他女儿的不是十字军骑士,而是边界上的普通强盗,只要付出赎身金,她立即就会获得释放。既是如此,公爵的信使便没有出发;谁做梦都想不到十字军骑士是会以尤仑德女儿的生命相威胁,强迫尤仑德写出这封信来的。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强盗怎么会劫走姑娘,因为边界上的各帮强盗,他们既是公爵的臣民,又是骑士团的臣民,一向都是在夏季才互相攻打,但是一到冬季,由于积雪会泄露他们的足迹,从来也不这样做。他们还常常抢劫商人,或者打家劫舍,绑老百姓的票,劫掠牲畜,但是胆敢侵犯公爵本人,劫走他的养女,而且这被劫走的姑娘又是一个力大无比、人人害怕的骑士的女儿,这是完全令人难以置信的。这一点以及其他的疑点,都由尤仑德亲自签盖的信件作了解答,而且信是由一个大家都认识的斯比荷夫人送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怀疑便又不能成立了;公爵发了一通从来没有过的大脾气,命令在他公国的整个边界上搜捕强盗,同时要求普洛茨克的公爵同时进行搜捕,决不让那些胆大妄为之徒逍遥法外。

  正在这时传来了息特诺出事的消息。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这里,已是扩大了十倍。据说,尤仑德先单枪匹马去城堡,夺门而入,一路斫杀进去,守军惊惶失措,只得向邻近各城堡求援,请来杰出的骑士和武装的步兵,他们经过了两天围攻之后才得重新进入城堡,杀了尤仑德和他的同伙。还说,那支军队眼看就要越过边界,进入公国,必然要引起一场战争。公爵听了这些传说,并不置信,因为他知道,如果十字军骑士同波兰国王发生战争,他们的大团长总会理解到使玛佐夫舍的两个公国的力量保守中立对于他是多么的重要,因为大团长很明白,万一十字军骑士敢向他或者向普洛茨克公国宣战,那就谁也阻挡不了波兰王国出兵相援,而大团长是害怕这样一场战争的。大团长知道,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他竭力想拖延一下,因为一则他素性爱好和平,二则要同强盛的亚该老的军队交战,必须积蓄力量,到目前为止,骑士团还没有具备足够的力量,同时,他不仅要取得日耳曼的、而且也要取得整个西方的公爵们和骑士界的援助。

  公爵并不怕战争,不过他想了解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究竟应当怎样看待息特诺的事变,达奴莎的失踪,以及从边界传来的那些流言。因此尽管他痛恨十字军骑士,但是有天晚上,当弓箭手的队长来报告他说,骑士团有一个骑士来求见的时候,他倒感到高兴。

  公爵傲然接见了他,尽管他立即认出来者是到过森林行宫的法师之一,可他还是假装不认识他,问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华沙有何贵干。
  “我是罗特吉爱法师,”这个十字军骑士回答。“不久以前,我曾荣幸地拜谒过殿下。”
  “既然是骑士团的法师,为什么不佩戴骑士团的标帜呢?”
  这骑士就向公爵解释说,他之所以不穿白斗篷,是因为穿了就一定会被玛佐夫舍的骑士俘虏或者打死;说是在全世界,在所有的王国和公国里,斗篷上的十字标记本来都会受到保护,获得人们的善意和礼遇,唯独在玛佐夫舍公国,佩戴十字标记的人却是自己找死。

  公爵怒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不是因为十字标志的关系,”他说,“我们也吻十字架的,而是因为你们的恶行;至于说你们在别处受到人们较好的接待,那只是因为他们不够了解你们。”
  公爵一看这骑士听了这些话,显得十分狼狈,就问道:“您既是从息特诺来,可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息特诺来,知道那里发生的事,”罗特吉爱回答,“不过,我这回不是作为任何人的信使来的,只是因为阅历丰富的、虔诚的扬斯鲍克的‘康姆透’告诉我说:‘我们的大团长敬爱虔诚的公爵,信赖他的公正,因此我赶到玛尔堡去,你到玛佐夫舍去,去陈述我们的苦楚、屈辱和不幸。公正的公爵一定不会赞美一个和平的破坏者和一个残酷的侵略者,这人已经使得许多天主教徒流了血,仿佛他不是基督的仆人,而是撒旦的仆人。’”于是这个十字军骑士就开始叙述息特诺所发生的一切详情:他们如何从强盗手里救出一个姑娘,就叫尤仑德去看看那位姑娘是不是他自己的女儿,尤仑德如何不感恩,反而发起疯来,打死了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法师。英吉利人胡格斯、封·勃拉赫特和两个贵族侍从,至于被他打死的仆从,那就无法计数了;而他们却记住天主的戒律,不愿杀害他,“克耐黑特”只是迫不得已,才把这可怕的人兜在网里,他便拿起剑来砍自己,受了重伤;这使者最后还说到,就在发生殴斗的那天夜里,不仅在城堡里,而且在市镇里,人们都听到严冬的狂风怒吼声中响彻了吓人的大笑声和呼喊声:“我们的尤仑德!冒读十字架的罪犯!杀害无辜者的罪犯!我们的尤仑德!”

  这整个叙述,特别是最后那几句话,给所有在场的人造成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全都感到可怕。他们简直给吓坏了,唯恐尤仑德真个是招来了”魔鬼作助手,于是大家都悚然不语。但是当时在场的公爵夫人,因为她深爱达奴莎,为了她而感到无法安慰的忧伤,就向罗特吉爱提出了一个意外的问题:“骑士,您刚才说,你们救出了那个姑娘以后,以为她是尤仑德的女儿,因而就召他到息特诺去,是么?”

  “是的,敬爱的公爵夫人,”罗特吉爱回答。
  “你们曾经在森林行宫中看见过尤仑德的女儿同我在一起的,那你们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呢?”
  罗特吉爱法师给问住了,因为他没料到会有这样一个问题。公爵站起身来,严厉地望着这条顿人,而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雅杰尔尼查的雅斯柯和玛佐夫舍其他的骑士们都立即跑到这教士跟前,一再以威胁的语调问道:

  “你们怎么会这样想?说啊,日耳曼人!怎么会这样呢?”
  罗特吉爱法师定了一下神,这才说道:“我们教士向来是不正眼看女人的。在森林行宫中有许多宫女同公爵夫人在一起,我们并不知道哪一位是尤仑德的女儿。”
  “邓维尔特知道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他在打猎的时候还同她说过话呢。”
  “邓维尔特现在去见天主了,”罗特吉爱回答,“关于他,我只能这样说,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他棺材上看到了一束盛开的玫瑰花;严冬腊月,这决不是人力所能办得到的。”
  又是寂静无声。
  “你们是怎么知道尤仑德的女儿被劫的呢?”公爵问道。
  “只因事情本身十分邪恶、天理难容,所以传到我们耳里来了。因此我们一听到这消息,就吩咐做谢恩祈祷,因为从森林行宫中被劫夺去的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宫女,而不是您殿下的亲生女儿。”
  “但我还是弄不懂,你们怎么会把一个乡下姑娘错当做尤仑德的女儿呢?”
  “邓维尔特对我们说过:‘撒旦常常出卖他自己的仆役,所以也许他使尤仑德的女儿变了样。’”
  “这些强盗可是粗人,假造不了卡列勃的笔迹和尤仑德的印记。谁干得了这事呢?”
  “魔鬼。”
  于是大家又都无言以对了。
  罗特吉爱锐利地望着公爵的眼睛,说道:“的确,这些问题就像一把一把的剑戳在我的胸口,因为这些问题里边含着怀疑和不信任。但是我信赖天主的公正和真理的力量。请问公爵殿下:难道尤仑德本人也曾怀疑那是我们干的么?如果他怀疑过,那末在我们召他到息特诺去之前,他为什么在整个边界上搜索强盗,想从他们那里赎回他的女儿呢?”

  “这不错!”公爵说。“即使你们能隐瞒世人,可隐瞒不了天主。他开头怀疑过你们,但后来……后来,他又有另一种想法了。”
  “请看真理的光明如何战胜黑暗吧,”罗特吉爱说,得意扬扬地向着大厅扫视了一下他以为条顿人的头脑比波兰人的头脑更机智,更有见识,波兰人只能永远做骑士团的牺牲品和猎物,正如苍蝇是蜘蛛的牺牲品和猎物一样。

  因此他卸除了先前的伪装,走到公爵跟前,大声而强硬地说道:
  “殿下,请赔偿我们的损失,补偿我们所受的苦,我们所流的眼泪和鲜血!那个恶魔一样的人尤仑德是您的臣民,因此凭着赐予一切君主以权力的天主的名义,凭着正义和十字架的名义,补偿我们所受的苦,所流的鲜血吧!”

  公爵惊奇地望了他一眼。
  “天呀!”他说,“你要求什么?如果尤仑德果真发了疯,使你们流了血,难道也要我来负责么?”
  “他是您的臣民,殿下,”这条顿人说,“他的领地,他的村落和他囚禁过骑士团的仆人的城堡,都在您的公园里;至少得让他那些领地、产业和那座邪恶的城堡从此成为骑士团的财产。老实说,这也补偿不了我们已经流出的高贵的鲜血!老实说,这并不会使死者复生,但也许会平息天主一部分愤怒,洗刷掉整个公国由于不予赔偿而会蒙受到的耻辱。哦,殿下!骑士团到处拥有土地和城堡,这都是天主教公爵们出于恩惠和虔诚而赠送给我们的,只是在您的领地内我们还没有一寸土地。我们所受的欺凌,天主会帮助我们报复,您至少也得给我们一点赔偿,让我们也可以上达天主,说这里也居住着敬畏天主的人民!”

  公爵听了这话,愈加惊奇;沉默了半晌,他才答道:
  “天主啊!如果你们骑士团不是凭着我祖先的仁慈,又是凭着谁的仁慈才能拥有这一大片土地呢?以前属于我们、而现在都落到你们手里的土地、庄园、城堡,你们还不满足么?尤仑德的女儿还活着呢,因为你们还没有听到过她的死讯,你们就想要夺取这孤儿的嫁妆,要想拿一个孤儿的衣食来补偿你们的委屈么?”

  “殿下,你既然承认我们受了委屈,”罗特吉爱说,“就请凭着你公爵的良心和你诚实的灵魂补偿这委屈吧。”
  他心里又乐开了,因为他想:“现在,他们不但不会向我们提出控告,甚至还要考虑如何摆脱干系,回避整个事件了。谁也不会责备我们了,我们的声名依旧像骑士团的白斗篷一样洁白无瑕。”
  就在这时,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老头说话了:“人们怀疑你们贪心不足,天主知道这怀疑是否公正,因为即使在这件事上,你们所关心的是自己的利益,而不是骑士团的荣誉。”
  “对啊!”玛佐夫舍的骑士们都异口同声地喊道。于是这条顿人向前走了几步,傲慢地昂起了头,骄横地打量他们,说道:
  “我不是以信使的身份到这里来的,我只是以这件事的见证人身份和骑士团的骑士身份来的,我随时准备甚至以自己的鲜血来保卫骑士团的荣誉直到我咽气为止!谁敢否认尤仑德自己的话,怀疑骑士团劫去了他的女儿——就让他捡起这骑士的手套,听从天主的裁判吧!”

  说完这话,他就把他的骑士手套抛在他们面前,手套落在地上;但他们都默默无声地站着,因为虽然他们中间不止一个人想用自己的剑朝这条顿人的头劈下去,可都害怕天主的裁判。每个人都知道,尤仑德明明白白地说过,骑士团的骑士没有劫去他的女儿;因此他们全都在心里想,“罗特吉爱是有理的;决斗起来他会得胜。”

  他显得愈加傲慢了,双手叉着腰,问道:
  “果真如你们所说,谁来拾起这手套?”
  就在这时,一个骑士突然走到大厅中央。他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有看到,可是他早已在门口听着这场谈话,他抬起铁手套,说道:
  “我来拾!”说着他就瞪眼紧瞅着罗特吉爱的脸,然后以一种雷鸣似的吼声打破了大厅里的寂静,嚷道:
  “当着天主的面,当着威严的公爵和全场骑士的面,我告诉你,你这个条顿人,你像一条狗似的对着正义和真理吠叫——我要向你挑战,到比武场上去决斗,徒步也好,骑马也好,使矛使斧,使短剑,使长剑,随便你挑选!不是谁打败了谁做奴隶就算数,而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到死方休!”

  大厅里寂静得连苍蝇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的目光都转向罗特吉爱和这个向他应战的骑士。谁都认不出这个骑士是谁,因为他头戴铁盔,虽然没有钢罩,圆形的脸甲却一直罩到耳后,把面孔的上半部完全这没了,下半部也给遮得暗沉沉的。那个条顿人也同其余的人一样吃惊。惶恐。苍白和忿怒轮流出现在他脸上,像闪电掠过夜空一样。

  他接住兹皮希科扔过来的铁手套,把它挂在他臂驯的钩上,说道:
  “你是谁,敢向天主的正义挑战?”
  对方于是解开颈甲,卸下头盔,突然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说道:
  “我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尤仑德的女婿。”
  大家(包括罗特吉爱)都十分惊奇,因为除了公爵夫妇,维雄涅克神甫和德·劳许,谁都不知道达奴莎的婚事;那些条顿人本来就以为尤仑德的女儿,除了她父亲以外,就没有别的直系亲属来保卫她了。这时候德·劳许站了出来,说道:

  “凭我骑士的荣誉,我担保他说的话忠实可靠;谁如果胆敢怀疑,这里是我的手套。”
  这个胆大包天的罗特吉爱,这时候一肚子怨愤,本来也许连这个挑战都会接受的,但他猛然想到这个抛手套的人是个著名的骑士,而且又是杰尔特里公爵的亲戚,只得强自克制;而且再加上公爵本人站起身来,皱紧双眉,说道:

  “不许捡起这只手套,我也宣布这位骑士说的是真话。”
  条顿人听到这话,连忙鞠了个躬,又向兹皮希科说道:
  “如果你同意,那末就到比武场上徒步比砍斧吧。”
  “我刚刚向你挑战的时候,就说过悉听尊便了,”兹皮希科回答道。
  “愿天主让正义获胜!”玛佐夫舍的骑士都喊道。
第四章
整个朝廷,包括骑士和宫女,都很为兹皮希科担心,因为大家都喜爱他;而且根据尤仑德的信看来,谁都不怀疑,道理是在条顿人那边。况且大家都知道罗特吉爱是骑士团最著名的骑士之一。他的扈从万·克里斯特也许是故意在玛佐夫舍贵族中间宣扬说,他的这位主人在没有成为武装的教士之前,就曾经坐过十字军骑士团的荣誉席,荣誉席是只有那些曾经远征圣地,或者同巨人、龙、非凡的巫师作战得胜的世界闻名的骑士才能人座的。玛朱尔人听了万·克里斯特讲的这些话,又听他吹嘘他的主人曾经好几次一手握“米萃里考地阿”、一手握斧或剑、独自同五个敌手交战过,大家心里愈加为兹皮希科担忧起来了。有人说:“哦,要是尤仑德在这里多好啊,他对付两个也不在话下,至今还没有一个日耳曼人逃过他的手呢,但是这个青年人——可不行啊!——因为这个日耳曼人不论力气、年纪和经验,都胜过他。”

  因此大家都懊恼自己没有接受那个挑战,认为要不是尤仑德的那封信,他们早就会接受挑战的,“都是为了害怕天主的裁判……”于是为了互相安慰起见,他们想起了玛佐夫舍以及一般波兰骑士的名字,那些骑士无论在宫廷的骑马比武中,或是在决斗中,不知打胜过多少西方骑士;他们特别提到了加波夫的查维夏,在信天主教的国家中简直没有敌得过他的骑士。不过,也有些人对兹皮希科抱了很大的希望,他们说:“可不能小看了他!听说他有一次就光明正大而令人钦佩地敲碎了好几个日耳曼人的头。”后来他们又看到兹皮希科的侍从——那个捷克人哈拉伐——的行动,信心就特别加强了。原来在决斗的前夕,这位年少气盛的随从,听到万·克里斯特在胡吹罗特吉爱那些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的胜利,就一把抓住万·克里斯特的胡子,让他脸朝天,说道:

  “如果当着大家撒谎不感到羞耻的话,那末就抬起头来再说一遍,让天主也听听!”
  他拉住万·克里斯特的胡于的时间简直可以念完一遍“主祷文”;等到他放了对方,对方就问起他的门第出身,他说他的出身是“弗罗迪卡”,对方便向他挑战,要用板斧决斗。
  玛朱尔人看到这种举动,心里很高兴,有些人又说道:
  “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大概是不会手软的;只要真理和天主在这一边,那两只条顿狗就休想活命!”
  但是罗特吉爱的话还是把大家迷糊住了,许多人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断定真理究竟是在哪一边,连公爵本人也都惶惑起来了。
  因此在决斗的前一晚,他召了兹皮希科来商议,在场的只有公爵夫人。他问道:
  “你拿得准天主会保佑你么?你怎么知道是他们把达奴莎抢去的?是不是尤仑德对你漏过什么回风?因为,你看,这是尤仑德的信,是卡列勃神甫的笔迹,还有他自己的印记,尤仑德明明说,他知道那件事不是条顿人干的。他究竟跟你说什么来着?”

  “他说那不是条顿人干的。”
  “那你怎能冒生命危险去恳求天主裁判呢?”
  兹皮希科门声不响。但见他的嘴巴在抽搐,眼里含着泪水。
  “我什么也不知道,仁慈的殿下,”他说。“我们同尤仑德一起离开这里,在路上我向他承认我们结婚了。于是他悲叹着说,这也许是对天主犯了罪;等我告诉他这是天主的意旨的时候,他就放下了心,还原谅了我。一路上他只是说,除了十字军骑士,没有谁会抢去达奴莎,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次就是那个给我送药到森林行宫来的女人,由另一个信使陪着来到斯比荷夫的。他们关起门来同尤合德进行谈判。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他们交谈过之后,就连尤仑德自己的仆人都认不出尤仑德了,因为他的脸色简直像死人一样。他告诉我们:‘达奴莎不是条顿人劫去的,’他把德·贝戈夫和地牢里所有的囚犯都释放了,天晓得是为了什么!后来他又独自骑马走了,一个战士或者仆从都不带……他说他是骑马去找强盗赎取达奴莎的,嘱咐我等着他。我就一直等着,最后就听到息特诺传来消息,说是尤仑德打死了日耳曼人,他自己也战死了。哦!仁慈的殿下!我在斯比荷夫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快要发疯了。我叫手下人都骑上马,要去为尤合德复仇,但卡列勃神甫说:‘您拿不下那个城堡,别去挑起战争。还是上公爵那里去,也许他们那里知道一点达奴莎的情况。’于是我就和哈拉伐赶来了,刚一来就听到那条狗在乱吠乱叫地说什么条顿人的委屈,尤仑德的发狂……我的殿下,我接受了他的挑战,因为是我先向他挑战的,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毕竟知道他们都是些凶险的撒谎者——不知羞耻,不顾荣誉,毫无信用!您只要想一想,仁慈的殿下,他们曾经刺死了德·福契,却想把罪名加在我的侍从身上!天主在上!他们像杀一头牛那样把他刺死了,却跑来跟您说什么要报仇、要赔偿!那末谁敢保证,他们不是先骗了尤仑德,现在又来欺骗您殿下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达奴莎在哪里,但是我向他挑了战,因为即使我会送命,我也宁可死,而不愿没有最亲爱的达奴莎而活下去,全世界再没有比她更亲爱的人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猛地拉下头上的发带,头发顿时披了下来,落在肩上,他紧紧抓住头发,伤心地哭了起来。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因为失掉达奴莎,心里也很悲痛,看到他这样痛苦,自然十分可怜他,便把双手放在他头上,说道:

  “愿天主帮助你,安慰你,祝福你!”
第五章
公爵并不反对决斗,因为按照当时风俗,他没有权力反对。他只是劝罗特吉爱写封信给大团长和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是他自己先向玛朱尔的骑士们掷下铁手套,因而要同尤仑德的女婿决斗的,这尤仑德的女婿以前也向他挑过战。

  这个十字军骑士还向大团长解释道,如果认为他没有得到许可就跟人家决斗,那他这样做也是为了骑士团的荣誉,而免得引起恶意的怀疑,给骑士团招来耻辱;他罗特吉爱是随时都准备用自己的鲜血来洗刷这种耻辱的。信写好之后,他立即派了一个马夫送到边界,再由那里的驿站送到玛尔堡会;条顿人比别的国家早好几年就发明了驿站,并且在他们的领域内广泛使用。

  这时候人们把庭院里的雪铲平踏结实了,还撒上了灰,以免决斗者给绊倒,或是在光滑的地面上滑倒。整个城堡里都紧张异常。
  骑士们和宫女们都非常激动,决斗前夕没有人睡过觉。他们说,骑马决斗,不论使矛,甚至用剑,结果大都是受伤;相反,徒步决斗,尤其是用那些可怕的斧头,结局总是要死人。大家都关心着兹皮希科,不过就是这些对他或对达奴莎特别友善的人,一想到人们纷纷传闻的那个条顿人的名声呀,高妙的武艺呀,就越发为他担心。许多宫女都在教堂里过夜。兹皮希科也在那里向维雄涅克神甫作了忏悔。她们一看到他那张简直还带着孩子气的脸,就彼此说道:“哎呀,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怎么能拿脑袋去挨日耳曼人的斧头?”于是她们越发热情地祈求天主帮助他。可是等到他天一亮起来,走过小教堂,到大厅去披甲戴胄的时候,她们又信心百倍了,因为尽管兹皮希科的面貌确实像个小孩,他的身躯却非常魁伟健壮,都认为他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哪怕力大无比的对手,他也对付得了。

  决斗就要在城堡里那个护廊回绕的院子里举行了。天大亮的时候,公爵和公爵夫人带着子女一起到来,坐在廊柱之间的正中央座位上,那里可以把整个庭院看得清清楚楚。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一些主要的宫廷侍从、贵夫人和骑士。护廊的各个角落里都挤满了人:仆役们都聚在积雪砌成的那堵墙后边,有的抱着柱子,有的甚至爬到屋顶上去。那些底下人都在彼此喃喃私语:“愿天主别让我们的战士被日耳曼人打败!”

  天气虽然又寒冷又潮湿,却是晴天;抬头只见满天空都是穴乌,它们原来栖居在屋顶和塔楼上,如今听到这一片不同寻常的喧噪声,便拚命拍着翅膀,都在城堡上空盘旋。天气虽然冷,人们还是兴奋得汗水涔涔。宣告决斗者人场的号角一响,大家的心都怦怦直跳,好像锤子一下下地在敲打。

  两对决斗者分别从比武场的两边侧门入场,在栅栏旁边停下。每个观众都屏声凝息,心里都在想,很快就要有两个灵魂飞向天庭门口,留在雪地上的将是两具尸体。一想到这里,妇女们的嘴唇和脸颊都一阵白一阵青;男人们眼睛都凝视着这两对敌手,好像凝视一道彩虹似的,因为每个人都想凭着双方的姿态和武装,预测哪一方会战胜。

  那个十字军骑士穿戴着天蓝色的胸申,大腿上的铠甲和那顶没有放下脸甲的头盔,也都是类似的颜色。头盔上有一大簇华丽的孔雀毛帽缨。兹皮希科的胸。腰和背脊都披挂着绚烂的、米兰制的铠甲,这是他从前从弗里西安人那里夺来的。他头上戴着一只脸甲镂空的头盔,只是没有插羽毛;脚上穿着野牛皮制的高统靴。这两个骑士的左肩上都负着饰有纹章的盾;十字军骑士那只盾的上端绘着一个棋盘,下端则是三头竖起后脚的狮子;兹皮希科的盾上绘着一块粗笨的马蹄铁。他们的右手都拿着一把又宽、又大、又吓人的斧头,镶着黑黝黝的橡木柄,比成人的手臂还要长。跟在他们后面的侍从是哈拉伐(兹皮希科管他叫格罗伐支)和万·克里斯特,两人都穿着深色铁铠甲,也都拿着斧和盾:万·克里斯特的盾上绘着一株小连翘;捷克人的盾则是那种“波米安”式的盾,跟那种后只有一点不同:它不是绘着一把斧头斫在野牛头上,而是一把短剑,有一半刺在野牛的眼睛里。

  第二次号角响了,等到第三遍号声一响,按照约定,双方就要交手了。现在把他们隔开的只有一小块撒上灰的地方,就在那儿的上空,死神像一头不祥的鸟儿似的盘旋着。第三遍号角还没响,罗特吉爱走到廊柱当中公爵一家人跟前,昂起了他那戴着钢盔的头,扯高了嗓门大嚷起来,回廊的各个角落里都听得见:

  “我请天主,您、尊贵的殿下,和这里的整个骑士界作为见证,对于即将流出的鲜血,我是无罪的。”
  人们听了他这番话,心里又紧张起来了,因为这个十字军骑士那样自信会得胜。但是心地单纯的兹皮希科却转向他的捷克侍从,说道:
  “那个条顿人在自吹自擂,真使人恶心;这种话最好还是等我死了再说,我现在还活着呢。正好那个吹牛皮的人头盔上还插着一簇孔雀毛,当初我起过誓,要拿他们三簇孔雀毛,后来我又发誓要拿双手之数。愿天主准许我兑现!”

  “爵爷……”捷克人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子,双手从雪地上捧起一撮灰,免得斧柄在手中打滑:“也许基督会许可我一下子就打发掉那个下流的普鲁士人,那时我即使不能来打败这个条顿人,至少也可以把这个斧柄插在他双膝中间,叫他来个倒栽葱。”

  “你别那么干!”兹皮希科连忙嚷道:“那只会使我和你自己丢脸。”
  就在这时候,吹起了第三遍号角。两个侍从一听见这声号角,便又快又猛地互补过去,倒是两个骑士慢慢吞吞,从容不迫,既得体又庄重地来打第一个回合。
  人们不大注意这两个侍从,不过那些有经验的人和仆役却一看就知道哈拉伐这一边占有多大优势。那个日耳曼人拿的是较重的斧头,那只盾又很笨重。露在盾下的那两条腿倒是很长,只是远不如这个捷克人那双强健而扎得很紧的腿来得既结实又灵活。

  而且哈拉伐来势汹汹地逼近过来,使得万·克里斯特几乎一开始就不得不步步后退。大家马上看出了这个形势:眼看一方很快就要像风暴一样猛袭对方,像闪电一样猛打急攻,对方自知死在临头,看来只能处处招架,尽可能延迟那个可怕时刻的到来。

  事实果然如此。那个向来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跟人家交手的牛皮大王,这下子才认识到,这个可怕的巨人似的对手,他早该避之唯恐不及,真不该随随便便说出那番大言不惭的话来跟人家交战;他现在才感到,对手的每一下都能砍死一头牛,他完全丧失勇气了。他几乎忘记了光是用后来挡住这些斫击是不够的,还必须还击。他看到那把斧子像闪电一样在他头上闪过,每一下闪光他都认为是致命的最后一击。他举着盾牌,不由自主地吓得一下一下闭住眼睛,担心这对眼睛闭上了是否还能张得开。他自己简直没有主动斫击过,而且根本不敢指望能够斫击到对手,只是把盾牌举得高了又高,遮着头顶,护住脑袋。

  终于他感到乏力了,可是那个捷克人的析击却愈来愈有力。正如一棵高耸的松树,在农夫的斫击之下落下大块大块的碎片来一样,那个日耳曼侍从的甲胄也在这个捷克人的斫劈之下剥落纷飞。盾的上半截边缘被斫弯了,砸碎了,右肩上的铠甲连同给斫下来的鲜血淋漓的皮带一起落到地上。万·克里斯特的头发都倒竖了起来——他感到恐怖万分。他用尽全力在捷克人盾上又析了一两次;最后,他自知无法对抗敌手的可怕膂力,觉得只有出奇制胜,或可自救,于是他突然用尽全身的力量,连同全身甲胄的重量一古脑儿向哈拉伐的两条腿扑过去。双方都摔倒在地上,彼此想制服对方,在雪地上打滚挣扎。但是不一会儿,捷克人就把敌手压在下面了;他花了没多少工夫,就制服了万·克里斯特的垂死挣扎;最后他用膝盖压住他肚皮上的铁甲,从腰带后面拨出一把短短的、三刃“米萃里考地阿”。

  “饶命!”万·克里斯特无力地喘着气说,一面抬起眼睛望着捷克人的眼睛。
  捷克人却不答话,把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以便够到他的脖子,一剑捅下去,刺穿了那条缚在下巴下面的头盔皮带,在这个倒霉人的喉咙上连刺两刀,刀刃直插进胸口正中央。
  万·克里斯特的眼珠顿时在眼窝里陷下去,两手两脚在雪地上乱扑,仿佛要扑掉雪地里的灰似的,过了一会儿就僵硬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只有那猩红的、布满着泡沫的嘴唇还在喘息,全身都浸在血泊里。

  捷克人站了起来,把“米萃里考地阿”在日耳曼人的衣服上抹了一抹,然后竖起斧头,身子倚着斧柄,专心望着他的主人和罗特吉爱法师那场更费劲、更顽强的战斗。
  西方的骑士们早已过惯舒适和奢侈的生活,而小波兰、大波兰以至玛佐夫舍的贵族们,却依然过着严峻的、吃苦耐劳的生活,因此甚至外国人和敌人都不能不佩服他们的体力和那种经受得起长期或短期的一切艰难困苦的精神。现在又一次获得了证明:兹皮希科的体力之胜过条顿人,正如他的扈从胜过万·克里斯特,虽然人们也看到这个青年在骑士素养方面比他的敌手要逊色一些。

  说起来,兹皮希科的运气倒算不坏,因为他选的是斧头决斗,用这种武器不同于击剑。如果用长短剑决斗,那就得懂点儿斫、刺和挡击的技术,那就会让这个日耳曼人占很大优势。话虽如此,兹皮希科和观众们,都从罗特吉爱的动作和使用盾牌的本领上看出这是一个经验丰富而不可等闲视之的敌手,显然不是第一次作这种决战的。兹皮希科每次用斧斫过来,罗特吉爱就用盾牌来挡,而当兹皮希科的斧头猛力斫击在盾牌上的时候,他又轻轻把盾牌往后一缩,这样一来,即使是最有力的斫击,也就失去了作用;既不能劈开、也不能击碎盾牌的光滑的表面。罗特吉爱时而后退,时而进攻,动作安详却又快得叫人无法看清。

  公爵很替兹皮希科担心,观众的脸色都很阴郁;他们觉得这个日耳曼人是在故意愚弄他的对手。有一次,兹皮希科一斧头劈过来,他甚至根本不用盾牌来拦,而是闪过一旁,叫他劈个空。这是最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因为兹皮希科也许会因此而失去平衡,跌倒下来,那他就无法逃脱灭亡的命运。站在万·克里斯特的尸体旁边的那个捷克人,一见这情形,也为他的主人担起心来,他心里说:“我的天主!如果我的主人倒了下去,我一定要用我斧头的弯钩戳在这个日耳曼人的肩胛骨里,叫他送命。”

  可是,兹皮希科毕竟没有倒下来,因为他那两条腿强健有力,又跨得很开,所以即使当他整个身子转动的时候,也撑得住全身的重量。
  罗特吉爱马上看出了这点,但是观众却错认为他低估了他的对手。相反,在最初几下斫劈中,他尽管能非常巧妙地缩回盾牌,但是他的手却捏盾牌捏得几乎僵硬了,从此他知道这个青年不好对付,如果不能用妙计把他打倒,这场决斗势必拖得很长,那就十分危险了。他一心期待兹皮希科劈个空,跌在雪地上,可偏偏没让他盼到,他立刻心神不定起来。他打钢脸甲后面看到他的敌手紧紧屏住气的鼻孔和嘴巴,有时还看见他闪闪发光的眼睛,于是他对自己说,这个小伙子既然怒火冲天,准会奋不顾身,大却理智,只管疯斫狂劈,而不顾自卫。可惜他又估计错了。兹皮希科固然不知道怎样侧转身子来避开斫击,可是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盾牌,因此当他举起斧头的时候,决不无谓地暴露出自己的身子来。他显然加倍集中了注意力;一看敌手富有经验、技艺熟练,他非但并不鲁莽从事,反而集中思想,更加小心;他的一斫一击,都是经过考虑的,你只有在愤怒中保持冷静,才能制胜,暴躁是不顶事的。

  罗特吉爱久经沙场,经历过多次大战和决斗,他凭经验知道,有些人像猛禽一样,得天独厚,生来就会作战,具有着别人需在多年训练之后才能获得的一切本领。同时他也看出,现在他所对付的正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同这个小伙子一交手,就知道这个青年浑身都是猛鹰的冲劲,把对手只看作他捕食的对象,一心一意要把他攫在利爪中。虽说他自己孔武有力,他也发觉还是比不上兹皮希科的膂力;如果他还没有来得及作一次有决定性的袭击就精疲力竭了,那末跟这个虽然经验较少。却又不可轻视的小伙于的决斗,准会使他完蛋。他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尽量少使力气,把盾牌紧护着自己的身子,进退都不能过猛,而要集中全身力量,以备作一次有决定意义的袭击,他就等着这个机会。

  这场可怕的战斗持续得比平常长久。回廊里笼罩着一片死也似的寂静。只听得斧尖或斧刃斫在盾牌上发出的叮当声,或是扑空的所劈声。对于公爵和公爵夫人、骑士和宫廷侍从们说来,这个场面并不新奇,然而却有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像铁钳似地紧紧箝住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明白,在这场决斗中,决斗者双方都决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技艺和勇气,这里包含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愤恨,绝望,不可克服的顽强深沉的仇恨。这一方是为了数不尽的冤屈,为了爱情和无尽的忧伤;那一方是为了整个骑士团的荣誉和深仇大恨;双方就在这个战场上听候天主裁判。

  寒冬的暗淡晨光渐渐明亮起来,灰蒙蒙的迷雾消退了,阳光照射在十字军骑士的天蓝色胸甲上,也照射在兹皮希科的米兰制的银色甲胄上。小教堂里敲起了晨祷钟,一群群穴乌一听到钟声便又从城堡的屋顶上飞起来,拍击翅膀,刺耳地叫个不停,仿佛看到雪地上的血迹和僵挺的死尸而乐不可支。罗特吉爱一边交战,一边对那具尸体望上一两眼,突然感到十分孤独。望着他的都是敌人的眼睛,而女人们的祷告、愿望和悄悄的祈求都是为了兹皮希科的。尽管他深信那个侍从不会从背后来袭击他,也不会不守信义地来斫他,无奈眼前这个可怕的躯体这样贴近着他,使他不由得心惊胆战,就像人们一看到没有被关进棚栏的狼、熊或者野牛一样。他摆脱不了这种感觉,特别是看到那个捷克人由于想仔细观看战斗过程,不住移来移去,一会儿走向旁边,一会儿走到后面,一会儿又走到前面,总是紧跟着他们两个交战者——同时还低下头来,凶狠狠地透过铁头盔的脸甲望着他,有时候又好像情不自禁地微微举起他血腥的斧头来;这些叫他看了实在心慌。

  这个十字军骑士终于乏力了。他一下接着一下,连劈了两次,又短促又可怕,直对着兹皮希科的右臂斫下来,可是都被盾牌猛力挡了回去,弄得罗特吉爱手里的斧头猛然一震,不得不突然往后一退,免得跌倒;从此以后,他就步步后退。最后,他不仅是力气耗尽了,连那点冷静和耐性也都耗尽了。观众看到他不住后退,不禁从心坎里发出一阵得意扬扬的叫喊声,叫他听了又气恼又绝望。斧子斫劈得越来越密了。双方的眉梢都汁珠涔涔,不住地从咬紧的牙关中透出喘气声。观众再也不能安静了,时时刻刻都听到男男女女的喊声:“劈呀!斫他呀!……天主作主!天主惩罚!天主助你!”

  公爵摇了好几次手,叫大家安静下来,但他止不住他们!喧闹声愈来愈响亮,回廊里的孩子们在哭叫,最后就在公爵夫人身旁,一个年轻女人流着眼泪叫喊道:
  “为达奴莎报仇,兹皮希科!为达奴莎报仇!”
  兹皮希科知道自己此举完全是为了达奴莎。他相信他们俘虏达奴莎时,这个条顿人也是同谋,他现在在同他决斗,就是为她伸冤报仇。只是由于年轻和贪恋战斗,所以他在决斗中想到的只是战斗。但是这声突然的叫喊使他猛然想起了达奴莎的失踪和她所受的苦难。爱情、悲痛和复仇心使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痛苦,因此全身心地投入了如疯如狂的战斗。那个条顿人再也挡不住、再也逃不过那一下又一下雷击似的可怕的斫劈了。兹皮希科使出超人的力量把自己的盾牌朝着他的盾牌猛推过去,使得那个日耳曼人的臂膀突然发僵,无力地垂了下去……罗特吉爱恐惧地怄下身子往后退,可是就在这一瞬之间,他眼前又闪过那斧头的光芒,斧口像霹雳似的斫在他的右肩上。

  观众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号:“耶稣!”——接着,罗特吉爱又往后退了一步,咕咚一声仰天倒在地上。回廊里立刻掀起一阵喧闹声和嗡嗡声,仿佛是蜂场里的蜜蜂被阳光晒得热了,骚动了起来,成群飞出窝来。骑士们一大群一大群地奔下阶梯,仆役们跳过雪墙,争着去看那具尸体。到处都响起了叫喊声:“这是天主的裁判……尤仑德后继有人了!光荣归于他,感谢上天!这才是使斧的英雄!”其余的人又喊道:“瞧,真了不起!尤仑德本人也不能斫得比这更出色。”一群好奇的人站在罗特吉爱尸体周围,他仰卧在那里,脸色像雪一样自,张大着嘴,一只血淋淋的手臂非常可怕地从脖子上一直给劈到胳肢窝,藕断丝连似地挂在那儿。

  因此人们又说道:“他刚才还那样神气活现,目中无人,昂首阔步,可现在连一个手指都不能动弹了。”说着说着,有些人就赞赏起他的身材来,因为他在决斗场上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死后甚至显得比生前更庞大了;有的则去赞赏他那给雪光映衬得色彩绚丽奇幻的孔雀毛帽饰;还有些人在赞赏他那值钱的甲胄。可是捷克人哈拉伐同兹皮希科的两个仆役这时候走过来,要在死者身上剥甲胄了,因此好奇的人们便都围着兹皮希科,赞扬他,把他捧上天,因为他们有理由认为他的名声将为整个玛朱尔和波兰骑士界增光。这时候有人接过了他的盾和斧,使他减轻负担,然后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为这年轻的骑士解开头盔,在他那湿漉漉的头上戴上一顶深红色的布帽。

  兹皮希科站在那里,好像泥塑木雕似的,吃力地喘着气,眼睛里的怒火还没有完全熄灭,脸上透露出精疲力竭和大功告成之后的苍白,全身由于激动和疲乏而微微颤抖。人们挽着他的手,领他去见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正在一间暖和的房间里的火炉旁边等着他。兹皮希科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等到维雄涅克神甫给他祝了福、为两个死者的灵魂祈祷了永恒的安息之后,公爵就拥抱着年轻的骑士,说道:

  “全能的天主在你们两人中间作了裁决,并指引了你的手,为此必须赞美天主。阿门!”
  于是他转身向德·劳许骑士和其余的人说:
  “我请您,外国的骑士,还有你们所有在场的人,作为我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的见证,他们是按照法律和习惯决斗的。正像‘天主的裁判’在任何地方所执行的情形一样,这一次决斗也是合乎骑士的方式,而且是以虔诚的态度进行的。”

  玛佐夫舍的战士们都异口同声表示赞同;当公爵的话翻译给德·劳许听的时候,德·劳许也起身宣称,他不仅要证明这一切都做得合乎骑士和虔诚的格式,而且将来在玛尔堡或者任何其他公爵的朝廷里有人敢于怀疑这件事,那末他德·劳许,一定立刻向那人挑战,在比武场上决斗,不论徒步还是骑马都行,不管他是一个普通骑士,还是一个巨人,甚至是一个超过茂灵的魔术力量的巫师。

  这时候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在兹皮希科拥抱她的双膝时,俯身向他说:
  “你为什么不觉得高兴呢?高高兴兴地感谢天主吧,因为既然蒙他的慈悲成全了你这个请求,那末他将来也不会遗弃你的,一定会指引你得到幸福。”
  但是,兹皮希科答道:
  “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仁慈的夫人?天主成全我战胜了那个条顿人,向他复了仇,可是达奴莎失了踪,到现在也还没有在这里,她仍然离开我很遥远。”
  “那些最顽固的敌人,像邓维尔特、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都死了,”公爵夫人回答,“据说齐格菲里特虽然也很残忍,却比他们稍为公正些,你至少也该为这一点而赞美天主的慈悲。德·劳许先生说过,如果这个十字军骑士死了,他会把他的尸体运回去,还会立即上玛尔堡去向大团长本人要还达奴莎。他们当然不敢违抗大团长的命令。”

  “愿天主赐德·劳许先生健康,”兹皮希科说,“我要同他一起上玛尔堡去。”
  这几句话却把公爵夫人吓了一跳,她觉得仿佛兹皮希科要赤手空拳进入那冬季狼群麇集的玛佐夫舍丛林中去一样。
  “干么去呢?”她叫道。“去找死么?你到了那里,不管是德·劳许,还是罗特吉爱在决斗之前所写的那些信,都帮不了你的忙。你救不了别人,反而毁了你自己。”
  但是兹皮希科站了起来,双手在胸前交叉成十字,说道:“我愿向天主发誓,我一定要到玛尔堡去,跨海过洋都不怕。愿基督保佑我,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我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不停止,至死方休。我同日耳曼人战斗,跟他们交战,总比起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地牢中呻吟要好受些。哦,好受得多!好受得多了!”

  他说这话,就像他一向说到达奴莎的时候一样,那么激动,那么痛苦,使得他突然说不下去,仿佛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头一样。
  公爵夫人知道实在无法叫他改变主意了,也知道如果有人要拦阻他,除非给他加上链条扔在地牢里。
  但是兹皮希科并不能立即动身。当时的骑士们虽然可以随意行动,但是他却不能破坏一般骑士习俗:战胜的一方必须在决斗场上待一整天,一直待到第二天午夜,为的是要表示他始终是这个决斗场的主人,并且表示,战败者的亲友如果要向他挑战,他随时准备接受。

  甚至连整支军队都遵守这个习惯,以致往往丧失了紧接着胜利之后迅速前进所可能取得的利益。兹皮希科根本不想逃避这条铁定的法律,所以他吃了些东西之后,便又穿上甲胄,在城堡的广场上逗留到深夜,在寒冬的阴霾的天空下等待着那不可能光临的敌人。

  到了午夜,当传令官最后用喇叭声宣布他绝对胜利的时候,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就来请他去吃晚餐,同时去跟公爵商谈。
第六章
商谈的时候,公爵首先说了下面的话:

  “不幸我们没有任何书面证据或是人证来对付这些‘康姆透’。虽然我们的怀疑可能是正确的,我自己也认为,除了他们,谁都不会抢走尤仑德的女儿,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他们会否认这件事。万一大团长要起证据来,我拿什么给他?嗨!连尤仑德的信也对他们有利。”

  说到这里,他又对兹皮希科说:
  “你说他们是用威胁手段迫使他写出这封信的。这是可能的,而且毫无疑问,因为如果正义是在他们那一边,那末在你同罗特吉爱的决斗中,天主就不会帮助你了。不过,既然他们逼出了二封信来,那末他们也会逼出两封信来。也许他们手里还有尤仑德出的证据,说他们根本没有抢去这不幸的姑娘。如果是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这类证据交给大团长,那时候又怎么办呢?”

  “怎么,仁慈的殿下,他们自己也承认是他们把达奴莎从强盗手里抢过去的,还承认她现在在他们那儿。”
  “这个我知道。不过现在他们说他们弄错了,说那是另外一个姑娘,而最有力的证明就是,尤仑德自己也不承认是她。”
  “他所以不承认她,是因为他们让他见到的是另一个姑娘,因此他恼怒了。
  “当然是这样,不过他们可以说,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想而已。”
  “他们的谎言呀,”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就像一座松树林子一样。从一旁看过去,倒看见一条小路,可是你越走进去,越是茂密,弄得你走上叉路,完全迷了路。”
  他又把这番话用日耳曼语向德·劳许先生重新说了一遍,德·劳许说:
  “大团长本人比他们好些,他的兄弟也还好,虽然是个蛮干的人,却还顾全骑士团的荣誉。”
  “不错,”米柯拉伊支持他道。“大团长比较厚道。可他约束不了神甫会和那些‘康姆透’,他虽然不赞成骑士团那种损人利己的事情,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去吧,去吧,德·劳许骑士,把这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他们在外国人面前比在我们面前要顾羞耻一些,他们怕人们在外国朝廷上谈论他们的暴行和不守信义。万一大团长向您要证据,您就对他这样说:‘只有天主认识真理,世人应该寻找真理,因此如果您要证据,那末去找吧:去搜查所有的城堡,审问城堡里的人们,允许我们去搜查吧,要知道所谓山林盗匪劫走了那个孤儿,那完全是愚蠢的谎言。’”

  “愚蠢的谎言!”德·劳许重说了一遍。
  “因为盗匪决不敢攻击公爵的朝廷,也不敢抢劫尤仑德的女儿。即使他们抢走了她,也不过是为了赎金,他们自己会来通知我们,说她在他们手里。”
  “我准把这些话都说出来,”这位罗泰林格的骑士说,“还要去找到德·贝戈夫。我们都是同国人,虽然我不认识他,却听说他是杰尔特里公爵的亲戚。他当时在息特诺,理该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诉大团长。”

  兹皮希科也听得懂几句他的话;不懂的部分由米柯拉伊解释给他听;于是他紧紧拥抱着德·劳许先生,直抱得这位骑士叫起病来。
  公爵又问兹皮希科:
  “那么,你一定非去不成么?”
  “非去不成,仁慈的殿下。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发过誓要拿下息特诺来,即使我用牙齿去啃也要把它的城墙啃下来,只是没有得到许可,我怎能擅自挑起战争呢?”
  “谁要是擅自挑起战争,他就会在刽子手的宝剑下面悔不当初了,”公爵说。
  “这当然是绝对的法律,”兹皮希科回答。“唉!我当时就打算向息特诺所有的人挑战,但是人们说,尤仑德像宰牲畜似地屠杀他们,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人还活着。……但我向天主和圣十字架发誓,我拚死也不会丢下尤仑德不管!”

  “说得真豪爽,钦佩钦佩,”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说道。“也表明你有见识,才没有单独到息特诺去,因为即使是一个笨蛋也会知道,他们决不会把尤仑德和他的女儿留在那里,准是把他们送到别的城堡去了。所以天主就在这里以罗特吉爱给你作为酬报。”

  “是啊!”公爵说,“我们从罗特吉爱口中也听说了,这四个人之中只有齐格菲里特老头还活着,其余三个人天主已经借你的手或尤仑德的手给予惩罚了。至于齐格菲里特,他比其余几个无赖稍微好一些,但也许是个更残忍的暴徒。糟的是,尤仑德和达奴莎都落在他手中,必须很快把他们救出来。为了使你不至于发生意外,我交给你一封信带给大团长。记住,好好听清我的话,你不是作为一个使者去的,而是代表我去的。我给大团长的信是这样写的:他们既然曾经企图加害于我本人,他们的恩人的一位后裔,那末劫走尤仑德女儿的一定也是他们,特别是因为他们对尤仑德有仇恨。困此我请求大团长下令严加搜查,找寻这姑娘,如果他很想取得我的友谊,应该立即把她归还到你手中。”

  兹皮希科听了这话,就跪倒在公爵脚跟前,抱住公爵的双脚,一面说道:
  “但是尤仑德呢,仁慈的殿下,尤仑德呢?请您也为他求求情吧!如果他受了致命的伤,那至少也要让他死在他自己家里,同他的孩子在一起。”
  “我在信里也提到了尤仑德,”公爵和善地说。“按照骑士荣誉的规矩,由他指定两个法官,我也指定两个,来调查这些‘康姆透’和尤仑德的行动。他们可以自己选一个人来主持这个审判团,事情将由他们决定。”

  商议就此结束,兹皮希科向公爵告了别,因为他马上就要动身。但在他离开之前,富有经验而很了解十字军骑士团的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把兹皮希科叫到一旁,问道:
  “你要带那个捷克侍从跟你一起到日耳曼人那里去么?”
  “当然,他离不开我。有什么事么?”
  “我很可惜这个小伙子。他对你是个有用的汉子,只是记住我的话:你除非在决斗中遇到一个比你强的人,否则你一定会平安无恙地从玛尔堡回来,可是他就决难生还。”
  “为什么?”
  “因为那些狗法师指责过他刺死了德·福契。他们一定把德·福契的死讯报告了大团长,他们准会说是这个捷克人打死他的。他们在玛尔堡决不会放过这件事。审判和惩罚在等着他,因为你怎么能向大团长表明他是无辜的呢?再说,他甚至把邓维尔特的手臂也都给扭断了,可邓维尔特是医院骑士团大团长的亲戚。我很为他担心,我再说一遍,如果他跟你去,必死无疑。”

  “他决不能去送死:我要把他留在斯比荷夫。”
  但是事情后来有了变化;由于某些原因,捷克人没有留在斯比荷夫。兹皮希科和德·劳许同着他们的扈从在第二天早晨动身了。德·劳许在维雄涅克神甫解除了他同乌尔利卡·德·爱尔内的婚约之后,高高兴兴骑马而去,一心在想着德鲁戈拉斯的雅金卡的芳姿。因此默不作声。兹皮希科山于不能同他谈起达奴莎(因为他们彼此不很了解),就只同哈拉伐谈天,哈拉伐直到现在还一点也不知道这次打算深入条顿人地区的事。

  “我上玛尔堡去,”他说,“但是天主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很快,就在春季,也许在一年之后,也许根本就不会回来了,你懂么?”
  “我懂得。阁下一定是去向那里的骑士们挑战的吧?感谢天主,幸而每一个骑士都有一个侍从!”
  “不,”兹皮希科回答。“我不是去向他们挑战的,除非万不得己;但是你不能同我一起去,你要留在斯比荷夫。”
  捷克人听了这话,先是焦躁不安,悲伤地嘟哝起来,继而恳求他那年轻的爵爷别把他撇下来。
  “我发过誓,我决不离开您。我凭十字架、我的荣誉发过誓。如果阁下发生意外的话,我怎能去见兹戈萃里崔的小姐呢!我向她发过誓,爵爷!因此请可怜可怜我吧,别使我在她面前丢脸。”
  “你难道没有向她发过誓要听从我的命令么?”兹皮希科问。
  “当然!发过誓的。什么事都要听从,就是别让我离开您。如果阁下把我赶走,我就离得远一点跟在后面,以便万一必要的时候,可以就近听候差遣。”
  “我不赶走你,我也不愿意赶走你,”兹皮希科答道:“不过,如果我哪儿也不能派你去,连小小的差使都不能派你走一趟,如果我连一天也离不开你,那也叫我受不了。你总不能老钉住我,像个刽子手钉住一个好人一样!至于战斗,你怎么帮助我呢?我不是说战争,因为在战争中所有的人都作战;至于一对一的决斗,你肯定不能为我效劳。如果罗特吉爱比我强的话,他的甲胄就不会放在我的马车上,而是我的甲胄放在他的马车上了。再说,要知道如果带了你,我就会有更大的困难,你只会使我遭受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呢,阁下?”
  于是兹皮希科把他从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他,说那些“康姆透”决不会承认是他们杀死了德·福契的,因此只有归罪于他,在他身上报仇。
  “如果他们抓住了你的话,”最后,他说,“那末我当然不能把你丢在他们虎口里,也许我会为你丢掉脑袋。”
  捷克人听到这些话,闷闷不乐,因为他觉得主人这些话倒说得有理;可是他还想按照自己的愿望设法另作安排。
  “但是,那些看见过我的人都已经死了,因为照他们所说,有几个被斯比荷夫的老爵爷打死了,而罗特吉爱又被您析死了。”
  “当时那些跟在你后面不远的马夫都看见过你,那个十字军骑士老头也还活着,现在也一定在玛尔堡,即使他目前不在那里,也一定会来,天主保佑,大团长一定要召他去的。”
  捷克人无话可答了,于是他们骑着马,默默无声地上斯比荷夫去。到得那里,发现已经完全作好了战争准备,因为老托里玛预计到不是十字军骑士会来攻击这个小城堡,就是兹皮希科一回来就率领他们去援救老爵爷。无论是沼地里的各条通道上或是在城堡内部,到处都布满着守卫。农夫们都武装起来了,并且由于战争对他们说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倒是热心地等着日耳曼人来,希望得到出色的战利品。

  卡列勃神甫在城堡里迎接了兹皮希科和德·劳许。晚饭一吃好,他就拿出盖有尤仑德印记的羊皮纸文件给他们看,这就是神甫亲笔写下、斯比荷夫的骑士口授的那份遗嘱。
  “这是他向我口授的遗嘱,”他说,“就在他到息特诺去的那个晚上,而且——他当时就不指望会回来。”
  “但是您为什么根本也没有向我说起呢?”
  “我不能说,因为他是在受忏悔礼的时候向我说明他的意愿的。愿天主赐他永远安宁,愿天国的光辉照耀在他身上。……”
  “您别为他祷告,他还活着呢。这是我从十字军骑士罗特吉爱那里知道的,我同他在公爵的朝廷里作了一次决斗。天主给我们作了裁判,我把他打死了。”
  “那末尤仑德准是不会回来了……除非是天主援助!
  “我就同这位骑士去把他从他们手里夺过来。”
  “看来您还没领教过十字军骑士的毒手吧,我可领教过,因为在尤仑德把我带到斯比荷夫来之前,我在他们那里做了十五年神甫。只有天主才能救得了尤仑德。”
  “天主也能帮助我们。”
  “阿门!”
  于是他打开遗嘱读起来。尤仑德把所有的产业和领地都传给达奴莎和她的子孙,但如果她死后没有子嗣,就传给她的丈夫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他最后提出要把他的遗嘱托付给公爵监督执行:要是有什么不合法的地方,就让公爵使之合法化。所以要加上这一条,是因为卡列勃神甫只知道教会法,而尤仑德本人又一直专心致志于征战,只知道骑士的规矩。神甫把遗嘱读给兹皮希科听了之后,又读给斯比荷夫守军的官长们听,他们立刻就承认这年轻的骑士是他们的主人,并且保证效忠于他。

  军官们认为兹皮希科不久就会带领他们去搭救老主人,他们都勇猛而渴望战争,而且也念念不忘尤仑德。可是他们一听到要他们留在家里,小主人只带少数随从上玛尔堡去,又不是去战斗,而是去控诉,大家都感到很不痛快。

  捷克人格罗伐支也跟他们一样不痛快,虽然他因为兹皮希科增加了这么一大笔财富而十分高兴。
  “嗨!谁会快乐呢,”他说,“还不是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爷!他可以来管理这个地方了!波格丹涅茨同这样一块领地比起来,算得什么呢!”
  兹皮希科突然想念起他的叔父来了,这是常常会有的事,特别是当他碰到人生难题的时候;于是他转向这个侍从,毫不犹豫地说:
  “你千么要闲在这里呢!上波格丹涅茨去吧,你给我送一封信去。”
  “如果您不带我一起走,我宁愿到那边去!”这个侍从高兴地答道。
  “请卡列勃神甫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好好写下来,这封信可以请克尔席斯尼阿的神甫读给我叔父听,或者由修道院长读,要是他在兹戈萃里崔的话。”
  但他说过之后,用手捋捋唇髭,好像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
  “唔!修道院长!……”
  雅金卡顿时出现在他眼前了,蓝眼睛,黑头发,身材修长,容貌美丽,眼睫毛上挂着泪珠!他觉得有点困惑,用手擦了擦前额,心里说道:
  “你会感到难过,姑娘,不过总不会比我更难过吧。”
  这时候卡列勃神甫来了,他坐下来动手写信。兹皮希科把他到达森林行宫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详细口授给他。他什么事情都不隐瞒,因为他知道,老玛茨科把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之后,就会高兴。波格丹涅茨怎能跟斯比荷夫相比,斯比荷夫是一处富庶的大产业,兹皮希科也知道玛茨科非常爱好财富。

  等到卡列勃神甫辛辛苦苦地写好了这封信,盖上印记之后,兹皮希科又把他的侍从叫了来,把信交给他说:
  “你也许可以同我叔父一起回来,那我就非常高兴了。”
  但是捷克人却显得面有难色;他踌躇了一下,两只脚换来换去,却又不走,后来还是年轻的骑士说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吧。”
  “我想,您……”捷克人回答,“我想再问您一声,我该怎么向人家说呢?”
  “向哪些人说?”
  “不是波格丹涅茨的那些人,而是邻近一带……因为他们也很想知道详情!”
  兹皮希科决定什么事也不隐瞒他,听了这话就迅速望了他一眼,说道:
  “你关心的不是什么别人,而是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
  捷克人的脸倏地一红,然后又有些发白,答道:
  “我说的是她,爵爷!”
  “你又怎么知道她还没嫁给罗戈夫的契当,或者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呢?”
  “小姐决不会出嫁,”这个侍从坚决回答道。
  “修道院长也许早就命令她出嫁了。”
  “是修道院长听从小姐的命令,不是小姐听从他的命令。”
  “那你想怎么办?也只有像对待大家一样,把真相说给她听吧。”
  捷克人鞠了一躬,有点恼怒地走了。
  “愿天主赐恩,”他一边想着兹皮希科,一边心里说,“使她忘掉您。愿天主赐她一个比您更好的男人。不过,如果她没有忘掉您,那我就告诉她,您结过婚了,只是没有妻子,您还没有进入新房就成了鳏夫。”

  这个侍从是很爱慕兹皮希科的,也很同情达奴莎,不过在这世界上他爱雅金卡超过爱一切人,因此从他在崔亨诺夫的那次决斗之前,听到了兹皮希科已成婚的时候起,就一直感到痛苦和伤心。
  “但愿您做鳏夫!”他又重复一次说。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有了一些显然是比较温和的想法,因为他走向马房去的时候,说道:
  “祝福天主,我至少将跪在她的足下!”
  这时候兹皮希科正急于动身,因为他兴奋得无法抑制自己了,——使他操心的那些必要的事务越发增加了他的痛苦,又不断地想念着达奴莎和尤仑德。可是为了让德·劳许先生休息一下,为长途旅行作一些准备,他至少必须在斯比荷夫过一夜。他由于决斗,由于在比武场上守了一整大,由于路途跋涉,缺少睡眠,忧心忡忡,终于疲累不堪了。因此晚饭后,他便朝尤仑德的硬床上一倒,希望至少能够睡一会儿。可是他还没有睡着,山德鲁斯就敲敲房门进来了,一面鞠躬,一面说:

  “爵爷,您救了我一命,我同您在一起,过着从未有过的舒服生活。现在天主踢了您一笔大产业,您比以前更富了,何况斯比荷夫的财库不是空的。爵爷,给我个钱包吧,我要到普鲁士去,从这个城堡到那个城堡,虽然我在那里也许不很安全,但我可能为您效些劳。”

  兹皮希科开头真想把他从房里扔出去,可是仔细想了一下,就从他床边的旅行袋里拿出一只相当大的钱包来,扔给了山德鲁斯,说道:
  “拿着,去吧!如果你是个无赖汉,那就是诈骗;如果是个诚实人——你就会效劳。”
  “我会像一个无赖那样诈骗别人,”山德鲁斯答道,“可不诈骗您,我一定诚实地为您效劳。”
第七章
同说齐格菲里特:德·劳夫正要动身上玛尔堡去的时候,没想到邮差给他送来了罗特吉爱一封关于玛佐夫舍朝廷消息的信。这消息深深地感动了这个老十字军骑士。首先从信上显然可以看出,罗特吉爱在雅奴希公爵面前把尤仑德这次的事件陈述得很巧妙,而且举止很出色。齐格菲里特含笑地读到罗特吉爱进一步要求公爵把斯比荷夫交给骑士团作为赔偿。可是,再念下去却看到了一些意外的、不大有利的消息。罗特吉爱说,为了更好地表明骑士团在抢劫尤仑德女儿的事件中是清白无辜的,他已经向玛佐夫舍的骑士们扔下了铁手套,向那些心存怀疑的人挑战,诉之于天主的裁判,也就是说,在整个朝廷面前和这些人决斗。“谁也没有拿起铁手套,”罗特吉爱继续写下去,“因为大家都看到尤仑德亲自在信中为我们作了证,况且他们害怕天主的裁判,但是忽然有一个青年,就是我们在森林行宫里看见过的那个青年,却走上前来,捡起了铁手套。请不要担忧,虔诚而智慧的法师,我正是因此而要稍延归期了。既然我自己挑了战,我就必须担当起来。我既然是为了骑士团的光荣才这样做,我相信,不管是大团长,还是我所尊敬并怀着做子女的情感所衷心敬爱的法师,您都不会因此而责怪我。我的对手简直是个孩子,而且您知道,我对于决斗并不是个新手,因此为了骑士团的光荣而使他流血,对我说来,真是轻而易举,特别是有了基督的帮助,基督当然更关怀那些佩着他的十字架的人,而不会关心一个尤仑德或者一个微不足道的玛朱尔姑娘所受的委屈!”齐格菲里特听到尤仑德的女儿是个结了婚的妇人,非常惊奇。一想到可能又有了一个虎视眈眈。报仇心切的新敌人坐镇斯比荷夫,他就心惊胆战。他想,“显然他决不会放过复仇的机会,尤其是一旦把他的妻子还给他,他妻子告诉他说,是我们把她从森林行宫中劫走的,那他更要报复了!不错,人家马上就会识破我们是为了要毁掉尤仑德才把他骗到此地来的,谁也不相信我们会把他的女儿还给他。”这样,齐格菲里特猛地又想到:由于公爵不断来信,大团长很可能在息特诺进行调查,以便至少可以在公爵面前为他自己洗刷一番,因为对大团长和神甫会说来,万一同强大的波兰国王发生战争,使玛佐夫舍两位公爵站在他们一边是很重要的。公爵拥有大批的玛朱尔骑士,决不能忽视他的力量。同他保持和平就可以充分保证骑士团边界的安全,更好地集结力量。齐格菲里特在玛尔堡常常听见人们谈起这件事,人们也常常流露这样一种希望:等到打败了国王之后,可以另找借口攻打玛佐夫舍,那时候这块地方就再也逃不出十字军骑士团的手掌了。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妙算。因此大团长目前一定会尽力避免激怒雅奴希公爵,因为这位同盖世杜特的女儿结婚的公爵比普洛茨克的齐叶莫维特更难于妥协,齐叶莫维特的妻子却由于某种不知其详的原因而完全忠实于骑士团。

  想到这里,这个为了骑士团和它的声誉而随时准备无恶不作、极尽奸诈和残忍之能事的齐格菲里特老头,也不得不慎重地盘算起来了:“放掉尤仑德父女是不是会好些?把罪行和劣迹一古脑儿推到邓维尔特身上去,横竖他已经死了;即使大团长因为罗特吉爱和我自己是邓维尔特的同谋犯,要严惩我们,然而对于骑士团来说,这样不是更好些么?”但是一想到尤仑德,他的复仇和残忍的心又狠毒起来了。

  放走他,放走十字军骑士团的这个压迫者和刽子手,这个多次交战中的得胜者,这个叫骑士团出尽了丑、受尽了灾祸、吃了多次败仗的罪魁祸首,这个邓维尔特的杀害者,德·贝戈夫的战胜者,梅恩格、戈德菲列德和胡格斯的杀害者,他在息特诺使日耳曼人流的血甚至比在一场恶战中使日耳曼人流的血还要多。“不,我不能放他走!我不能!”齐格菲里特激动地说了一遍又一遍,而且一想到这里,他十只贪婪的手指不禁抽搐地紧握起来,衰老瘦弱的胸脯也沉重地起伏着。“不过,如果这会给骑士团带来重大的利益和光荣呢?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惩办了依然活着的同谋犯,也许雅奴希公爵就会和他的敌人和解,跟骑士团签订协定,甚至结为联盟,岂不是就消除了这一重障碍吗?他们是非常暴躁的,”这个老“康姆透”又想道:“但如果向他们略示亲善,他们很快就会忘却怨恨的。嘿,公爵本人在他本国内不就被我们俘虏过么?应当提防他们报仇。……”

  于是他心乱如麻,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然后在耶稣受难像面前停了下来,受难像正对着门口,几乎占去了左右两扇窗之间的整堵墙头,他跪了下去,说道:‘启示我吧,主啊,教诲我,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我释放尤仑德父女,那末我们所有的行动都将彻底败露,全世界不会说这是邓维尔特或者齐格菲里特于的,而是要责骂十字军骑士团,整个骑士团将因此蒙受耻辱,那个公爵的仇恨也将无比增长。如果不释放他们,把他们关住或者把这件事隐瞒起来,那末骑士团将要受人猜疑,我也不得不亵渎自己的嘴,到大团长面前去撒谎。怎么办才好呢,主啊?教诲我,启示我吧。如果我非受到报复不可,就按照您的正义作出定夺吧;只是现在请教诲我、启示我,因为这牵涉到您的宗教,无论您下什么命令,我一定照做,即使因此而使我下牢,处死我,把我加上脚镣手铐,我也甘愿。”

  他把前额靠在木头十字架上,祈祷了很久;他一点没有想到这个祷告本身就是邪恶的,亵渎神明的。然后他心安理得地站了起来,自以为这个木头十字架已踢恩于他,给了他一个既有道理、又极具识见的主意,似乎天上有一个声音在向他说:“起来,等罗特吉爱回来再说吧。”是啊!必须等罗特吉爱。他一定会打死那个年轻人;那时候再决定到底是把尤仑德父女藏起来,还是释放他们。如果把他们藏起来,不错,公爵决不会忘记他们;但由于确不定是什么人劫走了这姑娘,他就会找寻她,会写信给大团长,不是指责大团长,而是向他提出请求,那么这件事就会长久拖下去。如果释放他们,那么他看到尤仑德女儿回来了,欢乐之情一定会超过那种要为她的被抢劫而进行复仇的愿望。“我们还可以一口咬定说,我们是在尤仑德的暴行之后才找到她的。”最后这个想法使齐格菲里特完全安心了。至于尤仑德本人,那倒不足为俱;因为他和罗特吉爱早就想出办法,万一非释放尤仑德不可,自有办法叫他既不能为自己报仇,也不能危害他们。想到这里,齐格菲里特残酷的心里高兴起来了。他想到即将在崔亨诺夫城堡所举行的天主的裁判,也感到很高兴。至于这场致命的决斗的结局,他却一点也不担心。他想起哥尼斯堡的一次比武来,当时罗特吉爱就制服了两个在安提加夫地方算得上是无敌的战士。他也记起了维尔诺附近那次决斗,那是一个波兰骑士,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也在罗特吉爱的手里送了命。想到这里,他顿时容光焕发,心花怒放,因为当罗特吉爱已经是一个相当有名气的骑士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带领他远征立陶宛,教给他同那个民族作战的最好方法的;因此他像爱自己儿子一样爱罗特吉爱,这种深挚的情感只有那些内心里蕴藏着强烈情爱的人才掏得出。现在那个“小儿子”将再一次使可恨的波兰人流血,满载荣誉归来了。唔,这是天主的裁判,同时骑士团还会因此打消别人对它的疑窦。“天主的裁判……”一眨眼工夫,一种近似惊吓的感觉又压上这个老十字军骑士的心头了。瞧,罗特吉爱必须进行殊死的决斗来保卫十字军骑士团的清白无辜。然而,他们却是有罪的;因此他是为谎言而战了……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不幸,该怎么办呢?但是一会儿齐格菲里特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是啊!罗特吉爱写得很有道理:“还有基督的帮助,基督当然关怀那些佩着他的十字架的人,而不会关心一个尤仑德或者一个玛朱尔姑娘所受的委屈。”不错,罗特吉爱三天之内就要回来,一定会凯旋归来。

  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就这样自我安慰着,但同时又想到,是否最好把达奴莎暂时送到某个偏僻的、遥远的城堡去,使玛朱尔人用尽计策也无法把她救出去。他犹疑了一会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采取公开的行动并且控告骑士团,那只有尤仑德小姐的丈夫才能办得到。不过他就要死在罗特吉爱手里了。接着而来的是调查、探问、信件往来和控诉。但是这种手续只会使事情大大拖延下去,使真相越来越迷乱、越模糊,不消说,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等他们调查出什么名堂来,”齐格菲里特心里说,“我已经死了,而且尤仑德小姐也将在我们的牢狱中变老了。话虽如此,我还是要命令城堡内作好一切防御准备,同时也作好上路的准备,因为我还没有确切知道罗特吉爱交战的结局怎样。因此我得等一等再说。”

  罗特吉爱说过三天之内要回来,转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两天;接着又过了第三天第四天,还没有扈从队来到息特诺的城门口。一直到第五天,天快黑的时候,城堡大门的棱堡前面才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刚做过晚祷的齐格菲里特,立即派个小厮去看看是谁来了。

  一会儿小厮神色不安地回来了。但由于天黑,炉子里的火光远在后面,照不亮整个房间,齐格菲里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们回来了没有?”老十字军骑士问。
  “回来了!”小厮回答。
  但是小厮的声调却使老十字军骑士吃了一惊,于是他问道:
  “罗特吉爱法师也回来了么?”
  “他们把罗特吉爱法师抬回来了。”
  齐格菲里特连忙站了起来,扶着椅子的扶手,撑了好久,免得自己跌倒,然后才问声闷气地说道:
  “给我拿外套来。”
  小厮把外套披在他的肩上。老骑士显然精神恢复了,因为他不用别人帮助就拉上了兜帽,出去了。
  不一会,他来到了城堡的庭院里,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缓慢地走在融化的雪地上,迎着进门来的扈从队走去。他在扈从队旁边停了下来,那里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几个卫兵拿着火把,把那地方照得亮晃晃的。仆从们一见老骑士来了,就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火把的亮光照出了人们恐怖的脸庞,只听得后面黑暗地方人们在低声私语:

  “罗特吉爱法师……”
  “罗特吉爱法师给打死了。……”
  齐格菲里特走到雪车跟前,尸体就放在雪车上,下面垫着草,上面盖着一件外套;他揭起了外套的一角。
  “拿个火来,”他说,一面把兜帽拉到后边。
  一个仆人拿来一个火把照着尸体,老十字军骑士在火光下细看了一下罗特吉爱的脑袋;脸色发白,像冻结了似的,一块黑手巾一直扎到胡子下面,显然是为了让死者的嘴唇合拢。整个脸部都收缩了起来,完全变了形,简直叫人认不出是他。双眼紧闭,眼窝四周和太阳穴附近都是青一块紫一块,霜冻的脸上好像生了鳞片。老骑士在一片死寂中注视了好久。人们都望着他,因为大家知道他像父亲一样对待罗特吉爱,钟爱罗特吉爱。但是这老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脸色比平常更严厉,流露出一种麻痹的冷静。

  “他们就这样把他送回来!”他终于说了。
  他立刻转向城堡的执事说道:
  “午夜前准备好一口棺材,把尸体停放在礼拜堂。”
  “给那些被尤仑德打死的人做的棺材还留着一口;”执事说。“只消把尸体盖上麻布就行,让我去吩咐办理。”
  “给他盖上一件外套,”齐格菲里特说,一面把罗特吉爱的脸遮盖好,“不要用这种外套,要用骑士团的外套。”
  过了一会,他又加上一句说:
  “棺材盖别钉上。”
  人们都走到雪车跟前来。齐格菲里特又把兜帽拉到头顶上,刚要走开,又想起了一件什么事,问道:
  “万·克里斯特在哪里?”
  “他也给打死了,”一个仆从回答,“因为尸体已经烂了,我们不得不把他葬在崔亨诺夫。”
  “好的。
  他走了,走得很慢,进了房间,坐在原先他听到消息时坐的那张椅子上;他的脸仿佛化石似的,毫无表情,在那里坐了很久,弄得小厮担心起来,时时向门里探进头来看。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城堡内惯常的忙碌停止了,但礼拜堂那面不住地传来隐约的捶打声;然后除掉值夜士兵的叫唤声之外,就没有声音来打破这里的寂静了。

  当老骑士好像从熟睡中醒来似的、叫喊仆人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罗特吉爱法师在哪里?”他问。
  小厮被这一片寂静、这一连串的事故和缺乏睡眠弄得胆战心惊,显然不明白这老头儿的意思,只是惊慌地望着他,声音发抖地答道:
  “我不知道,爵爷……”
  老头儿突然可怕地哈哈大笑,温和地说道:
  “孩子,我是问你已经把他送进了礼拜堂没有。”
  “送进去了,爵爷。”
  “那很好。告诉第得里赫带钥匙和灯笼到这里来,等我回来,叫他拿一小桶煤来。礼拜堂里上灯了么?”
  “棺材四周都点上了蜡烛。”
  齐格菲里特披上外套出去了。
  他一踏进礼拜堂,便四下一看,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人;然后小心地关上了门,走到棺材跟前,把死尸跟前六只大铜烛台上所点的蜡烛,拿开了两支,然后在棺材前面跪了下去。
  他的嘴唇一动不动,这表明他不是在祈祷。有一会工夫,他只是望着罗特吉爱那张冻僵了的、然而仍然漂亮的脸,仿佛要在这张脸上找出残剩的生机。
  然后在礼拜堂内那片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压低了声调叫道:
  “亲爱的小儿子!亲爱的小儿子!”
  接着,他就不作声了,仿佛在等待回答。
  他伸出手来,把他那消瘦的、兽爪似的手指探到盖在罗特吉爱尸体上面的外套下面,在他的胸口上摸来摸去,一面把上下、中央、肋骨下边的两侧,以及两边肩胛骨,统统看了一看,他摸到了伤口,这道伤口从右肩的顶端一直到胳肢窝;老头的手指插了进去,顺着伤口一直摸到底,于是他像伸冤喊仇似地大声喊道:

  “哦!……这可多么残忍呵!……你还说那家伙完全是个孩子哩!……你整整一条手臂给斫断了!整整一条手臂!为了捍卫骑士团,你曾经多少次举起这只手臂去攻打过异教徒。……圣父、圣子和圣灵在上。你是为不义而战的,因此死于不义,天主宽恕,愿你的灵魂……”

  话突然在他嘴上停住了,他嘴唇发抖,礼拜堂内又是一片岑寂。
  “亲爱的小儿子!亲爱的小儿子!”
  齐格菲里特的声调中带有一种恳求的意味,他放低了声音,仿佛他的恳求中还含有什么重要而可怕的秘密。
  “慈悲的基督啊!……如果你没有被定罪,你就打一个手势,把手动一动,或者眨一眨眼睛,因为我的衰老的心正在我胸膛中呻吟。……打一个手势吧,我多么爱你,说一声吧!
  他的双手撑在棺材边上,一双兀鹰似的眼睛盯着罗特吉爱的紧闭着的眼皮,等在那儿。
  “唉!”他终于说道,“既然你的身子已给冻僵了,发臭了,怎么能说话呢?你既然一声不响,那末我就来告诉你一些事,但愿你飞翔在这些烛光之间的灵魂听着!”
  他怄下身子,对着尸体的脸庞。
  “可记得当时神甫不让我们干掉尤仑德,我们曾为此起过誓么?唔,我就信守那个誓约,但是不论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都要使你高兴,哪怕我会因此而下地狱。”
  说完,他就离开了棺材,把烛台放回原处,在尸体上面盖好了外套,然后走出礼拜堂。
  那个小厮在门边睡熟了;第得里赫奉齐格菲里特的命令已经等在房间里。这人又矮又胖,罗圈腿,四方脸,一条长达双肩的黑头巾遮住了他的脸。他穿着一件没有硝过的野牛皮短上衣,腰上束着一条野牛皮的带子,带子上挂着一串钥匙和一把短刀,右手提着一只羊皮纸糊的灯笼,左手拿着一只小桶和一支火把。

  “你准备妥当了么?”齐格菲里特问道。
  第得里赫默默地行了个礼。
  “我吩咐过你带一桶煤来的。”
  这个矮汉子还是一声不响;他只是指了指火炉里燃烧着的木材,拿起炉旁的铁铲,把燃烧着的煤装在桶里,然后点起灯笼,等在那里。
  “听着,狗东西,”齐格菲里特说:“你曾经泄露过邓维尔特伯爵命令你做的事,因此伯爵吩咐割掉了你的舌头。但是你还能够用手指向神甫做手势告密。因此我预先警告你,只要你稍微做一做手势,把现在我叫你去做的事稍微泄露给神甫,我就下令吊死你。”

  第得里赫又默默地行了个礼,但是他的脸由于恐怖和不祥的回忆而绷紧了;因为他的舌头被割掉是另有原因的,并不像齐格菲里特所说的那样。
  “现在你走在前面,领我到那禁闭尤仑德的地牢里去。”
  这刽子手用一只大手拎起了煤桶,提起了灯笼,带头就走,走过了沉睡在门旁的守卫身边,下了扶梯,转了个弯,并不向大门那边走去,却直趋扶梯后面的小走廊,一直走到房屋的尽头,到了一扇隐蔽在壁龛里的大铁门那里。第得里赫开了铁门,他们又来到了一个露天小院子里,四面都是筑有高墙的粮仓,那里面储备着粮食,以备城堡被围时动用。右面的一所仓库下面就是一个地牢。那里一个卫兵也没有,因为即使犯人能够逃出地牢,也只能来到院子里,而这个院子的唯一出口就是壁龛里那扇门。

  “等一等,”齐格菲里特说,一面靠着墙休息一下,因为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气喘不过来,仿佛硬挺的锁子甲把他胸口捆得太紧了。实在说,他所经受的这一切是他衰老的晚年所承受不了的。他觉得那压在兜帽下面的前额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因此他停下来歇歇气。

  尽管白天阴霾,夜空却非常爽朗,小院子被月光照耀得非常明亮,雪地里也闪着微黄的光亮。齐格菲里特深深地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他突然想到也是在这样一个月明之夜,罗特吉爱动身到崔亨诺夫去,就此活的去,死的回来。

  “现在你却躺在礼拜堂里了,”齐格菲里特喃喃地说。
  第得里赫以为“康姆透”在同他说话,因此举起了灯笼,照着老头的脸,这张可怕而枯槁的脸,看起来活像一只老兀鹰。
  “带路!”齐格菲里特说。
  第得里赫又放低了灯笼,雪地上映出一圈圈的黄光,他们又向前走了。仓库的厚壁上有一个凹坑,从那里走进去几步路,就是一扇大铁门。第得里赫开了门,从一条漆黑的狭径中走下扶梯,一面高举着灯笼给“康姆透”照路。扶梯的尽头是一条走廊,里面从右到左,都是通向牢房的非常低的矮门。

  “到尤仑德的牢房去!”齐格菲里特命令说。
  不一会,门闩克拉一响,他们进去了,里面一片漆黑。齐格菲里特在昏暗的灯笼光下看不大清楚,吩咐点起火把,顿时火把的亮光让他看到躺在草堆上的尤仑德。犯人双足上了镣铐,手上的锁链比较长一些,让他可以把食物送到口中。他身上披的仍旧是受审时穿的那件粗麻布衫,只是沾染了许多殷红的血斑,因为战斗结束的那天,这个痛苦得发狂的骑士不幸被兜进网里,士兵们想趁机杀害他,用戟戳他,使他身上伤痕累累。后来神甫出来干涉,尤仑德这才没有被当场打死,但已流了不少血,抬进地牢时已经半死不活了。城堡里的人时时刻刻都以为他会死去。但是他惊人的体力终于战胜了死亡,尽管把他扔在可怕的地牢里,没有人给他疗治创伤。白大融雪的时候,雪水从屋顶上滴下来,可是一上了冻,四壁都覆盖着厚雪和冰柱。

  躺在草堆上的这个上了锁链的无力的人,很像一尊用燧石雕成的石像。齐格菲里特命令第得里赫把火光直照着尤仑德的脸,默默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接着转向第得里赫说道:
  “看清楚,他只有一只眼睛——把它弄瞎。”
  他的声调中带有一种病痛和衰老乏力的意味,因此这个可怕的命令听起来更加恐怖,使得刽子手手里拿着的火把也有点抖索。然而他还是凑着尤仑德的脸把火把侧过来,刹那间,大滴大滴的火烫的沥青落到了尤仑德的眼里,一直滴满眼睛、眉毛和突出的颧骨为止。

  尤仑德的脸抽搐了一下,灰色的唇髭抖动着,却没有一声怨言。不知道究竟是由于乏力,还是由于他惊人的天性所具有的杰出毅力,总之,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齐格菲里特说道:
  “我们答应过释放你,我们要释放的,但是,为了使你不能指控骑士团,你那条会说骑士团坏话的舌头也应该割掉。”
  他又向刽子手作了个手势,刽子手发出一声奇怪的喉音作为回答,一边用手势向老头表示这样做他得用一双手,得请“康姆透”拿一拿火把。
  齐格菲里特从他手里接过火把,手伸得长长的,不住地发抖。等到第得里赫双膝压在尤仑德的胸上时,这个老十字军骑士连忙掉过头去,望着盖满白霜的墙壁。
  链条叮当叮当地响了一阵,接着就听到一声沉重的喘息,像是一声含糊的、深沉的呻吟,接着便一切都沉寂了。
  最后,齐格菲里特说:
  “尤仑德,你所受的惩罚是罪有应得的;但是我已经答应过罗特吉爱法师,他被你的女婿打死了,要把你的右手放进他的棺材。”
  第得里赫干完了前面一件差使,刚刚站起身来,一听到齐格菲里特的话,又在尤仑德的趴着的身上俯了下去。
  不多久,这老“康姆透”和第得里赫又来到那明月照耀的露天院子里。当他们再进入走廊的时候,齐格菲里特从第得里赫手里接过灯笼,又接过一件包着破布的黑黑的东西,然后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
  “先到礼拜堂去,再到塔楼去。”
  第得里赫目光炯炯地望了他一眼,“康姆透”命令他去睡觉;老头披好外套,把灯笼挂在礼拜堂发亮的窗口,然后走开。一路上沉思着刚才所做的事。他简直确信自己的末日也已经到来了,这些作为就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作为,眼看他就得到天主面前去说明这些事情了。但是他的灵魂,一个“十字军骑士”的灵魂,虽然本来是残酷甚于虚假,却也由不得他的,终究习惯了欺诈、暗杀和隐瞒骑士团的血腥勾当;现在他就不知不觉地想为他自己、也为骑士团推卸折磨尤仑德的丑行和责任了。第得里赫是个哑子,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尽管他可以用手势使神甫懂得他的意思,但他不敢这么做。那还怕什么呢?谁也不会知道。何尝不能说尤仑德是在搏斗中受到这些创伤的。枪矛一刺进他的嘴里,一下子就可以使他失掉舌头。一把斧或者一柄剑立时就可以斫掉他的右手。他本来只有一只眼睛,那么当他疯狂地扑向息特诺的整支守军的时候,在纷乱中给刺瞎了另一只眼睛,这又何足为奇?唉!尤仑德啊!他的心头忽然颤动着生命的最后一阵欢乐。是啊,如果尤仑德还能活命,他们就释放他。想到这里,齐格菲里特记起有一次他曾经同罗特吉爱商议过这件事,当时那年轻的法师大笑着说:“那就让他的双眼指引他到能去的地方去吧,如果他找不到斯比荷夫的话,就让他一路上去问吧。”因此现在所干的事,正是他们两人预先安排好的计划的一部分。现在齐格菲里特又走进礼拜堂,把尤仑德一只血淋淋的手放在罗特吉爱脚旁,一面跪在棺材前面;刚才在他心里颤动的欢乐,最后又一次在他脸上一闪就消失了。

  “你看,”他说,“我所干的已经超过了我们原来商定的范围。因为卢森堡的约翰国王,瞎了眼睛仍然继续战斗,最后光荣牺牲,而尤仑德却活不了多久,就会像一条狗那样死在篱笆下面了。”
  这时候他又感到刚才到尤仑德牢房里去的路上所感到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难受,头上好像压着一顶沉重的铁头盔,但这种情况立刻就消失了。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说道:
  “啊!我的时刻也已经到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我向你发誓,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小儿子啊,我还要把打死你的那只手拿来放在你的墓前,否则我宁可死。打死你的凶手仍然活着……”

  说到这里,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咬紧牙关,全身猛地抽搐了一阵,好久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又断断续续地说:
  “不错,打死你的凶手仍然活着,但是我一定要把他剁成肉酱……还有那些和他一起的人,我一定要使他们受到比死亡更难受的痛苦……”
  他不再说下去了。
  他马上又站起身来,走到棺材跟前,轻声地说:
  “现在我向你告别了……我最后一次仔细看看你的脸;也许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你是否喜欢我的诺言……最后一次。”
  他揭开了罗特吉爱的脸罩,但他突然往后一退。
  “你在笑……”他说,“可你笑得多么可怕……”
  其实,盖着斗篷的冰冻的尸体已经融化了。也许是由于燃烧着的蜡烛的热度,所以腐烂得非常快,这个年轻“康姆透”的脸容确实显得可怕。肿胀得什么似的、铅灰色的嘴巴显得奇形怪状,两片发青的、肿大而歪斜的嘴唇,看上去仿佛在龇牙咧嘴地笑。

  齐格菲里特连忙盖上了那可怕的死人面孔。
  他提了灯笼,离开礼拜堂。他又第三次感觉到喘不过气来,一走进房间就倒在他那骑士团的硬梆梆的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他本来以为会睡着的,可是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向他袭来;他觉得再也不能睡觉了,如果留在那间房里,死神马上就会降临。

  极端疲乏、不想睡觉的齐格菲里特,并不怕死;相反,他把死看作是极大的解脱。但是,他不想在那天夜里就死。所以他坐在床上叫道:
  “让我活到明天吧。”
  于是,他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向他耳中低语道:
  “离开这屋子。挨到明天就来不及了,你就永远不能实现你的诺言了。去吧!”
  “康姆透”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出去了。卫兵们在城墙上的校堡上彼此喊着口令。礼拜堂的窗户发射出来的灯光黄闪闪地照在前面的雪地上。院子中央靠近石墙的地方有两条黑狗在拖着一块黑色的烂布戏耍。除此以外,院子里空荡荡、静悄悄的。

  “今夜就得离开!”齐格菲里特说。“我非常疲乏,但我必须走……大家都睡熟了。尤仑德给折磨得差不多了,大概也睡着了。只有我睡不着。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因为死神在屋里等着我,而且我向你起过誓……让死神以后再来吧;眼看睡魔不会来了。你在那里笑,但是我没有力气了。你在笑,你显然很高兴。可是,你瞧,我的手指都发麻了,双手毫无气力,我自己已经干不了这事啦……那个同她睡在一起的仆人才干得了……”

  他就这样自言自语,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着大门旁边的塔楼走去。这时候在石墙附近嬉戏的两条狗跑了过来,向他摇头摆尾。齐格菲里特认出其中一只大猎犬是第得里赫的爱犬,城堡里都传说它在晚上给他当枕头用。

  这条狗向着他低低吠了一两声;然后回到大门那边去,从它这动作看来,仿佛已经识破了他的念头似的。
  过了一会儿,齐格菲里特已经来到塔楼那扇狭小的门前了,这道门晚上是从外面上闩的。老头拨开门闩,摸索着近旁的扶梯栏杆,走上楼去。他心神恍惚,忘记了带灯笼;就这样胡乱摸上去,小心地跨着步子,用脚探寻着梯级。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好像听见了那上面有呼吸声,像人,又像野兽。
  “是谁?”
  没有回答,呼吸声却愈来愈急促。
  齐格菲里特并不是个胆小鬼;他不怕死。但是上半夜的恐怖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和自制功夫。他心里忽然想到,这可能是罗特吉爱的灵魂或是什么恶魔在拦着他的路,他的头发直竖起来,额上尽是冷汗。
  他退到进口的地方。
  “是谁?”他声音嘶哑地问道。
  这时候有个什么东西重重地在他胸前打了一下。打得很重,使得这老头儿仰天倒在门口,昏了过去。他连哼都没有哼一下。
  接着是一片寂静,随后就看见一个黝黑的身影偷偷地从塔楼里出来,向着院子左方兵器库附近的马厩急急跑去。第得里赫的大斗大默默跟着那个人影。另外那条狗也追了过去,消失在墙壁的阴影里,但不多久,又出来了,头凑在地面上,仿佛在嗅另外一条狗的脚迹。这条狗一路嗅着,来到齐格菲里特那趴在地上的没有生命的躯体跟前,仔细地闻着这尸体,然后蹲在这个趴在地上的人的头边,吠了起来。

  犬吠声持续了很久,使得这个阴沉的夜晚又平添了一番阴森和恐怖的气氛。最后,大门中间的一道小门嘎吱一声响,一个持戟的卫兵走到院子里来了。
  “死狗,”他说。“我要教训教训你,看你晚上再叫!”
  说着,就把戟尖瞄准,要去戳这畜生,但他顿时就看见有什么人躺在棱堡上洞开的小门旁边。
  “主耶稣啊,那是什么?……”
  他低下头去看看那个趴在地上的人的脸,当即尖叫起来:
  “救命!救命!救命!”
  他向大门冲去,用尽气力去拉钟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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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格罗伐支虽然颇急于赶到兹戈萃里崔,却不能如愿以偿地兼程前进。因为路实在非常难走。先是严冬、酷寒,漫天风雪掩盖了所有的村庄,紧跟着而来的是大地解冻。

  尽管二月是叫做“卢蒂”,却一点也没有什么可怕。先是密密层层、没完没了的迷雾,接着是倾盆大雨,溶化了你眼前洁白的积雪;时不时地还要刮起像三月里经常碰到的大风;然后是大风暴的乌云突然间被风儿撕得粉碎,一忽儿把它们赶得密集在一起,一忽儿又把它们驱散。狂风又在地面上的丛林里咆哮,在灌木丛里呼号,吹散了才不久以前还在保护树叶和树干静静冬眠的积雪。

  树林一下子呈现出一片黑色。草原被一片汪洋淹没了。江河都泛滥起来。这种大水只有渔夫感到高兴,其余的人都像给禁闭在囚牢里一样躲避在自己的房屋和茅舍里。有许多地方,村与村之间只能用船只来往。虽然有了不少堤坝、水闸,树林里和沼地里也有用大树干、原木以至整棵的树架起来的道路,可是现在堤坝坍塌了,低湿地带的树桩更加使得行旅艰险起来,道路根本就不能通行。捷克人感到最难通过的地方就是大波兰的湖泊区,这里每到春天,解冻的面积比其余任何地方都要大。因此这条路对于马匹说来特别困难。

  因此他不得不等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有时候等在小镇上,有时候等在村子里和农庄里,当地的人都很爱听“十字军骑士”的故事,于是按照与地风俗,殷勤地接待客人和他的随行人员,并且以面包和盐报答他们。这样一直等到春意已浓,三月也已经过了一大半,他才到了兹戈萃里崔和波格丹涅茨邻近的地方。

  他巴不得尽快看到他的女主人;虽然他知道,对他说来,她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高不可攀,却仍然全心全意地崇敬她,爱慕她。但是格罗伐支决定先去见尼玛茨科;第一,因为他是兹皮希科派来见他老人家的;第二,因为他随身带来的人都要留在波格丹涅茨。兹皮希科打死了罗特吉爱之后,根据成规,死者的十个侍从和十匹马都归他所有了,其中两个人奉命护送罗特吉爱的尸体到息特诺去了。兹皮希科知道他的叔父是多么需要人手,就派格罗代支把其余八个人作为礼物送来给老玛茨科。

  这个捷克人到波格丹涅茨时,玛茨科没有在家;人家告诉他说,老人家带着狗和石弓到树林里去了。但玛茨科当天就回来了,他一听到有一个重要的扈从队在等着他,就赶来迎接客人,殷勤款待他们。他起初认不出格罗伐支,等他报了姓名后,老人家开头吓得要命,把帽子和石弓扔在地上,嚷道:

  “天啊!告诉我,他们打死了他没有?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们没有打死他,”捷克人回答。“他身体很好。”
  听了这话,玛茨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直喘着气;最后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赞美主基督,”他说。“他现在在哪里?”
  “他上玛尔堡去了,派我到这里来报讯。”
  “他为什么要到玛尔堡去?”
  “去找他的妻子。”
  “小心着,小伙子,天主在上,他去找什么妻子?”
  “找尤仑德的女儿去了。说来话长,尽够我们谈上一整夜的,但是,尊敬的爵爷,请让我休息一会儿,我疲乏得要命,从午夜赶路一直赶到现在呢。”
  玛茨科便停了一会儿没有问话,因为他惊奇得说不出话来。等他定了一下神,就叫仆人在炉子里扔些木材,给捷克人拿吃的来;然后他踱来踱去,指手划脚,自言自语:
  “我简直不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尤仑德的女儿……兹皮希科结婚了……”
  “可以说结婚了,也可以说还没有结婚,”捷克人说。
  他现在才慢吞吞地谈起经过的情形,玛茨科热切地听着,只有在不大听得明白这捷克人的话时,才插进来问几句。例如,格罗伐支说不出兹皮希科确切的婚期,因为没有公开举行过婚礼。但是他断定一定结过婚了,而且得到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的帮助,并且是在十字军骑士罗特吉爱来到之后,兹皮希科向他挑战要诉诸天主的裁判时,才当着整个玛佐夫舍朝廷把婚事公开出来的。

  “啊!他决斗了么?”玛茨科喊道,眼睛里闪耀着非常诧异的光芒。“后来怎样?”
  “他把那个日耳曼人一劈为两,多亏天主赐福于我,把那个侍从也干掉了。”
  玛茨科又喘起气来,不过这一次,神情十分满足。
  “唔!”他说。“他是一个不可小看的家伙。他是‘格拉其’的最后一个子孙,但我敢担保,不是最不重要的一个。当年他同弗里西安人战斗时就已经大显身手了……那时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哩……”
  老头儿一再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捷克人,然后继续说;
  “你就这样拚命学他的样,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我原来还以为你说谎,现在我才相信你的确是轻而易举地干掉了那个侍从,何况你还折断过那个条顿狗法师的手臂,这以前你还所倒过那头野牛,那都是值得赞扬的事。”

  接着,他突然又问道:
  “战利品丰富么?”
  “我们缴获了甲胄、马匹和十个人,小爵爷送了八个来给您。”
  “他把另外两个人弄到哪里去了?”
  “他派他们送尸体回去了。”
  “公爵为什么不派他自己的奴仆去?要知道那两个人是不会回来的了。”
  捷克人听到玛茨科常常流露出的贪心,不由得好笑。
  “小爵爷现在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了。”他说,“斯比荷夫就是一笔大产业呢。”
  “大产业固然是大产业,那又怎样呢,究竟还不是他的。”
  “那么是谁的呢?”
  玛茨科甚至站起身来。
  “说吧!还有尤仑德呢?”
  “尤仑德是十字军骑士团手中的一个奄奄待毙的囚犯了。天主才知道他会不会活下去,即使他活着回来了,那又怎样呢?卡列勃神甫不是读过尤仑德的遗嘱,向大家宣布小爵爷就是他们的主人了么?”
  最后几句话显然在玛茨科身上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当时简直手足失措,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兹皮希科已经结了婚这件事起初使他很痛苦,因为他像一个父亲似的爱雅金卡,衷心希望看到兹皮希科同她联姻。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经习惯于把这件事看作是无可挽回的了;何况尤仑德小姐会带来那么多财富,决不是雅金卡比得上的;何况她又深受公爵的恩宠,她又是个独生女儿,嫁妆要多好几倍。玛茨科已经把兹皮希科看作是公爵的朋友,是波格丹涅茨和斯比荷夫的主人了;不仅如此,不久的将来还会当上总督。这决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曾纷纷传说,某一个穷贵族有十二个儿子,六个在战争中牺牲了,还有六个做了总督,从此人丁兴旺,门第显赫。只有好的声名才能助长兹皮希科官运亨通,玛茨科对门第的野心和贪欲才能如愿以偿。可是这个老人有许多担心的原由。他自己曾经为了救兹皮希科到十字军骑士团去过一次,结果是肋骨里带了一块铁片回来;现在兹皮希科又上玛尔堡去,等于自投虎穴。到那里去,结果是找到了妻子呢,还是自找死路?那里的人是不会以善意待他的,玛茨科想。他刚打死了他们一个著名的骑士,以前又企图杀害里赫顿斯坦。这些狗东两最爱报仇。这样一想,老骑士心神不安了。他还想到,兹皮希科是个急性子,一定会同什么日耳曼人决斗的;然而这倒还好,最使他担心的是,他们也许会像绑架尤仑德父女一样绑架他。在兹罗多尔雅,他们甚至还肆无忌惮地绑架过公爵本人呢。那末他们对兹皮希科又有什么顾忌?

  他自问道,要是这小伙子逃过了十字军骑士的毒手而找不到他的妻子,又会怎样呢?这个想法倒使他高兴,因为即使兹皮希科找不到她,他仍旧是斯比荷夫的所有主,但是这种快乐心情转瞬即逝。因为这老人既很关心财产,也十分关怀兹皮希科的子嗣。如果达奴莎有如石沉大海,生死不明,兹皮希科又不能再娶别人,那末波格丹涅茨的“格拉其”将没有后代了。唉!如果他同雅金卡结婚了,事情就大不同了!……不要小看莫奇陀里——这块地方不小,储藏又很丰富。雅金卡那么一位姑娘就像果园里一株苹果树一样,准能年年开花结果。这样一想,玛茨科对于拥有新产业的前途,倒是懊恼大于欢乐了。一懊恼,一激动,他又向这个捷克人重新提起刚刚问过的那些问题:兹皮希科是在什么时候结婚的,婚礼是怎样进行的?

  捷克人答道:
  “我已经告诉您了,可尊敬的爵爷,我不知道婚礼是在什么时候举行的,我只是推测,井不能发誓说准有这回事。”
  “那你是怎么推测的?”
  “我从没有离开过小爵爷一步,我一直跟他睡在一起。只有一天晚上,他吩咐我离开他,当时我看见他们全都来看他:由宫女尤仑德小姐(达奴莎)陪同来的公爵夫人,德·劳许爵爷和维雄涅克神甫。我当时看见这位年轻的小姐头上戴着一个花冠,觉得很是奇怪;但是我以为神甫是来为我的主人行圣餐礼的……也许就是那一次举行婚礼的。……我想起当时小爵爷吩咐我把他打扮得像赴婚礼一样,但是当时我也以为他是去领圣餐的。”

  “唔,那以后呢?他们两人有没有单独在一起待过?”
  “他们两人没有在一起待过;即使他们在一起待过,当时主人的身体还非常衰弱,连吃东西也要别人帮助。况且当时已经来了一批人,说是尤仑德派来接她女儿回去的,她第二天早晨就走了。……”
  “那末以后兹皮希科就没有看到过她么?”
  “什么人都没有看到过她。”
  静默了一会儿。
  “你以为怎样?”不久,玛茨科又问了。“十字军骑士团会不会释放她?”
  捷克人摇摇头,接着又沮丧地挥挥手。
  “我想,”他慢吞吞地说,“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为什么?”玛茨科恐怖地问。
  “因为,如果他们说她是在他们手里的话,那还有希望,还可以同他们争,或者是赎她出来,或者用武力去夺她回来。‘但是,’他们说,‘我们从强盗手里抢回来一个姑娘,就通知了尤仑德前去认领;可是他不承认是他的女儿,还当着我们的面,斫死了我们好多人,比一场大战中伤亡的人还要多。

  “那末他们给尤仑德看的是另一个姑娘喽。”
  “据说是这样。天主才知道真相。也许没这回事,也许他们给他看的是另一个姑娘。但他斫死了人却是事实,十字军骑士也忙不迭的发誓说,他们从来没有诱拐过尤仑德小姐,这真是一件极难解决的事。即使大团长下令调查,他们也会回答说,她不在他们手中;特别是据崔亨诺夫的宫廷侍从们说,尤仑德自己的信上也说她并不在十字军骑士团那边。”

  “也许她真的不在他们那儿。”
  “请原谅,爵爷!……如果他们是从强盗手里把她抢过去的,那无非为了索取一笔赎金。再说,强盗既不会写信,也不会仿造斯比荷夫的爵爷的印信,也派不出一个体面的信使来。”
  “这倒是实话;但是十字军骑士团要她干什么呢?”
  “向尤仑德的后代报仇呀。他们宁愿报仇,不要握手言欢;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害怕斯比荷夫的这位爵爷,恨透了他最近一次的所作所为……我也听说,我的主人冒犯过里赫顿斯坦,还打死了罗特吉爱……天主也帮助我扭断了那个狗法师的手臂。唉!让我们想想看。他们本来有四个该死的家伙,现在只有一个勉强活着,而且是个老头儿。爵爷,您记住,连那一个我们也能收拾得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个机灵的侍从,”玛茨科最后说:“但是你以为他们要把她怎么样呢?”
  “威托特公爵是个有势力的公爵,据说连日耳曼皇帝都要向他低头;可他们怎样对付他的子女呢?他们还少城堡么?少地牢么?少并眼么?少绳子和绞索么?”
  “永生的主在上!”玛茨科喊道。
  “但愿天主别让他们把小爵爷也扣留起来,尽管他随身带着公爵的一封信,并且是由德·劳许爵爷陪了去,而德·劳许又是一个著名的骑士,同大公爵有亲戚关系。啊,我本来不愿意到这里来,但是小爵爷命令我一定要来。我曾经听见他有一次向斯比荷夫的老爵爷说过:‘您有机智么?因为我在这方面很欠缺,对付十字军骑士团却非得机智不可。哦,玛茨科叔叔!要是他在这里,对我们就很有好处!’他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派了我来的。至于九仑德小姐,连您也找不到她,因为她很可能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最机诈的人可也对付不了死神。”

  玛茨科凝神思索了很久,然后他说:
  “是的!那是毫无办法的。机诈是斗不过死神的。但如果我能到那里去打听得出她已经过世,那末斯比荷夫反正归兹皮希科所有,而他本人也可以回来另娶别的姑娘。”
  玛茨科说到这里,松了口气,仿佛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格罗伐支羞怯地低声问道:
  “您是指兹戈萃里崔那位小姐么?”
  “嗯!”玛茨科回答,“何况她现在又是一个孤儿,罗戈夫的契当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老是纠缠不休地向她求婚。”
  这个捷克人听了这话,身子一挺。
  “小姐是个孤儿了么?……齐赫骑士怎么了?……”
  “这样说来,你还不知道哩。”
  “为了天主的慈爱!出了什么事?”
  “嗯,你猜对了。你刚刚到,怎么能知道呢?况且我们谈来谈去都在谈兹皮希科。她是个孤儿了。兹戈萃里崔的齐赫除非有客人,从来不待在家里;平日他总避开兹戈萃里崔。他给修道院长写的信中提到了你,说他打算到奥斯威崔米亚的普尔席姆卡公爵那里去作客,邀他一起去。齐航这样做是因为他同公爵很熟悉,他们常常在一起寻欢作乐。因此齐赫来找我说了下面的话:‘我要上奥斯威崔米亚去了,然后到格列维支;您照管一下兹戈萃里崔吧。’我立刻怀疑有什么事不对头了,我说:‘别去!我一定好好地照顾雅金卡和庄园,我知道契当和维尔克都在动坏脑筋对付你,’也应该告诉你,修道院长恨兹皮希科,他宁愿把这姑娘嫁给契当或者维尔克。但是他后来更了解他们了,拒绝了他们,把他们撵出了兹戈萃里崔;可惜没有效果,因为他们依旧死乞白赖地要来。现在他们安静一阵子了,同为他们双方两败俱伤,都躺倒了,但在这以前,一刻儿都没有安宁过什么事都落在我头上,既要保护,又要监护。现在呢,兹皮希科希望我去……不知道雅金卡这里又会发生什么事——且慢,现在我先把齐赫的情况告诉你;他不听从我劝告——他走了。唔,他们大吃大喝,一起寻欢作乐。他们从格列维支去看诺沙克老人,普鲁席姆卡公爵的父亲,他治理着崔兴;后来拉契鲍的公爵雅斯科因为憎恨普鲁席姆卡公爵,挑唆了以捷克人赫尔尚为首的匪帮来袭击他们;普鲁席姆卡公爵死了,兹戈萃里崔的齐赫也在战乱中死了。强盗们用一根铁连枷打昏了修道院长,使他到现在还不断摇着头,不知人事,也不会说话了,大概是永远不会好了!现在诺沙克老公爵从扎姆巴赫领主手里把赫尔尚买了过来,使他受尽甚至最老的居民都没有听到过的苦刑,——但是苦刑并不能减轻这老人丧子的悲伤,也不能使齐赫复活,也不能抹去雅金卡的泪水。这就是寻欢作乐的结果……六个礼拜前,他们把齐赫运了回来,埋葬在这里。”

  “这样一位大力士!……”捷克人悲伤地说。“我在波拉斯拉夫的手下山是一个有能耐的小伙子,可是他一下子就逮住了我。我倒宁愿在他那里过俘虏生活,却不愿意自由……他是一个善良而高尚的爵爷!愿天主赐他永恒的光荣。啊,我非常难过!尤其为孤苦无依的小姐难受。”

  “真是个可怜的好姑娘,她爱她的父亲胜过一个男人爱自己的母亲。而且她在兹戈萃里崔也不安全。葬礼之后,雪还没有盖没齐赫的坟,契当和维尔克就来袭击兹戈萃里崔了。幸而我的手下人事先得到了消息。于是我就带着仆人去援救雅金卡;我们及时赶到那里,在天主帮助之下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打过以后,雅金卡马上跪下来求我救她。‘如果我不能嫁给兹皮希科,’她说,‘那我就不嫁男人了;把我从这两个败类手里救出来吧,我死也不嫁他们……’告诉你,我已经使兹戈萃里崔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堡垒了。这以后,契当和维尔克又去侵犯过两次,但是相信我,他们不能得逞的。今后会有一段太平时期了,因为我告诉过你:他们彼此殴打,都受了重伤,伤得很重,两个人手脚都不能动弹了。”

  格罗伐支没有回答,只是听到契当和维尔克的行为的时候,气得牙齿洛格打战,听起来像在开关一扇大门,然后他那双强壮的手不住地擦着大腿,仿佛发痒似的。最后这捷克人才吃力地说出两个字来:
  “无赖!”
  就在这时穿堂里传来一个声音,门突然开了,雅金卡冲了进来,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大弟弟,十四岁的雅斯柯,模样儿很像她,仿佛是孪生姊弟。
  她已经从兹戈萃里崔的农民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说他们看见捷克人哈拉伐率领了几个人,向波格丹涅茨骑马而去,她也像玛茨科一样,感到很吃惊,等到人们告诉她说,兹皮希科并没有来,她简直认定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因此迫不及待地赶到波格丹涅茨来弄清真相。

  “出了什么事?……赶快告诉我,”她跨进门坎就嚷道。
  “会出什么事呢?”玛茨科答道。“兹皮希科鲜龙活跳,身体很好。”
  这捷克人急忙赶到他的女主人面前,屈下一膝,吻着她的衣角,但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她听到了老骑士的回答之后,把头从火炉那边转向房间里较暗的一面;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应该招呼这个捷克人似的,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玛茨科答道。
  于是她看到了脚跟前跪着的捷克人,就怄下身去对他说:
  “哈拉伐,见了你,我衷心高兴,但是你为什么撇下你的爵爷?”
  “是他派我来的,最仁慈的小姐。”
  “他怎么吩咐的?”
  “他吩咐我到波格丹涅茨来。”
  “到波格丹涅茨?……还有呢?”
  “他派我来讨教……他还叫我捎来问候和祝福。”
  “就是到波格丹涅茨么?那很好。但他自己在哪儿?”
  “他到玛尔堡去了,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了。”
  雅金卡脸上又露出了惊惶的神情。
  “去干么?他活得不耐烦么?”
  “仁慈的小姐,他是去寻找他找不到的东西。”
  “我相信他难找不到,”玛茨科插嘴说。“没有锤怎能敲钉子?没有天主的意旨,愿望怎么能实现?”
  “您在说些什么呀?”雅金卡问道。但是玛茨科却问了另一句话作为回答。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兹皮希科是去找尤仑德小姐的?好像我听见他说过。”
  雅金卡没有立刻作答,过了一会儿,她才屏住了气,答道:
  “啊!他说过的!他干么不说呢?”
  “好吧,那末现在我可以爽爽快快地讲了。”老人回答。
  于是他把他从捷克人那里所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起话来期期艾艾,十分困难,但他生来是个聪明人,凡是足以刺激雅金卡的话,他都竭力回避,并且一再强调他自己的看法,认为兹皮希科实际上决不是达奴莎的丈夫,而且她已经永远不属于他了。

  捷克人不时地证实着老人的话,有时点点头表示赞成,有时一再说着”天主在上,千真万确”,或是:“只能是这样,说不上别的!”小姐倾听着,眼睫毛低垂得几乎触到颊上;什么也不问,只是闷声不响,静默得使玛茨科担心。

  “唔,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法?”他说完后,问道。
  但是,她没有回答,只见她眼眶里闪烁着的两颗泪珠滚到脸上来了。
  过了一会儿,姑娘走到玛茨科跟前,吻着他的手说道:
  “赞美天主。”
  “永生永世,”老人回答。“你家里很忙么?在我们这里多待一会儿吧。
  但是她谢绝了,推托家里人等她回去做晚饭。虽则玛茨科也知道兹戈萃里崔有个老妇人谢崔霍瓦,能够替雅金卡做这些家务,也不勉强留她,因为他知道悲伤会使人流泪,而人们都不喜欢别人看见自己流泪,就像鱼一样,一旦给鱼叉叉痛了,就往深水里钻。

  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姑娘看待,就同捷克人一起陪她到了院子里。
  但捷克人却从马厩里牵出了马,安上马具,跟着小姐一起走了。
  玛茨科回到屋里,摇摇头,叽里咕噜地说:
  “兹皮希科你这傻瓜!……真是,她到了这里,就使得整个屋子都像充满了香味。”
  老人暗自叹息道:“如果兹皮希科一回来就娶了她,这时候该有多么愉快和欢乐!但现在怎样呢?只要一提起他,她的眼里就立刻充满了渴念的泪水,可是这家伙却出外漂流去了;如果他自己的脑袋不给玛尔堡的十字军骑士斫掉,他也许会斫掉他们几个脑袋。而家里却是空荡荡的,只有墙上的甲胄在闪着光。庄园倒是有些收入。但如果继承无人的话,那末无论斯比荷夫,无论波格丹涅茨,也都只落得白白操劳一场。”

  想到这里,玛茨科发火了。
  “等着吧,你这流浪汉,”他喊道,“我决不去找你,你自己爱怎么干就怎么于去吧!”
  但是就在这时,他又感到非常想念兹皮希科。
  “嗨!我不去么?”老人想道。“难道我就这样守在家里么?不行,不行!……我想再见一见那个淘气孩子。必须如此。他又要去同那些条顿狗法师决斗了——他又会取得战利品带回来。别人要到年纪大了才获得骑士腰带,他却从公爵那里拿到腰带了……当之无愧嘛。贵族里有的是勇敢的青年,却没有像他这样的人。”

  他这一番慈爱之心打消了他的怒气。他先去看看甲胄、宝剑和斧头,这些武器都已经给烟熏得发黑了;他好像在考虑随身要带些什么武器,该留下一些什么武器;然后他走出了屋子;因为第一,他待不下去了;其次,得去吩咐备好车辆,给马匹备双份粮株。

  院子里天开始黑了。他忽然想起了雅金卡刚刚就是在这里骑上马走的,于是他又坐立不安起来了。
  “我非去不可,”他对自己说,“可是谁来保护这姑娘抵挡契当和维尔克呢?但愿天雷劈死那两个家伙。”
  那时雅金卡同弟弟雅斯柯正在途中,穿过那座通向兹戈萃里崔去的森林。捷克人在后面默默地陪伴着他们,心里充满了爱和忧伤。刚才他看见她掉眼泪,现在望着她那在黝黑的森林中几乎看不清楚的模糊身影猜想她一定很悲伤、很痛苦。他也觉得,维尔克或者契当的贪婪的双手随时都会从黑暗的丛林中突然伸出来攫夺她,一想到这里,他就暴跳如雷恨不得跟他们来一次决斗。想要决斗的念头有时竟是如此迫切,使他真想抓起斧头或剑,斫倒路旁的一棵松树。他觉得只有狠狠地打一仗才能舒服。最后觉得,即使能让他的马匹驰骋一番也是件高兴的事。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们骑着马默默地走在他前面,步子非常慢,一步一步的走,生性爱好说话的小雅斯柯几次想同他姊姊谈话,可是看到她不愿意开口,也就问声不响了。

  快到兹戈萃里崔时,捷克人心里的悲伤代替了对契当和维尔克的愤怒:“为了您,我连牺牲流血都在所不惜,”他心里说,“只要能给您安慰。可是我这个不幸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能告诉您什么呢?只不过告诉您一声,他吩咐我向您问好。愿天主保佑您从中获得一点安慰。”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策马靠近雅金卡的马。
  “仁慈的小姐。……”
  “你骑着马同我们一起来的么?”雅金卡问道,好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似的。“你说什么?”
  “我忘记把爵爷要我向您说的话告诉您。我刚要离开斯比荷夫的时候,他把我叫去说道,‘去向兹戈萃里崔的小姐鞠躬致敬,告诉她,不论我运气是好是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她对我叔叔和对我自己的恩情,愿天主报答她,祝她健康。’”

  “愿天主也报答他的好意,”雅金卡答道。
  然后,她又添上一句,声调十分奇妙,弄得捷克人的心完全溶化了:
  “还有你,哈拉伐。”
  他们的谈话停了一会儿。这个侍从既为自己高兴,也为小姐这番话高兴,他心里说:“至少她不会说他忘恩负义了。”然后他又开始绞尽脑汁,想出几句类似的话来说给她听;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小姐。”
  “什么?”
  “这……我想说,正如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爷说过的一样:‘那位小姐是永远失踪了,小爵爷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哪怕大团长本人也帮不了他的忙’”
  “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捷克人点点头。
  “不错,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雅金卡听了这话,没有回答,到了家里,吃过晚饭,等到把雅斯柯和小兄弟都打发去睡觉以后,吩咐下人拿来一壶蜂蜜酒,对捷克人说:
  “也许你要睡了。我倒想同你再谈谈。”
  捷克人虽然十分疲乏,可是哪怕同她谈到明天早晨也愿意。于是他们就谈起来了,他重新把兹皮希科、尤仑德、达奴莎和他自己的遭遇仔细说了一遍。
第九章
玛茨科准备出门了;雅金卡自从那次跟捷克人商谈过以后,已经两天没有到波格丹涅茨来过。直到第三天,老骑士才在他到教堂去的路上遇见了她。她正同她的兄弟雅斯柯骑马上克尔席斯尼阿的教堂去,随身带着一大群武装仆役,保护她免受契当和维尔克的干扰,因为她不能断定契当和维尔克是否还在养病,是否正在策划加害于她。

  “我本来打算做过礼拜之后就到波格丹涅茨来看您,”她一面向玛茨科问好,一面说道,“因为我要同您商量一件急事,现在我们正可以谈谈。”
  于是她走到扈从们的前面去,显然是不让仆人们听到她的谈话。玛茨科一走到她身边,她就问道:
  “您一定走么?”
  “如果天主允许,至迟明天就走。”
  “您准备上玛尔堡去么?”
  “或者到玛尔堡去,或者到别的地方去,要看情况决定。”
  “那么请听我说。关于我应该怎么办的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我也要请教您。您很清楚,只要爸爸活着,修道院长有势力,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契当和维尔克始终以为我该在他们两个当中挑一个,所以他们都忍住了气。可是现在我孑然一身,一个保护人也没有;这样一来,要末我像一个囚犯似的住在兹戈萃里崔的城堡里不出来,要末听他们来伤害。可不是这样么?”

  “不错,”玛茨科说,“我自己也这样想过。”
  “那么您有什么主意么?”
  “我没有想出什么主意来,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一点:我们都在波兰境内,这个国家的法律是会严厉惩罚那些为非作歹的人的。”
  “话是不错,可是要知道,越境也是很容易的。老实说,我知道西利西亚也在波兰境内,可是公爵们就在那儿互相争吵袭击。要不如此,我亲爱的父亲准还会活着。那里已经来了许多日耳曼人,搞得乱七八糟,为非作歹,谁如果想要在日耳曼人那边隐藏起来,就可以隐藏起来。我避过契当和维尔克倒很容易,无奈还有我的小兄弟。如果我不在,一切就太平了,如果我留在兹戈萃里崔,天主才知道会招来什么灾难。准会发生种种暴行和战斗;雅斯柯已经十四岁了,连我自己在内,谁也拦不住他。上次您来援助我们的时候,他就冲了出去,契当用棍子向人群挥舞,几乎击中了他的头。‘哦,’雅斯柯向仆人们说,‘我要结果了这两个人的性命。’我告诉您,我留在这里,就不会有一天太平,连小兄弟也会遭到灾难。”

  “千真万确。契当和维尔克都是狗东西。”玛茨科说。“虽则他们不敢动手打孩子。嗨!只有十字军骑士才会这么干。”
  “他们固然不会动手打孩子,但是万一碰上一场骚乱,或者,天主保佑,碰上一场火灾,什么乱子不会出呢。有什么好说的!谢崔霍瓦老婆婆爱我的兄弟们像爱自己的亲生子女一样,这亲爱的老妇人对他们的照顾倒是不必担心的,可是我不在……我不在,他们倒会更安全些吗?”

  “也许会,”玛茨科回答。
  他狡猾地望了这姑娘一眼。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她低声答道:
  “带我一起走。”
  这时候玛茨科虽然猜得到这场谈话的用意,却也非常吃惊。他勒住了马,喊道:
  “敬畏天主,雅金卡。”
  她却垂下了头,羞怯而忧郁地答道:
  “您可以这样想,可是对我说来,我宁可向您说出来而不愿闷在心里。哈拉伐和您自己都说兹皮希科永远也找不到达奴莎了,而捷克人认为简直不可能找到她。天主证明,我绝不希望她遇祸。愿圣母照顾这可怜的姑娘,保护她。兹皮希科爱她甚于爱我。唔,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命该如此。可是您瞧,只要兹皮希科找不到她,或者像您所说的,永远找不到她,那么,那么……”

  “那么怎样呢?”玛茨科问,同时看到这姑娘愈来愈发窘,愈来愈结结巴巴了。
  “那么,无论契当,无论维尔克,无论是谁,我都不愿嫁。”
  玛茨科畅快地呼吸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已经宽恕他了。”
  但是她声调愈加忧愁地答道:“啊!
  “那你打算怎样呢?我们怎么能把你带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呢?”
  “不一定要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我现在很想同躺在西拉兹医院里的修道院长在一起。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他的手下人与其说照顾他,不如说是照顾酒壶。何况他是我的教父和保护人。如果他身体好了,我仍旧可以去请他保护,因为人们都怕他。”

  “这我不反对,”玛茨科说,事实上他很不乐意让雅金卡跟他一起去,因为他很知道十字军骑士团的行径,也完全相信达奴莎决不会从他们手里逃得了命。“但是我只告诉你一点,同一位姑娘出门实在不方便。”

  “也许同别的姑娘出门有什么不方便,跟我出门却不见得如此。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出过事,而且我已惯于带着石弓出门,还能够经受得起狩猎的艰苦。船到桥头自会直。请别担心。我可以穿上雅斯柯的衣服,戴上发网就走。雅斯河虽然比我小,可是除掉他的头发之外,却跟我完全一模一样,去年狂欢节我们化了装,连先父也分辨不出我们呢。要知道,修道院长也好,任何人也好,都认不出我来的。”

  “兹皮希科也认不出么?”
  “只怕我见不到他。……”
  玛茨科想了一会儿以后,突然笑了,说道:
  “但是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要暴跳如雷呢。”
  “让他们去!如果他们来追我们,那就更糟。”
  “哼!别怕。我老虽老,他们可还得提防我的拳头。所有的‘格拉其’都有这种气概!……不过,他们已经尝过兹皮希科的厉害了……”
  不知不觉来到了克尔席斯尼阿。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恰巧也在教堂里,他时时阴郁地望望玛茨科,但是玛茨科并不理会。做过弥撒,玛茨科就心情舒畅地立即同雅金卡回去了……他们在十字路口彼此道别分手,玛茨科独自回到波格丹涅茨去,心里又想起了一些不很愉快的念头。他知道,无论是兹戈萃里崔的人们或是雅金卡的亲戚,都不会真正反对她走。“至于这姑娘的两个追求者呢,”他心里说,“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但对于孤儿们和他们的产业,那两个家伙是不敢动手的,否则就要蒙上难堪的丑名,而且所有居民都会像对付恶狼似的对付他们。但是波格丹涅茨只得听天由命了!……田界被侵占,畜群被赶走,农夫被诱走!……如果天主让我回来,那末我就要跟他们战斗,不是用拳头斗,而是用法律跟他们斗!……只要能让我回来。如果我当真回来了呢?……他们一定会联合起来对付我,因为我破坏了他们的爱情;如果她同我一起走了,他们就更加要痛恨我了。”

  波格丹涅茨的庄园已经有了起色,他非常放心不下。他断言等他回来时,田园一定是荒芜不堪了。
  “看来必须想个对策才好!”他想。
  吃过午饭,他吩咐备好马,直接上勃尔左卓伐去了。
  他到达那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维尔克坐在前屋,就着酒壶喝蜂蜜酒。被契当打伤了的小维尔克躺在一张铺着兽皮的长凳上,也在喝蜂蜜酒。玛茨科出人意外地走了进去,脸色严峻地站在门槛上;身材高大,骨骼粗大,不穿铠甲,只在腰上佩着一回大剑。父子俩立即认出他来,因为他的脸被炉火的亮光照耀着。最初,他们都陡地跳了起来,像闪电似的,向墙壁那边冲了过去,不论是什么武器,拿到手就算数。

  但是阅历丰富的老玛茨科很了解这些人和他们的风俗,一点也不慌张,连自己身上的剑也不摸一下。他只是双手叉腰,用一种微带讥讽的口吻安静地说道:
  “这是干什么?难道勃尔左卓伐的贵族就是这样待客的么?”
  这两句话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们立即放下了手,那老人马上克拉一声把宝剑丢在地上,年轻人也放下了矛,两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望着玛茨科,虽然脸上仍旧流露出敌意,但已经带着吃惊和不好意思的神情了。

  玛茨科笑笑说: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还有圣杰西。”
  “我们为他效劳。”
  “我是怀着好意来访问邻人的。”
  “我们也怀着好意问候您,天主的客人。”
  于是老维尔克同他儿子一起跑到玛茨科跟前,两个人都紧握客人的手,让他坐了上座。他们又立刻扔了一块木头到火炉里去,铺好桌子,放上满满一盘食物,一坛麦酒,一桶蜂蜜酒,吃喝起来。小维尔克时时瞥玛茨科一眼,这种眼色缓和了对客人的仇恨,也使客人颇为乐意。他招待得非常殷勤,甚至由于乏力而脸色苍白了,因为他刚刚受了伤,失去了平常的体力。父子两人都急于要知道玛茨科来访的目的。可是他们两人都不间他原因,只等他先说。

  但是玛茨科是个懂礼貌的人,他赞美着食物、美酒和殷勤的招待。吃得心满意足了,才抬起头,神气十足地说:
  “人们常常争吵,但是睦邻最最重要。”
  “没有比睦邻更好的事了,”老维尔克附和道,说得同样沉着自若。
  “常常有这样的事,”玛茨科说,“一个人要远行的时候,就连他的仇敌,他也要去告别一声,和他言归于好。”
  “愿天主报答您这些坦率的话。”
  “不仅嘴上说说就算数,而且要有行动,因为我当真来向你们告别了。”
  “见了您,我们衷心高兴。欢迎您每天光临。”
  “我本来打算在波格丹涅茨以一种适合于骑士荣誉的方式设宴款待您。可是我急于要走,来不及了。”
  “去参加战争,还是到什么圣地去?”
  “要是去参加战争或者到圣地去倒好啦,我打算去的地方很糟——要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
  “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父子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是啊!”玛茨科回答。“而且去的人正是他们的敌人。好在这个人甘心归顺天主,与世人和好相处,因此他不仅不会丧失生命,而且还会永远得救。”
  “这太好啦!”老维尔克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没有受到过他们的残害和压迫。”
  “整个王国都是这样,”玛茨科补充说。“不管是皈依天主教之前的立陶宛也好,甚至是鞑靼人也好,都不会像这些魔鬼教士那样成为波兰王国的沉重负担。”
  “很对,这您也知道,我们忍受啊,忍受啊,可现在忍无可忍了,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了。”
  老人在手掌中吐了一口唾沫,小维尔克接下去说:
  “只有这样。”
  “眼看就要有这种局面了,非这样不可,只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们可拿不出办法,这是国王的事。也许很快,也许很慢……天主才知道。目前我却只得上他们那里去一次。”
  “是不是给兹皮希科送赎身金去?”
  老维尔克一提到兹皮希科的名字,儿子的脸就顿时气得发白。
  可是玛茨科安静地答道:
  “也许要带赎金去,不过并不是去赎兹皮希科。”
  这句话越发使勃尔左卓伐的两位主人感到奇怪。老维尔克再也忍不住了,就说:
  “您究竟能不能告诉我们,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一定告诉您!一定告诉!”他说,一面点头表示同意。“但是首先让我告诉您另一件事。请听着。我离开以后,波格丹涅茨将听天由命了……从前我和兹皮希科在威托特公爵麾下作战的时候,修道院长,还有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多少照顾过我们那份小产业。现在我们连那种照顾也没有了。一想到我的辛勤和血汗就付诸东流,就非常难受……您可以想象得到,这叫我多么忧虑。我一走,就有人来骗走我的人手,挖掉我的界标,抢走我的牲畜。即使天主让我平安回来,那时候我的产业也给毁了,……只有一个补救的办法,只有一个可靠的帮助……那就是好邻居。因此我来请求您看在邻居份上,替我保护保护波格丹涅茨,不让它受到损害。”

  老维尔克听了玛茨科的这个请求,连忙和他的儿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父子两人都万分惊奇。他们静默了一会儿。谁都鼓不起勇气来回答。但是玛茨科又把另一杯蜂蜜酒举到嘴边,喝干了,然后继续说下去,说得那么镇静和推心置腹,简直把这两个人当作了他多年来最亲密的朋友。

  “我已经坦白告诉过你们,谁最可能来侵犯。除了罗戈夫的契当,还会有谁呢。虽然我们以往彼此不和,但我对你们丝毫没有顾虑,因为你们是高尚的人,光明正大,决不会用卑鄙行为来报复你们的敌手。你们完全是两样的人。骑士总是骑士。契当却是一个下等人。这种人,您知道,什么事都做得出。他非常痛恨我,因为我破坏了他对雅金卡的追求。”

  “您是要把她留给您侄儿的,”小维尔克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
  玛茨科望了望他,冷冷地瞪了他好一阵子,然后转向老人,安静地说:
  “您知道,我的侄子同一个富有的玛朱尔小姐结了婚,得到了很可观的嫁妆。”接着而来的是一阵更深沉的寂静。父子两人都张大着嘴,对玛茨科看了好一会儿。
  老人终于说道:
  “哦!这是怎么回事?您说吧……”
  玛茨科故意不理睬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
  “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非去一趟不可;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来请求您这位高贵而正直的邻居,等我走后、替我照顾照顾波格丹涅茨,别让人家来损害我的产业。请特别当心契当,要防备他。”
  这时候机灵的小维尔克,想到既然兹皮希科已经结了婚,那最好还是同玛茨科攀攀交情,因为雅金卡相信他,没有一件事不去讨教他。这样,他眼前突然展现了一片新的光景。“我们不光是不反对玛茨科,还要努力同他和解才是,”他心里说。因此虽然他已有些微醉,却立刻打桌下伸出手去抓抓他父亲的膝盖,用力揿了一下,表示要他父亲说话小心,同时他自己说:

  “啊!您别怕契当!叫他来试试看。不错,他用一只大碟于打伤了我,但我也给了他一顿痛打,打得他的亲生母亲也认不出他来了。别怕!请放心。波格丹涅茨连一只乌鸦都不会走失!”
  “我知道你们是正直人。你们答应我么?”
  “我们答应!”两个人都喊道。
  “凭您骑士的荣誉起誓么?”
  “凭骑士的荣誉起誓。”
  “也凭您那标着纹章的盾么?”
  “凭着我标着纹章的盾,还凭着十字架。千真万确!”
  玛茨科满意地一笑,说道:
  “好吧,这件事现在拜托你们了。我相信你们会管得很好。既是这样,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你们知道,齐赫托我作他的子女的监护人。因此我不让小伙于们,无论是契当或是你闯到兹戈萃里崔去。但现在我既然要到玛尔堡去,或者,天主才知道要到什么别的地方去,那时候我又怎样来监护呢?……不错,天主是孤儿的父亲;谁要是企图伤害孤儿,谁就该遭殃;我不但要用斧头斫他的脑袋,还要宣布他是一个毫无廉耻的恶棍。可是我要离开,心里实在很难过,确实难过。那末我请求您答应,不但您自己不去伤害齐赫的孤儿,还要留神不让别人去伤害他们。”

  “我们答应!我们答应!”
  “凭您的骑士荣誉和您盾牌上的纹章么?”
  “凭骑士荣誉和盾牌上的纹章。”
  “也凭十字架么?”
  “也凭十字架。”
  “天主作证。阿门!”玛茨科结束道,他深深吁了一口气,因为他相信他们决不会破坏这样一个誓言的。即使他们被触怒了,他们也宁愿抑住气愤,咬咬自己的拳头,而不愿做起假誓的人。
  于是他告别了,但他们坚持要挽留他多待一会儿。他不得不痛饮一番,和老维尔克交好。小维尔克一反他平时喝醉了酒寻衅吵架的习惯,这一次只是怒冲冲地骂契当,非常恳切地在玛茨科身旁兜来兜去,仿佛他明天就可以从玛茨科手里得到雅金卡似的。午夜时分,他因为脱力而晕倒了,他们把他救醒之后,他就像段木头似的睡着了。老维尔克也继他儿子之后睡着了,所以等玛茨科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像死尸似的躺在桌子底下。然而玛茨科有一颗异乎寻常的脑袋,他没有喝得很醉,却感到很快乐。回到家里,回想着他所完成的事,实在高兴。

  “唔!”他心里说,“这下子波格丹涅茨安全了,兹戈萃里崔也安全了。等他们听到雅金卡离开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大怒。但是她的人,和我的产业却都安全了。主耶稣赐人以智慧,所以一个人不能用拳头的时候,就应当用脑子。我回来之后,这老头一定会向我挑战,不过这种事是不值得去烦神的……但愿我也能用这种办法使十字军骑士中计……但是跟他们打交道可不容易。在我们这儿,即使同一个‘狗东西’打交道,只要他凭他骑士的荣誉和盾牌上的纹章发誓,他就会信守到底。但是在他们那儿,誓言一文不值,就像在水里吐口唾沫那样。但愿圣母帮助我,使我对兹皮希科也能像目前对齐赫的子女和对波格丹涅茨的产业一样,有所帮助……”

  他又想,也许还是不要带走雅金卡来得好,因为维尔克父子会像保护眼珠似的照顾她。但转念之间,他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不错,维尔克父子会照顾她,但是契当决不会放弃他的企图,天主才知道谁会占上风。那样一来,必然会发生一连串的战斗和暴行,兹戈萃里崔、齐赫的孤儿连这姑娘甚至都会遭殃。要维尔克父子保护波格丹涅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但对这姑娘来说,最好还是让她尽可能远离这两个暴徒,同时尽可能靠近富有的修道院长。”玛茨科坚信达奴莎决不会从十字军骑士团的魔掌中生还;他也始终不放弃这个希望:兹皮希科会以一个鳏夫的身份回到家来,非娶雅金卡不可。

  “啊!伟大的天主!”他心里想。“这样一来,他就会成为斯比荷夫的所有主,然后又会从雅金卡那里得到莫奇陀里以及修道院长给雅金卡的所有遗产。那时候我就决不会吝惜供奉天主的蜡烛油了。”
  他因为尽在想这些心思,所以从勃尔左卓代回来的路程好像也缩短了,可是他回到波格丹涅茨,毕竟已经是夜晚了。他看见窗户上灯烛通明,感到非常惊奇。仆人们都还没有睡,玛茨科刚一踏进院子,马夫就向他奔了过来。

  “来了什么客人么?”玛茨科一面下马,一面问道。
  “兹戈萃里崔的少爷带着捷克人来了。”马夫回答。
  玛茨科听了这消息,愈加奇怪,因为雅金卡原来答应明天一早赶来,跟他一起动身。那么雅斯柯为什么要来,这么晚还要来?老骑士忽然担心起来,莫不是兹戈萃里崔出了什么事吧?他焦急地走进了屋子。到了里面,看见房间中央的大泥火炉烧得正旺。桌上有两个铁架子,架于上点着两支火把。玛茨科借着火把的亮光看到了雅斯柯,捷克人哈拉伐,和另一个脸孔红得像苹果似的年轻侍从。

  “你好么,雅斯柯?雅金卡怎么啦?”老贵族问。
  “雅金卡吩咐我来告诉您,”小伙子说,一面吻着玛茨科的手,“她把这事情重新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留在家里比较好。”
  “天呀!你说什么?怎么啦?她出了什么事?”
  但是这孩子用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望着他,笑了起来。
  “你在唠叨些什么呀?”
  就在这时候,捷克人和另一个侍从也都笑了起来。
  “您瞧!”这个女扮男装的孩子喊道。“谁认得出我来?连您都认不出我!”
  于是玛茨科仔细打量着这个可爱的人,这才喊道:
  “圣父和圣子在上!你真是像在狂欢节上化了装!原来这叽里呱啦的就是你呀,你来干什么?”
  “可不是!干什么?赶路的人都是迫不及待的。”
  “你本来不是约定明天天亮动身么?”
  “怎么不是呢!明天一早动身,大家都会看见我了!我今天赶来,那么兹戈萃里崔的人明天准会以为我在您这里作客,要到后天才会发觉。只有谢崔霍瓦和雅斯柯知道这件事。但是雅斯柯凭骑士的荣誉答应过,他要等到人们骚扰不安了,才讲出来。您怎么认不出我了呢?”

  现在轮到玛茨科大笑了。
  “让我来好好地看看你;你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独一无二。这样一个孩子准会养出优秀的后代来……我老实说,如果这家伙(指着他自己)还不老的话,——唔!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要告诉你,别惹我的眼,姑娘,站到后面去一点!

  他用手指凶狠狠地指着她,但又非常高兴地望着她。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位姑娘。她头上络着一顶丝织的红发网,身穿绿色短呢上衣,一条宽大的马裤围着她的臀部,腰身很紧,一只裤脚管的颜色同她头上的帽子(发网)一样,另一只裤脚管上面有着直条纹,腰间挂着一柄花纹华丽的小宝剑,满面笑容,跟朝霞一样鲜艳。她的脸那么秀丽,叫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的天主!”喜不自胜的玛茨科说道。“她看来像个美丽的王子?还是像一朵鲜花?还是像别的什么?”
  “这里还有这一个——我相信必定也是什么女扮男装的人?”
  “这是谢崔霍瓦的女儿,”雅金卡回答。“我独个儿跟你们在一起不大合适。我怎么行呢?因此我随身带了安奴尔卡,这样两个勇敢的女子就能互相照应,互相帮助。她也没有人认得出来的。”
  “老太太,你这是办喜酒啊。一个已经够糟的了,现在却来了两个。”
  “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大白天谁都会认出你和她来。”
  “请问,为什么?”
  “为了拜倒在你们两个脚跟前。”
  “让我们太平些吧!……”
  “我倒是可以太平的,我过时啦。但是契当和维尔克会让你太平么?这只有天主知道。你可知道,喜鹊儿,我刚从哪儿来?告诉你,我到勃尔左卓伐去过了。”
  “看在天主份上!您在说些什么?”
  “说的是实话,维尔克父子会保护波格丹涅茨和兹戈萃里崔,不让契当来侵犯。唔,向一个敌人挑战,同他战斗是容易的。但是要把一个敌人变成你自己产业的保护人,就十分困难了。”
  于是玛茨科详细讲了他同维尔克父子打交道的经过,他们是如何和解的,他如何使他们落入圈套,雅金卡听得非常惊奇;听他讲完了,她说:
  “主耶稣给了您无限机智,我觉得您做起事来总会成功的。”
  但是玛茨科摇摇头,仿佛觉得很难过。
  “啊,女儿!要是如此,你早就是波格丹涅茨的女主人了!”
  听了这话,雅金卡用她一双可爱的蓝眼睛望了老人一会儿,然后走到他跟前,吻着他的手。
  “你为什么要吻我?”老骑士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同您道晚安,因为已经很晚了,明天我们还得起早赶路呢。”
  她挽着安奴尔卡一起走了。玛茨科领了捷克人到他房中,两个人睡在野牛皮上,一下子就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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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西拉兹在一三三一年遭到了十字军骑士团的破坏和烧杀之后,卡齐密斯国王重建了这个劫后的城市。可是这个地方并不见得很出色,不能跟王国里的其他城市并驾齐驱。但雅金卡一向生活在兹戈萃里崔和克尔席斯尼阿两个地方,如今一看见这里的房屋、塔楼、市政厅,特别是教堂,不禁大加赞赏,惊奇不已;克尔席斯尼阿的木头建筑物哪能同这些房屋相比。一开头,她甚至失去了惯有的那种大胆作风,不敢大声说话,只是低声向玛茨科询问那些使她眼花缭乱的奇妙事物。但是当老骑士断然告诉她说,西拉兹远不能和克拉科夫同日而语,这就像火把和太阳不可同日而语一样,她听了这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她觉得世界上再不。可能找得出一个可以跟西拉兹相比的城市了。

  在修道院里接待他们的仍然是那个干瘪的修道院方丈,他仍然记得他少年时代亲眼目击的十字军骑士团的屠杀情景,不久以前接待过兹皮希科的也是他。他把修道院长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听了很是忧伤不安;原来修道院长在修道院里住了很久,但在他们到达的十四天以前,他就去拜访他的朋友普洛茨克的主教去了。这个老人一直在生病。白天比较清醒,一到晚上就神志昏乱,从床上跌下来,要披上锁子甲,向拉契鲍的约翰公爵挑战。教堂里的人不得不强制他躺在床上;这就势必引起了很大的麻烦,甚至还要冒很大的险。大约在十四天以前,修道院长已经完全失去理性,尽管病情严重,他还是吩咐人们立刻送他到普洛茨克去。

  “他说他谁也信不过,只信得过普洛茨克的主教,他想到他那里去领受圣餐,把遗嘱交给他。我们费尽力气劝他别出门,因为他非常软弱,我们怕他走不上一英里路就要归天。但是要说服他,可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只得叫随从们备了一辆马车把他送走。愿天主保佑太平无事。”

  “如果老人在西拉兹附近的什么地方死了,你们早就该听到信息了,”玛茨科说。
  “那当然早就听到信息了,”方丈小老头回答。“因此我们认为他没有死,无论如何他到仑契查的时候还没有升天。过了那地方以后,我们就很难断定是个什么情形了。如果你们去赶他,准会在路上得到消息的。”

  玛茨科听到这些消息,心里很不安,他去同雅金卡商议,雅金卡已经从捷克人那里得知修道院长上哪里去的消息了。
  “怎么办呢?”老人问她:“你自己怎样打算呢?”
  “您上普洛茨克去,我索性跟您一起去。”
  “到普洛茨克!”安奴尔卡细声细气地又说了一句。
  “说说倒容易!你们以为上普洛茨克去就跟使镰刀一样容易吗?”
  “难道叫我和安奴尔卡两个人往回走不成?如果我不能同您一起继续走,那当初还不如留在家里。您不以为维尔克和契当对我的阴谋诡计会更加难对付么?”
  “维尔克父子会帮着你抵挡契当的。”
  “我对维尔克父子的保护和契当的袭击都同样害怕。我看您也在反对我。如果只不过口头上反对,我倒不在乎;如果认真反对,那就两样了。”
  玛茨科的反对倒的确并不认真;相反,他宁愿有雅金卡作伴而不愿她回去,所以一听到她这番话,就笑了一笑,说道:
  “她脱下了裙子,就讲起大道理来了。”
  “讲道理只与头脑有关,和裙子不相干。”
  “但是到普洛茨克去并不顺路呀。”
  “捷克人说顺路的,从那里到玛尔堡会只有近。”
  “那末你已经同捷克人商量过了?”
  “当然;他还说如果小爵爷在玛尔堡有了麻烦,我们还可以从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那里得到许多帮助,因为她是国王的亲姊妹;此外,她和十字军骑士团很有交情,在他们那边很有威信。”
  “这倒是千真万确!”玛茨科喊道。“我们大家都清楚,如果她肯为我们出一封信给大团长,我们就可以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境内一路平平安安,通行无阻。他们都爱护她,因为她也爱护他们。这个捷克小伙子不是个傻瓜,他的话很对。”

  “他多么好啊!”安妇尔卡扬起一双天蓝色的小眼睛,热烈地喊道。
  玛茨科突然转身问她: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姑娘给问得非常狼狈,连忙垂下眼睛,脸蛋儿红得像朵玫瑰。
  玛茨科很明白,除了带着这两个姑娘继续赶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其实他心里又何乐而不为。第二天早晨,他们告别了小老头方丈,便继续赶路。由于积雪融化,大水泛滥,行路更加困难了。一路上打听修道院长的行踪,找了许多贵族和教士的住宅,甚至还去访问了修道院长住宿过的一些客店。其实他的行踪是很容易探听出来的,因为他慷慨施舍,替人出钱做弥撒,捐助钟给教堂,又捐助修理教堂的基金。因此他们所碰到的每个乞丐、教堂司锋,甚至连每个教士,一提起他都感激非凡。人们总是这样说:“他像个天使似的一路走去,”人们都机祷他早日恢复健康,尽管从各地听到的话来看,担心他安息之日已为期不远的多,相信他还有好转希望的少。修道院长路过某些地方,由于身体虚弱,耽搁了两三天之久,因此玛茨科认为大有赶上这个老人的可能。

  然而玛茨科的算盘打错了。由于尼尔河和布祖刺河的泛滥,他们无法到达仑契查镇,不得不在一家荒凉无人的客店里住了四天,客店主人显然是因为怕大水而逃走了。从客店通到镇市的大道有一段淹没在泥浆的洪水里,虽然这条路多少已经打下树桩,算是修理过了。玛茨科的仆人维特是本地人,隐约知道有一条路从树林里通过去,但是他不肯做向导,因为他知道,仑契查的沼地乃是魔鬼聚集之地,尤其是那个魔力高强的包鲁特,最爱把人领到无底的沼泽里去,谁要是遇到他,只有出卖灵魂,才得幸免。这个客店本身的名声也很不好,因此旅客们往往宁可自己带食物充饥。连老玛茨科也有些害怕这个地方。他们在夜里听见客店的屋顶上有混战声,还常常有沉重的敲门声。雅金卡和安奴尔卡睡在大房间旁边的套房里,夜里也听见天花板上和墙上有细碎的脚步声,她们显然都不怕它,因为她们已经在兹戈萃里崔听惯了各种古怪的鸟兽声。老齐赫活着的时候还去喂它们;按照当时流行的风俗,有不少人都拿面包度给它们吃,它们也并不为害作恶。不过有一夜,邻近的丛林里传来了一阵低沉而吓人的咆哮声,第二天早晨,他们就在泥地上发现了巨大的分趾蹄的足迹。那一定是野牛之类的猛兽,但是维特却认为那是包鲁特的足迹,据说他外表跟人一样,甚至像个贵族,但他长的不是人脚,而是分趾蹄。因为他很吝啬,所以他渡过沼泽地的时候把靴子脱了。玛茨科还听说可以用酒来同他结缘;他考虑了一整天,拿不准结交魔鬼是否有罪。他甚至还同雅金卡商量起这件事来。

  “我很想拿一只牛膀胱挂在这篱笆上,里边装满葡萄酒或者蜂蜜酒,”他说,“如果酒在夜里被喝光了,那就证明魔鬼已经来过。”
  “可是,这会开罪天神的,”雅金卡回答,“而我们正需要求天神帮助我们顺顺当当地去救出兹皮希科呢。”
  “我害怕的也是这点,不过我想,给它一点儿蜂蜜酒并不等于出卖灵魂。我决不把我的灵魂出卖给它。一膀胱葡萄酒或者蜂蜜酒,我想在天神的眼里是无关重要的!”
  于是他放低声音,又说了一句:
  “据说它还是个贵族哩,一个贵族款待一个贵族,就算被款待的贵族是个十恶不赦的无赖,也是寻常事儿。”
  “谁呀?”雅金卡问。
  “我不愿意提起这个魔鬼的名字。”
  当天晚上,玛茨科亲手挂了一只通常装酒用的大牛膀胱,到第二天早晨,发现里边全空了。
  可是当他把这件事告诉那个捷克人时,他倒是哈哈大笑,不过谁也没注意这个情况。玛茨科却满心喜悦,因为他指望日后他经过沼地的时候,决不会因此而有灾祸。
  “他们说过,魔鬼也顾面子的,除非他们说谎,”他心里说。
  最要紧的是必须调查一下,能否从树林里走过去。可能是走得过去的,因为有树林的地方,地面坚硬,不容易被雨水冲软;虽然维特是本地人,很可以做这件事,但他不肯去,一提到他的名字,他就叫道:“宰了我也不去。”

  于是他们向他解释,魔鬼在白天是耍不出花招的。玛茨科打算自己去,但最后还是决定由哈拉伐先去冒一下险,因为他是个勇敢的汉子,在什么人面前都很和顺,对姑娘们尤其和顺。于是他在腰上插了一把板斧,手里拿了一把大镰刀,就走了。

  哈拉伐一大早就动身,预定中午回来,却没有回来。大家都惊吓起来了。午后,仆人们都寄望在森林边上;下午,维特挥挥手,表示哈拉伐没有回来,不过如果他回来了,我们的危险就会更大,因为只有天主才知道给狼咬过之后是否保得住不会变成狼人。大家听了这话都很害怕;连玛茨科也有点失常了。雅金卡转过身去对着森林那边画了个十字。安奴尔卡想在裙子和围单里找一件东西来遮遮眼睛,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便用手指来遮眼睛,泪珠马上大颗大颗地从手指缝中滴落下来。

  可是黄昏时分,太阳快要沉落的时候,捷克人出现了,而且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同他一起;他用绳子牵着,把那人赶在前面。大家都欢乐地叫喊着,向他奔跑过去。但是一看见那人,他们都不吱声了;原来是一个矮子,模样儿像猴子,浑身长着毛,肤色墨黑,披着狼皮。

  “圣父和圣子在上,请你告诉我:你拖来的这个是什么怪东西,”玛茨科喊道。
  “我怎么知道?”捷克人回答。“他说他是人,是烧沥青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的是不是真话。”
  “哦,他不是人,不是人,”维特喊道。
  但是玛茨科吩咐他别做声;然后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突然说道:
  “唔,你画个十字!我们同魔鬼在一起的时候,总要在自己身上画十字的……”
  “赞美耶稣基督!”这个俘虏喊道,同时尽快地在身上画了个十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信赖地望着这群人,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哦,耶稣,我也断不定我是在天主教徒的手里呢,还是落在魔鬼手里了。”
  “别怕,你是在天主教徒中间,我们都望圣弥撒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个烧沥青的,爵爷,住在草棚里。我们有七个人都同家眷一起住在草棚里。”
  “离这里有多远?”
  “不到十个富尔浪。”
  “你们到镇上去走哪条路?”
  “我们有一条沿着‘魔鬼谷’走的秘密路。”
  “沿着什么?叫魔鬼?……你在身上再画一次十字。”
  “圣父、圣于和圣灵在上。阿门!”
  “很好。那条路可以让车马走过么?”
  “现在到处都是泥泞,不过峡谷附近比大路上要泥泞得好一些;因为峡谷中常常刮风,土干得快。但要再往布达去的话路就很坏了。不过那些认得道儿的人可以慢慢地走过去。”
  “给你一两个弗洛林,你愿意给我们领路么?”
  烧沥青的人欣然接受,不过要讨半只面包,据他说,森林里面包很缺乏,他已经有好久没见过面包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清早动身,因为烧沥青的人说,“晚上走路不方便。包鲁特在森林里虽然闹腾得很可怕,但并不害人。不过,因为他要保护他的企契查公国,就把别的魔鬼纷纷向丛林里赶。夜里遇见他才是倒霉,特别是喝醉了酒的人;清醒的人倒用不着怕。”

  “可是你却害怕了吧?”玛茨科问、’
  “因为那个骑士突然抓住了我,用力很猛,我还以为他不是个人呢。”
  雅金卡听见他们把这个烧沥青的人当做魔鬼,而这个人又把他们当做魔鬼,禁不住好笑。安奴尔卡听了玛茨科下面几句话,也禁不住笑起来了!
  “你刚刚还在为哈拉伐哭,眼泪还没有干,现在倒笑了?”
  捷克人望了望这姑娘,看到她的眼睫毛还是潮润的,便问道:
  “您为我哭了么?”
  “当然不是为你,”姑娘回答。“我只是害怕。”
  “你应该惭愧。你不是一个贵族妇女么?你的女主人也是个贵族妇女,她可不害怕。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这么多人,妖魔鬼怪能拿你怎么样?”
  “我没有关系,而是为您担心。”
  “可是您刚才还在说不是为我哭呀。”
  “我偏要说,不是为你。”
  “那您为什么哭呢?”
  “因为害怕。”
  “现在不害怕了吧?”
  “不害怕了。”
  “为什么?”
  “因为你回来了。”
  捷克人感激地望着她,笑着说:
  “嗨!我们如果这样谈下去,也许一直会谈到天亮。您太狡猾了。”
  “别尽戏弄我吧,”安奴尔卡轻声用气地回答。说实话,她倒真正是个狡猾女人,只有哈拉伐这种机灵汉子最了解这一点。他也知道这姑娘对他的爱慕与日俱增。而他爱的却是雅金卡,不过这只是臣民对公主的一种爱戴,完全从谦恭和尊敬出发,没有别的动机可言。一路上他与安奴尔卡愈来愈亲密。赶路的时候,老玛茨科和雅金卡总是并排骑在前面,哈拉伐和安奴尔卡则一起跟在后面。他像野牛一样强壮,而且血气旺盛;每当他直瞪瞪地望着她那可爱的、明亮的眼睛,望着她那从发网下面露出来的几绺淡黄的鬈发,她整个苗条而美观的身躯,特别是望着她那双紧夹着小黑马的、长得令人赞赏不止的腿的时候,他浑身都在打颤。他再也克制不住了。她那妩媚的体态,他愈看愈要看。他不由得想到,如果那姑娘是魔鬼的化身,也很容易诱惑人。何况她性情柔和,十分驯良,又活泼得像只屋顶上的麻雀。有时候这捷克人竟起了许多奇怪的念头;比如有一次,他和安奴尔卡一起落在后面马驮子附近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对她说道:

  “你知不知道,我会在这里一口把你吞下,像狼吞羊一样?”
  她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又白又美的细牙齿。
  “您要吃掉我?”她问。
  “是的!连那些小骨头一起吃掉。”
  他向她看了一眼,看得她的心都较了。继而他们默默无言,只有两颗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他的心满怀欲望,她的心里则充溢着喜悦的陶醉,略微带点惊恐。
  但是捷克人一开始就让情欲完全胜过了温情。他刚才说他望着安奴尔卡就像一头狼望着一头羊,那倒是说的实话。直到那天晚上,他看到她的眼睛和脸颊都泪痕斑斑,这才心软下来。他觉得她这么好,跟他那么亲近,仿佛她已经是他自己的了。但是因为他天生是个好小伙子,同时又是一个骑士,因此他看到她的含情脉脉的眼泪时,不但不骄傲自得,反而更加勇敢地继续凝望着她。他失去了一向那种谈笑风生的谈吐,虽则晚上有时候还是跟这个羞怯的姑娘打趣,却是另一种性质的打趣了。他按一个骑士侍从对待一个贵族女子的应有规矩对待她。

  老玛茨科一心只在想着旅程,想着明天怎样渡过沼泽地,但他也发觉了这点,并且赞美哈拉伐的高尚礼貌,认为这种礼貌必定是他跟兹皮希科从玛佐夫舍朝廷里学来的。
  于是他转向雅金卡找补了一句:
  “嗨!兹皮希科!……他的举止大可以去觐见国王。”
  晚上做完了事,各自去睡觉。哈拉伐吻过雅金卡的手,又举起安奴尔卡的手送到嘴边,说道:
  “你不但用不着为我担心,而且只要跟我在一起,你就什么也不用担心,因为我决不会让你受任何人欺侮的。”
  男人们都到前边的屋子里去睡,雅金卡和安奴尔卡睡在套房里,两个人—起睡在一张很舒适的大床上。两人都不能立即入睡,安奴尔卡尤其心绪缭乱,辗转反侧。最后雅金卡把头凑着安奴尔卡,低声说道:

  “安奴尔卡!”
  “什么事?”
  “我觉得你给那个捷克人弄得神魂颠倒了。……是么?”
  她这句问话没有得到回答。
  雅金卡又低声说了:
  “我全明白……告诉我吧。”
  安奴尔卡还是不回答,却把嘴唇紧紧地压在她女主人的脸颊上,接连吻个不停。
  可怜的雅金卡让安奴尔卡吻得胸口一起一伏。
  “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低声说,声音低得安奴尔卡简直听不明白。
第十一章
温暖而多雾的夜晚过去了,接着而来的是一个刮风而阴霾的白天。天空一会儿明朗,一会儿又乱云密布,像羊群似的让风儿驱赶着。玛茨科吩咐他的人马天亮动身。那个给雇来做向导、领他们到布达去的烧沥青的人肯定说,马匹到处都走得过去,只是马车、粮草和行李在有些地方必须分散搬运,这是煞费周折的。但是这些过惯了劳苦生活的人,都宁愿花些力气,却不愿意在荒凉的客店里赋闲。因此他们都高高兴兴地走了。连那个胆怯的维特听了烧沥青人的话,看到有他在场,也不再害怕了。

  他们离了客店,立刻就来到一座不夹杂一点乱丛棵子的参天森林中。他们牵着马走过去,根本用不着拆卸马车。常常会起一阵风暴,风暴有时非常猛烈,好像用巨大的翅膀打着弯腰曲背的松树枝,把树枝扭来折去,摇撼个不停,折断了方才罢休,简直就像摆布风车的扇翼一般。森林给脱缰之马似的风暴压得抬不起头来。甚至在风暴间歇的时间里,也不停地呼啸怒号,仿佛既气恼他们在客店里的歇息,又气恼他们现在迫不得已的赶路。云层往往完全遮暗了天光。倾盆大雨夹着冰雹,一阵阵泼下来,弄得天昏地黑,仿佛置身在黑夜之中。维特吓得气都透不过来,高声叫喊:“魔鬼专干坏事,现在就在干了。”但是没有人理会它,连胆怯的安奴尔卡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捷克人就在她身边,她的马镫碰得到他的马镫,而且他神态英勇地望着前面,好像就要去向那个魔鬼挑战似的。

  过了高高的松树林,就是一片难以通行的矮丛林。他们不得不把马车拆了;他们做得非常灵巧敏捷。强壮的仆人们都把车轮、车轴、车前身、行李和食物扛上了肩。这段艰苦的路程约莫有三个富尔浪光景。可是到达布达时,已经将近黄昏了;烧沥青的人像招待客人一般招待他们,并且向他们保证,绕过“魔鬼谷”,就可以到达镇上。这些居住在人迹未到的森林里的人难得见到面包和面粉,可是他们都没有挨饿。因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熏肉可以充饥,特别是沼地里和泥沟里多的是黄鳝。居民慷慨地款待他们,又伸出贪婪的手来要饼干作为交换。那些女人和孩子,浑身都被烟熏得墨黑。有一个农民,已经有了一百多岁,他还记得一三三一年仑契查的大屠杀,以及这镇市被十字军骑士团彻底毁灭的情景。虽然玛茨科、捷克人和两个姑娘都已经听到西拉兹的方丈讲过这情景,他们还是非常有趣地倾听这个老人的叙述。那老汉坐在火堆旁边,一边谈,一边伸出手在煤屑中掏来掏去,好像要在这些煤屑中发掘早年的事迹。十字军骑士不论在仑契查,还是西拉兹,连教堂和教士们都不饶过,侵略者的足下流满了老人、女人和孩子们的血。于坏事的总是十字军骑士,始终是十字军骑士!玛茨科和雅金卡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到兹皮希科,因为他正置身在这些狼群的血口里,置身在一个不知怜悯、也不知待客礼法的铁面心肠的部族中。安奴尔卡简直心怯气馁,唯恐这样追寻修道院长,到头来会闯入可怕的十字军骑士境内。

  但是这个老汉为了消除这些传说对于女人们所造成的不良印象,就跟他们谈起普洛夫崔附近那次战役如何结束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入侵,他自己在这场战役中参加了农民们揭竿而起的步兵队,当了一名士兵,他用的武器就是一支铁连枷。整个“格拉其”一族几乎都死在这场战役中;玛茨科虽然知道这些详细情况,现在还是仔细听着,仿佛那老汉是在讲述一件日耳曼人自己惹起的可怕的新灾祸,当时那些日耳曼人就像暴风雨中的麦秆一样,让波兰骑士和洛盖戴克国王的士兵手中的剑一排排地斫倒……

  “哈!我全都记得。”这老汉说,“那时候他们侵入这个国家,烧毁了多少城市和城堡。唔,他们甚至屠杀摇篮里的婴孩,可是他们的可怕结局也临头了。嗨!那才是一场漂亮的战斗呢。我现在一闭上眼睛,那场战斗就出现在我眼前……”

  他当真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响,轻轻拨弄着灰烬。后来雅金卡等得不耐烦了,问道: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老人重说了一遍。“我还记得那战场。现在还仿佛就在我眼前;遍地丛林,右面是一大片毗连的麦茬地。可是战斗过后,什么也看不见了,看到的只是剑呀,斧呀,矛呀,精致的甲胄呀,一件叠着一件,似乎整片麦田都堆满了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种积产成山。血流如河的景象……”

  这些事件的回忆使玛茨科重新鼓起了勇气,于是他说道:
  “不错。仁慈的主耶稣!那时候他们像一场大火或者一场时疫似的把我们的王国紧紧围住。他们不仅破坏了西拉兹和仑契查,还破坏了其他许多城市。现在怎样?我们的人民难道不是强大而不可摧毁的么?十字军骑士团的那些狗东西虽说已经受到了严惩,但是如果不彻底打垮他们,他们还会来攻击你,敲掉你的牙齿……只要看看,卡齐密斯国王重建了西拉兹和仑契查,使这两座城市比历来任何时候都要好,可是那里依旧出现入侵事件,被打死的十字军骑士的尸体狼藉遍地,一如当年在普洛夫崔的情形一样。愿天主永远赐给他们这样的结局!”

  老农民听了这些话,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他说:
  “也许他们的尸体并没有埋在那里腐烂。仗打过以后,我们步兵队奉国王的命令去掘壕沟;邻近的农民都来帮助我们做工。我们辛辛苦苦地挖掘,掘得铁锹都叫苦。我们把日耳曼人的尸体埋进壕沟,盖得严严的,免得发生瘟疫。可是后来,这些死尸又不见了。”

  “怎么?为什么后来这些死尸又不见了?”
  “这我不很清楚,只是事后听说,仗打过之后,有过一阵猛烈的暴风雨,持续了十二个礼拜左右,都是在晚上。白天阳光照耀,夜里就刮起狂风,几乎会刮掉人的头发。魔鬼像乌云似的大批降临,像旋风似的回旋;每个魔鬼都拿了一把干草叉,它们一降落到地面上,就把叉戳进地里,把十字军骑士带进地狱。普洛夫崔的人们只听见人声嚷嚷,像一群狗在狂吠,他们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究竟是日耳曼人的恐怖而痛苦的呼号声呢,还是魔鬼们的欢叫声。这情形一直继续到神甫祭过战壕,土地结了冰,干草叉也用不上为止。”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又说:
  “骑士爵爷,但愿天主赐给他们像您说的这种结局,虽然我活不长了,看不到了,这两位年轻小伙子准会亲眼看到。可他们也看不到我所看见的景象。”
  于是他转过头来,一会儿望望雅尔卡,一会儿望望安奴尔卡,看到她们那么美妙的脸蛋,不住地摇头赞叹。
  “简直是两朵成熟的罂粟花,”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脸蛋。”
  他们就这样谈了好一阵,然后到草棚里去睡觉,躺在鸭绒一样柔软的苔藓上,身上盖着暖和的毛皮;好好地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一早就起身继续赶路。沿着那个山谷走去的路不太平坦,但也不是很难走。所以日落以前,他们就远远地望见了仑契查的城堡。城市是从废墟中重新建造起来的;有一部分是砖造的,一部分是石头造的。城墙很高,塔楼上有武装守卫。教堂甚至比西拉兹的还要大。他们轻轻易易地从黑袍教教团的修道士那里打听到了修道院长的行踪。据说修道院长曾经到过仑契查,自己觉得身体好些了,有希望完全恢复健康;他是前几天才从这里动身的。玛茨科现在不打算在路上赶上修道院长了,所以就替两位姑娘弄到了上普洛茨克去的车马,到了那里,修道院长本人就会收留她们。但玛茨科急于赶到兹皮希科那里去,因而他听到的另外一些消息很使他不快。据说,自从修道院长动身以后,河水涨了,他们不能继续赶路了。黑袍教教团的修道士们看到这骑士带着这样一队扈从,要到齐叶莫维特公爵的朝廷去,就殷勤地招待他们;甚至还为他备了一张橄榄木桌子,上面刻着旅行者的守护神,拉斐尔天使的祈祷文。

  他们被迫在仑契查逗留了十四天,在这段时期内,城堡执政官手下有一个侍从发现这个过路骑士的两个侍从都是女扮男装,立刻就深深地爱上了雅金卡。捷克人打算立刻就向他挑战,但由于这事发生在他们动身的前夕,玛茨科劝他不要这样做。

  当他们向着普洛茨克进发的时候,风已经多少把道路吹于了,虽然还常常下雨,但像通常的春雨一样,雨滴虽大,却有暖意,下的时间也很短。田野上的沟畦闪耀着水光。强烈的风吹来了耕地里潮润芬芳的气息。沼地里开满了金凤花,树林里开遍了紫罗兰,蚌标在枝丫间快活地跳着。旅客们心里也充满了新的希望,特别是因为现在路程非常顺利。走了十六天,终于来到普洛茨克的城门口。

  他们是在晚上到的,城门已经关了,不得不在城外一个织工家里过夜。
  姑娘们睡得很迟,但是经过了长途劳顿,都睡得很熟;玛茨科却不感到疲劳,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也不愿意叫醒她们,城门一开,就独自进城去了。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大教堂和主教的住处。他在那里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修道院长已经在一个礼拜以前去世了,不过按照当时的风俗,他们从第六天起,已在棺材前做了祭祷,就要在玛茨科抵达的那一天出殡,以后才追悼死者。

  玛茨科由于非常悲伤,对这城市连看也不看一下;从前他拿了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给大团长的信经过这城市,已经知道了一些有关这个城市的情况。他赶忙回到那织工家里;在回去的路上,这个老人心里说:

  “啊!他死了。祝他永恒地安息。这是人间无法挽口的事。可是,现在我该怎样处置这两个姑娘呢?”
  他想了一下:是把她们留给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好呢,还是留给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还是带她们到斯比荷夫去。他一路上在想,如果达奴斯卡死了,那最好把雅金卡送到斯比荷夫去,让她同兹皮希科接近。他明知道兹皮希科爱达奴斯卡胜过一切,他将会为他心爱的人非常悲痛。他也相信,雅金卡到了兹皮希科身边,就会发生他所期望的效果。他也记得兹皮希科这孩子虽然醉心于玛佐夫舍的森林,但对雅金卡他也是经常心醉神迷的。由于这些原因,也由于他完全相信达奴莎已经不在人间,才常常想到,如果修道院长死了,他不应该把雅金卡送到别的地方去。可是,由于他对财产贪得无厌,因此又关心起修道院长的产业来了。当然,修道院长对他们非常生气,曾经说过什么也不遗赠给他们;但是他事后一定会后悔的。他在临死之前准会给雅金卡留下一些东西。他相信修道院长已经给她留下了一笔遗产,因为他本人在兹戈萃里崔就常常谈到的,而且由于雅金卡的关系,他也不会漏掉兹皮希科的。玛茨科恨不得在普洛茨克耽搁一阵,打听一下遗嘱的内容究竟如何,并参与其事,但立即又起了别的念头。他心里说:“当我的孩子在那边伸出了手,从某个十字军骑士的地牢中等待我去救助的时候,我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为财富奔忙么?”

  确实,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把雅金卡留给公爵夫人和主教照管,请求他们照顾她的利益。但是玛茨科不喜欢这个打算。这姑娘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财富了,如果由于修道院长再给她遗产,使她的财富更多起来,那末毫无疑问,玛朱尔人里头就一定有人要娶她,因为她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她去世的父亲齐赫就说过,就在当时她也已经想接近男孩子了。在这种情况下,老骑士真担心,达奴莎和雅金卡两个人,兹皮希科都到不了手。那当然是不堪设想的。

  “他总要在两个姑娘中间娶一个,无论天主决定给他哪一个。”最后老人打定主意先去救援兹皮希科;至于雅金卡呢,他决定或者把她留给达奴大公爵夫人照管,或者留在斯比荷夫,决不让她留在普洛茨克的朝廷里,因为那里是个繁华世界,又有许多漂亮骑士。

  玛茨科脑海里塞满了这些想法,快步向着织工的住处走去,以便把修道院长逝世的消息告诉雅金卡。他决定不要一下子把消息说给她听,因为这会大大地损害她的健康。他回来的时候,两个姑娘都打扮停当了,美丽得像两个少鸟儿;他坐了下来,吩咐仆人给他拿一钵子黄麦酒来;然后他装出一副悲哀的神态,说道:

  一你可听见了城里的钟声么?猜猜看,他们干么打钟?今天又不是礼拜日,望弥撒的时候你们都还在睡觉。你想见见修道院长么?”
  “当然!这还用问么?”雅金卡回答。
  “唔,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他离开这座城市了么?”
  “当然离开了!难道你没有听见钟声么?”
  “他死了么?”雅金卡喊道。
  “是啊!说一声‘愿天主使他的灵魂安息’吧。……”
  雅金卡和安奴尔卡双双跪下,银铃似地念道:“愿天主使他的灵魂安息。”泪水不断地从雅金卡脸上流下来,因为她很喜欢修道院长,虽然他脾气暴躁,却不伤害人家,而且做了许多好事;他特别爱雅金卡,因为他是她的教父,他爱她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玛茨科想到修道院长也是他和兹皮希科的亲戚,也伤心得掉下眼泪来,甚至还哭了。等他的悲哀稍稍平息之后,他带了两个姑娘和捷克人一起去参加教堂里的安魂祈祷。

  这是个堂皇的葬仪。由主教本人,寇尔特华诺夫的雅可伯亲自主持。普洛茨克兰教区的教士和修道士都来了,所有的钟都响起来,除了教士之外,没有人听得懂祈祷文,因为他们说的是拉丁文。然后教士们和世俗人士都到主教公馆去参加宴会。

  玛茨科和两个姑娘(她们都扮成男孩)也去参加宴会;他是死者的亲戚,又认识主教,因此完全有资格参加。主教也很乐意这样接待他,但宴罢以后,立即向玛茨科说:
  “这里有些森林是当做一笔遗产遗赠给您波格丹涅茨的‘格拉其’的。其余的他不遗赠给修道院和教堂,而是给他的教女,一个叫作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
  本来没有怀多大指望的玛茨科,听到有一片林地给他,感到很高兴。主教没有注意到,这老骑士的两个小侍从当中,有一个一听见提起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这个名字,就抬起含泪的眼睛,说道:
  “愿天主报答他,但我希望他活着。”
  玛茨科转过身去,怒冲冲地说:
  “住嘴,否则你会自己出丑。”
  但他突然住口了,眼睛里闪烁着惊奇的光辉,然后脸上露出饿狼似的凶恶神情,原来这时在对面不远的地方,就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跨进来的一扇门那里,他看到了身穿朝服的里赫顿斯坦的昆诺,这正是兹皮希科在克拉科夫几乎被他送掉命的那个人。

  雅金卡从来没有见过玛茨科这副神情。他的脸绷得像是一头恶狗,牙齿在胡子下面闪光,刹那间,他束紧了皮带,向着那个可恨的十字军骑士走了过去。
  但他走到半路便停了下来,用他一双阔手掠着头发;他及时地想到,里赫顿斯坦可能是在普洛茨克朝廷里作客,或者是一位使者,因此,如果没有显著的理由就去打他,那末兹皮希科那次从蒂涅茨到克拉科夫去的路上所发生的事,又会在这里重演了。

  他毕竟比兹皮希科有理性,就克制住了自己,又把皮带放松了,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等在那儿。公爵夫人同里赫顿斯坦寒暄过以后,便和主教谈话,玛茨科走到她跟前去深深一鞠躬。他向公爵夫人提醒了他自己的身份,称她为女恩人,他曾为女恩人效劳送过信。

  公爵夫人起初认不出他来,但是一提到送信,她就记起了整个事件。她也知道邻近的玛佐夫舍朝廷里发生的事件。她听到过尤仑德,听到过他女儿被绑架、兹皮希科的婚姻,以及兹皮希科同罗特吉爱的决死战。她对这些事深感兴趣,简直把它看作一个游侠骑士的故事,或者是日耳曼游唱艺人唱的一首歌,也像是玛佐夫舍游唱艺人唱的歌曲。的确,她并不敌视十字军骑士,不像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雅奴希公爵的妻子那样敌视他们,尤其是因为十字军骑士很想把她拉到他们那一边去。他们一个胜过一个地竭力向她表示敬意和奉承,并且以丰厚的礼物来巴结她,但在目前情况下,她的心更关怀着她乐于给予帮助的得宠人物;尤其是看到她面前有一个能把这些事情确切告诉她的人而感到高兴。

  玛茨科早已决定要想尽一切方法来博取这位有势力的公爵夫人的保护和帮助,如今看到她在仔细听他说话,就把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的不幸全都详细告诉了她,说得她热泪盈眶,从灵魂深处怜惜达奴莎。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比这更悲惨的故事,”最后公爵夫人终于说,“我觉得最大的悲哀是,他跟她结了婚,她已经是他的了,可他却没有尝到幸福。不过,你能肯定他没有和她同过床么?”
  “嗨!全能的天主!”玛茨科喊道。“如果他和她同床,那还好咧;他同她结婚的那天晚上,他还生病不能起床,第二天早晨她就被绑走了。”
  “而您以为这是十字军骑士干的么?据这里传说,实际上这事情是强盗干的,是十字军骑士把她从强盗手里抢了过来,可是结果发觉是另一个姑娘。他们还谈到尤仑德写的一封信……”
  “除了神,人间实在断定不了这件事情的是非。那个罗特吉爱击败过最强壮的骑士,却死在一个小伙子手下,这才是件奇事。”
  “唔,他真是一个好孩子,”公爵夫人带笑说,“他凭着一股勇气就天不怕地不怕地到处去闯。不错,这是叫人痛心的,您的申诉也是公平的,但那四个十字军骑士之中已经死了三个,而留下来的一个老头,据我所得到的消息,也险些被打死了。”

  “那么达奴斯卡呢?尤仑德呢?”玛茨科回答。“他们在哪里?天主才知道兹皮希科上玛尔堡去是否遇到了什么灾祸。”
  “我知道,但是十字军骑士也不像您想的那样都是些彻头彻尾的狗东西。在玛尔堡,您侄子不会遇到什么灾祸的,因为他是在大团长和他兄弟乌尔里西的身边,乌尔里西是一个可尊敬的骑士。何况您的侄子一定带有雅奴希公爵的信件。除非他在那儿向某一个骑士挑了战,给打败了,那就不会有别的事。玛尔堡总是有许许多多从世界各地来的最勇敢的骑士。”

  “唔!我的侄子不会怕他们的。”老骑士说。“只要他们不把他关进地牢里,不用奸计杀害他,只要他手里有一件铁制的武器,他是不怕他们的。他只有一次碰到过一个比他更强的人,在比武场中把他打倒了,那人就是玛佐夫舍公爵亨利克,他当时是这里的主教,并且迷恋着美貌的琳迦娃。不过,那时候兹皮希科还只是个少年。至于说到挑战,那倒有一个人,兹皮希科准会向这个人挑战,我自己也起过誓要向他挑战,不过这个人现在正在这里。”

  说过这话,他向着里赫顿斯坦那个方向望过去,里赫顿斯坦正在同普洛茨克的“伏叶伏大”谈话。
  公爵夫人眉头一皱,用严峻而冷淡的声调(她发怒的时候总是这样的)说道:
  “不管您有没有起过誓,您必须记住,他是我们的客人,谁想做我们的客人,谁就必须遵守礼节。”
  “我知道,最仁慈的夫人,”玛茨科回答。“因此刚刚我已经束好皮带想去对付他,但我还是克制了自己,想到了应该遵从礼节。”
  “他也会遵守礼节的。他在十字军骑士里面也是个重要人物,连大团长也要听取他的建议,对他言听计从。愿天主别让您的侄子在玛尔堡遇见他,因为里赫顿斯坦是个果断而报仇心又很重的人。”
  “他不大认得我,因为他不常见到我。那次在蒂涅茨的路上碰到他,我们都戴了头盔,此后为了兹皮希科的事,我只去见过他一次,当时又是在晚上。我刚才看到他在望着我,后来看到我在同您殿下长谈,他就把眼睛移开了。要是换了兹皮希科,早就给他认出来了。很可能他没有听到过我的誓言,他要考虑许多更重要的挑战哩。”

  “这话怎讲?”
  “因为也许其他一些大骑士向他挑了战,比如加波夫的查维夏,塔契夫的波瓦拉,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巴希科·齐洛琪埃伊和泰戈维斯科的里斯。他们每个人都对付得了十个像他这样的人,仁慈的夫人,如果向他挑战的好汉多得不可胜数,那就更叫他伤脑筋了。对他说来,与其在他头上悬着一把他们这些人的宝剑,倒不如没有出生的好。我不但要尽力忘掉这次挑战,而且还要尽力去同他交好。”

  “为什么?”
  玛茨科的脸上露出老狐狸似的狡猾神态。
  “我要叫他立即给我出一封信,让我安然无事地走遍十字军骑士团的领土,也可以使我在必要的时候给兹皮希科帮帮忙。”
  “这种行径和骑士的荣誉相称么?”公爵夫人带笑问道。
  “相称相称,”玛茨科回答。“比如说,要是在战时,我不事先当面警告就从背后去攻击他,那我就会使自己蒙受耻辱;但在和平时期,如果有哪个骑士用计使仇敌落入圈套,他是决不会因此受到谴责的。”

  “那我一定给您介绍,”公爵夫人回答。她向里赫顿斯坦招招手,把玛茨科介绍给他。她认为,即使里赫顿斯坦认出了玛茨科,也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但是里赫顿斯坦并不认得他,因为他在蒂涅茨看见玛茨科的时候,玛茨科戴着头盔,此后他同玛茨科只谈过一次话,而且又是在晚上,当时玛茨科是去请他宽恕兹皮希科的。
  这个十字军骑士相当骄傲地躬了躬身子;一看到两个打扮得非常考究的少年,就更显得骄傲了,因为他认为这两个少年不是玛茨科的人。他脸上微露笑容,做相十足,他对待比他身份低的人一向都是如此。

  公爵夫人指着玛茨科说:“这位骑士正要上玛尔堡去。我已为他出了一封信给大团长,但是他听到您在骑士团里威信很高,很希望您也为他出一封便函。”
  于是她向着主教那边走去,但里赫顿斯坦却把他那双冷酷阴沉的眼睛盯住玛茨科,问道:
  “阁下,您是为了什么事要去访问我们那个虔诚而简朴的首都呢?”
  “完全出自一片正直和虔诚的心意,”玛茨科回答,一面望着里赫顿斯坦。“否则仁慈的公爵夫人也不会给我担保了。不过除了虔诚的誓愿,我还想见见你们的大团长,他关怀人间和平,是个最有名声的骑士。”

  “凡是你们仁慈而宽厚的公爵夫人所推荐的人,都不会责难我们招待不周的。可是您想去见大团长,这却不是一件容易事。大约在一个月前,他动身到革但斯克去了,他还要从那里到哥尼斯堡去,再从哥尼斯堡到边境去,虽然他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可他不得不在那里保卫骑士团的领地,抵御背信弃义的威托特的入侵。”

  听了这话,玛茨科显然十分忧愁,里赫顿斯坦觉察到了这情形,就说道:
  “我看您很想去见见大团长,也很想实现您的宗教的誓愿。”
  “不错!我很想,我很想,”玛茨科急忙回答。“同威托特作战的事肯定了么?”
  “是他自己发动战争的;他违反诺言,去帮助叛逆的人。”
  沉默了一会儿。
  “哈!但愿天主帮助骑士团得到它应得的本分!”玛茨科说。“我看我不能去结识大团长了;那么至少让我去实现我的誓愿吧。”
  他尽管说了这些话,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很愁苦地想道:
  “现在我到哪里去找兹皮希科呢?到哪里我才找得到他呢?”
  显而易见,如果大团长离开玛尔堡去指挥战争了,那么到那边去找兹皮希科也是白费。无论如何,必须先打听确实他在什么地方。老玛茨科为此十分焦急。不过他是一个随机应变的人,决定立刻行动,第二天早晨继续前进。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的帮助之下,他得到了里赫顿斯坦的两封信,这位“康姆透”对公爵夫人有无限信赖,要他写一封信并不困难。因此玛茨科得到了他一封给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的介绍信,一封给在玛尔堡的医院骑士团大团长的介绍信,他为此送了一只大银杯给里赫顿斯坦。这是弗勒斯劳工艺匠制的一件珍品,就像当时一般骑士经常放在床边的酒杯一样,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随手就可以有一服催眠剂,同时也是一种享受。玛茨科这一慷慨的举动有些使捷克人惊奇,他知道这位老骑士是不肯轻易送礼给人家的,何况是送给日耳曼人,但是玛茨科说: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起过誓要向他挑战,我迟早还是要同他决斗的,可是对于一个为我效过劳的人,我决不能这么干。以怨报德不是我们的规矩。”
  “可又何必送这么名贵的一只杯子!真是可惜。”捷克人显然生气地答道。
  “别担心。我不经过考虑是不会冒失从事的,”玛茨科说:“因为,如果天主保佑我有一天打倒了那个日耳曼人的话,我不但可以取回那只杯子,还可以捞回许许多多好东西呢。”
  于是他们,包括雅金卡在内,就开始商议下一步的行动。玛茨科本想把雅金卡和安奴尔卡留在普洛茨克受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的监护,因为修道院长的遗嘱保管在主教的手里。但是雅金卡完全反对这个意见;她甚至决定单独旅行;那样反而方便:晚上欧宿不必有一个分开的房间,也不必拘守礼节,考虑安全和其他种种方面了。“我离开兹戈萃里崔,可不是为了到普洛茨克来住家。既然遗嘱在主教那里,就决不会遗失;即使有必要在半路上什么地方住下来,留在安娜公爵夫人那里也比留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这里来得妥当,因为在安娜公爵夫人的朝廷里,十字军骑士并不常来,兹皮希科在那里更受到器重。”玛茨科听了这番话,竟然说道,女人们的确没有见识,一个姑娘尤其不应当自以为有见识,就“指挥”起人来。可是他并不特别反对,等到雅金卡把他拉到一边,满含眼泪地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心软了。雅金卡说:

  “您知道!……天主明白我的心,我朝朝暮暮为那个年轻的夫人达奴斯卡,为兹皮希科的幸福祈祷。天主最知道我的心意了。而您和哈拉伐都说她已经死了,说她决不会逃过十字军骑士的毒手。因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泪珠像涌泉似地流到她脸上,她不作声了。
  “那我就要在兹皮希科身边……”
  玛茨科的心被泪水和话语打动了,但他还是这么说:
  “如果那姑娘死了,兹皮希科一定会非常悲伤,连你也不在乎了。”
  “我并不希望他非得在乎我不可,我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行了。”
  “你很清楚,我自己也同你一样希望你待在他身边,不过一开头他恐怕不大会理睬你。”
  “让他不理睬好啦。可他不会这样,”她微笑地答道,“因为他不会认出我来的。”
  “他会认出你来。”
  “他不会认得我。您本来也没有认出我来哩。您可以告诉他说,那不是我,是雅斯柯,雅斯柯就跟我一模一样。您可以告诉他说,这小伙子已经长大了,——这就得啦。兹皮希科决不会想到这不是雅斯柯……”

  于是这老骑士记起有一个人跪在他面前,那个跪着的人很像个男孩;那么女扮男装又有何妨,特别是因为雅斯柯的脸容确实和雅金卡一模一样,头发刚剪过又长了起来,络在发网里,跟一般高尚的年轻骑士没有两样。因此玛茨科也不多说了,话题转到有关旅行的事情上去了。他们预定第二天动身。玛茨科决定进入十字军骑士团的国境,到勃洛特涅茨附近去打听消息,尽管里赫顿斯坦认为大团长已不在玛尔堡,但是万一大团长还在玛尔堡,他就到那里去;如果不在,那就沿着十字军骑士团的边境向斯比荷夫奔去,一路打听这位年轻波兰骑士的行踪。这位老骑士甚至认为在斯比荷夫,或者在华沙的雅奴希公爵的朝廷里,比别处更容易打听到兹皮希科的消息。

  他们就在第二天启程。春意已浓,斯克尔威和德尔温崔的洪水把道路都阻塞了,弄得他们花了十天工夫才从普洛茨克走到勃洛特涅茨。这个小城很整洁。但是你一眼就会看到日耳曼人的野蛮行径。花了浩大工程建造的绞架竖立在通往郭兴尼崔的城郊大路上,上面挂满了被绞死者的尸体,其中有一个是女人的尸体。望楼上和城堡上都飘扬着一面旗子,白底上画着一只血手。这群旅人在“康姆透”家里没有找到“康姆透”,因为他带领着从四邻招募来的贵族组成的守备队开往玛尔堡去了。这消息是玛茨科从一个瞎眼的老十字军骑士那里打听到的,这人以前是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后来归附了这个地方和这个城堡。他是他家里硕果仅存的一个人。当地的牧师读了里赫顿斯坦写给“康姆透”的信之后,就把玛茨科当作他的客人款待;他很熟悉波兰话,因而就同他畅谈起来。在他们的谈话过程中,玛茨科得知“康姆透”已经在六个礼拜以前到玛尔堡去了,那边认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骑士,特地召他去商议战争大计。到了那里,他也容易知道首都的情形。玛茨科向他问起那个年轻波兰骑士时,老十字军骑士说他听到过这么一个人,那青年一开始就得到了赞美,因为尽管他外表年轻,却已经是一个束腰带的骑士了。后来他在一次比武中获得成功:大团长按照惯例,在动身去指挥战争之前,下令为外国骑士举行了一次比武,是这青年骑士获得了优胜。他甚至记起那个刚毅、高尚而又暴虐的大团长的兄弟乌尔里西·封·荣京根,非常喜欢这位年轻的骑士,给予他特别的庇护,发给他“保护证书”,此后这年轻骑士显然动身向东方去了。玛茨科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因为他毫不怀疑地认为这年轻骑士就是兹皮希科。现在用不着到玛尔堡去了,因为虽然大团长和留在玛尔堡的骑士团的其他官员和骑士们可能提供更确切的消息,但他们反正说不出兹皮希科究竟在什么地方。另一方面,玛茨科本人完全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兹皮希科:不难推想,他这时候准是在息特诺附近一带;要不就是他在那里找不着达奴莎,因而赶到遥远的东方城堡和省会所在地去找她了。

  为了抓紧时间,他们也立即向东方和息特诺前进。一路畅行无阻,城市和乡村都有公路相通;十字军骑士,或者不如说是城市的商人们,都把公路保养得很好,这些公路像勤俭而奋发有为的卡齐密斯国王治下的波兰道路一样平坦。天气非常好,夜空清澈,白天晴朗,中午时分吹来一阵干燥和暖的煦风,清新的空气沁透了心胸。麦田里一片翠绿,草原上百花盛开,松林散发出一股松香气息。他们打里兹巴克经过杰尔陀瓦,到涅兹鲍士,一路上连一丝儿云彩都没有看到。只是到了涅兹鲍士,夜里却遇到春季第一场暴风雨,幸而雨下得不久,一到早晨,雨过天晴,地平线上给金黄的玫瑰色映得一片灿烂,极目望去,地面有如铺了一张镶嵌了宝石的毯子。仿佛整个大地因为生活丰裕而欢欣雀跃,向着天空报以微笑。

  他们就在这样一个愉快的早晨,从涅兹鲍士奔向息特诺。这儿离开玛佐夫舍边境不远了。要接回斯比荷夫去也很容易。玛茨科一时间真想回到那边去,可是全盘考虑过以后,却更想赶紧奔向十字军骑士的可怕巢穴,他非常担心兹皮希科会在那巢穴里遭难。于是他雇了一个向导,吩咐他把他们直接领到息特诺去;其实用不着向导,因为从涅兹鲍士起,道路笔直,还有白色的路牌。

  向导走在前头,相隔几十步路。玛茨科和雅金卡骑马跟在后面;再后面便是捷克人和安奴尔卡,最后面是武装仆从簇拥着的马车。这真是个优美的早晨。玫瑰色的红霞还没有从地平线上消失,可是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把草和树叶上的露珠变成了乳白色的玻璃。

  “到息特诺去你不怕么?”玛茨科问。
  “我不怕,”雅金卡回答,“天主保佑我,因为我是一个孤儿。”
  “那边根本没有什么信义。最坏的狗东西是邓维尔特,尤仑德把他同戈德菲列德一起打死了……捷克人这么告诉我的。次于邓维尔特的是罗特吉爱,他也死在兹皮希科的斧头下面,但那老头是个残暴的家伙,早已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仁慈。可是我认为,如果达奴斯卡死了,那准是这家伙亲手干掉的。他们还说她出了什么事。不过公爵夫人在普洛茨克说她逃过了大难。我们到息特诺正是同他去打交道……好在我们有里赫顿斯坦写的一封信,看来他们这些狗东西怕他比怕大团长本人还厉害……他们说他有很大的威权,为人特别严峻,报复心也很重,丝毫都冒犯他不得……没有这张通行证,我就不能这么太太平平到息特诺去……”

  “他叫什么名字?”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
  “愿天主保佑我们对付得了他。”
  “天主保佑!”
  玛茨科笑了一下,然后说道:
  “公爵夫人在普洛茨克也告诉过我:‘您老是抱怨,老是抱怨,就像羊抱怨狼一样,不过现在的情况是,有三只狼死了,因为无辜的羊把它们扼死了。’她说的是实话;确实如此。”
  “那末达奴斯卡和她的父亲呢?”
  “我也把这话跟公爵夫人说过了。但我心里实在高兴,因为要欺侮我们是不行的。我们早知道怎样拿住斧头柄,也知道用它来战斗。至于达奴斯卡和尤仑德,真的,我想,捷克人也这么想,他们都已不在人间了,不过实际情形怎样,可谁也说不出。我很为尤仑德难过,活着的时候他为他的女儿受了那么多痛苦,如果死了,他一定不会瞑目。”

  “只要旁人当我的面一提到这种事情,”雅金卡回答,“我总要想到爸爸,他也不在人间了。”
  于是她向天空抬起含着泪水的眼睛,玛茨科点点头说:
  “他同天主一起在永恒的极乐世界安息了。在我们整个王国中,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哦,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人,一个也没有!”雅金卡叹息道。
  他们的谈话被向导打断了,这向导突然勒住了他的种马,转过身来,向着玛茨科驰骋过来,并且用一种奇怪的、害怕的声音喊道:
  “哦,天呀!您瞧,骑士爵爷;从山风上向我们走过来的那个人是谁啊?”
  “谁?在什么地方?”玛茨科喊道。
  “您瞧!仿佛是个巨人似的。……”
  玛茨科和雅金卡勒住了马,向着向导所指的方向望去,他们确实看见了,半山腰里有一个比常人高大的形体。
  “说真的,倒是像个巨人。”玛茨科喃喃地说。
  他眉头一蹙,突然吐了一口唾沫,说道:
  “让邪魔应在那条狗身上。”
  “您为什么念起咒来?”雅金卡问。
  “因为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在这样美好的早晨,我和兹皮希科从蒂涅茨到克拉科夫去,路上也看见了这样一个巨人。当时他们说这是华尔杰尔兹·弗达里。嗨!后来才弄清楚,原来是塔契夫的爵爷。而且一点好结局都没有。让邪魔应在这条狗身上吧。”

  “这个人可不是一个骑士,因为他并没有骑着马,”雅金卡说,一面张大眼睛望着。“我甚至还看出他没有带武器,只是左手拿着一根棒……”
  “他还在边摸边走呢,仿佛在黑夜里行走一样。”
  “而且简直看不出有什么移动;他一定是个瞎子?”
  “千真万确,他是个瞎子——瞎子!”
  他们策马前进,不一会就来到了这个老人面前,他正在用棍子探着路,慢慢走下山。确实是个身体硕大的老人,而且当他们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们也觉得他是一个巨人。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瞎了。他没有眼睛,只有两个血红的眼窝。他的右手没有了;只缚着一捆破布。他的头发雪白,披散在肩上,胡子一直垂到腰带上。

  “他没有吃的,也没有同伴,连一条狗都没有,自己摸着走,”雅金卡喊道。“天呀,我们不能不帮助他一下。我不知道他是否懂得我的话,让我试着用波兰话同他说说看。”
  于是她跳下了马,走到乞丐跟前,一边在她那吊在腰带上的皮包中找钱。
  乞丐一听到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就像一般瞎子那样把棒向前一伸,抬起头来。
  “赞美耶稣基督,”姑娘说。“老公公,您懂不懂天主教的规矩?”
  可是老人一听到她那好听的、年轻的声音,就浑身发抖;脸上浮起一阵奇怪的红晕,仿佛是出于柔情似的;他的眉毛盖住了空空的眼窝,突然扔掉了棒,跪在雅金卡面前,伸开了两臂。
  “起来!我一定帮助您。您怎么啦?”雅金卡惊异地问。
  但是老人没有回答,只是两滴眼泪从脸上滚下来,呻吟道:
  “啊!——啊!——啊!……”
  “为了天主的爱——您不会说说话么?”
  “啊!——啊!——啊!……”
  他举起左手,先画了个十字,然后用左手指着他的嘴。
  雅金卡不懂这意思,她望着玛茨科,玛茨科说:
  “他好像是表示他的舌头给人家割掉了。”
  “他们把您的舌头割掉了么?”姑娘问道。
  “啊!啊!啊!啊!”老人喊了好几声,不住点着头。
  接着他用手指指着两只眼睛;又用左手向残废的右臂一划,表示右手让人家斫掉了。
  现在雅金卡和玛茨科两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谁把您弄成这样的?”雅金卡问道。
  老人又在空中一再画着十字。
  “十字军骑士团。”玛茨科喊道。
  老人好像表示肯定似的,又把头搭拉在胸口上。
  静默了一会儿。玛茨科和雅金卡彼此吃惊地相互望了一下,因为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活的证据,表明了十字军骑士的残酷,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去惩罚那些自称为‘叫十字军骑士”的骑士。
  “正义在哪里!”玛茨科最后说。“他们这样狠心地惩罚了他,天主才知道是否应该如此。我要是知道他是哪里人,我一定领他回去,因为他大慨是这邻近一带的人。他懂得我们的话,这里一般人都同玛佐夫舍人一佯。”

  “您懂得我们说的话么?”雅金卡问。
  老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您是这一带的人么?”
  不!老人摇摇头。
  “那末,也许您是从玛佐夫舍来的吧?”
  是的!他点点头。
  “是雅奴希公爵的属下么?”
  是的!
  “可是您到十字军骑士里头干什么呢?”
  老人不能回答了,但是脸上露出一种非常痛苦的神态,弄得雅金卡由于同情他而心房剧烈地跳动起来。即使不易动情的玛茨科也说道:
  “我相信准是那些条顿狗崽子害苦了他。也许他是无辜的。”
  雅金卡摸了些零钱放在这老人手中。
  “听着,”她说,“我们不会抛弃您的。同我们一起到玛佐夫舍去吧,我们要在每个村子里打听您是不是那个村子的人。也许我们会找得到。起来吧,我们又不是圣徒。”
  可是老人却没站起来,不,他甚至把头俯得更低,拚命抱住她的一双脚,好像要求她保护和向她表示感激似的。然而,他脸上还是教人看出一种惊奇的甚至是失望的神情。也许他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他是跪在一位年轻女子面前;可是他的手却无意中摸到了骑士和扈从们惯常穿的牛皮长统靴。

  她说道:
  “准定这样;我们的马车立刻就可以来到,您就可以休息休息,吃些东西。不过现在我们不是马上带您到玛佐夫舍去,我们得先到息特诺去。”
  老人一听到这话,顿时一跃而起,满脸显出惊恐。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拦住他们的去路;喉咙里直发出奇怪的、绝望的咕咕声,叫人听来既恐怖又难受。
  “您怎么啦?”雅金卡非常吃惊地喊道。
  这时候捷克人已经同安奴尔卡赶到了,他向这老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阵之后,脸容一变,突然转向玛茨科,声音奇特地说:
  “看在天主分上,请允许我,爵爷,同他说几句话,因为您不知道他是谁。”
  说完以后,他来不及等待许可,就向这老人冲了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问他道:
  “您是从息特诺来的么?”
  这老人好像被他的说话声音吓了一跳,先强自镇定下来,肯定地点了点头。
  “您不是到那里去找您的女儿么?……”
  唯一的回答是一声沉重的呻吟。
  哈拉伐的脸苍白了,他紧瞪着这老人的脸庞望了一会儿,然后他缓慢而又从容地说道:
  “那末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啰。”
  “尤仑德!”玛茨科叫道。
  可是尤仑德就在这时激动得昏过去了。漫长的苦刑,挨饥受饿,路途困顿,完全把他搞垮了。他离开地牢已经有十天了,一路全靠一根棒摸索着走过来,摸错了再摸,饥饿,疲乏,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又无法问路;白天里向着温暖的阳光走,夜里就在路边的沟里过夜。有时他经过一个村庄,或者小村落,或者偶然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人,他只能用他的一只手和叫喊声来乞讨,可是难得碰上一个人肯同情他,帮助他,因为人们按例都把他当作一个受法律和正义所惩罚的罪犯。两天来,他就靠树皮和树叶度日;他简直已经放弃了到达玛佐夫舍的一切希望,不料突然间遇到他本国人这些同情的声音和善良的心意;其中有一个还使他想起自己的女儿的动听的声音来;到最后人家提起他自己的名字,他就大为激动了,再也不能自持了;他的心碎了。许多念头都在他脑子里翻腾;要不是这捷克人强壮的双臂扶住了他,他一定会仆倒在路上的尘埃里。

  玛茨科连忙下了马,和捷克人一起扶住了他,把他抬上马车,放在柔软的干草堆上。雅金卡和安奴尔卡看护着他。雅金卡看到他自己不能把酒杯凑到嘴上,就为他拿杯子。喝过酒后,尤仑德立刻就睡着了,睡到第三天才醒过来。

  这时候他们坐下来商议了。
  “闲话少说,”雅金卡说,“我们现在不要到息特诺去,而是要到斯比荷夫去了,我们要尽一切办法把尤仑德安全地送到他自己人身边。”
  “瞧,你下了命令,可是怎么能办得到,”玛茨科回答。“不错,我们必须把他送到斯比荷夫去,可是我们不必大家都陪他去,一辆马车尽够送到那里了。”
  “我不是下命令,我只是这么想,因为到了那里,我们也许可以向他探听出许多关于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的消息来。”
  “可你怎么能从一个没有舌头的人那里探听到消息呢?”
  “尽管他没有舌头,消息还是可以从他身上得到的。您没有看到即使他不说话,我们也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所有的必要消息了么?等我们习惯了他的手势以后,那我们就容易得多了!比如说,不妨问他兹皮希科是否已经从玛尔堡回到了恩特诺。那么您就可以看到他或者是点头肯定,或者是摇头。”

  “这倒是真的,”捷克人喊道。
  “这我也不反对,”玛茨科说。“我也想到过这点,不过我一向是惯于先想后谈。”
  他吩咐这一行人回到玛佐夫舍边界去。一路上,雅金卡时时到尤仑德睡着的那辆马车上去看看,唯恐他会死去。
  “我认不出他来了,”玛茨科说,“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他本来像一头野牛那样强壮!玛朱尔人都说,能够同查维夏较量的人只有他一个,可现在他只剩下一副骨头了。”
  “五花八门的事我们也听得多了,”捷克人说,“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天主教徒用这种行动来对付一个束腰带的骑士,而这个骑士的保护神也是圣杰西,我看谁都不会相信的。”
  “愿天主许可,让兹皮希科好歹总要替他报一报仇。看看吧,这些十字军骑士和我们是多么不同。不错,那四个条顿狗东西已经死了三个,但他们是在战斗中死的,没有一个是在俘虏后被割掉舌头或是挖掉眼睛的。”

  “天主将惩罚他们,”雅金卡说。
  玛茨科转向捷克人说:
  “你怎么认出他来的?”
  “虽然我和他分别的时间比您短,我也不是一下子就认出他来的,但是我意看就愈觉得熟悉……要知道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没有胡子,也没有白发;那时候他还是一个非常身强力壮的爵爷。我怎么能从这样的一个老人身上认出他来呢?后来小姐说起我们要到息特诺去,他听了就哼叫起来,我这才顿时明白了。”

  玛茨科正在思量着,忽然说道:
  “到了斯比荷夫,就必须把他送到公爵那里去,公爵知道了十字军骑士残害这样的大人物,不会白白饶过他们的。”
  “他们会为自己辩护。他们用奸计拐走了他的孩子,还要为自己辩白哩。他们会说,这位斯比荷夫的爵爷是在战斗中失去舌头、眼睛和手的。”
  “你说得对,”玛茨科说。“他们从前还劫走过公爵本人。目前他不能同他们战斗,因为他敌不过他们;也许我们国王会帮助他。人们老是在谈论大战,但目前连一场小仗都没有打起来。”
  “但是同威托特公爵在打仗啊。”
  “感谢天主,至少他认为他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嗨!威托特公爵才是个公爵!他的机智没有人比得上。他比全部十字军骑士加在一起还要来得机智。那些狗东西曾经把他遇到了绝境,剑架在他头上,眼看就要完蛋,但是他像一条蛇似的,从他们手中溜掉了,并且咬了他们……当他打你的时候,你得当心,但当他和你友善的时候,你就更要特别小心。”

  “他对待每个人都这样么?”
  “他只是对待十字军骑士才这样,对别人却是一个又和善又慷慨的公爵。”
  玛茨科听了这话就沉思起来,仿佛在努力回想威托特公爵似的。
  “他同这里的这位公爵就完全两样了,”他突然说。“兹皮希科早该投奔到他那里去,因为在他的指挥之下,通过他的作用,打起十字军骑士来可以获得巨大成就。”
  他接着说道:
  “说不定我们两人都会投到他那里去的。那时候也许我们就能够痛痛快快地向这些狗东西报仇啦。”
  然后他们又讲到尤仑德,讲到他的不幸和十字军骑士对他的骇人听闻的摧残。十字军骑士先是平白无故地杀害了他的爱妻,后来又以怨报怨,劫走了他的女儿,接下来又这样残酷地弄得他断肢残臂,连鞑靼人都想不出更残暴的酷刑。玛茨科和捷克人都咬牙切齿地想,即使他们释放他,也是居心恶毒,为的是趁机在他身上施以更大的酷刑,使这个老骑士的心愿无从实现:尤仑德极可能扬言过,一旦获得释放,非得采取适当步骤要求审问,弄明白整个事件的真相,然后要十字军骑士加倍赔偿不可。

  在到斯比荷夫去的路上,他们就这样谈着和想着来消磨时间。晴朗无云的白天过后,又是星光灿烂的、宁静的夜晚;因此他们也不打尖宿夜,只是停下来喂了三次马。经过边界的时候,天还很黑;第二天早晨,雇来的向导才引导他们进入了斯比荷夫境内。

  托里玛显然把那里的一切都管理得丝毫不苟,因为他们一进入斯比荷夫的森林,就有两个武装人员迎着他们走过来了。这两个人看到来人并不是士兵,只是一队普通人,不但没有查问就放他们过去了,而且走在前面给他们引路。不熟悉壕沟和沼泽的人是无法通过这条路的。

  他们来到了城堡,托里玛和卡列勃神甫便出来接待客人。爵爷已经到了,而且是由虔诚的人送回来的,这一个消息像闪电似的马上在守军之间传开了。但他们一看见他受到十字军骑士这么残忍的毒手,不禁大为愤怒,暴跳如雷;这时候要是还有十字军骑士囚禁在斯比荷夫的牢狱中的话,谁都没有力量可以使他们免于惨死。

  扈从们想立即上马到边界去俘虏几个日耳曼人来,斫下他们的脑袋,扔在主人脚下。但玛茨科制止住了他们,因为他知道日耳曼人都住在城市和城堡里,而边界上的一些乡村同胞不过是被迫生活在外国侵略力量的压迫下而已。尤仑德早已给放在一张熊皮上,抬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安置在床上了。无论是这一片嘈杂的闹嚷声,或是井架上吱吱嘎嘎的打水声,都不能把他吵醒。卡列勃神甫是尤仑德的知心朋友;他们彼此像亲兄弟一样相爱;这时候他正待在尤仑德身边,祈求救世主让不幸的尤仑德恢复眼睛、舌头和手。

  疲乏的旅人们也都上床去了。玛茨科在中午时分醒来,就吩咐人去把托里玛找来。
  他从捷克人那里知道,尤仑德在动身以前吩咐过他所有的仆人要服从他们的少主人兹皮希科,并且嘱咐过神甫把斯比荷夫遗赠给他。因此玛茨科就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这老头儿说:
  “我是你们少主人的叔父,在他没有回来的时候,这里就由我管。”
  托里玛垂下了他的白发苍苍的头,施了一礼。他的头有点像狼,把手捂住耳朵问道:
  “那末,您,阁下,就是波格丹涅茨的那位高贵骑士么?”
  “是的!”玛茨科回答。”‘你怎么知道?”
  “因为少主人兹皮希科在这里盼您来,他还问起过您。”
  玛茨科听了这话,就跳起身来,忘了自己的尊严,喊道:
  “什么,兹皮希科在斯比荷夫?”
  “是的,他到过这里,仁慈的爵爷;他是两天前才走的。”。
  “为了天主的爱!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从玛尔堡来,路过息特诺。他没有说他到哪里去。”
  “他没有说么,嗳?”
  “也许他告诉过卡列勃神甫。”
  “嗨!伟大的天主,那末我们在路上错过了,”他说,一面双手拍着大腿。
  但托里玛又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问道:
  “您说什么,爵爷?”
  “卡列勃神甫在哪里?”
  “他在老爵爷床边。”
  “请神甫到这里来,且慢……还是我自己去看他吧。”
  “我去请他,”托里玛说着就走。但他还没有把神甫带来,雅金卡进来了。
  “来来来!”玛茨科说。“你知道这消息么?兹皮希科两天前还在这里呢。”
  她刹那间变了脸色,几乎站不住脚了。
  “他来过,走了么?”她问道,心跳得很快。“到哪里去了?”
  “才走两天,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许神甫知道。”
  “我们必须去追他,”她毅然地说。
  一会儿卡列勃神甫进来了。他以为玛茨科要打听尤仑德的情况,所以不等问就说:
  “他还睡着呢。”
  “我听说兹皮希科到过这里?”玛茨科高声说道。
  “他来过,但他在两天前走了。”
  “到哪里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去寻找……他到时母德边界上去了,那里现在有战争。”
  “为了天主的爱,神甫,把您所知道的有关他的情况,告诉我们吧!”
  “我只知道他亲自告诉我的一些事。他到过玛尔堡。在那里取得了大团长的兄弟的保护。大团长的兄弟是十字军骑士中首屈一指的骑士。按照他的命令,兹皮希科可以到所有的城堡里寻找。”
  “去找尤仑德和达奴斯卡么?”
  “是的;但他不是去找尤仑德,因为别人告诉他说,尤仑德已经死了。”
  “请您给我们从头说一说吧。”
  “马上就说,但让我先喘口气,定定心,因为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这怎么说?”
  “是从那个骑马也不能到达、只有通过祷告才能到达的世界来的……我刚刚跪在主耶稣的脚下,祈求他怜悯尤仑德。”
  “您这是祈求奇迹。您有这种力量么?”玛茨科非常好奇地问。
  “我什么力量也没有,但救世主有这种力量,只要他愿意他就能使尤仑德恢复眼睛、舌头和手……”
  “只要他愿意这么做,当然就能办到,”玛茨科回答。“但是您恳求的是件办不到的事。”
  卡列勃神甫没有回答,可能因为他没有听见;他的眼睛依旧闭着,仿佛失了神似的,其实是在默念祷告文。
  然后他用双手遮住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抖擞了一下身子,擦擦眼睛,说道:
  “现在,请您问吧。”
  “兹皮希科是怎样博得沙姆平斯克的执政官的好感的?”
  “他已经不是沙姆平斯克的执政官了。
  “那没有关系……您懂得我问的意思;把您所知道的都讲给我听吧。”
  “他在比武场上取得了乌尔里西的好感。那时候玛尔堡有许多骑士来作客,大团长下令举行公开比武。乌尔里西喜欢到比武场上战斗,他也同兹皮希科交了手。乌尔里西的马鞍带断了,兹皮希科本来可以很容易地趁机把他从马上打下来,可是兹皮希科却放下矛来,还扶了他一下。”

  “嗨!你看看!他真是好样的!”玛茨科喊道,一面转向雅金卡。“所以乌尔里西才这样喜欢他么?”
  “所以他才这样喜欢兹皮希科。他就此不肯用锐利的武器、也不肯用钝头的矛同兹皮希科比武,并且喜爱上他了。兹皮希科把他的苦楚讲给他听,乌尔里西由于要保持骑士的荣誉,听了大为震怒。他领兹皮希科去见他的哥哥大团长,去提出控诉。愿天主为这件事迹赐他好报,因为十字军骑士里面主持正义的人实在不多。兹皮希科也告诉我说,由于德·劳许的地位和财富在那边很受尊敬,也给他帮了许多忙,并且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为兹皮希科作了证。”

  “作证的结果如何?”
  “结果是大团长下了一道极严厉的命令给恩特诺的‘康姆透’,要他立刻把囚禁在息特诺的所有俘虏和犯人,包括尤仑德在内,都送到玛尔堡来。提起尤仑德,这‘康姆透’回信说,他已经受伤身死,埋在教堂的院子里。他把其余的犯人都送了来,连一个挤牛奶的姑娘也送了去,可是我们的达奴莎却不在里头。”

  “我听得那个骑士侍从哈拉伐说,”玛茨科说,“被兹皮希科打死的那个罗特吉爱在雅奴希公爵的朝廷上也提到过一个什么挤奶姑娘。他说是他们搭救了一个姑娘,把她当作尤仑德的女儿。公爵夫人问道:‘既然他们认得并且看见过真正的达奴莎,怎么会把一个傻姑娘错当作达奴莎呢?’他就答道,‘您说得对,但我们认为是魔鬼把她变了形。’”

  “‘康姆透’写信给大团长也这样说,说这姑娘是他们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不是抓来的俘虏,不过是由他们照看着,说那些强盗发誓说她是尤仑德的女儿,是魔鬼把她变了形。”
  “大团长相信这话么?”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但是乌尔里西很冒火,竭力怂恿他的哥哥派一个骑士团的高级官员同兹皮希科一起到息特诺去看看,这事情照办了。他们到了息特诺,没有找到老‘康姆透’,因为他已经动身到东方要塞去抵抗威托特,去参加战争了;只找到‘康姆透’的一个下手,这长官就命令他打开所有的监狱和地牢。他们找了又找,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甚至拘押了几个人进行讯问。其中有一个人告诉兹皮希科说,从神甫那里能得到很多消息,因为神甫懂得那个哑巴刽子手的手势。但这老‘康姆透’已经把那个刽子手随身带走了,神甫又到哥尼斯堡去参加一个宗教集会去了……神甫们常常聚会,向教皇控诉十字军骑士团,因为贫穷的神甫们也都受到他们的压迫……”

  “我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竟然没有找到尤仑德,”玛茨科说。
  “显然是那个老‘康姆透’先把他放走了。这比斫掉他的头更加恶毒。他们想使他在去世以前承受他作为一个骑士所难以忍受的、无以复加的痛苦。——又瞎又哑,而且没有右手。——天啊!……让他既找不到家,也摸不着路,连一片面包也讨不到……他们以为他会饿死在篱笆下面,或者淹死在沟里……他们留给他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回忆,回忆他受过的种种苦难。这就等于刑上加刑……他也许会坐在教堂附近什么地方,或者坐在路旁,兹皮希科经过的时候却认不出他来。也许他甚至听了兹皮希科的声音,只是无法招呼他……嗨!……我真禁不住要哭了!……总算天主创造出了一个奇迹,使您遇着了他,所以我以为天主e会作出更多的奇迹,虽然这个祈祷是出之于我这有罪的双唇。”

  “兹皮希科还说了些什么?他打算到哪里去?”玛茨科问。
  “他说:‘我知道达奴莎原来在息特诺,但他们也许后来把她带走了或者把她饿死了。这是德·劳夫老头干的,我向天主发誓,我不把他弄到手决不罢休。’”
  “兹皮希科这么说了么?那末他一定是到东方去了,但现在那里有战争。”
  “他知道有战争,所以他才到威托特公爵那里去了。他也说过,他e着威托特公爵准能比跟着国王更快地打击十字军骑士。”
  “啊,他这就去投奔威托特公爵了!”玛茨科喊道。
  他转向雅金卡说:
  “我不是这样告诉过你么?千真万确,我早说过:‘我们也都得去投‘威托特’。……”
  “兹皮希科希望,”卡列勃神甫说,“威托特公爵会打进普鲁士,拿下一些城堡。”
  “只要给他时间,他是一定会去的,”玛茨科回答。“赞美天主,我们至少知道可以上什么地方去找兹皮希科了。”
  “我们必须立刻赶去,”雅金卡说。
  “住口!”玛茨科说。“做侍从的是不应该硬给人家出主意的。”
  他瞪着她,仿佛提醒她说,她是个侍从;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就不做声了。
  玛茨科想了一会儿,说道:
  “现在我们准找得着兹皮希科了,因为他不是无目的地游荡;他一:在威托特公爵那边。但最好弄弄清楚,他除了发誓要弄到十字军骑士的脑袋之外,是否还要在这世界上寻找别的什么呢。”
  “那怎么说得定呢?”卡列勃神甫说道。
  “如果我们知道息特诺的神甫已经开完宗教会议回来了,我倒想去看看他。”玛茨科说。“我有里赫顿斯坦致息特诺官方的信,可以毫不担心他到息特诺去。”
  “那并不是什么宗教会议,而是一次宗教聚会,”卡列勃神甫口答,“神甫应该早就回来了。”
  “很好。一切事都由我来承担。我只要带上哈拉伐和两个仆人,几匹好马,就走。”
  “然后我们去找兹皮希科么?”雅金卡问。
  “然后去找兹皮希科,”玛茨科回答。“但你必须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想,我在那里顶多也不过耽搁三四天。我已经习惯于蚊子和劳顿了。因此我要请您,卡列勃神甫,给我一封致息特诺神甫的信。如果我拿出您的信来,他将毫不犹豫地相信我,因为教土跟教士总是非常信任的。”

  人们都说那个神甫很好,”卡列勃神甫说,“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的话,那就是他了。”
  卡列勃神甫当晚备了一封信。早晨日出以前,老玛茨科就离开斯比荷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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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尤仑德睡了一大觉之后,在卡列勃神甫面前醒过来了;在睡梦中他忘掉了自己的遭遇,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他摸摸自己的床和床旁边的墙。卡列勃神甫抱着他痛哭起来,一面怜爱地吻着他,喊道:

  “是我!你在斯比荷夫了!尤仑德兄弟!……天主考验了你……可你现在来到自己人中间了……好人把你送到了这里。兄弟,亲爱的兄弟,尤仑德。”
  于是他一再抱住他,吻他的前额和空洼的眼窝;但是,尤合德起初有些糊里糊涂。最后他把左手在头上、前额上挥来挥去,好像想从他心里驱散睡魔和昏迷。
  “你听见我的话,懂得我的话么?”卡列勃神甫问。
  尤仑德点点头。于是他伸手去拿墙上那个银质的耶稣受难像,这是他从一个强大的日耳曼骑士的脖子上夺取过来的,他把它紧紧地压在嘴上和心口,然后把它给了卡列勃神甫。
  “我懂你的意思,兄弟!”神甫说。“天主与你同在。他能够把你失掉的一切都交还给你,正如你被俘虏以后,他把你救出来一样。”
  尤仑德用手指着天上,表示一切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偿还。于是他那双空洼的眼窝渍满了泪水,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呈现在他受尽苦楚的脸上。卡列勃神甫认他那副痛苦的脸容上认定达奴斯卡已经死了,因此他跪在床边,说道:

  “哦,主啊!赐她永恒的安息吧,赐她永久的至福。阿门。”
  但是尤仑德听了这话却坐直了身子,摇着头,挥着手,仿佛用力阻止卡列勃神甫别这么说似的,神甫却不懂他的意思。这时候老托里玛进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城堡的守军,斯比荷夫的一些老农、守林人、渔夫等等,因为尤仑德回来的消息已经很快地传遍了斯比荷夫。他们拥抱他的脚,吻他的手,一看到这个衰老而缺手的残废人,大家都伤心地痛哭起来,因为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根本不是从前那个无知的骑士、十字军骑士的心腹大患了。但其中有些人,特别是那些惯常陪他去出征的人,愤慨万分;他们脸色青白,面容坚定。过了一会儿,他们挤在一起,悄悄低语,你拖我拉,让来让去。最后有一个叫苏哈兹的,他是一名守军兼乡村铁匠,走到尤仑德跟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脚,说:

  “他们把您一送到这里来,仁慈的爵爷,我们就打算立刻到息特诺去,可是那个送您来的骑士不让我们去。现在您允许我们吧,我们不能听任他们逍遥自在。现在就去惩罚他们,像从前那样惩罚他们。不能让他们侮辱了我们而平安无事。我们一向都在您指挥下同他们战斗。现在我们要在托里玛指挥之下进军,或者没有他也行。我们一定要攻下息特诺,叫那些狗崽子流血。我们向天主发誓!”

  “我们向天主发誓!”好几条嗓子一再地说。
  “到息特诺去!”
  “我们一定要讨还血债!”
  立刻,一股熊熊的怒火在这些愤慨的玛朱尔人心中燃烧起来,他们蹙紧眉头,眼晴闪出怒火。到处都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但是刹时间什么声响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尤仑德。尤仑德双颊发红,显出他惯常的好战神态来。他站起身,又去摸摸墙上的耶稣受难像。人们以为他在寻找宝剑。他找到了受难像,把它取了下来。他的脸发白了,他转向人群,抬起他那双空洼的眼窝对着天空,并且把耶稣受难像在面前挥来挥去。

  屋子里寂然无声。天逐渐黑下来;栖息在屋檐下和院子里菩提树上的鸟儿的叽叽喳喳声,从窗口传了进来。落日的最后的红光射进房间里来,照在那个高高举起的十字架上和尤仑德的白发上。
  铁匠苏哈兹望着尤仑德,向同伙们看了一眼,又望着尤仑德。最后他向他们告别,踮着脚尖走出房间。其余的人也都跟了出去。到了院子里,他们停下脚步,又低声谈起话来:
  “现在怎么办?”
  “我们不去。那怎么办呢?”
  “他不允许。”
  “让天主去报仇吧。显然连他的灵魂也已经起了变化。”
  确实是这样。
  留下来的只有卡列勃神甫和老托里玛。雅金卡同安奴尔卡听到了院子里武装人群的声音,就走过来打听是什么事。
  雅金卡比安奴尔卡更大胆,更有自信,她走到了尤仑德跟前。
  “天主帮助您,尤仑德骑士,”她说。“我们就是把您从普鲁士送回来的人。”
  他一听到她那年轻的声音,脸上顿时一亮。这声音显然使他恢复了正常的心情,想起了从息特诺到这里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低下头来,好几次把手放在胸口,表示谢意。于是雅金卡向他讲了他们最初如何遇到他,那个捷克人哈拉伐——兹皮希科的侍从,如何认出他来,最后他们又如何把他送到了斯比荷夫。她也把她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说她和她的同伴为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骑士拿剑、头盔和盾。玛茨科是兹皮希科的叔父,他离开波格丹涅茨去找寻兹皮希科,现在动身到息特诺去了,三四天之内就回到斯比荷夫来。

  一提到息特诺,尤仑德虽没有摔倒下来,也没有像他第一次在路上那样激动,可他脸上却顿时流露出非常忧虑的神情。但是雅金卡要他放心,说玛茨科骑士既聪明又勇敢,决不会上别人的当。何况他还有里赫顿斯坦出的信,可以到处旅行,万无一失。

  这些话大大地使尤仑德安下了心。显然他还想获悉许多其他的事情。但因为他无法探听,心里很痛苦。这聪明的姑娘立刻看出了这点,说道:
  “我们同您可以常常谈谈各方面的事情。那末所有的事都会明白了。”
  尤仑德笑了一下,伸出手来,在她头上搁了一会儿,好像是为她祝福。他实在非常感谢她,而且事实上,他被这年轻的鸟鸣似的声音打动了。
  他几乎整天作祷告,不作祷告或者没有睡着的时候总要她待在身边;要是她不在那里,他就很想听她说话,并且想尽办法引起卡列勃神甫和托里玛的注意,示意要那个讨人喜欢的侍从到他身旁来。
  她常常来,因为她那柔和的心恳挚地怜悯这老人。此外,在等待玛茨科的时间里她也可以借此消遣,她觉得玛茨科在息特诺耽搁得太久了。
  他原定三天之内就回来,现在第四天第五天都已经过去了,而且已经是第六天的晚上了,他还没有回来。惊惶不安的姑娘正打算请托里玛派一队人去寻找,突然间橡树哨上的守卫人员吹起了号声,说明有骑马的人走近来了。不久就听见马匹踏过吊桥上的声音,哈拉伐由一名仆从陪着到了院子里。雅金卡早已走出了房间,在他们到达之前,就在院子里望着,这时候哈拉伐还没有下马,她就向他奔了上去。

  “玛茨科在哪里?”她问道,同时心里别别地跳,感到害怕。
  “他到威托特公爵那里去了,他嘱咐您留在此地。”
第十三章
当雅金卡认识到玛茨科口信的意义,要她留在斯比荷夫的时候,她几乎吓呆了。悲伤和愤怒使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她张大着两只眼睛,瞪着捷克人,表示他给她带来的消息是多么不受欢迎。因此他说:

  “我也想把我们在息特诺所听到的事告诉您。有许多重要的消息。”
  “是从兹皮希科那里来的消息么?”
  “不,是从息特诺来的消息。您知道……”
  “让仆人们去卸马鞍吧,你跟我来。”
  他听从了她的命令,他们便到她房间里去了。
  “玛茨科为什么把我们留在这儿?我们为什么必须留在斯比荷夫,你为什么回到此地来?”她向捷克人一口气问道。
  “我回来,”哈拉伐回答,“是因为玛茨科骑士要我回来。我本来要去打仗,但命令是命令。玛茨科骑士这样告诉我:‘回去,照顾兹戈萃里崔的小姐,等我的消息。你也许可以护送她到兹戈萃里崔去,因为她单身到那里去不方便。’”

  “为了天主的爱,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莫非他们找到了尤仑德的女儿么?莫非玛茨科到那里去找兹皮希科么?你看见了她么?你同她说过话么?你为什么不带她一起来?她现在在哪里?”
  听了这样一连串的问题,捷克人向着姑娘深深施了一礼,说道:
  “如果我没有立刻回答所有的问题,还请您小姐别介意,因为我不可能这样做,但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妨碍,我就照您所提出的次序一个一个地尽力回答。”
  “好吧,他们找到了她么?”
  “没有,但据可靠的消息说,她原来在息特诺,可能被移到东方一个偏僻的城堡去了。”
  “我们为什么必须留在斯比荷夫呢?”
  “唉!如果找到了她呢?……不错,您小姐知道……就没有理由留在此地……”
  雅金卡不作声了,只是双颊发红。捷克人继续说:
  “我过去和现在都认为,我们不可能从这些狗东西的爪子下面把她活的救出来。但一切都操在天主手中。我必须从头告诉您。我们到了息特诺。唔,玛茨科骑士给‘康姆透’的助手看了里赫顿斯坦的信件。他当着我们的面吻了印信,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一点也不怀疑我们,并且充分信任我们。所以要是我们手下有一些自己人的话,就会很容易占领那城堡。我们访问了神甫,也没遭到什么留难。我们谈了两个晚上;我们打听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这是神甫从刽子手那里得知的。”

  “但刽子手是个哑巴。”
  “他是哑巴,但神甫同他用手势说话,他完全懂得。那种手势简直是奇迹。一定是借助天主的神力。那个刽子手斫掉了尤仑德的手,割掉了他的舌头,挖掉了他的眼睛。那刽子手是这样一个人:你叫他对男人施行酷刑,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哪怕要他去拔掉那受难人所有的牙齿也行;但对于姑娘们,他就不肯动手杀害她们,甚至叫他帮助他们对姑娘们施酷刑,他也不肯。他所以这样坚决不干,是因为他也有一个很钟爱的独生女儿,而她却被十字军骑士……”

  哈拉伐说到这里住了口;他不知道怎么讲下去。雅金卡看出了这点,就说道:
  “刽子手关我什么事?”
  “因为这是挨次序讲嘛,”捷克人回答道。“当我们的少主人劈死了罗特吉爱骑士的时候,这老‘康姆透’齐格菲里特简直发了疯。息特诺的人们说,罗特吉爱是这‘康姆透’的儿子。神甫也证实了这话,据说连一个父亲爱他的亲生儿子都没有像齐格菲里特爱罗特吉爱那么深;因为他渴望报仇,就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了。这一切都是刽子手亲眼看见的。这‘康姆透’同死了的罗特吉爱说话,像我同您说话一样,而那尸体在棺材里竟一会儿笑,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高兴得用发黑的舌头舔嘴,因为老‘康姆透’答应把兹皮希科爵爷的头取来给他。但因为他当时弄不到兹皮希科爵爷的头,就下令对尤仑德施酷刑,把尤仑德的舌头和手斫下来放在罗特吉爱的棺材里,罗特吉爱就吞下去了……”

  “这听起来多可怕。凭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阿门!”雅金卡说着,就站了起来,扔了一块木柴在火上,因为天色已经黑了。
  “是啊!”哈拉伐继续说,“到了最后审判日,又该怎么样呢?因为那时候一切属于尤仑德的东西都将归还给他。但那是一般人理解不了的。刽子手当时亲眼见到这一切。给死尸喂饱了人肉,这老‘康姆透’就去要尤仑德女儿的命了,因为好像是那个死人在向他耳语,说他吃过人肉之后,要喝一些无辜的人的血。但那刽子手,我已经告诉过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却不愿去伤害或杀死一个姑娘,因此他就躲在楼梯上……神甫说,平时这刽子手笨得像只言生,但在那件事上他却神志十分清醒,并且到了必要的时候,他的机敏也是无与伦比的。他坐在楼梯上等着,后来这‘康姆透’来了,听到了刽子手的呼吸声。他看见有件亮闪闪的东西,吓得向后一缩,以为是魔鬼。刽子手用拳头打在他的脖子上,满以为这一下把他的骨头都完全给破碎了,但‘康姆透’没有死,只是昏迷了过去,吓得生了病。等他复原之后,他就不敢再对尤仑德的女儿下这样的毒手了。”

  “可是,他们把她带走了。”
  “他们把她带走了,也把刽子手同她一起带走了。‘康姆透’不知道保护尤仑德女儿的就是他。他以为这是某种善的或恶的、神奇的力量干出来的。他随身带走了刽子手,不让他留在息特诺,怕他出面作证;虽然他是哑巴,但万一审讯起来,他还是可以用手势通过神甫而把一切都说出来的。不但如此,神甫最后还告诉玛茨科说,‘老齐格菲里特自己不敢再害尤仑德的女儿了,因为他害怕;如果他吩咐别人去害她,那只要第得里赫活着,她就不会有什么事;他不允许这样做,特别是他已经保护过她一次。’”

  “神甫知道他们把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么?”
  “确实的地方他不知道,但他听到他们谈起一个叫做拉格涅茨的地方,这个城堡大概是在离立陶宛或者时母德边界不远的地方。”
  “关于这方面,玛茨科说了些什么?”
  “玛茨科爵爷第二天告诉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能够、而且一定可以找到她,但我必须立即去赶兹皮希科,千万别让他为了尤仑德小姐而上了他们的圈套,像他们对付尤仑德那样。’他们只要告诉他,如果他亲自去,他们就把她交给他,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那末老齐格菲里特就会找他给死了的罗特吉爱报仇,让他受闻所未闻的折磨。”

  “不错!不错!”雅金卡吃惊地喊道。“如果他是为此而赶忙动身的话,那他做得对。”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转向哈拉伐说道:
  “可是他派你到这里来,却是错了一着。我们这里用不着人保卫。老托里玛也一样能够保卫的。你强壮而勇猛,正可以帮兹皮希科很多忙。”
  “不过,万一您得上兹戈萃里崔去,谁来保护您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让他们派人送个信来,最好派你来,那你就可以先来送我们回家。”
  捷克人吻了吻她的手,感动地问道:
  “那么您在这里的期间,谁来保护呢?”
  “天主会照顾孤儿!我们留在此地。”
  “您不会觉得厌烦么?您在这里干些什么呢?”
  “我将祈求主耶稣把幸福归还给兹皮希科,并且使你们大家身体健康。”
  于是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这个侍从又深深地施了一礼,说道:
  “您确实像个天使。”
第十四章
但是雅金卡抹掉了眼泪,带着这侍从一起去见尤仑德,把消息告诉他。尤仑德坐在一间明亮的大房间里,一头驯服的雌狼伏在他脚跟前,他同卡列勃神甫、老托里玛和安奴尔卡一起坐着。大家手支着头,都在沉思,满面愁容地在倾听一个差役唱诗。这差役也是个吟唱者,他一边弹着琵琶,一边歌唱着尤仑德以前抵挡“可恶的十字军骑士”的功绩。屋里月光满溢。这是继灼热的白天而来的暖和而安静的夜晚。窗门洞开,可以看见从院子里菩提树上飞来的甲虫在地板上爬。仆人坐在余烬未熄的火炉前面,在热着香料、蜂蜜和热葡萄酒混合成的饮料。

  这个吟唱者,或者说差役,是卡列勃神甫的仆人,他正要唱另一支叫做(幸福的遭遇)的歌。他刚刚唱着“尤仑德骑着马,骑在一匹褐色的马上”,雅金卡进来了,说道:
  “赞美主耶稣!”
  “永生永世,”卡列勃神甫回答。尤仑德坐在扶手椅中,两肘搁在扶手上,一听到她的声音,便立刻转身向她,点点他那乳白色的头,向她招呼。
  “兹皮希科的侍从已经从息特诺回来了,”这姑娘说,“他从神甫那里带来了消息。玛茨科不回来了。他到威托特公爵那里去了。”
  “他为什么不回来?”卡列勃神甫问道。
  于是她把她从捷克人那里听到的话全都讲了出来。她讲起齐格菲里特如何为罗特吉爱的死报仇;那个老“康姆透”如何想要杀死达奴莎,让罗特吉爱喝她的无辜的血;以及刽子手如何保护了她。她甚至告诉他们说,玛茨科觉得很有希望找到达奴莎,在兹皮希科的帮助下救她出来,送她到斯比荷夫来;因此他已经去找兹皮希科,吩咐她留在此地。

  可是不知道是由于悲伤还是由于忧愁,她说到末了声音发抖了。她说完之后,房间里都沉默了,只听得蟋蟀的瞿瞿声从院子里的菩提树通过敞开的窗户传了进来,像一阵大雨。所有的眼睛都向着尤仑德望去,他闭着眼睑,头向后仰,好像完全没有了生气。

  “你听见么?”卡列勃神甫最后问道。
  尤仑德还是仰着头,举起左手,指着天。月光直接照到他脸上、白发上、看不见的眼睛上;但是那张脸上显露出无法表述的痛苦,以及充分寄希望于天主、听从天主安排的神情,使得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他只是用他的灵魂在观看一切,而他的灵魂已经摆脱了肉体的束缚,并且永远摒弃了那种他已经绝缘的尘世生活。

  又是一片静寂,蟋蟀声依旧瞿瞿可闻。
  简直满怀孝敬之情的雅金卡,突然对这个不幸的老人极度怜悯起来。她一下子冲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泪下如雨地吻着它。
  “我也是个孤儿啊!”她情感迸发地喊道,“我不是什么侍从,而是兹戈萃因崔的雅金卡。玛茨科是为了保护我,免得受坏人的欺侮,才把我带在身边的。现在我要留在您这里,留到天主把达奴莎归还给您才走。”

  尤仑德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了;他只是抱着雅金卡,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她继续吻着他的手,抽抽搭搭,语不成声地说:
  “我要同您待在一起。达奴斯卡一定会回来……那时候我就回到兹戈萃里崔去。天主保护孤儿!日耳曼人也害死了我的父亲。但是您心爱的女儿还活着,会回来的。最仁慈的天主给我们这个赏赐吧,最神圣、最富有怜悯心的圣母!……”这时候卡列勃神甫突然跪下去,用一种庄严的声音祈祷起来:

  “主怜悯我们!”
  “主怜悯我们!”捷克人和托里玛立即齐声附和。于是大家都跪下了,因为这是连祷,除了在临终的时刻照例做这样的祈祷外,有亲人解脱了死亡的危险时也做这个祈祷。雅金卡跪着;尤仑德也从座位上滑下来,跪下去,大家都异口同声地祈祷起来:

  “主怜悯我们!”
  “主怜悯我们!”
  “主啊,在天之父,赐慈悲于我们!”
  “天主的儿子,世界的救主,赐慈悲于我们!”
  这一片“赐慈悲于我们!”的祈祷声,跟蟋蟀的瞿瞿声混成一片。
  原来蹲在尤仑德面前的那头驯服的雌狼突然从它蹲着的熊皮上站了起来,走到敞开的窗户跟前,身子倚着窗台,把它那张三角形的嘴向着月亮,用一种低沉而哀怨的声音嗥叫了起来。
  尽管捷克人有点儿敬慕雅金卡,但他对那个娇媚的安奴尔卡的爱却是与日俱增,不过他的年轻而勇敢的心使他最渴望的还是战争。他遵从玛茨科的命令回到斯比荷夫。他感到一种自慰,认为他至少可以保护这两位姑娘。可是雅金卡跟他说得一点不错,她说在斯比荷夫决没有人威胁她们,说他的职责是去跟随兹皮希科。这时候捷克人也很愉快地同意了。玛茨科不是他的直接主人。因此他很容易向老骑士为自己表白:他是奉他女主人之命而离开斯比荷夫到兹皮希科那里去的。

  不过雅金卡是故意这样做的,觉得这个大胆而聪明的侍从也许永远对兹皮希科有所帮助,可以在许多危险的场合下搭救他。从前当兹皮希科在公爵的围猎中差一点被野牛撞死时,他已经显示过他的能力;因此他在战争中,当然更有用处,特别是碰到像目前在时母德边界上这样的战争。哈拉伐本来就很想上战场去,因而同雅金卡一起离开尤仑德之后,立刻抱住雅金卡的腿,说道:

  “我真想立即向您跪下,求您为我这次出门说句吉利话。”
  “怎么?”雅金卡问。“你今天就要走么?”
  “明天一早就走,可以让马匹在夜里休息一下,因为这里到时母德的路很远。”
  “那就去吧,让你可以很快就赶上玛茨科骑士。”
  “要赶上他很难。老爵爷什么劳苦都经得起,而且他已经比我先走了好几天。为了缩短我的路程,我得穿过普鲁士,穿过人迹未到的森林绕弯子走。玛茨科爵爷有着里赫顿斯坦出的信,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拿出来;可我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因此我不得不自己去找一条可以通行无阻的路。”

  于是他把手按在剑柄上。雅金卡连忙喊道:
  “诸事小心!必须尽快赶路,同时也必须留神别让十字军骑士逮住,把你囚禁起来。到了渺无人烟的森林里更要小心,因为尚未皈依天主教的当地人民所供奉的各式各样的神抵,有的是呢。我记得玛茨科骑士和兹皮希科在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就说到过这种事情。”

  “我也记得他们谈到过那些神抵的情形,但我不怕它们;它们都是不足道的,算什么神;它们什么力量都没有。我对付得了它们,也对付得了日耳曼人。不过我遇到日耳曼人,必定是在战争爆发的时候。”

  “你总无法去杀神抵呀,你在日耳曼人那里听到过他们说些什么?”
  这谨慎小心的捷克人眉尖一皱,想了一想,说道:
  “战争可以说爆发了,也可以说没有爆发。我们尽力打听一切消息,尤其是玛茨科爵爷,他为人老练,善于用计胜过每个日耳曼人。他问东问西,假装客气,说话从来没有半点儿破绽,而且他所说的都能击中要害,像渔翁钓鱼一样,探听出他所要探听的消息来。如果您小姐肯耐心听下去,我就告诉您:几年前,威托特公爵计划远征鞑靼人,想同日耳曼人保持和平;因此把时母德省割让给他们。于是他们之间有了伟大的友谊与和平。他许可日耳曼人建造城堡,他自己还帮助过他们。他们包括大团长在内,在一个岛上会见了,在那里吃呀,喝呀,彼此显得极其友好,甚至还允许日耳曼人到那些渺无人烟的森林中去狩猎。当时母德的穷人起来反抗十字军骑士团的统治的时候,威托特公爵还派他自己的士兵去帮助日耳曼人。整个立陶宛人都在嘀咕,说公爵在反对自己的同胞。这一切都是息特诺‘康姆透’的那个助手讲给我们听的;他赞扬十字军骑士团,因为他们派了教士到时母德去,使人民皈依天主教,并且在饥荒的时候送粮食去。这一类的事情确实有过,因为这是那个比别人更畏惧天主的大团长下的命令。然而他们却把时母德人的孩子们搜集起来,送到普鲁士,还当着人家丈夫和兄弟的面强奸妇女;谁敢反对,谁就给吊死。小姐,因此就发生了战争。”

  “那么威托特公爵呢?”
  “公爵对时母德人受十字军骑士团迫害的事,一直不闻不问,他还交结十字军骑士。不久以前,他的妻子,也即公爵夫人,还到普鲁士去访问过玛尔堡。他们用最体面的仪式接待了她,简直把她当做了波兰王后。这还是新近的事哩!他们给了她不可胜数的礼物,安排了无数次的比武、宴会;她到哪里,便在哪里举行各种各样的庆祝会。人们都以为十字军骑士和威托特公爵之间会建立永久的友好关系呢。哪知,他突然变了卦……”

  “这证实了我不止一次听到先父和玛茨科说的那句话,他们说,公爵的心思变幻无常。”
  “他对正直的人倒不是变幻无常的,只是对十字军骑士才如此,因为十字军骑士本身没有信义,任何事情都不可靠。不久前他们要求他把逃亡的人引渡给他们。他的答复是,只能把那些声名败坏的人引渡给他们,却不能引渡自由人,因为自由人都有选择居住的自由。眼前他们正在闹别扭,不住地相互写信指责。现在在日耳曼的时母德人听到了这消息,就纷纷脱离卫戍部队,鼓动小城堡里的人民,现在他们甚至袭击了普鲁士本土,威托特公爵不但不再去阻止他们,而且嘲笑日耳曼人的困难,暗地里帮助时母德人。”

  “我懂了,”雅金卡说。“不过如果他是暗地里帮助他们,那就还没有公开宣战。”
  “同时母德人已经公开打起来了,事实上,也就是对威托特公爵宣战。日耳曼人正在从全国各地涌到边界上来守卫要塞,一边还在筹划一次大规模入侵时母德的远征。可是他们在冬季到来之前,还不能远征,因为这是一个沼泽地的国家,眼前骑士们无法在那里作战,那地方有时母德战士能走过,而日耳曼骑士却会给粘住不能动,因此冬天对日耳曼人有利。天气一冷,整个日耳曼部队就要出动了,不过威托特公爵在波兰国王的许可下,会帮助时母德人的。国王是所有大公爵的主宰,首先是立陶宛公爵的主宰。”

  “那么一来,会对国王开战么?”
  “这里的人以及日耳曼人,都说要爆发战争了。十字军骑士团现在正在向所有的朝廷求援,真所谓作贼心虚。因为每一个十字军骑士都知道国王的威力不是可以开玩笑的,波兰骑士尤其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击败他们。”

  雅金卡叹道:
  “男儿总比姑娘幸运。我这句话眼前就有现成的证明。兹皮希科和玛茨科都走了,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去打仗了,我们却要留在斯比荷夫。”
  “那有什么办法呢,小姐?不错,您留在这里,这里可是绝对安全的。我在息特诺就听见说,直到现在,尤仑德的名字对日耳曼人依旧是个恐怖,如果日耳曼人知道他现在在斯比荷夫的话,马上就会给吓坏了。”

  “我们知道他们不敢到这里来,因为沼泽地和老托里玛都可以保卫住这地方,但是坐守在这里,什么消息也不知道,实在难受。”
  “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一定让您知道。我知道在我们动身到息特诺去之前,就己经有两个年轻贵族志愿去参战。托里玛阻止不了,因为他们都是贵族,而且是从仑卡维崔来的。他们现在就要和我一起动身,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在他们两人中间派一个来给您送消息。”

  “愿天主报答你。我一向知道,你碰到危难艰险,挺有办法对付;你对我的好心好意,我一辈子都感谢你。”
  这捷克人屈下一膝,说道:
  “我从您这里得到的都是仁慈。齐赫爵爷在波拉斯拉维茨附近俘虏了我,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个孩子,他不要赎身金就释放了我。可我宁愿在您这里做俘虏,而不想得到自由。愿天主允许我可以为您,为我的小姐流血。”

  “愿天主指引你,保佑你能回来!”雅金卡回答,伸出一只手给他。
  他却宁愿向她深深施礼,吻吻她的脚,以表示更大的尊敬。于是他抬起头来,谦卑恭顺地说道:
  “我不过是一个孩子,可我是一个贵族,也是您的忠实仆人。因此给我一点什么作为旅途上的纪念品吧。请别拒绝我这个请求;打仗的时候临近了,我请圣杰西作证,我将永远做一个冲锋陷阵而决不落后的人。”

  “你要什么样的纪念品呢?”
  “给我系上一条布带,送我上路,这样如果我在战场上倒下来的话,那么,身上围着您缚的带子,我临死的痛苦也会减轻一些。”
  他又深深施了一个礼,交叉双臂,恳求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但是雅金卡脸上露出一种为难的神色来,过了一会儿,她仿佛不由自主地心酸起来,答道:
  “哦,亲爱的!别向我要求这种东西,我系的腰带对你没有用处。幸福的人才能给你幸福。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给你带来好运气。但是我呢,当然只有悲伤!唉!我不能给你幸福,也不能给别人幸福;因为我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就不能给别人。我是这样想的,哈拉伐。现在人间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因此……”

  她突然住口了,因为她知道,如果再说下去,自己不免要大哭一场,现在就已经眼睛迷蒙了。捷克人心里极其感动,因为他知道,两种情况对她都同样不好:要是她不得不回到兹戈萃里崔去,就得去同贪得无厌的无赖契当和维尔克作邻居;如果留在斯比荷夫,迟早兹皮希科总会跟达奴莎一起来。哈拉伐很明白雅金卡的苦处,可惜无法安慰她。因此他又抱住她的双膝,说道:

  “哦!我要为您牺牲生命!牺牲生命!”
  “起来!”她说。“让安奴尔卡给你围一条去打仗的带子吧,或者让她给你别的纪念品,因为你们已经作了一阵朋友了。”
  于是雅金卡叫了声安奴尔卡,安奴尔卡立刻从邻室走进来。其实没进来之前,就已经在门外把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了,眼巴巴地渴望同这个漂亮的侍从道别,只是不敢进来,这会儿进来了,又害怕,又慌乱,心怦怦地跳,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低垂着眼睛站在他面前;模样儿像一朵苹果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哈拉伐虽然敬慕雅金卡,却是一种最诚恳的敬爱,甚至心里也不敢对她有所企求。他常常亲切地想到安奴尔卡,一看见她,血就在血管里迅速奔流起来,简直不敢正视她那娇媚的形体。可是现在他的心被她的美貌吸引去了,顿时从她那种手足失措、泪眼汪汪中看到了一脉情爱,正如从一条水晶似的河流中看到黄金的矿苗一样。

  因此哈拉伐转身向她说道:
  “我要去打仗了。我也许会死了。您会为我难过么?”
  “我一定会为你感到非常难过!”这姑娘声调柔和地回答。她扑簌簌流下眼泪,她一向就是爱流眼泪的。捷克人心里感动极了,就吻她的双手,因为当着雅金卡的面,只好抑制住欲望,不敢更亲昵地接吻。

  “给他围一条带子或者送他一点什么东西作为出门的纪念吧,使他可以在你的标帜下战斗。”
  可是安奴尔卡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因为她穿着男装。她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带子,也找不到可以缚的东西,因为她的女装仍旧锁在箱箱里,自从她们离开兹戈萃里崔以来,还没有动用过。因此她极其惶惑不安,后来还是雅金卡给她解围,劝她把头上的小发网送给他。

  “我的天主!”哈拉伐快活地喊道,“发网就发网吧,把它村在头盔里,哪个日耳曼人想要碰它,就该倒霉。”
  安奴尔卡双手取下发网,明亮的金发随即披在双肩和手臂上。一看到她那头乱蓬蓬的美发,哈拉伐的脸色就变了,一忽儿红一忽儿自。他拿起发网吻了一下,把它藏在胸口。于是他再一次拥抱了雅金卡的双足,又拥抱了安奴尔卡的双足,不过后一次抱得用力过猛了一些。于是他说了声“就这样吧”,便出去了。

  捷克人虽然就要出门,而且需要休息,却仍然不去睡觉。他和两个同他一起到时母德去的同伴通宵喝酒。但他没有喝醉,东方一发白,他就已经到了院子里,上路的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在草棚上面一扇蒙着牛膀胱的窗户口,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在望着院子里。捷克人一看见,正想走过去,拿出那村在头盔里的发网来,再一次与姑娘道别,不料卡列勃神甫和老托里玛突然来到,嘱咐他一番出门应该注意的事项,因此岔断了他的计划。

  “先到雅奴希公爵的朝廷去,”卡列勃神甫说。“也许玛茨科爵爷会歇在那里。总之,你可以在那里得到正确的消息,可以遇到许多熟人。而且从那里到立陶宛的路都是大路,至于荒山僻野也不难找到向导。如果你确实只想见到兹皮希科爵爷的话,那就不要直接到时母德去,因为那儿有普鲁士人的居留地,而要绕道立陶宛。要记住,时母德人甚至在你还来不及向他们喊出你是什么人的时候,就会把你打死。但在立陶宛,在威托特公爵那方面,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最后愿天主祝福你和那两个骑士,但愿你健健康康地回来,并且带达奴莎一起来。我将天天在十字架前,从晚祷起到第一颗星升起的时候,为这件事祈祷。”

  “我感谢您,神甫,感谢您的祝福,”哈拉伐回答。“从十字军骑士的魔掌中救出一个活人来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既然一切都由天主决定,那末与其悲伤,还不如抱着希望。”
  “还是抱着希望的好,因此我决不失望。虽然心焦如焚,希望仍是不灭……最糟的倒是尤仑德自己,一提到他女儿的名字,立即以手指天,仿佛他已经看到她到了天上似的。”
  “他没有眼睛怎么看得见她呢?”
  于是神甫既像是回答自己,又像是回答哈拉伐似的说道:
  “肉眼丧失了视觉的人,能用他精神上的眼睛看得见别人所看不见的事物……也许是这样。也许是!不过天主竟容许亏待这样一头无辜的羔羊,这真叫我弄不明白。就算她冒犯了十字军骑士团吧,也不该受那么大的痛苦。何况她又没有什么错处,她像神圣的百合花一样纯洁,对别人亲切,像自由自在地歌唱着的小鸟儿一样可爱。天主爱孩子们,而且是慈悲为怀的。嗨!如果他们杀害了达奴斯卡,天主也能使她复活,就像使皮奥特洛维娜复活一样,皮奥特洛维娜从坟墓里复活以后,还管了好多年家务哩……平安地走吧,愿天主的手保护你们大家!”

  神甫说了这些话就回到小教堂去望晨弥撒了。天已经大亮,捷克人上了马,再一次地向着那扇窗户鞠了个躬,就走了。
第十五章
雅奴希公爵和公爵夫人带了一部分宫廷侍从到崔尔斯克去作春季钓鱼的消遣了,他们最喜欢这个玩意儿,爱这个玩意甚于爱一切。捷克人从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那里得到了许多重要消息,其中有关于私人的,也有关于战争的;他首先获悉玛茨科骑士显然已经放弃了他原来想直接穿过“普鲁士居留地”到时母德去的打算,已在几天前到华沙去了,在那里找到了公爵夫妇。至于战争,老米柯拉伊告诉他的,都是他在息特诺已经听到过的消息。整个时母德像一个人似的站了起来反抗日耳曼人,威托特公爵拒绝帮助骑士团来镇压不幸的时母德人,可也还没有向他们宣战,正在同他们谈判,同时他却供给时母德人金钱、人力、马匹和粮食。同时他和十字军骑士团都派了使节到教皇、罗马皇帝和其他天主教君主那里去,相互指控对方背信弃义。给公爵送信的是机敏的尔席涅瓦的米柯拉伊,这人能力很强,能够揭穿十字军骑士团伪造的种种情节,富有说服力地证明立陶宛和时母德的国土受到了严重侵害。

  这时候在维尔诺的议会上,波兰人和立陶宛人的联盟加强了,这好像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心脏里放下了毒药。显而易见,亚该老,作为威托特公爵治下的全部领土的主宰,在战争时期将站在他一边。格鲁佳的“康姆透”杨·赛因伯爵,和革但斯克的斯赫华茨贝伯爵两人,奉大团长的命令,来见国王,问他打算怎样。虽然他们给他带来了鹰和昂贵的礼物,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于是他们用战争来威胁他,实际上却是虚张声势,因为他们都深知,大团长和神甫会都非常害怕亚该老的势力,并且急于要拖延这种凶灾大难的到来。

  他们所有的条约,特别是同威托特公爵订的条约,都像蛛网似的给撕碎了。哈拉伐到达的那天晚上,新的消息传到了华沙。蔡司诺茨的勃隆尼希(雅奴希公爵的宫廷侍从)到了,他原是公爵派到立陶宛去打听消息的,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立陶宛的两个重要公爵。他们带来了威托特和时母德人的信件。这是可怕的消息。骑士团正在备战。到处加强堡垒,磨研火药,造石弹,在边境上集结士兵(“克耐黑特”)和骑士,骑兵和步兵的轻便部队已经在拉格纳蒂、高茨韦堆和其他边界要塞附近越过了边境。森林中、田野里和乡村中都已经听得到战争的喧嚣,到了夜里,在黑黝黝的密集的森林上空,大火在猛烈地燃烧。威托特终于公开把时母德置于他的保护之下了。他派去官员,用马车载去武装的人民,任命以英勇著名的斯寇伏罗担任指挥。他袭击普鲁土,焚毁城市和乡村,造成一片废墟。公爵本人也带着军队去援救时母德。还给一些堡垒加强防卫;其他一些地方,例如科夫诺,则加以拆毁,免得落入十字军骑士手中。冬天一到,沼泽地一冻结,就会爆发大战,如果季节干燥的话,还要爆发得早一些;战争会席卷立陶宛、时母德和普鲁士所有的土地;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如果国王赶去援助威托特,那末迟早有一天,战争将如山洪暴发,淹没日耳曼或者半个世界,或者会被迫回人旧河床,长期处于这种状态。

  不过这些全都是未来的事。目前到处都可听到时母德人的呻吟,对身受的迫害的绝望控诉,对正义的呼吁。在克拉科夫,在布拉格,在教皇的宫廷里以及在其他西方国家里,人们也可以读到关于这些不幸的人民的遭受灾祸情况的文件。这个贵族带来了一封蔡司诺茨的勃隆尼希给雅奴希公爵的公开信。许多玛朱尔人都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腰间的剑上,再三考虑是否自愿投效到威托特的旗帜下去。大家都知道大公爵很高兴他手下能有大胆的波兰贵族,这些波兰贵族在战斗中跟立陶宛和时母德贵族一样骁勇,而且训练和装备都比他们好。有些人激于对波兰民族敌人的宿仇,有些则出于对波兰民族的同情,都纷纷要去参战。

  “请听!听啊!”时母德人向国王、公爵和整个时母德民族呼吁。“我们是血统高贵的自由人民,但骑士团却要奴役我们!他们不关怀我们的灵魂,一味贪图我们的土地和财富。我们已经穷困到一无所有的地步,只有团结御侮,否则只有死!他们双手都还很不洁净,怎能用基督的圣水来为我们洗礼呢!我们要受洗礼,可不是要用血和剑来受洗。我们要宗教,但是只有亚该老和威托特这样一些正直的君主才能开导我们。

  “听听我们的呼吁,帮助我们吧,因为我们要灭亡了!骑士团并不是要启迪我们才叫我们受洗。他们不给我们派神甫来,却派来了刽子手。我们的蜂房,我们的畜群,我们土地上的一切产物,都给他们抢走了。他们甚至还不许我们钓鱼,不许我们在荒地里打猎!

  “我们祈求您听听我们的呼吁吧!他们正在把我们的脖子套在车轭下面,夜里强迫我们在城堡中工作。他们劫走了我们的子女去作人质;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强奸我们的妻女。我们只有呻吟,而没有说话的分儿。他们把我们的父辈烧死在火柱上;把我们的爵爷劫到普鲁士去。我们的伟大人物,考古夏,瓦西杰纳,斯伏尔卡和松格以尔都被他们杀害了。

  “听啊!因为我们究竟不是野兽而是人啊。我们恳切地祈求最神圣的父派波兰主教来给我们洗礼,因为我们打心底里渴望受洗。可是洗礼要用水,而不是用活人的血,”
  这就是时母德人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控诉。玛佐夫舍朝廷里听到了这种控诉,就有好几个骑士和宫廷侍从立即提出愿意去帮助他们;他们知道甚至可以不必去请求雅奴希公爵的许可,因为理由很明显,公爵夫人就是威托特公爵的亲妹妹。尤其使他们大发雷霆的是,他们从勃隆尼希和两个贵族那里听到了有许多时母德的贵族小姐在普鲁士那里作人质,因为受不了耻辱和残暴行为,在十字军骑士要侵犯她们荣誉时都自尽了。

  哈拉伐听到了玛佐夫舍骑士们的这种意愿,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他认为从波兰去投效威托特公爵的人愈多,同十字军骑士团的战争就会愈激烈,反对十字军骑士团的事业也就越发有力量。他也很高兴自己有机会见到兹皮希科和老骑士玛茨科,他很仰慕他们,认为能见到他们真是三生有幸,又可以跟他们在一起见识一些未见识过的异邦,看到一些从未看到过的陌生城市,从未看到过的骑士和士兵,最后还可以看到当时名震天下的威托特公爵。

  这些念头使他决定火速赶路——一路上,除了给马匹必要的休息之外,简直毫不停留。
  除了同蔡司诺茨的勃隆尼希一起来到的两个贵族之外,还有公爵夫人朝廷里的一些立陶宛人,他们都熟悉一切大道小径,可以为他和玛佐夫舍的骑士们作向导,于是他们从一个村落赶到另一个村落,从二个城市赶到另一个城市,越过了那遍布在玛佐夫舍、立陶宛和时母德境内的静悄悄的、一望无际的荒野。
第十六章
在威托特本人毁掉的科夫诺东边约一英里左右的一座树林里驻扎着斯寇伏罗的主力部队,以备必要时在附近一带转移调动。他们一会儿向普鲁土的占领地作突击式的攻击,一会儿攻打一些还在十字军骑士团手里的城堡和小据点,使得这个国家烽火连天。玛茨科到达那里两天之后,这个忠实的侍从就在那里找到了他和兹皮希科。捷克人问候过兹皮希科以后,足足实实地睡了一整夜,第二天晚上才去向老骑士问好,玛茨科显得很疲乏,脾气很不好,一看见他,就怒气冲冲地责问他为什么不遵命留在斯比荷夫。哈拉伐忍住了性子,直到兹皮希科离开了帐篷,他才说明是雅金卡命令他到这里来的。

  哈拉伐还说,他这次来,除了因为奉她的命令和由于他自己好战的本性以外,还因为迫切希望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紧急的消息、让他立即送到斯比荷夫去。他说:“小姐有着天使般的心肠,她并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而为尤仑德小姐祈祷。但这一切事情都必须有个结局。如果达奴莎已不在人间,那就让天主赐给她永恒的光荣,因为她是一头无辜的羔羊。但如果找到了尤仑德小姐,那就必须立即通知她一声,好让她马上离开斯比荷夫,而不要等到尤仑德小姐真个回来了,那时候小姐就会觉得是受了侮辱,不体面地给人家撵走的。”

  玛茨科不乐意地听着捷克人的话,一再说道:“这不干你的事。”但哈拉伐决定要坦率地说出来;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完全同意玛茨科的看法;最后他说:
  “当初让小姐留在兹戈萃里崔也许更好些。这趟路算是白走了。我们那时候却对这个可怜的小姐说,尤仑德小姐死了,也许会有其他的变化。”
  “都是你一个人说达奴斯卡死了,”这骑士怒气冲冲地嚷道。“你早就不该胡言乱语。我所以带她一起走,不过是因为我怕契当和维尔克会找她麻烦。”
  “这只是个借口,”侍从回答。“她留在兹戈萃里崔倒会太平无事,契当和维尔克两个家伙会互相辅制。而您阁下怕的是,万一尤仑德小姐死了,兹皮希科爵爷会失掉雅金卡。因此您才带她一起走。”
  “你怎么敢这么说?你难道是个束腰带的骑士,不是一个仆人了么?”
  “我是一个仆人,但我只是为我的小姐操心;因此我才时刻留心不让她遭受祸害。”
  玛茨科阴郁地沉思了,因为他自己也不满意自己,他不止一次责怪自己,不该把雅金卡从兹戈萃里崔带出来,因为他觉得不管怎样,在这种情况下,多少总是有损她的尊严的。他也觉得,捷克人这番大胆的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他之所以带雅金卡一起来,是为了给兹皮希科留下后步。

  可是他还是这样欺骗捷克人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是她自己一心想出来的。”
  “她所以坚持要出来,是因为我们说过,尤仑德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为她兄弟着想,她不同他在一起反而会使他更安全;这样她才要出来。”
  “是你劝她出来的,”玛茨科喊道。
  “不错,我劝过她,我承认我的过错。可是现在,必须想些办法才好,否则我们就完了。”
  “在这里有什么办法呢?”玛茨科不耐烦地说,“这么一些士兵,这样的一场战争?……以后也许会好些,但决不会在七月以前好转,因为日耳曼人有两个打仗的好季节,一个是冰封的冬季,一个是干燥的夏季。现在的形势好比还只是在冒烟,还没有烧起来。看来威托特公爵是到克拉科夫去谒见国王,向他去请示和求援了。”

  “但这里邻近就有十字军骑士团的城堡。只要拿下两个来,我们就可以在那里找到尤仑德小姐,或者可以打听到她的死讯。”
  “或者一无所获。”
  “但齐格菲里特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们在息特诺这样告诉过我们,到处都这么说,连我们自己也都是这样想。”
  “但是你看见这些士兵没有?你走出帐篷去看看吧。他们有些人只是拿了一根木棍,还有一些人却拿的是古旧的铜剑。”
  “但是我听说,时母德人都是些好战士。”
  “可他们不能赤膊上阵,去攻克城堡,特别是十字军骑士团的那些城堡。”
  这时候兹皮希科和时母德人的统帅斯寇伏罗进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斯寇伏罗个子小,像个孩子,不过肩膀宽阔,身体十分结实,胸口高高突起,好像是个畸形的人,两手很长,几乎垂到膝盖。一般说来,他很像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以前在克拉科夫认识的那个著名骑士,亦即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因为那人也是脑袋很大,罗圈腿。据说斯寇伏罗也精通战争艺术。他的一生都在罗斯同鞑靼人战斗,还同那些他恨之人骨的日耳曼人战斗。在那些战争中,他学会了俄罗斯话,以后在威托特的朝廷中,他又学会了一点波兰话。他懂得日耳曼话,至少他总是一再说这样三个字:“火、血、死。”他那只大脑袋里始终装满了用兵作战的谋略和计策,这种谋略计策是十字军骑士团不能预见也不能防止的。因此边界那一边城堡的守军都怕他。

  “我们正在谈远征,”兹皮希科特别兴奋地向玛茨科说,“我们是特地为此到这里来听听您的意见的。”
  玛茨科请斯寇伏罗坐在一棵铺着熊皮的松树桩上,然后吩咐仆人拿几小桶蜂蜜酒来,这几个骑士就拿起锡杯盛了酒喝起来。吃了些点心之后,玛茨科问道:
  “您要去远征么?”
  “去烧日耳曼人的城堡。
  “哪一个城堡?”
  “拉格纳蒂,或者新科夫诺。”
  “攻拉格纳蒂吧,”兹皮希科说。“四天前在新科夫诺附近,日耳曼人打败了我们。”
  “正是这样,”斯寇伏罗说。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
  “且慢,”玛茨科说,“我刚刚到这里,不知道新科大诺和拉格纳蒂在哪里。”
  “从这地方到老科夫诺还不到一英里,”兹皮希科回答,“从老科夫诺到新科夫诺,路程也是一样。城堡坐落在一个岛上。四天前我们想要渡过去。但我们刚一试就被日耳曼人打败了;他们追了我们半天,我们只得躲到树林里去。士兵们都跑散了,今天早晨才有一些战士回来。”

  “那么拉格纳蒂呢?”
  斯寇伏罗伸出两条长臂,指向北方,说道:
  “很远!很远……”
  “正是因为它很远,”兹皮希科回答,“那里四周很平静,那边所有的士兵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那里的日耳曼人没有防备;因此我们可以去袭击那些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人。”
  “他说得有理,”斯寇伏罗说。
  于是玛茨科问道:
  “您看这个城堡也能够强攻么?”
  斯寇伏罗摇摇头,兹皮希科答道:
  “城堡很牢固,只有强攻才能拿下来。但是我们将要摧毁那地方,烧掉村镇,搞掉粮草,最要紧的是去俘虏他们的人,我们当然可以俘虏到他们的一些大人物,十字军骑士团少不得急于付出赎金来赎,或者提出交换条件……”

  于是他转向斯寇伏罗说道:
  “公爵,您本人承认我说得对,现在再请考虑一下:新科夫诺是在一个岛上,我们在那里既不能煽动起村民,又不能把畜群赶过来,也捉不到俘虏,再加上他们不久前在那里打败了我们。唉!我们还是到他们那些没有提防我们的地方去吧。”

  “最没有防备的是打胜仗的人,”斯寇伏罗喃喃地说。
  这时候玛茨科插嘴了,他支持兹皮希科的计划,因为他知道,这年轻人认为在拉格纳蒂附近比在老科夫诺附近更有希望听到他妻子的消息,而且在拉格纳蒂更有机会俘获重要人质,作为交换俘虏之用。他也认为,无论如何深入腹地去攻打没有防备的地方总比攻打一个岛好,因为岛屿本身就是一个天然要塞,何况还有一个坚固的城堡和常驻的卫戍队防卫着。

  他讲得头头是道,列举了许多令人信服的、动听的理由,真不愧为一个富有战争经验的人。他们都听得全神贯注。斯寇伏罗不时扬一扬眉头表示赞同,偶尔还要喃喃地说:“讲得对。”最后他的大脑袋在宽阔的双肩中间摇来摇去,看起来活像个驼背人。他在凝神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什么话也不说,就告别了。
  “那末该怎么样呢,公爵?”玛茨科问。“我们向哪里进军好呢?”
  斯寇伏罗简单地答道:
  “到新科夫诺去。”
  于是他走出了帐篷。
  玛茨科和捷克人吃惊地望着兹皮希科;接着,老骑士双手拍了一下大腿,嚷道:
  “呸!多么倔强的家伙!……他只顾听人家说,自己却从来不开口。”
  “我以前听说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兹皮希科回答。“说真的,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很顽固的;他们都像这个小个子一样,好像在仔细听你说话,到后来……你的话就像耳边风似的。”
  “那他为什么要同我们商量呢?”
  “因为我们都是束腰带的骑士,而且他也要听听正反两方面的意见。他可不是个笨蛋。”
  “也许在新科夫诺附近袭击他们,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捷克人讲道,“因为他们刚刚打败过我们,这一点他说得对。”
  “走吧,去看看我指挥的人吧,”兹皮希科说,“帐篷里的空气太问了。我要去叫他们准备妥当。”
  他们走了出去。这是一个多云而黑暗的夜晚,只有在时母德人围坐着的火堆的照耀下,才看得见周围的景色。
第十七章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在威托特公爵麾下效劳的时候,对于立陶宛和时母德的战士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扎营的景象,对他们说来,一点也不新奇。可是捷克人看了却觉得很新奇。他不禁开始揣摩他们战斗力如何,并且拿他们同波兰骑士和日耳曼骑士来作比较。营寨扎在一片四周尽是森林和沼泽的平地上,地势稳固,难以攻破,因为谁都无法渡过这一片险恶的沼地。连那种搭了棚子的地方也是十分泥泞,寸步难移,士兵们都在那上面铺了厚厚一层枞树和松树枝条,这样就好像在干地上扎营一样了。他们给斯寇伏罗公爵用泥土和粗原木临时赶搭了几所立陶宛式的小屋——“奴梅”,用树枝条给其他一些最重要的人物造了几十间小棚子。普通士兵便蹲在露天的篝火旁边取暖,光靠羊皮衣和披在赤条条的身体上的兽皮来避风雨。这时候营寨里谁都没有入睡;刚打了败仗,上垒也在白天赶筑好了,所以无事可做。有的在明亮的火堆旁边坐着或躺着,把松树枝添进去;有的则在拨着灰烬和残渣,撩起一股立陶宛人常吃的烘芜菁气味和刺鼻的烧肉气味。一簇簇篝火之间,堆放着一堆堆的武器;这些武器近在手边,需要的时候,人人都可以立即取用。哈拉伐看到这些武器,心里好生奇怪,其中有矛枪,狭长的枪头是用熟铁做成的,枪柄是用小橡木做的,柄上镶着燧石或铁钉;有锤子;有短柄的手斧,像旅行者所用的波兰斧头一样;还有些斧柄,几乎和步兵所用的战斧一样长;还有古代的铜斧,这都是那个不发达国家尚未使用铁器时的产物。有的剑完全是用青铜做的,不过大多是用诺南戈洛特的好钢做的。捷克人把这些矛、剑和长长短短的手斧、涂了柏油的弓,一一抚弄一番,凑着火光看个仔细。火堆旁边只有寥寥几匹马,大批的马群则由勤谨的马夫赶到附近森林里和牧场上去吃草了,但大贵族们却爱把战马放在身边,因此营地里大概有几十匹马,由贵族的奴隶把饲料倒在一块用枪矛围起来的空地上喂给它们吃。哈拉伐看到那些特别小的毛茸茸的战马,十分惊奇,这些小马的脖子很健壮;这么奇特的畜生,在西方骑士的眼里,简直会看作是另一种野兽,与其说像马,倒不如说像独角兽。

  “大战马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处,”有经验的玛茨科说,他想到了先前在威托特麾下效劳的情况,“因为大马一下子就陷在沼淖里,而本地的小马却能像人一样到处通行无阻。”
  “但在战场上,”捷克人答道,“本地的小马就招架不住日耳曼人的马匹了。”
  “不错,它也许招架不住,但是话说回来,日耳曼人碰上时母德人,要逃的话就逃不掉,要追的话也追不上,时母德马跑得很快,比鞑靼马还要快。”
  “但是我还是弄不懂;因为我曾经看到齐赫爵爷带到兹戈萃里崔来的鞑靼俘虏。他们的身材都很小,跟他们的马很相称;可时母德人都是大个子呀。”
  这些人确实很高大;即使穿了羊皮衣,还是可以看出他们胸膛很阔,臂膀很粗;他们并不是肥胖,而是骨骷粗大,肌肉发达。他们的体格一般都胜过立陶宛其他地方的居民,因为他们环境好,出产丰富,很少遭到其他立陶宛人常常遭到的饥谨。另一方面,他们却比其他的立陶宛人更野蛮。大公的朝廷设在维尔诺,东方和西方的公爵、使者们和外国商人们都到那边去,这就减少了那个城市一带的居民们的粗野习气。而到这里的外来人,只是一些十字军骑士或者佩剑的骑士,他们带给这森林地带的是火、奴役和血的洗礼。因此这一带的人都很粗野,很像古代的人,坚决反对一切新的事物;他们守着古老的风俗和古老的打仗方法,他们之所以信奉异教,就是因为宣扬崇拜十字架的人并没有随着福音的宣告而带来天主教的博爱,只带来一些武装的日耳曼教士,而这些教士的灵魂像刽子手一样残暴。

  斯寇伏罗和一些最著名的公爵与贵族都已经是天主教徒了,因为他们都学了亚该老和威托特的样。其他一些人,即使是最普通的和野蛮的战士,他们心中都不免觉得好像听到了他们的旧世界和旧信仰的丧钟。他们随时都会向十字架低头,只是不肯向日耳曼人拿着的十字架、向敌人的手低头。“我们要洗礼,”他们向所有的公爵和各国宣称,“但是请记住,我们是人,不是可以随便拿去出让、随便拿去进行买卖的野兽。”目前,他们原来的信仰像缺少燃料的火似的熄灭了。而新的信仰他们又不愿接受,因为日耳曼人用武力把宗教强加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都为未来而殷忧。

  捷克人从小就听惯了士兵们欢乐的叫嚷,是在歌声和音乐中长大的,如今来到了立陶宛的军营,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异乎寻常的寂静和阴沉。只有在离斯寇伏罗的篝火很远的地方才听得见哨子或笛子的声音,或是民间歌手的低沉歌调。士兵们都听得搭拉着头,凝望着熊熊的篝火。有些士兵蹲在火堆周围,双肘支在膝上,双手掩着脸,身上披着兽皮,看上去很像森林中的野兽。但是当他们抬起头、望着走拢来的骑士的时候,你只消瞧一瞧那温和的表情,那蓝蓝的眼珠,就可以看出他们一点都不野蛮凶悍,而是像一群愁容满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营地四周,上次战役中的伤兵都还躺在苦薛上。那些叫作“拉勃达里斯”和“赛东”的巫师和占卜者,都口里念念有词,为他们驱邪或者医治创伤,把草药敷在他们的伤口上;伤兵躺在那里,一声不响,忍受苦楚。从森林深处,越过沼地和湖泊,传来了牧马人的口哨声;不时刮过一阵风,吹散了篝火的烟,使这片黑魆魆的森林里掀起呼呼的声响。夜色已浓,篝火由微弱而熄灭,使得原来万籁俱寂的周遭更为静寂,悲伤的气氛更为深沉,简直令人心碎。

  兹皮希科向他的手下人发了命令,他们一下子就懂得了他的意思,因为其中也有一些波兰人。然后他转向他的侍从说道:
  “你已经看够了,现在该回到营帐里去了。”
  “我看是看过了,”哈拉伐回答,“但是看到的,都不称我的心,因为叫人一看,就看出他们是一群吃了败仗的人。”
  “吃过两次败仗了,——四天前在城堡前面,三天前在渡河的时候。现在斯寇伏罗又要到那里去吃第三次败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看不出这样的兵不能同日耳曼人战斗么?玛茨科骑士对我这么说过,现在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是一群可怜虫,打仗准是外行。”
  “这你就错了,他们倒是世界上少见的勇敢民族,糟糕的是,他们打起仗来乱不成军,日耳曼人打起仗来却是阵势严整、要是时母德人能够冲破日耳曼人的阵势,那日耳曼人就要比他们吃更大的苦头了。日耳曼人知道这点,因此阵势严整,有如铜墙铁壁。”

  “那我们要占领城堡简直想都甭想啦,”哈拉伐说。
  “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攻城的兵器,”兹皮希科答道。“威托特公爵有许多兵器,但在他没有来到之前,我们就占领不了城堡,除非是碰运气或者用计谋。”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营帐,营帐前面有一个大火堆。进了营帐,看到几盘热气腾腾的肉,这是仆人为他们准备的。营帐里又冷又潮,因此两位骑士和哈拉伐都躺在火堆前面的兽皮上。
  他们吃饱喝够之后,就想睡觉,可是睡不着;玛茨科辗转反侧,后来看到兹皮希科坐在火堆旁边,膝盖上放着一些树枝,就问道:
  “听着!你为什么主张赶到那么远去攻打拉格纳蒂,而不主张就近攻打高茨韦堆呢?你这种做法有什么好处呢?”
  “因为我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向我说,达奴斯卡就在拉格纳蒂,而且他们那里的防卫比这里薄弱。”
  “当时我们没有时间谈下去,因为我也很疲倦,而打了败仗的人又都聚集在树林里。现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当真预备一辈子去找寻这姑娘么?”
  “喂,她不是什么姑娘,而是我的妻子,”兹皮希科回答。
  大家都静默了,因为玛茨科很清楚,那是没话可答的。如果达奴斯卡到现在仍旧没有出嫁的话,玛茨科一定会劝他侄子把她丢了拉倒;但是行了圣礼,他去找她就成了他的责任了。要是玛茨科当时在场的话,他现在也不会对他提出这问题了。

  只因为兹皮希科结婚的时候他没有在场,他不知不觉总认为达奴莎是个姑娘。
  “好吧,”过了一会,他说。“可是我前两天问你的一切问题,你总是说,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也许是天主要惩罚我。”
  哈拉伐在熊皮上迅速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好奇而注意地听着。
  玛茨科说:
  “你既然还睡不着觉,就把你在玛尔堡的见闻、行动和成就,都说给我听听吧。”
  兹皮希科掠一掠额上一簇好久没有修剪过的长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但愿我了解达奴斯卡的情况像了解玛尔堡一样,那才好呢。你问我在那里看见了什么么?我看到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巨大力量;它得到各国君王的支持,我不知道有谁能同他们较量。我看到了他们的城堡,这种城堡连罗马的恺撒都不曾受用过。我看到了无穷的宝库,看到了盔甲,还看到了一大群一大群的武装教土、骑士和普通士兵,——以及像罗马教皇那里一样多的圣物,我告诉你,我一想到可能要同他们打仗,我的灵魂就发抖。谁能战胜他们,反对他们,粉碎他们的力量?”

  “我们一定要消灭他们!”捷克人喊道,他再也忍不住了。
  兹皮希科的话叫玛茨科听来也很刺耳,虽然他急于要听到他侄子的全部险遇,可是老人还是打断了他,说道:
  “你忘了维尔诺么?我们同他们拚过多少次,盾对盾,人对人!你也看见过,他们多么不愿意同我们交战,他们对我们的顽强抱怨得多厉害。他们常常说,即使累坏了马匹,刺断了矛枪,对付波兰人也不顶事,必须斫掉我们波兰人的头,否则就是他们自己被打死。当然,也有一些客人向我们挑战,但结果都是蒙辱而去。你现在怎么变得那么萎靡不振?”

  “我没有改变,我在玛尔堡也战斗过,他们也是用锐利的武器刺激的。但是您不了解他们的实力。”
  老骑士发怒了,说道:
  “可你了解波兰的实力么?你可见过所有的波兰部队么?唔,你没有见过。可是他们的实力是以虐待人民和背信弃义来维持的;他们自己连一英寸土地都没有。我们的所有公爵接待了他们,而且就像收容乞丐到自己家里来一样,给他们许许多多礼物,但等到他们站定了脚跟,他们就像可恶的疯狗一样,去咬喂养它的恩人。他们夺去了我们的土地,背信弃义,占领了我们的城市;这就是他们的实力!审判和报应的日子眼看已经到来。”

  “您刚才要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诉您,可现在您却生气了;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了,”兹皮希科说。
  但玛茨科怒冲冲地喘了一会气,然后安静下来,说道:
  “不过这一次的情形一定会是这样:你瞧森林里那棵巨大的、塔楼似的松树;它好像会永世不拔地立在那里;可是你用斧头狠狠地斫它一下,就会发现树心给蛀空了,木屑纷纷掉落下来。十字军骑士团的所谓力量就是如此。可是我命令你,把你在那里做了些什么,有了些什么收获,都说给我听。我来想一想,你刚才说你在那里真刀真枪地战斗过了,可不是么?”

  “是的。十字军骑士起初是以傲慢不逊的态度接待我的;他们已经知道我同罗特吉爱决斗的事。也许他们想设计陷害我。但是我带有公爵的信,又多亏受到他们尊敬的德·劳许的保护,才使我免受他们的陷害。接着是宴会呀、比武呀,主耶稣处处都帮助了我。你已经听到过大团长的兄弟乌尔里西如何喜爱我,他从大团长本人那里取得一项命令,要把达奴斯卡交给我。”

  “我们听说过了,”玛茨科说,“在他的鞍带断了的时候,你没有攻击他。”
  “我用我的矛扶了他一下,使他没有跌倒,从那时起,他就喜欢我了。嗨!慈悲的天主!他们给了我这么有力量的信件,使我能够一个城堡一个城堡地搜寻过去。那时候我以为我的痛苦就快结束了,哪里知道我现在却坐在这里,置身在一个蛮荒的国家里,毫无办法,满怀哀伤,不知所措,而且一天比一天不好受。”

  他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一块碎木片用力扔进火堆,木片在燃烧着的木头中间爆出了火花,他说:
  “如果那可怜的人儿在这邻近城堡里受苦,而我却不关心她,那就让我不得好死!”
  他显然满怀痛苦和烦躁,他又向着火堆扔碎木片,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仿佛弄得魂不守舍;他们都非常惊奇,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是这么爱达奴莎。
  “克制一下吧,”玛茨科嚷道,“你那些证书没有起作用么?难道那些‘康姆透’对于大团长的命令视若无睹么?”
  “克制一下吧,爵爷,”哈拉伐说。“天主会使您获得安慰的;也许很快就会获得。”
  兹皮希科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但他控制了自己,说:
  “他们把各个城堡和牢狱都打开了。我各处都去过,一直搜寻到这次战争爆发。在杰达夫执政官封·海德克告诉我,战争的法律跟和平时期的法律不同,说我的证书失效了。我立即向他挑战,但他没有接受,他命令我离开那城堡。”

  “别的地方怎么样?”玛茨科问道。
  “到处都是一样。杰达夫执政官的上司——哥尼斯堡的‘康姆透’——连大团长的信都不肯看,只说‘战争就是战争’,并且告诉我,趁我脑袋还没有搬家的时候,离开那个地方。到处都是一样。”
  “现在我才明白了,”老骑士说,“因为你一无所获,所以你才赶到这里来,想要至少为你自己报仇。”
  “正是这样,”兹皮希科回答。“我还想过,我们要捉些俘虏,占领几所城堡。可惜时母德人攻不下城堡。”
  “嗨!威托特公爵本人一来,形势就两样了。”
  “愿天主许可!”
  “他会来的;我在玛佐夫舍朝廷上听说他会来的,而且也许国王和波兰的全部军队都会同他一起来。”
  这时斯寇伏罗来了,他们就没有再谈下去,他出人意料地从暗中出现,说道:
  “我们得行军了。”
  听了这话,两个骑士敏捷地站起身来,斯寇伏罗把他的大脑袋凑到他们面前,低声说:
  “有消息:一支援军正在向新科夫诺移动。有两个十字军骑士带领着士兵、畜群和粮草。我们去吃掉他们。”
  “我们要渡过尼门河么?”兹皮希科问道。
  “要的!我知道一个渡口。”
  “城堡里知道这支援军么?”
  “他们知道,准备接应,您就来一个奇袭,把他们也解决掉。”
  于是他指示他们,该在什么地方埋伏,以便出其不意地袭击那些从城堡里赶来的人。他打算使敌人同时在两处作战,以报他上次失败之仇,这个打算很容易见效,因为他认为敌人由于上次打了胜仗,这回一定会自以为太平无事,不会受到袭击了。斯寇伏罗只跟他们约定了会合的时间和地点;此外全由他们自行决定,因为他很信赖他们的勇气和谋略。他们心里也很高兴,因为他们觉得跟他们打交道的是一个经验丰富、很有手腕的统帅。然后斯寇伏罗吩咐他们出发,自己就回到他的“奴梅”去了。许多公爵和队长都在那里待命。他在那里重复了他的命令,又发出了新的命令,最后嘴上衔着一根用狼骨刻的笛子,吹出尖锐的响声,整个营地都听到了笛声。

  一听见笛声,他们就集合在已熄灭的篝火四周;这里那里都有火花爆出来,然后不住地有一股一股的小火焰闪亮起来,兵器堆的周围现出了战士们粗犷的形体。森林在悸动了,活跃起来了。刹那间森林深处传来了马夫的呼喝声,他们把马群赶向营地。
第十八章
他们一清早就到了涅威齐,在那里有的骑着马,有的坐在一捆捆的柳枝上渡过河去。动作如此迅捷,使得玛茨科、兹皮希科、哈拉伐和玛佐夫舍的志愿军对于这些战士的机灵大为惊奇;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树林、沼泽、河流都阻挡不了立陶宛人的远征。他们爬上了河岸,谁都不脱掉湿衣服,连羊皮衣和狼皮衣都不脱,由它在阳光下晒,直到全身冒着热气,像烧沥青的人一样,这才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又急急向北面赶路。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尼门。

  春来大河水涨,渡河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斯寇伏罗所知道的那个浅滩,有好些地方成了深水,马匹都得泪过四分之一富尔浪的距离。兹皮希科近旁有两个人被水冲走了,哈拉伐想去救他们,没有救成;因为天黑,水势又急,那两个人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掩在水里的人却不敢高声呼救,因为指挥官事先就下了命令:渡河时要尽量做到安静。然而其余的人都安全到达了对岸,他们在那里没有生火,一直待到天明。

  天刚破晓,整个军队分为两支。斯寇伏罗领了一支去迎击率领援军到高茨韦堆去的那两个骑士。第二支由兹皮希科率领,向后移动,向那个岛前进,以便迎击从城堡出来迎接援军的人马。
  这天早晨天气暧和而明朗,但在树林里、沼地里和树丛中,都弥漫着一片浓密的白雾,把远处完全这没了。这正是兹皮希科他们所求之不得的,因为这样一来,从城堡里出来的日耳曼人就不能及时看到他们而撤退。这个年轻骑士非常高兴,向玛茨科说道:

  “我们还是占好阵地,别考虑那边的迷雾吧。愿天主许可,迷雾别在中午前消散。”
  于是他急忙赶到前面,向一些“赛特尼克”下令后,又立即回来,说道:
  “我们很快就会在那条从岛上的渡口通向内地的大路上同他们遭遇了。我们要躲到那边的丛林里去等候他们。”
  “你怎么知道那条路?”玛茨科问。
  “我们是从本地农民那里得到情报的,我们的人里面有好多本地农民,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叫他们带路。”
  “你打算离城堡多远进行攻击呢?”
  “在离它一英里左右的地方。”
  “很好;因为再近了,城堡里的士兵就可以冲出来援救,可现在他们不但不会及时赶来,听也听不见。”
  “我想到了这点。”
  “你想到了这点,还要想到另一点:如果他们都是些靠得住的农民,那就派两三个到前面去,以便一看见日耳曼人就发信号。”
  “嗨!这也已经办了。”
  “那末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布置一两百人,等战斗一打响,不要投入战斗,而是赶快冲到他们后方去切断通向岛上去的后路。”
  “这是最重要的事,”兹皮希科回答。“但这个命令也已经下啦。日耳曼人就要落入陷阱,逃不了哩。”
  听了这话,玛茨科赞许地望望他的侄子,很是高兴,觉得虽然他很年轻,却懂得许多兵法,因此笑了笑,低声说:
  “不愧为我们家的后代。”
  但哈拉伐这个侍从,却比玛茨科更高兴,因为他最爱战争。
  “我不知道我们这方面的战斗力,”他说,“但是他们行军肃静,动作敏捷,看来士气很高涨。如果斯寇伏罗一切都计划得很好的话,那就一个日耳曼人都活不了。”
  “天主保佑,没有几个人逃得掉,”兹皮希科回答。“但我已经下令,尽量捉俘虏;如果发觉其中有骑士或者教士的话,决不要杀掉。”
  “为什么不能杀,爵爷?”捷克人问道。
  “你得留神,”兹皮希科答道,“一定要这样办。如果其中有骑士的话,他就必定掌握了很多情报,因为他游历过许多城市和城堡,见多识广;要是一个骑士团的法师,那就更其如此了。因此我感谢天主,使我来到此地,我也许会打听到关于达奴莎的消息,并且拿俘虏把她交换回来。如果有什么办法的话,这是我的唯一办法了。”

  于是他策马前进,又驰骋到前面去发最后的命令了,这样免得自己老想到那些忧郁的念头;时不可失,已经快到他们埋伏的地点了。
  “少爵爷为什么以为他的妻子还活着,而且以为她是在这邻近什么地方呢?”捷克人问道。
  “因为,如果齐格菲里特当初在盛怒之下,竟没有在息特诺杀害她的话,”玛茨科回答,“那末就很有理由认为她还活着。如果她被害死了的话,息特诺的神甫也不会当着兹皮希科的面告诉我们他所于的事了。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哪怕最残酷的人对一个赤手无援的女子也下不了毒手。嗨!何况是对一个无辜的姑娘。”

  “是下不了毒手,但对于十字军骑士团又当别论。威托特公爵的孩子们又是怎样的遭遇呢?”
  “这倒是真的,十字军骑士都是狼心狗肺。可是齐格菲里特也确实没有在息特诺害死她,齐格菲里特本人也动身到这一带来了;因此他可能把她藏在某个城堡里。”
  “嗨!果真如此,我就非得拿下这个岛和城堡不可!”
  “可是你只要看看这些人吧,”玛茨科说。
  “当然,当然;但我有一个想法,要去报告少爵爷。”
  “即使你有十个想法,我也不在乎。你总不能用梭镖去把城墙推倒。”
  玛茨科指着大多数战士手里拿的梭镖;问道:
  “你见过这种士兵么?”
  事实上,捷克人确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士兵。在他们前面乱七八糟地行进着的是密密麻麻的一群。骑兵和步兵都混在一起,穿过树林里的树丛时,步子又极不一致。为了要和骑兵齐步前进,步兵就都抓住了马鬃、鞍座和马尾。战士们的肩上都披着狼皮、山猫皮和熊皮;有些士兵在头上挂着野猪牙齿,有的挂着鹿角,有的则挂着毛茸茸的兽耳,因此要不是树林似的梭镖高高伸出于他们的头顶之上,背上有熏黑了的弓和箭,那么打后面看去,特别是从雾中看去,他们简直就是一群从森林深处走出来的野兽,被喝血的欲望或饥饿所驱使,正在搜寻着猎物。这番景象看看有些可怕,而且有些怪诞不经,仿佛就是那种所谓“诺蒙”的奇迹;按照民间说法,遇到“诺蒙”出现时,野兽甚至石头和树丛都会在面前移动。

  正是见了这番景象使得那两个同捷克人一起来的仑卡维崔的贵族青年中,有一个走到他跟前说:
  “凭圣父和圣子的名义!我说我们是在跟一群狼一起行军,而不是跟人一起行军。”
  但是哈拉伐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却像一个很熟悉这种情况。毫不惊奇的人似的,答道:
  “狼虽然是在冬季成群结队出来觅食,可是春天里也要尝尝十字军骑士的狗血。”
  确实已经是春季了,现在是五月;密布在森林里的榛子树都透出了一片新绿。士兵们无声无息地踏着苔藓往前走,苔藓中可以看见白色和蓝色的白头翁,还有浆果和羊齿植物。连绵大雨淋得树皮变软了,散发出一种惬意的气息,而在森林里,在松针和朽木铺成的地面上,则散发出一种辛辣的气味。太阳在树叶和树枝的雨滴上映出一道彩虹,鸟儿便在那上面欢乐地歌唱。

  他们加快了脚步,因为兹皮希科在催他们赶上去。兹皮希科时时骑着马来到支队后面,同玛茨科、捷克人和玛佐夫舍的两个志愿军一起。一场胜仗的远景显然使他大为得意,因为他原来那种忧郁的神情消失了,眼睛又恢复了平时的闪闪光芒。

  “加劲!”他喊道。“我们现在一定要赶到前面去——不能落在后面。”
  他领着他们来到了部队前面。
  “听着,”他补充说。“我们也许会出其不意地攻击日耳曼人,不过,如果他们已经站稳脚跟、布好阵势的话,我们就必须先下手攻击他们,因为我们的甲胄比时母德人的优良,宝剑也比时母德人的锋利。”

  “就这么办,”玛茨科说。
  其余的人都在马鞍上稳一稳身子,仿佛立刻就要攻击似的。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摸摸宝剑,看看能否出鞘自如。
  兹皮希科再一次重申前令:如果在步兵中间发现任何披着白斗篷的骑士,决不能杀害,要捉活的;于是他驰马向向导们跟前跑去,同时叫队伍停一停。
  他们来到大路上,这条大路从小岛对面的渡口直通向内地,严格地说,这不是一条真正的大路,而是一条乡间的通道,最近刚从树林里开辟出来,路面高高低低,难以通行,但士兵和马车毕竟能够通过。路的两边都有高高的树木,为了放宽路面,老松树给斫掉了。榛子树丛长得很密,有些地方整个森林都成了它们的世界。兹皮希科因此选了一个拐弯的地方,使得前进的对方既看不远,又无法后退,也来不及摆开阵势。他就在那里占领了小路的两边,下令等待敌人。

  习惯于森林生活和战争的时母德人非常巧妙地躲藏在树墩和暴风雨刮倒的树根后面,棒子树的嫩树丛和枞树苗后面——因此好像大地把他们吞没了。没有一个人说话,马匹也不喷息。不时有一些大小野兽经过那些伏兵身边,不经意间突然和他们碰上,都吓了一跳,慌忙逃开。不时吹来一阵风,使森林里响起一片庄严的呼啸声,继而又是一片寂静,只听到远处布谷鸟的歌声和近处啄木鸟的啄木声。

  时母德人很高兴听这种声音,因为他们认为啄木鸟是专门预报吉兆的歌手。森林里有的是这种鸟,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持久不息的啄木声,声音急促得好像人类劳动时的歌声一样。人们简直会以为,这种鸟都各有自己的打铁铺子,那么早就开始积极劳动了。玛茨科和那两个玛朱尔人好像听到了木匠在新房子的屋顶上的敲钉声,顿时教他们想起了家。

  时间过得越来越令人厌烦了;听来听去就是树木的呼啸声和鸟儿的歌唱声。笼罩在平原上的雾消散了。太阳升得很高,天气逐渐热起来,可是士兵们还是躺在那里等着。最后耐不住寂静和久待的哈拉伐,凑着兹皮希科的耳朵,低声说道:

  “爵爷,如果天主允许,一个狗东西都不让他逃命。难道我们不能出其不意地赶到城堡那里,把它拿下吗?”
  “你以为那里的船只都没有人看守,也没有口令的么?”
  “他们有哨兵,”捷克人低声回答,“但抓住俘虏,只要用刀子吓他们一下,就会讲出口令来的。嗨!他们自己甚至会用日耳曼话回答口令的。要是我们到了岛上,那么城堡本身也……”
  他还没有说完,兹皮希科突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因为路上传来了乌鸦的哇哇声。
  “嘘!”他说。“那是个信号。”
  大约过了念两遍“主祷文”的工夫,路上出现了一个时母德人,骑着一匹毛茸茸的小马,为了免得发出得得声,也免得在泥地上留下蹄印,马蹄裹着羊皮。骑者目光锐利地左顾右盼,突然听到丛林里传来一声对于哇哇哇的乌鸦声的回答,就立即潜入森林,刹那间他来到兹皮希科身旁了。

  “他们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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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兹皮希科连忙问道,他们有多少骑兵和步兵,是怎么个阵势,究竟还隔着多少路;这个时母德人告诉他,他们一共不过一百五十个战士,其中有五十个骑兵,率领他们的并不是十字军骑士,而是一个世俗的骑士,他们列队前进,马车上空空的,只装着一些备用的车轮;在这支部队前面有一队八人组成的弓箭手,常常岔开大路,搜寻树林树丛;那个时母德人最后说,这支部队大约和我们只隔着四分之一英里。

  兹皮希科听说他们是以严整的阵容前进的,心里不大高兴。经验告诉他,冲破秩序井然的日耳曼队伍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一群人无论是撤退也罢,奋战也罢,都会像一头被猎狗猛追的野猪那样拚命自卫的。另一方面,他听说他们之间只隔着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倒很感到高兴,因为他估计,他派去切断后路的人已经截住了他们的后路,——因此万一日耳曼人被击溃了,那就一个也逃不了。至于部队前面的前哨,他倒不大在乎,因为他一开头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并且已经作好了准备;他吩咐时母德人可以放他们前进,如果他们要搜索树丛,就悄悄地把他们一个一个捉住。

  但是最后这道命令似乎并不必要,因为侦察兵已经火速挺进。藏在路旁树丛里的时母德人对前进的队伍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现在正在转弯的地方停下来商议。领头的是一个强壮的红胡子日耳曼人,他向他们作了个手势,要大家别作声,就静听起来。显然他一时之间犹豫不定,不知道究竟要不要深入这座森林。最后,因为只听见啄木鸟的啄击声,他显然以为如果有人躲在树林里,这些鸟儿就不会这样自由自在工作了。因此他挥手叫队伍前进。

  兹皮希科等到他们走近第二个转弯的地方,便走到路边,率领着他的配备精良的人马,包括玛茨科、捷克人,两个从仑卡维崔来的贵族志愿军,三个来自崔亨诺夫的青年骑士和十来个武器优良的时母德贵族。再没有继续隐蔽的必要了。兹皮希科只消站在路当中,等到日耳曼人一出现就扑上去,冲散他们的队伍。他认为只要打上了手,他那些时母德人就对付得了日耳曼人。

  静寂了片刻,只有森林中常有的声音在打破寂静,不久就听见了从东面传来的人声;虽然距离还相当远,但是随着那批人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兹皮希科抓紧时机,把队伍带到路中心排成楔形。兹皮希科本人是楔形的尖端,紧跟在他后面的是玛茨科和捷克人,再后面是三个人一排,再后面是四个人一排,全都配备精良。什么都齐备了,只缺少骑士用的“木头”长柄矛枪,不过在森林作战中,长柄矛枪反而成为很大的障碍;他们现在准备用来进行第一次攻击的是时母德人用的那种轻便短矛,等到进行激烈搏斗时,马鞍上的剑和斧随时可以运用。

  哈拉伐全神贯注地听着;接着他向玛茨科耳语道:
  “他们还在唱歌呢,他们要完蛋了!”
  “但出乎我意外的是,树林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看不见他们,”玛茨科回答。
  这时候兹皮希科认为再没有必要不声不响地隐蔽下去了,他转身答道:
  “因为这条路是从河岸那边通过来的,因此总是弯弯曲曲。”
  “可他们唱得多开心啊!”捷克人又说了一遍。
  从那种调子听来,可以断定那些日耳曼人唱的是一些下流歌曲。也听得出唱歌的人只不过十来个,唱来唱去老是一个叠句,使得歌声像打雷似的在森林里回旋得又远又广。
  日耳曼人就这样高兴而浪荡地走向死亡。
  “我们马上就可以看见他们了,”玛茨科说。
  他的脸突然一沉,露出狼似的凶悍神情。他对十字军骑士素有怨恨,因为从前他拿了威托特公爵的妹妹的信送给大团长去救兹皮希科时,身上曾经挨过他们的枪。这时他的血沸腾起来了,浑身激起复仇的怒火。

  “谁第一个遇到他,准得完蛋,”哈拉伐瞟了老骑士一眼,心里想道。
  这时候风吹来了日耳曼人重复唱着的清晰的歌声:
  “当达拉达!当达拉达!”接下去捷克人立即听出这是他熟悉的一首歌:
  bi den rosen,er wol mac,
  tandaradei!
  merkanwamir'z houlet lac.…
  歌声突然中断了,因为大路两旁全是一片呱呱呱的叫声,仿佛乌鸦正在这森林的一角举行会议。十字军骑士弄不懂哪里来这许多乌鸦,而且它们怎么不是从树顶上出来,而是打地里冒出来。事实上,第一列士兵出现在转角上,一看见迎面有许多陌生的骑者,就仿佛生了根似的停在那里不动了。

  就在这时兹皮希科在马鞍上坐下来,用马刺踢着马,向前冲去,一面喊道:
  “冲啊!”
  其余的人都跟着他一起策马奔去。树林里响彻了时母德人可怕的叫喊声。兹皮希科跟敌人相隔只有两百步,一眨眼工夫,敌人就向着兹皮希科的骑兵平举起一片森林似的矛枪;其余的士兵闪电似的分列两边,以便保护自己,抵挡从森林两边来的攻击。这几个波兰骑士本来也许会赞赏日耳曼人这种敏捷的战术,但是他们没有时间来观望,因为他们的马匹都飞速地冲向日耳曼人密集的方阵去了。

  兹皮希科感到快慰的是,日耳曼骑兵都在马车行列附近,在部队后面;事实上他们虽然立即赶来救应,可是既不能及时赶到,也不能绕过步兵,去迎击第一阵的攻击。时母德人排山倒海似地从树丛中冲出来,像一窠被粗心的旅人踏翻了蜂窠的毒黄蜂,把他们紧紧围住。这时候兹皮希科和他的手下人都拚命扑向步兵队。

  攻击并没有收效。日耳曼人把他们的重矛和战斧的末梢扎在土里,牢牢握住,弄得时母德人的快马无法攻破这一道墙。玛茨科的马在胫骨上吃了一战斧,一扬前蹄,用后脚站了起来,紧接着就扑面倒下,一头陷进泥里,死神在这老骑士的头上飞翔了一会;但他经验丰富,见识过许多战役,很能随机应变。所以他连忙把脚滑出马镫,有力的手一把抓住了正在向他刺来的短枪的尖端,不但不让它刺进胸口,反而让他借了力。于是他一纵身,就在马匹中间跳腾过去,拔出了剑,像一头鹰扑向一群长嘴鹤那样猛扑过去,怒不可遏地向着矛枪和战斧斫劈过去。

  在这激战的当儿,兹皮希科在马背上向后一稳,把矛刺出去——矛折断了;于是他也使起剑来。捷克人却最相信使斧,他把斧头向日耳曼人丛中扔去。有好一会儿,他赤手空拳。那两个陪他同来的“弗罗迪卡”,有一个被打死了;另外一个一看见这情形,就发疯似地怒吼起来,像一头狼似地号叫,他跨着血迹斑斑的马,索性站起身来,盲目地在日耳曼人丛中间乱冲一阵。时母德贵族都用他们的尖刀斫矛尖和木柄,他们在那些矛尖和木柄的后面看到了那些“克耐黑特”(普通士兵)满脸惊惶,但又横眉怒目,充满着决心和顽强。但是骑士们依旧冲不破日耳曼人的阵势。担任侧翼攻击的时母德人也迅速从日耳曼人面前退却,好像逃开毒蛇似的。当然他们立即又用了更大的冲劲向日耳曼人冲过去,但是没有成功。他们有些人一眨眼工夫爬上了树,向着“克耐黑特”们射箭,但是日耳曼人的指挥官一看见这情形,就命令士兵向骑兵那方面退去。日耳曼人也开始射起箭来,不时有时母德人倒下来,痛苦地抓着地上的苔藓,或者像一条出水的鱼那样扭动着身子。日耳曼人四面受包围,实在是胜利无望,但他们懂得怎样自卫,因此一有可能,至少就有少数人设法退到岸边去,逃脱这场灾难。

  日耳曼人谁都没有想到投降,因为他们从来不放过俘虏;他们也知道,别指望这些被迫得绝望而起来反抗的人民发什么慈悲。因此他们默默地后退,大伙儿结集在一起,肩并肩,一会儿举起标枪和阔斧,一会儿又放下;在混乱的战斗中,只要可能,便尽量剁呀,用石弓射呀,一边继续慢慢地退到他们的骑兵那边去,可他们的骑兵正在同另一支敌军作殊死战。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决定这场血战命运的奇迹。这是由仑卡维崔的一位年轻“弗罗迪卡”引起的,他看到伙伴阵亡,简直发了狂,从马上弯身抱起他伙伴的尸体,想把它安置在一个安全些的场所,免得尸体被马蹄踏碎,等到战斗结束,再来收尸。但就在这当儿,他又发狂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因而不但不离开大路,反而向日耳曼士兵冲了过去,把尸体向着他们的枪尖扔过去,弄得那具尸体窟窿累累;枪尖也由于经不起尸体的重量而给压弯了,“克耐黑特”还没来得及拔出矛枪,这个怒吼的人就一举攻了进去,冲破了阵势,像一阵大风暴似的弄得人仰马翻。

  一眨眼工夫,有十来只手都向他伸过去,十来支矛枪刺进了他的马腹,可是阵势给打乱了,附近一个时母德贵族也冲进了日耳曼人的队伍;紧接着兹皮希科、捷克人都冲了进去,越来越混乱得可怕。其余的时母德贵族都学了样,抓起尸体向敌人的枪尖扔过去,同时时母德人又猛攻侧翼。本来秩序井然的日耳曼人的队伍动摇了,像一所四壁拆裂的房子一样摇动起来了,像一根原木被楔子劈开了,终于崩溃了。

  战斗顿时变成了屠杀,日耳曼人的长枪和阔斧到了短兵相接时就毫无用处了。相反,骑兵的剑却斫在他们的头盔和脖子上。马匹径直冲入人群,把倒霉的日耳曼人践踏得溃不成军。骑兵坐在马上很容易往下斫,他们都利用这机会不停地斫杀敌人。树林里的两边不断赶来了凶猛的战士,身披狼皮,心里也像狼似的渴欲饮血。他们的号叫声压倒了那些垂死者乞求饶命的声音。战败者抛下了武器,有的企图逃进森林,有的装死躺在地上,有的笔直地站在那儿,脸色雪白,眼睛充血,有的则在祈求。其中有一个“克耐黑特”显然疯了,竟然吹起笛子来,抬头向上一望,笑了,后来被一个时母德人一棍子打碎了他的脑袋。森林不再飒飒作声了,死神笼罩了大地。

  最后十字军骑士这支小部队化为乌有了;只有树林里不时传来了小股人马战斗的声音,或是一声吓人的绝望的叫喊。兹皮希科、玛茨科和所有的骑兵现在都驰马向对方的骑兵奔去。他们还在自卫,排成锥形阵势。日耳曼人每逢被优势敌人包围的时候,总爱采取这种战术。十字军骑士的骑兵马匹很好;装备也比步兵好;他们勇敢而顽强地战斗,应该得到赞扬。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被白斗篷的,都出身于普鲁士中产阶级和小贵族,骑士团一征集,就不得不出来作战。他们大多数马匹也都是武装了的,有的披上甲胄;但所有的马头上都有铁的头罩,中间突出着一支钢制的尖角。他们的指挥是一个又高又壮的骑士,穿一件深蓝色铠甲,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头盔,钢脸甲遮在面前。

  倾盆大雨似的箭从森林深处落到他们身上,但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伤害。时母德步兵和骑兵像一堵墙似的愈来愈逼近,把他们密密包围起来,可是日耳曼人拚命死守,用长剑狂斫猛戳,马蹄前面躺着一圈尸体。第一线攻打的士兵想要休整,却又办不到。四周是一片拥挤和混乱。晃动的矛,闪耀的剑,弄得眼花缭乱。马匹开始嘶叫,咬马嚼,打立柱,踢脚。后来时母德贵族冲过来了;兹皮希科、哈拉伐和玛朱尔人也一起扑上去。在他们猛烈的打击下,那群日耳曼人开始动摇了,像森林在风暴的吹打之下摇来晃去,而他们却像伐木者一样,在森林深处斫来劈去,用尽全力忍着疲乏和酷热继续慢慢地前进。

  玛茨科吩咐手下人把战场上日耳曼人的长柄战斧收集拢来,分配给三十来个勇猛的战士,让他们向日耳曼人的人群冲击过去。“斫马腿!”他喊道。立即产生了奇特的效果。日耳曼骑士的剑够不到时母德人,而时母德人的战斧却在无情地劈着马腿。那个戴蓝盔甲的骑士这才认识到战斗就要结束了,他只有两条出路——杀出一条血路向后撤退,或者留下来等死。

  他选了第一条路,一刹那间,他的骑士都向着他们来的方向转过脸去。时母德人马上在他们后边紧追不舍。可是日耳曼人把盾甩在肩上,在前面向两边拚命斫杀,冲破了进攻的队伍,像一阵飓风似地向东方飞驰而去。但那支派去截击后路的部队却一拥而上,向他们迎头痛击;日耳曼人由于骑在马上,利用了居高临下的优势,纵马冲击,一刹那间,那支拦截的部队便像风暴中的亚麻似的给斫倒了。通向城堡的道路虽然通行无阻,但逃到那边去并不安全,而且也太远了,因为时母德人的马比日耳曼人的马要快得多。那个戴蓝盔甲的骑士完全明白这一点。

  “倒霉!”他心里说。“一个也逃不了;也许我可以用我自己的血作为代价,使他们得救。”
  于是他叫手下人停住,也不顾是否有人听他的命令,就转过身去迎击敌人。
  兹皮希科一马当先,向他奔过去,日耳曼人在他脸甲上析了一下,但既没有斫碎脸甲,也没有伤着兹皮希科。这时兹皮希科不但没有还击,反而拦腰抓住这骑士,要拖他下马,想把他活捉过来。但因为用力过猛,马肚带松了,于是两个骑士都翻倒在地上。他们扭打了一会儿,兹皮希科的异常的臂力马上就制服了对手;他把双膝压在他肚皮上,像树林里一头狼对敢于向狼进攻的狗那样把他揿倒在地上。

  但是用不着按倒那个日耳曼人了,他已经昏过去了。这时候玛茨科和捷克人驰马来到了。兹皮希科喊道:“快,这里来!拿条绳子来!”
  捷克人跳下了马,可他一看这日耳曼人一动不动,他就不去缚他,而是解除了他的武装,解开了他的臂观和带子,抽出了带子上的“米萃里考地阿”,割开了他的颈甲,最后扭开了他的头盔。
  他一眼瞥见这骑士的脸,就向后一跳,站了起来,喊道:
  “爵爷!爵爷!请来看一下!”
  “德·劳许!”兹皮希科叫道。
  德·劳许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似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满脸汗水。
第二十章
兹皮希科下令让他躺在一辆缴获的马车上,这些马车原来是装运车轮车轴给前来救应城堡的援军的。他自己骑上了另一匹马,就同玛茨科一起去继续追赶逃逸的日耳曼人。这趟追击很容易,因为日耳曼人的马匹都跑得不够快,特别是奔驰在让春雨淋软了的地面上,这对于玛茨科更是特别有利,他现在骑了一匹原来是阵亡的仑卡维崔的“弗罗迪卡”的又轻又快的牡马。奔驰了好几个富尔浪以后,几乎超过了所有的时母德人。很快追上了第一个日耳曼骑兵,并按照当时流行的骑士习惯,立即向他挑战,要他或是投降,或是决斗。但这日耳曼人假装聋子。他甚至扔掉了盾牌来减轻马的载重量,在马上把身子向前一怄,策马狂奔。于是老骑士用一把阔斧在他肩胛骨上析了一下,他就跌倒在地上了。

  玛茨科就这样在这个逃跑的日耳曼人身上报复了他曾经受到的背信负义的一箭。他们像受惊的鹿群似的在他前面奔跑。他们再也无心恋战或自卫,一心只想逃过这个可怕的骑士。有十个日耳曼人冲进了森林、但是有一个在河流附近陷了下去不能动弹,时母德人就用一根缰绳把他勒死了。于是为了追捕这群逃进树林的逃亡者,便开始了一场追猎野兽似的战斗。

  森林深处响彻了追猎者的叫喊声和被猎者的尖叫声,直到日耳曼人被消灭为止。此后波格丹涅茨的老骑士由兹皮希科和捷克人陪同着,回到了躺满着被乱刀砍死的日耳曼步兵尸体的战场上。尸体都已经被剥得精光。有的被复仇心重的时母德人斫得支离破碎了。这是一场重大的胜利,士兵们都欢天喜地。自从上一次斯寇伏罗在高茨韦堆附近吃了败仗之后,时母德人情绪消沉,尤其因为答应要来的威托特公爵的救兵还没有尽快如期到来。可是现在希望复活了,好像闪闪烁烁的余烬里添上了木柴,火又旺起来了。被打死的日耳曼人和有待埋葬的时母德人的尸体,数目都很大。兹皮希科下令特别为仑卡维崔的两个“弗罗迪卡”掘一个墓,因为他们对这次胜利的贡献非常之大。他们被埋在松树中间,兹皮希科用剑在树干上刻了一个十字,然后吩咐捷克人看守住还没有恢复知觉的德·劳许;又鼓动人马赶紧向斯寇伏罗的那条路进发,以便在危急关头可以给他以必要的帮助。

  但是走了很久,他突然看到一片荒凉的战场,同刚才的战场一样,遍地都是日耳曼人和时母德人的尸体。兹皮希科一下子就判断出严酷的斯寇伏罗也已经在对敌战斗中取得了一场同等重要的胜利,因为如果他打败了,兹皮希科就不会没遇见向城堡进军的胜利的日耳曼人。但这必定是一次付出了血的代价的胜利,因为在相当长一段路上,到处都是尸体。经验丰富的玛茨科立刻就推断出,有些日耳曼人在被打败以后还是突围逃跑了。

  很难说斯寇伏罗是否正在追赶他们,因为足迹混杂,难以分辨。玛茨科还断定,这一仗打得相当早,也许比兹皮希科的仗打得早,因为尸体都发青发肿了,有些尸体被狼撕得七零八碎,狼群是在兹皮希科的人马到来时向树林深处四散而去的。

  面对着这种情势,兹皮希科决定不等斯寇伏罗,管自回到原来安全的营地去。到那里已经是深夜,发现时母德人的统帅已经先到了。他那张一向阴沉沉的脸,现在却是满面春风,欢乐中带着凶猛。他立刻询问战果;一听说打胜了,便像一只乌鸦似的叽叽呱呱说道:

  “我为你的胜利感到高兴,也为我自己的胜利感到高兴。他们暂时不会派救兵来了,等到大公爵到来,那就更欢乐了,因为这所城堡将是我们的了。”
  “您捉到什么俘虏没有?”兹皮希科问道。
  “只有些小鱼,没有梭子鱼。有一两条,但给他们逃脱了。那都是些牙齿锋利的梭子鱼,咬伤了人就逃!”
  “天主赐给了我一个俘虏,”年轻的骑士回答。“他是一个著名的大骑士,虽则是个世俗的骑士——是十字军骑士团的一个客人!”
  这个严峻的时母德人把两手举到自己脖子上,右手作了一个猛然把缰绳向上一拉的手势:
  “要给他这样,”他说,“对他,对其他囚犯都要……这样!”
  兹皮希科的眉头皱紧了。
  “听着,斯寇伏罗,”他说,“别碰他,既不能这样,也不能那样,他是我的俘虏,也是我的朋友。雅奴希公爵给我们两人一起封了骑士。连他的手指我也不许人碰他一下。”
  “您不许?”
  “对,我不许。”
  于是他们凶狠狠地互瞪了一眼。斯寇伏罗绷紧着脸,很像一只猛禽。双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但是兹皮希科不愿意同这个老上司闹别扭,他很看重而且尊敬这位老上司;而且当天的胜仗正使这个年轻的骑士十分振奋。他突然抱住了斯寇伏罗的脖子,把他紧紧压在胸口,喊道:

  “您真想把他连同我最后的希望从我手里夺走么?您为什么要亏待我?”
  斯寇伏罗没有拒绝这个拥抱。最后把头从兹皮希科的手臂中挣了出来,亲切地望着他,沉重地喘着气。
  “好吧,”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说。“好吧,明天我要下令吊死我的俘虏,但如果你要其中什么人的话,我一定交给你。”
  然后他们重新拥抱了一次,就友好地分手了——这使玛茨科非常满意,他说:
  “很显然,你对这个时母德人发怒是毫无用处的,对他客客气气,他倒会听你摆布。”
  “他们整个民族都是这样,”兹皮希科回答:“但日耳曼人不理解这一点。”
  于是他叫人把在小棚里休息的德·劳许带到篝火堆旁边来。捷克人很快把他带来了;他被解除了武装,去掉了头盔,只穿一件皮上衣,上面有锁子甲磨出来的痕迹。他戴着一顶红帽。哈拉伐已经告诉过德·劳许,说他现在已经做了俘虏,因此他进来的时候,神色冷淡而高傲,火光照出他脸上的挑衅和蔑视的神情。

  “感谢天主,”兹皮希科说,“是天主把您交到我手里的,因为我不会加害于您。”
  兹皮希科伸出一二只友好的手,但是德·劳许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我不愿意把我的手伸给那些串同异教徒跟天主教骑士战斗而玷污骑士荣誉的骑士。”
  在场有一个玛朱尔人听了他这番话,眼看兹皮希科这么一个重要人物受了辱,便再也不能自制,激怒得热血都沸腾了起来。
  “笨蛋!”他叫道,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米萃里考地阿”的柄。
  德·劳许仰起了头。
  “杀死我吧,”他说。“我知道你们是不会饶过俘虏的。”
  “你们饶过俘虏么?”这个按捺不住的玛朱尔人嚷道,“你们不是把上次战斗中所有的俘虏都吊死在岛边么?正因为如此,斯寇伏罗才要吊死他所有的俘虏。”
  “对!我们吊死了他们。但是他们都是异教徒。”
  他的回答中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分明他并不完全赞同那种做法。
  这时候兹皮希科克制住了自己,用一种安静而威严的态度说道:
  “德·劳许!你我都是从同一双手里接受我们的骑士腰带和踢马刺的,你也很清楚,对我说来,骑士的荣誉比生命和财富更珍贵。听着,我向圣杰西起誓,跟你说几句话:这个民族中有许多人并不是昨天才信天主教的,那些没有信教的人正在向着十字架伸出双手,祈求拯救。但是你知道,是谁妨碍了他们并且阻止他们获得拯救和受洗呢?”

  这个玛朱尔人把兹皮希科的话全部翻译给德·劳许听,德·劳许疑惑地望着这年轻的骑士的脸。
  “是日耳曼人!”兹皮希科说。
  “不可能,”德·劳许喊道。
  “我凭着圣杰西的矛和踢马刺起誓,是日耳曼人!因为如果十字架的宗教在这里传布开来的话,他们就会丧失侵犯、统治和压迫这个不幸的民族的借口。你是很熟悉这些事实的,德·劳许!你最明白他们的行径是否正直。”

  “但我以为日耳曼人在同异教徒的战斗中,所以要驱逐他们,正是为了使他们能够受洗。”
  “日耳曼人用剑和血,而不是用拯救的水让他们受洗礼。请你读读这封呼吁书,你马上就会相信你自己就是害人者和掠夺者,你就是为那些对抗宗教信念和基督之爱的地狱魔王服务。”
  接着他就把时母德人到处散发的、写给各国国王和公爵的那封信交给了他;德·劳许拿了信,在火光下迅速读了一遍。他大吃一惊,说道:
  “这一切会是真的么?”
  “愿圣明的天主帮助你和我,我不但说的是真理,而且也在为正义效劳。”
  德·劳许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是你的俘虏。”
  “把你的手伸给我。”兹皮希科说。“你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俘虏。”
  他们彼此握了手,一起坐下来吃晚饭,这是捷克人吩咐仆人去准备的。
  德·劳许感到很吃惊,因为他听说兹皮希科尽管带了大团长出的证件,还是没找到达奴莎,而且那些“康姆透”居然以战争的爆发为借口,拒绝了他护身的证件。
  “现在我懂得你为什么在这里了,”德·劳许对兹皮希科说,“我感谢天主把我交到你手里,因为我想,十字军骑士团将会拿你所要的人来交换我。否则,西方就要到处喧嚷,因为我是一个重要的骑士,而且出身于有势力的家族。

  这时候他突然拍了一下帽子,喊道:
  “凭阿克维茨格兰的全部圣物起誓!率领援军到高茨韦堆去的人就是安诺德·封·培顿和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老头。我们是从寄给城堡的信中知道的。他们被俘虏了吗?”
  “没有!”兹皮希科激动地说。“最重要的骑士一个也没有俘虏到!但是天主在上!你告诉我的这个消息是重要的。看在天主分上,告诉我,我是否可以从别的俘虏身上打听到一个消息——齐格菲里特是否随身带了什么女人?”

  他叫仆人给他拿燃着的树脂片来,赶紧奔向斯寇伏罗命令集中扣押俘虏的那个地点。德·劳许、玛茨科和捷克人都跟着他一起去。
  “听着,”德·劳许在路上向兹皮希科说。“如果你凭我的誓言解放我的话,我一定跑遍全普鲁士去找达奴莎,一找到她,就回到你这里来,你可以用我来交换她。”
  “但愿她活着!但愿她活着!”兹皮希科回答。
  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斯寇伏罗集中俘虏的所在地。只见那些俘虏有的仰天躺着,有的站在树桩附近,他们是被细树枝缚在这些树桩上的。松片的明亮火焰照亮着兹皮希科的脸。因此所有的俘虏都望着他。
  森林里边突然传来一声恐怖的喊声:
  “我的爵爷和保护人!哦,救救我!”
  兹皮希科从仆人手中抢过两片燃烧着的树片,跑进森林,向着发出喊声的方向走去,他举起烧着的树片,喊道:
  “山德鲁斯!”
  “山德鲁斯!”捷克人也惊奇地说了一遍。
  但山德鲁斯的双手被绑在树上,只能伸长了脖子,再叫了一遍。
  “发发慈悲吧,……我知道尤仑德的女儿在哪里!……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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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仆从们立即给山德鲁斯解了绑,但是他的四肢已经冻僵,一解了绑,就跌倒了;他们把他扶起来以后,他还是接连昏过去了好几次。尽管兹皮希科吩咐把他抬到火堆旁边,给他吃喝,用脂肪摩擦他全身,然后盖上暖和的兽皮,山德鲁斯的神志依旧没有清醒,而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捷克人才把他叫醒。

  兹皮希科迫不及待地走向山德鲁斯。但并不能一下子就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或者由于这一场可怕的经历,或者由于生命的危险虽然已经过去,但体质本来软弱而不免脱力,总之,山德鲁斯竟不自由主地大哭起来,好半晌都回答不出问题。他抽抽噎噎,气都透不过来,嘴唇发抖,泪水如注地从脸颊上流下来,仿佛生命本身也跟着泪水一块儿流出来了

  最后他总算稍稍克制住了自己,喝了一点马奶酒来提提神,这种提神的方法是立陶宛人从鞑靼人那里学来的。他诉说起“魔鬼的儿子”用矛枪狠狠地把他戳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说他们抢走了他的满载无价之宝的圣物的马匹;最后他们把他绑在树上,让蚂蚁叮着他的脚和身体,真使他觉得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会被蚂蚁咬死。

  兹皮希科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打断了山德鲁斯的话,说道:
  “你这流氓,快回答我要问你的问题,留神要说实话,否则要你好看。”
  “离这里不远就有不少红蚂蚁窝,”捷克人插嘴说,“爵爷,吩咐他们多弄些蚂蚁来放在他身上,包管他嘴里马上就会长出舌头来。”
  哈拉伐这话并不是当真说的;甚至说这话时还笑了一下,因为他对山德鲁斯很有好感。可是本来已经吓破了胆的山德鲁斯却大叫道: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给我再喝些异教徒的饮料,我一定把我看见的和没有看见的全部情形都讲出来。”
  “如果你说谎,只要有一句假话,我就用一个楔子钉到你牙齿缝里去,”捷克人说。
  他们又给他拿来满满一皮囊马奶酒;他一手接过来,像婴儿吸母亲的奶似的,把嘴唇紧紧凑着囊口狂饮起来,不住地把眼睛张开又闭上。喝了半加仑左右,晃了晃身子,把皮囊放在膝盖上,仿佛听天由命似的说道:

  “狗东西!……”接着就转向兹皮希科说,“现在,救命恩人!问吧。”
  “我的妻子是不是在你们那一支部队里?”
  山德鲁斯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事实上,他听说过达奴莎是兹皮希科的妻子,但他们是秘密结婚的,而且她随即就被绑走,因而他一直把她当做尤仑德小姐。
  但他急忙答道:
  “是的,‘伏叶伏大’!她在那里!但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和安诺德’封·培顿冲破了敌人的队伍逃跑了。”
  “你看见过她么?”兹皮希科问,心里别别跳。
  “我没有见过她,阁下,但是我看见过一只用柳树做的、遮盖得严严的担架,吊在两匹马中间,里面好像有人,由那个两脚蛇——就是邓维尔特派到森林行宫来的骑士团的女仆人陪同着。我也听到那担架里发出来的悲哀的歌声……”

  兹皮希科激动得脸都发青,在树桩上坐了下来,好久提不出别的问题来。玛茨科和捷克人听到这个重大消息,也非常激动。捷克人也许是想到了他的留在斯比荷夫的敬爱的小姐,认为这个消息是对于雅金卡的命运的判决。

  沉默了一会。最后,老练的玛茨科(他本来不认识山德鲁斯,先前也差不多没有听说过他这个人)怀疑地望着他,问道:
  “你是什么人?你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是干什么的?”
  “我是什么人,大骑士?”山德鲁斯回答道。“让这位英勇的公爵替我答复吧(说到这里,他指着兹皮希科),还有这位豪侠的捷克贵族也早就认识我了。”
  马奶酒显然在山德鲁斯身上发挥作用了,因为他活泼起来了,对兹皮希科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一点看不出先前那种衰弱的神情。
  “阁下,您救了我两次命。要不是亏了您,狼不吞掉我,那些误听了敌人话的主教也早就惩罚我了。(哦,这是一个多么邪恶的世界呵!)他们发了一个命令追捕我,说我贩卖假圣物,这不过是因为他们把我当作了你们的人。可是您,爵爷啊,收留了我,我应该感谢您,您使我没有给狼吞掉,没有遭到他们的迫害。我同您在一起,从来不缺少吃的喝的——比这使我恶心的马奶好的食物有的是,我喝马奶,是为了表明一二个穷苦而虔诚的香客,多么能够忍受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

  “说得快点,你这个走江湖的;快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们,别装傻,”玛茨科喊道。
  但山德鲁斯又把皮囊举到了嘴边,把它完全喝光;他显然没有听到玛茨科的话,只是转向兹皮希科说:“这是我爱戴您的另一个理由。(圣经)上记载着,圣徒们在一个钟头里犯了九次罪,因此山德鲁斯有时候也要犯法,但山德鲁斯从来不是、将来也不会是忘恩负义的人。所以当您遭遇不幸的时候,阁下,请记住我告诉过您的话;我说过,‘我要从这个城堡到那个城堡,一路上向人们打听。我要为您找寻失去的人。’我有谁没有问过?我有什么地方没有去过?——我得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告诉您。——但是,总而言之,我找到她了;从那个时刻起,芒刺粘住外套还不及我钉齐格菲里特钉得那么紧。我做了他的仆人,从这个城堡到那个城堡,从这个‘康姆透’那里到那个‘康姆透’那里,从这个镇市到那个镇市,始终钉着他,钉到最近这次战役发生为止,从来没有停顿过。”

  兹皮希科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说道:
  “我很感谢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可是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能否以自己灵魂的得救起誓,说她还活着么?”
  “我凭着我灵魂的得救起誓,她还活着,”山德鲁斯态度认真地回答。
  “齐格菲里特为什么离开息特诺?”
  “我不知道,阁下。但我猜想,他所以要离开息特诺,无非是因为他从来不是息特诺的‘斯达罗斯达’;也许他害怕大团长的命令,据说,大团长命令他要把那羔羊还给玛佐夫舍朝廷呢。也许那封信就是使他逃跑的起因,因为为了要替罗特吉爱报仇,他的灵魂痛苦得要命。他们现在都说,罗特吉爱是齐格菲里特的亲生儿子。我说不出那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齐格菲里特仇恨得神经错乱了,发疯了,决定只要他活在世上一天,就一天不交出尤仑德的女儿——我意思是说,这位年轻的夫人。”

  “这一切使我觉得很奇怪,”玛茨科突然打断他道。“如果那老狗那么恨尤仑德和他的亲人的话,那他早就会杀害达奴斯卡了。”
  “他本来要这么做的,”山德鲁斯回答,“但是他突然出了什么事,病得很厉害,快要死了。他的手下人对这件事议论纷纭。有的说,有天晚上,他到塔楼里去,正打算杀害这位年轻的夫人,忽然遇见了魔鬼——有的说他是遇见了天使——唔——总而言之,他们发现他躺在塔楼前边的雪地上,完全没有了生气。现在他一想起这件事,头发就像橡树似的根根竖了起来;因此他自己才不敢去触犯她,甚至不敢叫别人去触犯她。他随身带着息特诺那个哑巴刽子手,但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那个刽子手和别的刽子手一样,都不敢去伤害她。”

  这些话给了大家很深刻的印象。兹皮希科、玛茨科和捷克人都向山德鲁斯身旁走去,山德鲁斯在身上画了个十字,继续说下去:
  “我跟他们在一起并不好过。我不止一次听到和看见许多使我毛骨悚然的事。我已经告诉过您爵爷,那个老‘康姆透’总是神经出了什么毛病。嗨!否则地狱里的精灵怎么会去找他呢。只要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身旁就仿佛出现了一个什么喘不过气来的人似的。那就是被可怕的斯比荷夫的爵爷打死了的邓维尔特的鬼魂。于是齐格菲里特向他说:‘你要我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为你报仇;你打算要得到什么利益呢?’但是另外那个(魔鬼)却咬牙切齿,气喘咻咻。罗特吉爱常常显灵,房间里并且可以闻到硫磺味道,于是‘康姆透’就和他长谈。‘我不能,’他说。‘我不能。等我清醒了,我就干,可现在我不能。’我也听见这老头子问:‘那样能安慰你么,亲爱的儿子?’以及其他类似的话。每逢这种情形,这个老‘康姆透’便一连两三天不同任何人说话,脸上显出无限的苦楚。他本人和骑士团那个女仆聚精会神地看管着那只担架,使得那位年轻的夫人永远见不到任何人。”

  “他们没有折磨她么?”兹皮希科声音嘶哑地问。
  “我要把确凿的真相告诉您,爵爷,我没有听到鞭打或哭泣的声音;只听到从担架里传出凄凉的歌曲;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是那种又动听又忧郁的鸟儿的惆嗽声……”
  “我真难受,”兹皮希科咬紧了牙关说。
  但是玛茨科打岔了,不让他再问下去。
  “这件事谈够了,”他说。“现在谈谈这次战斗吧。你可看见他们怎么逃走的,他们的结果怎样?”
  “我看见的,我要老老实实地说一说,”山德鲁斯回答。“起初,他们战斗得很凶猛。后来看到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住了,就只想到逃跑。安诺德骑士是一个真正的巨人,他首先冲破了包围圈,打开了一条出路,使得他、老‘康姆透’,和一些跟着担架的人突围出去了。”

  “难道他们没有受到追击么?”
  “受到追击的,可是没有用处,因为一追近他们;安诺德骑士就转过脸去迎击。愿天主保护那些遭到他迎战的人,因为他具有超凡的体力;他同一百个人作战都不当作一回事。他这样掉过头去迎击三次,三次都拦住了追击者。跟随他的人都给打死了。我似乎觉得他自己也受了伤,马也受了伤,但是他还是逃脱了,那时候那个老‘康姆透’也已经逃得好远了。”

  玛茨科听了这番话,觉得山德鲁斯讲的是实话,因为他记得自己进入斯寇伏罗发动攻击的那个战场时,在日耳曼人撤退的整条路上,到处都是时母德人的尸体,仿佛是被巨人的手斫倒的。
  “可是,你怎么能看到这一切呢?”玛茨科问山德鲁斯。
  “我看见的,”这流浪汉答道,“因为我抓住了抬担架的一匹马的尾巴,紧紧拉住,后来肚皮上被马蹄踢了一脚才放开。于是我昏过去了,所以你们才俘虏了我。”
  “这是有可能的,”哈拉伐说,“可是当心,如果你说了半句假话,查出来可有你受的。”
  “还有证据在那里,”山德鲁斯答道:“谁想看都可以去看看;然而与其谴责别人说谎话,还不如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虽然有时候你也不得不说些真话,但你总有一天要为你买卖圣物而号哭的。”
  于是捷克人和山德鲁斯又像以前那样彼此戏谑起来了,但是兹皮希科不让他们瞎扯下去。
  “你经过那些地方,一定认识那一带的城堡;照你看来,齐格菲里特和安诺德躲藏在哪里?”
  “那一带根本没有什么城堡;都是一片荒野,新近才开辟了一条路。既没有村落,也没有农场。日耳曼人把村落和农场都烧毁了,因为那里的居民也是时母德人,他们都敌代同仇,起来反抗十字军骑士团的统治。我想,阁下,齐格菲里特和安诺德现在正在树林里漂荡;他们不是想回到他们本来的地方去,就是企图偷偷溜到战役发生之前想要去的那个城堡去。”

  “我相信确是这样,”兹皮希科说。他愁思百结,双眉紧蹙;显然在想什么办法,但没有想多久。一会儿,抬起头来说:
  “哈拉伐,去叫准备人马!我们必须立刻出发。”
  一向不爱追根究底的捷克人,一言不发就站了起来,向马匹那儿跑去;可是玛茨科张大着眼睛望着他的侄子,惊奇地说:
  “那……兹皮希科?嗨!你要上哪里去?啊?……怎么?
  但是兹皮希科却反问道:
  “您以为怎么样?难道这不是我的责任么?”
  老骑士没话可说了。他脸上惊奇的神色逐渐消失了,摇了一两下头,最后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回答自己似地说道:
  “好吧!瞧你的……没有别的办法!”
  他也走到马匹那边去了。兹皮希科却回到德·劳许跟前,叫一个玛朱尔人用日耳曼话向他说明道:
  “我不能请你跟我一起去反对你所效劳的人。你可以自由自在,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我现在不能违反我的骑士荣誉,用我的剑为你效劳,”德·劳许回答:“但是我也不能接受你赏赐给我的自由。我依旧是你的假释俘虏,随便你命令我上哪儿去,我都得听命。假如你要交换俘虏的话,请记住,骑士团肯以任何俘虏来交换我的,因为我不仅是一个大骑士,而且我的祖上对十字军骑士团有过重大功勋。”

  于是他们按照习惯互相拥抱了一下,吻吻脸颊,然后德·劳许说:
  “我要到玛尔堡或者玛佐夫舍朝廷去,我这样告诉你一声,让你将来如果在一个地方找不到我,就可以在另一个地方找到我。你的信使找我时只要告诉我九个字眼儿就行了:‘罗泰林格一杰尔特里亚’。”

  “好吧,”兹皮希科说,“我还要到斯寇伏罗那里去给你弄一张会受到时母德人尊重的通行证来。”
  他找到斯寇伏罗那里,这个老统帅毫无难色地给了他一张通行证,让德·劳许动身,因为他知道整个事件的底细,并且爱兹皮希科,对他在最近这次战斗中的英勇行为深为感激,何况更没有权利留难这个为了自己目的而来的外国骑士。斯寇伏罗向兹皮希科的巨大劳绩表示了谢意,一面望着他,对他要到荒僻地方去的勇气感到吃惊;他向他道了别,同时希望在将来反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更重大、更有决定性的战役中能够和他重逢。

  但兹皮希科非常匆忙,仿佛害了热病似的,弄得心劳神疲。赶到扎营地,看到所有的人都已准备停当,武装齐全,玛茨科叔父也骑在马上,全副武装,身穿锁子甲,头戴钢盔。兹皮希科走到叔父跟前说:
  “这样说来,您也要同我一起去了!”
  “我还有什么办法呢?”玛茨科有点暴躁地答道。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吻了吻玛茨科的右手就上了马,大伙儿都出发了。
  山德鲁斯也同他们一起走。他们都很熟悉通到战场的路径,但是过了战场就得由山德鲁斯领路了。他们希望能在树林里遇见本地居民,因为本地居民出于对他们的统治者——十字军骑士团的痛恨,自会帮助他们追赶那个老“康姆透”和那个山德鲁斯认为具有超人力量和勇气的骑士——安诺德·封·培顿。
第二十二章
要到斯寇伏罗消灭日耳曼人的那个战场去,路很容易走,因为他们认得那条路,很快就到达了。未埋葬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他们都急急忙忙走过了那地方,一路上吓跑了多少饿狼、大群的乌鸦、渡乌和穴乌。接着就开始沿路寻找足迹。虽然前一天整整一支军队走过这里,可是有经验的玛茨科却轻而易举地在这条人迹杂沓的路上找到了向相反方向而去的巨大的马蹄印。他向年纪较轻、经验较少的战友解释道:

  “幸亏仗打过以后没有下过雨。只要看看这里。安诺德的躯体既然异常魁梧,他的坐骑也必定非常壮大,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路这边的马蹄印要深得多,这是因为逃跑的时候,马儿奔得很快的缘故;相反,那一边是以前进军的痕迹,就不这么深了,因为马匹走得慢。长了眼睛的人都可以来看一看,这些马蹄印有多么清楚。天主保佑,只要这些狗东西还没有找到什么城堡可以躲避的话,我们就可追得到他们。”

  “山德鲁斯说过,”兹皮希科回答,“这一带没有城堡,确实如此;因为十字军骑士团最近才占领了这地区,还来不及修建。那么他们能躲在哪里呢?这一带的农民统统都归附了斯寇伏罗,因为他们都是时母德人……山德鲁斯还说,就是这些日耳曼人把村子放火烧了,因此女人和孩子都躲到丛林里去了。倘若我们不顾惜马匹的话,必定追得上他们。”

  “我们必须顾惜马匹,因为即使追上了他们,我们以后的安全还是要靠我们的马匹,”玛茨科说。
  山德鲁斯插嘴道:“安诺德骑士在打仗的时候,肩胛骨中间挨了一下。他起初没有注意到,只管战斗和斫杀,后来人们不得不替他包扎起来;人们受到了斫击,开头往往并不觉得,到后来才觉得痛。因此他没有气力赶路赶得太快,也许一路上他还不得不休息休息呢。”

  “你说没有别人同他们在一起么?”玛茨科问道。
  “除了两个管担架的,就是那个‘康姆透’和安诺德。本来有许多人同他们在一起,都给时母德人打死了。”
  “让我们手下人去逮住管担架的那两个家伙吧,”兹皮希科说。“您,叔叔,去抓齐格菲里特老头,我来对付安诺德。”
  “好,”玛茨科回答,“我对付得了齐格菲里特,因为感谢天主,我这把骨头里还有些力气。至于你,我应该说,别太自信了,因为那个安诺德看来倒是个巨人。”
  “这有什么稀罕!我们瞧吧,”兹皮希科回答。
  “你强壮倒很强壮,这我没有话说,但是还有比你更强的人哩。你看到我们在克拉科夫遇见的那些本国骑士么?你能打胜塔契夫的波瓦拉爵爷,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查维夏·却尔尼么,暖?别太鲁莽,应当正视事实。”

  “罗特吉爱也很强壮,”兹皮希科喃喃地说。
  “有什么事要我干么?”捷克人问。但是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玛茨科正在想着别的事。
  “只要天主赐福我们,我们就到得了玛佐夫舍森林。到了那里,就会太太平平,一切麻烦都将告一结束。”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叹息了,因为他想到,即使到了那里,事情也不会完全结束,还得设法去处理那个不幸的雅金卡呢。
  “嗨!”他喃喃地说,“天主的意旨真是奇妙。我常常想到这点。为什么你不安安静静地结了婚,让我同你们在一起太太平平过活呢?那才是最幸福的生活。现在我们在异乡漂泊,在荒野跋涉,并没有按照天主的命令去照料家务,这在我们王国里的贵族中,就数我们这几个人了。”

  “唔,这倒是实话,但这是天主的意志,”兹皮希科回答。
  他们默默地赶了一会儿路。老骑士又转向他的侄儿说道:
  “你相信那个流浪汉么?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变化无常的人,也许是个流氓,但他对我很好,我不怕他耍诡计。”
  “如果是这样,那就让他骑着马走在前面,因为他如果追上了十字军骑士,他们不会害怕他。他可以跟他们说,他是从俘虏中逃出来的,他们一定会相信他。这是最好的方法,否则,如果他们远远看见了我们,他们就会逃避,躲藏,或者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抵抗。”

  “他很胆小,不敢一个人在夜里走路,”兹皮希科回答。“但在白天,我相信这是应该采取的一个最好的计策。我可以叫他一天停下来等我们三次。如果我们在约定的地方找不到他,就表示他已经同他们在一起了,然后我们就跟着他的足迹追踪,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们。”

  “他不会去告诉他们么?”
  “不会。他对我比对他们更友好。应该告诉山德鲁斯,等我们袭击日耳曼人的时候,我们还是要绑住他,使得他可以免受他们以后的报复。叫他装做根本不认识我们……”
  “你打算饶了那些家伙的命么?”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兹皮希科回答,显得稍微有些着急。“您想……如果在我们国内,在玛佐夫舍家乡,我们就可以向他们挑战,就像我向罗特吉爱挑战一样;但这里,在他们本国,可不能这样做……我们在这里所关心的是达奴斯卡和赶快赶路。为了避免麻烦,一切都必须悄悄地干;以后我们就要像您所说的那么做,马能跑多快我们就跑多快,尽快赶到玛佐夫舍的森林去。但是,出其不意地攻击他们,也许正碰上他们解下了武装,甚至连剑也没有。那我们怎么能杀他们呢?我怕受人家责骂。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是束腰带的骑士,他们也是……”

  “不错,”玛茨科说。“但是也许总会发生战斗的,”
  兹皮希科皱紧眉头,脸上流露出波格丹涅茨人特有的坚毅的神情,因为这会儿,他简直就像是玛茨科的亲生儿子。
  “我还想要做的就是,”他低声地说,“把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狗东西齐格菲里特扔在尤仑德的脚下!愿天主许可!”
  “许可吧,天主!许可吧!”玛茨科立即一再地说。
  他们一边讲话,一边走了很长一段路,直走到夜幕降落。这天晚上,满天星斗,但是没有月亮。只得让马儿停下来歇口气,让人吃些东西,睡睡觉。兹皮希科在山德鲁斯休息之前,吩咐他第二天早晨走在队伍前面。山德鲁斯欣然同意,但是他给自己保留了一项权利:如果受到野兽或者本地人的攻击,他可以跑回到兹皮希科这里来。他还请求允许他一天停四次而不是停三次,因为单身一人,他总是感到害怕,即使在天主教国家里也是如此,何况现在处在这样一片可怕的荒野里呢?

  吃过东西之后,就在一堆小篝火旁边,躺在兽皮上睡觉了,篝火是在离开大路约半富尔浪的地方。仆人们轮流守卫着马匹,马匹喂饱之后就在地上打滚,彼此脖子贴脖子睡着了。林子里一透出银白色的天光,兹皮希科就立即起身,叫醒别人,天一亮他们就前进,安诺德那匹大种马的蹄印很容易找到,因为地面本来泥泞,好一阵不下雨,蹄印都凝固了。山德鲁斯走在前面,不久就消失了。可是他们在日出和中午之间,在约定等待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告诉他们,一个人都没有看见,只看到一头大野牛,他没给吓倒,也没有逃跑,因为野牛避开了。但是山德鲁斯又说,他刚刚看见一个养蜂的农民,但没有拦阻他,怕森林深处也许会有更多的农民。他本来想问问他的,但是语言不通。

  随着时间的推移,兹皮希科愈来愈感到有些不安了。
  他说:“要是我们到了地势较高的干燥地区,路面坚硬干燥,看不出逃亡者的足迹,那怎么办呢?如果只顾迫下去,结果追到一个人口稠密的地区,那里的居民早已受惯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奴役,他们很可能把达奴莎隐藏下来,因为就算安诺德和齐格菲里特没有来得及逃人碉堡,但那些居民会帮着他们一起于,那时候又怎么办呢?”

  幸而这种担心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他们没有在下一个约定的地点找到山德鲁斯,却发现了一个显然是新近才刻在附近一株松树上的十字。他们相互望了一下,心跳得加快了。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立即下马,以便在地上寻找足迹;他们仔细察看,没有多久便看到了很清楚的足迹。

  山德鲁斯显然撇开大路,跟着巨大的马蹄印,折进森林去了;虽然马蹄印并不深,但由于草泥已经干了,所以还是看得出来。那匹巨马每一步都踏乱了松针,蹄印四周的松针都发黑了。
  还有其他一些迹象也没有逃过兹皮希科锐利的目光。于是他和玛茨科又上了马,同捷克人一起,悄悄商议起来,仿佛敌人就在附近了。
  捷克人建议说,应该立即徒步前进,但他们不同意,因为他们不知道将要在树林里走多远。可是仆从们倒是应该徒步走在前面,一发现有什么情况,就发出信号,以便他们作好准备。
  他们多少带着几分疑虑,在树林里向前走,后来又在一棵松树上看到印记,这才相信并没有错过山德鲁斯的踪迹。不一会,发现了一条小路,显然是常常有人走的森林小道;他们相信已经到了一个森林居民点附近了,一定会在那里找到他们所要搜索的目标。

  太阳逐渐下沉了,在树木上洒下一片金黄色。看来夜晚一定十分静穆;树林里一片沉静,鸟兽都去休息了,只是到处都可以看到松鼠在树顶上跑来窜去,给晚霞映照得红光鲜艳。兹皮希科、玛茨科、捷克人和仆从们都一个紧跟住一个地前进,他们知道步行的仆从在前面走得相当远了,到时候自会来报信;老骑士用一种并不太低的声音向他的侄子说:

  “我们根据太阳来计算一下吧,”他说。“从最后一个约定的地点到我们发现第一次刻字的地方,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按照克拉科夫的时间,大约有三小时……那末山德鲁斯这时候应该是到了他们那里了,而且已经把他的遭遇都告诉了他们,如果他不出卖我们的话。”

  “他不会出卖我们的,”兹皮希科回答。
  “只要他们相信他就好了,”玛茨科继续道:“万一他们不相信,那他就糟了。”
  “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他呢?难道他们会知道我们这些人在追赶么?他们毕竟是认识他的。俘虏脱逃原是常有的事。”
  “但我担心的是,如果他告诉他们说,他是逃出来的,那么他们怕我们去追赶他,就会立即继续逃跑。”
  “不,他准会搪塞过去,说我们决不会作这样的长途追赶。”
  静默了一会儿,玛茨科忽然觉得好像兹皮希科在向他耳语,便转过身来问道:
  “你说什么?”
  但是兹皮希科并没有同玛茨科说过话,只是朝天仰望着,说道:
  “但愿天主施思给达奴斯卡,施思于为了她所进行的这一个大胆的举动。”
  玛茨科也在身上画了十字,但还没有画完第一遍,榛树林里突然走来一个侦察兵,说道:
  “发现了一间烧沥青的小屋!他们就在那里!”
  “停住!”兹皮希科低声说道,立即下了马。玛茨科、捷克人和仆从们也都下了马;三个仆从奉命去看住马匹,随时作好准备,并得留心不让马匹嘶鸣。“我跟前只留下五个人,”玛茨科说。“那里有两个仆从和山德鲁斯,你们马上就得把他们绑起来,谁如果敢动武,就斫掉他的头!”

  他们立即前进,兹皮希科边走边跟他的叔父说:
  “您去逮住齐格菲里特老头;我去逮住安诺德。”
  “不过要小心!”玛茨科回答,又向捷克人招招手,提醒他随时准备援助他的主人。
  捷克人点头应诺,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摸摸剑,看看是否可以一下子就拔得出来。
  兹皮希科注意到了这情形,说道:
  “不!我命令你立即跑到担架那边去,在战斗进行的时候,一刻也不要离开那担架。”
  他们赶忙悄悄走进了榛树林。但没有走多远,就发现前面不到两个富尔浪开外的地方,丛林突然终止,露出一小片空地,空地里有一堆堆熄灭了的沥青火堆,两间土屋,或者叫“奴梅”,这是烧沥青的人战前的住所。落日亮闪闪地照着草地、沥青火堆和两间孤零零的小屋——其中一间的门前有两个骑士坐在地上;另一间的屋前是山德鲁斯和一个满面胡子的红头发的家伙。这两个人正在专心地用破布擦着锁子甲。此外,山德鲁斯脚跟前还有两把剑,准备擦拭。

  “瞧,”玛茨科说,用力握住兹皮希科的手臂,尽量要使他多耽搁一会儿,‘他故意拿下了他们的锁子甲和宝剑。很好!那个白头发的一定就是了。
  “前进!”兹皮希科突然喊道。
  他像一阵旋风似的冲进了林中空地;其余的人也都冲了过去,但只冲到了山德鲁斯跟前。可怕的玛茨科一把揪住齐格菲里特老头的胸膛,把他往后一推,一刹那间,就把他压在下面了。兹皮希科和安诺德像两只鹰似的彼此担在二起,手臂交叉在一起,猛烈搏斗起来。同山德鲁斯在一起的那个满面胡子的日耳曼人,扑了过去想拿剑,但还没来得及使,玛茨科的仆人维特早用斧头背把他砸倒在地上,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了。他们按照玛茨科的命令开始捆绑山德鲁斯、山德鲁斯尽管知道这是事先安排的计策,还是吓得大吼大叫,像一头小牛犊的喉管正在挨屠夫的刀似的。

  兹皮希科虽然强壮得能够一把捏出一根树枝的汁水来,这会儿却觉得他不是被一双人的手所握住,而是被一头熊紧紧抱住了。他也觉得,如果不是早有预防。穿了这身锁子甲准备抵挡枪予的话,准会被这个日耳曼巨人折断肋骨,甚至还会折断脊椎骨。年轻的骑士固然把他悬空拎了起来,但是一转眼,安诺德却把他悬空拎得更高,并且使出了全身力气,想把他扔在地上,叫他再也爬不起来。

  兹皮希科也使出非凡的气力,紧紧压住对方,弄得那个日耳曼人的眼睛都出血了。他把腿横插在安诺德的双膝之间,把他斜压下去,一边猛力打他的膝盖弯,把他摔在地上。实际上,两个人都跌倒了,兹皮希科还给压在下面;幸亏玛茨科及时看到这情形,连忙把半死不活的齐格菲里特扔给一个仆人,赶到这两个趴在地上的战斗者跟前来。一眨眼工夫,就用皮带绑住了安诺德的脚,然后一跃而起,往安诺德身上一坐,就像坐在一头野猪身上似的,又从腰间拔出“米萃里考地阿”来,在他后脑壳上刺了一刀。

  安诺德恐怖地尖叫了一声,双手不由自主地从兹皮希科腰间松开了。他不仅因这一刀而呻吟起来,也感觉到背上一阵难以形容的疼痛,因为上次同斯寇伏罗战斗时背上挨了一锤。
  玛茨科双手抓住他,把他从兹皮希科身边拖开。兹皮希科从地上爬起,坐定;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只得就地坐了一会儿。他脸色苍白,满面冷汗,双眼充血,嘴唇发青;呆呆地看着前面,好像有点眼花。

  “你怎么啦?”玛茨科吃惊地问。
  “没有什么,只是很疲乏。扶我起来。”
  玛茨科双手插入兹皮希科的胳肢窝,把他扶了起来。
  “站得住么?”
  “站得住。”
  “觉得痛么?”
  “痛倒不痛,只是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捷克人显然看到场地上的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了,就走到小屋前面,抓住骑士团那个女仆的颈项,把她拖了出来。兹皮希科一看见这情景,顿时忘了疲乏,全身又恢复了力量,好像根本没有同那个可怕的安诺德搏斗过似的,向小屋冲了过去。

  “达奴斯卡!达奴斯卡!”兹皮希科喊道;但是没有人回答。
  “达奴斯卡!达奴斯卡!”兹皮希科又叫了一遍;于是他默不作声了。小屋里黑黝黝的,因此他开头什么也看不见。但在那个用石头堆成的火炉后面,突然传来一阵阵急促而清晰的喘息声,好像是一头躲在那里的小动物的喘息声。

  “达奴斯卡!天啊。我是兹皮希科!”
  接着他在黑暗中骤然看见那一对睁大着的、惊惶失措的眼睛。
  兹皮希科冲到了她跟前,紧紧抱住她,但她完全不认识他了,只顾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还用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耳语声,一再说道:
  “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第二十三章
不管是亲昵的情话,还是体贴的劝说都不顶事。达奴莎一个人也不认识,神志也没有清醒。渗透了她整个生命的唯一感觉是恐惧,一种被擒的鸟儿所表现的恐惧。给她送食物去,她不肯当着别人的面吃。可是从她那种拒绝的目光看来,谁都看得出她已经受够了饥饿的折磨。只要没有人在跟前,她就像一头贪婪的小野兽似的肉食物扑过去。但是兹皮希科一进小屋,她就窜到角落里,藏在一束干的忽布花后面。兹皮希科白白地张开两条胳膊,白白地伸出一双手,尽管泪眼汪汪地哀求她,还是毫无用处。即使把亮光妥加调节,使她能够认出兹皮希科的脸庞,她还是不肯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仿佛她不仅失去了知觉,也失去了记忆。兹皮希科注视着她那张流露着恐怖神情的、又憔悴又苍白的脸,那双凹陷的眼睛,破烂的衣服,一想到她曾经落在什么人的手里,曾经吃过什么苦头,就痛苦得要哭出来。最后他怒火冲天,握了宝剑就向齐格菲里特冲去,要不是玛茨科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准会就地杀了他。

  于是叔侄两人简直像仇敌似的彼此扭了起来。但是年轻人因为刚刚同巨人似的安诺德战斗过,太疲乏,终于被老玛茨科制服了。玛茨科扭着他的手腕,喊道:
  “你疯了么?”
  “放手!”他咬着牙齿恳求道,“我的心快要爆炸了。”
  “让它爆炸吧!我决不放你。与其让你污辱你自己和我们的家声,不如让你去把头撞个粉碎。”
  玛茨科紧紧地握住兹皮希科的手,就像用一把铁钳把它钳牢了似的;一面严词厉色地说:
  “记住,你不会没有报仇的机会;你是一个束腰带的骑士,怎么能够杀一个上了镣铐的俘虏?你这样做对达奴莎没有好处。结果怎样呢?只有耻辱。你说,许多国王和公爵都杀过俘虏。嗨!那同我们不相干;他们行得通的事,你就不一定行得通。他们有王国、城市、城堡。你有什么?骑士的荣誉。对于他们,谁都不会责备一句;而对于你,就会在你脸上吐口水。看在天主的分上,想一想吧!”

  静默了片刻。
  “放开!”兹皮希科又阴郁地说了一遍。“我不杀他。”
  “到火堆那边去,我们得商量商量。”
  玛茨科拉着他的手,走到火堆跟前,这是仆人们在沥青灶旁边烧起来的。他们在那里坐了下来,玛茨科想了一下,说道:
  “你也必须记住,你答应过把这条老狗交给尤仑德。只有他可以为他自己和他女儿报仇。他自然会向他报复,用不着你担心!在这件事上,你必须做得使尤仑德高兴。这是他的事,不是你的事。尤仑德可以做,你却不一定能做;人不是他俘虏的,但是他可以从你这里把他当做一件礼物似地接收下来;他甚至会活剥他的皮;他这样做,谁都不能骂他。你懂我的话么?”

  “我懂了,”兹皮希科回答。“您说得对。”
  “你显然神志又清醒了。如果你再受到魔鬼的诱惑,就应该记住:你也曾向里赫顿斯坦和其他的十字军骑士挑过战;如果你竟然杀死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俘虏,人们一定会把你的行为公诸于世,那么今后就没有一个骑士会接受你的挑战了,人家却会认为对方有理。万万不许有这种事!我们已经够不幸的了,千万不要再给我们添上羞耻。我们还是来谈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该怎样行动吧。”

  “您谈吧,”年轻的骑士说。
  “我的意见是这样:应该把那条看守达奴莎的毒蛇干掉;但是一个骑士杀死一个女人是不合适的。因此我们还是把她送到雅奴希公爵那里去吧。她在公爵和公爵夫人的森林行宫里施行过阴谋诡计。让玛佐夫舍朝廷去裁判她。如果他们不把她压死在车轮下,惩治她的罪孽,那他们就亵渎了天主的正义。只要我们一天没有找到别的女人来侍候达奴莎,只要一天还需要她来服侍达奴莎,我们就必须把她留下,等我们另外找到一个老婆子再说;到那时候我们要把她拴在马尾上带走。现在我们必须尽快地向玛佐夫舍森林赶去。”

  “这不能马上办到,天已经黑了。还是等到明天吧,如果天主许可的话,也许那时候达奴莎的神志也会清醒了。”
  “让马匹好好休息一下也好,那就天一亮启程吧。”
  他们的谈话被安诺德·封·培顿打断了,他仰天躺在不远的地方,同他自己的剑紧紧捆在一起;他用日耳曼话喊了一声。老玛茨科站了起来,向他走去,但因为听不懂他喊的什么,就大声喊捷克人来。
  哈拉伐却不能马上就来,因为他在忙着别的事。当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在火堆旁边谈话的时候,他径自走到骑士团的那个女仆那里去,双手握住她的脖子,像摇一棵梨树似的猛力摇她,说道:
  “听着,你这条雌狗!到小屋里去给少夫人准备好毛皮的床铺。铺床前,把你的好衣裳给她穿上,把你给她的破布烂衫披在你自己这架尸体上……愿你的母亲给打人地狱!”
  他怒气冲天,控制不住自己,把她摇得眼睛也鼓出来了。他本来会掐断她的脖子的,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知道她还有些用处;最后他让她走了,一面说道:
  “等你铺好了床,我们要把你吊在树枝上。”
  这个女仆恐怖地抱住了他的双膝,捷克人却一脚把她踢开。她冲进小屋去,扑在达奴莎的足下,大声号叫道:
  “给我说说情。别让他们欺负我!”
  达奴莎只是闭着眼睛,发出她惯常的耳语声:“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然后她又默不作声了,因为每逢这个女仆走近前来,她就会这样。她让这妇人给她脱衣、洗身、穿上新衣服。这妇人铺好床铺,让达奴莎躺下——达奴莎看上去像个木头人或是蜡人;这以后,这个妇人就坐在火炉旁边,不敢出去。

  过了一会儿,捷克人进来了,先朝着达奴莎说道:
  “您现在是跟自己人在一起了,夫人,所以凭着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安静地睡吧!”
  他对达奴莎画了个十字。为了免得惊吓她,他放低声音向这女仆说:
  “我要把你绑起来,你就睡在门槛上;你要闹出声来使夫人受惊的话,我一定掐断你的脖子。起来,走!”
  他领她出了小屋,把她紧紧缚住,然后到兹皮希科那里去。
  “我已经吩咐那条毒蛇把她自己的衣服给夫人穿,给她准备了一张软床,夫人现在睡着了;您最好别进去,免得使她受惊。愿天主保佑,让她安安稳稳休息一夜,明天也许会神志清醒。现在您也应该吃些东西,休息一下了。”

  “我睡在她的门槛旁边,”兹皮希科说。
  “那末我去把门槛上那条母狗拖开,让她跟那具鬈头发的尸体躺在一起。但您现在必须吃些东西,因为路很远,辛苦还在后头呢。”
  他去拿了些熏肉和干芜菁来,这是他从立陶宛军营里带来的;刚刚把食物放在兹皮希科面前,玛茨科就来叫他到安诺德那里去了。
  “你来仔细听听看,这家伙要什么,虽然我懂得句把日耳曼话,却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我把他背到火堆旁边来,爵爷,您就在那边跟他谈话吧,”捷克人回答。
  说着就解下自己的带子,从安诺德的腋下穿过去,把他背了起来;这个巨人似的沉重的身体压得他弯腰曲背,好在哈拉伐身强力壮,把他背到火堆附近,就像扔一袋豌豆似的,扔在兹皮希科身旁。
  “拿掉我身上的镣铐,”十字军骑士说。
  “那可以,只要你凭骑士的荣誉起个誓,承认你是我们的俘虏。我会吩咐人把剑从你的膝下拿走,给你的手松绑,使你能同我们坐在一起,但是脚上的绳子还得绑着,等我们事情谈妥再说。”玛茨科向捷克人点点头,捷克人解开安诺德手上的绳子,扶他坐下。安诺德高傲地望望玛茨科和兹皮希科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你怎么敢问我们这个?这不干你的事。快把你的姓名报出来。”
  “不干我的事?因为只有对骑士,我才能凭骑士的荣誉起誓。”
  “那就瞧吧!”
  玛茨科解开外衣,露出腰上的骑士带给他看。
  这个十字军骑士看了大吃一惊,过了一会,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竟然偷偷来到这荒野地方掠夺战利品,帮助异教徒反对天主教徒?”
  “胡扯!”玛茨科喝道。
  这一场谈话就像吵架似的,以不友好的、傲慢的方式进行下去。可是等到玛茨科激烈地嚷道,阻碍立陶宛皈依天主教的正是骑士团,并且举出了所有的证据,安诺德又吃了一惊,哑口无言,因为事实这样明显,不可能视若无睹,也无从反驳。特别使这日耳曼人吃惊的是玛茨科一面画着十字,一面说出这样一番话:“谁知道你们实际上是在为谁效劳,如果你们不是全体如此,至少有一些人是这样。”这番话特别使他吃惊,因为在这个骑士团中,确实有一些“康姆透”被人怀疑为向撒旦投降。目前还没有公开对这些人采取什么措施,怕因此引起大家对整个骑士团的责难。但是安诺德很清楚,因为这类事情在骑士团的法师中间已经窃窃私议了好久,而且他亲自耳闻过这种事情。因此玛茨科说出了从山德鲁斯那里听来的那番话,揭穿了齐格菲里特的那种不可想象的行径,这个坦率的巨人心里竟然大为不安。

  “比如说,你同他一起来打仗的这个齐格菲里特,”他说,“他是为基督效劳的么?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怎样同魔鬼通同一气,怎样跟魔鬼一起咬耳朵、微笑、咬牙切齿么?”
  “是嘛!”安诺德喃喃地说。
  这时候兹皮希科的心头又涌上了悲哀和愤怒,突然嚷道:
  “可你还大谈什么骑士的荣誉?真丢脸,去帮助一个刽子手,一个魔鬼似的人!真丢脸,眼看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受苦,却不吭一声,何况她是一位骑士的女儿。你说不定自己也折磨过她吧。真丢脸!”
  安诺德闭上眼睛,在身上画了十字,说道:
  “凭着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这是怎么回事?……你指的是那个脑子里住着二十七个魔鬼的、上了镣铐的姑娘么?我……”
  “哦,可怕!可怕!”兹皮希科打断他的话,一面不住地呻吟。
  他又握着他的“米萃里考地阿”的柄,凶狠狠地向着齐格菲里特仰天躺着的那个暗角落里望去。
  玛茨科悄悄地把手放在兹皮希科的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好让他恢复理性,又转过身去向着安诺德说:
  “那女人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女儿,这位青年骑士的妻子。你现在明白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追你们,我们为什么要俘虏你们?”
  “天哪!”安诺德说。“你们从哪儿来?这是怎么回事?她疯了呀……”
  “十字军骑士绑走了这个无辜的羔羊,又叫她受尽苦刑,弄到这种地步。”
  兹皮希科一听到“无辜的羔羊”这几个字,就把拳头放到嘴边,咬着大拇指,泪水禁不住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
  安诺德出神地坐在那里;捷克人向他简略地谈了一些邓维尔特的诡计,达奴莎的被绑架,尤仑德受的苦刑以及跟罗特吉爱的决斗等等。他说完了,大家默默无言。只听到森林里的树木的沙沙声和火堆中木头的噼噼啪啪声。

  这样坐了一阵,安诺德最后抬起头来说:
  “我向你们发誓,不但凭我骑士的荣誉,也凭耶稣受难像发誓,我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受的苦刑我从来没插过手,从来没有去碰过她。”
  “那末你再起誓,说你心甘情愿同我们一起走,不会逃跑,那么我就吩咐人把你完全解开,”玛茨科说。
  “依你的话。我起誓!可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到玛佐夫舍,到斯比荷夫的尤仑德那里去。”
  玛茨科说完话就亲自割掉了安诺德脚上的绳子,然后叫他吃肉和芜菁。过了一会儿,兹皮希科走了出去,坐在小屋的门槛上休息,他在那里没有再看到那个骑士团的女仆,因为马夫们已经把她带走,放在马群里了。兹皮希科在哈拉伐拿来的毛皮上躺了下来。他决定在那里睁着眼睛躺到天明,希望到那时候达奴莎会有好转!

  捷克人回到了火堆旁,想同波格丹涅茨的老骑士谈一件事情,卸下心里一块大石头。可是看到老骑士也在为一些伤脑筋的问题而沉思,却一点没有注意到安诺德的鼾声,原来安诺德在吃了大量的烘芜菁和熏肉以后,感到十分疲乏,像一块石头似地睡得烂熟了。“爵爷,您为什么不休息一下?”捷克人问道。

  “睡神从我眼睑上逃跑了,”玛茨科回答。“愿天主许可,明天早晨会有好天气。”
  接着他望了望星星,说道:
  “天空中已经看得见御夫星座了,我一直在想,这一切事情该怎么安排。我也不想睡,因为我心里老想着兹戈萃里崔的那位小姐。”
  “啊!这倒是事实。又是件麻烦事。她就在斯比荷夫啊。”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从兹戈萃里崔带到斯比荷夫去。”
  “这是出于她自己的要求,”玛茨科不耐烦地回答,因为他心里知道他做错了,而且不愿意谈起这件事。
  “是的!可现在怎么办呢?”
  “怎么办?唔,我要送她回家,然后听天主安排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是的!听天主安排,但至少得让达奴斯卡恢复健康,到那时候才知道该怎么办。像现在这样,天才晓得!如果她既不复原又不死,那该怎么办才好呢?鬼才知道。”
  捷克人这时候却一直在为雅金卡着想。
  “您应该知道,爵爷,我离开斯比荷夫向她告别的时候,她对我这样说:‘万一有什么情况,要赶在兹皮希科和玛茨科前头来通知我。因为他们总得派人送消息来,那就要他们派你来,你就可以送我到兹戈萃里崔去。’”

  “嗨!”玛茨科回答。“当然,如果达奴斯卡到了斯比荷夫,她在那里待下去是不合适的。现在当然应该送她回兹戈萃里崔去。我可怜这个小孤儿,我实在感到难过。但天主的意旨必须实现。现在我该怎么安排这件事呢?让我想想看。你说她嘱咐过,要你赶在我们前头送消息去,要你送她到兹戈萃里崔去么?”

  “是的。我已经把她的话照样说给您听了。”
  “那么你就赶在我们前头出发吧。而且也应该通知老尤仑德一下,让他知道他的女儿找到了,但告诉他的时候必须小心一些,免得突然告诉他,反而使他乐得送了命。像我敬爱天主一样,我认为这是一件该做的、最实际的事。回去吧!告诉他们说,我们已经救出了达奴莎,我们立刻就要送她回来。然后你就送那另一个可怜的姑娘到兹戈萃里崔去!”

  老骑士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真正为雅金卡难过,也为他心里原有的一些打算难过。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我知道,你是个有胆量有膂力的小伙子,但必须留心,别使她受到伤害或者出什么意外。路上常常会遇到这种事情的。”
  “我一定要尽到我的力量,哪怕丢掉我的脑袋!我打算随身带几个能干的仆从,斯比荷夫的爵爷总不会吝惜这几个人,哪怕要我把她护送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保她平安。”
  “好吧,别太自信。还要记住,即使到了兹戈萃里崔,也必须防备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可是我何必再提什么维尔克和契当呢!以前要防备他们,因为我们非得那样打算不可。现在反正不能对她抱什么希望了,还是听其自然吧。”

  “可是达奴莎非常衰弱,病得这个样子,如果死了怎么办呢?所以我还是要保护雅金卡小姐,不让她受这两个骑士的侵扰。”
  “千真万确,你说得对。这个形容憔悴的夫人是很难活下去的。如果她死了怎么办呢?”
  “这得由天主去决定。现在且让我们为兹戈萃里崔的小姐设想设想。”
  “照说,我应该亲自送她回故乡,但这是件难事。我现在有许多明显的理由不能离开兹皮希科。你看见他如何咬牙切齿,他如何想抓住这老‘康姆透’,要想杀死他,我不得不随时同他争论。要是达奴莎在路上死了,那时候恐怕连我也约束不住他了。要是我不在,别人就更拦阻不住他了,那末永恒的羞辱就会落到他和我们全族身上了,这是绝对不行的。阿门!”

  捷克人答道:
  “嗨!我倒认为有个简单的办法。把那个刽子手交给我,让我来管住他,把他送去交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干掉。”
  “你多聪明!愿天主赐你健康,”玛茨科快乐地喊道。“这倒是个很简单的办法,十分简单。只要你把他送到斯比荷夫是活的,你爱怎么打发他都可以。”
  “那末那只息特诺母狗也让我带去吧,如果她在路上不给我找麻烦,我也把她带到斯比荷夫去;要是她找麻烦,就把她吊死在树上。”
  “送走这一对坏蛋也许会使达奴莎加速恢复健康,因为他们在她面前,会使她害怕。但是如果你把那个女仆带走了,谁来服侍达奴莎呢?”
  “您总可以在本地人或者带着家属逃难的农民当中找到个老太婆吧,遇见谁就找谁,随便什么女人总比这条母狗好。暂时可以由兹皮希科自己照顾他夫人。”
  “你今天说话比往常更周到了。兹皮希科经常同她在一起,她也许会复元得更快;他可以为她尽到双重责任,既做她的爹,又做她的娘。那么就这样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天不亮就动身;现在我要躺一会儿,还没有到午夜哩。”
  “御夫星座已经升上天了,小鸡还没有出现哩。”
  “感谢天主,我们总算解决了这件事,不然我真心烦。”
  捷克人躺在逐渐熄灭的火堆旁边,身上盖着一件长皮袍,一下子就睡着了。可是更深夜阑,天空还没有发白,他就醒过来了,从被窝里爬起来,望望星星,一面伸伸有些发麻的四肢,一面去叫醒玛茨科。
  “我该动身了,”他说。
  “到哪里去?”玛茨科迷迷糊糊地问,用拳头擦着眼睛。
  “到斯比荷夫去。”
  “不错,我简直忘了。谁在打呼噜,响得能把死人吵醒?”
  “是安诺德骑士。让我先在火堆上扔些树枝,然后去叫人。”
  他去了,一会儿又匆匆走回来,老远就低声叫道:
  “爵爷,坏了,坏事了!”
  “出了什么事?”玛茨科连忙跳了起来,喊道。
  “那个女仆逃跑了。他们原把她放在马群里头,愿天雷打死他们。人们一睡熟,她就像条蛇似地偷偷溜跑了。来啊,爵爷!”
  玛茨科惊惶地同哈拉伐一起急急向马群奔去,他们只在那里找到一个仆人,其余的人都分头去追捕女逃犯了。但是夜色这样黑暗,树林又是那么密,这样搜寻下去简直是愚蠢的做法,所以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玛茨科用拳头悄悄地把他们痛打一顿。后来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到火堆跟前来。

  一直看守在小屋里的兹皮希科,并没有睡着,一听到有什么骚动,便过来查问究竟。玛茨科把他同捷克人商量的详细经过告诉了他,又把那个女仆逃跑的事告诉了他。
  “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事,”老骑士说。“因为她即使不饿死,也会落到农民手里,被他们活剥皮;那就是说,她先得逃过了狼群。遗憾的是,让她逃脱了斯比荷夫的惩罚。”
  兹皮希科也因为她逃脱了应在斯比荷夫受到的惩罚而觉得遗憾;否则,他听到这个消息也不会当作什么了不得的事。他并不反对捷克人带着齐格菲里特离去,因为他对一切与达奴莎没有直接关系的事都不感兴趣。他马上就谈起她来了。

  “明天我们就动身,我打算和她同骑一匹马,让她坐在我前面。”
  “她情况怎样?睡着了么?”玛茨科问。
  “她常常哼叫,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在哼,还是醒着在哼,我怕吓了她,不想去打扰她。”
  他们的谈话被捷克人打断了;捷克人一看见兹皮希科就喊道:
  “哦!少爵爷也起来了么?现在我该动身了!马匹都预备好了,我把那个老鬼缚在马鞍上。天马上就要亮了,现在夜很短。再见,爵爷!”
  “天主保佑你!祝你健康!”
  哈拉伐又把玛茨科拉到一旁,对他说道:
  “我也想真诚地请求您,万一有什么变化……您知道,爵爷……有什么不幸的事……您就派一个差役火速赶到斯比荷夫来。如果我们离开了斯比荷夫,让他赶上我们!”
  “好吧,”玛茨科说,“我也忘掉了告诉你要把雅金卡送到普洛茨克去。你懂么?到那里去找主教,对他说明她是谁,说她是修道院长的教女,修道院长有一张遗嘱保存在主教那里;然后请求他保护她,这在修道院长的遗嘱上也写明了的。”

  “如果主教命令我们留在普洛茨克呢?”
  “那就一切都听从他,遵照他的意见。”
  “就这样吧,爵爷!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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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安诺德骑士到了早晨才知道骑士团那个女仆逃跑了;他听到这消息,哈哈大笑起来,但他也跟玛茨科具有同样的看法,认为这女仆不是给狼群吃掉,就是被立陶宛人打死。后面这种情形决不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一带的居民都是立陶宛人的后代,十分憎恨骑士团以及所有与骑士团有交往的人。有些男人已经加入到斯寇伏罗这一边来,其余的人发动武装暴动,到处杀日耳曼人;他们、他们的家人和畜群都躲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第二天他们又去搜捕那女仆,但没有找到,因为玛茨科和兹皮希科都在忙着一些更重要的事,因此搜寻的人劲头也很不足。———

  两个骑士都忙着要赶回玛佐夫舍,打算太阳一出来就动身,可是达奴莎睡得非常熟,兹皮希科不让人家去惊动她,因此没有走成。
  夜里他听到达奴莎的呻吟,知道她没有睡着;现在眼看她睡熟了,自然就指望这一睡会产生良好效果。他两次悄悄走进小屋,借着木缝里透进来的亮光,看见她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张开,面孔通红,跟小孩子的睡相一模一样。看见这景象,他心酸得流泪了,对她说:“愿天主赐你健康,我最心爱的小花儿!”接着又向她说:“你不会再遭到磨难,用不着再淌眼泪了。愿最仁慈的主耶稣让你的幸福像江河一样无穷无尽!”

  他怀着一颗纯朴而正直的心,仰望着天主,问自己道:“我该用什么东西来感谢您呢?我以什么来报答您的恩典呢?我是否要把我的一部分财富、谷物、畜群、蜡油或者天主能接受的这一类东西,供奉给教堂呢?”他甚至要起誓,要一件一件地举出献祭品的名称来,但他想等达奴莎醒来,看看她究竟如何,是否恢复了知觉,然后再决定是否要感恩。

  虽然玛茨科很清楚,一进入雅奴希公爵的领地就平安无事了,可是他也认为,还是别去打扰达奴莎的休息为妙,因此他吩咐把马匹和仆人都准备停当,待命出发。
  可是过了中午,达奴莎还没醒,叔侄两人都感到不安了。兹皮希科不断从木缝里和门缝里张望,突然第三次走进小屋,坐在昨天女仆给达奴莎换衣服的那块木头上。
  他坐在那儿注视着她,她却双眼紧闭。过了不久,还不到念一篇“主祷文”和“福哉马利亚”的工夫,她的嘴就微微抽搐了一下,虽然闭着眼睛,却好像还是看到了他似的,低声说道:
  “兹皮希科。……”
  他立即在她面前跪下去,握着她那双憔悴的手,心醉神迷地吻着。接着又断断续续向她说:
  “感谢天主!达奴斯卡!你认得我了。”
  他的声音使她完全清醒了。接着她就在床上坐了起来,张着眼睛,又说了一遍:
  “兹皮希科!”
  然后她眨巴着眼睛,惊奇地四下望望。
  “你现在不是俘虏了,”兹皮希科说,“我把你从他们手里救了出来,正要送你到斯比荷夫去。”
  但是她把双手从兹皮希科手中缩了口去,说道:
  “所以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没有得到亲爱的爸爸的祝福。公爵夫人在哪里?”
  “醒醒吧,亲爱的小蓓蕾!公爵夫人在老远的地方哩,我们已经把你从日耳曼人手中救出来了。”
  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而是在回忆什么似的。她说:
  “他们还拿走了我的小琵琶,把它在墙上砸碎了。嗨!”
  “哦,天主!”兹皮希科喊道。
  他这才看出她神情恍惚,两眼无神,双颊通红。他立即想到她一定病得很重,她两次提到他的名字只不过是发高烧时的幻觉罢了。
  这样一想,他失望得心里都发抖,额上沁出了一阵冷汗。
  “达奴斯卡!”他说。“你看见我,懂我的话么?”
  但是她低声地答道:
  “喝!水!”
  “仁慈的主!”
  他连忙冲了出去,在门口撞上了来探听她病情的玛茨科。兹皮希科只是匆匆忙忙向他说了个“水”字,就赶紧向邻近树丛中的溪流跑去。
  过了一会,他提了满满一壶水回来,递给了达奴莎,她贪婪地饮了下去。玛茨科在兹皮希科之前进了小屋,看到病人这般情况,不由得不发愁。
  “她在发烧么?”他说。
  “是的!”兹皮希科哼了一声。
  “她听得懂你说的话么?”
  “听不懂。”
  老骑士蹩紧眉头,双手搔着后脑壳。
  “怎么办?”
  “我不知道。”
  “只有一个办法,”玛茨科说。
  但是达奴莎一喝完水就打断了他的话,瞪着眼对他说道:
  “我也没有冒犯过你,开开恩吧!”
  “我们一直在怜悯你呀,孩子。我们只希望你幸福,”老骑士激动地答道。
  于是他转向兹皮希科:
  “听着,把她留在这里是不行的。应当让她吹吹风,晒晒太阳,可能对她有好处。别发呆了,孩子,快把她送到原来抬她来的担架里去——或者放在马鞍上跟我们一起出发吧!你懂么?”
  他随即离开小屋,作好出发前的最后安排,但是他向前面一看,就突然站住了——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
  一大群持枪荷矛的步兵包围了这两间小屋、炉灶和空地,围得水泄不通。
  “日耳曼人来啦!”玛茨科想。
  他吓得要命,但马上就抓住剑柄,咬紧牙关,像是一头陷入绝境的野兽似的,准备拚死自卫。
  这时候巨人似的安诺德和另一个骑士从小屋里向他们走来,一走到玛茨科跟前就说:
  “命运之轮转得好快。昨天我是你的俘虏,今天你们却成了我的俘虏了。”
  他像对待一个下人似的,傲慢地望着老骑士。安诺德既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也不是一个很残酷的人,但是他具有十字军骑士的共同缺点:尽管很有教养,甚至颇近人情,可是当他们自以为胜过别人的时候,就非常看不起被他们打败的人,就要得意忘形。

  “你们都是俘虏了,”他又傲慢地说了一遍。
  老骑士阴郁地向四下望望,心里虽然觉得事态严重,却还是旁若无人。
  如果他身穿甲胄,骑在战马上,还有兹皮希科在他身旁;——如果他们两人都带着剑和斧,或者手里只拿着一根波兰贵族都能挥舞自如的那种可怕的“木棍”,他自会设法冲破这一堵枪和矛砌成的围墙。难怪外国骑士在维尔诺附近那次战斗中,把这样一句话当做把柄,向波兰人叫嚷说:“你们太藐视死亡了。”

  但是玛茨科这时却是赤手空拳,站在那里面对着安诺德,身上连锁子甲也没有穿一件。他四下一望,看见他的手下人都已经扔下了武器;他又想到兹皮希科也是赤手空拳同达奴莎一起待在小屋里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而非常熟悉战争的人,他知道抵抗是完全无济于事了。

  只得慢慢地从剑鞘里拔出短剑,扔在安诺德身旁那个骑士的脚旁,那位骑士像安诺德一样傲慢,但还是彬彬有礼地用一口漂亮的波兰话说道:
  “您叫什么名字,阁下?我不会绑你,只要您宣个誓就可以,因为我知道您是一个束腰带的骑士,而且对我的兄长很好。”
  “我宣誓!”玛茨科回答。
  通报过姓名之后,玛茨科询问他是否可以到小屋里去警告他的侄子不要有什么“疯狂”举动。他们准他去了。他走了进去,待了一会儿就双手捧着“米萃里考地阿”出来了。
  “我的侄子连一柄剑都没有,他请求您,在你们留在这里的时候,允许他同他妻子在一起。”
  “让他在一起吧,”安诺德的兄弟说。“我会派人给他送吃的和喝的来;我们不会马上走,因为人马伦极了,也需要吃些东西,休息一下。阁下,我们也请您同我们一起吃。”
  这两个日耳曼人就转身走向玛茨科过夜的那个火堆那里去。但是不知是出于骄傲,还是出于疏忽,他们走在前面,却让玛茨科跟在后面。老骑士是一个老战士,知道该怎么办,并且极其注重礼仪规章,就问道:

  “请问,阁下,我是您的客人呢,还是您的俘虏?”
  安诺德的兄弟顿时有些羞惭,住了步,说道:
  “请,阁下。”
  老骑士走在前面,不想去损害这个人的自尊心,因为他对这个人存着很大的指望。他说:
  “显然,阁下,您不仅谈吐有礼貌,举止也是优雅的。”
  这时候只懂得几句波兰话的安诺德问道:
  “华尔夫甘,你们在说什么?”
  “我在照规矩办事,”华尔夫甘回答,他显然被玛茨科的话捧得高兴了。
  他们在火堆旁坐下,开始吃喝。玛茨科给这日耳曼人的教训不是白费的。在进餐的时候,华尔夫甘都先让了玛茨科。
  老骑士从以后的谈话中知道他们自己是如何落入陷阱的。原来安诺德的弟弟华尔夫甘也率领着契鲁赫步兵到高茨韦堆去打起义的时母德人。可是那些从边远地方来的日耳曼人不能及时赶来援助安诺德。安诺德也没有想到要等他们,满以为由立陶宛边境的镇市和城堡出发来的其他步兵可以在路上同他会师。这就是他的兄弟延迟几天进军的原因,后来他们来到烧沥青人的房子附近,碰上了那个逃亡的骑士团女仆,她把他的兄长的不幸遭遇告诉了他。安诺德听着人家用日耳曼话向他叙述经过,满意地笑了;最后,他断言他原来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但是能干的玛茨科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总能想出些办法来对付,这时候他想,同这两个日耳曼人交交朋友也会对自己有利,因此过了一会儿就说道:
  “做俘虏总是很难受的。可是感谢天主,我幸而不是落在别人手里,而是落在你们手里,因为我相信,你们都是真正的骑士,也很重视骑士的荣誉。”
  华尔夫甘闭上眼睛,傲然地点点头,显然是带着一种满意的感觉。
  老骑士继续说下去:
  “想不到您说我们的话说得这么好!显然,天主赐给了您很高的才能。”
  “我懂得你们的话,因为契鲁赫人讲波兰话,我兄长和我在那一带服务了七年。”
  “您早晚会继他而担任‘康姆透’的。一定是这样……因为您的兄长不那么会说我们的话。”
  “安诺德懂得一点,但是不会说。我的兄长比我有力气,虽然我也并不虚弱;但是他比较愚钝些。”
  “嗨!我觉得他完全不愚钝!”玛茨科说。
  “华尔夫甘,他说什么?’安诺德又问道。
  “他赞扬你,”华尔夫甘答道。
  “真的,我赞扬他,”玛茨科补充道,“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骑士,这是最重要的。我坦率地告诉您,我本来打算今天凭宣誓就完全让他自由,随便他到什么地方去,即使给他一年的时间也可以。这种待遇在束腰带的骑士中间是很寻常的。”

  他注视着华尔夫甘的脸,对方皱着眉头说道:
  “如果你们不是帮助异教徒的狗崽子来反对我们,我也会凭宣誓释放你们。”
  “这话不对,”玛茨科回答。
  于是又出现了昨天玛茨科和安诺德的那种激烈的争论。可是虽然正义在老骑士一边,但这一场争论却很不容易进行,因为华尔夫甘的性格比他兄长更严峻。不过辩论的结果却带来了一件好事,让华尔夫甘得知了骑士团在息特诺所干的一切坏事、他们的狡诈行为和背信弃义——同时也得知了达奴莎的不幸和苦刑。对于玛茨科所指责的那种种罪过,华尔夫甘避而不答。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仇报得有理,波兰骑士的行动也是正当的,最后说道:

  “我凭着圣里鲍鲁斯的光辉骸骨起誓,我也决不怜悯邓维尔特。他们说他耍黑魔术,但天主的威力和正义比黑魔术更强大。至于齐格菲里特,我不能断定他是否也为撒旦服务。但我不去追赶他,因为第一,我没有骑兵;第二,你说他折磨了那个姑娘,如果这是真的话,那就让他从此不要从地狱里回来!”

  说到这里。他伸伸懒腰,继续说:
  “天主!保佑我死后升天!”
  “但是那个不幸的殉难者怎么办呢?”玛茨科问道。“您不打算允许我们送她回家么?难道她得死在您的地牢中么?我恳求您记住天主的愤怒!
  “我对那女人并没有什么反感,”华尔夫甘粗暴地回答。“你们两人之中可以有一个人送她回到她父亲那里去,只要他以后来投案就行了,但另一个必须留在这里。”
  “嗨!可是,如果我凭骑士的荣誉和凭圣杰西的矛起誓,又怎么样呢?”
  华尔夫甘迟疑了一下,因为这是个大誓;但在这当儿,安诺德第三次问了:
  “他说什么?”
  等他弄明白了这事情,他暴跳如雷地坚决反对。他反对自有他反对的理由。第一,他被斯寇伏罗打败,后来又在战斗中被这两个波兰骑士打败。他也知道由于前次交战,先头部队覆灭,他的兄弟不可能带着步兵前进到高茨韦堆去了,他自己也不得不回到玛尔堡去。何况他还不得不向大团长和大元帅为这场败仗作一番述职报告,因此他哪怕只能够带一个重要的俘虏去,也稍微有些面子。交出一个活骑士比仅仅说明俘获到了这样两个骑士更有价值……

  玛茨科一听到安诺德大声反对和咒骂,眼看没有别的办法,决定接受先前所提出的条件。他转向华尔夫甘说道:
  “那末我再请您帮个忙——允许我去通知我的侄儿一声;我相信他会懂得同他妻子在一起的好处的,而我则同您一起去。无论如何允许我去告诉他一声,让他懂得不必有任何异议,因为这是您的意旨。”
  “好吧,这对我反正是一样,”华尔夫甘回答。“但是我们来谈一件事:令侄必须为他自己和您带来赎身金。因为一切全决定于赎身金。”
  “关于赎身金么?”玛茨科问道——他想,最好是把这场谈话拖延一下。“这个问题,难道我们还来不及谈么?对一个束腰带的骑士来说,他的诺言和现金具有同样价值,至于赎金数目,那可以由良心来决定。在高茨韦堆附近,我们也俘虏了你们的一个重要骑士,一个叫做德·劳许的人。我的侄子(就是他把德·劳许俘虏来的)凭宣誓把他释放了,赎身金的数目提也没有提起。”

  “你们俘虏了德·劳许么?”华尔夫甘马上问。“我知道他。他是一个著名的骑士。但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在路上遇到他呢?”
  “他显然不是走这条路的,他是到高茨韦堆去,或者到拉格纳蒂去的,”玛茨科回答。
  “那个骑士出身于一个有势力的著名家族,”华尔夫甘又说了一遍。“你们到手了一个出色的俘虏!你们提起这件事是好的。不过我总不能够白白地放走你们。”
  玛茨科吮了一下上髭,傲慢地昂起头来,说道:
  “不用说,我们也知道自己的身价。”
  “那就更好了,”小封·培顿说,但他立即又说道:
  “那就更好了。这不是为我们,因为我们都是谦卑的教士,我们发誓要过贫穷的生活,而是为了骑士团要用你们的钱来博得天主的赞美。”
  玛茨科对此不加回答,只是用这样一种表情望着华尔夫甘,仿佛在说:“你在说鬼话!”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讨价还价了。对老骑士说来,这是一件困难而恼火的事。一方面,他很难忍受任何损失;另一方面,他又知道为兹皮希科和他自己提出太少的数目是不行的。因此他像一条黄鳝似地滑来滑去,特别是因为华尔夫甘虽然谈吐举止相当优美,却显得极度贪婪,而且心硬如铁。只有一个念头安慰着玛茨科,那就是德·劳许会补偿这一切,但即使那样,失去了德·劳许那笔赎身金也很使他苦恼。至于齐格菲里特的赎身金,他根本未加考虑,因为他想:尤仑德,甚至兹皮希科,你即使拿多大一笔赎身金给他们,也不会饶过齐格非里特一条命的。

  经过长久的讨价还价,他们终于就赎金的数目和付款日期达成了协议,并且商定了兹皮希科随身带去的马匹和随从人数。玛茨科把这事去告诉了侄子,并且劝他别拖延,立即动身,因为说不定那两个日耳曼人又会转什么别的念头。

  “这完全是骑士的生活,”玛茨科叹息着说。“昨天你制服了他们,今天他们制服了你。唔,命运不好。愿天主让我们时来运转。可是现在,决不可丧失时机。如果你赶紧些,也许还追得上哈拉伐,那你们在一起就会更安全。只要一走出这个荒野,进入了玛佐夫舍的居民区,你就会在每一个贵族或者‘弗罗迪卡’的屋子里得到招待和帮助。在我们国家里,人们对一个外国人也不惜招待和帮助,对自己人那就更加热情了!因此达奴莎这可怜的女孩到那里也许会好转。”

  他同时望望达奴莎,她正在发高烧,迷迷糊糊,呼吸急促,声响很大,一双蜡黄的手伸在黑色的熊皮上,烧得抖个不停。
  玛茨科向她画了个十字,说道:
  “嗨,带她去吧!愿天主恢复她的健康,因为我觉得她的生命之线已经拉得太紧了。”
  “别那么说!”兹皮希科痛苦地喊道。
  “我们都得受天主安排!我去吩咐把你的马匹牵到这里来——你必须立即动身!”
  他走出小屋去作好有关旅程的一切安排。查维夏送给他们的两个土耳其人牵着马匹,扛着垫有苔藓和毛皮的担架来了,为首的是兹皮希科的仆人维特。不多一会儿,兹皮希科抱着达奴莎走出小屋。那景象很动人,那位为好奇心所驱使而来到小屋跟前的封·培顿兄弟也好奇地望着达奴斯卡那张孩子般的脸,简直像圣母马利亚教堂中的圣像;她病得很重,头都抬不起来,只是沉甸甸地靠在年轻骑士的肩上。他们彼此惊奇地望了一眼,心中对那些造成她苦难的祸首激起一阵反感。

  “齐格菲里特的心真是一个刽子手的心,而不是一个骑士的心,”华尔夫甘向安诺德低声说,“而那条毒蛇,虽然是她使你获得自由,我却要下令用鞭子打她一顿。”
  他们看见兹皮希科像母亲抱孩子那样抱着她,都深受感动。他们理解到他是多么爱她,囚为他们两人的血管中都流着年轻人的血。
  兹皮希科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让病人偎在他胸前骑马赶路,还是该让她躺在担架里。最后他决定让她躺在担架里,认为让她躺着也许会舒服些。于是走到他叔父跟前,鞠下一躬,吻吻他的手,向他道别。玛茨科爱兹皮希科实在像爱自己的眼珠一样,他虽然不大愿意当着那两个日耳曼人的面流露自己的激情,可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紧紧地抱着他,把他的嘴紧贴着他那一头浓密的金发。

  “愿天主指引你,”他说。“要记住老头儿,做俘虏总是不好受的。”
  “我不会忘记的,”兹皮希科回答。
  “愿至高的圣母赐你幸福!”
  “天主将为此和为您所有的仁慈报答您。”
  兹皮希科立即上了马,但是玛茨科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赶紧跑到他身旁,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膝上,说道:
  “听着,记住,如果你赶上了哈拉伐,别去捉弄齐格菲里特,否则就会给你自己和给我这头白发带来责难。把他交给尤仑德去处理,你自己别对他怎么样。凭你的剑和荣誉向我起誓吧。”
  “只要您一天不回来,”兹皮希科回答,“我就一天不让尤仑德伤害他,免得日耳曼人为了齐格菲里特而伤害您。”
  “这样看来,你也关心我了?”
  年轻的骑士忧郁地一笑。“您心里有数,我相信。”
  “去吧,再见!”
  马匹起步了,不一会工夫就消失在那榛树林中了。玛茨科突然感到非常难受,孤零零的,他为那心爱的孩子感到十分伤心,因为家族的整个希望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但他很快就摆脱了悲伤,因为他是一个英勇的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感谢天主,做囚犯的是我,不是他。”
  于是他转向那两个日耳曼人说道:
  “阁下,你们两位什么时候启程,打算上哪儿去呢?”
  “等我们觉得合适的时候才走。”华尔夫甘回答。“我们要到玛尔堡去,阁下,您必须先去见见大团长。”
  “嗨!我得到那里去送掉我的头了,因为我帮助过时母德人,”玛茨科心里说。
  可是他一想到德,劳许还在他手里,他就放心了;培顿两兄弟即使是为了赎身金,也会保护他的性命的。
  “其实,”他心里想,“兹皮希科既不必来投案,也用不着花费他的财富。”
  这样一想,他就感到舒坦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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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兹皮希科赶不上哈拉伐,因为哈拉伐日夜赶路,只是在免得马匹倒毙、非让它们休息不可的时候才休息一下。马匹在这一带只能吃到草,身体很软弱,不像在容易吃到燕麦的地区那样经得起赶长路。哈拉伐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也不考虑到齐格菲里特年老虚弱。这个老十字军骑士吃尽了苦头,特别是因为上次让力大气壮的玛茨科扭伤了骨头。但更糟的是,在潮湿的荒野中蚊蚋成群,他双手被绑住,双脚给捆在马腹下面,无法赶走那些蚊子。哈拉伐一点也没有怎么虐待他,只是对他毫无怜恤之心,仅仅解开了他的右手,使他在停下来进餐的时候可以拿东西吃。

  “吃吧,饿狼,让我可以把你活的送到斯比荷夫的爵爷跟前去。”他就用这些话来刺激齐格菲里特的食欲。齐格菲里特起初决定绝食饿死;但他听见哈拉伐宣布说,如果这样,他就要用一把小刀来撬开他的牙齿,把食物塞进他的喉咙里去,这才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免得骑士团和骑士荣誉受到侮辱。

  捷克人特别急于要赶在他主人之前到达斯比荷夫,是为了免得他所崇敬的小姐感到难堪。他为人质朴,然而勇敢无畏,具有骑士的高贵感情;他深知,如果雅金卡等达奴莎回去之后还留在斯比荷夫的话,她会感到丢脸。“到了普洛茨克,可以向主教讲,”他想,“由于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爷是她的保护人,所以不得不随身带了她走;但在那儿只要一宣扬她是受主教的保护,而且除了兹戈萃里崔之外,她还承受了修道院长的产业,那末哪怕是‘伏叶伏大’的儿子娶了她也不会辱没身份。”这样一想,他的心事就减轻了。只有一件事使他很苦恼:他送到斯比荷夫去的好消息,对他的小姐雅金卡说来却是命运的判决。

  安奴尔卡像苹果一样美丽的红脸蛋,常常在他眼前出现。这样一来,只要路好走,他就会用踢马刺从两旁去刺马腹,因为他要尽快到达斯比荷夫。
  他们沿着杂草丛生的道路前进,或者不如说根本没有道路,而是穿过森林,像刈草人似的一边砍伐一边往前走。捷克人知道,一直朝南走,稍稍偏西去一点,就可以到达玛佐大舍,那时一切都会顺利了。白天里,他顺着太阳的方向走,夜晚,借着星光前进。走不完的荒野。多少个白天和黑夜过去了。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兹皮希科决计不能活生生地带着他的妻子越过这片可怕的荒野,因为在那里得不到食物,夜里又必须保护马匹,免受狼和熊的袭击。白天里,他们得避开成群结队的野牛;可怕的野猪在这里的松树根上磨着它们弯曲的牙齿。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你要是不使用石弓,不使用矛枪去猎鹿或是小野猪,你就成天没有吃的。

  “这里怎么行呢,”哈拉伐想,“还带着一个几乎给折磨得快要死的姑娘!”
  他们常常不得不绕过沼地和深山峡谷,连日来春雨连绵,这些地方积水成川,滚滚奔流。荒野中湖泊也很多,落日时分,他们看见湖泊上有成群成群的廉鹿在透明得泛红的湖水中嬉戏。
  也常常看见炊烟,那是表示有了人迹。哈拉伐好几次走近这样一些森林居住地附近,遇到成群的野人,赤裸裸的身体上披着兽皮,握着短锤和弓,眼睛从蓬松缠结的头发下望出来;捷克人乘他们呆呆地望着这些骑士而惊异不置的时候,赶快离开他们。

  捷克人的耳边两次响起了飕飕的箭声,他还听见一声声的呼喊:“伏基里!”(日耳曼人!)但他宁愿赶快逃走,而不愿向他们解释。过了几天,他认为也许他们已过了边境,但是没有碰到一个人可以问个确实。后来遇见几个说波兰话的移民,才知道毕竟已经踏上玛佐夫舍的土地了。

  虽然玛佐夫舍的整个东部也是一片荒野,但是这一带的情况要好一些,不像那里的荒野渺无人烟。捷克人到达一个移民点,发觉那里的人并不那么惊吓——也许是因为他们并不是在仇恨重重的环境中教养大的,也许是因为捷克人能够跟他们一样说波兰话。最使人感到麻烦的是,他们以无限的好奇心把旅行者团团围住,还提出了无数问题。他们得知他带着一个俘虏,一个十字军骑士,便又说道:

  “把他送给我们吧,爵爷,我们会同他算账的!”
  他们向捷克人强讨硬要,弄得他常常对他们发脾气,但他也向他们解释道,他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因为这是公爵的俘虏。他们这才心平气和。后来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到了贵族和庄主们那里,可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了。到处都滋长着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憎恨,因为不论在什么地方;人们仍然清楚地记得公爵在骑士团手中所吃的亏,那时候还是和平时朗,十字军骑士团在兹罗多尔雅附近绑走了公爵,把他当作俘虏囚禁起来。人们不愿意立即就结果了齐格菲里特。不论在什么地方,刚强的波兰贵族都会说:“把他解绑,给他武器,然后跟他来一次你死我活的决斗。”捷克人对这番话是用这样一种令人信服的理由来回答的:复仇的权利是属于斯比荷夫的不幸的爵爷的,谁都不能剥夺他这个权利。

  在有居民的区域里,赶路就容易了;因为路很好走,马匹也有了充分的粮草,捷克人马不停蹄地赶去,在基督圣体节之前到达了斯比荷夫。
  他是在黄昏时分到达的,跟上次玛茨科将赴时母德之际、从息特诺派他来报信那一次一样。雅金卡这回也像上次一样,从窗口一看见这侍从,连忙奔了出来,他就扑倒在她脚下,半晌说不出话来。雅金卡马上扶他起来,拉他上楼,因为她不愿意当众向他打听消息。

  “有什么消息?”她问道,急得直发抖,几乎气都喘不过来。“她活着么?好么?”
  “活着!好!”
  “她找到了么?”
  “找到了。他们把她救出来了。”
  “赞美耶稣基督!”
  可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惨白,因为她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了。
  但她并没有失去自制力,也没有失去知觉。过了一会儿,她完全控制了自己,又问道:
  “他们什么时候会到这里?”
  “还得过几天呢!她病了,路又很难走。”
  “她病了么?”
  “她受尽了折磨。苦刑弄得她神经错乱了。”
  “仁慈的耶稣!”
  沉默了一会儿。雅金卡嘴唇发白,不住抖动,仿佛在做祷告。
  “她还认得出兹皮希科么?”她又问。
  “也许认得出,我说不准,因为我立即就离开了那里,来向您小姐报信。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
  “天主报答你。把一切经过都告诉我吧!”
  捷克人简要地叙述了他们如何救出达奴莎,如何俘虏了巨人安诺德和齐格菲里特。他还告诉她,他把齐格菲里特带来了,因为年轻的骑士要把他献给尤合德,让尤合德亲自报仇。
  “我现在必须去见尤仑德,”雅金卡等捷克人一讲完,就说。
  她走了,哈拉伐独自没待多久,安奴尔卡就从隔壁房间里向他奔了过来;但是也许是因为他历尽千辛万苦,十分疲乏,神志没有完全清醒,也许是因为他很想念这个姑娘,总之,他一看见她,就完全失去检点,拦腰把她抱住,让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吻着她的眼睛、脸颊和嘴唇,吻得那样狂热,仿佛早已向她倾吐过爱慕之情,现在吻她完全是理所当然似的。

  也许他一路来早已在精神上向她倾吐过了,因此才这样没完没了地吻她。他那么使劲地拥抱着她,使她气都喘不过来。可是她并不反抗,先是惊奇,接着就心醉神迷了,若不是哈拉伐的一双有力的手抱得她那么紧,她也许会跌倒在地上了。

  幸而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楼梯上已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一会儿卡列勃神甫冲进来了。
  他们马上分开,卡列勃神甫接二连三向他提出问题。但是哈拉伐上气不接下气,答话都有困难。神甫以为也许是由于他旅途劳顿的缘故。等他说出他们已经找到达奴莎,把她救了出来,还把虐待她的人带到了斯比荷夫,这时候神甫立即跪了下来,感谢天主。哈拉伐这时也略微冷静下来,等神甫站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有条有理、不慌不忙地把如何找到达奴莎,如何救她出来的经过,重新讲了一遍。

  “天主救了她,”神甫听了捷克人的话,说道,“可还没有让她恢复神志,没有把灵魂还给她,她还是处在黑暗中,没有摆脱魔鬼的力量。只要让尤仑德那双圣徒的手放在她头上,作一次祈祷,就可以使她恢复理性和健康。”

  “尤仑德骑士?”捷克人惊奇地问道。“他有这么大的力量么?他活着就能成为一个圣徒么?”
  “即使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已经在天主面前被认为是一位圣徒了。等他死后,天上就会多出一位护神圣徒,——一位殉教者了。”
  “可是尊敬的神甫,您刚才说过,‘只要让他那双圣徒的手放在她的头上。’这样说来,难道他的右手长出来了么?我记得您还为他这只右手向耶稣基督作过祷告呢。”
  “我说‘那双手’,不过是按照习惯说的,”神甫答道。“但是一只手也尽够了,如果天主愿意的话。”
  “当然,”哈拉伐应道。
  但是他的声音里却带着失望的意味,因为他原来还以为是真正出现了一个奇迹。雅金卡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已经把这个消息小心地告诉了他,”她说。“因为怕讲得太突然,会使他快乐得送了命。可是他听了,立即手里拿着十字架跪下来做起祷告来了。”
  “我相信他会这样一直祷告到早晨,因为他总爱整夜整夜趴在地上祈祷,”卡列勃神甫说。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去看了他好几次,每一次都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是在睡觉,而是在狂热地祷告,近乎完全昏迷的境界。那个守夜人(他按照习惯负责在塔楼顶上守望斯比荷夫)后来说,那晚上,他看到“老爵爷”的房里有一片特别明亮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雅金卡又去看尤仑德,他表示要见见哈拉伐和那个俘虏。人们立即到地牢里去把俘虏带到他面前来。齐格菲里特的一双手给紧紧绑在胸前。所有的人,包括托里玛都走来看这个老骑士。
  但是由于天色阴暗,加上可怕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乌云密布,透过牛膀胱窗格子照进来的光线很微弱,哈拉伐看不清楚尤仑德。等捷克人那双锐利的眼睛习惯了这片黑暗,再向尤仑德一望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这个巨人似的人已经瘦成一架庞大的骷髅。脸色苍白得简直和他那一头白发没有多大分别,而当他在椅子的扶手上俯下身来的时候,由于闭着眼睑,哈拉伐觉得他真如一具死尸。

  椅子前面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尊耶稣受难像、一壶水和一只黑面包,面包上面插着一把“米萃里考地阿”,这是骑士们用来结果受伤者的可怕的刀子。除了面包和水,尤仑德早就不吃别的食物了。身上只披着那件粗麻布衣服,用一根稻草腰带系住。这就是当年那一位斯比荷夫的强大而可怕的骑士从息特借口来后的生活方式。

  现在他一听到他们来到了,连忙踢开那只躺在他光脚板跟前的驯狼。就在这个时候,捷克人觉得尤仑德真如一具死尸。大家静默了一会儿,都在等着他打手势吩咐他们谈话;可是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神态安详;微微张开的嘴,跟一个长眠的死人一模一样。

  雅金卡终于说道,哈拉伐来了,并且温存地问道:
  “您想听他说话么?”
  老尤仑德点点头,于是捷克人第三次简要地讲起在高茨韦堆附近同日耳曼人打仗的经过。他把同安诺德。封·培顿战斗以及他们如何救出达奴莎的经过都告诉了他。为了不再增加这位受难老人的痛苦,不使达奴莎得救这个好消息暗淡失色,他故意不讲起达奴莎由于长期受到可怕的磨难而丧失理性。但是另一方面,由于他的内心充满了对十字军骑士团的怨恨,并且渴望见到齐格菲里特受到他应有的严惩,便故意提到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受尽惊吓,神情憔悴,而且有病,足见十字军骑士必定像刽子手一般虐待了她,如果她在十字军骑士可怕的魔掌中再待下去,一定会像一朵小花给人践踏在脚下一样枯萎死亡。

  哈拉伐讲这些话时,天空阴暗,云层愈来愈黑,眼看暴风雨就要到来。笼罩着斯比荷夫上空的青铜色云堆,前簇后拥,越积越厚。
  尤仑德一动不动,只顾静听着这番叙述,也不哆嗦一下,好像是在沉睡。可是这一切他毕竟都听见了,都明白了,因为当哈拉伐讲到达奴莎受苦的时候,两大滴眼泪从他那空凹的眼窝里流到脸上。他心里只剩下这唯一的一点尘世的感情,那就是对他的亲生孩子的爱。

  接着他发青的嘴唇就开始喃喃地念起祷告文来。外面传来了第一阵隐约的雷声。闪电时时照亮着窗户。他祈祷了好久,泪水又顺着他的白胡须滴了下来。等他最后停止了祈祷,室内一片寂静,隔了好久,在场的人心里都很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尤仑德的亲信,他历次战役中的伙伴,也是斯比荷夫卫队的首领老托里玛,说道:
  “那个对您和您孩子施苦刑的魔鬼,喝血的十字军骑士现在正站在您面前,爵爷,请您做个手势,该对他怎么办,要怎样来惩罚他!”
  一听到这些话,尤仑德脸上倏地一亮,向他们点点头,要他们把俘虏带到他跟前来。一眨眼工夫,就有两个仆人抓住这个十字军骑士的肩头,把他带到老人面前,尤仑德伸出手先去摸齐格菲里特的脸,仿佛要摸出那张脸的轮廓,要永远记住它似的。接着他又摸到齐格菲里特的胸口,摸到他那双绑着的手,绑他的那根绳索,便又闭起眼睛,垂下了头。

  大家都以为他在沉思了,但不管是否在沉思,这个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他好像从冥思中醒了过来。向着那只插着一把不祥的“米萃里考地阿”的面包伸过手去。
  雅金卡、捷克人、甚至老托里玛以及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一种罪有应得的惩罚,一种正当的报复。可是他们一想到这个半死半活的老人竟然在摸索着那把刀,要刺杀这个绑着的俘虏,大家的心都怦怦跳。

  尤仑德握住那柄刀的中央,用食指沿着刀口摸下去,摸到绑在齐格菲里特的手上的绳子,竟用那把刀开始割起来。
  大家看到这景象,都诧异不置,因为他们都明白他的愿望了,而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大家都受不了。哈拉伐第一个开始嘀咕;跟着是托里玛和别的仆人都哼了起来。只有卡列勃神甫以抑制不住的、泣不成声的声调问道:

  “尤仑德兄弟,您打算干什么?您打算释放这俘虏么?”
  正是!尤仑德肯定地点点头。
  “不惩罚他,也不报复么?这是您的愿望么?”
  是的!他又点点头。
  人们嘴咕的嘀咕,愤怒的愤怒,显示出公然的不满,但神甫却不愿意贬损这样一种前所未闻的慈悲行为。他转身对那些发出怨声的人嚷道:
  “谁敢反对圣徒?还不快些跪下来!”
  于是他自己先跪了下去,祈祷道: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您的名为圣。愿您的国降临。……”
  他一再念着“主祷文”,一直念到底。念到“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那一句,目光不由得落到尤仑德身上,只见尤仑德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天国的光辉。
  这景象,这番意味深长的祈祷,叫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碎了;连托里玛老头,这个打惯了仗的硬心肠战士,也画了圣十字,立即抱住尤仑德的双脚,说道:
  “爵爷,如果您想实现您的愿望,那末得把这俘虏领到边界上去。”
  是的!尤仑德点点头。
  暴风雨愈来愈近了,闪电不时地照亮着窗户。
第二十六章
两个骑者冒着风暴和倾盆大雨向斯比荷夫的边界行进。这就是齐格菲里特和托里玛。托里玛是押送这个日耳曼人的,为的是要保护他免受农民和斯比荷夫的仆役们的伏击,因为他们对他都怀着憎恨和复仇的烈火。齐格菲里特虽然给解除了武器,却没有上镣铐。暴风雨已经追上了他们。不时有一阵雷响,马匹就惊吓得抬起前腿。他们默默无声地在山谷里行进。路很狭,两个人老是走得靠拢在一起,马镫碰着马镫。多年习惯于看守俘虏的托里玛,常常留神地瞅齐格菲里特一眼,仿佛怕他突然逃跑似的;每瞅一眼总不由得要打个寒战,因为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好像魔鬼或吸血鬼的眼睛。托里玛忽然想到最好对着齐格非里特身上画个十字,但又按捺着没这么做,因为他想,画过十字后,他就会听见可怕的怪声,而齐格菲里特就会变成一个可怕的怪物。他的牙齿捉对儿打战,心里越来越害怕。这个老兵虽然能够单身匹马攻打一伙日耳曼人,像一头老鹰猛扑一群鹧鸪那样矫勇无畏,却是害怕恶魔,不想跟它们打交道。他真想给那个日耳曼人指点一下路径就掉头回去;但又感到羞愧,因此只好把齐格菲里特一直领到边界。

  到得斯比荷夫森林的边界,雨才停住,云层染上了一种奇异的淡黄色光彩,使得齐格菲里特的眼睛里失却了上述那种不祥的眼色。但是托里玛心里又泛起了一个念头:“他们命令我,把这条疯狗安全地送到边界。这个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但是这个坏蛋使我主人父女俩吃尽了苦头,难道当真就这样对他不加任何报复和惩罚,放他走么?难道宰了他不是顺乎天理、合乎人情吗?嗳!要是我向他挑战决斗呢?不错,他没有武器。但是离这里大约一英里路,就是叶齐莫夫爵爷的庄园,让他们给他一点武器,我就可以同他决斗了。靠天主的帮助,我一定要摔倒他,宰了他,斫下他的脑袋,埋进垃圾堆!”托里玛一面想,一面贪婪地望着这日耳曼人,同时张大着鼻孔。仿佛已经嗅到了鲜血的气味。要压制这个愿望是不容易的,这是一场艰苦的自我搏斗;后来转而一想,尤仑德赐给这个俘虏以生命和自由,是要让他安然走出边界,否则他主人这番善良的义举就成为枉然了,上天也就会因此而减少对他的报答。他这才克制下来,勒住了马,说道:

  “到我们的边界了;你们的边界离这里不远了;去吧,你现在自由了;如果良心的责备没有压死你,或者天主没有让霹雷打死你的话,你就不必担心凡人加害于你了。”
  托里玛掉回马头;十字军骑士继续赶路,茫然若失,脸上呈现出野蛮的表情。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仿佛托里玛对他说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见。现在他继续走上一条比较宽阔的路,好像一个沉睡的人。
  暴风雨的中止和天空的明亮都只是短短一刹那之间的事。天又发黑了,黑得像黑夜一样。云层很低,简直罩在森林上。山头上落下一阵不祥的暗影,又听到一阵嘶嘶声,好像暴风雨的天使还拦住着急躁的雷神的嘶喊和咆哮。耀眼的电光每时每刻照亮着吓人的天空,威胁着大地。这时候你可以看见这条宽阔的大道两旁各有一堵黝黑的林墙,走在这条大道上的是一个孤独的骑者。齐格菲里特发着高热,迷迷糊糊地走着。自从罗特吉爱死后,绝望一直折磨着他的心,使他心里充满了复仇的罪恶。悔恨、可怕的幻觉和灵魂的骚动已经折磨得他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克制住了没有发疯,有时候他甚至撑持不住面向疯狂投降了。来时一路上在捷克人的严厉管制下所产生的新的苦恼、疲乏,在斯比荷夫地牢中所度过的长夜,生死未卜的命运,尤其是尤仑德那种闻所未闻的、几乎是超人的义举,都使他吓得魂不附体。这一切,整个儿摧毁了齐格菲里特的心灵。有时候这老头身心麻木,竟至于完全丧失了判断力,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于是一阵热病使他猛省过来,同时在他心里唤起一种沉闷的、交织着绝望、毁灭和沉沦的感觉——一种丧尽了所有希望的绝灭完蛋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置身在茫茫黑夜中,黑夜之外还是黑夜——他必须投进去的是一个充满恐怖的无底深渊。

  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中低语:
  “走!走!”
  四下一望,正是死神——一架骷髅骑着一匹骷髅马,紧挨在他身旁,白骨嘎啦嘎啦响着。
  “是你么?”十字军骑士问。
  “对,正是。走!走!”
  但就在这时,他向另外一边看了一眼,看到了另一个旅伴。这是一个人身兽头的形体,和他马镫靠着马镫并排走着。它长着一个又长又尖的兽头,一双竖起的耳朵,一头乱蓬蓬的黑毛。
  “你是谁?”齐格菲里特问。
  那个形体并不回答,只是露出牙齿,哼了一声。
  齐格菲里特闭上眼睛,但他马上又听见一阵更响的克拉克拉的骷髅声,那个声音又在他耳中响道: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快走,快走!”
  “我走!”他回答。
  但他这一声发自胸中的回答,却好像是别人说的。他仿佛被一种外来的不可征服的力量所驱使,只得下了马,拿下他那骑士的高马鞍,又拿下马笼头。他的两个旅伴也急忙下了马,片刻不离开他。他们从大路中央走到树林边缘。到了那里,那个黑色的东西拉下了一根树枝,帮助十字军骑士把马缰绳缚在树枝上。

  “赶快!”死神低声说。
  “赶快!”树顶上有个声音在呼啸着说。
  齐格菲里特像一个沉睡的人一样,把皮带的另一头穿过了扣子,挽成一个活结,他踏上那已经放在树下的马鞍,把活结套在自己脖子上。
  “把马鞍往后一踢!……好了!啊!”
  马鞍经他双脚一踢,滚了好几步远,于是这个不幸的十字军骑士的躯体就沉甸甸地吊在那里。只有极短的一刹那工夫,他好像听见一种窒息的、喷鼻息的和咆哮的声音,接着那个可恶的吸血鬼就向他扑过来,摇着他的身子,然后用它的牙齿撕开他的胸口,剥开他的心来。后来虽然他两只眼睛的光芒就要熄灭了,却还看见一些别的东西;哎哟,死神已经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浮云,慢慢来到他的跟前,拥抱住他,最后用一层阴郁而紧密的帷幕把他团团围住,把一切都盖住了。

  暴风雨大作。雷在路中央轰鸣,发出非常可怕的轰隆声,仿佛大地的底层也发生了震荡。整个森林给风暴吹打得弯弯倒倒。呼啸声、嘶嘶声。号叫声、树干的吱吱嘎嘎声、断枝的噼啪声充满了树林的深处。随着风暴雨来的大雨罩没了整个世界。只在偶尔亮起一阵血红的闪电时,才看得见悬荡在路旁的齐格菲里特的尸体。

  第二天早晨,就在这条路上出现了一大队人,走在前面的是雅金卡、安奴尔卡和捷克人。后面是马车,由四个背弓佩剑的仆役簇拥着。每个驾车者身旁也有一支矛和一把斧,包铁皮的草叉和路上用以斩荆披棘的其他武器还不算在内。没有了这些武器,就抵御不了野兽,抵御不了在十字军骑士团的边界上骚扰的匪帮。亚该老在他给骑士团大团长的信中,在他和大团长在拉仲扎见面时,都为边界上的骚扰问题提出过抗议。

  由于配备了熟练的人手和精良的武器,这个扈从队一路上毫无畏惧。
  暴风雨过后,天气好极了;那么令人愉快,那么寂静,又那么明朗,你要是不拣荫处走,阳光准会使你刺眼。树叶一动不动;每片叶子上都有大滴大滴的雨水,太阳使这些雨滴变成了一条彩虹。松针上的雨滴活像大颗大颗耀眼的金刚钻。雨水在路上汇成了许多小溪流,发出愉快的声响,流向低处,又在那里汇成了一个个浅浅的小湖。附近一带湿润润的全是露水,在灿烂的晨曦中微笑着。在这样的早晨,人们心里也充满了喜悦。因此马夫和仆役们都哼起歌来;他们看到前面那几个骑者都默不作声,不禁大为惊奇。

  但是那些人所以不作声,是因为雅金卡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她的生命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完蛋了,破灭了。虽然她不善于沉思,也不能清楚地判断出原由来,也不能辨别自己心里是怎样一种情绪,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然而她却觉得她生平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泡影,她所有的希望都像田野上的晨雾一样消散了。她觉得现在应该摒弃一切,忘却一切,重新过一种新的生活。她也想到,虽然多亏天主照拂,目前的处境还没有坏到极点,然而这种处境毕竟是凄凉的,而且新生活也未必会像过去的生活那么美好。她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忧愁,一想到过去的种种希望都已一去不复返,眼泪就不禁夺眶而出。但是虽说苦恼重重,却不愿给自己再添上羞辱,这才抑制着自己没有哭出来。她想,她原来就不该离开兹戈萃里崔;要是那样,现在也就不必离开斯比荷夫了。她想,玛茨科带她到斯比荷夫来,决不仅仅是为了要让契当和维尔克再不会为她而进攻兹戈萃里崔。她认为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这回事,”她想,“玛茨科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他要我离开那里的唯一理由。兹皮希科也会知道这点。”想到这里,她双颊绯红,心里感到无限辛酸。

  “我太不自重了,”她心里说,“因此现在自食其果。”于是不光是彷徨不安、前途渺茫,眼看今后只有伴着忧愁过日子,如今又加上了一重屈辱的感觉。
  但是这一串门人的忧思被迎面一个匆匆而来的人打断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捷克人的眼睛,他连忙骑马向那人奔过去。来人背了一张石弓,腰间挂了一只獾皮囊,帽子上插着一簇黑色的山鹬毛,一看就知道是个看林人。

  “嗨!你是谁?站住!”捷克人喊道。
  这人迅速走上前来,脸上很激动,看那神气,好像要传达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他喊道:
  “前面有个人吊死在树上!”
  捷克人吃了一惊,以为也许是一桩谋杀案,立即问那个看林人:
  “离这里有多远?”
  “有一箭之远,就在这条路上。”
  “没有人同他在一起么?”
  “什么人也没有;有一只狼在尸体周围嗅来嗅去,我把它赶走了。”
  哈拉伐听他提到狼,就安心了。因为这等于告诉他说,这附近既没有人,也没有农庄。
  接着,雅金卡吩咐道: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哈拉伐向前跑去,立刻又匆匆地赶回来。
  “齐格菲里特吊死在那里!”他在雅金卡面前勒住马,喊道。
  “凭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你不是指齐格菲里特,那个十字军骑士吧?”
  “是呀,是十字军骑士。他用马缰绳自己吊死了。”
  “你是说他自己吊死的么?”
  “看来是这样,因为马鞍就在他的旁边,如果他是被强盗害死的话,他们准会干脆把他杀死,抢了马鞍就跑,那只马鞍很值钱。”
  “我们怎么走呢?”
  “我们别走那条路!不!”安奴尔卡害怕地喊道。“我们也许会倒霉的!”
  雅金卡也有些害怕,因为她相信自杀的尸体周围有一大群魔鬼。但是勇敢无畏的哈拉伐却说道:
  “嗨,我刚才走到他身边,还用矛推了推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魔鬼扑到我的脖子上来。”
  “别亵渎神明!”雅金卡喊道。
  “我不是亵渎神明,”捷克人回答,“我只相信天主的威力。可是您要是害怕的话,我们就绕道过去。”
  安奴尔卡求他绕道;但是雅金卡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说道:
  “见了尸体不掩埋可不好。这是天主指使天主教徒应该做到的事。无论如何齐格菲里特总是一个人体。”
  “不错,可那是一个十字军骑士,一个绞刑吏和刽子手的躯体!让乌鸦和狼群去占有他的肉体吧。”
  “别说蠢话!天主将裁判他的罪孽,可我们必须尽我们的责任;如果我们履行了天主的圣诫,我们就不会倒霉了。”
  “好吧,那末就照您的意思办吧,”捷克人答道。
  他向仆役们吩咐了应办的事,仆役们很不愿意照办。但是他们害怕哈拉伐,要违拗他可是件危险的事。没有掘墓穴的铲子,只得把草叉和斧子集中在一起,代替铲子就去掘墓穴。捷克人也同他们一起去,给他们做一个榜样,先在身上画了十字,亲自割下了吊着尸体的皮带。

  齐格菲里特的脸已经发青了,相貌很难看,眼睛张开着,露出恐怖的神色,嘴也张大着,好像正在想要吸最后一口气。他们迅速在旁边掘了一个坑,用草叉柄把齐格菲里特的尸体推了进去,让他脸朝下躺在那里,先盖上一层土,又搬了石子压在上面,因为根据古老的习惯,吊死者的坟墓上要压上石头,否则吊死鬼就会在夜里出来吓唬过路人。

  路上和苔薛下面有的是石子,因此这个墓很快就堆成一个相当大的小丘。哈拉伐又在附近一棵松树上刻了一个十字。他这样做,倒不是为了齐格菲里特,而是为了不让魔鬼聚集在这里。然后他回到扈从队来了。

  “他的灵魂到了地狱,肉体也已经在地下了,”他向雅金卡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他们动身了;雅金卡经过墓旁,拿了一根小小的松枝插在石子中间。每个人都跟着小姐那样做。那也是一种古老的风俗。
  有好大一会儿工夫,他们一边赶路,一边沉思,一直在想着那个邪恶的教士和骑士。最后雅金卡说:
  “天主的裁判是逃不了的。它甚至不许人们为他祈求‘永恒的安息’,因为天主对这种人是不讲慈悲的。”
  “您既然下了命令为他收尸安葬,这就表明了您心肠慈悲。”捷克人答道。
  接着他又吞吞吐吐地说:“人们说,呸!也许不是什么人们,而是些女巫和术士——他们说,从吊死的人身上拿下来的绞索或皮带,会保证你处处走好运。但是我没有拿齐格菲里特身上那根皮带,因为我希望您的好运是来自主耶稣,而不是来自巫术师。”

  雅金卡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叹息了好几声,才自言自语似地说:
  “唉!我的幸福是过去了,它并不是在前头等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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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在雅金卡离开后的第九天,兹皮希科才到达斯比荷夫的边界,但是达奴莎已经快要死了;要把她活着送到她父亲那里,这是完全无望了。

  第二天她已经语无论次,答非所问。他看出她不但神经已经错乱,而且她患的这种病决不是她那饱经折磨、历尽了囚禁、苦刑和不断的惊吓以致弄得精疲力竭的、孩子似的躯体所能抵挡的。也许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同日耳曼人的那一场喧嚣的格斗,使她的恐怖达到了顶点,而且就在那个时候患了这种病。从那时候起,直到他们到达旅程的终点为止,她的热度从来没有退过。一路上所以还算顺利,是因为在走过整个可怕荒野的过程中,她始终像个死人一样,兹皮希科这才千辛万苦,把她送过来了。走完了荒野,来到有人烟的地方,来到农民和贵族居住的村庄里,困难与危险总算告一段落。人们听说他带来的这个人是从十字军骑士团那里救出来的、和他们自己同种族的一位姑娘,尤其是听说她就是民间歌手在乡村里、小屋里和茅舍里所歌唱的那个功勋卓著的尤仑德的女儿,都争先恐后地给予帮助和效劳,使他们获得了良好的马匹和粮食。家家户户都开着门欢迎他们。兹皮希科不必再把她安置在马鞍上的担架里了,年轻力壮的人都乐于抬着担架把她从这个村子送到那个村子,把她当作一个圣徒似的小心抬着。女人们都百般小心地照料着她。男人们听到她所受的苦难,都咬牙切齿,有不少人还穿上了铁的甲胄,拿起剑、斧、矛枪,跟兹皮希科一起走,以便加倍地报复这个怨仇。因为这个英勇的民族甚至认为报仇雪耻、以怨报怨都还不够。

  但是兹皮希科当时想的并不是报仇;他想的只是达奴莎。他一直忐忑不安;一看到她有暂时好转的迹象,就产生了希望;一看到她病情恶化,就郁郁不乐,感到绝望;他自己也明白她的病情确实在恶化中。在旅程开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有过这样一种迷信的想法:死神寸步不离地跟踪着他们,只等他们一旦走到某个渺无人烟的地区,就趁机向达奴莎扑过去,劫走她最后的一口气。这种幻觉,或者说这种感觉,到了漆黑的午夜,就尤其显著,因此他不止一次悲伤绝望地想要转回身去,跟死神决一死战,像通常骑士与骑士搏斗那样,拼一个你死我活。但是在旅程结束的时候,情形可更糟了,因为他觉得死神不止是在追随着他们,而且就在他们扈从队里;你当然看不见它,但它就在你身边,你可以感觉到它的阴森森的冷气。他知道,要对付这样一个敌人,勇敢、气力和武器都无济于事,他非得把他最珍贵的生命——达奴莎——作为牺牲品交给它不可,甚至根本无法同它进行战斗。

  这是一种最恐怖的感觉,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种暴风雨般的、无可抗拒的忧愁,一种像大海一般深沉无底的忧愁。因此当兹皮希科望着他最心爱的人的时候,他能克制自己不呻吟么?他的心能不因痛苦而破碎么?他用一种情不自禁的责问语调向她说:“难道我是为了这个而爱你么?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东寻西找、把你救出来,结果却要在明天把你埋入地下,从此再也看不到你么?”接着他就望着她那烧得发红的双颊,望着她那没有表情的、呆滞的眼睛,又问她道:

  “你就要离开我了么?你不觉得难过么?你宁愿一走了事而不肯同我待在一起么?”他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胸口问得发胀,但又无法把自己的感情用眼泪发泄出来,因此对于折磨着这个无辜的、无知的、将死的孩子的那种无情的力量,满怀着愤怒和憎恨。如果那个邪恶的仇敌,那个十字军骑士在场的话,兹皮希科一定会向他扑过去,像一头野兽似的把他撕成粉碎。

  到达公爵的森林行宫的时候,兹皮希科本想停歇一下,但因为正是春季,行宫中阒无一人。守宫的人对他说,公爵夫妇已经到普洛茨克他们的兄弟齐叶莫维特那里去了。他因此决定不上华沙去,而到斯比荷夫去,尽管到了华沙,御医也许会给她一些治疗。那个决定是可怕的,因为他觉得她已经完了,他已不能把她活着送到尤仑德那里去了,

  但是正当他们距离斯比荷夫只有几小时路程的时候,他心里又闪现出最明亮的一线希望。达奴斯卡的脸上不是烧得那么发红了,眼神也不是那么不安了,呼吸不那么沉重和急促了。兹皮希科一看到这情形,就立刻吩咐停下来,让她休息一下,自由自在地透口气。

  现在离开斯比荷夫的居民区只有三英里地了,他们走过田野与草地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来到一棵野生的梨树旁边停下来,树枝给病人遮住了阳光。人们都上了马,解开马笼头,让马儿吃草。两个雇来侍候达奴莎的女人和抬着她的几个青年人,因为路上疲乏和天热,都躺在树荫里睡着了。只有兹皮希科待在担架旁边侍候她,他坐在梨树根上,眼睛一刻都不离开她。

  周围一切好像都在午睡,一片寂静,她宁静地躺着,闭着两眼。但是兹皮希科觉得她并没有睡着,——当草地另一头有个刈草人停下来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大镰刀的时候,达奴莎微微颤动了一下,张开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她的胸脯起伏,仿佛在深深地呼吸,嘴里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低语道:

  “花儿好香……”
  这是他们动身以来她第一句说得明白清醒的话;和风确实从太阳晒热的草地上吹来一股混和着干草、蜂蜜和香草的浓郁的芬芳气息。兹皮希科认为她神志清醒了。他心里快乐得发抖,真想一下子扑到达奴莎脚下去。但又怕吓了她,就断了这个念头,只是跪在担架前面,向她俯着身,低声说:

  “亲爱的达奴莎!达奴莎!”
  她又张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接着脸上浮起笑容,跟她在烧沥青人的小屋里时一样,神志并没有清醒,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
  “兹皮希科!……”
  她想伸出手去抱他,但因为虚弱不堪,伸不出手去。兹皮希科拥抱了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是获得了极大的恩惠而在感谢她似的。
  “我赞美主,”他说,“你毕竟醒过来了……天主哦……”他说不下去了,彼此默默相望了一会儿。只有那吹动着梨树叶子的芬芳的和风、草地上蚱蜢的唧唧声和割草人那遥远而不清楚的歌声在打破这寂静。

  达奴莎继续笑着,似乎愈来愈清醒了,脸容像个睡着的孩子梦见了天使,后来脸上却渐渐呈现出一种惊奇的神色。
  “哦!我在哪里呀?”她问。兹皮希科高兴极了,一句等不及一句地断断续续不知口了她多少话。
  “就要到斯比荷夫了!你同我在一起,我们正要去见亲爱的爸爸。你的苦受完了。哦!我亲爱的达奴莎,我四处找寻你,把你救出来了。现在你脱离了日耳曼人的魔掌。别害怕!我们马上要到斯比荷夫了。你病了,但是主耶稣赐给了你慈悲。经历了多少悲哀,流出了多少眼泪呀!亲爱的达奴莎!……现在,一切都好了!你只会享受到幸福了。啊!我费了多少气力找寻你呵!……我走得多远呵!……哦!伟大的天主!……哦!……”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仿佛从胸口扔掉了最后一大块压得透不过气来的石头似的。
  达奴莎静静地躺着,想要回忆起一件什么事来,尽在思索。她终于问道:
  “那末你没有忘记我么?”
  眼睛里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上落到枕头上。
  “我怎么能忘记你?”兹皮希科喊道。
  这一声呼喊流露出的感情比最热烈的声明和誓言还要强烈,因为他始终全心全意爱着她。打从他找到她的那个时刻起,他就把她看做世界上最宝贵的人了。
  又是一阵沉默。远处那个刈草农民的歌声停止了,他又在磨大镰刀了。
  达奴莎的嘴唇又动了一下,但声音很低,兹皮希科听不清,便俯下身去问她:
  “你说什么,亲爱的?”
  她又说了一遍:
  “好香的花。”
  “因为我们就在牧地附近,”他答道。“我们马上就要走,要到亲爱的爸爸那里去了,我们也把他从俘虏中救出来了,你将永远是我的。你听得见我的话么?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兹皮希科突然吃了一惊,因为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来。
  “你怎么啦?”他惊惶失色地问道。
  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根根倒竖起来了,浑身掠过一阵寒颤。
  “你怎么啦,告诉我,”他重说了一遍。
  “天黑了,”她低声说。
  “天黑了么?怎么,太阳正在照耀着,你却说‘天黑了’?”他气急地问。“你刚才还是神志清醒的啊!凭天主的名义,我恳求你,说吧,即使说一个字也罢!”
  她依旧蠕动着嘴唇,可是连低声说话都不行了。兹皮希科猜想,她是竭力要说出他的名字,她是在喊他。紧接着,那双憔悴的手开始在她身上盖着的毯子上抽搐。这景象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现在,毫无疑问,她断气了。

  兹皮希科又惊恐又绝望,开始呼天抢地,仿佛这一声声哀求救得了达奴莎的命似的:
  “达奴斯卡!哦,仁慈的耶稣!……无论如何要等一等,等我们赶到斯比荷夫啊!我求你等一等!哦,耶稣!耶稣!耶稣!”
  他的哀求惊醒了睡着的两个女人,在附近草地上看守着马匹的仆人们也跑过来了。他们一眼就猜到出了什么事,统统跪了下来,大声念着连祷。
  微风停了。梨树上的叶子再也没有了沙沙声。深沉寂静的田野上只听到一片祷告声。
  连祷结束的时候,达奴莎又张开了一次眼睛,仿佛要最后一次望一下兹皮希科和这个阳光照耀的世界。从此她长眠了。
  ***
  那两个女人合上了她的眼睑,就到草地上去采花。仆人们跟在她们后面。他们沐着阳光,在繁茂的草地上走着,好像田野上的精灵似的,不时地一面弯下身去采花,一面哭泣,因为他们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悲哀。兹皮希科跪在担架旁边的阴影里,头靠在达奴莎膝上,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好像他也死了。但是采花人继续在各处采摘着金盏草、金凤花、风铃草和许多红色、白色、气味很香的小花。还在草原中潮湿的小田地里找到了山谷里的百合花,在休耕地的边缘上采到了些小连翘,每人采了满满的一大抱才停止。然后伤心地围立在担架四周,着手把它装饰担架,又在尸体上铺满鲜花,只有死者脸上没有铺花。这张脸在风铃草和百合花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洁白、平和、静穆,好像是在长眠中的宁静的天使。

  高斯比荷夫不到三英里路了。他们流了不少悲伤与苦痛的眼泪以后,就抬起担架,向着森林走去——从那里起,就是尤仑德的领地了。
  男人们牵着马匹走在前面。兹皮希科自己抬着死者,把担架举在头顶上,两个女人抱着多余的花束和草束,唱着赞美诗。沿着长满草木的草地和灰色休耕地慢慢走去,很像一个送葬的行列。蓝色的晴空里没有一点儿云,整个大地都沐浴在温暖的、金色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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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他们终于带了达奴莎的尸体到达斯比荷夫的森林中,森林的边界日日夜夜由尤仑德的手下人看守着。先派了一个下人赶到托里玛老头和卡列勃神甫那里去报信,其余的就领着这一行人先经过一条曲折而凹陷的小路,又走上一条宽阔的森林大道,出了森林,走过一大片沼泽和泥沼地以及鸟儿麇集的泥塘,来到斯比荷夫城堡所在地的一个高地上。一走出森林就听到教堂的钟声,他们知道这个噩耗已经传到斯比荷夫了。没多大工夫,远远看见一大群男男女女迎面而来。走到离草地两三个箭程距离的地方,就可以看清那些来人的面貌了。走在前面的是由托里玛扶着的尤仑德,他拿着一支探路棒。由于他身材魁梧,两只眼睛成了通红的洞孔,一头长长的白发披在肩上,使人一下子就认出他来。卡列勃神甫走在他旁边,身穿白色法衣,手里拿着十字架。走在他们后面的一群人持着尤仑德的旗帜,上面绣着他的纹章,由斯比荷夫的武装人员护卫着。再后面就是包着头巾的已婚女人和没有头饰的姑娘。人群后边有一辆准备装运尸体的马车。

  兹皮希科一看见尤仑德,就吩咐放下担架(担架的前端一直是由他自己抬着的)。兹皮希科走到老骑士跟前,用一种非常激动的声音喊道:
  “我到处找她,终于找到了她,救出了她,但她宁愿去见天主,不愿回到斯比荷夫来!”他悲痛得简直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扑在尤仑德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说:
  “啊,耶稣,耶稣!啊,耶稣!……”
  这番景象使斯比荷夫的武装仆从大为感动,都用矛敲着盾牌。他们没有其他办法足以表达复仇的愿望。女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用围裙擦眼睛,或者把自己的头完全盖没,一面用虔诚而悲伤的声音喊道:“倒运啊。惨啊!惨啊!你快乐了,我们却是伤心。死神把你变成一架骷髅了。惨啊!惨啊!”

  有些女人仰起头,闭着眼号哭道:“你是不满意我们么,小花儿?你搬下你父亲在这里悲痛,自己却到天堂去安息了。惨啊!惨啊!”最后,还有些女人祈求她可怜可怜她父亲和丈夫的眼泪。哭哭啼啼的声音既像歌唱,又像哀悼,因为纯朴的人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达悲伤。

  可是尤仑德挣脱了兹皮希科的拥抱,把拐杖伸在面前,表示要到达奴莎跟前去。托里玛和兹皮希科扶着他走到担架跟前。他跪在尸体前面,用手摸摸她的前额,又摸摸她交叉的双手,点了好几次头。仿佛他要让人们知道,这正是他亲生女儿达奴莎的尸体,而不是别人的尸体,是他亲生骨肉的尸体。接着他用一只手抱住了她,又向上举起另一条断臂。大家都明白这是他对天主的默默申诉,这比一切悲伤的言辞的申诉都更明显。兹皮希科一时抑制不住悲伤,几乎失去了知觉,默默跪在另一边,像一尊石像。四周寂然无声,连田野里蚱蜢的唧唧声和苍蝇的嗡嗡声都听得清楚。

  最后,卡列勃神甫用圣水洒在达奴莎、兹皮希科和尤仑德脸上,唱起《安魂曲》来。唱完之后,他用一种似乎是预言的声调高声祈祷;祈求那个无辜孩子的殉难会成为伤天害理的罪恶之杯中最后的一滴,祈求天主的审判、报应、惩罚和判罪的日子到来。

  然后大家向着斯比荷夫走去;尸体并不是放在马车上,而是放在饰着鲜花的担架上,走在行列前面。钟声不断鸣响,仿佛召唤人们都到小教堂去。他们一路唱歌,走在大草场上,沐浴着金黄的落日的余辉,仿佛这个死者确实是在领着他们走向永恒的光辉境界。

  到达斯比荷夫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畜群已经从田野里回来。小教堂里的火把和新点的蜡烛,照耀通明。他们把尸体放在里面。根据卡列勃神甫的命令,七个年轻小姐跪在尸体旁边,通宵念诵连祷。兹皮希科也守着灵;在做晨祷的时候,亲自把她放进棺材,棺材是几个灵巧的木匠在夜里用一棵像树干做成的,棺盖上还嵌了一片金色的琥珀。

  尤仑德当时不在场,因为他突然发生了意外变故。他一回到家里,双腿就疯瘫了,等他们把他安顿上床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失却知觉。卡列勃神甫拚命使他回答自己的问题,结果都是白费气力;尤仑德既听不见,也听不懂,只是朝天躺在那里,眼皮扬起,容光焕发,神情快乐,嘴唇时时翕动着,仿佛在同谁谈话似的。神甫和托里玛都明白他是在天堂同已死的女儿谈话,向她微笑。他们也明白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灵魂的眼睛已经看见了永恒的幸福;但在这方面他们都猜错了,因为尤仑德这样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兹皮希科带着玛茨科的赎身金离开的时候,尤仑德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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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达奴莎死后,兹皮希科没有上过床,像一个麻木了的人一样。最初几天,情形还不太坏。他走来走去,谈谈他去世的爱妻,看看尤仑德,在他床边坐坐,口答神甫向他提起的关于玛茨科被俘的种种问题,他们两人商定派托里玛到普鲁士和玛尔堡去打听玛茨科的下落,并根据玛茨科与安诺德·封·培顿两兄弟订的协定,如数付清玛茨科和兹皮希科的赎身金。斯比荷夫的地窖里有的是足够偿付赎身金的财富,这都是尤仑德的积蓄或战利品。神甫认为,十字军骑士团只要肯接受这笔赎身金,就会毫不费事地释放老骑士,而且也不会坚持要兹皮希科亲自前去。

  “到普洛茨克去一趟,”神甫向准备动身的托里玛说,“请求公爵给你出一张保护证书,否则,你第一个遇到的‘康姆透’就会抢掉你的钱,甚至还要吊死你。”
  “嗨!我当然了解他们,”老托里玛回答,“甚至持有保护证书的行人也会遭到他们抢劫的。”
  老头儿走了以后,神甫后悔没有让兹皮希科本人去。其实他当时不敢打发兹皮希科去,是因为顾虑兹皮希科正在伤心,不能妥善处理这件事,或者说,怕他会凭着一时的气愤,触怒了十字军骑士,反而危及他的安全。神甫也知道,兹皮希科刚刚经历了从高茨韦堆到斯比荷夫这样一次可怕而痛苦的长途跋涉,又是新近丧偶、要他立即离开他心爱人儿的灵柩,对他说来是很困难的。考虑了这一切之后,他怜悯起兹皮希科来了,何况他的健康愈来愈坏。在达奴莎生前,他一直过着极其紧张的生活,体力消耗极大。跑过许多地方,作过多次决斗,为了救自己的爱人,走遍了渺无人烟的丛林。这一切都突然结束了,仿佛有人用剑把它一劈为两,留下的只是这样一团记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一切已成过去,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也消逝了;希望和幸福也跟着消逝了。心爱的人儿已经死亡,什么也没有了。每一个人对于明天都有所希冀。每一个人对于未来总有个目的和计划。但是兹皮希科就不是这样,未来可说跟他毫无关系。他对于未来的想法正同雅金卡离开斯比荷夫时的想法相似,当时她说:“唉!我的幸福是过去了,它并不是在前头等着我呢!”这种忧伤和雅金卡的忧伤比起来,是无可限量的。空虚和痛苦愈发增长了他对达奴莎的哀思。这种哀思笼罩了他,压倒了他,使他的心收缩到没有容纳任何别的情绪的余地。于是他脑子里只有忧伤;他让忧伤在心里滋长。他感觉不到别的事物,缄默寡言,陷入一种半睡眠状态,不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任何情况。他身心的全部机能,他惯常的那种敏捷和进取的精神,都处于涣散状态。他的容貌和动作看上去都像个老年人。成天成夜不是在地下室里达奴莎的灵柩旁边度过,就是在阳台上沐浴正午的阳光打发光阴。他常常陷入深思,连旁人的问话都不答理。一向爱他的卡列勃神甫看到这情形,不免吃了一惊;他怕兹皮希科会像一块铁似的被腐蚀净尽;他忧愁地寻思,要是让兹皮希科亲自带着赎金到十字军骑士团去走一遭也许反而是个上策。他向村里教堂的一个下级职员说:(因为也没有个人可以和他谈谈心)“必须找一些难对付的事让他去干,否则他会愁死了。”那个职员审慎地附和了这个意见,并且打比方说,如果有人吞下了一根骨头,梗住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的背脊上好好地拍一下。

  然而,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相反,几个礼拜之后,德·劳许先生出人意外地来到了。兹皮希科看到他,不禁一颤,因为这使他突然想起时母德的远征和救达奴莎的事来了。德·劳许却一点也不企图回避这些苦痛的回忆。他一听到兹皮希科的不幸,便立即同兹皮希科到地下室里达奴莎的灵柩旁边去祈祷。他也不断地谈到她,而且因为自己是一个游唱诗人,还编了一支关于她的歌,晚上在地下室的格子门旁,一面弹着琵琶,一面唱着,唱得那么哀怨动人,使得兹皮希科尽管听不懂歌词,一听到那调子,也痛哭起来。哭了一整夜,直哭到天明。

  哭泣哀叹,再加上缺少休息,弄得他精疲力竭,一下子睡得很熟,醒来时,人们看到他脸上已没有了泪水和悲伤,比先前有生气些了。他对德·劳许先生的到来感到十分高兴,并且为此感谢他。他问对方怎样会知道他的不幸的消息。

  德·劳许通过卡列勃神甫回答兹皮希科,说他在卢波代的“康姆透”的牢监里遇到了托里玛,达奴莎的死汛就是老托里玛告诉他的。他到斯比荷夫来是以俘虏身份来听从兹皮希科发落。
  兹皮希科和神甫听到托里玛被囚禁的消息大为震动。他们知道金钱一旦给十字军骑士抢到手,想要从他们的喉咙里挖出来,那是世界上顶困难的事了。碰到这种情况,势必就要再带一笔赎金重新到那里去一趟。

  “真糟!”兹皮希科喊道。一可怜我那叔叔等在那里,还当作我忘了他呢!我现在必须火速去看他。”
  他转向德·劳许先生,说道:
  “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您晓得他落在十字军骑士的手里了吗?”
  “我知道,”德·劳许回答,“因为我在玛尔堡已经看见过他,因此才赶到这里来。”
  这时候卡列勃神甫开始埋怨起来了。
  “我们办事办得不好,”他说,“这一阵子大家都昏了头脑。托里玛这样失策,倒是使我吃惊的。他为什么不上普洛茨克,去弄一张保护证书呢?居然一个向导都没有,就去自投罗网!”
  德·劳许先生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耸耸肩膀。
  “保护证书也不在他们眼里!普洛茨克公爵还不是像你们这位一样,吃了他们多少苦头。边界上不断有战斗和袭击。每个‘康姆透’,嗨,每个执政官都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至于说到抢劫,那他们是一个胜似一个。”

  “说来说去,托里玛总应该先上普洛茨克去。”
  “他本来是要去的,可是在边界附近的路上就给绑走了。他要是不跟他们说明是送钱到卢波伐的‘康姆透’那里去的话,他们早就把他干掉了。幸亏钱救了他的命。现在那个‘康姆透’会提出证明说这是托里玛自己说的。”

  “我叔叔玛茨科怎样?他好么?他在那里没有生命危险么?”兹皮希科问。
  “他很好,”德·劳许回答。“那里的人都怀恨威托特‘国王’和帮助时母德人的人,要不是因为他们贪图那笔赎金,老骑士也一定早被杀头了。封·培顿两兄弟之所以保护他,也是为了这个。何况我自己与此也有点牵连。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法兰德斯、杰尔特里斯和勃艮第的骑士都会起来反对他们……尤其是,我同格尔得尔斯伯爵有亲属关系。”

  “那您为什么说您的脑袋也有危险呢?”兹皮希科插进来说。
  “因为我是您的俘虏。我在玛尔堡这样告诉他们:‘如果你们斫了波格丹涅茨这个老骑士的脑袋,那个青年骑士就会斫我的脑袋。’”
  “我决不斫您的脑袋,我敢对天发誓!”
  “我知道您不会斫我的脑袋,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唯恐您会这样;因此直到如今,玛茨科还平平安安地待在他们那里。他们告诉我说,您也是一个俘虏,说他们凭您的骑士誓言释放了您,因此我可以不必来见您。我回答他们说,您俘虏我的时候,您当时是个自由人。我这就来了!只要我在您手里,他们就不会伤害您,也不会伤害玛茨科。您把赎金付给封·培顿,但是您可以向他们要求付两倍三倍的赎金来赎我。他们是非付不可的。我这样说,并不意味我比你们身价高。不是这样;我痛恨他们的贪得无厌,我要惩罚惩罚他们。我一直没有识透他们,现在我已经厌恶透了他们和他们的那番殷勤。我要到圣地去寻找骑士的冒险生活。我不愿再为他们效劳了。”

  “或者就留在我们这里吧,阁下,”卡列勃神甫说,“我想,您也只能这么办了;即使他们送赎金来,我们也一定不放您走。”
  “如果他们不付,我就自己付。我带来了一队相当可观的仆从和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里边的财物尽够付了。”
  卡列勃神甫把德·劳许所说的话向兹皮希科重新说了一遍;这种事,如果是玛茨科,那一定是认为非常重要的,可是兹皮希科因为年纪轻,不在乎财富,答道:
  “凭我的荣誉起誓!不能照您说的办。您一直是我的兄弟和朋友,我无论怎样决不会收您的赎金。”
  他们彼此拥抱了;他们觉得一种新的友谊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德·劳许微笑了一下,说道:
  “好吧,这事不能让日耳曼人知道,否则对玛茨科是不利的。他们反正得赎取我,不然他们怕我到各国朝廷和骑士中间去宣扬这件事,说他们殷勤地邀请一个骑士来作客,客人一旦被俘虏了,他们马上就不管了。骑士团目前正非常需要招引客人,因为他们怕威托特,更怕波兰人和波兰国王。”

  “那就照您说的办吧,”兹皮希科说。“您就留在这里,或是留在玛佐夫舍境内您喜欢的任何地方,但是我要到玛尔堡去营救我的叔父,我一定要在他们面前坚持执行我对你的权利。”
  “凭圣杰西的名义!您这么办吧,”德·劳许喊道。“但是我先把情况告诉您:玛尔堡那边的人说,波兰国王就要到普洛茨克来了,并且要在普洛茨克或者邻近边境的什么地方会见骑士团的大团长。十字军骑士团真巴不得有这次会见,因为他们想弄清楚,一旦他们在时母德向威托特公开宣战,国王是否会帮助威托特。哈!骑士团像毒蛇一样阴险,但在威托特身上,他们却是碰到好对手了。骑士团很怕他,因为从来摸不清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把时母德给了我们,’他们在神甫会中说,‘但是他永远用一把剑架在我们脖子上。只要他说一句话,对母德就会背叛我们。’实际就是如此。不论怎样我一定要到他朝廷里去访问访问。也许会有机会在那里参加比武。此外我还听说,那里的女人都像天使一般美丽。”

  “阁下,您刚才是说波兰国王到普洛茨克来么?”卡列勃神甫向德·劳许问道。
  “不错!让兹皮希科去投奔那个朝廷吧。大团长正想博得国王的好感。您也很清楚,在必要的时候,谁也比不上十字军骑士团谦卑。让兹皮希科去参加国王的侍从队,去为他自己的利益提出要求吧。让他到处去宣扬骑士团的恶行吧。否则他们就会当着国王和克拉科夫的骑士们的面乖乖地听大团长的话了,克拉科夫的骑士誉满天下;走遍骑士界,他们的评判哪儿行不通!”

  “这倒是个妙主意。凭十字架起誓!真妙!”卡列勃神甫喊道。
  “是啊!”德·劳许断言道,“而且办法有的是。我在玛尔堡听说要举行宴会和比武,因为外国客人们都坚决要在比武场上向波兰骑士挑战。天啊,亚拉网的约翰也要到那里去呢;他是天主教国家中最最英勇的骑士。你们不知道吗?据说,他从亚拉网送铁手套来向你们的查维夏挑战,要让各国朝廷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个骑士是他的对手。”

  德·劳许一来,兹皮希科见了他的容貌,听了他的言谈,立即从痛苦麻木中苏醒过来,这个年轻的骑士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消息。他知道亚拉网的约翰。做骑士的,本来就应该知道和记得一切最著名的骑士的姓名;况且亚拉冈的贵族,特别是约翰的名声,早已传遍全世界。在比武场上没有一个能同他匹敌的骑士。摩尔人一看见他的甲胄,拔腿就跑。大家都公认他是天主教国家里的第一号骑士。

  因此兹皮希科一听到这消息,他那好战的骑士灵魂又苏醒过来,他急切地问德·劳许:
  “他向却尔尼(黑的)·查维夏挑了战么?”
  “大约在一年以前,约翰送了他的铁手套来,查维夏也把自己的送了过去。”
  “那末亚拉同的约翰就一定会来了。”
  “我不敢断定,但是传闻都是那么说。十字军骑士团早就邀请他了。”
  “愿天主许可!我真想能看到这么一场决斗!”
  “愿天主许可!”德回劳许说。“即使查维夏被打败了(这是很可能的),不论对他,嗳,还是对你们整个国家,都是莫大的光荣,就因为亚拉冈的约翰向他挑过战。”
  “我们等着瞧吧!”兹皮希科说。“我但愿这场决斗会实现。”
  “我也这样希望。”
  可是他们的愿望当时并没有实现,因为旧的编年史家们告诉我们说,查维夏同著名的亚拉冈的约翰交战是在十五年之后,在潘比南,当着齐格门皇帝、教皇本尼狄格特第十三、亚拉同国王和无数公爵以及红衣主教的面举行的。加波夫的查维夏·却尔尼用他的矛一下子就把亚拉冈的约翰从马上戳了下来,就此获得胜利。不过兹皮希科和德·劳许当时也很高兴;他们认为即使亚拉同的约翰不能在约定的时候亲自到来,他们也看得到骑士界的盛举,因为波兰有不少骑士并不比查维夏逊色;而且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客人中,总可以找到从法兰西、英格兰、勃艮第和意大利来的第一流剑术家,他们总是愿意同任何人比武的。

  “听着,”兹皮希科向德·劳许说,“我叔叔不在,我很难过,一定要赶快去赎他出来。因此明天一早我就上普洛茨克去。但您干吗要留在此地呢?您不是在这里作俘虏的,同我一起去吧,您也可以看到国王和他的朝廷。”

  “我正想向您请求这件事呢,”德·劳许回答。“我老早就想看看你们的骑士了,我也曾听说,朝廷里的宫女们都像天仙一般美丽,而不是尘世的凡人。”
  “您刚才提到威托特的朝廷时,已经说过这话了,”兹皮希科指出道。
第三十章
兹皮希科向来说做就做,决不迟延,现在他决定要为他叔父采取行动了。第二天早晨,他和德·劳许动身到普洛茨克去。沿边界的路上,由于盗匪很多,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总是不安全的。盗匪都受到十字军骑士团的保护和支持,亚该老国王为此向十字军骑士团提出过严重抗议。尽管这些控诉得到罗马的支持,尽管法律上明白规定了惩戒办法和严格措施,邻近的“康姆透”还是常常纵容他们的士兵们加入匪帮,以实际行动保护那些落在波兰人手中的盗匪,而且不仅在骑士团所属的村子里,还在自己的城堡里庇护那些带来了掠夺品和俘虏的盗匪。

  因此往往有许多旅客和边界居民落在这些杀人犯的手里。特别是有钱人家的子女都被绑架了去勒索赎金。但是这两个年轻骑士却不怕盗匪的袭击,因为他们除了马夫,还带着几十个徒步的和骑马的武装仆从。于是他们平安无事地到达了普洛茨克。在大约离城一英里远的地方,他们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们是在客店里遇见这人的,这不是别人,正是托里玛,比他们早一天到普洛茨克。事情是这样的:十字军骑士团在卢波伐的执政官一听说托里玛带的赎金在勃洛特涅茨附近给拿走的时候,托里玛曾经把一部分赎金隐藏了起来,便立即把托里玛老头押回勃洛特涅茨城堡,并且下令叫当地的“康姆透”强迫他指出藏钱的地方。托里玛便利用这个机会逃出来了。这两位骑士听到他这么容易就逃了出来,表示诧异,老头儿就向他们解释道:

  “这都是因为他们贪心不足的缘故。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不肯多派卫队监视我,因为他想瞒住那笔钱,不让大家知道。也许是他们已经同卢波伐的执政官商量过要平分这笔钱,又怕事情一泄露出去,那就得把很大一部分款子送到玛尔堡去,甚至整笔款项都得交给那两个来自培顿的骑士。因此那‘康姆透’只派了两个人护送我,一个是准备在过德尔维茨河的时候同我一起摇船的士兵,另外一个是个什么录事。他们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是您知道,那里离边界很近。他们给了我一支橡木桨……嗯——蒙天主的恩惠……我这就到了普洛茨克了。”

  “我知道了!那两个人永远回不去了吧?”兹皮希科喊道。
  托里玛听了兹皮希科的话,严峻的脸顿时开朗了起来。
  “既然德尔维茨河是流入维斯杜拉河去的,他们又怎么能逆流回去呢?十字军骑士团只有在托纶涅也许会找到他们!”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又向兹皮希科找补道:
  “卢波伐的‘康姆透’抢走了我一部分钱。但在日耳曼人袭击我的时候藏起来的那部分钱被我拿回来了;我已经交给您的侍从去保管。他住在公爵的城堡里。留在他那里比我带在客店里更安全。”
  “那末我的侍从在普洛茨克么?他在这里干什么?”兹皮希科很惊奇地问。
  “齐格菲里特自杀之后,他曾同那位在斯比荷夫住过的小姐一起到这里来过。她现在是这里公爵夫人的宫女了。他昨天这么告诉我的。”
  但是兹皮希科在斯比荷夫的时候,为了达奴莎的逝世而悲不自胜,晕晕糊糊,什么都没有过问,所以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他才记起,当初曾打发捷克人先带齐格菲里特走。一想到这情景,心里就充满了痛苦和愤恨。

  “不错!”他说:“但是那个同他在一起的刽子手在哪里呢?”
  “难道卡列勃神甫没有告诉您,齐格菲里特自己吊死了么?爵爷,您一定打他的坟墓旁边走过哩。”
  沉默了一会儿。
  “侍从告诉我,”托里玛继续说,“他正要上您这儿来,本当早就来了,哪里知道那位小姐从斯比荷夫来了之后就病了,他不得不照料她。”
  兹皮希科刚摆脱悲哀的回忆,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似的,问道:
  “哪一个小姐?”
  “就是那位小姐,”老头儿答道。“您的姊妹,要不就是亲戚,她扮成一个侍从,同玛茨科骑士一起到斯比荷夫来的;是她发现了我们的老爵爷,当时他正一路瞎走瞎摸呢。要不是她,无论玛茨科,无论您的侍从都认不出他来的。我们的爵爷从此以后就非常爱她;我们的爵爷很看重她,把她看成自己的女儿;除了卡列勃神甫,只有她才懂得他的心意。”

  这个年轻的骑士惊奇得睁大了眼睛。
  “卡列勃神甫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小姐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女亲戚。”
  “他之所以什么也没有告诉您,是因为您那时候十分悲痛,一点也不关心天主的世界了。”
  “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他们管她叫雅金卡。”
  兹皮希科觉得仿佛是一场春梦。他想都没有想到雅金卡会从那么远的兹戈萃里崔赶到斯比荷夫来。她究竟为什么来呢?他知道这位小姐在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很喜欢他,但是他当时就告诉了她,他结过婚了。因此他不能相信玛茨科把她带到斯比荷夫来,是存心要让她嫁给他的。何况玛茨科和捷克人都没有向他提到过雅金卡。这一切兹皮希科感到非常奇怪,完全不可理解。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又接二连三地向托里玛提出问题,要他把这件难以置信的消息再说一遍。

  可是托里玛在这件事上实在谈不出什么名堂来;他立即到城堡去找寻那个侍从,太阳还没有落山就同他一起回来了。捷克人快活地向他的少主人施了礼,同时也很忧郁,因为他知道了斯比荷夫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兹皮希科也很高兴,从心底里觉得这捷克人的一颗忠诚友爱的心,正是一个处在痛苦中的人所最需要的。一谈起达奴莎的去世,他就热泪滂沦。他向这个捷克人畅抒衷曲,如同兄弟一般。他花了好大一会儿工夫,讲完了这一段悲哀的经过,就请德·劳许先生唱一唱他为死者所编的那支哀歌。德·劳许站在敞开的窗户旁,两眼望着星星,和着七弦琴唱起来了。

  这终于大大减轻了他的悲痛,他们就各各谈起在普洛茨克要办的事情了。
  “我是路过这里到玛尔堡去的;你总知道我叔叔被俘的事吧,我是去赎他的。”
  “我知道,”捷克人回答,“您做得对,爵爷。我本来自己想骑马赶到斯比荷夫去劝您到普洛茨克走一趟的。国王就要在拉仲扎同大团长谈判了。必须记住:在国王面前,十字军骑士不会显得傲慢元礼的,反而会装得像天主教徒那样正直。瞩

  “刚才托里玛告诉我,你本来想上我这里来,只是雅金卡的病把你耽搁了。我也听说是玛茨科叔叔带了她一起来的,她还到斯比荷夫去过。我听了觉得非常奇怪。你说,玛茨科叔叔为了什么原因要带她一起来?”

  “原因很多。您的叔父不愿意让她无依无靠地留在兹戈萃里崔,怕维尔克和契当来侵犯兹戈萃里崔、欺负小姐。小姐不在那里,一切反而会安全。因为您知道,在波兰一个贵族如果不能用正当手段娶到一位姑娘,那他就会用武力抢她,但是谁都不敢去碰小孤儿,因为这种罪行是要受到刽子手的剑的惩罚的,而比剑更坏的是名誉扫地。可是另外还有一个同样性质的理由。修道院长死了,把他的财产都留给了小姐。这份产业是由这里的主教照管的。因此玛茨科骑士把小姐带到普洛茨克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又把她带到斯比荷夫呢?”
  “他带她到那里去,是因为当时主教和公爵夫妇都不在普洛茨克,他又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把她留下。幸亏还是他带了她一起去。若不是小姐,我们同老爵爷就会错过了尤仑德老骑士,把他当做一个陌生的老乞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算数。当时由于她怜悯他,我们这才发现这个老乞丐是谁。这完全是天主的意旨通过她的善心而表达出来。”

  于是捷克人叙述了后来尤仑德如何没有雅金卡就不行;他如何爱她和为她祝福,这些事情虽然兹皮希科已经听托里玛说过了,仍旧听得很感动,并且感激雅金卡。
  “愿天主赐她健康!”他最后说。“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向我谈起过她。”
  捷克人有些为难了;为了要多思考一下该怎么回答,他反问道:
  “您指的是在什么地方,阁下?”
  “就是在时母德,我们同斯寇伏罗在一起的时候。”
  “难道我们没有讲起过这件事么?千真万确,我觉得好像讲起过的,只怕您当时心里尽在想别的事吧。”
  “你曾说起过尤仑德回来了,但是你根本没有提起过雅金卡。”
  “啊,不会是您一时记不起吧?天主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玛茨科骑士以为我告诉过您,我却以为他告诉过您,就这样造成阴错阳差。不过,当时我们无论告诉您什么,阁下,那都是白费。这也不奇怪。现在情形就两样了。幸而小姐本人在这里,因为她能够帮助帮助玛茨科骑士。”

  “她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这里的公爵夫人非常喜欢她,只要她向公爵夫人去求求情。十字军骑士不会不答应她的要求的,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她是王族出身;第二,她是骑士团的好朋友。您也许听说过,斯基尔盖罗公爵(他也是国王的亲兄弟)目前反对威托特公爵,他逃亡到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去,想叫他们帮助他登上威托特的王位。国王对于公爵夫人可说是言听计从,因而十字军骑士团希望她去影响国王。支持斯基尔盖罗反对威托特。愿他们人地狱!他们懂得,只要推翻了威托特,骑士团就无所畏惧了!因此骑士团的使节从早到晚都匍匐在公爵夫人脚下,揣测她一切的愿望。”

  “雅金卡很爱玛茨科叔叔,”兹皮希科说,“我相信她一定会为他求情的。”
  “这是一定的!爵爷,我们还是现在就到城堡去,去同她商量商量,该怎样说,该说些什么吧。”
  “德·劳许和我自己都打算到城堡去一趟,”兹皮希科回答,“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我们只消去梳理一下头发,穿戴得体面一点就去。”过了一会儿,又说:“为了守丧,我本来想把头发剪掉,可又忘了剪。”

  “还是不剪的好!”捷克人说。他去叫奴仆了,一会儿带他们一起来了,两位年轻的骑士就打扮起来,准备参加城堡的夜宴。他继续把国王和公爵朝廷上的种种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十字军骑士企图陷害威托特公爵,”他说,“他们知道,只要他一天活着,统治着时母德,受到国王权力的保护,他们就一天不会得到安宁。说实在的,他们只怕他一个人!嗨!他们四处在暗中陷害他,像鼹鼠似地挖他的墙脚。已经煽动了这里的公爵和公爵夫人反对他;在他们的诡计之下,雅奴希公爵也不大赞成他了,起因就是威士纳。”

  “那末雅奴希公爵和安娜公爵夫人也都在这里么?那我们可以碰到不少熟人啦。”
  “当然!他们两位都在这里,”捷克人口答,“他们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同十字军骑士团打交道哩,打算当着国王的面,向十字军骑士团的大团长指控骑士团许多暴行。”
  “国王站在哪一边呢?他真的会同十字军骑士团和解么?真的不会拔出剑来对付他们么?”
  “国王不喜欢十字军骑士团。据说他早说过要同他们作战了……至于威托特公爵,国王宁愿要他,而不喜欢他自己的兄弟斯基尔盖罗,因为斯基尔盖罗是个放纵的酒鬼。……因此,国王周围的骑士们都说,国王决不会反对威托特,并且不会向十字军骑士团保证不帮助他。这是最可能的,因为这里的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这几大常常去谒见国上,而她显得很沮丧。”

  “查维夏·却尔尼也在这里么?”
  “他不在这里;但是已经到这里的人也就够瞧的了,要是动起武来,准把日耳曼人打得鸡飞狗跳!”
  “我决不可怜他们。”大约过了念几遍“主祷文”的工夫,两位骑士就打扮得衣冠楚楚,到城堡去了。那天的晚宴不是设在公爵的宫殿中,而是设在雅高茨的安特尔萃伊的宽大的庄园里,他是本城的执政官,庄园坐落在城堡的城墙附近,在大塔楼旁边。那天晚上天气很热,为了免得客人们拥挤不舒服,执政官命令把桌子放在庭院里,院里铺着大理石,大理石之间长着花揪树和水松。燃烧着的沥青桶照得满院辉煌,射出明亮的黄光,但是月亮却更明亮,它在万里无云的天空里,在一片繁星之间,像一只骑士的银盾。王室的贵客和公爵们都还没有到来。兹皮希科认得他们许多人,特别是雅奴希公爵朝廷中的那些人。在克拉科夫的那些老相识之中,他看到的有科齐格罗维的克尔丛,泰戈维斯科的里斯,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科皮仑尼的陀玛拉特,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以及培契夫的波瓦拉。一看到波瓦拉,兹皮希科特别高兴,因为他记起了这位著名的骑士过去在克拉科夫对他多么热心。可是这些克拉科夫的骑士他一个也不能接近,因为本地的骑士把他们团团围住了,纷纷打听克拉科夫的状况、打听宫廷的娱乐和有关战争的种种方面,他们鉴赏着骑士们的华丽服饰,鉴赏着他们美丽的、奇妙地扑着粉的鬈发(这使他们的年龄显得大了),玛朱尔人觉得他们的一切都是优雅和体面的榜样。

  但是这时候塔契夫的波瓦拉看到兹皮希科了;他从玛朱尔人中间挤了过来,走到他跟前。
  “我认识您,年轻人,”他说,一面紧握着他的手。“您好么,什么时候来的?了不得!我看出您已经束着骑士腰带和戴着踢马刺了。多少人盼着这两样东西要一直盼到老,您却似乎理所应当地在为圣杰西效劳了。”

  “天主赐您鸿运,高贵的骑士,”兹皮希科回答。“即使我把最有名的日耳曼人打下马来,也比不上看见您身体健康那么快乐。”
  “我也很高兴看见您。您的父亲在哪里?”
  “他不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叔父。十字军骑士把他俘虏去了,我正要去赎他。”
  “还有那个把面纱罩在您脸上的小宫女呢?”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泪水盈眶的眼睛,朝天望着。塔契夫的爵爷看到他流泪,说道:
  “悲惨的命运……真正是悲惨的命运!我们坐到花揪衬底下的板凳上去,把您的悲哀的经历说给我听听吧。”
  他把年轻的骑士领到庭院角落里,并排坐了下来,兹皮希科就把尤仑德的不幸,达奴莎被绑走,他自己找寻她的经过,以及如何救了她、她又如何死了的种种情形,都告诉了波瓦拉。波瓦拉听得十分出神。他一会儿惊异不置,一会儿义愤填膺,一会儿含着怜悯,这些情绪此起彼伏,一一流露在脸上。最后兹皮希科讲完了,他说:

  “我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国王,我们的君主。而且他就要向大团长提出克列特科瓦的雅锡克事件,要求严厉惩罚那些绑走他的人。十字军骑士所以要绑走他,是因为他富有,想勒索赎金。在他们看来,即使伤害一个无辜的婴孩,也算不了一回事。”

  他想了一下,又说:“那帮强盗真是贪得无厌,比土耳其人和鞑靼人还要坏。他们心里实在害怕我们和国王,然而他们还是禁不住要掠夺和谋杀。他们袭击村庄,屠杀农民,淹死渔夫,像狼似的劫走小孩。如果他们不害怕的话,还不知道会搞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大团长发信给外国朝廷攻击国王,却在国王面前奉承巴结,他比别人更知道我们的力量强。但是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
  “我一定去告拆国王,”他又说了一遍。“他的血液本来就像壶水似的沸腾了。您放心,使您受害的那些人,决计逃不掉可怕的惩罚。”
  “可是那些人现在都死了,”兹皮希科说。
  波瓦拉亲切地望着他。
  “真有您的!看来,没有人逃得过您的手。只有一个里赫顿斯坦,您还没有报答他。但是我知道您办不到。我们在克拉科夫也曾起誓要同他拚,但是要实现我们的誓言,可能需要等到战争爆发,天主保佑!因为他没有大团长的准许是不能接受我们的挑战的。而大团长信赖他的智谋;总是派他出使外国朝廷;因此大团长不会允许他决斗。”

  “我必须先赎出我的叔父来。”
  “是的……我打听过里赫顿斯坦。他不在这里,也不会到拉仲扎去;大团长派他向英格兰国王请求弓箭手去了。至于您的叔父,您可不必担心。只要国王或者这里的公爵夫人说一句话,大团长就不会在赎金问题上讨价还价了。”

  “况且我有一个重要的俘虏,一位骑士,叫做德·劳许,他很有钱,很有声名,在他们那里也很有势力。德·劳许骑士乐于向您施礼,和您结识;说起崇拜著名的骑士,谁都比不上他。”
  他向德·劳许招招手,德·劳许已经得知同兹皮希科谈话的这个人是谁,就急忙走上前来,脸涨得排红,因为他心里非常想认识像波瓦拉这样一位著名的骑士。
  当兹皮希科把他介绍给波瓦拉的时候,这位文雅的杰尔特里骑士非常潇洒地鞠了一躬,说道:
  “同您握手是一种很大的光荣,如果还有什么更大的光荣,那无非是能在战争中同您战斗,或在比武场上向您挑战。”
  塔契夫的这位非凡的骑士笑了;他在身材矮小的德·劳许面前显得像一座大山。他答道:
  “我很高兴同您在愉快的比武场上会面,天主保佑我们不在别种场合会面。”
  德·劳许迟疑了一会,然后带着一种羞怯的神情答道:
  “高贵的骑士,如果您高兴的话,只要您声明一下,德鲁戈拉斯的阿格尼斯卡小姐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和最有德行的夫人……那么我将非常荣幸……来进行驳斥,并且向您……”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直望着波瓦拉的眼睛,以钦佩甚至赞赏的神情,同时又是敏锐而细心地估量着这个人的体力。
  但是波瓦拉,或者因为他知道要打倒对方十分容易,简直像是用两个手指捏碎一个胡桃,或者是因为他的秉性极其和善幽默,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
  “瞧!我曾经选择勃夏第的公爵夫人作为我心目中的情人。那时候她比我大十岁。如果您,骑士,愿意声称我的公爵夫人不比您的情人阿格尼斯卡老的话,那我们就必须跨上我们的战马了……”
  德·劳许听了这话,惊奇地向着塔契夫的爵爷望了一会儿。于是他脸上的肉抖动起来;最后他也纵情大笑,这当儿波瓦拉却弯下身子,一把抱住德·劳许,突然把他举了起来,像摇一个婴孩那么轻易地把他摇来摇去。

  “和平!和平!”他说,“正如克罗辟特罗主教说的那样:……您成功了,骑士,凭天主发誓,我们不必为了任何女人而决斗啦!”
  然后他把他搂在怀里,放在地上。就在这时,庭院的大门口号角响了,普洛茨克的齐叶莫维特公爵同他的妻子进来了。
  “公爵和公爵夫人比雅奴希公爵先到了,”波瓦拉向兹皮希科说,“虽然宴会是在执政官家里举行,但在普洛茨克,他们总是东道主。同找一起去见公爵夫人吧,您在克拉科夫就认得她了,她当时曾为您向国王求过情。”

  他挽了兹皮希科的手,领他穿过庭院。走在公爵和公爵夫人后面的是这个朝廷的宫廷侍从和宫女。
  因为要觐见国王,全体扈从队都装扮得很漂亮,使得整个院落光辉灿烂,有如百花齐放。
  兹皮希科和波瓦拉一起走着,兹皮希科老远就望着那些人的脸,想要寻找什么熟人,但他突然惊奇地站住了。
  在公爵夫人身边,他确实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段和熟悉的脸庞,只是显得那么端庄,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弄得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那是雅金卡呢,还是哪一位公爵的女儿?”
  一点不错,那就是兹戈萃里崔的雅金卡。当他们的目光磁在一起的时候,她对他微笑了一下,笑容里交织着友爱和怜悯,接着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低下头来站在那里,乌黑的头发上扎了一根金色的头带,亭亭玉立,富丽堂皇到极点,看上去不仅像一位郡主,简直像一位真正的女王呢。
第三十一章
兹皮希科向普洛茨克的公爵夫人请过安,表示愿意忠诚地为她效劳;但是公爵夫人起初竟认不出这个年轻的骑士来,因为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兹皮希科报了姓名之后,她才向他说:

  “啊,我还当您是国王的侍从呢。原来您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可不是!您的叔父,波格丹涅茨的那个老骑士,曾经做过我们的客人,我记得当他把您的悲哀的遭遇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都泪如泉涌。

  “您找到了您的夫人了么?她现在在哪里?”
  “她死了,最仁慈的夫人……”
  “啊,耶稣!别告诉我这种消息,我非常伤心,要哭出来了。唯一可以告慰的是,她一定到了天堂,而您还年轻。伟大的天主!可怜那个小人儿已经过世了——每个女人的生命都是这样脆弱。不过天堂里对每件事都可以给予补偿的;您会在那里找到她的!波格丹涅茨的那个老骑士同您一起来了么?”

  “没有,他现在成了十字军骑士手中的俘虏了,我正要去赎他。”
  “啊,他也运气不好。我觉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一个有智谋的人。您打算怎样赎他呢?您以后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吗?我很高兴您来作我的客人。我坦白告诉您,他非常聪明,正像您非常豪爽一样。”
  “仁慈的夫人,我是专诚来恳求您为我叔叔求情的。”
  “好吧,那末明天早晨在我们去打猎之前来吧。那时候我有空……”
  这时候号角声和鼓声宣告玛佐夫舍的雅奴希公爵夫妇驾到,把她的话打断了。普洛茨克的公爵夫人和兹皮希科正站在靠门口很近的地方,因而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立即看见了这个年轻的骑士,就走到他跟前来,没有注意主人——执政官的鞠躬。

  一看见安娜·达奴大,兹皮希科的心又碎了。他跪在她面前,默默地抱住了她的双膝。她俯身向着他,双手柔和地摩着他的鬓角,泪水不断地掉在他金色的头发上,就像一个母亲为她亲生儿子的不幸而哭泣似的。宫廷侍从们和客人们大为惊奇的是,她竟哭了很久,一声声喊着“哦,耶稣,慈悲的耶稣!”然后扶起兹皮希科,说道:

  “我为她痛哭,为我自己的亲爱的达奴斯卡痛哭;也为你痛哭。可是天主却注定要叫你的劳力白费,正像现在我们的眼泪也是白流的一样。你把她和她死的情况告诉我吧。我很想听听,即使要谈到午夜,我也不会觉得太长。”

  于是她像刚才查维夏那样,把他拉到一边去。那些不认识兹皮希科、也不知道他遭遇的客人就彼此探问起他的不幸遭遇来。因此有一阵子工夫,谈来谈去都是谈的兹皮希科、达奴莎和尤仑德。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节们——弗里德列赫·封·温顿(这个托纶涅的“康姆透”是受命来谒见国王的)和约翰·封·雄菲尔德,奥斯透罗特的‘廉姆透”——也探问起兹皮希科的情况来了。约翰·封·雄菲尔德虽是个日耳曼人,不过出生在西利西亚。他一口波兰话说得很好,一下子就听出了他们在谈什么事。他是从雅奴希公爵的宫廷侍从查皮尔扎的雅斯柯那里听到这件事的始末经过的。

  据说大团长本人也在怀疑是邓维尔特和德·劳夫干出这个卑鄙毒辣的勾当的。
  但雄菲尔德立即想到这种说法会严重损害骑士团的声誉,会在他们身上投下一道阴影,一如过去落在圣殿骑士团身上的阴影一样,所以他赶紧声明这不过是流言蜚语,并无事实根据,十字军骑士团里没有这种人。

  但是站在他旁边的塔契夫的爵爷反驳道:
  “那些阻碍立陶宛受洗的人,也会厌恶十字架的。”
  “我们的斗篷上都有十字架,”雄菲尔德傲慢地答道。
  “但是心里也必须要有十字架,”波瓦拉答道。
  这时号角声吹得更响了,国王进来了,后面跟着格涅兹诺的天主教,克拉科夫的主教,普洛茨克的主教,克拉科夫的总督,另外还有许多大臣和宫廷侍从。在宫廷侍从中间有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他的盾上饰有太阳纹章,还有年轻的雅蒙脱公爵,国王的侍卫。自从兹皮希科在克拉科夫见过国王以来,国王没有多大的改变。他的双颊仍是又亮又红,还是那样不住地把长头发掠到耳后去,那双眼睛还是不停地闪烁着。兹皮希科觉得唯一的不同是国王更有威仪了,举止更加庄严了,因为他感觉到他的王位比雅德维迦王后逝世时更加稳固了(当时他正要退位,并且不知道是否会再登基),而且仿佛还意识到自己的伟大力量和权力。玛佐夫舍的两位公爵和公爵夫人都随侍在他左右。跪在前面的是邀请来的几位日耳曼使者,周围是大臣和宫廷贵族。庭院的围墙被不断的呼喊声、号角声和铜鼓声震得颤动起来。

  等到喧嚣声平静下来,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封·温顿才谈起骑士团的事;但国王一听出他话里的含意,就不耐烦地挥挥了,像平常一样严词厉色地大声说道:
  “别说啦!我们到这里是来吃喝作乐的,不是来看您的羊皮纸公文,听您申述你们的权利的。”
  可是为了不想叫十字军骑士以为他在对他发怒,他便又温和地笑了笑,补充说:“到了拉仲扎,会有足够的时间同大团长谈骑士团的事。”
  然后他向齐叶莫维特公爵说道:
  “我们明天到森林里打猎去么?”
  那句问话是宣告当天晚上不谈别的事,只谈明天打猎的事;他顶爱打猎,这就是他到玛佐夫舍去的唯一原因,因为在小波兰和大波兰,森林很少,有些地方由于开垦耕地,森林几乎给砍光了。
  在场的人都容光焕发,大家都知道,谈起打猎的事来,国王又高兴又仁慈。齐叶莫维特公爵告诉他,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打猎,会打到什么样的野兽。雅奴希公爵打发了一个朝臣到城里去把他的两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找来,这两个人会用号角把野牛从围场里赶出来,还会折断熊骨,公爵想叫他们在国王面前显显身手。

  兹皮希科很想走近前去向国王表示敬意,但是人那么拥挤,走不过去。雅蒙脱公爵显然已经忘记了好久以前这位年轻骑士在克拉科夫给他的生硬回答,这时候他愉快地向兹皮希科点点头,眨眨眼,让他知道如何才能走拢去。但是就在这时,一只手碰了一下兹皮希科的手臂,一个忧郁而柔和的声音在他身旁叫道:

  “兹皮希科!”
  年轻的骑士转过头去,看见雅金卡已经在他面前。由于他一直忙于问候齐叶莫维特公爵和公爵夫人、雅奴希公爵和公爵夫人,没有能去接近她。因此雅金卡利用了国王驾到时的一阵忙乱,自己走到他跟前来了。

  “兹皮希科,”她又叫了一声,“愿天主和我们至上的圣母安慰您!”
  “愿天主报答您的好心!”年轻的骑士回答,他感激地注视着她那双浸着泪水的蓝眼睛。接着两人都默默无语——对他来说,虽然雅金卡在他跟前,就像个和蔼可亲、面带忧愁的姊妹,然而看到她那王后似的姿态,一下子竟不敢跟她说话了,况且她穿上了那么辉煌的宫装,完全跟他以前在兹戈萃里崔和波格丹涅茨所认得的那个雅金卡成了两个人了;可雅金卡呢,还以为他除了这句回答之外,没有什么话可以和她攀谈了。

  只消看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双方都有点窘。幸好这时庭院里突然骚动起来,国王坐下就宴了。安娜公爵夫人又走到兹皮希科身旁,要他像从前在克拉科夫时一样侍奉她。
  因此这年轻的骑士不得不离开雅金卡,等到客人们都就座了,就站在公爵夫人的椅子后面,上菜换盆、拿水拿酒。他一面忙于侍候,一面还是不由自主地时时看雅金卡一眼。雅金卡作为普洛茨克公爵夫人的宫女,坐在夫人旁边,他禁不住赞赏这姑娘的美貌。最近几年来,雅金卡长大了不少。但是她的变化主要不在于身材的增高,而在于她端庄的仪态。这种仪态她过去是根本没有的。以前她总是穿着一件皮外衣,骑着马,在树林里奔驰;头发纠结凌乱,满是树叶,人们还会把她误认为一个村姑哩;可是现在,一眼看上去,她却像是一位出自名门贵胄的小姐。她的仪表沉着从容,一无瑕疵。兹皮希科也发觉她过去那种轻快的神态消失了,但他并不觉得奇怪,认为这是因为她父亲逝世了的缘故。最使他惊奇的是她那端庄的仪态。乍一看来,他觉得她之所以具有这种外表,是因为服饰华丽的缘故。因此不住地看,一会儿看看那扎在她雪白的额角和乌黑的辫子上的头带,垂在背后的两条辫子;一会儿看看那非常合身的天蓝色衣服,那紫色的镶边衬托出了她那优美的身段和处女的胸脯;他心里说:“真是一个公主。”于是他断定这种变化不能单单归之于精美的服饰。她现在即使穿着一件普通的皮外衣,他也不敢像以前在兹戈萃里崔那样对她熟不拘礼了。

  他也看到许多年轻和年老的骑士们都贪婪地瞟着雅金卡。有一次,他正在为公爵夫人换上一盆菜,突然看到德·劳许在看她,看得心醉神迷,简直像个圣徒模样。兹皮希科看见这情形,就生起气来。这个杰尔特里骑士的行为也逃不了雅奴希公爵夫人的眼睛;她看出这情形,就说:

  “你看德·劳许!我相信他又爱上什么人了,因为他完全眼花缭乱了。”
  她微微俯向桌上,一面向雅金卡那面看了一眼,说道:
  “实在的!一切的小烛光在这样一支火炬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然而兹皮希科之所以被雅金卡吸引住了,是因为她像是他的亲人,像是一个钟爱的姊妹;他觉得他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伴侣来分担他的悲哀,找不到一颗像她那样满怀着同情的心;可是那天晚上,他无法和她说话,一则他在侍候公爵夫人,再则在宴会上,一会儿吟唱者唱歌,一会儿又是号手吹出喧闹的乐调,使人无法谈话。两位公爵夫人和宫女们都很早就离开了国王的筵席。只有两位公爵和骑士们总是一喝就喝到深夜,不肯退席。雅金卡拿着公爵夫人坐的垫子,犹豫了一会儿也走了,但是到了门口,她又笑了一下,并且向兹皮希科点点头。

  直到天快要亮,这两位年轻的骑士,兹皮希科和德·劳许,才各自带着侍从,回到客店。
  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快到客店门口时,德·劳许向他的波玛查侍从说了几句话,这个波玛查人很会讲波兰话,立即向兹皮希科说道:
  “我的爵爷想要问您阁下一些事。”
  “说吧!”兹皮希科回答。
  于是这个波玛查侍从又掉过头去和他的主人谈了一阵,暗笑了一下,说道:
  “我的爵爷想问您,刚才宴会开始前您同她交谈的那位小姐是个凡人,还是个天仙,还是个什么圣徒?”
  “告诉你的主人,”兹皮希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告诉你的主人,他这话早已经问过我了,叫我听得有点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在斯比荷夫告诉过我,他更欢喜美丽的立陶宛姑娘,因此他当时准备上威托特公爵的朝廷去;后来为了同样的原因,他又希望到普洛茨克来;今天刚到普洛茨克,就想为德鲁戈拉斯的阿格尼斯卡向塔契夫的骑士挑战,可现在又看中另外一个人了。他的忠贞和骑士的信用在哪里呢?”

  德·劳许通过波玛查人听到了兹皮希科的回答,深深叹了口气,向着发白的夜空看了一眼,就用下面的话回答兹皮希科的责备:
  “您说得对。这既无忠贞,也没有骑士的信用。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不配戴骑士的踢马刺。说到德鲁戈拉斯的阿格尼斯卡小姐,我确实向她起过誓,愿天主允许我继续保持这誓约。但请注意,等我把她在崔尔斯克城堡多么残酷地对待我的经过告诉您,那准会使您愤慨的。”

  他又叹息了一声,再一次望着天空,这时东方已在开始发白,他等到波玛查人译完了他的话,又继续说下去:
  “她告诉我,她有一个魔术师敌人,住在森林深处的一个塔楼里,每年派一条龙来害她,那条龙每年春天就来到崔尔斯克的城墙外边,要伺机劫走她。我一听见这话,就决定同这条龙战斗。啊!请听我讲下去吧。我到了约定的地点,看到一个可怕的、一动也不动的怪物在等着我。我满心喜悦,因为我想,这一场决斗不是我送命,就是那位小姐从那怪物的脏嘴里被救出来,从而使我获得不朽的声名。可是等我走近,用矛向那怪物刺去,您想我看见了什么?原来是一只大草袋,用几只木轮架住,还装上了一条草尾巴,我不但没有赢得声名,反而成了人们的笑柄。结果是我向两个玛佐夫舍骑士挑战,要他们上比武场去比武,他们在决斗中狠狠地接了我一顿。我吃了这个亏,只为的是我崇拜我那个唯一的、超乎一切的心上人。而她就这样对待我。”

  波玛查人在翻译这骑士的故事时,为了忍住不笑,便把舌头抵住腮帮,甚至咬着舌尖。换了别的时候,兹皮希科一定会大笑,但是痛苦和悲哀已经使他失却了快活的性格,因此他严肃地答道:
  “也许那确实是个玩笑,但并非出于恶意!”
  “因此我才宽恕了她,”德·劳许回答。“我已经宽恕了她的最好的证明,就是为了宣扬她的美丽和贞洁,想要向塔契夫的骑士挑战。”
  “不应该向他挑战,”兹皮希科严肃地说。
  “我知道挑战就等于死,但我宁可死,却不愿意始终生活在痛苦和哀伤中。”
  “可是波瓦拉爵爷早把这事抛在脑后了。因此您最好明天一早同我一起去找他,跟他言归于好……”
  “我非常愿意这样做,因为我喜欢他;他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只是明天他要同国王打猎去了。”
  “那我们就早些去。国王喜欢狩猎,可他也不反对休息,况且他今天晚上宴会搞得很迟。”
  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但是扑了个空。捷克人告诉他们说,波瓦拉是在王邸里过夜的。不过兹皮希科和德·劳许的失望倒得到了补偿,因为雅奴希公爵在路上遇见了他们,吩咐他们加入他的扈从队,一块儿去打猎。在进入森林的路上,兹皮希科又找到了一个机会同雅蒙脱公爵谈话,公爵告诉了他一些好消息。

  “我趁着国王正要去就寝的时候,”他说,“向他提到了您和您在克拉科夫的遭遇。波瓦拉骑士也在场,他把您叔父被十字军骑士俘虏的事告诉了国王,恳求国王过问过问您叔父的事。国王本来对于他们劫走克列特科瓦的小雅锡克以及其他暴行非常愤怒,一听这话,更加暴跳如雷,毫不隐讳地说:‘跟他们好话已说尽了,只有动武!动武!’波瓦拉是有意在火上加油。今天早晨,骑士团的使者等在门口的时候,甚至当他们跪下来的时候,国王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啊!现在国王不会答应他们不帮助威托特公爵了,这可叫他们走投无路啦。您放心好了,关于您叔父的问题,国王不会放松对大团长本人施加压力的。”

  兹皮希科听了这个消息大为高兴;陪同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到森林里去的雅金卡也同样高兴。后来打猎回来,她一路上竭力设法同兹皮希科并骑而行。大家趁打猎时的方便,成对成对地回来,这一对对的人都不想彼此靠得太近,以便自由自在地谈天。雅金卡早已从捷克人那里知道玛茨科被俘的事。她迫不及待地去恳求了公爵夫人,从她那里拿到了一封给大团长的信;此外,公爵夫人还要求托纶涅的“康姆透”封·温顿,在他向大团长报告普洛茨克会谈情况的信中写明这件事。“康姆透’响公爵夫人津津乐道地说,他已经在信中写下了这样的话:“如果我们要平复国王的怒气,在那件事情上留难是不明智的。”况且这是大团长目前应该尽最大努力来取悦国王的最重要时机,这样他才能万无一失地集中全部力量来对付威托特,对付那个骑士团迄今无法对付的人。

  “为了不耽搁时间,我已经办好了一切我办得到的事,”雅金卡最后说道。“国王既然在重大的事情上不拒绝他的姊妹,在这样一件小事情上也一定会使她满足。因此我很有把握。”
  “如果打交道的对方不是这种背信弃义的人,”兹皮希科回答,“那我只要去把他赎出来就是了。但是同他们打交道,可能会发生像托里玛那样的情形。不但抢去了你的钱,还要逮走你的人;非得有某种势力来保护他不可。”

  “我懂得,”雅金卡回答。
  “您现在什么事都懂得了,”兹皮希科说道。“只要我活着,我终生都感激您。”
  雅金卡用她那双忧愁而美丽的眼睛望着他,问道:
  “你为什么不把我当作一个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朋友看待,用‘你’字称呼我呢?”
  “我不知道,”他坦白地回答。“这种称呼,我现在不大说得出口了。您也不是过去那个小姑娘了,而且……好像……有些完全……”
  他找不出适当的比喻,还是雅金卡插进来帮了他的忙:
  “因为我大了几岁,——而且日耳曼人还在西利西亚害死了我的父亲。”
  “可不是!”兹皮希科答道。“愿天主赐给他天国的光荣。”
  他们骑着马在一起走了一会儿,默默无语,仿佛在倾听黄昏时分的松涛;后来她又问:
  “你赎出了玛茨科以后,还预备留在这里么?”
  兹皮希科以明显的惊奇神情望着她,因为直到现在,他由于沮丧和悲伤,还没有想到过将来的事。他抬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答道:
  “慈悲的耶稣,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到哪里,悲哀就跟我到哪里。天啊!我真命苦!……我去赎出我的叔父以后,大概要到威托特那里去打十字军骑士,去执行我许下的诺言;也许我会就此死亡!”

  这位年轻小姐泪眼汪汪;接着身子微侧,向着兹皮希科低声细气地恳求道:
  “别死;不,别死!”
  他们又停止说话了,一直走到城墙跟前,兹皮希科才从惊惶不安的思虑中苏醒过来,说道:
  “可您……可你——你会留在这里的朝廷里么?”
  “不,”她回答,“离开了我的兄弟和兹戈萃里崔,我感到很寂寞。契当和维尔克一定已经结婚了;即使他们没有结婚,我也不怕他们了。”
  “愿天主许可玛茨科叔叔会送你到兹戈萃里崔去。他是你的真正的朋友,你什么事都可以信任他。你也别忘了他……”
  “我向天主起誓,我一定像他的亲生儿女一样对待他。”说着,禁不住泪水直流,伤心极了。
  ***
  塔契夫的波瓦拉第二天到客店来找兹皮希科,告诉他说:“国王在基督圣体节之后要到拉仲扎去会见骑士团的大团长,您已经列入国王的骑士队和我们一起动身。”
  兹皮希科听得这个好消息,喜出望外,这不仅是因为他参加了国王的骑士队,可以免受十字军骑士的阴谋诡计的陷害;还因为这件事给了他莫大的荣誉;也因为他现在已经加入这样一些声誉卓著、令人望而生畏的骑士行列了,其中有查维夏·却尔尼,有他的兄弟法鲁列伊,还有克鲁席克,有波瓦拉本人,有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有查皮莫维崔的斯泰赫,有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有泰戈维斯科的里斯等等。亚该老国王可并没有把这些骑士都带去,他还留了一些人在国内,另有一些则到海外遥远的国家里冒险去了;但他知道有了在场的这些骑士在一起,他即使到玛尔堡去,也不怕十字军骑士团的陷害了,必要时还可以用他们强壮的手臂粉碎那座城墙,从日耳曼人的重重包围中为他杀出一条血路来。兹皮希科一想到同这样的伙伴在一起,心里就充满了自豪感。因此在开头一阵子,兹皮希科甚至忘了悲哀,紧握着塔契夫的波瓦拉的双手,快活地喊道:

  “我的一切都得感谢您,波瓦拉爵爷,感谢您!是的,感谢您!”
  “一部分归功于我,”波瓦拉回答,“一部分归功于这里的公爵夫人,不过主要的还得感谢我们最仁慈的君主,您必须立即去见他,俯伏在他足下,这样他才不会以为您不识好歹。”
  “我甘愿为他赴汤蹈火,我敢向天主发誓!”兹皮希科喊道。
第三十二章
国王在基督圣体节前夕到维斯杜拉河一个岛子上的拉仲扎去同大团长举行会谈,结果很不顺利,并没有取得像两年以后的会谈中所达成的协定。在两年后的那次会谈中,国王从十字军骑士团那里取回了杜勃尔涡省、杜勃尔涡镇和鲍勃罗夫尼克镇,这些地方都是从前被奥波尔希克公爵狡诈地抵押给了十字军骑士团的。亚该老到了那里,提起十字军骑士团在西方各朝廷、甚至在罗马对他所散布的诽谤,大为忿怒,尤其恨他们的狡诈。大团长表示不愿意谈判杜勃尔润的问题,这是他故意做作。他和骑士团的其他高级教士每天对波兰人反复说道:“我们不愿意同您、也不愿意同立陶宛作战,可时母德是我们的;是威托特亲自给了我们的。如果您答应不帮助他,那末对他的战争就可以很快结束;然后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谈论杜勃尔润的问题,那时候我们一定会向您作许多让步。”但是国王的枢密院大臣们都是些目光敏锐、经验丰富、洞悉骑士团欺骗手段的人,不会上当的,“如果你们力量增加了,胆量也就会大起来,”大臣们回答大团长。“你们说你们根本不侵犯立陶宛,可是你们却又要扶植斯基尔盖罗登上维尔诺的王位;天主在上!要知道那是亚该老的王权,只有他才能决定谁接替威托特做立陶宛的大公。因此奉劝您自己检点一下,否则,我们的大国王就要惩罚你们了。”

  大团长答道:“如果国王是立陶宛的真正的君主,那就请他命令威托特停止战争,把时母德归还给骑士团,否则,骑士团将不得不攻打威托特最薄弱的地方。”这一场纠缠不清的争论从早上一直继续到晚上,正像一个飘泊者游来荡去,结果仍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国王不愿意让自己受到任何约束,越来越焦躁,便告诉大团长说,如果时母德人民在十字军骑士团统治下过得很幸福的话,威托特甚至碰都不会碰骑士团一下,因为他怎么找得到借口或理由呢。大团长比较心平气和,也比其他修道骑士们能干,他跟这位实力雄厚的亚该老打交道是全力以赴的,想尽办法要讨他欢喜,毫不理会那些激怒而傲慢的“康姆透”所发出的怨言。他不惜极尽巴结的能事,有时甚至卑躬屈节。不过即使这样卑躬屈节,有时候仍然免不了含有威胁的语气。这种做法毫无收获。有关最重大的事件都谈判破裂了。第二天,他们忙于一些次要的事情。国王严厉攻击骑士团,说他们支持匪帮,越界袭击抢劫,劫走了尤仑德父女和克列特科瓦的小雅锡克,杀害农民和渔夫。大团长一味否认,百般抵赖,还赌咒发誓说那些事情都是瞒着他干的;又反过来指控说,不仅是威托特,连波兰的骑士也都帮助异教的时母德人来反对十字军骑士团。为了证明这点,并使他的控诉更加有力,他举出了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事件。幸而国王已从波瓦拉那里得知波格丹涅茨的两位骑士到时母德去的原由,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就驳回了那个控诉,特别是兹皮希科本人正好在场,封·培顿两兄弟也在那里等待机会向波兰骑士挑战比武。

  但那也毫无结果。十字军骑士团本来打算,如果谈判成功,就要邀请这位伟大的国王到托纶涅去;为了对他表示尊敬,还要在那里大张筵席,安排公开的比武;但是看到谈判不成功了,双方都很不愉快,很是气愤,因此也就无心作乐了。何况十字军骑士们一大早就排队列阵,显示他们的气力和本领。但是正如快活的雅蒙脱公爵所说的,即使这样,波兰人也比日耳曼人强得多,因为塔契夫的波瓦拉比安诺德·封·培顿气力更大,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使矛的本领胜过任何人,而泰戈维斯科的里斯一跳就跳过马背。

  兹皮希科找机会同安诺德·封·培顿谈判赎金问题。德·劳许由于是一个有势力的爵爷,身份又十分显要,瞧不起安诺德,和他作对,扬g要自己付赎身金。但是兹皮希科认为这件事有关骑士的荣誉,一定要按照原定协议,如数付给,因此即使安诺德想要减少这笔款子的数目·德’劳许也从中凋停,他都不同意。

  安诺德·封·培顿是个普通人;他的优点只是双臂具有无限膂力;虽然很贪财,为人却诚实。他没有一般十字军骑士的那种狡猾,这就是他愿意减少赎金数目的原因。“我不是到这里来参加大团长同贵国王谈判的,”他说,“我是来交换俘虏的。既是这样,您就能领回您的叔父而不付出任何代价。我当然喜欢到手一点东西,因为我总是缺少现款。常常弄得连一天喝三壶麦酒的钱都不够。实际上我却要喝五六壶,否则就十分难受。”兹皮希科不喜欢他这些话。“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您,困为我曾以我骑士的身份作为担保。我不愿意还价,要让您知道我们的身价。”于是安诺德紧握着他的手,波兰骑士和十字军骑士两方面都赞扬了兹皮希科,说道:“这样一个年轻人果然不愧为一个束腰带、戴踢马刺的骑士,因为他完全知道有关荣誉和尊严方面的问题。”

  这时候国王和大团长正在谈判交换俘虏的事,交换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后来王国的主教和大臣们都写信给教皇和外国君主提到过这些事。波兰人确实有许多俘虏,都是些茁壮而结实的汉子,是从边界上的战斗和遭遇战中俘来的。十字军骑士团手里的俘虏主要却是些妇女和孩童,都是在夜里被劫走的,为的是勒索赎金。罗马教皇本人就发表过他自己的见解,并且不顾十字军骑士团在罗马的代表约翰·封·费尔特的狡辩,公开表示了他的激怒和愤慨。

  至于玛茨科的事却有一些困难。大团长虽非真正留难,表面上却故意留难,为了使自己的每一个步骤都能增加分量。他断言玛茨科以一个’天主教骑士的身份帮助时母德人反对骑士团,照理应该处死。尽管国王的枢密大臣们竭力把他们所知道的有关尤仑德父女的事,把骑士团加在他们父女身上以及波格丹涅茨的骑士身上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折磨一一提出,作为答辩,还是徒然。骑士团的辩护人尽管承认了这点,但在口答的时候,大团长却引证了特殊的理由,正如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有一次向波格丹涅茨的老骑士说的话几乎完全一样:

  “你们把自己说成是绵羊,把我们的人说成了饿狼;可是参与绑架尤仑德小姐的四头狼现在却一头也没有活下来,绵羊呢,还是安然无恙地在漫步。”
  情形也许是这样。可是在辩论时,在场的塔契夫的爵爷回答道:“不错,可是所有那些被打死的狼临死时不都是手里握着剑么?”
  大团长听了这句话,哑口无言了。后来他看到国王眉头紧锁,双眼炯炯发光,便马上让步了,因为他实在不愿意使国王怒火爆发。后来他们商妥了双方都派出使者去接收俘虏。波兰人方面指定的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他原来就很想去仔细观察一下十字军骑士团的实力的,此外还有骑士波瓦拉和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

  兹皮希科很感谢雅蒙脱公爵帮他的忙,因为雅蒙脱公爵为他向国王进言,说兹皮希科年纪轻,如果作为国王的使者到那里,可以一下子就认出他的叔父,把他带回来。国王接受了这个年轻公爵的请求,因为公爵生性乐观随和,是国王和整个朝廷的宠儿。兹皮希科衷心感谢雅蒙脱,现在他完全相信可以从十字军骑士团手里把他的叔父弄回来了。

  “谁也不会嫉妒您同国王的关系,”兹皮希科说。“因为您运用了您同国王的亲密关系,尽力为公众的利益出力;可以说,谁都没有像您这样心地善良。”
  “我做了国王的随从,固然心满意足,可是我更愿意到战场上去同十字军骑士交锋。您已经同他们交过锋了,真叫我羡慕。”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托给涅的‘廉姆透’封·温顿,昨天来了;今天晚上你们就要同大团长以及他的扈从队上他那里去。”
  “从那里到玛尔堡去么?”
  “是的。”
  这时雅蒙脱公爵笑了起来。
  “路程不远,不过对他们来说,却很不好受;日耳曼人从国王这里什么也没有得到,从威托特那里也不会得到什么安慰的。也许他正在集中立陶宛的全部力量,向时母德进军呢。”
  “要是国王帮助他,那就要有一场大战了。”
  “我们所有的骑士都在这样祈求天主。虽然国王不愿意让天主教徒流血,他却会以粮食和金钱接济威托特,此外,他决不会阻止波兰骑士到那里去当志愿军的,”
  “不错,千真万确,”兹皮希科回答。“但骑士团那边却会因此而向国王宣战的”
  “哦,不!”公爵回答。“只要他们现在的大团长活着,就不会发生战争。”
  他说得对,兹皮希科很早就认识大团长了,现在到玛尔堡去的路上,他同盛特拉姆和波瓦拉一起,经常在大团长身边,因此能够仔细观察他,对他有进一步的了解。一路上,他更加相信大团长康拉德·封·荣京根不是个坏人,心地也不坏。固然大团长往往也不得不胡作非为,那是因为骑士团的整个组织就是建筑在胡作非为的基础上的。他也常常横行霸道,那是因为骑士团整个组织就是建筑在横行霸道的基础上的。他不得不说谎,那是因为说谎是同大团长的徽章一起继承下来的,而他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于把说谎看作政治手腕了。但大团长并不是个残酷的人;他害怕天主的裁判,经常制止骑士团那些傲慢和贪婪的高级教士,因为这些人一心想要向亚该老宣战。可是大团长也是一个柔弱的人。骑士团早已习惯于伏击外国人,掠夺外国人,用武力去抢夺或者并吞邻近的地方,所以康拉德不但不能制止那种掠夺的野心,反而违背自己的意志,随波逐流,努力去迎合这种行为。

  在温列赫·封·克尼普罗德的时代,十字军所奉行的那种铁的纪律,曾经惊动了全世界,如今早就成为过去了。在荣京根之前,即康拉德。华合罗德担任大团长的时代,骑士团就已经陶醉于它本身不断增加的权力而骄横不可一世了。骑士团一味陶醉于本身的繁荣和人民的流血,因此原来使它得以强盛和统一的种种纪律,都松弛了。大团长尽他力之所及来约束骑士团奉公守法,尽力减轻骑士团的铁腕压力,这种压力使得骑士团统治下的农民和市民苦不堪言,甚至教士和贵族也感到承受不了。在玛尔堡近郊,农民或市民不但夸称丰衣足食,而且夸称富裕。但在比较远的领地上,“康姆透”依然专横独断、残酷暴戾,践踏人民的权利,加紧压迫和掠夺,在人民身上极尽了苛捐杂税、敲诈剥削的能事,甚至不必有所借口就把人民搜刮精光。人们给压榨得泪干血尽,到处都听得到贫困与埋怨的呻吟。即使有时为了骑士团的利益(例如有时在时母德),大团长下令要统治得温和些,然而,这种命令也是等于白白的颁布,因为“康姆透”都不听命,天生就很残忍。因此康拉德·封·荣京根虽然身为领袖,也只得听其自然,不闻不问,听大由命。他常常给不样的预兆压得透不过气来,脑子里常常浮现起这样的预言:“我使他们繁荣,把他们安置在天主教国家的边界上,但他们却反对我。因为他们既不关心那些盲目皈依了天主教和我的人们的灵魂,也不关心他们的肉体,不宣扬天主的圣诫,不给人民施圣礼,反而把人民变为奴隶,使人民受永世的痛苦,比服膺异教时更为痛苦。他们作战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收入。总有一天他们的牙齿将被敲落,他们的右手将被斫掉,他们的右脚将被剁去,好让他们认识自己的罪孽。”

  大团长知道,圣勃里杰特显灵时的神秘声音对十字军骑士团所作的控诉是真实的。他也知道,这一个欺压外国人、建立在外国土地上、完全依靠于虚伪、欺诈和残忍的手法来维持生存的机构,它的寿命是不长了。他唯恐这一个已经被人民血泪的洪流冲毁了墙基的机构,经不起波兰人合力同心的一击就会坍倒。他知道这辆由脱缰之马所拖的马车一定会落入深渊,跌得粉碎。因此他只得尽其所能,使得天怒和天罚迟些到来。为了这个原因,尽管他为人柔弱,他还是坚决反对那些力主与波兰作战的骄傲和专横的人。他们徒然责难他心地懦弱。那些驻在边界的“康姆透”徒然用尽全力发动战争。大团长总是在战火眼看就要爆发的千钧一发的关头,把战火扑灭。于是他在玛尔堡感谢天主防止了那一把架在十字军骑士脖子上的剑斫将下来。

  不过,他知道灭亡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他认识到骑士团并不是站在天主的真理一边,而是站在不义和虚伪的一边;也体会到最后审判日不久就要到来,因此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如果他能扭转大局,使十字军骑士团走上正路,他是不惜流自己的血或者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改变现状的。可是他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走上正路就是等于放弃骑士团所获得的一切财富和肥沃的土地,而这些财富,天主才知道是在多久以前占有的;况且不仅要放弃这些土地,还要放弃许多像革但斯克这样富有的城市。不仅如此,还得放弃时母德,放弃在立陶宛的产业,插剑人鞘,最后完全从那些土地上撤退;其实那些地产的原来业主都不在了,十字军骑士也无从把它们归还原主了。也许到头来唯一的出路只有回到巴勒斯坦去,或者到希腊的某个岛上去定居下来,在那里保卫天主的十字架免受撒拉逊人的侵犯。但那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这等于消灭骑士团。谁会同意那种做法呢?哪一个大团长希望这样呢?康拉德·封·荣京根的灵魂和生命被投进了一片黑暗中。除非是发了疯、在黑暗里迷失了方向的人,才会主张这样做。因此只有不断前进,一直到天主指定的末日到来为止。

  因此尽管他心里又急又愁,仍旧不断前进。他的须发已经灰白,原来是明亮的双眼已经笼罩在浓眉的阴影之下。兹皮希科甚至一次也没有看见他的笑容。他的脸色并不严峻,甚至毫无愁容。可是他却像是一个内心里受尽隐忧折磨的人一样。他倒是披上甲胄、胸前悬着十字架(十字架正中间的红方块上有一头黑鹰)、披着一件白色大斗篷(斗篷上也缀着一个十字架),显得威严、气派,而带着几分忧郁。康拉德原来就是一个生性愉快随和的人,喜欢作乐,即使现在也不放过大宴会、大场面和比武;不仅不放弃,甚至还要亲自安排这些事情,不过说到参加各种作乐场面,他可没有那种豪兴了,既不跟那些到玛尔堡来作客的显赫骑士在一起,也不跟那批喧嚣无度、只图行乐的人为伍,无论是闹热的喇叭声,兵器的撞击声,无论是贵宾或酒徒,都动不了他的心。当他周围的人自觉权力庞大,声势显赫,财富无穷和权力无边的时候;当罗马皇帝和其他西方国王的使者们大声宣称单是一个骑士团就能够抵挡所有王国和全世界威力的时候,——只有他不受迷惑,只有他记得圣勃里杰特显灵时的那些不祥的话:“总有一天他们的牙齿要给敲落,他们的右手将被斫掉,他们的右脚将被剁去,好让他们认识自己的罪孽。”
第三十三章
大团长带着他的侍从们和波兰骑士们经过赫尔漠,沿着坚硬的道路,向格鲁佳兹走去。他们在格鲁佳兹待了一天一夜,因为大团长在这里要处理十字军骑士、城堡执政官和靠近维斯杜拉河一带的当地贵族地主之间有关捕鱼的事件。他们从这里搭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平底船直向玛尔堡驶去。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塔契夫的波瓦拉和兹皮希科一直都在大团长身边,大团长很想知道盛特拉姆看到十字军骑士团的实力后会有什么印象。大团长之所以特别关心这件事,是因为他知道盛特拉姆不仅在决斗中是一个非常强悍和可怕的骑士,也是一个经验异常丰富的战士。在整个王国之中,像他那样知道如何率领一支大军,列成阵势,建造和毁灭城堡,在大河上搭桥的,实在可说绝无仅有,因为这人深悉各国的军备情形,熟悉各种作战方法。大团长知道这人不同凡响,对国王的作用很大,很多事情要取决于他。因此认为,如果能把骑士团的财富和军力向他显示一番,给他来个下马威,那么战争还可以拖延一个很长的时期。任何波兰人一看见玛尔堡,就会寒心。因为那个要塞,包括上中下三座城堡,可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骑士们在诺格特河上行驶,老远就看到耸立在天空中的那些坚固的塔楼的轮廓。这天天气晴朗,他们可以看得十分清楚;过了一会儿,船靠近了,他们看到了上城堡中的教堂那种闪闪发亮的屋顶和一垛高出一垛的大城墙。这些高墙只有一部分墙上的砖头没有涂色,但大都是涂了一层淡灰色,这种出名的淡灰色只有十字军骑士团的泥水匠才知道怎样调制。那种宏伟的气概实在是波兰骑士见所未见的。看上去房屋好像是一座叠一座,仿佛堆成了一座大山,它的顶峰就是老城堡,斜坡上是中城堡和四处分散的防御工事。一看到那些武装教士的那个巨大而非常巩固的巢穴,连大团长那张本来郁郁不欢的面孔也顿时开朗起来了。

  “玛尔堡是泥做的。”大团长说,一面转向盛特拉姆,“可是那种泥不是人间力量所毁得了的。”
  盛特拉姆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浏览着所有的塔楼和宏伟的城墙,城墙都筑有巨大的城垛。
  沉默了一会儿,康拉德·封·荣京根又说:
  “骑士,您在要塞方面经验丰富,请问您对这座要塞有何观感?”
  “我觉得这是一座不可攻克的要塞,”这个波兰骑士仿佛沉思似地答道,“不过……”
  “不过怎么?您发现它有什么缺点么?”
  “不过,每座要塞都可以换君易主的。”
  大团长听了,眉头一皱。
  “您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请问?”
  “天主的裁判和决定是人眼所看不到的。”
  于是他又沉思地望着城墙。这时候波瓦拉把盛特拉姆得体的回答翻译给兹皮希科听了,兹皮希科惊奇而感激地望着他。
  这时候兹皮希科忽然想到盛特拉姆和时母德人的领袖斯寇伏罗两人的相似之处;两个人的头都很大,仿佛是硬插在宽阔的双肩之间的;两个人都有强壮的胸脯,都有又短又粗的腿。
  大团长因为不愿意波兰骑士占上风,又说:
  “据说我们的玛尔堡比瓦威尔大五倍。”
  “那里是在山岩上,比起这里的平原来,地方要小,”玛希科维支的爵爷不同意道,“但是我们瓦威尔人的心胸却是开阔的。”
  康拉德惊异地把眉毛一扬。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没有教堂,任何城堡的人心又算得什么呢?我们的大教堂比你们的大三倍。”
  他指着城堡的小教堂,教堂的圆屋顶上面镶嵌着一幅金色打底的圣母像。
  话题这样转变,大团长又感到不满意了。
  “阁下,您的回答虽然机敏,却很奇怪,”他说。
  这时候他们到达目的地了。看来,十字军骑士团的精选的警卫在大团长之前先到了城堡和镇市;渡口已经有当地一些法师和号手在等候,不论大团长在什么时候过渡,他们总要吹吹打打。对岸,马匹已经备好了;大团长骑上马,由扈从队簇拥着到了镇上,穿过鞋匠门,沿着麻雀塔楼,来到城堡前面。在大门旁,大团长受到了大“康姆透”威尔姆·封·海尔丰斯坦的欢迎,他只是暂时代理这个爵位,因为这个职务已经由目前在英格兰的昆诺·封·里赫顿斯坦担任了好几个月;接着有医院骑士团大团长,昆诺的亲戚康拉德·里赫顿斯坦;法衣圣器室执事长卢姆本汉姆;还有大司库勃格哈德·封·伏培茨克;最后是管理作坊和城堡行政事务的小“康姆透”。除了这些高级官员以外,站在那里的还有十来个已授圣职的法师,他们一直在指挥着普鲁士教堂的事务,并且千方百计地压迫其他的修道院,以及结婚的教士,强迫他们筑路,敲冰块;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群未授圣职的法师,即不受祷告时间约束的骑士们。他们那种魁梧的身材和体力(体力不强的人,十字军骑士团是不要的),宽阔的肩膀,浓密的胡子和凶恶的面孔,看上去倒像是日耳曼杀人的强盗骑士,而不像教士。他们的眼睛流露出大胆、傲慢和无限骄傲的神情。他们不喜欢康拉德,因为他不敢向亚该老宣战。他们在神甫会的会议上公开指责他懦怯。他们在墙上画了画讽刺他,还教唆小丑们当面嘲笑他。可是当着他的面,他们还是非常谦恭地低下头来,特别是由于大团长同着三个外国骑士一起到来;因此他们一齐冲上来,握住他的马笼头和马镫。

  大团长下了马,立即转向海尔丰斯坦问道:
  “威纳·封·戴丁根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威纳·封·戴丁根是大元帅,也就是十字军骑士团武装力量的统帅,当时正在远征时母德人和威托特公爵。
  “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海尔丰斯坦回答,“但是有些损失。那些野蛮人放火烧掉了拉格纳蒂附近的村子和其他城堡附近的镇市。”
  “信赖天主,只要有一次大的战役,就可以粉碎他们的恶意和顽强,”大团长回答。
  于是他抬起眼睛,嘴唇蠕动,为骑士团士兵们的胜利祈祷了一会。
  然后他指着三个波兰骑士说道:
  “这几位是波兰国王的使者,玛希科维支的骑士、塔契夫的骑士和波格丹涅茨的骑士,他们是来和我们交换俘虏的。叫城堡的‘康姆透’给他们准备客舍,按照礼节,好生接待他们。”
  修道骑士们听了这话,都好奇地望着三位使者,特别是望着塔契夫的波瓦拉润为有些十字军骑士听到过这位大名鼎鼎的骑士的名字。那些从来没有听到他在勃艮第、捷克和克拉科夫的功绩的人,一看到他那魁伟的身材和高大的战马,都吃了一惊;他的身材和他的战马都特别高大,这样高大的战马使早年访问过圣地和埃及的老年旅行家不由自主地想起骆驼和大象来。

  有些骑士也认得兹皮希科,因为他曾经在玛尔堡的比武场上战斗过。这些人都很亲切地招呼了兹皮希科。他们记得他和大团长的兄弟乌尔里西·封·荣京根之间的友谊,荣京根向他表示了真正的友善。他们最不注意那个在最近的将来注定要给骑士团以最可怕的打击的人,这人就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因为他下马的时候,由于他身材特殊,看来像是一个驼背。他两臂过长,两腿却是短短的,膝盖有点向内弯,引起了骑士团中一些年轻教士的讥笑。其中有一个著名的滑稽角色,打算说几句取笑的话,他甚至走到盛特拉姆跟前去,有意碰碰他,但是一望到玛希科维支的爵爷的一双眼睛,这个教士就兴不起开玩笑的念头,默默地后退了。

  这时候城堡的“康姆透”已经把客人们带到了小院落,这里除了学校、旧仓库和马具作坊之外,还有一座圣尼古拉的小教堂。他们沿着尼古拉桥,走过城堡前面的工事。这个“康姆透”领他们在坚固的城墙中走了一会儿,这些城墙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校堡作为屏障。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仔细观看了一切。这个带路人甚至不用人家请求,就非常迫切地要把所有建筑物都指给客人们看,仿佛他急于想使他们把一切都看个真切。

  “您看左面的那座大屋就是我们的马房。我们是贫穷的教士,但是老百姓告诉我们,在别的地方,连骑士都住不到这种马房的。”
  “老百姓不会认为你们是贫穷的,”波瓦拉回答。“但是在这所建筑物里,除了马房之外,必定还有别的东西,因为这建筑物很高,你们总不会牵马上楼去吧。”
  “下面是马房,共有四百匹马,上面是仓库,储藏了够十年用的粮食。这里是决不会受围困的,但如果万一被围,我们决不会挨饿。”,
  说着话,他领他们向右边走去,又经过位于圣瓦夫尔静涅茨和潘赞纳两座塔楼之间的桥,进了另一个大院落。
  “诸位贵宾请注意,”这个日耳曼人说,“从这里向北,感谢天主,是攻不破的;但这还不过是护城堡,而这些堡垒,就实力而论,跟我现在要领你们去看的中城堡简直不能相比;上城堡就更不必说了。”

  一道城壕和吊桥把中城堡和院落隔开;他们还没有走到地势相当高的城堡大门时,三位骑士就在这个“康姆透”的指引下,回头一看,再一次看到了方方正正一大片护城堡的工事。在那里,房屋一座高出一座。盛特拉姆觉得好像看见了整整一个镇市。那里堆有像房屋一样高的无数的木材,有像金字塔般高的石块,还有墓地、医院和仓库。稍远一点,在防御工事中心的池塘旁边,是一座坚固的“圣堂”,墙壁是红色,这是雇工和仆役专用的大仓库。北面又是一排马房,饲养着骑士们的马匹和大团长的骏马。沿着磨坊水坝耸立着侍从们和外国雇佣兵居住的兵营,对面是一些四方形房屋,供骑士团的各种管理人员和官员住用,然后是更多的商店、仓库、面包房、裁缝店、翻砂作坊,一座巨大的军械库,一座牢狱和旧兵器工场。每一所房屋的建筑和防御都很牢固,万一遇到攻击,住在里面的人就可以像住在堡垒里似的进行防守。每座建筑物都围有城墙和无数牢靠的校堡,城墙后面是壕沟,壕沟后面是大木桩。越本栅而西,便是诺格特的黄色的滚滚波涛,北面和东面闪烁着深深的池水,南边则矗立着更坚固的中城堡和上城堡。

  这是一个可怕的巢穴,一股冷酷力量的源泉。在这里聚集着当时世界上两股出名的最大的力量,那就是宗教的力量和宝剑的力量;谁要是反对其中一股力量,另一股就会把他粉碎。谁如果敢于反对这两股力量,那他就会遭到所有天主教国家的反击,说他反对十字架。

  那时骑士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奔来援助骑士团。因此那个巢穴像个蜂房似的经常簇拥着各行各业的人和士兵。在建筑物的前面,在人回处,在大门旁和作坊里,经常像市集一样熙熙攘攘。制造石弹所发出的铁锤和凿子声,工场的喧闹声,踏车声,马嘶声,喇叭和哨子声,以及呼唤和命令声,连续不断。在各个院落里可以听到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可以遇到各种民族的士兵;英吉利的弓箭手是百发百中的射手,能够在百步之内射中缚在竿上的鸽子,他们的箭能像射穿布衣似的轻易地射穿一件锁子甲;也有可怕的瑞士步兵,双手使用宝剑打仗;强壮的丹麦人,他们虽很强壮,吃喝却不多;还有爱开玩笑的法兰西骑士;骄傲而沉默寡言的西班牙骑士;出色的意大利骑士,他们是穿着丝绒衣裳的舞剑专家,而在战时则穿着威尼斯、米兰和佛罗伦萨铸造的、刀枪不入的甲胄;有勃艮第骑士。有弗里西安骑士;此外还有从日耳曼各地来的日耳曼人。在这五光十色的人群中,便是川流不息的、作为主人和军官的披白斗篷的骑士。“塔楼里尽是黄金,”确实是如此;造在上城堡里大团长住宅对面的一间单独的房子里就确实堆满了钱币和金条、银条等等。骑士团用这些钱来招待“客人”,用来雇佣大批士兵,派他们出去打仗,或者到各个城堡去受执政官和“康姆透”的指挥。就这样凭着剑的力量和十字架的力量,积起了巨大的财富。同时,当时在各省已经被傲慢而陶醉于自己威力的十字军骑士们所破坏的铁的纪律,在玛尔堡还按照旧的传统维持着。君王们到这里来不仅是为了要同异教徒作战,或者借钱,也是来学习统治的权术;骑士们蜂拥到这里来学习战争的艺术,因为在整个世界上,任谁都比不上十字军骑士团这样善于统治和善于作战。

  以前当骑士团初到这些地区来的时候,除掉轻率的波兰公爵赠送给骑士团的一小块土地和几所城堡之外,连一寸土地也没有,可是现在骑士团的辽阔的领地比许多公国还要大,有的是肥沃的土地、强大的城市和难以攻克的城堡。骑士团对这片土地的统治和守卫,正如一只蜘蛛从网中央伸出无数蛛丝,都能有条不紊地加以控制。因此从这个巍峨的宫殿,从这个上城堡,从大团长和白帐篷这里,送信的急使把命令分发到四面八方,分发到据有封地的贵族、镇议会、市长,到执政官以及雇佣兵的队长那里,以便执行这里所起草和决定的命令;而且无数的人都坚决地以铁腕来执行这些命令。钱从全国流向这里;谷物和各种粮食都运到这里;在世俗教士的残酷奴役下和其他修道院的压迫下(骑士团对这些是视若无睹的)呻吟着的人们把贡品送到这里来。最后贪得无厌的手臂就从这里向着所有邻近的国家和百姓伸出去。

  无数说立陶宛话的普鲁士部落早已从地面上被扫除了。不久以前,立陶宛还受到过骑士团铁蹄的践踏,它的胸脯上给践踏得那样沉重,几乎每一次呼吸都会有血从心口涌出来。波兰虽然是可怕的普洛夫崔战争的战胜者,却在洛盖戴克时代丧失了维斯杜拉河左岸的上地,包括革但斯克、特雪伐、格涅夫和斯威崔。爱夫兰德骑士团的势力一直扩展到俄罗斯。两个骑士团都像日耳曼海洋第一阵巨大的浪潮一样向前掠过,逐渐增大,以至淹没了东方斯拉夫民族的整个领土。

  突然间乌云遮住了日耳曼十字军骑士团战无不胜的光芒。立陶宛人跟着波兰人信奉了天主教,亚该老登上了克拉科夫的王位,这是他从一位外国公主手中承袭到的。经过这番转变,骑士团连一块领土、一所城堡都没有丧失,但是骑士团感到现在有了一股对抗的力量,它已经丧失了原来在普鲁士所追求的目标了。

  立陶宛人信奉了天主教以后,十字军骑士团没有任务了,只有回到巴勒斯坦去照顾那些前来瞻仰圣城的成群香客。但是回到巴勒斯坦去就是意味着舍弃财富、权力、权势、城市、土地和整个王国,因此骑士团就像腰部被射中了一箭的可怕的恶龙,狂怒起来了。

  康拉德大团长不敢孤注一掷;一想到要同这位统治着波兰、立陶宛和辽阔的俄罗斯土地(这是奥尔杰达从鞑靼人手里抢夺过来的)的统治者作战,要同这个伟大的国王作战,就感到胆战心惊,但是十字军骑士中大多倾向于战争;他们觉得必须趁他们的势力还稳固,趁骑士团的吸引力还没有消失的时候,进行一场生死存亡的战争,而且全世界都会赶来援助,教皇也不会对它们的巢穴打下霹雳,这个巢穴现在不是靠宣扬天主教,而实际上是靠维持异教才得存在的。

  同时他们就在各国和一切朝廷中指责亚该老和立陶宛假心假意伪装接受大主教,并且断言十字军骑士团一百年来用武力所未能实现的东西,业该老他们决不能在、年之内实现。他们阴谋反对波兰和它的统治者与骑士,把他们当作异教的保护者和防卫者。这些指责,除掉罗马,到处都信以为真,结果是南方和西方的公爵、伯爵和骑士们川流不息地涌到玛尔堡来。骑士团受到了鼓舞,感到本身很强大。玛尔堡和它的惊人的城堡以及护城的防御工事空前未有地鼓舞了人们,以它的威力炫惑了人们的耳目,使得整个骑士团自以为强大非凡,永远不可摧毁。除大团长之外,没有一个公爵,没有一个骑士(骑士团的客人),甚至没有一个十字军骑士,懂得自从立陶宛受洗之后,会发生这样的事,——仿佛是诺格特的浪涛,表面上保卫了玛尔堡的强固堡垒,却在暗中冷酷地破坏它的墙基。没有一个人懂得那个巨大的机体虽然还保持着它的实力,可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一个初到这儿的人,望望那个从泥地上升起的城市——玛尔堡,望望那些城墙、塔楼、大门上的黑十字架、房屋和服装,第一个想法一定是:即使地狱的大门也不能胜过这个天主的十字架的首都。

  不但塔契夫的波瓦拉和以前到过这儿的兹皮希科看到这个强固的城市时会有这种想法,即使目光更为敏锐的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也有这种想法。他望着棱堡和巨大建筑物里蜂拥的武装士兵,脸色变得阴郁了,不由得想起了十字军骑士威胁卡齐密斯国王时所说的那番傲慢的话来。

  “我们比你强,你如果不让步——那末我们一定会拿起剑来,把你一直赶到克拉科夫。”
  这时候城堡的“康姆透”把这三位骑士继续领到中城堡东面的房屋里,在那里已给波兰来客准备好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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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彼此紧紧地拥抱了很久。他们一向是彼此相爱的;经过了最近的遭遇和共同的不幸之后,更加亲爱了。老骑士一看到他的侄子,就猜想达奴莎已经不在人世,因此他没有问起她,只是把这年轻人紧压在心口,想以有力的拥抱向他表示出他并不是一个孤儿,表示有那么一个亲密的人随时愿意分担他的悲哀。

  他们流了许多悲哀和伤心的眼泪,默默地待了好久。然后玛茨科问道:
  “是他们又把她从你手里抢走了,还是她在你怀里去世了?”
  “她死在我怀里,那时候我们已经快到斯比荷夫了,”年轻的骑士回答。
  他把一切的经过情形都告诉了他,他悲痛的叙述常常被自己的泪水和叹息所打断。玛茨科一边仔细听,一边叹息。最后他又问:
  “尤仑德还活着么?”
  “我离开的时候尤仑德还活着,但他活不长了;我相信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留在那里不是更好么?”
  “我怎么能让您丢在这里呢?”
  “早一两个礼拜,迟一两个礼拜,反正都是一样。”
  兹皮希科留神地望着他,说:
  “您在这里一定生过病了?您的样子像个‘皮奥特洛温’。”
  “外面虽然很热,但是地牢里十分冷,非常潮湿,因为这堡垒的四周都是水。我本来以为我会像蜡似地融化掉呢。呼吸也很困难;这一切就使得我的创伤复发,就是那个伤口,你知道——在波格丹涅茨涂了水獭油治好的那个伤口。”

  “我记得,”兹皮希科说,“因为雅金卡和我一起去捉过一头水獭……那末那些狗东西就把您关在这个地牢里,可不是么?”
  玛茨科点点头,回答道:
  “要不是事情闹得很大的话,我早就倒了大霉了,因为这里的人痛恨威托特和时母德人,尤其憎恨我们中间那些帮助他们的人。我向他们解释了我们为什么到时母德去的理由,结果是白费。他们本来早就会斫掉我的头,结果所以没有斫,就是为了贪图赎金。你知道,对他们来说,钱比报仇更称心。另一方面,他们还可以向世界表明,波兰人帮助异教徒。我们到过时母德人那里,知道可怜的时母德人要求信奉天主教,受洗礼,但不愿从十字军骑士团手里接受洗礼,而十字军骑士却宣扬说,他们不知道这件事,并且在每个朝廷里指责他们和我们的国王。”

  这时候玛茨科喘不过气来,话也说不出了,等他透过气来之后,继续说:
  “我本来会死在牢狱里的,但是安诺德·封·培顿为我力争,因为他同赎金有切身关系,可是他在十字军骑士中间毫无威信,他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熊’。幸而德·劳许从安诺德那里听到了我的消息,他同他们吵得很厉害。我不知道他是否把这事告诉了你,因为他总喜欢隐瞒他自己做的好事。他在这里有些威望,因为有一个德·劳许曾经在骑士团里占过显要的职位,而这个德·劳许就是那个显赫家族的后代,而且很有钱。他因此告诉他们,他本人是我们的俘虏,如果他们断送了我的性命,或者我由于缺乏食物、受了潮湿而死去的话,你就会斫掉他的脑袋。他威胁神甫会说,他要把十字军骑士对待一个束腰带骑士的行为,告诉西方所有的朝廷。日耳曼人害怕了,就把我送进医院,那里的空气和食物都比较好。”

  “我不会要德·劳许一文赎金,我向天主发誓!”
  “我愿意拿敌人的钱,可不愿意拿朋友的钱,”玛茨科说,“我听说他们已与国王约定交换俘虏,因此你就不必为我出什么钱了。”
  “哪里的话!那我们骑士的荣誉到哪里去了?”兹皮希科嚷道。“协定是协定,我们不能让安诺德把丑名加在我们身上。”
  玛茨科听了这话,心里感到不愉快;他想了一会儿,说道:
  “但是你可以同他讲讲价钱呀。”
  “价钱是我们自己定的。难道现在我们跌了身价了吗?”
  玛茨科更加沮丧了,但是他眼里流露出一种类似对兹皮希科赞赏和更加挚爱的神情。
  “他多么爱护自己的荣誉啊!这是他的天性,”他自己喃喃地说。
  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兹皮希科以为他是为他们将付给封·培顿的赎金而叹息的,因此说道:
  “唉!钱我们有的是,可是我们的命太苦。”
  “一切都会变化的!”老骑士激动地说。“我活在世上不会久了。”
  “别那么说,只要风在您身上一吹,您就会好起来的!”
  “风?风吹弯小树,却会折断老树!”
  “嗨!您的骨头还很硬朗,而且您还算不上老。别心烦。”
  “如果你快乐了,我就会笑。可是我的忧愁是有原因的,老实告诉你吧,不仅对我是如此,对我们大家也都是如此。”
  “是什么原因?”兹皮希科问道。
  “你记得我们在斯寇伏罗军营里的时候,你称赞了十字军骑士的力量,我当时是怎样责备你的么?在战场上,我们的民族是够强壮的,现在我可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些狗东西了。”
  玛茨科仿佛害怕让人听见似的,放低了声音说下去:
  “我现在明白了,是你对,不是我对。愿天主的手庇护我们。多大的力量,多大的威势!我们这些骑士的手都在发痒;他们想要尽快地去攻打日耳曼人,但是他们不知道所有民族和所有国王都会帮助十字军骑士,不知道骑士团比我们有更多的钱,训练更好,城堡更牢固,兵器更出色。愿天主的手庇护我们!在我们国家里也同在这里一样,人们都谈着大战必定会发生,看来大战的确会发生的;但是万一战争真的发生了,那末愿天主可怜可怜我们的王国和我们的民族吧!”

  玛茨科双手支住白发苍苍的头,两肘搁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兹皮希科说:
  “您瞧!在个对个的决斗中,我们有许多人比他们强;至于说到一场大战,您自己明白……”
  “嗨!我明白,我明白!愿天主也让国王的使者明白过来,特别是玛希科维文的那个骑士。”
  “我看到他变得很忧郁了。据说全世界没有比他更懂得兵法的人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末战争就可以避免了。”
  “但是如果十字军骑士团看到他们比我们强的话,战争就一定会发生。我坦白说,无论如何让战争快些来吧,因为我们不能在危险中继续生活下去。”
  兹皮希科为自己的不幸和人民的灾难而悲哀得垂下了头,玛茨科说:
  “天哪,可惜我们伟大的王国,我怕天主会因为我们过于自负而惩罚我们。你记得那一次在瓦威尔,他们要斫你的头,还没有来得及斫,我们的骑士就在望弥撒之前,在大教堂的台阶上夸口说,要同跛足坦麦楞挑战,他是四十个王国的统治者,用人脑壳堆成了一座山……十字军骑士是不在他们眼里的,他们恨不得对谁都要挑战——也许正是这一点冒犯了天主。”

  兹皮希科回想起当时要斫他头的事来,就揪住自己的头发,悲痛地嚷道:
  “当时是谁把我从刽子手刀下救出来的呢?不就是她么!耶稣啊!我的达奴斯仁,耶稣啊!”
  于是他灶头发,咬手指,竭力要忍住失望的眼泪。
  “孩子!看在天主的分上,你在干什么呀!安静下来吧,”玛茨科喊道。“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克制一下吧,别哭了!……”
  但是兹皮希科一时间平静不下来。玛茨科因为身体还是很坏,竟衰弱得摇摇晃晃跌倒在板凳上,不省人事了。这样一来,兹皮希科顿时清醒过来,把叔父安顿在床上,给他喝城堡的“康姆透”送来的葡萄酒,让他清醒清醒。他看着他,直到老骑士睡熟为止。

  第二天,玛茨科醒得很迟;由于有了足够的休息,精神十分振作。
  “唔,”玛茨科说,“看来我的寿数还没有到。我认为如果我能够得到充分的新鲜空气,准能骑马。”
  “使者们还要待几天,”兹皮希科回答。“老是有人来找他们,请求释放在玛佐夫舍或者大波兰抢劫时被我们抓住的俘虏;但是您愿意什么时候动身都行,或者您什么时候觉得身体已经强健,可以上路了,我们就可以动身。”

  正在这时,哈拉伐进来了。
  “你知道那两位使者现在在做什么?”玛茨科问。
  “他们正在参观上城堡和教堂。城堡的‘康姆透’亲自陪着他们。然后,他们还要到大饭厅去进膳,大团长也请您一起去。”
  “你早上到现在干了些什么?”
  “我去看那批日耳曼雇佣兵,队长们正给他们操练,我把他们同我们的捷克兵比较了一番。”
  “但是你记得捷克士兵么?”
  “当兹戈萃里崔的齐赫骑士俘虏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但是我记得他们很清楚,因为我童年时代非常喜欢看这类事情一”
  “那么你觉得怎样?”
  “没什么。十字军骑士团的步兵很好,训练得也很好,但是他们像牛,而我们捷克兵是狼。如果发生战争的话,那么阁下就可以看到牛不会吃狼,狼却非常喜欢牛肉。”
  “不错,”玛茨科说,他似乎对这一点有所了解。“谁要是碰上了你们的人,就会像碰到刺渭似的连忙后退。”
  “打仗的时候,一个骑上了马的骑士可以抵得上十个步兵,”兹皮希科说。
  “但是玛尔堡步兵是打得败的,”这个侍从回答。
  谈完了步兵,玛茨科说:
  “听着,哈拉伐。等我吃饱了,觉得比较有气力了,我们今天就动身。”
  “上哪儿去?”捷克人问。
  “到玛佐夫舍的斯比荷夫去,”兹皮希科回答。
  “我们要待在那里么?”
  玛茨科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兹皮希科,因为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谈到这件事。兹皮希科对于自己未来的住所也许已经有了主意,但是他不愿意使他叔父伤心,所以他就转移话题,说道:
  “您先得把身体养好!”
  “然后呢?”
  “然后您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我知道您是多么喜欢波格丹涅茨的。”
  “那么你呢?”
  “我也喜欢。”
  “我并不叫你不要到尤仑德那里去,”玛茨科慢吞吞地说。“因为万一他死了,就应该把他体体面面地殡葬,但是你听我说,你还年轻,你的见识还不能和我相比。斯比荷夫是个不祥之地。你在斯比荷夫决不能得到幸福,你在那里只有忧伤、困苦和悲痛。”

  “您说得对,”兹皮希科说。“但是那里有亲爱的达奴莎的遗体。”
  玛茨科怕又会引起一种悲痛,便说道:
  “别说了!”
  可是兹皮希科脸上显露出悲哀和忧伤的神情。
  “我们以后有时间商量的,”兹皮希科说:“您反正得在普洛茨克休养一下。”
  “少爵爷,在那里,老骑士要什么有什么,”哈拉伐插嘴道。
  “不错!”兹皮希科说。“您知道雅金卡在那里么?她是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的宫女。唔,当然,您知道,是您自己把她带到那里去的。她也到过斯比荷夫,我奇怪的是,我们在斯寇伏罗那里的时候,您却说都不跟我说一声。”

  “她不但到过斯比荷夫,而且要不是她,尤仑德也许还在用棍子探路,甚至已经死在路上也未可知呢。我为了修道院长的产业,把她带到普洛茨克去,那时候我即使记得起要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你啊,我可怜的孩子,当时什么事情也不放在心上。”

  “她很爱您,”兹皮希科说。“感谢天主,我们用不着信件,但是她为您从公爵夫人那里弄到了信件,并已通过公爵夫人弄到了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的信件。”
  “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愿天主赐福给她,”玛茨科说。
  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和塔契夫的波瓦拉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他们听说玛茨科昨天昏厥了,过来问候。
  “赞美耶稣基督!”盛特拉姆一跨过门槛就说。“您今天觉得怎么样?”
  “愿天主报答您!逐渐好起来了。兹皮希科说,我如果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就会完全恢复。”
  “这怎么不会呢?……一定会的!一切都会好转,”波瓦拉插进来说。
  “我已经好好休息过了,不像您两位,我听说都起得很早。”
  “先是这地方的人来谈交换俘虏的事,”盛特拉姆说。“后来我们又视察了十字军骑士团的管理制度,城堡的防御工事和两座城堡。”
  “他们的经济力量很雄厚,城堡很牢固!”玛茨科低声说。
  “他们当然很强大。他们的教堂装饰成阿拉伯风格。十字军骑士说他们是在西西里向撒拉逊人学来的,宫内各个大厅的柱子上都有出色的雕刻,有单幅的,也有一组一组的。您亲眼看见过那个巨大的饭厅,也到处都是防御工事,它的牢固程度是少见的。那些惊人的城墙也是这样,即使最大的石弹也打不破。这些东西看看也叫人高兴……”

  盛特拉姆讲得那么兴致勃勃,以致玛茨科吃惊地望着他问道:
  “您看见过他们的财富、他们的装置配备、士兵和客人没有?”
  “他亲自带我们全部看过了,仿佛是出于殷勤好客,其实是想使我们心怯。
  “好吧,您怎么看法呢?”
  “唔,天主保佑,有一天发生了战争,我们可以把他们赶回去,赶过山,赶过海,赶到他们来的地方去。”
  玛茨科顿时忘记了自己的疾病,吃惊地跳了起来。
  “真是这样么,阁下,他们都说您有敏锐的理解力……我一看到他们的力量,简直就要晕过去。看在天主分上,您这意见有什么根据?”
  他马上转身向着他的侄子。
  “兹皮希科,叫人把他们昨天送给我们的葡萄酒拿来!请坐,贵宾们,说下去吧;没有一种药会像您的意见对我的病这样灵验。”
  兹皮希科也非常想听;他把酒壶和酒杯放在桌子上,大家围着桌于坐下来,于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就说出下面这番话来:
  “那些防御工事算不了什么,因为既然是人的手造出来的东西,人的手就能把它粉碎。阁下,您可知道城墙也是砖头和石灰砌起来的?而您也知道,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到的。”
  “千真万确,您的话真是高明,”玛茨科喊道。
  盛特拉姆听到这种赞扬,心里十分高兴,便继续说出他的观感:
  “在这个地方的百姓之中,有的人有兄弟给我们关在牢里;有的人的儿子或是什么亲友落在我们手中。边界上的‘康姆透’会唆使这些人来攻击我们,他们之中许多人将会战死,许多人将会被我们俘虏。但这里的百姓已经听到国王和大团长达成了协议;他们今天一大早就来把俘虏的名字告诉我们,我们的书记都写下了。第一个是本地的箍桶匠,一个有势力的日耳曼市民,在玛尔堡有一所房子。他最后说,‘我希望我能为您的国王效犬马之劳。我不但准备以我的财产来援助你们,还愿意抛下我的头颅。’我把他当作犹大斥退了。但是后来奥里伐来了一个世俗的教友;他来找他的兄弟,说了下面的话:‘这是真的么,阁下,你们就要向我们的普鲁士统治者们宣战了?我告诉您,当我国人民反复在祈祷“愿您的国降临”的时候,指的就是你们的国王。’后来又有两个居住在斯脱姆一带地方的贵族来申请释放他们的儿子。接着又来了一些革但斯克的商人、手艺匠,克维津的一些机匠和铸钟匠。各式各样的人多的是,他们说的都是同样的话。”

  于是盛特拉姆站了起来,四面望望,到门边去仔细听听外面有没有人,然后低声说道:
  “一切我都调查了好久。全普鲁士人都痛恨十字军骑士,无论是教士,是贵族,是市民,还是农夫。而且不仅是说波兰话的人恨他们,就连日耳曼人自己也都憎恨他们。只有那些不得不服役的人才在服役。”十字军骑士是完全不得人心的。”

  “嗨!但是这同十字军骑士团的威力有什么相干呢?”
  盛特拉姆把手放在额上,仿佛想要作出一个比喻似的;最后他笑着问道:
  “您曾经决斗过么?”
  “不止一次了!”玛茨科回答。
  “那未您怎么看法呢?即使是一个最有本领的骑士,如果他身下的马鞍肚带和马镜带被切断了的话,这个骑士不是第一个回合就要从马上摔下来么?”
  “我敢发誓,确是这样。”
  “骑士团正是这样一个骑士。”
  “天主在上!”兹皮希科喊道,“你在书本里也找不到比这更高明的学问了。”
  玛茨科非常感动,他以发抖的声音低声说:
  “愿天主报答您,阁下。您有这样一只大脑袋,头盔匠得要专门替您做一顶特大的头盔,现成的头盔是决计戴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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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原来彼此约定立即离开玛尔堡。但是在听了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那番令人鼓舞的话之后,他们当天走不成了。因为上城堡举行了一次午宴,接下来又是一次欢迎使者和客人的晚餐,兹皮希科因为是国王的骑士之一,也受到邀请,玛茨科则由于兹皮希科的缘故,也被邀请去了。午宴是在华丽的大餐厅里举行的,参加的人不多。餐厅里有十扇窗户,光线充足,整个拱形圆顶只撑着一根柱子,是建筑艺术上少有的特色。除了国王的骑士,被邀的外国客人就只有斯华皮阿的伯爵和勃艮第的伯爵,他们虽然是富裕君主的臣民,却以他们的名义来向十字军骑士团借钱。在参加午宴的大臣之中,同大团长坐在一起的是四个被称为骑士团栋梁的高级教士。他们是大“康姆透”、施舍事务官、法衣圣器室执事长和大司库。第五十栋梁是大元帅,当时正在远征威托特。

  虽然十字军骑士发过誓要过贫穷生活,可是吃起饭来,用的都是金盘银盘,还喝玫瑰酒,因为大团长想在波兰使者面前炫耀一番。可是尽管有大量的菜肴和甜食,客人们对这次午宴总有点感觉枯燥,因为大家都不得个遵守规矩,谈话很不热烈。

  但是吃晚餐时就没有这样拘束了。晚餐是在骑士团的大饭厅(列姆透修道院)里举行的。所有的修道骑士和那些没有来得及参加元帅的大军去攻打威托特的客人都出席了,因此十分热闹。这种欢乐倒没有引起什么争论和口角。不错,那些外国骑士都知道他们免不了要同波兰骑士交战,所以都斜楞着眼睛看他们。但是十字军骑士事先就警告了他们要和和气气,并且特别要求他们保持和睦,因为他们怕得罪国王的使者,免得冒犯了国王本人和整个王国。但即使是这样,骑士团仍表现出了不友好的态度,竟然这样警告客人们防备狂暴的波兰人:“谁要是说了一句难听的话,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拔掉你的胡子,或者教你吃刀子。”但是客人们看到,塔契夫的波瓦拉和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都是举止和善的,因此大感意外,他们马上就猜想到:不是波兰人粗野,而是十字军骑士的舌头怀有恶意,十分刻毒。

  客人中有些人习惯于西方宫廷那种文雅的娱乐。对于十字军骑士团的风俗一般都不很理解,因为宴会上有一支吵吵闹闹的乐队,游唱艺人唱出了粗俗的歌曲,小丑做出了粗鄙的玩意儿,既有跳舞的熊,又有赤足的姑娘。有人看到了上城堡中竞有女人,大为吃惊,别人向他们解释,这项禁令早就取消了,连伟大的温列赫·克尼普罗德也曾经同美丽的玛丽雅·封·阿尔弗里平在这里跳过舞。修道骑士们向他们解释道,城堡里只禁止妇女住宿,但是她们可以到大餐厅里来参加宴会。他们说,去年威托特公爵夫人住在城堡的守卫所里,房间布置得非常豪华,她每天都到这里来下跳棋,棋于是用金子做的,下完以后当天晚上就送给她,天天如此。

  那天晚上,他们不但下跳棋和象棋,还掷骰子。许多人都在下棋,谈话声都被歌曲的鼓噪声和乐队的嘈杂的乐声淹没了,可是在这片稀里哗啦的喧闹声中,有时候也会有片刻的寂静。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就趁这个机会,表面上装得什么也不知道,问大团长说,各国的臣民是否很喜欢骑士团。

  康拉德·封·荣京根听了这个问题,答道:
  “爱十字架的,一定也爱骑士团。”
  这个回答使得骑士团和客人们双方都高兴了。他们为此而对他大加赞扬,他心满意足地继续说:
  “谁要是同我们友好,我们就使他过得很好。但是如果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会用两种方法来对付他。”
  “两种什么方法呢?”这位波兰骑士问道。
  “您阁下也许不知道,从我的房间到这个餐厅,墙壁里面有一张直达的小扶梯,扶梯旁边有一个圆顶的房间,如果我领您到那房间去,您就会懂得第一个方法了。”
  “千真万确!”修道骑士们都喊道。
  玛希科维支的爵爷猜想大团长所说的是指十字军骑士自夸的那些装满金子的塔楼,因此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道:
  “有一回,啊!很久很久以前了,有一个日耳曼皇帝让我们的使者——他的名字叫做斯卡培克——看了一间同样的贮藏室,并且说:‘我能用这里所有的东西来打胜你的君主!’而斯卡培克当即把自己的一只贵重的金戒指扔过去,说:‘去吧,金子,到金子那里去吧,我们波兰人却喜欢铁……’阁下知道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吗?以后就是亨兹费尔德……”

  “什么是亨兹费尔德?”十几个十字军骑士一起问道。
  盛特拉姆安静地答道:“那是一个战场,在那里,没有那么多日耳曼人可埋,最后是狗把他们收拾光了。”
  十字军骑士团的教士和骑士们听了那句答话,都面红耳赤,而且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盛特拉姆说:
  “金子是打不败铁的。”
  “嗨!”大团长喊道,“我们还有另一条办法,——正是铁。您阁下在护城堡里看见过甲胄工场么?在那里,锤子日夜在锤打,制造出世界上最好的锁子甲和宝剑。”
  塔契夫的波瓦拉不作回答,却伸手到桌子中央拿了一把刀,这把刀有一尺长,半指距多宽,是用来切肉的,他把刀一卷,像卷一张羊皮纸似的,然后高高举起给大家看,就交给了大团长。
  “如果您的剑都是用这种铁造成的,那是成不了什么事的!”
  他满足地笑了,教士们和世俗的骑士们都起身一窝蜂地拥到大团长身边。他们彼此传阅着波瓦拉用刀卷成的那一卷铁,都默不作声;他们看见这种力量,心里吓得要命。
  “凭圣里鲍鲁斯的头发誓!”大团长最后喊道。“阁下,您有一双铁手。”
  “而且比铁更好。卷起那把餐刀来,就好像那把刀是蜡做的,”勃艮第的伯爵加上一句。
  “连脸也不红,筋也不暴,”一个教士喊道。
  “因为,”波瓦拉回答,“我们的百姓都是纯朴的;像我在这里所看到的这种财富和豪华,他们听也没有听说过;但是他们都是经过锻炼的。”
  这时候法兰西和意大利的骑士们都走到他跟前来,他们用他们的响亮的语言同他谈话,玛茨科说,他们讲起话来,好像是敲锡盆子似的滴滴答答。他们都很钦佩他的力气,他同他们把酒杯碰得叮叮当当响,说道:

  “这种事情在我们本国的宴会上,是司空见惯的,往往一个姑娘也能把一把小刀卷拢来。”
  但是习惯于在外国人面前夸耀自己的身材和气力的日耳曼人却又羞又恼,弄得海尔丰斯坦老头向在座的人们嚷道:
  “这是我们的耻辱!安诺德·封·培顿法师,让他们看看我们的筋骨不是教堂的蜡烛做成的。给他一把餐刀。”
  仆人们立即拿来一把刀,放在安诺德面前。但是这个日耳曼人不知是由于观众过多而心烦意乱,还是因为他的手指不如波瓦拉那么强壮,他只能把刀弯成两截,而不能把它卷拢。
  许多外国客人,他们原来听得十字军骑士私下告诉他们说,冬天将同亚该老国王作战,这会儿心里都在寻思,都想到这个地方的冬天是很厉害的,趁现在还来得及,天气也比较温和,还是早点回到他们本乡的城堡去为妙。

  现在正是七月,大气很好,但很炎热,不料他们竟会想到这样的念头,倒是有些奇怪。
第三十六章
兹皮希科和玛茨科在普洛茨克的朝廷里什么人都没有找到,因为公爵和公爵夫人带了他们八个孩子到崔尔斯克去了,是安娜·达奴大公爵夫人邀请他们去的。兹皮希科他们从主教那里得知:雅金卡决定留在斯比荷夫照料,给尤仑德送终。这个消息倒很合他们的心意,因为他们本来也打算上斯比荷夫去。玛茨科对雅金卡这个举动大加赞扬,因为尤仑德和雅金卡非亲非眷,她却宁愿守着尤仑德,准备给他送终,而放弃崔尔斯克宫廷中的享乐生活。

  “可能是,”老骑士说,“她故意这样做,免得错过了我们。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很高兴看见她,我知道她也对我有好感。如今这姑娘一定长大了,我相信她现在一定比从前更好看了。”
  “她变了好多哩,”兹皮希科说。“她一向就很漂亮,我只记得她是乡村姑娘时的情形,现在她可很配坐到王宫的休息室里去了。”
  “难道她变化这么大么?嗨!兹戈萃里崔那些雅斯特尔革勃卓夫都是属于一个古老的家系的。他们的战号是‘纳高蒂’(去赴宴)!”
  静默了一会儿,老骑士继续说:
  “我告诉过你的准不会错,她一定乐意到兹戈萃里崔去的。”
  “她离开那儿就很使我奇怪。”
  “可是,修道院长的财产怎么办?况且她怕契当和维尔克,我也劝她说,她兄弟一个人在那里比同她在一起要太平些。”
  “实在的。他们确是不会欺负孤儿的!”
  玛茨科沉思了一会。
  “他们也许会因为我把她带走了而向我报仇的,天主才知道波格丹涅茨有没有留下一棵树来。我也不知道等到我回去的时候,是否能够制服得了他们。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可是个老头儿了。”
  “嗨!把那些话去说给一个不认识您的人听吧,”兹皮希科答道。
  事实上,玛茨科并不完全是认真说的,因为他关心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因此他挥一挥手。
  “如果我在玛尔堡不生病的话,”他说,“那就无所谓——这事等我们到斯比荷夫再谈吧。”
  他们在普洛茨克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动身到斯比荷夫去了。
  天气晴朗,道路干燥、平坦、安全;因为由于最近的协议,十字军骑士停止了边界上的抢劫。其实即使没有那个协定,土匪也不敢来碰这样两个经验丰富的骑士。他们走得很快,离开普洛茨克后的第五天清早,便安抵斯比荷夫。雅金卡一向把玛茨科当作她在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这一回几乎把他当作自己父亲似的来欢迎;而他呢,虽然没有大动感情,但看到这个可爱的姑娘这样欢迎他,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等到兹皮希科问过了尤仑德的情形,走去看他,也去看望达奴莎的灵柩的时候,老骑士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唔!天主所要的人已经让他带走了,他希望留下的也留下了。我想,现在我们在茫茫的荒野里漂泊受难的日子总算结束了!”
  接着,他又说:
  “嗨!最近几年,我们哪里没有漂泊过!”
  “天主的手庇护了你们,”雅金卡说。
  “不错,天主的手庇护了我们;可是我坦自告诉你,该是回家去的时候了。”
  “只要尤仑德活一天,我们就得在这里待一天,”雅金卡说。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总是仰天而笑。仿佛他已经看到了天堂,达奴斯卡正在天堂里等他似的。”
  “你照料他么?”
  “是的。但是卡列勃神甫说,天使在护卫他。昨天那个管家就看见了两个天使。”
  “他们说,”玛茨科说,“一个贵族最合适的结局是死在战场上。不过像尤仑德这样,死在床上也是够好的了。”
  “他不吃也不喝,只是一直面露笑容,”雅金卡说。
  “我们去看看他吧,兹皮希科一定也在那里。”
  但是兹皮希科只在尤仑德那里待了一会儿,因为尤仑德什么人也认不得了;接着就到地下室去看达奴莎的灵柩,在那里一直待到老托里玛找到了他,并且提醒他说吃饭的时候到了,他才离开。
  他离开时,在火把的亮光下,看到灵柩上放满了许多用矢车菊和金盏花做成的花圈,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撒着养麦、金盏花和菩提树花,发散出一股扑鼻的香味。兹皮希科看了,心里很感动,不禁问道:

  “这灵柩是谁装饰的?”
  “兹戈萃里崔的小姐,”托里玛回答。
  年轻的骑士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一会儿,一看见雅金卡,就突然跪倒在她脚跟前,拥抱住她那双脚,喊道:
  “愿天主报答你的好心和你给达奴斯卡的那些花!”
  他嚎啕大哭了,雅金卡紧紧抱住他的头,像一个姊姊竭力要安慰痛哭的小兄弟似的说道:
  “哦,我的兹皮希科,我真想好好安慰安慰你!”
  于是涌泉似的眼泪也流到她脸上来了。
第三十七章
过了几天,尤仑德死了。卡列勃神甫给他的遗体做了整整一个礼拜的祭祷,尸体在这个时期内还没有腐烂。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神圣的奇迹。整整一个礼拜,斯比荷夫聚集了大批的访客。殡葬过后,这个市镇又像往常一样冷清清了。

  兹皮希科常常到地下室去,有时候还带着石弓到树林里去;他不是到树林里去打猎,而是去散散心。有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走进房间,看到雅金卡同玛茨科和哈拉伐一起坐着,竟出人意料地向他们说:

  “请听我说。忧伤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你们与其待在这儿忧伤,不如回到波格丹涅茨和兹戈萃里崔去的好。”
  顿时一片沉默,因为大家都认为,看来要有一场严肃而重要的谈话了。
  过了一会儿,玛茨科答道:
  “我们固然还是回去的好,可你也还是回去的好。”
  兹皮希科摇摇头,
  “不!”他说。“天主保佑,我会回到波格丹涅茨去的,可是现在我要走的是另一条路。”
  “嗨!”玛茨科喊道,“我已经说过,已经定局了,可是也没有定局。敬畏天主吧,兹皮希科!”
  “您得知道,我发过誓的。”
  “那未就是为了这个理由么?达奴斯卡已经不在人世了,誓约也就完了。死亡解除了你的誓约。”
  “除非我自己死了,才能解除,她死了并不能解除我的誓约。我凭我骑士的荣誉向大主起过誓,您还要要求我怎么样呢?凭我骑士的荣誉!”
  每一句有关骑士的荣誉的话,都像魔术似地影响着玛茨科。他生平除了天主的圣诚和教堂里的训诫之外,很少注意别的话——可是现在他仿佛毫不为兹皮希科的话所感动。
  “我并不是叫你废除你自己的誓约,”他说。
  “那您是说什么呢?”
  “我告诉你,你还年轻,来日方长。现在同我们一起去休息休息再说。”
  “那么,我恳切告诉您,像我在忏悔时所说的一样,”兹皮希科回答,“我可以到我应该去的地方去,同你们一起谈话,像所有的人一样吃喝。但是说实在话,我是绝对提不起精神来的。我心里只有悲伤,只有痛苦,我眼里只有流不完的伤心的泪水。”

  “可是你生活在陌生人中间还会更糟。”
  “不,”兹皮希科说。“天主知道我住在波格丹涅茨只会憔悴下去。我既然告诉您办不到,那就是办不到!我需要战争,在战场上容易忘却一切。我觉得,等到我实行了我的誓约,等到我能够告诉已逝的灵魂说,‘我已经实现了我应允过你的一切,现在让我走吧!’那时候,首先——不!即使我回去了,您在波格丹涅茨也留不住我。”

  大家听了这些话,都默默无言,寂静得连天花板下苍蝇的嗡嗡声也听得见。
  “如果在波格丹涅茨他只会憔悴下去的话,那不如让他走的好,”雅金卡最后说道。
  玛茨科双手抱着头,他烦恼的时候往往都是这样。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
  “唉,伟大的天主!
  雅金卡继续说道:
  “兹皮希科,但是你发个誓,如果全能的神保佑你,你就不要留在这里,回到我们那里去。”
  “我为什么不回来呢?我丢不下斯比荷夫,但是我不想待在这里。”
  “因为,”雅金卡又低声说下去,“如果只是为了达奴莎的遗体,那我们就把它运列克尔席斯尼阿去。”
  “哦,雅古斯!”深受感动的兹皮希科脱口而出地喊道;由于极度的高兴和感激,他跪倒在她的脚旁。
第三十八章
老骑士渴望同兹皮希科一起到威托特公爵的军队里去,但是兹皮希科却连听都不要听。他坚持要独自一人到那里去,不带卫兵,不带车马,只带三个骑马的仆人,一个带食物,一个带武器,再一个带睡觉用的熊皮。玛茨科和雅金卡恳求他至少要带哈拉伐去,因为哈拉伐是一个忠实而有经验的侍从,但是他们的恳求都是白费,兹皮希科再也不肯多带一个人,说是他必须忘掉他的悲哀,而一看到这个侍从就会使他想起过去的一切。

  在他动身之前,还有些重要事情要解决;就是说,应该怎样处理斯比荷夫。玛茨科建议把那庄园卖掉。他的理由是,这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只有给人带来不幸和悲哀。可是斯比荷夫有各种财产;除了钱,还有武器、马衣、皮袄、贵重的毛皮和家具以及畜群。玛茨科最关心这些,很想把斯比荷夫的财富弄去开拓波格丹涅茨;他最关心的就是那个地方。为了这个缘故,他们讨论了很久。但是兹皮希科无论如何不同意出卖这个庄园。

  “我怎么能同意出卖尤仑德的尸骨呢?”他说。“难道我就是这样报答他对我的恩典吗?”
  “我们已经答应过,要把达奴莎的遗体运走,”玛茨科说。“我们也可以把尤仑德的尸体运走。”
  “嗨!他的尸体在这里同他的祖先埋在一起,如果运到克尔席斯尼阿去,他就离开了祖先,会感到寂寞。如果把达奴莎带走了,那么他就要远离他的女儿,如果把两个人一起运走,他们的祖先在这里又会孤独。”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一二。尤仑德已经进了天堂,天天都看得见他的自己人,卡列勃神甫就说过他已经在天堂里了,”老骑士回答道。
  但卡列勃神甫站在兹皮希科一边。他插嘴说:
  “灵魂虽然在天堂上,遗体却埋在泥土里,要等到最后审判日才能上天。”
  玛茨科想了一会,继续把自己的想法说下去。
  “当然,谁要是没有得到拯救,尤仑德就看不到他们。可是这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要在这里议论天主的天意呢,”兹皮希科说。“天主只是不许陌生人住在这里和圣徒的尸体杂处在一起。我宁愿把一切都留在此地,而不愿把斯比荷夫卖掉,即使他们给我一个公国作为交换,我也不干。”

  听了这些话,玛茨科看出毫无办法了,因为他知道他侄子生性倔强,不过尽管侄儿有这些古怪的特点,他依旧异常疼爱他。
  他立即说道:
  “还说什么呢,这番话是不合我的心意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是对的。”玛茨科发起愁来,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直都在静听的雅金卡,这时也走上前来提出了新的建议。
  “如果能找到一个诚实的人管理或承租这里的产业,那是顶好了。他可以适当地把土地租出去,那你就毫无麻烦,坐收现款就是了。租给托里玛行么?……不;他已经老了,而且打仗比耕作更行;如果他不行,也许租给卡列勃神甫行吧?”

  “好心的小姐!”卡列勃神甫说,“托里玛和我两人可以一起照管这片土地,但是我们都不配负责管理。”
  于是他掉过头去对托里玛说:
  “我说得对么,老头儿?”
  托里玛把手放在他那尖尖的耳朵上,问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大声把这事向他重新说了一遍,托里玛说:
  “这是千真万确。我不会管理耕作!我宁可使板斧,而不愿使犁……如果我还能为爵爷和他女儿报仇的话,那我就太高兴了……”
  他伸出一双瘦削而强壮有力的手来,手指好像鹰爪,一面把他那狼山似的、白发苍苍的头转向玛茨科和兹皮希科,说道:
  “两位爷们,带我跟你们一起去打日耳曼人吧,那是我的职务!”
  他说得对。老头儿为尤仑德增加了不少财富,那都是打仗得来的战利品,而不是耕作出来的。
  雅金卡这时已拿定主意,便说:
  “最好由一个大胆的年轻人来照顾这个庄园,因为十字军骑士团的边界就在对面。我说的这个人,他不但不会躲避日耳曼人,而且会去找他们。因此我的意见是让哈拉伐试一试——我想他做这事是合适的;”

  “你们听她发的是什么议论啊!”玛茨科嚷道,因为尽管他很爱雅金卡,但在这样重要的事务上,他是决不会听取一个妇人,特别是一个姑娘的主意的。
  但是捷克人站了起来,说道:
  “天主是我的见证,我最高兴的是陪我的主人兹皮希科去打仗,因为我们已经一起痛打过一些日耳曼人,也许还会再有机会……不过如果要我留在这里,我就留下……托里玛是我的朋友,他知道我。十字军骑士团的边界就在对面,那又怎么样?那正是好事情!我们可以看一看这两个邻居谁先惹人讨厌!与其说我怕他们,不如说他们怕我。天主不许我在经营方面会损害您而只顾我自己的利益。这一点,小姐可以为我担保;我宁可落入地狱,也不会欺瞒她。农务方面我不大懂,不过在兹戈萃里崔也学会了一些;但是我想,这里要用斧和剑的机会比用犁的机会多。我最关心的就是那件事。算了,由它去吧……反正我走不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兹皮希科问道。“你为什么不大乐意留在这里?”
  哈拉伐给问得难住了,结结巴巴地又说下去:
  “等到小姐走了,每个人都要同她一起走。仗我可以打得很好——耕作也行——但只是独个儿……一个帮手也没有……小姐不在。那个……也不在,我将感到非常孤单,怎么说呢……小姐又不能单身出门……那末如果这里没有人帮助我……真的,我不知道……”

  “这小伙子在说些什么呀?”玛茨科问道。
  “您很聪明,但是您猜不到他的心思,”雅金卡回答。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
  雅金卡没有回答,却转身向哈拉伐说:
  “如果安奴尔卡同你一起留下,你能受得了么?”
  一听这话,捷克人猛地跪倒在她足下,连地上的灰尘都飞扬起来。
  “同她在一起,即使要我下地狱也受得了,”他喊道,一面抱着她的一双脚。
  兹皮希科听了这声叫喊,惊奇地望着他的侍从,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玛茨科也很惊奇,并且想着女人在人类事务中能起多么大的作用,想着女人又能如何使一切事情成功或者失败。
  “感谢天主,”他低声说,“我可不需要她们。”
  雅金卡又转向哈拉伐说:
  “现在我们必须弄弄清楚安奴尔卡同你在一起是否受得了。”
  她叫了安奴尔卡来,安奴尔卡大概已经知道或者猜到是怎么回事,因此她进来的时候垂下了头,用手遮住眼睛,只看得见她一部分浅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明亮。安奴尔卡起初站在门口,后来才奔到雅金卡跟前,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把脸藏在她裙子的褶壁里。

  捷克人也在她身旁跪了下来,向雅金卡说:
  “为我们祝福吧,小姐!”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早晨,兹皮希科就要动身了。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战马,亲友们都围着他送行。雅金卡站在马镫旁,她那双忧郁的天蓝色的眼睛老是默默地望着这个年轻的骑士,仿佛要在他动身以前把他看个饱似的。玛茨科和卡列勃神甫站在另一边的马镫旁,同他们并排站着的是哈拉伐和安奴尔卡。兹皮希科不住地转着头,一会儿转到这里,一会儿又转到那里,一面同亲友们相互说着出远门之前惯常说的话:“祝您身体健康!”“再见!”“愿天主指引你!”“该动身了!”“嗨!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兹皮希科是已向雅金卡告了别,拥抱过她的双足,感谢过她的好意。但是现在坐在高高的骑士马鞍上向下望着她的时候,他显然想跟她再说几句好听的话,因为她那双抬起的眼睛和脸庞显然含有愿他早日“归来”的意思,他心里也充满了对她真挚的感激。

  仿佛是回答她的默默的哀求似的,他说:
  “稚古斯,我对你像对一个姊妹一样……你知道……我不再说了。”
  “我知道;天主报答你!”
  “别忘了我的叔叔,”
  “你也别忘了”
  “只要我不死,一定会回来。”
  “别死。”
  从前兹皮希科在普洛茨克告诉她要出征时,她说的也是这句话。但这一次说得更有感情;也许是为了要掩藏自己的泪水吧,她低下了头,前额碰到了兹皮希科的膝盖。
  这时候三个仆人已经牵着满载行装的马等在大门口,准备上路,他们唱起了歌:
  戒指决不会丢失,
  金戒指决不会丢失:
  乌鸦准会衔回来;——
  它会从战场上衔回来,
  还给那姑娘。
  “上路!”兹皮希科下令道。
  “愿天主指引你。哦,至上的圣母!……”
  马蹄在木桥上的得得声清晰可闻。有一匹马嘶鸣了好一阵,其余的马匹大声喷着鼻息,一行人出发了。
  雅金卡、玛茨科、神甫、托里玛、捷克人和他的妻子,以及留在斯比荷夫的仆役们都走到桥上,望着那一批离去的旅人。卡列勃神甫用十字架久久地为他们祝福,直到他们消失在高高的赤杨树后面,他才说道:“凭着这个圣号,他们在路上决不会遭到祸事。”

  玛茨科补充道:
  “当然,马匹大声喷鼻息就是一个好兆头。”
  ***
  玛茨科和雅金卡也没有在斯比荷夫待很久。大约不到两个礼拜,老骑士已经同他指定的斯比荷夫的佃户(捷克人)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于是他带了一长列的马车,由武装仆从簇拥着,同雅金卡回到波格丹涅茨去了。卡列勃神甫和托里玛老头的面色是大为不满的。

  说真的,玛茨科简直把斯比荷夫搬空了。但因为兹皮希科让他全权处理,谁都不敢出来干涉。如果不是雅金卡干涉了一下,以他所谓的那种“妇人之见”嘲笑了他一下的话,他准会搬走更多东西;不过不论什么事,他总算还肯听她的话。

  他们并没有把达奴莎的灵柩搬走;因为斯比荷夫的地产权并没有出卖,他们认为还该按照兹皮希科的愿望,让她的遗体同她祖先待在一起。他们却带去了一大笔钱,带走了尤仑德在历次战争中打败了日耳曼人而赢得的许多财富。现在玛茨科望着那些盖着席子的、满载而归的货车,不由得得意地想道,这一下他可以把波格丹涅茨打点得像个样子了。但是他担心兹皮希科会死在战场上,这唯一的顾虑破坏了他快慰的心情。但他知道年轻的侄子是个武艺精通的骑士,还可以指望他凯旋归来,想到这里,不禁又快乐起来。

  “也许这是天主的意旨,”他心里想,“让兹皮希科先获得斯比荷夫,然后获得莫奇陀里,再获得修道院长遗留下的所有的产业。只要他能平安回来,我一定在波格丹涅茨为他造一所出色的城堡。到那时候,我们瞧吧!

  这时候他想起了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契当必然会中途截击他,他也许非得同他们战斗不可。但这件事吓不倒他,正像一匹老战马上战场去不会惊吓一样。他的健康恢复了;他感觉到浑身都是力量。他知道那些养汉虽然危险,但也知道他们一点也没有经过骑士的锻炼,要战胜他们真是轻而易举。不错,他最近向兹皮希科说过相反的话,但是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要使兹皮希科回家。

  “嗨!我是一支枪,他们不过是些鲦鱼,”他想。“他们最好别来碰我!”
  另外还有些事情使他感到不安。天主知道兹皮希科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目前他只把雅金卡当作他的姊妹,如果她也把他只看作一个兄弟而不愿意等待他那渺茫的归来,那怎么办呢?
  于是他转身向她说道:
  “听着,雅格娜,我不提契当和维尔克了,因为他们都是蠢汉,配不上你。你现在可是一位宫女了!好几年以前,你那位去世的父亲就说你已经领会了天主的意旨。他还说,如果闺女的颈上紧紧地戴着花环,那就是为了要找一个小伙子来从她头上取下花环。……不用说,这小伙子既不是契当,也不是维尔克……可你究竟怎么想呢?”

  “您在问我什么?”
  “你会出嫁么?”
  “我?我要去做修女!”
  “别说蠢话!万一兹皮希科回来了呢?”
  她摇摇头说:“我要去做修女。”
  “唔。如果他爱上了你,苦苦哀求你呢?”
  姑娘听了这话,脸上刷地一红,把头转向田野那边。可是风正从田野那边吹过来,把她的低声的回答传送给玛茨科:
  “那我就不做修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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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玛茨科和雅金卡在普洛茨克停留了一会儿,为的是要仔细打听一下修道院长的遗嘱,看清楚这个文件的内容,然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炎热把沼泽地都晒干了,河道也变窄了。一路平安,遇到的都是他们自己的和平而好客的人民。细心的玛茨科从西拉兹派了一个信差到兹戈萃里崔去通知他们说,雅金卡和他回来了;雅金卡的兄弟雅斯柯得了信息,便率领了二十个武装仆人赶到半路上来迎接他们,领他们回家。

  到了兹戈萃里崔,人们向他们欢呼问候。雅斯柯和雅金卡的面貌那么相像,仿佛是一只模子里浇出来似的,只是兄弟的身材比雅金卡高大。这孩子像去世的齐赫一样,精神勃勃,有说有笑,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了时时刻刻想唱歌的天性。雅斯柯非常热情,自以为完全是个成熟的壮汉了,像一个名符其实的主人似的命令仆人做这做那,而且他的命令一下达,一霎眼间就执行了,而然很有威信。

  玛茨科和雅金卡看到这个变化都很奇怪;而雅斯何看到姊姊长得这么高大,一副宫廷气派。真是既惊奇又高兴,因为他很久没有见到他姊姊了。他告诉他们说,在他接到她要回来的信息之前,正要动身去看她,要是他们在路上再稍微耽搁一会儿,那他们就不会在家里遇到他了;因为他已经到了需要见见世向的时候;他说,他需要同人们接触接触,受些骑士教育,寻找机会同游侠骑士进行决斗。

  “去见见世面,了解了解人民的风尚,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会指点你在各种情况下懂得怎么行动,怎么说话,”玛茨科说,“而且还能增长见识。至于谈到决斗,那末我得告诉你,你还年轻,谈不上决斗,否则外国骑士一定会嘲笑你。”

  “他笑过之后,不哭才好。要是他本人不哭,那一定是他的妻子和儿女哭。”
  他十分骄傲地望着前面,仿佛向全世界的游侠骑士挑战,同时还想要对他们说:“准备死吧。”但是波格丹涅茨的老骑士问他道:
  “契当和维尔克没有来找你麻烦么?这两个人都想追求雅金卡。”
  “嗨!维尔克在西利西亚给打死了。他想攻下一座日耳曼城堡,差不多就要攻下了,城墙上扔下来一根原木打中了他,过了两天他的灵魂就交付给天主了。”
  “可惜!他的父亲也到过西利西亚去打那些压迫我国人民的日耳曼人,从日耳曼人那里获得了好多战利品……攻打城堡是很难的,一般武器和骑士的技艺都用不上。愿天主别让威托特公爵去围攻城堡,而只在战场上打十字军骑士……那契当呢?听到他的消息么?”

  雅斯柯笑起来了。
  “契当结婚了。他从维按基·勃尔席格那里娶了一个农夫的美丽的女儿做妻子。嗨!不但是一个美女,而且是个贤内助。契当是一个好吵架的家伙,她把他的毛茸茸的脸打得噼啪响,并且像牵一头挂着锁链的熊似的牵着他的鼻子。”

  老骑士听到这话,十分高兴,
  “你瞧!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样;你,雅金卡,也会像她一样!感谢天主,我省得同这两个莽汉找麻烦了。说实话,他们不来侵犯波格丹涅茨,我倒很奇怪。”
  “契当本来想干的,但是维尔克比较有头脑,不让他干。他到兹戈萃里崔来向我们打听雅金卡的消息。我告诉他说,她去料理修道院长的遗产去了;他说:‘玛茨科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我回答:‘难道雅金卡是你的人,非得告诉你不可么?’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她不是我的人。’由于他是个精明人,显然想同你和我们交朋友,所以要是契当攻击波格丹涅茨的话,他就会反对他。他们在比阿斯科夫附近的拉维扎确实交过手,两个人都受了伤。此后,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

  “愿天主的容光照耀到维尔克的灵魂,”玛茨科说。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很高兴,长期外出,波格丹涅茨倒没有因此遭受到别的重大损失。
  确实,他一点没有发现损失;相反,牛群中倒是增加了牛,雌马也生了几匹两岁的小马;有几匹是以身躯特别高大而出名的弗里西安战马生下来的。他发现,唯一的损失是逃跑了几个奴隶,但为数不多;他们最多只能逃到西利西亚,可是那里的日耳曼人,或者日耳曼化的强盗骑士对待囚犯比波兰贵族更凶恶。

  他发现这所旧的大房子更破败了。室内的泥地裂开了,天花板和墙壁都倾斜了,两百多年以前砍下来的落叶松做的栋梁已经开始腐烂。
  曾经一度被波格丹涅茨的人数众多的“格拉其”居住过的许多房间,在夏季淫雨期间,已经漏水。屋顶上有了洞,盖满了一簇簇的红绿苔藓。整座房屋深深地陷在地里,外表很像一株向四面伸开的烂蘑菇。

  “如果我老头儿没有外出的话,这房于就不至于坏了,因为它是最近才破败的,”玛茨科向老管家康特拉脱说;在主人外出时期,就是他在管理波格丹涅茨。
  过了一会,他又说道:
  “我就马马虎虎在这里住到老死。但是兹皮希科得要有一座城堡。”
  “天哪!您是说一座城堡么?”
  “嗳!那有什么?”
  给兹皮希科和他的子孙建造一座城堡,是玛茨科的得意打算。他知道,一个贵族不应当住在普通庄屋里,而要住在城壕后面的,城壕上要有瞭望所,守卫人可以从那里看清周围的一切和邻人的情形,那才有意思。玛茨科自己并没有什么要求,可是为兹皮希科和他的子女着想,他却不能满足于很少的要求,特别是现在财产已经增加到如此之多。

  “唉,只要他能把雅金卡娶过来,”他想,“让她带着莫奇陀里和修道院长的产业一起来,那么邻近就没有一个人能同我们比产业了。愿天主使我如愿!”
  但是这一切都得取决于兹皮希科的归来。“可是他能不能归来,很难说,那还得取决于天主的意旨,”玛茨科心里说,“我必须使天主称心如意。不仅丝毫不能冒犯他,而且要竭力奉承他。”他怀着这个目的,慷慨地给克尔席斯尼阿的教堂捐献了蜡烛油、粮食和野味;而且有天晚上,他去访问兹戈萃里崔的时候,向雅金卡说道:

  “我明天要到克拉科夫去朝拜我们的神圣的雅德维迦王后的陵墓。”
  她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莫非有什么坏消息嘛?”
  “什么消息也没有,我并不指望这么快就有消息来;但是你记得我生病的时候,肋上有一块铁片(这你一定记得清楚,因为那时候你和兹皮希科一起去捕了一只水獭来),我当时就起过誓,如果天主恢复我的健康,我就要去朝拜王后的陵墓。当时你们大家都很称赞我的誓愿。天主当然有许多圣徒仆从,但他们都不如雅德维迦那么重要(而且他们为数又是那么多),我不愿意冒犯她,尤其因为这同兹皮希科有关。”

  “不错!千真万确,”雅金卡说。“可是,您刚刚经过艰辛的长途跋涉,才回来……”
  “这有什么!我宁可一下子把一切事情都办完,然后安安稳稳在家休息,等兹皮希科回来。我愿我们的王后为他向天主耶稣求情,那末他穿上了那件精良的甲胄,即便有十个日耳曼人也抵挡不了他……那末我就将怀着更好的愿望来建造一所城堡了。”

  “但是你的身体还很不硬朗呢。”
  “没什么!我还很硬朗。我要再告诉你一件事。雅斯柯很想出门,让他同我一起去吧。我是个有经验的人,对付得了他;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因为他年纪轻,双手容易发痒——那你知道我不论是徒步或骑马,使剑或者挥斧,打起仗来都不是一个生手。”

  “我知道,谁也不能比您保护他得更好。”
  “但据我看,是不大会打起来的,因为王后在世的时候,有许多外国骑士到克拉科夫来瞻仰她的玉容。现在他们都宁可到玛尔堡去了,因为那里有大桶大桶的玫瑰酒。”
  “嗨!已经有一位新王后了。”
  玛茨科耸耸肩膀,做了个手势。
  “我看见过她!我不愿意多说,懂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们三四个礼拜就可以回家。”
  事情就这么办了。老骑士命令雅斯柯凭骑士的荣誉和圣杰西的头颅起誓,他不会再要求上别的地方去;他们就动身了。
  他们一路平安,到达了克拉科夫,没有受到边界上日耳曼化的小公爵和日耳曼强盗骑士们的袭击,因为他们惧怕国王的军队和波兰骑士的坚毅风度。朝拜过王后的陵墓以后,就被塔契夫的波瓦拉和小公爵雅蒙脱引到国王的朝廷上。玛茨科想,他既然有这么一段经历,朝廷上和官署中的人们少不得要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十字军骑士的事,因为他在他们那边生活过,仔细观察过他们。但是他同掌玺官和克拉科夫的掌剑官交谈过以后,发觉他们对于十字军骑士的情况比他知道得多得多,不禁大为惊奇。他们什么都知道,连玛尔堡以及其他最僻远的城堡中一点一滴的详情细节都知道。他们知道十字军骑士团的士兵数目;各个地方的统帅官是谁;有多少大炮;要花多少时间集中军队;万一发生战争,十字军骑士的计划怎样,等等。他们甚至了解每一个“康姆透”的性格,脾气是鲁莽狂暴呢,还是仔细审慎;一点一滴都给仔细地记录了下来,仿佛战争就要在第二天早晨爆发似的。

  老骑士听了大为高兴;他知道克拉科夫的备战工作比玛尔堡做得更审慎,更高明,更有力量。“天主甚至赐给了我们比他们更大的勇气,”玛茨科心里说,“当然也踢给了我们更多的先见之明。”确实是这样。他还弄明白了他们是从哪里获得这些情报的。提供情报的是普鲁士居民,其中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波兰人,也有日耳曼人。骑士团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人们莫大的憎恨,所有普鲁士人民都盼望亚该老的部队赶来把他们从奴役下解放出来。

  玛茨科于是记起了盛特拉姆在玛尔堡告诉过他的话;他心里一再说:
  “这才是有头脑的人!真是绝顶聪明!”
  他还想起了当时盛特拉姆所说的每一句话;有一次,小雅斯柯向他问起十字军骑士团的情形,他甚至套用了这位杰出骑士的英明说法,这样回答道:
  “那些狗东西都非常强大,可是你怎么看法呢?即使最有本领的骑士,他的马鞍肚带和马镫带给人割断了,不是也要从战马上摔下来么?”
  “那是一定要摔下来的,我担保,”这少年回答。
  “哈!你瞧!”玛茨科打雷似的喊道,“我本来就要你看出这点来。”
  “那又怎么样呢?”
  “因为十字军骑士团正好比是这样的骑士。”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这种话你可不是从每个人嘴里都听得到的;别担心!”
  因为这位年轻的小骑士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这个比喻的意义,老骑士又向他详细解释清楚;只是他忘掉补充说明,那个比喻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出自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的那个了不起的脑袋。
第四十一章
玛茨科和雅斯柯在克拉科夫没有停留多久;要不是雅斯柯要想见识见识这个奇异如梦的城市里的风土人情,他们也许停留得还要短。老骑士急于要赶回老家去,收割和锄草。尽管雅斯打一再请求,也没有用。因此他们在圣母升天节左右就到了家。一个到波格丹涅茨,另一个到兹戈萃里崔他姊姊那里。

  从那时起,生活就过得平平稳稳了。他们都忙于农作和一般的乡村事务。兹戈萃里崔盆地上的收成很好,雅金卡的产业莫奇陀里一带的收成尤其好;但是波格丹涅茨的收成就不是这样;由于干旱,庄稼不好,用不到花多少力气就收割完了。总的说来,波格丹涅茨的耕地很少。整片土地坐落在森林附近,由于主人长期外出,连那些由修道院长的庄稼汉整顿过的小块农地,也都因为缺少劳动力而荒芜了。老骑士虽然很痛惜这些损失,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因为他想,一切都可以用钱来安排得井井有条,只要他确实是为了一个自己心爱的人而操劳就是了。但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的彷徨,破坏了他的劳动和日常生活的热情。他确实并不偷懒。黎明就起身,赶牲畜,检查农业和森林方面的劳动情况。甚至选定了一块建造城堡的地基,准备了木材。但是等到一天过完,灼人的太阳化成金红色的夕照,他就常常会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接着是一阵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不安情绪。“我在这里费尽力气,辛辛苦苦,”他心里说,“我那亲爱的孩子也许已在什么地方死了,身上插着一支矛,饿狼正在大嚼他的尸体。”想到这里,他心里就非常痛苦和焦急。于是他仔细观望着和倾听着,是否会听到马蹄声,宣告雅金卡又来了。雅金卡每天都来探望一下老骑士。他会在她面前振起精神,跟她谈起他的种种美好希望,聊以自慰。

  雅金卡总是在晚上来看他,鞍上带着石弓和矛,防备回家时有什么危险。
  她想要在哪一次访问中,突然碰上兹皮希科回来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连玛茨科本人也不敢指望他不到一年半载就会回来。但是这位年轻小姐的心里却显然怀着这个希望,因为她来时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像往常那样穿着结带的胸衣,披着一件羊皮上衣,显得浑身是毛,而且头发上有树叶,现在她的辫子结得很漂亮,上身穿着西拉兹的上等花布做的衣服。玛茨科出来迎接她,她总是劈头第一句就这样问道:“有什么消息?”仿佛有人给他写了信来似的。

  “没有消息!”他总是这样回答她。于是他领她到屋里去,在炉边聊天,谈谈兹皮希科、立陶宛、十字军骑士团和战争,每一次谈的都是同样的话题。但他们从不厌倦,老是谈个没完。
  好几个月都是这样度过的。有时候玛茨科去访问兹戈萃里崔,不过多半是雅金卡来看他。有时由于邻近地带发生骚动,路上不太平,或者正值公熊春情勃发易于伤人的季节,玛茨科便送她回家。这个老人凭着他那超人的气力,再加上全副武装,是不怕任何野兽的;因此他对于野兽所造成的危险比野兽对他所造成的危险要大得多。他们两人骑着马并排走,常常听到树林深处吓人的声音,但是他们毫不理会,因为什么都伤害不了他们。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兹皮希科。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也许被人打死了,也许他很快就会打死他向逝世的达奴莎母女起誓要打死的那么多十字军骑士。他会马上回来么?这问题雅金卡已经问过玛茨科成百遍了。他每次回答总是十分小心,而且先要经过一番考虑,仿佛他是第一次听到这问题似的。

  “您说,”她问道,“对一个骑士说来,战场上的战斗比不上攻打一座城堡那么可怕么?”
  “你瞧维尔克的结果是怎么样。任何武器都不能抵挡从堡垒上滚下来的原木,而在战场上,一个骑士只要经验丰富,就能以一当十。”
  “兹皮希科的甲胄好么?”
  “他有几副好的;最好的一副是从弗里西安人那里赢得来的:那是米兰的出品。一年前,那副甲胄兹皮希科穿起来还嫌太大,现在已经合身了。”
  “那末这种甲胄是刀枪不入的唆,是么?”
  “不,人制造出来的东西,人都能破坏。米兰制造的甲胄,就能用米兰的宝剑把它斫坏,或者被英吉利的箭射穿。”
  “英吉利的箭?”雅金卡吃惊地问道。
  “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么?世界上没有比英吉利弓箭手更好的了,除非是荒野上的玛朱尔人。但玛朱尔人也没有这样好的弓和箭。英吉利的石弓可以在百步之内射穿最好的甲胄。我在维尔诺附近看见过的,英吉利弓箭手从来箭无虚发。他们有些人能射中飞鹰。”

  “哦,异教徒的子孙!那你们怎么能战胜他们呢?”
  “只有一个办法:加紧向他们冲击!那些狗东西也都是使战斧的能手,但是肉搏战的时候我们就制服得了他们。”
  “天主的手当时保佑了您,现在也会保佑兹皮希科。”
  “我常常说:‘天主创造了我们,又把我们安置在波格丹涅茨。那么他自然会设法不让我们死光灭绝。’哈,这就全仗天主操心啦。确实,要毫无遗漏地照顾到全世界,可不是件容易事;凡人总会有所遗漏的;因此必须记住:首先别对神圣的教堂吝啬,其次,天主的心灵跟凡人的心灵不同。”

  他们就这样经常谈天,相互安慰,相互鼓励。于是一天又一天,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一个月又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秋天,玛茨科同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发生了冲突。这是修道院长和维尔克关于波格丹涅茨的森林边界的一场旧争论。那时候波格丹涅茨押在修道院长手里,他在那里砍伐了树木,把它占有了。当时修道院长曾经同时向维尔克父子两人挑战,或者用矛或者用长剑决斗。可是维尔克父子不肯同一个教士作战。上了法庭,他们又没有得到一点好处。现在老维尔克又想起了那些土地;但是玛茨科对于土地向来非常贪婪,何况他知道再没有比这块新地更适合于种大麦的了;要把这块地让给维尔克,他听都不要听。有一次他们不约而同都去拜访克尔席斯尼阿的神甫,在那里偶然遇见,这才算没有诉诸法庭。他们在那里大吵一通之后,老维尔克突然嚷道:“让别人来评评理看。人间没有公道,天主自会主持公道;你这样亏待我,天主会在你子孙身上报应的。”顽固的玛茨科突然心软起来,他脸色转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向他那吵吵闹闹的邻居说道:

  “听着,引起这件事的不是我,而是修道院长。天主知道谁是谁非。但是我不要你咒骂兹皮希科,这块地你拿去吧。愿天主赐兹皮希科健康和幸运,我诚心诚意地把它让给你了。”
  他向老维尔克伸过手去,老维尔克一向知道这位邻居的为人,不觉大为惊奇。老维尔克万没想到这个显然是铁石心肠的人心里还蕴藏着对他侄儿的爱,极其关心他侄儿的福祉。老维尔克默默无言,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后来还是克尔席斯尼阿的神甫看见事情有了转机,感到非凡高兴,画了个十字表示为他们祝福,老维尔克才说道:

  “如果这样,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要的不是利益。我年纪大了,又没有谁来继承我的产业,我要的是公理。谁待我好,我心甘情愿让步。至于您的侄子,愿天主就地赐福于他,使您也不必这样一大把年纪还要为他痛哭,就像我为我的独生子痛哭那样……”

  于是他们彼此拥抱起来;彼此推让了好久,都不肯拿这块土地。最后还是玛茨科答应拿下来,因为老维尔克确实没有继承人。
  玛茨科衷心喜悦,就邀请老维尔克到波格丹涅茨来,用丰盛的酒菜款待了他。玛茨科非常高兴,因为他想到不久就可以从那块土地上收到丰富的大麦;他还认为他已经解除了天主对兹皮希科的温怒。
  “只要他回来,”他想,“这些土地和财产尽够他受用了。”
  雅金卡对于这一次的和解也感到很满意。
  她听了这一切的经过,说道:
  “如果仁慈的天主耶稣想表示他喜爱和平而不要争吵的话,那么兹皮希科一定会平安无恙地回到您身边来了。”
  听了这番话,玛茨科容光焕发,好像被阳光照亮了似的。
  “我也这么想,”他说,“有什么说的,全能的天主毕竟是全能的天主;要了解天主的力量,必须有悟性。”
  “您是从来不缺少机智的。”她回答道,一面向上望着。
  她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
  “哦,您也爱您的兹皮希科!哦,您也爱他的!”
  “谁会不爱他,”老骑士答道。“你自己呢?你恨他么?”
  雅金卡没有直接回答,但是她原来就坐在玛茨科身边的板凳上,这时候把身子挪得更近些,转过头去,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
  “别管我,”她说。“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
第四十二章
对于十字军骑士团和威托特争夺时母德的战争,波兰王国的百姓极其关心,他们密切注视着战争的进展。有些人相信亚该老国王会去帮助他的堂弟,对十字军骑士团的大规模讨伐仿佛就迫在眼前了。骑士们纷纷把自己武装起来,全国的贵族都纷纷盛传,说是有相当多的克拉科夫贵族——国王枢密院的大臣们——是主张战争的。他们以为,消灭这批敌人的时机已经到来,因为这批敌人从来不知满足,总想抢夺邻人的土地,即使受到邻近强国攻击的威胁,也遏制不了它的贪婪。但是玛茨科是个聪明人,阅历丰富;他不相信战争迫在眼前;他不止一次地向兹戈萃里崔的小雅斯柯和他在克尔席斯尼阿所遇见的其他邻人表示了这个看法。

  “只要康拉德大团长活着,决不会出什么事,因为在他们中间,数他最精明,他会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屠杀;何况他也知道国王的力量,决不会让战争发生的。”
  “嗨!如果国王首先宣战呢?”邻居们问道。
  玛茨科摇摇头。“你瞧……我把这些事情都仔细研究过了,我不止一次地考虑过,如果国王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后裔,是世代相传的天主教国王的后裔,他就会首先向日耳曼人宣战了。可是我们的国王,弗拉迪斯拉夫·亚该老(我不愿向他说什么不敬的话,因为他是一个正直的君主,愿天主赐他健康),在我们推举他做国王之前,是一位立陶宛的大公爵和异教徒。他最近才信奉了天主教,可日耳曼人却到处在说他的灵魂依旧是异教徒的灵魂。因此他不会首先宣战,让天主教徒流血;也因为如此,尽管他很想去帮助威托特,事实上却不会帮他。我很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痛恨十字军骑士团像痛恨麻风一样。”

  玛茨科的这番话,使他获得了一个聪明人的名声,人人都夸赞他说,什么事情经他清清楚楚一解释,就好像一件件摊在桌子上一样,叫人一目了然。
  礼拜天他在克尔席斯尼阿望过弥撒之后,人们就围着他,听他说话。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常常有这个或那个邻人到波格丹涅茨来访问这位老骑士,请他解释他们所听到的消息,而这种消息往往是连贵族都弄不懂的。玛茨科高高兴兴地接待他们,和他们谈话。等访问者告辞的时候,他从来不忘却用下面这种话来向他们致意:

  “你们对我的见解表示惊奇,但愿天主保佑,将来兹皮希科回来了,那时候你们就有理由惊奇了。他才配进国王的枢密院呢,他是一个既聪明。又机灵的家伙!”
  等他同客人们谈完了话,他最后总要把这话在心里重说一遍,还要跟雅金卡说一遍。对他们两人说来,兹皮希科仿佛就像神话中的王子一样遥远。春天一到,他们几乎在家里待不住了。燕子飞回来了,鹳鸟也回来了;鸟儿们在草地上吱吱叫,鹌鹑在一片绿色的麦苗上彼此呼唤。鹤群和天鹅群满天飞翔;独有兹皮希科没有回来。

  但是当鸟儿从南方迁来的时候,长着翅膀的北风带来了许多有关战争的传闻。这些传闻谈到战役,谈到无数次的交战,有时候是威托特得胜,有时候是他被打败。他们也谈到隆冬和疾病给日耳曼人带来了大灾难。最后好消息传遍了全国,说是威托特,盖世杜特的勇敢的儿子,占领了新科夫诺即高茨韦堆,并且彻底把它破坏了,没有留下完整的一木一石。玛茨科一听到这消息,就骑上了马,奔向兹戈萃里崔。

  “哈,”他嚷道,“我们很熟悉那个地方;因为我们,兹皮希科和斯寇伏罗在那里狠狠地打击过十字军骑士。我们在那里俘虏了德·劳许。天主保佑,日耳曼鬼子失算了。要攻下那城堡可不容易。”
  可是雅金卡在玛茨科来到之前就听到了新科夫诺被毁的消息。她甚至还听到更多的消息,说什么威托特已经开始和平谈判了。最后一个消息最使她感到兴趣,因为如果缔结了和约,兹皮希科只要还活着,就一定可以回家了。

  她问老骑士这消息是否可靠。玛茨科仔细想了一会儿,答道:
  “威托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同别人完全不同,他在所有天主教的君主中是最狡猾的。如果他要在俄罗斯扩展领土,他就会同日耳曼人缔结和约。如果他达到了目的,那末他又会来打日耳曼人。日耳曼人对他或者对不幸的时母德人都毫无办法。他一会儿从他们手中把时母德拿回来,一会儿又还给他们。不但还给他们,还帮助他们镇压时母德人。在我们这里,甚至在立陶宛,也有人批评威托特,说他不应该这样对待这个不幸的部族。坦白告诉你,如果不是威托特,我也会认为这种做法很卑鄙……但是我只要仔细想一想,我就会说,他不是比我更聪明么?那么他这样做,自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听见斯寇伏罗说,威托特想把对母德当作一个医不好的、出脓的旧疮,让它留在十字军骑士团的小腿肚里。时母德的母亲们总是会生产的,流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不是白流。”

  “我只关心兹皮希科回来的问题。”
  “一切都是天主的意旨,天主保佑,但愿你的吉利话得到应验。”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消息传来,和约确实缔结了。田野里沉甸甸的麦穗转黄了;养麦逐渐成熟了;兹皮希科却音信香然。
  最后玛茨科决定到斯比荷夫去打听消息,因为那地方比较靠近立陶宛国境,还可以顺便检查那个捷克人把庄稼管理得好不好。
  雅金卡坚持要同他一起去,但他不肯带她走。这引起了整整一个礼拜的争论。一天晚上,玛茨科和雅金卡正坐在屋前争论,一个小厮骑着马,光头赤足,从波格丹涅茨像一阵风似的冲进院落里来;他跪倒在他们跟前,使劲喊道:

  “少爵爷回来了!”
  兹皮希科确实回来了,但是神色很异样:面容憔悴,饱经风霜,神情淡漠,而且沉默寡言。捷克人带着他的妻子陪同兹皮希科一起来,忙着说明兹皮希科和他自己的事情。他说,这位年轻骑士的远征看来收获很大,因为他在斯比荷夫的达奴莎和她母亲的墓上献了一大束骑士帽缨上的孔雀毛和鸵鸟毛,这些羽毛都是从十字军骑士的头盔上取下来的。他也带来了从敌人那里缴获的许多马匹和甲胄。其中两副铠甲特别珍贵,可惜处处都受了剑斧的斫伤。玛茨科很想听到他侄子亲口把每一件事说一说,但是兹皮希科只是挥挥手,期期艾艾地回答几句。第三天他病了,躺在床上,这时候才知道他的左腰受了伤,有两根肋骨给折断了没有接好,弄得他翻身或者呼吸的时候都非常痛苦。他以前给野牛撞倒的旧伤也复发了;由于体力消耗过多,从斯比荷夫一路赶来又十分辛苦,病情更加恶化了。这些创伤本身并不很厉害,因为兹皮希科年纪轻,又像橡树一般强壮。不过他感到非常疲累,仿佛以前所受的一切苦难现在都来折磨他了。玛茨科起初以为在床上休息两三天,一切就会过去的,可是他的指望落空了。无论是敷膏药,或是用本地牧人配制的香料来熏,或是雅金卡和克尔席斯尼阿的神甫调好送来的药都不顶用。兹皮希科逐渐衰弱下去,愈来愈瘦,愈来愈忧郁了。

  “你怎么啦?你要什么吗?”老骑士向他探问道。
  “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在乎,横竖都是一样,”兹皮希科回答。
  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雅金卡忽然想到,兹皮希科所以这样优烦,除了平常的烦恼之外,一定还有什么隐情。她向玛茨科谈起这点,并提议他应该再向兹皮希科打听打听。
  玛茨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这话;可是想了一下,他说道:
  “他会不会宁愿同你谈而不同我谈呢?因为——就爱情来说——他是爱上了你;我已经看出来了,你在这屋子里走动的时候,他的眼睛老盯着你。”
  “您看出来了么?”雅金卡问。
  “我说‘他的眼睛老盯着你’,这话一点不假。只要你一阵子不来,他就老是望着那扇门。还是你去问他吧。”
  他们商量停当了。可是雅金卡很难说出口,她感到胆怯。后来她觉得不妨同他谈谈达奴莎,谈谈兹皮希科对死者的爱,但这些话也说不出口。
  “您比我能干。”她向玛茨科说,“您比我更有见识和经验。最好您去同他谈谈——我办不到。”
  玛茨科不管愿意不愿意,总得承担起这件事来。一天早晨,兹皮希科看来比平常好了一些,老人就这样谈起来了:
  “哈拉伐对我说,你放了很大一束孔雀毛在斯比荷夫的地下室里。”
  兹皮希科正仰天躺着,两眼望着天花板,并不回答,只是点点头表示肯定。
  “唔,天主耶稣使你成功了。打仗的时候,碰上的都是士兵,骑士却难得碰上……士兵嘛,你要杀多少就能杀多少,但要杀骑士就很不容易了;你得小心去找他们。莫非是他们自己挨到你的剑口下来送死么?”

  “我向许多骑士挑战决斗,有一次在交战的时候,他们把我包围了,”兹皮希科懒洋洋地回答。
  “你带来了很多战利品么……”
  “一部分是威托特公爵赠送给我的。”
  “他依旧那么慷慨么?”
  兹皮希科又点点头,显然不愿意再谈下去了。
  但是玛茨科不肯放过,他竭力要引到正题上来。
  “现在坦白告诉我吧,你把那束孔雀毛献上达奴莎的墓穴之后,心里总该感到轻松些了吧?一个人实现了自己的誓愿总是很高兴的……你高兴么?嗳?”
  兹皮希科把他那双忧愁的眼睛从天花板上转下来望着玛茨科,仿佛惊奇地答道:
  “不!”
  “不?敬畏天主!我本来以为你安慰了那个在天之灵以后,事情就了结了。”
  兹皮希科闭了一会眼睛,仿佛在沉思默想似的,最后说道:
  “大概,超度了的灵魂是不喜欢人血的。”
  又是一阵沉默。
  “那末你为什么要去打仗呢?”玛茨科问道。
  “为什么?”兹皮希科有些惊奇地回答道,“我本来以为我会感到轻松些的,我以为达奴莎和我自己两人都会得到安慰……可是我离开放灵柩的地下室时非常吃惊,因为我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块石头还像以前一样,压在我心头。这样看来,超度了的灵魂是不喜欢人血的。”

  “你这种想法一定是别人灌输给你的,你自己是想不到的。”
  “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因为我完成了自己的誓言以后,并不觉得世界变得愉快些。只有卡列勃神甫对我说,确实是这样的。”
  “在战争中打死一个敌人决不是什么罪恶,嗨!甚至是值得称赞的,况且你杀死的那些十字军骑士都是我们种族的仇敌。”
  “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有罪。我也不为十字军骑士难过。”
  “可你老是在想念达奴斯卡。”
  “正是这样;我一想到她,就满怀忧伤。这是天主的意旨。她还是在天堂里好,我也已经习惯了。”
  “那末你为什么还抛不开你的忧愁呢?你需要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你其他的一切要求都可以达到,你的病很快会好的。上洗个澡,喝杯蜂蜜酒,出一身汗,跳一跳。”
  “唔,然后呢?”
  “然后你就快乐了。”
  “我有什么可快乐的?我心中没有快乐,也没有人会给我快乐。”
  “因为你有心事!”
  兹皮希科耸耸肩。
  “我既不愉快,也没有什么心事瞒着您。”
  他说得这样坦率,使得玛茨科不再怀疑他有什么心事了。于是玛茨科用他那只大手摸摸一头灰白的头发,他在认真思考时都是这样;最后他说了:
  “那末我告诉你,你是缺少了一点什么——一件事已经结束,另一件却还没有开始。你懂我的意思么?”
  “不大懂,可能是这样!”年轻的骑士回答。
  于是他像一个没有睡足的人似的伸伸懒腰。
  可是玛茨科深信自己猜到了兹皮希科郁郁不乐的真正原因,他非常高兴,不再担心了。老骑士比以前更加相信自己的智慧,他心里说:
  “难怪人们要常常来向我请教!”
  当天晚上谈过话以后,雅金卡来访问,老人不等她下马,马上就告诉她,他知道兹皮希科需要什么了。
  姑娘下了马鞍,就探问道:
  “唔,要什么呢?要什么呀?您说!”
  “他的病只有你能医。”
  “我?叫我怎么医?”
  玛茨科抱住了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一下子就从他怀抱中跳出来,仿佛被烫伤了似的,把通红的脸藏在鞍囊和高高的马鞍中间,一面喊道:
  “走开!我受不了您!”
  “我敢向天主发誓,我告诉你的是实话,”玛茨科笑着说。
第四十三章
老玛茨科猜得不错,但只猜对了一半。兹皮希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段遭遇确实已经完全结束了。他一想到达奴莎就伤心,但他心里说:“达奴莎在天堂里比在公爵朝廷里更好。”他现在已经想开了——她如今已不在人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在克拉科夫的时候,非常欣赏那些玻璃制的、装在教堂窗框里的圣女像,在阳光中五彩缤纷,闪闪发光。现在他想象中看见有一尊圣女像就是达奴莎。他仿佛看到她的侧影,通体透明,有如天仙;好多已经赎罪的神仙音乐家正在圣母和救主婴孩面前奏乐。其中就有达奴莎,她一双小手交叉在胸前,眼睛向上望着,弹着小琵琶。她身上一无尘世的气息,显得那么纯洁,那么缥缈,他想起在森林宫殿侍奉公爵夫人的时候,她曾经笑过,谈过话,和其他的人一起就座,他简直不相信有那么一回事。不过在威托特的远征军中,他专心于战事,那时候他就不再像丈夫渴望妻子似地渴望他那亲爱的亡妻了,而只是像一个虔诚的人想到他的保护神一样。这样他的爱情就逐渐失去了尘世的因素,化成为一种愈来愈甜蜜、愈缥缈的回忆了,简直就成为崇拜的偶像了。

  如果他是一个身体衰弱、沉思默想的人,他也许会做个修道士,在安静的修道院生活中把那一段神圣的回忆当做一件圣物似地保存着,一直保存到灵魂摆脱了肉体的侄桔,飞向无限的空间,像鸟儿飞出笼子一样。但是他刚满三十岁,能够一把捏出青绿树枝的液汁,能用两条腿把一匹马夹得透不过气来。他就是那个时代那样一种类型的贵族:只要不夭折,不去做教士,就具有无限的体力;这类贵族的作为也各各不同,做海盗,做歹徒,做酒鬼的都有,还有的很早就结婚,带着二十四个或者更多的凶得像野猪似的孩子入伍去保卫国家。

  但是兹皮希科并不知道自己就是那样一种人,尤其是他一开始就病倒了。可是他那没有接好的肋骨又长拢了,形成一个几乎是肉眼看不出来的隆起的地方,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他又能够穿上锁子甲和日常的衣服了。疲劳消失了,为了哀悼达奴莎而剪掉的那一头浓密的古铜色头发,如今又长得拖到肩上,原有的出色的清秀恢复了。几年前,当他在克拉科夫被押去服死刑的时候,本来就很漂亮,像一个名门子弟,可是现在他长得更漂亮了,简直像一个王子。他的双肩、胸脯、腰围和手臂都像个巨人,不过脸庞却像个美女;精力和生命在他身上就好像水在壶中沸腾一般;躺在床上休息和沐浴益发增强了他的健康,他浑身像火焰似地生气蓬勃。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他还认为自己是个病人,在床上伸着懒腰,情愿受着玛茨科和雅金卡的看护,因为他们了解他一切的需要。有时候他觉得非常舒服,还以为自己是在天堂里;有时候特别是雅金卡不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就感到生活凄凉得受不了。于是接接连连打呵欠,伸懒腰,发热;他向玛茨科许下过诺言,一恢复健康就要再到天涯海角去打日耳曼人和鞑靼人,或者去打其他的野蛮人,好摆脱这么沉重的生活。但是玛茨科并不反对他的打算,却点点头表示赞成,一面派人去找雅金卡;雅金卡一来,兹皮希科要去打仗的计划就像春雪碰到阳光似地融化了。

  雅金卡不管有没有受到邀请,她都巴不得来,因为她全心全意爱上了兹皮希科。以前在普洛茨克主教的教廷里和公爵的宫廷里的时候,她见过不少同样很有名望的强壮而勇敢的骑士,他们常常跪倒在她面前,发誓对她忠诚到底——但是兹皮希科是她自己看中的人,她从小就爱他,是她的第一个爱人——灾难的遭遇使他陷于不幸,却使她百倍地爱他,不但超过了对所有骑士的爱,而且超过了对全世界的王子的爱。自从他开始复原以来,他在外表上每天都有惊人的变化。她爱他几乎爱得发了狂,把整个世界都置之度外了。

  可是她甚至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一点,在兹皮希科面前更把这种爱情隐藏得极其严密,恐怕他又会轻视她。甚至对玛茨科(虽然她什么事都信得过他),现在她也小心而静默起来了。尽管她那么小心,可是在服侍兹皮希科的时候总难免会流露出一些真情,只不过竭力用别的理由和借口把这种温情掩饰过去罢了。她既然有了这样的用心,所以有一次她向兹皮希科狡猾地说:

  “如果我稍微照顾照顾你,那是因为我爱玛茨科的缘故。你觉得怎么样?告诉我。”
  接着就故意掠一掠额上的头发,用手捂着脸,却又透过指缝仔细望着他;而兹皮希科呢,突然给她这样一问,顿时面红得像个闺女,过了好一会才答道: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你现在完全是两个人了。”
  两人又拉默了一会儿。
  “两个人了?”姑娘温和地低声反问道。“唔,这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我是另一个人吧,但是我决不会完全不关心你的。”
  “愿天主报答你,”兹皮希科回答。
  从那个时候起,他们逐渐相处得很好;只是彼此之间颇有些尴尬和窘迫。有时候他们仿佛在谈某一件事情,其实却在想别的事。常常会出现冷场。兹皮希科躺在卧榻上,正像玛茨科所说的,“眼睛盯住她”,因为她那模样儿太使人眼花缭乱,兹皮希科无法正面看她。有时候他们的眼光碰在一起,两个人都会脸红,雅金卡那隆起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心怦怦跳,仿佛在期望听到几句会使她的心融化的话儿。偏偏兹皮希科默不作声,因为他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对她大胆,唯恐出言不慎,吓住了她。尽管他亲眼目睹到她的深情厚意,可是他心里却说,她不过是由于爱玛茨科才对自己表示出了兄妹似的情谊。

  有一次,他向玛茨科谈起这事。他想冷静地甚至淡漠地告诉他,可没想到自己的话叫人听来却像是一种凄惨而忧伤的埋怨,半含忧愁,半合怨怪。玛茨科却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最后说:
  “傻瓜!”
  玛茨科说完这话就走了,一走到外面就搓着双手,捶着自己的大腿,高兴万分。
  “哈!”他心里说。“当初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弄到手,他却连看都不想看她。你既然蠢,现在就让你去急一急吧!我要给你造一座城堡,在这段时期里让你去急得直舔嘴唇吧。我决不告诉你什么话,也不想点破你,哪怕你嚷得比波格丹涅茨所有的马还响,我也不来理你。既然干柴碰上烈火,火焰迟早就会爆发。可是我决不煽火,因为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

  他不但不煽火,甚至还阻碍和刺激兹皮希科,就像一个老练的剑术师专想逗弄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一样。
  有一次兹皮希科又向他提到打算到远方去参加远征,摆脱这难熬难耐的日子,玛茨科向他说道:
  “在你上唇还没有长胡子的时候,我是会指导你的,可现在你可以自由自在了。如果你决定要依靠你自己的见解办事,并且决定要走的话——那就走吧!”
  兹皮希科几乎吃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您在这件事上都不反对我么?”
  “我为什么要反对你?我只是为我们的家族可惜,你一死,我们就断后了。但我可以另外想办法补救。”
  “什么办法?兹皮希科不安地问。
  “你问什么办法么?唔,有什么话说呢。我虽然老了,浑身还有力量。当然,雅金卡会去找个更年轻的人——但我是她过世的父亲的朋友——所以谁知道!……”
  “您过去是她父亲的朋友,”兹皮希科回答。“可是您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什么良好的愿望。——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他突然停住了,他的嘴唇颤抖起来。玛茨科说道:
  “嗨!既然你决意要死,我有什么办法?”
  “唔,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甚至今天就可以动身。”
  “傻瓜!”玛茨科又说了一遍。
  他这就走了,去监督波格丹涅茨的民工和雅金卡从兹戈萃里崔和莫奇陀里派来的民工去了,这些人是来帮助挖掘他们计划中的城堡四周的城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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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兹皮希科当然没有说到做到,马上就走。相反,大约一个礼拜以后,他完全复原了,在床上再也呆不住了。玛茨科告诉他说,现在该轮到他们到兹戈萃里崔去向雅金卡道谢她的好意了。因此有一天,兹皮希科仔细沐了浴,决定立即骑马到那里去。他吩咐下人从衣箱里找出精致的服饰,换下平时的服装。他用心卷着头发。这倒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兹皮希科的头发很浓,像鬃毛似地披到肩上。

  骑士们日常都把头发拢在一顶蘑菇式的发网里,这在战时很方便,以免受到头盔的过多磨擦;可是在参加婚礼或者访问小姐们的时候,就得把它一束一束地扎得很好看,往往还要涂上白蜡,使得头发硬朗而光滑。兹皮希科现在正想把头发梳成这种式样,但是那两个女仆没有做惯这活儿,总是梳不好。沐浴以后,他的头发像茅草屋顶似的纠结在一起,乱七八糟,她们甚至用那种从弗里西安骑士那里缴获过来的牛角梳子也梳不直,后来一个女仆甚至从马房里给他弄来了马栉,也还是不行。最后兹皮希科焦急起来,发脾气了;就在这时玛茨科突然走进房里来,同他一起来的还有雅金卡。

  “赞美耶稣基督!”姑娘招呼道。
  “永生永世!”兹皮希科容光焕发地答道。“这真妙!我们正要动身到兹戈萃里崔去,你却来了!”兹皮希科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因为他一看到雅金卡,好像在注视着一轮初升的太阳。
  雅金卡一看到兹皮希科倾斜着身子,让两个女人拿着梳子蹲在地上,给他梳理那一头灌木丛似的长发,就不禁大笑起来。
  “啊!多么大的一把拖把!”她喊道,珊瑚一样红的嘴唇中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你简直像一个稻草人,可以拿到大麻地里或者樱桃园里会吓鸟儿了。”
  兹皮希科皱起眉头,说道:“我们本来要到兹戈萃里崔来的,恐怕在兹戈萃里崔你就不大好意思欺侮客人了吧,而在这里,你尽可以任意取笑我,你向来都是乐意这样做的。”
  “我乐意取笑你?”姑娘问道。“老天爷!我是来请你们去吃晚饭的,我也不是在取笑你,而是在笑这两个女人,因为要是我的话,早就把它梳好了。”
  “哦!你也不行!”
  “雅锡克的头发是谁梳的呢?”
  “雅锡克是你的兄弟,”兹皮希科答道。
  “你说得对!”
  这时候经验丰富的老玛茨科决定要来帮助他们了。
  “在贵族家里,年轻骑士的头发太长了总是由自己的姊妹剪的,丈夫的头发总是由妻子剪的,可是如果一个骑士既没有姊妹又没有妻子,那末就由一位贵族小姐来梳,即使是一个陌生人也不打紧。”
  “真有这种习惯么?”雅金卡垂下了眼睑,问道。
  “不但在一般朝廷里是这样,而且在城堡里,甚至在国王的朝廷上都是这样。”玛茨科回答。
  然后他转向两个女仆。
  “你们既然都不顶用,就回到你们住的地方去吧。”
  “那就叫她们给我端一盆热水来,”姑娘说。
  玛茨科和两个女仆出去了,仿佛是为了催促她们快拿水来。不多一会,他送来一盆热水,一放下来就走。雅金卡用一块湿毛巾使劲擦着兹皮希科的头发;等到头发柔软了,垂到肩上了,她就拿了木梳,坐在青年骑士身旁进一步梳理。

  他们就这样彼此挨得很近,彼此迷恋着,只是有些发窘,默默无言。最后雅金卡开始整理他那金色的发卷了。兹皮希科感觉到她那举起的双臂和手那样贴近着他,使他浑身都发起抖来,他拚命克制自己,才算没有把她拦腰抱到怀里来。

  一片寂静里只听见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你好像身体还不太好;你怎么啦?”雅金卡问道。
  “没什么!”年轻的骑士回答。
  “你的呼吸那么沉重!”
  “你也一样!”
  他们又沉默了。雅金卡的双颊红得像玫瑰,因为她觉得兹皮希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她为了要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这么慌乱,便又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瞪着眼?”
  “这使你不愉快么?”
  “没有,我只是问问。”
  “雅金卡!”
  “什么?”
  兹皮希科深深吸了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挪动着嘴唇,仿佛准备作一次长篇大论的自白,但是他显然还没有勇气,所以他又叫了一声:
  “雅金卡!”
  “什么……”
  …………
  “我有句话不敢对你说!”
  “别怕;我不过是个普通姑娘,又不是一条恐龙!”
  “不错,你不是一条恐龙!但是玛茨科叔叔说他要娶你……”
  “他娶是要娶的,只不过不是为他自己。”
  她沉默了,仿佛被她自己的话吓倒了。
  “凭着天主的爱!我的雅格斯,你对这事情怎么看法呢,雅格斯?”兹皮希科喊道。
  她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小巧的嘴开始抽搐起来,声音低得兹皮希科几乎听不清楚,说道:
  “父亲和修道院长都这样想过……而我——嗯,——你知道!”
  听到这些话,一阵欢乐突然像火焰一般在他心里爆发起来,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她举了起来,好像她的身体轻得像一根羽毛,而且用发疯似的声调叫喊起来:
  “雅格斯,雅格斯!你是我心爱的太阳;嗨,嗨!”
  他叫得这么大声,使得老玛茨科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连忙冲进房间来。他一看见兹皮希科抱着雅金卡,吃了一惊,因为这件事的发生未免快得太出人意料了;他喊道:
  “凭着圣父和圣子的名义!你在干什么,孩子?”
  兹皮希科放下了雅金卡,跳到他跟前,两个年轻人都要在他面前跪下来,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跪下,老人已经用他那双骨骼粗大的胳膊抱住了他们,用尽全力把他们压在心口。
  “赞美天主!”他说。“我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我真快活!天主祝福你们,我现在死也可以放心了!……金子做的姑娘!……天主和男人的宠儿!……我说得一点不假……现在我得到这份幸福了,什么都不怕了!……天主考验了我们,可他也赐给了我们欢乐!应该到兹戈萃里崔去让雅锡克知道这件事。嗨!要是老齐赫活着可多好啊!……还有修道院长!……但是我替他们两人拥抱你。老实告诉你们,我爱你们两个人。我真不好意思说我爱得多么深啊。”

  虽然他平常不动感情,这会儿却感动得喉头也哽住了,他又吻了兹皮希科,又吻了雅金卡的双颊;他含着眼泪,半哽咽地说:“像蜜一样的姑娘!”于是他到马房去了,吩咐架起马鞍。他走过屋前的向日葵那儿,注视着那被黄色花瓣层层裹覆着的黑色花心;他就好像是个喝醉了酒的人。

  “唔,向日葵子一大堆,”他说。“但是波格丹涅茨的‘格拉其’将要更多!”
  于是他向马房走去,嘴里嘟嘟哝哝地计算着:
  “波格丹涅茨……修道院长的产业……斯比荷夫……莫奇陀里……天主总是知道应该把人领到哪里去!老维尔克也快要去世了;那时候勃尔左卓伐也是值得买下来的……好田地!……”
  这时候雅金卡和兹皮希科也走到室外,快活得笑逐颜开。
  “亲爱的叔叔!”兹皮希科老远地喊道。
  玛茨科向他们转过身来,张开双臂,仿佛置身在树林里似地高声大喊:
  “喂!喂!快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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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兹皮希科和雅金卡住在莫奇陀里,老玛茨科在波格丹涅茨替他们造一座城堡。他费了很多心血来建造。他想造石头和胶泥的城墙,砖瓦的瞭望培,可是砖头在附近一带很难弄到。第一年他开掘了城壕,这项工程倒不很困难,因为建造城堡的高地上原来就有沟渠,那也许是早在异教徒时代就已存在的。这些沟渠,只消砍伐掉周围丛生的树木,然后加深加固就行了。在挖深这些沟渠的过程中,他们碰上了一处水源丰富的泉流,使得城壕里顿时涨满了水,玛茨科不得不想出办法来排水。于是他在高墩上造了一道栅栏。把建造这座小城堡的城墙所需要的材料都堆放在那里面,例如三个工人合抱不过来的厚实的橡木栋梁,和在泥地里、在草皮下都不会腐烂的落叶松栋梁等等。尽管兹戈萃里崔和莫奇陀里的人手都身强力壮,也忙了一年才着手砌城堡的城墙,可是现在他更其兴致勃勃地造下去了,因为雅金卡已经生了双胞胎。天堂的门已为这位老骑士敞开了。无论如何,他现在辛辛苦苦,总算为了个什么人了。他也知道“格拉其”族决不会绝宗,而“戴姆巴·波达科华”还将不止一次地浸浴着敌人的鲜血。

  他们给双胞胎命名为玛茨科和雅斯柯。老人夸口说,整个王国里也找不着可以同这对双胞胎相比的孩子;他极其钟爱他们。对他说来,雅金卡比全世界都宝贵。你只要在他面前称赞雅金卡,他就什么东西都肯给你。虽然人们非常羡慕兹皮希科,但他们称赞雅金卡并不仅仅是为了要得到好处。因为在附近一带,她确实像是草地上的花丛中一朵最美丽的花那样发出异彩。

  她给她丈夫带来了一笔巨大的嫁妆,而且比嫁妆更好的是:她的深情的爱和使人眼花镣乱的美貌;她的庄严和勇气连任何骑士都要引为骄傲的。她生育后只过了几天,就若无其事地起来料理家务,然后陪着她丈夫去打猎,或者清早就骑着马从莫奇陀里赶到波格丹涅茨,在午前又赶回去看她的玛茨科和雅斯柯。因此她丈夫像爱自己的眼珠似地爱着她。老玛茨科爱她,受到她厚待的那些仆人也爱她。礼拜天她一走进克尔席斯尼阿教堂,就听得人们喊喊喳喳地对她赞不绝口。她从前那个追求者,丑陋的罗戈夫的契当,已经和一个农夫的女儿结了婚,他望过弥撒后,同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一起在客店里喝酒,痛饮一番之后,说道:“为了她,您的儿子不止一次和我斗过,我们都想娶她,都没有成功;我们简直好像伸手去搞天上的月亮。”

  另外一些人大声宣称,这样一位美女只能在克拉科夫的宫廷里才找得到。除了她的财富、美貌和仪态之外,他们也极其称赞她的勇气和体力。大家都一致断言:“这才是一个强壮的女人,她能够在森林中用矛刺牢一头熊;她不必用牙齿咬碎坚果,只消把坚果放在椅子上,屁股朝上面一坐,坚果就仿佛给石磨压碎了。”在克尔席斯尼阿教区里,在邻近的村子里,人们都这样称赞她;而且连在“伏叶伏大”居住的西拉兹镇里也有人称赞她。可是人们虽然羡慕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但是对于他娶了这样一位妻子并不特别奇怪,因为他本人也是盛誉卓著。是邻近任何人所比不上的。

  那些年轻的贵族和绅士都在纷纷谈论兹皮希科在威托特麾下作战时打死无数日耳曼人的详细情形,又谈到他在一对一的决斗中如何叫他们一个个都跪下来求饶。他们说从来没有一个十字军骑士逃得过他的手;说他在玛尔堡曾经一连把十二个骑士摔下马来;大团长的兄弟乌尔里西就是其中之一。最后他们说他甚至敌得过克拉科夫的骑士们,还说无敌的查维夏·却尔尼本人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其中有些人不相信这些夸张其词的故事,只当作神话。然而一谈到准备战争,一谈到要推派波兰骑士同其他人一起去参加军队,他们总是说:“有兹皮希科呢,”然后才轮到那个蓬头散发的罗戈夫的契当和本地其他的大力土。不过那些人就胆量和骑士的勇武而言,都比这位波格丹涅茨的年轻领主差得太远了。

  兹皮希科的巨大财富也是使他出人头地的原因之一,这跟他的名望同样博得人们敬重。他和雅金卡结婚之后拥有了莫奇陀里和修道院长的巨大财产。那虽不是由于他的功勋而获得的,可是在这以前,他已经拥有了斯比荷夫,以及尤仑德所积聚起来的巨大财富。此外,人们都在窃窃私议,说是光凭波格丹涅茨这两位骑士所得的战利品,比如武器、马匹、衣服和珠宝等等,就抵得上三四个上等村庄的价值。

  他们由此认为,天主特别照顾这两位“格拉其”,照顾这个以“戴姆巴·波达科华”为纹章的家族,因为它在不久前还是十分衰微,除了荒凉的波格丹涅茨就一无所有,如今却比邻近一带任何家族都兴旺了。“这真奇怪,”老乡邻们说,“一场大火过后,波格丹涅茨只留下了一间破落的屋子,屋主人由于缺少人手,不得不把它押给一位亲戚,可现在却造起了一座城堡。”这特别使他们觉得诧异,而且还认为这是一种预兆,说是整个国家也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走向兴隆,只消天主愿意,就准能成为事实。因此这种诧异倒没有什么恶意。相反,他们却把他们波格丹涅茨的那两个骑士引为骄傲,因为这两位骑士给他们作出了明确的榜样,说明一个贵族有了意志,有了强大的武力,有了英雄气概,和乐于冒险的骑士精神,就能获得多大的成就。有不少贵族考虑到这点,都觉得家乡的天地太小了,都觉得到国外去可以弄到巨大的财富和广阔的土地,既能发财致富,又能有利于王国。这种意愿深入到整个村落的各个贵族家庭,终究会沸腾四溢,向外面发展的。

  克拉科夫那些聪明的枢密院大臣和那个爱好和平的国王虽然能够暂时压制住这股力量,长年累月地拖延这一次由来已久的对敌战争,但是人间却没有力量可以把它完全扑灭,也没有力量能制止人民渴望奔向伟大目标的意志。
第四十六章
 玛茨科过着幸福的日子。他常常告诉他的邻居们,说他所得到的比他所希望的多。即使年龄已经催白了他的须发,对他可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很健康、结实和强壮,心里充溢着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他本来的严峻的脸容已逐渐变成慈祥,眼睛总是和善地向人们笑着。他深信自己的烦恼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任何祸害和不幸都不能来骚扰这种幸福生活,生活正像一条发亮的溪流似地在静穆地流着。战斗到老年,然后从事稼穑,为他的“孙儿女们”扩充产业,是他一向的最高愿望。现在这个愿望已经以最惊人的方式实现了。

  一切都称心如意。树林稀疏得多了。野草蔓生的土地已经加以开辟,而且进行了耕耘,播种了各种碧绿的谷物。四十匹雌马带着它们的小马在草场上吃草,玛茨科每天总要去巡视一次。牛群和羊群在山边和溪谷的牧场上吃草。

  波格丹涅茨完全变了样。荒凉的庄屋成为一个体面的村落,过路人老远看到新城堡的瞭望塔和雪白的城墙,都眼花缭乱了;晨光把城堡照得光彩夺目,晚霞又把它染成一片紫色。
  因此老玛茨科一想到牲畜和产业的兴旺状况,就满心喜悦,听见人们说他是个有福气的人,他也并不谦让。
  双胞胎出生一年以后,又有一个孩子出世了,雅金卡为了纪念她的父亲,给他取名为齐赫。孩子的出世使玛茨科十分欢乐;他想,如果这样下去,即使这份产业到头来会分成一小块一小块,他也丝毫不因此感到不安。

  “我们本来有什么呢?”有一次他向兹皮希科说。“什么也没有!都是天主给的。苏里斯拉维茨的老巴科希,”他说,“只有一个村子,但他有二十二个儿子,可他们都不曾挨饿。我们的王国和立陶宛还缺地么?落在那些狗十字军骑士手中的村落和城堡难道还少么?嗨!天主保佑!愿他们都将有舒适的住宅,因为那里有完全用红砖造的城堡,我们最仁慈的国王封他们都做总督。”这是个很正当的想法,因为骑士团当时的权力、财富和实力正达到最高峰,它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人数也超过了西方各王国。但是玛茨科只想到要把十字军骑士团的城堡来作他的“孙儿女们”的未来住宅。其实在亚该老的王国内,有这种想法的很不少,这不仅因为骑士团占领了本来属于波兰的土地,而且强烈的感情在人民胸腔内激动着,好像就要从四面八方发泄出来似的。

  从兹皮希科结婚算起,大约到了第四年,城堡完工了。城堡的鸠工竣事,不得得力于兹戈萃里崔和莫奇陀里当地农民的帮助,也得力于不少邻人,特别是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的帮助。老维尔克自从儿子死后,孤苦伶仃,同玛茨科非常友好;后来他也非常喜欢兹皮希科和雅金卡了。玛茨科用兹皮希科和他自己在战争中所虏获的、以及他在尤仑德死后从斯比荷夫带来的战利品装饰了房间;除此以外,他还有从修道院长那里继承来的和雅金卡从她娘家带来的财富。老人从西拉兹弄来了窗玻璃,把房间部装饰得非常华丽。大约到了第五年,马房、谷仓、厨房。浴室和地下室(他用石头和胶泥把地下室造得特别牢固)这些附属建筑物都完工了,兹皮希科一家人便搬进了城堡。但是玛茨科却不顾兹皮希科和雅金卡的百般恳求,坚决不肯从老家搬进城堡。他拒绝的理由是这样:

  “我要死在我出生的地方。从前格尔齐玛里茨和拿仑支打内战的时候,波格丹涅茨给火烧得精光,只留下这间旧农舍,其余的建筑和房屋连篱笆都给烧光了。人们认为它之所以没有被火烧掉,是因为屋顶上盖着苔藓;但是我想,即使如此,也是天主的恩惠,正是天主的意旨使我们回到这里重新兴旺起来的。打仗的时候,我常常很伤心,唯恐我们连个回去的地方都没有。我说的话并不完全对。如果指的是没有地方耕种,没有东西好吃,倒是对的,但是总还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你们可就大不相同了,你们都很年轻,可我却不能丢弃老屋子,因为老屋子没有丢弃我们,我也不应该丢弃它。”

  于是他仍旧住在那里;可是他很受到小城堡去,去看看它的宏伟和庄丽,拿它同以前的住处比较比较,同时也可以看看兹皮希科、雅金卡和“孙儿女们”。他所看到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他亲手建造的,因而他满怀得意和惊奇。有时候他的老朋友维尔克来访问他,同他在火炉边聊聊天,玛茨科有时候也到勃尔左卓伐去找他聊聊天。有一次他们谈起“新局面”,玛茨科说:

  “您知道,有时候我不禁十分奇怪。大家都知道,兹皮希科到过克拉科夫国王的城堡(是的,他几乎在那里送了命),到过玛佐夫舍,到过玛尔堡,也到过雅奴希公爵那里。雅金卡也是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的。可他们却没有自己的城堡……但是现在,他们却好像一向都住惯了城堡似的。我告诉您,他们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对仆人们发号施令,到了疲劳的时候,就坐下来歇歇。他们可真像是一对总督夫妇啦!他们也有同村长、管家和仆役们一起吃饭的房间。上首总是他们两人坐的,坐在下首的那些人都在那里等到他们的爵爷和夫人用过了餐才离座,这就是宫廷的礼节。可是我每次都得提醒自己,他们毕竟不是大爵爷,而是我的侄子和侄媳,他们握我的手,让我坐首席,管我叫做他们的恩人。”

  “愿天主耶稣为此而赐给他们兴旺!”老维尔克说。
  接着他忧郁地摇摇头,喝了一口蜂蜜酒,用火钳拨一拨炉火,说道:
  “可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这是天主的意旨。”
  “是啊!五个大儿子早死了。但那一个是他们兄弟们之中最勇敢的,一个真正的‘维尔克’(狼)。如果他活着的话,他也会有他自己的城堡了。”
  “我倒宁愿契当给打死了。”
  “契当算得什么!他抗得起一块石磨,但是我的孩子把他打败了不知多少次!我那个孩子受过骑士的训练,而契当却给他妻子打耳光,虽然他是一个强壮的人,可他是个傻瓜。”
  “嗨!真是不中用!”玛茨科又说。
  他也偶尔把兹皮希科的骑士本领和智慧捧上了天,说他在玛尔堡同最著名的骑士比过武。“他同公爵们交谈十分从容,就像捏碎坚果一样从容。”玛茨科也赞扬兹皮希科的经营管理的能力,要是没有这种能力,哪里经得起城堡里这么大的开支,产业不是一下子就会搞光么?

  为了不要给老维尔克临走时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以为兹皮希科会为这种事担心,玛茨科最后压低了声音说:
  “靠天主的恩惠,财富有的是呢;比人家知道的还要多。但是我这话您可别对人说。”
  可是外间早在猜测了;他们甚至过高地估计了波格丹涅茨的骑士从斯比荷夫运来的财富。他们说:波格丹涅茨的财主从玛佐夫舍运来了大桶大桶的钱。玛茨科曾经把二十来个“格里温”借给那些康涅茨波尔的贵族领主。于是大家就完全相信他有着无穷的财富了。因此波格丹涅茨的骑士声望日益增长,日益受人尊敬,他们的城堡里从来没有断过客人。玛茨科虽然有点吝啬,对这种情形也并没有什么不乐意,因为他知道这也会为家门增光。

  命名礼举行得特别阔绰;每年的圣母升天节,兹皮希科都要邀请邻人,举行盛大宴会,乡绅家的夫人小姐们都要趁此机会来见识见识这位骑士的阔绰场面,听听人家谈论,同年轻的骑士们跳跳舞,在沥青火把的照耀下一直玩到天亮。在这种时候,老玛茨科饱享眼福,欣赏着兹皮希科和雅金卡的堂皇气派。

  兹皮希科长得又魁梧又结实。不过他虽然身体强壮,气概非凡,那张脸却依旧十分年轻。他只消用一条紫色的带子扎住他那一头浓密的头发,穿上描金镂银的节日盛装,那就不仅是玛茨科,而且许多贵族都在心里说:“天主慈悲!他真像城堡里的公爵哩!”那些熟悉西方礼节的骑士常常跪在雅金卡面前,恳求她允许把她的名字作为他们心上的情人。这是因为她具有容光焕发的健康、青春。力量和美貌。连做过西拉兹的“伏叶伏大”的康涅茨波尔的老领主看到她的容貌也不禁大为惊讶。他拿她同早晨的曙光相比;而且甚至同太阳相比,“太阳是世界光明的赐予者,照得连老头儿身上也充满了热力。”
第四十七章
 可是到了第五年,所有的产业都已经安排得有条不紊了;塔楼完工了,缀着“戴姆巴·波达科华”(马蹄铁和十字)的旗子已经在塔顶上飘扬了好几个月,雅金卡正在快乐地摇着她那个名叫尤仑德的第四个儿子睡觉,老玛茨科向兹皮希科说:

  “一切都是兴隆气象,如果天主能再允许我一件事,我死也安心了。”
  兹皮希科以询问的神气望着他,过了一会儿,问道:
  “您也许是指同十字军骑士团的战争吧?因为您并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玛茨科回答,“只要大团长康拉德活着,就不会有战争。”
  “可他不会长生不老的。”
  “我也不会长生不老,因此我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那是什么事呢?”
  “……最好事先不说。我这会儿要到斯比荷夫去一趟;也许我也会到普洛茨克和崔尔斯克去拜见两位公爵。”
  这个回答倒没有使兹皮希科感到意外,因为最近几年来,玛茨科已经到斯比荷夫去过好几次了;因此兹皮希科只是问道:
  “您要在那里耽搁很久么?”
  “要比往常久一些,因为我还要在普洛茨克待些时候。”
  因此一个礼拜后,玛茨科动身了,他带了几辆马车和几副精良的甲胄(以备万一需要在比武场上战斗)。临别时,他说他这次可能会比往常出门得久一些;他确实出去得比往常久。兹皮希科有六个月没有得到他的信息,感到不安了,终于亲自到斯比荷夫去看他,结果却在西拉兹附近的路上遇见了玛茨科,两人一同回家。

  老骑士显得有些阴郁,他仔细询问兹皮希科,他不在家的时候情况如何。他听说一切都很好,脸上就发亮了,也就先谈起他自己的事情来了:
  “告诉你,我去过玛尔堡了,”他说。
  “您是说玛尔堡么?”
  “还有什么别的地方!”
  兹皮希科惊奇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拍拍大腿说道:
  “哦,天主!我已经完全忘掉我要同他们战斗到死的誓愿了!”
  “你当然会忘掉,因为你已经实现了你的誓愿,”玛茨科回答。“但是天主不许我忽略我的庄严的誓愿而站辱荣誉。忘掉任何事情都不合我们的规矩。凭着圣十字起誓!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不会破坏这规矩。”

  这时玛茨科的脸沉下来了,呈现出一种坚毅而可怕的神情,这是兹皮希科从前在威托特和斯寇伏罗的兵营里,去同十字军骑士团打仗之前常常看到的。
  “唔,”兹皮希科问道。“他避开了你么?”
  “躲开倒没有躲开,但他没有露面。”
  “那为什么?”
  “他做了大‘康姆透’了。”
  “你是说昆诺·里赫顿斯坦么?”
  “是的,他们甚至会选他做大团长呢。谁知道!甚至现在他已经自以为可以同公爵们平起平坐呢。他们说,他在指挥一切,骑士团所有的事务都压在他肩上。大团长缺了他就不行。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上比武场呢?只落得惹人笑话我。”

  兹皮希科双眼闪出愤怒的光芒,问道:
  “他们嘲笑了您么?”兹皮希科问,他的眼睛里突然闪出怒意。
  “普洛茨克的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听了大笑;她对我说:‘不如去向罗马皇帝挑战吧。我们是知道那个里赫顿斯坦的;查维夏·却尔尼、波瓦拉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这样一些大人物,都向他挑过战,然而他们都没得到回答,因为他不能出来应战。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教士,而且骑士团的重要事务就够他忙的,他脑子里哪会想到这件事、他与其接受挑战,倒不如不理会,反而少损失一些荣誉。’这就是她说的话。”

  “那您跟她怎么说呢?”
  “我感到很烦恼,可是我对她说:‘不管怎样,我得到玛尔堡去告诉天主和世人一下。’我做到了我能够做的一切。我请求公爵夫人派个差使给我,让我带一封信到玛尔堡去,因为我知道,没有信我就不能活着从那个狼窝里跑出来。可是我心里这么想,你连查维夏、波瓦拉、巴希科都拒绝了,不肯向他们应战,可是我要当着大团长、所有‘康姆透’和客人的面,打你的嘴巴,拔掉你的胡须,叫你不应战也得应战了。”

  “愿天主帮助您!”兹皮希科热烈地喊道。
  “怎么?”老骑士说。“什么事情都有办法的。只要别昏头昏脑。可是这一回天主却没有显现他的权力,因为我在玛尔堡没有找到里赫顿斯坦。他们告诉我说,他出使到威托特那里去了。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等他回来呢,还是去追上他?我怕在路上和他错过。但是因为我同大团长和其他高级教士早已熟悉,我就把我的心事说了出来,告诉他们我是为什么来的。但是他们立即嚷道:‘办不到。’”

  “为什么?”
  “理由完全跟公爵夫人在普洛茨克向我解释过的一样。大团长说:‘如果我接受了玛佐夫舍和波兰每一个骑士的挑战,您想我该怎么办?’唔——他说得对,那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那两个高级教士都表示纳罕,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向大家说了这件事,马上像蜂巢一样哄了起来,特别是那些客人立刻聚拢来嚷道:‘昆诺不行,我们能行!’于是我在他们中间选了三个人,想同他们每个人轮流决战。但是大团长在我苦苦恳求之后,只准许他们中间有一个也叫做里赫顿斯坦的出来战斗,他也是昆诺的亲戚。”

  “后来怎么样?”兹皮希科喊道。
  “唔,我把他的铠甲带来了,可惜这件铠甲已经十分破烂,一个‘格里温’也不值了。”
  “天啊!您已经实现了您的誓愿了。”
  “我起初也这么想,而且觉得很高兴。可是后来我一想,心里说,‘不!这是不一样的!’因此我现在心里还不安。”
  但是兹皮希科开始安慰他了。
  “您知道,在这种事情上,我也不会放松我的义务的。但如果遇到您这样的情形,我也满意了。而且我告诉您,连克拉科夫最伟大的骑士们也会证实我的见解。连那个骑士荣誉超群出众的查维夏本人,我相信也只能这样。”

  “你这么想么?”玛茨科问。
  “只要想一想!他们都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骑士。他们也向他挑过战,可一个也没有获得像您那么大的成就。您起了一个庄严的誓,要打死里赫顿斯坦,也已经打死一个里赫顿斯坦了。”
  “也许你的话倒是对的,”老骑士说。
  兹皮希科因为急于想知道骑士方面的事情,就问道:
  “好吧,那末请讲一讲:他是个年轻人还是个老头儿?你们是骑马还是徒步决斗的?”
  “他大约三十五岁模样,骑在马上,胡子很长,直垂到腰带上,天主帮助我用矛刺伤了他,后来我们用剑战斗。我告诉你,血就像泉水似地从他口中涌出来,他全部胡子都粘在一起成了一根冰柱。”
  “您不是一再埋怨自己越来越老了么?”
  “骑在马上,或者站在地上,我很能支持得住。可是穿上甲胄,我简直就跳不上马鞍了。”
  “但昆诺本人也一定逃不过您的手。”
  老人轻视地挥挥手,表示他对付昆诺要轻松得多。于是他们去看看玛茨科带来的那块作为胜利标志的“锁金甲”。可惜那些碎片损坏得很厉害,毫无用处,只有遮盖大腿和背部的那部分还完整无缺,看来是出自非常高明的工匠之手。

  “如果这是昆诺的,那才更好,”玛茨科阴郁地说。
  “天主才知道怎么才是更好。如果昆诺做了大团长,那末您就弄不到手了,除非是在大战之中。”
  “我听见那边人们的谈论,”玛茨科回答。“有些人说,昆诺准会继康拉德之后当选大团长;可是另一些人却以为,康拉德的兄弟乌尔里西会当选。”
  “我倒宁愿乌尔里西当选,”兹皮希科说。
  “我也是这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昆诺很狡猾,比较聪明,乌尔里西却比较暴躁,他是一个遵守骑士荣誉的真正骑士。他发疯似地想同我们作战。他们上说,如果他做了大团长,就马上会有一场空前的大战。康拉德确实是衰老了。有一次我亲眼就看见他晕倒。嗨,也许我们能够看得到大战的!”

  “愿天主许可!但是他们同王国有什么新的冲突么?”
  “有老的冲突,也有新的冲突。十字军骑士的本性是不会变的。虽然他知道你比他强,打起来会吃败仗,但还是要侵犯你、暗算你,因为他没有办法——他非得这样不可。”
  “十字军骑士自以为比所有的国家都强。”
  “他们不是人人都这么想的,不过这样想的人很多,乌尔里西就是其中之一他们也确实很强大。”
  “您记得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说的话么?”
  “怎么不记得。十字军骑士的情况一年比一年差了。一个法师对待另一个法师还不如那里的普通人待我那么好,而日耳曼人却看不出这点。那里的百姓已经吃够了十字军骑士的苦。”
  “那末我们不会等得很久了。”
  “不会久了。不过也还要等些时候,”玛茨科回答,迟疑了一下又说:“但目前这时候,应该尽心竭力地工作,增加财富,发生了战争就可以应付裕如。”
第四十八章
过了一年,康拉德大团长逝世了。雅金卡的兄弟,兹戈萃里崔的雅斯柯第一个在西拉兹听到大团长逝世和荣京根的乌尔里西当选的消息。也是他第一个把这个消息带到波格丹涅茨去的。这消息在那里以及在所有贵族的家里,都引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一个空前的时代来到了,”老玛茨科庄严地宣告说。
  雅金卡听到这消息,把她的子女全带到兹皮希科跟前来,连她自己也向他告起别来,仿佛他第二天早晨就要动身去打仗似的。当然玛茨科和兹皮希科都知道战争不会像炉子里的火那样一下子就爆发。可是他们都相信必定要发生战争。因此他们认真做好出征的准备工作:挑选马匹和甲胄,对侍从们、仆役们、村长们(按照马格德堡法,他们必须骑马去远征)和小地主贵族们(他们都喜欢依附有势力的贵族)进行军事训练。所有的朝廷都在备战。所有打铁铺里的锤子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到处都在擦锁于甲,弓和皮带都上了油,马车进行了修理。大量的燕麦片和熏肉都贮藏起来了。到了礼拜天和节日,教堂门前的人们都在打听消息,打听不到什么消息的时候就忧郁而沉默地散开了,因为每个人都深深相信,这是同全波兰民族的大敌最后解决问题的时刻了。否则照圣勃里杰特的话,不“敲碎他们的牙齿,斫掉他们的右手”,波兰王国就兴隆不起来。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在克尔席斯尼阿的时候,就受到人们的包围,大家都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和指教,因为人们都认为他们是熟悉十字军骑士团并且跟日耳曼人有过打仗经验的人。人们不但想得到消息,还想打听同日耳曼人作战应该采取哪些必要的办法,同他们交战时最好用什么方法去对付,他们的战术如何,他们在哪些方面胜过波兰人,哪些方面不如波兰人;也想知道,如果矛枪断了的时候,是用斧头还是用剑去击碎他们的甲胄来得好。

  事实上,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对这些事情都很富有经验。因此人们非常注意地听着他们讲,尤其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不是件容易对付的事情,而是要同各国的第一流骑士较量力量;不能指望光靠随时给敌人以局部的挫败就能取胜,而是要彻底消灭它,否则就是自己全部灭亡。青年骑士们都这样说:“马上就会见分晓: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从内心里深深感到未来伟大事业的青年一代,他们毫不畏缩。相反,他们每天每时都是愈来愈奋发振作;但他们并不是空口说白话或者自吹自擂,而是专心一志、顽强不屈地以最坚决的自我牺牲决心来从事战争的准备。

  “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
  然而周子天一大过去,过了好久战争还是没有到来。不错,人们谈到了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和骑士团之间的某种不和,甚至谈到了杜勃尔润省,虽然这块土地早已在几年前就赎回来了;也谈到由于一个叫作德列兹邓科的地方而引起的边界争执,这个地方许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但是并没有正式宣战。有些人甚至怀疑,究竟会不会发生战争?因为争论来争论去,总是以会议、谈判和互派使节而结束。

  消息流传得很广,说是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已经到克拉科夫来了,而波兰使者也已经到玛尔堡去了。据说匈牙利和捷克国王,甚至教皇,都出来调停了。但是离开克拉科夫这么远,谁也说不清楚。因此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往往是些离奇古怪的谣言。但是说到发生战争,却连一点迹象也没有。

  最后,连听到过许多次战争的威胁和签订协议的玛茨科都不知道该怎么设想了。因此他决定亲自到克拉科夫去一次,打听确实的消息。他在那里耽搁不久,大约在第六个礼拜就回来了。他神采焕发,到了克尔席斯尼阿,一向爱打听消息的贵族们把他包围了起来,他用一句问话来回答他们的无数问题:

  “你们的矛枪头和斧头都磨好了没有?”
  “什么?现在!天啊!有什么消息?您见到了谁?”四面八方传来了这种喊声。
  “我见到了谁?我当然见到了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有什么消息?这种消息么,你们听了大概就得立即备鞍上马。”
  “天啊!是怎么回事?您说吧!”
  “那你们听见过德列兹邓科么?”
  “是啊,我们听到过的,但那是一座小城堡,那块地方并不比你们波格丹涅茨大。”
  “这件小事不会成为开战的理由吧,对么?”
  “这当然是件小事,还有许多更重要的地方发生了争论呢,反正不会挑起战争。”
  “你们知道盛特拉姆告诉过我一个德列兹邓科的寓言么?”
  “您快说吧,我们迫不及待地要听消息。”
  “他这样对我说:‘瞎子走路,给一块石头绊倒了。他是因为瞎了眼睛才跌倒的,可是使他跌倒的真正原因却是那块石头。’德列兹邓科就是这样一块石头。”
  “那怎么会?要知道骑士团还站得很稳呢。”
  “你们不懂得么?那末我另外打一个比方,一只碗装水装得太满了,再加一滴就会溢出来。”
  骑士们情绪十分热烈,真想立刻上马到西拉兹去,玛茨科不得不阻止他们。
  “要准备,”他告诉他们,“但是要耐心等待。他们也不会忘记我们的。”
  因此骑士们又去做他们的准备工作了,但是他们等了好久,许多人又怀疑起来了。玛茨科却不怀疑,正像一个人可以从鸟儿的飞行中看得出春天就要到来一样,经验丰富的马茨科也能从各种迹象推断出战争已迫在眉睫,——而且是一场大战。

  首先是上面发布了命令,在王国境内所有的森林和荒野进行一次大狩猎。这次狩猎规模之大,连年纪最大的居民也记不得过去是否曾经有过。成千上万的居民参加了这次围猎,打死了大群的野牛、雄鹿、野猪和各种各样小动物。树林里熏内忧熏了好几个礼拜,好几个月。肉熏好以后就送到各大城镇去,再从那里送到普洛茨克的仓库里。显然这种贮藏品是为大军准备的。玛茨科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每当威托特准备大规模远征立陶宛的时候,总要下令进行大规模的狩猎。

  还有种种别的迹象。例如:从日耳曼人那里有大批农夫越过边境逃到波兰和玛佐夫舍来了。出现在波格丹涅茨附近一带的主要是从西里西亚来的日耳曼骑士的臣民。这种逃亡状况到处都有,特别是逃往玛佐夫舍。

  在玛佐夫舍的斯比荷夫去经营产业的捷克人,这时候派来了十来个从普鲁士逃到他那里的玛朱尔人。一他们恳求参加“步兵”去打仗。因为“他们受尽十字军骑士的迫害,恨造了十字军骑士,一定要报这个仇”。他们也讲到普鲁士境内边界上的某此村子几乎逃亡一空,因为农夫们都带着他们的家眷越过边界逃到玛佐夫舍公国来了。十字军骑士把那些追捕到的逃亡者绞死,却阻止不了这此不幸的人继续逃亡。许多人都宁死不屈,不愿在可怕的日耳曼人奴役下生活。整个国家都充满了普鲁士来的“老乞丐和乐奴”。大家都涌向克拉科夫去。他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不但从革但斯克、玛尔堡和托纶涅,还从遥远的克罗列夫扎(哥尼斯堡)和所有的普鲁十城市、所有的骑士团驻地纷纷涌来。其中不但有乞丐,也有圣堂工友,教堂下级职员,风琴手和其他一些教堂人员,甚至有教士和神甫。

  大家都认为这些乞丐等人就是消息的传布者,可以从他们那里了解普鲁上的一切情形,比如关于战争的准备状况,城堡的防御工事,守军、雇佣兵和来往宾客等等消息。
  他们都在密谈着,省城的“伏叶伏大”以及克拉科夫的枢密院大臣们如何同他们一起在密室里待了整整几个钟头,听他们谈话,把他们的话记录下来。他们有些人还偷偷地溜回普鲁士去,然后又到王国这边来。

  克拉科夫谣传着,国王和大臣们从这些难民口中获得消息,知道十字军骑士团所采取的每一项步骤。
  在玛尔堡情形却正相反。一个从这个首都逃亡出来的教士,在康涅茨波尔那些领主那边逗留了一会儿,告诉他们说,大团长乌尔里西和十字军骑士团的其他骑士都并不急于获得波兰的消息,因为他们相信整个王国经不起一击,就会永远屈服和完蛋,“连痕迹也不留”。这个逃亡者于是把大团长在玛尔堡的宴会上说过的话重述了一遍:“他们人愈多,普鲁士的羊皮外衣就愈便宜。”因此十字军骑士团高高兴兴和自我陶醉地在作准备,确信他们自己的力量,并且确信连遥远的一些王国也会来支援他们。

  但是尽管有了这些迹象、准备和努力。战争还是不像人们所愿望的那样来得很快。波格丹涅茨的少主人也渴望着战争。他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他渴求声名和战斗。一天天的拖延变成了他的负担。他常常责备他的叔父,仿佛战或和都取决于这位老骑士似的。

  “您说过一定会有战争,”他说。“可现在呢,连个影子都没有。”
  玛茨科答道:
  “虽说你是个聪明人,可还不够聪明!你没有看见情势的发展么?”
  “可是万一国王在最后关头却和他们达成协议呢?听说他并不希望有战争。”
  “他不希望有战争,但是下面这些话不是他本人说的是谁说的呢:‘如果我听任德列兹邓科给人家占领左,我就不做国王,’可是日耳曼人一直占据着德列兹邓科,直到如今还占据着那个地方。嗨!国王是不愿意叫天主教徒流血的。但是那些非常明智而且很知道波兰王国在力量上占优势的贵族正在把日耳曼人逼得走投无路。我告诉你,如果没有德列兹邓科,也会另有借口的。”

  “据我所知,德列兹邓科还是被康拉德大团长占去的,而他却是害怕国王的。”
  “他害怕,是因为他比别人更了解波兰人的力量。但那是因为他无法制止骑士团的贪心。在克拉科夫,人们告诉我:德列兹邓科的领主老封·奥斯特,在十字军骑士占领了新马克的时候,以臣仆身份向国王进行过臣服宣誓,因为那块产业自古以来就属于波兰。因此他希望这块土地留在波兰的版图里。但是十字军骑士邀请他到玛尔堡去。他们请他喝酒,然后从他那里骗取了他出卖德列兹邓科的信。于是那笔交易实在叫国王忍无可忍了。”

  “真的,那确实够叫他忍无可忍的了!”兹皮希科喊道。
  但是玛茨科说:
  “但是这正如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所说:‘德列兹邓科不过是使得瞎子摔倒的一块绊脚石罢了。’”
  “不过如果日耳曼人打算放弃德列兹邓科的话,那又怎样呢?”
  “那又会另有一块绊脚石。但是没有一个十字军骑士会放弃他已经吞下了肚的东西,除非你从他的五脏六腑里掏出来,愿天主让我们不久就可以这样做。”
  “不!”兹皮希科热烈地嚷道。“康拉德也许会放弃,可乌尔里西决不会放弃。他是一个真正的、无瑕可击的骑士,但他非常暴躁。”
  他们就这样交谈着,而各种事态的发展,却像一块石头被过路人的脚一踢,沿着一条小路向山坡下直滚,一落下悬崖,动力便越是增加。
  消息像打雷似的突然传遍全国,说是十字军骑士已经攻击并且占领了老波兰的山托克城堡,那地方原来是抵押给约翰骑士团的。
  当波兰的使者们来祝贺乌尔里西荣膺大团长的时候,他故意离开了玛尔堡,并且指示他朝廷中的官员们说,凡与国王和波兰的一切交往,都必须用日耳曼文,不得用拉丁文。这可以说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克拉科夫的贵族秘密地准备着战争。他们知道乌尔里西会公开宣战,而且会轻率地和非常鲁莽地发动战争;从波兰民族的观点来看,虽说当年骑士团胜于今日,当年波兰王国也小于现时,但乌尔里西的先辈可没有像他这样轻举妄动的。

  可是骑士团里有一些比较不急躁的高级教士们,却比乌尔里西更狡猾,而且深知威托特的为人,他们想用礼物和奉承来把他拉到他们那一边去。他们用尽了罗马的恺撒时代才有的各种各样办法,那时候人们为了那些活着的恺撒造了圣堂和祭坛表示尊敬。

  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们卑躬屈节地向亚该老的总督说:
  “骑士团有两个恩人。第一个是天主,第二个是威托特。因此威托特的每一句话和每个愿望,对于十字军骑士说来,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他们请求威托特来凋停德列兹邓科事件;他们认为,威托特对国王的劝告会引起他们彼此不和,会使他们的友谊破裂,即使不是永久破裂,至少也是长时期的破裂。但是国王的大臣们知道玛尔堡所进行的勾当。因此国王也挑选威托特去作调停人。

  骑士团悔不该挑选他。十字军骑士团中那些自以为了解这位大公爵性格的高级教士们,实在对他了解得并不够。威托特不但把德列兹邓科判给了波兰,而且他也了解并且猜想得到事情的发展。他又使时母德人起来反叛,他对骑士团的脸色也愈来愈难看,他还从富饶的波兰土地上运来兵马和粮食,进行准备。

  这种局面一出现,这个大帝国的上上下下都明白,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有一次老玛茨科。兹皮希科和雅金卡正坐在波格丹涅茨的城堡门前,享受着新鲜空气和暖和的阳光,一个陌生人骑着一匹口吐泡沫的军马突然出现了。他把一个用杨树和柳枝编成的花环扔到骑士脚旁,喊着:“维奇!维奇!”然后继续向前飞驰而去。

  两个骑士都非常激动地跳了起来。玛茨科的脸上呈现出又庄严又可怕的神情。兹皮希科奔到城堡里去吩咐侍从把“维奇”再往前传。然后他回到门口,双眼闪闪发光,喊道:
  “战争!天主终于赐给了战争!战争!”
  “这样一场人心所向的战争,我们从来还没有经历过呢,”玛茨科严肃地添了一句。
  他把仆役们喊来,一眨眼工夫,他们就转在主人四周了:
  “到瞭望塔上去向四面八方吹号角,再派些人去把村长们召集起来。到马房里去牵出马来;把马车套上马!快!!”
  他话音未落,仆役们就往四处跑开,去执行他的命令了;这并不难,因为一切都已准备了好些时候了。人手、马匹、武器和粮食都已准备妥帖,只待上马出发,但兹皮希科在动身之前向玛茨科问道:
  “您不打算留在家里么?”
  “我?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按照法津,您可以留在家里;您家里己经有个人代替您了,雅金卡和孩子们也要有个人照应。”
  “唔,那么听着。我等这个时刻已经等到头发白了。”
  很明显,从他那冷冰冰而坚定的脸色看来,是没有办法劝止他了。再说,尽管他已经过了七十岁,他还是硬朗得像棵橡树,四肢动作灵活,斧头叫他用力一捏简直都要叫痛。不过事实上,他一披上全副甲胄,不踩马镫是再也不能一跃而跳上马身了,话虽如此,许多年轻人,特别是西方那此骑士也办不到。他还拥有超群出众的骑士本领,邻近一带谁都没有他这样丰富的作战经验。

  雅金卡显然也不怕单独留在家。她听了丈夫的话,就走过来吻他的手,说道:
  “别担心我,亲爱的兹皮希科,我们的城堡很舒服;你也知道我不是胆小的人,况且石弓和矛枪我又不是没有见过。目前你应该尽忠报国,不该想到我们的私事。天主会在这里照顾我们的。”
  她的眼窝里突然涌起泪水,大滴大滴地流到她美丽洁白的脸上。她一面指着孩子们,一面用激动得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嗨!要不是为了这些可爱的小家伙,我就会伏在你的脚下,非要你答应带我一起去打仗不可。”
  “雅金卡,亲爱的卢兹皮希科喊道,一面把她抱在怀里。
  她也抱住他的头颈,紧紧地偎着他,情深意挚地说:
  “我但愿你会回到我身边来,我的宝贝,我唯一的人儿,我最亲爱的!”
  “可是你必须每天感谢天主赐给你这样一个妻子!”玛茨科用低沉的声音加说了一句。
  大约一个钟头以后,瞭望塔上的军旗降下来了,表示主人出门去了。兹皮希科和玛茨科同意雅金卡和孩子们一直送他们到西拉兹。于是吃了一顿丰盛的饭餐,全部人马和所有车队上路了。
  这天天气晴朗而静谧,没有风。森林里的树木一动不动。山丘上溪谷中的牛羊群也在享受午后的休息,懒洋洋地咀嚼着反刍的食物,仿沸也在沉思。但是因为干旱,路上到处扬起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尘埃;在这些尘埃之上,无数火星在阳光中闪烁。兹皮希科招呼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看这些火星。

  “你们知道这些发亮的火星是什么吗?那是矛枪和标枪的枪尖。动员备战的传令官看来已走遍各处,人们全都去打日耳曼人了。”
  接着他们在波格丹涅茨的边界上遇到了稚金卡的兄弟。兹戈萃里崔的这个富有的继承人,年轻的雅斯柯,同两个枪骑兵一起出发,带了二十个人。再前去,在十字路口,罗戈夫的契当那只蓬蓬松松的脑袋从尘雾中露了出来。虽然他同波格丹涅茨的骑士并个友善,可是现在他老远就喊道:“去吧,去打日耳曼狗东西。”于是他欠身致敬,祝他们好,又消失在灰蒙蒙的尘雾里了。他们也遇到了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他由于年老而不断点头晃脑,但是他也去了,要为他那个在西利西亚被日耳曼人打死的儿子报仇。

  他们越是走近西拉兹,尘雾便越浓。等到远远地望见这地方的塔楼的时候,整条道路都挤满了骑士、头领和武装的士兵,大家都涌向集合的地方去。老玛茨科看到那么多人,都是健壮和坚强的汉子,斗志昂扬,甘愿忍受酷热、严寒和重重困难。他受到很大的鼓舞,因为他觉得这就是必胜的预兆。
第四十九章
战争终于爆发八开头没有什么激烈的战斗,而且对波兰人不大有利。在波兰军到达之前,十字军骑士团已经攻下了鲍勃罗夫尼克,把兹罗多尔雅夷为平地,又占领了不幸的杜勃尔润,这块土地还是不久以前才取回来的。后来经过捷克人和匈牙利人的调停,战争的风暴平息了一个时期;接着是暂时休战,休战期间由捷克国王华茨拉夫在波兰人和骑士团之间进行调停。

  在整个冬季和春季里,双方并没有停止集结军队;后来受贿的捷克国王提出了有利于骑士团的处理意见,于是不得不再度作战。
  夏季到了,威托特率领的各个“氏族”军也来到了。他们在崔尔温斯克附近渡过河以后,大军和玛佐夫舍公爵的队伍会师了。河对岸,十万名穿铠甲的日耳曼人已在斯威崔附近摆开了阵势。国王本来打算渡过德尔温崔,抄近路向玛尔堡进发。但因为无法渡河,就转过来从寇盛特尼克奔向杰尔陀瓦去了,他们毁掉了十字军骑士团的城堡陀姆勃罗夫纳(亦名杰尔根堡)之后,就在那里扎下了营寨。

  国王本人和波兰、立陶宛的大臣们都知道短期内必定有一场决定性的大战,但他们又都认为这场大战还得过几天才会发生。大家认为大团长堵住了国王进军的道路之后,想让自己的军队休整一下,以便振作士气,迎接即将来临的决死战。这时候波兰大军扎下营寨,在陀姆勃罗夫纳歇了一夜。虽然那城堡是没有奉命就占领下的,甚至违反了军事会议的计划,但国王和威托特都满怀希望,因为那座城堡防御得很牢靠,四面都是湖泊和厚厚的城墙,还有无数守军。波兰骑士是一拥而上、迫不及待地几乎一眨眼工夫就把它拿了下来,等到大军赶到,市镇和要塞已经一无所有,只留下冒烟的灰烬和瓦砾。威托特的勇猛的战士和沙拉丁指挥下的鞑靼人正在瓦砾堆中追歼顽抗的、残余的日耳曼人。可是大火并没有烧多久,很快就被一阵倾盆大雨淋熄了。

  七月十四日,整夜的气候都是那么变幻莫测,狂风暴雨。可怕的闪电使得天空仿佛着了火,吓人的霹雳从东方和西方打下来。不断的闪电使空气中充满了硫磺气。然后倾盆大雨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接着风吹散了云,云层里出现了星星和一轮皓月。直到午夜,风雨才稍稍平息,战士们点起火来,顷刻之间,波兰立陶宛的大军里烧起了千千万万个火堆。战士们在火堆上烘干了他们淋湿的衣服,唱着战歌。

  国王也没有睡,他躲避暴风雨的那间屋子就在军营边上,那里正在举行一次军事会议,讨论占领杰尔根堡的事。由于西拉兹分遣队也参加了攻打这镇市,分遣队的首领康涅茨波尔的雅可伯和其余几个人都被召来说明他们为什么没有上级命令,就攻打起这个地方来,何况国王本人已派了传令官和几个侍从命令他们不要攻打。

  因此这位“伏叶伏大”不能断定他的擅自行动能否免受谴责,甚至是惩罚;他随身带来了十几个第一流的骑士(老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也在其中)来作证,说明国王的官员到达的时候已经为时太迟,他们已经在攻打城堡的城墙了,而且正和守军处在最顽强战斗的紧要关头。至于他擅自去攻打这个要塞,他不妨这样解释:大军伸展在长达好几英里的战线上,很难事事请示。他以为他既然被派作先锋,他的职责就是粉碎一切敢于反抗大军的敌军和痛击不论在什么地方发现的敌人。心里正在为这件事感到高兴的国王、威托特公爵和贵族们,一听到这些话,不但不谴责西拉兹的“伏叶伏大”和他部下的举动,甚至还赞扬他们的勇武,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攻下了这个要塞和击败了坚强的守军。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于是有了一个机会看到王国的那些最高首领。因为除了国王和玛佐夫舍的两位公爵之外,在场的还有全军的两个酋领。威托特率领着立陶宛、时母德、罗斯、比萨拉比亚、瓦拉几亚和鞑靼人的军队;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他的盾牌纹章就是“太阳”,他是克拉科夫的掌剑官,波兰军队的主脑,最高军事权威。此外,出席那次会议的还有最伟大的战士和战略家。克拉科夫的总督奥斯特罗夫的克利斯丁,克拉科夫的“伏叶伏大”,泰尔诺伐的雅斯柯,等等;最后还有普洛茨克的齐叶莫维特公爵的儿子齐叶莫维特,在他们中间数他最年轻,是个了不起的统帅,连国王也很赏识他的见识。

  他们都在那间宽敞的房间里等着,以便国王随时咨询,及时提出建议。玛茨科和兹皮希科也看到了闻名波兰和国外的最伟大的骑士们。查维夏·却尔尼·苏里姆契克和他的兄弟,戈拉的斯卡贝克·阿勃丹克,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他曾经在托纶涅的一次比武会上打倒过十二个日耳曼骑士;还有魁梧的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塔契夫的波瓦拉(他是他们的知心朋友);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全王国的大军旗的旗手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耶里特希克,以及肉搏战的无敌战士泰戈维斯科的里斯和穿着全副甲胄能够跃过两匹高头骏马的查皮莫约崔的斯泰希科。

  还有许多来自玛佐夫舍和其他各地的著名骑士,他们在战斗中都是冲锋陷阵的。人们管他们叫做“走在军旗前面的人”。所有的朋友和熟人,特别是波瓦拉,都很高兴地招呼玛茨科和兹皮希科,马茨科和兹皮希科就同波瓦拉谈起往事来。

  “嗨!”塔契夫的爵爷向兹皮希科说。“您有一笔很大的旧账要同十字军骑士算呢。我希望您现在就把它结清。”
  “我将牺牲一切,哪怕我得流血,也在所个惜;”兹皮希科回答。
  “您可知道您那个昆诺·里赫顿斯坦现在是大‘康姆透’了么?”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问道。
  “我知道,我叔叔也知道。”
  “愿天主让我同他交战,”玛茨科插嘴道,“因为我同他有一件私事。”
  “嗨!我也向他挑过战,”波瓦拉回答。“可是他回答说,骑士团不允许他战斗。好吧,也许这一次会准他了吧。”
  但是一向说话非常严肃的查维夏说了:
  “天主会指定他的。”
  兹皮希科出于好奇心,把他叔父的事向查维夏说了,又问查维夏说,玛茨科既然已经同里赫顿斯坦的亲戚决斗过,而且把他打死了,那么是否算是实现了同昆诺·里赫顿斯坦决斗的誓愿?大家都一致说,这就够了。但是固执的玛茨科虽然心里对这意见很高兴,却说道:

  “话虽如此,但如果我同昆诺本人决斗过了,我对于灵魂得救就更有把握了。”
  于是他们谈到了攻克杰尔根堡和日益迫近的大战,因为大团长除了设法阻止国王大军的进展之外,别无他法。
  骑士们正在费尽心机猜测,究竟哪一天发生大战,一个高高瘦瘦的骑士走过来了。他穿着红色的布衣,帽子也是用红布做的,叉着双手,声音柔和得简直像女人似的说道:
  “我向您致敬,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骑士。”
  “德·劳许!”兹皮希科喊道,“您也在这里!”
  于是他拥抱了他,因为他记起了德·劳许过去帮过他的大忙,很感激德·劳许。他们像最亲密的朋友似地彼此吻过以后,兹皮希科就很高兴地问他:
  “这么说来,您站在我们这一边了么?”
  “也许有许多杰尔特里的骑士站在另一边战斗,”德·劳许回答,“但是我是德鲁戈拉斯的领主,而我的义务就是为我的主人雅奴希公爵效劳。”
  “那末您是继老米柯拉伊(尼古拉斯)之后做了德鲁戈拉斯的领主了么?”
  “是的!因为米柯拉伊死后,他的儿子在鲍勃罗夫尼克被打死,德鲁戈拉斯就成为美丽的德鲁戈拉斯的雅金卡的产业了,她在五年前就做了我的伴侣和夫人。”
  “看在天主的分上!”兹皮希科喊道,“您把整个的情形都说给我听吧!”
  但是德·劳许向老玛茨科致意后,却说道:
  “您的老侍从格罗代支告诉我说,我可以在这里找到您;他现在在帐篷里等着我们,在照料晚餐。帐篷离这里相当远,在营寨的另一头,不过骑马去很快就可以到。因此,咱们上马一起走吧。”
  然后他转向早在普洛茨克就认识的波瓦拉说道:
  “请您,高贵的爵爷,也去。我将感到极大的荣幸。”
  “好!”波瓦拉回答,“我喜欢同熟人谈谈;同时我们还可以有个机会一路看看大军。”
  于是这几位骑士走出来了。正要上马,德·劳许的一个仆人把一件雨衣放在他胳臂上,这是他特地为他主人带来的。这个仆人走到兹皮希科跟前,吻了他的手,说道:
  “我跪下向您参拜,少爵爷。我曾经做过您的仆人。天黑了,您认不出我来。您记得山德鲁斯么?”
  “啊!”兹皮希科喊道。
  过去的患难和忧伤的回忆顿时从他的心头涌起,正如两个礼拜以前和他的侍从哈拉伐久别重逢时的情形一样。
  因此他说道:
  “山德鲁斯!唉!我完全记得你和已往的那些事。你这一向干了些什么?你在哪里?你不再做圣物买卖了么?”
  “不做了,爵爷!我在德鲁戈拉斯的教堂里做下级职员,一直做到去年春天。但是因为先父是于军事的,因此战争一爆发,我立即厌倦了教堂的钟声,渴望着钢铁的武器了。”
  “你说什么!”兹皮希科喊道,他完全不能想象这个佩着剑、持着标枪或者斧头站在他面前、准备去作战的人就是山德鲁斯。
  但是山德鲁斯握住他的马镫,说:
  “我今年奉普洛茨克的主教的命令到普鲁士去,在那里出了相当大的力。这情形我以后再告诉您。现在且请爵爷上马,因为您管他叫哈拉伐的那位捷克伯爵,正在我主人的帐篷里等着您用晚餐呢。”
  兹皮希科上了马,骑到德·劳许爵爷跟前,和他并排前进,以便自由自在地谈话,因为他极想知道他这一阵的经历。
  “我很高兴,”他说,“您参加到我们一边来了。但是我很奇怪,因为您在十字军骑士团里服务过。”
  “拿报酬的人才算服务,”德·劳许反驳道。“我却不拿报酬。不!我到十字军骑士团去的唯一目的,是想去冒险,取得骑士腰带,可您知道,我是从波兰公爵的手中得到了骑士腰带的。接着又在这片国土上呆了不少岁月,我已经认清了谁是谁非。而且在这段时间里结了婚,住下来了。我怎么能够去参加那一边来打你们呢?我已经是这个国家的一个臣民了,您看我说你们的话说得多么流利。嗨!我连自己的一些家乡话也忘记了。”

  “您的产业不是在杰尔特里么?我听说您是那边伯爵的亲戚,您有许多城堡和村落。”
  “我已经把我的产业让给了我的亲戚富尔康·德·劳许,由他出钱买了下来。五年前我去过杰尔特里,从那地方带来了大笔财富,用这笔钱在玛佐夫舍置了一些产业。”
  “您怎么会同德鲁戈拉斯的雅金卡结婚呢?”
  “啊!”德·劳许回答。“谁看得穿女人的心呢?我们的婚事一直拖延着,拖到我以为要完蛋了,于是我向她说,我绝望了,要到亚细亚去打仗,决计不回来了。她忽然痛哭流涕地说道:‘那我就去做修女了。’我听了这话,跪在她足下,两个礼拜之后,我们结婚了,普洛茨克的主教在教堂里为我们祝了福。”

  “你们有孩子了么?”兹皮希科问。
  “战争过后,雅金卡将到你们的王后雅德维迦的墓上去,求她赐福,”德·劳许叹了一口气,答道。
  “唔,这倒是一个可靠的办法。他们说在这种事情上,没有比我们的神圣王后更好的女护神了。几天之内,眼看要打一场大仗,然后就有和平了。”
  “是的。”
  “但是十字军骑士一定会把您看作叛徒吧、’
  “不!”德·劳许说。“您知道我是多么顾全骑士的荣誉。山德鲁斯带着普洛茨克主教的命令到玛尔堡去。我托他送了一封信给大团长乌尔里西。在那封信中,我提出了辞职,并且向他说明我加入你们这一边的理由。”

  “哈!山德鲁斯!”兹皮希科叫道。“他对我说,他厌倦了教堂的铜钟,爱上了钢铁的武器,我听了很惊奇,因为他一向是像兔子一样懦弱的。”
  “山德鲁斯同钢铁打交道,”德·劳许回答,“只有在他给我和我的侍从们理发修脸的时候。”
  “原来这样!”兹皮希科快活地说。
  他们骑在马上默默地跑了一会儿,后来德·劳许望着天上,说道:
  “我请你们去吃晚饭,可是看来等我们赶到那里,倒是要进早餐了。”
  “月亮还亮着呢,”兹皮希科回答道。“咱们快走吧。”
  他们赶上玛茨科和波瓦拉了。这四个人一起骑着马在大道上前进,穿过营寨,这是将领们下令在帐篷和篝火之间开辟出来的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要走到玛佐夫舍分遣队的驻地,他们得走完这整条路。
  “自从有波兰以来,”玛茨科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支大军,王国各地的人们都聚拢来了。”
  “任何一个国王都不会有这样一支大军,”德·劳许说,“因为没有人能治理这样一个强大的国家。”
  老骑士转向塔契夫的波瓦拉说:
  “阁下,您说过有多少面军旗同威托特公爵一起来啊?”
  “四十面,”波瓦拉回答。“我们波兰和玛朱尔合在一起有五十面。但是我们的军团没有威托特的军团那么大。他一个军团往往有几千人。哈!我们听到大团长说,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拿汤勺子比拿宝剑更合适。但愿天主许可,他这句话是在十字军骑士团倒霉的时候说的。我却认为立陶宛人的斧头将深深地浸透在十字军骑士的血泊中。”

  “我们现在路遇到的是些什么人?”德·劳许问。
  “这是些鞑靼人,是威托特的封臣沙拉丁率领来的。”
  “他们能打仗么?”
  “立陶宛人同他们打过仗,证服了他们很大一部分人;因此他们不得不到这里来参战。但是西方骑士不是他们的对手,因为鞑靼人在撤退的时候比在交战的时候更可怕。”
  “让我们走近些,看看他们,”德·劳许说
  骑士们向篝火堆走去,这些篝火堆的四周围着一些手臂完全裸露的人。虽然现在是夏天,他们还是穿着毛皮露在外面的、长长的羊皮外衣。他们多半就睡在光地上或是冒着蒸汽的、潮湿的稻草上。但是许多人都蹲在燃烧着的木柴堆前面。有些人鼻于里哼着山歌来消磨这长夜的时光,他们一面敲马胫骨,发出一种奇异的不和谐的卡嗒卡嗒声,一面唱着歌;还有些人敲着小鼓或者拉着绷紧的弓弦。还有些人在吃刚刚从火堆中抓出来的带血的、冒着热气的一片片的肉,一面鼓着发青的嘴唇在吹着肉片。总之,他们的容貌是野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人一下子会把他们当做森林里某种可怕的怪物,而不大会把他们当作人。

  马肉和羊肉的油脂滴进火里,火焰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被烧着了的毛发、被烘烤的羊皮外衣,以及生兽皮和血所发出来的难闻气味,简直令人不能忍受,想要作呕。路对面有许多马匹,一股难闻的马汗臭气随风飘来。几百匹作侦察用的马匹在啮着脚下的青草,有的在咬来咬去,有的在嘶呜。马夫们用叫喊声和皮鞭来平息这些吵闹。

  单身匹马从他们中间走过去是不大安全的,因为他们是个野蛮而贪婪的未开化的部族。紧接在他们后面的是比较开化的比萨拉比亚军团,他们头上带着角;至于那些长头发的瓦拉几亚人,他们没有铠甲,只在胸前和背后挂着一块板,上面绘着妖妇、骷髅和古怪的野兽。再后面就是塞尔维亚人;他们现在睡着了,但是他们的驻地在白天就像一只大琵琶似的,尽是声音。因为他们有许多长笛、三弦琴。风笛和各种各样乐器的吹奏者。

  篝火呼呼地燃烧起来;天空中,在被烈风吹散的云层中,照耀着一轮巨大的明月,我们的骑士可以在月光下巡视营地。塞尔维亚人后面就是不幸的时母德人。日耳曼人使他们血流如河,然而每当威托特公爵一声令下,他们总是赶来参加新的战斗,现在仿佛有一种预兆,他们的苦难马上就要从此结束了,他们在首领斯寇伏罗的率领下,意志坚决地进军到这里来,单是斯寇伏罗的名字就足以使日耳曼人恐怖得发疯。

  时母德人的篝火非常靠近立陶宛人的篝火,他们彼此是同族;他们说同样的话,有相同的风俗。
  但是在立陶宛人营地入口的地方,波兰骑士们看见了一幅阴惨惨的图画。在用原木造起的绞架上,吊着两具尸体,被风吹得大摇大摆,翻来覆去,绞架的木头发出悲哀的叽叽轧轧声。一看到这种阴森森的景象,马匹都喷着鼻息,腾起了前蹄,骑士们画着十字;等他们走过去以后,波瓦拉说:

  “当威托特公爵同国王在一起,这两个犯人给带进来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们的主教和贵族早就控诉过立陶宛人在战争中的所作所为太残酷了,连教堂都不放过,所以当他们给带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是重要人物,显然都是以亵渎圣体罪被控的),公爵勃然大怒,教人看了都觉得可怕,他命令他们自己上吊。那两个不幸的人只得自己造起绞架,自己上吊。更其令人惊奇的是,他们彼此还这样催促:‘快些!否则,公爵会更加冒火了!’所有的鞑靼人和立陶宛人都感到十分恐惧,他们害怕公爵的愤怒甚于害怕死亡。”

  “是的,”兹皮希科说,“我记得我在克拉科夫的时候,国王为了里赫顿斯坦那件事,对我非常发怒。当时国王的侍从,年轻的雅蒙脱公爵劝我立即吊死,这倒是他出于好意。不过您知道,要不是当时他们要析我脑袋的话,我早就向他挑战,同他拚个你死我活了。”

  “雅蒙脱公爵现在已经学到了骑士的规矩,”波瓦拉回答。
  他们就这样一边谈着,一边走过了立陶宛的营地和三个优良的俄罗斯军团,其中人数最多的是斯摩棱斯克军团。于是他们到波兰营地去了。这里一共有五十个军团,是全军的核心和精华。他们武器精良,马匹高大,骑士们武艺高强。西方来的军队在各方面都敌不过他们,不论是臂力和腿力,不论是忍饥耐寒,克服疲劳,都比不上他们。连大小波兰的地主们都胜过那些一味贪图舒适的西方地主。波兰人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比较简单:他们的锁子甲比较厚,铸造得比较好,他们视死如归,战斗时不屈不挠,这些过去曾一再使得那些来自遥远的英吉利和法兰西的骑士叹为观止。

  早就熟悉波兰骑士界情形的德·劳许说道:
  “这里是整个力量和全部希望。我记得玛尔堡的骑士如何不止一次地埋怨说,跟你们打仗,每一寸土地都要血流成河才能拿到手。”
  “我也要说,现在就要血流成河了,”玛茨科回答。“因为骑士团从来没有集中过那样强的兵力。”
  波瓦拉说:
  “国王派去送信给大团长的那位考兹包格骑士,告诉我们十字军骑士团说过这样的话:‘罗马皇帝,以至任何一个国王都没有过这样的兵力,骑士团能够征服所有的王国。’”
  “是呀!可我们人数更多,”兹皮希科说。
  “嗳,他们非常看不起威托特的兵力,认为他们武装不齐全,一受到攻击就会好比一只土碗被锤子一击,给打得粉碎。那种说法对不对,我不知道。”
  “这话又对又不对!”小心谨慎的玛茨科答道。“兹皮希科和我都了解他们,因为我们同他们肩并肩作过战。他们的武器的确不好,马匹的确瘦弱不堪,因此常常在十字军骑士的猛攻下吃败仗,但是他们意志坚决,也许比日耳曼人更勇敢。”

  “我们马上就要见分晓了,”波瓦拉回答。“国王一想到要使很多天主教徒流血,就热泪盈眶。即使在最后一刻,他也愿意缔结荣誉的和约。但是十字军骑士团很骄傲,不肯这样做。”
  “千真万确!我了解十字军骑士的,我们大家都了解他们,”玛茨科说。“天主已经安排好天平了,他将把我们的血和我们种族的敌人的血都放上去称。”
  他们已经走近玛佐夫舍军营了,德·劳许的帐篷就搭在中间,这时候他们看见一大群人挤在“街道”中心,抬头望着天空。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人群中有人喊道。
  “谁在说话,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波瓦拉问。
  “我是克罗蒲科教区的神甫。可你们是谁呀?”
  “塔契夫的波瓦拉,波格丹涅茨的两位骑士和德·劳许。”
  “啊!原来是您,骑士爵爷,”神甫用一种神秘的声音说道,同时走到波瓦拉的马跟前。“您看月亮,看月亮上出现的影子。这是一个有预兆的和了不起的夜晚。”
  骑士们都抬起头望着月亮,月亮已经发白,就要落下去了。
  “我看不出什么,”波瓦拉说。“您看见什么?”
  “一个戴头巾的教士在同一个戴王冠的国王搏斗。瞧,瞧,就在那里!凭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哦,他们多么凶狠地企图压倒对方啊……愿天主对我们这些罪人发发慈悲吧!”
  四周一片沉静,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瞧!瞧!”神甫喊道。
  “对,像有那么回事儿!”玛茨科说。
  “对,对!”别人证实道。
  “哈!国王把那个教士摔倒了,”克罗蒲科的神甫突然嚷道。“他把一只脚踏在对方身上了!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这当儿一大块乌云遮住了月亮,夜色暗下来了,但见篝火的发亮的。血一般的火舌不住地向大路这边窜过来。
  骑士们向前走了,等他们离开了人群,波瓦拉问道:
  “你们看见什么了吗?”
  “起初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玛茨科回答。“后来我清清楚楚看见国王和教士了。”
  “我也是。”
  “我也是。”
  “这是天主显圣,”波瓦拉说。“看来尽管国王在流泪,还是不会有和平的。”
  “眼看就要有一场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大战了,”玛茨科补充说。
  他们默默地前进。他们变得十分严肃,心里异常激动。
  当他们到达德·劳许先生的帐篷附近时,旋风又猛烈地刮起来了,一刹那间,玛佐夫舍军营的篝火被刮散了,空中到处是火把、火炭和火星,四周笼罩着浓密的烟雾。
  “嗨!风刮得多厉害,”兹皮希科说,一面把给风刮到他头上来的斗篷往后一推。
  “在这阵风暴声中,好像听见有呻吟和哭泣的声音。”
  “马上就要天亮了,可是谁都不知道白天将会带来些什么,”德·劳许加说了一句。
第五十章
早晨风暴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猛烈,使得他们无法搭帐篷,让国王按照远征开始以来的惯例,每天在帐篷里望三次神圣的弥撒。最后,威托特公爵骑马急驰而来,千求万恳地说,由于天气关系,祈祷还是到森林里可以避风雨的地方去做吧,免得延误行军。国王赞同了他的打算,因为此外别无他法。

  太阳升起的时候,部队以散兵线的队形向前移动,后面是一望无际的马车队。行了一小时的军,风势减弱,旗手们可以张开军旗了。极目所至,田野里仿佛开遍了万紫千红的各种花朵。谁都无法把那些引导各军团行军的、一连片密密麻麻的旗帜一望无遗。克拉科夫军团在一面有着一只白头鹰的红色军旗下行进。这是整个王国的主要旗帜,也是全军的伟大标志。持旗的是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著名骑士,他的纹章是“波尔科扎”(半个山羊)。旗帜后面行进着国王的两个近卫军团。一个军团的军旗是立陶宛的双十字架,另一面军旗是“波戈尼阿”。而在圣杰西的军旗下面行进的是一支由外国雇佣兵和志愿兵组成的强大军队,他们大多是捷克人和摩拉维亚人。

  志愿兵的人数很多,整个第四十九军团都是由他们组成的。这些人主要编在步兵队里,所以走在枪骑兵后面;他们虽然很野蛮,而且不受拘束,但是打仗却很熟练,并且十分勇猛,因此其他的步兵逢到同他们作战的时候,都像狗看见豪猪似的拔腿就跑。

  他们的武器是大镰刀,斧头,特别是铁连枷,他们使起铁连枷来简直叫人害怕。谁雇佣他们,他们就为谁打仗,因为他们唯一的本行就是打仗、掠夺和屠杀。
  靠近玛佐夫舍和捷克分遣队的是从波兰各省来的、擎着各自的军旗前进的十六个军团,其中有一个是从普尔席米斯尔来的,有一个是从尔沃夫(雷姆堡)来的,一个是从加里崔来的,还有三个是从波陀里阿来的;紧接在他们后面的就是这些省份的步兵。他们都充分配备了短枪和镰刀。两位玛佐夫舍的公爵,雅奴希和齐叶莫维特率领着第二十一二十二和二十三军团。主教们和贵族们的军团有二十二个,走在他们后面。他们是泰尔诺伐的雅斯柯、登青的仁德列克、斯必特科,列里代、奥斯特罗伐的克尔丛、米哈洛伐的米柯拉伊、勃尔席齐阿的兹别格涅夫、科席格罗维的克尔丛、康涅茨波尔的古巴、里根扎的雅斯柯和克密泰斯及扎克里卡斯。此外,还有格里菲特、波波夫斯基和科兹里·洛基家族以及其他种种人,他们都集合在一起来参战,他们军旗上的纹章是共同的,他们的战号也是共同的。

  他们脚下的土地像春天的草原似的开遍了百花——人马形成了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他们头上是一片扎着五颜六色的硫筛的枪矛,这些硫端就像许多小花;在他们后面,在一大片一大片的尘埃中,行进着镇市和乡村来的步兵。他们都知道他们是在走向一场可怕的战争,但是他们也知道这是他们的天职,因此心甘情愿地走向战斗。

  在右翼进军的是威托特的军团,扛着五彩缤纷的军旗,军旗上却绘着同样的立陶宛的纹章(一个飞驰的骑士执剑作准备斫击状)。谁都无法一眼看尽所有的军团,因为他们越过田野和森林行进,队伍宽达五英里路光景。

  没到中午,大军就到达罗格陶和坦能堡一些村子附近;他们在森林外边驻扎下来。这地方看来很适合于休息,并且可以避免一切突然的袭击。因为靠左面,大军受到陀姆勃罗夫纳湖的保护,右面又有卢平湖作为屏障。前面是一片约五英里宽的空地。在这片空地中间,地势向西徐徐隆起,格隆瓦尔德的绿色沼泽地和森林就在那上面;再过去就是坦能堡的寂寥而荒凉的旷野和灰色的稻草屋顶。要是十字军骑士从高地向森林迫近过来,一下子就可以发觉。但是敌人看来要在第二天才会赶到。因此大军只是停下来休息一下。可是精通兵法的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即使在行军中,仍然保持着战斗的队形;因此军队给部署得可以随时抵御任何袭击。他派了侦察兵骑上骏马,立即向格隆瓦尔德、坦能堡和更远些的地方去侦察附近的敌情。同时他们搭起了礼拜堂的帐篷,以便国王可以照常做礼拜仪式。他们把礼拜堂的帐篷搭在卢平湖岸的高地上,使得热心做礼拜的国王可以照常望他的弥撒。

  亚该老、威托特、玛佐夫舍两位公爵和战地军事会议的成员都进入了帐篷。帐篷前面聚集着一些最杰出的骑士,他们聚在那里有双重目的,一可以在决战之前委身于天主,二可以见到国王。他们看见他走了进去,身穿灰色战袍,脸容严肃,那副神气分明是非常忧虑。岁月并没有使他的外形有什么改变,他脸上既没有皱纹,头发也没有发白;他现在把头发掠到耳后去,动作还是那么敏捷,就像兹皮希科第一次在克拉科夫看见他的时候一样。不过他现在走起路来可有些弯腰曲背,仿佛肩上压着一副责任的重担,极其悲伤。军中都在纷纷传说,国王经常在哭泣,因为看到天主教徒即将流血。这倒是实情。亚该老一想到要打仗,尤其是想到要同那些斗篷上和军旗上绣有十字架的人打仗,就不禁浑身打颤;他打灵魂深处渴望和平。波兰贵族,甚至匈牙利的两位调停人西鲍和卡拉,向他说明大团长乌尔里西和所有十字军骑士一样十分骄傲自大,准备向全世界挑战,这些话对他都是白说。他自己派到骑士团去的大使皮奥特尔·考兹包格凭着主的十字架和他盾牌上的纹章起誓,说骑士团对和平连听都不愿意听,唯一倾向于和平的封·温达伯爵却受到嘲笑和斥责,这些话也是白说了。因为国王仍旧希望敌人会认识到他的愿望是正当的:他是要避免流血,要以公平的磋商来结束可怕的争端。

  甚至在这个时候,他还在那个作为礼拜堂的帐篷里祈求和平,他的纯朴而宽宏的灵魂已给折磨得惴惴不安。亚该老以前曾经以武力试探过十字军骑士团的疆土,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异教的立陶宛公爵;现在呢,作了波兰的国王和天主教徒,他看到的是燃烧着的村庄、瓦砾堆、血和泪,他唯恐触怒天主,何况现在战争还才开始呢。即使现在能够停止战争,那可多好呀!可惜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人们就要互相残杀,眼看大地即将浸浴在血泊里。不错,这个敌人是不义的,可是,敌人的斗篷上绣有十字架,还受到如此伟大而神圣的圣物的保护,谁看到这些圣物,都会吓得魂不附体。整个波兰大军不怕枪矛,也不怕剑和斧,独怕这些圣物。“我们怎敢举手攻打大团长呢?”这就是那些无畏的骑士说的话。“万一他的甲胄上挂着一只圣物匣,里边装的是圣徒的骨骸和我们救主的十字架的木头,那可怎么好!”

  威托特确是渴望战争,而且迫不及待地在备战。但是国王一想到骑士团虽然作恶多端,却一贯赖有神力庇护,他的虔诚的心简直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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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克罗蒲科的巴多希神甫刚做完了一次弥撒,卡里斯科的雅罗希神甫就要做第二次了。国王走了出去,在帐篷前面伸伸他那跪得有些发僵的四肢,这时候一个叫做汉科·奥斯多希克的贵族,骑着一匹浑身出汗的马,一阵旋风似地飞驰而来,还没有下马就嚷道:

  “最仁慈的君主!日耳曼人来了。”
  听了这话,骑士们都大吃一惊,国王的脸色也变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大声说道:
  “赞美耶稣基督。你是在哪里见到他们的,有多少军旗(军团)?”
  “我在格隆瓦尔德附近看见一个军团,”汉科气喘吁吁地答道。“但是高地的后面灰尘飞舞,一定还有更多的人要来!”
  “赞美耶稣基督,”国王又说了一遍。
  威托特一听见汉科的话,热血就冲到脸上,双眼像是烧红的煤块似的熊熊发光,他转向宫廷侍从们喊道:
  “取消第二次弥撒,给我牵匹马来。”
  但是国王把手放在威托特的肩上,说道:
  “兄弟,你去吧,我要在这里望第二次弥撒。”
  但是正当威托特公爵和盛特拉姆骑上马、转向营地的时候,又有一个贵族急差弗罗斯托伐的皮奥特尔(彼得)·奥克沙急驰而来,老远就在叫喊。
  “日耳曼人!日耳曼人!我看见两个军团。”
  “备马!”有些宫廷侍从和骑士叫道。
  皮奥特尔的话还未说完,又听见得得的马蹄声,接着就来了第三个急差,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和第六个。他们全都看见日耳曼的军旗向着这边来,数目不断增加。毫无疑问,十字军骑士团的大军正在阻拦国王的军队。

  骑士们各自分散,到自己所属的军旗那里去了。帐篷礼拜堂里只剩下了几个宫廷侍从、神甫和侍从在侍候国王。这时一只小钟响了;这表明卡里斯科的神甫正在开始做第二次弥撒。因此亚该老举起双臂,然后双手交叉成十字,以示顶礼,眼睛望着天空,缓步走进帐篷。

  ***
  等到国王做完弥撒,重新走出来站在帐篷前面的时候,他亲眼看到了急差所报都是实情,只见平原边缘远远的高地上,有一种黑黝黝的东西,仿佛荒凉的田野上突然冒出了一片森林,而五颜六色的旗帜像彩虹似的飘展在森林上空的阳光中。再往远看,在格隆瓦尔德和坦能堡的后面,灰尘蔽空。国王一览无遗地看见了这一幅咄咄逼人的景象,便转向副主教米柯拉伊神甫,问道:

  “今天的守护圣徒是谁?”
  “今天是耶稣派出众圣徒的日子,”副主教回答。
  国王叹了一口气。
  “那末圣徒的日子将成为在这块田野上彼此残杀的成千上万的天主教徒的末日了。”
  于是他用手指向广漠荒凉的平原,平原中央离坦能堡只有一半路的地方,高耸着一片古老的橡树林。
  这时候他们为他牵过马来,远处有六十个枪骑兵急驰而来,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派给国王的卫队。
  ***
  卫队由阿列克山德指挥,他是普洛茨克公爵的小儿子,也是那个特别善于指挥战争、现在是军事会议成员的齐叶莫维特的兄弟。
  卫队的副指挥由立陶宛人齐格门特·考里布特担任,他是国王的侄子,是个有远大前程的青年人,只是生性浮躁。其中最著名的骑士有:陀姆勃罗伐的雅斯柯·孟齐克,一个真正的巨人,身材几乎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不相上下,简直同查维夏·却尔尼一样强壮;左拉伐,一个捷克男爵,又矮又瘦,武艺却很高超,在匈牙利和捷克宫廷中,一场决斗便摔倒了十来个奥地利贵族,从此成名;梭科尔,也是一个捷克骑士,是个最高明的弓箭手;大波兰的平涅什·维鲁什;皮奥特尔·密地奥劳斯基;立陶宛的贵族波荷斯泰的山科,他的父亲皮奥特尔率领着一个斯摩棱斯克军团;菲度希科公爵,国王的一个亲戚和雅蒙脱公爵。最后是“从几千人之中精选出来的”一些波兰骑士,他们发誓要以他们最后一滴血来保卫国王,使他不至于在战争中发生什么意外;随侍在国王身旁的还有副主教米柯拉伊神甫和国王的书记奥列斯尼扎的兹皮希科,这个有学问的年轻人,能读善写,同时又像一头野猪那样力大无穷。

  三个侍从保管着国王的武器,——他们是:诺维·得瓦尔的却伊尔、摩拉维扎的米柯拉伊和丹尼尔科·鲁逊(他负责保管国王的弓和箭袋)。侍从队里还有十来个宫廷侍从,他们都骑着骏马,负责飞驰各军,传达命令。

  三个侍从给国王披上金碧辉煌的甲胄,又给他牵来一匹也是“从几千匹马之中精选出来的”栗色战马。马儿从钢制的马街里喷着鼻息;据说这是一个吉兆,空中充满了它的一片嘶鸣;它半蹲半站,像一只准备起飞的鸟儿。

  国王在马上坐定,手里握上了一支矛,就突然变得判若两人。愁容消失了。深色的小眼睛开始炯炯发光。脸上露出一阵红光,红光一会儿又消失了,因为这时候副主教神甫来为他画着十字祝福了,他又变得严肃起来,还谦恭地垂下了他那戴着银盔的头。

  ***
  这时候日耳曼大军正在慢慢地从高地上赶下来。大军经过格隆瓦尔德、坦能堡,完全以战斗的队形停驻在田野中。驻扎在下面的波兰军队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一大片密集的披着铁战衣的马匹和骑者。眼光比较锐敏的甚至还可以一直看到飘扬的旗帜上所绣的各种各样的标记,例如十字架、鹰、格列芬、剑、盔、羊、野牛头和熊头。

  以前曾经同十字军骑士打过仗的老玛茨科和兹皮希科认得他们军队的旗帜和纹章。他们给自己的西拉兹籍的部下指出了大团长的两个由骑士界的精华组成的兵团,也指出了整个骑士团的那面主旗,主旗是由弗里德列克·封·华仑罗德擎着的。又指出了圣杰西的大旗帜,白底上绣有一个红十字,还指出了属于十字军骑士团的各种各样其他的军旗。不过外国客人的各种各样的标志,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就不认识了。这几千个外国客人来自世界各地。拉古兹(奥地利)、巴伐利亚、斯华皮阿、瑞士、著名的勃艮第、富饶的弗兰德斯、阳光灿烂的法兰西,到处都有人来。关于法兰西的骑士,玛茨科有一次曾经说过,这些人即使已经趴在地上,还是尽说些瞧不起人的大话;还有来自可怕的弓箭手的摇篮地——隔海的英吉利的骑士,甚至从遥远的西班牙来的骑士,西班牙人因为不断同撒拉逊人战斗,他们的英勇和荣誉都是所有其他国家望尘莫及的。

  一想到接着就要同日耳曼人和他们那些赫赫有名的骑士战斗,西拉兹、康涅茨波尔、波格丹涅茨、罗戈伐和勃尔左卓伐以及波兰其他地方的贵族都热血沸腾了。年纪大些的骑士脸上都显得又严肃又冷酷,因为他们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任务是多么的沉重和可怕。可是年轻人的心却像系着皮带的猎狗远远看见一头野兽那样鼓噪起来。他们把矛枪握得更紧,把剑柄和斧柄握得更紧,他们勒住了坐骑,仿佛准备立即就去冲击。其余的人急促地呼吸着,仿佛他们的锁子甲突然变得太紧了。可是他们中间那些有经验的战士要他们安静下来,说:“这场仗是少不了你们的;每个人都有的是斫杀的机会。愿天主别让杀得太多。”

  十字军骑士从高地上俯视下面的森林地带,只看见树林边缘上的二十来面波兰军旗,他们也不能断定这是否就是全部波兰军队。不错,左面沿湖一带,可以看到一群群穿着灰衣的战士,树丛中间也闪耀着立陶宛人的枪头。但那也许只是一大群波兰侦察兵而已。等到把那十几个从占领区杰尔根堡逃出来的难民带到大团长跟前一查问,他们才证实整个波兰立陶宛的军队都来对付十字军骑士团了。

  但是那些难民谈到波兰人的力量,他们都不要听。大团长乌尔里西根本不肯相信波兰人的力量,战争一开始就只相信自己的力量,自信必定能够获胜。他既不派侦察兵,也不派间谍;认为无论如何总要有一场大战,反正敌人只有狼狈溃散的份儿。他相信以前任何一个大团长都没有在战场上集结过这么强大的兵力,总之,他过于自信和轻敌。后来格涅夫的“康姆透”私下调查过真相之后,告诉大团长说,亚该老的兵力远远超过他们这方面,大团长回答他道:

  “你竟把这些人叫做士兵!嗳!我们只要稍稍花些气力来对付波兰人就够了;至于其他的人,虽然人数比我们多,可他们都是劣等人民;他们使起汤匙来倒比使武器高明。”
  于是大团长一面把大军向前推进,一面满怀喜悦,扬扬得意;如今一发现敌人已经来到他面前,看到黑魆魆的森林赫然映衬出全王国的鲜艳的军旗,他才毫不怀疑地相信对方的主力军确实已经驻扎在他眼前了。

  但是日耳曼人无法攻击现在处在森林中的波兰人;因为十字军骑士只有在开阔的田野上才能显身手,他们不愿意也不能在丛密的森林中战斗。因此大团长召集军事长官,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商议用一个什么办法把敌人诱出森林。

  “凭着圣杰西的名字,”大团长喊道。“我们已经马不停蹄地行军行了十来英里路,天又热得要命,我们穿着锁子甲,身上已经汗流如注。我们不能在这里坐视敌人决策上阵。”
  温达伯爵,这个上了年纪、相当聪明的人说:
  “我的话的确在这里受到过嘲笑,那些嘲笑我的人,天主知道,恐怕免不了会临阵脱逃,而我却准备在阵地上牺牲(说到这里,他望了威纳·封·戴丁根一眼)。但是,我至少要根据良心和对骑士团的热爱来说话。不,波兰人决不是懦弱的;但就我所知,那个国王直到最后还在盼望和平使者。”

  威纳·封·戴丁根没有回答,只是轻蔑地打鼻子里冷笑了一下——但是大团长不爱听封·温达伯爵的话,他说道:
  “现在我们还有时间考虑和平么?我们得商讨别的事情。”
  “要商讨天主的事总是有时间的,”封·温达回答。
  那个凶猛的“库姆透”,希鲁霍夫的亨利克,转过他那汗流满脸的胖面孔来(因为他曾经发过誓,要在他面前放两把出鞘的剑,让它们饱浸波兰人的血液),向着大团长怒冲冲地喊道:
  “我宁愿死而不愿受辱。即使单枪匹马,也要用这对宝剑去攻击整个波兰军队!”
  乌尔里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说这话,是和你的职务不相称的,”他说。
  然后他又向其余的“康姆透”说道:
  “大家商议一下,最好用什么办法才能把敌人诱出森林。”
  因此许多“康姆透”都纷纷献计;最后杰司道夫的提议使“康姆透”们和第一流的外国骑士都满意了。这个提议是:派两个使者到国王那里去,宣称大团长送他两把剑,向波兰人挑战,作一次决死战;如果战场太小,不适合他们打仗的话,那他大团长就把军队向后撤退一点,满足他们的需要。

  ***
  国王刚刚离开湖畔,到波兰军团的左翼去,他在那里打算把腰带授给一批骑士,突然听说十字军骑士团派来了两个使者。他不禁满怀希望,心房怦怦直跳。
  “也许,他们终于来提议公道的和平了!”
  “天主保佑!”神甫说。
  国王派人去请威托特,这时候两个使者缓缓走近营地。
  在明亮的阳光下,可以把这两个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都骑着披了马衣的高大战马。其中一个的盾上是金底上面画着一只皇帝的黑鹰;另外一个原来是舒金静公爵的传令官,他的盾上是白底,上面画着一只“格列芬”。士兵们给他们让出一条通路。两个使者下了马,在大国王的面前站了一会儿,略微哈腰,表示敬意,便立即陈述此次来的使命。

  第一个使者说:“君主,大团长乌尔里西,向您陛下,并向威托特公爵挑战;为了激发您所缺乏的丈夫气概,他给您送来这两把出鞘的剑。”
  说完话,就把两把剑放在国王脚边。陀姆勃罗伐的雅斯柯·孟齐克把他的话翻译给国王听。他的话刚说完,那个盾上画着“格列芬”的使者又走上前来说:
  “君主!大团长乌尔里西命令我也向您通报,如果您觉得战场太小,不适宜打仗,他和士兵们可以后退,免得您和您的士兵在丛林里游荡。”
  雅斯柯·孟齐克又把第二个使者的话译了出来。于是一片沉静。但见国王的扈从队里,骑士们听了这样傲慢和侮辱的话,在默默地咬牙切齿。
  亚该老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烟消云散了。他本来盼望的是和平与亲善的使者,如今来的却是傲慢和战争的使者。因此他抬起潮润的双眼,口答道:
  “我们有的是宝剑,不过我也把这两口收下,作为胜利的预兆,这是天主本人通过你们的手转交给我的。至于战场的所在地,也还是要由天主来指定。我向天主呼吁正义,向他申诉我所受到的损害,控诉你们的不义和傲慢。阿门!”

  两颗大泪珠从他那晒黑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时候扈从队里的骑士们喊了起来:
  “日耳曼人后退了。他们让出战场来了!”
  两个使者走了;过了一会儿,又看见他们骑着高大的军马在山脚下行走,穿在甲胄外面的丝绸给阳光映照得雪亮。
  波兰军队以严整的战斗行列从森林和树丛中向前挺进。走在前面的“泽尔尼”(先锋队),大都是由最骠悍的骑士组成的;后面就是主力军,再后面是步兵和雇佣兵。军队排成两行行进,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和威托特公爵骑着马在其间奔来驰去;威托特公爵披挂着华丽的甲胄,头上没有戴头盔。他好像一颗扫帚星,也像是给风暴卷着向前疾驰的一团火焰。

  骑士们深深地吸着气,坚定地坐在马鞍上。
  大战眼看就要开始了。
  ***
  这时候大团长正在观察从森林里涌现出来的国王的军队。
  他望着那无尽的行列;望着那像巨鸟张开的翅膀似的左右两翼;望着那飘扬在风中的长虹似的五彩缤纷的军旗;他心里突然被一种不可知的、可怕的预感压得透不过气来。也许他灵魂的眼睛看到了积尸如山、血流成河的景象。他不怕凡人,可是也许会畏惧天主,天主已经在九天之上准备作出胜利属谁的决定了。

  他第一次想到,行将到来的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子啊;他还第一次感觉到,他肩负着多么沉重的责任啊。
  他脸色苍白,嘴唇抖动,泪如雨下。那些“康姆透”都惊讶地望着这位领袖。
  “您怎么啦,阁下?”封·温达伯爵问。
  “一点不错,这是该流泪的时候,”凶猛的希鲁霍夫的“康姆透”说。
  于是,大“康姆透”昆诺·封·里赫顿斯坦噘着嘴说:
  “大团长,我要为这一点而公开责备您;现在是鼓舞士气的时候,而不是削弱士气的时候。老实说,我们从来没有看见您这样激动过。”
  大团长尽管竭力压制自己的感情,眼泪仍然不住地从他的黑胡子上流了下来,仿佛哭的不是他,而是别人在他心里哭泣似的。
  最后他才克制了一下,把一双严峻的眼睛转向“康姆透”们,喊道:
  “到各军团去!”
  这威风凛凛的一声令下,大家都飞跑到自己的部队里去了。接着他伸出手去吩咐侍从:
  “给我拿头盔来!”
  ***
  在双方的军队里,每个战士的心都老早就跳动得好像敲锤子似的。但是号角却始终没有吹出战号。这阵默默期待的时刻,也许比战争本身的到来更加使人难受。
  在坦能堡那边的日耳曼和波兰军之间的战场上,有一座年代非常古老的橡树林。当地的农夫们爬到树上,观看世界上空前未有的两支大军的战斗。不过除了这座树林之外,整个田野都是空荡荡、阴惨惨的,好像是一片没有生气的草原。在田野里活动的只有风,田野的上空是死神。骑士们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望着那片不样的寂静的平原。云块在空中飞驰,时时遮住太阳,于是平原就好像披上了死神的黑斗篷。

  刮过一阵旋风,森林咆哮,落叶乱飞;旋风扫过田野,逮住了片片的干草,扬起一片尘雾,直吹向十字军骑士的眼里。就在这时,号角、曲颈喇叭和哨子声刺耳地在空中回荡。整个立陶宛人的侧翼像一大群鸟儿准备起飞似的出现了。按照习惯,立陶宛人立即就奔驰起来。马匹伸长脖于,垂下双耳,全力疾驰。骑手挥舞着剑和矛,一声呐喊,向着十字军骑士的左翼飞扑过去。

  这时候大团长恰巧在那儿。他的激动已经消逝。现在眼睛里不是流眼泪而是闪着火光了,所以他一看到那黑压压一片乌云似的立陶宛军队,便转向左翼军的首领华仑罗德的弗里德列克说道:
  “威托特先进攻了。那末您也开始吧,凭天主的名义!”
  说着,他右手一挥,命令骑士团的十四个铁甲军团投入战斗。
  “天主与我们同在!”华仑罗德喊道。这些军团放低了矛,开始踏步前进了,但是正像一块岩石从山上滚下来,每时每刻都在集聚着力量,他们也是这样,从慢步变为跑步,又变为奔驰,然后以可怕的速度向前挺进,像雪崩似地无法抑制,准会摧毁挡在路上的一切。

  大地给他们踩踏得呻吟、战栗。
  ***
  由于大战随时会全面展开,于是波兰军团开始唱起圣伏衣崔赫的老战歌来了。千万颗戴着铁盔的头仰望天际;千万双眼睛向上凝视,千万个胸脯里发出一个宏大的声音,有如天上雷鸣:
  圣母马利亚,圣母马利亚,
  感谢天主,感谢马利亚,
  崇拜圣母,只有您才能使您的圣子,
  为我们获得赦罪!……
  主啊,怜悯我们!
  于是力量立刻流注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心也视死如归了。在这些声音和这首战歌中有着这样一种巨大的、战无不胜的力量,仿佛天上的巨雷已经开始在人间轰响。枪矛在波兰骑士手中颤动,军旗和旗帜在摇晃,空气在震荡,森林里的树枝摇来摆去,森林深处所激起的回声,仿佛在向湖泊和溪谷,在向着四面八方一再地叫喊:

  为我们获得赦罪!……
  主啊,怜悯我们!
  波兰人在继续往下唱:
  您的圣子,给钉在十字架上,这是合乎神意的时刻。
  请听人们的呼声,充实人们的思想;
  我们恳求您听我们祷告;
  让我们把人间当作敬神的寓所,
  死后,进入天国。
  主啊,怜悯我们!
  回声还酬和了一句:
  主啊,怜悯我们!
  这时候右翼正在进行着一场激战,战役越来越向中央逼近。
  得得的马蹄声、马嘶声,战士们可怕的喊叫声,同战歌声混和在一起。但是常常会出现寂静无声的时刻,仿佛那边的人们透不过气来了。碰到这种时刻,就又会听到雷鸣似的战歌声:
  亚当,天主的庄稼汉,
  您与天主永远住在一起;
  请把我们,您的子孙
  安置在神圣的天使管辖的地方;
  那里有欢乐,
  那里有仁爱,
  那里可以永远看见天使般的造物主。
  主啊,怜悯我们!
  于是回声又在树林里应和着:
  主啊,怜悯我们!
  右翼的喊声更响了。但是那边的情形究竟怎样,谁都无从观察、分辨。因为在山同上观察战斗的大团长乌尔里西,这时候又急急调了二十个军团,在里赫顿斯坦指挥下来攻击波兰人了。
  盛特拉姆像霹雳似的向着“先锋军团”飞奔而去,那里都是些第一流的波兰骑士;到了那里,他用剑指向那像云雾一般涌过来的日耳曼骑士,一面大声叫喊,声音之大,直使第一线上的马匹都惊得竖起了前蹄。

  “前进!杀敌!”
  骑士们俯在马脖子上,把矛枪伸在前面,向前冲杀。
  ***
  但是立陶宛人在日耳曼人的可怕攻击下支持不住了。那些武器精良、由最强大的贵族们组成的先头部队,纷纷倒下去。他们后面的人都猛烈地扑向十字军骑士团。但是不论何等样的勇气、持久力、人力都不能使他们免于歼灭和死亡。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因为作战的双方一边是全身穿着钢甲的骑士,马匹也同样有铜马衣保护着,另一边则是立陶宛人,虽然身材魁梧,体格强壮,无奈马匹瘦小,只有一层兽皮护身。因此尽管顽强的立陶宛人用尽了力气,也伤不了日耳曼人的皮肤。矛、剑、枪和装着隧石或钉子的木棍,一碰上那些铁盔甲,都给弹了回来,好像磁在岩石上或城墙上一样。日耳曼军马的压力大大挫伤了威托特那命运不佳的大军。他们被日耳曼人用斧和剑剁成肉酱。他们的骨头被剁碎,戳穿,在马蹄下践踏。尽管威托特公爵竭力不断增加新的军团,想打通这个鬼门关,都是白费。他的坚持努力都属徒然,白白地气愤了一场;拚命死战也不顶用,鲜血白白地汇成河流!鞑靼人首先逃了,接着逃跑的是比萨拉比亚人和瓦拉几亚人,立陶宛人的阵线立即给打开了缺口,所有的战士们都惊惶失措。

  大多数战士被日耳曼主力军追歼,都逃向卢平湖那边去,遭到非常可怕的蹂躏,湖畔积尸如山。
  威托特的另一支较小的部队(由三个斯摩棱斯克军团组成),正退到波兰军的侧翼这边来,他们受到六个日耳曼军团袭击,同时还受到那些追击立陶宛人回来的军队的袭击。但是这三个斯摩棱斯克军团,因为武装比较优良,还作了比较有效的抵抗。这一场战役简直变成了大屠杀;每一步路,每一英寸土地,都付出了血流成河的代价。其中一个斯摩棱斯克军团几乎给杀得片甲不剩。另外两个军团狂热而死命地抵抗着。但是现在没有力量可以抵挡得住胜利的日耳曼人。十字军骑士中有些军团仿佛发了战争狂似的。一个个单枪匹马的骑士,都用踢马刺踢着马腹,把缰绳一勒,就高举着斧或剑,不顾死活地向密集的敌军杀过去。他们的剑和战斧的所劈简直不是常人所能比拟。这阵猛攻把斯摩棱斯克军团的马匹和骑士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一直打到波兰前锋军团附近。而波兰军团也已经同昆诺·里赫顿斯坦所率领的日耳曼人战斗了一个多小时。

  ***
  但是里赫顿斯坦要对付波兰人,就不是那么轻松了,因为波兰人的马匹和武器虽然逊色一些,但波兰人所受的骑士训练却同骑士团所受的训练一样。波兰人的重矛枪挡住了日耳曼人,甚至逼得日耳曼人向后退。三个精锐的军团最先向十字军骑士团猛扑过去。这三个军团是:克拉科夫军团、勃罗荷夫茨的仁德列克麾下的轻骑兵军团和塔契夫的波瓦拉率领的近卫军团。但是最残酷的血战是在骑士们手中的矛折断了之后,抓起剑和斧来进行的肉搏战。于是盾击着盾,人抱住人,马匹倒下去了,军旗倒下去了,头盔给剑和斧斫裂了。护肩和锁子甲上染满了血。骑士们像被劈开的松树似地从马鞍上倒下来。那些曾经在维尔诺附近同波兰人战斗过的十字军骑士,都知道那些人是多么“冷酷无情”和“急躁猛烈”,但是新手们和国外来的客人们都立即吃惊得近于害怕了。有许多人都不自觉地勒住了马,犹豫地向前望了一会,可是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就经不起波兰人的右手一挥而送命了。那可怕的斫劈,有如冰雹从青铜色的云层里无情地打在黑麦田上一样。剑斫、斧斫、大镰刀斫,一刻不停地、毫不留情地大斫而特斫。那声音就像打铁匠在打铁。死亡像一阵风似地吹灭了生命;呻吟从胸口迸发出来;眼睛里的光彩给扑灭了,面貌美好的青年给投进了永恒的黑夜。

  铁器斫击出火花,向上飞窜。木头柄的碎片、折断的旗杆、鸵鸟毛、孔雀毛、马蹄和血迹斑斑的纹章以及马匹的尸体,全都混杂在一起了。谁受了伤从马上倒下来就被包铁的马蹄活活踩死。但是迄今还没有一个第一流的波兰骑士倒下来过,他们以紧密的队形走在前面,一面呼喊着他们的守护神的名字,或者喊出他们家族的战号。他们像烈火掠过被太阳晒焦了的大草原,扫荡所及,寸草不留。泰戈维斯科的里斯最先动手。他一把抓住了奥斯透罗特的“康姆透”格马拉特,格马拉特的盾丢了,把白斗篷折起来,缠在臂上,抵挡打击。但是里斯的利剑劈穿了斗篷和护肩,把手臂从胳肢窝那里给斫了下来;他再来一剑,又劈开了他的胸膛,因为用力过猛,剑梢直插进对方的脊椎骨。奥斯透罗特的战士们看见他们的首领一命呜呼,都吓得尖声叫嚷,里斯乘胜冲进他们的人丛中去,像一头鹰飞进鹤群中去一样;后来查皮莫维崔的斯泰希科和科皮仑尼的陀玛拉特又冲进来援助他,三个人更加锐不可当,把十字军骑士一排一排地斫倒,犹如一群熊走进了豌豆田,把豌豆从豆荚中踩得噼里啪啦爆出来一样。

  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齐洛琪埃伊也在那里斫死了一个著名的法师昆茨·阿台尔斯巴赫。昆茨看见在他面前的这个巨人手中握着血淋淋的斧头,上面缠着染了血迹的头发,不由得惊惶失色,决定投降作俘虏。但是由于声音嘈杂,巴希科没有听清对方的话,就在马镫上站起身来,一斧头把他连钢盔和头都劈了下来,轻轻易易简直像是把一个苹果一劈为两。接着美克仑堡和克林根斯坦的洛赫和斯华皮阿的海尔姆斯道夫(一个富有的贵族子弟),马根查(梅思崔)的列姆巴赫和马根查的赫堆维兹都丧了命,最后那些吓破了胆的日耳曼人只得开始退到左右两旁去了。但他还是继续像斫一堵摇摇欲坠的墙似地向他们析去,他只要在鞍上抬起身来准备斫劈,斧光闪亮之处就有一个日耳曼人的头盔落到马匹中间。

  力大非凡的勃罗荷尖茨的仁德列克也在那里大显身手,他去斫一个骑士的头时把剑都折断了,那个骑士的盾牌上有一只猫头鹰的头,他的脸甲也像猫头鹰的头一样。仁德列克把他生擒过来,摔倒在地上,从他身上拔出剑来一眨眼就结果了他。仁德列克还俘虏到了年轻的骑士邓汉姆,但一看那骑士连头盔也没戴,又是那么一副稚气相,就饶了他的命。这人确实还是一个少年,用孩子气的眼睛直望着仁德列克,这个波兰骑士便把他扔给了自己的侍从,后来这个年轻的日耳曼骑士竟做了他的女婿,一辈子住在波兰;这是后话,他当初万万没想到。

  日耳曼人大为震怒,向仁德列克猛扑过来,想救出年轻的邓汉姆,因为他是莱茵附近一个富有的伯爵家族的后代;怎奈波兰军这一边当头把阵的都是些了不得的骑士:纳德勃罗查的苏密克,普罗米科夫两兄弟,杜伯科·奥克维阿和齐赫·皮克那,这些骑士像狮子赶野牛一样把他们赶了回去,迫使他们退向圣杰西的旗帜那里去,吓得十字军骑士那边大起惊慌,互相践踏。

  国王的近卫军团也在同外国骑士们战斗着。他们是由萃里霍夫的查列克率领的。拥有超人力量的塔契夫的波瓦拉也在那里杀得敌方人仰马翻,还像敲蛋壳似地击碎了许多铁头盔。他单身匹马杀倒了整整一群人;在他身旁的有戈拉雅的列希科,维呼希的波瓦拉,斯克尔齐涅夫的姆斯齐斯拉夫和两个捷克人:校科尔和兹皮斯拉威克。战斗在这里持续很久,因为这个波兰军团独立抵挡三个日耳曼军团,幸亏泰尔诺伐的雅斯柯及时带着第二十七军团来援助波兰人,双方兵力才不相上下。日耳曼人被从最初交战的地方打了回去,一直后退了半箭路程的距离。

  后来他们被克拉科夫大军团打退得更远。克拉科夫军团是由盛特拉姆亲自率领的,那走在军旗前面的是全波兰最强悍的战士:查维夏·却尔尼(纹章是“苏里马”),在他右面战斗的是他的兄弟法鲁列伊,和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耶里特希克,戈拉的斯卡贝克,那个著名的泰戈维斯科的里斯,巴希科·齐洛琪埃伊,耶恩·奈仑希,以及查皮莫维崔的斯泰赫。多少好汉都把生命断送在可怕的查维夏手里。仿佛是死神亲自披着黑色的甲胄来杀戮他们似的。他作战时蹙紧眉头,抿紧鼻孔,十分沉着,精力集中,好像平常干活一样。他总是挥动着他的盾来抵挡敌人的斫劈,可是他挥起剑来也从不落空,剑光每一闪动,总是听到被打败的人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他却看也不看,继续前进杀敌,就像一片黑云不断地发出闪电来一样。

  那个以一头无冠的鹰作旗号的波兹南军团也在拚命战斗。大主教的军团和三个玛佐夫舍军团在同它竞献身手。所有其他的军团也都想在决心、英勇和猛攻方面赶过别的军团。在西拉兹军团里,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像一头野猪似的冲进敌阵,他身旁就是那个可怕的老玛茨科在沉着地战斗着,简直像一头猛扑狂咬的狼。

  玛茨科到处在寻找里赫顿斯坦,但是什么地方也看不到他。只得暂时另外挑选一些衣着华丽的骑士作为目标。凡是同他交战的骑士都倒了霉。离波格丹涅茨的两个骑士不远的地方,恶煞似的罗戈夫的契当正在向前突进。他的头盔在攻击一开始时就被打落了,因此光着头战斗,他那毛茸茸的、血迹斑斑的脸把日耳曼人都吓坏了。他们觉得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森林里的什么怪物。可是不一会工夫,双方战死的骑士从几百个一直增加到几千个,到处都是尸体;最后在一些怒不可遏的波兰人的攻打下,日耳曼人那边开始动摇了,接着便发生了一件似乎立即可使整个战局改观的事件。

  追赶立陶宛人的日耳曼军团赶回来以后,得意扬扬,陶醉在胜利的欢乐中,又去攻击波兰军的侧翼了。
  他们鉴于已经击败了国王的所有部队,便认为战斗已经肯定是自己占了上风,因此一边叫喊,一边唱歌,像乌合之众那样一批批回来了,哪知突然前面又在展开一场鏖战,波兰人节节胜利,把日耳曼军队包围起来了。

  十字军骑士只得低着头,透过头盔上的格子洞吃惊地望着,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接着便踢着马腹,就地投入战斗的漩涡。
  就这样一批一批冲过来,转眼之间便有好几千人扑向已经打得精疲力竭的波兰军团。日耳曼人一看来了援兵,高兴得大叫大喊,士气大振,又猛攻起波兰人来。于是全线展开了一场恶战。田野上血流成河。乌云遮蔽了天空,但闻雷声隆隆,仿佛天主想要亲自来干涉这两支交战的大军似的。

  胜利开始逐渐操在日耳曼人手里了……波兰军正处在混乱关头,激动得发狂似的日耳曼军队便齐声唱起凯旋赞美歌来:
  基督复活了!谁料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更可怕的事。
  一个倒在地上的十字军骑士用刀剖开了弗罗契莫维崔的玛尔青战马的马腹,原来玛尔青正举着克拉科夫的大军旗,军旗上有一只戴着王冠的鹰,这面克拉科夫军旗是全军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马匹和骑者突然倒了下来,于是军旗也摇摇晃晃倒下来了……

  一刹那间,几百只钢铁般强壮的手臂伸过来抢军旗了,所有的日耳曼人顿时欢乐得进发出一阵嚎叫。他们认为那就是结局了,认为波兰人一定会惊惶失措,认为敌人的败北、屠杀和受歼的时刻就在眼前,只消对这些逃跑的波兰人穷追猛斫一阵便万事大吉了。

  谁料等着他们的却是无比的失望。
  波兰军一看见军旗倒下来了,便拚命同声呼喊起来。那喊声中表现出来的不是畏惧,而是愤怒。仿佛是一阵烈火扑上了他们的锁子甲。两支大军中那些最叫人害怕的骑士都像疯狮一样向那个地方猛扑过去,波兰军旗周围仿佛突然起了一阵势不可当的大风暴。人和马都像个大漩涡似地搅在一起,漩涡中心的那些人都在飕飕地挥动臂膀,丁零当嘟地舞着剑,斧头在呻吟,钢铁在相撞,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卡啦卡啦的斫击声、呻吟声,被斫倒的人发出的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交织成一片最可怕的轰响,仿佛地狱里所有的冤鬼突然都叫嚷了起来。空中扬起了一阵尘雾,尘雾中奔出了许多没有骑者的马匹,它们给吓得横冲直闯,跟睛充血,鬃毛凌乱。

  这场搏斗只持续了片刻工夫。在这阵旋风也似的战斗中,生还的日耳曼人一个也没有;一眨眼工夫,夺回来的军旗又飘展在波兰军队的上空。风把它吹得舒展开来,像一朵庞大的花朵似的辉煌地飘扬着;这是希望的象征,是天主对十字军骑士发怒和赐予波兰人以胜利的象征。

  整个大军都向这面军旗发出一阵胜利的呼喊,疯了似地向日耳曼人扑过去,仿佛每个军团的力量和士兵的数目都增加了一倍。
  日耳曼人连续不断地遭到无情的打击,连必要的喘息时间都没有。他们受到四面八方的夹击,剑呀,手斧呀,战斧呀,钉头锤呀,斫得他们粉身碎骨。十字军骑士又开始摇摇晃晃,向后撤退了。到处都是一片告饶乞命的喊声,到处都看到脸色吓得发白的外国骑士从混战中窜出来,六神无主地听任他那同样受吓的军马驮到哪里就是哪里。骑士团披在锁子甲外面的白色斗篷,大都狼藉满地。

  十字军骑士团的首领们心里非常恐慌,只有把得救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大团长乌尔里西身上了,因为到这时为止,大团长还率领着十六个后备军团准备随时出动。
  大团长站在山风上观察战斗,心里也知道生死存亡的时刻已经到来,于是他就像龙卷风席卷着一阵播送灾难与死亡的冰雹一般,指挥他的铁甲军团投入战斗。
  ***
  但是盛特拉姆已经骑着一匹烈马,早一步出现在迄今尚未参加过战斗的波兰后备队前面了。他仔细观察了一切情况,密切注意了战斗的过程。同波兰步兵一起的还有几个重型武装配备的捷克雇佣兵连队。其中一个连队在交战以前曾经动摇过,但是已经及时悔悟过来,仍然坚守在阵地上,只是它的首领被撤换了。现在这个连队迫不及待地巴望着战斗,以便以他们的大丈夫英雄气概去弥补一时的弱点。但是主力是波兰军团,是由一些不穿铠甲的穷地主的骑兵队,镇市来的步兵队和极大部分的农民组成的,他们的武器就是矛、连枷和倒缚在杆柄上的大镰刀。

  “作好准备!准备!”盛特拉姆像闪电似地从队伍面前飞驰而过,一面以洪钟似的声音叫喊着。
  “准备!”小首领们都照喊了一遍。
  农民们知道是轮到他们的时候了,都把矛、连枷和大镰刀的柄搁在地上,画了一个圣十字,在又大又粗的掌心里吐了一口口水。整个后备队里都听得见这一声声不祥的吐口水。接着各人又抓起自己的武器,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国王派来使者,传达命令给盛特拉姆,凑着他耳旁低声说了些话。于是盛特拉姆转身向着步兵队挥了一下剑,喊道:

  “前进!”
  “前进!看齐!靠拢!”首领们都发令了。
  “快!杀那些狗东西!杀他们!”
  大军开动了。为了保持步伐均匀,队形整齐,一再齐声喊着:
  “万岁——马利亚——普施——恩惠——天主——与你——同在!”
  他们像洪水似地向前奔流。其中有大小波兰的农民们,也有在战前开始逃亡到波兰来的西利西亚人,从十字军骑士团逃出来、留在爱尔克的玛朱尔人。整个田野上都闪烁着枪矛、连枷和大镰刀的光芒。他们终于冲到敌人跟前了。

  “杀啊!”首领们喊道。
  “嘿!”
  每个人一抡起斧头斫出去,都像一个强壮的伐木者那样哼一声。他们使出全身气力,尽着胸口所能发出的气力,大斫特斫了。他们叫呀、嚷呀,杀声直冲云霄。
  ***
  国王在山风上观看整个战斗,不断地派遣急使到各处去;他由于一再亲自发号施令,连嗓子都喊哑了;他终于看到全军都投入战斗,真巴不得自己也冲过去参加。
  宫廷侍从们都不让他去;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国王的圣躬。左拉伐甚至拉住了国王的马笼头,尽管国王用矛打他的手,他还是不肯放。其余的人也拦着路,求呀、劝呀、谏呀,说什么即使他去了,也不能使战局改观呀。

  这时候最大的危险突然悬在国王和他整个扈从队的头上了。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大团长受到那些击败了立陶宛而胜利归来的骑士的鼓舞,也决定去攻打波兰人的侧翼,因此不得不迂回进军,十六个精锐军团不得不通过弗拉迪斯拉夫·亚该老所在的高地附近。国王的扈从队马上觉察到这个危险,可是已经来不及后退。只得卷起王旗,并由国王的书记奥列斯尼扎的兹别格涅夫快马加鞭,飞驰到最近的军团去求救,那个军团是米柯拉伊·盖尔巴沙骑士率领的,正准备去迎击敌人。

  “国王被围了!快来援救!”兹别格涅夫喊道。
  但是盖尔巴沙连头盔都失落了,便脱下头上那顶浸透了血汗的便帽让书记看,一面非常气愤地嚷道:
  “瞧,你这疯子,我们在这里闲着么!你不看见那片乌云正向我们压过来么?如果我们听了你的话,那就正好把敌人引到国王那里去。我劝你快走,要不然,我的剑可不饶你了!”
  他忘了是在同谁说话,气喘咐咐,气得简直要发狂,当真拿剑对准这个急使,这个急使看清了自己是在同谁打交道,何况这个老战士说得很对,就回头赶到国王那里,把这番话复述了一遍。
  国王的卫队挺身而出,密密地排成一堵墙来保卫君主。可是这回宫廷侍从们阻止不住国王了,国王坚持要骑着马站在第一线。他们刚刚摆好阵势,日耳曼军团已经迫近,连盾牌上的纹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最有胆量的人见了这些十字军骑士,也免不了发抖,因为他们都是骑士界的精华;个个穿着辉煌的甲胄,骑在像野牛一般壮大的马上,毫无倦容,因为他们还没有参加过战斗。他们像飓风似地前进,马蹄得得,军旗飘飘,一片喧哗。大团长本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白斗篷,被风吹得像老鹰的两只大翅膀,飞驰在他们前头。

  大团长已经驰过了国王的扈从队,正向战斗最激烈的战场奔去,完全没有把路旁这一小股骑士放在眼里,想都没有想到国王就在这批人里头,他根本没有发现亚该老。但是有一个军团里突然奔出一个魁梧的日耳曼人来。究竟他是认识亚该老呢,还是被国王那身银甲胄吸引住了,还是只想显示显示他的骑士胆量。这倒很难说了;只见他低着头,伸出矛,直向国王这边冲过来。

  国王把坐骑一踢,随从们还来不及阻止他,他已经向着这个骑士冲了过去。要不是亏了国王的那个年轻书记奥列斯尼扎的兹别格涅夫(这个人非但精通拉丁文,还精通骑士武艺),他们两人一定会彼此猛战起来。那个年轻人手里握着一支断矛,急驰到日耳曼人身旁,在他头上狠狠一击,打碎了他的头盔,把他打在地上。这时,国王趁势把剑刺进这个日耳曼人的无遮无掩的脑门,亲手杀了他。

  这个著名的日耳曼骑士底波尔特·基定里兹·封·第培尔就这样完了蛋。他的战马被雅蒙脱公爵夺去,他自己则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锁子甲外面披着一件白斗篷,还有镀金的腰带。他两目无光,双足还在地上乱踢,一任人类最伟大的调解者——死神,把夜幕盖在他的头上,让他永远安息。

  克尔姆军团的骑士们都想向波兰人冲过来,为他们的战友报仇;但是大团长本人挡住了他们的路,不停地喊着:“这里来!这里来!”他把他们推向那个就要决定这一血腥日子的命运的地方,也就是推向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现在又发生了一件奇事。盖尔巴沙的米柯拉伊站在战场的最前线,清清楚楚地看见敌人,本可立即迎击,但是别的波兰骑士由于漫天灰尘辨别不出敌人,误把敌人看做了赶回来作战的立陶宛人,却没有赶紧迎击。

  奥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第一个向跑在军团最前面的大团长冲过去。他是从大团长的斗篷、盾和戴在胸口的那个大圣物匣认出来的。但这个波兰骑士尽管力气大大超过大团长,却不敢用矛去刺金约柜。因此他(乌尔里西)把剑向上一挥,挡开了杜伯科的矛尖,马匹虽略受伤,他自己却和杜伯科擦身而过,绕了一个圈子,回到自己阵地去了。

  “这就是大团长本人,日耳曼人来了!”杜伯科喊道。
  波兰军团一听到这声叫喊,都从原来的地方急驰而出,迎击敌人。第一个攻打他们的就是米柯拉伊·盖尔巴沙和他的军团,于是战斗又猛烈地展开。
  但是究竟是这些从克尔姆地区来的十字军骑士(他们中间有许多人是波兰血统)打得不起劲呢,还是因为波兰人凶不可当,总之,这一次攻击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大团长原以为这一击可以把国王的部队一举击溃,然而他马上看出,倒是那些波兰人在节节迫近,在推进,在攻打,在斫杀,仿佛挥着铁拳在外人。日耳曼军团与其说是在攻,不如说是在守。

  他徒劳地大声鼓舞十字军骑士,徒劳地用剑催迫他们战斗。不错,他们在防守方面确也十分英勇,可惜没有具备胜利的军队所具备的冲劲和热忱,而波兰人现在却充分具有这两点。波兰骑士们给打坏甲胄,满身是血,受了伤,拿着七凹八凸的武器,咬紧牙关,如疯似狂地向着密集的日耳曼人丛冲过去,弄得日耳曼人一会儿勒住马匹,一会儿望望四周,仿佛要弄明白,包围着他们的这道铁箍是否愈来愈紧了,接着才缓缓地不断后退,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这置人于死地的绝境。

  这时候从森林那边又传来一阵阵叫喊。这是盛特拉姆让他自己所率领的农民来战斗了。马上听见了大镰刀和连枷析在铁甲胄上所发出的卡啦卡啦声;尸体愈积愈高。鲜血在被践踏的土地上汇成河流,开始了浴血的搏斗,因为日耳曼人知道只有剑才救得了自己,便不顾死活地顽抗着。

  ***
  双方就这样相持不下,不知胜利属于何方,后来一片漫天的尘埃意外地出现在战斗的右方。
  “立陶宛人回来了!”波兰人欢天喜地地吼叫起来。
  他们猜对了。很容易被击渍、却不容易被征服的立陶宛人现在回来了,他们骑着快马,像大风暴似地大叫大嚷,奔驰而前,投入战斗。
  再说敌军那边,以威纳·封·戴丁根为首的几个“康姆透”赶到大团长跟前去。
  “救您自己吧,阁下,”尼尔布隆的“康姆透”喊道,嘴唇都发青了。“趁我们还没有被包围,先救您自己和骑士团吧。”
  骑士气概的乌尔里西却阴沉地望着他,把手举向天空,嚷道:
  “我决不能离开这块已经倒下了这么多勇士的战场!决不能!”
  于是他一面高声叫十字军骑士跟着他走,一面冲进战斗的漩涡。这时候立陶宛人都跑了上来,接着是一片混乱,一片沸腾,天族地转,使人什么也看不清楚。
  大团长被立陶宛人一支短枪击中了嘴巴,脸上又受了两处伤。他用麻痹了的右手抵挡了一阵斫击,最后被一支镖枪击中了脖子,像一段木头似的倒了下去。一大群穿着兽皮的战士向他猛扑过去,像蚂蚁似的把他完全遮没了。

  ***
  威纳·封·戴丁根带着几个军团从战场上逃走了。其余的军团都被波兰军队的铁圈箍住了。战争变为对十字军骑士的屠杀,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简直是一场前所未闻的灾难,人类历史上简直没有先例。在天主教的历史上,从罗马战争中,从哥特人同阿提拉的战争中,从查尔斯·马忒尔同阿拉伯人的战争中,双方军队都从没有打得这么猛烈过。现在交战的一方,绝大多数人都直僵僵地躺在地上,像一捆捆的稻草。那些最后由大团长率领去作战的军团都投降了。克尔姆的士兵们把旗帜插在地上。有些日耳曼骑士都跳下马来,表示愿意做俘虏,并且跪在浸透了血的地上。外国客人在其中服务的整个圣杰西军团和他们的首领,也这样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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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战斗还在继续下去,因为十字军骑士团有许多军团宁愿死而不愿求生和被俘。现在日耳曼人都按照他们自己的军事习惯在作战,他们排成一个大圆圈,就像一群野猪被一群狼包围时那样自卫。波兰人和立陶宛人构成的包围圈却把他们那个圈不住地压紧,有如一条毒蛇缠住一头野牛的躯体那样。于是武器又斫击起来,连枷轰轰地响,大镰刀轧轧叫,剑在斫着,枪在刺着,斧头和钩刀劈个不停。日耳曼人像一片森林似的纷纷给斫倒。他们都默默地、阴郁地、庄严而勇猛地死了。

  他们有些人揭去面甲,互相告别,在死前作了临终的吻别。有些人发疯一般胡乱冲进战斗的热潮。还有一些人做梦似地在战斗。最后,另外一些人用“米萃里考地阿”戳进咽喉自刎了。再有一些人扔掉了项圈,转身对着他们的战友恳求道:“刺吧!”

  不久,愤怒的波兰人把日耳曼人围成的那个大圈圈击碎成十几个小圈;于是个别的骑士要逃命倒是不困难了。但是一般说来,十字军骑士的这些小圈圈都不顾死活地顽抗着。
  他们很少有人跪下来求饶,等到最后波兰人那种可怕而猛烈的攻击又把这些小圈圈打散的时候,即使单身匹马的骑士也不愿向战胜者投降。对骑士团和西方骑士界来说,这是遭到大难的一天,但同时也是最光荣的一天。

  那个了不起的巨人,被农民步兵包围住了的安诺德·封·培顿,他砍死的波兰人的尸体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他站在尸体堆上,好像插在一座小山上的界石柱标,谁要是走近他,只要剑够得到,就会像遭到雷击似地丧了命。

  ***
  最后,查维夏·却尔尼·苏里姆契克走过来了。但一看却是个没有坐骑的骑士,他不愿意违反骑士惯例从后面攻击他,便也跳下了军马,老远对这十字军骑士喊道:
  “回过头来,日耳曼人,投降吧,否则,就来同我决斗。”
  安诺德回转身来,一看那黑色甲胄和盾牌上的“苏里马”,认出了是查维夏,他心里想:
  “我的死神来到了,我的时辰到了。因为谁都不能从他手里生还,不过如果我战胜了他,我就可以得到不朽的光荣,说不定也会救得了我的命。”
  于是他向他冲了过去,他们就在尸体遍布的地上攻来击去,像是两股大风暴。查维夏的巨大气力一向是无敌的,在战争中,谁要是同他交战,谁的父母就成为不幸的人了。因此安诺德那只在玛尔堡锻造的盾牌,经不起查维夏的剑一击,就粉碎了,钢头盔也像瓷壶似的给击碎了,那个了不起的安诺德,头也被劈成两半,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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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鲁霍夫的“康姆透”亨利克是波兰人不共戴天的仇敌,他发过誓,要拿两把出鞘的剑放在面前,要把这两把剑浸透了波兰人的血方才罢休,可现在却偷偷地从战场上逃跑,像一只狐狸受到了猎人包围。然而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突然拦住了他的路,这个“康姆透”看见剑临头上,就喊道:

  “饶了我吧!”说着,吓得叉着双手。这年轻的骑士听了这话,已经来不及抽回手来停止斫击,只是把剑一转,用剑背朝“康姆透”的汗涔涔的肥嘴打了一下,把他交给侍从,侍从用一根绳子系在这日耳曼人的脖子上,像牵牛似的把他牵去和所有的十字军骑士俘虏看守在一起。

  ***
  老玛茨科不停地在血腥的战场上找寻昆诺·里赫顿斯坦。那一天对于波兰人真是万事顺遂,因为命运之神终于把这个人交到了玛茨科手里。玛茨科是在一小撮十字军骑士中间找到这个人的,原来这批十字军骑士逃出那场可怕的灾祸以后,都藏身在丛林中。那是他们武器上反射出来的阳光把他们暴露在追捕者的眼前的。他们全都立刻跪下投降。但是玛茨科得知囚犯中间有骑士团的大“康姆透”,就命令把昆诺带到他跟前来。于是玛茨科除下了头盔,问道:

  “你认识我么,昆诺·里赫顿斯坦?”
  昆诺蹙紧眉尖,直瞪着玛茨科的脸,过了一会儿,说道:
  “我在普洛茨克的朝廷上见过你。”
  “不,”玛茨科口答,“你在那以前就见过我了!你在克拉科夫就见过我,那时候我侄子由于一时轻率,攻击了你,被判处了死刑,我求你留他一命。我曾向天主许过愿,并且凭我骑士的荣誉起誓说,如果我找到了你,我一定要同你决一死战。”

  “我知道,”里赫顿斯坦回答,一面傲慢地吁着气,不过他的脸色立即变白了。“但是现在我是你的俘虏,如果你对我举起了你的剑,那就会侮辱你自己。”
  玛茨科把嘴一扭,露出一种不祥的、完全像狼一样的容貌。
  “昆诺·里赫顿斯坦,”玛茨科说,“我不会举起剑来斫杀一个解除了武装的人,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拒绝同我决斗,那末我就叫他们拿根绳子把你像条狗似的吊死。”
  “我没有别的办法。站起来的大‘慷姆透”喊道。
  “宁可战死,不作俘虏,”玛茨科又肯定地说。
  “宁可战死。”
  一会儿他们就在波兰和日耳曼骑士的面前交起手来了。昆诺年纪较轻,比玛茨科灵活,但是玛茨科的手力和脚力都远远超过他的敌手,所以一眨眼工夫,他就把他摔倒在地上,膝盖压在昆诺的胸口上。
  这个“康姆透”的眼睛恐怖地向上望着。
  “饶了我吧!”他哼着说,口中吐出口水和白沫来。
  “不!”毫不容情的玛茨科回答。
  他把“米萃里考地阿’在对手的喉咙里连戳两次。昆诺喉咙头咯咯地响了一阵,可怕地咳嗽着。血从他嘴里涌了出来。死亡的痉挛使他全身发抖,接着他的身体就挺直了,那个骑士们的伟大的抚慰者使他永远安息了。

  ***
  战斗结束了,追剿和屠杀开始了。拒绝投降的十字军骑士都完了蛋。过去发生过的交战和搏斗多得不可胜数,但是据人们记忆所及,从来没有哪一次有过这样可怕的伤亡。不仅是十字军骑士团,连整个日耳曼都扑倒在大国王的足下,因为整个日耳曼的著名骑士都组成了条顿“先锋队”,帮助十字军骑士团不断深入侵略斯拉夫人的土地。

  在率领这次日耳曼骑士入侵的七百个“白斗篷”之中,留得一命的只有十五个。四万多人都倒在那个血淋淋的战场上长眠了。
  中午还在条顿大军头上飘扬着的无数旗子,全都落到了波兰人的血迹斑斑的、胜利的手里。没有一面旗子被抢救出去过。波兰和立陶宛骑士把它们扔在亚该老的足下,他朝天抬起一双虔诚的眼睛,激动地一再说道:

  “这是天主的意旨!”
  俘虏中的一些重要人物都给带到国王跟前来:戈拉的阿勃丹克·斯卡贝克带来了舒舍静的卡齐米埃尔兹公爵;特洛茨诺夫的一个捷克骑士带来了奥列斯尼查的公爵康拉德;科比特罗夫的普尔席特比尔科(有“德里亚”纹章的)则带着杰西·杰司道夫前来,这个人在战斗中受了伤,如今还不省人事,他率领过组成圣杰西军团的所有的外国骑士。

  二十二个国家参加了骑士团对波兰人的这场战争,如今国王的书记们正在登录俘虏的名字,这些俘虏都跪在亚该老面前,恳求怜悯和赎身回家。
  十字军骑士团的整个大军已经不存在了。波兰人追击的结果,把十字军骑士的庞大辎重队抢过来了,那里面除了幸免死亡的十字军骑士之外,还有无数的马车,马车上装载着打算用来铐波兰人的链条,和准备在胜利后举行庆祝宴会用的葡萄酒。

  ***
  太阳正在逐渐坠入西面的地平线。一场大雨压住了满天的尘埃。国王、威托特公爵和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正要去巡视战场,人们却把战死的十字军骑士首领的尸体搬到他们面前来了。立陶宛人搬来了大团长的尸体,身上被矛戳穿了好几处,遍身都是灰尘和血块,他们把这具尸体放在国王跟前。国王惋惜地叹息了一下,望着这仰天躺在地上的巨大尸体,说道:

  “这个人呀,今天早晨还以为他是世界各国之王呢。……”
  于是泪水像珍珠似地从他脸上滴下来,静默了一会,他继续说:
  “不过,他死得英勇。因此我们要表彰他的英勇,为他举行一次隆重的天主教葬仪。”
  于是国王立即命令把这具尸体拿到湖里仔细洗干净,给它穿上漂亮衣服,在棺材没有做好之前,给它盖上骑士团的白斗篷。
  这时候仆从们陆续搬来更多的尸体,俘虏们都把它们一一辨认出来。他们搬来了大“康姆透”昆诺·封·里赫顿斯坦的尸体,他的喉咙被“米萃里考地阿”可怕地割断了。然后是骑士团的元帅弗里德列克·华仑罗德的尸体;法衣圣器室执事长阿尔培特·斯赫华茨贝伯爵的尸体;大司库托麦斯·茂赫姆的尸体;和被塔契夫的波瓦拉斫死的温达伯爵的尸体,以及六百多具著名的“康姆透”和法师的尸体。仆从们把尸体一个挨着一个地放在一起,它们都像木头似地躺在那里,脸孔像他们的斗篷一样白,朝天躺着,圆睁着无光的眼睛,眼睛里的骄傲。愤怒、狂暴和恐怖都熄灭了。

  所有俘获来的旗子,统统都插在它们的头旁!黄昏的微风把这些彩旗卷拢又吹开,在这些好像是睡着了似的尸体上面哗啦啦飘动着。远处的地平线上,迎着晚霞,可以看到立陶宛的士兵们在拖着俘获的大炮,这是十字军骑士第一次在战争中使用的武器,但是它对胜利的波兰人却没有造成什么损害。

  最杰出的骑士们都在山同上聚集在国王的四周;他们由于疲劳,都沉重地喘着气,一面望着那些旗子,望着躺在他们足下的那些尸体,正如疲累的刈稻人望着他自己刈下来的成捆成捆的稻束一样。这是一次付出了巨大劳力的收割,获得了了不起的收获。现在伟大的、天堂似的、欢乐的黄昏到来了,无限的幸福照耀在胜利者的脸上,因为大家都知道,随着这个黄昏的到来,所有的苦难和忧患都结束了,不是结束了这一大的苦难和忧患,而是结束了整整一百年来的苦难和忧患。

  国王虽然完全了解日耳曼人这次的失败惨重,还是惊奇地望着他面前这番景象,最后他高声说道:
  “莫非整个骑士团都躺在这里了么?”
  副主教米柯拉伊因为懂得圣勃里杰特的神圣的预言,所以这样回答道:
  “现在,他们给敲掉牙齿、给斫掉右手的时间已经到来了!!!……”
  亚该老举起手来,画了个十字,开始为那些躺在他身旁的人以及格隆瓦尔德和坦能堡之间的整个战场祝祷。
  在雨后纯净的空气中,在晚霞的鲜艳光亮中,他们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这片广漠的、冒着水气的血腥战场上撒满了折断的枪、矛和大镰刀;人尸和马尸堆积如山,尸山上还戳起了一只只手、脚和马蹄。在这块悲伤的战场上,积尸望不到边。

  在那片一望无际的墓地上,可以看见仆从们在走来走去,收集武器,从死者身上剥下甲胄。在玫瑰色的上空,一群乌鸦、渡乌和老鹰已经在活动着、盘旋着,因为看见了食物而高兴得哇哇叫。
  ***
  不但是那个背信弃义的十字军骑士团现在躺在国王的足下,而且那些迄今为止在不幸的斯拉夫人土地上,像洪水似地泛滥成灾的整个日耳曼威力,也在这个赎罪的日子里,被波兰人打得土崩瓦解。
  赞美和荣耀属于这一个过去了的伟大的圣日,属于这一次血的献祭!
第五十二章

 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回到了波格丹涅茨。这个老骑士享到了长寿,兹皮希科也很健康、很强壮,一直活到那个幸福的日子:看见十字军骑士团后任的大团长含着眼泪从玛尔堡的一道大门走出去,而从另一道大门进来了率领着大军的波兰的“伙叶伏大”,以国王的名义来接管这个城市和远至波罗的海的灰色海浪拍击着的整个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