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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4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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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4年作品_契诃夫
洛希尔的提琴
契诃夫1894年作品
洛希尔的提琴
这个城镇小得很,还不如一个乡村。住在这个小城里的几乎只有老头子,这些老头子却难得死掉,简直惹人气恼。医院里和监牢里需要的棺材也很少。一句话,生意坏透了。假如亚科甫·伊凡诺夫是省城里的棺材匠,那他一定已经有自己的房产,大家要称呼他亚科甫·玛特威伊奇①了,可是在此地这个小城里,大家却简单地叫他一声亚科甫,不知什么缘故,还送他一个外号,叫“青铜”。他生活贫苦,跟普通庄稼汉一样,住在一所不大的旧木房里。小木房总共只有一个房间,他、玛尔法、一个火炉、一张双人床、几口棺材、一 个工作台、所有的生活用品,就统统挤在这个房间里了。
亚科甫做的棺材又好又结实。他给农民和小市民做棺材,总是按自己的身材来做,从来也没出过一次错,因为比他再高再强壮的人就连监牢里也没有,虽然他已经七十岁了。他给贵族和女人做棺材,总要先量尺寸,量的时候用一管铁尺。
有人来定做儿童的棺材,他总是很不乐意应承,做的时候尺寸也不量,直截了当就动手,抱着轻视的态度,人家给他工钱的时候,他总要说:“讲老实话,我不爱干这种七零八碎的活儿。”
除了这种手艺以外,拉提琴也给他带来一笔不大的收入。
这个小城里的人们举行婚礼,通常有一个犹太乐队奏乐。这个乐队由镀锡匠莫依塞·伊里奇·沙赫凯斯掌管,一半以上的收入被他拿走。亚科甫提琴拉得很好,特别擅长拉俄罗斯的曲子,因此沙赫凯斯有时候请他参加乐队,报酬是一天五 十个戈比,客人的赏钱除外。每逢“青铜”在乐队里坐下,他总是首先脸上冒汗,面孔涨得通红。这种地方很热,大蒜气味浓得叫人透不出气来。提琴尖声叫着,右耳朵旁边有低音大提琴的嘶哑声,左耳朵旁边响起长笛的哀哭声。吹长笛的是一个消瘦的、头发棕红色的犹太人,满脸现出青筋和血管,象是织成一面密网,他有着跟那位著名的富翁②同一个姓:洛希尔。这个该诅咒的犹太人甚至能够把最快活的曲子也吹得悲悲戚戚。亚科甫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对犹太人,特别是对洛希尔,渐渐形成憎恨和轻蔑的心理。他开始挑他的毛病,恶言恶语地骂他,有一次甚至打算动手打他,洛希尔生气了,恶狠狠地瞧着他说:“要不是我尊敬您的才能,我早就把您扔出窗外去了。”
接着他就哭了。因此乐队不常约请“青铜”加入,除非遇到非常必要的时候,例如那些犹太人当中缺了一个。
亚科甫从来也没有心情舒畅过,因为他经常遭到可怕的损失。比方说,星期日和节日干活是有罪的,而星期一又是不吉利的日子,这样一年当中总有两百天光景不得不闲坐着,无所事事。这损失可真不小!如果这个小城里有人举行婚礼而不要奏乐,或者沙赫凯斯没有请他,那也是损失。警官害痨病,病了两年,亚科甫焦急地盼着他死,可是警官动身到省城去就医,不料就死在那儿了。这又是损失,至少也有十 个卢布,因为那口棺材一定很贵,而且盖上锦缎。一想到种种损失,亚科甫总是心神不安,特别是在夜间。他老是把他的提琴放在床上他的身旁,遇到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钻进他的脑子,他就触动琴弦,提琴就在黑暗里发出声音,他心里才觉得轻松一点。
去年五月六日玛尔法忽然病了。这个老太婆呼呼地喘气,喝很多的水,走路摇摇晃晃。可是那天早晨她仍旧亲自生炉子,甚至去取水。不过,到傍晚,她就躺下了。亚科甫拉了一整天提琴,等到天色大黑,他就拿出那本每天用来记录损失的笔记簿,反正闲着闷得慌,就动手把一年来的损失结一 下帐。结果,总数竟在一千卢布以上。这使他大为震动,他把算盘往地下一扔,用脚去踩。随后他拿起算盘,又劈劈拍拍地打了很久,同时紧张地、深深地叹气。他的脸涨得通红,汗水淋漓。他暗自寻思,要是把亏损的一千卢布存在银行里,那么一年的利息至少也有四十卢布。可见这四十卢布也是一 笔损失。一句话,不管你往哪儿转,到处都只有损失,别的什么也没有。
“亚科甫!”玛尔法出乎意外地叫了一声。“我要死了!”
他回过头来看他的妻子。她的脸烧得绯红,神情异常开朗和喜悦。“青铜”平素看惯她那张苍白、胆怯、悲戚的脸,这时候心慌了。看样子,她好象真要死了,而且似乎在暗自高兴,她终于要永远离开这个小木房,离开这些棺材,离开亚科甫了。……她眼望着天花板,努动嘴唇,脸上的表情是幸福的,仿佛她看见了死亡,她的救星,正在跟它小声交谈似的。
天已经亮了,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朝霞象火烧一样红。亚科甫瞧着老太婆,不知怎的,想起他这一辈子似乎从没跟她亲热过一次,从没疼过她,也没有一回想到给她买一 块头巾,或者从人家喜宴上给她带回一点什么甜食,却光是对她叫嚷,为了损失而骂她,捏着拳头对她扑过去;固然,他从来也没有真正打过她,不过毕竟吓唬过她,每一次她都吓得发呆。是的,他不准她喝茶,因为就是不买茶叶,开销也够大的了;她只好喝白开水。他明白她的脸相现在为什么这么古怪,高兴,他心里害怕了。
熬到早晨,他到邻居那儿借来一匹马,把玛尔法送到医院去。那儿病人不多,所以他等了没有多久,约摸三个钟头。
使他大为满意的是,这一回看病的不是医师,医师本人也病了,而是医士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一个老头儿。城里人都说,这个老头儿虽然爱喝酒,骂人,不过医道却比医师高明。
“您老人家好!”亚科甫把走太婆领进诊疗室,说。“对不起,玛克辛·尼古拉伊奇,我们老是为一些小毛病来麻烦您。
喏,您瞧,我那口子病了。也就是象大家所说的那样,生活的伴侣,请您原谅我的这种说法。……“医士拧起白眉毛,摩挲着络腮胡子,开始打量老太婆。她坐在凳子上,驼着背,精瘦,尖尖的鼻子,张着嘴,从侧面看上去,象是一只口渴的鸟。
“嗯,……是啊,……”医士慢慢地说,叹了口气。“这是流行性感冒,不过也可能是热病。现在城里正在闹伤寒。好,老太婆总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谢天谢地。……她多大岁数?”
“差一年就满七十了,玛克辛·尼古拉伊奇。”
“哦,老太婆总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该知足了。”
“当然,您的话说得圣明,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亚科甫说,客气地陪着笑脸,“您这些美言,我们感激在心,不过请您容许我说一句,任什么虫子都想活下去。”
“那还用说!”医士说,听他那口气倒好象老太婆的生死都操纵在他手里似的。“嗯,这么办吧,朋友,在她头上放一 块浸过凉水的布,把这药粉给她一天吃两次。好,再见,bon jour③。”
亚科甫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事情不妙,任什么药粉也无济于事了。这时候他才明白:玛尔法很快就要死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轻轻地碰一下医士的胳膊肘,眫一下眼睛,低声说:“玛克辛·尼古拉伊奇,该给她放血才对。”
“没有工夫,没有工夫,朋友。带着你的老太婆走吧,求上帝保佑。再见。”
“求您大发慈悲吧,”亚科甫恳求道。“您自己明白,要是她,比方说,肚子痛,或者内脏出了毛病,那才吃药粉,喝药水,可如今她是着了凉啊!一着凉,头一件事就是放血,玛克辛·尼古拉伊奇。”
可是医士已经叫下一个病人,于是一个村妇带着个孩子走进诊疗室来了。
“走吧,走吧,……”他对亚科甫说,皱起眉头。“不要胡搅蛮缠。”
“既是这样,至少给她放上蚂蟥④也好!看在上帝份上,行行好吧!”
医士冒火了,叫道:
“还要跟我罗唆!笨蛋。……”
亚科甫也冒火了,脸孔涨得通红,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搀扶着玛尔法,领她走出诊疗室。直到他们坐上大车,他才严厉而讥诮地看一眼医院,说:“安插在这儿的全是你们这号好手!见了阔佬恐怕就肯用吸杯放血了,见了穷人却连蚂蟥也舍不得用。这些希律!”
他们回到家里,玛尔法走进家门,手扶着炉子,呆站了十几分钟。她觉得要是她躺下去,亚科甫就会讲起种种损失,骂她老是躺着,不想干活。可是亚科甫郁闷地瞧着她,想起明天是圣约翰节 ,后天是奇迹创造者圣尼古拉节 ,过后就是星期日,再后又是星期一 ,不吉利的日子。这四天是不能干活的,而玛尔法却一定会在这几天里死掉,可见今天就得动手做棺材。他拿起他那管铁尺,走到老太婆跟前,给她量尺寸。后来她就躺下了。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动手做棺材。
等到工作结束,“青铜”就戴上眼镜,在他的簿子上记一 笔:“为玛尔法·伊凡诺芙娜做棺木一口,计两个卢布四十个戈比。”
他叹了口气。老太婆始终沉默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可是到傍晚,天黑了,她忽然叫一声老头儿。
“你记得吗,亚科甫?”她问道,快活地瞧着他。“你记得五十年前上帝赐给我们一个头发金黄的小娃娃吗?那时候我和你老是坐在河边……柳树底下……唱歌。”她说完,苦笑一 下,补充一句:“那个小女儿死了。”
亚科甫极力回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小娃娃,那棵柳树。
“这是你在胡思乱想,”他说。
神甫来了,给玛尔法授了圣餐,行了临终涂油礼。后来她开始嘟嘟哝哝,吐字不清,将近早晨,她去世了。
邻家的老太婆给她擦洗干净,穿好衣服,放进棺材。为了省下给教堂诵经士一笔钱,亚科甫亲自唱赞美诗。至于坟墓,他也没有出钱,因为墓园看守人是他的干亲家。有四个农民把棺材抬到墓园,可是他们不是为了挣钱,而是出于敬意。跟在棺材后面的,是几个老太婆、叫化子、两个疯修士,路上遇到的人都虔诚地在胸前画十字。……亚科甫十分满意,因为这件事办得合乎规矩,体面,便宜,没有惹得谁不痛快。
他最后一次跟玛尔法告别的当儿,用手碰了碰棺材,心里想:“这活儿干得挺不错!”
可是他从墓园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却非常难受。他有点不舒服:呼出的气发热而且急促,两条腿发软,老是想喝水。
此外,种种思想钻进他的脑子里来。他又想起他这一辈子没有对玛尔法亲热过一次,疼爱过一次。他们在小木房里同住了五十二年,这五十二年很长很长,可是不知怎的,事情竟会弄到这样:在这段时间里,他一回也没想到过她,关心过她,好象她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似的;而她却每天都在生炉子,烧菜,烤面包,出外取水,劈柴,跟他同睡在一张床上。
每逢他从婚宴上喝醉酒回来,她总是恭恭敬敬地把他的提琴挂在墙上,扶着他上床睡下,她做这些事总是一声不响,脸上现出胆怯和操心的神情。
洛希尔朝着亚科甫走来,笑吟吟的,对他点头。
“我正在找您,大叔!”他说。“莫伊塞·伊里奇问您好,叫您马上到他那儿去一趟。”
亚科甫没有心思顾到这些。他很想哭一场。
“躲开!”他说,往前走去。
“这怎么行呢?”洛希尔着急地说,跑到前头去。“莫伊塞·伊里奇要生气的!他叫您马上去!”
亚科甫瞧见犹太人气喘吁吁,不住地眫眼,脸上长着那么多棕红色的斑点,不由得心里讨厌。他那件带黑补丁的绿色上衣,他那瘦弱单薄的身子也叫人看不入眼。
“你干什么缠住我不放,大蒜头?”亚科甫吆喝道。“别这么死皮赖脸的!”
犹太人生气了,也叫嚷起来:
“可是请您小点声,要不,我就把您扔过篱墙去!”
“躲开我!”亚科甫大吼一声,捏着拳头向他扑过去。“这些癞皮狗闹得人日子都过不成!”
洛希尔吓坏了,蹲下去,两手在头顶上面晃来晃去,好象要挡住拳头,保护自己似的。随后他跳起来,使出平生的力气跑掉了。他一面跑一面蹦蹦跳跳,举起两手轻轻地拍着,谁都可以看出他那又瘦又长的背脊在颤抖。男孩们看见这情景而高兴起来,追着他跑,嚷道:“犹太佬!犹太佬!”狗也追他,汪汪地吠。有人哈哈大笑,随后打了个唿哨,那些狗就吠得更响、更欢了。……后来大概有一条狗咬了洛希尔,因为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绝叫。
亚科甫在牧场上溜达一阵,然后在城郊一带随意走动。男孩们喊道:“青铜来了!青铜来了!”他走到了河边。鹬鸟飞来飞去,鸣声啾啾,鸭子也嘎嘎地叫。太阳晒得很热,水面上金光闪闪,眼睛一看河水就会感到刺痛。亚科甫沿着河边一条小路走去,看见浴棚里走出一个身体丰满,脸色绯红的太太,心里就想:“嘿,好一只水獭!”离浴棚不远,有些男孩正在用肉作饵捉虾,一看到他,就带着恶意喊道:“青铜!
青铜!“那儿有一棵老柳树,树顶宽阔,树干上有一个极大的洞,树梢上有一个乌鸦窝。……突然,亚科甫的记忆里活生生地浮现出一个金黄头发的小娃娃和玛尔法讲到的那棵柳树。是啊,这就是那棵柳树,碧绿,安静,忧郁。……它衰老得多了,这可怜的树!
他就在这棵柳树底下坐下来,开始回想。对岸如今是一 片水淹的草地,那时候却是一片大桦树林,远处地平线上耸起的那座秃山,当初长着一片很老很老的青色松林。当初河里驶着帆船。现在一切都平坦光滑,对岸只长着一棵幼小而挺秀的小桦树,象是一位小姐。河上只有鸭子和鹅,不象过去曾经驶行过帆船的样子。鹅也似乎比从前少了。亚科甫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一大群白鹅,这一只迎着另一只飞快地游去。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在他的一生中,最近四五十年以来,他一次也没到这条河边来过,或者,即使来过,却没注意过它。要知道,这是一条相当大的河,并非不值一提的小河,在这条河上原可以捕鱼,再把鱼卖给商人、文官、车站小吃店的老板,然后把钱存进银行;也可以驾一 条小船从这个庄园赶到那个庄园,拉一拉提琴,各种身分的人都会给他钱;还可以试一试用船运货的生意,这比做棺材强得多;最后还可以养鹅,冬天把鹅宰掉,运到莫斯科去,单是鹅毛一项恐怕每年就可以挣十个卢布。可是他白白错过时机,什么事也没做,多大的损失!哎,多大的损失啊!如果把这些事一齐干起来,又是捕鱼,又是拉提琴,又是用船运货,又是杀鹅,那会挣下多大的一笔钱!可是这种事连作梦也没有想到过,生活白白过去,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一点欢乐,完全落空了。前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指望,往后看呢,什么也没有,只有种种损失,而且是可怕的损失,简直叫人浑身发凉。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好好生活,避免这些损失呢?请问,为什么人们把桦树林和松林砍掉?为什么牧场白白荒芜?
为什么人们老是做些恰恰不该做的事?为什么亚科甫这一辈子老是骂人,发脾气,捏着拳头要打人,欺侮自己的妻子呢?
请问,刚才有什么必要吓唬那个犹太人,侮辱他呢?为什么人们总是妨碍彼此的生活呢?要知道,这造成多大的损失!多么可怕的损失呀!要是没有憎恨和恶意,人们彼此之间就会得到很大的好处了。
傍晚和夜间,他一直恍惚看见小娃娃,柳树,鱼,宰掉的鹅,从侧面看去活象口渴的鸟儿的玛尔法,洛希尔的苍白可怜的脸。有许多脸从四面八方凑过来,低声数说损失。他翻来覆去,有四五次从床上爬起来拉提琴。
早晨他勉强起床,到医院去了。看病的仍旧是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他吩咐亚科甫在头上放一块用凉水浸过的布,同时给了他一些药粉。亚科甫从他的脸色和口气看出事情不妙,任什么药粉也无济于事了。后来,他在回家去的路上,心里想:死了倒好,不必再吃东西,喝水,纳税,得罪人了;而且由于人在坟墓里不是睡一年,而是睡好几百年,一千年,那么,要是细算一下,好处就大极了。人从生活里得到的是损失,从死亡里得到的反而是好处。这种想法当然正确,然而未免使人气恼,叫人痛心:人世间为什么有这么一种古怪的章法,人只能过一次生活,而这生活却没有带来一点好处就过去了?
死掉倒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可是他回到家里,一看见提琴,他的心就揪紧,他舍不得死了。这把提琴是不能由他带进坟墓去的,今后它就要变得孤零零,落到跟那片桦树林和那片松林同样的下场了。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东西,过去是白白糟蹋掉,将来也仍旧会白白糟蹋掉!亚科甫从小木房里走出来,在门外坐下,把提琴搂在怀里。他一面想他那白白糟蹋掉、充满损失的一生,一面拉那把提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拉什么曲子,可是音调悲凉而动人,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想得越深,提琴的音调也就越悲凉。
门闩响了一两声,洛希尔在门口出现了。他大着胆子走过半个院子,可是一看见亚科甫,却忽然停住脚,缩起脖子,大概害怕了。他开始用手比划,好象要里手指头表明现在是几点钟似的。
“过来吧,不要紧的,”亚科甫亲热地说,招手要他走过来。“过来吧!”
洛希尔狐疑而害怕地瞧着他,往他那边走过去,在离他一俄丈远的地方站住。
“求您发发慈悲,别打我!”他说,蹲下去。“莫伊塞·伊里奇又打发我来了。他说:你不用怕,再到亚科甫那儿去一 趟,就说缺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行。星期三有人办喜事。……是啊!沙波瓦洛夫老爷嫁女儿,那姑爷是个挺好的人。婚礼可阔气啦,嘿嘿!”犹太人又说,眯细一只眼睛。
“我不能去,……”亚科甫说,呼呼地喘气。“我病了,老弟。”
他又拉提琴,眼泪从他眼眶里迸出来,滴在提琴上。洛希尔注意地听着,侧着身子对着他,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口。他脸上那种惊恐困惑的表情渐渐转为悲怆痛苦的神色。他转动眼珠,仿佛心里感到难以承受的狂喜似的,嘴里说:“啊啊啊!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流下来,滴在他那件绿色上衣上。
后来,亚科甫躺了一整天,心里愁闷。傍晚神甫来听取他的忏悔,问他记不记得犯过什么特别的罪。他极力运用他那很差的记性,又想起玛尔法的不幸的脸色和犹太人被狗咬后的绝叫,就声音微弱地说:“请您把提琴送给洛希尔吧。”
“好,”神甫回答说。
如今,城里的人都问:洛希尔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一把提琴?是他买来的呢,还是偷来的,或者也许是人家押给他的?他早已丢开长笛,现在专拉提琴了。他的弓子也象他从前的长笛那样发出悲凉的音调,可是每逢他极力模仿亚科甫坐在门口拉过的那个曲调,他就会拉出一种极其悲苦哀伤的调子,弄得听众纷纷落泪,最后他自己也转动眼珠,叫出“啊啊啊!……”的声音。城里人都喜欢这个新曲子,商人和文官争先恐后地请他到家里去,每次叫他把这个曲子拉十回 .
「注释」
①对人连称本名和父名,含有尊敬意味。
②指德国籍的犹太富翁洛希尔。
③法语:再见。
④这种动物吸食人畜血液,古时医学上利用它吸取脓血。
大学生
大学生
起初天气很好,没有风。鸫鸟噪鸣,附近沼泽里有个什么活东西在发出悲凉的声音,象是往一个空瓶子里吹气。有一只山鹬飞过,向它打过去的那一枪,在春天的空气里,发出轰隆一声欢畅的音响。然而临到树林里黑下来,却大煞风景,有一股冷冽刺骨的风从东方刮来,一切声音就都停息了。
水洼的浮面上铺开一层冰针,树林里变得不舒服、荒凉、阴森了。这就有了冬天的意味。
教堂诵经士的儿子,神学院的大学生伊凡·韦里科波尔斯基打完山鹬,步行回家,一直沿着水淹的草地上一条小径走着。他手指头冻僵,脸给风刮得发烧。他觉得这种突如其来的寒冷破坏了万物的秩序与和谐,就连大自然本身也似乎觉得害怕,因此傍晚的昏暗比往常来得快。四下里冷清清的,不知怎的,显得特别阴森。只有河边的寡妇菜园里有亮光,远方以及大约四俄里外的村子都沉浸在傍晚寒冷的幽暗里。大学生想起,先前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母亲正光着脚,坐在前堂里的地板上擦茶炊,他父亲躺在灶台上咳嗽。这天是受难节 ①,他家里没烧饭,他饿得难受。现在,大学生冷得缩起身子,心里暗想:不论在留里克②的时代也好,在伊凡雷帝③的时代也好,在彼得④的时代也好,都刮过这样的风,在那些时代也有这种严酷的贫穷和饥饿,也有这种破了窟窿的草房顶,也有愚昧、苦恼,也有这种满目荒凉、黑暗、抑郁的心情,这一切可怕的现象从前有过,现在还有,以后也会有,因此再过一千年,生活也不会变好。想到这些,他都不想回家了。
那菜园所以叫做寡妇菜园,是因为它归母女两个寡妇所有。一堆篝火烧得很旺,劈劈啪啪地响,火光照亮了周围远处的耕地。寡妇瓦西里萨是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穿一件男人的短皮袄,站在一旁,瞧着火光想心思;她的女儿路凯利雅身材矮小,脸上有麻斑,样子有点蠢,她坐在地上,正在洗一口锅和几把汤勺。显然她们刚刚吃过晚饭。旁边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那是此地的工人在河边饮马。
“嘿,冬天又回来了,”大学生走到篝火跟前说。“你们好!”
瓦西里萨打了个哆嗦,不过她立刻认出他来,就客气地笑了笑。
“我刚才没认出您来,求主保佑您,”她说。“您要发财啦⑤。”
他们攀谈起来。瓦西里萨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以前在一位老爷家里当乳母,后来做保姆。她谈吐文雅,脸上始终挂着温和而庄重的笑容。她的女儿路凯利雅却是个村妇,受尽丈夫的折磨,这时候光是眯细眼睛看着大学生,一句话也没说,她脸上的表情古怪,就象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当初使徒彼得恰好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在篝火旁边取暖,”大学生说着,把手伸到火跟前。“可见那时候天也很冷。啊,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夜啊,老大娘!非常悲惨而漫长的一夜啊⑥!”
他朝黑魆魆的四周望了望,使劲摇一下头,问道:“你大概听人读过十二节福音吧?”
“听过,”瓦西里萨回答说。
“那你会记得,在进最后的晚餐时,彼得对耶稣说:”我就是同你下监,同你受死,也是甘心。‘主却回答他说:“彼得,我告诉你,今日鸡还没有叫,你要三次说不认得我。’傍晚以后,耶稣在花园里愁闷得要命,就祷告,可怜的彼得心神劳顿,身体衰弱,眼皮发重,怎么也压不下他的睡意。他睡着了。后来,你听人读过,犹大就在那天晚上吻耶稣,把他出卖给折磨他的人了。他们把他绑上,带他去见大司祭,打他。彼得呢,累极了,又受着苦恼和惊恐的煎熬,而且你知道,他没有睡足,不过他预感到人世间马上要出一件惨事,就跟着走去。……他热烈地,全心全意地爱耶稣,这时候他远远看见耶稣在挨打。……”路凯利雅放下汤勺,定睛瞧着大学生。
“他们到了大司祭那儿,”他接着说,“耶稣就开始受审,而众人因为天冷,在院子里燃起一堆火,烤火取暖。彼得跟他们一块儿站在火旁,也烤火取暖,象我现在一样。有一个女人看见他,就说:”这个人素来也是同耶稣一伙的,‘那就是说,也得把他拉去受审。所有那些站在火旁的人想必怀疑而严厉地瞧着他,因为他心慌了,说:“我不认得他。’过了一忽儿,又有一个人认出他是耶稣的门徒,就说:”你也是他们一党的。‘可是他又否认。有人第三次对他说:“我今天看见跟他一块儿在花园里的,不就是你吗?’他又第三次否认。
正说话之间,鸡就叫了,彼得远远地瞧着耶稣,想起昨天进晚餐时耶稣对他说过的话。……他回想着,醒悟过来,就走出院子,伤心地哭泣。福音书上写着:“他就出去痛哭。‘我能想出当时的情景:一个安安静静、一片漆黑的花园,在寂静中隐约传来一种低沉的啜泣声。……”大学生叹口气,沉思起来。瓦西里萨虽然仍旧陪着笑脸,却忽然哽咽一声,大颗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用衣袖遮着脸,想挡住火光,似乎在为自己的眼泪害臊似的;而路凯利雅呆望着大学生,涨红脸,神情沉闷而紧张,象是一个隐忍着剧烈痛苦的人。
工人们从河边回来了,其中一个骑着马,已经走近,篝火的光在他身上颤抖。大学生对两个寡妇道过晚安,便往前走去。黑暗又降临了,他的手渐渐冻僵。吹来一阵刺骨的风,冬天真的回来了,使人感觉不到后天就是复活节 .
这时候大学生想到瓦西里萨:既然她哭起来,可见彼得在那个可怕的夜晚所经历的一切都跟她有某种关系。……他回过头去看。那堆孤零零的火在黑地里安静地摇闪,看不见火旁有人。大学生又想:既然瓦西里萨哭,她的女儿也难过,那么显然,刚才他所讲的一千九百年前发生过的事就跟现在,跟这两个女人,大概也跟这个荒凉的村子有关系,而且跟他自己,跟一切人都有关系。既然老太婆哭起来,那就不是因为他善于把故事讲得动人,而是因为她觉得彼得是亲切的,因为她全身心关怀彼得的灵魂里发生的事情。
他的灵魂里忽然掀起欢乐,他甚至停住脚站一忽儿,好喘一 口气。“过去同现在,”他暗想,“是由连绵不断、前呼后应的一长串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他觉得他刚才似乎看见这条链子的两头:只要碰碰这一头,那一头就会颤动。
他坐着渡船过河,后来爬上山坡,瞧着他自己的村子,瞧着西方,看见一条狭长的、冷冷的紫霞在发光,这时候他暗想:真理和美过去在花园里和大司祭的院子里指导过人的生活,而且至今一直连续不断地指导着生活,看来会永远成为人类生活中以及整个人世间的主要东西。于是青春、健康、力量的感觉(他刚二十二岁),对于幸福,对于奥妙而神秘的幸福那种难于形容的甜蜜的向往,渐渐抓住他的心,于是生活依他看来,显得美妙,神奇,充满高尚的意义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前的星期五守此节 .
②据编年史记载,留里克为公元九世纪的诺夫哥罗德大公,其子伊戈尔为俄罗斯国家的第一个王朝留里克王朝的建立者。
③即俄国沙皇伊凡四世(1530—1584)。
④即俄国沙皇彼得一世(1672—1725)。
⑤俄罗斯习俗:熟人相遇,一时未能认出对方,在认出后,即用此语解嘲。
⑥指《圣经》上所载耶稣被捕的那一夜,详见《路加福音》。
文学教师
文学教师

木头地板上响起马蹄的得得声,他们从马房里先牵出黑马努林伯爵,然后牵出白毛大马,随后牵出它的妹妹玛依卡。
它们全是名贵的骏马。老人谢列斯托夫给大马上好鞍子,对他女儿玛霞说:“行了,玛丽雅·戈德芙鲁阿,上马!唷!”
玛霞①·谢列斯托娃是一家当中顶年轻的一个,她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她家里的人改不掉老习惯,还把她看做小孩,因此大家仍旧叫她玛尼雅②和玛纽霞③。自从城里来了个马戏团,她热中地去看马戏以后,大家又开始叫她玛丽雅·戈德芙鲁阿了。
“驾!”她骑到大马的背上,吆喝一声。
她姐姐瓦丽雅骑上玛依卡,尼基丁骑上努林伯爵,军官们骑上各自的马,这个又长又好看的马队,闪现着军官们的白上装和小姐们的黑色骑马装,五光十色,缓缓地走出院子。
尼基丁发觉,在大家上马的时候,以及后来大家骑着马走到街上去的时候,不知怎的,玛纽霞专注意他一个人。她担忧地瞧着他和努林伯爵,说:“您得时时刻刻勒住马嚼子,管住它才行,谢尔盖·瓦西里奇。别让它畏缩。那是它装佯。”
要么因为她的大马跟努林伯爵十分友好,要么也许机缘凑巧,总之,她骑着马始终挨着尼基丁身旁走,跟昨天和前天一样。他呢,瞧着骑在骄傲的白马身上的她那苗条娇小的身子,瞧着她那秀丽的侧影,瞧着那顶跟她一点也不相称、使她看起来显老的高礼帽,心里又快活,又温柔,又痴迷,虽然在听她讲话,可是没大听清她在说什么,却在暗想:“我凭我的人格担保,当着上帝发誓:我不再怕羞,今天非跟她说清楚不可了。……”那时候是傍晚六点多钟,正是刺槐和丁香的香气非常浓郁,空气和树木本身好象因为浓香而变凉的时候。城中公园里的乐队已经在奏乐。马儿在大街上踩出一片清脆的蹄声,四 面八方传来欢笑声、谈话声、关门声。在路上遇到的兵都向军官们敬礼,男学生向尼基丁鞠躬,所有从容散步或者匆匆赶到公园去听音乐的人,看见这一伙人马,显然都很愉快。天气多么暖和啊!散布在天空中的东一朵西一朵白云,那样子多么轻柔!白杨和刺槐的影子伸过整个宽阔的大街,笼罩在街对面房屋的阳台和二层楼上,看上去多么温柔而舒畅!
他们出了城,在大道上驱马快跑。这儿已经没有刺槐和丁香的香气,也听不见音乐声,可是田野透出清香,嫩黑麦和小麦碧绿,金花鼠吱吱地叫,白嘴鸦呱呱地噪。不管往哪儿看,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只不过这儿那儿现出几块瓜地,颜色发黑,左边远处在墓园那儿有一片正在凋谢的白色苹果花罢了。
他们走过屠宰场,然后走过啤酒酿造厂,追过一群赶到市郊公园去奏乐的军乐队员。
“波梁斯基有一匹很好的马,这我不否认,”玛纽霞抬眼望了望那个骑马跟瓦丽雅并排走的军官,对尼基丁说。“不过那马有缺点。左腿上有块白斑点,简直长的不是地方,而且请看,它的脑袋老往后仰。现在是任凭怎么样也没法叫它不仰了,它要照这样一直仰到死的那一天了。”
玛纽霞跟她父亲一样是个爱马入了迷的人。她看见别人有好马,总觉得难受,一看出别人的马有缺点就痛快。尼基丁却一点也不懂马,勒住马缰也好,勒住马嚼子也好,快跑也好,慢跑也好,在他完全没有什么分别。他只觉得自己骑马的姿势不自然,别扭,因此那些善于骑马的军官一定比他更能使玛纽霞中意。于是他因为她喜欢那些军官而吃醋了。
他们路过郊外的公园,有人提议大家进去喝点矿泉水。他们就进去了。这公园里只有橡树,那些橡树最近才长出叶子;因此,现在从新生的树叶之间望过去,可以看得见整个公园和公园里的舞台、小桌、秋千。所有的乌鸦窝也都看得见,样子象大帽子。骑马的男士们和那些跟他们同来的女士们在一 张小桌旁边下了马,要矿泉水喝。有些他们认得的人,原在公园里散步,这时候走到他们跟前来。其中有穿高统靴的军医官,有等待乐师们的乐队指挥。医师大概把尼基丁看做大学生了,因为他问:“请问,您是回来过暑假吗?”
“不,我一向住在这儿,”尼基丁回答说。“我是中学教师。”
“真的吗?”医师觉得奇怪。“这么年轻就已经做老师了?”
“怎么能说年轻?我都二十六岁了!……感谢上帝!”
“您留了胡子和唇髭,可是从您的外貌看起来,您至多不过二十二岁。您显得多么年轻啊!”
“真是混帐话!”尼基丁暗想。“连这个人也拿我当小娃娃看待!”
别人说他年轻,特别是当着女人或学生的面,他总是极不痛快。自从他到本城来工作以后,他一直讨厌他自己这副显得过于年轻的外貌。学生不怕他,老人叫他年轻人,女人倒高兴跟他跳舞,却不高兴听他的长篇大论。他情愿付出昂贵的代价,只求能马上老这么十岁。
从公园出来,他们再往前走,到谢列斯托夫的田庄去。他们在庄园门外勒住马,唤出总管的老婆普拉斯柯芙雅,要她拿点鲜牛奶来。牛奶拿来了,却没人喝,大家彼此对看一眼,笑起来,策动马,往回跑了。等到他们骑马回来,乐队已经在市郊公园里奏乐,太阳躲到墓园后面,半个天空让晚霞染成深红色了。
玛纽霞骑着马又跟尼基丁并排走着。他很想告诉她说,他多么热烈地爱她,可是他又怕让军官们和瓦丽雅听了去,只好不响。玛纽霞也一声不吭。他体会到她为什么沉默,为什么骑着马跟他并排走,就暗暗觉得幸福,于是大地、天空、城里的灯火、啤酒酿造厂的黑轮廓,总之,一切东西在他的眼里合成了一种极其美妙可爱之物;他觉得他的努林伯爵仿佛在凌空走着,要想跃上深红的天空似的。
他们到了家。茶炊已经在花园里的桌子上滚沸,老人谢列斯托夫跟他的朋友,地方法院的官员们坐在桌子边谈心,他照例在批评什么事情。
“这是粗鄙!”他说。“粗鄙,不是别的。是的,先生!粗鄙,先生!”
自从尼基丁爱上玛纽霞以后,谢列斯托夫家的东西样样都中他的意:房子、房子旁边的花园、晚茶、藤椅、老奶妈,甚至老人常爱说的那两个字:“粗鄙”。他所不喜欢的只有那众多的猫和狗,还有在露台上一个大笼子里凄凉地哀叫的埃及种鸽子。室内狗和看家狗实在多,他跟谢列斯托夫一家来往这么久,却只认清其中的两只:穆希卡和索木。穆希卡是一条脱了毛的小狗,脸上却毛茸茸,恶毒而且给惯坏了。它痛恨尼基丁,每一次看见他,总要偏着头,龇出牙,叫起来:“呜……汪汪汪……呜……”然后它就趴在椅子底下。每逢他想把它从自己的椅子底下赶走,它就尖声地狂吠起来,主人们就说:“别害怕,它不咬人。它是一条好狗。”
索木是一条高大的黑狗,腿长,尾巴跟木棒那么硬。每逢人们吃饭或喝茶,它总是一声不响地在桌子底下走动,摇着尾巴拍人们的靴子和桌腿。它是条忠实的笨狗,可是尼基丁受不了它,因为它有个习惯,总喜欢把头放在吃饭的人的膝盖上,用唾沫弄脏大家的裤子。尼基丁不止一回用刀柄打它的大额头,用手指头弹它的鼻子,骂它,抱怨它,可是任凭怎么样,也还是免不了让自己的裤子沾上污斑。
骑马闲游一番以后,茶啦,果酱啦,面包干啦,牛油啦,都显得很好吃了。他们默默地、津津有味地喝完第一杯茶,不过喝到第二杯,他们就吵起架来。每次喝茶和吃中饭,领头吵架的总是瓦丽雅。她已经二十三岁,长得俊俏,比玛纽霞好看,素来被人认为是这一家人中顶聪明、顶有教养的一个。
她的举止端正庄重,凡是在家里代替亡母地位的大女儿都有这样的气派。她既是这家里的女主人,就觉得有权利在客人面前穿着家常穿的短上衣走来走去,而且直呼那些军官的姓,把玛纽霞看成小姑娘,用女训导员的口气跟她谈话。她老是把自己叫做老处女,这就是说,她相信自己准嫁得出去。
每一回谈话,哪怕是讲到天气,她也一定把它引到争吵上去。她有一种嗜好,喜欢抓住别人的语病,揭穿别人的矛盾,在话里找茬儿。您刚跟她谈起什么事,她就盯着您的脸,忽然打断您的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彼得罗夫,前天您讲的话可是刚好相反啊!”
要不然,她就讥讽地微笑着,说:“可是我瞧您是在鼓吹第三厅④的原则啊。那我该给您道喜了。”
要是您说句俏皮话,或者说句双关语,您就马上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这是老套头!”或者说:“耍贫嘴!”要是军官说了句俏皮话,她就做出轻蔑的脸相,说:“丘八的俏皮话!”
她把“丘”字念得重,弄得穆希卡总要从椅子底下回她一声:“呜……汪汪汪……”这回喝茶的时候,争吵是从尼基丁讲起学校的考试开的头。
“对不起,谢尔盖·瓦西里奇,”瓦丽雅打断他的话说。
“您说什么学生觉得考试难。容我问您一句,这到底是谁的错呢?比方说,您叫八年级的学生做作文,题目是‘作为心理学家的普希金’。第一 ,不应该出这么难的题目,第二 ,普希金怎么能算是心理学家呢?是啊,讲到谢德林,或者,比方说,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就不同了,可是普希金是伟大的诗人,不是别的。”
“谢德林是一回事,普希金又是一回事,”尼基丁闷闷不乐地回答说。
“我知道,你们中学校的老师是不大看得起谢德林的,不过问题不在这儿。请您告诉我,普希金在哪方面可以算是心理学家呢?”
“难道您的意思是说他不是心理学家吗?那好吧,我来给您举几个例子。”
尼基丁就朗诵了几段《奥涅金》⑤,然后又朗诵了几段《鲍里斯·戈都诺夫》⑥。
“我一点也看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心理学,”瓦丽雅叹道。
“心理学家是那种描写人类灵魂细微变化的人,您念的那些却是优美的诗,不是别的。”
“我知道您要的心理学是什么!”尼基丁说,生气了。“您要的是别人拿钝锯子锯我的手指头,我呢,大喊大叫,这就是您所谓的心理学。”
“耍贫嘴!不过您还是没有对我证明为什么普希金是心理学家。”
每逢尼基丁因为反对他认为狭隘陈腐或者类似的见解而不得不争吵的时候,他照例从座位上猛的跳起来,两只手捧住头,哼哼唧唧,从房间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现在也是这个样子:他跳起来,两手捧住头,哼哼唧唧,绕着桌子兜了个圈子,随后在远一点的地方坐下。
军官们来给他撑腰。波梁斯基上尉开口向瓦丽雅担保说,普希金确实是心理学家,为要证明这一点,他还引了莱蒙托夫的两行诗。盖尔涅特中尉说,如果普希金不是心理学家,人们就不会在莫斯科为他立纪念像了。
“这是粗鄙!”这话从桌子的另一头传来。“我对总督就是这么说的:”这是粗鄙,大人!‘“”我不再争吵了!“尼基丁叫道,”这样吵下去没完没了!
够了!咳,给我滚开,这条脏狗!“他对把脑袋和爪子都放到他膝盖上来的索木喊道。
“呜……汪汪汪……”从椅子底下传来狗叫声。
“承认您自己错了吧!”瓦丽雅叫道。“承认吧!”
可是这时候有几位做客的小姐走来,争吵自然而然中止了。大家一齐走进大厅。瓦丽雅在钢琴旁边坐下来,开始弹舞曲。他们先跳华尔兹舞,然后跳波尔卡舞,再后来跳卡德里尔舞和grand -rond⑦,由波梁斯基上尉领着他们穿过各个房间,然后又跳华尔兹舞。
跳舞时候,老年人坐在大厅里抽烟,看那些青年男女跳舞。老人当中有一个是市信用社的经理谢巴尔津,他以爱好文学和戏剧艺术出名。他创办了当地的音乐戏剧小组,亲自参加演出,不知什么缘故只演滑稽的听差,或者用唱歌的声调朗诵《女罪人》⑧。他在本城有个外号,叫木乃伊⑨,因为他长得高,又很瘦,青筋突起,而且老是做出庄严的脸相,眼睛呆滞无神。他那么真诚地爱好戏剧艺术,甚至剃光上髭和胡子,这就弄得他越发象木乃伊了。
等到大环舞拆散,他迟迟疑疑,稍稍侧着身子走到尼基丁跟前,咳了一声,说:“刚才喝茶时候你们的一番辩论,我很荣幸,全听见了。
我十分赞同您的见解。我的看法也是这样,因此跟您谈一谈,在我是很大的乐事。您看过莱辛⑩的《汉堡剧评》那本书吗?“
“没有,我没看过。”
谢巴尔津大吃一惊,不住地挥手,仿佛他的手指头被烫伤了似的,他什么话也没说,从尼基丁身边走开了。谢巴尔津的身材、他问的那句话、他的惊奇的神情,尼基丁都觉得好笑,不过他仍旧暗想:
“这真叫人难为情。我是文学教师,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没读过莱辛的书。我得读一读他的著作才成。”
「注释」
①②③都是玛丽雅的小名。
④“第三厅”是沙皇俄国的最高警察机构,在一八二六年成立,其目的在于镇压革命活动。
⑤普希金的长篇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
⑥普希金的历史诗剧。
⑦法语:一种古代集体舞蹈的花样。
⑧《女罪人》是俄国作家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所写的一首诗。
⑨古埃及人用防腐剂保存下来的人体。
⑩莱辛(1729—1781),德国文艺理论家,剧作家。
晚饭以前,这班人,老老少少,全坐下来玩“命运”①。他们拿两副牌,一副发给大家,每人得的牌一般多,一副摊在桌子上,背面朝上。
“谁手里有这张牌,”老人谢列斯托夫翻开第二副牌最上面的那一张,郑重其事地开口说,“命运就派谁马上到儿童室去跟奶妈接吻。”
跟奶妈接吻的荣幸落在谢巴尔津身上了。大家就簇拥着他,把他领到儿童室去,一面笑一面鼓掌,逼他跟奶妈接吻。
这就引起了一大片嚷叫喧哗的声音。……“不够热情!”谢列斯托夫喊道,笑得流出眼泪来。“不够热情啊!”
命运派定尼基丁听取所有的人的忏悔。他就坐在大厅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有人拿来一块披巾,蒙住他的脑袋。第一 个来向他忏悔的是瓦丽雅。
“我知道您的罪,”尼基丁开口说,在黑暗中瞧见她那严厉的侧面像。“小姐,告诉我,您干什么每天跟波梁斯基一块儿出去散步?哼,她绝不会无缘无故跟骠骑兵在一块儿呀!”
“这是耍贫嘴,”瓦丽雅说,走开了。
然后,他在披巾里面看见两只凝眸不动的大眼睛闪闪发光,还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一张可爱的侧面像,又闻到一股早已熟悉的名贵香水的气味,这香味使尼基丁想起了玛纽霞的房间。
“玛丽雅·戈德芙鲁阿,”他说,简直听不出是自己的语声了,它变得那么柔和而温存,“您有什么罪呢?”
玛纽霞眯细眼睛,朝他吐了吐舌头,然后笑起来,走开了。过了一分钟,她站在大厅中央,拍着手叫道:“吃晚饭了,吃晚饭了,吃晚饭了!”
大家就一齐拥进饭厅。
吃晚饭的时候,瓦丽雅又吵起架来,这回是跟她父亲吵。
波梁斯基吃得很多,喝着红葡萄酒,对尼基丁讲起有一年冬天作战的时候,他怎样通宵站在一个沼泽里,污泥没到膝头;讲起敌人离得多么近,大家奉命不准抽烟或讲话,那天夜里又冷又黑,刮着刺骨的寒风。尼基丁听着,斜起眼睛看玛纽霞。她呢,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睛也不?~,仿佛在想什么心事,或者是想得出了神。……这使他觉得又快活又痛苦。
“为什么她这样看着我呢?”这问题折磨着他。“这真叫人难为情。人家会瞧出来的。啊,她还多么年轻,多么天真啊!”
午夜,客人散了。尼基丁刚刚走出门口,楼上一扇小窗子就砰的一声推开了,玛纽霞探出头来。
“谢尔盖·瓦西里奇!”她招呼一声。
“有什么事吗?”
“是这么回事,……”玛纽霞说,明明想找点话说。“是这么回事。……波梁斯基答应一两天内带着他的照相机来,给我们大家照像。我们得在这儿聚会才行。”
“好吧。”
玛纽霞消失了,窗子砰的一声关上,那所房子里立刻有人弹起钢琴来。
“嘿,这一家人!”尼基丁想着,穿过大街。“这个家里没有人唉声叹气,只有那些埃及种的鸽子除外,可是就连那些鸽子唉声叹气也只是因为它们不会用别的方法表白它们的欢乐罢了!”
不过,也并不是只有谢列斯托夫家才过得快活。尼基丁还没走出两百步,就听见另一所房子里传出钢琴声来。他再往前走不远,又看见一个农民在门口弹三弦琴。公园里,乐队突然奏起俄罗斯歌曲的集成曲来。……尼基丁的家离谢列斯托夫家有半俄里路,那是一个公寓,共有八个房间,他按年租三百卢布赁下来,跟他的同事,史地教师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同住。那位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还不能算是老人,长着狮子鼻和棕红色的胡子,相貌有点粗鲁,不文气,跟工匠一样,可是性情温厚。尼基丁走回 家来,他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桌子旁边改学生们画的地图。他认为学地理最重要、最不可少的一件事是画地图;学历史呢,是熟悉年表,他往往整夜坐在那儿用蓝铅笔改他的男学生和女学生所画的地图或者编年表。
“今天天气多好啊!”尼基丁走进史地教师的房间说。“您真叫人奇怪,怎么能坐在房间里不出去呢?”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是个不爱言谈的人,他要么一声不响,要么只讲些人人早已知道的事。现在他这样回答:“不错,天气非常好。现在是五月,不久就要到真正的夏天了。夏天跟冬天不同。冬天得生炉子,可是夏天不生炉子也暖和。夏天晚上开着窗子还是觉得热,冬天就连装上双层玻璃窗也还是觉得冷。”
尼基丁在桌旁坐了没到一分钟,就觉得烦闷了。
“晚安!”他说,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我本来想告诉您一件跟我有关的爱情方面的事,可是您呢,只知道搞地理!人家跟您讲到爱情,您却会立刻问:”卡尔卡战役②是在哪一 年?‘您跟您那些大战役啦,楚科奇岬角③啦,统统见鬼去吧!“
“您为什么生气?”
“真烦死了!”
他想到他还没有跟玛纽霞表白,又想到现在找不到一个可以谈一谈自己的爱情的人,就心烦起来,走进自己的书房,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书房里黑暗而寂静。尼基丁躺在那儿,呆望着黑暗,不知怎么一来,开始想象过两三年后他为办一 件事要到彼得堡去,玛纽霞怎样到车站去送他,哭哭啼啼;他到达彼得堡后,怎样接到她寄来的一封长信,恳求他快点回 家;他又怎样写信给她……他的信是这样开头的:“我亲爱的小耗子!……”“对了,就写我亲爱的小耗子,”他说,笑起来。
他觉着躺得不舒服,就把两条胳膊垫在脑袋底下,抬起左腿搁在长沙发背上。他觉得舒服了。这当儿,窗口开始明显地发白,睡意蒙?eur的公鸡在院子里高声啼叫起来。尼基丁接着想他怎样从彼得堡回来,玛纽霞怎样到车站接他,高兴得尖叫一声,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或者,更妙一点,他耍个花招:半夜偷偷回到家里,厨娘替他开门,然后他踮起脚尖走进卧室,一声不响,脱掉衣服,扑通一声跳上床!她醒过来,乐得什么似的!
天大亮了。窗子和书房却不见了。在昨天他们骑马路过的啤酒酿造厂的门廊台阶上,坐着玛纽霞,喃喃地说着什么。
随后她挽着尼基丁的胳膊,跟他一块儿走进市郊公园。在那儿他看见橡树和象帽子一样的乌鸦窠。有一个窠摇晃起来,谢巴尔津从里面探出头来,大喝一声:“您没看过莱辛的书!”
尼基丁周身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站在长沙发前面,头往后仰着,正在打领带。
“起来吧,该上班了,”他说,“不该穿着衣服睡觉。这样会把衣服弄坏的。应当脱了衣服睡在床上。……”照往常一样,他开始冗长而抑扬顿挫地讲着人人早已知道的事。
尼基丁的第一堂课是二年级的俄语。九点钟整,他走进教室,却看见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个大字:玛·谢。这大概指的是玛霞·谢列斯托娃。
“他们已经探听到了,这些坏蛋,……”尼基丁想。“这件事他们是从哪儿知道的呢?”
第二堂文学课是在五年级。黑板上也写着玛·霞两个字,他上完课走出教室,听见身后传来一片叫嚷声,仿佛是剧院顶层楼座上传来的喝采声:“乌啦!谢列斯托娃!”
由于和衣睡了一觉,他的脑袋不好受,身体软弱无力。那些学生天天盼着考试以前的停课,什么事儿也不干,心里焦躁,由于无聊而胡闹起来。尼基丁也厌烦,没理会他们的胡闹,时不时地走到窗前去。他看见大街让太阳照得挺亮。房子上空是透明的蓝天和鸟雀,远远地在苍翠的公园和许多房子的背后是广漠无垠的远方、罩在蓝色雾霭里的小树林、奔驰的火车冒出来的烟雾。……这时候有两个穿白上装的军官耍弄着小马鞭,在街上刺槐的树荫下走过去。然后有一群犹太人,留着白胡子,戴着便帽,坐着一辆敞篷马车经过这里。一个家庭女教师带着校长的孙女出来散步。……索木同另外两条狗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然后瓦丽雅穿一身素雅的灰衣服和红袜子,手里拿着《欧洲通报》走过去。她必是到市立图书馆去了一趟。……下学还早得很呢,要到下午三点钟!课后他还不能回家,也不能到谢列斯托夫家里去,却得到沃尔夫家里去教课。这个沃尔夫是个有钱的犹太人,信奉路德派新教④,不把自己的孩子们送进中学校,却请中学教师到家里来教他们,每上一 回课给五个卢布。……“真烦闷,烦闷,烦闷啊!”他暗想。
到三点钟,他到沃尔夫家里去,坐在那儿觉得时间好象长得无穷无尽似的。五点钟他离开那儿,可是六点多钟他得回到中学校去开教务会议,拟定四年级和六年级的口试时间表!
他到暮色很深才离开中学到谢列斯托夫家去,他心跳,脸红。一个月以前,甚至一个星期以前,每逢他打定主意向她求爱,他总是准备好一大套话,有开场白,有结束语;而现在呢,他却一个字也没准备好,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所知道的只是今天他一定要说清楚,再拖下去绝对不行了。
“我要邀她到花园里去,”他想,“我们先溜达一会儿,然后就说清楚。……”前厅里没有一个人。他走进大厅,后来又走进客厅。……那儿也一个人都没有。他听见瓦丽雅在楼上跟人争吵,还听见儿童室里有雇来的女裁缝剪裁衣服的声音。
这所房子里有一个小房间同时有三个名字:小房间、过路房间、黑房间。那里面有一个旧的大立柜,里面装着药品、弹药、猎具。这房间里有一道窄小的木头楼梯通到楼上,几只猫经常睡在楼梯上。这个房间有两扇门,一扇通到儿童室,一扇通到客厅。尼基丁走进这个房间,预备上楼去,忽然儿童室的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震得楼梯和立柜颤动起来。
玛纽霞穿着黑衣服,跑进房间里来,手里拿着一段蓝色衣料。
她没有看见尼基丁,照直往楼梯口跑去。
“等一等,……”尼基丁拦住她,说。“您好,戈德芙鲁阿。……容我……”他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只手拉住她的手,一只手抓住蓝色衣料。她呢,不知是害怕,还是惊奇,睁着大眼睛瞧他。
“容我……”尼基丁接着说,生怕她走掉。“我要跟您谈一件事。……只是……这儿不方便。我不能,我不能够……戈德芙鲁阿,您明白不,我不能,……就是这么回事……”蓝色衣料掉在地板上,尼基丁拉住玛纽霞的另一只手。她脸色变得煞白,努动嘴唇,然后从尼基丁身边往后退,退啊退的,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
“凭我的人格,我向您保证……”他轻声说。“玛纽霞,凭我的人格……”她扬起头,他就吻她的嘴唇,为了吻得久些,他用手指头捧住她的脸蛋儿。后来,不知怎么一来,他发现自己夹在墙壁和立柜中间的角落里了,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拿脑袋紧贴着他的下巴。
随后他们双双跑进花园去了。
谢列斯托夫家的花园很大,占地四俄亩,里面有约摸二 十棵老枫树和椴树,有一棵云杉树,此外全是果树:樱桃树啦,苹果树啦,梨树啦,野栗树啦,银白的橄榄树啦。……花也很多。
尼基丁和玛纽霞一句话也不说,顺着林荫路跑着,笑着,时不时地互相问些前后不连贯的话,谁也不回答。在花园的上空,一弯新月照着,在淡淡的月光下,含着睡意的郁金香和鸢尾花从黑暗的青草里探出身来,仿佛请求人们也跟它们谈情说爱似的。
等到尼基丁和玛纽霞回到正房来,军官们和小姐们已经到齐,正在跳玛祖卡舞。波梁斯基又领头带着众人跳大环舞,走遍各个房间,跳完舞大家又玩“命运”。晚饭前,等到客人已经从大厅走进饭厅,只剩下玛纽霞和尼基丁在一块儿,玛纽霞就紧偎在他的身边,说:“你自己去跟爸爸和瓦丽雅谈吧。我怕羞。……”晚饭后,他去找老人谈话。谢列斯托夫听他说完,想了想,说:“承您看得起我和我的女儿,我很感激,不过容我象朋友那样跟您谈一谈。我不是凭父辈的身分跟您讲话,却是照上流人对上流人那样跟您讲话。请您告诉我,您何必要这么早结婚呢?只有庄稼汉才那么年轻就结婚,那当然是由于粗鄙,可是您是为什么呢?您这样年轻,就给自己戴上镣铐,到底有什么乐趣呢?”
“我完全不能算年轻了!”尼基丁生气地说,“我已经快满二十七岁了。”
“爸爸,兽医来了!”瓦丽雅在隔壁房间里叫道。
谈话就此中断。瓦丽雅、玛纽霞、波梁斯基送尼基丁回 家。他们走到他的家门口,瓦丽雅说:“为什么您那个神秘的劈里拍拉·劈拉拍拉奇从来不露面?让他到我们家里来玩嘛。”
当尼基丁走进这位神秘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房间时,他正坐在自己床上脱裤子。
“别躺下睡觉,亲爱的!”尼基丁喘吁吁地对他说。“等一 会儿,别躺下睡觉!”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赶紧穿好裤子,惊慌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
尼基丁在同事身旁坐下,惊奇地看着他,好象自己都觉得奇怪似的,说:“您想想看,我就要结婚了!跟玛霞·谢列斯托娃结婚!
今天我求婚来着。“
“哦?她好象是个挺好的姑娘。只是她年轻得很。”
“是啊,她年轻!”尼基丁吁了口气说,担忧地耸了耸肩膀。“年轻得很,年轻得很哟!”
“她在我教过的中学里念过书。我认识她。她的地理学得还好,历史不行。她上课不专心听讲。”
不知什么缘故,尼基丁忽然可怜起他的同事来了,想对他说些温存、安慰的话。
“好朋友,您为什么不结婚呢?”他问,“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比方说,您为什么不跟瓦丽雅结婚呢?她是个可爱的、非常好的姑娘!固然她很喜欢争吵,不过她那颗心,……那是什么样的心啊!她刚才还问起您呢。跟她结婚吧,好朋友!啊?”
他明明知道瓦丽雅不会嫁给这么一个乏味的、翘鼻子的人,可是仍旧劝他娶她。这是为什么呢?
“婚姻是终身大事,”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想一想,说,“做什么事都得面面顾到,考虑周详才成,万不可以草率从事。
慎重绝没有害处,特别是在婚姻方面,因为一结婚,就不再是单身汉,要开始过新生活了。“
他又开始讲那些人人早已知道的话。尼基丁听不下去,道了晚安,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很快脱掉衣服,很快上床,为的是赶快开始想自己的幸福,想玛纽霞,想将来,微微地笑着,忽然想起自己还没读过莱辛的著作。
“我得读一读他的著作才成……”他想。“其实,我何必读它呢?让它见鬼去吧!”
他让自己的幸福弄得很累,马上就睡着了,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清早。
他在梦中听见木头地板上马蹄的得得声,梦见从马房里先牵出黑马努林伯爵,随后牵出白毛大马,再后来,牵出它的妹妹玛依卡。……
「注释」
①一种牌戏名。
②一二二三年,俄国同蒙古-鞑靼军队在卡尔卡河畔(在顿涅茨克州)开战,后者获胜。
③在西伯利亚。
④路德派新教是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 ,以宗教改革家马钉路德的宗教思想为基础,强调人在上帝面前得称为义,全凭信仰耶稣,而不在于履行教会的礼仪、规条和善功。

“教堂里很拥挤,很嘈杂,有一回甚至有个人叫喊起来,给玛纽霞和我主持结婚仪式的大司祭,隔着眼镜瞧一眼人群,厉声说道:”‘不准在教堂里走来走去,不准嚷,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祷告。应该敬畏上帝才是。’“我的男傧相是我的两个同事,玛尼雅的男傧相是波梁斯基上尉和盖尔涅特中尉。主教的唱诗班唱得好极了。烛花的爆裂声啦,灿烂的光辉啦,华丽的服装啦,军官啦,无数快活满意的脸啦,玛尼雅那种特别娇弱的神情啦,总之,整个环境和婚礼的祷告词,感动得我流下泪来,使我满心喜悦。我想:近来我的生活开放了多么茂盛的花,变得多么美丽而富有诗意!两年以前,我还是个大学生,住在涅格林诺一间便宜的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没有钱,没有亲属,而且,当时我还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前途。现在呢,我是一个顶好的省城里的中学教师,收入牢靠,有人爱,万事如意。我心想:都是为了我,这群人才聚在这儿,都是为了我,那三个枝形烛架才点亮,大辅祭才高声喊叫,唱诗班才努力唱好。不久我就可以叫一声妻子的那个年轻人儿这么年轻,这么优雅,这么高兴,那也是为了我。我想起我们最初的相逢,想起我们城外的旅行,想起我的求爱,想起整个夏天,仿佛上天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天气出奇地好。当初住在涅格林诺的时候,我觉得只有在长篇和中篇小说里才可能有的那种幸福,现在我却实际体验到,仿佛已经把它抓在手心里了。
“行完婚礼,大家乱嘈嘈地围着我和玛尼雅,表达他们真诚的快乐,向我们道喜,祝我们幸福。有一位准将是将近七 十岁的老头儿,只向玛纽霞一个人道喜,用干嗄的老人的嗓音对她说话,声音却响得整个教堂都听得见:”‘亲爱的,我希望您婚后仍旧是这样的一朵美丽的鲜花。’“军官们、校长、所有的教师,都出于礼貌微微地笑。我也觉得我自己脸上有一种愉快的、虚假的笑容。史地教师,最亲爱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总是讲些人人早已知道的事,这时候使劲握住我的手,亲切地说:”‘这以前您没结婚,一直单身过活,现在您结了婚,要两个人一块儿生活了。’“我们从教堂里出来,就坐车到一座两层楼的没抹灰泥的房子去,那是嫁妆的一部分,现在由我接收下来了。除了这所房子以外,玛尼雅还带给我大约两万卢布和一片叫做美里托诺甫斯卡亚的荒地,那儿有一所给看守人住的小房子,据说还有很多鸡、鸭,没人照管,变成野鸡、野鸭了。我从教堂来到这儿,就走进我的新书房,伸个懒腰,在一张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躺下来,伸开四肢,抽烟,我觉得软和,舒服,安逸,这是我生平从没感到过的。这当儿客人们正在欢呼‘乌啦’,前厅有个不高明的乐队在吹奏庆祝的乐曲和种种乱七八糟的曲子。玛尼雅的姐姐瓦丽雅跑进书房来,手里拿着一只高脚玻璃杯,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紧张神情,仿佛嘴里含满了水似的,她分明还想再往前走,可是忽然又哭又笑起来,酒杯当的一声掉在地板上。我们搀扶着她,领她走了。
“‘谁也弄不懂!’后来她躺在后屋老奶妈的床上,含含糊糊地说。‘弄不懂,弄不懂!我的上帝啊,谁也弄不懂!’”可是人人都十分明白;她比她妹妹玛尼雅大四岁,却还没结婚,她哭,倒不是出于忌妒,却是因为她忧伤地意识到她的年华正在消逝,甚至也许已经消逝了。人们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带着沾着泪痕、厚厚地搽了一层粉的脸回到大厅里来。我看见波梁斯基上尉端着一碟冰淇淋站在她面前,而她拿小勺舀着吃。……“这时候已经是清早五点多钟了。我拿起我的日记本来描写我的圆满而多彩的幸福,想要写出足足六页来,明天好念给玛尼雅听,可是说来奇怪,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迷迷糊糊,象在做梦一样,我只生动地想起瓦丽雅那段插曲,想写一句:”可怜的瓦丽雅!‘我简直能够照这样一直坐下去,写:“可怜的瓦丽雅!’可是这当儿,树叶沙沙地响起来,天要下雨了。乌鸦呱呱地叫,我的玛尼雅刚刚睡着,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忧愁。”
后来,有很长一阵子尼基丁没写日记。八月初,他开始忙补考和招生考试,过了圣母升天节 ,学校开学了。照例早上八点多钟他动身上学校去,到九点多钟就已经惦记玛尼雅和他的新家,不时地看表。上低年级课的时候,他叫一个学生起来念书,让别的学生听写,在孩子们听写的时候,他自己坐在窗台上,闭着眼睛遐想,不管瞻望将来也好,回想过去也好,在他都是同样美妙,跟神话一样。上高年级课的时候,他叫学生大声读果戈理或者普希金的散文,这使得他犯困。人啦,树啦,田野啦,乘骑的马啦,在他的幻想里升起来,他就叹口气,仿佛让作者迷住似的,说:“多么好呀!”
在课间较长的休息时间里,玛尼雅打发人给他送来点心,上面盖着雪白的小餐巾,他就慢慢地吃着,吃吃停停,好拉长享受的时间。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点心照例只有白面包,他尊敬而羡慕地瞧着他,说些人人熟悉的事情,例如:“人不吃东西就不能生存。”
放学以后,尼基丁先去教家馆。最后他五点多钟回家去,觉得又快活又不安,仿佛出去了整整一年似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楼去,找到玛纽霞,搂住她,吻她,发誓说他爱她,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又着重说他十分惦记她,还提心吊胆地问她身体可好,为什么神情那么不快活。然后他们俩吃午饭。饭后他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躺下来,抽烟,她坐在他身旁,低声讲话。
现在他顶幸福的日子是星期日和假日,每到那种日子他就从早到晚在家里待着。在那种日子他过着纯朴的、然而非常愉快的生活,它使他联想到安闲的田园生活。他一刻也不停地观察他那聪明、能干的玛尼雅怎样布置她的窝儿。他自己也想表示自己在家里不是多余的人,就做些白费力气的事情,比方说,从车棚里推出双轮马车来,绕着它走一圈,看一遍。玛纽霞用三头奶牛办了一个地道的牛奶场,在她那些大小地窖里收藏着许多壶牛奶和无数罐酸奶油,全是留看做黄油用的。有时候尼基丁想开玩笑,就问她要一杯牛奶喝;她吓慌了,因为这搅乱了她定下的规矩。于是他笑着搂住她,说:“算了,算了,我是闹着玩的,我的宝贝儿!我是闹着玩的!”
要不然,他就取笑她小家子气,她在食柜里找到一小块变了味的、跟石头那么硬的腊肠或者干酪,一本正经地说:“让厨房里的用人拿去吃吧。”
他对她说,这么一小块东西只能放到捕鼠器上去,她就开始激昂地证明说,男人根本不懂家务事,哪怕你送三普特美味到厨房去,也不会叫仆人感到惊讶的。他就同意她的话,欢欢喜喜地搂抱她。凡是她所说的公道话,他总觉得不平凡,惊人,至于她所说的跟他的见解抵触的话,他也觉得天真而动人。
有时候他有心谈谈人生的哲理,就议论起抽象的问题来。
她听着,好奇地瞧着他的脸。
“我跟你在一块儿,真是无限幸福,我亲爱的,”他说,抚摸着她的手指头,或者把她的辫子拆散,再编好。“不过我不认为我这种幸福是偶然落到我身上来的,好象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这幸福是一种十分自然的、合情合理的、势所必然的现象。我相信人是自己的幸福的创造者,现在我得到的正是我自己创造的东西。是啊,我要不假装谦虚地说:这幸福是我自己创造的,我有权享受这幸福。你知道我的过去。孤苦贫困和不幸的童年、惨淡的青春,——这一切都是奋斗,这就是我开辟的、达到幸福的道路。……”十月间,中学校遭到重大的损失,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脑袋上生了丹毒,去世了。他临死的前两天,已经神志不清,说胡话了;不过哪怕是说胡话,他也只说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伏尔加河流进里海。……马吃燕麦和草料。……”他出殡那天,学校停课。他的同事和学生抬着灵柩,在到墓园去的一路上,学校的唱诗班唱着《神圣的上帝》。三个神甫,两个助祭,所有的男学生和学校的教职员,还有主教那个穿着讲究的长衣的唱诗班都参加了出殡的行列。过路的行人碰见这隆重的出殡行列,就在胸前画十字,说:“求上帝让我们大家都死得这么风光才好。”
从墓园回到家里,尼基丁感动得很,从桌子抽屉里找出日记本,写道:“我们刚刚把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雷席茨基放进坟墓。
“安息吧,勤劳的工作者!玛尼雅、瓦丽雅和所有送殡的女人全都动了真情,哭了,也许因为她们知道这个不吸引人的、受尽折磨的人一生没被任何一个女人爱过吧。我原想在我同事的坟墓前说几句热情的话,可是有人警告我,说这样会惹得校长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死者。自从结婚以来,好象这还是第一天,我的心头不轻松。……”后来在这一学期里,没出什么特别的事。
冬天天气暖和,下着湿雪,不算太冷,比方说,在主显节 ①的前夜,大风整整哀号了一夜,仿佛到了秋天似的,水从房檐上滴下来,到早晨,在举行水祓除仪式②的时候,警察不许任何人到河面上去,因为据说冰在膨胀、变黑了。可是尽管天气坏,尼基丁生活得仍旧跟夏天一样幸福。他甚至又添了另外一种娱乐:他学会了玩“文特”③。只有两样东西偶尔使他烦躁,惹他生气,似乎妨碍他完全幸福,那就是猫和狗,这是他连同妻子的嫁妆一齐接收下来的。各房间里,特别是在早晨,总有一股动物园里的气味,任凭怎么样也消除不掉那股气味;猫常跟狗打架。凶恶的穆希卡一天要喂十次才行,它至今还是不认尼基丁,老是朝着他狂吠:“呜……汪汪汪……”大斋期间的一天午夜,他打完牌,从俱乐部出来,回家去。天黑,下雨,道路泥泞。尼基丁心里有一种不痛快的感觉,怎么也弄不清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他在俱乐部里打牌输了十二个卢布呢,还是因为付牌帐的时候有一个对手说,尼基丁有的是钱,这明明指的是他妻子的陪嫁钱?他并不心疼那十二卢布,对手的那句话也没什么可气的地方,不过他还是觉得不痛快。他甚至不想回家去了。
“唉,真糟糕!”他说,在一个灯柱旁边站住。
他猛的想到他所以不心疼那十二卢布,是因为那笔钱是他白白得来的。如果他是工人,那他就会明白每一个戈比的价值,就不会不在乎输赢。再者,他心想,就是他的全部幸福也完全是白白得来的,他没费什么气力,这幸福实际上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品,就跟药物对健康的人来说是奢侈品一 样。要是他跟绝大多数的人那样老是为一块面包操心,为生存奋斗,要是他工作累得胸口和背脊疼痛,那么晚饭啦,温暖舒适的住所啦,家庭幸福啦,才会成为他生活中的必需品、奖赏,使生活变得美好、丰富多采;照眼前这样,那么,一 切在他却只有一种古怪的、不明确的意义。
“唉,真糟糕!”他又说一遍,十分清楚地知道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是坏兆头。
等他走到家,玛尼雅已经睡在床上了。她呼吸平匀,脸上带着笑容,明明睡得很舒服。一只白猫躺在她身旁,蜷成一团,在打呼噜。尼基丁点亮蜡烛,开始吸烟,玛尼雅醒来了,一口气喝下一杯水。
“我吃了许多果子软糖,”她说,笑起来。“你到我家里去了吗?”她停了一停,问道。
“没有,我没去。”
尼基丁已经知道波梁斯基上尉(瓦丽雅最近在他身上寄托了很大希望)要调到西部的一省去,他已经在城里各处辞行,因此岳丈家里很沉闷。
“今天傍晚瓦丽雅来了一趟,”玛尼雅说,坐起来。“她什么也没说,可是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多么难过,可怜的人!我非常不喜欢那个波梁斯基。他胖得肌肉松弛,一走路,一跳舞,他的腮帮子就哆嗦。……我绝不会挑中那种人。不过,我本来总当他是个正派人。”
“就是现在我也认为他是正派人,”尼基丁说。
“那他为什么对待瓦丽雅那么恶劣?”
“怎见得恶劣呢?”尼基丁问,开始气恼那只白猫,它正在伸懒腰,弓起背来。“据我所知,他并没求过婚,也没向她许过什么愿。”
“那他为什么常到我家里去?要是他不想跟她结婚,他就不应该去。”
尼基丁吹熄蜡烛,上了床。可是他不想睡,也不想躺着。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大又空,跟粮仓一样,有些特别的新思想好象阴影似的在里面游荡。他心想,除了那盏长明灯的柔光所照着的恬静的家庭幸福以外,除了他和那只猫平静、甜蜜地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小世界以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他就忽然生出热烈迫切的愿望,一心想到那个世界走,在一 个工厂或者什么大作坊里做工,或者去发表演说,去写文章 ,去出版书籍,去奔走呼号,去劳累,去受苦。……他需要一 样东西来抓住他的全身心,使得他忘记自己,不关心个人幸福,这种幸福的感觉是那样地单调无味。他的脑海里忽然活生生地现出谢巴尔津那剃光胡子的模样,吃惊地对他说:“您连莱辛的书都没读过!您多么落后!上帝啊,您多么堕落!”
玛尼雅又起来喝水。他瞧着她的脖子,瞧着她的丰满的肩膀和胸脯,想起当初那个准将在教堂里说过的那句话:“一 朵美丽的鲜花。”
“美丽的鲜花,”他嘟哝了一句,笑起来。
他的笑声由床底下睡意蒙?eur的穆希卡的吠声接应着:“呜……汪汪汪……”沉重的愤恨象一把冰凉的小锤子那样捣他的心。他有意对玛尼雅说句粗鲁的话,甚至想跳起来打她。他心跳起来。
“这么说来,”他抑制着自己的愤怒问。“当初我经常到你们家里去,我就非跟你结婚不可吗?”
“当然。这你自己十分清楚。”
“真是怪事。”
过了一分钟,他又说一遍:
“真是怪事。”
为了少说废话,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尼基丁就走进自己的书房,在长沙发上躺下来,也不垫个枕头。后来他又躺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
“简直是胡想!”他宽慰自己说。“你是教师,干的是顶高尚的职业。……你何必还要什么另外的世界?真是荒唐!”
可是他立刻很有把握地对自己说,他完全算不得教师,不过是个官僚罢了,跟那个教希腊语的捷克人一样庸碌无能。他从来没有当教师的志向,一点也不懂儿童教育,对它也从不发生兴趣。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孩子才好,他不明白他所教的课的意义,也许简直没教对。已故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明显地愚笨,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都料得出他的作为;可是他尼基丁跟那个捷克人一样,善于掩盖自己的愚笨,巧妙地蒙哄大家,装出他的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样子。这些新想法使得尼基丁害怕。他竭力摆脱这种想法,称它们是傻念头,相信这全是因为他神经质的缘故,将来他会笑他自己的。
到第二天早晨,他果然笑自己神经质,骂自己是个娘们儿,可是他已经清楚地感到他的平静心境消失了,大概永远消失了。在这没抹泥灰的两层楼小房子里,要想幸福,在他已经不可能了。他领悟到幻想已经破灭,一种新的、不安定的、自觉的生活正在开始,这跟平静的心境和个人的幸福却不能并存。
第二天是星期日,他在中学校的小教堂里碰见校长和同事。他觉得他们都仿佛在费尽心机遮盖自己的无知和对生活的不满。他自己为了不在他们面前露出自己的心慌意乱,就赔着笑脸,讲些废话。然后他到火车站去着邮车开来,再开走;他觉得剩下自己一个人,不必跟别人敷衍,心里倒痛快些。
回到家里,他碰见瓦丽雅和他的岳丈来他家吃饭。瓦丽雅脸上带着泪痕,抱怨头痛。谢列斯托夫吃了很多东西,说眼下的青年人全靠不住,他们当中很少人有正人君子的风度。
“这是粗鄙!”他说。“我要当面对他这样说:”这是粗鄙,先生!‘“尼基丁赔着笑脸,帮玛尼雅招待客人,可是吃过饭,他却走进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
三月的太阳光辉灿烂,透过玻璃窗,在桌上投下热的光。
这天只不过是这月的二十日,可是马车已经装上了轮子④,椋鸟已经在花园里嘁嘁喳喳地吵闹。看样子,玛纽霞马上会进来,伸出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告诉他说乘骑的马或者轻便马车已经等在门口,问他她应该穿什么衣服才不致挨冻。春天开始了,跟去年春天一样美妙,预示着同样的欢乐。……可是尼基丁却在想:现在请个假到莫斯科去,在涅格林诺他熟悉的那所房子里住下才好。在隔壁房间里,家里的人在喝咖啡,谈着波梁斯基上尉。他极力不去听他们的话,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道:“我的上帝,我是在什么地方啊?我让庸俗团团围住了。乏味而渺小的人、一罐罐的酸奶油、一壶壶的牛奶、蟑螂、蠢女人。……再也没有比庸俗更可怕、更使人感到屈辱、更叫人愁闷的了。我得从这儿逃掉,我今天就得逃,要不然我就要发疯了!”
「注释」
①主显节 ,基督教节日,在圣诞节后第十二天。
②对水进行祓除的基督教的一种宗教仪式,在俄历一月六日举行。
③一种牌戏名。
④按理这时候天气还冷,雪没化,马车上应该装滑木。
在庄园里
在庄园里
巴威尔·伊里奇·拉谢维奇走来走去,轻轻踩着铺了小俄罗斯式长条粗毯的地板,在墙上和天花板上投下狭长的阴影。他的客人,履行法院侦讯官职务的梅耶尔,盘起一条腿坐在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吸烟,听着他说话。时针已经指到十一点,可以听见这个书房隔壁的房间里响起了摆饭桌的声音。
“不管您怎么说,”拉谢维奇说,“从博爱、平等之类的观点看来,牧猪人米特卡跟歌德、弗里德里希大帝①同样是人,可是如果您立足于科学的土壤,有勇气正视事实,那么您就会明白:白骨头②并不是偏见,也不是娘们儿家的胡诌。我亲爱的,白骨头自有天然的历史根据,否认这一点,依我看来,就象否认鹿有犄角一样古怪。应当正视事实!您是法律学家,除了人文科学以外别的任什么科学都没有涉猎过,您还能够用平等、博爱之类的幻想迷惑自己,我呢,是个顽固不化的达尔文主义者,对我来说,象出身、贵族身分、贵族血统之类的字眼都不是空话。”
拉谢维奇情绪激动,讲得动了感情。他的眼睛发亮,夹鼻眼镜在鼻子上架不稳了。他兴奋地耸动肩膀,眨巴眼睛,讲到“达尔文主义者”这几个字的时候,就雄赳赳地照一照镜子,伸出两只手理顺他的白胡子。他穿一件很短的旧上衣和一条紧身裤子。他动作的敏捷,雄赳赳的气派和那件短小的上衣,都跟他有点不相称,看上去仿佛他那留着长发、气度尊严、俨然象是大主教或者年高望重的诗人的大脑袋错安在一个又高又瘦、装腔作势的青年脖子上了。每逢他大幅度叉开两条腿的当儿,他的长影子就象是一把剪刀。
一般说来他喜欢谈话,总是自以为说出了什么新颖独到的见解。在梅耶尔面前他觉得自己精神特别旺盛,思潮特别汹涌。这个侦讯官由于年轻,健康,风度优美,举止稳重,而且主要是由于待他以及他一家人的态度十分热诚而招他喜欢,使他兴致勃勃。总的来说,拉谢维奇的熟人都不喜欢他,疏远他,说他闲话太多,竟把妻子赶进了坟墓,这种议论他自己也知道,大家背地里都说他心眼恶毒,叫他癞蛤蟆。只有梅耶尔是新来的人,不抱成见,常到他家里来,而且很乐意来,甚至在一个什么地方说过这样的话:在全个县里,只有跟拉谢维奇和他的几个女儿相处,他才感到象跟亲人在一 起那样温暖。拉谢维奇喜欢他,还因为他是个年轻人,能够成为他的大女儿任尼雅的好配偶。
这时候,拉谢维奇欣赏着自己的思想和声调,满意地瞧着身材胖得不算过分、头发剪得好看、举止彬彬有礼的梅耶尔,心里盘算着怎样把他的任尼雅嫁给一个好人,然后把他在田产方面急于要办的事怎样移交给他的女婿。那些事情可真麻烦呀!银行的利息已经有两期没有缴纳,各种欠缴的税款和罚金已经积累到两千多了!
“对我来说,这是不容怀疑的,”拉谢维奇接着说,越来越兴奋,“比方说,如果狮心理查③或者红胡子腓特烈④勇敢而宽宏大量,那么这些品质就会通过遗传随同脑回和脑球一齐传给他的儿子。如果这类勇敢和宽宏大量借教育和锻炼在他儿子身上保存下来,而且如果这个儿子娶了一位也宽宏大量的、勇敢的公爵小姐,那么这些品质就会传给他的孙子,依此类推,最后这些品质就成为他的氏族的特征,有机地深入所谓的血肉之中了。由于性的严格选择,由于贵族世家本能地保护自己而避开地位不相称的婚姻,由于贵族子弟不娶那些鬼才知道的人,高尚的精神品质才十分纯正地世代相传,保存下来,随着岁月的流逝,经过锻炼,变得越来越完善和高尚。人类当中有优美的东西存在,我们恰恰应当感激大自然,感激人间万物那种正确的、自然的、历史的、合理的进程,它在一连若干世纪当中极力把白骨头和黑骨头隔开。是啊,老弟!给与我们文学、科学、艺术、法学、荣誉观念和责任观念的,并不是下等人出身的暴发户,也不是厨娘的儿子。……人类为这些东西只应该感激白骨头才对。就这方面来说,从自然-历史的观点看来,一个不好的索巴克维奇⑤只因为是白骨头,就比一个最好的商人,哪怕是造过十五个博物馆的商人,也有益得多,高贵得多。您要怎么说都随您!如果我不跟贱民或者厨娘的儿子握手,不让他跟我同桌吃饭,那我就是在借此保存人世间最优美的东西,我就是在执行大自然母亲把我们引导到完善境界的最高指示。……”拉谢维奇站住,用两只手梳理着胡子,他那象剪刀似的阴影就也在墙上停住了。
“您就拿我们的俄罗斯母亲来说吧,”他接着说,把两只手揣在衣袋里,时而用脚跟站住,时而踮起脚尖。“俄国最优秀的人是谁呢?您就拿我们的第一流艺术家、文学家、作曲家来说。……他们是些什么人呢?这些人,我亲爱的,都是白骨头的代表人物。普希金啦,果戈理啦,莱蒙托夫啦,屠格涅夫啦,冈察洛夫啦,托尔斯泰啦,都不是教堂诵经士的儿子嘛!”
“冈察洛夫是商人出身,”梅耶尔说。
“这又怎么样呢!例外反而肯定了常规。况且关于冈察洛夫的天才,那是大有争辩的余地的。不过我们姑且丢开这些名字,回到事实上来。比方说,我的先生,您对于这样一个雄辩的事实会怎样说呢:下等人出身的暴发户只要钻到以前不准他们去的地方,例如钻进上流社会,钻进科学界,钻进文学界,钻进地方自治局,钻进法院,那您就会发现,首先大自然本身就要站出来维护人类的最高权利,头一个向这些家伙宣战。果然,贱民刚一钻进他们不配去的地方,就会萎靡不振,身体虚弱,精神错乱,退化;您在任什么地方也不会遇见象在这些宝贝中间那么多的神经衰弱患者、心理不健全的人、痨病鬼、各式各样弱不禁风的家伙。他们象秋天的苍蝇那样纷纷死掉。要不是这种救命的退化衰败,我们的文明早就荡然无存,叫那些贱民全毁掉了。请您费神告诉我:到现在为止,这种侵犯给了我们什么呢?那些贱民带来了什么呢?”拉谢维奇说,做出神秘而惊恐的脸相,接着说:“我们的科学和文学从没降到象现在这样低的水平!当代的人,我的先生,既没有思想,也没有理想,他们的全部活动只浸透一种精神:如何才能多抢到手一点,如何才能剥掉人家最后一件衬衫。当代所有那些自命为进步和正直的人,您只要拿出一张一卢布钞票就能收买过来,现代知识分子的特点恰好就在于您跟他讲话的时候,必须严密提防您的口袋,要不然他就会把您的钱夹摸走了。”拉谢维奇眫了眫眼睛,扬声大笑。
“真的,他准会摸走!”他用尖细的嗓音快活地说。“道德吗?
那是什么样的道德呢?“拉谢维奇说,回过头去看一眼房门。
“如今,要是一个老婆偷光丈夫的东西,逃之夭夭,那已经不会使人吃惊了。这算得了什么,小事一桩!现在,老弟,就连十二岁的小姑娘都想找情人喽。她们搞什么业余演出和文学晚会,无非是为了便于勾搭上有钱人,去做他的姘妇罢了。
……做娘的出卖自己的女儿。对于那些做丈夫的,简直可以直截了当地问一声,要多少价钱才肯卖他的妻子,甚至不妨讨价还价,我亲爱的。……“梅耶尔一直沉默着,坐在那儿不动,这时候突然从长沙发上站起来,看一眼挂钟。
“对不起,巴威尔·伊里奇,”他说,“我该回家了。”
然而巴威尔·伊里奇还没讲完话,搂住他,硬逼他在长沙发上坐下,赌咒说,他不吃晚饭就绝不准他走。梅耶尔便又坐下,听他讲话,可是带着困惑和不安的神情瞧着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开始听明白他说的话。他脸上现出红晕。最后,一个使女走进来,说小姐们请他们去吃晚饭,他才轻松地吐了口气,头一个走出书房去了。
在隔壁房间里,饭桌旁边坐着拉谢维奇的两个女儿,二 十四岁的任尼雅和二十二岁的伊赖达,两姐妹都生着黑眼睛,肤色很白,身量一般高。任尼雅披散着头发,伊赖达把头发梳得高高的。两姐妹在吃饭以前各自喝下一杯带苦味的露酒,装得象是生平第一次,在无意中喝下的。两姐妹觉得不好意思,就格格地笑起来。
“别胡闹,姑娘们,”拉谢维奇说。
任尼雅和伊赖达彼此交谈说法国话,对父亲和客人说俄国话。她们抢着讲话,俄国话里夹着法国词儿,急急忙忙讲到前些年这个时候,也就是八月里,她们怎样离家到贵族女子中学去,那时多么快活。现在她们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只好住在这个庄园里,一冬一夏没有出过门。多么无聊啊!
“别胡闹,姑娘们,”拉谢维奇又说一遍。
他自己想说话。要是有他在场而别人说话,他就会生出近似嫉妒的心情。
“事情就是这样,我亲爱的,……”他又开口了,亲热地瞧着侦讯官。“我们出于好心和忠厚,又怕别人怀疑我们落后,于是,请您别见怪,我们就跟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家伙称兄道弟,对那些暴发户和酒店老板宣传博爱和平等。不过假如我们愿意往深里想一想,我们就会明白,我们这种好心犯了多么大的罪。我们这样一做不要紧,文明可就系在一根头发丝上了。我亲爱的!我们的祖先历朝历代积下的东西很快就会让这些最新的匈奴糟践,灭绝。……”晚饭后,大家走进客厅。任尼雅和伊赖达点亮钢琴上的蜡烛,放好乐谱。……可是她们的父亲接连不断地讲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完事。她们苦恼而烦躁地瞧着自己的父亲,对这个利己主义者来说,由闲聊和炫耀才智得来的快乐,显然比女儿们的幸福更加宝贵和重要。梅耶尔是唯一常到他们家来拜访的年轻人,她们心里明白,他来是为了跟这两个可爱的女性交往,然而唠叨不休的老头子却霸占住他,不许他离开一步。
“如同以前西方的骑士击退蒙古人的进攻一样,我们趁时机还不算迟,也应该团结起来,同心协力打击我们的敌人,”拉谢维奇举起右手,用传教士的口气接着说。“让我在下等人出身的暴发户面前不要以巴威尔·伊里奇的面目出现,而要以威风凛凛、强大有力的狮心理查的面目出现,我们不要再跟他们客气,够了!让我们大家约定,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下等人走近我们身旁,我们就对准他的丑脸说几句藐视的话:”滚开!你这混蛋,安分点!‘对准他的丑脸骂一通!“拉谢维奇兴奋地接着说,把弯着的手指头朝前面戳去。”对准他的丑脸!对准他的丑脸骂一通!“
“这我办不到,”梅耶尔说,扭过脸去。
“那是为什么?”拉谢维奇急忙问道,预感到一场有趣而漫长的辩论就要开始了。“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小市民。”
说完这话,梅耶尔涨红了脸,连脖子都涨粗了,甚至眼睛里闪现出泪光。
“我父亲是个普通的工人,”他用粗嗓门断断续续地补充说,“可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
拉谢维奇心慌极了,张口结舌,仿佛自己在犯罪的现场被人抓获了似的。他茫然失措地瞧着梅耶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任尼雅和伊赖达涨红脸,低下头去凑近乐谱,为她们莽撞的父亲害臊。在沉默中过去了一分钟。就在这尴尬的当口,空中又突然响起了说话声,那语调痛苦而紧张,弄得大家羞愧极了:“是的,我是平民,而且为这一点感到自豪。”
然后梅耶尔起身告辞,笨手笨脚地碰撞家具,很快地走进前厅,虽然他的马车还没套好。
“今天您要摸黑赶路了,”拉谢维奇跟在他身后,喃喃地说。“现在月亮很迟才升上来。”
他们两人在黑暗中站在门廊上,等着套马车。天凉下来了。
“一颗星落下去了,……”梅耶尔说,把身上的大衣裹一 裹紧。
“八月里总是有许多星落下去。”
等到马车套好,拉谢维奇凝神瞧了瞧天空,叹口气说:“这倒是一种值得弗拉马里翁⑥来描写一下的现象。
……“
他把客人送走以后,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在黑地里做着手势,不愿意相信刚才发生了那么古怪而愚蠢的误会。他感到羞愧,生自己的气。第一 ,从他这方面来说,未免太不小心,太不周到,事先没弄清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就谈起该死的关于白骨头的话来。象这样的事情以前他也发生过:有一次他在火车上开口骂德国人,后来才发现所有那些跟他谈话的人都是德国人。第二 ,他估摸着梅耶尔不会再到他家来了。这些出身平民的知识分子都有病态的自尊心,为人固执,爱记仇。
“这真糟糕,糟糕,……”拉谢维奇喃喃地说,一面吐着唾沫,觉得又别扭又恶心,象是吃了肥皂似的。“哎,这真糟糕!”
他向朝着花园的窗子望去,看见任尼雅在客厅里钢琴旁边,披散着头发,脸色十分苍白,带着惊慌失措的样子在急速地说话。……伊赖达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沉思不语,不过后来她也讲起话来,也讲得很快,脸色气愤。两姐妹抢着讲话。她们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见,可是拉谢维奇猜得出她们讲什么。任尼雅大概抱怨她父亲唠叨个没完没了,使所有的正派人都不再上他们家的门了,今天又赶走了她们唯一的熟人,而且可能是个求婚的人,如今这个可怜的年青人在全县都休想找到一个可以让他的灵魂得到休息的地方了。伊赖达呢,凭她绝望地举起胳膊的样子来判断,大概在议论乏味的生活,议论被断送的青春。……拉谢维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床边上坐下,开始慢腾腾地脱衣服。他心情抑郁,仍旧有那么一种感觉在煎熬他,仿佛他吃了肥皂似的。他心中有愧。他脱完衣服,瞧了一忽儿他那两条青筋突起的、老人的长腿,想起县里的人给他起了癞蛤蟆的诨名,想起他每次长谈以后总是感到难为情。不知怎么,象是命中注定似的,他开始倒还讲得温和,亲热,抱着善意,把自己叫做年老的大学生,理想主义者,堂吉诃德,可是渐渐地,就不知不觉转成辱骂和诽谤了。最惊人的是,虽然二十年来他连一本书也没读过,也没去过比省城更远的地方,实际上世上发生的事他全不知道;可是他却极其诚恳地批评科学、艺术、道德。如果他坐下来写点什么,哪怕是写一封道贺的信,也会写出骂人的话来。这一切是奇怪的,因为他实际上感情丰富,爱流眼泪。莫非有个魔鬼附在他身上,不顾他的本意叫他憎恨和诽谤吗?
“这真糟糕,……”他说,盖上被子,叹气。“这真糟糕!”
女儿们也没有睡。可以听见又笑又叫的声音,仿佛在追赶一个什么人似的:这是任尼雅歇斯底里症发作了。过了一 忽儿,伊赖达也哭起来。赤脚的使女好几次跑过过道。……“竟出了这样的事,主啊,……”拉谢维奇嘟哝道,不住地叹气,在床上翻来覆去。“这真糟糕!”
他睡着以后做恶梦。他梦见自己赤身露体,站在房间中央,身量有长颈鹿那么高,伸出手指头往前面戳去,说:“对准他的丑脸!对准他的丑脸!对准他的丑脸骂一通!”
他吓得醒过来了。他头一件事就是想起昨天发生了一场误会,梅耶尔当然不会再来。他还想起该付银行利息,该给女儿出嫁,该有吃有喝,现在呢,只有疾病,苍老,不愉快的事,冬天很快就要来到,木柴却还没有。……这时候已经是早晨九点多钟。拉谢维奇慢腾腾地穿衣服,喝足茶,吃下两大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女儿们没有出来喝茶,她们不愿意见他的面,这伤了他的心。他在书房里长沙发上躺了一忽儿,然后挨着桌子坐下,着手给女儿们写信。他的手发抖,眼睛发痒。他写道,他已经老了,谁也不需要他,谁都不喜爱他了,他要求女儿们忘掉他,等他死了,就用一口普通的松木棺材埋葬他,用不着举行什么仪式,要不然,索性把他的尸体送到哈尔科夫的解剖室去。他觉得他笔下每一 行字都冒出恶毒和做作的味道,可是他已经停不住笔,就一 个劲儿地写下去,写下去。……“癞蛤蟆!”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叫喊声。这是大女儿的声音,愤慨的、咬牙切齿的声音。“癞蛤蟆!”
“癞蛤蟆!”小女儿跟着说,象回声一样。“癞蛤蟆!”
「注释」
①即弗里德里希二世(1712—1786),十八世纪的普鲁士国王,大肆推行侵略政策,使普鲁士的领土几乎扩大一倍。
②“白骨头”指贵族,“黑骨头”指平民。
③即理查一世(1157—1199),十二世纪的英国国王。
④即腓特烈一世(约1125—1190),十二世纪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⑤果戈里的小说《死魂灵》中一个粗鲁、顽固的地主。
⑥弗拉马里翁(1842—1925),法国天文学家,写过许多科普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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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匠头目的故事
花匠头目的故事
某伯爵的花房里正在卖花。买主不多,只有我,我的邻居——一个地主和一个贩卖木材的年轻商人。当工人们把我们买的美丽的货物搬出去,装上板车的时候,我们就在花房门口坐下,东拉西扯起来。在四月里这种天气暖和的早晨,坐在花园里,听百鸟齐鸣,看花卉搬到露天底下晒太阳,那是非常愉快的。
那些植物由花匠米哈依尔·卡尔洛维奇亲自指挥着装上板车,他是一个令人敬重的老人,面容丰满,胡子剃光,只穿一件皮坎肩而没有穿上衣。他一直沉默着,其实他在听我们讲话,等我们说出点新奇的事情。他是个聪明的、很善良的、人人尊敬的人。不知什么缘故,大家都认为他是日耳曼人,其实他父亲是瑞典人血统,母亲则是俄国人血统,信奉东正教。他通晓俄语,瑞典语和德语,这几种语言的书他读过很多,再也没有比给他一本新书读,或者,例如,跟他谈一谈易卜生更能使他快乐的了。
他有弱点,然而是无关大体的弱点,比方说,他自称为花匠头目,其实他手下一个花匠也没有。他的神情异常尊严傲慢。他听不得反驳,喜欢人家严肃专心地听他讲话。
“我来给您介绍一下,那边那个家伙是个大坏蛋,”我的邻居指着一个工人说,那人长着黝黑的茨冈人的脸,坐在装着水桶的大车上,由此经过。“他犯抢劫罪,上个星期在城里受审,后来被释放了。他们认定他有精神病,可是您仔细瞧瞧他那副嘴脸吧,他非常健康嘛。近来在俄国,人们常常用病态和一时性起来解释一切,把坏蛋释放了;可是这种释放,这种明显的放任和姑息,却不会有好结果。这会败坏群众的道德,大家的正义感会变得麻木,因为人们看惯了作恶而不受惩罚。您要知道,关于我们这个时代,尽可以大胆引用莎士比亚的一句话:”在我们这个邪恶而堕落的时代,连美德都得向恶习讨饶。‘①“”这是实在的,这是实在的,“商人同意道。”由于法庭常常宣告无罪释放,杀人案和纵火案越来越多了。您去问问乡下人吧。“
花匠米哈依尔·卡尔洛维奇扭转身来对着我们说:“讲到我,诸位先生,我却素来怀着欣喜的心情欢迎无罪释放的判决。每逢法庭宣告‘无罪’的时候,我并不为道德担忧,也不为正义担忧,正好相反,我倒感到愉快。甚至我的良心对我说,陪审员们宣告犯人无罪释放是犯了错误,哪怕在那种时候,我也还是高兴。你们自己想一想吧,诸位先生,如果法官们和陪审员们相信人胜过相信罪证、物证,言词,那么这种对人的信心本身岂不就比任何世俗的看法崇高吗?(相信上帝并不难。宗教裁判所②的法官们也好,比伦③也好,阿拉克切耶夫④也好,都是相信上帝的。不,您得相信人!)这种信心只有少数了解基督和感觉到基督的人才会有。”
“这是个好思想,”我说。
“然而这不是新思想。我记得很久以前我甚至听到过有关这方面的一个传说。那倒是个很亲切的传说,”花匠说,微微一笑。“这传说是我故去的奶奶,我父亲的母亲,讲给我听的,她是个很好的老妇人。她是用瑞典语讲话的,用俄语讲起来就不那么好听,不那么优雅了。”
可是我们请求他讲这个故事,不要顾虑俄语的粗俗。他很高兴,就慢腾腾地点上烟斗,生气地瞧一眼工人们,开口说:“在一个小城里,住着一位上了年纪、孤孤单单、相貌不好看的先生,姓汤姆逊或者威尔逊,嗯,反正这没什么关系。
问题不在于姓什么。他的职业高尚,他给人治病。他素来性情忧郁,不喜欢交际,只有在他的职业要求他说话的时候才开口。他不到任何人家里做客,跟任何人的交情都不超出默默地点一点头。他生活俭朴,象个苦行僧。问题在于他是个学者,在那时候学者跟普通人不同。他们日日夜夜观察,读书,治病,把别的一切统统看做庸俗的事情,没有时间说废话。城里的居民十分了解这一点,就极力不去拜访和空谈,免得惹他讨厌。他们都很高兴,因为上帝终于给他们送来了善于治病的人。他们想到他们的城里住着这么一个出色的人就感到骄傲。
“‘他什么都懂,’他们总是这样谈到他。
“然而这样说还不够。还得再说一句:”他什么人都爱!‘这个有学问的人,胸膛里跳着一颗美妙的、天使般的心。不管怎样,对他来说,这个城里的居民毕竟是外人,不是亲人,可是他爱他们象爱自己的孩子一样,为他们不惜牺牲性命。他自己害肺痨病,咳嗽,然而每逢有人来叫他看病,他总是忘了自己的病,从不顾惜自己,不管山有多高,也要喘着气爬上去。他不顾炎热和寒冷,不在乎饥饿和口渴。他不要钱,而且说来奇怪,每逢他的病人死掉,他总是同死人的亲属一起跟在棺材后面流泪。
“不久他就成为这个城里不可缺少的人了,居民们甚至暗暗惊奇,以前没有这个人他们怎么会过下来的。他们的感激是无边无际的。大人和孩子,好人和恶人,正人君子和市井无赖,一句话,所有的人都尊敬他,知道他的价值。在这个小城和附近一带,不但没有一个人会容许自己做出一点使他不愉快的事,甚至谁都不容许自己想到这种事。他外出的时候从来也不关门窗,完全相信,忍心欺负他的贼是没有的。他常常为了尽医师的责任而不得不在大道上行走,穿过树林,翻山越岭,在那种地方有许多饥饿的流浪汉出没,可是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危险。有一天夜间,他从病人家里回来,在树林里碰到强盗来打劫,可是他们一认出他来,就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说他吃饱了,他们就给他一件暖和的斗篷,一直把他送到城里,暗自庆幸命运总算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略略报答这个慷慨的人。
嗯,当然,奶奶还说,就连马、牛、狗都认得他,一遇见他就现出高兴的样子。
“这个人似乎凭自己的圣洁保住自己,不受一切恶势力的侵害,就连强盗和疯子都对他抱有好感。不料,有一天早晨,人们发觉他被人打死了。他躺在峡谷里,满身是血,头盖骨被打碎了,苍白的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是的,他看见面前出现凶手的时候,凝固在他脸上的神情并不是恐惧,而是惊讶。现在你们可以想象城里城外的居民们那种悲痛的情景。大家都灰心绝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们问自己;谁能够杀害这个人呢?侦查人员和法医这样说:”我们看到凶杀案的一切迹象,然而由于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杀害我们的医师,那么这看来不是凶杀案,各种迹象的总和都仅仅是普通的巧合。必须认为,这是医师在黑暗中自己失足跌进峡谷,因伤致命的。‘“全城的人都同意这个意见。大家就把医师下葬,从此谁也不提起他的暴亡。天下居然有人卑鄙歹毒到杀害医师,这似乎是无法叫人相信的。要知道,就连歹毒也总有个限度。不是吗?
“可是突然,你们再也想象不到,事有凑巧,凶手被发现了。人们看见一个多次受审而以生活放荡出名的无业游民,在酒店里拿出一个鼻烟盒和一块怀表换酒喝,这两样东西原是医师的。大家纷纷揭发他,他慌了,胡诌出一篇明显的谎话。
大家就到他家里去搜查,在他床上找到一件衬衫,袖子上有血迹,还有一把放在镀金的刀鞘里的医师用的柳叶刀。这还用得着再找另外的罪证吗?他们把这个坏蛋送进监狱。居民们十分气愤,同时又说:“‘这真叫人不能相信!不可能有这种事!当心啊,可别弄错。是啊,有的时候罪证也靠不住!’”在法庭上,凶手抵死不肯认罪。一切证据都对他不利,要证实他有罪就象证实这块土地是黑的那么容易。可是法官们似乎神志失常了,他们把每种罪证都考虑十来次,不大信任地瞧着证人们,涨红了脸,不住地喝水。……审问从一清早就开始,直到傍晚才完结。
“‘被告!’审判长对凶手说。‘法庭认为你犯了杀害某某医师的罪,判你……’”审判长原要说‘死刑’,可是他丢掉手里那张写着判决的文件,擦一擦冷汗,叫起来:“‘不行!如果我审问不公,那就让上帝惩罚我吧,总之我要赌咒:他没有罪!我不能设想,世界上居然有人敢于杀害我们的朋友和医师!人不能堕落得这么深!’”‘是的,这样的人是没有的,’别的法官同意道。
“‘对!’人群叫道。‘放了他吧!’
“凶手就此释放,完全自由了。没有一个人责备法官们审判不公。我的奶奶说,就连上帝也看在这种对人的信心上,饶恕了那个小城全体居民的罪过。上帝看到大家相信人是上帝的形象就高兴,如果大家忘记了人类的尊严,把人看得连狗都不如,上帝就伤心。就算这个宣告无罪的判决会给小城的居民带来损害,但是另一方面,你们想想看,这种对人的信心,反正不会成为死的东西,一定会对他们产生多么良好的影响。这种信心会在我们心中培养宽宏大量的感情,永远促使我们热爱和尊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这才是要紧的。”
米哈依尔·卡尔洛维奇讲完了。我的邻居有心反驳他几句,可是花匠头目做出一个手势,表示他不喜欢反驳。然后,他就离开这儿,往板车那边走去,脸上现出庄严的神情,继续去干装车的事了。
「注释」
①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汉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场。——俄文本编者注
②十三世纪天主教会侦察和审判“异端分子”的机构,对“异端分子”以及反对封建势力的人士,包括进步思想家和自然科学家,秘密审讯,严刑拷打。
③比伦(1690—1772),德国反动集团首领,十八世纪三十年代篡夺了俄国宫廷的大权。
④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保罗一世和亚历山大一世时权势极大的专横残暴的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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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修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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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修士》

硕士安德烈·瓦西里伊奇·柯甫陵十分疲劳,神经出了毛病。他没有去找医师看病,不过有一次跟一个做医师的朋友喝酒,顺带谈起这件事,那个朋友就劝他到乡间去消磨一 个春天和一个夏天。恰好达尼雅·彼索茨卡雅写来一封长信,邀他到包利索甫卡去做客。他就决定,真的非旅行一趟不可了。
起初,那是四月间,他到自己的家乡柯甫陵卡,在那儿独自一人住了三个星期,然后,等到道路好走了,就坐上马车动身到他旧日的监护人和教养人,俄国著名的园艺学家彼索茨基家里去。从柯甫陵卡到彼索茨基一家人的住地包利索甫卡,算起来不过七十俄里的路程,在春天柔软的大道上,坐着一辆有弹簧的安稳马车赶路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彼索茨基家的房子很大,有圆柱,有雕狮,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门口站着一个穿燕尾服的听差。古老的花园阴森严峻,是按英国格式布置的,从正房一直伸展到河边,几乎有整整一俄里长,花园的尽头是一道急转直下的陡峭的土坡,坡上生着松树,露出树根,象是毛茸茸的爪子。城下的河水阴冷地闪闪发光,鹬鸟飞来飞去,发出悲凉的鸣声。在这种地方,人总会生出一种恨不得坐下来,写一篇叙事诗的情绪。
可是在这所房子附近,在院子里,在那个连同苗场一共占地三十俄亩的果园里,一切都欣欣向荣,哪怕遇上坏天气也充满生趣。象这样好看的蔷薇、百合、茶花,象这样五颜六色的郁金香,从亮晃晃的白色到煤烟般的黑色,总之,象彼索茨基家里这样丰富的花卉,柯甫陵在别的地方从来也没见识过。春天还刚刚开始,真正艳丽的花坛还藏在温室里,可是林荫路两旁和这儿那儿的花坛上盛开着的花朵,已经足以使人在花园里散步,特别是一清早每个花瓣上都闪着露珠的时候,感到走进了柔和的彩色王国。
花园里专供观赏的那一部分,彼索茨基本人轻蔑地称之为不足挂齿的那一部分,当初在柯甫陵小时候却给他留下了仙境般的印象。在这儿,巧妙别致的花样,奇形怪状的精心设计可谓应有尽有,简直是对大自然的嘲弄!这儿有用果树编成的篱形支架,有的梨树象是金字塔形的杨树,有些橡树和椴树生成圆球的形状,还有苹果树形成的遮阳伞,李树编成的拱门、花字、枝形烛台,乃至“一八六二”这几个字——这个数字标志着彼索茨基最初研究园艺学的年份。这儿还可以看到美丽匀称的小树,树干象棕榈树那样又挺直又结实,只有仔细观察才可以认出那些小树其实是醋栗或者茶薫子。可是花园里最使人高兴而且给它添了生气的,却是人们那种经常不断的活动。从清早到傍晚,那些树木和灌木旁边,林荫道旁和花坛上面,总有许多人象蚂蚁似的忙忙碌碌,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挥着锄头,有的提着喷壶。……柯甫陵晚上九点多钟来到彼索茨基家。他正好碰上达尼雅和她的父亲叶果尔·谢敏内奇心神不安的时候。布满繁星的晴朗天空和气温表都预告明天凌晨有霜冻,不料花匠伊凡·卡尔雷奇进城去了,眼前没有一个指靠的人。吃晚饭的当儿,他们一 味谈明天的朝寒,而且作出决定:达尼雅不上床睡觉,十二点多钟到花园里去走一趟,检查一切安排妥当没有,叶果尔·谢敏内奇呢,三点钟起床,或者甚至更早一点。
柯甫陵陪着达尼雅坐了一个夜晚,午夜以后又跟她一块儿往花园里走去。天气寒冷。院子里已经有浓重的焦味儿。他们的大果园名叫“商务园”,每年给叶果尔·谢敏内奇带来几千卢布的纯利,此刻那儿地面上铺开一层乌黑而刺鼻的浓烟,它包住树木,以便从霜冻里挽救那几千卢布。这儿的树木排成跳棋的格局,每一行都笔直而整齐,俨然成了一队队士兵。
这儿显出严格而带书卷气的整齐,再加上所有的树木一般高,树冠和树干完全是一个样子,这就使得画面单调,甚至乏味了。柯甫陵和达尼雅走过一排排的树木。由畜粪、麦秸和各种垃圾烧起来的篝火正在阴燃。有时候他们遇见一些工人在烟子里漫游,象阴影一般。只有樱桃树、李树和几种苹果树在开花,可是整个园子沉浸在浓烟里,柯甫陵一直走到苗场附近,才能畅快地呼吸一下。
“还在我小时候,我一闻到这种烟子就会打喷嚏,”他耸耸肩膀说。“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这种烟子怎么能挡住霜冻。”
“在没有云的时候,烟就代替云,……”达尼雅回答说。
“要云干什么用?”
“遇到多云的阴天,就不会有朝寒了。”
“原来这样!”
她那宽阔、十分严肃、冻得冰凉的脸,她那两道细而黑的眉毛,她那竖起的、使她的头不能自由活动的大衣领子,她那又瘦又苗条的身材以及由于怕沾露水而撩起的衣裙,——看到这一切,他不由得动了感情。
“主啊,她已经长大了!”他说。“上一次,五年以前,我离开此地的时候,您还完全是个孩子呢。那时候您挺瘦,腿细长,不戴头巾,穿着短短的连衣裙,我就开玩笑,说您象一只鹭鸟。……光阴起了多大的作用啊!”
“是啊,五年了!”达尼雅叹了口气,说。“从那时候起过了多少时间啊。您凭良心说,安德留沙①,”她活泼地讲起来,瞧着他的脸,“您跟我们生疏了吧?不过,我又何必问呢?您是男人,过着自己的有趣的生活,您成了有名望的人物。……疏远是很自然的!可是不管怎样,安德留沙,我希望您把我们看做自家人。我们有权利这样希望。”
“我是把你们看做自家人的,达尼雅。”
“是真心话?”
“对,是真心话。”
“您今天看见我们家里有那么多您的照片,感到吃惊。不过您要知道,我父亲十分喜爱您。有时候,我觉得他爱您胜过爱我。他为您而骄傲。您是学者,是个不平凡的人,您为自己创造了光辉的前程。他相信,您所以有这样的成就是因为他培养了您。我没有拦阻他这样想。随他去吧。”
天色渐渐破晓,这是特别容易看出来的:一缕缕烟子和一个个树顶在空中清楚地现出轮廓来了。夜莺在歌唱,田野里传来鹌鹑的叫声。
“可是现在应该去睡觉了,”达尼雅说。“而且天气很冷。”
她挽住他的胳膊。“多谢您到我家来,安德留沙。我们的熟人都挺乏味,而且连这样的熟人也没几个。我们只有园子,园子,园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什么主干啦,支干啦,”她说着,笑起来,“阿波尔特苹果啦,莱因特苹果啦,波罗文卡苹果啦,芽接啦,枝接啦。……我们整个生命都用在园子里了,我甚至连做梦也只看到苹果和梨。当然,这样很好,有益处,不过有时候人也希望换换花样。我记得当初您到我们家来度假,或者只是来玩一趟,不知怎么,房子里就变得有生气多了,明亮多了,仿佛把烛架上和家具上的套子都摘掉了似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不过我已经懂事了。”
她讲了很久,很动感情。不知什么缘故,他突然产生一 个念头:今年夏天说不定他会爱上这个娇小、孱弱、谈锋很健的人,会迷上她,热恋她。处在他们两人的地位,这种事是十分可能而且自然的!这个想法打动他的心,使他发笑,他低下头去凑近那张可爱的、忧虑的脸,轻声唱道:奥涅金,我不打算隐瞒,我疯狂地爱着塔吉雅娜。……②等到他们走回家里,叶果尔·谢敏内奇已经起床了。柯甫陵不想睡觉,就跟老人闲谈,跟他一块儿回到园子去。叶果尔·谢敏内奇身量高,肩膀宽,肚子很大,害着气喘病;然而他走路总是那么快,叫人很难跟得上。他带着极其操心的神情,老是匆匆忙忙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从他脸上的神情看来,好象他哪怕只迟误一分钟,一切就都会完蛋似的!
“瞧,老弟,有这么件事,……”他站住,喘一口气,开口说。“你看,大地的表面上有霜冻,可是你把温度计绑在木棒上,把它举到离地两俄丈③高的地方,那儿却挺温暖。……这是为什么?”
“说真的,我不知道,”柯甫陵说,笑起来。
“嗯……什么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当然。……不管人有多么聪明,脑子里总不能把什么都装进去。你大概仍旧在搞哲学吧?”
“对。我讲的课是心理学,总的说来,我在研究哲学。”
“你不嫌枯燥吗?”
“正好相反,我把全部兴趣都放在这上面了。”
“好,求上帝保佑你,……”叶果尔·谢敏内奇说,一面沉思,一面摩挲他那花白的络腮胡子。“求上帝保佑你。……我很为你高兴,……高兴,老弟。……”可是突然,他仔细地听一下,然后做出可怕的脸相,往一旁跑去,不久就消失在树林的烟雾里了。
“是谁把马拴在苹果树上的?”传来他那绝望的、撕裂人心的叫声。“是哪个混蛋和无赖胆敢把马拴在苹果树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他们把什么都糟蹋了,把什么都毁掉了,把什么都弄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这个园子完了,这个园子毁了!我的上帝啊!”
后来他回到柯甫陵身边,脸色又疲乏又委屈。
“哎,你拿这些该死的家伙有什么办法?”他两手一摊,带着哭音说。“夜里斯捷普卡运粪,把马拴在苹果树上了!他呀,这混蛋,把缰绳缠在树上,缠得要多紧就有多紧,弄得树皮竟有三处磨破了。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对他讲话,他却呆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哪怕绞死他都嫌便宜了他!”
他平静下来,搂住柯甫陵,吻他的脸。
“好,求上帝保佑你,……求上帝保佑你,……”他喃喃地说。“你来了,我高兴得很。说不出的高兴。……谢谢你。”
然后他仍旧迈着很快的步子,带着操心的脸相,巡查整个园子,领着这个旧日受他培养的人观看所有的花房、温室、室内种植场以及两个被他称为“我们这个世纪的奇迹”的养蜂场。
他们走啊走的,太阳却已经升起来,光芒四射,照亮了园子。天气暖和了。柯甫陵预感到这一天会晴朗,欢畅,漫长,他记起现在还刚值五月初,前面还有整个夏季,也是这样晴朗,欢畅,漫长,于是他的胸中突然产生他童年时代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的当儿体验过的那种欢欣而清新的感觉。他自己就也拥抱老人,温情脉脉地吻他。两个深深感动的人走回正房,开始用古老的瓷杯喝茶,加上鲜奶油,吃着滋养人的奶油鸡蛋面包,这些小事又使得柯甫陵记起他的儿童时代和青年时代。美好的现在同在他心头重现的过去的印象搀混在一起,他的心被这些东西挤得满登登的,可是他很痛快。
他等着达尼雅醒来,然后跟她一块儿喝咖啡,散步,后来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来工作。他专心看书,写笔记,有的时候抬起眼睛来,朝敞开的窗子外面,或者朝桌子上花瓶里还挂着露珠的鲜花瞧一眼,就又埋下头去看书,觉得他每一根小血管都由于愉快而在颤抖和跳动似的。
「注释」
①安德烈的爱称。
②引自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
③俄国旧长度单位,1俄丈等于2。134米。
《黑修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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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间,他继续过城里那种神经紧张的、不安宁的生活。
他看很多书,写很多字,学习意大利文,每逢散步,总是愉快地暗想,不久就又可以坐下来工作了。他睡得很少,使得大家不由得吃惊。如果他白天偶尔睡半个小时,晚上就会通宵失眠,而且,即使一夜没睡,事后也仿佛没有那么回事似的,反而觉得精力旺盛,兴高采烈。
他说很多话,喝很多葡萄酒,吸很多贵重的雪茄烟。住在邻近的小姐们常常到彼索茨基家来,几乎每天来,跟达尼雅一块儿弹钢琴和唱歌。有的时候,邻家的一个青年男子也到这儿来,他善于拉小提琴。柯甫陵贪婪地听音乐和歌唱,后来就累了,这种疲乏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他的眼睛闭上,脑袋歪向一边了。
有一天傍晚,喝过茶后,他坐在露台上看书。这时候,在客厅里,达尼雅唱女高音,另一位小姐唱女低音,青年男子拉小提琴,三个人正在练习勃拉加的著名的小夜曲①。柯甫陵听着歌词,那是俄文歌词,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歌词的意思。最后他放下书,专心听,才听懂了:原来有个姑娘凭着病态的想象,一天晚上在花园里听到某种神秘的声音,它非常美妙,奇特,使人只能认为这是神圣的和声,总之,我们凡人听不懂,因此它飞回天上去了。柯甫陵的眼睛开始合上。
他站起身来,疲乏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到大厅里走动。等到歌声停止,他便挽住达尼雅的胳膊,跟她一块儿走到露台上。
“今天从一清早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个传说,”他说。“我不记得这个传说是我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呢,还是听来的,总之这个传说有点离奇,荒诞不经。一开头,这个传说含糊不清。一千年前,有个穿着黑衣的修士在叙利亚或者阿拉伯的荒漠上行走。……渔民们在离这个修士走动的荒漠几英里②远的地方看见另一个黑修士在湖面上慢慢地走动。第二个修士是幻影。现在请您忘掉光学上的一切定律,这个传说似乎不承认那些定律。请您听下去。这个幻影化出另一个幻影,随后又化出一个幻影,因此黑修士的形象从这个大气层传到那个大气层,没完没了。人们时而在非洲,时而在西班牙,时而在印度,时而在北极看见他。……最后他走出地球的大气层,如今正在整个宇宙漫游,一直没有遇到一种可能使他消失的环境。说不定如今可以在火星上或者在南十字星座的一 个星星上看见他。不过,我亲爱的,这个传说的要点在于,从那个修士在荒漠上走动以后,过上整整一千年,幻影又会落到地球的大气层来,人们又会看见他。这一千年似乎已经满期了。……按那个传说的意思,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黑修士。”
“奇怪的幻影,”达尼雅说,她不喜欢这个传说。
“不过,最奇怪的是,”柯甫陵说,笑起来,“我再也想不起来这个传说是怎样来到我脑子里的。是我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是听人说的?或者,也许是我梦见了这个黑修士?我对上帝起誓:我记不得了。可是这个传说却盘踞在我的脑子里。
我今天想了它一整天了。“
他让达尼雅回到她的客人那儿去,然后独自走出正房,陷入沉思,在一个花坛旁边走来走去。太阳已经落下去。花刚刚浇过水,冒出湿润而刺鼻的香气。正房里那些人又唱起歌来。远远听去,小提琴的声音仿佛是人的歌声。柯甫陵紧张地思索着,竭力回忆他是在什么地方听到或者读到这个传说的。他一面想,一面从容不迫地往花园走去,不知不觉地来到岸坡上。
他沿着陡峭的岸坡上一条夹在裸露的树根中间的小径向下走去。他走到水边,惊动了那儿的鹬鸟,吓飞了两只鸭子。
在那些阴沉的松树上,这儿那儿还闪着落日的残辉,然而河面上已经是一片苍茫的暮色。柯甫陵顺着一道小桥走到河对岸。在他面前展现一片广阔的田野,上面长满还没开花的嫩黑麦。远处不见人家,也没有一个人影。如果顺着小径走去,仿佛就会走到一个没人知道的、神秘的地方,一个太阳正在朝那儿落下去、晚霞正在辉煌地燃烧的地方。
“这儿多么宽广,自由,安静啊!”柯甫陵顺着小径走去,心里想。“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躲在那边等我去了解。
……“
可是这时候,黑麦地里掀起一个个的波浪,清新的晚风温柔地吹拂他那没戴帽子的脑袋。过了一分钟又来一阵风,不过这次风势猛得多,黑麦开始沙沙地响,他身后传来松林低沉的抱怨声。柯甫陵惊讶地站住。地平线上仿佛起了一阵旋风或者龙卷风,从地面到天空竖起一根又高又黑的立柱,它的轮廓不清楚,不过头一眼就可以看清它不是在原地站定,而是非常迅速地移动着,正好往这边,直朝着柯甫陵这边移来。
它离得越近,反而变得越小,越清楚。柯甫陵赶紧往旁边黑麦地里闪避,好让它过去,差一点他就来不及了。……一个修士,穿着黑衣服,满头白发,两道黑眉毛,胳膊交叉在胸前,飞也似地闪过去了。……他的光脚没碰到地面。
他已经飞出两三俄丈远,却回过头来看柯甫陵一眼,对他点头,向他亲切而又狡猾地微微一笑。可是那张瘦脸多么苍白,苍白得可怕!他又渐渐变得越来越大,飞过河去,不出声地撞在粘土岸坡和松树上,钻进去,象烟子般消失了。
“嘿,瞧,……”柯甫陵嘟哝说。“可见,那传说是真的。”
他没有费力去弄清楚这种古怪的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光是暗自庆幸,他竟然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见了这个修士,不仅看见他的黑衣服,而且看见他的脸和眼睛,他愉快而又激动地走回正房去了。
花园里和果园里,人们平静地走来走去,房子里的人正在玩乐,这样看来,只有他一个人瞧见了修士。他本来很想把这件事告诉达尼雅和叶果尔·谢敏内奇,然而他转念一想,他们一定会把他的话当作梦呓,这会使他们害怕,那还是不提为好。他放声大笑,唱歌,跳玛祖卡舞,心里高兴。所有的人,包括客人和达尼雅,都发现他今天的脸容有点特别,神采焕发,充满灵感,很招人喜欢。
「注释」
①指《瓦拉几亚传说》,系葡萄牙作曲家勃拉加(1834—1924)所作。据米哈依尔·契诃夫在《在契诃夫周围》中回忆说,契诃夫认为“这首歌有点神秘,充满优美的浪漫主义色彩”。——俄文本编著注
②1英里等于1。609公里。
《黑修士》三

晚饭后,客人们走了,他就走回自己的房间,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下来:准备想一想那个修士。可是过了一忽儿,达尼雅走进来了。
“喏,安德留沙,您看看我父亲的论文吧,”她递给他一 叠小册子和校样,说。“出色的论文。他写得好极了。”
“得了吧,说什么‘好极了’!”叶果尔·谢敏内奇跟着她走进来,勉强笑着说。他觉得不好意思了。“劳驾,你别听她的,别看这些东西!不过呢,要是你想睡觉,那不妨读一读,这倒是挺好的安眠药呢。”
“依我看来,这是些精采的论文,”达尼雅深信不疑地说。
“您看一看吧,安德留沙,而且劝爸爸多写点。他满可以写一 本园艺学大全哩。”
叶果尔·谢敏内奇不自然地笑起来,涨红了脸,开始讲些凡是受窘的著作家照例会说的话。最后,他让步了。
“既是这样,那你就先看果谢的论文和这些俄国文章吧,”他喃喃地说,伸出发抖的手,翻动那些小册子,“要不然你会看不懂的。在看我的反驳以前,先得知道我反驳的是什么意见。不过,这都是胡说八道,……乏味得很。而且,现在好象也该睡觉了。”
达尼雅走了出去。叶果尔·谢敏内奇挨着柯甫陵在长沙发上坐下,深深叹一口气。
“是啊,孩子,……他沉吟了一忽儿,说。”事情就是这样,我亲爱的硕士。你瞧,我写论文,参加展览,接受奖章 .
……人家说,彼索茨基的苹果有人的脑袋那么大,又说彼索茨基靠果园挣下一份家业。一句话,柯楚别依又有钱又有名①。可是请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好园子,模范的园子。……这简直不是园子,而是一个重要的、具有全国性意义的机构,因为这个园子可以说是向俄国农业和俄国工业的新纪元跨出了一步。可这为的是什么?它的目标是什么?“
“事业本身自会说明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我死后这个园子会怎么样?你眼前看见的这个园子的面貌,缺了我,就连一个月也维持不了。成功的秘诀不在于园子大,工人多,而在于我爱这个事业,你明白吗?也许比爱我自己还要深得多。你看我,什么事都亲自动手做。我从早干到晚。我亲自嫁接,亲自剪枝,亲自栽种,样样工作都是我亲自干。有人来帮我,我就嫉妒,而且气愤,甚至说出粗鲁的话来。关键在于爱,那就是说,在于主人的一双敏锐的眼睛,在于主人的两只手,在于主人的那种感觉:不论到哪儿做客,只要坐上个把钟头,就会心神不定,浑身不自在,生怕园子里会出事。可是我一死,谁来照管它呢?谁来工作?花匠?工人?是吗?我干脆对你说吧,亲爱的朋友:我们事业的头号敌人不是兔子,不是五 月金龟子,也不是霜冻,而是不相干的外人。”
“那么达尼雅呢?”柯甫陵笑着问道。“她总不可能比兔子还有害。她爱这个事业,也了解它。”
“不错,她爱它,了解它。如果我死后,由她掌管这个园子,做主人,那当然再好也没有了。不过,求主别让这种事发生才好,要是她出嫁了呢?”叶果尔·谢敏内奇小声说着,惊恐地瞧着柯甫陵。“问题就在这儿!她嫁了人,生儿养女,就没有工夫顾到这个园子了。我最担心的就是她跟一个小伙子结了婚,而那个人贪心,把园子租给女商人,那么不出一 年,就全完蛋了!在我们的事业里,女人总是上帝降下的大祸害!”
叶果尔·谢敏内奇叹口气,沉默一忽儿。
“也许这是利己主义吧,不过我要说老实话,我可不希望达尼雅出嫁。我担心!现在有位大少爷,常带着小提琴到我们这儿来,吱吱哇哇地拉一阵。我知道达尼雅不会嫁给他,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我一见到他,还是受不了!总之,老弟,我实在是个大怪人。这我承认。”
叶果尔·谢敏内奇站起来,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得出来,他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却又下不了决心。
“我十分喜欢你,我要开诚布公地跟你谈谈,”他说,终于下定决心,把两只手插进衣袋。“我总是老老实实地对待某些微妙的问题,把我想的照直说出来,所谓秘而不宣的思想我是受不了的。我要照直说出来:只有把女儿嫁给你,我才放心。你是有才学的人,心肠好,不会让我心爱的事业白白毁掉。主要的原因是我象爱儿子那样爱你,……而且为你骄傲。要是你和达尼雅情投意合,那才好,我会很高兴,甚至感到幸福。这些话我照诚实的人那样,没有装腔作势,照直说出口了。”
柯甫陵笑起来,叶果尔·谢敏内奇推开门,要走出去,却在门口站住了。
“要是你和达尼雅生下儿子,我就把他培养成园艺家,”他沉吟一下,说。“不过,这都是空想。……晚安。”
剩下柯甫陵一个人,他就躺得舒服点,拿起那些论文。一 篇论文的题目是《论间作》,另一篇是《略谈某君关于新果园中翻掘土地的意见》,再一篇是《再论休眠幼芽之芽接》,其他各篇也全是这一类内容。然而,那口气多么烦躁不安,多么神经质,几乎是病态的冲动!例如有一篇文章 ,题目根本不是论战性的,内容也极平淡,讲的是俄国安东诺夫卡苹果。
可是叶果尔·谢敏内奇的文章一开头就说。“ audiaturaltera pars”②,结尾是:“ sapientisat”③,在这两句名言中间夹着各式各样的恶毒字眼,滔滔不绝地痛骂那些“貌似博学的无知之徒,我们那些从讲台高处观察自然的园艺大师先生们”,或者痛骂果谢先生,“他之成名是由外行和一知半解之徒造成的”,接着还不恰当地添了一句生硬而不诚恳的慨叹,说是可惜如今不能用树条抽打那些偷盗水果、折断树枝的农民了。
“这是美好、可爱,有益的事业,可是就连在这项事业里,人们也会意气用事,吵架,”柯甫陵暗想。“大概各处,在各个领域里,有思想的人都具有神经质和高度敏感的特点。恐怕一定是这样的。”
他想起达尼雅,她很喜欢叶果尔·谢敏内奇的论文。她身量不高,脸色苍白,身材挺瘦,连锁骨都露出来了。她那两只聪明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老是凝望着什么地方,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的步子跟她父亲一样,细碎而匆忙。她谈锋很健,喜欢争论,而且每说一句话,甚至不重要的话,脸上总是带着丰富的表情,同时,做着生动的手势。大概她是个高度神经质的人。
柯甫陵接着看那些论文,然而一点也看不懂,就丢下了。
刚才他跳玛祖卡舞、听音乐时那种愉快的兴奋心情现在又抓紧他,在他脑子里引出许许多多思想。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黑修士。他猛的想到,如果这个古怪而神秘的修士只有他一个人看见,那就说明,他有病,而且已经发展到生出幻觉的地步。这个想法把他吓坏了,然而不久就过去了。
“不过说真的,我挺好,没有干什么有害于人的事,可见我的幻觉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暗想,又觉得心头舒畅了。
他在长沙发上坐下,两只手抱住头,克制着那种充满他全身心的、不可理解的欢乐,然后又走来走去,最后坐下来工作。可是他在书上读到的思想已经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了。他渴望一种巨大的、辽阔的、惊人的境界。将近早晨,他脱掉衣服,勉强在床上躺下:应该睡觉了!“
等到叶果尔·谢敏内奇走向园子的脚步声响起来,柯甫陵就摇摇铃,吩咐听差拿酒来。他津津有味地喝了几杯拉斐特④,然后拉过被子来蒙上头,他的知觉渐渐模糊,他睡着了。
「注释」
①普希金的《波尔塔瓦》中的诗句。——俄文本编者注
②拉丁语:请听另一方申诉。
③拉丁语:此于智者何待多言。
④法国拉斐特地方产的一种红葡萄酒。
《黑修士》四

叶果尔·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常常拌嘴,互相讲些不中听的话。
有一天早晨,他们又为一件什么事争吵起来。达尼雅哭了,跑回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出来吃午饭,也没有出来喝茶。
起初,叶果尔·谢敏内奇威风凛凛,神气十足地走来走去,仿佛想叫人知道,对他来说,维护公正和秩序高于一切;可是不久他就端不住架子,泄气了。他伤心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住地叹气:“哎,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午饭时候,他一口东西也没吃。最后他被良心折磨着,感到愧悔,就敲那关紧的房门,胆怯地唤道:“达尼雅!达尼雅!”
门里响起一个衰弱的、哭累的、同时又坚决的声音,回 答他的呼唤道:“别理我,我求求您。”
主人们的苦恼影响整所房子里的人,甚至还影响在园子里干活的人。柯甫陵埋头做他有趣的工作,可是最后连他也觉得烦闷,不自在了。为了设法消除普遍的恶劣心情,他决定出头调停。快到傍晚的时候,他就去敲达尼雅的房门。她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间。
“哎呀,多么丢人啊!”他吃惊地瞧着达尼雅那张带着泪痕、有好几处发红、神悄悲伤的脸,打趣地说。“难道有这么严重吗?哎呀-呀!”
“您要是知道他怎样折磨我就好了!”她说着,热泪从她的大眼睛里涌出来。“他紧自折磨我!”她接着说,绞着手。
“我没对他说什么,……没说什么,……我只是说,不必留用……多余的工人,如果……如果以后需要的话,雇些短工也就行了。要知道,……要知道,工人们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活干了。……我……我只说了这么几句,他就哇啦哇啦地嚷起来,对我说了许多……十分气人的、使人深感屈辱的话。这是为什么?”
“得了,得了,”柯甫陵说,理着她的头发。“你们吵了一 阵,你哭了一阵,也就够了。不能老是气呼呼的,这不好,……况且他又无限地疼爱你。”
“他……他毁了我的一生,”达尼雅啜泣着说下去。“我光是听到伤人的话和……气人的话。他认为我在他家里是多余的人。可不是!他说得对。明天我就离开这儿,去当个电报员。……就这么办。……”“算了,算了,算了。……别哭了,达尼雅。别哭了,亲爱的。……你们俩都是急脾气,容易激动,两个人都有错。走吧,我来给你们讲和。”
柯甫陵讲得又亲热又有理,可是她继续哭泣,抽动肩膀,双手握拳,仿佛她真的遭到什么灾难似的。她的痛苦不算大,她却难过得这么厉害,他就越发怜惜她了。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小事,就足以使得这个人一整天感到不幸,而且也许一 辈子都会感到不幸!柯甫陵一面安慰达尼雅,一面暗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姑娘和她的父亲以外,就是白天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有谁会象爱自家人和亲人那样爱他。要不是有这两个人,那么他这个在幼年就失去父母的人,也许一直到死都不会体验到什么叫做真诚的温存,什么叫做纯朴的、不经思考的、只有对骨肉至亲才会产生的热爱。他感到这个哭泣着、浑身发颤的姑娘的神经如同铁适应磁石一样,恰好适应他那有点病态的、过分紧张的神经。他从来也没能爱上一 个健康结实、脸颊绯红的女人,而苍白、孱弱、不幸的达尼雅倒正中他的意。
他欣喜地摩挲她的头发和肩膀,握紧她的双手,擦掉她的眼泪。……最后,她总算不再哭了。她又久久地抱怨她的父亲,抱怨她在这所房子里的沉重而难于忍受的生活,要求柯甫陵替她设身处地考虑一下,后来,她渐渐露出笑脸,叹着气说,上帝给了她这么坏的脾气,最后她扬声大笑,骂自己是个傻瓜,就跑出房外去了。
过了一忽儿,柯甫陵走进花园,看见叶果尔·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并排在林荫路上散步,就象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他们俩正在吃加盐的黑面包,因为两个人都饿了。
《黑修士》五

柯甫陵想到自己十分成功地做了一次和事老,暗暗觉得满意,信步走进花园。他坐在一条长凳上沉思,后来听见马车的辘辘声和女人的笑声,这是客人们来了。黄昏的阴影在园子里铺开,小提琴的声音和唱歌的声音隐约传来,这使他想起了那个黑修士。现在,这个在光学上不合理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在哪个国家,或者在什么行星上飞翔呢?
他刚刚回想那个传说,在想象中描绘他在黑麦田里见过的那个黑色幽灵,不料从正对面一棵松树后面,无声无息,不带一了点响声地走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满头白发,没戴帽子,一身黑衣服,光着脚,象是个乞丐。在他那苍白得象死人一般的脸上,两道黑眉毛特别显眼。这个乞丐或者香客,不出声地走到长凳这边来,客气地点点头,坐下来,柯甫陵认出他就是黑修士。两个人互相看了一忽儿,柯甫陵感到惊愕,修士却显得亲切,而且跟上次一样带点狡猾的样子,现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你是个幻影,”柯甫陵说。“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坐着不动呢?这跟那个传说不相符。”
“那也没关系,”修士沉吟一下,用低抑的声音回答说,掉转脸来对着柯甫陵。“传说、幻影、我,都是你的兴奋的想象的产物。我是个幽灵。”
“那么你并不存在?”柯甫陵问。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修士说,淡淡一笑。“我生存在你的想象里,而你的想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可见我也生存在大自然里。”
“你有一张十分苍老,聪明,极富于表情的脸,仿佛你真的活了一千多年,”柯甫陵说。“我想不到自己的想象竟能创造出这样的容貌。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着迷地瞧着我?你喜欢我吗?”
“是的。有少数人被公正地称为上帝的选民,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为永恒的真理服务。你的思想,愿望,你的惊人的学识,你的全部生活,都带着神的、天堂的烙印,因为你把它们献给合理而美好的事业,也就是说,献给永恒的事业。”
“你先前说到‘永恒的真理’。……可是,如果没有永生,人类能够理解而且需要永恒的真理吗?”
“永生是有的,”修士说。
“你相信人类永存不朽?”
“是的,当然。伟大而灿烂的未来正在等待你们人类。人世间象你这样的人越多,这个未来就实现得越快。缺了你们这种为最高原则服务、自觉而且自由地生活着的人,人类就会变得渺不足道。人类按自然法则去发展,那就还得等待很久才能结束它俗世的历史。你们却能够提前几千年把人类引导到永恒的真理的王国中去,你们崇高的功绩也就在这里。你们体现了上帝赐给人类的幸福。”
“那么永生的目的是什么呢?‘柯甫陵问。
“如同一切生活的目的一样,是快乐。真正的快乐在于知识,永生为知识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无数源泉。《圣经》上有一 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①。“
“但愿你能知道,听你讲话是多么愉快!”柯甫陵满意地搓着手,说。
“我很高兴。”
“可是我知道,你一走,我就会为你是否实际存在的问题感到烦恼。你是幻影,幻觉。这样看来,我恐怕神经有病,不正常?”
“就算是这样吧。这有什么可慌张的?你有病,这是因为你工作过度,疲乏了。这就是说,你为思想而牺牲了健康;而且,你为思想而献出生命的时候也不远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吗?这正是一切由上帝赐予才能的高尚人物所追求的目标。”
“要是我知道我神经有病,那我还能相信自己吗?”
“你怎么知道,为全人类所信仰的那些天才就没有见过幻影?现在科学家都说,天才和疯狂是沾亲的。我的朋友,只有那些平庸的芸芸众生才是健康、正常的。凡是想到令人神经紧张的时代、过度的疲劳、退化等等就焦急不安的人,只能是那些认为生活目标就在现世的人,也就是芸芸众生。”
“罗马人说过: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②”“罗马人或者希腊人所说的不一定都对。情绪的高扬、心情的激越、如醉如痴的状态等,所有这些把先知、诗人、为思想而蒙难的人同普通人区别开来的特点,都是与人的兽性的一面不相容,也就是与人的生理上的健康不相容的。我再说一遍:如果你希望健康和正常,那就去做凡夫俗子吧。”
“奇怪,你在重述我自己常常想到的话,”柯甫陵说。“你好象窥探到、偷听到我隐秘的思想似的。可是,不要老是谈我吧。你所说的永恒的真理是什么意思?”
修士没有回答。柯甫陵凝神看着他,却瞧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变得模模糊糊。随后修士的脑袋和手消失了,他的身体同长凳和苍茫的暮色混在一起,随后他完全不见了。
“幻觉结束了!”柯甫陵说,笑起来。“可惜啊。”
他高兴而幸福,走回正房去。黑修士对他所说的那几句话不仅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而且使他的整个灵魂,他的全身心都感到舒畅。做一个选民,为永恒的真理服务,站在那些提前几千年使人类进入上帝之国的人们中间,也就是站在使人类避免几千年斗争、犯罪、痛苦的人们中间,为思想献出一切,包括青春、精力、健康等,为公众的幸福不惜一 死,这是多么崇高、多么幸福的命运啊!他的记忆里闪过他纯净清白而又充满辛劳的过去,他想起他自己学过,如今用来教导别人的学问,断定修士的话不算夸大。
达尼雅来到花园里,向他迎面走过来。她换了一身衣服。
“您在这儿?”她说。“我们在找您,找了很久。……可是您怎么了?”她惊讶地说,瞧着他那得意洋洋、容光焕发的脸,瞧着他那对含满泪水的眼睛。“您多么奇怪呀,安德留沙。”
“我心满意足了,达尼雅,”柯甫陵说,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还不止是满意,我感到幸福!达尼雅,亲爱的达尼雅,您是个非常惹人喜爱的人。亲爱的达尼雅,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
他热烈地吻她的双手,接着说:
“我刚才经历了一段光明美妙、人间少有的时光。可是我不能原原本本讲给您听,因为您会把我叫做疯子,或者不信我的话。我们来谈谈您吧。亲爱的、好心的达尼雅!我爱您,依恋您,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跟您接近,每天跟您见十次面,成了我灵魂的需要。我不知道日后我走了,回到我家里,没有了您,我怎么过得下去。”
“得了吧!”达尼雅说着,笑了起来。“您过两天就会把我们忘掉的。我们是小人物,而您是大人物。”
“不,我们要认真地谈一谈!”他说。“我要带您一块儿走,达尼雅。行吗?您肯跟我一块儿走吗?您愿意属于我吗?”
“得了吧!”达尼雅说,想再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脸上却现出一块块红晕。
她呼吸急促起来,越走越快,然而不是往正房走,却是往花园深处走去。
“我没想过这种事……没想过!”她说,仿佛绝望似地绞着手。
柯甫陵跟在她身后,仍旧带着容光焕发、得意洋洋的神情说:“我需要一种能够把我整个儿抓住的爱情,这种爱情只有您,达尼雅,才能够给我。我幸福!我幸福啊!”
她怔住了,弯下腰,缩起身子,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呢,觉得她美丽,大声说出他的痴迷:“她多么漂亮啊!”
「注释」
①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四章:耶稣说,“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若是没有,我就早已告诉你们了;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方去。……我在那里,叫你们也在那里。……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②拉丁语: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身体。
《黑修士》六
大.学.生.小.说网

叶果尔·谢敏内奇从柯甫陵口中得知,不但恋爱已经成功,甚至就要举行婚礼,便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走了很久,极力要遮盖他的兴奋。他的手开始发抖,脖子发粗,脸孔涨得通红。他吩咐人把那辆赛马用的车子准备好,然后坐上车不知上哪儿去了。达尼雅看见他用鞭子抽马,把帽子使劲往下拉,几乎遮住耳朵,就明白他的心境,关在自己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温室里的桃子和李子已经熟了。把这种娇嫩精巧的货物打包,运到莫斯科去,这需要费很多的精神、劳力和心血。由于这年夏天十分炎热干燥,每一棵树都要浇水,这又得化去不少的时间和劳力。出现了许多毛毛虫,工人们干脆用手指头把它们捻死,连叶果尔·谢敏内奇和达尼雅也照这样做,弄得柯甫陵直恶心。尽管这样忙,他们还得接受水果和树木的秋季订货,写很多信。正在这紧张万分、似乎谁也没有一刻空闲的当儿,偏偏碰上农忙时节有一大半工人从果园里给弄到田里去干农活了。叶果尔·谢敏内奇被太阳晒得很黑,累得筋疲力尽,净发脾气,骑着马时而跑进果园里,时而跑到田野上,嚷着说,他已经忙得浑身散了架,要朝脑门子放一 枪了。
此外,还得忙着准备嫁妆,彼索茨基一家人对这件事看得很重。剪刀的铿锵声、缝纫机的嗒嗒声、熨斗里的煤烟、女裁缝(一个性情急躁而爱生气的女人)的任性,弄得家里所有的人都头昏脑涨。而且,仿佛故意捣乱似的,每天都有客人来,那就得陪他们玩乐,供他们吃喝,甚至留他们过夜。然而,所有这些苦事都不知不觉过去了,象在雾里一样。达尼雅虽然从十四岁起,不知什么缘故,就相信柯甫陵一定会跟她结婚,现在却又觉得爱情和幸福仿佛突如其来地抓住了她。
她惊讶,困惑,不相信自己。……有的时候,她心头忽然涌起那么巨大的欢乐,她恨不得飞到云端,对上帝祷告;有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八月间就得离开这个亲人的家,撇下她父亲一个人没人照料;再不然,上帝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自己浅薄,渺小,配不上柯甫陵这样的大人物,于是她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锁紧门,哀哀地一连哭上几个钟头。遇到有客人在座,她会忽然觉得柯甫陵异常漂亮,所有的女人都爱他,嫉妒她,她的灵魂就充满快乐和骄傲,仿佛她征服了全世界似的。可是只要他对某位小姐客气地笑一笑,她就嫉妒得周身发抖,走回自己的房间,又痛哭一场。这些新的感觉完全控制了她,她心不在焉地帮着父亲干活,心里却没有去想桃子、毛毛虫、工人们,也没有想到,光阴过得有多么快。
叶果尔·谢敏内奇也几乎一样。他从早做到晚,老是忙着赶到什么地方去,常发脾气,冒火,然而这一切都象是在半睡半醒的着魔状态中发生的。他身子里似乎有两个人:一 个是真的叶果尔·谢敏内奇,听到花匠伊凡·卡尔雷奇对他报告说出了什么麻烦,就生起气来,绝望地抱住头;另一个是假的,仿佛半醉半醒,往往谈着正事,忽然半中腰打住,碰一碰花匠的肩膀,嘟哝起来:“不管你怎么说,血统总是有很大关系的。他母亲是个极好、极高尚、极聪明的女人。瞧着她那张善良、开朗、纯洁、象天使般的脸,就是一种享受。她擅长绘画,写诗,说五种外国话,唱歌。……这个可怜的女人得肺痨病死了,祝她升天堂。”
假的叶果尔·谢敏内奇叹口气,沉吟一下,接着说:“当初他年纪还小,在我家里长大的时候,他那张脸也象天使一样,开朗而善良。他的目光也好,他的动作也好,他的谈吐也好,都象他的母亲那样温柔文雅。至于他的头脑,他那种聪明才智素来使得我们暗暗吃惊。当然,他不是平白无故当上硕士的!不是平白无故的!你等着瞧吧,伊凡·卡尔雷奇,十年以后你再看他是什么样儿!那时候他会升得更高,你伸出手去都摸不着了!”
可是这当儿,真的叶果尔·谢敏内奇醒过来了,做出可怕的脸色,抱住头,嚷道:“真要命!全给糟蹋了,全给弄坏了,一团糟!这个园子完蛋了!这个园子完蛋了!”
可是柯甫陵跟先前一样专心致志地工作,没留意到这种杂乱的情况。爱情使他对工作更加入迷了。每次他跟达尼雅相会以后,他总是幸福而得意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怀着刚才吻达尼雅并且对她表白爱情的那种热情拿过书本或者他的手稿来。黑修士所说的那些关于上帝的选民和永恒的真理的话,关于人类的灿烂的未来的话,给他的工作增添了特殊的、不平凡的意义,使得他的灵魂充满自豪感,意识到自身的崇高。
每个星期总有一两次,他在花园里或者在正房里遇见那个黑修士,跟他谈很久的话,不过这没有使他害怕,反而使他高兴,因为他已经坚定地相信,这类幻影只会访问那些出类拔萃、为思想而工作的上帝的选民。
有一回 ,修士在吃午饭的时候出现,坐在饭厅里的窗子边。柯甫陵暗自高兴,就很巧妙地对叶果尔·谢敏内奇和达尼雅谈一些可能使修士感兴趣的话。那个穿黑衣的来客听着,亲切地点点头。叶果尔·谢敏内奇和达尼雅也听着,快活地微笑,没料到柯甫陵不是在跟他们谈话,而是在跟他的幻影说话。
不知不觉到了圣母升天节 ①的斋期,随后不久,就举行了婚礼。依照叶果尔·谢敏内奇的固执的愿望,婚礼办得“十分体面”,那就是说,毫无意义的酒宴足足延续了两天两夜。食品和酒类用掉三千卢布,可是由于那雇来的、不高明的乐队,由于吵吵闹闹的敬酒和听差的奔跑,由于喧哗和拥挤,大家都没有仔细品尝贵重的葡萄酒以及从莫斯科定购来的冷荤菜的美味。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八月十五日。
《黑修士》七
大.学.生.小说.网

有一回 ,在一个漫长的冬夜,柯甫陵躺在床上,看一本法国小说。可怜的达尼雅在城里住不惯,每到傍晚就头痛,这时候早已睡着,偶尔在梦乡中说出几句不连贯的话。
时钟敲了三下。柯甫陵吹熄蜡烛,躺了下去。他闭着眼睛躺了很久,可是睡不着。他觉得卧室里很热,而且达尼雅在说梦话。到四点半钟,他又点亮蜡烛,这时候,他看见黑修士坐在床旁边一张圈椅上。
“你好,”修士说。他沉默了一忽儿,问道:“现在你在想什么?”
“想名望,”柯甫陵回答说。“在我刚才读的一本法国小说里描写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学者,他做了些蠢事,因为渴求名望而憔悴。这种渴求在我是不可理解的。”
“因为你聪明。你对名望很冷淡,就跟对待你不感兴趣的玩具一样。”
“对,这是实话。”
“名望吸引不了你。人家把你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可是时间却会抹掉你的名字以及字上的金粉;象这样的事又有什么使人觉得荣耀、有趣、有益的地方呢?再者,你们人数太多,人类薄弱的记忆力不可能保存你们的姓名,这倒是件幸事。”
“当然,”柯甫陵同意说。“而且何必记住它们呢?不过我们谈点别的吧。例如,谈谈幸福。幸福是什么呢?”
时钟敲了五下,柯甫陵却坐在床沿上,两只脚搭拉到地毯上,对修士说:“古时候有个幸福的人,后来却被他的幸福吓坏了,他的幸福太大了。他为了求天神大发慈悲,就把他心爱的戒指献给天神,作为祭品。你知道吗,我也象波利克拉特斯①那样,开始为我的幸福感到有点不安了。我觉得奇怪:我一天到晚光是感到快乐,它充满我的整个灵魂,压倒其他一切感觉。我没有体会到什么叫做忧郁、悲伤或者烦闷。现在我睡不着觉,我害了失眠症,可是我却不觉得烦闷无聊。说真的,我开始觉得纳闷了。”
“这是为什么呢?”修士惊讶地说。“难道快乐是超自然的感觉?难道它不应当是人的正常状态?一个人在智力上和道德上发展的水平越高,他越自由,那么,生活给他提供的乐趣就越大。苏格拉底、第奥根尼、马可·奥勒留②都感到快乐,而不是感到悲哀。而且《使徒行传》里说,要经常快活。
你快活,就幸福了。“
“可是万一天神生气了呢?”柯甫陵打趣地说,笑起来。
“要是他们使我失去安乐的环境,逼得我受冻挨饿,那可就不是滋味了。”
这当儿,达尼雅醒了过来,带着惊讶和恐惧的神情瞧着她的丈夫。他正对着圈椅说话,比手势,发笑。他的眼睛炯炯发光,笑声有点古怪。
“安德留沙,你在跟谁说话呀?”她问,抓住他向修士伸过去的手。“安德留沙!跟谁呀?”
“啊?跟谁?”柯甫陵说,慌了。“喏,跟他。……他就在那儿坐着,”他指着黑修士说。
“这儿没有人,……没有人啊!安德留沙,你病了!”
达尼雅抱住她的丈夫,偎紧他,仿佛要保护他,不让幻影危害他似的。她伸手蒙住他的眼睛。
“你病了!”她说,哭起来,周身发抖。“原谅我,亲爱的,我早就看出你有点精神恍惚。……你的神经出了毛病,安德留沙。……”她的颤抖也感染了他。他再看一眼那把圈椅,圈椅上已经没有人了。他忽然觉得胳膊和腿发软,害怕了,着手穿衣服。
“这没什么,达尼雅,没什么,……”他喃喃地说,身子发抖。“我真的有点不舒服,……现在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我早就看出来了,……爸爸也看出来了,”她说,极力要止住哭泣。“你常常自言自语,而且笑得有点古怪,……你睡不着觉。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拯救我们吧!”她惊慌地说。“可是你别害怕,安德留沙,别害怕,看在上帝份上,别害怕。……”她也开始穿衣服。直到现在,柯甫陵看着她,才明白他的情况有多么危险,也才明白黑修士以及跟黑修士谈话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才明白他疯了。
两个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都穿上衣服,走进客厅。
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在他们家里做客的叶果尔·谢敏内奇被哭声惊醒,穿着长袍,手里举着蜡烛,站在客厅里。
“你别害怕,安德留沙,”达尼雅说,象得了热病似的浑身发抖,“别害怕。……爸爸,这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
柯甫陵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原想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他的岳父说:“您给我道喜吧,我好象疯了,”可是他只动了动嘴唇,现出一脸的苦笑。
早晨九点钟,他们给他穿上外衣和皮大衣,系上围巾,用马车把他送到医师那儿去。他开始治病。
「注释」
①波利克拉特斯,公元前六世纪萨摩斯岛上的僭主。
②马可·奥勒留(121—180),罗马皇帝,斯多葛派最后一个大哲学家。
《黑修士》八

夏天又来了,医师嘱咐他们下乡。柯甫陵已经复原,不再看见黑修士,现在只需加强体力就行了。在乡下,他住在岳父家里,喝很多牛奶,每天只工作两小时,不喝酒,不吸烟。
伊里亚节 ①前夕,家里举行彻夜祈祷。教堂执事把手提香炉拿给司祭,于是在古老而宽敞的大厅里,使人顿时感到有一种类似墓园的气氛。柯甫陵觉得乏味。他就走进园子。他没留意那些艳丽的花朵,只顾在园子里散步。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一忽儿,然后到花园里去散步。他来到河边,走下坡,然后在那儿站住,望着河水出神。那些阴郁的松树以及它们的毛茸茸的树根去年曾看到过他,那时候,他是那么年轻,快乐,朝气蓬勃,如今呢,那些松树不再低声细语,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默默无言,仿佛认不出他来了。确实,他把头发剪短,漂亮的长发没有了,步子无精打采,他的脸跟去年夏天相比,胖得多,也白得多了。
他走过小桥,来到对岸。那儿,去年生长黑麦的地方,现在放着一排排收割下来的燕麦。太阳已经落下去,天边燃着宽阔的红霞,预告明天要起风。四下里静悄悄的。柯甫陵朝着去年黑修士初次出现的方向注视,站了大约二十分钟,一 直到晚霞开始暗淡下来为止。
等到他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地走回正房,晚祷已经结束了。叶果尔·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坐在露台的台阶上喝茶。他们正在谈什么事,可是一看见柯甫陵,就突然住口了。他从他们的脸色断定,他们谈的就是他。
“你好象该喝牛奶了,”达尼雅对她丈夫说。
“不,还没到时候,……”他回答,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坐下。“你自己喝吧。我不想喝。”
达尼雅不安地跟她父亲面面相觑,用负咎的声调说:“你自己也看得出牛奶对你有益。”
“是啊,很有益!”柯甫陵冷笑着说。“我要向你们报喜:从上星期五到现在,我的体重又增加了一磅②。”他伸手抱紧头,愁闷地说:“你们何苦给我治病,何苦呢?服溴化剂③啦,洗热水澡啦,接受大家监督啦,吃一口东西、走一步路都要大惊小怪啦,这一切到头来会弄得我变成个白痴。当初我发疯,得了自大狂,可是那一阵子,我倒高高兴兴,朝气蓬勃,甚至感到幸福,我有风趣,有才气。现在呢,我清醒了,稳重了,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就跟所有的人一样,庸庸碌碌,活着都没有意思了。……啊,你们对待我多么残忍!我看见幻影,可是这碍了谁的事?我要问:这碍了谁的事?”
“上帝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果尔·谢敏内奇叹口气说。
“这种话听着都乏味。”
“那您就别听。”
现在,有别人在场,特别是叶果尔·谢敏内奇在场,柯甫陵总是容易生气。他回答叶果尔·谢敏内奇的话老是干巴巴、冷冰冰,甚至粗鲁,而且带着讥诮和仇恨的神情瞧着他的岳父;这当儿,叶果尔·谢敏内奇就心里发慌,负咎地嗽喉咙,虽然他并没感到自己有什么错处。达尼雅不明白,他们之间亲密和睦的关系为什么会发生急剧的变化,就偎依到她父亲身边,愁闷地瞧他的眼睛。她想把事情弄明白,却又弄不明白,只是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关系一天天坏下去,近来她父亲苍老多了,而她的丈夫则变得爱发脾气,使性子,喜欢挑剔,不招人喜欢。她再也不能欢笑和唱歌,吃饭的时候什么也吃不下,夜里睡不着觉,料着会出什么可怕的事,心中十分焦虑,有一次竟处于昏迷状态,从吃午饭的时候起一 直躺到傍晚。做晚祷的时候,她觉得她父亲好象在哭,如今他们三人坐在露台上,她就极力按捺自己不去想它。
“释迦、穆罕默德、莎士比亚是多么幸运啊,他们那些好心的亲戚和医师就不去医治他们那种心醉神迷、充满灵感的精神状态!”柯甫陵说。“要是穆罕默德为了医治神经而服用溴化钾,每天只工作两小时,喝牛奶;那么这个了不起的人死后就会什么也没留下,跟他的狗一样。医师和好心的亲戚们归根到底只能使人类变傻,把庸人看做天才,使文明趋于毁灭。要是你们知道,”柯甫陵懊恼地说,“我多么感激你们就好了!”
他憋着一肚子气,怕说出多余的话,就赶快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房子里静悄悄的。从敞开的窗口飘来园子里烟草和球根牵牛的香气。在大而暗的大厅里的地板上和钢琴上印着月光的绿色斑点。柯甫陵不由得想起去年的欢乐,那时候也有球根牵牛的香气,月光也照进窗子里来。为了恢复去年的心境,他就赶快走到自己的书房里,点上一支烟味很凶的雪茄,吩咐听差拿葡萄酒来。然而雪茄在他嘴里留下一种讨厌的苦味,葡萄酒也没有去年那种香气了。他已经不习惯吸烟喝酒了!一支雪茄和两口葡萄酒弄得他头昏脑涨,心跳起来,他就不得不服用一点溴化钾。
达尼雅在上床睡觉以前对他说:
“我父亲疼爱你。你却不知什么缘故生他的气,弄得他伤心极了。你看,他不是在一天天老下去,而是在一个钟头一 个钟头老下去。我求求你,安德留沙,看在上帝份上,看在你死去的父亲份上,为了让我安心,你就待他亲热一点吧!”
“我办不到,也不想办到。”
“这是为什么呢?”达尼雅问,开始周身发抖。“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看他不顺眼,就是这么的,”柯甫陵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说。“可是我们不要谈他吧,他是你的父亲。”
“我不明白,不明白!”达尼雅说,两手按住鬓角,呆呆地瞧着一个地方出神。“一种不能理解的、可怕的事在我们家里发生了。你变了,不象你原来那样了。……你是个聪明的、不平凡的人,却为一些小事发脾气,吵吵嚷嚷。……一点点小事就会使你激动起来,有的时候简直叫人奇怪,不能相信:莫非这人就是你?得了,得了,别生气,别生气,”她为自己的话害怕,就接着说,吻他的手。“你聪明,善良,高尚。你会公平地对待我父亲。他多么善良啊!”
“他不是善良,而是和气罢了。象你父亲那样的滑稽老伯伯,长着一张胖胖的、和和气气的脸,十分好客而又有点古怪,从前在小说里,在轻松喜剧里,在生活里,倒是使我感动过,逗得我发笑,可是现在我讨厌他们了。这些人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我最讨厌的是他们那种脑满肠肥的模样以及那种酒足饭饱后纯粹公牛式或者公猪式的乐观精神。”
达尼雅在床上坐下,一头倒在枕头上。
“这真是要命,”她说,从她的声调可以听出她苦恼极了,说话很吃力。“自从冬天开了头,不曾有过一分钟的安宁。……这太可怕了,我的上帝!我苦极了。……”“是啊,当然,我是希律,而你和你爸爸是埃及的婴儿。④当然了!”
达尼雅觉得他的脸变得难看,不招人喜欢了。仇恨和讥诮的神情跟他不相称。再者,她先前就看出他的脸上缺了点什么,仿佛从他剪短头发的时候起他的脸容也变了。她想说几句使他伤心的话,可是她立刻发觉自己有怀恨的情绪,就暗暗害怕,走出寝室去了。
「注释」
①俄国东正教的节日,在八月一日。
②指俄磅,1俄磅等于409。5克。
③一种镇静剂。
④按《新约·马太福音》的说法,暴君希律为了除灭刚诞生的耶稣而差人将伯利恒城里并四境所有的男孩,凡两岁以内的都杀尽了。
《黑修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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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甫陵接受了单独讲课的职务。头一次讲课预定在十二 月二日举行,大学的走廊上已经贴出有关这件事的布告。可是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却打电报给大学校长,说他因病不能去讲课了。
他害了咯血症。他常常吐血痰,而且一个月有两三次大吐血,在那种时候他非常衰弱,陷入昏睡的状态。这种病没有使他特别害怕,因为他知道他已故的母亲得过同样的病,带着这种病活了十年,甚至还不止十年,医师保证说这种病没有什么危险,叮嘱他,只要不激动,过正规的生活,少说话就行了。
一月间,他的讲课由于同一个原因又没有举行,二月间再开讲已经太迟。只好推延到下一年去。
这时候他已经不是跟达尼雅,而是跟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了,这个女人比他大两岁,把他当做孩子似的照料他。他心境平和而宁静,愿意听她摆布。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这是他女朋友的名字)打算带他到克里米亚去,他答应了,虽然预感到这次旅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傍晚到达塞瓦斯托波尔,在旅馆里歇脚,想休息一 下,明天动身到雅尔塔去。他们两人都感到旅途劳顿。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喝了茶,就躺下来,很快睡着了。可是柯甫陵没有睡。先前在家里,在动身到火车站去的一个钟头以前,他接到达尼雅写来的一封信,不敢拆开来看,现在这封信放在他的衣袋里,他一想到这封信就感到不痛快,心里乱糟糟的。如今,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真诚地认为,他跟达尼雅结婚是做了一件错事,想到终于跟她分手便感到满意。这个女人最后竟然变成一具活尸,在她身上,除了两只凝神望着的、聪明的大眼睛,似乎全都失去了生机,他一想起她,心里就生出怜悯和恼恨自己的感情。信封上的笔迹使他想起两年前他不公平,残忍,由于心灵空虚、烦闷、孤独、对生活不满而拿那些一点错处也没有的人出气。他还想起有一回他把他的论文和他在病中所写的文章统统撕得粉碎,丢出窗外,那些纸片迎风飞舞,粘到树上和花上。他在每一行文字中都看到古怪的、任什么根据也没有的自负,轻浮的寻衅口吻,出言不逊,夸大狂;这些文章使他觉得,他好象在读对他的恶习的描写。然而等到最后一个笔记本撕碎,飞出窗外,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觉得烦恼而伤心,就走到他妻子那儿,对她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我的上帝,他把她折磨得好苦!有一回 ,他有意惹得她难过,就对她说,她父亲在他们的恋爱中扮演了不大体面的角色,因为他要求柯甫陵跟她结婚。偏巧叶果尔·谢敏内奇听见了这句话,就跑进房来,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站在一个地方打转,而且不知怎的,发出古怪的、象牛叫样的声音,仿佛他的舌头没有了。达尼雅瞧着她父亲,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喊叫,接着就晕倒了。这真不象话。
他瞧着熟悉的笔迹,那些事就纷纷来到他的心头。柯甫陵走到阳台上;天气暖和,没有风,空气中有海水的气味。美妙的海湾映着月光和灯火,现出一种很难确定名称的颜色。那是由蓝色和绿色合成的一种又娇嫩又柔和的颜色,有些地方,海水的颜色象蓝矾,有些地方似乎月光化成浓液,代替海水,充塞了海湾。总之,多么调和的色彩,多么和平、恬静、高尚的气氛啊!
阳台下面那层楼里,窗子大概开着,因为清楚地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看来,那儿正在开晚会。
柯甫陵竭力控制自己,拆开信,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读信:“我父亲刚刚去世。我把这件事的责任归于你,因为是你把他害死的。我们的园子正在毁掉,已经由外人来经管,那就是说,我那可怜的父亲十分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我把这件事的责任也归于你。我用我的全部灵魂痛恨你,巴望你快点死掉。啊,我多么痛苦!一种难忍难熬的痛苦燃烧着我的灵魂。……你该遭到诅咒才是。我把你当做不平凡的人,当做天才,才爱上你,而你却原来是个疯子。……”柯甫陵读不下去,他撕碎信,把它丢掉了。一种类似恐怖的不安情绪抓紧他的心。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在屏风后面熟睡,他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楼下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欢笑声,可是他有一种感觉,仿佛整个旅馆里,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了。由于不幸的、悲痛万分的达尼雅在信里诅咒他,巴望他死掉,他就心惊肉跳,时不时地朝门口瞧一眼,好象生怕两年前在他的生活和他的亲人的生活里产生过巨大破坏作用的那种不可知的力量,又闯进房里来,抓住他不放。
他凭经验知道,每逢他的神经不大对头的时候,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工作。必须在桌子边坐下,逼着自己无论如何把精神集中在一个什么思想上。于是,他就从他那红色的皮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那上面草拟了一个不大的编纂工作的提纲,他原想把这项工作留到他在克里米亚闲得无聊的时候再做的。他在桌子边坐下,开始研究这份提纲,觉得他那平和、宁静、淡漠的心境又回来了。这个上面写着提纲的笔记本甚至使他想到人世的空虚。他心想,生活给与人们的无非是它所能给的一点点渺不足道的、十分普通的幸福,然而却向人们勒索了那么多。例如,为了在四十岁以前能在大学里讲课,做一名普通的教授,用呆板、乏味、沉闷的语言讲述一些普通的而且是别人的思想,一句话,为了取得一个平常的学者的地位,他,柯甫陵,就得钻研十五年,日以继夜地工作,害上严重的精神病,经历一次不顺心的婚姻,做出各式各样他不乐意去回想的诸多蠢事和不公平的事。现在柯甫陵才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个平平常常的人,而且心甘情愿地认命了,因为依他看来,每个人都应当满足于他本来所处的地位。
这份提纲完全使他安静下来,可是撕碎的信纸在地板上呈现出白的颜色,妨碍他集中注意力。他从桌旁站起来,拾起那封信的碎片,丢到窗外,可是海上吹来一股清风,碎纸片就纷纷落在窗台上了。他又被那种类似恐怖的不安情绪抓住,觉得整个旅馆里除他以外好象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似的。
……他走出去,站在阳台上。海湾象是活了,张大许多淡蓝色、深蓝色、碧绿色、火红色的眼睛瞧着他,召唤他。确实,天气又热又闷,倒真不妨去洗个澡呢。
忽然,阳台下面那层楼里,有人开始拉小提琴,两个女人的柔和声调唱起来。那是一首他熟悉的歌。楼下所唱的那首抒情歌曲讲到一个姑娘带着病态的幻想,夜间在花园里听到一些神秘的声音,就断定那是天神的和声,我们凡人是听不懂的。……柯甫陵屏住呼吸,他的心忧郁地收紧,胸膛里激荡着一种他早已忘却的美妙甜蜜的欢乐。
海湾的对岸,出现了一根又黑又高的柱子,象是一股旋风或者龙卷风。它飞快地越过海湾往旅馆这边移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黑,柯甫陵几乎来不及给它让开路。……那个满头白发,没戴帽子,长着两道黑眉毛,光着脚的修士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飞过他身旁,在房间中央站住。
“为什么你不信我的话?”他带着责备的口气问道,亲切地瞧着柯甫陵。“如果那时候你相信我说的话,相信你是个天才,那么,这两年你就不会过得这么可悲,这么乏味了。”
柯甫陵已经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是天才。他清楚地想起以前他跟黑修士所谈的那些话。他想说话,可是血从喉咙里直往上涌,流到胸口上。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伸出手摩挲胸脯,于是他的袖口也浸透了血。他想叫一声在屏风后面睡熟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就使一把劲,呼唤道:“达尼雅!”
他倒在地板上了。他用胳膊撑起身子,又呼唤道:“达尼雅!”
他呼唤达尼雅,呼唤那个有着沾满露水的艳丽花朵的大园子,呼唤那个花园和露出毛茸茸的树根的松树、黑麦田,呼唤他那了不起的学问、他的青春、勇气、欢乐,呼唤那原先十分美好的生活。他看见地板上,在他的脸旁边,有一大摊血,他衰弱极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然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穷无尽的幸福充塞了他的全身心。阳台下面,有人在拉小夜曲。黑修士对他小声说,他是天才,他死,只是因为他那衰弱的人的肉体已经失去平衡,不能再充当天才的外壳了。
等到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睡醒,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柯甫陵却已经死了,他的脸上还保留着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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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王国》一
《女人的王国》
一、前夜
这儿有一大叠钞票。这是森林中那个别墅的总管汇来的。
他在信上写道:他汇去一千五百卢布,这笔钱是他在法院二 审中胜诉,依照判决,从某某人那里取得的。安娜·阿基莫芙娜不喜欢而且害怕象“依照判决取得”和“胜诉”这类字眼。她知道没有司法制度不行,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每逢常常跟人家打官司的工厂经理纳扎雷奇或者别墅总管替她打赢一场官司,她总是心惊肉跳,好象问心有愧似的。现在她也心惊胆战,觉得不自在,一心想把这一千五放到远处去,免得看见它。
她烦恼地暗想:她今年二十六岁,那些跟她同年龄的女人如今正操持家务,做得累了,就香甜地睡一觉,到明天早晨醒来,心情愉快,象过节似的。她们有许多人早已结婚,有子女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什么缘故,却得象老太婆似的,坐着看这些信,在信上加批语,写回信,然后整个傍晚什么事也不做,一直熬到午夜,光是等着困倦了好去睡觉;而明天呢,一整天会有许多人来拜节 ,向她请托种种事情;到后天,工厂里一定会出事,例如某人挨了打,或者某人酗酒死了,她就会由于某种缘故感到良心痛苦;等到节期过完,纳扎雷奇会因为工人旷工而开除二十来个人,那二十来个人就会脱下帽子,一起来到她家门口,站着不走,她却不好意思出去见他们,临了,他们象狗似的让人赶走。于是所有的熟人都会背着她纷纷议论,给她写匿名信,说她是大财主,剥削者,说她吞吃别人的生命,吸工人的血。
桌上靠边的地方放着一叠信,她已经看过,放在一边了。
那都是告帮的信。写信的人中有挨饿的,有酗酒的,有家里人口众多、负担很重的,有患病的,有受屈辱的,有怀才不遇的。……安娜·阿基莫芙娜已经在每封信上加了批语,有的给三个卢布,有的给五个,这些信今天就要送到帐房去,明天帐房会分发救济金,或者用那些职员的话来说,就是“喂野兽”。
此外还有四百七十个卢布要零星散发出去,那是一笔存款的利息,这笔存款是由去世的阿基木·伊凡内奇立下遗嘱专供周济穷苦人用的。明天将会挤得不象样子。从大门口到帐房门口会排上一长行陌生人,他们面目狰狞,衣服褴褛,挨冻受饿,已经喝醉酒,用沙哑的声音把恩人安娜·阿基莫芙娜和她的父母歌颂一番。后面的人挤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就用难听的话叫骂。帐房里的职员被喧哗声、相骂声和哭诉声吵得心烦,就跳出来,照准什么人的脸打一个嘴巴,招得大家直乐。她自己的人,那些工人,却在节日前除了工资以外什么也得不到,这时候已经把工资花得一个子儿也不剩,站在院子里瞧着发笑,有的看得眼热,有的冷嘲热讽。
“商人,特别是商人的女眷,往往喜欢叫化子胜过喜欢自己的工人,”安娜·阿基莫芙娜暗想。“事情永远是这样的。”
她的眼光落在那叠钞票上。明天把这些不需用的、讨厌的钱分发给工人倒挺好,可是白白给工人钱也不行,如果这样做,他们下一次会再来要。况且工厂里总共有一千八百多名工人,他们的妻子和儿女还没算在内,那么这一千五顶得了什么事?要不,就这么办:从这些写信来告帮的人们当中,挑出一个不幸的、对美好的生活早已失去希望的人来,把这一千五送给他。这笔钱会象晴天霹雳似的把那个可怜人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定他会生平第一次感到幸福。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这个想法倒也新奇有趣,使她着迷。她就从那叠信里随意抽出一封,看了一遍。有一个姓恰里科夫的十二品文官早已失业,害着病,住在古兴家的房子里,他的妻子得了痨病,有五个年纪很小的女儿。安娜·阿基莫芙娜对恰里科夫住着的那所古兴家的四层楼房子是很熟悉的。啊,那是一 所难看的、朽坏的、于健康有害的房子!
“我就把这笔钱送给恰里科夫好了,”她决定。“我不打算派人送去,还是我自己走一趟,免得多费口舌。对,”她想着,把那一千五放进衣袋里。“我去看一看,也许可以给那些小姑娘想点办法呢。”
她高兴起来,就拉了拉铃,吩咐套车。
等到她坐上雪橇,已经傍晚六点多钟了。各幢厂房的窗子里灯光明亮,因此这个大院子显得很黑。大门旁边,院子深处,靠近仓库和工人宿舍的地方,都点了电灯。
这些幽暗阴沉的厂房、仓库、工人所住的宿舍,安娜·阿基莫芙娜都不喜欢,看着害怕。那幢主要的厂房,她在父亲去世以后只去过一次。那些架着铁梁的高天花板,那许多转得很快的大轮子,传送带,杠杆,那种尖利刺耳的嘶嘶声,钢板的磕碰声,斗车的吱吱嘎嘎声,蒸气粗嗄的声响,那些苍白的或者通红的,再不就是扑满煤灰而乌黑的脸膛,那些汗湿的衬衫,那些由钢、铜、火焰放出的亮光,那种油脂和煤炭的气味,那种时而火热、时而冷飕飕的风,在她心上留下了地狱般的印象。她觉得那些轮子、杠杆、炽热而嘶嘶响的汽缸似乎极力要从它们的羁绊里挣脱出来,打死那些工人;而工人们呢,带着操劳的脸色,听不见彼此所说的话,跑来跑去,在机器旁边忙忙碌碌,仿佛极力要阻止它们可怕的活动似的。他们把一个什么东西指给安娜·阿基莫芙娜看,恭恭敬敬地对她解说一番。她记得在锻铁车间里,人们从火炉里拉出一块烧红的铁来,有一个头上扎着小皮带的老人和另一 个身穿蓝色工作服、胸前挂着表链、带着气愤的脸容、多半是个工头的年轻人抡起锤子砸那块铁,砸得金黄色的火花往四下里飞溅,过一忽儿,她面前就哗啷一响,摊开一大块铁板。老人笔直地站在那儿,面带笑容,年轻人用衣袖擦着汗湿的脸,对她解说着什么。她还记得在另一个车间里有个独眼的老人在锯一块铁,铁屑纷纷撒下来;有一个头发棕红色的工人戴着黑色眼镜,穿着满是窟窿的衬衫,在旋床旁边干活,用一块钢制造什么东西,那旋床在轰响,尖叫,呼啸,闹得安娜·阿基莫芙娜直恶心,好象有个什么东西正在钻她的耳朵。她瞧着,听着,什么也不懂,好意地微笑着,觉得难为情。你靠这个企业吃饭,从它那儿拿到几十万卢布,可是你却不了解它,也会喜欢它,这是多么奇怪啊!
至于工人宿舍,她一次也没去过。听说那边潮湿,有臭虫,人们生活放荡,乱七八糟。事情很奇怪:为了整顿宿舍,每年花掉成千的卢布,可是工人的状况,如果相信匿名信上的话,却一年比一年糟。……“父亲在世时,事情倒还有点条理,”安娜·阿基莫芙娜坐着雪橇走出院子,心里暗想,“因为他自己做过工人,知道该怎么办。我却什么也不懂,光干些蠢事。”
她又感到烦闷,不再因为出门而高兴了。她想到那个幸运者将眼见一千五百个卢布象从天而降般地落在他手里,她就不再觉得新奇有趣了。家里那个价值百万的企业正在逐渐瓦解、垮台,宿舍里的工人生活得连囚犯都不如,而自己却坐着雪橇去找什么恰里科夫,这实在是在做蠢事,欺骗自己的良心。附近那些布厂和纸厂的工人们成群地沿着大道走着,或者在大道附近穿过田野,往城里有灯火的地方走去。寒冷的空气里响起笑声和畅快的谈话声。安娜·阿基莫芙娜打量着那些女人和小孩,忽然想去过一过他们那种简单、粗陋、艰难的生活。她清楚地想起很久以前,人们还管她叫阿纽特卡①,她还是个小姑娘,跟她母亲躺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住在隔壁房间里的洗衣女工在洗衣服,从附近那些人家,隔着薄薄的板壁,传来哄笑声、叫骂声、孩子的啼哭声、手风琴声、旋床和缝纫机的嗡嗡声。她的父亲阿基木·伊凡内奇差不多什么手艺都会,一点也不在乎这种拥挤和吵闹,只顾在火炉旁边焊接什么东西,或者画什么草图,刨什么东西。她恨不得按从前跟她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所做的那样,洗衣服,烫衣服,跑商店,跑酒铺才好。她应该做工人,不应该做老板!她那幢吊着枝形灯架和挂着画片的大房子,她那个穿着燕尾服、留着象丝绒般柔软的唇髭的听差米宪卡,尊严的瓦尔瓦鲁希卡,善于逢迎的阿加芙尤希卡,那些几乎每天来向她要钱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总是使她心中惭愧的青年男女,还有那些文官,医师,那些用她的钱办慈善事业、当面恭维她、背地里却因为她出身低微而看不起她的太太们——对她来说,所有这一 切是多么乏味,多么格格不入啊!
这时候雪橇驶过铁路的道口和城门。随后是房屋和菜园轮流出现,最后,雪橇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著名的古兴家的房子就在那儿。平时这条街上安安静静,而现在正是节 日的前夕,因而热闹得很。小饭铺和酒馆里人声嘈杂。如果这时候有一个不是住在本地区而是住在市中心的人坐车路过这条街道,他所看到的就全是些肮脏的人、喝醉的人、骂街的人,然而安娜·阿基莫芙娜从小就住在这一带,因此眼下在人群中不断地认出她去世的父亲,她母亲,她伯父。她的父亲是个性子温和、随随便便的人,有点喜欢幻想,无忧无虑,满不在乎,他既不喜爱钱财,也不喜爱荣誉,更不喜欢权势。他常说,做工的人没有工夫考虑过节 ,到教堂去。要不是因为妻子,他大概永世也不会斋戒,到了斋期照样吃荤食。可是她的伯父伊凡·伊凡内奇正好相反,他性格执拗,对待一切与宗教、政治和道德有关的事,他总是十分古板,不留情面,非但督促他自己,而且督促他所有的职员和熟人。走进他的房间而不在胸前画十字,那可万万使不得!如今安娜·阿基莫芙娜所住的那个富丽堂皇的住宅,他平日总是关门上锁,只有在大节期,来了重要的客人,才开门,他本人呢,住在帐房里,占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圣像。他热中于旧教派,经常在自己家里招待旧教派的主教和神甫,其实他是按照东方正教的仪式受洗,举行婚礼,埋葬妻子的。他的弟弟阿基木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可是他不喜欢这个弟弟,因为弟弟为人随随便便,他把这种随随便便叫做头脑简单,傻里傻气。他还嫌他弟弟对宗教太冷淡。他亏待这个弟弟,把他当做工人,每月发给他十六个卢布。阿基木对哥哥尊称“您”,遇到请求宽恕的节日就带着全家人跪在他面前。不过伊凡·伊凡内奇在去世前三年跟弟弟亲近起来,原谅了他,而且吩咐人给阿纽特卡请来一个女家庭教师。
古兴那所房子的门道又黑又深,臭烘烘的,贴着墙壁可以听见男人的咳嗽声。安娜·阿基莫芙娜在街上下了雪橇,走进院子,向人打听第四十六号住所文官恰里科夫家该怎样走。
人家就指引她走向右边最远的一扇门,从那儿登上三层楼。院子里也好,最远的那道门边也好,甚至在楼梯上,都有一种跟门道里同样难闻的气味。在安娜·阿基莫芙娜的童年时代,她父亲只是个普通工人,她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后来环境改变了,她还是以慈善家的身份常来走走。狭窄、肮脏的石头楼梯,高高的梯级,把每层楼隔开的梯台,吊在楼道上的油污的挂灯,空气中弥漫着的臭气,楼梯口房门边放着的洗衣盆、瓦罐、破旧衣服,——这一切她早已十分熟悉了。……有一扇房门开着,可以看见房内有些戴着软帽的犹太裁缝正坐在台子上缝衣服。安娜·阿基莫芙娜在楼梯上遇见许多人,然而她根本没想过这些人可能得罪她。工人和农民,没喝酒的也罢,喝醉酒的也罢,她都不怕,就象她不怕她那些有知识的熟人一样。
第四十六号住所里没有前堂,推门进去就是厨房。工厂工人和手工工匠们的住处照例有油漆、焦油、皮革、煤烟之类的气味,这要看主人干的是哪一行手艺。落魄的贵族和文官的住处却可以凭一种酸溜溜的恶劣气味分辨出来。此刻,安娜·阿基莫芙娜刚刚跨进门槛,这种难闻的气味就向她扑来。
在墙角上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穿黑色上衣的男人,背对着房门,这大概就是恰里科夫本人。他身旁有五个姑娘。年纪最大的是个宽脸盘的瘦姑娘,头发里插一把梳子,看样子十五岁上下。年纪最小的是个小胖子,头发长得跟刺猬一样,至多不过三岁。这六个人正在吃饭。炉子旁边站着一个矮小、很瘦、脸色发黄的女人,穿着裙子和白上衣,手里拿着一根炉叉子。她怀着孕。
“我没料到你这么不听话,丽左琪卡,”男人用责备的口气说。“哎,哎,真不害臊!看样子你是要爸爸揍你一顿,是吗?”
瘦女人看见门口出现一个不认得的女人,打了个冷战,放下炉叉子。
“瓦西里·尼基狄奇!”她过了一忽儿才用低沉的声音叫起来,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男人回头一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这是一个骨瘦如柴、肩膀很窄的人,两鬓凹陷,胸部扁平。他的眼睛又小又深,眼睛周围有着黑眼圈,鼻子挺长,象鸟嘴,微微向右歪,嘴巴很大。他的胡子分成两半,唇髭剃掉了,因此他那模样与其说象个文官,不如说象个穿号衣的跟班。
“恰里科夫先生住在这儿吗?”安娜·阿基莫芙娜问。
“对,小姐,”恰里科夫严厉地回答说,可是立刻认出她是安娜·阿基莫芙娜,就叫了起来:“格拉戈列娃小姐!安娜·阿基莫芙娜!”他忽然喘不上气来,把两只手一拍,仿佛吓坏了似的。“恩人啊!”
他呻吟一声,往她那边跑过去,嘴里呜呜地叫,象个瘫痪病人似的。他胡子上粘着白菜,嘴里冒出酒气,把脑门子贴在她的皮手笼上,仿佛失去了知觉。
“请您伸出您的手!您的神圣的手!”他气喘吁吁地说。
“一场梦!一场美梦啊!孩子们,快叫醒我!”
他回转身来对着桌子,挥着拳头,用带哭声的嗓音说:“上帝听见我们的呼声了!我们的救星,我们的天使来了!
我们得救啦!孩子们,跪下来!跪下来!“
恰里科娃太太和几个姑娘,除了最小的一个以外,不知什么缘故,赶紧收拾桌子。
“您信上说,您的妻子病得很重,”安娜·阿基莫芙娜说,觉得羞愧,心里厌烦了。
“我不给他一千五 ,”她暗想。
“这就是她,我的妻子!”恰里科夫用尖细的女人声调说,仿佛眼泪涌进了他的脑袋。“这就是她,不幸的女人!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棺材!可是我们,小姐,并不抱怨。与其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死吧,不幸的女人!”
“他何必装腔作势?”安娜·阿基莫芙娜气恼地想。“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惯于跟商人打交道。”
“请您象对待普通人那样跟我说话,”她说。“我不喜欢看滑稽戏。”
“是,小姐。五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在葬礼的烛光下守着母亲的棺材,这居然是滑稽戏!唉!”恰里科夫转过脸去,伤心地说。
“别说了!”他妻子小声说着,拉拉他的衣袖。“我们这儿没有收拾干净,小姐,”她对安娜·阿基莫芙娜说,“请原谅。
……您明白,家里人口多,住得很挤,不过一家人过得和和气气的。“
“我不给他一千五了,”安娜·阿基莫芙娜又想。
为了赶快躲开这些人,躲开这种酸溜溜的气味,她已经拿出钱夹,决定取出二十五个卢布,不再多给,可是她想到她为这一点点钱走这么远的路,打搅这些人,忽然觉得害臊了。
“如果您给我纸张和墨水,我就马上给一位跟我很熟的大夫写封信,要他到您这儿来一趟,”她说,脸红了。“那位大夫很好。我要给您留点钱支付医药费。”
恰里科娃太太连忙跑过去擦桌子。
“这儿不干净!你怎么了?”恰里科夫小声说,气冲冲地瞧着她。“领她到房客的屋里去!请,小姐,我斗胆要求您到我们房客的屋里去!”他对安娜·阿基莫芙娜说。“那边干净。”
“奥西普·伊里奇不准外人走进他的房间!”有一个姑娘厉声说道。
可是他们已经领着安娜·阿基莫芙娜从厨房里穿过狭窄的过道房间,在两张床中间走过去。从床上的布置可以看出,有一张床上直着睡两个人,另一张床上横着睡三个人。前面那个住着房客的房间果然干干净净。那儿有一张整洁的床,上面铺着一块红色的毛毯,枕头上蒙着白套子,床上甚至有一 个放表的盒子。桌上铺一块麻布的桌布,上面放着一个乳白色的墨水瓶、一支钢笔、一些纸张、几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摆得很妥贴。另一张干活用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修表用的工具和一些拆开的怀表。墙上挂着小锤子、钳子、小钻子、凿子、镊子等,还挂着三只挂钟,滴滴答答响。有一只挂钟很大,钟摆挺粗,小饭铺里常挂这样的钟。
安娜·阿基莫芙娜动手写信的时候,看见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她父亲的照片和一张她自己的照片。这使她暗暗吃惊。
“你们这儿住着个什么人?”她问。
“房客彼梅诺夫,小姐。他就在您的厂里做工。”
“是吗?我还以为他是个钟表匠呢。”
“他是下班以后业余修理钟表的。他喜欢干这种活,小姐。”
大家沉默了一阵,人只听得见钟表的滴答声和钢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后来恰里科夫叹了一口气,带着愤懑的心情讥诮地说:“人家说的是实话:光有贵族出身和文官官品是做不成皮大衣的。帽子上倒是有帽徽,贵族的头衔也不缺,可是却没有吃的。依我看来,如果出身低贱的人肯帮助穷人,他就比一个陷入贫困而又染上恶习的恰里科夫高贵得多。”
他为了讨好安娜·阿基莫芙娜就又说了几句糟蹋自己的贵族身份的话。事情很清楚:他压低自己是因为他认为他比她高。这当儿她已经写完信,封上信口。这封信会被他们丢掉,钱也不会用在医药上,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仍旧在桌上放了二十五个卢布,后来想一想,又加上两张红钞票②。恰里科娃太太那只又瘦又黄、象鸡爪子似的手在她的眼前闪现了一下,一把抓住了那些钱。
“承您开恩,给了这些医药费,”恰里科夫用发抖的声音说,“可是请您把援助的手也伸给我……和我的孩子们吧,”他补充说,呜咽起来,“这些不幸的孩子啊!我倒不替自己担心,却替女儿们担心!我害怕淫荡的多头蛇③!”
安娜·阿基莫芙娜极力要打开钱夹,可是钱夹的开关坏了,她心慌意乱,脸红了。她害臊,因为人们站在她面前,瞧着她的手,等着,大概心底里在嘲笑她吧。这时候,不知什么人走进厨房,顿着脚,抖掉鞋上的雪。
“房客来了,”恰里科娃太太说。
安娜·阿基莫芙娜越发慌了。她不愿意让工厂里的人碰见她处在这种可笑的局面里;可是房客却仿佛故意捣乱似的,走进房里来了,就在这当儿,她终于拧坏开关,递给恰里科夫几张钞票,而恰里科夫象瘫痪病人那样发出呜呜的声音,撮着嘴唇寻找一个可以吻她的地方。她认出这个房客就是先前在锻铁车间里当她的面把一块铁板弄得轰轰响而且对她作了说明的那个工人。此刻他分明直接从工厂里来,他的脸被烟子熏得发黑,在半边脸上,靠近鼻子的地方,粘着黑烟。他的手完全是黑的,他那没系腰带的工作服由于满是油污而发亮。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中等身材,头发乌黑,肩膀很宽,显然十分强壮。安娜·阿基莫芙娜第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每月工钱不会少于三十五个卢布、十分严厉、喜欢喊叫、常打工人耳光的工头,这可以从他的站相,从他看见自己房间里有女人而突然不知不觉做出来的那种姿势看出来,特别因为他的裤腿不塞在靴筒里,胸前缝着衣袋,他那把尖胡子剪得挺漂亮。她那去世的父亲阿基木·伊凡内奇虽是厂主的弟弟,可还是怕象房客这样的工头,总是讨好他们。
“对不起,您不在,我们擅自到这儿来了,”安娜·阿基莫芙娜说。
工人惊奇地瞧着她,发窘地微笑,没有说话。
“您,小姐,大点声说话,……”恰里科夫轻声说。“彼梅诺夫先生每天傍晚从工厂里回来,耳朵总是发聋。”
可是安娜·阿基莫芙娜想到在这儿已经没有事可做,不由得暗自高兴,就点一下头,赶快走出去了。彼梅诺夫走出来送她。
“您在我们这儿工作很久了吗?”她大声问道,没有转过头去看他。
“从九岁一直到现在。您伯父在世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厂干活了。”
“嘿,年数不少!我伯父和我父亲认得所有的职工,我却几乎一个也不认得。我以前见过您,可是不知道您姓彼梅诺夫。”
安娜·阿基莫芙娜有心在他面前为自己辩解,就装出一 副姿态,要他知道刚才她给钱不是认真给,而是闹着玩的。
“哎,真是穷啊!”她叹道。“平日也好,节日也好,我们总在做善事,可是没有什么成效。我觉得接济恰里科夫这样的人是徒劳无益的。”
“当然,是没有益处,”彼梅诺夫同意。“不管您给多少,他统统拿去喝酒了事。现在,夫妇俩就要你争我夺,打一夜的架了,”他补充道,笑了起来。
“是的,必须承认,我们的慈善事业是毫无益处,无聊可笑的。可是话说回来,您会同意,揣着手坐着也不行,总得干点什么才是。比方说,应该拿恰里科夫夫妇怎么办呢?”
她回转身来对着彼梅诺夫,站住,等他回答。他也站住,慢慢地耸了耸肩膀,没有说话。他分明知道该拿恰里科夫夫妇怎么办,可是那种办法太粗暴,不人道,他甚至不敢说出口。对他来说,恰里科夫夫妇是如此乏味,如此卑微,以致过了一忽儿他就把他们给忘掉了。他瞧着安娜·阿基莫芙娜的眼睛,愉快地微笑着,从他的表情看来,他象是正在做着好梦似的。直到现在,站在他的身边,安娜·阿基莫芙娜才从他的脸相,特别是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他是多么疲劳,多么困倦。
“是啊,那一千五倒应该给他!”她暗想,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她觉得这个想法不妥当,会侮辱彼梅诺夫。
“您大概已经工作得周身酸痛了,可是您还送我出来,”她一面走下楼梯一面说。“您回家去吧。”
可是他没听清楚。到了街上,他跑到前面去,撩开雪橇上的车毯,扶着安娜·阿基莫芙娜坐上雪橇,说:“祝您过节万事如意!”
「注释」
①安娜的昵称。
②十卢布的纸币。
③希腊神话中的九头巨蛇,九头中的一头被砍下来还会再生。
《女人的王国》二
二、早晨
“教堂里早就敲过钟了!真糟糕,等您赶去,人早都走散了!快起来吧!”
“两匹马跑呀,跑呀,……”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着,醒过来了。她的使女,红头发的玛霞,手里举着蜡烛,站在她面前。“什么事?你有什么事?”
“弥撒已经做完了!”玛霞说,急坏了。“我这是第三次来叫您!要按我的意思,您就是睡到傍晚也不碍事,可是要知道,是您自己吩咐我来叫醒您的啊!”
安娜·阿基莫芙娜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往窗外看一眼。外面还一片漆黑,只有窗框的底边粘着雪而发白。传来低沉的钟声,然而这不是本教区在打钟,而是远处什么地方传来的钟声。小桌上的坐钟指明现在是六点零三分。
“好,玛霞。……过三分钟就起来,……”安娜·阿基莫芙娜用恳求的声调说,拉过被子蒙上头。
她想象门廊上的雪、雪橇、乌黑的天空、教堂里的人群、刺柏的气味,不由得心里害怕,可是她仍旧决定过一忽儿就起来,做早弥撒去。她在床上享受温暖,跟睡意挣扎着。睡意却仿佛故意捣乱似的,偏偏在不该睡的时候显得特别香甜。
在她蒙蒙眬眬地看见山上一座大花园,又看见古兴的那所房子的时候,却又时时刻刻不放心,想着她得马上起床到教堂去。
然而等到她起床,天却已经大亮,时钟指着九点半了。夜里新下了一场大雪,树木披上银装,空气异常明净、清澈、柔和,因此安娜·阿基莫芙娜一看窗外,首先就想深深地呼吸一下。她洗脸的时候,早先儿童时代的感情的残余,那种过圣诞节的欢乐,突然在她胸中颤动了一下,这以后,她的心灵就变得轻松,自由,纯净,仿佛连她的心灵都洗干净,或者浸在白雪里了。玛霞穿着节日的盛装,腰部勒得很紧,走进来拜节;然后她花很长的工夫给女主人梳头,帮她穿好连衣裙。这件精致华丽的新连衣裙的气味和穿在身上的感觉,它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和新洒的香水的气味,使得安娜·阿基莫芙娜兴奋起来。
“今天是圣诞节 ,”她快活地对玛霞说。“现在我们要算命了。”
“去年我算过命,说是我要嫁给一个老头子。算了三次都是这样。”
“得了吧,上帝是仁慈的。”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安娜·阿基莫芙娜?我是这样想的,象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不如索性嫁给老头子好,”玛霞悲伤地说,叹一口气。“我已经二十一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这所房子里,人人都知道红头发的玛霞爱上了听差米宪卡,这种深沉热烈而又无望的爱情已经持续三年了。
“得了,别说废话,”安娜·阿基莫芙娜安慰道。“我都快要三十岁了,可是我仍旧准备嫁个青年人。”
女主人换衣服的时候,米宪卡穿一件新燕尾服和一双漆皮鞋,在大厅里和客厅里走来走去,等着她出来,好给她拜节 .他走路素来有点特别,脚步又软又轻,谁要是在这当儿瞧着他的腿和胳膊,瞧着他低下的头,也许会以为他不是在简单地走路,而是学着跳卡德里尔舞的第一段舞步呢。尽管他留着精致的、象丝绒般柔软的唇髭,外貌漂亮,甚至带点滑头的味道,可是他为人稳重,小心,笃信宗教,象老人一 样。他祈祷上帝的时候老是叩头,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摇动香炉,散出香气。他对有钱有势的人总是恭恭敬敬,十分崇拜,可是见了穷人和各种告帮的人,他却以他那纯粹听差的灵魂蔑视他们。他那浆硬的衬衫里还有一件法兰绒内衣,那是他冬夏常穿,对他的健康十分宝贵的。他的耳朵里塞着棉花。
等到安娜·阿基莫芙娜同玛霞穿过大厅,他就低下头,略微歪着脑袋,用他那好听的、蜜糖样的声调说:“我荣幸地庆贺您,安娜·阿基莫芙娜,愉快地度过基督诞生的极隆重的节日。”
安娜·阿基莫芙娜赏给他五个卢布,可怜的玛霞简直呆住了。他那节日的装束、他的姿态、他的声调、他所说的话,都优美文雅得使她吃惊。她跟着她的小姐往前走去,可是她已经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看不见,光是微笑着,时而笑得快乐,时而笑得辛酸。
这所房子的上面一层叫做上房,或者迎客的正屋,下面一层由姑母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掌管,叫做生意房,老人房,或者干脆叫女人房。楼上照例招待贵族和受过教育的客人,楼下招待普通的客人和姑母自己的朋友。漂亮而丰满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走下楼去,她身体健康,依旧年轻、鲜艳,感到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华丽的连衣裙似乎光芒四射。她在楼下遭到了责难,大家怪她这样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却忘了上帝,睡过了头,错过了弥撒,而且没有下楼来开斋;同时大家又把手一拍,诚恳地说,她非凡漂亮,与众不同。她相信这些话,笑起来,吻她们,给她们钱,有的一个卢布,有的三个卢布,有的五个卢布,要看各人的身份而定。她喜欢楼下。不管你往哪儿看,那些神龛啦,圣像啦,长明灯啦,教士的肖像啦,都有修道院的味道。厨房里刀子玎玸熛欤械姆考*里已经弥漫着一股荤菜的很香的气味。涂过油漆的黄色地板发亮,从房门口到挂圣像的墙角铺着带鲜蓝色花条的窄地毯,象是一条小径。刺目的阳光直射进窗里来。
饭厅里坐着几个陌生的老太婆。瓦尔瓦鲁希卡的房间里也有几个老太婆,另外有个聋哑的少女,老是为了什么事害臊,嘴里嘟哝着:“卜勒,卜勒,……。”有两个精瘦的小姑娘是为了过节而从孤儿院里被领出来的,她们走到安娜·阿基莫芙娜跟前想吻她的手,可是被她那件华丽的连衣裙吓呆,在她面前站住不动了。她发现有个小姑娘眼睛有点斜视,想到这个小姑娘会遭到年轻小伙子们的轻慢,永远也嫁不出去,于是她那轻松欢快的心情起了变化,她的心突然痛苦地缩紧了。厨娘阿加芙尤希卡的房间里,在茶炊旁边坐着五个身材魁伟的乡下人,穿着新衬衫。他们不是工厂里的工人,而是厨娘的亲戚。这些乡下人看见安娜·阿基莫芙娜,就从坐位上跳起来,为了顾到礼貌而停止咀嚼,可是嘴里都装满了东西。厨师斯捷潘从厨房出来,走进这个房间,头上戴着白色厨师帽,手里拿着切菜刀,给她拜节来了;穿着毡靴的扫院人也走进来给她拜节 .运水的工人胡子上挂着小冰柱,站在外面往里看,却不敢走进来。
安娜·阿基莫芙娜走遍所有的房间,身后跟着她的全班人马:姑母、瓦尔瓦鲁希卡、尼康德罗芙娜、女缝工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楼下的玛霞。瓦尔瓦鲁希卡又瘦又单薄,身量却高,高过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人。她穿一身黑色衣服,冒出柏树和咖啡的气味,在每个房间里见到圣像都要在胸前画十字,弯下腰深深地鞠躬。人们一看见她,不知什么缘故,总会想起,她已经为自己缝制好白色的寿衣,而且在她放寿衣的箱子里还藏着她的彩票。
“你,阿纽特卡,看在过节的份上发发慈悲吧!”她说着,打开通往厨房的门。“饶了他吧,求主拯救他!去他的吧!”
车夫潘捷列跪在厨房中央,他还在十一月就因为酗酒而被辞退了。他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一喝醉就发酒疯,怎么也睡不着觉,老是在厂房里走来走去,在那儿用威胁的口气说:“我什么事儿都知道!”现在,从他肥厚下垂的嘴唇、浮肿的脸,从他充血的眼睛,可以看出,从十一月起直到眼前这个节期,他一直在喝酒,没有中断过。
“饶了我吧,安娜·阿基莫芙娜!”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脑门子砰的一声撞在地板上,露出他那牛样的后脑壳。
“你是由姑母辞退的,那你向她去讨饶吧。”
“姑母怎么了?”她的姑母走进厨房,喘吁吁地说。她很胖,胸脯上满可以放下一个茶炊和一个放茶杯的托盘。“姑母又怎么样?你才是这儿的女主人,该由你管。要按我的意思,他们这些混蛋,死绝了才好。得了,起来吧,猪猡!”她忍不住对潘捷列嚷道。“躲开我远远的!这是最后一次饶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你就别求人怜恤!”
然后她们走到饭厅去喝咖啡。可是她们刚刚围着桌子坐好,楼下的玛霞就一口气跑进来,大惊小怪地说:“歌手来了!”
说完,她又跑出去了。随后就传来擤鼻子的声音,低沉的咳嗽声,嘈杂的脚步声,仿佛大厅旁边的前厅里,有人牵着钉了马掌的马走进来了。有半分钟光景,一切归于沉寂。……猛然间,那些歌手放声歌唱,声音那么响,吓得大家打了个哆嗦。他们歌唱的时候,养老院的神甫来了,他还带来一个助祭和一个诵经士。神甫一面披上长巾,一面慢腾腾地说,夜里教堂打钟做晨祷的当儿,天下雪了,可是并不冷,将近天明时,却冷起来了,求主保佑,如今大概有零下二十度了。
“不过有许多人认定,冬天比夏天有益于人的健康,”助祭说,可是立刻做出严肃的脸相,随着教士唱起来:“你的诞生啊,基督,我们的主,……”不久,工人医院里的神甫带着一个诵经士来了,随后村社里的护士,孤儿院的儿童也来了,歌唱声几乎不断地响着。
他们唱完,吃了东西,就走了。
工厂里的职工来拜节 ,约摸有二十个人。他们都是厂里的一流人物,例如机械师和他们的助手、翻砂工匠、会计等。
大家都打扮得很体面,穿着新的黑礼服。这些人都精明强干,仿佛是精选出来的,他们知道自己的价值,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今天如果丢掉工作,明天别的工厂就会高高兴兴地把他们请去。他们显然喜欢姑母,因为他们在她面前都自由自在,甚至吸烟。当这群人一起去喝酒、吃凉菜的时候,会计甚至搂住她宽阔的腰。他们所以这样随便,部分地也许是因为瓦尔瓦鲁希卡虽然在那几个老人活着的时候掌握过大权,监督过职工的品行,如今在这所房子里却一点威风也没有了;也许还因为他们许多人都记得从前姑母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被哥哥们严加管束,穿戴得如同普通的村妇,跟阿加芙尤希卡一样,那时候安娜·阿基莫芙娜总是在厂房附近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大家都叫她阿纽特卡。
那些职工吃菜,谈话,瞧着安娜·阿基莫芙娜暗暗纳闷:她长得多么快,出落得多么好看啊!可是这个文雅的、由女家庭教师和学校教师教育出来的姑娘对他们来说却已经变得生疏,不可理解,他们不由自主地与她的姑母比较亲近;而姑母呢,对他们用“你”称呼,不住地劝他们喝酒吃菜,跟他们碰杯,已经喝下两杯花楸露酒。安娜·阿基莫芙娜老是担心他们认为她骄傲,把她看做暴发户,看做装成孔雀的乌鸦。此刻这些职工正围拢来吃凉菜,她就没有走出饭厅而跟他们攀谈起来。她看到昨天才认识的彼梅诺夫,问道:“您的房间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钟表?”
“我干修理钟表的活儿,”他回答说。“我干这活儿是在下班以后,或者在假日,或者睡不着觉的时候。”
“那么,要是我的表坏了,我可以拿给您修理吗?”安娜·阿基莫芙娜笑着问。
“怎么不可以呢?我愿意效劳,”彼梅诺夫说。她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腰带上解下她那个漂亮的怀表来,交给他,他脸上现出感动的神情,默默地瞧了一忽儿,把表还给她。“怎么不可以呢?我愿意效劳,”他又说一遍。“现在我已经不修理怀表了。我的视力差,大夫不准我干细活。不过为了您,我可以破例。”
“大夫们总是胡扯,”会计说。大家都笑起来。“你别信他们的话,”他听到笑声而得意起来,就接着说。“去年大斋期间有一个轮齿从鼓轮上蹦出来,正打在老人卡尔梅科夫脑袋上,打得脑浆都看得见,大夫说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活着,而且在干活,只是经过这场祸事以后,说话有点结结巴巴了。”
“大夫固然爱胡说,但倒也不总是胡说,”姑母叹了口气。
“彼得·安德烈伊奇瞎了眼睛,这个可怜的人现在已经去世了。喏,他跟你一样,整天价在工厂里守着很热的炉子干活,眼睛就瞎了。眼睛可不喜欢热。不过,哎,何必谈这些呢?”
她振作起来,说。“咱们来喝酒!我祝你们过节好,我的好朋友。我从没跟谁一块儿喝过酒,可是现在却跟你们喝起来了,我这有罪的女人。求上帝保佑吧!”
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自从昨天晚上相会以后,彼梅诺夫看不起慈善家的她,却好象被女人的她迷住了。她望着他,发现他举止很可爱,穿得也体面。不错,他的礼服的衣袖短了点,腰身似乎高了点,裤子也不时髦,不宽大;不过另一方面,他的领结却打得大方,飘洒,而且领带的颜色也不象别人的那么鲜艳。看来他是一个性子随和的人,因为凡是姑母放在他碟子里的菜,他统统顺从地吃下去了。她想起昨天他多么黑,多么困倦;不知什么缘故,这回忆使她深深感动。
那些职工临走的时候,安娜·阿基莫芙娜向彼梅诺夫伸出手去,想对他说,不必拘束,常来坐坐,可是她又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她的舌头不听使唤了。她怕别人认为她喜欢彼梅诺夫,就也对他的同事们伸出手去。
后来,由她主办的那个学校的学生们来了。他们全都剪短头发,穿着一色的灰色上衣。教师是个高身量的青年人,还没留唇髭,脸上有一些红斑点,神情显然很激动。他让学生们排好队伍,那些男孩就齐声唱起来,可是嗓音很尖,不悦耳。工厂经理纳扎雷奇是个头顶光秃、目光锐利的旧教派信徒,素来跟教师们处不好,对眼前这个忙忙乱乱地挥着手的教师尤其看不起,而且憎恨,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对待这个教师又傲慢又粗鲁,克扣他的薪金,干涉他的教课,为了干脆挤走他,便在圣诞节前的两个星期派他妻子的一个远亲到学校去做看守人,这人是个爱喝酒的农民,不听教师的话,当着学生的面顶撞他。
这些事安娜·阿基莫芙娜都知道,可是她无能为力,因为她自己就怕纳扎雷奇。眼下她很想至少对这个教师表示一 点好感,对他说一句她很满意他的话,可是唱完歌以后,他显得十分慌张,为一件什么事道歉,姑母呢,对他用“你”称呼,毫不拘礼地拉着他走到饭桌那边去,这时候她就觉得心里烦闷,不自在,吩咐人拿些糖果、点心给孩子们,然后独自走回楼上房间去了。
“这些节日的规矩,实际上,有许多残忍的地方,”过了一忽儿,她瞧着窗外的孩子们,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时候,他们正成群地从房子里出来,往大门口走去,一路上冻得身子瑟缩着,穿上皮袄和大衣。“在节日,人都想休息一下,跟亲人一块儿待在家里,而这些可怜的孩子、这位教师和那些职工却不知什么缘故,必得冒着严寒走来走去,然后拜节 ,表示自己的敬意,弄得自己心慌意乱。……”这当儿米宪卡正好站在大厅门口,听见这话,就说:“这种规矩不是由我们开的头,也不会由我们结束。当然,我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人,安娜·阿基莫芙娜,不过我是这样理解的:穷人应该永远尊敬阔人。俗语说得好:上帝给坏蛋打上了记号。监狱里也罢,夜店里也罢,小酒店里也罢,总是只有穷人。正派人呢,您看得明白,永远都是阔人。关于阔人有这么一句俗话:深渊召唤深渊。”
“您,米宪卡,老是说些乏味而难懂的话,”安娜·阿基莫芙娜说,走到大厅另一头去了。
时钟刚刚敲过十一点。这个大房间的寂静使得她不住地打呵欠,只有楼下偶尔传来的歌声才打破这种寂静。这儿的铜器,照片簿,墙上那些画着海洋和大船、草场和牛群、莱茵河风光的图片,都已经一点也不新奇,她的眼光只在上面滑过而没有注意它们。过节的心情变成了厌烦无聊。安娜·阿基莫芙娜仍旧觉得自己漂亮,善良,与众不同,可是她已经觉得这对谁都不需要,她觉得就连自己身上那件贵重的连衣裙也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缘故穿的。跟节日里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她开始寂寞得难受,有一种赶也赶不掉的想法折磨着她,她觉得她的美丽、健康、富足纯粹是骗局,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多余的人,谁也不需要她,谁也不爱她。她走遍所有的房间,嘴里哼着歌,不时瞧一眼窗外。她在大厅里站住,忍不住跟米宪卡攀谈起来。
“米沙,我不知道您对自己是怎么个看法,”她说,叹一 口气。“真的,连上帝都要为这件事惩罚您。”
“您说的是什么事,小姐?”
“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对不起,我干涉您的私事了,不过我觉得您的固执正在毁坏您自己的生活。您会同意,您现在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她又是个满好的、有出息的姑娘。
比她更好的姑娘您再也找不到了。她是个美人儿,聪明,温柔,热诚。……瞧瞧她的相貌吧!……要是她出身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或者更高的阶层,人家单看她那一头漂亮的火红色头发,就会爱上她。您瞧,她那头发跟她脸上的肤色多么相称啊。哎,我的上帝,您什么也不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安娜·阿基莫芙娜伤心地说,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
“可怜的姑娘,我多么替她难过!我知道您想娶个有钱的女人,不过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会给玛霞一笔陪嫁钱的。”
米宪卡暗地里总是把他的未来的配偶想象成又高又胖、气派庄重、笃信宗教的女人,走起路来好似一只骄傲的孔雀,而且不知什么缘故,肩膀上必得披着一条长披巾,玛霞却又瘦又娇,腰身扎得很细,走起路来脚步细碎;而主要的是她过于迷人,有时候惹得米宪卡十分喜欢,可是依他看来,这样的女人不宜于结婚,只宜于私姘。当初安娜·阿基莫芙娜答应给陪嫁钱,他曾动摇过一阵,可是有一天,一个贫穷的大学生,制服外面套一件棕色的大衣,拿着一封信来见安娜·阿基莫芙娜,却给玛霞迷住,忍不住在楼下衣帽架旁边搂住她,她轻轻地惊叫一声,米宪卡正好站在楼梯上边,看见了这件事,从那时候起,他就对玛霞抱着嫌恶的感情。穷大学生!谁知道呢,如果搂住她的是个有钱的大学生或者军官,结果就会另一个样子了。……“为什么您不愿意?”安娜·阿基莫芙娜问。“您另外还有什么要求呢?”
米宪卡没有开口,扬起眉毛,呆呆地瞧着一把圈椅。
“您爱着另外的女人吗?”
沉默。红头发的玛霞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来信和名片。她猜出他们在讲她,脸孔涨得通红,窘得快要流出眼泪来了。
“邮差来过了,”她嘟嘟哝哝说。“有个叫恰里科夫的文官来了,在楼下等着。他说您曾吩咐他今天为一件什么事来一 趟。”
“多么厚颜无耻!”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生气了。“我什么也没有吩咐过他。您去叫他滚,就说我不在家!”
响起了门铃声。这是本教区的教士们来了,他们素来是在迎客的正屋,也就是在楼上,受到接待的。教士们走后,工厂经理纳扎雷奇和厂医前来拜访,随后米宪卡通报,国民学校的督学官光临。接见客人们的工作开始了。
每逢有一点点空闲时间,安娜·阿基莫芙娜总是在客厅里一张很深的圈椅里坐下,闭起眼睛,心里想:她感到寂寞是十分自然的,因为她没有出嫁,而且永远也不会出嫁。然而这不能怪她,这是命运的播弄。如果她能相信自己的记忆的话,那么,当初在普通工人的生活环境里,她觉得倒挺舒服,挺自在,后来命运却硬把她抛到这些大房间里来,弄得她怎么也想不出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了什么缘故有那么多的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在她看来,当前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必要的,因为这并没有给她一分钟的幸福,也不可能给她什么幸福。
“是啊,要能爱上一个什么人才好,”她伸着懒腰,心里想。单是这个想法就弄得她心里热乎乎的。“要能丢开这个工厂才好,”她思忖着,想象那些沉重的厂房、工人宿舍、学校怎样从她的心头落下去。……随后她想起她的父亲,想到如果他多活几年,他大概就会把她嫁给一个普通人,例如嫁给彼梅诺夫。他会命令她嫁给他,事情就办成了。那样倒好,工厂就会落在一个能干的人的手里了。
她想起他那卷曲的头发,浓眉大眼的侧影,带几分嘲笑的薄嘴唇,还想起他的体力,他肩膀上、胳膊上、胸脯上显示出来的惊人的体力,还想起他今天看她怀表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感动神情。
“可不是!”她说。“那倒也不错。……我愿意嫁给他。”
“安娜·阿基莫芙娜!”米宪卡悄没声儿地走进客厅,叫她一声。
“您把我吓了一跳!”她周身打了个哆嗦,说。“您有什么事?”
“安娜·阿基莫芙娜!”他又说一遍,把手按在心上,扬起眉毛。“您是我的女主人和恩人,只有您才能够在婚姻方面指教我,因为您在我的心里完全跟我的亲娘一样。……可是求您吩咐一下,叫楼下的人别笑我,别挖苦我。他们简直不容我消停!”
“他们怎样挖苦您呢?”
“他们说我是玛宪卡①的米宪卡。”
“呸,简直是胡说!”安娜·阿基莫芙娜愤慨地说。“你们这些人多么愚蠢!您多么愚蠢啊,米沙!您惹得我厌烦透了!
我都不想看见您了!“
「注释」
①玛宪卡和玛霞都是玛丽亚的爱称。
《女人的王国》三
三、中饭
如同去年一样,最后来访的客人是四品文官克雷林和著名的律师雷塞维奇。他们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克雷林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生一张大嘴,花白的络腮胡子一直长到耳朵边,他的脸活象一只大山猫。他上身穿着文官制服,佩带安娜勋章的绶带,下面穿一条白裤子。他伸出两只手,把安娜·阿基莫芙娜的手握了很久,定睛瞅着她的脸,努动嘴唇,终于用单一的声调慢条斯理地开口说:“我尊敬您的伯父……和您的父亲,而且得到他们的好感。现在,您看得明白,我认为来给他们的可敬的继承人拜节是一种愉快的义务,……虽然我有病,路程也很远。看见您身体很好,我十分高兴。”
律师雷塞维奇是个高身量的金发男子,相貌英俊,两鬓和胡子有点花白,以风度异常潇洒出名。他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仿佛挺勉强地鞠躬,说话常常耸肩膀,这一切都流露出懒散的风雅,好象一匹为主人所宠爱而闲得过久的马。他吃得极好,非常健康,家财豪富,有一次他打牌甚至赢来四万卢布,可是他把这件事瞒着他的朋友。他喜欢吃好菜,特别是干酪、地菇、大麻油拌萝卜末,据他说,他在巴黎吃过一 种炸肥肠,而那肥肠却没洗过。他说话有条有理,从容不迫,十分流畅,只是为了故作姿态、惹人注目,才偶尔容许自己顿一顿,打个榧子,仿佛在选择字眼。所有他在法庭上必得说的那些话,他早就不再相信,或者也许还相信,可是认为毫无价值可言。那些话早已是人人皆知,陈腔滥调,平淡无奇了。……他只相信新奇而不同寻常的话。老生常谈,如果是用新奇的形式表达出来,就会引得他流泪。他有两个笔记本,上面抄满了他在形形色色的作家的书本中读到的警句,每逢他要找一个这样的警句,他总是急忙翻那两个笔记本,而且照例找不到。去世的阿基木·伊凡内奇一时高兴,为了摆排场而请他担任工厂业务方面的律师,给他定下一万二千的薪金。雷塞维奇在工厂里的全部工作只限于两三件无关紧要的诉请追偿案,这些案子他都交给他的助手去办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他在工厂里无事可做,可是又没法辞掉他:她缺乏那种勇气,再说,也跟他混熟了。他自称是她的法律顾问,把每月一号他按时领去的薪金叫做“严峻的散文”。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在她父亲死后,她的树林卖掉做枕木用的那笔交易中,雷塞维奇捞到一万五千卢布以上的好处,跟纳扎雷奇平分了。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这个骗局以后,伤心地哭起来,不过后来也就淡忘了。
他拜过节 ,吻过她的手以后,双目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皱起眉头。
“不行啊!”他带着真诚的难过神情说。“我说过,亲爱的,不行啊!”
“您在说什么啊,维克托尔·尼古拉伊奇?”
“我说过您不能发胖。你们一家人都有这种发胖的不幸倾向。不行啊,”他又用恳求的声调说一遍,吻她的手。“您这么好看!您这么俊俏!是啊,阁下,”他对克雷林说,“我给您介绍一下:她是这世界上我认真爱过的唯一的女人。”
“这不奇怪。在您这种年纪,跟安娜·阿基莫芙娜相识而能不爱上她,那是不可能的。”
“我热烈地崇拜她!”律师十分诚恳地接着说,然而仍旧带着他平素那种懒散的风雅神态。“我爱她,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我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觉得她属于第三种性别,而我属于第四种性别,我们一块儿飞到一 个色彩缤纷的国土里,在那儿融化在光谱里了。勒孔特·德·李勒①把这种关系描写得比什么人都美妙。他有一段写得真精彩,真惊人。”
雷塞维奇就翻一个笔记本,然后又翻另一本,却没找到那段名言,只好算了。他们开始谈天气,谈歌剧,说是杜塞②快要来了。安娜·阿基莫芙娜想起雷塞维奇去年在她这儿吃过中饭,好象克雷林也吃过;因此在他们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就用恳求的声调真诚地对他们说:既然他们不再去别人家拜节 ,那他们就应该留在她这儿吃中饭。客人们略略迟疑一下就同意了。
每逢大节日,除了做好白菜汤、乳猪、苹果烧鹅等中饭菜以外,厨房里还准备了所谓的法国式的或者高档的菜肴,以备楼上有客人要留下来吃饭。等到饭厅里响起碗碟声,雷塞维奇就现出明显的激动神情;他搓手,耸动肩膀,眯细眼睛,动情地讲起从前那两位老人请他吃过什么菜,这儿的厨师善于烧一种十分鲜美的酱汁鳕鱼块,那简直不是酱汁鱼块,而是天赐的佳肴!他预先体味着这顿美餐,已经在想象中吃起来,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了。等到安娜·阿基莫芙娜挽着他的胳膊,领他走进饭厅,他就喝下一杯白酒,把一块鲑鱼放进嘴里,他简直痛快得象猫那样呜呜地叫起来。他嚼得很响,样子很难看,鼻子里发出一种什么声音,同时眼睛变得油亮,露出贪婪的神色。
凉菜十分丰美,花色很多,其中有酸奶油拌新鲜白蘑菇,有煎牡蛎和炸虾段制成的蛋黄油调汁,其中加了很多有苦味的酸辣菜。正菜又丰盛又精致,酒是上品。米宪卡在饭桌旁边伺候他们,心里乐滋滋的。每逢他在桌上放下一道新菜,揭开明晃晃的锅盖,或者给客人斟酒,他总是现出魔法师那种庄严的神态。律师瞧着他的脸,瞧着他那象卡德里尔舞第一 段舞姿那样的步法,有好几次不由得暗想:“好一个蠢货!”
吃完第三道菜后,雷塞维奇对安娜·阿基莫芙娜说:“ findesiècle③的女人,我是说年纪很轻而且当然有钱的这类女人,应该独立自主,聪明,优雅,有知识,胆大,稍稍有点放荡。放荡呢,要适可而止,只能稍稍有那么一点儿;因为,您会同意,尽兴而为是要使人厌倦的。您,我亲爱的,不应当跟大家一样过呆板单调的生活,而应当兴致勃勃地享受生活,而轻微的放荡正是生活的一种调味料。您应该沉浸在花卉的醉人香气里,闻麝香的香味,吃印度大麻膏④,不过主要的是应当恋爱,恋爱,恋爱。……换了我是您,那我头一件事就是弄七个男人来,一个星期之中每天换他一个,而且给他们取好名字,一个叫星期一 ,一个叫星期二 ,一个叫星期三 ,等等,好让他们各人知道各人的日子。”
这一番话惹得安娜·阿基莫芙娜激动起来。她什么菜也没吃,光是喝下一杯葡萄酒。
“最后也让我来讲几句!”她说。“对我个人来说,我不理解没有家庭生活的爱情。我孤单,象天空中的月亮那么孤单,而且这月亮还亏缺了半截。不管您怎么说,我相信,我体会到,这种亏缺只有靠了平常意义上的爱情才能弥补。我认为这种爱情能确定我的责任,确定我的劳动的意义,照亮我的世界观。我要求于爱情的是我心灵的和平,我的安宁,我要远远地躲开麝香和所有那些招魂术,还有findesiècle等等。
……一句话,“说到这儿,她发窘了,”我要的是丈夫和孩子。“
“您想出嫁?喂,这也未尝不可,”雷塞维奇同意说。“您需要经历一切,什么出嫁啦,吃醋啦,初次私通的甜头啦,甚至生儿养女。……不过您得赶紧生活,赶紧,亲爱的,日月如梭,光阴可是不等人呀。”
“是啊,我干脆出嫁就是!”她说,生气地瞧着他那肥胖、满足的脸。“我会按顶平常、顶世俗的方式嫁出去,我会满心幸福。您再也猜不到,我会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会嫁给一个机械工或者一个绘图员。”
“这也不坏嘛。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爱上了格温普兰⑤,这种事在她是可以做的,因为她是一位公爵小姐;在您呢,也是样样事都可以做,因为您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亲爱的,如果您打算爱一个黑人或者阿拉伯人,那您就别拘束,您自管去弄一个黑人来。您别在任什么事上亏待自己。您应当跟您的愿望一样大胆。您别怠慢您的愿望。”
“难道我的话就这样难懂吗?”安娜·阿基莫芙娜诧异地问道,眼睛里闪着泪光。“您要明白,我掌管着一个巨大的企业,有两千工人,我要在上帝面前对他们负责。那些为我干活的人正在变瞎,变聋。我害怕生活,害怕!我难过,可是您却这么狠心,对我说什么黑人,而且……还发笑。”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用拳头捶桌子。“继续过我眼前所过的这种生活,或者嫁给一个象我这样闲散的、没有能力的人,那简直是罪过。我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了,”她激昂地说,“再也不能!”
“她多么漂亮啊!”雷塞维奇说,他在欣赏她。“我的上帝,她多么漂亮啊!可是您为什么生气呢,亲爱的?就算我说得不对,可您难道以为:如果您由于那种我也深深尊敬的思想而过沉闷无聊的日子,抛弃生活的乐趣,工人就会因此轻松一点吗?丝毫也不会!不,还是应该放荡一下,放荡一下!”
他坚决地说。“您务必要放荡一下,非放荡一下不可!您得仔细想想,亲爱的,仔细想想!”
安娜·阿基莫芙娜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暗暗高兴,心情畅快了。她很满意,因为她讲得那样好,她的思想那样正直优美。她已经相信,比方说,如果彼梅诺夫爱上她,她就会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米宪卡开始斟香槟酒。
“您惹得我生气了,维克托尔·尼古拉伊奇,”她说,跟律师碰杯。“使我感到遗憾的是,您虽然出了主意,可是您自己却完全不了解生活。照您的看法,如果谁是机械工或者绘图员,谁就一定是乡巴佬,无知无识的粗人。其实他们是最聪明的人!不平凡的人!”
“您的父亲和伯父……我认识他们,尊敬他们,”克雷林慢条斯理地说,他坐在那儿挺直腰板,象是一尊偶像。他始终在吃菜,一刻也没停过,“他们两人都具有出色的智慧和……和高尚的精神品质。”
“得了,这种品质我们可是清楚的!”律师嘟哝说,然后要求允许他吸烟。
吃完了饭,克雷林由人领去歇息。雷塞维奇吸完一支雪茄烟,跟着安娜·阿基莫芙娜走到她的书房去,他吃得过饱,走路摇摇晃晃。那种墙上挂着照片和扇子,天花板中央经常吊着粉红色或者淡蓝色挂灯的幽静角落,他是不喜欢的,认为这是缺乏创造力的软弱性格的表现;再者,使他现在想起就感到羞愧的那些风流韵事都跟这类灯有关系。不过,安娜·阿基莫芙娜的那个四壁光秃秃、里面放着一些不起眼的家具的书房,他看了倒十分中意。他坐在土耳其式长沙发上,瞧着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又软和又舒服;她呢,照例坐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两条胳膊搂住自己的膝头,眼望着火苗,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候他觉得她身上流着农民的、旧教派信徒的血。
每一次吃过饭以后,仆人端来咖啡和蜜酒,他总是兴奋起来,给她讲文学界的各种新闻。他讲得辞藻华丽,有声有色,自己也给自己的话迷住了。她听着他讲,每一次总是暗想:为了这种享受,不但可以给他一万二 ,哪怕多两倍也未尝不可,而且,凡是他招她不喜欢的一切,她统统原谅他了。
有的时候他对她讲一个中篇小说,甚至一个长篇小说的内容,于是两三个钟头不知不觉地过去,象几分钟一样。可是现在他却闭上眼睛,用一种郁闷的声调无精打采地开口讲话。
“我啊,亲爱的,已经很久没有读什么作品了,”在她请求他讲点什么以后,他说。“不过,有的时候读一读儒勒·凡尔纳的东西。”
“我却希望您给我讲点什么新的东西。”
“嗯,……新的,”雷塞维奇睡意蒙眬地嘟哝道,越发把身子往长沙发的角落里缩。“所有的新文学,亲爱的,对您和我来说都不适宜了。当然,这种新文学不能不是现在这种样子,不承认这种新文学就无异于不承认人间事物的自然法则,我呢,是承认这种新文学的,可是……”雷塞维奇似乎睡着了。然而过了一忽儿,他的声音又响起来:“全部新文学好比秋天烟囱里的风,不住地呻吟和呼号:”哎呀,不幸的人!哎呀,你的生活简直可以跟监狱相比!哎呀,你的监狱里多么黑暗和潮湿呀!哎呀,你一定会灭亡,你没有指望了!‘这些都挺好,不过我情愿读一种能够教导我们怎样从这种监狱里逃出来的文学作品。在当代的所有作家当中,我有时候只读莫泊桑的作品,“雷塞维奇说着,睁开眼睛。
“好作家,出色的作家呀!”雷塞维奇说,身子在长沙发上活动起来。“惊人的艺术家!可怕的、了不得的、神奇的艺术家!”
雷塞维奇说,从长沙发上站起来,举起右胳膊。“莫泊桑!”他热烈地说。“亲爱的,您读一读莫泊桑吧!他的一页书比人间全部财富所能给您的还要多!不管哪一行都是一个新天地。最柔和细腻的心灵活动一下子变成强烈狂暴的感情,您的灵魂仿佛在四万个大气压的压榨下变成一块极小极小的东西,带点模模糊糊的粉红色,如果可以把它放在舌头上的话,我想就会尝到一种酸涩的色情味道。那些转变,那些情节 ,那些旋律是多么强烈啊!您心平气和地躺在铃兰和玫瑰花丛里,忽然有一种可怕的、美妙的、无法抗拒的思想象火车头似的扑到您身上来,那滚热的蒸气笼罩您,那汽笛声震聋您的耳朵。
您读一读,读一读莫泊桑吧!亲爱的,我要求您读一读!“
雷塞维奇挥动两条胳膊,十分激动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是啊,这简直不能想象!”他说,仿佛陷于绝望似的。
“就连他最差的作品也会使我入迷,陶醉!不过我担心您会对他的作品不感兴趣。为了让它吸引您,就得细细地品尝,慢慢地从每一行字里挤出汁水来,喝下去。……得把它喝下去才成!”
他说了很长的开场白,其中夹杂着许多象恶魔般的色情、最敏感的神经网、西蒙风⑥、结晶等等词儿,到最后,才开始讲一个长篇小说的情节 .他讲得不再象刚才那样矫揉造作,然而十分详细,背出整段的描写和对话。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把他迷住了,他为了说明他们的特征而做出种种姿势,变换脸相和嗓音,活象真正的演员。他兴奋得时而用男低音,时而用很尖的声调哈哈大笑,把两只手一拍,或者抱住头,那样子象是他的头就要炸开似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虽然看过这个长篇小说,可是仍旧听得入迷,觉得在律师的转述中,这篇小说似乎比原书美妙而且复杂许多倍。他引她注意小说里各种细腻的描写,强调那些精辟的句子和深刻的思想;可是她只看见生活,生活,生活和她自己,仿佛她自己就是小说里一个人物似的。她的精神振作起来,于是她自己也哈哈大笑,把两只手一拍,心中暗想:她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既然可以生活得挺好,那就没有必要这么糟糕地生活下去。她想起吃饭时候她那些话语和思想,感到自豪。等到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彼梅诺夫的影子,她就不由得暗自高兴,巴望他爱上她。
雷塞维奇讲完以后,筋疲力尽地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您多么可爱!多么漂亮啊!”过了一忽儿,他用有气无力的声调开口说,仿佛得了病似的。“亲爱的,我待在您身旁就感到幸福,可是为什么我是四十二岁而不是三十岁呢?我的趣味和您的趣味已经不相合了:您应该放荡一下,我呢,却早已活过那个阶段,只巴望那种极细腻的、非物质的、象阳光般的爱情,也就是说,按您这种年纪的女人的观点看来,我已经毫无用处了。”
据他说,他喜爱屠格涅夫这个歌颂处女的爱情、纯洁,歌颂青春,歌颂忧郁的俄国风景的歌手;然而他本人喜爱处女的爱情却不是凭他在生活中的体验,而是凭别人的传说,把它看作是一种存在于现实生活之外的抽象的东西。现在他认定自己就是在用柏拉图式的、理想的爱情⑦爱着安娜·阿基莫芙娜,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爱情是怎么回事。他觉得畅快,舒服,温暖,安娜·阿基莫芙娜显得迷人,与众不同;于是他以为由这种气氛在他心中引起的那种愉快的感觉就是人们称之为柏拉图式的爱情了。
他把他的脸颊贴在她的手上,用一种人们通常用来哄小孩的口气说:“我亲爱的,您为什么惩罚我呀?”
“怎么惩罚?什么时候?”
“这个节日我还没收到您的节礼呢。”
这以前安娜·阿基莫芙娜一次也没听说过到节日就得送给律师一笔节礼,现在她觉得为难了:应该送给他多少呢?这是非送不可的,因为他在等节礼,虽然他用含情脉脉的眼光瞧着她。
“大概是纳扎雷奇忘了,”她说。“然而现在补救还不算迟。”
她忽然想起昨天那一千五百个卢布如今放在她卧室里梳妆台的抽屉里。她就把那笔讨厌的钱拿来,送给律师,他带着懒洋洋的风雅姿态把钱塞进上衣口袋里,于是这件事就过去了,显得挺美满,挺自然。象这样突然提起节礼,而且收下一千五 ,那是与律师的身份相称的。
“ merci,”他说着,吻她的手指头。
克雷林走进来,脸上带着睡意,显得挺舒服,然而勋章 不再戴在胸前了。
他和雷塞维奇又坐了一忽儿,各自喝下一杯茶,就起身告辞。安娜·阿基莫芙娜有点心慌。……她完全忘了克雷林在哪儿工作,该不该给他钱,如果该给的话,那么是应该现在给呢,还是装在信封里,派人送去。
“他在哪儿工作?”她小声问雷塞维奇。
“鬼才知道,”律师嘟哝一句,打了个呵欠。
她寻思:克雷林以前常到她伯父和她父亲家里来,而且尊敬他们,那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大概他在用他们的钱做好事,在一 个什么慈善机关里工作吧。她到分别的时候,就往他手里塞了三百个卢布,他呢,仿佛大吃一惊,睁着死鱼般的眼睛瞧了她一忽儿,不过后来好象明白过来了,就说:“可是,尊敬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至于收条,您最早也要到新年才能收到了。”
雷塞维奇在米宪卡给他穿皮大衣的时候已经浑身发软,懒得动弹,身子摇摇晃晃了。他走下楼去,样子十分衰弱;看来,只要他一坐上雪橇,马上就会睡熟。
“阁下,”他在楼梯上站住,懒洋洋地对克雷林说,“不知您体验过这样一种感觉没有?好象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把您往长里拉,您就给拉得越来越长,最后变成一根极细的游丝。这种变化主观上表现为一种特别的、没法跟任何东西相比的色情感觉。”
安娜站在楼上,看见他们两人各自给米宪卡一张钞票。
“不要忘了我!再见!”她对他们叫道,跑回自己的寝室去了。
她赶快脱掉那件已经惹得她讨厌的连衣裙,穿上宽大的长袍,跑下楼去。她一面跑,一面笑,还顿着脚,象个顽皮的孩子。她渴望顽皮地闹一阵。
「注释」
①勒孔特·德·李勒(1818—1894),法国诗人,宣扬“为艺术而艺术”的帕尔纳斯派的领袖。
②当时意大利的一个女演员。
③法语:世纪末。
④一种麻醉剂,服用此剂能导致嗜毒成瘾。
⑤法国作家雨果所著的小说《笑面人》中的两个人物,女的是一位美丽的公爵小姐,男的却是个脸面畸形的丑角。
⑥北非等地沙漠区的干热风,常伴随着沙暴。
⑦柏拉图式的爱情指精神恋爱。
《女人的王国》四
四、傍晚
穿着肥大的印花布罩衫的姑母、瓦尔瓦鲁希卡和另外两个老太婆,正坐在饭厅里吃晚饭。她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 大块腌牛肉、一块火腿和各种腌小菜。那块腌牛肉很肥,看样子很好吃,冒出一股热气,升腾到天花板上。楼下是不喝葡萄酒的,可是另一方面却有很多种白酒和果子露酒。厨娘阿加芙尤希卡又白又胖,吃得饱饱的,站在门口,两条胳膊交叉着,正在跟那两个老太婆讲话。端茶和收盘子的是楼下的玛霸,一个黑发的姑娘,头发上系着大红的丝带。两个老太婆从早晨起就吃饱了,临吃晚饭的一个钟头以前还喝过茶,吃过加奶油的甜馅饼,因此现在吃得很勉强,仿佛在尽义务似的。
“哎呀,可不得了!”姑母看见安娜·阿基莫芙娜忽然跑进饭厅,挨着桌子,在她身旁一把椅子上坐下,就惊叫道。
“你把我吓坏了!”
每逢安娜·阿基莫芙娜心绪好,玩玩闹闹,家里的人就都高兴,这种情况每次都使人想到老头子已经死掉,老太婆在这所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权柄,人人都可以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用不着害怕受到严厉处罚了。只有那两个陌生老太婆斜眼看着安娜·阿基莫芙娜,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因为她唱起歌来了,而在饭桌旁边唱歌是罪过。
“我们的女主人,美人儿,五彩画!”阿加芙尤希卡肉麻地数落起来。“我们的珍贵的钻石!……那么多人,今天来参拜我们公主的人那么多,主啊,真了不得!又有将军,又有军官,又有老爷。……我一直瞧着窗外,数那些客人,数啊数的,到后来数不清楚,只好算了。”
“按我的看法,这些混蛋,他们还是根本不来的好!”姑母说。她忧虑地瞧着她的侄女,补了一句:“他们光是糟蹋我这可怜的孤女的光阴罢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饿了,因为她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过。她们给她斟了一点很苦的露酒,她喝下去,吃了块加芥末的腌牛肉,觉得非常可口。随后楼下的玛霞端来火鸡、渍苹果和醋栗。这也好吃。只有一件事不愉快:瓷砖面的火炉不住地冒着热气,弄得空气发闷,大家的脸热得发烧。……晚饭后,仆人拿掉桌布,端来几碟薄荷蜜糖饼干、核桃、葡萄干。
“你也坐下,……干吗站在那儿?”姑母对厨娘说。
阿加芙尤希卡叹了口气,在桌旁坐下。玛霞也在她面前放一个酒杯,于是,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阿加芙尤希卡的白脖子象那个火炉似的,也在冒热气。大家纷纷议论:如今出嫁变得困难了,从前男人即使不贪图美色,至少也贪图钱财,可是现在谁也弄不清楚他们需要什么。从前,只有驼背和瘸腿的姑娘才嫁不出去,现在呢,连相貌俊俏的和家里有钱的也没有人要。姑母把这种现象说成是道德败坏,说人们不敬畏上帝了;不过她忽然想起她的哥哥伊凡·伊凡内奇和瓦尔瓦鲁希卡,这两个人都过着信神的生活,敬畏上帝,可是他俩仍旧私下里生下孩子,送到育婴堂去。她发觉不对头,就改换话题,讲起以前她有过一个求婚者,是个工人,她很爱他,可是她的哥哥硬逼她嫁给一个丧偶的画圣像的匠人,谢天谢地,过了两年这个人总算死了。楼下的玛霞也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带着鬼鬼祟祟的神情说,这个星期每天早晨都有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院子里出现,这人留着黑唇髭,穿一件镶着羔皮领子的大衣,他一走进院子,就对着这所大房子的窗户看一阵,然后往前走,到厂房那边去了;这个男人挺不错,身材魁梧……听了这些话,安娜·阿基莫芙娜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想要出嫁了,这种愿望十分强烈,到了难忍难熬的地步,她觉得她情愿减少一半寿命,交出全部财产,只求她心里知道,楼上有一个人对她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亲近,知道他热烈地爱她,依恋她。她一想到这种美妙的、不是用言语所能表达的亲密,她的心灵就波动起来,而健康和青春的本能就来诱惑她,诳骗她说,真正富有诗意的生活还没有来临,还在前面;她呢,听信了,就往椅背上一靠(这样一来她的头发就披散了),笑了起来,别人看见她笑,就也笑起来。这种无端的笑声在这个饭厅里久久不散。
仆人来通报,说“步行虫”到此地来过夜。她是个朝山拜神的女人,名叫巴霞,或者斯皮利多诺芙娜,生得又小又瘦,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穿一身黑衣服,头上戴着白头巾,目光锐利,鼻子尖尖的,下巴也尖,她的眼睛狡猾阴险,看起人来现出什么都能看透的神情。她的嘴唇缩成心的形状。由于她阴险和对人的敌意,在商人家庭里,人们就管她叫“步行虫”①。
她走进饭厅,对谁也不看一眼,径直往圣像走去,用女中音唱起《你的圣诞节》,然后唱《今天圣母》,又唱《基督降生》,过后才回转身来,用她那锐利的目光向大家望了一下。
“过节好!”她说着,吻安娜·阿基莫芙娜的肩膀。“我费了很大的劲,费了很大的劲,才算走到你们这儿,我的恩人。”
然后她吻姑母的肩膀,说:“我今天早晨就动身上你们这儿来了,可是半路上我到几个好心人家去歇了歇。‘再坐一忽儿,坐一忽儿吧,斯皮利多诺芙娜。’我呢,糊里糊涂,没有留意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由于她不吃肉食,仆人就给她端来鱼子和鲑鱼。她一面吃,一面皱起眉头打量大家,喝下三杯白酒。她吃饱了以后祷告上帝,然后在安娜·阿基莫芙娜跟前跪下。
如同去年和前年一样,她们开始玩“国王”②。所有的仆人,楼上楼下的都在内,围在房门口,看她们玩牌。安娜·阿基莫芙娜好象看见在男男女女的一群人当中有两次闪过米宪卡的身影,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头一个做国王的是“步行虫”,安娜·阿基莫芙娜却当了兵,向她进贡,后来姑母做了国王,而安娜·阿基莫芙娜当农民或者“狗崽子”,招得大家直乐;阿加芙尤希卡却做了王子,高兴得脸都臊红了。桌子的另一头也搞起一个牌局,打牌的有两个玛霞,有瓦尔瓦鲁希卡,还有女缝工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她是特意为玩“国王”而被人叫醒的,因而脸上带着睡意,老大的不高兴。
玩牌的时候大家谈起男人,讲到如今要嫁给一个好人是多么困难,又谈起哪种人的日子好过些,老姑娘呢,还是寡妇?
“你是个漂亮、健壮的姑娘,”步行虫对安娜·阿基莫芙娜说。“可是,小姐,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你为了谁守着不出嫁。”
“如果没有人要我,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也许你起誓要永远做姑娘吧?”步行虫接着说,仿佛没听见答话。“嗯,这也是好事,就做一辈子姑娘吧。……做一 辈子姑娘吧,”她反复说,专心地、狡猾地瞧着自己的牌。
“嗯,亲爱的,要做就做吧,……是啊。……不过处女,那些圣处女,也是各不相同的,”她说,叹了口气,把国王打出去了。“嗯,各不相同,小姐!有的人确实保持贞洁,跟修女一 样,规规矩矩,要是这样的人偶尔犯了罪,她呀,这个可怜的人儿,就会难过得要命,责备这样的人是罪过的。不过另外还有一种处女,成天价穿着黑衣服,而且悄悄给自己缝好了寿衣,而背地里却跟有钱的老头子勾搭。真的,我的小金丝雀儿。有的坏女人使出妖法,把老头子降伏住,我亲爱的,把老头子降伏住,弄得他晕头转向,晕头转向,等到她拿足他的钱财和彩票,她就索性使出妖法来把他弄死完事。”
对这些暗讽,瓦尔瓦鲁希卡光是叹口气,看一下圣像,算是回答。她的脸上现出基督徒的温顺神情。
“我就认识这么一个老姑娘,她是我的死对头,”步行虫接着说,得意洋洋地扫大家一眼。“她呀,这个女魔鬼,也老是叹气,瞧圣像。后来她把一个老头子降伏住了,要是你去找她,她就给你一块面包,吩咐你跪在地下,她自己唱起来:”你生了孩子,可是仍旧保持着童贞③……‘到了节日,她才给你一块面包吃,至于平时,她会骂你一顿。好,现在啊,我却要拿她开心了!由着我的性儿拿她开心了,我的小钻石!“
瓦尔瓦鲁希卡又看一眼圣像,在胸前画个十字。
“是啊,谁也不要我,斯皮利多诺芙娜,”安娜·阿基莫芙娜说,想换一下话题。“这有什么办法呢?”
“这怪你自己,小姐。你老是等待那种贵族出身、受过教育的,其实你该嫁给一个跟你同样身分的商人才是。”
“商人可不要!”姑母说,着急起来。“保佑吧,圣母!贵族固然会把你的钱一古脑儿花光,不过另一方面,他总还会疼你,我的小傻瓜。商人却立下很严的家规,弄得你就是在自己家里也休想安生。你有心跟他亲热一下,他却只顾剪他的息票,数他的钱。你坐下来跟他一块儿吃饭,他就数落你吃了他的面包,其实你吃的是你自己的,这乡巴佬!……你还是嫁给贵族吧。”
大家一齐讲起来,嘁嘁喳喳,互相打岔。姑母用一把夹核桃的钳子敲着桌子,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商人可不行!不行!你要是把个商人弄到家里来,那我就去养老院!”
“嘘,……安静点!”步行虫叫道。等到大家静下来,她就眯细一只眼睛,说:“你猜怎么着,安努希卡④,我的燕子?
你用不着象大家那样真正嫁人。你是个有钱的、自由自在的人,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孩子,做个老姑娘也还是显得不合适。你要知道,我可以给你找个不中用的、傻头傻脑的男人,你呢,装个样子跟他成亲,然后你就自管去找乐子,俊姑娘!嗯,你不妨塞给你丈夫五千或者一万,叫他从哪儿来的还回到哪儿去,你呢,待在家里当家作主,想爱谁就爱谁,谁也管不着你。到那时候你自管去爱你那些贵族出身、受过教育的好了。嘿,那简直不是生活,而是成仙哩!“
步行虫用手指头打了个榧子,吹一声口哨,说:“你就自管去找乐子吧,俊姑娘!”
“那可是罪过啊!”姑母说。
“哼,罪过,”步行虫说,冷笑一声。“她是个受过教育的姑娘,她明白。拿刀子杀人或者用妖法降伏老头子是罪过,这没话说;可是爱上一个风流倜傥的朋友,压根儿就说不上有罪。真的,那算得了什么呢?真是什么罪也说不上!那些话全是朝山拜神的人胡想出来,哄骗老百姓的。是啊,我也到处说什么有罪啊有罪,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罪。”
步行虫说完,喝下点果子露酒,清了清嗓子。“你自管找乐子吧,俊姑娘!”她说,这一回大概是在说她自己了。“妞儿们,我这三十年来一直念叨有罪,而且害怕,现在我才看出来我错过时机,我白活了!哎,我是个傻瓜,我是傻瓜呀!”她说,叹了口气。“娘们儿家的一生是短暂的,每一天都该爱惜才是。
你,安努希卡,长得漂亮,又很有钱,可是你一到三十五岁或者四十岁,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啦。孩子,你别听那些人的话,自管过你的日子,玩玩乐乐活到四十岁,然后你祷告上帝,祈求恕罪,什么叩头啦,缝寿衣啦,反正有的是工夫。
你给上帝敬上一支蜡烛,给魔鬼送去一根火钩子!你不妨两件事一块儿办!嗯,怎么样?你愿意让一个小人物沾一下你的光吗?“
“我愿意,”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笑起来。“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我情愿嫁给一个普通人。”
“哦,那才好!嘿,那你会挑中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啊!”
步行虫说,眯细眼睛,摇头晃脑。“嘿!”
“我也对她说过,要是她找不到贵族,那也别嫁给商人,索性嫁给一个普通人吧,”姑母说。“至少我们家里也该有个男当家才行。好人还嫌少吗?就是嫁给我们厂里的工人也成啊。那些工人都不喝酒,挺老成嘛。……”“可不是!”步行虫同意。“那些小伙子挺好。姑姑,你愿不愿意我来做媒,把安努希卡嫁给瓦西里·列别金斯基?”
“哦,瓦夏⑤的腿可是太长了,”姑母认真地说。“他瘦得很。相貌也不中看。”
房门口的人群笑起来。
“那么,嫁给彼梅诺夫吧。你愿意嫁给彼梅诺夫吗?”步行虫问安娜·阿基莫芙娜。
“好。你上彼梅诺夫那儿去提亲吧。”
“真的?”
“你去提亲吧!”安娜·阿基莫芙娜坚决地说,用拳头捶一下桌子。“我说话算数,我一准嫁!”
“真的?”
安娜·阿基莫芙娜发觉自己的脸颊发烧,大家都瞧着她,她忽然感到害羞起来,把桌上的牌搅乱,就跑出房外去了。她跑上楼梯,到了楼上,在客厅里钢琴旁边坐下。她听见楼下传来嗡嗡声,仿佛大海在喧嚣。大概她们在谈她,谈彼梅诺夫,说不定步行虫趁她不在,正在奚落瓦尔瓦鲁希卡,而且,她的话肯定说得更露骨。
整个楼上,只有大厅里点着一盏灯,微弱的灯光从房门口射进漆黑的客厅。这时候还不到十点钟。安娜·阿基莫芙娜弹一个圆舞曲,接着又弹一个,随后再弹一个,接连不断地弹下去。她瞅着钢琴后面的幽暗墙角,微微地笑,心里呼唤着它,不由得暗自想道:要不要现在就进城去找人,比方说去找雷塞维奇,对他谈谈她此刻灵魂里发生的一切?她想滔滔不绝地讲话,欢笑,胡闹,然而钢琴后面的幽暗墙角却保持阴郁的沉默。四下里,楼上所有的房间里,到处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
她喜欢动人的抒情歌曲,可是她的嗓音不悦耳,没受过训练,因此她光是弹伴奏曲,虽则也唱,声音却低得勉强听得见,只发出一点儿鼻音。她小声唱着一个个抒情歌曲,那些歌所唱的大多是爱情、离别、破灭的希望。她幻想她怎样对他伸出手去,含着眼泪恳求说:“彼梅诺夫,搬掉我心头的重负吧!”到那时候,仿佛她的罪过就得到了宽恕,她的灵魂会变得轻松愉快,而自由的,也许幸福的生活也就此开始了。
她忧伤地期望着,向琴键低下头去,心里热切地希望这种生活的变化马上就会发生;一想到原来的生活还要继续一段时期,就不由得感到害怕。随后她又弹琴,轻声唱歌,四下里静悄悄的。楼下不再传来嗡嗡声,大概她们都上床睡觉了。十 点钟早就敲过。寂寞乏味的长夜正在逼近过来。
安娜·阿基莫芙娜走遍所有的房间,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她的书房里去看今天傍晚收到的信。有十二封拜节的信和三封没有署名的匿名信。其中有一封是一 个普通工人用极其潦草而且几乎认不清的笔迹有的,他抱怨工厂商店里卖给工人的素油味道发苦,有煤油的气味;在另一封信上,有人恭恭敬敬地报告,说纳扎雷奇在最近几次买铁的生意中收下某人的贿赂一千卢布;第三封信骂她残忍。
节日的兴奋正在慢慢地消失,安娜·阿基莫芙娜为了保持这种心境就又在钢琴边坐下,开始轻声弹奏一个新的圆舞曲,然后她又想起今天吃中饭的时候她的思想和话语是多么聪明、正直。她看一眼四周乌黑的窗子和挂着画片的墙壁,看一眼从大厅里射进来的微弱灯光,忽然没来由地哭起来。她想到自己这么孤单,没有一个人可以谈一谈话,商量一下事情,不由得心中气恼。她为了打起精神来,就极力想象彼梅诺夫的模样,可是这也无济于事。
时钟敲了十二点。米宪卡走进来,这时候他已经不是穿燕尾服,而是改穿上衣了。他默默地点燃两支蜡烛,然后走出去,过一忽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杯茶。
“您笑什么?”她看出他脸上有笑意,就问道。
“方才我在楼下听见您拿彼梅诺夫说了一阵笑话,……”他说着,伸手遮住他那笑着的嘴。“刚才要是叫他跟维克托尔·尼古拉耶维奇和那位将军一块儿吃饭,他会活活吓死的,”米宪卡说,笑得两个肩膀颤抖起来。“恐怕他连怎样拿叉子都不会。”
这个听差的笑声、他的话语、他的上衣、他的唇髭,给安娜·阿基莫芙娜留下一种不干不净的印象。她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见他。她不由自主地想象彼梅诺夫跟雷塞维奇和克雷林同桌吃饭的样子,她觉得他那胆怯而缺乏文化修养的模样又可怜又狼狈,惹得她厌恶。一直到这时候,她才在这一 天当中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所想和所说的关于彼梅诺夫,关于跟普通工人结婚的话,都是废话,蠢话,胡闹。她要叫自己相信事情不是这样,要克服那种厌恶的心情,就特意回 想她在吃中饭的时候说过些什么话,可是她不能冷静地思考了。她为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害臊,担心这一天她也许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厌恶自己的懦弱,所有这些使得她心慌意乱。她举起蜡烛,仿佛有什么人在追她似的,赶快走下楼去,叫醒斯皮利多诺芙娜,极力对她表白她刚才是说笑话。后来她回 到自己的卧室。红头发的玛霞本来坐在床边一张圈椅上打盹,这时候跳起来,动手整理床上的枕头。她脸容疲倦,带着睡意,她那漂亮的头发有半边披散下来。
“文官恰里科夫傍晚又来了,”她打着呵欠说,“可是我没敢来通报。他喝得烂醉。他说明天再来。”
“他找我干什么?”安娜·阿基莫芙娜生气地说,把梳子往地板上一丢。“我不要见他!不要见他!”
她断定她的生活里除了这个恰里科夫以外什么人也不会留下,这个人会不断地纠缠她,让她每天都想到她的生活多么没趣味,多么荒谬。要知道,她只能够干一件事,那就是接济穷人。啊,这是多么愚蠢!
她没脱掉衣服就躺下去,又是羞臊又是烦闷,呜呜地哭起来。在她看来,最恼人、最愚蠢的是,今天她那些关于彼梅诺夫的幻想都是正直、高尚、可贵的,然而同时她却感到雷塞维奇,以至克雷林,对她来说却比彼梅诺夫以及所有的工人加在一起还要亲近些。这时候她暗想,如果刚刚过去的漫长的一天可以画在一幅画上,那么,凡是恶劣庸俗的东西,例如那顿中饭、律师的话、“国王”牌戏,倒都是真实的,她那些关于彼梅诺夫的幻想和话语反而跟整个画面不协调,成了虚假的东西,成了牵强的东西。她还想到如今盼望幸福已经太迟,她已经什么都完了,要想重过当初跟她母亲同睡一 条被子的那种生活,或者想出一种新的、特别的生活,已经不可能了。
红头发的玛霞跪在床前,带着凄凉和迷惘的神情瞧着她,然后她自己也哭起来,把她的脸贴到女主人的手上,至于她为什么这样伤心,那是不用细说就可以明白的。
“我和你都是傻瓜,”安娜·阿基莫芙娜说,又是哭又是笑。“我们都是傻瓜!哎,我们是什么样的傻瓜呀!”
「注释」
①“步行虫”是一种昆虫,成虫与幼虫多为肉食性,食量大,有人称之为昆虫中间的猛虎。
②一种纸牌戏。
③指基督教的圣母。
④安娜的小名。
⑤瓦西里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