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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的百万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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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的百万富翁_斯瓦鲁普
第一章 序曲(1)
我被捕了。因为我赢了一档知识竞赛的大奖。
昨天深夜,连流浪狗都已经入睡,可警察砸开我的门,铐住我,一路推搡着把我塞进红灯闪烁的警车里。
没有喧嚣,没有哭叫,没有一个邻居从屋子里探头探脑。只有栖息在罗望子树上的猫头鹰,为我的被捕苍哑地叫了几声。
在达拉维,被捕这类事就如当地火车上到处都是扒手一样稀松平常。每天总有一些倒霉蛋被带到警察局。他们中的一些人拼命喊叫踢踹,警察不得不强行将他们拖拽进警车里。但也有一些人表现得很安静;他们期待,甚至可以说等待着警察的到来。对他们来说,被红灯旋闪的警车带走实际上是一种解脱。
回头想想,我当时也许应该连喊带踹以示抗议,来表明我的清白。至少制造出点儿骚动来惊一惊邻居们,虽说那样做无济于事。就算我成功地惊醒了某些邻居,他们才懒得哪怕是动一动小指头来保护我一下。他们只会瞪着睡意蒙眬的双眼静观事态发展,作出诸如又抓走了一个这类无关痛痒的评论,然后打着哈欠迅速地回到梦乡中。在这个亚洲最大的贫民区,我的消失对他们的生活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天一亮大家就会一如既往地出来排队打水,就像他们天天为准时赶上七点半的班车而苦苦挣扎一样。
他们甚至没有兴趣打探我被捕的原因。现在想来,当两个警察闯进我的棚屋时,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要问为什么。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非法的,当你生活在赤贫的边缘,在城市的废墟上争夺每一寸空间,甚至连大便都得排队,被捕就注定是迟早的事。你会条件反射般地相信,某一天将会出现一张写有你名字的逮捕证,一辆红灯闪烁的警车最终会将你带走。
有人会说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居然敢戏弄一档知识竞赛节目。他们会对我指指戳戳,提醒我达拉维的长者们说过的话:永远不要跨越那条将富人与穷人分隔开的界线。说到底,一个分文不名的餐厅服务员,掺和进知识竞赛节目能有什么好处?谁准许我们把脑袋瓜当作脑袋瓜来用了?我们动用的只能是自己的手和脚。
可要是他们能看到我是怎样回答那些问题的该多好。看过我在现场的表现,他们怎么说都会对我刮目相看。可惜这档节目还没在电视上播出。好在有关我赢了类似乐透彩票的消息已经飞速传开。其他服务员听说这个消息后,决定在餐厅里为我搞一个大型的庆祝会。我们唱歌跳舞尽兴喝酒直至深夜。这是头一次我们不必拿拉姆齐的馊饭当晚餐,我们从滨海大道的五星饭店里要了咖哩鸡饭和烤肉串。步履蹒跚的酒吧侍者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就连总是不满的老板也对我宽厚地微笑,最后还将拖欠了好久的工资还给了我。那天晚上,他没再骂我是没用的野种或者疯狗。
此时此刻,戈博尔正这样叫我,甚至更加不堪入耳。我叉腿坐在一个十英尺长六英尺宽的小隔间里。铁门锈迹斑斑,带格栅的方窗小得可怜;一束灰暗的阳光从那里泻进来。拘留室里又热又闷,苍蝇嗡嗡地绕着石头地上半只熟透了的烂芒果飞。一只表情悲哀的蟑螂慢吞吞爬上我的腿。我开始感到饿了,胃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有人过来告知我很快会被带到审讯室。他们还得再审我。经过一段长得让人不耐烦的等待,终于来人了:是戈博尔警官。
戈博尔不算老,大约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秃头,圆脸上车把式的八字胡十分惹眼,步子很重,填得过饱的肚子凸垂在卡其布裤子里。该死的苍蝇。他咒骂着,试图一下子抓住那只在他脸前兜圈子的苍蝇,不过没得手。
警官戈博尔今天心情显然不好。这些苍蝇让他烦。高温让他烦。小溪般的汗水从他的前额流淌下来,他用衬衣袖子去抹。但最让他烦躁不堪的,还是我的名字。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什么破名字,混合所有的宗教信仰?可能是你妈搞不清谁是你爹吧?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
我忍下了这侮辱。对这类事情我早已习以为常。
审讯室外的两个警察站得笔直,看来屋里来了重要人物,早上他们还边嚼蒌叶槟榔边交换黄色笑话呢。戈博尔推搡着我进了房中。两个男人正站在墙上挂着的图表前,上面列有这一年的所有绑架与谋杀案件。我认出其中一个男人,就是那个留着长发、像个女人或者说摇滚歌星的人,他在知识竞赛节目录制过程中,通过耳机向现场人员传达指令。另一个男人我没见过,是个白人,大秃头。他穿着淡紫色西服,配了条明黄色领带。只有白人才会在这闷死人的高温里穿西服打领带。我不由得想起了泰勒上校。
天花板上的风扇全速运转,但这个没有窗子的房间仍然令人窒息。热浪沿着发白的墙上升,然后汇聚在低矮的木制屋顶下。一根细长的横梁将房间分成大小相同的两部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摆在屋子中央的旧桌子和三把围桌而放的椅子。一个金属灯罩从横梁上悬到桌子的正上方。
戈博尔向他们介绍我,像一个马戏表演师介绍自己的宠物狮子:先生们,这位是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
白人男子用手帕轻轻按着额头,看我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种新发现的猴子。这就是我们著名的赢家呵!我不得不说他看上去比我预想的要老。我试着去辨别他的口音。他说话带着与我在阿格拉随处可见的富足观光客同样的鼻音。他们来自遥远的地方,比如巴尔的摩和波士顿。
美国佬在一张椅子里坐好。他有着深蓝色的眼睛与粉红色的鼻子,额头上的青筋看上去像细小的树枝。你好,他对我说,我是尼尔约翰逊。我代表新世纪电视广播传媒公司,就是给这档知识竞赛颁发执照的公司。这位是制片人比利南达。
我保持沉默。猴子是不说话的,尤其不说英语。
他转向南达。他听得懂英语,是不是?
你脑子进水了,尼尔?南达责备道,你怎么能指望他说英语呢?他不过是那种无名餐馆里一个无知的服务员。天晓得!
渐渐逼近的警笛声刺穿了空气。一个警察跑进审讯室低声对戈博尔说了什么。戈博尔匆匆离去,回来时陪着一个穿着最高级别警官制服的矮胖男人。戈博尔对着约翰逊眉开眼笑,露出满嘴黄牙。约翰逊先生,局长阁下驾到。
约翰逊站起身,谢谢你能来,局长先生。我想你已经知道比利也在这儿。
局长点点头,我一接到内政部长的口信就赶过来了。
哦,对了他是米哈伊洛夫先生家的一位老朋友。
好吧,我能为您做什么?
局长,有关w3b,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w3b?
《谁将赢得十个亿》(whowillwinabillion)的简称。
什么意思?
这是一档知识竞赛节目,我们公司最近在三十五个国家同时启动的。你也许见到过我们的广告。孟买到处都是。
一定是我没注意到你们的广告。为什么是十个亿?
为什么不呢?你看过《谁想成为百万富翁》(whowantstobeamillionaire)吗?
怎么没有?那可是一档风靡全国的节目。我们一家每期必看。
你为什么看这个节目?
哦因为它太有趣了。
如果最高奖由一百万降到一万,你对它还会有一半的兴趣吗?
唔我估计不会。
道理完全一样。你知道,世上最大的诱惑不是性,是钱!金钱的数目越巨大,诱惑就越大。
明白了。那这档节目的主持人是谁?
我们请了普瑞姆库马尔主持这个节目。
普瑞姆库马尔?那个二流演员?他的知名度可是连阿米特巴巴克强的一半都不到。
用不着担心,他就要出名了。当然,我们之所以选择他,也是因为新世纪电视广播传媒公司印度分公司有他百分之二十九的股份。
明白了。现在,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叫什么?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跟这事扯得上吗?
他上周参加了我们第十五期节目。
然后呢?
十二个问题全部正确答出,赢了十亿卢比。
什么?你肯定在开玩笑!
不,不是玩笑。我们跟你一样吃惊。这小子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赢家。节目还没播出,所以没多少人知道这事。
好吧。如果你说他赢了十个亿,他就是赢了十个亿。有什么问题吗?
约翰逊沉默了一会儿,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局长示意戈博尔出去,警官离开前忿忿地盯了我一眼。我留在房间里,但没人在意我,我只不过是个服务员,服务员哪里懂英语?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局长说。
是这么回事,局长。米哈伊洛夫先生现在拿不出十亿卢比。约翰逊说。
那他一开始干吗要提供这笔奖金?
唔,这是一种商业噱头。
听着,我还是搞不懂,就算这是噱头,有人赢到了最高奖,你们的节目不是更卖座吗?我记得,每当有参赛者在《谁想成为百万富翁》里赢了一百万,收看这个节目的人数就会翻番。
这是时机的选择问题,局长,时机的选择啊。像w3b这类节目不是靠偶然的机遇,或是掷色子来决定走向的。它们必须沿用特定的脚本。可根据我们的脚本,一个赢家的产生至少还需要八个月。到那时我们才能通过广告收入来收回我们的大部分投资。现在这个叫什么托马斯的家伙毁掉了我们的整个计划。
局长点头道:是这么回事。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们想请你帮助证明托马斯在节目中作弊。没有同谋的话,他不可能知道所有十二个问题的答案。你只要想想,他从来就没有上过学,他甚至从不读报。他压根儿不可能赢得最高奖。
喔哦我看倒不一定。局长挠挠他的脑袋,有不少出身贫寒的孩子后来成了天才人物。爱因斯坦就是被学校开除的吧?
局长先生,我们现在就可以证明这家伙不是爱因斯坦。约翰逊说。他向南达做了个手势。
南达走近我,用手指捋捋他茂密的头发。他用印地语①对我说: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如果你确实是凭着出色的才华在我们的节目中胜出,我们希望你通过另一场测验证明给我们看。现在我就来问你些非常简单的问题。这些问题几乎任何一个中等智力的人都知道答案。他让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你准备好了吗?第一个问题:法国的流通货币是什么?选择是:a,美元;b,英镑;c,欧元;d,法郎。
我继续保持沉默。突然,局长张开的手掌猛劈下来,狠狠地打在我的脸颊上。杂种,你他妈聋了?快回答,要不然我捏碎你的下巴。他威胁道。
南达像个疯子或者说像个摇滚明星一样急得打转。别别这样,我们能采取文明一点儿的方法吗?他要求局长,然后盯着我问,可以吗?你的答案是什么?
法郎。我郁闷地回答。
错。正确答案是欧元。好,第二个问题。谁是第一个踏上月球的人?是a,埃德温奥尔德林;b,尼尔阿姆斯特朗;c,尤里加加林;还是d,吉米卡特?
我不知道。
是尼尔阿姆斯特朗。第三个问题,金字塔坐落在哪里?a,纽约;b,罗马;c,开罗;d,巴黎。
不知道。
在开罗。第四个问题,谁是美国现任总统?a,比尔克林顿;b,科林鲍威尔;c,约翰克里;d,乔治布什。
不知道。
是乔治布什。我很抱歉地说,托马斯先生,你连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出来。
南达转向局长,用英语说,看到了吧,我跟你说过这小子弱智。上星期他之所以能回答出那些问题,除了作弊别无他法。
他是怎么作弊的?局长问。
就是这个难住我了。我带来了两盘复制的dvd样片。我们的专家已经用放大镜过了一遍,但至今一无所获。不过这事最终会水落石出的。
饥饿感从我的肚子蹿到了嗓子眼,弄得我直发晕。我佝偻着身子,开始咳嗽。
约翰逊这个秃头美国佬锐利地看了看我:局长先生,你还记得陆军少校那个案子吗?就是在《谁想成为百万富翁》节目中赢了一百万英镑的人。这事几年前发生在英格兰。那家公司拒绝支付奖金。警察介入调查此事,成功地证明了少校有罪。原来他有个同谋,是一位教授,就坐在观众席中,他用咳嗽的方法传递正确答案。毫无疑问,类似的事情在这里也发生了。
你是说我们需要在观众里找到一位咳嗽者?
不是,这次没有发现明显的咳嗽声。他肯定用了其他的暗号。
会不会用了传呼机或者移动电话的铃声?
不会,我们确定他身上没有这类玩意儿。再说不论是传呼机还是手机,在演播室里都是没有信号的。
第一章序曲(2)
局长卡壳了。也许他在脑子里植入了一块记忆卡?
约翰逊叹息道:局长先生,我看你是科幻片看多了。听着,不管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帮我们查出来。我们不知道谁是他的同谋,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样的暗号系统,但我百分之百肯定这个男孩是个骗子。你要帮我们证明这一点。
你有没有考虑过收买他?局长满怀希望地建议道,我的意思是他可能连十亿有几个零都搞不清。我估摸着,如果你甩给他两千卢比,他准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我恨不能一拳把局长的眼珠子打出来。没错,在知识竞赛前我还不知道十个亿的价值,但那已然是历史了,现在我知道了。我下定决心要得到我应得的奖金,九个零,一个都不能少。
约翰逊的回答让我放下心来,我们不能那么做,他说,那会使我们在法律诉讼中处于不利地位。你知道,他要么是个真正的赢家,要么是个骗子。所以他要么拿到十个亿,要么进监狱。没有折中的办法。你一定要帮我们将他实打实地送进监狱。如果非让米哈伊洛夫现在就拿出十个亿,他肯定得冠心病不可。
局长直视着约翰逊说:我明白你要什么了他拉长声调,但这事于我有什么意义呢?
这话就像是暗号,约翰逊马上挽起局长的胳膊走到屋角。他们窃窃私语,很机密的样子。我只捕捉到百分之十几个字,然后就看到局长明显地兴奋起来。好,好,约翰逊先生。你就当这事已办成了。现在让我把戈博尔叫进来。
警官被召来了。戈博尔,到现在为止,你从他那里掏出了什么?局长问。
戈博尔怨恨地瞪了我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局长大人。这个杂种不停地重复同一个故事,说他正好知道,说他走运。
走运,呃?约翰逊嘲笑道。
没错,先生。我到现在还没有用刑逼供,否则的话,他现在准唱得像只金丝雀一样。只要你下令,先生,我立刻就能叫他把帮凶的名字统统吐出来。
局长探询地看了看约翰逊和南达,二位觉得如何?
南达激烈摇头,弄得长发飘飞。绝对不行。不能上刑。媒体已经登出了他被捕的消息。一旦他们发现他受到虐待,我们就玩儿完了。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担惊受怕,被那些该死的宣扬公民权益的非政府机构告上法庭。
局长拍拍他的后背,比利,你小子怎么跟个美国佬似的。别担心,戈博尔可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杂种身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胆汁像气球般在我胃里膨胀上升,我觉得快要吐了。
局长准备走了,戈博尔,明天早上,我要共犯的姓名、作案手法的全部细节。你得不惜一切手段将我们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不过要小心行事。记住,你能不能获得晋升就全靠这个了。
谢谢你,长官。谢谢。戈博尔赔上一脸假笑,别担心,长官。等我收拾完他,他搞不好会坦白怎样谋杀了圣雄甘地。
我极力回想是谁杀了圣雄甘地。他在死之前喊了那句广为人知的嗨,罗摩。我能记得这个,完全是因为我听说这个故事时太激动了,忘乎所以地大叫,那是我的名字!蒂莫西神父温和地解释说,那是主罗摩的名字,是印度教的一位神,他曾经被放逐到丛林中长达十四年。
送走局长和两个男人后,戈博尔喘着粗气回到审讯室。他狠狠摔上门,指着我说,ok,婊子养的,脱衣服!
尖锐的、剧烈颤跳的疼痛从我身上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我的双手被粗糙的绳索绑在木头横梁上。横梁离地面有九英尺高,我的双腿悬在空中,双手和双脚就像要被扯断似的。我完全**着,胸前的肋骨突出来,像饿得瘦骨嶙峋的非洲小孩一样。
戈博尔对我的刑罚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可他还没有住手的意思。每隔半小时左右,他都会换一种新的刑具。一开始他把一根涂了辣椒粉的木棍插进我的肛门里,就像一根滚烫的钉子穿透了我的后背,我痛得几乎背过气去。接着他将我的头摁进一桶水中,直到我的肺差点儿炸裂开来。我连咳带喘,几乎被呛死。
这会儿,他手里挥着一根带电的电线,像舞排灯节的焰火棒似的,围着我手舞足蹈,像个醉酒的拳击手,然后突然扑向我。他用裸露的金属丝猛戳我的左脚底。电流像热毒一般击穿我,我剧烈地弹起、抽搐。
戈博尔对我吼叫:杂种,你还不想讲你在赛场上使了什么花招吗?是谁告诉你答案的?只要你告诉我,这种折磨马上就可以结束。你可以吃到一顿美味的热乎乎的饭菜。你还可以回家。
但此刻家对我来说已然十分遥远,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只让我想吐。如果你长时间没吃东西,饥饿感便会枯萎并且消亡,只在你肚子深处留下隐隐约约的疼痛。
现在,第一波恶心开始冲击我,我几乎失去了知觉。穿过厚厚的迷雾,我看见一个黑发飘垂的高个女人。风在她的身后咆哮,扬起的乌发遮住了她的脸。她身上的白色纱丽轻薄如纱,飞舞飘荡如风筝。她张开双臂喊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啊?
妈妈!我尖叫着向她伸出双手,想要穿越迷雾的阻隔,但戈博尔粗暴地掐住我的脖颈。我感到自己在奔跑,身体却寸步不前。他接着连连扇我耳光,打得我眼前直发黑。
戈博尔再次拿出笔。这是一支笔尖冒着金光的黑色钢笔。蓝墨水在笔端闪耀。在你的招供状上签名。他命令道。
自供状的内容很简单,我,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特此说明,七月十号,作为一个参赛者,我在《谁将赢得十个亿》知识竞赛节目中作了弊。我对所有问题的答案一无所知。在此,我放弃领取头等奖或任何其他奖金的权利。我恳求原谅。我是在完全清醒、没有任何人给我不当压力的情况下写下这一供述的。签名: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
我知道签下这纸供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我们一直被告诫永远不要与警察较劲。像我这样的街童本来就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我们上面是那些惯犯,比如小偷,他们上面是诈骗勒索者和放高利贷者,再上面是犯罪集团的头目,在他们之上是富商巨贾。但在所有这些人之上的是警察。他们有**裸的强权带来的各种工具。没有任何人监督他们。谁能惩办警察?所以我迟早会在自供状上签名。再挨上十个、也许十五个巴掌之后;再被电击五次,或者六次之后。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警察叫嚷着,声音越来越大。然后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年轻女子冲进来。她中等个头,身材苗条,长着莹洁的牙齿与可爱的弯眉毛,额头中央有一个大大的蓝色宾迪。她穿着白色纱丽克米兹,与之搭配的蓝色围巾和皮凉鞋;她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左肩挎着个棕色的包。总之,她有一种特别的风韵。
戈博尔慌张之下碰着了自己手里的电线,疼得吱哇乱叫。他正要去抓闯入者的衣领,却发现对方是个女的。你他妈的是谁呀?有这么闯进来的吗?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我的名字是丝蜜塔沙赫,女子冷静地向戈博尔宣称,我是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的律师。她说着看向我,见我赤身**,匆忙调转了目光。
戈博尔惊呆了,呆得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也同样吃惊。我此前从未见过这位女子。我连打出租车的钱都没有,根本不可能雇用一个律师。
再说一遍,戈博尔哑着嗓子说,你是他的律师?
没错。你对我当事人正在做的事是百分之百非法、不可接受的。我要你立刻终止这种行为。根据印度刑法第330和331条的规定,他保留起诉你的权利。我要求你把所有跟逮捕他有关的文件都拿给我看。目前我没有看到这个案子的备案记录,警方也没有按照宪法第22条规定告知过任何逮捕的理由。你还违反了刑事法第50项。现在,除非你能出示他的逮捕令,否则我要将我的当事人带出警察局,私下进行商谈。
呃唔我我必须向向局长汇报。请等一下。戈博尔能说的只有这些。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子,摇摇头,缩着身子溜出了房间。
我大开眼界,没想到律师对警察能行使这么大的权利,食物链这下不得不作修改了。
我不知道戈博尔是什么时候回到审讯室的,他对律师说了什么,或者律师又对他说了什么。我再次失去了知觉,因为疼痛,因为饥饿,还因为幸福。
我坐在皮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长方形的桌子上满是纸张,上面放着一个玻璃镇纸和一盏红色台灯。房间的墙壁被刷成了玫瑰粉色。书架上放满了厚厚的、书脊烫着金字的黑皮书籍。镶了镜框的律师执照与学位证书挂在墙上。房间一侧的角落里摆着一盆发财树。
丝蜜塔端着一个盘子和一个杯子回到房间。我闻到了食物的气味。我想你肯定饿了。我拿来些印度薄饼和杂拌蔬菜,还有一听可乐。这是我冰箱里所有能找到的东西了。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潮润。谢谢你。我说。我依旧不明白她是怎么到的警察局,或者为什么去警察局。她只告诉我,她在报上看到我被捕的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现在我是在她位于班德拉的房子里。我决定不去问她是什么时候把我带到这里,或者为什么带我到这里的。一个人是不会向奇迹发问的。
我迫不及待地吃喝起来。我吃掉了所有的印度薄饼,把所有的蔬菜席卷一空,我喝光了可乐。我一直吃到眼睛都凸了出来。
此刻已是深夜,我吃饱歇足。丝蜜塔仍然跟我在一起,只不过是呆在她的卧室里。我们坐在一张罩有蓝色床罩的大床上。她的卧室与我以前的雇主、电影明星妮丽玛库马里的卧室不同。取代大镜子与搁板上陈列的各种纪念品及表演奖状的,是书和一只大大的、有着玻璃眼睛的棕色泰迪熊。但跟妮丽玛家一样的是,她也有一台索尼电视,甚至还有影碟机。
丝蜜塔跟我并排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张光盘,瞧,我想办法弄到了一张你在知识竞赛现场的未经剪辑的dvd光盘。现在让我们来将整个过程仔细梳理一遍。我要你确切地告诉我,你是怎样回答出所有问题的。听好了,我要你告诉我真相。
真相?
即便你真的作弊了也不要紧。我是来帮你的。你跟我说的话不会被拿到法庭上,用作对你不利的证词。
疑云开始在我脑子里蔓延。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好得太过分?会不会是那个秃头约翰逊派她来,想从我这里套出犯罪真相?我能信任她吗?
必须作出决定了。拿出我那忠实的一卢比钢镚。如果是头像,我就配合她,如果是背面,我就跟她说拜拜。我掷出钢镚。是头像。
你知道艾伯特费尔南德斯吗?我问她。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在达拉维有一家非法工厂,专门造表带上的搭扣。
那又怎样呢?
他爱玩马蹄卡。
马蹄卡?
用纸牌进行的非法赌博。
这样啊。
就是说艾伯特费尔南德斯玩马蹄卡,上周二他玩儿神了。
怎么了?
他一连赢了十五把。你信吗?连赢十五把。那天晚上他赢了五万卢比。
那又怎样?我还是没看出你俩之间的关联。
你难道还不明白?他在牌戏上走运,而我在知识竞赛中走运。
你是说你只是猜测答案,然后完全凭运气回答出十二个问题的十二个正确答案?
不,我没有猜答案,我知道答案。
你知道答案?
对,所有题目的答案。
那么,运气在这里又是指什么呢?
噢,他们只问了那些我知道答案的问题。我不是走运是什么?
丝蜜塔脸上十足不信任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我无法再忍受下去,悲哀与愤怒让我突然爆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跟戈博尔一样,你认为我在知识竞赛中做了手脚。跟戈博尔一样,你相信我只配在餐馆里端炸鸡块和威士忌;我就注定要像一条狗一样活着,像一只虫子一样死掉,是不是?
不,罗摩,她抓住我的手,我永远不会那么想。但你必须明白,如果我要帮你,我就必须知道你是怎样赢得那十个亿的。我承认,我确实觉得这事很难理解。老天,这些问题我连一半都回答不出。
那好吧,女士,我们这些穷鬼也会提问题并要求你们答出来。我敢打赌,如果由穷人来组织一次知识竞赛,富人们怕是连一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我不知道法国的流通货币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莎伊妮泰欠了我们隔壁的放债人多少钱。我不知道谁是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但我可以告诉你谁是第一个在达拉维非法生产dvd的人。你回答得出我的知识竞赛里这些问题吗?
听我说,罗摩,别这么激动。我无意冒犯你。我真的想帮你。如果你没有作弊,我必须搞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答案的。
我无法解释。
为什么?
你会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吗?不会!你只是知道自己在呼吸。我确实没上过学,我确实不读书,但是,我告诉你,我知道这些答案。
所以我需要了解你的整个生活,我需要搞明白你知道这些答案的原因。
也许吧。
丝蜜塔点点头,我认为这是关键所在。说到底,知识竞赛与其说是对知识的测试,不如说是对记忆的测试。她整理了一下她的蓝色围巾,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要倾听你的记忆。你能从最初说起吗?
你是说从我出生的那年说起?第一年?
不。从第一个问题说起。不过在我们开始之前,答应我,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你会告诉我真相。
你是说就像电影里的台词那样:真相,所有真相,只有真相?
完全正确。
我深深吸了口气,好,我保证。可是你的宣誓书在哪里?《吉踏经》、《古兰经》、《圣经》,哪本都行。
咱们不需要宣誓书。我就是你的证人,就如同你是我的证人。
丝蜜塔说着从封套中取出一张闪亮的光盘。它轻轻滑进了dvd影碟机中。
第二章 英雄之死(1)
第三遍铃声响起,紫色的天鹅绒帷幕很快就要拉开。光线渐渐暗淡下来,直到只剩下出口处的红色标志在昏暗的电影院里余烬般发着光。兜售爆米花和冰镇可乐的小贩也渐渐散去。萨利姆和我在座位上安顿下来。
说到萨利姆,你得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第二件事则是他是个狂热的印地语电影迷。当然不是所有的印地语电影,而是所有阿玛安阿里主演的片子。
据说早先阿米特巴巴克强最火,然后是沙鲁克汗,现在轮到阿玛安阿里了。他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动作明星,印度的希腊之神,成千上万人的偶像。
萨利姆热爱阿玛安,哦,准确地说,他崇拜阿玛安。在分租公寓里,我们那小小的房间犹如一个神龛,挂满了阿玛安各种造型的海报。身穿皮夹克的阿玛安。骑在摩托上的阿玛安。**上身露出胸毛的阿玛安。举枪的阿玛安。骑马的阿玛安。在水池中被一群美丽女子环绕的阿玛安。
我们坐在班德拉皇家电影院包厢的最前排,a21和a22号座位。这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座儿。我上衣口袋中的电影票是二十五卢比的正厅前座,而不是一百五十卢比的包厢座。只不过领座员今天心情不错,对我们格外开恩。他叫我们只管去享受包厢,因为正厅的座位几乎没有观众,甚至连包厢也大部分空着。除了萨利姆和我,坐在前面几排的不过二三十人。
每次去看电影,萨利姆和我都是坐在正厅的前排。在那儿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喝彩或吹口哨。萨利姆认为他离银幕越近,就离明星越近。他说这样他只要向前俯一下身子,差不多就可以触摸到阿玛安了,他可以数出阿玛安双头肌上的静脉,可以看到阿玛安榛绿色眼珠外的眼白,下巴凹陷处粗壮的胡茬,挺拔的鼻子上那颗小小的黑痣。
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阿玛安阿里,我觉得他在每一部电影中的表演都一模一样。但我,没说的,也同样喜欢坐在电影院的前面几排。离巨大的银幕越近,女主角的乳房越显得诱人。
现在帷幕已经升起,银幕一下子活了起来。一开始是广告。四家民营赞助商的产品,外加一条政府的公益广告。广告片教导我们怎样在学校拿第一并在板球比赛中得冠军只要早餐吃玉米片;怎样开快车俘获骄傲女孩的心只要使用斯拜司牌古龙水(这是阿玛安用的香水!萨利姆惊呼);怎样获得晋升并拥有闪亮的白礼服使用罗马牌香皂;怎样过得像一个国王喝红白牌威士忌。最后是怎样死于肺癌吸烟就是了。
广告过后,有一段换片盘的间歇。我们趁机咳嗽、清嗓子。接着,审查级别说明出现在宽银幕上,声明这个电影被定为u/a级,有十七个片盘,胶片长4635.15米。审查级别是那位凯恩夫人签署的;她是审查委员会的主席。萨利姆经常问我有关这位女士的事情。他实在是太嫉妒她的工作了:她能近水楼台地在所有人之前看到阿玛安演的电影。
片头开始。萨利姆知道这个片子中的每一个人:谁是服装师,谁是发型师,谁是化妆师;他知道制片经理、核算会计、录音师,以及所有助理的名字;他的英语不咋的,但他可以读出所有这些人的名字,哪怕字非常小。这个电影他已经看了八遍,每看一遍就记住一个新名字。但假如你看到他现在脸上那种专注的神情,你会以为他看的是首映式,而且还是在黑市好不容易搞到的票。
不到两分钟,阿玛安阿里以一个从蓝白色直升机上跳下来的动作隆重登场。萨利姆双眼放光。他脸上那种纯真的热情,跟一年前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阿玛安时一模一样。
记得那天萨利姆突然跑了回来,冲进门,崩溃般地倒在床上。
我吓坏了,萨利姆萨利姆我叫道,怎么回事?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我将他的身体扳转过来,却见他满脸是笑。
最、最、最神奇的事情叫我赶上了。今天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他宣告。
什么呀?你中六合彩了?
不是,比中彩还要棒。我见到阿玛安了!
随着萨利姆上气不接下气的描述,我一点点儿地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萨利姆在送午餐盒饭的路上偶然见到了阿玛安阿里。当时阿玛安从他的梅塞德斯奔驰车上下来,正要走进一家五星级饭店。萨利姆恰好坐在公共汽车上,为客户送最后一份午餐。他在发现阿玛安的那一瞬,想都没想,就跳下了还在快速行驶的车子,差点儿撞到一辆擦身而过的风神牌汽车上。他没命地向他的偶像跑去。当时阿玛安正走过饭店的旋转门。高大魁梧身着制服的门卫在入口处拦住了萨利姆,阻止他进入饭店。阿玛安!萨利姆拼命喊叫,企图用近乎绝望的声音引来他的偶像的注意。阿玛安听到了叫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与萨利姆的目光相遇,绽出一个令萨利姆晕眩的微笑,一下几乎无从捕捉的带有谢意的点头,然后他继续前行,走进大厅。送盒饭的事自然被萨利姆忘在脑后。他立马飞跑回家,告诉我他的美梦成真了。那个下午,嘉里午餐快递公司的一个客户只能饿肚子了。
阿玛安看上去跟银幕上有什么不同吗?我问。
没有。真实生活中的他看上去更棒,萨利姆说。他显得更高,更英俊。我这辈子的梦想就是握一下阿玛安的手,至少握一次。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可能会一个月不洗手。
萨利姆让我意识到,怀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梦想是多么美妙,简单到握住某个电影明星的手。
此刻的银幕上,那只手正握着一把枪,指着三个警察。在这部电影里,阿玛安演的是一个土匪,一个有良心的土匪。他专门打劫富人,然后将钱财分发给穷人。在劫富济贫的过程中,他爱上了女主人公普芮雅卡普尔,一个颇有前途的女演员;他唱了六首歌;他满足了亲爱的母亲的愿望,带着她踏上了去维埃史诺-第维神殿的朝圣之旅。至少,到中场休息时故事是这样的。
普芮雅卡普尔在电影里刚一露面,观众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她是那类颀长秀丽的女演员,几年前当选过世界小姐。她的体型属于古典美,有着丰硕的乳房和纤细的腰肢。那些日子,她是我最喜欢的女演员。在电影里她总是绷着脸,一遍一遍地对片中的丑角说住口。很搞笑。
你的梦想是握一下阿玛安的手,我对萨利姆说,但你认为阿玛安的梦想会是什么呢?看上去他已拥有一切脸蛋、名气,还有钱财。
你错了,萨利姆严肃地说,他没有得到乌尔瓦希。
所有的报纸上都充斥着阿玛安与乌尔瓦希分手的消息;他们旋风般的罗曼史持续了九个月。人们推测阿玛安的心完全碎了。他拒绝进食。他很可能会自杀。而乌尔瓦希兰德哈瓦已重返自己的模特生涯。
我看到萨利姆在哭。他通红的眼睛满含泪水。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那个装有阿玛安与乌尔瓦希合影的心形玻璃相框它几乎花去了萨利姆半个月的、本已少得可怜的工资如今躺在地上,碎成了上百块。
听着,萨利姆,你太孩子气了。你怎么着都无济于事。我劝他。
只要我能见到阿玛安,我一定会安慰他,握住他的手,让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人家都说哭泣会让心情变轻松。
那有什么用?乌尔瓦希不会回到阿玛安身边了。
突然,萨利姆抬起头来。我要是去找乌尔瓦希谈谈,你觉得行吗?没准我能说服她回到阿玛安身边。告诉她那完全是个误会。告诉她阿玛安有多么痛苦多么懊悔。
我摇摇头。我可不希望萨利姆傻乎乎地在孟买城乱窜,到处去找乌尔瓦希兰德哈瓦。多管别人的闲事,或者把别人的麻烦变成你自己的麻烦,这压根儿就不是个好办法。萨利姆,阿玛安阿里是个成熟的男人。他会自己想办法解决自己的麻烦的。
那最起码我要送他一件礼物。萨利姆说。
他买回一大瓶翡戊科牌粘剂,打算将心形玻璃相框的碎片重新粘贴起来。这花了他整一个星期的工夫。最终这颗玻璃心又完整如初了,唯有纵横交错的裂纹提醒人,它曾经破碎过。
我现在要把它寄给阿玛安,他说,这是一个象征:一颗破碎的心是可以再次愈合的。
靠粘胶?我说。
不是,靠爱和关心。
萨利姆用布把礼物包好,寄往阿玛安的家庭住址。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能到阿玛安手上。也许它会被邮局弄碎,被安全警卫砸坏,被秘书助理当作垃圾扔掉。不过重要的是萨利姆相信它会被送到他的英雄手里,帮助他愈合伤口。在萨利姆心中,这个礼物会让阿玛安找回自己,激发他重返银幕,再创辉煌,就像这部我第一次看而萨利姆第九次看的电影。
银幕上,一首祷歌响起。阿玛安和他的母亲朝维埃史诺-第维神殿攀登。
人们都说,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向维埃史诺-第维神殿中的玛塔女神祈求,无论是什么,她都会满足你的愿望。告诉我,你会求什么?我问萨利姆。
你会求什么?萨利姆反问我。
我想我会求财。我说。
我会请求她让乌尔瓦希与阿玛安和好。他不假思索地说。
银幕上打出幕间休息几个红色粗体字。
萨利姆和我起身活动胳膊腿,然后去食品摊买了两个湿乎乎的咖喱角。兜售饮料的男孩看着空落落的座位,一脸悲哀。今天他是没指望能挣多少钱了。我们决定去厕所。那里有漂亮的白色瓷砖,成排的小便器,干净的洗手盆。我俩每次都用固定的小便器;萨利姆总是去最右边的那个,我总是用左边墙上单独的那个。我一边清空膀胱,一边读着墙上胡乱涂写的字迹:操我提努在此撒尿茜娜是妓女我爱普芮雅卡。
普芮雅卡?我不由得暗骂那个添上最后一个字的涂鸦狂。我朝手上吐口唾沫,试着擦掉那个多出来的字母。但它是用不褪色的黑色签名笔写上去的,根本擦不掉。最后,我终于用指甲将它抠掉,成功地让涂鸦恢复了原样,与我四个月前刻上去的完全一样:我爱普芮雅。
铃声再响,中场休息结束。电影马上就要继续。萨利姆忍不住开始给我讲述接下来要上映的情节:在普芮雅被一个敌对帮派谋杀之前,阿玛安和普芮雅要先在瑞士高歌一曲,然后阿玛安为了复仇而杀死好几百个坏蛋,并揭露腐败的政客和警察,最终死于一个英雄之死。
我们回到a21和a22号座位。大厅重新昏暗下来。突然,一个高个男人穿过包厢门走过来,在萨利姆旁边的a20号座位上坐下。明明有差不多两百个空座位可以供他选择,他却选了a20。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察觉到他是个老男人,留着长长的飘逸的胡子,像是穿着帕坦人的衣服。
我对这人非常好奇。他为什么会在电影放了一半后才入场?他买电影票是不是只付了一半的钱?萨利姆却不受干扰。他向前抻着脖子,心无旁骛,专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阿玛安和普芮雅之间的爱情戏。
阿玛安到了瑞士,表面上是去找一个联络人,实际上却是与普芮雅谈情说爱。他唱了一首歌,并由二十位身穿印度传统服装的白人女子伴舞。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山地国家,这么穿也未免太单薄了。歌舞结束了,阿玛安坐在宾馆房间里,壁炉中火苗蹿动,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普芮雅正在洗澡。我们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与普芮雅哼的小调。接着,我们看见她在浴室里。她将香皂抹在腿上、背上。她抬起一条满是泡泡的腿,用淋浴喷头将它冲洗干净。我们多么希望她也用喷头冲洗她丰腴的胸部,让所有的泡泡瞬间消失呵。可她却让我们失望了。
终于,她从浴室里出来了,身上只围着一条粉色浴巾。她那浓黑的头发蓬松地垂在肩头,散发潮润的气息;长长的双腿光洁无毛。阿玛安将她搂进臂膀中,在她脸上不停地亲吻。他的嘴唇慢慢移到她脖子的凹陷处。浪漫柔和的音乐响起。普芮雅解开他衬衣的扣子,阿玛安慵懒地褪掉它,裸露出他充满男子气概的胸膛。壁炉中火光摇曳,将两个相爱的身体笼罩在金色中。普芮雅发出轻柔的呻吟声,头朝后仰着,好让阿玛安亲吻她的颈部。他的手蛇一般游到她背后,一下子把浴巾扯开来;那粉色的纺织品松落在她的脚边。大腿与背部一瞥而过,撩人心魂,却不见乳房的镜头。萨利姆认为这里被电检人员剪去了一部分。这也是他嫉妒凯恩夫人的原因。
现在阿玛安将普芮雅紧紧地箍在了怀中。银幕上展现出她起伏的胸部,粗重的呼吸,还有额头上闪亮的汗水。观众席里喝彩声与口哨声响成一片。萨利姆旁边的老男人在座位上跷着腿,不舒服地动来动去。我不能肯定,但我觉得他的手正在裤裆那里来回揉搓。
你旁边那老东西不对劲啊。我对萨利姆低声耳语。但他对那个老男人和我都毫不在意。他正咧着嘴,入迷地瞧着银幕上与背景音乐旋律同步起伏缠绵的身体。变焦镜头摇向阿玛安一起一伏的后背,然后对准壁炉。那里,金黄色的火苗越来越旺地舔噬着圆木。然后镜头渐渐淡出变黑。
第二章英雄之死(2)
那天我回到公寓房间时,厨房里也燃烧着类似的火焰,只不过萨利姆用纸取代了圆木。
杂种!流氓!他一边嘟哝着,一边将厚厚一叠光滑漂亮的纸张撕成碎片。
你在干什么?我惊恐地问。
我要向那些诬蔑阿玛安的杂种报仇。他边说边将更多的纸张忿忿地扔进火堆。
我注意到萨利姆撕的是一本杂志。
这是什么杂志?看上去挺新的。
这是最新一期《星光灿烂》。能毁多少我就会毁多少,只可惜我从报亭仅仅买到十本。
我夺过一本还没有撕坏的杂志。封面上是阿玛安阿里,还有一个触目惊心的标题:这个男人**裸的真相。
封面上可是你的偶像呵。你干吗要毁掉它?我嚷道。
因为里面说的那些有关阿玛安的事。
你又不认识多少字。
我认识字,再说我还能听。我无意中听到巴弗太太和谢克太太的谈话,讨论这期杂志中针对阿玛安的下流指控。
什么样的指控?
乌尔瓦希离开他,是因为他无法满足她。他是个同性恋。
那又怎样?
你以为他们能用这种方式伤害我的英雄而不受到惩罚吗?我知道这篇报道完全是胡说八道。阿玛安的竞争对手嫉妒他在电影圈里的成功;他们故意策划了这个阴谋来败坏他的名声。我绝不让他们成功。我要放把火烧了《星光灿烂》杂志社。
萨利姆的愤怒已经白热化了。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痛恨同性恋者。用同性恋这样的指控去玷污他的偶像,对他来说是大到极点的侮辱。
我当然也知道那些变态者对毫无戒心的男孩们做过什么。在黑暗的走廊里,在公共洗手间,在市区公园,在少年之家。
好在《星光灿烂》在下一期收回了他们先前的说法,因而避免了一个午餐饭包快递员变成一个纵火犯。
话说回来,此时,银幕下a20号座位上的事件正在升级。老男人悄然靠近萨利姆,他的腿漫不经心地轻触萨利姆的腿。第一次,萨利姆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第二次,以为只是偶然;第三次,他确定了对方是蓄意而为。
穆罕默德,他悄声对我说,坐我旁边那坏蛋如果再乱晃荡他的腿,我就狠狠踢他一脚。
你看他挺老的,萨利姆。也许只是他的腿在发抖而已。我劝道。
打斗场面开始了,萨利姆忙着去看银幕。阿玛安只身闯进敌人的老巢,整个匪巢都散了架。我们的英雄使出浑身解数佯攻和拦截拳击,空手道,功夫令他的敌人无从招架。
老男人的手这时也加入了战斗。他的肘部抵着共用的扶手,胳膊悄悄滑到萨利姆的胳膊旁,极其轻微地触碰它。萨利姆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全神贯注在影片上。故事正在进入高潮呢。
这部影片中最经典的一场戏就要上演了,就是阿玛安阿里消灭了所有坏人后即将死去的那场。他的衬衣浸透了鲜血,身体布满枪伤,长裤沾满了尘土与污垢。他拖动身体爬向他的母亲;她刚刚赶到现场。
萨利姆泪水盈眶。他倾身向前,深情地说,母亲,我希望我在您心目中是个好儿子。请别为我哭泣。记住,有尊严地死去胜过像懦夫一样活着。
阿玛安的头靠在他母亲的腿上。他模仿萨利姆说:母亲,我希望我在您心目中是个好儿子。请别为我哭泣。记住,有尊严地死去胜过像懦夫一样活着。母亲扶着儿子流血的头痛哭起来。泪水从她眼里涌出,落在阿玛安阿里的脸上。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胸膛剧烈起伏。
眼泪也落在我的腿上。我看到了另一个母亲,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孩子的额头,然后将他放进一个衣服筐里,将他身边的衣物重新掖好。背景音乐是寒风的怒吼。
警笛声响起。警察照例赶到了,不过总是到得太迟,在英雄替他们做了所有应该做的事之后。而他们现在却没法为他做任何事了。
我看见长胡子男人的左手移了过来,现在已到了萨利姆的膝上,并轻柔地停在那儿。萨利姆深深地沉浸在英雄死去的悲恸中,一时没反应过来。老男人变得更加大胆。他的手掌在萨利姆的牛仔裤上来回摩擦。当阿玛安喘着最后几口气时,男人在萨利姆的裤裆处加力,几乎就要握住那东西了。
萨利姆爆发了。你这个该死的下流坯!你这个肮脏的变态狂!我要杀了你!他尖声叫着,一巴掌打在男人的脸上。狠狠地。
男人立刻缩回放在萨利姆膝上的手,试图从座位上起身。但他还没完全站起来,萨利姆已经抓向他。他没能抓住男人的领口,却揪住了他的胡子。萨利姆猛然一拽,胡子掉到了手中。男人低低惨叫一声,迅速跳离座位,冲向近二十英尺外的出口。
就在那一刻,电影院突然停电了。自备发电机立刻被启动。银幕一片空白;紧急照明灯突然在昏暗的大堂亮起,晃得人眼花缭乱。男人蒙了,像只被车头灯照晕了的鹿。他慌张无措,来回打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电突然地断掉,又突然地恢复,中间只隔了很短的一瞬。电影继续放映,紧急照明灯也熄了。男人匆匆穿过黑色幕布,走向有红色标志的出口,砰地打开门,消失不见了。
但就在那个极短的瞬间,萨利姆和我看到那双一闪而过的榛绿色眼睛,挺拔的鼻子,凹陷的下巴。
银幕上打出片尾制作人员名单,萨利姆的手中还抓着一把乱糟糟的灰胡子,闻上去有轻微的古龙水和粘胶的味道。这次,萨利姆没有数叨那些名字:宣传策划和技术指导,灯光师和聚光灯助理,武打指导和摄影师。他在哭泣。
他的英雄,阿玛安阿里,死了。
丝蜜塔怀疑地盯着我。这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
差不多六年前。那时我和萨利姆住在加可帕的分租公寓里。
知道你刚刚跟我讲的事有多严重吗?
怎么?
这件事一旦曝光,会毁掉阿玛安阿里,结束他的电影生涯。当然,前提是你所说的都是事实。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没那么说。
我可以看出你眼中的怀疑。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不能无视这张光盘的证据。我们是不是来看看第一个问题?
丝蜜塔点头应允,按下遥控器上的播放键。
演播室的光线已转暗;我几乎看不清围绕着我坐成一圈的观众们。一盏聚光灯照亮了大厅中央;我就坐在那儿的一只半圆形皮转椅上,与普瑞姆库马尔面对面。我们被一张半圆形的桌子隔开。我面前是一个大屏幕,所有问题都会投映在上面。演播室的提示牌亮了,上面显出肃静二字。
摄像机拍摄,三,二,一,开始。
开场曲响起,普瑞姆库马尔浑厚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我们又回到这里了。大家准备好,看看今天谁将赢得有史以来地球上最高数额的奖金。是的,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谁将赢得十亿大奖!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字样。观众开始鼓掌,夹杂着欢呼声与口哨声。
开场曲淡出。普瑞姆库马尔说:今天晚上,我们请来三位幸运的参赛者,他们是通过电脑随机挑选出来的。三号参赛者是卡皮尔乔德哈里,来自西孟加拉邦的马尔达。二号参赛者是哈瑞帕瑞克教授,来自阿姆达巴德。不过,我们今晚的头号参赛者是十八岁的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来自我们自己的孟买。女士们先生们,请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
每个人都在鼓掌。掌声过后,普瑞姆库马尔转向我。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一个非常有趣的名字。它表达了印度的丰富与多样性。你做什么工作,托马斯先生?
我是个服务员,在戈拉巴的吉米酒吧餐厅工作。
一个服务员!这不是太有趣了吗!告诉我,你每个月挣多少钱?
九百卢比左右。
就这些?那么如果你今晚赢了,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的。
普瑞姆库马尔对我皱皱眉。我没有按照脚本设计的去表现。在这类闲聊中,照道理我要制造气氛,要娱乐观众。我应该说我要买一个餐馆,或者一架滑翔机,或者一个国家。我也可以说我将举办一个盛大的宴会,娶印度小姐,去廷巴克图旅行。
好吧。现在我来说明一下竞赛规则。你将挑战十二个问题。如果每一个问题你都回答正确,你将赢得地球上金额最大的巨奖:十亿卢比!在第九个问题之前,你可以随时退出比赛,带走你已经赢到的奖金。但第九个问题之后,你就不能退场了。第九个问题之后,就是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不过还是等我们到了那一步再向你说明吧。如果你不知道某个问题的答案,别慌,有两种救生筏供你使用一个是友情提示,一个是一半对一半。好,我想我们可以开始第一个问题了,奖金一千卢比。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现在请听第一个问题,一个轻松容易的问题,关于流行电影。我肯定观众席中的每一个人都答得出来。我们都知道阿玛安阿里和普芮雅卡普尔,近来最成功的银幕情侣之一。但你能指出阿玛安阿里和普芮雅卡普尔第一次联合主演而引起轰动的影片叫什么名字吗?是a,《火焰》;b,《英雄》;c,《饥饿》;还是d,《背叛》?
背景音乐转换成带有悬念的旋律,压过音乐的则是定时炸弹般的嘀嗒声。
d,背叛。我回答。
你经常去电影院看电影吗?
是。
你看过《背叛》?
是。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你的回答吗?
是。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现。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确!你刚刚赢得了一千卢比。现在我们休息一下,插播一则短广告。普瑞姆库马尔宣布。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观众鼓掌。普瑞姆库马尔微笑。我面无表情。
第三章 神父的重担(1)
在我的想象里,我经常看见这样的场景:一个高挑优雅、身穿白色纱丽的年轻女人,怀抱着一个婴儿,于午夜时分离开了医院。寒风嘶吼,她长长的黑发随风飞扬,遮住了她的脸,令她的面部忽隐忽现。落叶在她足下沙沙作响。尘埃四散。闪电倏忽。她脚步沉重地走向教堂,将婴儿紧紧地贴在胸前。然后她站在教堂门外,摇动金属环叩响了大门。但是风声大得将敲门声完全吞没。没有时间了,眼泪溪水般涌出,她不住地亲吻着婴儿,吻得他几近窒息。接着她把婴儿放进筐子里,将旧衣物铺垫得让孩子舒服些。她最后看了婴儿一眼,移开视线,然后逃离了我的镜头,消失在暗夜中
圣玛丽的修女们主持一家孤儿院和一个领养机构。我和一批孤婴同时等着被人领养。婴儿们一个接一个被领走了,独独没有人要我。一对本可能成为我父母的夫妻会看看我,互相交换一个眼色,然后难以觉察地摇摇头,走向下一个摇篮。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因为我太黑,太难看,太爱哭。也许因为我没有小天使般的笑容,或者我老是发出咕咕的声音。结果我在孤儿院一呆就是两年。说来奇怪,修女们从没张罗着给我起个名字。我只是被称作孩子一个没人愿意要的孩子。
我最终被菲洛米娜托马斯太太和她的丈夫多米尼克托马斯收养。他们从泰米尔纳德邦的纳杰可来,现住德里。托马斯太太在圣约瑟夫教堂当清洁工,她丈夫则做园丁。因为他们四十多岁了还没有自己的亲骨肉,于是教区神父蒂莫西弗朗西斯极力鼓动他们领养个孩子,来填补生活的空虚。他甚至直接指点他们到圣玛丽孤儿院去瞧瞧。托马斯先生必定是只瞥了我一眼就立刻去看下一个孩子了,但菲洛米娜托马斯太太在看到我的那一瞬便选定了我。对于她的暗色皮肤来说,我实在是一个完美的搭配!
托马斯夫妇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来办理收养我的手续,但我被带回家还不到三天,甚至还没来得及命名受洗,托马斯先生便发现他妻子生活中的空虚已经被填补了,不过并非因为有了我,而是因为一位名叫马斯坦谢赫的穆斯林绅士。他是当地妇女们的裁缝师,尤其擅长裁制短裙。菲洛米娜托马斯太太抛下她的老丈夫与刚刚领养的幼儿,与裁缝私奔了。听说他们去了波帕尔,至今下落不明。
这个发现让托马斯先生怒不可遏。他将摇床和我一起拖到神父的房子里,像丢垃圾一样抛在那儿:神父,这孩子是我所有麻烦的根源。你动员我领养了他,所以现在还是由你来决定拿他怎么办吧。蒂莫西神父还未来得及说阿门,多米尼克托马斯已经走出了教堂。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时,正在买一张去波帕尔的火车票,手里提着一把猎枪。这下,不管愿意不愿意,蒂莫西神父不得不担起照料我的责任。他赐我食物,予我住所,还给了我一个名字:约瑟夫迈克尔托马斯。没有受洗仪式。没有神父将我的头浸在圣盆中。没有圣水洒落。没有白色的披巾围裹我。没有点蜡烛。但我成为约瑟夫迈克尔托马斯,转眼已经六天。
第七天,两个男人来见蒂莫西神父。胖的那个身穿库尔塔,蓄胡子的瘦子则穿了一件舍瓦尼。
我们是全宗教委员会的,胖男人说,我是杰格迪什夏尔玛,这位是伊纳亚特希达亚图拉。我们还有一位委员会成员,哈文德辛先生,是锡克教的代表。他本来也打算来,但遗憾的是,他在锡克教堂被绊住了。我们这就直奔主题吧。神父,据我们所知,你收留了一个孤儿小男孩。
是的,这小可怜的养父母不见了,留下他让我照料。蒂莫西神父说。他一头雾水,搞不懂这些不期而至的访客为什么而来。
你给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
约瑟夫迈克尔托马斯。
这不是基督徒的名字吗?
是啊,不过
你怎么知道他父母是基督徒呢?
喔,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给他起了个基督徒的名字?
哦,他总得有个名字啊。约瑟夫迈克尔托马斯有什么不妥吗?
完全不妥!难道你不知道吗?神父,反对民众改变宗教信仰的运动在各宗派间有多么激烈。愤怒的暴民已经放火烧了几处教堂。他们经人误导,以为那些教堂里有大批的民众正在转信基督教。
可这名字并无改变信仰的意思。
听着,神父,我们知道你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动机。但有关你让一个印度教男孩改变信仰的传言已经散播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印度教徒?
这对那帮无业游民来说无关紧要。他们打算明天来攻击你的教堂。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想办法平息事端。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我建议你把孩子的名字改了。
改成什么?
这个给他起个印度教徒的名字应该能够化解事端。叫他罗摩如何?追随我们最景仰的神之一。夏尔玛先生说。
希达亚图拉先生轻轻咳了一下。等等,夏尔玛先生,这样一来,我们不是同样解决不了问题吗?我的意思是说,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孩子生来就是印度教徒呢?你知道,他也许是个穆斯林。为什么他不能叫穆罕默德?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夏尔玛先生和希达亚图拉先生就罗摩还是穆罕默德自说自话,争论不休。最终,还是蒂莫西神父作出了让步。好吧,如果换一个名字可以让暴民不来打扰我,我愿意照办。要是我接受你们两个人的建议,将孩子的名字改成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你们觉得怎样?这样一来各方面都没话可说了吧。
幸亏那天辛先生没来成。
蒂莫西神父高个,白皙,正当悠闲自如的中年。他有一所很大的房子,坐落在教堂大院中,还有一个长满水果树的草木蔓生的园子。在之后的六年中,他集所有角色于一身,既是我的父亲、母亲、主人,又是我的老师与神父。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任何事可以定义为幸福,那就是我与他在一起共度的时光。
蒂莫西神父来自英格兰北部一个叫做约克郡的地方,但他定居印度已经很久了。感谢他,我得以学会读说正宗的英语。他给我念鹅妈妈的童谣,还教我唱儿歌。我学会了用我那难听的、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一闪一闪小星星和咩咩黑绵羊。这给蒂莫西神父我猜想提供了有别于他神职责任的一种有趣的调剂。
生活在教堂大院中,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庞大家庭里的一员。除了蒂莫西神父,他忠诚的男仆约瑟夫也住在这里;女佣冈扎沃夫人也住得很近。还有一大帮街童,都是些水暖工、修鞋匠、清洁工和洗衣工。他们实际上就住在教堂隔壁,总是不请自来,毫无顾忌地在教堂的院子里玩板球,踢足球。
蒂莫西神父教给我有关耶稣基督的生平,还有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这个大家庭也奠定了我对其他宗教的基本认识。我开始对《摩诃婆罗多》和《古兰经》有所了解。我学到了有关先知从麦加到麦地那的迁徙,还有被烧毁的兰卡。伯利恒和阿约提亚、圣彼得和朝圣都成了我成长的一部分。
虽然我有受到多种宗教熏染的特殊经历,但我同任何其他孩子一般无二,每天只关心三件事:吃、睡、玩。我与同龄的邻居小孩一起消磨掉无数个下午,在蒂莫西神父的园子里捉蜻蜓、轰鸟儿。每当老仆人约瑟夫在书房里为古董掸灰尘时,我便偷偷溜出去,在园丁警觉的眼皮下采摘成熟的芒果。如果被逮住了,我会用印地语大骂他一通。雨季来临的时候,我在雨中无所顾忌地跳跃嬉戏,在雨水积成的小泥水池里捉小鱼,直玩到咳嗽喷嚏不止,搞得蒂莫西神父惊惶失措。我会跟街童们踢足球,带着满身的撞伤瘀青回家,然后哭个通宵。
蒂莫西神父的生活充满活力。他每天清晨都出去散步,他打高尔夫、排球和网球,如饥似渴地阅读,每年三次回英格兰看望年迈的母亲。他还是个很棒的小提琴手。大部分夜晚,他坐在月光朗照的花园里拉琴。那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深情的旋律。每逢雨季那些下雨的夜晚,我会觉得是他悲伤的乐曲闹得老天泪雨滂沱。
我很喜欢上教堂。这是一座修建于1878年的老建筑,有着彩绘玻璃窗和豪华壮丽的木制屋顶。圣坛也雕刻得非常美丽。在圣坛上方,是一个大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上面刻有inri字样。有圣母玛利亚和圣子登基加冕的雕塑,还有很多圣徒的雕像。教堂的长椅是用柚木做的,只有礼拜日才会坐满人。蒂莫西神父在圣坛上作长长的布道时,我总是会打盹,直到他给每个人分发圣饼和葡萄酒时才醒过来。我也喜欢听管风琴和唱诗班表演。我还爱极了复活节蛋和圣诞树,可惜一年就那么一次。但教堂婚礼是所有季节都举行的。我会等着蒂莫西神父说,现在你可以吻新娘了。我也总是第一个抛撒出五彩纸屑。
我和蒂莫西神父的关系从未准确定义过。没人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我是一个仆人还是一个儿子,一个寄生虫还是一个宠物。生命的最初几年,我生活在蒂莫西神父是我亲生父亲这样一个幸福的错觉中。但渐渐地,我意识到有些事不大对头。比如,所有礼拜日早晨来做弥撒的人都叫他father。这让我感到好奇:他是这么多人的父亲,那我就有太多的哥哥姐姐了,而且他们都比我大很多。我也为他是白人而我不是感到困惑。所以有一天我开口问了他。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梦幻世界就在那一刻变得粉碎。他用最最温和的语气,向我解释说,我是一个被妈妈放在圣玛丽孤儿院门口旧衣筐里的孤儿。这就是为什么他是白人而我不是。那个瞬间,我第一次明白了父亲(father)与神父(father)之间的不同。也是在那个夜晚,我的眼泪第一次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流。
我与蒂莫西神父没有血缘关系;我生活在教堂里仅仅是因为他的慷慨善举。明白了这一点后,我知道自己欠了他一笔债,所以我决意要回报他,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开始为他做些小零活,诸如将脏衣服从洗衣筐中放进洗衣机。我坐在洗衣机前,看着滚筒一圈圈地旋转,想象着为什么衣服从这里出来后神奇地变干净了;结果有一次,我把一些蒙上尘垢的书也放进了洗衣机中。我还主动在厨房的水池中洗碗,却打碎了上好的瓷器;切蔬菜时,又差点儿切下自己的手指头。
蒂莫西神父把我介绍给他教区的许多居民。我认识了年迈的班尼迪克夫人。无论是下雹子还是下雨,她每天都来虔诚地做弥撒,直到有一天滑倒在人行道上,死于肺炎。我参加了杰西卡的婚礼;她因为父亲心脏病发作而哭个不停。有一次,我还被带到沃上校家喝下午茶;他是澳大利亚驻德里的防务专员。他跟蒂莫西神父似乎完全是在用外语交谈。我还和劳伦斯先生去郊外钓过鱼;他什么也没钓着,结果只好在鱼市上买了一条大鳟鱼,回家去蒙骗他的太太。
我见到的所有人都对蒂莫西神父赞不绝口,说他是这个教区从未有过的最好的牧师。我看见他安慰痛失亲眷的人,照顾患病的人,将钱借给有需要的人,甚至与麻风病人一起吃饭。他对教区的每一个成员都面带微笑;他有办法解决每一个麻烦;他能用圣经中的箴言,应对每一个特殊的场合出生、浸礼、坚信礼仪式、第一次领圣餐、结婚、死亡。
又是一个礼拜日,教堂里聚满了做弥撒的人。但今天,蒂莫西神父并不是一个人站在圣坛后面;另一个男人与他在一起,也穿着教士袍,脖子上套着一个白色的领圈。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拳击手而不是一位神父。蒂莫西神父正在介绍他:让我们热烈欢迎约翰利陶神父。他是圣约瑟夫教堂新请来的助理神父。约翰神父,诚如大家所见,比我年轻多了。尽管他被授予神职不过短短三年,却已富有经验。我敢肯定,他将能更有效地与我们的年轻信徒们沟通,就是那些我清楚地知道在背后管我叫那个老保守的人。人群中发出吃吃的笑声。
那天晚上,蒂莫西神父邀请约翰神父共进晚餐。原本应该约瑟夫去侍奉他们,但因为我热切地想要在蒂莫西神父面前表现自己,于是从厨房里端了很沉的汤煲,摇摇晃晃地走向餐桌。后果可以想见,作为一个未经训练的七岁男孩,我非但没能将汤煲安放在餐桌上,还将汤全部洒到了约翰神父身上。他急速起身,脱口而出一句:该死的!蒂莫西神父抬了抬眉毛,但没说什么。
三天后,蒂莫西神父回英格兰度假,将教堂和我一起留给了约翰神父照管。两天后,我在走下教堂台阶时遇见了约翰神父。
晚上好,神父。我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约翰神父用轻蔑的表情看着我,你就是那天把汤洒在我身上的白痴孤儿!蒂莫西神父不在,你给我放规矩点儿。我会小心看着你的。
第三章神父的重担(2)
约瑟夫叫我送一杯牛奶到约翰神父的房间。他正在看电视上放的一部电影。他请我进去。进来吧,托马斯,你想和我一起看电影吗?我看看电视,是一部英语片跟神父有关。我这么想,是因为我看见屏幕上一个身穿黑色法衣的神父正跟一个穿白色法衣的神父交谈。我放下心来,原来约翰神父喜欢看那些优美的、宗教题材的影片。但接下来的场景却让我脊骨发寒,因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她坐在一张床上,看上去不像个正经女孩,表情古怪,眼睛四处乱转。穿黑法衣的神父进到她的房间,手里拿着一个十字架。他用它指着女孩,女孩开始说一些我从没听到过的最污秽肮脏的话,而且是用一种成人的粗哑嗓音。我用手指堵住耳朵,因为蒂莫西神父曾经教导我不要去听那些污秽的字眼。突然她停止说话,开始大笑,像疯癫了一样。她张开嘴,极可怕的、黏糊糊的绿色液体从嘴里喷射出来就像水从花园的水管里喷射出来一样落在神父身上。我恶心得要吐了,无法再看下去。我赶紧往自己的房间跑,身后传来约翰神父尖厉的笑声,回来,你这个白痴,这只不过是个电影。他大叫。
那天夜里我做了恶梦。
三天后我与约瑟夫出去买东西。我们买了肉、鸡蛋、蔬菜和面粉。晚上回到教堂时,我听到身后响起摩托车声。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骑摩托车的人已经到了我们跟前。他在我头上猛拍一掌,尖叫着离去,激起一股尘烟。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像是一个强壮的男人,穿着皮夹克与黑色紧身裤。另一个衣着相似的男人骑在摩托车后座上。我真想知道谁是骑车人,又为什么拍我的头。我一点儿也没想到那人可能是约翰神父。说到底,我不过是个白痴孤儿。
一周以后,我不得不将一些邮件送给约翰神父,但他正在洗澡。把邮件放桌上。他在浴室里喊道。就在我要离开房间时,床垫下露出来的可疑物品吸引了我的视线。我凑近去看,是一本杂志。我把它拽出来,结果发现床垫下还有一大堆。这些杂志不太厚,但有着漂亮光滑的封面。杂志名很奇怪,像《同性恋大游行》《出口》《同性恋力量》什么的,可是封面上的男人们看上去并不幸福,也不快乐。他们全都毛茸茸的,还光着身子。我赶紧将杂志塞回床垫下。我正要离开的时候,约翰神父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他腰上围了条浴巾,但胸前满是用黑墨水画出来的奇怪图案,胳膊上还画着蛇。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斥责道,滚出去!
为什么约翰神父身上有这些奇异的图纹?为什么他将这些奇怪的杂志放在床垫底下?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个白痴孤儿。
我常看见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在晚上来教堂,进入约翰神父的房间。蒂莫西神父也有来访者,有时也会来得很晚,但他们从不骑着摩托车穿着皮夹克,脖子上挂着粗粗的金属链。我决定跟踪其中一个来访者到约翰神父的房间。他敲开门进去后,约翰神父随即关上了门。我从小小的钥匙孔朝里偷看。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透过钥匙孔,我看见约翰神父和穿皮衣的年轻男人坐在床上。约翰神父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些白色的粉末。他在左手手背上倒了一细溜白粉,然后同样在他朋友的左手背上倒了一溜。接着他们俩埋下头,对着手背深深地吸气;白色的粉末似乎在他们的鼻子里消失了。约翰神父开始狂笑,就像电影中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他的朋友说,这可是好东西,伙计!对一个神父来说未免好得过分了。你怎么会想起到教会去混事?
约翰神父再次狂笑起来,我喜欢那身装束。他说着从床上起身。来吧。他向他的朋友伸出手。我迅速撤离。
为什么约翰神父把爽身粉放进鼻子里?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个白痴孤儿。
蒂莫西神父终于从英格兰度假回来了。我好高兴再见到他。我敢肯定他已经听到了很多对约翰神父的抱怨,因为他回来还不到两天,两人就在书房里激烈地争执起来。约翰神父咆哮着冲出房间。
复活节过去了。我所有的复活节彩蛋都吃完了。我看见管家务的冈扎沃太太在一边吃吃窃笑。
怎么了,冈扎沃太太?我问她。
你不知道啊?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约瑟夫在教堂里逮着约翰神父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可别告诉任何人,尤其别对蒂莫西神父泄露一个字。否则的话,会有大麻烦的。
我被搞糊涂了。如果约翰神父和一个男人在教堂里,有什么不对头?蒂莫西神父一直在教堂里和另外的男人们在一起。就像他听人忏悔的时候。
头一次,我进了忏悔室。
说吧,我的孩子,你想告诉我什么?蒂莫西神父问道。
是我,神父。
蒂莫西神父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在这儿做什么,托马斯?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来忏悔,神父。我犯了错。
是吗?蒂莫西神父的口气柔和下来,那么你做错了什么?
我从钥匙孔里偷看了约翰神父的房间。还有我没经他同意就看了他的东西。
这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孩子。我想我不必听这个。
不,你一定要听,神父。我说,然后一口气告诉他关于床垫下的杂志、约翰神父身上的纹图、夜里穿皮衣的来访者,还有他们用鼻子吸爽身粉的事。
那天晚上在书房里,两个神父之间作了最后的摊牌。我在门外听着。屋子里不断传出吼叫的声音。最后蒂莫西神父结束了争论,扬言要向主教报告约翰神父的所作所为。我是一个神父,他说,作为一个神父,你必须肩负重任。如果你无法做到这一点,那还是回到神学院去吧。
一位英国的徒步旅行者途经德里,第二天早上来到教堂。蒂莫西神父在得知他也来自约克郡后,将他带回了家,并应允让他逗留几天。神父把来人介绍给我,伊恩,见见托马斯。他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托马斯,这是伊恩。你知道吗?他也是从约克郡来的。你总是向我打听有关我母亲居住的城市,现在你可以问他了。
我喜欢伊恩。他大概十五六岁,皮肤光洁,眼睛湛蓝,头发是金色的。他给我看约克郡的图片。我看见一座大大的教堂。这是约克大教堂。他说。他指给我看图片上那些可爱的花园、博物馆和公园。
你见过蒂莫西神父的妈妈吗?她也住在约克郡。我问。
没有,但我回去后就能见到她了。现在我有她的地址了。
你自己的妈妈呢?她也住在约克郡吗?
她以前也住那里,可她十年前就去世了。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撞倒了她。他从皮夹里取出他母亲的照片给我看。她同样有着光洁的皮肤,蓝眼睛,金色头发。
那你为什么来印度呢?
来看我爸爸。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伊恩犹豫了一下,他在德拉敦一个天主教学校教书。
那你为什么不住在德拉敦?
因为我要在约克上学。
那为什么你爸爸不跟你一起住在约克?
当然是有原因了。但他每年来看我三次。这次我决定自己到印度来看他。
你爱你爸爸吗?
爱,非常爱。
你愿意你爸爸永远跟你在一起吗?
当然。说说你的爸爸吧,他是做什么的?
我没有爸爸。我是个白痴孤儿。
第三天晚上,蒂莫西神父请约翰神父和伊恩一起吃晚饭。他们边吃边聊,直至深夜。蒂莫西神父甚至还拉了小提琴。约翰神父大约在后半夜离开了,蒂莫西神父和伊恩继续聊天。我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笑声从敞开的窗口飘进来,迟迟无法入睡。
这是一个月明之夜,劲风吹送。院子里的桉树随风摇动,树叶沙沙作响。我想上厕所,所以起身出来。当我走向卫生间时,看到约翰神父的屋子亮着灯,还听到了响动。于是我踮着脚尖走到他门口。门是关着的,我从钥匙孔向里张望,里面的情景吓了我一大跳。伊恩趴在桌子上,约翰神父弯腰俯在他身上,裤子掉落在脚下。我完全被搞糊涂了。我也许是个白痴孤儿,但我知道事情不对头。我立刻跑去找蒂莫西神父;他睡得正香。醒醒,神父!约翰神父正在对伊恩干坏事!我喊叫道。
对谁?对伊恩?蒂莫西神父立刻警醒。我们两人飞快地跑到约翰神父的房间。蒂莫西神父破门而入,他眼前的景象正是我刚刚看到过的。他的脸变得惨白,我觉得他就要昏过去了。他牢牢抓住门,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他的脸因为愤怒涨成了红色,几乎要口喷白沫了。我吓坏了,我以前从没见他这么愤怒过。伊恩,回你的房间。他厉声吼道,你也回去,托马斯。
我立刻照办,比之前更加困惑。
凌晨时分,我被两声巨响惊醒。声音来自教堂方向。我立刻直觉到出事了,急忙飞跑到教堂。眼前的情景让我魂飞魄散:圣坛旁边,耶稣受难十字架下,蒂莫西神父倒在血泊里。他身穿法衣,看上去在跪着祈祷。离他十步之外,躺着约翰神父,浑身是血。他的头看上去被崩碎了,零星的脑浆溅在教堂的长椅上。他穿着皮衣,胳膊上露出深色毒蛇图纹,右手紧握着一把枪。
看着这幅惨状,我感到胸腔中的空气被抽走了一般憋屈。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叫声尖厉如一粒子弹,穿透清晨的宁谧。尖叫声惊飞了栖息在桉树上的乌鸦;尖叫声使得正在客厅擦拭古董的约瑟夫停下手里的活计,侧耳细听;尖叫声迫使冈扎沃太太草草冲完淋浴;尖叫声也惊醒了伊恩,引他一路冲进教堂。
我扑倒在蒂莫西神父身上,失声痛哭。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失去生命中所有一切时的悲号。伊恩冲进来跌坐在我身边,看着蒂莫西神父毫无生气的身体,也开始痛哭。我们手握着手一起哭泣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即使在红灯旋闪的警车到达之后,在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救护车来到、将尸体蒙上白布之后,甚至在约瑟夫和冈扎沃太太将我们带回住处并极力加以安慰之后。
那天很晚的时候,伊恩问我,你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托马斯?
因为今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我回答,他是我的父亲,就像他是那些来这教堂的人们的神父。可是你为什么哭啊?就因为约翰神父对你做的事吗?
不是,我哭是因为我也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我像你一样成了一个孤儿。
可是你的爸爸还活着。他在德拉敦。我哭着说。
不,那是一个谎言。他又开始哽咽起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相。蒂莫西弗朗西斯也许是你的神父,但他是我的爸爸。
丝蜜塔一脸悲伤。太惨了,她说,我现在才明白蒂莫西神父所说的一个神父的重担真正意味着什么。难以想象,这么多年来,他是怎样过着双重的生活作为一个神父,背地里还是一个已婚男人与父亲。对了,伊恩后来怎样了?
我不知道。他回英格兰了。我想是投奔他的某个叔叔了。
那你呢?
我被送进了一所少年之家。
明白了。现在告诉我有关第二个问题的事。丝蜜塔说着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按钮。
我们正处在广告时段。
普瑞姆库马尔倾身过来对我耳语道,我来告诉你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我会问你fbi是做什么的,你一定听说过这个组织,对不对?
没有。我摇头。
他做了个鬼脸。我就知道你没有。听着,我们愿意让你至少再赢点儿钱。我可以换一个其他问题。赶快告诉我,你熟悉任何缩写吗?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不知道fbi,但我知道inri。
那是什么?
就是写在十字架顶端的字母。
哦!好,我马上在资料库里查一下。
广告时段结束了。开场曲响了起来。
普瑞姆库马尔转向我,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我对你的宗教信仰非常好奇。你的名字好像包含了所有宗教。请告诉我,你去哪里祷告?
一个人必得去寺庙,或者教堂,或者清真寺才能祈祷吗?我相信卡比尔所说的。东有哈瑞,西有安拉。用心体会,你就会同时找到罗摩和卡拉姆④。
说得好!托马斯先生。看来你对各种宗教都颇有研究啊。这样的话,下面这个问题就难不倒你了。ok,接招吧。现在请听第二个问题,奖金两千卢比。请问,通常刻在十字架上的字母是如何排列的?a,irni;b,inri;c,rini;d,niri。听明白了吗?托马斯先生?
明白。我回答。
好。那就让我们听听你的回答。
答案是b。inri。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是的。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现。
绝对正确,百分之百正确!你刚刚赢得了两千卢比!
阿门。我说。
第四章 弟弟的承诺(1)
第四章弟弟的承诺(1)
作出决定之前,你应仔细考虑事情的方方面面。如果发生紧急情况,应拿得起放得下。新邻居会带来欢乐的气氛。住的地方会发生小问题,但你能迅速而准确地解决它。除非有人征询你的意见,否则不要轻易说出你的真知灼见。
今天的《马哈拉施特拉邦时报》上的每日星座运势专栏,对像我这样生于十二月份最后一周的摩羯座人作了如上的预言。
我不读《马哈拉施特拉邦时报》。事实上,我什么报纸都不读。但我时不时会从巴弗先生的垃圾筒里顺手抓一份回来。用它在厨房里引火再好不过。有时,当我实在无事可做了,赶在它化成灰烬前,我会随便翻翻,以消磨时间。
我也不相信占星术。假如我信的话,按照算命大师拉曼羡卡夏斯特里的预言,我应该活不到现在。但今天的每日星座运势倒说得跟真的似的:的确有新邻居搬进了我们隔壁的房间;家里也确实有个小问题。
我们刚从皇家电影院回来。萨利姆还处在失控的狂怒中。他将阿玛安阿里的海报统统撕了下来。近三年来它们装饰了我们小小单间的所有墙面。阿玛安身着皮衣的海报被撕成了碎片。阿玛安骑在摩托车上的海报被刀子划得稀烂。**上身露出胸毛的阿玛安被丢进了垃圾箱。持枪的阿玛安被切得支离破碎。阿玛安和他的马一起被火焰吞噬。当所有的海报都消失了,我们的房间,那只有两张床的房间,突然间显得比以往更空无一物;粉刷过的墙壁上,那些发霉的斑点再也无处可藏。
顾不得每日星座运势上的警告,我忍不住给了萨利姆几句聪明的忠诫。
你还记得吗?十个月前,你忙着要帮阿玛安和乌尔瓦希破镜重圆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或者把别人的麻烦变成自己的麻烦。记住这个教训吧,以后别再犯傻。
萨利姆绷着脸听我进言,那张阿玛安在泳池中被一帮美女簇拥的海报被他跺在脚下。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像是终于有新的房客搬进我们隔壁的房间。我兴奋起来。认识新的人总是好事。我希望新房客中有跟我同样年龄的男孩。普特和迪海尼西虽说是好玩伴,但他们的父母很少准许他们在周日来跟我玩儿,而周日是我唯一不必工作的日子。阿贾伊,那个爱卖弄的家伙,也搞得我很烦。我告诉他我进了一家铸造厂,他竟当着整个分租公寓住户的面取笑我。没错,比起为电影明星工作,在铸造厂干实在没啥意思,但总比在街上乞讨强吧。
经历过与女演员妮丽玛库马里一起度过的时光,再加上住在她的公寓里,我几乎淡忘了分租公寓中的那段生活。那里的鸽子笼般的单间宿舍住满了中下层的百姓。分租公寓区就好比孟买发臭的腋窝,住在那儿的人只比住在达拉维之类贫民窟里的人略微强一点儿。正如巴弗先生有一次跟我说的:富人们住在用花岗岩与大理石建造的、有四个卧室的公寓里,他们享受生活;贫民窟里的人住在破烂肮脏的草棚里,他们忍受苦难;我们住在这过度拥挤的租屋里,仅仅是活着而已。
但住在分租公寓也确实有它的好处,发生在妮丽玛库马里身上的悲剧永远不会在这里上演。因为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每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所有住户头上顶着同一片屋顶,拉撒洗浴在同一个地方。这里的住户可能不会在社交场合相遇,但不可避免地一定会在排队上公共厕所时相遇。据说戈卡莱先生与他太太就是在等着上公厕时对上眼的;不到一个月两人就结婚了。
在分租公寓里,我没有任何机会与任何女孩坠入情网。她们个个又胖又丑,没有一丁点儿像我喜欢的女明星普芮雅卡普尔。还有,她们全都喜欢愚蠢的玩意儿,比如洋娃娃;玩不了任何像样的游戏,像拳击和空手道什么的。但这并不表示,我有很多时间玩这类游戏;实际上,整个白天我都在铸造厂干活,晚上六点才能回来。冶炼金属是件粗重的活计。铁水熔化时散发的热量逼得人透不过气来;在明亮的橙色火光刺激下,你的眼睛常常什么也看不见。
托马斯!我听到叫声,是我们这儿的管理员罗摩克里希纳先生。他可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灯泡坏了水压不够,我们去找罗摩克里希纳先生;没有足够的钱付当月的房租,我们去求罗摩克里希纳先生;二楼有一段木头扶栏破损摇晃,成了个安全隐患,我们催了罗摩克里希纳先生好多次,希望他赶快修一下。
我应声走出房间,只见罗摩克里希纳先生与一个矮个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块。那男人皱着眉头,看起来像是憋了很久没上厕所似的。托马斯,见过桑塔拉姆先生。他是新来的房客。他住你们隔壁那间。我已经跟桑塔拉姆先生说过,你是个很有责任心的男孩。麻烦你帮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安顿下来。好了,桑塔拉姆先生,我得走了。
哦,没劲,我暗自思忖,没男孩。我想看看他的妻子和女儿长什么样,但只大致瞥见一个灰头发的妇女,还有一个看来比我大的女孩。女孩坐在床上,黑色长发扎在脑后。桑塔拉姆先生见我向他的房间里张望,急忙关上了门。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桑塔拉姆先生。
我是个科学家,一个天文学家。你不懂的。最近这个阶段我要休息一下,所以在威貌服装店当销售经理。住在这里只是个非常临时性的安排。我们很快就会搬到纳瑞曼区的豪华公寓去了。
我知道桑塔拉姆先生在撒谎。那些能住得起纳瑞曼区的人绝对不会住在出租房里,哪怕是暂时的。
分租公寓里的房间墙壁非常薄。如果将耳朵贴在与隔壁房共用的墙上仔细听更好的办法是将一个玻璃杯倒扣在墙上,再将耳朵贴在杯子的另一端你几乎可以听到隔壁房间发生的任何事情。萨利姆和我经常偷听我们左边的邻居。他们的房间与我们的厨房只有一墙之隔。巴帕特先生和太太早已不再是年轻夫妇,盛传巴帕特先生还会打巴帕特太太,但他们显然在夜里又和好如初,因为萨利姆和我经常听到他们沉重的呼吸声与喘息声。听到他们发出喔和啊的声音时,我们就偷着乐。
我选了个不锈钢的杯子,扣在与桑塔拉姆先生家相邻的墙上,然后将耳朵紧贴其上。我能听到桑塔拉姆先生在说话。
这地方简直是个黑洞。住这里完全有失我的尊严。但为了你们两个,我会忍辱负重,直到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为止。听好了,我不准任何街头混混进这间屋子。天知道他们是从哪个地狱洞穴里冒出来的。有两个就住在我们隔壁。我看就是些最底层的无赖。谷迪雅,如果我逮着你移动书城跟分租公寓里的任何男孩说话,看我不用皮带抽死你。听明白了吗?他雷鸣般吼道,我吓了一大跳,杯子失手落地。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很少见到桑塔拉姆先生,也压根儿就没见过他的妻子或女儿。女孩可能每天都去学校。当我从铸造厂回到家时,她在她的屋子里,但门总是紧紧关着。
萨利姆根本没注意到我们有了新邻居。他做着一份饭包递送的活,一点儿空闲时间都没有。他得在早上七点起床,打扮妥当。穿上一件宽松的白衬衫和棉布宽松裤,头上戴一顶白色尼赫鲁帽。这帽子如同徽章,专门标识孟买所有的饭包快递员,差不多有五千人干这个工作呢。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他要从大约二十五间公寓中收集家庭制作的午餐盒饭,然后将盒饭送到加可帕当地的火车站。在那里,盒饭被按照目的地进行分类,每个餐盒盖上都贴上一个标记,不同色彩的,要么是圆点要么是破折号要么是叉叉,然后装上指定的火车,于午餐时间准时送扺整个孟买的中产阶级高管和蓝领工人的手中。萨利姆再从另一列火车上收取午餐盒饭,依照圆点或是破折号的标记来确定地址,然后在加可帕地区递送这些盒饭。他得特别特别小心,因为一个失误就会害得他把工作丢了。他绝不敢把装有牛肉的盒饭送给印度教徒,把带猪肉的盒饭送给穆斯林,或者把盛着洋葱和大蒜的盒饭送给素食的耆那教徒。
这会儿是晚上九点,萨利姆正在翻看一本电影杂志。我跪在我的床上,左耳紧贴扣在墙上的不锈钢杯子。我听到桑塔拉姆先生对他女儿说:这儿,谷迪雅,从接目镜看过去。我已经调好了望远镜。你能看见镜中央有个亮红色的物体吗?那是火星。
我低声对萨利姆说,快,拿个杯子。你一定要听听这段。
萨利姆也将耳朵贴到了墙上。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我们听了一堂对夜空的实况描述。我们听到恒星星座、星系和彗星,大熊座和小熊座,还有叫做银河系和北极星的。我们也知道了土星环和木星的卫星。
听着桑塔拉姆先生的讲解,一种奇异的渴望充满了我的心。我多希望自己也有个父亲;他也能教给我关于恒星和行星的知识。这之前,夜晚的天空在我眼里只是一团漆黑,但现在,它突然间变成了充满含义和奥妙的所在。桑塔拉姆先生的个别辅导刚一结束,我和萨利姆就立刻将脖子伸出一楼的窗户,试着寻找他刚才讲到的那些重要的星星。没有望远镜的帮助,我们从幽暗的天空中看到的只是些白色的小圆点。但当我们辨认出大熊座的七颗星星时,还是万分惊喜尖声欢叫。了解到月亮上发暗的斑块不是什么污点而是环形山和海,让我们充满了成就感,就好像是我们开启了宇宙的秘密。
那个夜晚,我没有梦见白色纱丽飘飘的女人,我梦见了围着土星的环,绕着木星的月亮。
一个星期后,我惊觉到桑塔拉姆家传过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喵!我立刻手持不锈钢传声筒爬到墙那儿。
只听谷迪雅说:爸爸,快来看,我弄到了一只猫。它是不是很可爱呀?这是我朋友罗希妮家的大猫生下的小猫。我能留下它吗?
我可不喜欢养什么宠物,桑塔拉姆太太嘟哝道,这屋子光人住已经够挤了,哪儿有地方再养只动物?
求你了,妈妈,它才多小一点儿啊。爸爸,求求你同意吧。她恳求道。
好吧,谷迪雅,桑塔拉姆说,留下它吧。你准备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太好了,谢谢爸爸,我想叫它汤米。
不怎么样,这名字太一般了。这只猫将要生活在天文学家的家里,所以我们应该用一颗行星给它命名。
叫什么好呢?叫它木星行吗?
不好,它是家里最小的,它只能叫冥王星。
太棒了,爸爸,我喜欢这个名字。来吧,冥王星!冥王星来喝点儿牛奶吧。
妙!冥王星回答。
这类小小的片断使得我对桑塔拉姆先生刮目相看,也许他并不是真那么差劲。但后来我再次发现看人不可以太表面化,实际上,好与坏不过一线之差。
一天晚上,我看见桑塔拉姆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嘴里喷着威士忌的气味,走路东倒西歪,得有人搀扶着才上得了楼。这样的情况在第二天、第三天重复发生。很快,分租公寓里谁都知道桑塔拉姆先生是个酒鬼。
酒鬼在印地语电影中是被取笑的丑角。只要一想到柯施托慕克吉提溜个酒瓶的形象,人们就忍不住捧腹大笑。但在真实的生活中,酒鬼一点儿也不可乐,反而令人恐惧。每次桑塔拉姆不省人事地回到家里,我们不用传声筒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用最高的音量大吼大叫,吓得萨利姆和我在我们的房间里缩作一团,就好像我们也是他责骂的对象。最后他的咒骂变成了一种例行公事,我们实际上总得等他鼾声响起后才敢睡觉。我们开始害怕从桑塔拉姆下班回家到他在床上睡死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恐惧之域。
我们以为这只是个过渡,桑塔拉姆总有一天会恢复原状的。但事实上情况越来越糟。桑塔拉姆酒喝得越来越凶,并且开始乱扔东西。一开头他只是狠狠地将塑料杯和书本摔到墙上;后来,他动手砸锅碗瓢盆。这让住在他隔壁的我们日子很难过。但我们很清楚,找罗摩克里希纳先生抱怨一通毫无用处。两个十三岁和十一岁的普通租户说的话实在没什么分量。所以每当隔壁有什么东西摔在墙上,我们只能把头深深缩进被窝里。一听到碗盘或者瓷器被砸碎的声音,我们就吓得直哆嗦。
甚至连这样的情形也未能持续多久。很快,桑塔拉姆先生开始往别人身上扔东西。遭殃的自然是他的妻子女儿。他将郁积的愤怒最大程度地倾泻在他妻子身上。你这个贱人!就是你搞得我走下坡路。我无法在黑洞里写研究报告,还不得不向那些该死的家庭妇女们一件又一件地展示衬衣和纱丽。我恨你!你怎么不去死?他大声抱怨着,将一个胡椒粉摇瓶、一只玻璃杯、一个盘子扔向他的妻子、女儿和女儿的猫。
一天晚上,他完全疯了,将一杯滚烫的茶泼向他的妻子。谷迪雅抢前一步保护母亲,结果滚开的液体泼在了她身上,烫伤了她的脸。她在极度痛苦中尖叫。桑塔拉姆先生醉得太厉害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冲出门帮桑塔拉姆太太叫了辆出租车,带她女儿去医院。两天后,桑塔拉姆太太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随她去医院看看谷迪雅。她很寂寞,也许你能跟她聊聊天。
于是我陪同桑塔拉姆太太,破天荒地第一次去了医院。
第四章弟弟的承诺(2)
走进一家医院时,首先袭击你感官的就是气味。那种刺鼻的消毒剂气味弥漫在脏兮兮的病房的所有角落,让我恶心到想吐;第二呢,就是在那里你看不到一个幸福的人。病人们躺在绿色的床上呻吟悲啼。就连医生和护士看上去也都阴沉沉的。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所有人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没有谁会真正因为你而烦恼不安。我原本想象有不少医生护士团团围着谷迪雅,却发现她独自一人躺在烧伤科的病床上;没有一个护士看护她。她的脸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黑色的眼睛。
谷迪雅,看看谁来看你了。桑塔拉姆太太说着,看我时满脸堆笑。
接近女孩让我感到羞怯。她显然比我大不少。我只是一个偷窥者,偷听到她生活里的零星片断;我几乎不了解她。我看不见她的嘴唇,不过从她的眼睛中,我可以看出她在对我微笑。这微笑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跟她呆了有三个小时,漫无目的地说这说那。谷迪雅问我,你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奇怪的名字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
这个故事太长了,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
她告诉我她自己的一些事。我得知她很快就要读完中学,开始上大学。她的志向是成为一个医生。她问起我的情况。我没有告诉她有关蒂莫西神父的任何事,以及后来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但我讲了我在分租公寓的经历。我告诉她自己作为一个铸造厂工人的生活。她全神贯注地倾听,让我感到自己很重要,很有用。
一位医生进来,告诉桑塔拉姆太太说她的女儿很幸运,只是轻度烫伤,不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她在一个星期内就能出院。
与谷迪雅一起消磨的三个小时,让我对她爸爸有了更多的了解。桑塔拉姆太太对我说:我丈夫是个著名的天文学家。真的,他从前是个科学家。他曾经在阿亚伯哈塔太空研究所工作,用巨大的望远镜观察星星。我们以前住的是独立的带平台的房子,就在研究所大院里。三年前,他发现了一颗新的星星。这是个非常重大的科学发现,但一个同为天文学家的同事却窃取了这一成果。这件事完全击垮了我丈夫。他开始酗酒,跟他的同事们吵架。一天,他不知怎么与研究所主管发生冲突,在气头上差点儿把那人给打死。他当即被踢出了研究所。我还不得不上门恳求主管,不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离开研究所后,我丈夫在一间挺好的学校找了份物理老师的工作,但他无法管住自己的酒瘾和火暴脾气,为了学生们很小的失误而痛打他们,六个月后他就被开除了。从那以后,他只能打点儿零工,在机关食堂里当管理员,在工厂当会计,现在在一家服装店当销售助理。我们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所以才不得不住到分租公寓来。
桑塔拉姆先生就不能把酒戒了吗?我问她。
我丈夫对我发过誓,说他再也不沾酒了。我一开始也相信最糟糕的日子即将过去。但他从来无法遵守自己的诺言。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
帮我个忙,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谷迪雅说,在我回家前帮我照料冥王星。
一定。我许诺。
突然间她伸出手臂,将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你就像我的弟弟一样,你说是吧,妈妈?她说。桑塔拉姆太太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关系。我曾想象过自己是某人的儿子,但从未想象过自己是某人的兄弟。所以我只是握着谷迪雅的手,默默体会着我们之间无言的联系。
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身穿白色纱丽怀抱婴儿的女人。风在她身后咆哮,长发飞扬,遮住了她的脸。她将孩子放进一个衣筐就离开了,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她同样高挑而优雅,但她的脸整个包裹在绷带里。她从衣筐里抱出婴儿,不住地亲吻他。我的小弟弟。她说;姐姐婴儿发出咯咯的声音,回应她。喵!一声压抑的猫叫突然刺破了黑夜。我醒过来,极力辨别我听到的声音是来自梦境还是隔壁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我在巴弗先生丢弃《马哈拉施特拉邦时报》的垃圾筒里,发现了冥王星软绵绵的、受过严重摧残的尸体。小猫的脖子断了,毛茸茸的身体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桑塔拉姆跟他妻子说,冥王星逃走了。我知道事实真相,但说出来毫无意义。我宁愿相信冥王星确实是逃走了,逃到了另一个好一点儿的世界。
我非常喜欢谷迪雅,我对萨利姆说,我必须确保桑塔拉姆不再对她做同样的事。
可是你能做什么呢?这可是人家的事。
这也是我们的事。再怎么说,我们是邻居。
还记得有一次你对我说过什么吗?别多管别人的闲事,或者把别人的麻烦变成自己的麻烦,因为那压根儿就不是个好办法。听到了吗,穆罕默德?
我不予回答。
谷迪雅回家了,但我没能见到她,因为桑塔拉姆先生不许任何男孩进他的屋子。桑塔拉姆太太对我说,她丈夫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要改邪归正了。尽管在内心深处,她知道桑塔拉姆已无可救药,但连她也不会想到,她的丈夫能沦落到多深的深渊。
谷迪雅从医院回到家还不足一个星期,桑塔拉姆便故态复萌。这次他试图抚摸她,却不是像一个父亲那样。一开始,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我只听到他说谷迪雅是他的月亮,然后桑塔拉姆太太开始哭泣,谷迪雅尖声叫喊:爸爸,别碰我!爸爸,请你别碰我!
谷迪雅悲伤的哭声让我突然明白隔壁发生了什么事。我真想立刻冲进桑塔拉姆的房间,赤手空拳地杀死他。但在我鼓足勇气前,桑塔拉姆响亮的呼噜声已然响起。他睡死过去了;谷迪雅还在抽泣。不用传声筒我也能听到她的呜咽。
她的哭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震撼了我。我不知道,倾听着姐姐的悲伤时,作为弟弟的我该作何反应,因为我完全没有过当弟弟的经验。但我知道一定得找到办法安慰她。只可惜,隔着一堵墙是很难去安慰别人的,无论这墙有多薄。我急得四下打量,发现正好在墙根处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孔道,水管子从那里通入隔壁的公寓。那个孔足够插进一条胳膊。我马上跳下床,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我的手穿过孔道,姐姐,别哭了。瞧这儿,握住我的手。说着说着我也哭了。有只手急切地抓牢了我的手。我感受到有手指触抚我的胳膊,我的肘弯,我的手腕,如同一个盲人在感知某人的面容。然后那些手指与我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传递勇气、活力与爱的传递。怎么形容都行;事实上,在那一刻我和她融为一体:我能感知她的痛,就如同那是我自己的痛。
萨利姆坐在床上,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你疯了吧,穆罕默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提醒我,你伸手过去的洞就是老鼠和蟑螂进到我们房间的那个洞。
但我对萨利姆和其他一切都不以为意。我也不知道我握着谷迪雅的手有多长时间。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地上。我的胳膊依然插在墙洞里;一大群蟑螂在我的衬衣口袋里安睡。
第二天夜里,桑塔拉姆再一次醉醺醺、神志不清地回到家里,又一次试图骚扰谷迪雅。
你比所有的恒星与行星更美丽。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谷迪雅,我的小宝贝!昨天你逃开了,今天我可不会让你得逞了。他说。
你不能这样!桑塔拉姆太太哭喊道,但她丈夫就跟没听见似的。
别担心,谷迪雅,我对你的爱没什么不对头的。就连沙贾汗,我们伟大的皇帝,还与他亲生的女儿嘉罕阿拉坠入情网呢。谁能拒绝给予一个男人从他自己栽种的树上采摘果实的特权呢?
你这个恶魔。桑塔拉姆太太喊叫道,传来瓶子破碎的声音。似乎桑塔拉姆用什么东西击中了他妻子。
不!我听到谷迪雅的尖叫。
仿佛一把焊枪穿透了我的脑子;熔化的铁水浇在我的心脏上。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迅速跑到罗摩克里希纳先生的房间,告诉他桑塔拉姆先生正在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做可怕的事。但罗摩克里希纳的反应就好像在听我谈论天气。
听着,他对我说,凡是发生在四堵墙之内的事,那都是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无权干涉。你只是个年纪尚轻的孤儿,还没有见识过多少世面。但我知道,打老婆、虐待、**,还有**这类事,在整个孟买的分租公寓区天天上演。从没有任何人出来做点儿什么。咱们印度人具备这种出奇的能力:眼见周遭的痛苦与不幸,却不受影响。所以,只要做一个合乎体统的孟买人,闭上你的眼睛,堵上你的耳朵,管住你的嘴巴,你就会过得像我一样幸福。快回去吧,我该睡觉了。
我赶紧飞奔回我的房间,隔壁传来桑塔拉姆的呼噜声,而谷迪雅不住地尖声嚷嚷,说自己很脏。
别碰我!谁也别碰我!不管谁靠近我,都会被传染。
我想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我也失去了理智。
传染我吧。我大喊。我的手穿过墙上的洞,谷迪雅一把捉住我的手。
我活不了多久了,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她呜咽着说,我宁愿自杀也不要屈从于我父亲。
她的痛苦在空气中漂浮,穿过洞口弥漫开来,将我紧紧环绕。
我也哭了起来。我绝不让这样的事发生。我坚定地对她说,这是一个弟弟的承诺。
萨利姆狠狠瞪我一眼,就好像许下这个诺言是犯了什么大罪一样。但我已将是非对错置之度外了。我感受着谷迪雅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她手上的肌肉,觉得我们俩都是被猎捕的野兽,也是犯罪的同谋。我的罪行在于,我,一个孤儿,竟然敢把别人的麻烦事自个儿扛下来。但谷迪雅的罪行又是什么呢?仅仅是她生为女孩,而桑塔拉姆是她的父亲。
第二天晚上,我便实践了我的诺言。
桑塔拉姆下班回来,爬上摇摇晃晃的楼梯往二楼去。他脚步缓慢,踉跄而行,连衣服都散发着浓烈的威士忌气味。当他正要经过那段罗摩克里希纳先生还没来得及修理的扶栏时,我从后面向他冲了过去,猛力撞了一下他的后背,他随之撞向木头扶栏。栏杆本来就已松动,根本无法承受他的体重,于是在顷刻间砰的一声断开,裂成了碎片。桑塔拉姆失去平衡,一头栽向地面。
在电影里,坏蛋从摩天大楼的顶楼坠落下来时,看上去就好像漂浮在空气里。啊啊啊!他在半空中踢腾着双腿,舞动着手臂。但在真实生活中,情形完全不同。桑塔拉姆没有扑扇胳膊腿;他像石头般坠落,脸冲下撞到地上。他四肢摊开躺在那儿,像展翅的老鹰一样。
只有当我看见桑塔拉姆软绵绵的身体摊在地上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所有可能的后果立即在我眼前浮现。
警察会驾着红灯旋闪的吉普赶到犯罪现场。他们用粉笔在尸体周围画个漂亮的轮廓,边拍照边说:这是尸体落下的地点。然后他们一抬头看见我在上面。警官指着我说:就是那个男孩把受害者推下来的。抓住他!我被带到监狱里,剥光衣服,遭受毒打,然后被带到法庭上。一个冷面法官坐在前面,身穿黑色长袍,吊扇在他头顶旋转。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落满灰尘的褪色的金色牌子,上面写着satyamevajayate真理永胜。法官看我一眼后宣读了裁决: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我裁定你犯了蓄意谋杀桑塔拉姆先生的罪行。根据印度刑法第302条,我判处你绞刑。
不!我大叫,试图逃走,但我的腿上有脚镣,手上有手铐。我被蒙上眼睛带到行刑室。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行刑台上的控制杆已经拉起。我的双腿突然悬空,我疼得尖声喊叫,呼吸被堵在我的肺腔里。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天堂。
但天堂看上去与分租公寓一般无二,我朝下看去,只见桑塔拉姆的身体还是像鹰一样摊开在地面上。
现在周围已经聚拢了看热闹的人,有人喊道:快打电话叫警察!
我立刻清醒过来,一刻也不敢停留,仓促爬下楼梯,开始狂奔。我飞跑过大门,飞跑过牛奶亭,飞跑过整幢楼。我跑向车站,乘快车赶到维多利亚火车站。我在每一个站台上搜寻我要乘的那趟车。最后我终于找到了正在启动的火车,赶紧跳了上去。
我离开了孟买,离开了谷迪雅,离开了萨利姆,逃向我唯一知道的另外一个城市,德里。
从故事开始到结束,丝蜜塔都保持了完全的沉默。看得出,她被深深地打动了。我察觉到泪珠在她眼角隐隐闪动。也许,作为女人,她对谷迪雅的痛苦能够感同身受。
咱们来看第三个问题吧。我拿起遥控器,按下了播放键。
普瑞姆库马尔旋转椅子,面向我说:托马斯先生,你已经答对了两道题,赢到了两千卢比。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是否能答出第三个问题,奖金五千卢比。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请听第三题。这个问题来自
正在这时,演播厅中央的聚光灯熄灭了,普瑞姆库马尔和我陷入黑暗中。
哎哟!休斯敦,我们有麻烦了。普瑞姆库马尔说。观众们会意地哈哈大笑。我没听懂这个笑话。
你刚刚说了什么?
哦,那是电影《阿波罗13》中的一句经典台词。我肯定你不看英语电影。当你突然间遇到大问题时,可以用这句台词。我们现在确实遇到个大问题。得修好聚光灯以后比赛才能继续进行。
技术人员检修聚光灯时,普瑞姆库马尔通过耳机与制片人交谈。然后他俯身向前,在我耳边低声说,ok,小子,你的好运已经持续了两个问题,现在就要到头了。下面这个问题真的很难,特别是对一个服务员来说。我倒是愿意帮你再多赢点儿钱,但制片人刚刚通知我,要我向前推进到下一个参赛者,一位数学教授。抱歉,世道就是这样!他喝了一小口柠檬水,抿了抿嘴唇。
聚光灯修好了。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鼓掌。
掌声平息下来后,普瑞姆库马尔看着我:托马斯先生,你已经正确回答了两个问题并赢了两千卢比。现在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你能否回答出第三个问题并赢得五千卢比。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ok。我们的下一个问题来自天文界。告诉我,托马斯先生,你知道我们的太阳系里有多少颗行星吗?
我的选择是什么?
这个不是题目,托马斯先生。我只是问你是否知道太阳系中行星的数量。
不知道。
不知道?但愿你知道我们生活的星球的名字。观众们大笑。
地球。我绷着脸,不高兴地回答。
很好,这么说你确实知道一个行星的名字。ok,你准备好回答第三个问题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请听第三题。太阳系中最小的行星是哪个?a,冥王星;b,火星;c,海王星;d,水星。
背景音乐还未及响起,一个声音已然从我唇间溜出:喵!
抱歉?普瑞姆库马尔惊讶地问,你说什么?等等!我想我听到一声猫叫。
我说是a。
a?
是的。答案是a。冥王星。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是a?
确定。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出。
完全正确,百分之百正确!冥王星当然是太阳系中最小的行星。托马斯先生,你刚刚赢得了五千卢比!
我的知识面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些人起立鼓掌。
但丝蜜塔依然沉默着。
第五章 对残疾人的想法(1)
阳光渐弱,鸟鸣渐稀,空气愈加污浊,天空阴霾沉沉。
当你从可爱的、光线充足的花园洋房中被连根拔起,扔到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被迫与成打的小孩住在一间拥挤的宿舍里时,我猜你多少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好像得了黄疸肝炎。
不过如果你真得了黄疸,那可不大妙。黄疸是种让人很难受的病,但它倒带来个很好的后果:你会从通风不良的大宿舍被转到单人房间里。我现在住的就是很大的一个单间,里面摆着一张金属床,挂着绿色的窗帘。这里叫做隔离室。
过去的两周我一直躺在床上。自从蒂莫西神父死了,他们把我从教堂带到这里以后,我就觉得自己一直在生病。他们没有用红灯旋闪的吉普车来载我,而是开着车窗上装有防护网的蓝色面包车,就像那种用来围捕流浪狗的车子。不同的是,这一辆是用来围捕流浪儿的。如果我的年龄再小一些,他们可能已经将我送到一个领养家庭里,转手将我卖掉了。但因为我已年满八岁,所以被送到了位于土库曼门的专门收容男孩的德里少年之家。
少年之家只可容纳七十五个孩子,但那儿却住了一百五十个。里面狭窄、喧闹、肮脏。仅有的两个公用盥洗室中,洗手盆漏水,厕所污秽不堪。老鼠在过道与厨房间快速地窜来窜去。虽说有一间教室,但里面的课桌摇摇晃晃,黑板裂缝,老师们也不常教课。体育场里野草疯长,有三柱门那么高。稍不小心,就会绊倒在足球大小的石头上,擦伤自己。我们有一位体育教导员;他穿着皱巴巴的白色棉布衬衣和裤缝笔直的裤子。他将板球和羽毛球拍等运动器械保管在一个漂亮的玻璃柜里,从不允许我们去碰。
食堂的餐厅很大,铺着廉价地板,长长的木头桌子一字排开。但坏脾气的厨头把名义上该给我们吃的肉和鸡卖给餐馆,只拿炖蔬菜和又厚又黑的恰巴提对付我们。他不停地抠鼻子,责骂每一个要求再添一点儿饭菜的人。
院长阿格尼霍特利先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很慈祥,喜欢穿用土棉布缝制的、浆洗过的库尔塔,但我们都知道真正的权力操在他的副手诨名恐怖土库曼门的古普塔先生手中。他属于最坏的那类人,身材粗短,毛发浓厚,身上老是散发着皮革气味,嘴里一天到晚嚼着蒌叶槟榔。他脖子上挂着两条粗粗的金链子,走起路来发出刺耳的当啷声,到哪里都带着条竹片,动不动就抽打我们。私下里有传言说他在深夜将男孩叫到他的房间,但没人敢公开议论这事。我们只想谈论快乐的事情,比如每天晚上在公共休息室看两个小时的电视。我们围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印度品牌电视机,挤作一团,看第五频道的印地语电影歌曲,还有印度电视台播出的中产阶级肥皂剧。我们最喜欢看周日播出的电影。
这些电影展示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一个孩子们有爸爸妈妈陪伴、有生日派对的世界;一个住在大房子里、开着大车、得到大包礼物的世界。我们见识了这个梦幻世界,却永远不会异想天开。我们知道,我们永远也不会拥有阿米特巴巴克强或者沙鲁克汗所拥有的生活。我们最大的野心就是成为那些有权力管我们的人。所以每当老师问我们,你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回答飞行员、总理、银行家或演员。我们的回答是厨师、清洁工、体育老师,到头了也就是个监管员。少年之家把我们弄得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渐渐认识了很多男孩,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我跟他们私下里关系特铁。像穆纳、卡鲁、皮亚、帕万、乔希姆和伊尔凡。从蒂莫西神父的房子里被送到少年之家,对我来说就像是从天堂落到了地狱。当我认识了其他的男孩后,我才意识到,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天堂。他们有人来自德里和比哈尔邦的贫民窟,还有人来自印度北方邦的棚户区,甚至有人从遥远的尼泊尔来。我听到关于他们那些吸毒成瘾的父亲和当妓女的母亲的故事;我看到他们手上被贪婪的叔父与残暴的姨妈抽打的伤痕;我知道了世上还有包身工和家庭虐待这样的事。我开始惧怕警察。他们就是负责将大部分男孩送到少年之家的人。孩子们有的是在路边小摊上偷面包,有的是在电影院兜售黑市票、被逮住后没钱贿赂治安警,更常见的是仅仅因为治安警不喜欢他们那张脸,便给他们随便捏造个罪名送到这里。
这些男孩大部分是这里的回头客,也就是说,有人通过少年福利委员会取得了对他们的监护权,把他们领了回去,但后来又送回到少年之家。穆纳是惨遭继母虐待后回到这里的;乔希姆被他残忍的哥哥赶出了家门,流离失所;帕万则是因为领养他的亲戚让他在一个肮脏的汽车旅馆干活,被警察发现又送回来的。但即便经历过这样的遭遇,许多男孩还是渴望被领回去,准备着从一个已知的地狱走向一个未知的地狱。
没费什么事我就成了他们的头儿。并不是因为我年龄略大,也不是我更敢作敢当,只因为我会说英语。我是唯一能说能读这种神奇语言的孤儿。这事在长官们那儿产生的影响让人吃惊。院长会时不时问到我的情况;体育老师允许我在前院搭建一个临时板球场。在那儿我们举行了四五次挺像样的比赛,直到穆纳打碎了院长的玻璃窗,体育活动就此被全部取缔;苛刻的厨子偶尔会开恩给我加碗饭;古普塔夜里从不叫我去他的房间;我病了,医生没有像惯常的那样拖拖拉拉,他立即把我转到隔离室。这样我不至于传染整个宿舍。
我逍遥自在地独占隔离室两个多星期后,另一张床搬了进来。他们告诉我新来了一个男孩,他的情况非常糟糕。他是在下午的时候被一副担架抬进来的,穿着又脏又破的橘色背心和磨破的短裤,脖子上挂着条黄色的塔比兹。这就是我与萨利姆伊利亚西的初次见面。
萨利姆的一切都与我相反。他有着麦色的皮肤,天使般的面孔,卷曲的黑发,笑的时候脸颊旋出酒窝。虽说他只有七岁,却有个充满求知欲的脑袋瓜。他用短促的、断断续续的句子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萨利姆来自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庭,他们住在比哈尔邦的一个村庄里。村子主要由贫困的农民组成,也有几户富裕的地主。他们大多是印度教徒,但还有几户像萨利姆家这样的穆斯林家庭。萨利姆爸爸是做苦工的,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哥哥在一间茶亭干活。萨利姆自己在村办学校上学。一家人住在狭小的茅草屋里,就在地主的地盘边上。
上个星期,正当天寒地冻的一月,村子里的哈努曼庙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在夜里闯进至圣堂,亵渎了神猴像。庙里的祭司声称他看见一些穆斯林青年潜藏在哈努曼庙附近。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印度教徒们一听,立刻炸了。他们暴跳如雷,拿着砍刀、镐头、棍棒与火把袭击了所有穆斯林家庭。暴民攻击萨利姆家时,他正在茅屋外玩耍,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在屋子里喝茶。就在萨利姆的眼皮底下,暴民放火焚烧了茅屋。他听到母亲的尖叫,父亲的哭喊,哥哥的哀号,但是暴民不准任何人逃出来。他的全家就在熊熊大火中被活活烧死。
萨利姆没命地跑到火车站,跳上他第一眼看到的列车。火车将他带到了德里,没吃没穿,也没有一张亲人的面孔。萨利姆在站台上躺了两天,又冷又饿,因为高烧与悲痛而满嘴胡话。直到一个巡警发现了他,将他送入少年之家。
萨利姆说他夜里老做恶梦。他不断听到暴民的喧嚣声。他妈妈凄厉的叫声也一直在他耳朵里回荡。他一想到哥哥在火焰中挣扎的惨景就会发抖。他说他开始仇恨并惧怕所有的印度教徒,然后他问起我的名字。
穆罕默德。我告诉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萨利姆和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俩有许多共同点:我们都是孤儿,完全没有被领回去的希望。我们都热爱玩弹珠,都特喜欢看电影。当我们被转回到宿舍时,我利用我的影响力,将他的床铺安排在了我旁边。
一天夜里,萨利姆被传唤去古普塔的房间。古普塔是个鳏夫,单身住在大院里。萨利姆很是担忧。他叫我去干吗?他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回答,我从来没去过他的房间。不过咱们今天晚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萨利姆走向古普塔的房间时,我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萨利姆敲门,古普塔正坐在屋子里,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宽松裤。进进来,萨利姆。他含糊不清地说,手里端着满满一杯金色的液体。他将杯子里的液体大口吞下去,然后抹了抹嘴。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两粒大纽扣。我从门廊上两片幔帘间的细缝中偷偷望进去,只见古普塔抚摸着萨利姆的脸,手指在他瘦削的鼻子与薄薄的嘴唇上移动。突然,他命令道,把裤子脱掉。
萨利姆被这个要求搞糊涂了。
快照我说的做,小杂种。要不然我大耳刮子抽死你。古普塔吼道。
萨利姆照办了。他犹犹豫豫地褪下运动短裤。我不由得移开我的眼睛。
古普塔从后面靠近萨利姆,脖子上的金链子叮当作响。很好。他嘟哝着,解开裤带往下褪裤子。我可以看见他多毛的后背。萨利姆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有片迷雾霎时从我脑子里消散,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那个夜晚发生在约翰神父房间里的事,以及第二天紧接着发生的事。
我猛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叫声子弹般尖厉,穿透了夜晚的宁静。它惊醒了宿舍里沉睡的男孩们,惊醒了厨房里打鼾的厨师,惊醒了卧室里的院长。它甚至惊醒了流浪狗,引来一片狂吠。
古普塔被搞蒙了。他急忙拉上裤子,企图把萨利姆嘘走,但厨师、监管员和保安已经冲着古普塔的房间赶来了。那天晚上他们发现了古普塔肮脏的秘密(尽管他们对此未作任何处理)。但同时,古普塔也发现了是我躲在门帘后面。从那以后,我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敌。萨利姆吓得不轻,好在没有受到伤害。他早已放弃了对印度教徒的敌意,但关于***的恐惧却从此深深地嵌刻在他的记忆中,始终伴随着他日后的生活。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日,更惬意的是今天我们不用被关在少年之家了。有个国际非政府组织出钱让我们作一日游。我们乘坐旅游大巴在德里到处游览,在动物园里野餐,看动物。我们第一次看见了河马、袋鼠、长颈鹿和巨大的树懒。我们还看见了鹈鹕、火烈鸟和鸭嘴兽。然后,我们游览了库特布高塔①印度最高的塔。我们一路欢笑与推挤着爬上楼梯,从塔顶第一层平台往外看。地面上的男男女女小得像蚂蚁。噢噢噢我们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扺达地面之前逐渐消失。最后,我们到印度门观看一场盛大的嘉年华会。我们每人领到十个卢比,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想坐巨型摩天轮,但萨利姆拽着我的袖子,拉我到另一个摊位,摊位上面写着:算命大师拉曼羡卡夏斯特里,闻名世界的手相大师。看一次只需十卢比。一位老者坐在摊位里,下身穿着托蒂,上身穿库尔塔,蓄着白色的八字胡,前额上点个朱红色的提拉克,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脑袋后面垂下一条黑色的辫子。
我想看看我的手相,萨利姆说,只要十个卢比。
别傻了,我对他说,这都是些骗人的把戏。他们无法知晓你的未来。再说了,不管怎样,我们的未来没多少值得预知的。
我还是想看看我的手相。萨利姆固执己见。
好吧。我投降了,你自己看吧,我可不想把我的十卢比打水漂儿。
萨利姆交了钱,急不可待地伸出左手。手相大师摇摇头。不对,不是左手。女孩看左手,男孩要看右手。
萨利姆立刻伸出他的右手掌。手相师拿着放大镜,一边看一边分析手掌上那些细微的线条,就好像那是张藏宝图一样。终于,他放下放大镜,发出一声赞叹:你的手相非同一般,我的孩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命运线。我看到你的未来非常辉煌。
真的?萨利姆喜形于色,我会成为什么人?
夏斯特里先生显然没料到会有此问。他闭目凝思了十秒钟,然后睁开眼说:你有一张完美的脸;你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明星。
就像阿玛安阿里?萨利姆尖叫起来。
比他还出名,专家断言,接着转向我,你也想看看手相吗?只要十卢比。
不用了,谢谢你。我说着要走开,但萨利姆拦住我。
别走,穆罕默德,你一定要让他看看你的手相,就算为了我,求你了。
我无奈地看了萨利姆一眼,交出我的十卢比和我的右手。
大师扶扶厚重的眼镜,观测我的手掌,对我皱了皱眉。他默不作声地把我的手掌研读了五分多钟,然后记了点儿笔记,还列了式。
有什么问题吗?萨利姆惊恐地问。
手相师皱着眉摇了摇头。头脑线强,心脏线弱。最要命的是生命线很短;行星看上去不对头,排列也不吉利。木星丘挺好,但土星丘却与之相抵。不过,我可以针对那些障碍和缺陷帮你化解化解。当然这得花一笔钱。
多少钱?
差不多二百卢比。你干吗不问问你爸爸去?他就是那辆大轿车的主人吧?
我失声大笑。哈!大师,在你编造有关我未来的故事之前,应该先弄清楚我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不是富家子弟;我们是土库曼门德里少年之家的孤儿,那辆大巴压根儿就不属于我们。即便这样,你也已经骗走了我们二十卢比。我推着萨利姆,走,走,走。咱们在这儿浪费太多时间了。
我们正要走开,手相师叫住我。慢着!我给你样东西。
我回到摊位前。大师给了我一枚旧的一卢比钢镚。
这是什么,大师?
这是幸运币。留着它,会对你有用的。
我将它握进我的拳头里。
萨利姆想吃份冰淇淋,但我们只有一个卢比,买不起任何东西。我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孩子享受各种游乐设施,百无聊赖地轻轻抛出了钢镚。它从我的手指间滑落,滚到一条长椅下面。我弯腰去捡,钢镚显示的是正面,而在它旁边,躺着一张不知被谁掉落的十卢比纸币。真神了。萨利姆和我吃到了冰淇淋。我将钢镚小心地放入口袋;它确实是我的幸运护身符。
萨利姆为我的未来不如他光明而难过,但同时也为自己即将成为一个电影明星而兴奋不已。我们面前立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是部新电影的海报。火红的背景上,英雄举着一把枪,胸膛流着血,头上束着一条黑头巾;恶棍狞笑着;女主角挺着丰满的胸脯。萨利姆凝视海报,呆若木鸡。
你看什么呢,萨利姆?我问他。
我想看看那黑头巾适不适合我。他回答。
第五章对残疾人的想法(2)
我们坐在教室里,但胖老师乔希先生只顾自己打嗝捏鼻子,什么也不教给我们。他正在偷偷看一本小说,将小说小心地夹在手中的课本里。我们用叠纸飞机、在木头桌子上刻图案和打瞌睡来消磨时间。突然,被派在过道上望风的穆纳跑了进来。老师,老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院长大人来了。
乔希先生放出个大饱嗝,迅速收起他的小说,又打了个响指,最后站起来。好吧,孩子们,我们在讨论什么来着?对了,你们每个人都得告诉我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下一个轮到谁了?
萨利姆举起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告奋勇。
好,萨利姆,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会成为一个著名的演员,老师。一个算命的告诉我的。他得意洋洋地说。
他的回答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对于大人物赛吉的来历有两种说法。有人说他是一个非常富有的钻石商人,没有亲生骨肉,所以时不时地到少年之家来领养孩子,将他们带到自己在孟买的宫殿般的家中。另外一些人说他其实在孟买办了所学校,专门培养那些有前途的孩子。不管是哪一种说法,有件事确定无疑:只要你被选中,你这一生就算搞定了。
萨利姆并不在乎赛吉是钻石商还是办学校的;他关心的主要是这位大人物来自孟买电影业的中心。他深信赛吉会从少年之家选中他,将他带到星光璀璨的宝莱坞。这是他的命运。手相师的预言就要变成现实了。
我们全体列队等待赛吉的检阅。萨利姆特地洗了澡。事实上他一共洗了三次,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身上的每一丝污垢。他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他是少年之家里最打眼的男孩。不过他这不顾一切的劲儿还真让我担心。要是没被选中,他该多受打击啊。
赛吉终于在两个男人的陪伴下到来了。他看上去不像个钻石商,倒更像个黑帮分子。但那时我们都从未见过钻石商长什么样。也许他们看上去就是像流氓。赛吉皮肤黑黑的,蓄一把浓密的黑胡子,像是丛林里的土匪。他穿着白色的立领改良式西装,一根又粗又长的金链从脖子上垂下来,直抵第二颗纽扣。他的手指上戴满了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有红的、绿的,还有蓝的。他的两个狗腿子就长着一副狗腿子样。我后来知道他们叫穆斯塔法和潘鲁斯。古普塔也和他们在一起,在头里带路。他的两条金链与赛吉的金链子相比可就小巫见大巫了。
赛吉,你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你上回走后又新来了不少男孩呢。我敢打包票你能挑出不少满意的。古普塔对他说。
检阅开始了。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最动人的笑容。赛吉走到男孩们面前,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他没问任何问题,只是盯着我们的脸看。他走完了一圈,没瞧我第二眼。接着他又在队列前走了一趟,在萨利姆跟前停了下来。
叫什么名字?他操着浓重的南印度口音问。
萨萨利姆伊利亚西。萨利姆激动得舌头直打转。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问古普塔。
大约十一个月前,从比哈尔邦的恰布拉来。
有多大了?
八岁。
他还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赛吉。他家人在一次民间的宗教骚乱中全死了。
真惨,赛吉说,好在他正是我需要的那种男孩。你能帮忙办手续吗?
只要你一句话,赛吉。不管你要哪一个我都能立即帮你办好。至于这个孩子,我们可以说穆斯塔法是他的叔叔。福利委员会那边不成问题。实际上他们也希望尽可能多地处理掉这些孩子。
很好,这次我们就定这一个孩子吧。
古普塔看看萨利姆,又看看站在萨利姆旁边的我,这个男孩怎样?他指着我说。
赛吉打量我一番,然后摇摇头。他太老了。
不会吧,赛吉,他只有十岁,名叫托马斯,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
会不会说英文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他。我要另外那个。
他们是铁哥们儿。如果你要带走萨利姆,就必须也带上托马斯。
赛吉火了。我告诉过你,古普塔,我不需要什么托马斯乌马斯。我只要一个男孩,那就是萨利姆。
我很抱歉,赛吉,但我不能让步。如果你带走萨利姆,必须也带上托马斯。这是个一揽子买卖。
一揽子买卖?
没错。买一送一。托马斯这份我不收你的钱。古普塔咧嘴而笑,露出一口被蒌叶槟榔上了色的牙齿。
赛吉和他的心腹走到一边私下商量了一会儿。
好吧,他对古普塔说,给他们俩准备文件。我周一来领他们。
萨利姆激动得和我抱作一团,他高兴坏了。那个夜晚,他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做着关于孟买的美梦:在滨海大道与阿米特巴一同观看金色的落日,在焦伯蒂海滩同沙鲁克共赏玫瑰色的晨曦。那晚我也久久未能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但我不曾梦想云集的明星和天堂般的乐园。我梦见自己是人行道边的小贩,向路人兜售水果。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弯腰买我的芒果。我看见他的金链子悬垂下来。他扔给我一些零钱。我往他的袋子里放了一个汁肉饱满的芒果,又飞快地塞进一根腐烂的香蕉。免费赠送!
乘火车去孟买,一路上平安无事。萨利姆和我坐二等卧铺车厢,同狗腿子穆斯塔法和潘鲁斯一起。听说赛吉已经乘飞机先走了。穆斯塔法和潘鲁斯穿着隆吉,吸着比迪烟。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对赛吉的事情几乎闭口不谈。我们只知道赛吉真正的名字叫巴布皮莱,但人人都称呼他马曼,在马拉雅拉姆语中是叔叔的意思。他来自克拉拉邦的科兰,很久以前就定居孟买了。他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人,为残疾小孩办了间学校,帮助他们重建生活。马曼相信残疾儿离神更近。他将孩子们从少年之家解救出来,是认为少年之家不过是监狱的别称。如果没有马曼救我们出来,我们的人生充其量也就是趁着红灯时抹汽车的挡风玻璃,或者到私家住宅擦洗地板。现在,我们将学得一技之长,为成功做好准备。穆斯塔法和潘鲁斯不愧为优秀的推销员。旅行结束时,连我也深信,被马曼选中是我这辈子最幸运不过的事;我的命运从此就要改变。
火车不时穿行在贫民窟聚集的地区;它们排列在铁轨的两侧有如一条污浊的飘带。我们看见半裸的、鼓胀着肚子的小孩向我们挥手;他们的母亲在下水道排出的污水中洗涤器皿。我们也向他们挥手致意。
在孟买的所见所闻让我们惊叹不止。教堂门车站与我们在电影《孟买之恋》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萨利姆期待能碰见在教堂旁边唱歌的葛文达。穆斯塔法指给我们看滨海大道旁的沙滩。我头一次看见大海,立刻被迷得神魂颠倒。巨大的浪头滚滚而来,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岩石。萨利姆无暇观看壮丽的海景;他被卖软饮和点心的路边小摊吸引住了。这就是葛文达和拉维娜吃小吃的地方。他兴奋地指点着。我们路过哈吉阿里清真寺。萨利姆看到神殿后,向着真主举起了双手膜拜,动作完全是模仿电影《苦力》中的阿米特巴巴克强。我们途经了沃利、达达尔和马希姆这些区域。穆斯塔法和潘鲁斯指给我们看那些重要的标志性建筑。路过马希姆堡时,萨利姆要出租车司机停车。
怎么回事?穆斯塔法问。
没事。我就是想看看《黑手党》中走私犯卸货的地方!
我们路过班德拉、竹湖和安得利这些赫赫有名的地段。那里星罗棋布着电影明星们的住宅。我们可以看见高高的院墙与成群身穿制服的警卫。萨利姆激动得热泪盈眶。透过出租车的有色玻璃,我们犹如第一次进城的农民般目瞪口呆,盯着那些巨大的独立洋房与高层公寓楼。我们就像戴了滤色镜,眼前的孟买显得阳光更加明媚,空气更加清爽,人们更加富足。与宝莱坞的巨星共享一个空间,令这座城市洋溢着令人心醉的幸福感。
我们的目的地位于葛瑞咖姆。马曼的房子并非我们期待的豪华别墅,而是一座带院子的大大的老旧建筑,院子里有个小花园和两棵棕榈树。院子被高高的围墙圈住,墙头上环绕着带刺的铁丝网。两个黑皮肤的健壮男人坐在入口处,穿着薄薄的花里胡哨的隆吉,吸着比迪烟,手持厚竹片。他们叉腿而坐,我们能瞥见他们穿的条纹内裤。他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亚力酒味。潘鲁斯用马拉雅拉姆语连珠炮似的跟他们说话;我能分辨出的唯一字眼是马曼。显然,他们是巴布皮莱先生雇用的警卫。
我们进到房子里时,穆斯塔法指着院子外面一排波浪形建筑说:那就是马曼为残疾儿童办的学校。孩子们也住在那儿。
我怎么连一个孩子也没见到呀?我问。
他们都外出参加职业培训去了。别担心,晚上就会见到他们了。来吧,我带你们看看你们的房间。
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摆着张双层床,有一面镶在墙上的长镜子。萨利姆选了上铺。我们可以用地下层的盥洗室,里面有个浴缸,还有浴帘。这里不像电影明星的房子那么豪华,但还过得去。看起来只有我们俩住这儿。
傍晚,马曼来看我们。萨利姆告诉他自己到孟买有多么兴奋;又是多么渴望成为一个著名影星。听到这些马曼笑了。成为电影明星最最首要的条件是能歌善舞。你会唱歌吗?他问萨利姆。
不会。萨利姆说。
哦,不用担心。我会安排最棒的音乐老师教你。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像基肖尔库马尔那样有名。
萨利姆的样子像是要扑上去拥抱马曼,但还是克制住了。
晚上,我们到学校吃晚饭。宽敞的餐厅与少年之家的一般无二,地上铺着廉价的油毡,长长的木头桌子一字排开。这里的厨头与少年之家那个厨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和萨利姆被指定与穆斯塔法同坐一张小圆桌。在其他孩子进来之前我们就开饭了。饭菜热乎乎的,十分美味,比德里寡淡无味的伙食强太多了。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慢慢地移了进来,立刻让我们感觉如身处地狱。我看见没有双眼的男孩,靠着手杖摸索着前行;四肢弯曲畸形的男孩,一点儿一点儿将自己拖向餐桌;残肢像树瘤般粗糙的男孩,靠拐杖支撑着行走;嘴巴怪异手指扭曲的男孩,用肘弯夹着面包进食。这些孩子像马戏团的小丑,只是他们的样子引人悲泣而非欢笑。幸亏萨利姆和我已经差不多吃完饭了。
我们看见三个男孩站在角落里看着别人吃饭,自己却没饭吃,其中一个舔了舔嘴唇。那些男孩是谁?我问穆斯塔法,他们为什么不吃饭?
他们在受惩罚,穆斯塔法说,因为没完成任务。别担心,晚点儿他们会吃的。
第二天,音乐老师来了。他是个年轻男人,椭圆形的脸刮得清清爽爽,长着大大的耳朵和细长的手指。他带来一架小风琴。叫我老师好了,他对我们说,现在听我怎么唱。于是我们坐在地板上,聚精会神地听他唱。哆来咪发唆拉西哆。他向我们解释道,这是七个基本音符。它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乐曲。现在张开你们的嘴,大声唱出这些音符。不要用嘴唇发音,也别用鼻子发音。要让声音从喉咙的底部发出来。
萨利姆清清嗓子,敞开喉咙放声高唱。哆来咪发唆拉西哆。四壁之间立时回荡着他清亮的声音。那纯净的声音漂浮在房间里,毫无杂质。
非常好!老师鼓掌,你天生就该唱歌,神赐的好嗓子。我相信只要你不断练习,很快就能成功地唱出三个半八度的全部音域。然后他看着我:来,你也把这些音符唱出来。
哆来咪发唆拉我试着唱,但那些音符在我粗糙嘶哑的声音中碎裂,就像一把弹珠落到地板上。
老师用手指堵住耳朵。罗摩大少爷啊,罗摩大少爷啊,你唱得简直像水牛叫。看来我得花大力气教你才行。
萨利姆马上反驳。不对,老师,穆罕默德也有一副好嗓子。他的尖叫声可厉害了。
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老师教给我们几首著名的由圣徒唱的祷歌,并教我们弹小风琴。我们学习了卡比尔的双行诗歌,还有妥切达斯和米勒拜的颂歌。老师真是非常棒;他不单教我们唱歌,还把歌曲中所含的复杂教义用简单明了的语言讲解给我们听。我特别喜欢卡比尔,他的歌里有这样一段:
maalapheratjugbhaya,
mitanamankapher,
karkamankachhodde.
mankamankapher.
你手拈玫瑰经念珠已一个纪元,
心神游荡从未停止,
抛开手中的念珠吧,
拈动你心中的念珠。
萨利姆的穆斯林身份并没有影响到老师教他印度教的颂歌,再说萨利姆自己也无所谓。如果阿米特巴巴克强可以扮演一个穆斯林苦力的角色,沙鲁克汗可以担当一个印度教的皇帝,那么萨利姆伊利亚西也尽可以像一个寺庙祭司那样,饱含感情地唱诵《戒日王的裸铃》。
这段时间,萨利姆和我也认识了一些残疾学校的男孩,尽管穆斯塔法和潘鲁斯小心防范我们与这些孩子过多地混在一起,还错把残疾念成残寄,不过我们还是听到了不少这些孩子的悲惨经历,无不牵扯到残忍的亲戚与警察。从这一点看,孟买与德里没什么两样。当我们对这些孩子的了解越来越深,马曼的真相也就渐渐浮出水面。
我们和阿苏克一个十三岁的手臂畸形的孩子交上了朋友。他的话给了我们第一次震惊。
我们不是学童,他告诉我们,我们是乞丐,在当地火车上乞讨。我们中有些人还是小偷。
那你们赚的钱去哪儿了?
我们必须把钱交给马曼的狗腿子,才能换到吃的和住的。
你是说马曼是个黑帮?
你以为呢?他肯定不是天使。不过他至少让我们每天饱餐两顿。
我对马曼的信任就此破灭,但萨利姆却对其仁慈的天性继续笃信不疑。
第五章对残疾人的想法(3)
然后我们偶遇了拉吉,一个十岁的盲童。
你今天怎么受罚了?
我没赚够钱。
你每天得交多少钱?
赚多少交多少。但如果你赚不到一百卢比,就得挨罚。
然后呢?
不给吃的。你得饿着肚子睡觉。老鼠会啃你的肚皮。
给你,这是我们给你留的烙饼。
我们和拉德黎聊天,一个十一岁的独腿男孩。
你怎么从来没受过罚?你总是能挣到足够的钱。
嘘这是秘密。
别担心。我们会保密的。
好吧,不过千万别让其他男孩知道。有一个女演员住在威勒帕勒。每次我没赚够一百卢比就去找她。她不光给我吃的,还帮我补上不足的钱。
她叫什么名字?
妮丽玛库马里。人家说她以前非常有名。
她长什么样啊?
她年轻的时候肯定特别特别漂亮,不过现在老了。她跟我说想找一个做家务的佣人。我要不是断了条腿,肯定会从这里逃走,到她家做佣人。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到了威勒帕勒的一所房子前。我按响了门铃,然后在那儿等着。一个高个女人打开门。她穿了一袭白色纱丽。狂风怒号,长发扬起遮住了她的脸。我张嘴说什么,却发现她看我就像看着一个小丑。我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腿。
我醒过来,大汗淋漓。
我们被介绍给穆勒,他十三岁,被截去了一条手臂。
我恨透了这种生活。他说。
那你干吗不逃走?
逃到哪儿?这里是孟买,不是我们村子。这个巨大的城市没有你的藏身之地。就算睡在污水管道里,你也得有关系。况且得有人保护你不受别的帮派欺负。
别的帮派?
对呀。上个月有两个男孩逃跑了,可三天后他们又回来了。他们什么活也找不着。毕库那帮人不让别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混。这儿再不济,你还有吃有住。如果我们是马曼的人,其他帮派就不会来惹我们。
我们可不想卷入任何帮派。我对他说,接着给他背诵了一段诗:
kabirakharabazaarmein,
mangesabkikhair,
nakahusedosti,
nakahusebair。
卡比尔漫步市场,
向所有人送上吉祥,
他不想和谁交友,
也不想与谁为敌。
我们见到了斯甘达尔,他是从巴基斯坦进口来的。
餐厅里洋溢着兴奋的涟漪,因为又来了个小孩。穆斯塔法将这个新同伴带进来后,我们都围着他看。穆斯塔法兴奋极了。我们今天一早从沙基尔热纳托运处搞到他的。他高兴得直拍大腿。
这孩子看起来不满十二岁。我们抢着触摸他,就好像他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但他看上去可不像动物,而更像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不列颠饼干筒上的外国人:椭圆形逐渐变尖的锥形头,细长的眼睛,厚鼻子薄嘴唇。穆斯塔法对潘鲁斯说:他是从巴基斯坦旁遮普的莎朵拉神殿来的。这种男孩叫做鼠童。
他们是怎么把头弄成这样的?
我听说他们将铁环套在婴儿的脑袋上,阻止其头部发育,然后就形成了这种独一无二的头型。
我看他有很大潜能。马曼会很高兴的。潘鲁斯说。
当然啦,穆斯塔法赞同道,一个真正的珍稀品。
不知怎么,鼠童让我联想到我和蒂莫西神父在康诺特广场看到的一头熊。那只熊的脖子上套了个紧紧的项圈,嘴上罩着黑色罩子。耍熊人用一根尖头棍子狠狠戳它,熊于是用两只后腿站立起来,向聚拢过来围观的人们敬礼。人们纷纷将硬币扔在它身上。耍熊人捡起钱,拉着它走开去,进行下一场表演。当时,熊的眼神深深震动了我。它看上去那么悲哀。我问蒂莫西神父:熊也会哭吗?
我发现吉图藏在壁橱里。
他手里拿着个塑料袋,装着点儿淡黄色的东西。他把袋子罩在鼻子和嘴巴上,使劲吸气,将整个袋子按在脸上。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油漆和溶剂的味道,鼻子旁边出了个疹子,嘴巴汗兮兮黏糊糊的。吸完之后,他半睁的眼睛看上去呆滞无神,手也开始发抖。
吉图!吉图!我摇晃他,你在做什么?
别碰我,他的声音昏昏欲睡,我在空气里漂浮。我在云彩上睡觉。
我使劲拍打他,他咳出一口黑痰。
我吸胶毒上瘾了,后来他告诉我,我从一个鞋匠那儿买的强力胶。它可以带走饥饿和疼痛。我看到鲜艳的云彩,偶尔还会见到我妈妈。
我也想试试,就问他要了些强力胶。吸进去后,我一开始有点儿头晕,身下的地板似乎在移动,然后出现了许多影像。我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裹着白色纱丽,臂弯里抱着个婴儿。狂风怒号,扬起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但婴孩伸出他小小的手,用柔软的手指抚开她的披肩长发,露出她的脸。他看见两只发狂的、洞穴般的眼睛,一个扭曲的鼻子,沾着鲜血的尖利的闪闪发光的牙齿,皱纹交错松垂到下巴的皮肤;蛆虫从那些褶皱中爬出来。婴孩在极度惊恐中尖声大叫,从她的怀里跌落下来。
我再也不敢吸胶毒了。
与此同时,我们的音乐培训就要结束了。老师对萨利姆的进步极为高兴。你已经掌握了歌唱的要领,现在只剩最后一课了。
什么课?
苏尔达斯的颂歌。
谁是苏尔达斯?
他是最著名的颂歌歌手,创作了上千首歌曲赞美克里希纳神。他曾掉进一口废弃的井里,困在里面六天六夜,怎么也出不来。他开始祈祷,到了第七天,他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抓住我的手,我拉你出来。在男孩的救助下,苏尔达斯得以从井里脱险,但他出来后,男孩却不见了。他深信这个男孩除了主克里希纳外不会是别人。从那以后,苏尔达斯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奉献到创作赞美克里希纳的歌曲中。他手持独弦琴,到处吟唱描绘克里希纳童年的歌曲。老师说完唱了起来:akhiyanbaridarshankipyasi我饥渴的双眼,多么向往一睹你的神采,主克里希纳。
他的眼睛为什么会饥渴?我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苏尔达斯完全是个盲人。
最后一堂音乐课,老师对萨利姆赞不绝口,因为他完美地演唱了一首苏尔达斯的颂歌。我则烦躁不安,无法集中思想。与马曼那些男孩的谈话弄得我心烦意乱。虽然在一定意义上我们都不是上帝的宠儿,但在我看来,马曼那些男孩的处境实在是太悲惨了。
潘鲁斯走进房间,与老师悄声低语,然后拿出钱包数钱。他将一沓票子递给老师。老师感激地将钱塞进库尔塔前襟口袋里。他们一起走出房间,留下我、萨利姆,还有一架小风琴。
我根本就不该离开德里,我对萨利姆说,你至少成了个好歌手,但走这么一趟,我却一无所获。
就在那时,我发现地上有一张一百卢比的钞票。肯定是潘鲁斯点钱的时候掉落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将它据为己有,但萨利姆一把从我手里抢走钱,坚持说必须把钞票还给潘鲁斯。于是我们穿过走廊去马曼的办公室,潘鲁斯和穆斯塔法总是在那里进进出出的。
我们走到门边,屋子里传出说话声。马曼正和潘鲁斯谈话。
课程教完了,老师怎么说?他的要价可是越来越高了。
他说大的那个没什么用,小的那个很有潜力。他说以前从没训练过这么有才华的小孩。
那你认为他每天能挣到三百卢比吗?
何止三百?他的歌声充满魔力。还有他那张小脸,谁能抵抗得了他的脸蛋?我看每天进账个四百五百的不成问题。咱们中了大奖了,马曼。
另一个男孩呢?高个那个?
管他呢,那小杂种得自己顾自己。要么每天晚上交一百,要么挨饿。
就这么定了,下星期送他们上火车。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饭,就把他们做了。
一股寒气从我的脊梁骨直蹿下来。我抓住萨利姆的手飞奔回我们的房间。萨利姆被我们听到的对话以及那些数字弄糊涂了,但在我脑子里,一副七巧板已经拼接好了。
萨利姆,我们必须从这儿逃出去。立刻。
可是为什么呀?
因为晚饭后,会有特别可怕的事发生在咱们身上。
我不明白。
我明白。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学苏尔达斯的颂歌吗?
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诗人?
不对,因为他是一个瞎子,这就是咱们今天晚上要面临的厄运。成了瞎子以后他们就会逼咱们到当地火车上乞讨。我现在彻底搞清楚了,咱们在这里见到的所有残疾男孩,都是被马曼和他的手下故意弄残的。
但如此残忍的事情完全在萨利姆的理解力之外。他想留下来。
你干吗不自己逃走呢?他问我。
我不能丢下你自己走。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守护神。再说你是我的一揽子买卖。
萨利姆紧紧拥抱了我。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卢比钢镚。看着,萨利姆,我对他说,你信命,对不对?那就让这个钢镚决定我们的未来吧。正面咱们就走,背面咱们就留下,行吗?
萨利姆点头。我抛出钢镚。是正面。
萨利姆终于下决心和我一起逃离马曼的巢穴。但他满脑子都是疑虑。我们能去哪儿呢?我们以后干什么?在这个城市我们什么人都不认识。
我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记得拉德黎跟咱们讲到过的女演员妮丽玛库马里吗?她需要一个仆人。我有她的地址,我也知道坐哪辆火车能到她那儿。
去找警察吧?
你没脑子啊?从德里到这儿,你没学会任何东西吗?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去哪里,永远别去找警察。永远。
我们在地下室的厕所里,漏水的龙头滴答作响。萨利姆站在我的肩膀上,用一把刀子撬窗子上固定住金属网的螺丝钉。
快、快点儿。我咬紧牙关低声说。
楼上,马曼的警卫脚步沉重地走进我们的房间。接着是打开衣柜和碗橱的声音,再然后是喊叫与咒骂声。一个瓶子猛然碎裂的声音更刺激了我们紧绷的神经。萨利姆吓坏了;他急速地喘息,透不过气来。我的心扑扑乱跳,咚咚作响,我自己都能够听到。脚步声步步逼近。
只剩一个了,萨利姆说,可是它卡住了。我弄不开。
求你了求求你再试一下!我拼命催他,咱俩的命可都在这颗螺丝钉上了。
新增的紧迫感促使萨利姆拼尽全力扭动刀子去撬螺丝钉。终于,它松动了。他赶紧拿掉四颗螺丝钉,移开金属护格。我们看见外面的棕榈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窗子的大小仅够一个人挤出去。当萨利姆扭转身体挤出窗口时,马曼的人已经走下地下室的楼梯,眼看要进入厕所了。萨利姆紧紧抓住我的手将我拽了出去。我们跌跌撞撞爬上一堆瓦砾和碎石,上气不接下气。明月圆满,夜色平静。我们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空气里满是椰子的香味。
我们坐上了当地的火车,从葛瑞咖姆赶往这个庞大城市的中心。晚上这个时候,车上没多少人。我们所在的车厢只有几个乘客。有的在读报纸,有的在玩牌,有的在批评政府,还有的在放屁。一个兜售软饮的小贩,背着个装满色彩繁杂的瓶子的冷藏箱走进我们车厢,可乐,芬达,珊梦喜,柠檬咖,七喜。他扯着嗓子高声叫卖。饮料是冰镇的。我们看见瓶身上挂满晶莹的小水珠。萨利姆看着这些清凉的饮料,舌头不由得抿在焦渴的嘴唇上。他拍拍上衣口袋里的钱,颇感安慰的样子。小贩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但见萨利姆摇了摇头,只好走向下一节车厢。
很快,另一个小贩走进车厢。他是个戴着圆形眼镜、留胡子的老头,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满了锈迹斑斑的锡罐、灰蒙蒙的玻璃瓶,还有分门别类装着疙里疙瘩的根茎、干叶子、粉末、种籽的塑料袋。尤素福珐赫姆,巡回医生。尤素福珐赫姆,巡回医生。他大声叫道,我有治疗各种顽症的秘方。只要说出你的症状,从癌症到便秘,包你药到病除。不过他真不走运,车厢里没有一个病人。他很快离开,留下一股刺鼻的姜黄根粉的气味。
火车快速驶过住宅群和体育馆。我们看着这个城市闪烁的灯火,捕捉到人们坐在起居室里、看电视、吃晚饭、收拾床铺的镜头。离我们的目的地只差两站的时候,从车厢那一头传来拖拖沓沓的脚步声。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瘦小男孩出现了。他显然营养不良,穿着蓝色的上衣和脏兮兮的短裤。他一手持着手杖探路,一手抱着把独弦琴。我们没见过他;他不是马曼手下的孩子。
他停在离我们不足十五英尺的地方,放开嗓子高声演唱suniremainenirbalkebalaram我听说克里希纳为需要帮助的弱者而来。这是苏尔达斯最著名的颂歌之一。
当悠扬的歌声瀑布般倾泻进整个车厢时,我们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想象马曼手下的孩子们像洪水一样涌向我们:拉吉、拉德黎、阿苏克和穆勒。萨利姆紧紧挤着我,我则更深地缩进我的座位里。但歌手的脸有如雷达般追踪着我们;他那视而不见的眼睛好像在责备我们。整整五分钟,我们备受煎熬地听他唱完歌。然后他拿出一只要饭的碗,乞求施舍。车厢里只有很少几个乘客,没人耐烦为了他翻找身上的零钱。
就在两手空空的歌者将要走过我们身边时,萨利姆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他紧紧握住拳头,满脸负疚地看着我。我默默点了下头。带着万分不舍的神情,萨利姆在歌者伸出来的手上张开拳头,皱巴巴的一百卢比大钞落进了乞丐的碗里。
丝蜜塔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我真无法想象,今天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对天真无辜的孩子们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很悲惨,但确是事实。如果萨利姆和我那天晚上没能逃走,也许我们现在仍然在当地的火车上卖唱,就像那个盲歌手一样。我回答。
你最终得到了妮丽玛库马里家的那份工作吗?
是的,我得到了。
萨利姆呢?
妮丽玛库马里在加可帕的分租公寓为他安排了一个房间。
但在上一个故事中,你不是在铸造厂工作、住在分租公寓的吗?
那是我离开妮丽玛库马里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她离开我之后。
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
丝蜜塔摇摇头,在遥控器上按下播放键。
普瑞姆库马尔面对镜头。现在,我们进入第四个问题,奖金一万卢比。这同样是个简单明了的问题,但前提是你必须对颂歌歌手有所了解。托马斯先生曾经告诉我们,他相信所有的宗教。但愿他知道颂歌的来历。他转身向我,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请听第四题。苏尔达斯,盲诗人,是哪一位神的信徒?a,罗摩;b,克里希纳;c,希瓦;d,婆罗诃摩。
音乐声起。
b。克里希纳。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是的。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出。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确!你刚刚赢了一万卢比。普瑞姆库马尔宣布。
观众们热烈鼓掌。普瑞姆库马尔露齿而笑。
我面无表情。
第六章 怎样说澳大利亚语(1)
请报上姓名、性别和年龄,先生。略带羞怯、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的人口普查员站在门廊处。他拿了一沓子表格,手里摆弄着一支蓝色签字笔。
泰勒上校表情懊恼地开始陈述。他穿了一身奶白色亚麻套装。无论冬夏他都是身着套装,套装非常适合他高大的身架。他长着一张椭圆形的面孔,浓密的胡椒色八字胡,薄嘴唇,脸颊红润。浅棕色的头发梳向后面。泰勒全家以及所有仆人统统集中在前厅,就像是要拍合影。我是查尔斯泰勒上校,男,四十六岁。这是我的妻子丽贝卡泰勒,女,四十四岁。他指了指泰勒夫人。她瘦削,白皙,穿着长裙。我们的儿子罗伊,男,十五岁。罗伊玩着他的手机。他又高又瘦,穿着故意做旧的牛仔裤、t恤衫和运动鞋。我们的女儿麦琪,女,十七岁。麦琪不高,但很好看,有着圆圆的脸、蓝色的眼睛与金色的头发。她穿着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超短裙。
泰勒上校挺直身板加重语气说:我是澳大利亚防务专员。我们是外交官,所以,我看你的人口普查不用把我们算在内,这栋房子里唯一可以写进你的调查报告的,是我家的仆人们。站门边上的那位是巴格瓦蒂,我们的司机兼园丁,男,五十二岁。我们有个女佣,香提,女,我想应该是十八岁。她这会儿不在。那位是拉姆,我们的厨师,男,二十五岁。另一位是托马斯,男,十四岁。就这些吧?
不行啊,先生,我得向你的仆人们问些问题。最新的人口普查制订了一个长长的问卷,包括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比如说你看什么样的电视节目,吃什么样的食物,去过哪些城市,甚至还有他吃吃笑道,你隔多长时间过一次性生活。
泰勒夫人悄声对她丈夫说:查尔斯,咱们别让拉姆还有托马斯在这种滑稽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你得把这个笨蛋弄走。
泰勒上校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听着不管老兄您的名字是什么,我的仆人们确实没时间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你干吗不拿上这包万宝路,去下一家调查呢?我敢肯定,在你整个的调查中落掉四个人,对你来说不成问题。
人口普查员看看那包烟,舔了舔嘴唇。唔先生,你真是个好人。但你得知道,我这人不抽烟呐,先生。不过呢,要是你有一些黑牌威士忌哪怕是红牌威士忌呢,我会很乐意帮你这个忙。先生,说到底,少了四滴水对海洋来说能有什么不同呢?没人会在意十亿人中少了那么四位!他神经兮兮地笑起来。
泰勒上校鄙夷地白了人口普查员一眼,走进客厅,返回时手里拿着一瓶尊尼沃克红牌威士忌。拿去,赶紧走人。再也别来烦我们。
人口普查员向泰勒上校点头致意,别担心,先生。十年内我是不会再来打扰您了。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泰勒夫人也很满意。这些该死的印度人。她笑着说,给他们一瓶威士忌,他们会为你做任何事。
巴格瓦蒂站在门边咧嘴傻笑,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老爷太太笑了,他就会跟着笑。拉姆也在咧嘴傻笑。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麦琪穿着超短裙,他就傻笑。
我是唯一没有笑的。就算我们这些仆人是些不入眼的小人物,不会在聚会上或家庭的重要场合被提及,但把我们从我们自己国家的人口统计中排除掉,也有点儿太欺负人了。我真希望泰勒一家能够打住他们该死的印度人那种自命不凡的腔调。自从我到这里后,这大概是我第五十次听到这种腔调了。每次听他们这么说,我都热血沸腾。好吧,就算邮递员、电工、修电话的还有巡警现在又多了个人口普查员,都为了威士忌而不顾尊严,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印度人都是酒鬼。要是有一天我能向泰勒夫人直言我的看法就好了,不过我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当你住在德里高尚社区的漂亮房子里,每天能吃上三顿热饭,还有工资,一千五百没错,一千五百卢比一个月,你自然会学会吞下你的自尊。任何时候,当老爷太太笑了,你也会跟着笑。
公道地说,泰勒一家对我一直很不错。没多少人会雇用一个某一天从孟买跑来,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的人。再说了,我的经历根本沾不上他们的边。沃上校是泰勒上校的前任的前任。泰勒家信安立甘教,与蒂莫西神父的罗马天主教会也毫无瓜葛。我被雇用纯属运气:他们刚刚辞退了一个做家务的仆人,急需再找个新的。
我与这个家庭在一起的十五个月里,他们至少打发走了五个仆人。这都因为泰勒上校是个无所不知的人。就好像天上有个全知的上帝,泰勒上校就是地上的这位。杰格迪什,园丁,从工棚里偷了化肥,泰勒上校知道。后果:第二天被解雇;席拉,女佣,从泰勒夫人的房间里捡了一只手镯,泰勒上校知道。后果:第二天被解雇;拉朱,厨师,夜里打开酒柜喝了些威士忌,泰勒上校知道。后果:第二天痛打一顿,解雇;阿贾伊,新的厨师,谋划着要偷钱,并在电话上把这事透露给了一个朋友,泰勒上校知道。后果:第二天被解雇,并叫警察逮捕了他和他的朋友;巴桑提,新任女佣,试穿了一下麦琪的裙子,泰勒上校知道。后果:没错,第二天被解雇。这些事情统统发生在紧关着的门后,死寂的深夜,或者旁边没有任何人的通话中,泰勒上校怎么会知道呢?这是个真正的谜。
与泰勒一家共处的时光帮助我忘却了那些在孟买的惨痛经历。桑塔拉姆和妮丽玛库马里渐渐成为痛苦而遥远的记忆。最初几个月里,我生活在持续不断的恐惧中;只要有警车闪着红灯从院外驶过,我就禁不住缩作一团。随着时间推移,被追捕的感觉渐渐消散了。我也时常想到谷迪雅,不知她后来的处境怎样了。但如果你没法将一个名字与一张具体的脸联系在一起,记忆就很难长久地保持下去。渐渐地,她消失在我往昔记忆的垃圾箱中。但我无法忘记萨利姆;我时常为抛下他而深感内疚,自责不已。我很想知道他一个人怎样应对生活,他是否仍旧在做饭包快递员。我强忍着不与他联系,担心因为找他会把我的行踪暴露给警察。
与泰勒家一起生活时,我学会了做澳式户外烤肉和奶酪火锅,成了调制鸡尾酒和用量杯量威士忌的能手。我尝到了从堪培拉直接进口的袋鼠肉排和鳄鱼馅饺子。我成为一个英式橄榄球、网球还有跟罗伊一起看的澳式橄榄球球迷。但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仍然搞不定澳大利亚口音。每天晚上,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练习像一个澳大利亚人那样说话:喂,老兄,晚上跋点印度焖见。我自说自话,哈哈大笑。
我特别喜欢跟泰勒夫人去商店买东西。家中大部分食品都是从澳洲进口的,但她也时不时去超市和可汗市场买其他国家的进口产品。我们选购西班牙辣香肠、法国蓝莓乳酪、盐水酸黄瓜和橄榄油泡红椒。最来劲的日子就是泰勒夫人带麦琪和罗伊去儿童沃尔玛世界上最大的儿童商店。那里衣服、玩具、自行车和录音带应有尽有。麦琪和罗伊买运动衫和牛仔裤,我就去骑免费的旋转木马。
罗伊和麦琪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份杂志,名叫《澳洲地理》。我觉得这是地球上最棒的杂志。里面的一页页照片展示了那些世界上最绚丽迷人的地方,全都在澳大利亚:绵延数里的金色沙滩,可爱的棕榈树镶边的岛屿,海洋里满是鲸鱼和鲨鱼,城市里到处是摩天大楼。火山喷发出致命的熔岩,白雪覆盖的群山环抱着宁静的绿色山谷。十四岁这年,我唯一的渴望就是去看看这些美丽的地方。在我死之前能游历昆士兰州、塔斯马尼亚州和大堡礁。
我在泰勒家的生活称得上舒适,因为并没有多少活让我做。不像在女演员家,我是唯一的仆人。在这里有三个人分担家务。拉姆是厨师;厨房完全在他的管辖之下。香提负责收拾床铺浆洗衣物。我只管吸尘和清洁。有时,我也擦亮银餐具,在泰勒上校的藏书室码放图书,帮巴格瓦蒂修剪篱笆。我们几个全都住在与主屋相邻的仆人宿舍里;那儿有一大两小三个房间。巴格瓦蒂带着妻子和儿子住大间,香提独自住在第二间,我和拉姆合住第三间。房间里有一架双层床,我睡在上铺。
拉姆是个让人愉快的家伙。他四个月前来到泰勒家,是个很出色的厨师。他最拿手的是法国菜,之前曾在一个法国人家里做过。他会做三文鱼块和法式薄饼,还有烤虾,那是我最爱吃的菜。拉姆体格健美;他的脸如果你忽略掉麻子其实挺英俊的。他喜欢看印地语电影,最爱那类富有的女主角与穷困的男主角私奔的影片。我猜香提也喜欢拉姆。她看他的眼神,还有偶尔抛来的媚眼,让我觉得她是有意给拉姆一个信号。但拉姆并不在意香提;他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他要我发誓绝不向任何人泄露此事,所以我不便提及她的名字。但我可以透露一点,她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丽女孩。
虽说我住在仆人宿舍里,但泰勒一家待我几乎像是家里的一员。他们外出去麦当劳,总是记得给我买一份儿童套餐。罗伊和麦琪玩拼字游戏时,总是把我算在内。罗伊在电视间看板球比赛时,也会叫上我和他一起看虽然每当澳大利亚队输了,他都表现得很恶劣。每次泰勒家从澳大利亚度假回来,总是特地给我带回个小礼物有我爱悉尼字样的钥匙圈,或者印有搞笑句子的t恤衫。有时,这些仁心善举感动得我直掉眼泪。当我吃着伊丹乳酪,或者喝着根汁汽水时,我不免感到难以置信,那个曾在离此地不远的污秽的少年之家里,啃着黑硬的恰巴提、嚼着不好消化的炖菜的孤儿,与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吗?才不过是五年前的事啊。这种时候,我其实已开始幻想我是这个澳大利亚家庭的一员:罗摩穆罕默德泰勒。但当某个仆人遭到训斥,或者被解雇,当泰勒上校的手指点来点去,说你这个该死的印度佬时,我的梦幻世界便会轰然倒塌;我又开始觉得我就是一个杂种,从紧闭的窗口偷看一个根本就不属于我的奇幻世界。
但有样东西是真真切切属于我的,那就是钱我所有的薪水都攒在一起,虽然我还不能看到或触摸它。经过与一连串仆人的不愉快经历后,泰勒上校决定不按月付我工钱,因为我还未成年。每个月他只给我五十卢比零花钱,余下的钱由他替我存起来。只有当我们的雇佣关系结束时,我才能领到这笔钱。而且是在我表现良好的前提下。否则的话,就得像拉朱和阿贾伊一样,两手空空地走人。拉姆和我不同,每个月都领到工钱。整整两千卢比呢。他已经攒了八千卢比,仔细地藏在床垫的一个洞里。我身上只有一百卢比,但我有一个小小的红色日记本,上面记着每个月的工钱。比如到今天为止,泰勒家欠我两万两千五百卢比。仅仅是想到拥有这么多的钱,我就高兴得发晕。每天夜里,我都会梦见自己正在《澳洲地理》杂志上的那些地方游玩。拉姆的野心就更大了。他梦想娶一个白人女孩,在悉尼度蜜月,开一家法式餐厅连锁店,卖鹿肉和法式焦糖布丁。
街上收购旧货的人也就是废品小贩来了。泰勒夫人将过去六个月积攒起来的所有报纸杂志都卖给了他。买这些报刊至少花了一万卢比,但卖掉时却只值十五卢比一公斤。拉姆和我将成捆的《印度时报》《印度快报》《先锋报》《印度先驱报》提了出来。我们还搬出来成堆的《今日印度》《菲米娜》《大都会》和《澳洲人》。废品小贩用他那脏兮兮的磅秤过重量。
罗伊突然冒了出来,他问母亲:干什么呢?
没什么。我们正在清理屋子里的废印刷品。她回答说。
噢,是吗?他说着消失在屋子里。五分钟后,他抱着三十本《澳洲地理》走了出来。我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罗伊怎么会想起来卖掉这些杂志?
但在我能出声阻止之前,废品小贩已经将这些豪华杂志上了秤。这些一共六公斤。我应该付给你九十五卢比。他对罗伊说;男孩点头应允。交易结束了。我飞奔回我的房间。
废品小贩刚一离开房子,我就追了上去,在路上截住了他。很抱歉,可是夫人想要回这些杂志。我对他说。
太糟了,他耸耸肩,我已经买下来了。这些纸张质量一等,可以卖个好价钱呢。结果我不得不忍痛将自己那一百卢比全给了他,拿回了《澳洲地理》。现在它们归我所有了。那天晚上,我将它们统统摊开在我小小的房间里,贪婪地看着那些图片。山峦和海滩、水母和龙虾、笑翠鸟和袋鼠在我眼前一一掠过。不知为什么,这些奇妙的地方今天似乎离我近了不少。也许,当这些杂志实实在在为我拥有时,便意味着我心里也同时拥有了杂志内容的小小一部分。
第六章怎样说澳大利亚语(2)
本月还发生了另一件值得提及的事。卫星电视首次开播《捕谍者》。这部电视连续剧是1980年拍摄的,当时在澳大利亚引起轰动。电视剧讲述了一位名叫史蒂夫诺兰的澳大利亚警官抓捕间谍的故事。泰勒上校完全被它迷住了。平时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自己呆在密室里,只在吃晚饭时才出来。但现在到了星期三晚上,他会坐在电视间里,手拿矮瓶福士啤酒,看史蒂夫诺兰抓捕某个正在向俄国一个叫做克格勃的组织出卖机密的卑鄙外国人(就是所谓左仔)。我喜欢这部电视剧,因为里面有飞车撞击、死亡特技和那些酷毙了的小配件,比如一支钢笔同时还是微型照相机,一台磁带录音机变成了一把枪。我被史蒂夫诺兰的车迷得神魂颠倒那是一辆鲜红的法拉利,在马路上飞驰如火箭。
泰勒家的花园宴会在每年夏季定期举办,但今天的宴会却是特地办来表示对一位来印度访问的澳大利亚将军的敬意;甚至连h.c大使先生也将光临。拉姆和我,甚至包括巴格瓦蒂,都破天荒地第一次打扮得人模人样穿着一尘不染的、缀有金色圆形纽扣的白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穿着黑鞋子。大大的白色头巾后结着个小尾巴,很不舒服地扣在我们小小的脑袋上。这是婚礼上新郎的打扮,只不过我们不是骑在马背上的新郎,更像是豪华花园宴会上的高级服务员。
客人们陆续到达。泰勒上校站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迎接他们。他穿着一套浅蓝色西装。拉姆忙着将鸡肉、猪肉、鱼和羊肉串成串,放在烧烤炉上烤。巴格瓦蒂端着银托盘为宾客们送上鸡尾酒。我负责吧台,因为只有我知道宾客们点的是加苏打水的堪培利开胃酒还是血腥玛丽。香提在厨房里帮忙;就连她也脱掉了平常穿的纱丽,换了条时髦的裙子。
客人大多是来自其他使馆的白人,也有个别印度人,几个记者和一些国防部的官员。白人们喝翠鸟牌啤酒和鸡尾酒。印度人,一如往常,只点黑牌威士忌。
花园宴会的谈话进入了两个主题。印度人谈论政治和板球。外交官和驻外人员则低声交换着有关他们仆人、同僚的八卦,抱怨炎热的天气。要热死人了,真希望能放几天假。我的女佣前几天和园丁一起跑了。那可是在我给他们俩都加了工钱之后。现在这世道要找个好帮手太难了。这些该死的仆人大部分都是贼。
大使偕同一位仪容讲究的男子到了。听说他就是将军。他们的到来引发了一阵忙乱。泰勒夫人为了迎接大使,匆忙间差点儿摔了个跟头。亲吻与掌声无数。泰勒上校看上去很开心:宴会进行得非常顺利。
大约十一点,客人们大都离去了,只剩两个印度记者和一位名叫吉凡库马尔的国防部官员,还坐在那儿啜饮他们的第十杯尊尼沃克。泰勒夫人鄙夷地看着他们。查尔斯,她对丈夫说,你干吗非得请这些讨厌的记者?他们总是赖到最后才走。
泰勒上校随声附和着。那位国防部官员一个黑皮肤的肥壮男人,东倒西歪地走进屋子,我们可以谈谈吗,泰勒先生?他说着便往屋外走,泰勒上校赶紧跟着他走了出去。
午夜已过,拉姆仍然无法入睡。我听见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怎么回事,拉姆?你今晚不打算睡觉了?我问他。
我怎么睡得着,托马斯?我的心上人在折磨我。
你这个傻瓜。我告诉你多少次,别做白日梦了。如果泰勒上校发现这件事,他会宰了你的。
相爱的人必须时刻准备着为他们的爱情牺牲自己。不过我现在至少拥有了一件我爱人的东西。
什么?你拿到什么了?我从上铺爬下来。
嘘你必须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我才能给你看。
我发誓,我发誓。现在快给我看你拿到了什么东西。
拉姆将手伸进枕头下面,抽出来一块红色织物。他把它凑近鼻端,深深地嗅了起来。甚至我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这是什么?给我看看。
拉姆像展示一面旗子一样抖开它,是一个红色胸罩。我惊得跳了起来,一头撞到了木头床栏上。
噢,我的上帝!你从哪儿弄到这个的?别告诉我这是她的。
给,你自己看吧。拉姆将胸罩递给我。
我将胸罩颠来倒去看了个遍。它看上去价格昂贵,上面缀满了蕾丝刺绣。扣钩边有个小小的白色商标,写着维多利亚的秘密。
维多利亚是谁?我问他。
维多利亚?我不认识什么维多利亚。
这个胸罩是维多利亚的。这上面还有她的名字呢。你从哪儿弄来的?
拉姆糊涂了。可可我是从麦琪的房间里偷来的啊。
我的上帝呀,拉姆!你知道你是不允许进入孩子们的卧室的。这下你可真的麻烦了。
嗨,托马斯,你保证过不告诉任何人。求你了。别泄露这个秘密。
我爬回我的床上,在胸前画十字。拉姆开始打呼噜。我知道他会梦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但我梦见的却是闪着红灯的警车。我确信拉姆就要有大麻烦了,因为泰勒上校是个无所不知的人。
果不其然,两天后,一辆红灯旋闪的吉普车尖啸着驶到房前。一个戴着平光镜的警官神气活现地走进客厅。他就是带走阿贾伊的那个泰吉警官。他点名要找拉姆。警员将厨师从厨房里拽出来,带去他的房间。我赶紧跟在后面,这也是我的房间呢。他们彻底搜查了拉姆的床,翻找出他藏在床垫里的钱,还在他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条钻石项链。它怎么会在那儿?我一头雾水,但我知道拉姆不是个小偷。接着警员们开始翻腾我的东西。他们找出了我的《澳洲地理》杂志,整齐地摞在一个角落,翻出我的钥匙圈和t恤衫。最后,他们在我的床垫下面找出一只皱巴巴的红色胸罩。我闹不清它怎么会在那儿,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个胸罩就是拉姆从麦琪房间里偷出来的那个。
我像个臭名昭著的罪犯一样,被带到泰勒夫妇面前。泰勒阁下,你只提到这房子里有一个小偷;我们也确实在他床上找到了钻石项链和大把偷来的现金。但看看在这个小杂种床上我们找到了什么。我们发现了这些杂志,他肯定是从孩子们那里偷来的,他将一堆《澳洲地理》扔在地上,还有,我们找到了这个。警官像挥动一面旗帜一样抖着红色胸罩。
麦琪开始哭泣;拉姆看上去要背过气去了;泰勒上校眼里闪着杀气腾腾的光。
天哪!你居然也这样,托马斯?泰勒夫人震惊异常。狂怒之下,她一连甩了我四五个耳光。你这个该死的印度佬,她厉声责骂,你们全都一样,只不过是些忘恩负义的二流子。我们给你吃给你穿你就这样回报我们,变着法儿偷我们的东西?
泰勒上校发话解救了我。不是的,丽贝卡,他对妻子说,公平点儿。托马斯是个好小子,是杂种拉姆把它藏在他的床上的。相信我,我知道。
泰勒上校再一次证明了他的无所不知。那天,靠了他的全知,我拿回了我收藏的《澳洲地理》杂志,但昆士兰州的海滩与塔斯马尼亚的野生动物不再吸引我。拉姆流着泪承认自己偷拿了胸罩,但紧接着咬定自己没有偷项链。他指出有可能是香提干的。但这已完全无济于事。警官将他塞进吉普车带走了,同时还从泰勒上校那里带走了一瓶黑牌威士忌。他笑得露出了牙龈:非常感谢,泰勒阁下。任何时候您用得着我,只消一个电话。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这是我的名片。
泰勒上校心不在焉地接过名片,随手扔在客厅的边桌上。
这幢房子里总是有很多令人兴奋的事情发生。泰勒夫妇给麦琪弄来一条宠物狗。上校是用一条皮带将它牵回来的。它小小的,毛茸茸的,有湿乎乎的小鼻子和长尾巴,看起来像个玩偶,总是小声吠而不是大声吼。麦琪说它是一条狮子狗。她决定管它叫漫游者。
家里又有新鲜事了。泰勒家请来个新厨师,名叫贾。他的本事连拉姆的一半都赶不上。他根本没兴趣烹饪法国菜,连法语的面包屑都不会说。但他得到了这份工作,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已婚男人,与妻子和两个女儿生活在附近的某个村子里。我很不愿意再与别人合用一个房间。独自睡上下铺对我来说挺享受的:我想睡上铺就睡上铺,想睡下铺就睡下铺。
初见面我就对贾没好感。他的眼睛躲躲闪闪的。他偷偷在房间里抽烟(泰勒家严禁在室内抽烟)。他对我就像主人对一个仆人。你的理想是什么?他的问题与少年之家老师问的一样。
拥有一辆红色法拉利,我扯谎,你呢?
他点燃另一支烟,烟圈旋转着从他嘴里喷出。我要开一家汽车修理厂,但这得花费一大笔钱。我有一个富翁朋友,叫阿玛尔。他答应我,如果我能筹到十五万卢比,他就补上剩余的。你觉得这个外国佬家里有多少钱?
我紧紧闭住了嘴。如此说来,从到这儿的第一个星期开始,贾先生就在谋划一桩盗窃案了。幸好他还不了解无所不知先生,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泰勒上校开始在大清早带着漫游者去洛迪花园散步,那里离家很近。新德里市政府出台了一项新的规定:带宠物狗外出的人必须负责清理狗粪,否则会被处以重罚。从那时起,我被指定为漫游者的清洁工,陪主人和漫游者作晨间散步。我烦透了这个差事。想想看,我五点半就得从床上爬起来,拿着扫把和铲子跟着狗屎跑,而这只白痴狗每两分钟就拉一次。
洛迪花园是清晨散步的好去处,里面绿树葱茏,中心区还有一座残破的古迹,叫做巴拉贡巴德纪念碑。
清晨,公园里到处都是慢跑的人。我看见肥胖的老女人们在做瑜伽,患有厌食症的细瘦女孩跳韵律操。我也注意到,在我忙着清理漫游者的粪便时,泰勒上校会时不时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一会儿。这激起我的好奇心,所以有一天清晨,我丢下漫游者,决定跟踪泰勒上校。我看见他经过巴拉贡巴德纪念碑,走进树丛里。我藏在密集的灌木后偷偷看过去,只见他正跟一个印度人打招呼,那人正是上次参加泰勒家花园宴会的印度国防部官员。
库马尔先生,你知道昨天晚上我一直跟着你吗?从你在艾克斯南路那儿的家一路跟到糖果店,你居然一点儿没察觉?泰勒上校说。
吉凡库马尔满头大汗,十分不安。他看上去很有些悔意。哦,我真的非常抱歉,上校先生。以后我会多加小心的。我明白不能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当然了,库马尔先生。这就不必说了。如果你对安全问题还是这么掉以轻心的话,恐怕我们不得不终止这种面对面的会晤了。其实你只须记住一条简单的原则:乱行甩尾。
乱行甩尾?
对。搞乱你的行踪,甩掉你的尾巴。操作起来很简单。也就是说,你绝对不能直接前往目的地。你要换路线、换车,飞快地闪进一家商店,然后从另一家店出来,任何能搞乱你行踪的办法都可以。只要这么做,你就很难被人盯梢。任何跟踪你的人最后都会放弃的。
懂了,上校阁下,我会牢记的。现在让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一直想从我这儿得到的东西,我想终于能给你了。十四号晚上在艾克斯南路波笋后面的停车场见。那是处很僻静的废墟。晚上八点。行吗?
行。
会晤结束。我赶在泰勒先生之前,匆忙回到漫游者身边。
十四号星期五这天,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泰勒上校一大早就向他的妻子透露了行程。新来的商务专员麦吉尔想在下班后让我带他到城里转转。我迟点儿回来,丽贝卡。晚饭别等我了。
好啊。正好大使夫人邀我去跟她打桥牌,所以我也要出门。夫人说。
我可以推断出事实并非如此。为什么泰勒上校要就约会的事对他妻子撒谎呢?那天,我对他的尊敬度大大降低;为泰勒夫人感到极度难过。
拉姆倒霉之后,轮到罗伊了。泰勒上校逮住他在自己的卧室里亲吻香提。香提以她死去母亲的名义发誓,她与罗伊少爷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这真的是罗伊第一次亲她完全是无意的。但她再怎么辩解恳求都没用。结果可想而知:立刻解雇。但至少她拿到了工钱。罗伊很可能挨顿打,多半是因为他跟该死的印度佬太过亲近;他去儿童沃尔玛购物的权利也被取消。小心起见,我决定接下来的十天内不到麦琪屋里做任何清洁工作。
如果我去打扫了麦琪的房间,也许反倒救了她。因为罗伊事件后还不到两个星期,他的姐姐就成了下一个目标。无所不知先生掌握了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她漠视家中严规,在自己的房间里吸烟。麦琪试图否认这一指控,但泰勒上校在她衣橱里找出一盒香烟,还有忘了处理掉的烟屁股。就这样,麦琪去儿童沃尔玛购物的权利也同样被终止了。
信不信由你,两个月后泰勒上校又抓住一个干坏事的人。正是他自己的妻子,丽贝卡泰勒夫人。原来她与大使馆的某人有了婚外情。你这个该死的贱人!他在卧室里对她大吼,看我怎么收拾你和你的烂情人。我听到耳光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碎了:好像是一只花瓶。那天晚上,泰勒夫人没有下楼吃晚饭。麦琪和罗伊也对他们的父亲敬而远之。我不禁可怜起泰勒夫人来。丈夫发现了她那小小的风流韵事,但她一丁点儿也不了解丈夫肮脏的秘密。我很想把泰勒上校的事一五一十全抖出来,让她知道,他是怎样和老吉凡库马尔在废弃的停车场约会的。不过,我自己也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还是老实点儿为妙。无所不知先生很可能会发现是我将桑塔拉姆推下楼的;也许,他还知道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第六章怎样说澳大利亚语(3)
泰勒家发生这一连串疯狂的事件时,贾也搞得我快要发狂。他做的饭菜从不好吃发展到难以下咽,清汤清到毫无滋味,咖喱让我愁眉不展,就连漫游者也不肯吃他做的肉排。他不停地跟我叨叨他愚蠢的修车厂和如何搞到十五万卢比,烦得我要命。正当我打定主意要向泰勒上校抱怨贾的所作所为时,悲剧袭击了这个家庭。泰勒上校的母亲在阿德莱德去世了。
每个人都很悲伤。第一次,我们看到了武官柔情的一面。我们全家要离开一个星期,他用温和的声调对贾说,主屋要锁起来,你和托马斯可以在外面吃饭。麦琪和罗伊在流泪。泰勒夫人的眼睛也又红又肿。不用说,巴格瓦蒂也哭了。就连我的眼睛也被泪水糊住了。只有一个人躲在厨房的墙后面偷笑,那就是贾。
那天夜里,贾闯进泰勒家的主屋。他没有去孩子们的房间,也没去主卧室,而是直奔密室。他先将主电闸关了,然后把电子控制面板弄短路,再用锯子锯开挂锁,把铁栅栏推向一边,最后一脚踢开木门。
清晨三点,我被从泰勒家主屋里传来的厉声尖叫惊醒。我冲进房子,发现了贾干的好事。他正在密室中用头撞墙。这些杂种,他们活得就像国王,屋子里却一分钱也没有。他怒气冲天地嚷道。
警铃声在我脑子里响起。我相信,无所不知先生即便在万里之外参加葬礼,也会发现贾的叛逆行为。这样一来,我也会被当作同伙牵连进去。
贾,你这个白痴,你都干了些什么?我对他吼道。
一点儿也不比我本来要在这儿干得多。托马斯,我可是个专业窃贼,在德里的蒂哈尔监狱熬了八年。我以为这间屋子防护得这么严密,杂种泰勒肯定把家传珠宝都藏在这儿了。但其实连他妈的一分钱都没有。六个月的努力白费了,全都白费了。算了,我把电力复原就走人。我要把电视间里的vcd机和三合一家庭影院带走。它们实在值不了几个小钱,但我得尊重我的职业。我走后你收拾收拾。如果你胆敢叫警察,我就弄断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
贾离开了,我四下打量这个房间。到处是看起来很奇怪的小物件:麦克风如超小的向日葵花,微型相机像空洞的眼睛。一些纸板上写着密码检索的字样,毫无规律地组合着字母和数字。还有一些书:《间谍术》《反间谍入门手册》《间谍指南》。还有标着绝密和仅限收件者阅览的文件、各种各样的图纸,一张上写着高科技舰船核反应堆设计,另一张上写着潜水艇图解。一个抽屉里放满了迷你录像带。我看了看,磁带依照标签上的字母顺序排放:阿贾伊,巴格瓦蒂,大使(h.c),吉凡,琼斯,麦琪,麦吉尔,拉朱,拉梅什,丽贝卡,罗伊,香提,斯图亚特。还有,托马斯。第二个抽屉里藏着一台便携式放像机。我颤抖着双手抽出写有我名字的磁带,插进放像机里。屏幕上出现了我房间的图像,我看见自己斜躺在床上;在我的小红本上写字;我和拉姆聊天;睡觉。我赶紧用快进查看里面是否有桑塔拉姆的任何图像,谢天谢地,没有。接着我把写有泰勒夫人名字的磁带插进放像机。她正坐在床上,一个男人偷偷溜进来,将她搂在怀里。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背。他长时间地狠狠亲她。突然,敲门声响起,男人猛地转过身,眼睛直瞪着我。我差点儿被吓死。是大使!我急忙拿出磁带,关掉放像机,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心惊胆战:这间屋子里,会不会也有台秘密的摄像机正在工作呢。我倒吸一口冷气。现在我明白了泰勒上校是怎样成为无所不知先生的。他窃听了整幢房子,也许还窃听了整个大使馆。他是一个间谍。不过,我可不是《捕谍者》里的史蒂夫诺兰;我每个月挣一千五百卢比,在红色小本上的累计金额已经达到四万三千五百卢比。我可不愿意所有这些钱只呆在我的日记本上。我渴望触摸成捆的钞票,感受硬挺挺的新票子光滑的表面。所以我将继续闭紧嘴巴,并在老爷和太太笑的时候,跟着笑。
我拨通了泰勒上校的手机。我很抱歉打扰您,先生,可是家里进了盗贼。贾偷走了vcd机和三合一家庭影院,他还闯进了密室。
你说什么???
是真的,先生。对不起,先生。
听好了,托马斯,我要你照我说的去做。我要你立刻守住密室。你不必进到房间里,只要拿掉门上损坏的挂锁,换上任意一把锁,不准任何人进去。不要叫警察,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警报响了,只要在门旁的按键上按0007。你记住了吗?按0007,警报就会停止。我马上搭飞机赶回去,明天下午应该到德里,但在我到达之前,我要你确保没有任何人进入密室。听明白了吗?
是,先生。
泰勒上校连他母亲的葬礼都没参加就返回德里了。出租车刚在房子外面停下,他便冲进屋子,直奔密室。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放心不少。感谢上帝,房间里什么也没少。干得好,托马斯。我就知道可以信赖你。
接下来的六个多月,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的轨道。新来的厨师从未踏足过蒂哈尔监狱周边千里以内;巴格瓦蒂因未经同意私自将车子用于自家人的婚礼而遭解雇;麦琪的新男友詹姆斯暴露了,他被禁止进入这个家;罗伊吸毒被逮着,挨了顿暴打;泰勒夫人和她的丈夫继续冷言相向;而泰勒上校,我揣测,继续与吉凡库马尔在深寂的小巷和废弃的停车场见面。
麦琪和罗伊在起居室里玩拼字游戏。他们叫我一起玩。跟他们玩这个游戏让我学会了很多新词,比如binglebrekkiechalkiedashskitespunk。麦琪玩这类游戏时总是赢家。她的单词量确实让人佩服。她是我们三人中唯一能拼出有八个字母的单词的人,有一次甚至拼出了九个字母的。我最差了。我拼的词净是goeatsinglast之类的。绝无仅有的一次,我拼出六个还是七个字母的单词,但游戏结束时我仍然是得分最少的。有时我觉得,罗伊邀请我当第三玩家,只是为了让他自己不至于垫底。今天,我拿到的字母实在不怎么样,好多x、j、k、l。游戏就要结束了。麦琪得了二百零三分,罗伊得了一百七十五分,我只有一百零四分。我最后拿到的七个字母是g、p、e、e、s、a和i。我正想着拼page或者see时,罗伊用了一个o,与麦琪的字母拼出了on,我突然灵光乍现,立刻抓住机会在o前面放了e、s、p和i,在n后面放了a、g和e。espionage(间谍)。总共挣了十七分。还有,我的所有字母都放进了那个红色方框内,三倍加分;同时使用了七个方格,再加五十分。哇,加起来有一百零一分。认输吧,麦琪!
我整天都在电话机旁打转。麦琪在等詹姆斯的电话,她吩咐我要在她父亲从密室里接听电话前拿起话筒。电话在七点十五分终于响了,我用最快的速度拿起听筒,但泰勒上校的动作比我还快,喂。他说。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吉凡库马尔的声音漂浮在静电噪音之上。明天见面,星期四,晚八点在印度门附近的夸利特冰淇淋店见。我有爆炸性材料。
很好。泰勒上校说完就挂了。
泰勒上校拿着瓶福士啤酒坐在电视间里,收看电视连续剧《捕谍者》最后一集。这次,史蒂夫诺兰陷入了真正进退两难的困境。他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他一起上大学、在他的婚礼上当伴郎的人是一个共产党的间谍。他非常悲伤,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坐在乱哄哄的酒吧里,大口大口地吞着威士忌。最后,酒保对他说,这是一个肮脏的世界,但如果没有人愿意去清洗它,整个国家就会堕落成一间茅厕。史蒂夫诺兰听到这话猛然醒悟。他驾着红色法拉利飞奔向共党间谍的家。你是个好人,干的却是坏事。他在掏出枪之前,这样对朋友说,友情固然重要。但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我很抱歉。他说着开枪击毙了朋友。
第二天晚上十点,一辆红灯旋闪的警车呼啸而来,同时到的还有大使馆的车。带走拉姆的那个警官从车里出来,警察局长也来了。泰勒上校跟他们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史蒂夫诺兰在酒吧里一样狼狈。不到十分钟,大使也赶到了,脸色非常凝重。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警察局长,外交部为什么宣称泰勒上校是不受欢迎的人,并要求他四十八小时内离境?
是这么回事,阁下,我们有证据显示你的官员从事违反外交条例的活动。恐怕他必须得离开我们国家了。警察局长回答道。
但他犯了什么罪?
我们当场抓获他从名为吉凡库马尔的男子手中收取机密和绝密文件。那人是国防部的职员。
泰勒上校脸色灰白。这次,他没有咒骂这印度人是该死的撒谎精,只是低垂着头站在客厅中央。
大使发出一声叹息。我不得不说,在我漫长的职业生涯里,这还是头一次我手下的官员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请相信我,查尔斯不是间谍。但如果他必须离境,就让他走吧。他将警察局长拉到一旁,乔普拉先生,这些年我可是送了你很多箱黑牌威士忌。你能帮我个忙,回答个问题吗?
没问题。
仅供我参考,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查尔斯今天有约会的?是那个叫库马尔的家伙引你们过去的吗?
真是个好问题。不是吉凡库马尔。恰恰相反,是你们自己的人在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泰吉警官,告诉他晚上八点到印度门抓泰勒上校,说泰勒上校将收取机密文件。
我不信。你怎么如此肯定他是澳洲人?
泰吉警官走了过来。好吧,大使先生,是那人的口音说明了一切。他是这么说的:印度焖见,今晚跋点。我是说,只有澳大利亚人才会这样说话,不是吗?
第二天,泰勒上校独自乘坐澳大利亚航空公司的飞机离开了新德里。我也离开了泰勒家,带着三个钥匙环,六件t恤衫,三十本我打算卖给废品小贩的《澳洲地理》杂志,还有整整五万两千卢比:干干净净的新票子。
我与泰勒家其他人道别。罗伊牛得不行。自从吸上毒以后,他就嚣张起来了。麦琪和詹姆斯打得火热。我不担心泰勒夫人。有大使在她身边,我知道她没什么过不去的。至于我,我要去孟买找萨利姆了。这实在是太棒了!
丝蜜塔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
还继续吗?我问。
我们有其他选择吗?她回答,明天他们就正式起诉你了。她又一次按下了播放键。
演播室里,我们也又一次进入了广告时段。
普瑞姆库马尔轻轻敲打着桌子。你知道吗?托马斯先生,你的好运这下终于到头了。我敢打赌,你回答不出下一个问题。所以,准备好用你的救生筏吧。
开场曲响起。
普瑞姆库马尔转向我。现在,让我们进入第五个问题,奖金五万卢比。这个问题关系到国际外交。当一国政府宣称一个外国使节personanongrata,代表了什么意思?a,这位外交人员受到嘉奖;b,这位外交人员的任期应该延长;c,这位外交人员心怀感激;d,这位外交人员不受欢迎。你听懂题了吗,托马斯先生?
听懂了。我回答。
好。让我们听听你的选择。记住,你有两个救生筏可以用。你可以向朋友求救,或者要求我一半对一半去掉两个错误答案,只给你留下两个选择。你怎么决定?
我选d。
什么?
我说我选d。外交人员不受欢迎。
这是猜的吧?如果你答错了,你已经赢到手的一万卢比可就泡汤了。所以,如果你想退出,现在就可以喊停。
我知道答案。答案是d。
观众们倒吸了一口气。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是的。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出。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确!你刚刚赢得了五万卢比!普瑞姆库马尔宣布。观众们起立欢呼,普瑞姆库马尔抹去额上的汗,我不得不说,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大声喊道,今天晚上,托马斯先生真像一位无所不知先生!
第七章 看住你的纽扣(1)
该停下了吧?我一字一顿地说,别再喝威士忌了。酒吧要关门了,回家去吧。
别别求你别说这个。再给我一杯。最后一杯。客人一边恳求,一边伸过来他的空酒杯。我看看手表,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严格说来,酒吧要到一点钟才打烊。我不情愿地拿出一瓶黑狗朗姆酒。一百卢比,先交钱。我断然要求道。男人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我仔细地斟了一量杯,倒在他的酒杯里。
谢谢你,酒酒酒保。他说着大口痛饮朗姆酒,然后一头栽倒在桌上。酒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瓶中的苏打水也溅得到处都是。他还打翻了盛薄荷酱的碗。两秒钟内这个人就会沉沉入睡,而我除了必须清理这个烂摊子,还得叫辆出租车,好歹把他送回家。虽说我够聪明,预先收了他的酒钱,但还是忘了跟他要点儿小费。
事情弄成这样,也许该怪我自己。那个客人表露出的种种迹象,完全说明他随时会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我却以为他还能再灌下最后一杯。一如往常,我又错了。
在吉米酒吧餐厅干了两个月后,我依然没法准确无误地估计出一个酒鬼的酒量,不过倒是对酒鬼们作了个大致的分类。打头的属马,他们可以连喝八杯依然口齿清晰;然后是驴,他们三两杯下肚之后,便开始胡言乱语吵嚷不休,要么就变得异常伤感、痛哭流涕;接下来是狗,喝得越多越想吵架干仗、寻衅滋事,有些人还会调戏露西;狗下面是熊,喝着喝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最低级的是猪,他们喝下最后一杯便开始大吐特吐。这个归类并非一成不变,我见过一些酒鬼,他们一开头表现得像马,最后却变成了猪。狗也会喝成熊。还好,今天这个酒鬼最后喝成了熊,而不是猪。
摆脱掉最后一个酒鬼后,我看看墙上的钟,已是凌晨一点十分。自从露西跟她父亲去了果阿度假,我几乎每天都要忙到午夜过后,才能回到达拉维那个鸽子洞一样的屋子里。陷入这般处境多半是我自找的。如果我没跟经理显摆过,说自己会调制鸡尾酒,计量威士忌,区分加了苏打水的堪培利和血腥玛丽,经理也就不会在阿尔弗雷德休假时,叫我顶替他做调酒师。
吉米酒吧餐厅位于孟买的戈拉巴区。餐厅的墙上挂着陈旧褪色的图片,吧台后竖着一面大镜子,木头家具结实耐用。关键是,这里有南孟买最负盛名的菜单。由于饭菜太美味,价格又实在便宜,吸引了各个阶层的顾客。每个营业日,你都能看到低斟浅酌的高级主管和来自底层的工厂工人在吧台边相邻而坐。
经理一再要求我们跟前来消遣的顾客多多交谈。因为有人陪着聊天,他们会喝得更多。露西的父亲、老酒保阿尔弗雷德德苏萨就特别擅长跟客人聊天。他记得大多数常客的名字,跟他们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倾听他们的伤心往事,时不时地在酒水账单上添一笔。
露西自己也是个相当专业的女酒保。她穿着短款上衣和紧身裙坐在吧台边,时不时弯下身,露出一点儿乳沟,引诱顾客点价格昂贵的进口威士忌,而非廉价的印度酒。有时,她卖弄风情的举止也会招来麻烦,粗鄙的顾客们当她是下贱女人,对她动手动脚。这种时候我就要像临时保镖一样挺身而出。
阿尔弗雷德德苏萨先生以为我和露西之间有什么暧昧,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露西在场,他就像只老鹰一样盯紧我。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露西的确是个甜妞儿,身材娇小胸部丰满,有时她歪着头看我,抛来个媚眼,也让人觉得她在暗示我些什么。但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接收任何信号;那些超出负荷、几乎满溢的记忆,全都来自一个人:妮塔。
阿格拉的医生说,至少要过四个月,妮塔才能从她所受的伤害中恢复过来;而我知道希亚姆绝不会再让我见到她。这就是为什么我回到了孟买:我必须驱逐阿格拉那些纠缠在我身边的鬼魂,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但我无法逃避自己在孟买这座城市中的经历。过去的记忆把我摆在一个个十字路口。桑塔拉姆,失意的天文学家,在街头嘲笑我。妮丽玛库马里,过气的女演员,在火车上呼唤我。萨利姆,我的朋友,从每一幅巨型广告牌上俯视我。但是我打定主意不跟萨利姆见面。我荒唐的经历和疯狂的计划有如一个危险的漩涡。我不能把他卷入进来。
我住在孟买一角,一个叫做达拉维的地方。我的房间是一个狭窄的、一百平方英尺大小的简陋棚屋。光线照不进来,空气也不流通,一块波浪形铁皮板搭在头上,权充屋顶。每当火车从上方驶过,铁皮板就被震得剧烈晃动。这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卫生设备。可我只负担得起这样的地方。
在达拉维并非我一人如此潦倒,上百万的人像我一样悲惨地活着。这块挤满了人、占地两百公顷的三角形沼泽地带,一如城市里的荒原。在这里我们像动物一般活着,如虫子一样死去。来自全国各地的穷困移民聚集在这个亚洲最大的贫民窟里,为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巴掌大的天空而相互倾轧。争斗吵闹每日都在上演为了几英寸空间,为了一桶水有时还因此闹出人命。
达拉维的居民大多来自荒僻落后的比哈尔邦、北方邦、泰米尔纳德邦和古吉拉特邦。他们来到孟买这个遍地黄金的城市,心怀梦想,希望发财致富,过上中上等阶层的生活。然而时至今日,金子早已变成铅块,徒留锈迹斑斑的心和坏死的大脑,就像我这样。
达拉维不适合神经脆弱的人生存。德里少年之家已经损伤了我们的自尊,而达拉维污秽、阴森的城市景观更加令人麻木。人活在这样的地方毫无尊严可言。这里的露天排水沟到处都是蚊子;堆满粪便散发着恶臭的公共厕所里,老鼠成群结队。上厕所时你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的屁股不被老鼠袭击,臭味还在其次。肮脏的垃圾堆满每个角落,不过仍有拾荒者指望能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有时你不得不屏住呼吸,侧着身子穿过那些狭窄的、令人得幽闭恐惧症的小巷。但对于饥不择食的达拉维居民来说,这里是他们的家。
身处孟买现代化的摩天大厦与霓虹闪烁的大型豪华购物中心之间,达拉维如同一个已经癌变的恶性肿瘤,长在这座大都市的心脏上。然而都市拒绝承认它的存在。因此,这地方被排除在法律之外。
达拉维所有的房子都是非法建筑,随时可能被拆除。但当人们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在这里挣扎时,他们才不在乎房子是否会被拆掉。所以,他们住在非法的房子里,用着非法的电,喝着非法的水,观看非法的有线电视。他们在达拉维为数众多的非法工厂、非法商店里打工,甚至非法旅行不买票,免费搭乘穿越这处穷人集居地的当地火车。
孟买城或许可以选择不去理会达拉维这个丑陋的、恶性膨胀的瘤子,但仅仅宣告它的不合法显然无法阻止癌细胞的扩散。这个肿瘤依旧缓慢地释放出毒素,在不知不觉间扼杀着这个城市。
每天,我从达拉维乘火车到吉米酒吧餐厅上班。在吉米工作的唯一好处就是至少中午之前我不必出门。但付出的代价更大:我得工作到很晚,为来自城市各处的愚蠢的醉鬼服务,倾听他们的可悲经历。我也因此得出结论:威士忌是一种最精确的测量仪。你也许是个正当红的广告界大腕,也许只是一个卑微的铸造厂工人,但如果你无法在喝酒这件事上掌控住自己,你充其量不过是个酒鬼。
带着桑塔拉姆事件留给我的、久久难以愈合的创痛,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容忍任何一个醉鬼了。但吉米酒吧餐厅是唯一提供给我工作的地方,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比起棚屋附近公共厕所的恶臭,威士忌的味道毕竟不那么刺鼻;倾听酒鬼们讲的故事,也总比每天听到发生在达拉维棚屋区中那些令人心碎的悲惨事件要好过一些,例如**、性骚扰、疾病和死亡。
我渐渐学会了假装津津有味地倾听那些妻子不忠、老板吝啬之类的无聊故事,它们每个夜晚都漂浮在吉米酒吧餐厅的空气中;我一边附和着他们发出诸如喔、是啊、真的?和哇!的声音,一边适时鼓励客人再点一盘炸鸡或是一碗盐焗腰果佐酒。
每天,我都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一封寄自w3b的通知,关于我是否入选去参加那档知识竞赛节目。但日复一日,邮递员什么也没带给我。
挫败感开始如阴云一般密布在我心头。我为了一个特定的目标来到孟买,但现在看来,这个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我是在逆流而上,无法胜过强大的浪头。紧接着我听到了我挚爱的妮塔的哭声,以及妮丽玛库马里的呜咽,我的意志重又坚挺起来。我必须,我一定要进入那档节目。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将继续倾听这个城市里醉鬼们的故事有些好、有些坏、有些可笑、有些悲伤,还有一个十足的怪诞。
已过午夜,但吧台边那个孤独的客人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是坐着配有专职司机的奔驰来的;车就停在店门外。从晚十点开始,他不停地要酒;现在已经喝到第五十杯了。身着制服的司机在车子里打着呼噜,大概知道他的老板不会很快出来。
此人三十出头,穿着得体的深色西装,打着丝质领带,皮鞋光洁可鉴。
我亲爱的哥哥,我亲爱的哥哥。每隔两分钟,他就这么重复念叨着,间或抿一口黑牌威士忌,咬点儿烤肉串。
经理打了个响指。托马斯,你去陪他坐一会儿,问问他哥哥是怎么回事。没看见这个可怜的家伙有多郁闷吗?
可经理大人,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应该叫他走人。不然我就赶不上十二点半的车了。
敢跟我顶嘴?小心我打烂你的下巴。他对我吼道,快去,跟那位客人聊聊,忽悠他尝点儿昨天到货的苏格兰纯麦威士忌。他可是坐着奔驰来的。
我对经理怒目而视,像一个小学生瞪着学校里的高年级恶霸。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吧台,悄然坐到那位顾客身边。
噢,我亲爱的哥哥啊,希望你能原谅我。他呜咽着,一边还没忘咬一口烤肉。在我对酒鬼的归类中,他的表现属于驴,但至少脑子还清楚。这种人再喝上个两杯,话就会多得像冒泡泡,滔滔不绝。
先生,你哥哥怎么了?我问。
男人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白了我一下。你干吗问这个?你只会增加我的痛苦。他说。
跟我说说你哥哥吧,先生。也许这样能减轻你的痛苦。
没用。什么都不能减轻痛苦,就连你们的威士忌也不行。
好吧,先生,既然不想说你哥哥的事,我就不问了。那么说说你自己好吗?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呐,先生。
我是普拉卡什拉奥,舒雅企业的总经理。全印度最大的纽扣制造商。
纽扣?
没错。如你所知,纽扣用在t恤上、裤子上、大衣上、裙子上、衬衣上。我们就生产这玩意儿。我们用各种材料生产各种纽扣。主要的原料是聚酯树脂,但是我们也用布料、塑胶、皮革,甚至骆驼骨头、动物角壳和木头制作纽扣。你难道没有从报纸上看到过我们的广告吗?无所不包从衣服扣子到抽屉把手来舒雅吧!我们就是纽扣。我敢肯定,你衬衫上的扣子就是我们公司制造的。
那么你哥哥呢,他叫什么名字?
我哥哥?阿凡德拉奥。哦,我可怜的哥哥,哦,阿凡德。他又开始呜咽起来。
阿凡德怎么了?他是干什么的?
他本来是舒雅企业的主人,后来我取代了他。
你干吗要取代他?来,我帮你加上一杯。这种纯麦威士忌是我们昨天刚从苏格兰直接进口的。
谢谢你。闻起来味道真不错。记得我头一回喝到纯麦威士忌,还是到毛里求斯的路易港①度蜜月的时候。
你刚刚说到你取代了你哥哥。
噢,是啊,我哥哥他是个大好人,但我不得不取代他当舒雅企业的总经理,因为他疯了。
疯了?怎么搞的?来,吃点儿新鲜的腰果。
说来话长啊。
我套用一句露西的台词,夜正好,酒已满,你干吗不从头说起呢?
你算是我的朋友吗?他说,眼神迷离地看着我。
我当然是你的朋友啰。我露齿而笑。
那我就告诉你我的故事,朋友。我醉了,你知道的,一个醉汉总是口吐真言。对不对啊,我的朋友?
没错。
听着啊,朋友,我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阿凡德,可是个了不起的生意人。他白手起家创建了舒雅企业。我们原先在海德拉巴老城的拉德市场卖珠子。你知道吧,就是靠近查尔米纳尔的那个市场。我现在继承的这个商业王国,可是我哥哥劳心劳力建立起来的。
那你肯定是你哥哥事业上的好帮手啰。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是个失败者,我连大学都没考上。是我仁慈而高尚的哥哥护着我,安排我在他公司的销售部工作。那时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做好工作。时间长了,我哥哥对我的能力有了信心,就让我当了国际销售部的负责人,把我送到纽约。我们国际销售部的办公室就设在那儿。
纽约?哇!那真是太棒了!
是啊,纽约是个很棒的地方,但我的工作很累人,每天都在外面奔波,约见批发商和分销商,处理订单,确保在期限内交货,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这样啊。那接下来呢?等一下,我再给你拿盘烤肉串。
谢谢你,朋友。就是在纽约,我认识了朱莉。
朱莉?朱莉是谁啊?
她真正的名字是艾兹丽德让塞瑞,可人人都叫她朱莉。她皮肤黑黑的,有一头浓密的卷发,嘴唇翘翘的,还有纤细的腰肢,很性感撩人,当时她在我租用办公室的那层楼当清洁工。她是从海地来的非法移民。你听说过海地吗?
没有,在哪里?
它是位于加勒比海的一个非常小的国家,在墨西哥附近。
喔,那么,你认识了朱莉。
是啊。我偶尔会跟她打声招呼。有一天美国移民局逮到她没有绿卡非法打工,她来求我,叫我撒谎说她是我雇用的,这样她就可以合法地留在美国了。我脑袋一热,就答应了帮她。她也报答了我,给了我爱、尊重,还有我从未经历过的最刺激的性爱。相信我,我真醉了,一个醉汉总是口吐真言,对不对?
对。再来一杯怎么样?这种从苏格兰来的纯麦威士忌味道真的很好,是吧?
第七章看住你的纽扣(2)
谢谢你,朋友。你太好了,比朱莉好多了。你知道吗?她捏住了我的软肋,我,一个大都市里的孤独男人。唉,她真是把我摆布得团团转。事情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我娶了她。
然后你们就去路易港度蜜月了,是吧?
对。可当我们度完蜜月回到纽约后,我才发觉了朱莉跟之前截然不同的、可怕的一面。婚后我头一次去了她的公寓,发现屋子里堆满奇奇怪怪的东西装饰着亮片和珠子的朗姆酒瓶,一大堆样子怪诞的偶人,奇形怪状的石头,十字架,拨浪鼓,甚至还有蛇皮做的仿羊皮纸。她还养了只黑猫。这只名叫波梭的猫既暴躁又邪恶。
我第一次发现朱莉并不像我眼见的那么简单,是我在布朗克斯区遭遇了一个持刀抢劫的歹徒后。那天我侥幸活着逃脱了,但手臂上被深深地砍了一刀。朱莉不准我去医院,而是敷了些草药在我的伤口上,并且反复吟诵着一些字句。不到两天工夫,伤口便完全愈合了,甚至连一点儿疤痕都没留下。她告诉我,她是一个巫毒教的女祭司。
巫毒教?什么是巫毒教?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朋友。巫毒教是海地的一种宗教,信奉一个叫洛亚的神灵,相信宇宙是相通相连的。他们认为万事万物交互影响,没有任何事出于偶然,一切皆有可能。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精通巫毒术的人可以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比如让一个死人复活。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没跟你开玩笑。这些死去的人被叫做僵尸,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喝醉了。一个醉汉总是口吐真言,不是吗?
是啊。现在我已完全被他的故事所吸引,顾不上劝他多喝点儿酒多吃些腰果了。
朱莉完全颠覆了我的生活。她原本只是个贫穷的清洁工,现在却想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分子。她忘记自己嫁的是富豪企业家的弟弟,而不是企业家本人。她满脑子都是钱,但我却无法满足她。因为那些钱不属于我;那些钱属于我哥哥,属于公司。
她逼迫我挪用公款。一开始是占些微不足道的便宜虚报出租车费,装几个小钱入自己的腰包。后来她胃口越来越大:我从客户那里收回的款项不再入账;签了合同收到的预付款也不交给总公司。久而久之,我们贪污的公款累积达五十万美元之多。然后,在孟买的哥哥发现了我贪污的事。
噢,我的天,接下来呢?
你想能怎样呢?我哥哥当然是怒不可遏,如果他愿意,可以叫警察把我抓起来。但是血浓于水。我恳求他饶了我,他也就原谅了我。当然,他把我从美国调了回来,安排在海德拉巴的小办事处,并且坚持让我赔偿至少一半的公款:在以后的二十年内,从我的工资里陆续扣除。
能有这么个结果我其实挺高兴的,只要不去坐牢就行。但是朱莉不干了,她怒气冲天地说:你哥哥怎么能这样对你?她一个劲怂恿我,公司有你一半股份,你必须要争取到自己的权益。
时间一长,她持续不断的唠叨便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开始觉得阿凡德是个狡猾奸诈的小人;我确实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有一天,阿凡德到海德拉巴的小办事处检查工作,又发现了我一些小偷小摸的证据。他极为光火,情绪激动,当着所有员工的面羞辱我,用难听的字眼骂我,说我一无是处,还威胁要断绝公司与我的所有关系。
我心灰意冷,头一次产生了和哥哥对着干的念头。我把受辱的事讲给朱莉听,她恼火极了。该是教训教训你哥哥的时候了。她对我说,你准备好报复他了吗?准备好了。我回答,因为我哥哥对我的那番羞辱,我已经完全糊涂了。好,从你哥哥穿过的脏衬衫上弄颗纽扣来,还要他的一小撮头发。我上哪儿去弄他的头发?我问。那是你自己的事。朱莉说。喂,再给我倒杯酒来!
我赶忙斟满他的酒杯,那你是怎么拿到你哥哥的头发和衬衣上的扣子的?
很容易。有一天我到孟买去看他,呆在他家里,从他刚刚换下来扔进洗衣筐的衬衣上扯下一颗扣子。然后我找到他的理发师,收买了他,要他在我哥哥下回理发时帮我留撮头发。我跟他说,要这头发是为了献给蒂鲁帕蒂的温凯特史瓦拉神。
所以,不到一个月,我就拿到了朱莉要的纽扣和头发。朱莉接下来做的事让我大吃一惊。她拿出一个布做的男形偶人,上面布满各种可笑的黑线。她把纽扣缝在偶人的胸口上,把头发塞进偶人的脑袋里。接着她杀了一只公鸡,把鸡血全部沥进一个锅里,将偶人的头整个在鸡血里浸了浸。然后她把偶人拿进她的房间,念了好些魔法咒语,还把奇形怪状的药草和根茎敷在偶人头上。最后,她拿出一根黑色的针,对我说:巫毒偶人做好了。我已经把你哥哥的灵魂注入在里面了。现在,无论你拿这根黑针在偶人身上做什么,你在孟买的哥哥都会有相应的反应。比方说:如果我把针刺在玩偶的头上,你哥哥就会头痛欲裂;如果针深深地戳进纽扣,你哥哥就会剧烈地胸痛。来,试试看。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但为了哄她高兴,我还是将针刺入偶人胸口那颗白色的纽扣。不到两个钟头,我接到了从孟买打来的电话,说阿凡德心脏病轻微发作,已住进布瑞奇坎蒂医院。
天哪!太神奇了!我不由得大叫。
是啊,你可以想见我有多震惊,不是因为阿凡德有心脏病,而是我知道,朱莉确确实实创造了一个黑魔法巫毒偶人。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这个偶人成了我小小的秘密玩具,我将所有的挫败感,所有压抑着的对我哥哥的怨恨,都发泄在偶人身上。看他痛苦遭罪,我获得了一种变态的快感;在偶人身上施法成为我一种疯狂的娱乐和消遣。
我带着偶人到了孟买,躲在阿凡德家附近,用黑针在纽扣上轻轻一划,就见阿凡德在草坪上痛苦地扭曲着身体。
渐渐地,我开始在有其他人的场合里对偶人施法。我带着偶人来到一家五星级饭店。阿凡德正在那儿招待日本客户。我坐在角落里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只听哥哥说:是啊,原田先生,我们确实计划在日本开设分公司,但是日本纽扣公司的答复并不是很乐观,我们也我突然将黑针刺进偶人的头部。啊噢噢噢噢!我哥哥失声大叫,两只手紧紧抱住头。他的国外客户没跟他共进晚餐便离开了。
我和哥哥应邀参加在班加罗尔举办的族人婚礼,我也带了偶人去。正当阿凡德要祝福新郎新娘时,我用黑针施法。愿上帝祝福这对啊噢噢噢噢!他突然尖叫起来,并失控地一头撞向新郎,搞得来宾们大为扫兴。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对我深表同情,说他们为阿凡德逐渐陷入疯狂而感到十分痛心。
我带着偶人出席盛大的宴会。我哥哥正在那儿接受一个最佳企业家的大奖。阿凡德手捧闪闪发光的水晶奖杯发表获奖感言:朋友们,手捧这个美丽的奖杯,我从心眼里感到万分荣幸,我这一生笃信的座右铭是:辛勤工作和啊噢噢噢噢!水晶奖杯从他手中跌落,摔成上百万块碎片。
阿凡德去看医生。医生为他做了核磁共振扫描,在他头部没有发现任何生理性的问题,只好建议他去请教一下心理医生。
最后,我带着巫毒偶人去了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坐在最后一排。阿凡德正在作总结报告:各位亲爱的股东,很高兴向各位报告公司最近一个季度的业绩,它代表了我们总收入的大幅度提高啊噢噢噢噢!接下来场面一片混乱。股东们全体哗然,强烈要求发疯的总经理立刻辞职。阿凡德被迫在一周内辞了职。我成了新任总经理;我哥哥则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我哥哥在精神病院一呆就是两年。这期间,我成了个有钱人;富有的程度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朱莉最终得到了她渴望的所有东西。她把她的妈妈和兄弟从太子港接来,跟我们一块儿住在孟买。但是,当我获得富人享有的一切外在风光之后,我开始反思我的人生,以及我获取所有这些财富时使用的卑鄙手段。然后我遇到了乔丝娜。
乔丝娜是谁?
表面上看她只是我新雇的秘书,但实际上,她不止是个秘书,她是我的灵魂伴侣。我和她有太多的相同之处,那是我跟朱莉那样的外国娘们儿之间永远不会有的。她完全是朱莉的反面。是乔丝娜让我认识到,我对哥哥是多么的不公正不仁义。我下定决心要把阿凡德从精神病院接出来。
那你接他出来了吗?
没有,太迟了。在精神病院,他们用电击疗法折磨我哥哥。两个星期前,他去世了。
什么?
是的,我可怜的哥哥死了,他双手抱头号啕大哭,我亲爱的哥哥死了,是我杀死了他。
我振作一下精神。拉奥先生已经迅速从驴变成了狗。
那个婊子朱莉,我要揭穿她;我要把她肥胖的母亲从我家里扔出去;我要把她那个一无是处的兄弟赶走;我要杀了她那只邪恶的猫;我要把朱莉踢出孟买,让她滚回海地,烂在地狱里。哈!
那你计划怎么做呢?
一丝诡秘的光从他眼里闪过:你是我的朋友,我喝醉了。一个醉汉总是口吐真言。所以呐,我应该告诉你。我已经见过律师,准备好了离婚协议。如果朱莉接受,那当然再好不过;否则的话,我还有别的招儿。你看。他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样东西。那是一把短管左轮手枪,相当小巧,还没有我的拳头大。金属外壳光滑闪亮,没有任何划痕。瞧瞧这个美丽的小东西。我要用这把枪轰掉她的脑袋,然后娶乔丝娜为妻。你是我的朋友。我醉了,醉汉总是口啊噢噢噢噢噢噢!!!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尖叫,手紧紧抓住心脏处,脸冲下一头撞在桌子上,打翻了纯麦威士忌,腰果撒了一地。
看来我的小费又泡汤了。
半小时后,闪着红灯的警车和救护车相继赶到。从救护车上下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宣布普拉卡什拉奥先生因心脏病大面积猝发而死亡。警察将他的衣服口袋全部检查了一遍,找出一个装满银行支票的钱夹,一张美丽的印度女孩的照片,一沓写有离婚字样的纸片。他们没有发现什么枪。再怎么说,死人是不需要枪的。
丝蜜塔看着我,脸上一副顽皮的表情。你根本就没指望我相信这一大通胡说八道,是吧?
我不作评判。我只不过把普拉卡什拉奥先生跟我讲的故事,还有我听到的,我看到的,全部告诉了你。
这种事不可能是真的,对吧?
也许吧,我只能说,有的时候事实真相要比小说更奇异。
我没法相信拉奥的死是因为有人在巫毒偶人身上作法。我看这故事是你编造的。
那就别相信这个故事好了,但接着你怎么解释我对下一个问题的回答呢?
丝蜜塔按下了播放键。
普瑞姆库马尔拍拍桌子,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现在要进入下一个题目,第六个问题,奖金十万卢比。这道题目在各种知识竞赛中常常会被问到。没错,我说的正是关于国家与首都。托马斯先生,你是否熟知各国的首都?举个例子,你知道印度的首都吗?
观众们笑了起来。他们想当然地认为,一个端盘子的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国家的首都。
新德里。
非常好。那么美国的首都是哪个城市?
纽约。
普瑞姆库马尔笑道:错。这不是正确答案。再来,法国的首都是哪个城市?
我不知道。
日本的首都呢?
我不知道。
那么意大利的首都呢,你知道这个吗?
不知道。
喔,这样的话,如果你不启用救生筏,我看不出你如何能回答出下面这个问题。现在请听第六题,奖金十万卢比。请问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首都是哪个?a,路易港;b,太子港;c,莫尔兹比港;d,阿德莱德港。
背景音乐转换成了带悬念的旋律。
托马斯先生,关于这道题目你有任何线索吗?
有。我知道哪些答案是错误的。
你知道哪些答案是错误的?普瑞姆库马尔十分怀疑。观众们开始交头接耳。
是的。我知道答案不是太子港,那是海地的首都;也不是路易港,它在毛里求斯;也不是阿德莱德港,因为阿德莱德港在澳洲。所以,答案肯定是c,莫尔兹比港。
太不可思议了。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出。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确!是莫尔兹比港。你刚刚赢得了十万卢比,你现在是个大富翁了!普瑞姆库马尔大声宣布。
观众起立,鼓掌喝彩。普瑞姆库马尔抹去额上不断冒出的汗水。我敢说,你回答这些题目的方式几乎是在玩魔术。
丝蜜塔大笑。这可不是玩什么魔术,你这个傻瓜。她对着荧屏上的普瑞姆库马尔说。这是巫毒术!突然,她的眼角瞄到房间地毯上有样东西。她弯下腰捡起来,是一粒四个孔的小扣子,用在衬衫上的那种。她看看我的衬衫,第三粒纽扣果然不见了。她把纽扣递给我:给,管好你的纽扣。
第八章 西行快车上的凶案(1)
新德里,帕哈拉甘火车站。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与攒动的人流。灰色的站台沐浴在日光中,火车头不断喷吐烟雾,汽笛像群烦躁的公牛似的此起彼伏。
如果要在这迷魂阵般的人潮中寻找我的身影,你会看向哪里呢?也许你会在那群摆出各种姿势躺在水泥地坪上休息的流浪儿中寻觅我;甚至猜想我是个未成年的小贩,将车站厕所中的水注入塑料瓶,权充喜马拉雅山的矿泉水;你还可能以为,我是那些衣衫肮脏裤子破烂的清洁工中的一员,拖着长长的扫把,将月台上的尘埃扫到铁轨上;或者,你会将眼光投向那些穿着红色制服的脚夫,他们头上顶着沉重的物品,碎步疾行。
都不是。我既非小贩,也不是脚夫,更不是清洁工。今天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乘客,要搭乘火车去孟买,而且事先就订好了卧铺车票。我穿了浆洗过的白色衬衣百分之百纯棉,和levis牌牛仔裤没错,levis牌牛仔裤,在西藏市场买的。我目标明确地走向五号站台,去乘坐到孟买的西行快车。
我身边跟着步履艰难的脚夫;他头上顶着个浅棕色皮箱。这个脚夫是我雇的。他头上的箱子是属于我的,里面装着五件衣服、一些旧玩具、几本《澳洲地理》杂志、一个准备送给萨利姆的电子游戏机。箱子里没放任何钱。我听说过太多盗贼们在火车上作案的故事。他们在夜里用迷药将你迷倒,然后拿走你的东西。我才不会傻到把我生命中最贵重的东西我从泰勒家挣到的所有工钱放在箱子里去碰运气。所以,我随身携带那个马尼拉纸信封袋,里面装满了新崭崭的、面值一千卢比的钞票一共五十张。我将它藏在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我的内裤里。
我用余下的两千卢比安排了这次旅行。我添置衣服,买了车票还有要送给萨利姆的游戏机。剩下的要支付脚夫的费用,还可以买点儿饮料和食品什么的。
我飞快瞟了一眼上衣口袋里几张零散的票子,估计这些钱足够让我打一辆三轮摩的,从班德拉终点站驶到萨利姆位于加可帕的分租公寓。萨利姆见我坐着摩的而不是当地火车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准会大吃一惊吧?但愿他看到电子游戏机后,不会因为过度幸福而昏过去。
五号站台比超级市场还拥挤。小贩们拼了命兜售他们的商品,就像小商人在政府机关前揽生意一样。旅客们在预订车票名单上搜寻自己的名字,其热情不亚于学生在考试发榜单上找名次。我发现铁路部门对我的名字完全是断章取义,写成了t.m.罗摩。不过,看到自己被分在s7车厢的三号下铺,我还是很高兴。
s7车厢差不多在这列长长的火车的尾端了。当我们终于进入车厢时,脚夫已经累得汗流浃背。我在靠门边那张指定的铺位上安顿下来,将箱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铺下面。我付了脚夫二十卢比;他与我讨价还价,说从车站入口到车厢的距离实在很长,所以我又给了他两个卢比的小费。打发走脚夫,我开始打量身边的环境。
我所在的包厢一共有六个铺位。一个在我的上方,两个在我前面,两个在侧面。坐在我对面下铺上的是一家四口,父亲、母亲、两个孩子男孩与我年龄相仿,女孩稍大一点儿。父亲是一个中年的马尔瓦尔①商人,穿着具有标识性的黑马甲,戴着黑帽子。他长着浓密的眉毛,细细的铅笔一样的胡须,面部表情严厉。他的妻子同样人到中年,看上去也同样严肃。她穿着绿色纱丽,黄色紧身胸衣,看我的眼神满是猜疑。
男孩瘦瘦高高,看上去还算和善,但那个靠窗子坐的女孩如一块磁铁般,牢牢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她身材纤细,容貌秀丽,穿了件蓝色的沙丽克米兹,围巾随意搭在胸前,描了眼线的双眸顾盼生辉。她肤色洁净,有着可爱的嘴唇。
她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美的女孩,是那种让人看了第一眼还想看第二眼、第三眼的女孩。我觉得自己简直要迷失在她那勾人魂魄的眼睛里了。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对她的美丽作进一步的遐想,一阵婴儿的响亮哭声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这是个小男婴,只有几个月大,坐在妈妈的腿上。年轻妈妈穿着皱巴巴的红色纱丽,表情忧郁,像是独自带着婴孩旅行。她试着用橡皮奶嘴安抚婴儿,但孩子继续号啕大哭。不得已,她终于撩起胸衣,将一只乳房塞进婴儿嘴里。婴儿满足地吮吸起来;她轻轻摇晃着儿子哄他入睡。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正好瞥见她衣服底下丰满的棕色乳房。我一时觉得嘴巴发干,直到发现对面的马尔瓦尔商人盯着我看时,才将目光移向她身后的窗户。
一个茶水小贩走进我们包厢。只有我一个人要了杯茶。他将温吞吞的茶水倒进一个陶制杯子,喝起来有点儿土腥气。他走以后紧跟着来了个卖报纸的小贩。商人买了一份《印度时报》,他儿子买了本美国的《阿奇漫画》。我用所剩无几的零钱买了最新一期的《星光灿烂》。
伴随着最后一声汽笛,火车启动,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尽管能清晰地看到站台的时钟显示出六点三十分,我还是扫了一眼我的手表,故意晃动我的手腕,希望别人特别是那个女孩,能注意到我戴了块崭新的卡西欧。这只日本造的双日历手表能同时显示时间和日期。这可是我在黑市买的水货,整整花去两百卢比呢。
父亲全神贯注于报纸,儿子在看漫画,母亲开始张罗晚餐。年轻的妈妈已经睡着了,孩子仍然叼着她的奶头。我假装在看电影杂志,翻到杂志最中间的跨页图片那儿。上面是最新的性感偶像普那姆辛格穿着比基尼的照片。但我对她成名的本钱毫无兴趣,而是不时地偷偷瞥一眼女孩。她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风景,一眼都没瞧过我。
晚上八点,一个穿黑色马甲的检票员走进车厢。他要所有人都拿出票来。我有点儿炫耀地抽出我的车票,可他连看都不看,只在上面打了个眼便还给了我。检票员一走,那个母亲就打开了一个长方形的硬纸板食品盒。啊,里边有好多美味呀。我看到有瘪瘪的普利斯小面包,黄色的土豆,红色的泡菜,还有甜点。家庭自制的牛奶球沾糖浆和奶甜腰果条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包厢,令人垂涎欲滴。我也感到饿了,可是餐车服务员还没来征订晚饭,我应该从车站带些食物上来的。
马尔瓦尔人全家吃得很来劲。父亲狼吞虎咽地把普利斯小面包一个接一个送进肚子里。母亲剥去金黄色的土豆皮,每吃一口都要就一根多汁的腌辣椒。男孩直奔那些沾糖浆的牛奶球,连糖浆也啧啧地大口喝了下去。只有那个女孩轻嚼细咽,吃相文雅。我悄悄舔了舔嘴唇。奇怪的是男孩给了我两个牛奶球;我礼貌地谢绝了。我听到过太多小偷假扮成乘客的故事:他们请同车厢的旅伴吃掺了蒙汗药的食物,然后拿走他们的钱财。我没有理由相信一个喜欢看《阿奇漫画》的男孩子就不会是盗贼。但如果是那个女孩请我吃点儿什么,我也许不,我肯定会接受。
晚饭以后,男孩和女孩玩一种叫做强手棋的游戏。父亲和母亲肩并肩坐着聊天。他们谈论电视上最近播放的肥皂剧,有关购置房产和到果阿旅行度假之类的事。
我轻轻地按了按我的下腹部。那里,在内裤靠近腰带的地方,藏着五万卢比崭新的票子。我感觉到所有那些钱产生出来的力量已经渗透进我的胃、我的肠子、我的肝脏、我的肺,甚至进入了我的心脏和大脑。咬噬着我的胃的饥饿感就这样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不再觉得自己是个非法闯入者。很快我就无须从外面窥视他们那奇妙的世界;我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能用他们特有的语言、与他们平等交流的一员。我也能像他们那样,看中产阶级的肥皂剧,在周末玩任天堂游戏或者到儿童沃尔玛逛一逛。
火车旅行充满无限的可能性,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当你到达某地时,你跟出发前的那个人已经判若两人。你可能在路上结交新朋友,也可能遇到从前的仇敌。你可能因为吃了不新鲜的咖喱角而腹泻,也可能因为喝了不干净的水而感染霍乱。还有我敢说,你甚至会遭遇爱情。我,这个坐在2926a次列车上s7车厢三号卧铺位上、内裤里面藏着五万卢比的人,正被一种折磨人的可能性闹得心情激动神魂不安。我的意思是说,我可能,仅仅是可能,爱上了一个漂亮的身穿蓝色沙丽克米兹的旅伴。我说到的爱情,并非是那种无法得到回报的、不平等的爱,好像我们平常说的对电影明星或名人的那种虚幻的爱。我说的是真正的、实际的、可能的爱。这种爱不是止于流泪到天亮的单相思,而是可以终成正果的婚姻。还要有孩子,全家一起去果阿度假等等。
我之所有,五万卢比。仅此而已。但是每一个卢比上都有一个色彩斑斓的梦想;它们在我大脑的宽银幕上伸展,放大成了五千万!我屏息凝神,希望这个美梦持续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因为白日梦总是比沉睡时的梦更为短暂易逝。
过了一会儿,那对姐弟玩厌了游戏。男孩坐到我身边来,我们开始聊天。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阿克夏,他的姐姐叫米娜克西。他们家住在德里,这次是去孟买参加叔叔的婚礼。阿克夏兴致勃勃地说到他的索尼ps2游戏机和电脑游戏。他问我关于音乐电视节目和网上冲浪的事,还说到某些色情网站。我告诉他,我能讲英语,喜欢读《澳洲地理》杂志,玩拼字游戏,我有过七个女朋友,其中三个是外国人。我还告诉他,我现在有ps3游戏机了,还有一台奔腾5电脑,有时我没日没夜地在网上冲浪。我还告诉他,我这次去孟买是为了找自己最好的朋友,萨利姆。等下了火车,我准备直接打个的从班德拉终点站到加可帕。
我应当知道,愚弄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比愚弄一个六十岁的老头要困难得多。阿克夏马上就看穿了我那套蒙人的话。他嘲笑我说:哈!你其实根本就不懂电脑。ps3游戏机还没有开发出来呢。你是个大骗子!
我无以抵抗他的谴责,但还是嘴硬地说:哎,你认为我说的都是大谎话啊?好吧,阿克夏先生,我现在就告诉你,立刻告诉你,我口袋里有五万卢比。你活到这么大,可曾见到过这么多钱吗?
阿克夏根本不相信。他向我挑战,要我拿出钱来证明给他看。镇一镇他的愿望是如此强烈,诱惑着我转过身子,把手伸进裤腰里去。我掏出了那个马尼拉纸信封袋,它已经有点儿受潮了,还带着轻微的尿味,又或许是我的汗腥气。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一捆崭新的、千元面额的大票子,在他的面前得意洋洋地刷地一拨拉:那票子就像美丽的鸟儿振翅欲飞。然后,我很快把它们装回到信封里,将信封郑重地放回原处。
你大概猜想得到此时阿克夏是什么模样。他的两只眼睛简直就要从眼窝里跳出来了。这是一种值得永久品味的胜利感。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能够言之有物,而不是言之有梦。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注意到别人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样新的东西:尊敬!它教给我非常有价值的一课:梦想的力量只能主宰你自己的思想,但是有了钱,你就可以凌驾于别人之上。再一次,它让我感受到内裤里边的那五万卢比就像是五千万。
现在是晚上十点,每个人都几乎进入了梦乡。阿克夏的母亲从绿色手提箱里抽出亚麻布床单,开始为全家要用的四个卧铺做就寝的准备。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孩子在旁边的铺位上已经熟睡;他们并不操心枕头和床单。我没有铺盖被褥,而且也不困,所以我坐到窗边,感受冷风轻抚我的脸颊,看着火车穿过沉沉黑夜。
我对面下铺睡着阿克夏的母亲;上铺是她的女儿米娜克西。父亲爬到我的上铺,阿克夏则睡在我旁边的上铺,也就是那个年轻妈妈和孩子的头上。
父亲径直入睡了我能听到他的鼾声。母亲侧身而卧,将被单拉到身上。我抻长脖子,瞥了一眼米娜克西,但只能看到她的右手及手腕上戴着的一只金镯子。突然,她从床铺上坐起来,正对着我弯下身子,脱掉她的鞋子。她的围巾耷拉下来;我清楚地看到,从蓝色克米兹v形领口处露出了她的一部分乳房。这一情景将难以控制的、愉快的战栗送上我的脊背。我猜她可能发现我在偷看她,因为她迅速用衣服遮住胸口,还不满地白了我一眼。
不多久,我也渐渐进入了梦乡。我梦着那些中产阶级的梦想买了上百万种不同的物品,包括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和一个穿着蓝色沙丽克米兹的漂亮新娘。当然了,所有这些只花了五万卢比。
我是被人弄醒的。有什么东西在戳我的肚子。我睁开眼,发现一个皮肤黝黑、长着浓密黑胡须的男人正用细木棍使劲捅我。但让我困惑的并不是木棍,而是他右手握着的一把枪!那枪并没有指向具体的某个人。
这是抢劫。男人平静地宣布,那声调就好像在说:今天是星期三。他穿着白t恤、黑裤子,留着长长的头发。他很年轻,看起来就像个街头罗密欧,或者说大学生。但说实话,我还从来没在电影银幕之外见过这样的强盗;也许他们就是像大学生。他再次开口:我要你们全部从铺位上爬下来,慢慢地下来。如果没有人想当英雄,就谁都不会受到伤害。别想逃跑;我的兄弟已经堵住了出口。如果你们全都乖乖地合作,只要十分钟就能完事。
阿克夏、米娜克西还有他们的父亲,同样被枪逼着,慢慢从铺位上爬下来。他们看起来还有点儿迷迷瞪瞪的,动作也不稳。当你半夜三更突然被人弄醒时,大脑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作出反应的。
现在,我们全都坐在下边的铺位上。阿克夏和他父亲坐在我旁边,米娜克西、她母亲和带小孩的女人坐在我们对面。婴孩又开始情绪躁动大声哭闹,年轻母亲试图安抚孩子,而孩子却哭得更厉害了。盗匪声色俱厉地说:给他喂奶!年轻的母亲惊慌失措地撩起上衣,一下子露出了两个乳房。盗匪咧嘴淫笑,作势去捏她的一个乳房。女人惊叫着,赶忙拉下衣服遮住胸脯。强盗哈哈大笑。此时,我一点儿都不感到亢奋了。一把子弹上膛的枪顶着你的头,可比暴露在外的乳房更能吸引你的注意力。
第八章西行快车上的凶案(2)
现在强盗牢牢地控制住了每个人的注意力,开始着手抢劫。他左手拿着个褐色的麻布袋,右手持枪,喝令所有的人:好了,把你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放进这个袋子里。男人们,把你们的钱包、手表和口袋里的现金都交出来。女的把手提包、手镯和金项链给我。谁胆敢不听话,我立刻打死他。米娜克西的母亲和年轻妈妈惊叫起来。我们听见别的车厢里同样传来哭叫的声音,大概强盗的同伙也向其他旅客发出了类似的威胁和指令。
强盗提着敞开的麻布袋走近我们,一个一个地查看。他先凑到带小孩的女人面前,年轻妈妈惊恐万状地拿出她的褐色皮包,打开来,很快地将橡皮奶嘴、一瓶牛奶掏出来,然后把皮包放进强盗的袋子里。因为中止了喂奶,婴孩再次号哭起来。
米娜克西看样子是被这一情景吓呆了,她把金手镯抹了下来,正要放进袋子时,强盗却丢下袋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比这个手镯要漂亮得多呢!我亲爱的。米娜克西不顾一切地企图挣脱那老虎钳般抓牢她的手。强盗放开她,却又一把抓住了她的克米兹。他抓住的是她的领口。她急忙朝后退,拉扯之下衣服几乎被撕成两半,乳罩露了出来。我们全都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米娜克西的父亲再也无法忍受,你这个恶棍!他喊叫着,试图给强盗一拳。可是强盗的反应比美洲狮还要敏捷。他迅速放开米娜克西,用枪托朝着她父亲重重一击。商人的前额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红的血从那里冒了出来。米娜克西的母亲再次大声哭喊。
闭嘴!强盗厉声警告,否则我杀了你全家!
这句话立刻让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身处险境,每个人都完全静默下来。恐惧纠结在我的喉头,我的双手变得冰凉。我听见每个人强憋着的呼吸声。米娜克西轻声抽泣。她母亲将手镯和钱包扔进袋子里,她父亲也用颤抖的手把自己的手表和钱包放了进去;阿克夏问强盗,他的《阿奇漫画》是不是也要放进去,强盗火了:你以为这是开玩笑,是不是?他嘴里不满地咕哝着,同时给了阿克夏一巴掌。阿克夏疼得大叫,去摸自己的脸蛋。出于某种原因,我觉得这番对白颇为可笑,有如恐怖片中的滑稽过场。
强盗厉声训斥我:笑什么笑?你有些什么?我从前襟口袋里拿出些零钱和几张票子,放进袋子里,只留下了我的一卢比幸运钢镚。然后我往下解我的手表,但强盗看看表说,这是假货,我不要。
强盗掂了掂麻布袋,似乎对从我们包厢搜刮到这么多东西很满意。正当他提着袋子准备离开时,阿克夏突然喊叫出声:等一等,你忘记了点儿东西。
我眼看着这一场景如慢镜头般展开。强盗转过身来,阿克夏指着我说:这个男孩身上有五万卢比呢。他声音很小,但对我来说大得好像整列火车的人都能听到。
盗匪威胁似的看着阿克夏:又是一个玩笑?
不,不是。阿克夏说,我发誓。
强盗看了看我铺位下边,问,在这个棕色的箱子里吗?
不是,他把钱藏在他的内裤里,用一个信封袋装着。阿克夏回答,不自然地赔着笑。
啊哈强盗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颤抖起来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因为愤怒。强盗走近我,说:你是赶快把钱拿出来呢,还是要我当众把你剥个精光?
不。这是我的钱。我哭叫起来,本能地护住腰间到裤裆那一片,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条件反射般地去阻拦一个任意球。这是我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我是不会给你的。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强盗发出一阵粗哑笑声。难道你不知道强盗是干什么的吗?我们要的就是不属于自己的钱,就是从那些不知道我们名字的人手里弄到钱。现在,赶快把钱给我。难道要我亲手扒下你的裤子吗?他在我面前摇晃着手枪。
像一个被打败的斗士,我在枪弹的威逼下弃甲投降。我慢慢把手伸进裤腰带,抽出那个被汗水濡湿、散发着我的体味的马尼拉纸信封袋。强盗从我手里一把抢了过去并打开来,当他看见里边确实是崭新的一沓千元卢比时,高兴地吹起口哨。
你他妈的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钱啊?他问我,你肯定是从什么地方偷的吧?无所谓,我不在乎这个。他把那些钱丢进麻布袋子里,说,我和我的伙伴在这里会合之前,你们任何人都不准动。
我只是默默地瞪视着,眼睁睁看着我那五千万的美梦被人攫取,丢进那个褐色的麻布袋里,和中产阶级的金镯子、钱夹混在一起。
强盗转移到车厢里的下一个包厢去了。但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于拉动紧急呼叫索。我们在座位上扎了根,就像葬礼上的哀悼者。十分钟后,那家伙背着袋子回来了,袋口已经扎住,枪依然握在他的右手里。
真他妈好啊。他说,一边掂量着那个袋子,向我们显示里边装满了东西,所以很重。他看着我,咧着嘴笑,好像一个恶棍刚刚抢掠了某人的玩具。然后,他不怀好意地盯住米娜克西。她用围巾遮着前胸,但是透过薄薄的纤维,仍然可以看见她白色的乳罩。强盗舔舔他的嘴唇。
外面传来强盗同伙的叫喊声,我准备好了,你那边怎么样了?
来了。在我们这节车厢的强盗回答。火车突然开始减速。
快点儿!其他强盗一个个跳车而去。
来了。来,拿着这个袋子。我们这边的强盗把麻布袋连同我那五千万的黄粱美梦一起递给了车门外的强盗。他正要跟着跳下火车,却在最后一秒改变了主意,返回到我们的包厢,快,快给我一个告别之吻。他对米娜克西说,一边挥舞着手枪。米娜克西惊恐万状,蜷缩在座位上。
你不想亲我?好吧,那就拿掉你的围巾,让我看看你的奶子。他命令她,双手握枪朝着米娜克西号叫,最后警告,快点儿,露出你的皮肉来,否则我走之前叫你的脑袋开花。米娜克西的父亲闭上了双眼;她的母亲已经晕了过去。
米娜克西带着屈辱的泪水,抽泣着撩开她的围巾。内里只有一件白色的玩意儿:两条带子连着两个罩杯。
但我眼前呈现的并不是这个场景。我看见一个长发飞扬的高个女人。狂风呼啸;她长长的黑发随风飞扬遮住了她的脸,令她的面部忽隐忽现。她身上的白色纱丽轻薄如纱,飞舞飘荡如风筝。她怀抱着婴孩。一个留着长发、胡须浓密、穿黑色长裤白色t恤的男子正向她逼近。他用枪指着她,咧嘴淫笑。解开你的纱丽。他狂叫着。女人开始哭泣。闪电倏忽。尘沙四起。树叶飞舞。婴孩突然从妈妈怀里跳下来,跃向男人,照着他的脸抓了一把。男人尖叫着把孩子推开,但婴孩再次冲上来抓他的脸。婴孩和男人在地上翻滚扭打;身穿纱丽的女人在后面哀哀哭泣。男人回过手来,用枪直指那婴孩的脸,但此刻婴孩被赐予了超人的力量。他用小小的手指推开枪管,掉转了枪口的方向。男人和婴孩再次扭打在一起,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在地上翻滚。他们认定了这是一场殊死的决战。有时男人占据了上风,有时婴孩突然扭转局面,看起来要赢。男人终于腾出了持枪的手臂,他的手指勾住了扳机。婴孩的胸脯正对着枪口。男人用力扣动扳机。但就在最后的那一瞬间,婴孩设法扭转了枪口,使之朝向男人自己的胸膛。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男人往后倒下,移动书城好像被一股突然爆发的力量击中。鲜血立刻染红了他白色的t恤。
啊,天哪!我听到阿克夏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来自山洞里的回响。强盗躺在地上,离车门只有几英尺,而我手里正拿着那把枪。一缕轻烟从枪口慢慢地飘升上去。此时,火车开始提速。
我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你的好梦做到半截却被突然惊醒时,大脑总得要一些时间去反应吧。但如果你手里有把冒着烟的枪,脚边躺着一个死了的男人,事情便再明白不过。强盗的白t恤上到处是血;颜色越来越暗,范围也越来越大。这可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电影里,一颗子弹能立即制造出一片红色,并一直保持同样大小,直到人们把尸体抬进救护车里为止。不对!事实上,子弹刚刚射进人体时,甚至没有血流出来;它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渗出来的。一开始只是个小红点,还不如一颗图钉大,然后变得像钢镚那么大,像茶碟那么大,再后来扩展得跟晚餐用的盘子那么大。红色不断地、不断地扩大,血越来越多,直至奔流成河。整个车厢几乎都泡在鲜血的河流中,我开始透不过气来。阿克夏的父亲狠命摇晃我的肩膀:振作起来,听我说!他大声叫喊;红色在我眼前消散。
我坐在我的铺位上,成群的人围着我。实际上,整个车厢的人都跑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男人们、女人们和孩子们都伸长了脖子来看热闹。他们看到一个已经死去的、无名的强盗,他躺在地下,白t恤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渍;以及额头上带着深深伤口的父亲;每一滴奶水都已被饥饿的婴孩吮吸净尽的、惊恐的母亲;绝不会再在火车上看《阿奇漫画》的弟弟;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噩梦的姐姐;还有一个街头男孩,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笔财富,但永远不会再做中产阶级的美梦了。
包厢内黄色的灯光异乎寻常地刺眼。我一次次艰难地睁开眼,双手无力地握着枪。这是一把小巧而实用的枪,有着银色合金枪身和黑色的扳机。枪身两侧都清晰地刻有科尔特几个字,还有一个奔马的图形。我掉转枪身,在另一边的枪口附近发现了轻型字样,但我却感到它重得出奇。枪身上还刻着些字母,虽然已不大清楚,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美国造和dr24691。
米娜克西偷偷地看我,眼神就好像萨利姆在看着电影明星。我知道,在这个瞬间,她爱上了我。如果我现在向她求婚,她会答应嫁给我,我们会有一群孩子。即使没有那五万卢比,我们也会过得很幸福。但是,我没有回应她的顾盼,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此刻,在我的眼里只有手中的枪,和死去的无名强盗的脸。
他可以有许多种死法。他可以在拥挤的市场里遭遇警察被击毙而死;可以在路边小摊上喝茶时被敌对的帮派杀戮而死;或因为染上霍乱、得了癌症或者艾滋病在医院里不治而死。然而,他没有死在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下,而是死于我射出的一颗子弹。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火车旅行最关键的就是可能性,但心脏处的那个弹孔却使一切成了定局。死亡的躯体绝不会再乘火车旅行;也许它会去往一个火葬场的柴堆,但绝对不会再遇到叫卖的小贩和火车检票员了。我呢,无论怎么说,将要面对的很可能不仅仅是小贩和检票员,还有警察。他们将怎么看待我?是一个英雄吗?保护了端庄的女孩,并为这世界除掉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强盗;还是一个冷血杀手?枪杀了一个男人,甚至在不知其姓名的情况下。我知道的仅有一点:我不能冒险寻找答案。泰勒上校的话猛然闯入我的意识,如同一道闪电来自天空:搞乱你的行踪,甩掉你的尾巴。现在我清醒地知道必须怎么做了。
火车即将到达下一个车站。那里毫无疑问会有一队警察在等着我。我从车门跳了出去,手里依然握着枪。我飞奔着,越过铁轨跳上另一列正要离开月台的火车,将自己挂在车门上。当火车经过一座铁路桥时,我把枪丢进黑黢黢的河流里。然后,在火车到达下一站时,我跳出去并找到另一列开往另一地的火车。我就这样跳来换去地折腾了整整一夜,从一个车站转移到另一个车站,从一列火车转移到另一列火车。
一座座城市在我眼前掠过,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自己乘坐的火车是向南还是向北,向东还是向西;我甚至不知道上的是哪一趟列车;我只是不停地换呀换。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那就是我绝不能去孟买。阿克夏可能已经告诉警察有关我和萨利姆的关系;他们会在加可帕逮捕我。我也不能在那些冷清昏暗的车站下车,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我等待着这样一个车站:灯火明亮、人声鼎沸、人潮熙攘。
早上九点钟,我乘坐的火车喷着蒸汽停靠在一个看上去喧嚣忙乱、人潮拥挤的站台。我下了车,戴着冒牌的卡西欧手表,穿着扯破了的、少了三颗纽扣的纯棉衬衣,脏兮兮的满是油污烟尘的levis牌牛仔裤。这个城市看起来是不错的暂时栖身之地。我看见月台的尽头立着一块巨大的黄色牌子,上面用黑色粗体字标出:阿格拉。海拔169米。
丝蜜塔捂住嘴。啊呀,天哪,她吃惊地说,你是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杀死这个男人的罪恶感中?
是两个男人。别忘了我是怎么把桑塔拉姆推下楼的。我回答。
可发生在火车上的事纯属意外。你完全可以证明那是正当防卫。不管怎样,我会先查查这个案件是否登记在册。我不认为其他乘客会让你受到牵连;毕竟是你救了他们。顺便问一下,那个女孩后来怎样了?是叫米娜克西吧?你后来又见过她吗?
没有。再也没有。现在还是继续看竞赛节目吧。
演播室里,灯光再次转暗。
普瑞姆库马尔转向我,问:现在,我们进入第七个问题,奖金二十万卢比。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说。
好。请听第七题,谁发明了左轮手枪?是a,塞缪尔科尔特;b,布鲁斯布朗宁;c,丹韦森;还是d,詹姆斯瑞弗沃?
背景音乐响起。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你听说过这些名字中的任意一个吗?普瑞姆问我。
其中一个有点儿耳熟。
那么你打算退出呢还是碰碰运气?
我不打算放弃。
再想想,如果答错了,你可能会失去到现在为止已经赢得的十万卢比。
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我准备好了。
好吧。你最后的答案是什么?
a。科尔特。
你完完全全、百分之百地确定吗?
我确定。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出。
完全正确,百分之百正确!正是塞缪尔科尔特在1835年发明了左轮手枪。祝贺你,你刚刚把你赢得的奖金翻倍了,二十万卢比!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以三倍的利息赢回了我的五万卢比。感谢那个皮肤黝黑的强盗,那个我不知其名的人。
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音乐再次响起。然而我耳中回响着的唯一声音,是火车行进中活塞发出的无情而单调的隆隆声,从新德里到孟买,最后到阿格拉。
普瑞姆库马尔突然跳离他的椅子,趋前跟我握手,却发现我的手绵软无力,毫无反应。不难想象,如果在现场竞赛进行到一半时,你的心神突然间被意外的惊喜所占据,大脑自然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作出反应。
第九章 士兵传奇(1)
空袭警报的汽笛声像一个精确的钟表装置,在晚上八点半尖叫着划破夜空,分租公寓里随之忙乱起来。上个星期每天都有广播宣传,指示居民如有敌方空袭该怎么办。所以,听到警报声的居民们马上行动起来:关掉所有的灯,切断所有的设备电源,关闭天然气,锁好家门,有条不紊地进入防空洞。
庞大的防空洞在学校的地底下。长方形大厅被微弱的灯光笼罩着,地上铺着一张又脏又旧的红地毯,仅有的家具是几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和一张老旧的金属桌,上面摆着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
防空洞里又闷又热、令人窒息,呆久了准得幽闭恐惧症。但这里能保护我们的生命,所以也抱怨不得。听说帕里山的一所防空洞里有台三十二英寸的电视,还有邓禄普床垫和空调。
居民们都聚到了电视机前。里面正在播新闻。我看看四周,分租公寓里所有的人几乎都在这里:歌库哈勒一家,尼娜一家,巴帕特一家,瓦格乐先生,库卡尼先生,达米勒夫人,谢克先生,巴弗夫人只有管理员罗摩克里希纳先生不在。他一定是在忙着查他的租金收据,修理钨丝灯、漏水的水龙头及破损的扶栏。
电视节目一开始是广告,这次战争的赞助商推销祖国母亲牌牙膏和欢乐茶。接着总理在屏幕上诚挚地告诉我们,印度军队正在打赢这场战争。敌军全部投降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他提高声调:我们将抗战到底。恐怖主义、饥饿和贫穷一定会结束。请大家慷慨捐助士兵基金。他急切地号召我们。
总理演讲完毕,一个年轻的女明星出现在屏幕上,她用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宣讲同一件事情。女人们呆呆地盯着她:她看起来多年轻啊!她们惊叹。多么漂亮啊。她的纱丽是丝绸的还是雪纺纱的?她们交头接耳起来:她是怎么保持肌肤如此细腻的?她用的是什么香皂?她真是美极了。完全不需要抹美白霜。
男人们则满腔怒火:这些狗崽子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他们说,我们受够了,必须扫平巴基斯坦。
瓦格乐先生是我们这儿的战争行家;他是一所大学的讲师。在我们分租公寓里数他最有学问。他告诉我们,巴基斯坦拥有导弹和原子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到防空洞里躲避辐射。但实际上这个防空洞根本抵挡不了原子弹。一旦原子弹爆炸,水会变成空气,空气会变成火,太阳会消失,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会腾空而起。我们都会死,他神色凝重地总结道。
但死亡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很难想象。我和普特都只有十二岁;萨利姆和迪海尼西只有十岁。我们都是第一次碰上战争;又都充满热情和好奇心。在电视机前长期驻扎的我们完全被那些战争画面迷住了。
我们不知道也不关心辐射;我们在乎更重要的一些事,比如:
一颗原子弹爆炸能发出多大的声音?
我们能不能看到喷气机从我们房子上飞过?
那会不会像舞排灯节的焰火一样?
导弹落在我们分租公寓旁边岂不是很好玩?
战争打响后的第三天晚上,我们在防空洞里的生活开始固定下来,天天如此。女人们带着蔬菜和毛线来到大厅,扎堆儿坐着,有的切番茄和马铃薯,有的织毛线活,有的剥扁豆荚,有的从菠菜和香菜里把好叶子挑出来。她们一边做活一边交流着最近的八卦:你知道格师娃米最近买了台二十五英寸的电视机吗?天知道她老公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好像昨天晚上巴帕特先生和他老婆打得可凶了!实际上所有的邻居都听到了。你有没有看最近的《星光灿烂》?听说阿玛安阿里可能是个同性恋!
男人们专心致志地看新闻,讨论最近的传言。政府是不是真的要宣告进入紧急状态?他们说帕斯科特已经完全被炸弹摧毁了;好多老百姓都死了。蜜赫塔有通天的可靠消息,说汽油将要定量分发,洋葱和番茄已经基本从市场上消失了,看来得囤积牛奶了。
我们这帮孩子也自成一伙,绕着大厅追跑叫闹,把彼此绊倒,搞得女人们发出阵阵惊叫。我们玩抓间谍游戏,直到玩累了为止。普特发明了一种新游戏,很恰当地叫做战争与和平。游戏很简单:我们分成两方,一方由一个印度将军带领,另一方由一个巴基斯坦将军带领。两支队伍要互相捉住对方的人。不管是谁,在战争中被抓到了,便成了俘虏,只有在和对方的俘虏交换时才能逃出来。要是抓到将军,可抵两个俘虏。谁抓得多谁赢。不过也有一个问题:谁都不愿意当巴基斯坦将军。最后他们对萨利姆说,你是穆斯林,所以你要当巴基斯坦人。萨利姆一开始不同意,但最后还是被两包泡泡糖给收买了。我加入了萨利姆的队伍,结果我们大胜印度人。
玩完游戏后,我们聚在一起,一边放松筋疲力尽的身体,一边讨论起战争来。
我喜欢这场战争,我说,真好玩。我的雇主妮丽玛库马里因为宵禁令给我放了一个礼拜的假。
对啊,普特说,我的学校也停课一星期。
我希望每个月都有一次战争。迪海尼西嚷着。
都给我闭嘴!一个男人在我们背后大声吼道。
我们吃惊地转过身,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锡克老人站在我们身后。他很高很瘦,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撇小小的胡须,头上缠着橄榄绿的头巾,与身上那件有许多口袋的军装、大皮带很是般配。他严厉地看着我们,责骂道:你们哪儿来的胆子,如此藐视战争?战争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它能夺去无数生命。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发现他少了一条腿。
后来我们知道,他是已退役的一等兵博旺辛格。最近才搬进分租公寓,一个人住;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
教训完我们,博旺辛格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到电视机跟前,径直在椅子上坐下。
电视上正在直播战况。屏幕被烟雾弥漫的绿光笼罩着;我们看到火箭弹正被塞进火箭筒里。一个士兵按下了按钮。一阵火光,火箭弹射出去了。过了片刻,我们看到很远的地方一束绿色的光,紧接着又听到一声巨响。我们成功射中目标。站在火箭筒旁边的一位军官说。他咧嘴一笑,牙齿看上去绿得有点儿邪门。不到十秒钟,另一颗火箭弹也射了出去。记者转过身来对着镜头说,这是我们跟随第五师在拉贾斯坦邦地区的独家直播。我是明星新闻的苏尼尔伟雅思。接下来让我们回到演播室。
我们并不知道目标是何处,击中没有,有多少人在袭击中死亡,又有多少人生还。一个著名的歌星出现在屏幕上;她情绪饱满地唱起了怀旧的爱国歌曲。
退役一等兵博旺辛格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不是真正的战争,他厌恶地说,这是个笑话。他们只不过在上演肥皂剧。
瓦格乐先生有点儿反感;他问道,是吗?那怎样才是真正的战争呢?
博旺以一个军人对老百姓的轻蔑看了瓦格乐一眼,真正的战争不同于儿戏。真正的战争是血肉横飞,伴随着死尸,到处都是被敌人的刺刀砍下来的断臂、被榴霰弹炸烂了的大腿。
你打了哪一场战役?瓦格乐先生问。
1971年那场真正的大战。博旺辛格骄傲地说。
那你干吗不跟我们说说真正的战争什么样?达米勒夫人问。
对,告诉我们吧,叔叔。我们跟着嚷嚷。
博旺辛格坐了下来。你们真想知道?好吧,告诉你们我的一个故事,我们打赢巴基斯坦人的最最著名的那场战役,那可是光荣的十四天啊。
我们围在老兵跟前,就像天真好奇的孩子们环绕在祖父身边。
博旺辛格于是开讲。他的眼神变得朦胧遥远,就像那些讲起了很久以前的故事的人一样。现在我要带你们回到1971年,我们印度历史上非常关键的一段日子。
防空洞里静了下来;瓦格乐先生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没有人反对。电视上的二手新闻报道毕竟无法跟一个真正的士兵的亲身经历相比。
上一次真正的战争始于1971年,12月3日。我清楚地记得开战的这一天,因为那天我同时收到了我心爱的妻子从帕斯科特寄来的一封信;她告诉我她生了一个男孩,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妻子在信中写道,你虽然没有与我在一起,但我知道你在为祖国而战,我心中充满了自豪与快乐。我会和咱们的孩子为你祈祷。我等着你凯旋的那一天。
读着这封信我哭了,但这是幸福的泪水。我不是因为此时此刻不能与我的家人在一起而哭;我是高兴自己能带着妻子和新生儿子的祝福去上战场。
她给你儿子取了什么名字?达米勒夫人问。
我们早就说好了:如果是女儿我们就叫她杜尔加,如果是儿子我们就叫他薛辛格,所以他叫薛辛格。
那场战争是怎么开始的?谢克先生问。
12月3号那天晚上,新月当空。在夜幕的掩护下,胆小的敌人首先在我们西部地区的多个飞机场上空发起了空袭,斯里纳加,阿万提普尔,帕斯科特,乌塔尔拉,裘德普尔,安巴拉,阿格拉均受到猛烈炮轰。空袭后,敌人又向我们北方极具战略重要性的查姆勃地区发起了大规模的袭击。
战争爆发时你在哪儿?瓦格乐先生问。
当时我就在查姆勃,我隶属第13步兵师,锡克团,第35营。我们营夹在一个旅中间,被一起派往查姆勃。现在你得明白巴基斯坦人为什么要袭击我们的查姆勃。查姆勃不仅仅是穆纳沃儿塔伟河西岸的一个小村庄,同时也是通往阿克努儿和乔里安行政区的重要交通线。一旦查姆勃被攻陷,就会威胁到整个国家的安全。
那天晚上巴基斯坦人向我们发起了三面袭击。他们用重型火炮和冲锋枪猛烈攻击我们。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我们所有的碉堡都几乎被敌人猛烈的火力给摧毁了;我们的三个边境防守也都被攻陷。
当袭击开始时,我和其他三个人镇守一个前方哨所;我是头儿。我的哨所遭到了敌人超强的炮火轰击。你一定要记住,在穆纳沃儿塔伟河的对面我们只有三个营,却要面对巴基斯坦人的整个第23师步兵团。他们有一个旅的装甲部队,大约一百五十部坦克,九到十个团的炮兵。巴基斯坦在查姆勃的兵力超过了整个东方前线的兵力。
那时我有三个手下:一个是来自帕提亚拉的苏克文德辛格,一个是来自霍希亚布尔的拉杰施瓦,一个是来自卢迪亚纳的卡耐欧辛格。卡耐欧是三人中最棒的。他是个又高又结实的男人,有着洪亮的嗓门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他不怕战争,不怕死,但有一种恐惧每天都困扰着他。
是什么呢?库卡尼先生问。
怕被埋葬。你们得知道,如果这些巴基斯坦人发现了印度士兵的尸体,是绝对不会还给我们的。他们会故意把尸体按照穆斯林的传统埋葬,对信奉印度教的也一样。卡耐欧是个敬畏众神的虔诚的印度教徒;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死在战场上,然后被埋葬在六英尺的地下而不是火化。答应我,在战争爆发前一星期他对我说,答应我死后能被正正当当地火化,否则我的灵魂将会永远不得安宁,会被迫在漫无边际的阴间徘徊上三万六千年。我曾试着打消他的疑虑,告诉他他不会死,但他很固执。为了让他不再唠叨,我只好说:好吧,卡耐欧,如果你死了,我保证你会按照完美的印度教仪式被火化。
因此,在12月3号的晚上,当战争开始时,我、卡耐欧、苏克文德和拉杰施瓦在前方的碉堡里。
普特打断老兵的话,叔叔,你们的碉堡里是不是像我们这里一样有电视?
士兵大笑起来,不,我的孩子,我们的碉堡没那么奢侈。那里没有地毯或者电视。又小又窄,只能容纳四个人在里面匍匐前进,而且有很多蚊子,有时甚至还有蛇来拜访我们。
博旺的声音严肃起来:我不知道你们中有没有人知道查姆勃的地形。那里是片平原,以灰色的石头和象草出名。象草又粗又高,能够将坦克隐蔽起来。敌人在夜色的遮掩下从草原里开过来。我们还没来得及发现,迫击炮就在我们的左右两边轰炸起来。那个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枚手榴弹扔进了我们的碉堡。幸好我们在爆炸之前爬了出来。我们爬出碉堡后,机关枪又追着我们走。我们悄悄步行前进,整齐地走成一条直线,试图找到火力的来源。我们一路进展得倒也顺利,可当我们快接近巴基斯坦人的碉堡时,一颗手榴弹在我们身后炸响了。苏克文德和拉杰施瓦都死了,卡耐欧被霰弹击伤胃部,流着血。我是唯一一个只受了皮外伤的人。我迅速向连队指挥官汇报了我们的伤亡,以及从敌方碉堡里向我们疯狂射击的轻机枪的位置。如果不及时制止它的话将对我们连队有重创。我的头儿告诉我,他不能再派出另外的小分队了,要我自己想办法打掉那挺轻机关枪。
我现在就去敌人的碉堡里,我对卡耐欧说,你来掩护我。但是卡耐欧拦住了我,说,你这是在自杀,长官。
我知道,卡耐欧,我回答道,但总得有一个人去。
那让我去吧,长官,卡耐欧说,我愿意去把敌人的机关枪干掉。他告诉我说,长官,你有妻子,很幸运地还有了一个儿子。我没有家人,上无老下无小。我还很可能因为这个伤死去。就让我去为自己的祖国效力吧,但请别忘了你的承诺,长官。我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一把从我手里夺走来复枪匆匆地跑了。祖国母亲万岁!他喊着冲向了敌人的碉堡,刺死了三个敌军,成功地解决了轻机关枪。但当他握着枪站起来时,他的胸部中了致命的一弹。我看着他缓缓倒在地上,枪仍在手里。
第九章士兵传奇(2)
大厅里静悄悄的。我们都在想象着激烈的战争场面。枪炮声仿佛就在我们耳边回荡。博旺继续讲下去:
我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根据指示我要回到连队,但我答应卡耐欧的事一直萦绕在耳边。他的尸体现在还躺在敌军的领地上;我不知道周围还有多少巴基斯坦士兵。而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印度兵。
将近凌晨三点的时候炮火完全停了,周围一片死寂。忽然,一阵狂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缓缓朝还不到二百英尺远的巴基斯坦碉堡前进。前面突然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我紧张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慢慢举起来复枪,准备开火。但我不希望这么做;在黑暗中开枪会导致亮光闪烁,向敌人暴露我的位置。于是我屏住呼吸。然后有一个细细滑滑的东西在我背上蠕动,应该是条蛇。我真想把它震落下来,又怕惊醒敌人,只好闭上眼睛祈祷它不要咬我。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它慢慢从我的脚上滑走了。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背上被汗浸透,胳膊也麻木酸痛起来;来复枪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脚步声又响起来,越来越近。我费力地向黑夜中望去,试着辨别敌人的轮廓,但是什么都没看见。我知道死亡就伏在近旁;要么被杀要么活下来。随着吱吱嘎嘎的踩踏树枝声,我渐渐可以听到微弱的呼吸。等得真苦。该先开火还是等敌人采取行动?我在心里激烈地斗争着。突然,在不到十英尺远的地方,我看到一道火柴发出的光。一个后脑勺像没有身体的幽灵般浮现在我眼前。我立刻从草丛中跳出来,抓着锋利的刺刀冲了上去。是一个巴基斯坦士兵;他正准备小便。当他转身时我差点儿把他撞倒。他扔下手中的来复枪,双手抱拳恳求我,求你了,别杀我,求求你了。
这片地区还有几个巴基斯坦人?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跟我的部队失散了,我在找回去的路。求求你了,别杀我。他哭着说。
为什么要我不杀你?我问道,不管怎样,你是我的敌人。
但我跟你一样也是个人啊,他说,我的肤色和你是一样的。我有个妻子在米尔布尔等我,还有个刚出生十天的女儿。我不想见都没见到她一面就死啊。
听到这些,我心软了。
我也有妻子和一个没见着面的孩子。我告诉他。接着我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他沉默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回答,我会杀了你。
听着,我对他说,我们是士兵,必须忠于我们的职守。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地埋葬你的尸体。于是,不到一眨眼的工夫,我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心脏。
啊啧啧达米勒夫人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谢克先生也失去了勇气,你不用讲这么详细。他边说边试图捂上普特的耳朵,这些杀啊血啊,我担心我儿子晚上会做恶梦。
博旺哼了一声。哈!战争不属于那些神经脆弱的人。事实上,让年轻人了解什么叫战争是有益处的。他们得知道战争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它会夺走生命。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瓦格乐先生问。
没什么。我到了敌人的碉堡;三名巴基斯坦士兵的尸体躺在卡耐欧旁边,我费劲地把他扛在肩上回到了基地。第二天早上,我们火化了他。博旺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把卡耐欧大无畏的勇敢行为告诉了指挥官。经他推荐,卡耐欧辛格被授予死后荣誉勋章mvc。
什么是mvc?迪海尼西问道。
mahavirchakra大英雄之轮。这是我们国家最高军事荣誉勋章之一。博旺回答道。
那什么是最最高的呢?
pvc或者说paramvirchakra勇中之勇。这些都是颁给烈士的。
你得到什么奖呢?迪海尼西又问道。
博旺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没有在这次军事行动中得到任何一个奖项。但故事还没完,我还得告诉你们那场著名的曼迪阿腊桥之战。
瓦格乐先生看了看他的表,说道,哦,我的天哪,已经过了午夜了。好啦好啦,我觉得我们今天的故事听得差不多了。宵禁令也结束了。我们必须回家去了。
我们很不情愿地解散。
第二天,我们又聚在防空洞里。今天巴帕特家的儿子阿贾伊也来了,一定是刚从他祖母那儿回来的。他是个特喜欢炫耀的人,经常吹嘘他的玩具、电脑、滑板,还有他数都数不清的女朋友。我们都讨厌他,不过只是在心里而已。我们并不想和一个块头像十七岁实际上只有十五岁的男孩吵架。今天他带来一个小本子,把它叫做亲笔签名簿。他向其他孩子炫耀着那些潦草的字迹。这是阿米特巴巴克强,这是阿玛安阿里,那个是拉维娜的,还有这个,是著名的击球手萨辛马尔凡柯的签名。
这个是谁?迪海尼西指着一串难以辨认的黑色花体问道。阿贾伊想了想,怯怯地说:这是我妈的,她只是为了试试笔。
普特也拿着样东西,但不是亲笔签名簿,而是作文练习本。他爸爸告诉他,不去学校不代表不用学习;所以他不得不每天坐在防空洞里写作文。今天的题目是我的母牛,尽管普特一头牛也没有。
电视上,一个军队发言人正在作简报:巴基斯坦对安巴拉、格拉赫普尔和瓜廖尔空军基地的空袭已被成功地压制住。印度军队占领了巴格拉和拉希姆亚汗。巴军在巴尔瓦普尔、苏库尔和纳瓦布沙阿的前方基地已经完全被我们摧毁。沙卡尔加尔也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在战区,我们的士兵击退了巴军对曼迪阿腊桥的大规模进攻。
我们大声地欢呼着;人们鼓掌、互相握手。
博旺辛格坐在电视机前说:他们居然又攻打了曼迪阿腊,他摇了摇头,这些巴佬真不长记性。我觉得博旺是在等人来问他关于曼迪阿腊桥的事情,但没人上钩。
电视节目进入了在演播室的辩论:一些专家正在讨论战争。一个戴着眼镜的大胡子男人说,我们都知道,巴基斯坦有将近四十枚原子弹弹头。一枚十五千吨的炸弹如果在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两万五千人的市区爆炸,就足以炸死所有的人。这些数字用在孟买这儿,你会发现
瓦格乐说道,水会变成空气,空气会变成大火,一朵蘑菇云会在天空中出现,我们都得死。
库卡尼先生关掉电视,太让人丧气了。干吗不来听听我们的战争英雄博旺那振奋人心的故事呢?你昨天不是提到关于曼迪阿腊桥的事吗,请给我们讲讲吧。
博旺重新活跃起来,伸了伸胳膊,拉拉袖子,抓一抓剩下的那条腿,把椅子转向大家,开始讲叙。
穿过穆纳沃儿塔伟河有一个非常高的悬崖,叫做曼迪阿腊之北。这是敌人在12月3日和4日夜晚攻击的地方。但因为我们在那个特殊的位置几乎没有驻军,我们的阵地很快就被打垮了。巴军带着坦克大炮和步兵团向曼迪阿腊渡口挺进。当时我被分在第35锡克营,跟第19突击队一起。
那个时候我们知道巴军第23师的主要目的是夺取曼迪阿腊桥。一旦成功了,我们就会被迫放弃塔伟以西的所有地区和查姆勃。所以在12月4日的中午我们加强了防御工事。第31骑兵队也得到了第27装甲骑兵队中队组的增援,第37队库玛昂团被从阿克努尔调来准备反攻,夺回曼迪阿腊之北。但是悲剧发生了,第37队库玛昂团的指挥官还没来得及加入我们,就被巴军的炮弹一下子给炸死了。所以最后一晚,我们营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被迫放弃抵达塔伟,改分到东岸,在那儿可以监控整个曼迪阿腊渡口。当夜幕降临时,只有第35锡克营和第19突击队在保卫着曼迪阿腊渡口,第31骑兵队的装甲部队保卫着曼迪阿腊之南。
两队巴基斯坦部队在12月5日对塔伟发起了连续三百个钟头的猛烈攻击。他们配备有美式巴顿坦克和中式t-59坦克。那真是枪林弹雨。巴基斯坦空军的喷气机呼啸而过,向我们的地区进行猛烈的机枪扫射,扔下无数个千磅炸弹。我看见到处都是炸弹爆炸和汽车被烧,而高高的象草里,坦克像硕大的铁虫子般向我们压来。炮火是如此激烈,只花了十五分钟就把我们整个基地都扫荡了一遍。敌军打散了我们的第29札特人分队;他们在杀死指挥官之后占领了303高地。防御303高地也是我们第35锡克营的任务,但不幸的是,我们有些同胞并没有尽到他们的职责;面对着敌人不断的炮火扫射,他们逃跑了。占领了303高地以后,巴基斯坦人命令他们的后备部队前进,到桥头堡会合。天亮时,他们已经控制了曼迪阿腊桥。现在只有奇迹能救我们了。谁能给我递杯水?
博旺辛格俨然一位熟练的说书人,该强调的地方强调,该停顿的地方停顿,该喝水的时候喝水,用悬念把大家全吊在半空中。真折磨人。
有人连忙递给他满满一杯水。我们抬头等着。博旺吞了口水,继续说下去。
在这个时候,368队的指挥官从阿克努尔亲自加入我们。当他到达时,被摧毁的驻地一片混乱;士兵飞也似的从战场上溃退;地面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废墟:到处都是死尸、碎石,和还在燃烧的坦克。到处烈焰熊熊。塔伟的河水已被士兵的血染成了猩红色。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根本不像你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你按按钮,放颗导弹,然后喝口茶。
那个指挥官认识我;他问我,博旺辛格,发生了什么?我们的人都去哪里了?我沉重地告诉他,非常抱歉,长官,许多人弃战逃跑了。他们抵挡不了敌人压倒性的火力。我们损失了三部坦克和许多人。
指挥官说,如果我们都这么想,怎么可能赢得了这场战争?他叹了口气,现在没有希望了。我们撤退吧。
我立刻反对,长官,我说,我们团的座右铭是我战必赢,永不言败。
我们要的正是这精神,博旺。指挥官在我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告诉我,让剩下的人重整旗鼓。我的排长也逃跑了,所以指挥官让我负责这个排。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全速前进,夺回桥头堡。三角洲连的古尔克哈来复枪队也加入了余下的第31装甲骑兵队,准备反攻。
早晨,加农炮和机关枪爆发了,曼迪阿腊渡口变成了人间地狱,一盘火焰、爆炸、震荡的大杂烩。狙击兵的子弹从我们头顶上嗖嗖而过;机关枪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死亡的火光;敌人的飞机在我们头顶号哭;炸弹在我们四周炸开。我们抓起打开的刺刀,从战壕里跳出来,高喊着锡克军的战斗口号上帝永在!上帝永在!我们与敌人展开肉搏,砍倒了许多往前冲的敌兵。这次大胆的行为大大挫败了敌人;形势变得对我们有利;敌人开始溃退。
就在这个时候,敌人决定让他们的坦克开过塔伟河。他们一旦跨过桥到我们这边来,我们就会完全暴露在他们的火力下。所以必须阻止他们过桥。第31骑兵队和第27装甲队的t-55坦克立刻行动起来。刚开始,我们的坦克很好地抵挡住了敌人的袭击,但当巴基斯坦的巴顿坦克穿过桥头滚滚而来时,我们有两个家伙丢下他们的坦克逃跑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一下子冲上其中一辆被弃的坦克,打开舱门钻了进去。我熟悉坦克,但我从来没开过。尽管如此,没花多大工夫我就弄明白了如何操作,并让t-55动了起来。我的坦克刚一动,就遭到隐藏在碉堡里的敌人的猛烈袭击,所以我转向了敌人的战壕。他们以为我会惧怕他们的持续火力,放弃攻击,但我不屈不挠地驶向他们,直到他们跳出碉堡逃跑为止。其中一个人想爬上我的坦克;我迅速回旋炮塔,挥舞着100毫米的来复枪把他撞了出去,就像把一只苍蝇赶出牛奶似的。同时,我们其他的坦克也瞄准了敌人。不到二十分钟后,敌人只剩下一辆巴顿坦克。它试图逃跑;我赶紧追了上去,结果被它击中,着了火。但是我的枪还能工作,所以我继续追赶,并朝它射击。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五十码。然后敌人的坦克突然停下,倒退;它的炮塔转来转去像个喝醉了的男人。最后它停止了旋转,整个化成了一团火球。我用对讲机联系上了我的指挥官,对他说:击毁八辆坦克,长官。我方已控制了形势。
曼迪阿腊桥现在几乎就在我们的控制中了。敌人已被击溃;坦克全毁。不过敌人还残存有一些分散的火力进行抵抗:他们在桥周围布置了机关枪和火箭炮发射台。最重要的是,巴基斯坦的国旗还在桥上飘扬。我必须把它扯下来。所以尽管我被震得头昏眼花,被流弹撕扯得浑身是血,还是慢慢向巴基斯坦人的碉堡前进。举目四顾,碾过的泥浆里到处都是尸体。我继续前行,直到离巴基斯坦人用带刺铁丝网缠满的碉堡只有十码。我把一个冒着烟的手榴弹抛了进去。三个巴基斯坦士兵浑身是血地滚出来,死了两个,只剩了一个活的。我准备用来复枪射他时,突然发现枪口被塞住了。敌人也看到了,他笑着举起枪,扣下了扳机。雨点般的子弹击中了我的左腿;我摔倒在地上。他用枪瞄准我的心脏,又扣下扳机。我做完祷告,准备受死。但代替震耳欲聋的枪声的,是一声空洞的咔嗒,他的子弹用完了。赞美安拉!他边吼边操起刺刀冲向我。印度万岁!我也喊着,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攻击,然后用我的来复枪当棍子,一棍敲死了他。最后,我跳起来扯下敌人的旗子,换上了三色旗。我们的国旗在曼迪阿腊桥上飘扬的那一刻,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尽管我失去了一条腿。
博旺辛格不再说话。我们看到他的眼睛满含泪水。
第九章士兵传奇(3)
没有人说话。普特走向博旺辛格,拿出他的作文练习本。
士兵擦了擦他的眼睛,哎呀,这是干吗?我可不想给你做数学作业。
我不是让你帮我做作业。普特回答。
那这是干吗?
我要你的签名。你是我们的英雄。
大家鼓起掌来。迪海尼西又提出跟上次一样的问题:那他们为这次战斗给你颁了什么奖呢?
博旺不说话,好像我们刺到了他的伤疤。最后他悲痛地说,什么都没有。他们给了第35锡克营两个mvc和两个pvc。我的三个同僚得到斯纳奖章,还在乔里安建了一个纪念馆。但是他们什么都没给我,退伍时也一字未提。没人奖赏我的英勇。
他长叹一声,不过别担心。每当我看到火焰在永恒之光纪念碑上燃烧,纪念那些不知名的士兵们时,我就会很高兴,因为觉得那火是为了像我这样的人而燃。他变得哲学起来,用乌尔都语背诵了一段诗: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无人喝彩,离开时亦然,但当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所为之事或将被这一世忘却,反被下一世铭记。
每个人都再次陷入沉思。达米勒夫人突然唱起歌来,比全世界都还要好的,是我们的印度一会儿大家都唱起这首爱国歌曲来。
我们几个孩子自发成立了一支行军队伍,在博旺辛格面前排成一排、列队走过;我们的右手紧握拳头,以此向我们勇敢的士兵表达敬意。
那曾经是我们的战争,他曾经是我们的英雄。
博旺辛格感慨万千,他哭了。印度万岁!他喊道,挣扎着走出了房间,把我们独自留在象草的沙沙声、爆炸的轰鸣、弥漫着的硝烟和死亡的恶臭中。
瓦格乐先生走上讲台宣布:亲爱的朋友们,我很荣幸地通知你们,明天会有几位从士兵基金会来的客人到我们这儿访问;我们敬爱的总理呼吁所有印度人为我们的士兵慷慨捐赠;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让我们可以抬头挺胸地自由生活。我希望大家都能倾尽所有,帮助士兵基金会。
但是我们身边的士兵怎么办?难道我们不同样应该帮助他吗?谢克先生喊道。
很多声音附和着:没错,没错!
没错,你说得完全正确,但我认为,我们能为博旺先生做的最大努力,就是让他在1971年的功绩得到承认。明天基金会的人来时,我们会提醒他们这件事。
士兵基金会来了三位客人,一个很高,一个很矮,一个很胖。他们三个都是退伍军官:高的那个来自海军,矮的来自陆军,胖的来自空军。矮个子作了长篇演讲,告诉我们,我们的士兵干得很棒,我们的国家很棒,我们的总理很棒,我们很棒,所以我们的捐献也应该很棒。他们拿着篮子挨个走过我们,大家把钱投进去:有给五个卢比的,有给十个卢比的,有给一百的;有位女士把自己的金手镯放了进去。萨利姆没有钱,把他的两包泡泡糖捐献出来。博旺辛格没有出席;他说自己感冒了。
你有没有参加过战争?库卡尼先生问那个退伍的陆军上校。
当然,我参加过两次战争,1965年的和1971年的。
1971年你在哪里参战呢?
在查姆勃,在那儿目睹了恐怕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战役。
那你在哪个团呢?
我属于步兵师,伟大的锡克团。
你在1971年得到了什么奖章呢?
事实上,我得到了mvc大英雄之轮。那可是很大的荣誉。
你是怎么获得这个荣誉的呢?
在曼迪阿腊渡口一役。第35锡克营干得非常棒。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得到了奖章,却否认他人的功劳。没有那些人的帮助,你是无法夺回桥头的。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指的是我们自己的战士,在1971年查姆勃战役中失去了一条腿的那位英雄。他应该获得pvc勇中之勇奖。但他得到的仅有泪水。您看,上校先生,我们只是市民,不知道你们军队的规矩和守则,但我们这里有位士兵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你能不能看看现在还可以做些什么呢?奖赏一个勇敢的士兵是永远不会太迟的。
这个伟大的灵魂在哪里?
他就住在我们的分租公寓。
真的吗?那太棒了,我非常愿意向他致以我的敬意。
我们领着他去博旺辛格的房间,把门指给他,并看着陆军上校走了进去。我们没有离开,在屋外徘徊,忍不住想偷听。
我们听到很吵的声音,像是他们在争论什么,然后是乒乒乓乓的响动。大概十分钟之后,陆军上校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这就是你们抱怨没有得到pvc的那个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大无赖。我真想勒死这个卑鄙小人。
你怎么敢对我们的英雄这么说话!达米勒夫人警告道。
他?英雄?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他是个该死的叛徒,一看见查姆勃有危险就溜走了。我告诉你们,他是锡克营最大的耻辱和污点。应该关他个十四年的禁闭。不幸的是,临阵脱逃案在五年后就逾期了,否则我现在就去告发他。
我们都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上校?他向我们讲述了关于他在查姆勃的伟大战绩,他甚至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
那全是谎言,我来告诉你们真相,其实那也很可悲。上校整了整皮带,博旺辛格在战争爆发的时候情绪一直不稳,因为他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在帕斯科特。他不顾一切地要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如此强烈的渴望,导致他一看到巴基斯坦人全力攻击乔里安就丢弃岗位逃走了。他设法回到帕斯科特,然后躲到他家的祖堂里。他一定以为他把战争抛得远远的了,但战争并没有放过他。他到家的第三天,巴基斯坦的空军轰炸了帕斯科特的空军基地。敌军并没有炸到我们的飞机,却把两个千磅炸弹投到了飞机场附近的一栋房子上。那房子正好是博旺的。他的妻子和婴儿当场死了;他也被霰弹击中而失去了一条腿。
但是他怎么能如此详细地描述战场上的一切呢?
上校气得脸都歪了:我不知道他给你们讲了什么故事,但是二十六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足够熟读几个伟大的战役。这个懦夫从木屋里爬出来,就是要在这么多年以后,用他那些虚假的英勇故事来愚弄你们,赚得一丝廉价的兴奋。看到他,毁了我所有的好心情。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再见!
上校摇着头离开了分租公寓;高个子和胖子走在他旁边。我们也回到防空洞。对我们来说今天同样不是个好日子。我们想知道博旺辛格在做什么,但那天晚上他一直没出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他租住的单人房间里找到了他。牛奶和报纸原封不动地摆放在他门口,他的拐杖也端端正正地靠在墙上。木制的床推到了角落,床头柜上有一个剩了点儿棕色茶叶渣的空杯子。屋里唯一的椅子倒在地中间。他用粉红色的床单套住脖子,吊在吊扇上自杀了,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橄榄绿的制服,头垂在胸前。他那无力的身体左右摇晃,使得吊扇发出微弱的吱吱声。
红灯闪烁的警车开来,警官到处翻看他的东西,粗鲁地跟邻居打手势、问话;摄影师打着闪光灯照相。然后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也随救护车到了。一大群人聚在博旺的门前。
他们在他的尸体上盖上白床单,用担架推走了。公寓里的居民沉默地站着;普特和迪海尼西,还有萨利姆和我,怯怯地看着大人们的后背。当我们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的尸体时,在满心的恐惧、悲伤和负疚外,一缕理智的清泉缓缓流过了已经麻木的心灵对我们这些第一次经历战争的人来说,现在终于知道了战争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它会夺走生命。
丝蜜塔看起来严肃而抑郁。
打仗的时候你在哪儿?我问。
就在这儿,孟买,她答道,急忙转移了话题,我们来看下一个问题吧。
普瑞姆库马尔旋转椅子,面向着我,托马斯先生,你已经正确回答了七道题目,赢了二十万卢比。现在让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回答出第八个问题,奖金五十万卢比。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现在请听第八题,下面的哪一个奖项是授予印度军人的最高荣誉?我重复一遍,什么是印度军人的最高奖项?a,mahavirchakra;b,paramvirchakra;c,shauryachakra;d,ashokchakra。
充满悬念的音乐响起;倒计时声越来越大。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嗡嗡声。他们同情地看着我,准备跟这个友好的、就住在他们家附近的餐厅服务员说再见。
b。paramvirchakra勇中之勇。我回答。
普瑞姆库马尔扬起了眉毛:你知道答案,还是只是猜测?
我知道答案。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是的。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出。
完全正确,百分之百正确!普瑞姆库马尔大声喊道。观众雀跃;掌声和欢呼声持续不断。
我笑了。但普瑞姆库马尔没有。
丝蜜塔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第十章 杀人执照(1)
你若是心不在焉地走在孟买的街头,会碰到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比如毫无防备地踩到一块香蕉皮,然后滑个嘴啃泥;或者好端端地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已陷进一堆软稀稀的狗屎中;你还可能突然受到惊吓,只因为身后一头横冲直撞的母牛顶向你的屁股;又或许,一个久未谋面,而你一心要回避的朋友,从混乱的车流人海中奇迹般地出现,突然将你紧紧拥抱。
这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这一天是6月17日,星期六。分别五年之后,在马哈拉克西米赛马场前,我与萨利姆伊利亚西撞了个满怀。
三个月前,我从阿格拉回到孟买,打定主意不与萨利姆联系。下这个决心着实不容易。在德里泰勒家当仆人的那些年,还有阿格拉那些艰辛的日子里,我一直很想念他。现在,与他同在一个城市却不能相见,实在是我心上一个沉重的负担。但我还是决定,不将他卷入我谋划参加知识竞赛节目的事儿中。
穆罕默德!见到我的瞬间,萨利姆惊呼起来,你怎么会在孟买?啥时候来的?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儿啊?
与一个久不联系的朋友猝然相遇,我猜想,那感觉类似于吃一顿自己最喜欢却很久没吃到的饭菜。过了这么久之后,你无法知道自己的味蕾会作何反应:食物还会像以前一样美味吗?漫长的五年后,与萨利姆再度相遇,我情绪复杂。我们的团聚还会像我们曾经的友谊那样温暖吗?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坦诚相见吗?
一开始我们没怎么说话,只是就近在一张连椅上坐下来。头顶上盘旋着的海鸥的叫声我们充耳不闻,路上玩足球的小男孩引不起我们的注意,我们对一大群走进哈吉阿里清真寺的虔诚信徒视而不见。我们只是紧紧拥抱着彼此,泪流不止,为那些我们一同度过的时光,为那些我们彼此失散的时光。接着我们开始诉说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确切地说,是萨利姆在说,我听。
萨利姆长高了,更加英俊了。十六岁的他看上去与任何一个宝莱坞电影明星一样出众。艰辛的城市生活并没有如磨蚀我一般磨蚀他。他一如既往地热爱印地语电影,崇拜宝莱坞明星(当然阿玛安阿里要排除在外)。每个星期五,他仍然会去哈吉阿里神殿做祷告。但最最重要的是,手相大师的预言终于要成真了:他不再是一个饭包快递员,为孟买的中产阶级递送午餐,而是进了一家昂贵的艺术学校。在那里,他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演员。
你知道谁帮我付艺校的费用吗?他问我。
谁呀?
是阿巴斯里兹维。
就是那个拍了好多轰动一时的电影大片的人?那个大腕制片人?
没错,就是他。他答应等我十八岁时,让我在他的下一部电影里演一个英雄。这部片子两年内会开拍;现在他正在培训我。
太酷了,萨利姆,这等好事是怎么来的?
这故事说起来可就长了。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故事会太长,萨利姆。快说呀,从头说起。
下面就是萨利姆自己讲述的故事。
你突然就不见了,把我独自留在分租公寓。我继续当了四年多的饭包快递员,但也还是继续梦想着成为一个演员。
一天,我到一个叫穆克什拉瓦尔的人家里收午餐盒饭。他太太是我们的一个客户。我注意到他家房子的墙上挂着好些照片,净是他和著名的电影明星们的合影。我问拉瓦尔太太,她丈夫是不是在电影圈里工作。她说她丈夫只是制药公司的推销员,但不定期地在电影厂兼差,也就是做做临时演员。
听到这个我高兴坏了。当天下午,我就急冲冲跑到穆克什拉瓦尔的办公室,问他我能不能也像他一样当上临时演员。穆克什看着我笑了起来。他说当一个演员我未免年纪太小了点儿。不过有些电影里会有类似学生和街头混混的角色,也许适合我。他答应把我介绍给临时演员经纪人帕普先生,然后叫我拿几张照片给他,要摆不同的姿势,八乘六大小,而且得印在亮光相纸上。假如帕普喜欢我的形象,他也许会选我在某部电影中演一个小角色。穆克什还告诉我,一个临时演员是不需要什么演技的,关键是要穿什么像什么:穿上西装要看起来聪明,穿上流氓的衣服要让人害怕,穿上学校制服要显得可爱。他坚持让我到照相馆找专业摄影师拍些照片。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找了家照相馆。一问价格,哇,天文数字!几乎要花掉我一整个月赚的工钱。我对摄影师说,算了,先生,我付不起这么多钱。于是他建议我买个便宜的一次性相机,自己给自己拍些照片,就是用完便可以扔掉的那种。我照他说的做了。买了个一次性相机,跑到街上请过路人给我拍照。在教堂门前面,我骑在不知什么人的摩托车上。嘿,那姿势帅得就像阿米特巴巴克强在电影《战胜命运》里的样子。在焦伯蒂海滩,我骑在一匹马上,摆出阿克夏库马尔在电影《假戏真情》中的姿势。在阳光沙滩饭店前,我站在那儿,像模像样地学《这就是爱情》里面的赫里尼克罗斯汉。手里拎着个空的尊尼沃克酒瓶,我醉醺醺地装出沙鲁克汗在《宝莱坞生死恋》中的样子。在花卉喷泉前,我露齿畅笑,就像葛文达在他出演的所有影片中那样。
我找人给我拍了差不多二十张照片,但这个胶卷一共可以拍三十六张。我得拍完所有的底片才能拿去冲印,所以我决定拍些有趣的建筑和人。我拍了维多利亚火车站和印度门,在滨海大道上抓拍了一个漂亮女孩,在班德拉抓拍了一个老头,甚至在戈拉巴给一头驴子拍了张特写。
最后一张照片,我拍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坐在马希姆的连椅上抽烟。他的手指上戴满了各种颜色的戒指。我按下快门之后,猛然反应过来我拍的是谁,立时吓呆了。
什么意思?我问萨利姆,难道他是个著名的电影明星?还是那个大流氓阿玛安阿里?
不是,穆罕默德,是一个你跟我都很熟悉的男人。是巴布皮莱先生,化名叫马曼的,那个把我们从德里带到这儿、差点儿把咱们弄瞎的男人。
哦,我的天!我不由得捂住嘴,他认出你了?
是啊,认出来了。你是萨利姆,没错吧?你就是那个从我这儿逃走的小子。这回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他吼叫着朝我冲过来。
我想都没想,立马转身朝大路跑去,正好跳上一辆正在启动的公共汽车,把喘着粗气的马曼抛在后头。我坐在公共汽车上,正庆幸自己成功逃脱,猜猜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什么?
公共汽车在红绿灯前停下,一群扎着头带的恶棍,手拿刀、长矛、三叉戟拥上车来。
噢,我的老天!难道你遇上了一群暴民?
没错,是暴民。我立刻发现我们的车正停在暴动地区的中心:一辆已被砸毁的汽车残骸冒着烟,正好挡在我们的车前面;店铺都已被石头砸得惨不忍睹;人行道上鲜血四溅;石头、棍棒、拖鞋扔得满街都是。司机迅速从车上逃离,而我却被吓得僵在那里。我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如此惨烈的一幕;原以为早已被我淡忘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回响母亲的尖叫和哥哥的哭喊。我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
这帮恶棍对公共汽车上的所有乘客说,有个穆斯林暴民放火烧了印度教徒的房子,现在他们是来复仇的。后来我才知道,整个事件一开始,只是贫民窟里为了一个水龙头而起的小小争执。但人们的脑子被仇恨灌满了,所以事件很快发展成了大规模的骚乱。不过才几个小时,公共汽车被烧毁,房屋被点燃,人们遭到屠杀。你们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的名字。所有的印度教徒都可以下车;所有的穆斯林都坐着别动。恶棍们宣布。吓得直哆嗦的乘客一个接一个说出他们的名字:阿凡德、乌莎、贾丁、阿伦、瓦珊蒂、杰格迪什、纳尔默达、甘尕、米林德。公共汽车渐渐空了,暴民们用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每一个乘客。他们检查女乘客眉心的朱砂痣,问男乘客一些问题,确认他们的宗教信仰,甚至逼着一个小男孩脱下短裤。我为这种野蛮行径感到恶心,在座位上不住地发抖。最后,只有两名乘客还留在公共汽车上: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隔了两个座位坐在我身后的男人。
你也知道,穆罕默德,电影里出现这样的情节时,英雄总是会挺身而出,唤醒暴民的良知。他会告诉暴民,穆斯林与印度教徒的血管中流着相同颜色的热血,人们的脸上并没有写着宗教归属;爱的力量胜过仇恨。我知道好多好多这样的电影台词;每一句我都可以背给这些暴民听。可是当你真正与这些野蛮人面对面时,你什么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留下一样东西:活命!我要活命!因为我还没有实现当一个演员的梦想。现在,这个梦与做梦的人都要在孟买的公共汽车上被烧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领头的问我。
我可以说自己叫罗摩或者克里希纳,但我的舌头不听使唤。有个坏蛋指着我脖子上的塔比兹,献计说:这个杂种铁定是个穆斯林,宰了他。
不,一刀宰了太便宜他了。我们要把这个婊子养的活活烧死在这辆车上。给那些穆斯林一个教训,叫他们永远不敢再来碰我们的房子。领头的说完,哈哈大笑。另一个男人打开一桶汽油,泼洒在车厢里。我以前特别喜欢闻汽油味,但那天之后,只要一闻到汽油味就会联想到烧焦的人肉。
坐在我后面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你们还没问我的名字呢。我来告诉你们吧。我的名字是艾哈迈德汗。我倒要看看哪个狗杂种敢碰这孩子。他说。
暴民们呆住了,然后领头的开了口:喔,这么说,你也是个穆斯林。那太好了,你就等着跟这个男孩一起被烧死吧。
那男人镇定自若。你们烧死我之前,先看看这个吧。他突然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指着这群暴民。
你要是看到这群胆小鬼的无赖嘴脸就好了:他们吓得眼睛差点儿从眼窝里掉出来。他们把刀和三叉戟全丢在公共汽车上,狼狈逃窜,保命去了。我得救了;感激的泪水在我眼睛里打转。
那个男人见我哭了,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萨利姆萨利姆伊利亚西。我一边哭一边回答。
你不会撒谎吗?他说,不过我敬重那种面对死亡还敢说真话的人。
他告诉我他有一家进出口商行,他独自住在柏库拉区的一座大房子里,需要个人帮忙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在他不得不出差时,照看一下房子。
我有点儿纳闷:像他这样一个生意人,为什么会带着枪乘公共汽车?但他许诺给我的工钱比当饭包快递员多了一倍,所以我立马答应了当他的住家仆人。
艾哈迈德有一所大大的、宽敞的、三个卧室的公寓,厨房大小适中,客厅里放着一台三十六英寸的电视机。我负责做饭、打扫卫生,但我从来不曾忘记,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电影演员。从某种程度上说,为艾哈迈德工作挺不错,因为他经常好几天不在家,有时甚至一两个星期不回来。我趁机跑了趟照相馆,把那个胶卷冲印出来了。非常棒的八乘六放大照片。我把这些照片送给穆克什拉瓦尔,他再拿给临时演员经纪人帕普先生看。信不信由你,只过了三个月,我就得到了第一个在电影里演出的机会。
真的?我惊喜得叫起来,你演了个什么角色?在哪部电影里?
演了个大学生,是阿巴斯里兹维的《坏男孩》,苏尼尔梅赫拉领衔主演。
那咱们现在就去看。我太想看一看你在银幕上的样子、听一听你的对白了。
呃萨利姆犹犹豫豫,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这样,我演的那段最后还是被他们剪去了。所以,你现在只能在银幕上看到我三秒钟,是和三十个学生一起坐在教室里。那段镜头中唯一的对话是英雄苏尼尔和老师说的。
什么!我失望地喊叫,只有三秒钟!这算哪门子角色啊!
临时演员本来就是演这类角色的。我们不是男主角女主角,充其量也就是场景的一部分。你还记得电影中那些盛大的宴会场景吗?当男女主角在舞池里跳起华尔兹的时候,我们是陪衬在四周、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的那些人;当英雄追赶恶棍时,我们是正好在街上走过的那些人;当男女主角赢得舞蹈比赛大奖的时候,我们是迪斯科舞厅里拍手喝彩的那些人。不过,我不在乎做一个临时演员。能有机会看到幕后制作是个什么样子,也算是实现了我的一个梦想,而且我也因此见到了制片人阿巴斯里兹维。他挺欣赏我的,答应让我在他的下一部影片中演个镜头多点儿的角色。
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我发现了艾哈迈德的很多私事。总的来说,他是个挺怪的人。他的生命里只有两件事:吃美食和看电视。其实他看电视也只看两个节目:板球比赛和《孟买罪案观察》。他是个狂热的板球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比赛,不管有没有印度队参加,他都要看。如果在西印度群岛有一场比赛,凌晨三点钟他也要起来看。如果比赛是在澳大利亚,他同样会在三更半夜起床。他甚至会看一些没有经验的球队的比赛,比如肯尼亚队和加拿大队的比赛。
他在本子上记录下每次板球比赛的统计数字。每个击球手的打击率,每个投球手的击杀率,每个外野手的接杀率,每个捕手持球撞柱的次数,他都烂熟于心。他能告诉你板球比赛有史以来的最高得分和最低得分,以及一轮里有过的最高攻方得分,最大和最小的得胜比分差。
他收集所有这些信息,只为了一个目的赌球。我是在他观看印度对英格兰的联赛时发现这个秘密的。艾哈迈德一边看电视上的比赛,一边试着用手机给什么人打电话。我忍不住问他,艾哈迈德巴伊,你在干什么啊?
我正准备玩萨塔呢。他回答道。
第十章杀人执照(2)
萨塔?什么是萨塔啊?
就是非法赌球的另一种说法。萨塔是孟买非常有势力的黑社会集团组织的地下赌博活动,每天的赌金流通量高达好几百万卢比,数百万的赌注下在每一场板球比赛上,每个球的赌注也在千元以上。我是玩最大赌注的人之一。你看到的这座大房子,这台价格昂贵的彩电,厨房里的微波炉,卧室里的空调,都是用我玩萨塔赢来的钱买的。三年前,我在印度对澳大利亚的那次比赛中大赢了一笔。你还记得在伊甸园的那次著名的比赛吧?那次印度队是四局里只得了232分,而眼看击球局又要落败,赌注是一千比一,赌印度队输,但我把赌注押在拉克斯曼和印度队上,结果是我通吃,一下子赢了一百万卢比!
一百万卢比!我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没错。今天我打算在印度队身上赌一万。我想问问我的赌球经纪人,今天的赌注比率是多少,可他的电话一直占线。他很不耐烦地看看手表,急得好几次摔了手机。他一次又一次地捅手机上那几个数字,终于打通了。喂,沙拉德大哥吗?我是ak,密码3563。这次比赛的比率是多少?电话里传出赌球经纪人的声音,静电噪声很大但我能听到他在现场的评说:印度队现在领先英格兰队175分,一旦领先分数超过250,胜算会大幅向印度队这边倾斜,如果领先分数没有超过250分,胜算是各占一半,但如果超过250分,赌印度队赢的赌注是三比一。
如果赌英格兰队赢,胜算是多少?艾哈迈德问他。
你疯了?经纪人说,不可能的,英格兰队不可能赢;他们最好也就是打成平局。不过你既然问到赌注,我就告诉你,八比一。你还是想下注吗?
是的。我下注一万卢比,赌印度队输。艾哈迈德说。
听到艾哈迈德这样下注,我实在是惊愕,因为印度队处于领先地位。但艾哈迈德显然比经纪人更在行,因为比赛结束时英国队成了赢家;皇家板球场里到处飘扬着英国国旗。艾哈迈德大喜若狂,向着空中挥舞拳头,赢了!赢了!赢了!他给经纪人又打了个电话,沙拉德大哥,被我赌中了吧?我吃进来多少?八万?哈!就几个小时,收益不错啊!
艾哈迈德出了门,回来的时候带着满满一瓶冒着泡沫的饮料。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品尝了香槟。
艾哈迈德生活中的第二大爱好就是收看《孟买罪案观察》。你看过这个节目吗?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新德里的电视上没有这个节目。
喔,这是个特别无聊的节目,就像是新闻报道;只不过他们不报道关于洪水、暴乱、战争和政治这些方面的新闻;这个节目只告诉你关于暴力犯罪的那些事:谁被杀了,谁被**了,哪个银行被抢劫了,谁从监狱里逃跑了净是这类事。
艾哈迈德坐在电视机前,面前放着一盘子烤肉串,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到《孟买罪案观察》发布新闻,他就会哈哈大笑。也许,出于某种原因,这节目对他来说就是很逗乐。
时不时地,艾哈迈德会收到快递员送来的黄色大信封。我严守规定,从来不动他的信件,来了之后就放在他的餐桌上。一天下午,我正在喝茶的时候,快递员送来一个黄色大信封。我一不小心,把茶水洒到信封上了。我吓坏了。我知道如果艾哈迈德看见我损坏了他的信件,一定会大发脾气的。那里边也许装着很重要的商业文件;也许已经被我弄坏了。因此,我坐下来,非常小心地打开了粘胶的封口,把手指伸进信封,将文件抽了出来哇,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里边是什么东西?
没多少东西。袋子里只装着一张亮光的八乘六彩照,上面是一个男人的脸,还有半张纸,整齐地列着几行打印出来的字,就连我都能看懂。那些字是:
姓名:维沙尔贝高帕德
年龄:56
地址:马拉德区马维尔路73/4号
就这些。
我猜测这大概是某个与艾哈迈德有生意往来的商人的信息,所以也没再多想。我小心翼翼地重新封好信封,把它放在餐桌上。晚上,艾哈迈德回到家,打开了那个大信封。然后,他接听了一个简短的电话,是的,我已经收到信件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大约两个星期后,艾哈迈德坐在电视前,看那个《孟买罪案观察》节目,我在厨房里切菜,但能听到主持人的声音:又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案发生在马拉德。警方正在查寻一位名叫维沙尔贝高帕德的著名商人被谋杀的线索。此人在其马维尔路的家中被杀害。这个名字听起来怪耳熟的。我瞥了一眼电视,惊得差点儿切到手指,因为屏幕上的那个人正是我前些日子在黄信封里看到的!主持人接着说:高帕德先生,现年五十六岁,独自在家时被凶犯近距离枪击致死。他身后留有太太和儿子。根据马拉德警方的报告,该凶犯的主要目的是洗劫钱财;受害者家里的贵重物品都已不翼而飞。
我注意到,艾哈迈德听到这里大笑起来。这也让我感到十分惊讶。为什么与艾哈迈德有生意往来的商人死了,他会这么高兴呢?
一个月后,又送来了一个黄色信封。艾哈迈德当时外出不在家。我实在抵抗不了偷看里面内容的诱惑;这一次,我先用蒸汽把封口处的粘胶融化了,然后再打开,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打开封口,抽出的是另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人,胡须浓密,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左眼一直延伸到鼻根。纸上打印着:
姓名:贾米尔基德瓦伊
年龄:28
地址:戈拉巴区施拉基特公寓35号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把照片放回信封。
艾哈迈德是那天夜里回来的,他看到了信封。一个电话打进来,和以前一样,他确认已经收到了信件。正好一个星期后,我再次听到《孟买罪案观察》节目对一桩凶杀案件的报道,说的就是那个叫贾米尔基德瓦伊的年轻律师。他是从自己的车里出来时被枪杀的,地点就在他居住的施拉基特公寓楼附近。主持人说,警察怀疑这次凶杀与某个黑帮有关,因为基德瓦伊先生在法庭上做过几个黑手党头目的辩护律师。关于此案的调查已经启动,但目前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艾哈迈德拿着杯威士忌坐在那里,当他听到这些话时,狂笑不已。
这下我真的很担心了。为什么艾哈迈德老是通过邮件收到某些人的照片?为什么这些人此后不久就死掉了?这对我来说真是个谜。所以,当下一个黄信封在三个星期以后送来时,我不光偷看了里边的照片(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还把地址给抄下来了。那是库尔拉区总理路上的一处房子。次日,我偷偷地尾随着艾哈迈德。他搭乘当地火车去了库尔拉,在总理路上散步,但并没有进入房子,只是在那里来回走了三到四个来回,好像是踩点儿。两个星期以后,罪案节目报道说,那个老人被谋杀于他在库尔拉总理路上的家里。
我不是个白痴。我现在知道了,那些人都是艾哈迈德谋杀的,而我是和一名雇佣杀手生活在一起。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艾哈迈德救过我的命,我肯定不能把他出卖给警察。
正在那时,阿巴斯里兹维打电话对我说,他已经确定要在下一部电影中为我安排一个配角。听到这个好消息,我高兴得撒起欢来,一路狂跑到哈吉阿里神殿,将我的前额紧贴在覆盖陵墓的布上,虔诚地祈祷里兹维先生长命百岁。
此后的两个月,我过着备受折磨的双重生活。如果艾哈迈德是一个伪装成商人的职业杀手,我就是一个伪装成仆人的演员。艾哈迈德是有执照的杀手,但我知道那一天必定会到来他自己被人杀死。我仅仅希望自己在双方交火时不要成了牺牲品。再后来,一切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怎么回事?
那是四个月以前二月的第二十天,一点儿都不错。我记得那天天气非常好,因为那天正好是印度队和澳大利亚队联赛的最后一场比赛。
当时艾哈迈德刚在比赛中下了注。他什么都喜欢赌:不仅赌哪个队会赢,也赌三柱门什么时候被第一次击倒,投球手何时会击倒三柱门,双方队长抛币后哪一方会赢得击球或是投球权,以及比赛中会不会下雨。有时候他甚至对比赛中的每一球都下注无论是四分球、六分球还是一分球。
那天早上,艾哈迈德刚跟他的赌球经纪人通了电话:沙拉德大哥,密码3563。你觉得今天的比赛会怎么表现?昨天可不咋样。是不是今天会有变化?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不错,不过你觉得今天晚些时候会下雨吗?然后他开始下注,我下注在萨辛马尔凡柯身上;我要赌他今天可以拿下他个人第三十七次一百分的纪录。现在的赌注是多少?经纪人回答:他这一局已经拿下七十八分;大家普遍认为他今天拿下一百分的机率很高,所以赌注比率不大,我最多可以让你十三比十。艾哈迈德说:好吧,给我下一百万;这样的话我至少会赚个三十万。
整个下午,艾哈迈德就坐在电视机前面,看马尔凡柯打球。每得一分,他就高兴得大吹口哨以示庆贺。在马尔凡柯向一百分步步逼近时,艾哈迈德也越来越兴奋;等到马尔凡柯拿下九十分时,艾哈迈德已变得很神经质了:他咬自己的手指甲,为每个球祈祷,当马尔凡柯发生传球失误时便闷闷不乐。但是马尔凡柯真是个击球高手;他用一个非常漂亮的击球直入得了四分,从九十一分一下子升到了九十五分;然后又得了一分,到了九十六分;又得一分。一共九十七分了。接着吉莱斯皮投了一个短球,马尔凡柯很有大师风范地一击,把球打到边界。海登追着球跑去,想要阻止球越过边界线;马尔凡柯跟他的陪跑员阿贾伊米什拉迅速跑到三柱门之间。这样他们得了一跑,九十八分了。接着他们飞快地完成了第二跑,又得一分,总共是九十九分。这时海登在离边界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把球拿到手,然后环形一投,没有朝着捕手亚当吉尔克里斯特,而是向投球手的方向传了过去。马尔凡柯见球过来了,急忙对正朝他第三次跑来的米什拉大声喊道:不!但白痴米什拉还是继续向他的方向冲过来。绝望之下,马尔凡柯不得不完成第三跑。海登传过来的球直接击中柱门,而马尔凡柯只差一点儿就跑到投球手那里了。结果马尔凡柯在离区域线仅仅六英寸的地方给接杀,被裁判宣布出局。九十九分啊,太遗憾了!
你可以想象当时艾哈迈德的反应。他在马尔凡柯得七十八分时下注一百万,现在因为一跑失利而输掉了全部赌金。他诅咒吉尔克里斯特,诅咒海登,更多的是诅咒米什拉。我要杀了那个杂种。他咆哮着冲出家门。我想他可能是去酒吧喝酒以泄心头之恨了。
就在这天下午,另一个黄色信封送来了。我担心这个信封里装的可能是一张印度队击球手的照片,但当我打开信封,看到那张照片时,差点儿昏死过去。
为什么?里面是什么?快点儿告诉我。
信封里边是一张八乘六的阿巴斯里兹维那个制片人的照片,还有打印出来的一张纸,上面正是他的地址。我知道他将是艾哈迈德的下一个受害者了。伴随着他的死,我成为电影演员的梦想也就要落空了。我必须去警告阿巴斯里兹维。可如果艾哈迈德发现了,他会毫不犹豫地连我也杀掉;毕竟他是一个有杀人执照的职业杀手。
那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屏住呼吸问他。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我马上跑到里兹维那儿,告诉了他雇佣杀手的事。他当时还不肯相信我,所以我不得不把信差送来的他的照片和地址拿出来。一看到我手里的照片,他的怀疑马上全消。他告诉我他将逃到迪拜,在那里隐姓埋名大约一年光景。他觉得我大大有恩于他,发誓一旦他回来,必定安排我在他的下一部电影里当男主角。但在那之前,他会先让我接受一些培训。这就是为什么他资助我上了这家艺术学校的表演课程,也是为什么我数算着日子,盼望十八岁快快到来。
天哪,这故事太刺激了。萨利姆,我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你把那个信封给了里兹维,你自己不就暴露给艾哈迈德了吗?那天晚上他一定会接到确认电话;那他不就知道信封不见了吗?
不,我没有暴露自己,因为艾哈迈德当晚从外边回来后,从餐桌上拿到了那个信封。
但是然后,艾哈迈德将里兹维杀掉了?
不,因为我在信封里装了新的照片和新的地址。我在附近一间打字行里打印出来的。
太高明了。你是说,你给了他一个假地址?但是你怎么能给他一张假照片呢?
我当然不能,所以我没那样做。我给了艾哈迈德一张真的照片和一个真的地址。实际上他也真的去了,也真的击中了目标。在他发现自己杀错人之前,我就告诉他,我有急事不得不赶紧去比哈尔,没办法只好辞掉这个工作了。我东躲西藏,不敢进入柏库拉区,甚至不再去对面的哈吉阿里清真寺祈祷。然后,也就是上星期,我看《孟买罪案观察》节目时,得知警察在教堂门车站附近与一名残忍的职业杀手发生枪战,最后警方打死了这个名叫艾哈迈德汗的冷血杀手。所以今天我才敢跑到哈吉阿里神殿,来感谢真主。然后嘛,瞧瞧,我遇见谁了!我一出来居然就看到了你!
是啊,这真是个令人万分惊喜的巧合。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你把谁的照片和地址给了艾哈迈德?
只有一个人值得我这样对待:我放进黄信封里的是巴布皮莱先生的八乘六亮光照片,还有马曼的地址。
丝蜜塔拍手叫好,太绝了!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家伙,但不知道萨利姆也是个天才。他居然找了一个代理人去帮他杀人,而且选了个完美的目标。后来呢?你告诉萨利姆你参加知识竞赛的事了吗?
没有,我没有向他透露我到孟买的原因。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我在德里,还在给人当仆人,这次来孟买就是玩几天。
所以萨利姆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上w3b的事?
不知道。我是打算告诉他的,还没来得及就被警察逮捕了。
我懂了。不管怎样,现在来看看,你跟萨利姆幸运的重逢为你的比赛带来了什么样的好运。
演播室里,灯光再次转暗。
普瑞姆库马尔面对镜头说:现在,我们进入第九个问题,奖金一百万卢比。他转向我,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请听第九题。这道题与体育运动有关。告诉我,托马斯先生,你平常参加什么体育运动吗?
没有。
没有?那你的身材怎么保持得那么好?瞧瞧我,虽然我每天早上都到健身房运动,身上还是有太多肥肉。
如果你不得不当个服务员,每天乘公共汽车往返三十公里,你也会保持个好身材的。我回答。
观众席传来嗤嗤的笑声;普瑞姆库马尔皱起了眉头。
好,现在请听第九题,出自板球世界。请问印度最伟大的板球击球手萨辛马尔凡柯保持了多少个一百分的纪录?你的选择是:a,34;b,35;c,36;d,37。
背景音乐响起。
我能问个问题吗?
行,问吧。
自从最近一场与澳大利亚的联赛后,印度还跟其他国家交过手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
那我知道了,答案是c,三十六次。
这是你最后的回答吗?记住,一百万卢比可是押在你的回答上了。
没错,答案是c,三十六次。
你完完全全、百分之百确定吗?
我确定。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现。
完全正确!百分之百正确!萨辛马尔凡柯的确创下三十六次拿下一百分的纪录。你刚刚赢得了一百万卢比!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现在进入广告时段。
停!我说。
第十一章 悲情女王(1)
一出充满了喜剧和动作元素,但最终以悲剧收场的家庭剧。这就是我想用电影术语来描述的、那段与妮丽玛库马里在一起的时光。她是一个演员。我在她威勒帕勒的公寓里工作了三年。
一切都始于萨利姆和我逃出马曼的魔掌那一晚。我们乘火车到了竹湖,步行到妮丽玛的公寓,按了门铃,等待着。
好大一会儿门才打开。谁呀?一位女士出现在我们的眼前。那个独腿男孩拉德黎说得对。这位女士就像个电影女主角,高挑美丽,只是老了一点儿。萨利姆跪倒在她的脚下。哎呀!她急忙往后退了几步,你们是谁?这么晚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们是拉德黎的朋友,我施礼说,他告诉我们,您需要一个佣人。我们愿为您提供服务。我们知道,您是位非常仁慈的女士。我们迫切需要食物和住处;无论您要我们做任何事,我们都保证能做到。
我的确需要佣人,但是我不能雇你们这么小的佣人。
女士,我们只是看起来很年轻,其实可以做四个大男人做的工作。我还会说英语。请考虑一下我们吧。
但我不需要两个佣人,我只能雇一个。
萨利姆和我对视了一下,那您至少从我们中间挑一个吧。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萨利姆。
萨利姆。
哦,你是穆斯林,对吧?
萨利姆点点头。
很抱歉,和我住在一起的老母亲不肯吃任何被穆斯林碰过的东西。我个人其实并不相信所谓轻轻一碰就被玷污了的胡言乱语,但我能怎样呢?她耸耸肩。萨利姆垂头丧气。
她转向我,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罗摩。我告诉她。
我得到了这份工作。不过也只有在那时,我才发现一个电影明星的生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光鲜。看到他们没有化妆的脸,你会发现,他们跟你我一样,有着同样的焦虑,缺乏安全感。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更关心钱,或者说是没有钱;他们更关心名声,或者说是没有名声。他们生活在一个玻璃鱼缸里。刚开始时他们恨它,但慢慢地,伴随着阿谀奉承的涌来,他们开始喜欢它。而当不再受到人们关注时,他们只能枯萎然后死去。
妮丽玛库马里的公寓宽敞而现代,很风雅地装饰了昂贵的地毯和油画。公寓有五个卧室,最大的那间带浴室的主卧就是妮丽玛的。她母亲的卧室稍逊。据我所知,妮丽玛没有其他的亲人。
妮丽玛的卧室是公寓里最好的房间,屋中央摆着一张铺着天鹅绒床罩的大床;墙上镶着玻璃,倒映出无数个她自己的身影。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香水之类的瓶瓶罐罐。紧挨着梳妆台的是一台二十九英寸的索尼电视,一台录像机和最新款的vcd影碟机。昂贵的水晶吊灯悬吊在天花板上。静音空调时时保持着屋内的舒适和凉爽。墙上有很多玻璃架子,上面放着名目繁多的奖杯。一个玻璃格里摆满了旧的电影杂志,每本杂志的封面上都是妮丽玛库马里。看着这一切,我突然觉得在她的房子里工作是多么荣幸的一件事。她以前一定是印度最有名的女演员。
妮丽玛的母亲很让人烦。尽管她快八十岁了,却有着四十岁人的精力,而且总是找我的茬。我是屋子里唯一一个全职佣人。还有个来自马哈拉施特拉邦的婆罗门女孩每晚来做饭洗碗。另一个兼职女佣专门洗衣服。我做清洁打扫、熨衣服、预备下午茶和一些跑腿的差事,比如买牛奶和交水电费。但妮丽玛的母亲从来都不满意我,即使我恭敬地称她老奶奶。罗摩,你还没给我拿来牛奶。她喊着。罗摩,你还没帮我熨好床单罗摩,你还没好好掸掉这房间的土罗摩你又在浪费时间罗摩你还没有热好我的茶。有时我真反感她那没完没了的挑剔,直想把她的嘴巴封起来。
妮丽玛虽然有些反复无常,但并不苛刻。公寓里有不少空房间;她想让我住进来,但她的母亲坚决反对让一个男人住进家里,所以我被贬到在加可帕的分租公寓。她支付房租;我每天从那儿去她的公寓。这种安排很适合我,因为萨利姆可以跟我住在一起。
妮丽玛没有车,我们经常一起打出租车去买东西。我并不喜欢跟她逛街。她只爱买化妆品或衣服;我不得不帮她提着那些重重的袋子。她从来不去麦当劳或者必胜客,也从来不给我买任何东西。今天我们去了一家非常昂贵的纱丽专卖店。她花了两个多小时,看了几百套纱丽,最后终于花了五万卢比也就是差不多我两年的薪水,买了三件纱丽。当我们从开着空调的商店出来时,一群穿着校服的女孩子走近她。
她们看上去很兴奋。
打扰一下,请问你是不是妮丽玛库马里,那个女演员?其中一个问道。
是的,妮丽玛答道,看起来很愉快。
我怎么说来着!那个女孩对她朋友尖叫着,我告诉你她是妮丽玛。然后她又转向我们:妮丽玛小姐,我们是您的头号粉丝;见到您就像做梦一样。我们没带签名簿,可不可以请您把名字签在我们的练习本上?
当然可以,非常乐意。妮丽玛说着从包里掏出笔来。姑娘们一个个托着她们的练习本,激动得要命。妮丽玛问了每个姑娘的名字,然后潦草地写道:爱你,芮图,妮丽玛。爱你,英杜,妮丽玛。爱你,玛尔娣,妮丽玛。爱你,罗丝妮,妮丽玛。姑娘们读着那些话,高兴地尖叫。
妮丽玛因为这些奉承而变得容光焕发。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认出她。我惊讶于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她突然关切地看看浑身是汗、提着沉重购物袋的我,说:罗摩,你现在肯定觉得特别饿吧。来,我们去吃点儿冰淇淋。我高兴得大声尖叫。
妮丽玛不时教我一些关于拍电影的知识;她告诉我制作电影的各种技巧。一般人都以为,一部电影只要有演员和导演就成了;他们对成千个在幕后的工作人员一点儿都不知情。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努力,电影就不可能完成。只有在这些技术人员完成了他们的工作后,导演才可以打个响指,告诉他的演员们:灯光,摄影,开始!她讲给我听很多事,关于布景、道具、灯光、化妆、特技和现场工作人员。她还告诉我关于电影的流派。我讨厌最近的一些电影;他们总是在里面填满所有的元素:悲剧,喜剧,动作,闹剧。不,一部好的电影只忠于它的流派。我总是在完全理解了剧情和我的角色以后,才很认真地挑选我的电影。你绝对不会看到我在电影开始时又唱又跳,然后在不到两卷胶片后就死掉。不,罗摩,一个角色必须前后一致。正如从一个独一无二的签名风格中可以判别一个伟大的画家,一个演员也是因为他独特的演技而为人所熟知。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流派。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不会盲从一种流派,而是重新诠释一个流派。你看没看那篇发表在印度版《时代》杂志上的对《心之关系》的影评?那个评论家说女演员波雅把去世的那场戏演得特别糟。他写道:我多么希望妮丽玛库马里能主演这部电影,还这个角色以原貌。今天的年轻一辈女演员应该向她那样的传奇人物学习如何表演。读到这样的字句我真打心眼里高兴。我被当作榜样,被看作是某一流派的典范,这是一个演员所能得到的最高荣誉。我要把这篇影评镶起来。
您的独特风格是什么呢?
她笑着说,你还太小,所以不知道妮丽玛库马里被称为印度的悲情女王。来,我给你看点儿东西。
她领我到她的卧室,打开了一个金属柜。我的眼珠子快蹦出来了:柜子里塞满了录像带,你知道吗?我在所有的这些录像带里都扮演了角色?
真的吗?有多少部啊?
一百一十四部。这就是我二十年来参与制作的影片数。她指着第一排录像带说,这些是我早期的电影。大部分都是些滑稽喜剧。你肯定知道什么是喜剧,对吧?
我用力地点点头,是的,像葛文达演的那部。
妮丽玛指着第二排录像带说,这是我中期的电影,大部分都是家庭剧。但是我同时拍了著名的恐怖片《说出谁是谋杀者》和经典惊悚片《三十年以后》。
最后她指着剩下的四排录像带说,这些都是悲剧。我这些年得到的无数奖杯和奖项几乎都是来自于这部分电影。我最喜欢的是这部。她轻轻敲了一盒录像带一下。我读出上面的标签:《泰姬》。在这部电影里,我扮演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角色:沙贾汗陛下的妻子慕塔芝玛哈尔,讲述她的一生。因为这次表演,我甚至获得了国家级奖项。看见那个摆在中间的奖杯了吗?是我从印度总统手里接过来的。
夫人,那是不是您扮演的最好的角色?
她叹了口气,一个好角色,这是毫无疑问的。有很多发挥的空间。不过,我还没有演到我生命中最好的角色。
妮丽玛的母亲最近情况变得很糟,她经常咳嗽呻吟;她的挑剔也越来越无法让人忍受。她老是抱怨她的健康,甚至连妮丽玛也不放过,没完没了地提醒她,应该对带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尽心尽力。我觉得妮丽玛也有些不耐烦了。现在除了干那些杂事,我还不得不花大半天的时间为老奶奶买药,然后看着她按时吃下那些药片啦、胶囊啦、滴剂啦。
今天妮丽玛公寓里的人都很兴奋。朵妲羡一个全国性的电视频道,将在晚上放映一部妮丽玛主演的电影,名字叫《最后的妻子》。这是她的一部著名悲剧影片;她要大家和她一起呆在客厅里看。八点钟,我们一齐聚在电视机前;厨师、女佣和我坐在地毯上;老奶奶斜靠在沙发上,紧挨着妮丽玛。电影开始了。并不是我爱看的那种,它主要讲的是一个可怜的中产阶级家庭在一大堆麻烦中挣扎;里面充满了眼泪和悲伤。老奶奶在我身后哭得一塌糊涂。这部电影中的生活太真实了,让我觉得拍这种电影很没意思。如果故事就在街对面你的邻居家里上演,干吗还要去电影院看?不过,妮丽玛在电影里看起来真的很年轻很漂亮,演得也很出色。你看着电影,而电影里面的女主人公就坐在你身后,这让人感觉挺不可思议的。我很想知道,她看着自己在电视屏幕上是什么感受。她还记得屏幕后面那些现场工作人员、化妆师、灯光技术师和录音师吗?
电影里,妮丽玛在发表完一篇情绪激昂的讲演后死了;电影也随之结束。我们站起来伸展腿脚,我发现妮丽玛哭了。夫人,我关心地问,怎么了?您为什么哭?
没什么,罗摩。我只是觉得自己和屏幕上的角色很亲近。看,我在笑呢。
你们演员怎么能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呢?
这就是一个好演员的特征。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悲情女王?
为什么,夫人?
因为在任何一部电影里我都从来不用借助甘油流泪;我的眼泪可以随叫随来。
这有什么厉害的?我也不用甘油来催泪。当妮丽玛听不到的时候,我对女佣说。
随着我对妮丽玛的了解加深,我慢慢理解了为什么她会被称作悲情女王了。她始终被忧郁笼罩着;我甚至能从她的笑容中察觉到一股悲伤。我开始对她以前的生活感到好奇,她为什么从未结婚呢?她看起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但会时不时出去,而且回来得很晚。她是跟谁见面呢?我不认为是她的男朋友或者情人,因为她从来没有神采奕奕地回过家;每次她看起来都很憔悴、沮丧,直接走进她的卧室。这是个我想追根究底的秘密。
她对美貌的痴迷同样让我感到惊异。她已经很漂亮,但仍然会花上好几个钟头在镜子前化妆打扮。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面霜。有一天我看了看上面的标签,都是些抗皱霜、去脂霜和抗衰老乳液,还有些焕颜面膜、水性青春面霜、修复夜霜和紧肤凝乳。她的浴室里也到处摆放着散发奇怪气味的肥皂、洗涤剂和面膜,这些东西据说能让人看起来更年轻。她在药柜里放的药跟老奶奶的一样多,包括一些生长激素和丰胸霜,黑色素和抗氧化剂。
终于有一天,我对她说,夫人,您不介意我问个问题吧?为什么您需要这些化妆品?您现在已经不再拍戏了。
她直视着我:我们这些从事电影工作的人,可以变得非常虚荣。我们已经习惯自己化了妆的外表,所以不再有勇气站在镜子前注视自己真实的脸。记住,演员是种一辈子的职业。电影可以结束,但演出还得继续。
我想知道,她是在说心里话,还是仅仅背诵电影里的一句台词。
今天真的发生了一件好事:老奶奶在睡觉时死在了她的床上,终年八十一岁。
妮丽玛流了几滴眼泪,随后就着手安排葬礼事宜。似乎整个电影圈的人都来到她的公寓吊唁。她穿了件白纱丽,化着淡妆,一脸坚忍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认出了许多来宾:男演员,女演员,导演,制片商,歌手和作曲家。客厅里挤满了人;我伸长脖子,只为了看一眼之前我仅在《星光灿烂》杂志上和电影里见过的明星。我真希望萨利姆能和我在一起。不过他可能会觉得失望,因为来宾看起来并不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么光彩照人;他们没有化精致的妆,也没有穿华丽的衣服。所有人都穿着纯白色的丧服,看起来既严肃又阴沉。尽管其中有些人是以演喜剧出名的。
我不知道妮丽玛对她母亲的死怎么想,但老奶奶离世给人的感觉,就像在一部令人沮丧的电影之后获得可喜的解脱一样。
老奶奶去世不到一个月,妮丽玛就让我当住家仆人。她知道萨利姆跟我一起住,所以继续为萨利姆的那间房交房租。我搬进了她的公寓,但并没有住上那四间空卧室,而只是在小得可怜的熨衣房里栖身。
我注意到,自从老奶奶死了之后,妮丽玛出去得更频繁了,有时甚至晚上不回家。我深信她在与某个人约会,也许过不了多久还会结婚。
第十一章悲情女王(2)
一天晚上,我被从客厅传来的响声吵醒。声音微弱但足以打断我的睡眠。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旁边的闹钟:凌晨两点三十分。奇怪,妮丽玛这个时候还在公寓里闲逛什么?我突然意识到很可能是她的情人来这儿跟她幽会了。这个想法立即让我兴奋起来;我蹑手蹑脚地从房间出来,走向客厅。
屋子里漆黑一片,但可以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不像是什么情人;戴着黑色的面具,只有眼睛那儿露出两条小缝。他左手提着个黑袋子,右手持手电筒照着录像机。然后他麻利地拆开电线,抓起录像机,塞进他的黑袋子。我现在知道了,他不是妮丽玛的情人,而是一个窃贼。我尖叫起来,刺耳的尖叫像子弹一般划破了夜的宁静。妮丽玛库马里给惊醒了,她赶忙跑进客厅。小偷也被弄晕了,扔掉了布袋和手电筒,用双手捂住耳朵。尖叫声甚至震碎了摆在电视柜顶部的、姿势优美的玻璃小人。
怎么回事?妮丽玛喘着粗气问。她打开客厅的灯,发现了小偷,也尖叫起来。小偷差点儿就聋了,他跪下来求饶:求您了,夫人,我不是个小偷;我只是来看看您的屋子。
罗摩,拿我的电话来,我马上给警察局打电话。妮丽玛对我说。我迅速拿来了她的无绳电话。
小偷一把扯下他的面具:是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年轻人。求您了,夫人,请不要报告警察。我求求您了,我不是个贼,我是圣泽威尔学校的毕业生,是您千万影迷中的一个,我只是想来您的屋子,看看您是怎样生活的。
我注意到,妮丽玛听到影迷这么说,面部表情明显柔和下来。别听他的,夫人,我警告她,这家伙是个贼。如果他是影迷,为什么还要偷我们的录像机?
我告诉您为什么,妮丽玛小姐。我买过您拍的每一部录像带,总共一百一十四部;我每天至少看一部您的电影。由于过度使用,我的录像机不能用了,只好拿去修理,但我不能忍受一天不看您的电影,所以我想来拿走您的录像机。我想,如果能在您的录像机上看您的电影,那种体验绝对难以忘怀。等我的录像机修好了,我会立刻把您的录像机还给您。请相信我,夫人,我以我死去的爸爸之名发誓,我绝对没有撒谎。
他在撒谎,夫人,我大叫起来,您最好打电话给警察。
不,罗摩,妮丽玛说,让我先来考考他,看他讲的是不是真话。如果他真的看过我那一百一十四部电影,他肯定能回答几个问题。好吧,先生,告诉我,在哪部电影里我扮演了一个叫香蒂妮的乡下姑娘?
哦,我怎么会忘呢,妮丽玛小姐?这是我最爱的电影之一。是《回到家乡》,对吗?
对了,但是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告诉我,因为哪部电影我获得了1982年的电影节大奖?
这个更简单了。是《为了黑夜》,没错吧?
我的上帝啊,你答对了。好吧,再告诉我,在哪部电影里我与马诺库马尔一起出演?
是那部爱国影片,《国家在呼唤》。
哦,连这部电影你也看过?
我告诉过您,妮丽玛小姐,在您的影迷中我是最崇拜您的。告诉我,为什么您会愿意在《永恒的爱》中出演那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我总认为导演小看了您。
真高兴你能问起《永恒的爱》。我也觉得我不该演那个角色。电影成功了,但所有的功劳都归到莎米拉身上,对我很不公平。
但您在《雨落孟买》中的表现棒极了。我认为您爸爸死后您在神殿的那段独白是整部电影中最令人难忘的。凭这您就应该获得电影节大奖,但他们却把这个奖给了演《女人》的你。
是的,如果让我在《女人》和《雨落孟买》之间选择,我大概也会选择后者。我得承认你对我的电影真的很了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蓝杰米斯特雷。今年二十四岁,我一直想问您关于电影《泰姬》的问题。我觉得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一部电影。在那个分娩的片段,当您临死时,扮演陛下的迪利普坐在您床边。您要他给您一个承诺,然后您脱下金手镯但您自始自终没给他,您为什么那么做?
太让人惊讶了,你居然能深入研究电影里的这些细节。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你干吗还坐在地上?来,坐在沙发上。罗摩,你拿着电话站在那里干吗?难道没看到我们这儿有一位客人吗?去,端两杯茶,再拿些饼干来。正如我说的那样,《泰姬》刚开拍时
我端来两杯茶时,妮丽玛正和那个小偷开心地笑着,分享着趣事,好像两个失散多年的朋友。我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个男人原本是来偷她的东西的,但仅仅因为他看过几部她的电影,她就招待他茶水和饼干。
本来是个恐怖片,现在却变成了家庭剧。
一天晚上,她把我喊来:罗摩,我想让你明天去分租公寓住,就一天。我需要一点儿自己的空间。
但是为什么,夫人?
别问那么多,她有点儿恼火,照我说的做。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我得到了三次这样的指令。我知道,当我不在时,她在屋子里款待她的情人,只是不想让我看见。所以下一次,她又让我在加可帕呆到第二天再回来时,我并没有完全照她说的做。晚上我是回了加可帕,可第二天早上我不是七点而是五点就回到了公寓,在外面逛荡。如我所料,六点的时候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个子很高,长相端正,但那充血的眼球和乱七八糟的头发却损坏了他的形象。他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t恤,左手拿着一沓纸币和一根点燃的香烟,右手手指间转动着汽车钥匙。他看起来有些眼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他下楼的时候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在早上七点准时进入公寓。
看到客厅的状况时我惊呆了:烟头和烟灰到处都是,一个玻璃杯和空了的威士忌酒瓶倒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花生散得地毯上到处都是,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看到妮丽玛库马里时我又呆住了。她的脸上到处都是瘀伤,眼眶乌青。我的老天啊,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我大叫。
没事,罗摩。我从床上掉下来弄伤了自己,别担心。
我知道她在撒谎,肯定全是那个我看见他离开的男人干的。但作为回报,她却给了他香烟、威士忌和钱。我觉得又痛又怒又无奈。
从那时起,妮丽玛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变得更加内向和孤僻。我知道她开始酗酒,因为可以从她的呼吸中闻出来。
一天早上,我又发现了她眼睛周围有瘀青,手臂上有烟头烫伤。我无法再忍受了:夫人,看到您这样我非常难过。是谁这样对您?。
她本来可以说不关你的事,但那天早上她陷入沉思,然后对我说:你知道吗?罗摩,有人说从来没爱过总比得到了爱又失去来得好。我有时怀疑这话是不是正确。我爱过,我不知道爱是不是已丢失,但我得到了太多的痛苦。是有一个男人在我生命里。我有时觉得他爱我,有时觉得他恨我。他一点一滴地折磨我。
那为什么不离开他?我喊道。
没那么简单,痛中也有乐,甜蜜销魂的乐。我有时觉得,如果痛苦可以这么甜蜜,那死亡该是多么愉悦的享受啊。当他用烟头折磨我的时候,我不想叫出声来。我想背诵我在《女人》中那些令人难忘的台词。死亡的那一幕。哦,生命,你是多么的薄情寡义;死亡才是我真正的情人,我不离不弃的伴侣,来吧,死亡,拥我入怀,在我耳边低声轻语那些甜蜜的静寂,漂送我到那永恒之爱的彼岸。
那只是电影,夫人。我恳求着。
嘘!你难道忘了我以前告诉你的吗?演员是一辈子的事,不要忘了,我永远都会被世人叫做悲情女王。我不仅仅是靠着编剧让我背诵的几句台词而成为悲情女王的,我活在我的角色里。迦利布①也不是仅靠着在书里写几句诗,就成为了不起的悲剧诗人。不,你必须感受痛苦、体验痛苦、活在痛苦中,才能成为一个悲情女王。
如果这就是标准,那我是不是可以当悲情国王呢?我以十二岁的天真无辜问她。
她没有回答。
妮丽玛正在客厅里接受《星光灿烂》杂志记者访问,我端着一盘玫瑰团子和咖喱角进来。
ok,妮丽玛小姐,我们已经谈了你的过去,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现在。为什么你不再演电影了?我仔细观察着那个不住摆弄摄像机的记者。她年轻貌美,有着白皙的皮肤和齐肩的黑发。她穿着时髦的黑裤子、印花上装及黑色的高跟鞋。
因为他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拍电影了。那种激情、那种献身精神再也见不到了。现在的演员只不过是装配线上的产品,每个都差不多,鹦鹉一样装腔作势着,毫无深度。我们那时一次只拍一部电影,而现在有些演员一天要赶三场不同的电影,真是荒谬。妮丽玛打着手势说。
请原谅我这么说,我听说您退出电影圈的一部分原因是没有人再给您角色演了。
愤怒立刻浮现在她脸上,谁告诉你的?完全是谎言。有好几个角色请我演,但我都婉拒了。这些角色都不是很有力量,而且这些电影也不是围绕女主角展开的。
你的意思是没人再让你演女主角,而是一些姐姐或阿姨的角色?
你居然敢这么诋毁我和我的杰作?我不得不说,现今的记者没一点儿礼貌。难道你没看到我架子上的那些奖杯吗?难道你认为这些都不是靠表演赢来的?难道你认为,我获得悲情女王的称号,是靠着今天这些不入流的、看起来只比临时演员稍好一点儿的小角色吗?
但但我们不是在讨论你的过去
我完全明白你在说什么。请立刻离开,罗摩,带这位女士出去,以后别让她再进这个门来。她生气地站起来,走出了客厅。我护送着那位不知所措的记者到了门口。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部喜剧还是悲剧?
妮丽玛的公寓里有许多镶起来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她自己:妮丽玛获奖,妮丽玛剪彩,妮丽玛看演出,妮丽玛颁奖。除了她卧室里的另外两个相框以外,看不到其他的影星。相框里的这两个都是美女,一个白人,一个印度人。
这两个女人是谁?一天,我问她。
左边的那个是玛丽莲梦露,右边的那个是玛德休伯拉。
她们是谁?
都是非常有名的女演员,但在年轻的时候就死了。
您为什么要保存她们的照片?
因为我也想在年轻的时候死去;我不想死的时候又老又枯槁。你有没有看这个星期的《电影摘要》里沙琪拉的照片?她在五十年代时是个非常有名的电影明星,现在该有九十岁了吧。你看看她现在,又老又瘪。这就是在她死后人们记起她的样子:一个长满皱纹枯槁干瘪的小老太太。但是人们会记得玛丽莲梦露和玛德休伯拉年轻的样子,因为她们很年轻时就死了。人们对你的最后印象,就是你死时的样子。像玛德休伯拉一样,我要留给后人一个未经风霜的、年轻美丽高贵迷人的印象。我不想九十岁的时候才死。有时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停止世界上所有的钟表,打碎每面镜子,及时留住我年轻的容颜。
听到这话时,一种不可思议的悲伤传遍了我的全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妮丽玛是一个孤儿,就像我一样,但她跟我又不一样,她有一个大家庭她的影迷、制片人和导演们。为了他们她会作最后的牺牲,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永远记住一个年轻的她。
第一次,我为自己不是电影明星而备感幸运。
一个著名的制片人要到家里来了。妮丽玛显得十分兴奋,她相信他能给她一个角色,她可以再一次在镜头前露面。她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化妆,试穿各种各样的外衣。
晚上,制片人来了,是个秃顶的矮个子,挺着个大肚子。妮丽玛让我端出玫瑰团子、咖喱角和果子露。
对你来说是个非常好的角色,妮丽玛小姐,制片人说,我一直是你的影迷。我看《女人》足足有十五次。死亡那一幕哦!我的老天爷,真可以要我的命。这就是为什么我下定决心不让你隐退。这部电影为了它我已经联系好一个顶级导演是部以女人为中心的电影。我要给你一个极好的角色。
你联系的是哪位导演?
是奇普达旺。
他不是位喜剧导演吗?
那又怎么样?无论如何,这部电影里会有些喜剧成分。主角我已经签了沙鲁克汗和塔布。
我不明白,你已经签了一个女主角。你是说电影里有两个女主角?
不,不是。
那塔布是干什么的?
她是女主角。
那你给我的是什么角色?
哦,你不明白吗?我让你演的是沙鲁克汗的母亲。
她当场就把他赶出了公寓。
制片人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哝着:被宠坏了的婊子,她以为自己是谁?还幻想自己是个女主角。也不照照镜子?她应该觉得幸运,我没让她演祖母,哼!
我觉得这是很不错的一幕喜剧。
第十一章悲情女王(3)
她的情人又来见了她一次。但这次事态更加严重,她躺在床上,眉毛上有一条深深的切口,脸颊也肿起来了,连讲话都困难。
我们必须叫警察来,夫人,把那头猪猡关起来。我催促着她,为她的瘀伤抹上消炎药膏。
不,罗摩,我会没事的。
至少你该告诉我他的名字。
她嘶哑地笑了。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别担心,那个男人不会再来了。我终于和他分手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如此对我。如果他再敢回来,我会朝他吐唾沫。
你还要默默忍受多久?看看他都在你的脸上干了些什么。
女人的命运就是默默忍受苦难。他对我的脸做的事远远不及他对我的身体做的。你想看吗?看吧。
她解开衬衣扣子,又打开了乳罩。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看到女人**的乳房。硕大的,悬在那里,像母牛的乳房一样下垂着。我看到烟头烧烫的痕迹遍布她的胸脯,看起来像一个个黑色的弹坑,布满白皙光滑的肉体。我震惊得后退了好几步,开始哭泣起来。
她也哭了:我不想再戴着面具生活。我受够了整容,受够了那些美容工具;我想做一次真正的女人。过来,我的孩子。她说着,把我的脸拉向她怀里。
我不知道当妮丽玛库马里拉我到她怀里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是把我当作儿子还是情人?是想用这个拥抱来忘记痛苦,还是单纯地想获取一种廉价的刺激?我把脸紧贴在她的胸前;此刻,所有关于外界的意识都在我的脑海里停顿了下来。第一次,我感到我不再是孤儿一个,我有了真正的母亲;她的脸我能看得到,她的身体我能摸得到。我眼泪里咸咸的味道和她身上的气味、汗水混在一起。这是我十三年的生命里最感动的一刻。这么多年来我所有的痛苦悲伤,受到的所有欺凌羞辱,都在此刻消失殆尽。我真想终止世界上所有钟表的摆动,将这一刻永远封存,因为尽管这一刻是如此短暂,但它所产生的感应却是如此真实,没有任何表演能够将其复制。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意把这一插曲定义为一般的戏剧,或者惊悚片,或者悲剧。它已经完全超越了任何流派。
妮丽玛和我再也没有谈到过那个早晨。那天发生的事也没有再发生过。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俩的生活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她是想卸下她的面具,但并没有勇气这样做。她也拒绝了我的帮助。悲情女王不可逃避的命运越来越紧地拽着她。她变得越来越忧郁。喝得也越来越多,常常醉得晕头转向。她解雇了女佣和厨子;我成了唯一一个留在她公寓里的下人。然后,她开始筹备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角色。
妮丽玛库马里让我把所有登载过她的消息的电影杂志整齐地堆放在一边,她亲手把她的奖品和奖杯排列好,把白金奖杯放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黄金奖杯和白银奖杯。她穿上最昂贵的纱丽,戴上最好的首饰,花了三个小时在镜子前打扮,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漂亮。然后,她把所有的化妆品全部冲进厕所,打开她的药柜,把美容药品全部扔掉。再然后,她打开了一瓶医生为她母亲开的止痛药。我不知道她到底吞下了多少药片。
最后,她走进卧室,将她那部《泰姬》放进了录像机。她坐在床上,按了遥控器的播放键。电影开始在屏幕上上演。她差我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坐下来静静地等待。
当晚从市场回来时,我发现她像一个漂亮的新娘一般睡在床上。不用触摸她冰冷的皮肤,我就知道她死了。她手里握着一个奖杯,上面写着,国家级最佳女演员奖,妮丽玛库马里在《泰姬》中表演出色,特此奖励,1985。
我眼前这一幕只能被形容为戏剧的高潮。
我盯着妮丽玛库马里的尸体,不知如何是好。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能去警察局。他们会把所有的罪行都嫁祸于我,然后以谋杀的罪名拘捕我。所以我做了唯一符合逻辑的事情:逃到加可帕的分租公寓。
你怎么回这儿了?萨利姆问我。
我也被夫人解雇了,就像她解雇了女佣和厨子一样。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怎么付这里的房租?
别担心,她已经提前支付了下两个月的房租。到那时我肯定会找到一份新工作的。
我呆在分租公寓里,每天都担心闪着红灯的警车会把我带走,但最终什么都没发生。报纸上也没有关于妮丽玛库马里死亡的消息。这个时间,我在铸造厂找到了一份工作。
一个月后,他们发现了她的尸体。邻居发现有难闻的臭味传到自家去,所以把门砸开闯了进去。他们没有从客厅和四间次卧室里发现什么,最后在主卧室找到了一具腐烂的尸体。她的纱丽还是崭新的,珠宝闪着耀眼的光芒,但是脸和身体已经腐烂得难以辨认。他们戴着白色的面罩用担架床推走尸体,把奖杯扔进了垃圾桶。最后他们根据牙齿记录确定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到底是谁后,他们把腐尸的照片刊登在各大新闻报纸上:妮丽玛库马里,近年著名的悲情女王自杀身亡,享年四十四岁,死后一个月,她极度腐烂的尸体才在她的公寓里被发现。
这是一出真正的悲剧。
丝蜜塔长叹了一口气:难怪电影明星这么神经兮兮的!你知道,我看过《泰姬》,也很想了解那神秘的金手镯后面藏着什么秘密。我想知道妮丽玛库马里告诉那个小偷什么了。
不幸的是,这将永远是谜。接下来我们是继续讨论妮丽玛库马里,还是让我告诉你之后在知识竞赛中发生了什么?
丝蜜塔很不情愿地按下了播放键。
演播室里很忙。我们正好有一段较长的中场休息。这档节目的制片人是个高个男人,披散着长发,看起来像个女人,或是摇滚明星。他躲在角落里忙着与普瑞姆库马尔交换意见。在他走开之后,普瑞姆库马尔招手示意我过去。
托马斯先生,普瑞姆对我说,你表现得棒极了。现在已经稳赢一百万卢比。告诉我,你现在作何打算?
你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准备离开还是向十亿卢比奖金进军?你记得我们马上要进入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这个阶段?
嗯那我还是走吧。直到现在我一直很幸运,我怕我的运气快用完了。
那真是可惜,托马斯先生。我们认为,如果你能继续赢下去,将成为我们国家年轻人的一个最大的榜样。所以我们w3b决定让你赢得容易些。你还记得在第二题的时候我是怎么帮你的吗?如果那时我没有为你更换题目,你可能早就带着空空如也的口袋被踢出局了。在接下来的三道问题里我会照样帮助你。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同意接着玩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我们会让你赢下去,因为我们希望你赢。这是我们节目最乐见其成的!
你想问哪种类型的题目呢?
这个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事先会私下告诉你答案。如果你能在第二道题目时信任我,也就能在第十道、第十一道、第十二道题目上信任我。成交?
嗯,如果你能保证我赢,我很难说不。请你告诉我,下个问题是什么?
棒极了。普瑞姆库马尔轻拍手掌。比利,他对制片人说,托马斯先生已经决定进入下一轮的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这个阶段。他转向我,轻声说,好,我来告诉你下道题目。我会问你,印度和斯里兰卡之间的帕克海峡有多长?选项是a,64公里;b,94公里;c,137公里;d,209公里。正确答案是c,137公里,你明白吗?
嗯,但我怎么能确定这答案是正确的呢?
哦,难道你不相信我们,托马斯先生?好吧,我不会责怪你,毕竟,我们讨论的是十亿卢比。我这就向你证明。看看这册子,我保证你会找到答案。他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一页一页写着问题和答案,像一本知识问答书。他指着一个问题,那正是他问我的那个,上面有着相同的答案:137公里。
现在满意了?我不是在骗你。
我点了点头。
好了,回到座位上去吧,我马上来。
音乐响起,提示牌上亮出鼓掌。
普瑞姆库马尔面对观众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节目现在到了历史性的十字路口。这里有一位参赛者不可思议地赢得了一百万卢比。现在他得决定是继续进军最高奖项还是退出游戏。关键时刻到来了,托马斯先生,你的决定是什么?你愿意继续赢下去,还是带着钱离开?务必记住:一旦你玩下去,就得冒着失去所有刚赢到的钱的风险。你怎么说?
我要继续。我轻声地说。
什么?普瑞姆库马尔说道,请你说大声点儿。
我要继续。我自信地大声说道。
观众席上传来吸气声,哦,我的老天!真是个傻瓜!
这是你最后的、不可改变的决定?普瑞姆库马尔又一次向我微笑。
是的。我回答。
我们将创造历史,女士们先生们,普瑞姆库马尔欢快地宣布,我们的选手已经准备好,不惜一切地去冒险了。之前我们有过这样一位选手,但他失败了。看看今天托马斯先生能否创造历史,成为有史以来最大的赢家。好,我们准备好继续下一轮的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请大家给他热烈的掌声。
鼓声渐弱,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的字样出现在屏幕上。观众们从位置上站起来,热烈鼓掌。
音乐消失,普瑞姆库马尔转向我:好的,托马斯先生,你已经赢得了一百万卢比,现在进入我们叫做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的环节。一题答错,前功尽弃。要么赢得十个亿,要么失去你刚刚赢得的一切。好,价值一千万的题目已经出来了:妮丽玛库马里这位悲情女王赢得国家奖是在
但这并不是那道问题
托马斯先生,在我问问题时请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他严厉地说,正如我说过的,题目是,妮丽玛库马里这位悲情女王,在哪年获得国家奖?a,1984;b,1988;c,1986;d,1985。
我瞪着普瑞姆库马尔;他一脸假笑地看着我。我现在明白了:他在中场休息时故意引我进入这个环节,他并没有认真地对待我的运气,但我的运气还在。
我知道答案,是d,1985。
什么?普瑞姆库马尔像是被闪电击中。他太惊讶了,甚至忘了问我是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他机械地按下按钮;屏幕闪烁出答案,是d。
普瑞姆库马尔像见了鬼一样盯着我,托马斯先生刚刚赢得了一千万卢比。他结结巴巴的,完全被搞糊涂了。
观众们站起来,疯狂地吹着口哨以示庆祝;有些人甚至在过道上跳起舞来。
普瑞姆库马尔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猛地灌下一口柠檬水。
悲剧变成了一幕闹剧。
第十二章 爱情故事(1)
食物。我穿着纯棉衬衣和levis牛仔裤,在拥挤喧闹的火车站站了整整两小时,我所看、所听、所想、所闻的都是食物。一个人短时间内不吃东西,饥饿感也许会慢慢消退。但如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食,像我这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没吃一点儿东西,你的大脑就会变得有些滑稽。此刻,我眼中只看得到周围大吃大喝的人,我的鼻子只追寻食物的蛛丝马迹,如同能把一根骨头嗅出来的狗。刚出炉的炸糖圈、油饼和肉馅酥饼的香味让我头晕目眩;甚至我根本不喜欢吃的普通水煮蛋都让我垂涎三尺。但是当我把手探入口袋,才发现只剩下一枚一卢比的钢镚。而在我昨晚失去了五万卢比后,这枚钢镚好像也没有什么运气了。于是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着如何填饱我的肚子。
我正打算用自己的卡西欧电子表去换一盘鹰嘴豆咖喱配炸面包时,目光落在了铁路小卖部旁边的一个广告牌上,上面简单地写着麦当劳,前方一公里处。我立即知道了从哪里可以吃到免费的食物。
我离开了阿格拉火车站,四处寻找那个大大的红色m标志。在拐错一两个弯、问了几个店主后,我终于在一间豪华商场的中央找到了它。麦当劳里那些着装潇洒的服务员怀疑地看着我,但并没把我轰出去。他们不会拒绝一位穿着levis牛仔裤的顾客,尽管他身上看起来很脏。我站在上端有翻板的木制垃圾桶旁,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迅速把手伸进去,周边一扫,搜出一大把很完整的棕色纸袋。我在卫生间洗掉脸上的污垢和泥土,离开了快餐店。
我的第一次觅食行动很成功。坐在露天的绿色长椅上,我心满意足地吃着别人吃剩的半个蔬菜汉堡、一些鸡块、两包几乎没动过的炸薯条,还有半杯七喜。从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是街童必备的生存技巧之一。我知道一些男孩靠着在拉吉达尼快车空调车厢里找剩菜过活;还有人则偏爱必胜客的意大利辣香肠比萨。他们每天都能从店里的垃圾桶里找出最少七八片完整的比萨。不过他们都同意,获得一顿免费晚餐的最简便办法是混到婚礼中去。萨利姆曾经是这方面的专家。这种做法的唯一要求是衣装鞋子要整洁得体。你只须混在一群人中,然后排在取自助餐的队伍里。新娘的家人会认为你是新郎请来的人,而新郎的家人又认为你是新娘请来的。你可以喝十到十五杯饮料,享用丰盛的大餐和甜点,甚至可以偷偷带出一些不锈钢餐具。萨利姆几乎凑齐了一整套。但经历了纳瑞曼区的一个小事件后他就放弃了这个习惯。当时他闯入一个婚礼,而新郎和新娘两边的人正大打出手;萨利姆被两边的人都揍得很惨。
吃饱喝足之后,我决定探访一下这个陌生的城镇。我穿过拥挤的小巷,里面到处都是人力车、行人和母牛。我欣赏着那些老式私家豪宅上错综复杂的格子图案,闻着从路边烤肉摊和素食铺里飘来的香味,而路边下水道和制革厂里飘来的阵阵臭气让我直皱鼻子。我读着那些见缝插针地贴在每个空地方的巨幅海报,上面竭力怂恿人们去观看新电影,或者投票给某位老政客。我看见消瘦的老手艺人坐在生意冷清的店里,在大理石上雕刻着精致的图案,性急的店员在带空调的铺面推销手机。我发现阿格拉的富人和德里、孟买的富人没什么区别:他们都住在配有保镖和警报器的大理石加有机玻璃建筑里。阿格拉的贫民窟也与其他地方无异:都是波浪形铁皮搭成的屋顶,都有小孩子半裸着在泥巴里玩耍,他们的母亲在一旁的污水沟里洗涤厨房用具。
我走在满是尘土的蜿蜒小道上,突然看到一条满是泥浆的黄绿色河水。和缓的水流表明印度的雨季还未来临,浮木屑和塑料废品漂在漩涡上。在别的场合,我会用目光追索弯弯曲曲的河道,俯身细看海水在岸上冲刷出来的高水位标记,伸长脖子去瞄一眼水面上漂浮着的尸体。但不是在此地,也不是在此时。因为我的视线被对岸跃入眼帘的建筑物固定住了。那是一座闪闪发光的白色建筑物,像一个隆起的穹顶从方形基座上升起来,有着尖尖的拱门和深凹的台柱。它的四面都有标枪似的宣礼塔。青色的天幕下,它闪耀于阳光中,像极了象牙色的月亮。它的美令我震撼。
过了很久很久,我转向我看到的第一个路人,一个拿着午餐饭盒的中年男子:请问,河对岸的那座建筑物是什么?他看着我,好像我是个疯子。哎呀,如果你连那个都不知道,来阿格拉干吗?那就是泰姬玛哈尔陵,白痴。
泰姬玛哈尔陵。世界第八大奇观。我曾经听说过,但从来没看到过。我站在那儿,像被眼前的一切所催眠:天空中漂荡的云彩在它的圆顶上投**影,给它添上了一层朦胧,光线的变化让平滑的大理石从苍白的奶油色变成赭色再变成雪花石膏的橙黄色。五万卢比的损失,没吃没住的焦虑,被警察追捕的恐惧,在看到这纯净完美的一幕时全部都变得没有意义。我当场决定,今天我必须去看看泰姬玛哈尔陵。
沿着筑堤走了三十分钟,我来到一扇巨大的红砂岩门前。一块大牌子上写道:泰姬玛哈尔陵,费用:印度人二十卢比,外国人二十美金,星期一休息,星期五免费。我看了看卡西欧手表上的日期。今天是星期五,6月12日。看来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当我通过金属探测器、穿过砂岩铺成的前院的拱形大门时,泰姬陵光彩壮丽地矗立在我眼前。午后的薄雾中,它更是熠熠生辉。我目不暇接,看着修饰过的、带有喷泉和宽阔小径的花园,将翩跹起舞的泰姬陵倒映在其中的水池,然后才注意到爆满的人群:泰姬陵里到处都是游客,年轻的和年老的,富的和穷的,印度人和外国人;到处是闪光灯闪烁、人声鼎沸。而一脸严肃地拿着警棍的警察们正设法维持秩序。经过半个小时的漫无目的的探险,我在穹顶下面遇到了一群富裕的西方游客,带着摄像机和望远镜,正专心地听一位上了年纪的导游解说。我不露痕迹地溜近他们;导游指着大理石的圆顶,粗声说:我刚才讲过了红砂岩前院的建筑风格,现在来给你们讲一讲泰姬陵的历史。
一个穿着时髦牛仔裤的女孩举起了手:请问,谁是泰戈尔?
哦,他是位非常著名的印度诗人,曾获诺贝尔文学奖。可以说,他堪比威廉华兹华斯。导游回答道。
威廉什么?
没关系。正如我刚才所说,泰姬陵的整个建筑包括了五个主要部分:主通道,花园,清真寺,驿舍和泰姬陵墓。真正的坟墓在泰姬陵内,我们一会儿就能看到。到了那儿,我会让你们看慕塔芝墓上九十九个阿拉真主的名字和放在沙贾汗坟墓里的笔盒,笔盒是男性统治者的一个显赫身份象征。按照莫卧儿的传统,这些供人们参观的空棺只是真棺的替身。真棺其实是放在没有什么装饰的潮湿地下室里。主陵墓设计占地57平方米。中心的内穹高24.5米,直径17.7米,由近61米高的外壳包围着。四周的尖塔有40米高。你们可以看到当时的建筑工艺是多么发达:甚至连三厘米大的装饰上都能镶嵌五十多块宝石。也请注意拱门附近的刻字:不管它离地有多高,那些古兰经诗句的字迹看起来都是同样的大小。
作为象征着永恒爱情的纪念性建筑,泰姬陵会向那些知道怎样欣赏美的人们展示它微妙的魅力。你会发现泰姬陵的矩形地基本身就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着我们欣赏美丽女子的不同角度。主大门就像女子在婚礼时蒙在脸上的面纱,需要在婚礼之夜轻轻地掀起。当那些镶嵌在主陵墓白色大理石上的半宝石捉住月亮的光辉时,泰姬陵就会像一件珠宝一样,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泰姬陵在早上略带桃色,在晚上则是白色,有月光的时候又是金色。这些变化据说是女人的情绪变化。现在大家跟我到主陵墓内去参观。请脱下你们的鞋子,放在这里。
游客们脱下鞋子进入主陵墓。我没进去,想看看穹顶颜色的变化是否与我见过的妮丽玛库马里的情绪变化相一致。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急忙转过身,一位戴眼镜的外国人和他的妻子及两个孩子齐盯着我。他身上花花绿绿地挂满了小玩意儿,从数码摄像机到迷你cd机。请问,你会说英语吗?他问我。会。我答道。
请帮我个忙。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泰姬陵的事。我们是从日本来的游客。今天才到这个城市来。
我本想告诉他我也是今天刚到,但是他那张好奇的脸吸引了我。我模仿着导游严肃的口吻,开始告诉他们我刚刚听来的东西:泰姬陵是胡拉姆陛下为他的妻子挪迦罕,又名慕塔芝博格姆,于1531年建造的。他看到她在花园里卖手镯,然后爱上了她。但他是在十九年以后才娶的她。然后她与他并肩作战,并在十四年里养育了十八个孩子。
日本人打断了我:十四年里生了十八个孩子,你确定吗?他怯怯地问。
当然啦,我斥责他道,有几个肯定是双胞胎,明白吗?不管怎么说,当第十九个孩子出生时,慕塔芝在6月6号于苏尔坦布去世。但是在她死前,她向陛下提出了四个要求:一是建造泰姬陵,二是不要打他们的孩子,三是让他的头发变白,还有第四是我不记得了,但这并不重要。现在,正如你们看到的,泰姬陵包括一个过道,一个花园,一间宾客室和一座坟墓。
日本人热情地点着头:对,对,我们已经看到了过道和花园。现在我们看到了坟墓。但是宾客室在哪里?
我皱起眉头:难道我没告诉你真正的坟墓是在地下的吗?所以在地上的一定整个都是宾客室。在陵墓的里面你们将看到泰姬和陛下的墓。不要忘记看那支上面有九十九颗宝石的笔,每隔三厘米你会看到有五十个真主的名字刻在上面;墙上所有的诗句意思都一样,不管组成它们的字母有多么不同。这是不是很奇妙?记住,穹顶有160米高,尖塔有17米高。对了,如果你们记得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去看泰姬陵,会看到一个女人在婚礼那晚戴着的不同的面纱。去看看吧,还有,在我忘记之前,我得告诉你们,泰戈尔我们伟大的诗人,因为写了一首关于泰姬陵的诗而获得了诺贝尔奖,诗的名字叫做打在威廉华兹华斯脸上的一巴掌。
"真的?哇!太有意思了。旅游手册上可从没提到过这些。他转向他的妻子,机关枪扫射似的说了一堆日文,然后翻译给我听:我跟我老婆说,幸亏我们没花钱去请什么专业导游。你为我们解说得很好。他向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非常感谢你,谢谢。他对我鞠了一个躬,然后在我手里塞了点儿东西。我回鞠一躬。等他离开后我打开手掌一看: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五十卢比票子。仅仅为了我五分钟的工作!
我现在弄清了两件事:一是我要留在这座有泰姬陵的城市,二是我不介意成为一个导游。
第十二章 爱情故事(2)
当我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座正被笼罩在一片绯红里的大理石纪念品时,暮色降临了。我得找个睡觉的地方。我去问一个小男孩。他和我差不多年纪,穿着白色的t恤、灰白的牛仔裤和蓝色的夏威夷拖鞋。他一直站在那儿,看街上的人斗嘴。我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打扰一下。我说。他转过身来看着我。那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眼神。从那双富有感情的棕色眼睛里,我感受到了友谊、好奇、温暖和欢迎。打扰一下,我重复了一遍,我刚到这座城市。你能告诉我哪里有住的地方吗?
男孩点点头,说,uzoqfiksxckkalgxyz。
什么?我说。
ykhzsqpdhz,qfiksxckkalgxyz。他重复着,拍着他的双手。
对不起,我不明白这种语言。很抱歉打扰了你,我问问其他人吧。
ejopbkggkshz。他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然后开始推着我往市场那边走。我想挣脱开,但他的脸是那么的友好,所以我任凭他领着我。他走路怪怪的,几乎是踮着脚。他带我穿过狭窄的、迷宫似的僻巷和弯弯曲曲的小路。十五分钟后,我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大型的洋房。巨大的铁门旁边有一块铜牌,上面写着史瓦普纳大厦。他把门打开,我们走了进去。里面有条弯曲的车道,大块的草坪上设着上了漆的秋千架和喷泉,两个园丁在草坪中勤勤恳恳地工作。一辆老旧的康特萨车停在车道上,穿着制服的司机正在把它擦亮。我的朋友显然认识大厦里所有的人,因为当他把我从车道带到华丽的木门前时,没有人阻止过他。他按了按门铃。一个年轻漂亮的黑皮肤女佣开了门。她看一眼我的朋友,说,哦,是你啊,祥卡儿。你为什么老是来这边呢?你知道夫人不喜欢你来这边。
祥卡儿指着我说:dzizzaoxnkkh。
女佣上下打量我:哦,祥卡儿带你来住这儿?我不知道这里的外屋是不是还有房间。我去请夫人来。她消失在房子深处。
不多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口。她穿着昂贵的丝绸纱丽,戴着许多金首饰,脸上化着浓妆。她年轻时应该非常漂亮,但和妮丽玛库马里不一样的是,她的脸上已经失去了光泽,紧抿着的嘴唇让她看起来更加严厉。我本能地讨厌她。
看到那个女人,祥卡儿变得异常兴奋,qgkrzukjhjhhu。他咧嘴笑着,但是女人对他好像视而不见。你是谁?她问我,并仔细打量着我的衣服,为什么你跟祥卡儿来这儿?
在她的注视下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我的名字叫拉吉沙玛,我回答说。绝不能在这座城市里用自己的真名,尤其是我在火车上杀死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之后。
哦,所以你是个婆罗门?她问道,似乎觉得我更加可疑。我本该意识到,黑皮肤的婆罗门是件新鲜事。
是的,我刚来阿格拉。来问问这里有没有地方给我住。
我们有一间外屋是出租用的。我注意到她用了皇室才说的我们。现在没有空房间,但是如果你能等一个星期,我们可以给你安排一间。四百卢比一个月,租金须在月初提前交清。如果你同意的话,拉吉旺绨会带你去看外屋,但你得在别的地方住一个星期。
谢谢你,夫人,我用英语回答道,我要一间房间,下个星期我会来付你四百卢比。
当我用英语说话时,那位夫人眼神锐利地看着我,她严厉的脸变得柔和了一些,或许你可以和祥卡儿呆一个星期,拉吉旺绨,带他去外屋。
门口的面试就这样结束了。
拉吉旺绨领着我到了公寓后面的外屋。我立刻发现这里和印度北方的分租公寓一模一样。这儿有一个鹅卵石院子,周围连着一圈屋子,至少有三十个房间;祥卡儿的房间几乎就在东厢的正中间。他把门打开,我们走了进去。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壁橱,带着一间很小的厨房,就像我们在加可帕的公寓房间。公用厕所在西厢的最顶头。院子中间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可供洗澡用虽然大家都能看见你在干什么。拉吉旺绨告诉我她住哪儿,是祥卡儿前面的第八间。一个星期后我能得到的房间是祥卡儿后面的第四间。
在拉吉旺绨回到公寓前,我飞快地问了她一个问题,请问,那个祥卡儿是谁?我今天在泰姬陵前刚碰到他。
她叹了口气,说:他是住在这儿的一个孤儿,我们都很喜欢他。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脑子有点问题,说话说不清楚,只能发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他天天无所事事地在市里闲逛。要不是夫人好心给了他一间免费的房子,还给他钱买食物,他老早就被精神病院的人关起来了。
我呆住了。祥卡儿在我看来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只是有语言障碍。我对夫人的看法可能也错了,鉴于她对祥卡儿的恩惠,她不可能像她外表看起来那样苛刻。还有夫人呢?再告诉我一点儿她的事吧。我求拉吉旺绨。
拉吉旺绨像宫廷里的史官详述女皇族谱似的,解释她的雇主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血统:她真正的名字叫史瓦普纳女神,但我们都叫她夫人或者女王陛下。她的父亲是拉索尔王朝詹姆加尔地区的国王。她的外公是离阿格拉很近的达瑞拉的国王。他是这幢豪宅最初的主人。史瓦普纳女神二十岁时嫁给了巴杜黑国王的儿子,属于高塔姆王朝,后来搬到贝拿勒斯的一个大房子里。不幸的是,她的丈夫,那位年轻的王子,结婚不到两年就死了。但她并没有再嫁,接下来的十二年一直继续住在贝拿勒斯。后来,她的外公去世了,把这座豪宅留给了她,所以她就搬到了阿格拉,在这已住了十年。
那他们的小孩呢?我问她。
拉吉旺绨摇摇头说:没有,她一个孩子都没有,所以她忙于慈善事业和社交活动。她大概是阿格拉最富有的女人,人脉很广。警察局长和地方行政官每周都来她家吃饭,所以你最好别做梦在这儿白住。如果你在月初不付账的话,第二天你就得滚。你最好把这点弄明白。
那天晚上,祥卡儿为我煮了很多菜,并坚持让我睡他的床,而他自己睡在硬邦邦的石板上。他的好意让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和我一样是孤儿,这让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非常深厚的联系。这种联系超越了友谊,超越了伴侣,超越了语言。
那天晚上阿格拉下起了雨。
我必须在七天之内凑齐四百卢比给夫人,所以我一点儿也没浪费时间,马上着手学习跟我选好的职业相关的知识。我身上的五十卢比能让我在泰姬陵呆两天;第三天祥卡儿借给我十卢比。我会留在西方游客团附近,一边听英语导游的解说,一边努力尽可能多地记住那些被提到的事实和数字。这并不难,也许因为我喜欢泰姬陵就像小偷喜欢拥挤的公共汽车一样;也许它就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泰姬有可能是我妈妈的一个祖先,又或者我爸爸有莫卧儿的血统。不管怎样,到第四天我已经掌握了不少关于泰姬陵的知识,足以让我加入到阿格拉数百个没有执照的野导游中去。我在红砂岩大门前走来走去,给来参观泰姬陵的外国游客提供服务,无论六月的闷热天气多么令人窒息。我的第一批客户是一群来自英国的年轻女大学生。她们长着雀斑,皮肤晒成棕色,随身携带旅行支票,穿着布料很少的衣服。她们很专心地听我讲,不问任何有难度的问题,拍了许多照片,最后给了我一张十英镑的纸币作小费。当我把那张纸币在外汇局换成卢比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了七百五十卢比。即使扣除三厘的代办手续费,也差不多够我付清接下来两个月的房租!
一个星期后我搬去了自己的房间,但是在与祥卡儿相处的七天里,我对他有了很多了解。我发现他的语言并不仅仅是一些无意义的废话。尽管有些字听起来很荒谬,但对他来说,它们自有一种特殊的内在连贯性。我还知道祥卡儿最喜欢的食物是煎薄饼和小扁豆,讨厌茄子和卷心菜,对玩具没兴趣。他还有一项极高超的技能,就是凭记忆画出一个人,甚至是那个人很细微的地方。而且,和我一样,他会梦到自己的母亲。有一两个晚上我听到他在睡梦中哭出声来:妈妈,妈妈。我知道,他内心深处想要表达的,多于他说出来的那些字句。
和他住在一起,对我的心理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我回想起那个关于穿白纱丽抱着婴孩的女人的梦境。风在她身后咆哮,吹动她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使之模糊不清。婴儿看着她的眼睛,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妈妈母亲张嘴要回答孩子,但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声音仅仅是qgkrzukjhuwxwu。婴儿尖叫着从她的腿上跌了下来。我惊醒了,赶紧检查自己是不是还有舌头。
接下来在阿格拉的一年里,我积攒了很多关于泰姬陵的信息。我知道慕塔芝玛哈尔个人生活中的琐事。比如她第十四个孩子的事,就是让她难产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叫高哈尔。我也记住了很多泰姬陵的建筑细节,比如国库提供了466.55公斤的纯金,总计价值60万卢比。修筑它总共花了41,848,826卢比7安纳6皮司①。我还深入研究了关于泰姬陵真正建造者的争论,以及杰洛尼莫维洛尼那个意大利金匠带有欺骗性的声称。发现了很多关于第二个泰姬陵的传说,还有地下室房间可能是第三个坟墓之谜。我可以对泰姬陵墙上的花卉状佛罗伦萨马赛克饰面以及仿波斯花园庭院高谈阔论。我一口流利的英语也比别人多一点儿优势。外国旅客成群结队地跟着我。不久导游拉吉的名声越来越响,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变成了泰姬陵的权威人士。我只有信息而不是知识。导游拉吉只不过是一只鹦鹉,一五一十地转述他所听到的,并不理解里面的深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学会向日本游客说konichiwa,向俄国人说dasvedanya,向西班牙人说muchasgracias,向美国乡下佬说howdy。但最让我遗憾的是,从来没有一位澳大利亚客人让我可以拍着他的背说,你好,兄弟,我给你讲一讲这个了不起的坟墓。
我从游客身上赚到不少钱。不是很多,但足够我付房租,还偶尔能去一次麦当劳或者必胜客。我还设法存起来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我经历了太多的不幸;潜意识里,我总是害怕某天会有一辆闪着红灯的吉普车把我抓走,因为我杀了那个不知名的强盗或者桑塔拉姆,甚至是妮丽玛库马里。对我来说,作长远打算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我对待金钱就像我对待生活一般:两者都是可消耗的日用品,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一点儿也不奇怪的是,没过多久我就成了外屋有名的冤大头。
外屋的居民鱼龙混杂:有从遥远的农村来的贫困大学生,有以很高的价钱非法出租掉他们的公家房屋的政府官员,有火车司机,洗衣店工人,园丁,厨子,清洁工,水管工人,木匠,甚至有位长胡子的诗人。许多人都成了我的朋友。住进他们中间的我慢慢意识到,沙贾汗大帝和泰姬并不是这个毫无生气的小镇里唯一的故事。
拉吉旺绨是外屋官方的新闻工作者。她耳听八方,清楚地知道邻里之间发生的一切。她知道谁打了妻子,谁与谁通奸,谁是酒鬼,谁是守财奴,谁是逃租者谁又是受贿者。尽管她对她的雇主很忠诚,但不反对让我们分享一些关于大厦的传言。就是从她那儿,我听来不少史瓦普纳女神多姿多彩的过去。谣传她与已故丈夫的兄弟有一段热烈的私情,但最后与他吵翻并毒死了他。我们还听说,因为这段私情她在贝拿勒斯有了一个私生女。至于这个女儿怎么样了,没人知道,好像也没有人关心。
萨卡住在外屋的贫困学生有天晚上找到我。
拉吉兄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帮个忙。他怯生生地说。
嗯,萨卡,什么事?我已经猜到他来访的目的。
是这样,因为村里的旱灾,我父亲这个月没钱给我。你能不能借我一百五十卢比?我保证下个月一收到钱就立刻还给你。
没问题,萨卡。我已经借给我们伟大的诗人纳吉米五十卢比,又借给葛帕尔一百卢比,我本来打算留一百卢比为自己买件新衬衫,但你看来比我更需要这钱,全拿去吧。
第十二章 爱情故事(3)
祥卡儿和我被拉吉旺绨邀请到她的房间吃晚餐。她单身,一个人住在外屋,但是有个妹妹住在离阿格拉大约三十公里的村子里。拉吉旺绨的房间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过分整洁。这是我看过的最干净的房间:石板地被擦得闪闪发亮,房间里一尘不染,床上非常整齐,在棉质床单上甚至找不到一个折痕。房间里还有一些装饰品,按几何学的精确度摆在壁炉架上。一切都整洁得让人受不了。连厨房也极其干净,让我觉得从烟囱里喷出来的煤灰是白的而不是黑的。祥卡儿和我坐在椅子上;拉吉旺绨坐在床上,穿着粉红色的纱丽。她看起来非常兴奋,告诉我们说,她已经开始为十九岁的妹妹拉柯希米找一个合适的新郎。
那你怎么办呢?我问她,难道不该是姐姐先结婚吗?
是的,她应该后结婚,她回答道,但我不单单是拉柯希米的姐姐,在我们的父母五年前去世后,我就成了她的爸爸妈妈。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那么自私,只想着自己。一旦我把她嫁出去了,我的义务也就尽到了。这样我才能开始寻找自己的王子。
那你怎么找那个合适的新郎呢?
两个月前我在印地语的《光明日报》上发了一则广告。多亏杜尔迦女神的保佑,我收到了许多回信。你们看看来了多少信。她拿出一捆信,从里面挑出了六张照片给我们看,你们帮我看看,这些男孩哪个适合拉柯希米?
祥卡儿和我检视着这些新郎人选,几乎批评了所有的照片:这张看起来太老,这张笑得很邪恶,这个太丑,这个有疤,这张照片像通缉犯。最后只剩下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有着漂亮的头发和浓密的小胡子。
对,这个男孩是所有人中看起来最好的。我告诉拉吉旺绨,祥卡儿同样热情地点着头附和:qgqfzpdzwku。
拉吉旺绨对我们的选择很开心:我选的也是他。除了长相好,他家世也不错。他来自一个非常有名望的家族。你知道吗?他是一位政府高官。
真的吗?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地区的助理甘蔗官。拉柯希米将会像皇后一样和他住在一起。这么说我应该开始跟他家商议、在杜尔迦女神的祝福下将这事往前推了?
那天晚上,拉吉旺绨招待我们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有苦艾啤酒、油炸酥饼、马铃薯、小扁豆和油煎饼。盛菜的不锈钢盘子干净得可以当镜子。当我用她一尘不染的陶器吃东西时,觉得满心罪恶,生怕一不小心留下划痕。我忍不住问她,拉吉旺绨,你怎么能做到让你的房子如此干净整齐?你有女佣吗?
她感激我的赏识,别跟我开玩笑了。一个女佣怎么能再雇女佣?我是那种愿意把房间打扫得非常整齐的人。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我不喜欢住在不干净的房子里。我一看到污点在地板上、食物黏在餐桌上或者床单上有皱褶,手指就会不由自主地发痒。我母亲过去经常说:拉吉旺绨连树上一片叶子长错了地方都不能容忍。这就是女王陛下非常乐意和我在一起的缘故。有一次我偷听到她和局长的妻子说,拉吉旺绨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女佣,她绝对不会让我走。她骄傲地微笑着。
是的,我同意,你一定是整个世界上最能干的女佣。但你最好别来我的房间,否则你会吐的。
祥卡儿也同意拉吉旺绨是最棒的:qgkrzgxesxipq。他咧着嘴笑道。
我今天最后的客人是四名从德里来的大学生。他们年纪轻轻,吵吵嚷嚷,戴着进口太阳镜,穿着时装设计师设计的牛仔裤,轻率地对泰姬陵指指点点,不雅地互相调笑,开着粗俗的玩笑。最后他们给了我导游费和很大的一笔小费,之后又邀请我参加他们今天晚上的节目。拉吉导游,跟我们一起来吧。今晚一定会让你终生难忘。一开始我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但他们一再坚持,我感激他们的慷慨,不好意思再拒绝。于是我跳上了他们配有司机的小面包车。
我们先去了皇家大酒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来五星级酒店用餐。我坐在有空调的餐厅里,将一切尽收耳畔眼底,那些亮晶晶的、闪着微光的装饰灯,穿着制服的服务生,轻音乐和穿着考究的有钱人。男人们低声秘密地交谈,女人们像精致的玩偶,食物令人垂涎欲滴。其中一个男孩递给我菜单,拿着,拉吉,随便点你想吃的。我看了一眼上面的价格,差点儿闭过气去。一盘牛油熏鸡要六百卢比!我住处附近的货摊上,相同的东西只要五十五卢比。不过我知道,在这里人们买的不仅是食物,更是环境和气氛。男孩们几乎把菜单上所有的东西都点了一遍,最后又要了两瓶苏格兰威士忌。
一顿饭要花这么多钱,让我觉得心里很不安。在孟买,萨利姆和我会混进富人家的婚宴吃免费食物,但我们从不羡慕他们的富有。可当看到这些富裕的大学生花钱如流水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比起我一生的遭遇来,这其中的差别实在太大了,让我浑身发痛。因此,尽管诱人的美食堆在桌上,我的饥饿感还是毫不奇怪地消失了。我意识到自己心理的变化,很想知道一个人因为衣食无忧(甚至在出生之前就注定会很富有)而变得毫无欲望时是什么感觉。没有欲望的生活真的值得人去追求吗?精神上的贫穷比物质上的贫穷要好吗?我思考着这些问题,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酒足饭饱后,男孩们又带我跳进车子里。
我们现在去哪儿?我问道。
你呆会儿就知道了。他们大笑。
司机带我们穿过狭窄的街道和拥挤的市场,向阿格拉的郊区驶去,最后来到一块接近国道、叫做巴萨摩哈垃的陌生地带。一块布告板挂在入口处,上面写着:进入红灯区自行负责,请牢记使用安全套,预防艾滋,珍爱生命。我不明白布告板上写的红灯区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这里的房子并没有什么红灯,而路边至少有一打汽车停在那里。打着赤脚的孩子们在街上徘徊,却看不到他们的母亲。模糊的音乐和舞女脚踝上的铃铛声在夜空中漂浮。我看到远处泰姬陵的穹顶和尖塔,在金色的月光中闪耀着光芒。圣洁的月光和大理石纪念物的美景,使这里肮脏泥泞、仅有一两层的房子也变得如同被洒上了一层金粉。
大学生们从车上跳了下来,朝着一堆小楼走去。我犹豫不前,结果还是被他们拉了过去。这里到处都是人,穿着库尔塔和睡裤、长相猥琐的男人在门口闲逛,口里嚼着蒌叶槟榔。很多不同年纪的女人化着浓妆,戴着沉甸甸的珠宝,穿着宽松的上衣坐在台阶上。其中有些人向我们抛媚眼,用手指做移动书城出**下流的手势。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红灯区:就是妓女工作的地方。我曾经听说过孟买的福克兰路和德里的gb路有这种地方,但我从来没去过。我甚至都不知道阿格拉也有。这的确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新体验。
男孩们走进一座看起来比其他破屋子好得多的两层屋舍,并不时回头确定我是否跟在他们后面。我们穿过连接着许多小房间的狭窄走廊,进入门厅。
一个脸上有疤的年轻人出来迎接我们,他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我们说,欢迎,先生们。你们来对了地方,我们这里有全阿格拉最年轻最好的姑娘。
男孩们和他聚在一起,谈着价钱。交换完一沓钞票后,他们对我说:我们帮你付了钱,拉吉,去享受吧。他们各自领着一个姑娘进了房间。我一个人留在门厅里,然后一个嚼着蒌叶槟榔的老女人出现了,让我跟她上了楼。她停在一扇绿色的木门前,示意我进去,接着自己疲惫地走下楼梯。
我不知道该进去还是回到车里。大脑的半边告诉我立刻离开,但另半边却催促我留了下来,这主要是受了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在我看过的印度电影里,那些妓女主角都是好心肠的女孩,被迫从事这个职业,最后常常喝毒药自杀。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带了使命来到这里,是否这门后有一位女主角在等我,我是不是来拯救她的英雄,最后我是否可以改变结局,使她免于死亡。
我推开门走进房间。房间很小,中间有一张床。不知什么原因我完全没有看周围的环境;我只盯着坐在床上、穿着粉红纱丽的女孩。她皮肤黝黑,长得很漂亮,眼睛上画着漂亮的眼线,嘴唇涂了口红,长长的黑发上别着几朵散发清香的白花,手上和脖子上挂满了首饰。
你好,她说,来坐在我的床上。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钢琴上的音符一样动听。
我不好意思地靠近她。她感觉到我的羞涩,笑着说,别害怕,我不会吃了你。
我坐在她的床边,发现床单非常脏,布满了奇怪的斑点和污垢。
你是第一次来,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罗摩穆罕默德托马不,不拉吉沙玛。我回答时及时打住。
看起来你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啊不,不是,你叫什么名字?
妮塔。
妮塔什么?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全名是什么?你没有姓吗?
她咯咯地笑了:你来的是妓院,先生,不是婚介所。妓女没有姓。就像阿猫阿狗一样,他们都是喊我们的名字,妮塔,芮塔,阿莎,察巴,米娜,丽娜,随便你挑。她用无所谓的语气说,没有一丝敌意或者悔意。
哦,那你是个妓女?
她又笑了。你真奇怪,小哥哥呀,你到这里来,只能见到妓女。你肯定不会在这儿碰上你的母亲或姐妹。
你多大了?
终于来了个相关点儿的问题。我十七岁了。别告诉我你想要一个比我年轻的。在我看来,你自己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六岁的小孩子。
我也十七岁了。告诉我,你做这份工作多久了?
这有什么关系吗?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不是处女就行了。我不是。如果你想要一个处女,得支付四倍的价钱。试试我。我比处女还好,你不会失望的。
你难道不担心得病吗?入口处的公告牌上写着:进来的人要小心艾滋。
她又笑了,笑声很空洞。听着,这是我的职业,不是我的兴趣。它能带给我足够的钱养活我和我全家。如果我不做这个,我的家人早就饿死了。我们妓女知道艾滋。但是死于疾病总比马上就饿死好,你不觉得吗?现在你是想继续问问题,还是做些什么?过会儿时间就到了,希亚姆带下一个客人来时可不要怪我。我生意好着呢。
谁是希亚姆?
他是我的皮条客。你的钱就是交给了他。来吧,我要脱掉纱丽了。
不,等一下,我还想多问你几个问题。
哎呀,你是来干的还是来说的?你跟那个带着录音机和摄像机的记者一样。他说他对我不感兴趣,只是来作一些研究,但当我脱掉我的外衣时,他就完全忘记了他的研究;他的录音机里录的都是他自己的呻吟声。让我来看看,你是不是也一样。
她猛地扯开上衣。她没有穿胸罩,两个别致的乳房跳了出来,好像棕色的泰姬陵的穹顶,很圆很光滑;竖立的乳头则像精致的尖塔。我的嘴巴发干,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她的手从我的胸部往下滑,发现我硬了。她笑道,你们男人都一样,一看到女人的乳头,所有的理智都跑到窗户外了。来。她拉着我进入她。我感受到一种纯净的、无杂念的狂喜。一股电流穿过我的身体,让我兴奋多过震惊。我快乐地战栗着。
过了一会儿,我们并排躺在摇摇欲坠的吊扇下。我也在床单上留下了污点。我闻着她的黑发传来的花香,笨拙地吻着她。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是你的第一次?她说,我本来可以更温柔一点儿的。现在走吧,你的时间到了。她突然从床上起身,穿上衣服。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有些沮丧。五分钟前我还是她的爱人,现在却只是服务时间到了的顾客。就在那时,我意识到奇妙的一刻已经过去。魔法不再,此刻的我不再被欲望所蒙蔽:我看清了房间真正的颜色。我看到床头柜上摆着陈旧的卡式录音机,连着难看的黑色电线。我看到发霉的墙上油漆斑驳,窗户上挂着褪色的红窗帘。我看到床单上的污点和撕扯的痕迹,还感觉到身上的瘙痒,可能是因为床上的小虱子。房间里有一种腐败发霉的气味;周遭的一切都显得肮脏污秽。躺在脏兮兮的床上,我感觉自己受了玷污,不再纯洁。我起身穿好衣服。
我的小费呢?她问道,拉拢上衣。
我从钱包里取出五十卢比纸币,递给她。她感激地卷起来放进上衣里。
你喜欢吗?以后还会来吗?她问。
我没有回答,慌忙离开了。
坐在回城的小面包车里时,我对她的问题想了又想。我喜欢吗?喜欢。想再来吗?想。一种莫名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令我神往。这是爱吗?我问自己。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明白:我冒险进入了红灯区,遇见了一个妓女,第一次和女人发生了关系。而且现在上了瘾。
城市里弥漫着对狂犬病的恐慌。许多孩子被有病的狗咬了之后死掉。卫生部叫市民要格外警惕并做好预防工作。我警告祥卡儿,你出去的时候小心点儿;别靠近任何狗,明白吗?
祥卡儿点点头。
第十二章 爱情故事(4)
今天轮到那个鞋匠毕哈瑞了。到现在为止他是唯一没有向我要过钱的人。拉吉,我的孩子南黑病得很厉害。他现在已经被阿伽瓦尔医生的私人诊所接纳,进行治疗,但那医生说我必须买些很贵的药。我现在已经凑齐了四百卢比,你能再借点儿给我吗?求你了。
尽管我知道不可能拿回钱,但还是给了他二百卢比。两天后,六岁的南黑死在诊所。
那天晚上,毕哈瑞带着白布裹着的儿子的尸体回到外屋。他步履蹒跚,显然喝醉了。他把儿子的尸体放在铺满鹅卵石的院子中,靠近公用水龙头的位置,把所有的人叫出了屋,然后滔滔不绝地谩骂起来。他没有特别针对谁,但把每个人都骂了:他大骂那些住在豪宅里的富人,说他们一点儿都不关心为自己服务的穷人。他痛骂有钱有势的医生只会榨取病人家属的钱财。他痛骂政府只会在纸上承诺。他痛骂我们所有人只知道做沉默的观众。他痛骂他儿子的出生。他痛骂自己还活在世上。他斥责上帝创造了一个不公平的世界。他痛骂世界,泰姬陵,沙贾汗大帝,甚至连那只挂在他屋子外面、曾经电过南黑的灯泡也不放过。院子里的水龙头更没能逃过一劫:你这没用的垃圾!当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不肯给我们一滴水。我儿子来你这儿,你却让他玩了两个小时水,害得他受凉得了肺炎。我巴望你早日被连根拔起;巴望你在地底下生锈。他一边咒骂一边踢着水龙头。经过半个小时不间断的咆哮和狂躁,他终于虚脱在地上,开始痛哭。他抱住他儿子的头,号啕着,直到眼泪流干,嗓子变哑。
我躺在床上,思考着生命的不公正,小南黑在外屋嬉戏的画面从我脑子里掠过。我想哭,但眼泪却拒绝流下来。我已看过太多的尸体了。我拉过薄薄的白色床单,蒙住头,睡了。我梦见泰姬陵在一片别致的棕色阴影下,有两个精致美丽的圆顶。
一个星期后,我又去找妮塔。这次我付了足额费用给她的皮条客希亚姆:三百卢比。我躺在她肮脏的床上,和她**,听着她说脏话。
你喜欢做妓女吗?做完爱后,我问她。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这只是一种职业,和任何其他职业一样。
但是你喜欢吗?
是的,我喜欢和陌生人睡觉,比如你。这能给我足够的钱养活我的家人;我还可以在每星期五去电影院看一部新电影。一个女孩还能期望更多吗?
我看着她母鹿般的眼睛,知道她在撒谎。她是在做戏,即使不会像妮丽玛库马里那样得奖。
妮塔看起来越神秘,我越是不顾一切地想了解她。她激起了我从未有过的欲望。我可以进入她的身体,但我更想进入她的内心。我开始在每星期一去找她,因为那天泰姬陵正好关闭。四五次后,我终于成功地攻破了她的心防。
她告诉我,她是来自中央邦的平德镇的比迪亚族女孩。双亲都健在,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已婚的姐姐。他们那里有一种习俗,就是每个家庭必须有一个女孩去做妓女,叫做贝德尼。这个女孩要挣钱养家,而家里的男人却整日喝酒打牌。这就是我们那儿为什么生女孩时要庆祝。不是为她将来的新郎。事实上,男孩反而是项债务。妓院、卡车站、旅店、路边餐馆,到处都能找到我们村来的贝德尼。她们都在卖身挣钱。
但是为什么你的母亲选择了你?她可以选择你姐姐的。
妮塔干笑一声,都是我的美貌惹的祸。我的母亲有权利选出她的两个女儿谁结婚谁做妓女。她选择让我成为贝德尼。如果我长得像我姐姐一样普通,也许就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了。我原本可以去上学、结婚、生子。现在却在这家妓院里。这就是我为美貌付出的代价。所以别夸我漂亮。
你做这个有多久了?
从青春期就开始了。女孩十二岁的时候,我们那儿会举行仪式给她摘除鼻环,盖上头盖。仪式之后,就得做女人了。所以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初夜就被拍卖给出价最高的竞拍者,而我也被卖给这家妓院了。
但如果你想不干了然后结婚,还是可以的,对吧?
她伸伸手臂,谁愿意娶个妓女?我们都得工作到皮肉开始松弛或者得病死掉才能停下来,看哪一种结局先降临到我们头上吧。
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王子的。我含着泪断言。
从那天以后,她不再收我的小费。
后来我把自己和妮塔之间的对话又想了一遍,不明白为什么要对她撒谎。我并不真想要她找到什么王子。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已经爱上她了。直到今天,我对爱情的了解还完全基于我曾经看过的印地语电影:男主角和女主角深情对视,蓦然间,奇怪的化学反应让他们心跳加速,他们的嗓子发痒,然后下一幕你就看到他们在瑞士乡村或是美国的大型购物中心歌唱。我原以为,我在火车包厢里遇到的那个穿着蓝色纱丽克米兹的女孩让我看到爱的炫目光芒,但真爱的来临却是在阿格拉的冬天。我又一次意识到,真实的生活跟电影截然不同。爱不是在一瞬间燃起的;它悄悄地降临在你身上,然后把你的生活整个颠倒。它给你醒来的时光加上五彩,晚上又主宰你的梦境。你感到飘飘欲仙;生活充满了灿烂的色彩。
当然,它也带来了甜蜜的苦恼和有滋有味的折磨。我的生活徘徊在与妮塔热烈的约会和与她相伴的渴望之间。而她的身影总是在最奇怪的地方和时候降临。即使在跟一位八十岁的形容枯槁的旅客讲解时,我也会想起她美丽的脸。即使坐在马桶上时,我也会闻到她秀发上的芳香。即使在菜市场买西红柿和土豆时,我也会满身鸡皮疙瘩地想起和她**的情景。我打心眼里知道她是我的公主;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娶她为妻。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她会不会答应我。
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来到外屋;一个巡官和两个警官跳了下来。我的心一沉,冰冷的恐惧直透我的心底。我的罪行终于撵上我了。这就是我的人生:当我最得意的时候,命运就会猛地抽走我脚下的垫子,让我栽个大跟头。正当我找到真爱时,却要被关进监狱。就像沙贾汗大帝一样,我将被单独监禁,日夜思念着妮塔,我心目中的慕塔芝玛哈尔。
巡官从警车里取出扩音器,我以为他会说,请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化名为拉吉沙玛的,举起双手出来。但他说的是,请所有外屋的居民出来。阿格拉银行发生了一起抢劫案。我们有理由相信盗匪在这里。我们必须在这儿进行彻底的搜查。听到这里,我感觉心中卸下一道重负。我太高兴了,甚至想出去和巡官拥抱。
警官跑到每个人的房间里,依次彻底地搜查。他们到我的房间来,询问了我的名字、年龄和职业以及是否注意到我们这儿有可疑的人。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个野导游,而是说自己是在校大学生,刚刚住进外屋。我的话没有让他们起疑。他们检查了我的床底下,看了看厨房,拍了拍水龙头和做饭家伙,翻转了床垫,然后走向下一间房。这时巡官也加入进来。
他们来到祥卡儿的房间。
嗯,你叫什么名字?巡官粗鲁地问祥卡儿。
huixhzqoodxifxn。祥卡儿困惑地答道。
什么?你能重复一遍吗?
odxifxn。
混蛋,你在取笑我吗?巡官怒道,扬起他的警棍就要朝祥卡儿打下去。
我急忙解释:巡官先生,祥卡儿智力有问题。他不会说话。
那你刚才干吗不说?他转向警官,我们去下一个房间吧。从一个神经病的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他们搜查了三十个房间,最后在纳吉米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装满纸币的密窖。纳吉米就是那个自称是宝莱坞作曲家的长胡子诗人。当我们发现年轻的诗人居然兼职抢银行时,都惊呆了。这倒是正好说明了人不可貌相。不过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如果他们发现我那复杂曲折的过去,相信也会很震惊的。
拉吉旺绨来到我的房间,送给我从杜尔迦神庙带来的新鲜奶油球。她看起来非常兴奋。
哎呀,拉吉旺绨,这些美味是什么?你加薪了?我问她。
这真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杜尔迦女神保佑,甘蔗官最后同意迎娶拉柯希米了。我妹妹将会过上皇后般的生活。我会筹备一场胜过任何人的婚礼。
但是嫁妆怎么办?新郎家里没提出什么要求吗?
没有,完全没有。他们是非常好的家庭,不要任何现金,只要求一些很小的东西。
比如说?
像一台巴佳微型摩托车,一个珊密特搅拌器,五套雷蒙西装和一些金首饰。无论如何,我本来就打算送这些给拉柯希米的。
我有点儿吃惊:但拉吉旺绨,这些会花很多钱呢,最少十万卢比。你从哪儿能弄来这么多钱?
我为拉柯希米的婚礼存了些钱,已经积攒了将近五万卢比,我会向女王陛下另外借五万。
你确定她会给你这么一大笔钱?
当然,我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女佣。
那好,祝你好运。
我继续与妮塔见面,但妓院的气氛让我窒息,而且我讨厌和那个喜欢转眼珠的皮条客交易。于是,根据妮塔的建议,我们在外面见面。每个星期五我和她一起去看电影。她喜欢吃爆米花,所以我总会为她买一大包。我们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后排。她吃着爆米花咯咯地笑,因为我的手伸进了她单薄的棉布衣服下,在触摸她柔软的乳房呢。电影结束后,从大厅走出来的我总是浑身炽热,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刚看的是家庭剧、喜剧还是恐怖片。我的目光始终落在妮塔身上;我希望我们的故事会慢慢地、但又确切无疑地变成一部壮丽的罗曼史。
祥卡儿哭着走进我的房间。
怎么了?我问道。
他指了指他的膝盖,上面有割伤和擦伤。我立刻关心地问,你怎么受伤了,祥卡儿,你摔跤了吗?
祥卡儿摇了摇头,说:xakcwqphz。
我第一次希望他能说得清楚些。对不起,我不明白,不如你到屋外来演示给我看你是怎么受伤的?
祥卡儿带我出来,指着鹅卵石和马路的交接处。那边角落里有一道小栏杆;外屋的孩子经常在那儿跳上跳下。
yxiukjozzpdxpakc?dqwqphzdznz。祥卡儿指着他的膝盖说。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点头表示明白。我猜想他一定是从栏杆上跳下来擦伤了自己,来,拉吉旺绨的房间里有药箱。我让她帮你在伤口上敷点儿药。
我没有注意到,在栏杆下的鹅卵石人行道上有只长满疥癣的黑斑狗;口水从它尖利的白牙里流下来。
新的一年到来了,带来新的希望和新的梦想。妮塔和我都十八岁了,已经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我第一次开始思考起未来,并相信我会有未来,一个有妮塔在我身边的未来。我不再借钱给外屋的人,因为我现在需要每一分钱。
今天是星期五,又是满月。这是个很少见的巧合。我劝说妮塔不要去电影院,而跟我一起去泰姬陵。我们在大理石台阶上一直坐着,等着月亮出现在喷泉和一排排暗绿的柏树后面。我们最先看见的是一束穿过我们右侧高树的银色光芒;那时月亮刚从成群的矮建筑物和树丛中挣扎出来。然后只一下子,它庄严地升在天空中。夜幕就此拉开;泰姬陵尽显它的光华。妮塔和我肃然起敬:泰姬陵就像天上的仙境,银色的影子在雅穆娜河里升起。我们十指紧扣,完全忘记了那群为一睹月光下的泰姬陵而付了五十美元的外国游客。
我看看泰姬陵又看看妮塔。那尽善尽美却没有生命的泰姬陵比起她完美无瑕的脸容来,显得黯然失色。当这十八年来紧锁在我心中的爱突然奔涌而出时,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感受到了如洪水决堤般的情绪释放。我第一次明白了沙贾汗大帝对慕塔芝玛哈尔的爱。
这是我等待了一生的时刻;为了这一刻,我练习了很多次。纳吉米,那个长胡子的诗人,在进监狱前为我留下了一本乌尔都语诗集。我记住了其中一些浪漫的诗句。在灵感爆发的时候,纳吉米甚至为我创作了一首赞美妮塔的诗。它是这样写的:
你的美就像一颗万灵丹,
赐予一个孤儿生命的动力,
我将死于相思,在坟墓中哭泣,
如你拒绝成为我的妻。
我回想起许多著名爱情电影中的台词,但和妮塔坐在月光笼罩的泰姬陵时,我忘记了诗歌和电影。我深深看进她的眼里去,很简单地问,你爱我吗?她只回答了一个字:爱。但这一个字对我来说,比任何诗集和阿格拉的导游书都更有意义。当我听到这个字时,我的心快乐地飞了起来。我非凡的爱挣脱开地球,长上了翅膀,像风筝一样翱翔在天空。第一次,泰姬陵感觉上像生者的屋舍而不是逝者的坟墓。头上的满月变成了一颗属于我们自己的卫星,为我们闪耀着隐秘的光芒。沉浸在这样的天国之光里,在只有我们的天堂里,我们感到了上天的祝福。
第十二章 爱情故事(5)
祥卡儿跑进我的房间,ykhzmjqyfgu。gxesqipqqoynuqic。他嚷嚷着带我去拉吉旺绨的房间。
拉吉旺绨正趴在床上哭泣,眼泪如珍珠一样滑落在她那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上,与她向来一尘不染的房间很不般配。怎么了,拉吉旺绨,为什么哭?我问道。都是那个婊子史瓦普纳女神,她不肯借钱给我。现在我妹妹的婚礼怎么办?她号啕着。
在外屋没人有那么多钱。你不可以从银行里贷点儿款吗?
哼,哪家银行会贷款给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女佣?没有。现在我只有一个选择了。
是什么?取消你妹妹的婚礼?
愤怒的火花从她眼中迸发出来,不,我绝不会那么做。也许我可以像诗人纳吉米那样,去偷钱。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你疯啦?拉吉旺绨,想都别想。难道你没看到警察是怎么把纳吉米带走的?
那是因为纳吉米是个笨蛋。我有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你就像我弟弟一样,所以我会告诉你。别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祥卡儿。你知道,我看到过史瓦普纳放贵重物品的保险箱。她房间的左侧墙上有一幅巨大的加框油画;油画后面是一个洞,洞里嵌着不锈钢保险箱。她把钥匙藏在床垫的左角下。我偷偷地看她开过一次保险箱;里面装满了钱和珠宝。我不打算偷钱,因为那样很快会被发现。但我想偷走一条项链。她的保险箱里有很多;她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你觉得呢?
拉吉旺绨,拉吉旺绨,听我说。如果你当我是你弟弟,那就听从我的建议:千万别有这个想法。相信我,我跟法律擦过很多次边儿。你的罪行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到时你会参加不了你妹妹的婚礼,而是在某个监狱受折磨。
哼,你们男人都是胆小鬼,她厌恶地说,我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要做我必须做的。
绝望中,我想到了那枚旧硬币。听着,拉吉旺绨,你不相信我可以,但请相信这个钢镚的神奇力量。它绝不会将你推向歧途。让我们看看它怎么说吧。我来扔一次。如果是正面,你就不要执行你的计划;如果是背面,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吗?
好的。
我把硬币投掷了一次:是正面。拉吉旺绨叹了口气:看来连运气也没有站在我这边。好吧,我回老家去,想办法从村长那儿借点儿钱。他了解我。别再提我们说过的话。
三天后,拉吉旺绨锁上她的房间,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她的村子去了。
我不要你继续做妓女。我告诉妮塔。
妮塔同意了:我不想像瑞德哈一样二十岁就死去。带我离开这儿,拉吉。
我会的。我是不是该跟希亚姆谈谈这事?
那天晚上我同皮条客说:听着,希亚姆。我爱妮塔;我要娶她。她不会再在妓院工作了。
希亚姆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仿佛我是一只虫子。我明白了,原来就是你给了她那些愚蠢的念头。听着,你这个野种。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告诉妮塔停止工作。而且我不会让她停止工作。她是只会下金蛋的鹅,我还指望这只鹅继续下金蛋
你是说你永远不会让她结婚?
我可以让她结婚,但有个条件:那个娶她的男人要答应赔偿我的损失。
那你觉得你的损失有多大?
我算算四十万卢比吧。你能给我这么大一笔钱吗?他大笑着,让我滚蛋。
那天晚上我查了查存款:总共有四百八十卢比,还差三十九万九千五百二十卢比。
我气得直想掐死那个皮条客。希亚姆绝不会同意我娶你,第二天我告诉妮塔,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私奔。
不行,妮塔害怕了,妓院的人一定会找到我们,恰门帕去年试过跟一个男人私奔。他们找到了她,打断了那个男人的一条腿,然后十天没给她饭吃。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把希亚姆杀了。我说,眼里杀气腾腾。
不,妮塔激烈地摇头,答应我你永远不会这么做。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因为希亚姆是我哥哥。
闪着红灯的警车又一次来到外屋。好几个警官跳了出来,外加一个新巡官。我们都被叫了出来,听着,你们这些废物,一件很严重的事发生了。有人从史瓦普纳女神的房间里偷走了一条非常珍贵的翡翠项链。我强烈怀疑小偷就在你们中间。所以我给你们一个坦白的机会,否则当我抓到小偷时,会给他一顿好打。
我立刻想起了拉吉旺绨,但我一眼看到她锁好的房间,记起她回了老家还没回来。我松了一口气。她放弃掉那个荒诞可笑的偷项链计划是对的。她还以为史瓦普纳女神不会发现呢,看警察的动作有多快。
我们一个个被提问。轮到祥卡儿的时候,同一幕又上演了。
名字?巡官问道。
odxifxn。祥卡儿回答道。
你说什么?
qoxqahuixhzqoodxifxn。
混蛋,跟我玩小聪明巡官咬牙切齿地说。我又一次向巡官解释;他的态度软下来,示意让祥卡儿离开。
这次警察空手而归,没有找到项链也没有抓到任何嫌疑犯。
同一晚,没人注意到一只身上有黑斑和疥癣的流浪狗死在了泰姬陵附近。
第二天,拉吉旺绨从老家回来,立刻被逮捕了。一个警官吃力地把她从房间拽到闪着红灯的警车上。她伤心欲绝地哀号着。
我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幕,和史瓦普纳大厦的园丁阿卜杜站在一块儿。
阿卜杜,为什么警察要带走拉吉旺绨?为什么女王陛下不做点儿什么?拉吉旺绨不是她最好的女佣吗?
阿卜杜咧嘴笑了:是夫人自己喊警察来逮捕拉吉旺绨的。
为什么?
因为拉吉旺绨从她的保险箱里偷了项链。警察今天从她乡下的房子里搜出来了。
但是史瓦普纳女神怎么知道是拉吉旺绨偷的项链?盗窃发生的时候拉吉旺绨人都不在这儿呢。
因为她留下了蛛丝马迹。你知道,她没有回她的村子,而是一直呆在阿格拉,想伺机溜进夫人的房子里去。然后夫人去参加一个宴会,她终于有机会进到卧室去偷项链。但在去宴会前,夫人在床上梳头,将几个胸针和发夹留在了绸缎床罩上。夫人晚上回来时,发现那些胸针和发夹被整齐地摆在了梳妆台上,立刻警觉起来,检查了保险箱,并发现一条项链不见了,所以马上想到只有拉吉旺绨最可疑。
我重重地拍了下前额。拉吉旺绨实在无法抗拒做她的最佳女佣,即使是在偷东西的时候。
我试图在史瓦普纳女神跟前帮拉吉旺绨说几句好话,但她不屑地说:我经营的是出租房,不是救济院。为什么她非得为她妹妹安排那么奢侈的婚礼呢?你们穷人永远不要逾越自己的身份。只要本分点儿,就不会惹上麻烦。
那天我真恨死了她,但也许她是对的:拉吉旺绨的错就是试图跨越那条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分界线。她的致命之处就是梦想那些超越她能力的东西。梦想越大,失望就越大。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有一些小小的、容易实现的梦想,比如付给妮塔那个坏透了的皮条客哥哥四十万卢比,然后跟她结婚。这是小菜一碟。
我还没从拉吉旺绨的被捕中完全恢复过来呢,又一件悲剧接踵而至。
祥卡儿咳嗽着来到我的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他看起来很虚弱,抱怨他的胳膊和膝盖痛,qxhoqyf。他说,一边摆手。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有一点儿发烧。你着凉了,祥卡儿,我告诉他,回你的房间去休息一下。我一会儿就给你带点儿药来。
他从床上起来,踮着脚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看起来烦躁不安。
那天晚上,我给祥卡儿拿了些止痛药,但他的情况继续恶化。第二天,他变得暴躁起来,而且无法移动他的胳膊;我开了灯之后,他甚至尖叫起来。费了半天劲儿我才量到他的体温,惊讶地发现他已经烧到103度。我立刻跑去请医生。公家医院的医师明明白白地拒绝跟我走,我迫不得己只好去找了私人医生。他收了我八十卢比后与我一同来到了外屋。他检查了祥卡儿,问我有没有注意到他最近身上有擦伤或者割伤。我告诉他祥卡儿膝盖被擦破的事。
医生点点头,说出了他的诊断:祥卡儿得了狂犬病,很可能是从疯狗那儿传染而来。他刚感染的时候就应该立即注射抗狂犬病疫苗和免疫球蛋白,但现在太迟了。他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他马上会变得非常怕水,可能会出现狂乱甚至产生幻觉。他的肌肉会痉挛抽搐,而且有可能因为声带麻痹而说不出话。最后,他会陷入昏迷然后停止呼吸。简单地说,在四十八小时内,他就会死去。医生很平静地跟我解释这一类的惨状,我完全崩溃了,甚至一想到祥卡儿的死就要哭。医生,绝对没办法救祥卡儿了吗?我恳求道。
那个,医生犹豫道,一个月前是这样,不过有人告诉我,有一种从美国进口到印度的全新实验性疫苗,叫狂犬愈。只有在谷匹拓药店才能买到。
在拉卡埠甘基的那个?
是的,但我不认为你付得起药费。
要多少钱?我心里一沉。
大概四十万卢比。
太讽刺了:祥卡儿的治疗费用需要四十万卢比,妮塔赎身也要四十万卢比,而我口袋里装着的只是四百卢比。
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钱为祥卡儿治病,但我知道不能把他一人留在屋里。所以我决定把他带到我的房间去。我把他抱了起来。尽管他几乎跟我同岁,他的身体却轻得可怜;他的手和脚软软地耷拉着。我感觉就像在抱一袋马铃薯而不是一个活人。我把祥卡儿放在我的床上,自己躺在地上,就跟两年前他做的一样,只是恰好互换了位置。两年的时间,现在想来仿佛跟二十年似的。
祥卡儿不停地翻来覆去,断断续续地入睡;我也没睡好。我不停地做梦,梦见一条疯狗和一个说不清楚话的婴儿。然后,在半夜时分,我仿佛听到有人妈妈,妈妈地大声叫喊。我醒了,发现祥卡儿安静地睡着。我揉了揉眼睛,想知道是不是祥卡儿的梦出乎意料地插到我的梦里来了。
第二天一整天,祥卡儿都躺在床上,越来越虚弱。我知道他被判了死刑,但我假装相信那只不过是轻微的流感一想到我再也无法看到他那张温柔的脸,我的心就碎了。即使是他那模糊不清的哑语,今天看起来也像是应该铭记于心的、意义深刻的陈述。
到了晚上,祥卡儿的手臂开始抽搐。他喝不下一点儿水,只吃了他最喜欢的一点儿煎饼和扁豆。他的额头滚烫;我量了量他的体温,已经105度了,qakipsxippkaqe,nxej。他说,哭了起来。我尽最大的努力去安抚他,但当你自己的内心都感到空洞无力时,很难把力量传给别人。
我断断续续地睡着,被往事的邪灵所折磨。到了快半夜两点钟时,我听到祥卡儿在床上发出一阵呻吟。我慢慢起身,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紧闭,但嘴唇在动。我用力地听他的喃喃自语,然后大吃一惊。我发誓祥卡儿说的是:别打我,妈咪。
祥卡儿!祥卡儿!我爬到床上,说,你刚刚说了点儿什么,对不对?
但是祥卡儿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继续迷失在他的私人世界里;他的眼珠向上翻着,完全神志不清。胸膛剧烈地起伏,好像在抽搐,嘴里也流出一些黏液。为什么你把我扔掉?妈咪?他咕哝着,对不起,我本来应该敲门的,但我怎么知道叔叔和你在里面?我爱你,妈咪。我为你画了画;我蓝色的日记本里全是画,你的画。我爱你,妈咪。我非常爱你。别打我,妈咪。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妈咪,妈咪,妈咪
祥卡儿!祥卡儿!
祥卡儿用六岁时的声音说着。他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他还有母亲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说的话还有意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能这么清晰而有条理地说话;医生说他应该完全说不出话的。但是我不想找原因。一个人不会质疑奇迹。
那天晚上我从祥卡儿那儿听到的就只有这些。第二天当他醒来时,他又变回了那个说不清话的十六岁男孩。但是我记得他提到过一个蓝色的日记本。我在他的房间找了又找,最终发现它藏在床底下。
里面是散页的图画纸,用铅笔画着漂亮的图画,全是一个女人。画得非常逼真,清晰到最小的细节。但令我呆住的不是那画有多优秀,而是画中人物的身份:每一张画中的女人都是史瓦普纳女神。
第十二章 爱情故事(6)
我知道你一直瞒着我什么了,祥卡儿。我知道史瓦普纳女神是你的妈妈。我捧着蓝色的日记本告诉祥卡儿。
祥卡儿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我,试图从我手中抢回日记本,cqrzhzwxyfhuaqynu。他颤抖着说。
我知道这是真的,祥卡儿。我猜你发现了她肮脏的秘密,所以她才把你扔出了房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失去了像正常孩子一样说话的能力。我想因为这,你母亲一直生活在内疚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帮你付房租,还给你零花钱。我现在就去你妈咪那儿,求她出钱给你治疗。
ik,ik,ik,lgzxozakipckpkhuhjhhu。他哭道,但我已朝史瓦普纳的宅邸走去,打算与她心贴心地好好谈一谈。
女王陛下开始拒绝和我见面,说她只见那些预约过的人。我在她门前等了两小时后,她放我进来了。
好了,为什么你要来烦我?她傲慢地问。
我知道你的秘密,史瓦普纳女神,我直视她的眼睛,我发现了祥卡儿就是你的儿子。
她尊贵的面具一下子被撕下来,脸色变得惨白,但她迅速恢复到原来的镇定,那傲慢的态度再一次把我冻住了:你算什么东西,怎么敢对我作如此下流的指控?我和祥卡儿根本没关系。只不过因为我对那男孩表示出一点点儿同情,你就认为他是我儿子?你现在赶紧走,否则我会把你赶出去。
我会走,我告诉她,但是你得给我四十万卢比。我需要这笔钱给祥卡儿治病。他得了狂犬病。
你疯了吗?你认为我会给你四十万?她尖声惊叫着。
如果我得不到钱,祥卡儿会在二十小时内死于恐水症。
我不管你怎么做,但不要来烦我。接下来我听到了一位母亲说出来的最恶毒的话,也许他死了最好;那个可怜的男孩不用再受苦了。我不准你跟别人撒谎说他是我儿子。她关上门。
我含着泪水站在她门前的台阶上。相比之下,我还算幸运:我的母亲在我一出生时就把我抛弃了,但可怜的祥卡儿却是在生命的半途中被他母亲抛弃的。现在她甚至拒绝抬一抬小指头,来阻止马上就要降临到他身上的死亡。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祥卡儿的房间。史瓦普纳女神的话像一记重锤,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她宁愿祥卡儿像一条犯狂犬病的狗那样死去。贫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怒我。我但愿能向那只咬祥卡儿的狗辩解,在咬他之前,它应先查一下这个人付不付得起医疗费。
第二天,我做了一件这十年来都没做过的事情:祈祷。我去杜尔迦神庙献了花,愿她保佑祥卡儿能好起来。然后我又去了圣约翰教堂,为祥卡儿点了一根蜡烛。还去了卡里清真寺,在真主安拉面前磕头,请他对祥卡儿发发慈悲。但是祈祷被证明没什么用处。一整天祥卡儿都痛苦万分;他身上几乎每个地方都痛。他的呼吸也变得更加不规律。
夜幕来临。这是一个无月之夜,但在外屋看来并非如此,因为史瓦普纳大厦里有上千盏灯亮着,把那里照耀得如同一支巨大的蜡烛。里面正在开宴会呢:警官们来了,地方行政官来了,生意人、社会名流、记者和作家都来了。轻柔的音乐和笑声飘进外屋;我们听到酒杯的碰撞声,交谈的嗡嗡声,金钱的叮当声。而我的房间里只有可怕的死寂,只有祥卡儿困难的呼吸声。每半个小时他的身体就会抽搐一次,但最难受的还是卡在他喉咙里的浓痰,让他很不舒服。现在他一看到水就痉挛,即使微风吹过也是如此。
在所有致人死亡的疾病中,狂犬病恐怕是最残酷的。水本该赋予生命,现在却变成了死亡的原因。即使是癌症患者也还能怀有一丝希望,但狂犬病人却什么都没有。
看着祥卡儿慢慢死去,我只能推想史瓦普纳是多么的毫无人性。在儿子临死之际,她竟然能在宅邸里举办宴会。幸好我已把科尔特左轮枪扔进了河里,否则今天晚上我绝对要再杀一个人。
随着夜晚的推移,祥卡儿的痉挛变得越来越频繁。他痛苦地大声尖叫,开始口吐白沫。我知道死亡就要来了。
祥卡儿最后死于半夜十二点四十七分。就在临死之前,他有一阵是清醒的。他抓住我的手,清楚地叫了我的名字:拉吉。然后,他抓住他的蓝本子哭道:妈咪,妈咪。接着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阿格拉变成了死亡之城。我的房间里有一具死尸;我的手里有一个蓝色的日记本。我漫无目的地翻着,盯着那个女人那个毫无心肝的母亲的素描看。不,我不会叫她母亲,因为那样会亵渎所有的母亲。
我不知道对祥卡儿的死我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可以像毕哈瑞那样大吼大叫;可以咒骂天堂里所有的神和地球上所有的权势;我可以打烂门,扔掉家具,踢坏街灯柱,最后停下来大哭。但是今天,我的眼泪却拒绝流出来。一阵缓慢但炽烈的愤怒在我的五脏六腑聚集起来。我从本子上扯下那些纸,把它们全撕成碎片。然后,我突然抱起祥卡儿,向灯火通明的大厦前进。
穿着制服的警卫把我挡在门前,但一看到我手中的尸体,他们就慌忙打开了大门。我穿过弯曲的车道;那里停满了一辆接一辆的昂贵的进口轿车。我来到华丽的入口处,门是开着的。于是我穿过大理石前厅,来到餐厅;宾客正在那儿享用甜点。看到我的那一刻,所有的谈话立刻都停止了。
我爬上餐桌,把祥卡儿的尸体轻轻地放在桌子中央,在奶油香草蛋糕和乳酪球中间。服务生像雕像般站在那里;衣冠楚楚的商人们咳嗽着,坐立不安;女士们紧握着她们的项链;地方行政官和警察局长闷闷不乐地看着我。坐在桌子主座的史瓦普纳女神穿着重绉纱丽,戴着珠宝,看起来像是快窒息了一样。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我极端轻蔑地看着她,说,史瓦普纳女神女士,如果这是你的宅邸,你是这里的女王,那么请公告王子的身份。我送来祥卡儿你儿子的尸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他藏在外屋;半小时前他在那里死去。你不愿支付他的医疗费;没有履行一个母亲的职责。但现在,请你履行一个女房东的职责,为身无分文的房客安葬。
我说完后,向沉默的宾客点点头,然后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宅邸,往凉爽的夜里走去。据说那晚没有人再吃过甜点。
祥卡儿的死给我的打击很大。我醒了哭,哭了睡,就这样反反复复。我不再去泰姬陵,不再见妮塔,不再看电影,我给生活按了暂停键。在祥卡儿死后的两星期里,我像一只发疯的动物在阿格拉徘徊。萨卡,那个大学生,一天晚上发现我盯着祥卡儿房门上的锁,就像酒鬼看着威士忌酒瓶一样。毕哈瑞,那个鞋匠,一天晚上发现我坐在水龙头旁边,水从我的眼睛而不是水龙头里流出来。阿卜杜,那个史瓦普纳大厦的园丁,一天晚上发现我像祥卡儿那样踮着脚走路。在冬季最冷的时候,这个城市对我而言却像一片灼热寂寞的沙漠。我试图让自己在它无法无天的状态下迷失;在它永无休止的嘈杂里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我差一点儿就成功地让自己昏睡不醒。
等我醒过来,一切却已太迟。一通电话从当地公共电话厅打来,萨卡跑向我说:拉吉,拉吉,有个叫妮塔的给你打电话,说让你立刻去新哈尼亚医院的急救室。
听到这个我的心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我跑了整整三英里,到了新哈尼亚医院。我几乎撞到医生、撞翻担架床,最后像警官遇到持枪抢劫案一样闯进了急救室。
妮塔在哪里?我问一个不知所措的护士。
我在这里,拉吉。妮塔的声音很虚弱。她在一块帘子后面,躺在担架床上。看到她我差点儿晕了过去:她的脸上被打得到处是铁青的瘀伤,嘴唇怪异地扭曲着,好像是下巴脱臼了,两颗牙齿上还有一点儿血,左眼圈黑黑的。
谁是谁干的?我粗声问道,自己都听不出来是我的声音。她艰难地说:从孟买来的一个男人。希亚姆把我送到他在皇家大酒店的房间后,他把我绑起来,对我做了这些。我脸上的伤还没什么,看他在我的身上做了些什么。
妮塔侧过身去,我看到了她纤细的背上鲜红的鞭痕,像是马鞭抽的。接着她拉起上衣。我几乎死过去了:她的胸前全部都是香烟烫过的痕迹,在平滑的棕色胸脯上看起来像难看的麻点。我以前看到过的。
我的血液在沸腾。我知道是谁做的。他说了他的名字吗?我要杀死他。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个子很高
希亚姆在这个时候抓着一包药进来了。他一看到我就开始咆哮,你这个混蛋,他大吼着抓住我的衣领,你怎么还敢来这儿?都是因为你,妮塔才变成这样的。
你疯了吗?希亚姆。我喊道。
不,疯的人是你,你以为妮塔是你的个人财产,告诉她别干了,别接客了。你知道这个孟买人给她多少钱吗?五千卢比。但我的妹妹相信你。她一定是拼了命反抗。看看现在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如果你再想见妮塔,带着四十万卢比来找我。如果你拿不出来,那就忘记妮塔。如果我再看见你出现在医院里,我会杀了你,明白吗?现在滚。
我本可以立刻杀死希亚姆,掐死他,或者用我的指甲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但想起我对妮塔的承诺,我硬是把沸腾的怒火控制住了。我再也不忍看妮塔的脸,赶紧离开了急救室。我只知道有件事我一定要做:凑齐四十万卢比。但从哪里去凑呢?
我计划完毕,现在只等史瓦普纳女神离家。两天后,女王陛下开着她的康特萨汽车去参加镇上的一个宴会,我便从围墙上的小洞里钻进了史瓦普纳大厦。拉吉旺绨向我详细地说明过房子的地形,我顺利地找到了史瓦普纳女神卧室的窗户,用铁钎撬开它,爬进她奢华的卧室。我没有时间欣赏她那张巨大的、用胡桃木雕刻出来的床或是柚木梳妆台。我要找的是那幅巨大的带框油画。我发现它就挂在左侧的墙上,上面画着一群马,署名是胡森。我迅速把油画从钩子上移开,发现墙上的一个方形洞里嵌着保险箱。我看了看床垫左角下面,没发现钥匙。我顿时慌了神,好在马上又发现钥匙在右角那儿。钥匙插进锁孔正合适,沉重的门缓慢旋转开。我看看保险箱,又呆了一下。里面实际上没什么东西:既没翡翠项链也没金手镯;只有四沓钞票、一些法律文件和一张初学走路的孩子的黑白照片。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祥卡儿的照片。我丝毫没有感觉良心不安,把四捆钱塞进口袋,关上保险箱,把油画和钥匙放回原处,然后顺着来时的路线回去了。
我冲回自己在外屋的房间,关上门,坐下来数着战利品:四捆钱总共有三十九万九千八百四十四卢比。我翻出身上所有的口袋,找出了一百五十六卢比。总共四十万卢比!看来是杜尔迦女神在保佑我。
我把钱装进牛皮纸袋,紧紧抓在右手里,冲去了医院。我到了急救室,一个戴眼镜、没刮脸、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撞了我一下。我摔倒在砖地上,褐色的纸袋从手中滑落,纸币从袋子里溜了出来。那个男人看着钱,眼中闪烁出狂热的光芒,然后像一个兴奋的小孩般捡起了纸币。我愣住了,脑子里又浮现出火车上被抢的一幕。但是男人捡起所有的钱后,把它们还给我,张开手说,这些钱是你的,但是我求你,兄弟,请借给我,救我儿子一命。他才十六岁。我不能看着他死。他像乞丐一样恳求着。
我急忙把纸币塞回褐色的牛皮纸袋,试图摆脱他,你儿子怎么了?
他被一条疯狗咬了,现在得了狂犬病。医生说他今天晚上就会死,除非我能买到一种叫狂犬愈的疫苗。这种疫苗只能在谷匹拓药店买到,但得花四十万卢比。像我这样的穷教师没办法筹到这么大一笔钱。我知道你有这么多钱。兄弟,我求求你,救救我的独生子吧;我愿一生为你做牛做马。他说着像婴儿似的哭起来。
这些钱要用来治疗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很抱歉我不能帮你。我说着穿过玻璃门。
男人追着我,抓住我的脚说:请等等,兄弟。看看这张照片。这是我的儿子。告诉我,如果他今天死了我该怎么活?他拿出一张可爱小男孩的彩照。男孩有一双富有感染力的黑眼睛,唇边还挂着温暖的笑容。我想起了祥卡儿,急忙别过脸,说:我说过了,很抱歉,请不要烦我。我从他的手臂里挣脱了出来。
我没有回头看他是否还跟着我,而是迅速赶往妮塔的床前。希亚姆和另一个妓院里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像保镖一样守在妮塔的床前。他们正吃着包在报纸里的咖喱角。妮塔看起来睡着了;她的脸上缠了很厚的绷带。
嗯?希亚姆说,大声嚼着嘴里的咖喱角,你来干嘛?混蛋。
我已经拿到了你要的钱。正好四十万卢比,看。我给他看钱。
希亚姆吹了声口哨,你从哪里偷来这么多钱?
这不关你的事。我来是要带妮塔走。
妮塔哪儿也不会去。医生说她需要四个月才能康复。既然是你害她受的伤,你最好连她的医疗费也一起付了。她还需要做整形手术。真他妈的贵,要花我近两万。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妮塔,下次带六万来,否则我的朋友会好好招待你。
坐在希亚姆旁边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弹簧折刀,飞快地在手中转着,就像一个理发师准备为顾客剃胡子。他邪恶地笑着,露出脏兮兮带烟渍的牙齿。
我明白了自己永远得不到妮塔:希亚姆永远不会放她走。即使我带来了六万,他也会想办法加到十万。我的大脑开始麻木,四周一片黑暗,我一阵阵反胃。回过神来,我发现一张浸了水的报纸躺在地上,上面有一则广告:一个露齿微笑的男人,手指间捏着几张千元卢比;照片下面写着,欢迎参加电视上最棒的节目,欢迎参加w3b谁将赢得十个亿?请拨打热线电话,或者写信给我们,看你会不会是地球上最大奖项的幸运得主!我看着广告上的地址:孟买市,卡尔区,普瑞姆演播室。就在那个时刻,我知道我要去孟买。
第十二章 爱情故事(7)
我恍恍惚惚地离开急诊室。医院里的消毒剂味道不再能刺激我的感官。戴眼镜的男人还坐在走廊上。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但并没上前跟我搭话。也许他已经做好接受他儿子死亡的准备。那个褐色的牛皮纸袋始终在我手里。我向他打了个手势。他拖着脚走来,像只狗期待着骨头。这里,拿着。我递过纸袋,里面有四十万卢比,去救你儿子的命吧。
男人接过纸袋,跪倒在我面前,哭了起来,你不是人,你是神!
我笑起来:如果我是神,我们就不需要医院了。不,我只是个怀揣着大梦想的小导游。我准备离开,但他又一次挡住我的去路,从口袋里拿出旧钱包,抽出来一张名片:你给我的钱是我欠你的。这是我的名片。我一有钱就还你,从这刻起我就是你的仆人。
我不觉得我需要仆人。事实上,在阿格拉我用不到任何人。我要去孟买了。我心不在焉地告诉他,把卡片塞进我的衬衫口袋里。那个男人热泪盈眶地看着我,然后奔出了医院,奔向拉卡埠甘基和二十四小时都开门的谷匹拓药店。
当我走出医院时,一辆闪着红灯的吉普车呼啸而来,停在我面前。一个巡官和两个警官跳了出来,还有两个男人从后车座走了下来。我认识他们俩:一个是史瓦普纳大厦的警卫,另一个是阿卜杜,那个园丁。警卫指着我说,巡官先生,这就是那个男孩拉吉。他就是偷女王陛下的钱的人。巡官命令警官说,既然我们在他屋子里什么都没找到,钱一定在他身上。搜他的身!警官把我的衬衫和裤子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他们找到一小包泡泡糖、一些玉米仁和一个大概再也不会带给我幸运的钢镚。
他是清白的,先生,他没有钱。一位警官报告说。
真的吗?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把他抓回去审问审问,看他晚上去哪儿了。巡官突然说了一句。
ztyjozhz?我回答道,扭曲着嘴唇。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巡官问,有点儿疑惑。
qoxqaukjxnzxiqaqkp。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巡官生气了,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混蛋?我要教训教训你!他举起警棍要打我,不过阿卜杜拦住了他,请不要打他,巡官先生,自从他的朋友祥卡儿死了以后,拉吉就变得神志不清。祥卡儿以前也是这么说话的。
哦,是这样吗?那为什么之前要怀疑他是个罪犯?我们从一个疯子口里问不出什么,走吧。他命令警官,然后看着我说,很抱歉打扰了你,你可以回家了。
pdxifukj,我说,pdxifukjrznuhjyd。
我泪流满面地坐在丝蜜塔的床上。丝蜜塔轻轻握着我的手,捏一捏。我发现她的眼里也充溢着泪水。可怜的祥卡儿,她说,照你所说,他似乎是一个患自闭症的孩子。他经历了多么恐怖的死亡啊。你承受了太多磨难,托马斯。你不该受这么多苦的。
和妮塔比起来,我受的苦不算什么。只要一想到她自十二岁起经历的痛苦,我就
丝蜜塔点点头说,是啊,可以想象。她现在还在阿格拉吗?
应该在,我不知道。四个月来我从没得过她的任何消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
我相信一定会有的。现在我们来看看倒数第二道题目吧。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肃静,但观众们并没有安静下来。他们对着我指指点点,兴奋地交谈着。我真是一个白痴服务员,竟然把一亿卢比押在一个问题上。
普瑞姆库马尔对摄影机说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价值一亿卢比的第十一题。相信我,一想到一亿我就直起鸡皮疙瘩。所以,托马斯先生,你紧张吗?
不。
这太叫人吃惊了。看你,把刚赢的一千万卢比用来赌博,居然没感到一丝焦虑。不过记住,如果说错了答案,你就会失去一切。但如果你给出了正确答案,一亿卢比就是你的了。没人赢过这么大的金额,甚至是买彩票。所以让我们来看看,历史是否会被创造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好,现在第十一道问题出来了,它是出自普瑞姆库马尔为了增加戏剧性的效果,特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完:英国文学!演播室提示牌上的显示变成了鼓掌。
告诉我,托马斯先生,你有没有一点儿关于英国文学的知识?你读过英语书吗?戏剧或者诗集?
嗯,我可以背诵咩咩黑绵羊,如果这就是你说的英语诗集。
观众大笑起来。
我得承认,我所指的要比这复杂点儿,但是没关系,你一定听说过莎士比亚吧?
莎士什么?
你知道,艾芬河的吟游诗人,最伟大的英语剧作家?哦,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我的大学时光;那时候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出演莎士比亚的戏剧上了。你记不记得哈姆雷特?生,或者死,这是一个问题。哪一个更高贵:默默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并将其克服?好,我就不多说了。托马斯先生才应该是回答下面这个问题的人。来了,价值一亿卢比这个天文数字的题目来了:在莎士比亚的哪出戏剧里我们能找到柯史塔德这个角色?a,《李尔王》;b,《威尼斯商人》;c,《爱的徒劳》;d,《奥赛罗》。
音乐响起。我茫然地盯着普瑞姆库马尔。
告诉我,托马斯先生,你对我们谈到的这些没有一点儿概念吗?
没有。
没有?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必须给一个答案,即使是扔硬币。谁知道呢,如果你的运气还在,你也许能撞上正确答案并赢得一亿卢比。所以你的选择是?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终于到了束手无策的时候了。我想了三十秒钟,然后决定:我选择用救生筏。
普瑞姆库马尔疑惑地看着我。看起来他忘了游戏里还有个东西叫救生筏。最后他醒悟过来,救生筏?好,当然可以。你有两种救生筏可用。告诉我,你想用哪个?你可以用一半对一半,去掉两个错误答案,或向一个朋友电话求助。
我又一次困惑了。我应该向谁求助呢?萨利姆会跟我一样,一无所知。吉米酒吧餐厅的老板对莎士比亚的了解,大概也就像醉鬼对方向的了解一样吧。文学远离达拉维的居民,就像诚信跟警察无关。只有蒂莫西神父能帮我回答这个问题,可惜他死了。
我应该用一半对一半吗?我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掏出那枚我信任的旧钢镚,却惊讶地触到一张卡片的边缘。我拿出来,是名片,上面写着吴涛帕伽特吉,英语教师,圣约翰学校,阿格拉,接着是一个电话号码。我一开始没明白过来。我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人名的记忆,甚至连这张名片是怎么到我衬衫口袋来的都不知道。然后我猛然想起在医院的那一幕:那个戴着眼镜的邋遢男人,有一个十六岁的就要死于狂犬病的儿子。我不自觉地叫出声来。
普瑞姆库马尔听到了,锐利地看着我: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可以打电话给这位先生吗?我把名片递给普瑞姆库马尔,我要用电话求助的救生筏。
普瑞姆库马尔拿着名片在指间翻弄:我明白了,你认识某个能帮你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他看起来有些担心,用眼神与制片人交流了一下。制片人摊了摊手。然后救生筏闪现在屏幕上。我们看到一艘船在海上前行的画面,一个游泳者喊着救命,有人向他扔出一个红色的救生圈。
普瑞姆库马尔从他的桌子下面拿出一个无绳电话,递给我:给你,你可以向任何人问任何问题,但是只有两分钟。现在,他看着手表,开始!
我拿起电话,拨了卡片上的号码。电话通了;在阿格拉那头的电话响了起来。但它只是一个劲儿地响,没有人来接听。半分钟过去了,演播室里的紧张空气浓得可用刀来切。观众屏住呼吸看着我。在他们看来,我就像个表演高空秋千时下面却没有安全网的马戏团杂技演员。一旦失足,这个荡秋千的演员就死定了。再过九十秒,我就将失去一亿卢比。
我正要挂的时候,一个人接了电话。我只剩一分钟了。
喂,你好?
你好,我找吴涛帕伽特吉先生。我急忙道。
我就是。
伽特吉先生,我是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
罗摩穆罕默德什么?
托马斯,你也许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我在新哈尼亚医院帮过你。那时候你的儿子得了狂犬病,你记得吗?
哦,我的老天,他的声调完全变了,这四个月来我一直在找你。谢天谢地你打来了电话。你救了我儿子的命,你不知道我有多
我打断了他:伽特吉先生,我没有多少时间。我在参加一个知识竞赛节目,我需要你迅速回答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好的,当然,你随便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只剩下不到三十秒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墙上的钟。时间在嘀嗒声中溜走。
快点儿告诉我,在莎士比亚的哪出戏剧里我们能找到柯史塔德这个角色?a,《李尔王》;b,《威尼斯商人》;c,《爱的徒劳》;d,《奥赛罗》。
时间慢慢溜走,伽特吉那儿却只有一片沉默。
伽特吉先生,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伽特吉回答时只剩十五秒钟了,我不知道。
我愣了一下,什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答案,或者说我不太确定。我不记得这个角色在《威尼斯商人》和《奥赛罗》中出现过。应该是在《李尔王》或《爱的徒劳》里,我不确定是哪个。
但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选《爱的徒劳》。不过就像我说的,我也不太确定。对不起,我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
普瑞姆库马尔掐断了线:对不起,托马斯先生,你的两分钟时间到了,我需要你的答案。
背景音乐听起来不再那么令人紧张,却让人不寒而栗。我沉思了一会儿。
托马斯先生,你和伽特吉先生有多熟?普瑞姆库马尔问我。
一面之缘。
他是个优秀的英语老师吗?
我不知道。
所以你能相信他的答案吗,还是更愿意跟着你自己的直觉走?
我下定了决心,我跟着我的直觉走;我的直觉告诉我可以信任伽特吉先生给我的答案。答案是c,《爱的徒劳》。
再想想。记住,如果你答错的话,你不仅赢不了一亿卢比,连你刚刚赢的一千万卢比也会输掉。
我的最后答案是c。
你确定,百分之百确定?
是的。
我再问你一遍,你完全、完全、百分之百确定?
是的。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出。
哦,我的天啊,是c,你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确!普瑞姆库马尔站了起来。
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你是这个节目里第一次赢得一亿卢比的人。女士们先生们,历史被创造出来了!我们现在短暂休息一下!
观众疯狂了;每个人都站起来鼓掌,掌声持续了一分多钟。
普瑞姆库马尔脸色通红,大汗淋漓。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我。
qbzzgcnzxp。我说。
普瑞姆库马尔困惑地看着我:对不起,你刚说了什么?
我说我觉得好极了。我抬起头,往上看。我看见祥卡儿在空中看着我微笑。看来杜尔迦女神今晚格外关照我。
第十三章 第十三个问题(1)
正是广告休息时段。演播室一角,普瑞姆库马尔与长发制片人在商谈着什么。我环顾演播室,目光一一扫过木板镶嵌的墙面,聚光灯,多功能摄像机,最先进的音响系统。而大部分观众正盯着我看,似乎纳闷我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普瑞姆库马尔结束磋商,向我走来,脸上浮着奸险的笑容。托马斯,到现在为止,我们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回答出了十一个问题,但你不可能回答出最后一个问题。
咱们走着瞧吧。
不用了,我告诉你,做好一输到底的准备吧。普瑞姆库马尔说着坐到了他的位置上。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开场曲响起。观众席上掌声雷动。
普瑞姆库马尔直视摄像机镜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迎来历史性的一刻,这一刻不仅对于这个节目,甚至对于我们的后代都意义重大。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一个来自孟买的十八岁的服务员,已遥遥领先于这档节目的任何一个参赛者。现在,他将要创造另外一个里程碑。如果他给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将赢得历史上最大一笔累积奖金十亿卢比。如果他没能给出正确答案,将在六十秒内输掉一笔任何参赛者都未曾输掉过的巨额奖金一亿卢比。无论结果如何,历史即将被创造。所以,请大家排除杂念,全心全意和我一起,再一次迎接今天晚上的参赛者,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普瑞姆库马尔全部站起来,掌声经久不息。
我由衷钦佩w3b的战术。在分文未得地被节目淘汰之前,参赛者好像一只羔羊,他们先用夸张的赞美喂肥我,再用下一个问题来屠宰我。
但,这一刻,我等待已久又心怀畏惧的一刻终于来了。我深深吸口气,准备好直面我的命运。
女士们,先生们,我即将公布第十二个问题,十亿卢比大奖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这个星球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奖金。我们仍然在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阶段,也就是说,要么彻底地赢要么彻底地输。好了,啰嗦到此。托马斯先生,这是你要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取自历史史料!我们都知道慕塔芝玛哈尔是沙贾汗王的妻子,为了纪念她,他建造了举世闻名的泰姬陵,那么慕塔芝玛哈尔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呢?这个答案价值十亿卢比。托马斯先生,你的选择有,a,米尔扎阿里库里贝格;b,锡拉贾道拉;c,阿萨夫贾;或者d,阿卜杜尔拉希姆汗柯南。
慎重选择你的答案,托马斯先生。记住,你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仔细考虑答案。现在让我们进入短暂的广告时段,请别走开。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音乐再度响起。
普瑞姆库马尔对我放肆地咧着嘴笑:没招儿了吧,是不是?你想回答出这个问题,门儿也没有,除非你拿到过中古史的硕士学位。所以还是向你刚刚赢到的一亿卢比说再见吧,准备好回去继续当你的服务员。谁知道呢,也许我明天正巧要去吉米酒吧餐厅,你拿什么招待我呢?奶油鸡和咖喱羊肉?他笑。
我也笑着回敬他。遗憾啊!我确实没有历史硕士的学位,但我确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你肯定在开玩笑,是吗?
我没开玩笑。答案是阿萨夫贾。
普瑞姆库马尔看上去十分惊骇。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答案,因为我在泰姬陵做过两年导游。
普瑞姆库马尔的脸色变得灰白。这是第一次,他看我的表情里带着畏惧。你你在玩某种魔法,我敢肯定。他说着疾步跑向制片人。他们用只有双方听得见的音量窃窃交谈。普瑞姆库马尔一边说,一边几次向我这个方向打着手势。接着有人拿进来一本厚厚的书,两人全神贯注地翻看研究。
十分钟过去了,观众开始躁动不安起来。终于,普瑞姆库马尔回到他的座位上,面无表情,但我敢肯定他心里忐忑不安。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掌声。开场曲响起。
女士们,先生们,中场休息前我问了一个问题,慕塔芝玛哈尔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我敢肯定,你们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但它不是最后一个问题。
观众们愕然失色。我目瞪口呆。他们要出另外一道题?空气霎时因紧张而变得沉重。
普瑞姆库马尔继续说道:那不仅不是最后一个问题,它压根儿就不是一道题目。我们只不过为泰姬茶录制了一段广告,它的厂家是这档节目的赞助商之一。正因如此,我们不得不用这样一个虚设的问题。
观众们交头接耳,发出克制的笑声。观众中有人喊道:你可真把我们蒙住了,库马尔先生!紧张气氛得以消解。演播室的提示牌再次亮出掌声。
我是唯一没有笑的人。现在我确切地知道,这档节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肃静,音乐随之响起。
普瑞姆库马尔面对摄像机说道: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将要宣布第十二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奖金高达十亿卢比,我们这个星球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奖金。请记住,我们仍然在要么继续挑战要么前功尽弃阶段,也就是说,要么彻底地赢要么彻底地输。好了,啰嗦到此。托马斯先生,这是你要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取自西方古典音乐!贝多芬第29号钢琴奏鸣曲,作品第106号,也被称为槌子键琴奏鸣曲,是什么调?它是a,降b大调;b,g小调;c,降e大调;或者d,c小调?
慎重选择你的答案,托马斯先生。记住,你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这是你生命中最重大的决定。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仔细考虑。现在让我们进入另一个短暂的广告时段,女士们先生们,请别走开。
演播室的指示牌亮出掌声。普瑞姆库马尔狡诈地看着我。观众们开始交头接耳。
普瑞姆库马尔站起身,我到边上转转,马上就回来。
我也跟着站起身。我要上厕所。
那你最好跟我来,他说,赛场规定参赛者到任何地方都得有人陪同。
我在泛着荧光的演播室洗手间里。这里极其干净,瓷砖白得发光,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墙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涂鸦。
洗手间里只有我和普瑞姆库马尔。他边撒尿边吹着口哨,接着他发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傻站着干嘛?别跟我说最后一个问题太难了,弄得你忘了怎样去清空你的膀胱。他仰头哈哈笑道:比赛不得不这么结束,实在是太糟了。可如果不是我帮了你,你老早就出局了,第二个问题时你就该出局了。那样的话,你早可以带着一千卢比回家了。现在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明天,我去你服务的餐厅喝酒时,保证给你一千卢比的小费。相信我,这个承诺我是一定要兑现的。他像个恩人似的对我笑着。
第二个问题你可不是帮了我,你只是帮了你自己。我说。
普瑞姆库马尔看着我,目光锐利: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普瑞姆库马尔先生,我上你们的节目不是冲着钱来的。不是,完全不是。我狠狠地摇头,我上你的知识竞赛节目是为了复仇。
普瑞姆库马尔尿了一半,戛然停止,他迅速拉上裤链,斜眼看着我:复仇?什么意思?对谁复仇?
对你。我挑战般地说,一边退后几步,从裤腰里拔出手枪。这是一把小巧的短管左轮手枪,非常袖珍,还没我的拳头大。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枪,指向他。
普瑞姆库马尔面无血色。你你搞错了,托马斯先生。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他说,声音几乎像是耳语。
不,是你搞错了。我们见过一次,在妮丽玛库马里的公寓外面。一大清早,你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t恤,眼睛充血,头发蓬乱,手里拿着一沓子钞票,那是你强迫妮丽玛给你的分手费。你的手指转动着车钥匙。你**了她。可是还不够,你又对我心爱的妮塔做了同样的事。
妮塔?普瑞姆库马尔扬起眉毛,这个名字我根本没听说过。
她就是那个差点儿死在你手里的女孩,在阿格拉。普瑞姆库马尔,现在,我把枪握得更紧了,轮到你了。
普瑞姆库马尔焦虑不安地看着我的手,开始拖延时间:你是说阿格拉?可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去那里了。
让我来唤醒你的记忆。四个月前,你住在皇家大酒店。你要了一个女孩去你的房间。你将她捆绑起来,然后残忍地殴打她,还用点燃的雪茄烟烫她,就像你曾对妮丽玛做的一样。
我看到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接着开始扭曲。
她是个鸡,老天。我可是付了五千卢比给那个拉皮条的家伙。我压根儿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妮塔。我抬高枪口。
普瑞姆向我举起他的双手。别别他边叫边后退,右脚一脚踩入身后的排水沟,别开枪快放下那玩意儿,求你了。他停了一下,将脚抽出来。
我的枪口直指他的心脏。
我发过誓,要报复那个伤害妮塔的混蛋。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你。上天有眼,我在阿格拉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广告,那上面有你的脸,咧嘴笑得像个大猩猩。广告邀请人们参与一个在孟买举办的知识竞赛节目。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打算在遇到第一个回答不出的问题时,就一枪崩了你!但是奇迹般的,我居然回答出了每一个问题。所以你说你在第二个问题上帮了我,那压根儿不是对我的恩惠,只不过稍微延长了你自己的生命。但现在,你死到临头了!
听我说,普瑞姆库马尔服软了,我对妮丽玛是很恶劣,对阿格拉那个妓女也很粗暴。可是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会拿不到你该得的钱。快把枪放下。我保证让你拿到头等大奖。想想吧,你将拥有财富,这是像你这样的服务员所能做的最疯狂的梦。
我的笑是如此苦涩。我拿这些财富做什么?说到底,一个人的裹尸布只需要六英尺。
他脸色惨白,防守般地举起双手。别,别扣扳机。听着,杀了我你立刻就会被抓起来。然后处以绞刑。你也会死掉。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活着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复仇。
求你再想想我们现在的处境,托马斯。我向你发誓,饶我一命,我会告诉你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你将是最大的赢家。
我不会再回到节目现场了,你也一样。我说着打开手枪的保险。
普瑞姆库马尔的虚张声势彻底崩坍了。他果然是个懦夫。他死死抵着身后的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过去四个月中我苦苦等待的一刻,终于到来。此刻,普瑞姆库马尔就在我的眼前,子弹上膛的枪在我手中。这确实是一把很棒的枪,我曾试着开过一枪,发现后坐力微乎其微。无论在什么情形下,近距离直射几乎不存在失手的可能。
我用力去扣扳机,但我越是用力,感受到的阻力越大,就好像我的手指变成了石头。
在电影里杀死一个人,就像弄破一只气球那么容易。砰,砰,砰他们杀人就如我们碾死蚂蚁。即便是一个新演员,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枪,也能射出子弹,一口气枪杀五百英尺外坏蛋巢穴中的十个匪徒。
但真实的生活截然不同。拿起一把上了子弹的枪、将它对准什么人是很容易的。但当你清楚地知道,一颗真正的子弹将要穿透一个真正的心脏,喷溅而出的红色液体会是鲜血而非番茄酱,你不能不三思而行。杀人绝非易事。你得让自己的脑子短路。酒精可以让人进入这种状态,愤怒也可以。
所以我努力聚集起全部的愤怒,在脑海里搜索所有生命中可以将我带向这一抉择的记忆。妮丽玛库马里和妮塔的影像从我脑中浮游而过,我看见了妮丽玛身体上那些雪茄烧灼的黑色伤疤;我看见了妮塔背上的红色鞭痕,满布瘀伤的脸,青紫的眼眶,脱臼的下巴。但是,伴随着越来越强烈的愤怒,我同时感受到了无边的悲伤,我发现代替子弹从枪管里冲出的,是我眼中汹涌而出的泪水。
我竭力从其他地方聚集力量。我想到我承受过的所有的蔑视与轻慢,我遭受到的所有伤害与侮辱。我看到蒂莫西神父血泊中的尸体,这个我所知道的最仁慈的人;我看到祥卡儿软塌塌的身体,这个我遇见过的最温和有礼的男孩。
我回忆起那些生命中所遭受的所有苦难的制造者。史瓦普纳、桑塔拉姆和马曼的影子在我脑海里嗡嗡响成一片。我想要将所有这些情绪压缩进子弹出膛的那一瞬间。但任凭我多么努力,我发现自己无法将所有这些苦难归咎于眼前这个男人。我没有足够的愤怒去主宰他的生死。接着我意识到,就算竭尽全力,我依旧无法进行冷血杀戮,甚至无法对普瑞姆库马尔这样一个害人虫下手。
我手中的枪垂了下来。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半分钟内。普瑞姆库马尔一直紧闭双眼,当没有听到枪响时,他睁开一只眼睛,大汗淋漓像一条狗。他茫然地瞪着我,枪在我的手中;而显而易见的犹豫写在我的脸上。
第十三章 第十三个问题(2)
终于,他睁开了双眼。谢谢你留我一命,托马斯,他的胸口沉重地起伏着,为了报答你的善心,我要告诉你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你本来就已经正大光明地赢了。那个慕塔芝玛哈尔的问题确实是最后一道题目,而你知道答案。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新问题的答案。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在最后一分钟变卦?
握好你的枪。但相信我,你不会再用到它了,因为现在我真心实意地想要你赢得这个大奖。十亿卢比就是十亿卢比。你会得到这笔钱,全部是现金。
第一次,我被这可以预见的一大笔钱所吸引。有了十个亿,很多事情就可以如愿以偿。我可以赎回妮塔的自由;我可以成全萨利姆的明星梦;我可以让如我一样的孤儿们和街童的生活燃起希望;我的手可以握住一辆超炫的红色法拉利的方向盘。
我作出了选择:对十亿卢比说是,对谋杀说不。
好吧,答案是什么?我问。
我会告诉你的。普瑞姆库马尔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我直接告诉你答案,我就违反了合同条款和节目规则。你的奖金很可能无效。他缓缓摇头,不行,我不能告诉你答案。
我慌了。
一丝暗示性的笑容浮上库马尔的脸,我说了我不能告诉你答案,但合同上并没有明文禁止我在无意间透露小小的暗示。现在,听仔细了。这个节目一结束,我将立刻赶往火车站搭乘火车,有四个朋友邀请我去做客,他们分别在阿拉哈巴德,巴罗达,科钦和德里,但我只能去看望其中的一位。所以我决定去阿拉哈巴德,在桑格姆洗个澡,冲刷掉我所有的罪孽。懂了吗?
懂了。我点头。
我们离开盥洗室,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普瑞姆库马尔不无忧虑地看了我一眼。我则想知道他会不会说话算数。我坐下时,每个人都报以热烈掌声。我的枪很不舒服地插在侧边衣袋里,我把手放在枪上。
演播室的提示牌亮出肃静。
普瑞姆库马尔转向我说: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在最后一次中场休息之前,我向你提了最后一个问题,第十二个问题,奖金高达十亿卢比。现在我重复一遍这个问题。贝多芬第29号钢琴奏鸣曲,作品第106号,也被称为槌子键琴奏鸣曲,是什么调?a,降b大调;b,g小调;c,降e大调;d,c小调。你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吗?
没有。
没有?
我是说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摄像机的镜头聚焦到我的脸。观众席上传来窃窃低语声。
好吧,托马斯先生,正如我先前告诉过你的,你正站在历史性的十字路口,一条路将把你带向无法想象的财富与好运,另外三条路则仅仅将你带回到起点。所以,即便你只能漫无目标地猜测,也要非常谨慎地作出决定。你可以赢得一切也可能丧失一切。这是你生命中最重大的决定。
我想用一个救生筏。
没问题,你还有一个救生筏可用。一半对一半,我们会去掉两个错误答案,留下一个正确答案和另一个错误答案。那么你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选中正确答案。
屏幕上闪出救生筏的字样。只见一条生机勃勃的小船突突突地航行在海上,一个游泳者大声呼救,船上向他抛出红色的救生圈。接着画面一转,整条问题再次显示在屏幕上,其中两个选项已经消失,只有选项a和c留在屏幕上。
这就是你要选择的了,普瑞姆库马尔说,不是a就是c。给出正确答案,你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赢得十亿卢比的人。给出错误答案,你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输掉一个亿的人。你怎么决定?
我拿出我的一卢比幸运钢镚。如果是正面我就选a,是背面就选c,行吗?
观众们对我的大胆交头接耳,普瑞姆库马尔点点头,希望重新回到了他眼中。
我抛出钢镚。
所有的目光都被它吸引着,跟着它上升,上升,有如一个慢镜头。这大概是历史上唯一一枚决定着十亿卢比去向的钢镚。
钢镚终于落在了我与库马尔之间的桌面上,转动了一会儿,归于静默。普瑞姆库马尔俯身查看,然后大声宣布:
正面!
那么我的答案是a。
你完全确定吗,托马斯先生?如果你愿意,你仍然可以选c。
抛出的钢镚已决定了我的选择。我选a。
你完完全全、百分之百确定吗?
是的,我完完全全、百分之百确定。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最后一次在屏幕上闪出。
是a!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确!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你赢得了世界上最大的一笔累积奖金,创下了历史纪录。是的,十亿卢比属于你了,你很快会拿到这笔钱。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祝贺我们史无前例的、最伟大的赢家!
五彩纸屑从天花板上飘洒下来,整个赛场沐浴在红色、绿色、蓝色和黄色的聚光灯光圈下。所有人都起立鼓掌,掌声持续了差不多两分钟。口哨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普瑞姆库马尔像魔术师一般向观众频频鞠躬。他偷偷地向我使了个眼色,我未加理会。
突然,制片人来到台前,将普瑞姆库马尔带走。他们激烈争吵。
休斯顿,我想我们有麻烦了。
丝蜜塔看看手表,从床上起身。哇!多么不可思议的节目,多么不可思议的故事,多么不可思议的夜晚!现在我完全明白你是怎样赢得十亿卢比的了。最后抛钢镚只是作给人看的,其实你已经知道答案是a。
是的,但这笔奖金我应不应得,就由你来决定了。我对你没有任何保留。我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我想,唯一公平的办法就是你也应该知道我的秘密。你肯定在猜想我是谁,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警察局。
没错,是这样,但我决定不向一个奇迹发问。
我是谷迪雅。就是那个你在分租公寓时帮助过的女孩。别再为你把我父亲推下楼摔死的事而自责了,其实他只不过摔断了一条腿,但这个事件让他的头脑恢复了正常。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骚扰过我。我欠你太多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但你杳无音讯,似乎人间蒸发了。昨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说是一个名叫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的男孩被警察逮捕了。我知道只有一个人叫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于是立刻赶到警察局。所以你只须把它当作是我对你的一个小小的回报。
真是喜从天降!我紧紧抓住谷迪雅的手,真切地感受到她的骨节和肌肉,我紧紧地拥抱住她,眼泪奔涌而出。你找到我,我简直太高兴了!我一下子有了个律师!多了个朋友!还找回了姐姐!一下子啊!
现在,你所有的麻烦都是我的麻烦,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丝蜜塔说;她的眼神极其果决,我将为你而战,就像你曾为我而战。
第十四章 尾声小说结局全集TXT
自我生命中最漫长的那个夜晚之后,时间已过去了六个月。
丝蜜塔信守诺言。她为我而战,就如同一个母亲为她的孩子而战。
她为我奔走的头一件事便是与警察交涉。她证明了他们逮捕我的基本事实是不成立的。她同时还查证出,警察局方面没听说过火车上死了个强盗的事,所以并没有什么悬而未决的案子需要继续调查。无名强盗事件其实是个无头案,那强盗即便死了依然无名。
然后,她开始跟制作知识竞赛节目的电视传媒公司交涉。他们用所谓的作弊罪名威胁我,但是丝蜜塔用录像向他们证明,我是这档节目奖金的合法获得者。经过四个月的扯皮,最后电视公司只能承认失败他们没有任何借口拒绝向我支付那笔巨额奖金。
事实上,我并没有如数拿到那么多钱,比应得的数目少了一点儿。政府拿走了一部分,美其名曰游戏节目税。那个制作w3b节目的公司自从付出这笔钱之后就关张了。所以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得到这档节目奖金的人。
普瑞姆库马尔死于两个月前。根据警方的说法,他是在自己的轿车里吸了汽车废气自杀的,但报纸披露他是遭到谋杀。我的直觉告诉我,可能是知识竞赛节目中负责筹措资金的那些恶棍为泄愤杀了他。
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到,梦想的力量只能主宰自己的思想;但有了金钱,你便拥有可以主宰他人思想的力量。当我获得足够多的财富之后,我发现自己甚至能左右警察的想法。所以,上个月我自己花钱,出动了大批警力,进入葛瑞咖姆那座有一个小花园和两棵棕榈树的大大的破旧建筑。警察逮捕了五个人,解救出三十五个被迫害致残的孩子。如今,他们在一家颇有声誉的国际儿童福利机构受到良好的照顾。
拉吉旺绨上个月从监狱里被放出来了,安然无恙。她现在和我一起住在孟买。事实上,她一星期前刚参加了她妹妹拉柯希米在新德里举办的婚礼。妹妹嫁给了一位印度行政部门的高官。男方并没有要求什么嫁妆,不过拉吉旺绨还是送给妹妹一辆丰田花冠轿车、一台三十二英寸的索尼彩电、二十套雷蒙西服和一公斤重的金首饰。
萨利姆终于在一部由奇普达旺执导的喜剧片里出演主角一个十七岁的大学生。这些日子他正在麦布博制片厂里忙着拍片。他只知道这部电影的制片人叫做穆罕默德布哈特,但实际上那人就是我。
我此生最爱的人,如今和我一起生活在孟买。她现在是我合法的新婚妻子,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妮塔穆罕默德托马斯。
丝蜜塔和我沿着滨海大道散步。巨大的浪头自大海深处滚滚而来,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岩石。宜人的微风吹拂,间或吹送过来雾一般的浪花飞沫。身着制服的司机开着奔驰轿车尾随在我们身后,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车子的后保险杠上贴着一行字:我的另一部车是法拉利。
我还有些事想问你呢。我对丝蜜塔说。
问吧。
那天晚上,你把我从警察局救出来后,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你就是谷迪雅?
因为我想完整地倾听你的故事,找出真相。当你述说到我的故事,而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就在你眼前时,我才确知你告诉我的都是真相,全部是真相,除了真相还是真相。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不需要你拿宣誓书发誓。我就是你的证人,就像你曾是我的证人。
我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我也能问你个问题吗?丝蜜塔问我。
当然。
同一个晚上,我第一次把你带回家,在你告诉我你的故事之前,你抛了个钢镚,为什么?
我当时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相信你。抛钢镚是促使我作决定的办法。如果是正面,我就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如果是背面,那就拜拜了。结果呢,是正面!
这么说,如果钢镚显示的不是正面,而是背面,你就不会跟我讲你的故事了?
绝对不会是背面。
你就这么相信运气?
关运气什么事?来,不信你就看看这个。我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卢比钢镚,递给她。
她接过钢镚,向上抛了一次,又抛了一次。
这两面都是正面?!她惊讶地说。
一点儿都不错。这是我的幸运钢镚,但是,如我所言,它跟幸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从她手里拿过钢镚,高高地抛向天空。钢镚上升,上升,上升,向着蔚蓝色的天空短暂地闪烁着光芒,然后倏然落入大海,潜于深深处,无声无息。
干吗把你的幸运币丢掉?
我不再需要它了。因为运气源自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