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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0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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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0年作品_契诃夫
契诃夫1890年作品贼
契诃夫1890年作品

医士叶尔古诺夫是一个浅薄无聊的人,在县里以吹牛大王和酒徒闻名。有一天,在复活节周,他到烈彼诺镇去为医院买东西,傍晚从那儿回来。医师怕他误了时间,希望他早些回来,就把自己的一匹最好的马交给他使用。
起初天气倒还不坏,四下里安安静静,可是将近八点钟,来了一场大风雪,医士在离家只有大约七俄里路的地方完全迷路了。……他驾不好马,又认不得路,便存着侥幸的心,随眼睛看到哪儿就把马赶到哪儿,希望那匹马自己会走回去。照这样过了大约两个钟头,那匹马走乏了,他自己也冻得发僵。他觉得他不是在往回家的路上走,却是退回烈彼诺去了。可是这当儿,在风雪的呼啸声中,总算传来了低沉的狗叫声,前面出现一个朦胧的红色光点,渐渐显出一道很高的大门和一 堵长围墙,围墙上钉着些钉子,尖端朝上。随后围墙里露出一截弯曲的提水吊杆。风吹散他眼睛前面的雪雾,于是原来的红色光点如今变成一所不大的、低矮的小房,上面耸起高高的芦苇房顶。在三个小窗口当中,有一个挂着红布的窗口里,点着灯。
这是谁家的院子呢?医士想起离医院六七俄里远的大路右边,有安德烈·契利科夫开的一家客栈。他还想起这个契利科夫不久以前给一些马车夫打死了,留了老太婆和女儿柳勃卡,大约两年以前,柳勃卡还到医院里来治过病呢。这个客栈名声很坏,晚上到这个地方来,而且使用别人的马,是不无危险的。不过也没有办法了。医士从行囊里摸到手枪,严厉地嗽了嗽喉咙,用马鞭子敲了几下窗框。
“喂,这儿有人吗?”他喊道。“好心的老太太,让我进来取个暖吧!”
一条黑狗发出粗嗄的吠声,像球似的滚到马蹄底下来了,然后窜出另一条白狗,又来了一条黑狗,前后一共来了大约十条狗!医士看准一条最大的狗,扬起鞭子,用尽气力抽了它一下。那条狗并不大,腿却高,它扬起尖尖的脸,发出尖细刺耳的哀叫声。
医士在窗旁站了很久,不住地敲窗子。不过后来,围墙里面房子旁边那些树木上的白霜转成红色,大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女人,浑身穿戴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着提灯出来了。
“老奶奶,让我取个暖吧,”医士说。“我赶车到医院去,可是现在迷路了。天气真糟,求上帝保佑。你不要怕,我们要算是自己人,老奶奶。”
“自己人都在家里,我们没有约外人来,”那个人厉声说道:“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敲窗子?大门又没有上锁。”
医士把车赶进院子,在门廊上站住。
“请你吩咐工人,老大娘,把我的马牵走,”他说。
“我不是老大娘。”
她也的确不是老大娘。她熄掉提灯的时候,灯光照在她脸上,医士看到两道黑眉毛,认出这个人就是柳勃卡。
“现在上哪儿去找工人?”她一面走进房里,一面说。“有的喝醉酒睡觉了,有的一清早就到烈彼诺去了。今天是节日。”
叶尔古诺夫在披屋里拴上他的马,却听到另有马嘶声,这才看出黑地里还站着一匹别人的马,摸到马身上有哥萨克式的鞍子。可见房子里除了女主人以外还有旁人。为了稳妥起见,医士把自己的马鞍子卸下来,带着它和他所买的东西走进房里。
他踏进头一个房间,看见那儿很宽敞,炉火烧得正旺,有一股新擦过的地板的气味。神像下面那张桌子旁边,坐着一 个身材不高的、瘦削的汉子,年纪四十岁上下,留一把不大的、稀疏的淡褐色胡子,穿着蓝色衬衫。这个人姓卡拉希尼科夫,是个坏透了的骗子和偷马贼,他的父亲和叔父在包加略甫卡村开着一家饭铺,把偷来的马想方设法卖出去。他也到医院里来过不止一次,然而不是来看病,而是跟医师商谈有关马匹的事:问医师有没有马要卖,他老人家愿意不愿意把他的枣红色雌马换一匹浅黄色的小骟马。现在他头发上搽了油,耳朵上闪着银耳环,总之,显出过节的样子。他皱起眉头,耷拉着下嘴唇,正在专心地看一本撕破的大画册。火炉旁边的地板上直挺挺地躺着另一个汉子,他的脸上、肩膀上和胸膛上盖着一件短皮袄,看来,他睡熟了。他身旁放着一双新靴子,近旁有两摊发黑的、融化的雪水。靴底钉着亮晃晃的铁鞋掌。
卡拉希尼科夫看见医士,打了个招呼。
“是啊,天气很糟,……”叶尔古诺夫说,用手心擦着冻僵的膝盖。“雪都灌进衣领里来了,我周身湿得能拧出水来。
我的手枪大概也……“
他取出手枪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又放回行囊里。然而手枪一点也没产生什么影响,那个汉子仍旧看他的书。
“是啊,天气很糟。……我迷了路,要不是这儿有狗叫,我大概活活冻死了。那可就麻烦了。可是女主人到哪儿去了?”
“老太婆到烈彼诺去了,闺女在烧晚饭,……”卡拉希尼科夫回答说。
随后是沉默。医士身子发抖,哼哼唧唧,往手心里呵热气,缩起身子,做出很冷很累的样子。从院子里传来连续不断的狗吠声。这使得人心里发闷。
“你是从包加略甫卡来吗?”医士厉声问那个汉子。
“是的,从包加略甫卡来。”
医士闲着没有事做,就开始想那个包加略甫卡。那是个大村子,坐落在幽深的峡谷里,因此,人在月夜骑着马沿大路走,如果往下看黑暗的峡谷,再抬头看天空,那就会觉得月亮正好挂在一个无底的深渊上面,这儿就是世界的尽头似的。那条通往下面的道路很陡,弯弯曲曲,而且十分狭窄,所以每逢为了医治流行病或者接种牛痘而骑着马到包加略甫卡去,一路上就得提高嗓子嚷叫,或者吹口哨;要不然,如果迎面遇上一辆大板车,就会卡住,彼此都走不过去。包加略甫卡的村民以出色的园艺家和偷马贼闻名。他们的果园很富饶,在春天,整个村子都隐没在樱桃树的白花中,临到夏天卖樱桃,一桶只要价三个戈比。你只要付出三个戈比,就可以吃个够。那些村民的妻子生得俊俏,丰衣足食,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连平日也什么活都不做,光是坐在土台上,捉彼此头发里的虱子。
可是后来,脚步声响起来了。柳勃卡走进房来,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穿着红色连衣裙,光着脚。……她斜着眼睛看了看医士,然后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两趟。她不是简简单单地走,而是挺起胸脯,迈着细碎的步子。看来,她喜欢光着脚在刚擦过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为此特意脱掉了鞋。
卡拉希尼科夫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用手指招呼她走过去。
她走到那张桌子跟前,他就把书上的先知以利亚的画片指给她看,那位先知赶着一辆三套马的马车,腾云上天去了。柳勃卡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辫子横过肩膀往下耷拉着。那是一条深褐色的长辫子,辫梢上系着红色丝带,几乎碰到地板。
她也笑了。
“真是一幅出色的画儿,妙极了!”卡拉希尼科夫说。“妙极了!”他又说一遍,两只手做出好象要替以利亚拉缰绳的样子。
风在炉子里怒号。有个什么东西咆哮起来,又吱吱地叫,仿佛一条大狗咬住了一只老鼠的脖子似的。
“嘿,魔鬼发脾气了!”柳勃卡说。
“这是风,”卡拉希尼科夫说。他沉默一忽儿,抬起眼睛看着医士,问道:“奥西普·瓦西里伊奇,按你们念书人的看法,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呢?”
“老兄,该怎么跟你说好呢?”医士回答说,耸起一个肩膀。“要是按科学来说,那么当然,鬼是没有的,因为这是迷信。不过,要是照现在你和我这样简单地看问题,那么干脆说吧,鬼是有的。……我这一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可多呢。……我从学校毕业以后在龙骑兵团里担任军医士。当然,我上过战场,得过勋章和‘红十字’奖章 ,可是在圣斯忒法诺和约①签订后,我回到了俄罗斯,在地方自治局工作。就因为我周游过世界,我可以说,我见过的事情别人在梦里都没有见过。
就连鬼我也见过,并不是长着犄角或者尾巴的鬼,那都是胡说。说实在的,我是见过跟鬼差不多的东西。“
“在哪儿见过?”卡拉希尼科夫问。
“在好些地方见过。不必到远处去找,就说去年吧,喏,在这儿,在这个客栈附近,我就遇到过一个鬼,……只是晚上不要提他才好。我记得,那一次我是到果雷希诺村去替人种牛痘。当然,我照往常那样坐着轻便快车,那就是说,骑着一匹马,带着一套必要的用具,此外,我身上还带着表和别的东西,所以我一面赶路,一面提防着,可别出什么乱子。
……各式各样的流浪汉多得很哟。我走到蛇谷,这个该死的地方,刚要下坡,忽然间,好家伙,走过来一个人。头发乌黑,眼睛乌黑,整个脸膛象是用烟熏过似的。……他走到马跟前来,一把拉住左边的缰绳,喊一声:站住!他打量一下马,然后又打量我,后来他松开缰绳,倒没有说什么恶言恶语,只是说:“你上哪儿去?‘他龇牙咧嘴,眼睛凶得很。……我心想:嘿,你可真是个鬼!我就说:”我去给人种牛痘。这干你什么事?’他就说:“既是这样,那就也给我种种痘。‘他卷起袖子,把胳膊一直戳到我的鼻子跟前。我呢,当然不再跟他说废话,干脆给他种上牛痘,好躲开他。这以后,我一 看我那把柳叶刀,它竟完全生锈了。”
睡在炉子旁边的那个汉子忽然翻个身,撩开盖在脸上的短皮袄。医士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他认出那个人就是先前在蛇谷遇见的陌生人。这个汉子的头发、胡子和眼睛都象油烟那么黑,他的脸也黑黝黝的,而且右边脸颊上有一颗黑痣,有小扁豆那么大。他讥诮地瞧着医士,说:“拉住左边缰绳的事,倒是有过的。至于牛痘什么的,那是你胡扯,先生。我压根儿没跟你谈起过牛痘。”
医士心慌了。
“我说的又不是你,”他说。“你既是躺着,就还是躺着好了。”
这个面孔黝黑的汉子一次也没有去过医院,医士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从哪儿来的。如今瞧着他,医士暗自断定,这人一定是茨冈人。这个汉子站起来,伸个懒腰,大声打了个呵欠,走到柳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跟前,在旁边坐下,也开始看那本书。他那带着睡意的脸上现出动情和羡慕的神情。
“瞧,美利克,”柳勃卡对他说,“你给我弄几匹这样的马来,我要把它们套上车子,坐着车到天上走一趟。”
“罪人可上不了天,……”卡拉希尼科夫说。“那是圣徒的事。”
随后柳勃卡摆上食具,端来一大块腌猪油和几根腌黄瓜,还有一大木盘的烤牛肉,已经切成小块,然后又端来一个煎锅,里面盛着白菜煎腊肠,油在锅里吱吱直响。桌上还出现一个磨玻璃的白酒瓶,等到他们往杯子里斟酒,顿时有一股橙皮的香味在整个房间里弥漫。
医士心里懊恼,因为卡拉希尼科夫和面孔黝黑的美利克只顾互相攀谈,根本就不理睬他,好象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可是他很想跟他们谈谈话,吹吹牛,喝一通酒,吃一 个饱,而且如果可能,就跟柳勃卡调调情。吃晚饭的时候,她有五次在他身旁坐下,她那好看的肩膀仿佛出于无意似的碰着他,她不时伸出手摩挲她那粗壮的大腿。她是个健康、爱笑、好动的姑娘,一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来,即使坐着,身子也时刻转动,时而胸脯朝着人,时而背对着人,就象个坐不住的孩子,而且她这么转来转去,她的胳膊肘或者膝盖一 定会碰到人。
还有一件事也惹得医士不高兴,那就是两个汉子各自喝下一杯酒就不再喝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喝酒,未免别扭。然而他又忍不住,喝了第二杯,随后又喝第三杯,把整根腊肠都吃光了。他希望那两个汉子不见外,把他看成自家人,就决意恭维他们一番。
“你们包加略甫卡村的人可都是好汉!”他说,把头摇晃一下。
“在哪点上称得起好汉呢?”卡拉希尼科夫问。
“喏,比方就拿马来说吧。偷马的本事可不小!”
“哼,这算什么好汉!不过是些酒鬼和小贼罢了。”
“从前倒是有过好年月,可是那已经过去了,”美利克沉默一下,说。“他们那班人,如今也许只剩下年老的菲里亚一 个人还活在人世,可是就连他也成瞎子了。”
“是啊,只剩下菲里亚一个人了。”卡拉希尼科夫说着,叹口气。“现在他大概有七十岁了。他有一只眼睛给德国侨民挖出来,另一只也眼力不济了。它生了白内障。从前,本区的警察局长一看见他就嚷:”嘿,你呀,沙米尔②!‘所有的农民也都沙米尔、沙米尔地叫他,可是现在大家对他却不称呼别的,只称呼独眼菲里亚了。想当年,他真称得上是条好汉!有一天晚上,他跟去世的安德烈·格利果利伊奇,也就是柳芭③的父亲一块儿摸进罗日诺沃,当时那儿驻扎着一个骑兵团。他们不怕哨兵,一下子牵走了九匹军马,顶好的骏马,第二天早晨把那些马都卖给茨冈人阿丰卡,只收了二十个卢布。是啊!眼下的人呢,专偷醉汉或者睡熟的人的马,而且一点也不敬畏上帝,连醉汉脚上的靴子也扯下来,然后提心吊胆,牵着那匹马跑出二百俄里以外,到一个市集上去卖,象犹太人那样斤斤计较地讲价钱,直到警官把他这个傻瓜抓住了事。这不是找乐子,简直是丢脸!不用说,这都是些没出息的家伙。“
“那么美利克呢?”柳勃卡问。
“美利克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卡拉希尼科夫说。“他是哈尔科夫城人,从米席利奇来的。讲到他是条好汉,那倒是实在的。没话说,他是好样儿的。”
柳勃卡狡猾地、快活地瞧着美利克,说道:“是啊,怪不得他让那些好人塞进冰窟窿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医士问。
“是这样的,……”美利克说,笑了。菲里亚从萨莫伊洛甫卡的佃农那儿偷走了三匹马,他们当是我干的。萨莫伊洛甫卡的佃农一共有十个,加上长工有三十个人,都是莫罗勘派教徒④。……有一次,在市集上,他们派来一个人,对我说:“上我们那儿去瞧瞧,美利克,我们从市上买回来几匹新马。‘我呢,当然,就兴冲冲地到他们那儿去了。他们一伙三十个人,把我的胳膊反绑起来,拉到河边去。他们说:我们要叫你尝尝偷马的滋味。他们已经砸开一个冰窟窿,这时候又在旁边一俄丈⑤开外的地方再凿开一个。然后,他们拿来一条绳子,在绳子的一头打上活扣,套住我的两个胳肢窝,绳子的另一头拴上一根弯曲的木棒。这根木棒,你知道,能从这个冰窟窿通到那一个。好,他们就把它塞进一个冰窟窿,一 直伸到另一个冰窟窿。我呢,原来的衣服全没换,仍旧穿着皮袄和靴子,扑通一声掉进冰窟窿里!他们站在那儿,有的用脚踢我下水,有的用板斧柄敲我,然后把我从冰底下拉过去,从另一个冰窟窿里拉出来。
柳勃卡打了个冷战,全身缩成一团。
“起初我冻得发烧,”美利克接着说,“等到他们把我拉出来,我躺在雪地上动都动不得,那些莫洛勘派教徒站在我身旁,还用棍子敲打我的膝盖和胳膊肘。我痛得要命!他们打了一阵就走了。……我浑身上下都冻僵了,衣服上结了冰,我想站起来,可是没有力气。谢天谢地,总算有个娘儿们赶着车子路过,才把我拉走。”
这中间医士喝了五六杯酒。他心情开朗,也想说点不平常的、美妙的事,表示他也是一条好汉,什么都不怕。
“喏,在我们奔萨省,……”他讲起来。
由于他喝了很多酒,醉得眼睛黯然无神,也许还由于他两次说谎都被他们揭穿,那两个汉子根本不理睬他,甚至不再回答他的问话。而且,他们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谈他们那些事,他不由得战战兢兢,心里发凉。这表明他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卡拉希尼科夫的风度是庄重的,就象沉稳而审慎的人那样。他讲话有头有尾,每次打呵欠都要在嘴上画十字,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贼,是个抢劫穷人和毫无心肝的贼,他已经坐过两次牢,村社本来作出判决,要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后来经他父亲和叔叔用钱赎免了,而他父亲和叔叔也是贼和坏蛋,跟他本人一样。美利克摆出英雄好汉的架式。他看出柳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佩服他,就认为自己是一条好汉,一 忽儿双手叉腰,一忽儿挺起胸膛,一忽儿伸个懒腰,弄得凳子吱吱嘎嘎响。……吃过晚饭以后,卡拉希尼科夫没有站起来,坐着对神像做祷告,然后他跟美利克握一握手。美利克也做了祷告,握一握卡拉希尼科夫的手。柳勃卡把饭桌收拾干净,在桌上撒下些薄荷味的蜜糖饼、炒榛子、南瓜子,另外还放了两瓶甜葡萄酒。
“祝安德烈·格利果利伊奇升天堂,永久安息,”卡拉希尼科夫跟美利克碰杯,说道。“当初他在世的时候,我们常在这儿聚会,或者在马丁大哥那儿聚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谈话呀!谈得有意思极了!在场的有马丁,有菲里亚,有斯土科捷伊·费多尔。……一切都有个气派,象那么回事儿。……大家玩玩乐乐,多么痛快啊!痛快极了,痛快极了!”
柳勃卡走出去,过了一忽儿戴着一块绿色头巾和一串珠子回来了。
“美利克,你看卡拉希尼科夫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
她说。
她照着镜子,摇了几次头,好让那串珠子发出声响来。后来她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一忽儿取出一件花布连衣裙,带红色和浅蓝色的小花点,一忽儿取出另一件红色连衣裙,有褶边,象纸那样窸窸窣窣地响,一忽儿取出一块新头巾,蓝色的底子,带有彩虹的色调。她展示这些东西,一面笑,一 面拍手,仿佛惊讶自己竟有这么多宝贝似的。
卡拉希尼科夫拿过三弦琴来,定好弦,弹起来。医士怎么也听不懂他弹的是哪种曲子,究竟是欢乐的还是悲愁的,因为曲调时而很悲凉,听得人简直想哭一场,时而又快活起来。
美利克忽然纵身一跳,落下地,就在落脚的地方用靴后跟跺着脚,随后张开胳膊,单用靴后跟从桌旁移身到炉子那儿,再从炉子旁边移到箱子跟前,然后好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往上一跳,把两个铁鞋掌在半空中一磕,接着就蹲着跳,轮流向前伸出两条腿。柳勃卡把两手一挥,发出死命的一声尖叫,跟着他跳起来。起初她侧着身子阴险地移动,仿佛打算溜到谁的身后,给他一拳似的,同时她用脚后跟极快地跺地板,就跟美利克用靴后跟跺地板一样。随后她象陀螺似的团团转,略微把身子往下蹲,她那件红色连衣裙就鼓起来,象是一口钟。
美利克恶狠狠地瞧着她,龇出牙,一路蹲着跳到她跟前,仿佛打算抬脚把她踩死似的,她呢,跳起来,头往后仰,挥动着两条胳膊,象是一只大鸟拍着翅膀,几乎脚不点地,飘过整个房间。……“嘿,一团火似的姑娘!”医士坐在箱子上观赏他们跳舞,暗自想道。“好一团烈火!哪怕为她牺牲一切也会嫌太少呢。
……“
他暗自惋惜:为什么他是个医士而不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呢?为什么他穿着上衣,佩有上面挂着镀金的钥匙的表链,而不穿一件蓝衬衫,腰上系一根绳子呢?要是那样的话,他倒可以放胆唱歌,跳舞,喝酒,象美利克那样伸出两条胳膊去搂住柳勃卡了。……由于剧烈的跺脚声、嚷叫声、喧闹声,食器柜里的碗盏就玎玲玎玲地响起来,蜡烛上的火苗跳动不停。
线断了,珠串散开,珠子洒在地板上,绿色头巾从头上掉下来,柳勃卡摇身一变,成了一朵红云和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美利克的胳膊和腿仿佛一转眼间就要散架似的。
可是忽然,美利克最后跺一下脚,就此站稳,纹丝不动。
……柳勃卡累得要命,气也透不过来,扑到他的胸膛上,偎紧他,就跟靠着一根柱子一样。他呢,搂住她,瞧着她的眼睛,温柔而亲切,仿佛开玩笑似地说:“我一定会找出你家老太婆藏钱的地方。我会打死她,再用一把小刀把你的小喉咙割断,然后放一把火烧掉这家客栈。
……人家会以为你们是让火烧死的,我呢,拿着你们的钱到库班去。我会在那儿养上一大群马,再买许多羊。……“柳勃卡什么话也没回答,光是负疚地瞧着他,问道:”美利克,库班那地方好吗?“
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到箱子跟前,坐下,沉思不语。多半他在想库班吧。
“不过,我该走了,”卡拉希尼科夫说着,站起来。“大概菲里亚在等我。再见,柳芭!”
医士走到院子里看一看,生怕卡拉希尼科夫会骑着他的马走掉。风雪仍旧在逞威。密密层层的雪飘过院子,一条条长长的雪带钩住杂草和灌木,在院子里飞舞。围墙外面的旷野上,有些身穿白色尸衣的巨人,张开宽阔的衣袖,转动不停。他们倒下去,又站起来,挥动胳膊在搏斗。好大的风,好大的风啊!光秃的桦树和樱桃树受不住狂风那种粗鲁的爱抚,深深地弯下腰去,凑近地面,哭诉道:“上帝啊,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你硬要我们守着这块地,不放我们走?”
“唷!”卡拉希尼科夫厉声喝道,然后骑上他那匹马。大门原就敞开一半,门旁耸起一个高雪堆。“喂,你倒是快点走啊!”卡拉希尼科夫对马吆喝道。他那匹矮小而且腿短的马就走动起来,连肚子都陷在雪堆里了。卡拉希尼科夫在雪地里周身发白,不久就连人带马一齐走出大门以外,不见了。
医士回到房里,柳勃卡正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捡珠子。美利克不在。
“好漂亮的姑娘!”医士暗想,在长凳上躺下,把皮袄垫在脑袋底下。“啊,要是美利克不在这儿就好了!”
柳勃卡在长凳旁边的地板上爬来爬去,引得他十分兴奋。
他心想:要是这儿没有美利克,那他一定会马上站起来,搂住她,至于以后会怎么样,那自会有分晓。不错,她还是个姑娘,然而未必会是处女,再者即使是处女,在贼窝里又何必讲客气?这时候柳勃卡捡齐珠子,走出去了。蜡烛点完,火苗已经烧到烛台上的纸了。医士把手枪和火柴放在自己身旁,把蜡烛吹灭。神像前面长明灯的灯光摇闪得厉害,刺痛他的眼睛,一个个光点在天花板上、地板上、食器柜上跳动。在光影中间,他仿佛看到身子结实、胸脯丰满的柳勃卡:她时而象陀螺似的团团转,时而让跳舞搞得疲惫不堪,呼呼地直喘气。
“哎,要是魔鬼把美利克抓走就好了!”他想。
长明灯的灯光最后闪烁了一下,发出劈啪的声响,灭了。
有个人,大概是美利克吧,走进房来,在长凳上坐下。他在吸烟斗,烟斗里的光一刹那间照亮了他黝黑的脸颊和脸颊上的黑痣。他喷出来的烟雾难闻得很,医士的喉咙发痒了。
“你这烟太次,真该死!”医士说。“简直要叫人呕吐。”
“我把燕麦花搀在烟草里了,”美利克沉默一忽儿,说道。
“这样,胸口好受点。”
他吸一阵烟,吐几口唾沫,又走出去。过了半个钟头,前堂里忽然灯光一闪。美利克出现了,穿着皮袄,戴着帽子,随后出现了柳勃卡,手里拿着蜡烛。
“你留下吧,美利克!”柳勃卡用恳求的声调说。
“不了,柳芭。你别留我。”
“听我说,美利克,”柳勃卡说,她的声调温柔缠绵。“我知道你会找到妈妈的钱,杀死她和我,跑到库班去爱上别的姑娘,那也由你。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我的心肝:留下吧!”
“不,我要去找乐子,……”美利克说,束上腰带。
“你没法去找乐子。……要知道,你是走着来的,那你现在骑什么马走?”
美利克朝柳勃卡弯过身去,凑着她的耳朵小声说话。她朝门口看了看,含着眼泪笑起来。
“他睡着了,这个好说大话的魔鬼,……”她说。
美利克搂住她,使劲吻她一下,走出去了。医士把手枪放进衣袋,赶快跳起来,跟着他跑出去。
“让开路!”他对柳勃卡说,她在前堂很快地插上门闩,堵住门口。“让开!你为什么站在这儿?”
“你出去干什么?”
“去看我的马。”
柳勃卡又调皮又亲热地从下往上打量他。
“马有什么可看的?你看我得了,……”她说,然后弯下腰去,用手指头碰了碰挂在他表链上的镀金小钥匙。
“让开,要不然他就骑着我的马走了!”医士说。“让开,魔鬼!”他叫道,生气地伸出拳头打她的肩膀,使劲用胸脯挤她,想把她从门旁挤开,可是她用力抓住门闩,象一个铁打的人似的。“我跟你说,他要跑掉了!”
“哪儿会?他不会跑掉的。”
她喘着气,摩挲她发痛的肩膀,又从下往上地打量他,涨红脸,笑起来。
“你别走,我的心肝,……”她说。“我一个人闷得慌。”
医士瞧着她的眼睛,沉吟一下,搂住她,她并没有反抗。
“得了,别胡闹,让开路!”他要求道。
她没有开口。
“我刚才听见了,”他说。“你对美利克说,你爱他。”
“哪儿的话。……我爱谁,我自己心里有数。”
她又用手指头碰一下小钥匙,小声说:
“把这个给我。……”
医士把小钥匙解下来,递给她。她忽然伸长脖子,仔细听了一下,做出严肃的脸色,医士觉得她的眼神又冷酷又狡猾。他想起了他的马,这时候,毫不费力地把她推开,跑进院子里。披屋里有一头睡熟的猪发出匀称的、懒洋洋的鼾声,一头奶牛用它的犄角碰撞什么东西,……医士点上火柴,看见那头猪、那头奶牛以及一些看见亮光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来的狗,然而那匹马却已经不见踪影。他挥动胳膊,对那些狗吆喝着,脚下绊着雪堆,脚陷进雪里,跑到大门外面,向黑暗里张望。他尖起眼睛,却只看见雪花飘飞,清楚地形成各种形状的东西:时而有一张死人的苍白的笑脸从黑暗里露出来,时而有一匹白马跑过去,一个穿着薄纱连衣裙的女人骑在马上,时而头顶上飞过一长串白色的天鹅。……医士又气又冷,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拿出手枪对那些狗放了一枪,却一条也没有打中,临了,他跑回房子里去。
他走进前堂,清楚地听见有人从房间里溜出去,把房门碰响。房间里漆黑。医士推门,门却闩上了。于是他一根连一根地划亮火柴,跑回前堂,从那儿走进厨房,从厨房走进一个小房间,四壁挂着女人的衣服和裙子,有矢车菊和茴香的气味,墙角上火炉旁边放着一张床,床上的枕头堆得象山那么高,这儿大概是老太婆,柳勃卡的母亲住的房间吧。他从这儿又走进另一个房间,也很小。他在这个房间里看见了柳勃卡。她睡在一口箱子上,盖着一条花花绿绿的、用零碎布头缝成的棉被,假装睡熟了。她床头上方,点着一盏长明灯。
“我的马在哪儿?”医士厉声问道。
柳勃卡一动也不动。
“我的马在哪儿,我问你?”医士又问一遍,声调越发严厉,一面揭掉她身上的被子。“我在问你,母鬼!”他嚷道。
她跳起来,跪在箱子上,一只手抓住衬衫,另一只手极力拉住被子,身子缩到墙边去。……她瞧着医士,现出憎恶和恐惧的神色,象是一头被捉住的野兽,眼睛狡猾地盯紧他的动作,连最小的动作也不放过。
“你说,马在哪儿,要不然,我就打死你!”医士嚷道。
“走开,讨厌的家伙!”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医士抓住她的衬衫领子,一下子就把衬衫扯破了。这时候他再也忍不住,就用尽气力搂抱那个姑娘。可是她气得喘吁吁的,挣脱他的怀抱,腾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缠在破碎的衬衫里了),捏成拳头,照准他的头顶打下去。
他的脑袋痛得发昏,耳朵里嗡嗡地响,突突地跳。他往后退去,这时候又挨了一拳,这次是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他踉踉跄跄,抓住门框免得跌倒,然后摸到放着他东西的那个房间里,在长凳上躺下。他躺了一忽儿,从衣袋里拿出火柴盒,划亮火柴,没来由地接连划着火柴,他把火柴划亮,吹灭,丢在桌子底下,然后又划亮一根,照这样一直把所有的火柴都划完为止。
这时候窗外的空气变成蓝色,公鸡啼叫起来。叶尔古诺夫的脑袋却仍旧在痛,耳朵里一片响声,好象他坐在一座铁路桥梁底下,听着一列火车从头顶上驶过去似的。他好歹穿上皮袄,戴上帽子,至于马鞍和他买来的一大包东西,他却没找到,他的行囊空了,怪不得先前他从院子里走进来,正好有个人从这个房间里溜出去。
他在厨房里拿起一根火钩子以防狗咬,然后走到外面,听任房门敞开着。风雪已经停了,外面静悄悄的。……他走出大门,白色的旷野象是死了,清晨的天空中连一只飞鸟也没有。道路两旁和远处有一片颜色发青的小树林。
医士开始思忖医师在医院里会怎样迎接他,会说些什么话。这件事一定要好好想一想,事先对各种问话准备好答复;可是他的这些想法变得模模糊糊,终于消失了。他一面走,一 面专心想着柳勃卡,想着跟他一块儿度过这个夜晚的汉子们。
他想起柳勃卡打他第二下以后,怎样向地板弯下腰去拾起被子,她那根蓬松的辫子怎样垂到地板上。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不由得暗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医师,有医士,有商人,有文书,有农民,而不光是有自由人呢?是啊,自由的鸟雀是有的,自由的野兽是有的,自由的美利克也是有的,他们不怕谁,也不需要谁!那么,是什么人出的主意,是什么人硬说,早晨必须起床,中午应该吃饭,晚上定要睡觉,医师的职位比医士高,人得住在房间里,只准爱自己的老婆?为什么不恰恰相反,晚上吃饭,白天睡觉呢?啊,要是能不管是谁的马,骑上就走,要是能够象魔鬼似的策马狂奔,跟风赛跑,穿过旷野、树林、峡谷,要是能爱上姑娘们,要是能嘲笑所有的人,……那有多好呀!
医士把火钩子丢在雪地里,前额靠在一棵桦树的冰凉的白树干上,沉思不语。他那灰色而单调的生活,他那点薪水,他那卑下的职位,那个药房,那种为药膏、药罐忙碌不休的生活,依他看来,真叫人瞧不上眼,惹人厌恶。
“谁说找乐子是犯罪?”他烦恼地问自己。“哼,凡是说这种话的人,从来也没象美利克或者卡拉希尼科夫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过,也没爱过象柳勃卡那样的女人。他们一辈子讨饭,生活得毫无乐趣,只爱自己的象癞蛤蟆一般的老婆。”
他现在这样想自己:如果他至今没做贼,做骗子,或者做强盗,那也只是因为他没有那种本领,或者还没遇到适当的机会罢了。
一年半过去了。春天,复活节后,有一天,早已被医院辞退而且至今没找到工作的医士,晚间从烈彼诺村一家饭铺里走出来,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
他走出村子,来到旷野上。那儿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刮着温暖亲切的和风。安静的星夜从天空俯视大地。我的上帝啊,天空是多么深邃,它多么广阔无垠地笼罩着这个世界呀!
这个世界创造得挺好,只是,医士暗想,为什么,有什么理由,把人们分成清醒的和酗酒的,有职业的和被辞退的,等等?为什么清醒的和吃饱的人就安安稳稳坐在自己家里,酗酒的和挨饿的人却得在旷野上徘徊,寻不到安身之处呢?为什么没有工作、领不到薪水的人就一定会挨饿,没有衣服穿,没有靴子穿呢?这是谁想出来的?为什么天上的飞禽和树林里的走兽并不工作,也不领薪水,却生活得逍遥自在呢?
远处,有一片美丽的深红色的霞光在地平线的上方展现、颤抖。医士站住,看了很久,心里仍旧在想:为什么昨天他拿走别人一个茶炊,在酒店里换酒喝了,那就是犯罪呢?为什么呢?
大路上驶过两辆大板车,一辆车上睡着一个女人,另一 辆车上坐着一个老人,没有戴帽子。……“老大爷,这是什么地方在着火?”医士问道。
“安德烈·契利科夫客栈。……”老人回答说。
于是医士想起一年半以前,在冬天,他在那家客栈碰到过的事,想起美利克怎样夸口。于是他想象老太婆和柳勃卡怎样让人割断喉咙,被火焚化,他不禁嫉妒起美利克来了。他又往那家饭铺走去,一路上瞧着那些富足的酒店老板、牲口贩子和铁匠的房子,心里思忖:要是夜间能摸进一个比较富裕的人的家里,那该多好啊!
「注释」
①一八七八年俄土战争后俄土两国于土耳其圣斯忒法诺城缔结的和约。
②沙米尔(1797—1871),高加索山民宗教民族主义运动的组织者,在高加索东北地区建立了一个特殊的伊斯兰教国家,对俄国作战二十五年。
③即柳勃卡。
④十八世纪产生于俄国的一个从东正教分离出来的教派,主张教徒都有独立解释《圣经》的权利,取消教会和祭司,反对举行仪式,提倡“自我修道”。
⑤俄国旧长度单位,1俄丈等于2。134米。
古塞夫
古塞夫

天色已经昏黑,不久夜晚就要来了。
古塞夫,一个无限期休假的士兵,在吊床上欠起身子,低声说:“你在听我说话吗,巴威尔·伊凡内奇?在苏城①,有一 个兵告诉我,说是他们的船在路上撞着一条大鱼,船底给撞破了一个窟窿。”
他讲话的对象是一个身分不明的人,船上诊疗所里的人都叫他巴威尔·伊凡内奇,这时候他沉默不语,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寂静又来了。……风戏弄缆绳,螺旋桨轰轰地响,浪头哗哗地溅开,吊床吱吱作声,然而人们的耳朵早已听惯这些声音,似乎四下里一切都在沉睡,没有一点声音。这使人心里烦闷。那三个病人(两个兵和一个水手)打了一整天纸牌,这时候已经睡熟,在说梦话了。
船好象摇晃起来。古塞夫身子底下的吊床慢慢地升起,又落下,仿佛在叹气。它照这样起落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有一个什么东西碰在地板上, 噹的一响,多半是带把的杯子掉在地下了。
“这是风挣脱了链子,……”古塞夫仔细听着,说。
这一回巴威尔·伊凡内奇咳嗽着,生气地回答说:“你一忽儿说船撞上一条鱼,一忽儿又说风挣脱了链子。
……难道风是野兽,能挣脱链子?“
“基督徒都是这么说的。”
“那些基督徒都跟你一样,是些无知无识的人。……他们说的废话还嫌少吗?人的肩膀上总得有个脑袋,遇事动一动脑筋才是。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巴威尔·伊凡内奇患晕船病。每逢船身摇晃,他照例会生气,一丁点的小事也会惹得他动怒。可是依古塞夫看来,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比方说,那条鱼或者挣脱链子的风,这有什么奇怪或者难懂的呢?我们不妨假定有的鱼确实跟山那么大,它的背跟鲟鱼的背一样硬。我们也不妨假定那边,在世界的尽头,立着很厚的石墙,凶恶的风给人用链子锁在墙上了。……如果它不是挣脱了链子,那为什么发疯似的在整个海面上东奔西跑,跟狗那样急着逃掉呢?要是平时它不是用链子锁着,那么风平浪静的时候,它在哪儿呢?
古塞夫久久地想着那条跟山一般大的鱼,想着那些生了铁锈的粗链子,随后他觉得心里闷得慌,就开始思念他的故乡:他在远东服役五年以后,如今正在回到故乡去。……他不由得想起一个巨大的池塘,只是被雪封没了。……池塘这一边有个红砖色的瓷器工厂,立着很高的烟囱,冒出一股股象浮云似的黑烟;另一边是个村子。……从村子尽头数起第五家院子,哥哥阿历克塞坐着雪橇出来了,他身后坐着他的小儿子万卡,穿一双大毡靴,另外,还有他的小女儿阿库尔卡,也穿着毡靴。阿历克塞带着酒意,万卡在笑,阿库尔卡的脸却看不见,她上上下下都裹严了。
“说不定孩子们会冻坏呢,……”古塞夫想。“主啊,”他小声说,“赐给他们脑筋吧,叫他们尊重父母,不要比父母精明才好。……”“这儿需要新鞋掌,”那个害病的水手用低音讲梦话。“对了!对了!”
古塞夫的思路断了。池塘消失,忽然无缘无故地出现一 个没有眼睛的牛头,马和雪橇也不再往前走,却在黑烟中转来转去。不过他仍然高兴,因为总算见到亲人了。欢快使他透不出气来,身上象有蚂蚁在爬,手指头发颤了。
“上帝保佑,总算能够见面了!”他说着梦话,然而立刻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找水喝。
他喝过水,躺下来,雪橇就又驶动起来,随后又出现那个没有眼睛的牛头、那烟、那云。……照这样一直闹到天亮。

起初,黑暗里现出一个蓝色的圆圈,那是小圆窗口。随后古塞夫渐渐开始看清他旁边吊床上的人巴威尔·伊凡内奇了。这个人坐着睡觉,因为他躺下去就气喘。他脸色灰白,鼻子又长又尖,眼睛由于他瘦得厉害而显得很大,两鬓凹进去,胡子稀疏,头发很长。……人瞧着他的脸,怎么也弄不明白他是什么身份:是老爷呢,商人呢,还是庄稼汉?凭他的神情和长头发来判断,他似乎是个持斋者,寺院里的见习修士,不过听他讲话,他又好象不是当修士的。他常常咳嗽,加上四周闷热,身上有病,因此筋疲力尽,呼吸急促,干焦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他看见古塞夫瞧他,就向他转过脸去,说:“我渐渐看透了。……是的。……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
“您明白什么,巴威尔·伊凡内奇?”
“喏,是这么回事。……我一直觉得奇怪:你们这些重病人为什么非但不能安安静静养病,反而给送到轮船上来,让闷热、溽暑、颠簸,总之,让一切东西活活逼死?不过现在,我全明白了。……对了。……你们的医师把你们送到轮船上来,是要甩掉你们。他们为你们,为你们这班畜生,忙得厌烦了。……你们又不给他们钱,他们为你们空忙一阵,你们一死,可就把他们的统计表弄得不象样子了。可见,你们只能算是畜生!不过,要丢开你们也并不难。……要做到这一 点,只要第一 ,昧着良心,不讲人道,第二 ,瞒过船上的管理人员。头一个条件简直不用操心,在这方面我们都是行家,至于第二个条件,只要略略做一点手脚,总可以办到。由四 百个健康的兵和水手组成的一群人当中,夹带五个病人,那并不惹人注目。好,他们就把你们赶到轮船上来,叫你们夹在健康人当中,匆匆忙忙点一下数,在杂乱中什么马脚也没露出来。等到轮船开航,人们这才看见甲板上躺着一些瘫痪的人和肺痨病已经到了末期的人。……”古塞夫没听明白巴威尔·伊凡内奇的话,以为在骂他,就替自己辩白说:“先前我躺在甲板上,是因为我浑身没有力气。我们坐着驳船到这条轮船上来的时候,我身上冷得厉害。”
“真气人!”巴威尔·伊凡内奇接着说。“要知道,主要的是他们清楚地知道,你们经不起这种遥远的行程,却仍旧把你们送上船来!好吧,我们姑且假定,你们到得了印度洋,可是以后会怎样呢?想一想都可怕。……你们的服役是忠诚的,没犯一点过失,竟然得到这样的报答!”
巴威尔·伊凡内奇瞪起气愤的眼睛,厌恶得皱起眉头,喘着气说:“巴不得有个人在报纸上痛骂一顿,闹得天翻地覆才好!”
两个有病的兵和那个有病的水手已经醒来,在打纸牌。水手在吊床上半躺半坐,两个兵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姿势不舒服极了。有个兵右臂缠着绷带,手腕包得密密层层,他只好把牌塞在右面胳肢窝里,或者臂弯里,用左手出牌。船摇晃得厉害。谁都没法站起来,没法喝茶,也没法吃药。
“你是当勤务兵的吗?”巴威尔·伊凡内奇问古塞夫。
“对,当勤务兵。”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巴威尔·伊凡内奇说,伤心地摇头。“好端端一个人从家里硬给拉出来,送到一万五千俄里以外,然后让他害上肺痨病完事,这……这都是为了什么,请问?就为了叫他给一个陆军上尉柯彼依金或者海军准尉迪尔卡当一名勤务兵。这究竟有什么道理!”
“这种活不难做,巴威尔·伊凡内奇。早晨起来后,把靴子擦亮,生好茶炊,收拾一下房间,然后就没有事情干了。那位中尉成天价画图纸,你要祷告上帝就自管祷告,你要看书就自管看书,你要上街就自管上街去走走。求主保佑人人都能过着这样的日子才好。”
“是啊,好得很呢!中尉绘图,你呢,成天价坐在厨房里,想念家乡。……图纸。……问题不在于图纸,而在于人的生命!生命是不能死了又活的,应该怜惜它才是。”
“这当然,巴威尔·伊凡内奇,一个坏人,不论在什么地方,在家里也好,在当兵的地方也好,总是不会有人怜惜的;不过,要是规规矩矩地过日子,服从命令,那么人家何必一 定要给你气受呢?他们都是些受过教育的老爷,明白事理。
……我在这五年当中没有关过一次禁闭。挨打呢,倒是挨过,让我想想,总共就这么一次。……“”为什么事挨打呢?“
“因为我打了人。我出手重,巴威尔·伊凡内奇。有四个满洲人走进我们院子里来,他们送来柴禾什么的,我记不清了。喏,我心里正气闷,就动手狠狠地给了他们几下子。有个该死的家伙,让我打得鼻子出血了。……中尉在窗子里看见,生气了,就打了我一个耳光。”
“你是可怜的蠢人,……”巴威尔·伊凡内奇小声说。
“你什么也不懂。”
他给船身摇得筋疲力尽,就闭上了眼睛。他的头时而往后仰,时而耷拉在胸前。有好几回他想躺下去,可是白费劲,他喘得躺不住。
“你干吗打那四个满洲人?”他过一忽儿问道。
“不为什么。他们走进院子,我就动手打他们。”
跟着是沉寂。……打牌的人玩了大约两个钟头,玩得挺上劲,互相叫骂着,然而颠簸却使得他们疲乏无力,他们就只得丢下纸牌,躺下了。古塞夫又幻想那个大池塘、工厂、村子。……雪橇又来了,万卡又笑,阿库尔卡那个傻丫头敞开皮袄,把脚伸出来,意思是说:您瞧,好人儿,我的毡靴可跟万卡的不一样呀,是新的。
“快满六岁了,还是这么没有脑筋!”古塞夫说梦话。“你别这么伸出脚来,还是给你这当兵的叔叔倒点水喝吧。我会送你一件礼物的。”
随后安德龙来了,肩膀上扛着一管火石枪,手里提着一 只打死了的兔子,衰老的犹太人伊萨依契克跟在他的身后,打算用一块肥皂换他那只兔子。随后,有一条小黑牛闯进前堂里来。过后,多木娜一边做衬衫,一边不知为什么在哭泣,然后又出现那个没有眼睛的牛头、黑烟。……上边,不知什么人在大声呼喊,有几个水手跑过去了,好象他们拖着一个笨重的东西走过甲板,或者有个什么东西发出喀嚓一响。于是又有些人跑过去。……莫非出了什么祸事?
古塞夫抬起头来倾听,眼睛却看见那两个兵和那个水手又打起纸牌来了。巴威尔·伊凡内奇坐在那儿,嘴唇动个不停。天气闷热,没有力气呼吸,口渴,然而水是热的,又难于下咽。
……船身依旧摇晃着。
忽然,有个打纸牌的兵出了一件怪事。……他把红桃叫成红方块,算不清帐,把纸牌掉在地下,然后害怕地傻笑,眼睛环顾着众人。
“老兄,我马上要……”他说着,就倒在地上了。
大家都不明白。他们纷纷叫他,可是他没答话。
“斯捷潘,你大概觉得不舒服吧?啊?”另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问道。“也许该请神甫来吧?啊?”
“你,斯捷潘,喝点水吧,……”水手说。“喏,老兄,喝吧。”
“喂,你干吗拿杯子去撞他的牙?”古塞夫生气地说。“难道你没看出来,笨蛋?”
“看出什么?”
“什么?”古塞夫讥诮地重复他的话说。“他已经断了气,死了!还说‘什么’!天下真有这么糊涂的人,主,我的上帝啊!……”三 船身不摇了,巴威尔·伊凡内奇高兴起来。他不再生气了。他脸上现出夸耀、激昂、讥诮的神情。他仿佛想说:“是啊,我马上要对你们讲一件事,管保叫你们大家都笑破肚皮。”
那个小圆窗子开了,温和的清风吹到巴威尔·伊凡内奇身上。
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和船桨划水的声音。靠近小窗口,有个人用尖细难听的声音哀叫,多半是一个中国人在唱戏吧。
“是啊,我们现在来到碇泊场了,”巴威尔·伊凡内奇说,讥诮地微笑着。“再过上一个月光景,我们就到俄国了。嗯,是啊,可敬的丘八先生。等我到了敖德萨城,我就从那儿一 直到哈尔科夫城去。在哈尔科夫城我有个朋友,是文学工作者。我到了他那儿就对他说:老兄,暂时丢开你那些无聊题材,别写女人的恋爱和大自然的美丽了。你该揭露两条腿的败类,……这才是你该写的题材。……”他想了一忽儿,然后说:“古塞夫,你知道我怎么蒙骗了他们吗?”
“蒙骗谁,巴威尔·伊凡内奇?”
“就是那些人啊。……你知道,这条轮船上只有头等舱和三等舱,而且他们只准农民,也就是粗人,坐三等舱。要是你穿着整整齐齐的上衣,哪怕远远看去象是老爷或者有钱人,那也非坐头等舱不可。任凭你怎么说,你也得拿出五百卢布来。我就问:为什么你们要定下这个规章?莫非你们想借此提高俄国知识分子的威信吗?‘不对。我们不让您坐三等舱,只是因为上流人没法待在三等舱,那儿太糟,太不象样了。’是吗?多谢你们为上流人这么操心。可是,不管怎么说,糟也罢,好也罢,五百个卢布我可没有。我既没贪污过公家的钱,也没搜刮过异族人②,又不干偷运私货的事,更没把人活活打死,那么请您想想看:我还有权利高坐在头等舱里,尤其是把自己看做俄国知识分子吗?不过,跟他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那就只好想办法蒙混。我就穿上农民式的厚呢长外衣和大靴子,装出一副土头土脑的醉相,走到轮船售票员跟前,说:”老爷,给咱一张票儿吧。……‘“”那么您是什么身份呢?“水手问。
“僧侣。我父亲是个正直的教士。他对达官贵人总是有话直说,为此吃过很多苦头。”
巴威尔·伊凡内奇讲得疲乏,喘气了,可是仍旧说下去:“是啊,我总是对人有话直说。……我谁也不怕,什么也不怕。在这方面我和你们有很大的分别。你们是些无知无识、瞎了眼睛、受尽压制的人,你们什么也看不见,就是看见了也不明白。……人家对你们说,风挣脱了链子,你们是畜生,是佩彻涅格人③,你们就听信了。人家打你们的脖梗子,你们反倒吻他的手。一个穿着浣熊皮大衣的人抢去你们的钱,然后丢给你们一枚十五戈比的硬币算是赏钱,你们却说:”让我吻您的手,老爷。‘你们都是贱民,可怜虫。……我就不同。
我活着,头脑清楚,什么都看得见,好比一只鹰或者雕在大地的上空飞翔。我什么都明白。我是抗议的化身。我一看见专横跋扈就抗议,一看见假仁假义和伪君子就抗议,一看见得意洋洋的卑鄙小人就抗议。任什么东西也不能压倒我,就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也堵不住我的嘴。对了。……就是割掉我的舌头,我也要比着手势抗议,就是把我关进地窖,我也要在那儿大声喊叫,让一俄里以外的人都听得见;要不然,我就绝食而死,叫他们的黑良心多添点负担。就是杀了我,我也要变成鬼来显灵。所有的熟人都对我说:“您成了叫人受不了的人,巴威尔·伊凡内奇!‘我为这样的名声自豪。我在远东工作过三年,可是我留下来的名声却会存在一百年。我跟所有的人都吵过架。我的朋友们从俄国写信来说:”你不要回 来。’我呢,不管三七二十一 ,偏要回去。……对了。……这就是生活,我明白。这才叫生活。“
古塞夫没有听他讲话,眼睛瞧着那个小窗口。在透明的、现出柔和的绿松石颜色的海面上,有一条木船摇摇晃晃,沉浸在耀眼的炎阳的亮光里。船上站着些赤身露体的中国人,举起装着金丝雀的鸟笼,喊道:“它在唱,它在唱呐!”
另一条木船撞在这一条木船上。有一艘汽艇开过去了。随后又来了一条木船,上面坐着一个肥胖的中国人,拿着筷子吃米饭。海水懒洋洋地流动,白色的海鸥懒洋洋地在水上飘飞。
“要是能给这胖子一个脖儿拐才好,……”古塞夫瞧着那个胖中国人暗想,打了个呵欠。
他昏昏睡去,觉得整个大自然也在昏睡。光阴跑得很快。
白天不知不觉地过去,黑暗不知不觉地来临。……那条轮船不再停住不动,又往前朝某个地方驶去。

两天过去了。巴威尔·伊凡内奇不再坐着,已经躺下了。
他的眼睛闭紧,鼻子好象更尖了。
“巴威尔·伊凡内奇!”古塞夫叫他。“喂,巴威尔·伊凡内奇!”
巴威尔·伊凡内奇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
“您不舒服吗?”
“没什么,……”巴威尔·伊凡内奇回答说,不住地喘气。
“没什么,甚至相反,……好一点了。……你看,我已经能躺下来。……我感到轻松一点了。……”“真要谢天谢地,巴威尔·伊凡内奇。”
“我拿自己跟你们比,我就怜惜你们……这些可怜虫。我的肺是健康的,咳嗽是因为肠胃出了毛病。……就连下地狱我也经得住,慢说去红海了!再说,我对我的病,对药品,都采取追根究底的态度。你们呢,……你们却是些无知无识的人。……你们苦,很苦很苦哟!”
船身不摇了。风平浪静,然而船上又闷又热,跟澡堂里一样。不但说话困难,就连听人家讲话也不易。古塞夫抱住膝盖,把头枕在膝盖上,思念家乡。我的上帝啊,在这种闷热当中想念白雪和寒冷,那是多么畅快啊!人坐上一辆雪橇出门,忽然,不知什么缘故,那些马受了惊,狂奔起来。……它们不管大路,不管沟渠,不管峡谷,直冲过去,发疯般穿过村子,越过池塘,经过工厂,然后在旷野上奔驰。……“拉住马!”工厂里的人和路上相遇的人纷纷提高声音叫道。
“拉住马!”可是何必拉住呢?让刺骨的寒风自管扑到脸上来,刺痛手,让马蹄扬起的一团团雪,自管掉到帽子上,顺着衣领落到脖子上、胸膛上,让雪橇的滑铁吱吱地尖叫,让马的套索和马轭都碎裂,叫它们见鬼去吧!等到雪橇翻了个儿,把你一下子扔进雪堆,脸陷进雪里,然后,你站起身来,周身发白,唇髭上挂着小冰柱,帽子不见了,手套没有了,腰带松开了,那是多么畅快啊。……人们哈哈大笑,狗汪汪地叫。
……
巴威尔·伊凡内奇略微睁开一只眼睛,瞧着古塞夫,轻声问道:“古塞夫,你的司令官贪污吗?”
“谁知道呢,巴威尔·伊凡内奇!我们可不知道,这事我们没法儿知道。”
然后,在沉默中过了许久。古塞夫沉思,说梦话,不时地起来喝水。他说话吃力,听话吃力,生怕人家找他说话。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傍晚来了,然后夜晚来了,可是这些他都没注意,一直坐在那儿,思念严寒。
他听见仿佛有人走进诊疗所里来,人声嘈杂,可是过了五分钟,一切又归于沉寂了。
“祝他升天堂,永久安息,”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说。“他是个心神不宁的人。”
“什么?”古塞夫问。“谁?”
“他死了。刚才人家把他抬到上边去了。”
“哦,”古塞夫打着呵欠,嘟哝说。“祝他升天堂。”
“你觉得怎么样,古塞夫?”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沉默一 忽儿,问道。“他会不会升天堂?”
“你说的是谁?”
“说的是巴威尔·伊凡内奇啊。”
“他会升天堂的,……他吃过那么多的苦。还有一点,他出身教士家庭,教士的亲戚是很多的。经他们一祷告,他就升天堂了。”
那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在古塞夫的吊床上坐下,低声说:“你呢,古塞夫,在人世也活不长了。你到不了俄国。”
“莫非大夫或者医士说过这话?”古塞夫问。
“倒不是有谁说过,这是看得出来的。……人快要死了,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不吃东西,不喝水,瘦下去,瞧着真吓人。一句话,这是痨病。我说这话不是要惹得你心乱,而是因为你也许打算领圣餐,受涂油礼。要是你身边有钱,该把它交给长官才是。”
“我没写信回家,……”古塞夫叹道。“我死了,家里人还不知道呢。”
“他们会知道的,”有病的水手用男低音说。“你死后,这儿的人就会在值班日记上写一笔,到了敖德萨城照抄一份交给军事长官,军事长官再通知乡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
谈过这番话后,古塞夫害怕了,有一种什么渴望开始折磨他。他喝口水,觉得不对头。他凑到小小的圆窗口,吸点潮湿的热空气,也不行。他极力想念家乡,想念严寒,还是不行。……最后,他觉得要是他在这个诊疗所里哪怕再待上一分钟,他也一定会死掉了事。
“这儿闷得很,老兄,……”他说。“我要到上边去。看在基督分上,扶我上去吧。”
“行,”缠着绷带的兵同意道。“你走不动,我背着你去。
你抱住我的脖子。“
古塞夫就搂住兵的脖于,兵用他那条健康的胳膊托着他,把他背上去。甲板上并排躺着一些无限期休假的兵和水手。他们人数那么多,弄得人很难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你下来,站在地上,”缠着绷带的兵小声说。“悄悄跟着我走,拉住我的衬衫。……”天色黑暗。甲板上也好,桅杆上也好,四周的海面上也好,一点灯火也没有。船头上站着一个哨兵,一动也不动,好比一尊塑像,看上去象是也睡着了。仿佛这条轮船已经由自己做主,要往哪儿开就往哪儿开了。
“现在他们要把巴威尔·伊凡内奇丢进海里了,……”缠着绷带的兵说。“先装进一个布袋子,再丢进水里。”
“是的。这是规矩。”
“不过,还是躺在家乡的地里好。至少母亲总会到坟地上来哭一场。”
“当然。”
这时候飘来畜粪和干草的气味。有几头牛立在船舷附近,耷拉着脑袋。一头,两头,三头,……一共有八头!那儿还有一匹小马。古塞夫伸出一只手去想摩挲它,可是它摇一摇头,龇出牙来,要咬他的袖子。
“该死的,……”古塞夫生气地说。
他和兵两个人悄悄往船头走去,然后靠着船舷停下,时而默默地往上看,时而往下看。上面是深邃的天空、明亮的繁星、安宁和寂静,就跟家乡的村子里一样。下面呢,却是黑暗和混乱。谁也不知道那些高高的浪头为什么吵闹不休。不管你看哪一个浪头,它总是极力要耸得比别的浪头都高,然后砸下去,淹没别的浪头,接着另一个同样凶猛丑陋的浪头又带着轰轰的响声,闪着白色的长鬃,向它扑过去。
海洋既没有理性,也没有怜悯。假定轮船小一点,而且不是用厚铁板做成的,海浪就会毫不顾惜地砸碎它,把船上的人,不管是圣徒还是罪人,一古脑儿吞下去。轮船也同样没有理性,带着凶狠的神情。这个生着大鼻子的庞然大物照直往前冲,一路上冲碎了几百万个浪头。它既不怕黑暗,也不怕风,又不怕空旷,更不怕孤独,什么都不在它眼里,要是海洋上住着人,它也会不管是圣徒还是罪人,一古脑儿碾死了事的。
“现在我们到哪儿了?”古塞夫问。
“不知道。多半是在海当中。”
“看不见陆地。……”
“那怎么看得见!他们说要过七天才看得见呢。”
两个兵瞧着象磷火那样发亮的白色泡沫,沉默着,想心事。古塞夫首先打破沉默。
“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说。“只是有点阴森,仿佛坐在黑树林里。假定说,他们眼下把一条舢板放到水面上,有个军官命令我到一百俄里以外的海面上去捉鱼,那我是会去的。或者,比方说,眼下有个基督徒失足落水,我就会跟着跳下水去。要叫我救德国人或者满洲人,我不干,可是救基督徒,我肯出力。”
“你怕死吗?”
“怕。我舍不得家里那些田。你知道,我哥哥在家,可是他不牢靠,爱喝酒,无缘无故打老婆,不孝敬爹娘。缺了我就什么都完了,说不定我父亲会带着老太婆去沿街讨饭。不过,老兄,我的腿支持不住了,而且这儿闷得透不出气。……我们回去睡吧。”

古塞夫回到诊疗所里,在他的吊床上躺下。照旧又有一 种模糊的欲望来折磨他,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需要什么。他的胸膛里象有个什么东西压着,脑袋里突突地跳,嘴里干得很,舌头都不容易活动了。他昏昏睡去,说梦话,然后给恶梦、咳嗽和闷热弄得疲乏不堪,直到早晨才睡熟。他梦见在营房里人们刚从烤炉里取出面包,他就钻进烤炉,在里面洗蒸汽浴,用桦树枝编成的长把笤帚拍打自己的身子。他睡了两天,到第三天中午,上边来了两个水手,把他从诊疗所里抬出去了。
人家用帆布把他包好,缝起来,为了要这个包沉一点,就把两根铁炉条塞进包里。他缝在帆布包里以后,看上去象是一根胡萝卜或者白萝卜,头部宽,脚部窄。……太阳落下去以前,他被人抬到甲板上,放在一块木板上,木板的一头放在船舷上,另一头放在用凳子垫高的一口箱子上。四周围站着一些脱掉帽子的无限期休假的兵和船员。
“赞美上帝!”教士开始念道,“永远,永远,世世代代赞美!”
“阿门!”三个水手唱道。
那些无限期休假的兵和船员在胸前画十字,瞧瞧一旁的海浪。说来奇怪,一个人居然缝在帆布包里,马上就要扔到海浪里。难道每个人都会碰到这种事吗?
教士在古塞夫的包上洒下一把土,然后朝他鞠躬。大家唱《永恒的悼念》。
值班的水手抬起木板的一头,古塞夫就头朝下,从木板上滑下去,在空中翻了个身,扑通一声响!泡沫把他盖住,霎时间,他似乎穿上一件满是花边的衣服,不过这一刹那就过去,他立即消失在海浪里了。
他很快地往海底沉下去。他会沉到海底吗?据说,海面离海底有四俄里。他沉下去八九俄丈以后,就越沉越慢,有节奏地摇晃着,仿佛在犹豫不定似的。它给水流带动着,已经不是照直往下沉,而是比较快地往斜下里漂去了。
不过后来,他在沉下去的路上遇到一种名叫舟鰤的鱼群。
那些小鱼看见这个黑糊糊的东西,就停下来,纹丝不动,后来忽然一齐掉转头游回去,不见了。没有过完一分钟,它们又象箭似的很快扑到古塞夫这边来,循着锯齿形的线路,在他四周的水里游动。……这以后,另一个黑东西出现了。那是一条鲨鱼。它大模大样而且不大情愿地游到古塞夫的下面,仿佛没注意到他似的。他呢,沉到它背上去了,于是它翻个身,肚皮朝上,在温暖而透明的海水里纳一纳福,懒洋洋地张开嘴,露出两排牙齿。那些舟鰤鱼高兴极了,它们停住,看看随后会发生什么事。鲨鱼把那个东西耍弄一阵,然后不乐意地把嘴凑上去,小心地用牙齿碰一碰它,帆布包就从头到脚整个裂开,一根炉条掉下来,把那些舟鰤鱼吓了一跳,它打在鲨鱼的身子上,很快地沉到水底去了。
这当儿,海面上,在太阳落下去的那一边,浮云正在堆叠起来,有的象是凯旋门,有的象是狮子,有的象是剪刀。……云层里射出一条宽阔的绿色亮光,一直伸展到天空中央。过了一会儿,它旁边出现一条紫色的,这旁边又出现一条金色的,然后又出现一条粉红色的。……天空呈现一片柔和的雪青色。海洋瞧着这个壮丽迷人的天空,先是皱起眉头,然而不久,它本身也现出一种亲切的、欢畅的、热烈的颜色,象这样的颜色是难以用人类的语言表达的。
「注释」
①苏联滨海边疆区城市游击队城的旧称。
②十九至二十世纪初俄国对一些民族,尤其对居住在哈萨克和西伯利亚的游牧民族的称谓。
③东南欧突厥系的古代民族之一 ,在此借喻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