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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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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_米涅.渥特丝
女雕刻家引子
心狠手辣,判刑二十五年
  昨日,在温彻斯特皇冠法院,住在道林顿区列凡路二十二号的奥莉芙·马丁,二十三岁,因心狠手辣,弑母杀妹,被处以二十五年有期徒刑。法官将马丁形容成“丧心病狂的怪物”,说她对两个毫无防卫能力的妇女做出此种残暴行为,罪无可赦。逆女弑母是最丧尽天良的罪行,应当受到法律最严厉的惩罚。残害姐妹也是天理难容的恶行。“马丁对被害人尸体
的残害,”法官接着表示,“是野蛮而无法原谅的亵渎,将成为犯罪史上最邪恶的罪行。”马丁面无表情地聆听着判决……
  《南方前锋论坛报》
  一九八八年一月
《女雕刻家》一(1)
 看着她靠近,人们都会厌恶得不寒而栗。她是个外貌怪异的女人,臃肿痴肥,从硕大的躯体上冒出来的四肢和头部看起来有点畸形,小得不成比例,像是事后才补上去的。污秽的金发又湿又稀地黏附在头皮上,腋窝处有片黑色的汗渍。显然,她走起路来很费力。她拖着脚掌缓步而行,肥胖的大腿使她的双腿往外张开,站都站不稳。
  她的动作无论多细微,都会移动肌肉重心,使她的衣服绷得几乎要迸裂。她身上似乎一
无可取之处。就连她深蓝色的眼睛,也被堆满油脂又斑痕点点的惨白眼睑给覆盖得几乎无法辨识。
  离奇的是,事隔多年,她仍然令人侧目。每天都能看到她的人看着她沿走廊走过来时,都像是初开眼界一般。他们为什么会看得瞠目结舌?只是因为一个身高一米七八、体重超过一百六十五公斤的肥胖妇女的身材?她的恶名昭彰?厌恶?没有人露出笑容,大部分人都表情木然地看着她走过,担心或许会引起她的注意。她把她母亲和妹妹碎尸万段,然后把那些碎块在厨房地板上重新拼成血肉模糊的抽象图案。看过她的人很少能忘掉这一点。在法庭内旁听她被判二十五年有期徒刑的大众,对骇人听闻的案情和她庞大的身躯都印象深刻。除了案件本身令人瞩目外,她自诉有罪并拒绝答辩,也使她显得与众不同。
  她在监狱内被取了个绰号:女雕刻家。她本名叫奥莉芙·马丁。
  罗莎琳·蕾伊在会客室门口等着,她的舌头在口腔内侧抹着圈。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奥莉芙的邪灵已经潜然逼近并碰触到她了。我的天,她暗暗想着,我熬不下去了。这种思绪使她如临大敌。当然,她已别无选择。她到监狱会客,狱门已把她锁住,锁得和囚禁罪犯一样牢固。她用颤抖的手按住不由自主地抽搐的大腿。她那只空空洞洞的公事包像在高声嘲笑她太过草率,以为与奥莉芙交谈能与其他人一样;除了公事包,她什么都没带,这也说明她对这次会晤准备不周。她万万没有料到,恐惧感会使她茫无头绪。
  “丽兹·波登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又砍了她父亲四十一下。”这首童谣在她脑中回荡,无休无止、麻木不仁地一再重复。“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所作所为,又砍了她妹妹四十一下……”
  罗莎迎上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好,奥莉芙。我叫罗莎琳·蕾伊,总算能和你见面了。”她伸出手,与对方热络地握着,或许是希望借此表现自己的毫无成见,向她示好,以掩饰心头的嫌恶。奥莉芙只是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手,毫无反应的手指短暂地一拂而过。“谢谢你,”罗莎匆匆地向一旁监护的警卫说,“接下来由我处理。监狱长允许我们交谈一小时。”丽兹·波登拿了把斧头……告诉她,你已经改变主意了。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我熬不下去了!
  穿制服的女警卫耸耸肩。“好。”她把提在手中的一把焊接铁椅随手摆在地上,用椅子撑着膝盖维持平衡。“你会需要这个的。她一坐下去,里面的任何一张椅子都会被压垮。”她友善地笑了笑。一个迷人的女人。“她去年上厕所时曾卡在马桶座里,劳动了四名壮汉才把她拖出来。你自己一定没办法把她拉出来。”
  罗莎笨手笨脚地把那张椅子拖到门口。她觉得情况有点不利,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被迫投降敌营。而奥莉芙对她的威胁感远非那警卫所能比拟。“你会看到,我在这次面谈时使用录音机,”她正色说着,紧张兮兮,也顾不得拐弯抹角。“监狱长已经答应了。我相信那是法令所允许的。”
  沉默半晌。警卫扬起一条眉毛。“我无所谓。想必已经有人征求过女雕刻家的同意了。如果有任何问题,例如,她强烈反对,”她伸出一根手指划过喉咙,然后敲敲门边的玻璃,警卫可隔着窗户清楚地看到房内,“你就敲窗户。当然,如果她让你敲的话。”她冷冷地笑了笑。“我希望你已经读过我们的规定了。你不能带东西进去给她,也不能带任何东西出来。她可以在会客室抽你的烟,但不能带回囚室内。未经监狱长同意,你不能传口信给她,也不能替她传话。如果有什么疑问,可以请教任何一位警卫。清楚了吗?”
  贱人,罗莎没好气地想着。“是的,谢谢你。”但是她感受到的当然不是愤怒,而是害怕,害怕与这个身上有股肥胖女人汗臭的畸形怪物关在这么个密闭空间里,而且对方那臃肿无比的脸上还毫无表情。
  “好了。”那警卫离去时朝一个同事挤眉弄眼一番。罗莎瞪着她的背影。“进来吧,奥莉芙。”她故意选择离门口最远的椅子,那代表信任。她紧张得直想上洗手间。
  写那本书的构想,起因于她的经纪人提出的最后通牒。“你的出版商已经打算与你断绝关系了,罗莎。他的说辞是:‘我给她一个星期,找个有卖点的题材,如果找不出来,我就把她从往来名单中剔除。’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逼你,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艾黎丝的脸色缓和了些,她觉得指责罗莎就像拿自己的头撞砖墙,既痛苦又完全于事无补。她知道,她是罗莎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惟一的朋友。她有时这么想。罗莎在她自己身旁筑起藩篱,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最不屈不挠的人才不会被吓退。最近,大家几乎都已经懒得再对她嘘寒问暖了。艾黎丝暗自叹了口气,开口叮嘱,“听着,亲爱的,你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闷在家里,真的很不健康。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上回的建议?”
《女雕刻家》一(2)
  罗莎根本充耳不闻。“对不起。”她低声说着,眼神慌乱、茫然。她看出了艾黎丝脸上的怒容,于是逼自己专心聆听。她想,艾黎丝又在说教了。可是,罗莎想,她这又是何苦?别人的关心真令人心烦,对她以及关心她的人都一样。
  “你给我推荐的那个精神科医生打电话了没有?”艾黎丝直率地质问。
  “没有,没有这个必要。我没事。”她打量着那张装扮得洁白无瑕的容颜,十五年来这张面庞几乎没变。以前曾有人告诉艾黎丝·菲汀,她长得很像《埃及艳后》中的伊丽莎白·泰勒。“一个星期太匆促了,”罗莎说,意指她的出版商,“告诉他要一个月。”
  艾黎丝取出一张纸条摆在桌上。“你恐怕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了。他甚至不打算给你选择的余地,他就是要奥莉芙·马丁。这是她的法律顾问的姓名和地址。去查查她为什么没有被送到布罗德莫①或兰普顿。查查她为什么拒绝委托辩护律师。最重要的是,去打听她到底为什么犯下这件案子,其中必有隐情。”她看着罗莎深锁双眉,于是耸耸肩。“我知道。这不是你擅长的题材,可这也是你自己找来的。我已经叮了你几个月,你要交出个故事大纲来。如今只能写这个,否则就没得写了。老实告诉你吧,我想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如果你肯写,一定可以畅销,如果你嫌这种题材太哗众取宠而拒写,那他就有很好的借口可以甩掉你了。”
  罗莎的反应令她吃了一惊。“好。”她淡然地说,把那张纸条塞入公事包里。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
  “为什么?”
  “因为那些小报把你自己的事写得极尽哗众取宠之能事。”
  罗莎耸耸肩。“或许也该有人出面,让他们知道如何有尊严地处理人类的悲剧。”当然,她不会写这种题材的,她也不打算再写任何题材了,不过,她朝艾黎丝笑了笑,让她安心。“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女杀人犯。”
  罗莎提交了与奥莉芙·马丁会面搜集资料的申请书,由狱方将其转呈内政部。几个星期后,她才接到一个官员勉强同意的回函。奥莉芙虽然同意会客,但保留无需任何理由即可随时取消的权利。函中强调,会面的前提是,不得违反监狱的规矩,无论出现任何状况,都以监狱长的话为准,如果造成监狱纪律方面的困扰,罗莎琳必须全权负责。
  罗莎发觉她很难正视奥莉芙。自身的教养和奥利芙的奇丑无比,都使罗莎无法盯着对方看。那张穷凶极恶的脸面无表情,十分漠然,使她不断把眼光移开,有如奶油滑过烤马铃薯一般。奥莉芙则贪婪地望着罗莎。罗莎对她而言算是个新奇的经验,奥莉芙很少有访客,尤其是并非为了传教而热忱前来的访客。况且,罗莎迷人的外表原本就让人百看不厌。
  罗莎招呼她就座后,朝录音机指了指。“如果你还记得,我曾在第二封信中提起过我想录下我们的谈话。监狱长应该是在你同意下才允许我这么做的。”她的声音太过高亢。
  奥莉芙耸耸肩表示同意。
  “那么说,你不反对了?”
  摇头。
  “好。那我就开机了。日期,星期一,四月十二日。与奥莉芙·马丁交谈。”她翻阅着她的问题大纲。“我们先从个人资料开始。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没答腔。
  罗莎强打精神,带着微笑望过去,只见那女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好吧,”她说,“这些枝节问题我早有资料了。我们看看。一九六四年九月八日,那表示你今年二十八岁。没错吧?”没反应。“你出生在南安普敦市,是吉宛与罗伯·马丁夫妇的长女。你妹妹琥珀小你两岁,生于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五日。你喜欢妹妹吗?还是宁可有个弟弟?”对方闷不吭声。
  这次罗莎没再望过去了。她可以感觉到那女人沉重的眼光。“你父母一定很喜欢色彩①。如果琥珀是男生,他们不知道会取什么名字?”她紧张地格格笑出了声。“大红?赤黄?或许第二胎是个女生也是件好事。”她嫌恶地听着自己自言自语。可恶!我何苦答应做这种鬼差事!她的膀胱胀痛起来。
  一根肥胖的手指伸了过来,按掉录音机。罗莎吓得魂不附体。“不用怕,”一种极有教养的低沉声调说,“刚才韩德森小姐是逗着你玩的,她们都知道我其实没有暴力倾向,否则我早就被送到布罗德莫服刑了。”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诡异的声音。是笑声?罗莎不能确定。“事实上,我与常人有一样的反应。”那根手指仍在按键上。“你知道,对某事不满时,我和其他正常人一样会表达出来。”那根手指移到“录音”键上,然后轻轻按下去。“如果琥珀是男生,他们会为他取名为耶律米,纪念我外公,与色彩无关。事实上,琥珀的本名是爱莉森。我叫她琥珀,因为在两岁时,我仍咬字不清,不会念她的名字。叫她琥珀也蛮贴切的,她有一头金黄如蜜的秀发,她长大后也只在别人叫她琥珀时才会回应,叫她爱莉森她就不理。她美极了。”
  罗莎静默了半晌,等自己确信能控制声音了才开口,“对不起。”
  “没关系。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每个人一开始都会怕我。”
  “这会不会使你心烦?”
  那女人臃肿的眼眶里闪过一丝笑意。“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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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一(3)
  “会。”
  “那就好。你有烟吗?”
  “当然。”罗莎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包未拆封的烟,连火柴一起推到桌子的另一头。“你请便,我不抽烟。”
  “如果你也坐牢,就会想抽烟了。这里面每个人都抽。”她笨拙地伸手掏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你多大了?”
  “三十六。”
  “结婚了?”
  “离婚了。”
  “有孩子?”
  罗莎摇摇头。“我不是贤妻良母型的。”
  “所以才离婚?”
  “也许吧。我的事业心太强。我们是好聚好散,互道珍重后才各奔前程的。”好怪,她想,自己竟然在奥莉芙面前强颜欢笑。如果经常说同一句谎话,到头来它会像真有其事。只有在偶尔失神时,她才以为自己仍在家中搂着那温热的身躯欢笑,这时她才会觉得痛心。
  奥莉芙吐了个烟圈。“我很喜欢孩子。有一次怀孕了,我母亲劝我把孩子拿掉。现在我真希望当初没这么做。我一直在想,那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常常想像我的孩子。”她的眼光顺着袅袅升起的烟慢慢抬起,望了一阵子天花板。“可怜的小东西。我听这里面一个女人说,他们把胎儿丢进臭水沟———你知道,在他们把孩子拿出来之后。”
  罗莎望着奥利芙那肥厚的湿唇吸着细小的香烟,想像着胎儿从子宫中被吸出来的情景。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
  “你是指丢入臭水沟?”
  “不是。我不知道你曾堕胎。”
  奥莉芙仍面无表情,“你对我知道些什么?”
  “不多。”
  “你都向谁打听过?”
  “你的法律顾问。”
  她的胸腔发出奇怪的咻咻声,“我不知道我有法律顾问。”
  “彼得·克鲁。”罗莎蹙着眉说,从公事包内取出一封信。
  “噢,他啊,”奥莉芙毫不掩饰她的不满,不屑地说,“他是个人渣。”
  “他在这封信上说,他是你的法律顾问。”
  “是吗?政府说他们很关心我们。我已经有四年没他的消息了。他当时提议,让我到布罗德莫服刑,我叫他滚蛋。惹人厌的小浑蛋。他不喜欢我。如果他能证明我精神异常,他一定会乐不可支。”
  “他说,”罗莎浏览了那封信,“哦,对了,在这里。‘不幸奥莉芙无法把握机会,申诉请求减轻刑责,让她到疗养院接受治疗,她在里面顶多只要待十五年。在我看来,显然———’”她忽然停了下来,背上淌着汗,如果有问题,如果奥利芙强烈反对……在奥莉芙面前读这种信,她疯了不成?她心虚地笑了笑。
  “老实说,其他的都是些枝节问题。”
  “‘在我看来,奥莉芙显然已经精神异常,或许已经到了偏执型精神分裂的地步。’信上是这么说的吧?”奥莉芙把仍未熄灭的烟蒂竖在桌上,又掏出一支。“我不会说我毫不动心。如果能让法官接受我在犯案时暂时精神失常的说法,如今我或许已经是自由之身。你有没有看过我的精神分析报告?”罗莎摇摇头。“除了无法抑制想进食的冲动被视为不正常外———一位精神科医生称之为严重自虐倾向———我被归类为‘正常’。”她大笑着把火柴吹熄。“谁知道什么叫做‘正常’。你的心理障碍或许比我还多,不过我想,你应该是被归在心理正常这一类。”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罗莎魂不守舍地说,“我从来没有接受过精神分析。”我是深恐他们会诊断出什么来,才不敢去就诊。
  “在这种地方,自然会习惯这种事。我想他们这么做是不想闲着,而且与弑母案的凶手交谈,也比和无聊的忧郁症老人交谈有趣多了。我总共接受过五个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他们很喜欢替人贴标签,那会使他们在理清我们的问题时,比较容易建档。我替他们制造了问题。我很正常,却有危险性,所以他们该如何安置我?开放式的监狱是不可能的,他们怕我越狱再次犯案。公众不会喜欢的。”
  罗莎拿着那封信,“你曾心动过?如果觉得有机会早点出狱,你为什么不试试看?”
  奥莉芙没有立刻回答,她抚平了大腿处的囚袍。“我们都会作出选择。或许选择不见得都是对的,不过,一旦决定了,也只好认了。我入狱前很无知。如今我学乖了。”她深深吸了口烟。“精神科医生、警官、警卫、法官,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大权在握的人可以全权掌控我的生活。如果我请求减刑,他们会说,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悔改,然后把门一锁,把钥匙丢开。当时我觉得,与正常人在一起关二十五年,比跟疯子在一起关一辈子好多了。”
  “现在你怎么想?”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嘛,对吧?这里面也关过许多疯子,后来他们被转走了。其实他们并不坏。他们大都懂得怎样苦中作乐。”她把手中的烟又竖在第一支旁边。
  “还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像正常人那样带着批判的眼光看人。如果你长得像我一样,你就会对这一点谢天谢地了。”她透过稀疏的金黄色睫毛打量着罗莎。
  “我并不是说,如果对这套制度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就会作不同的选择。我仍然认为,如果我明明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很不道德的。”
《女雕刻家》一(4)
  罗莎不予置评。面对这么一个把母亲与妹妹分尸,还冷静地分析提出减刑申诉是否合乎道德的女人,有什么话好说呢?
  奥莉芙猜透了她的心事,又咻咻地笑出声来,“我觉得那很合理。依我自己的标准,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我触犯的只是法律,只是由社会所制定的规范。”
  她最后这句话显然有引用圣经典故的意味,罗莎猛然想起今天是复活节的第二天。“你相信上帝吗?”
  “不,我是异教徒。我相信自然的力量,崇拜太阳很合理,崇拜不可捉摸的神则不然。”
  “耶稣基督呢?他并不是不可捉摸的。”
  “不过他也不是上帝。”奥莉芙耸耸肩,“他是个先知,像雷格厄姆牧师。你能接受三位一体那种狗屁论调吗?我是说,要么就只有一个神,否则就会有满山满谷的神。全看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像我,就不会庆祝基督的复活。”
  罗莎自己的信仰也已灰飞烟灭,她能体会到奥莉芙的愤世嫉俗。“那么,如果我想得没错,你的意思是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个人的良知与法律?”奥莉芙点点头,“而且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因为你不认为你做了错事。”
  奥莉芙带着嘉许的眼光望着她,“是的。”
  罗莎撅着嘴思索着,“也就是说,你相信你母亲和妹妹该死?”她皱起眉头,“那我就不懂了,你在审判时为什么不愿申辩?”
  “我没什么好申辩的。”
  “她们激怒你、对你精神凌虐、疏忽你。她们总该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杀了她们。”
  奥莉芙又抽出一支烟,不过没有答腔。
  “那又怎么样?”
  目不转睛瞪着人的神情又出现了。这次罗莎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那又怎么样?”她追问。
  奥莉芙猛然用手背敲起窗玻璃。“我准备走了。韩德森小姐。”她大叫。
  罗莎诧异地望着她,“我们还有四十分钟。”
  “我说够了。”
  “对不起。我显然冒犯你了。”她顿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奥莉芙还是没答腔,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直到警卫进来。她按住桌角,吃力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那支未点燃的烟叼在嘴边,像一扎棉花团。“我下星期再和你谈。”她说着,侧身挤过门口,拖着那把铁椅,跟在韩德森小姐身后蹒跚离去。
  罗莎呆坐了几分钟,隔着窗户望着她们。在她提起杀人动机是否正当时,奥莉芙为什么避而不谈?罗莎有股受骗的感觉———那是她一直想要寻求解答的少数问题之一———然而……如同沉睡许久后的首次翻身,她的好奇心开始苏醒。天知道,真没道理———她与奥莉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可她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女人生起一股莫名的喜爱。
  她合上公事包,没注意到她的铅笔不见了。
  艾黎丝在答录机上留了段气喘吁吁的留言。“快打电话把那件龌龊事全盘告诉我……她是不是很恐怖?如果她真像她的法律顾问所形容的那样疯狂又肥胖,那她一定很可怕。我急着想听那些骇人听闻的细节。如果你没打电话,我会到你住处,亲自去烦你……”
  罗莎替自己倒了一杯加味杜松子酒,暗暗想着,艾黎丝的不懂体贴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养成的?她打电话过去,“我打过来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我不得不看着你垂涎三尺的口水流在我的地毯上,我会痛不欲生。”她的爱猫安卓芭夫人在她腿边磨蹭着撒娇。罗莎俯身对它挤眉弄眼。她与安卓芭夫人已经是老交情了,安卓芭夫人是一家之主,罗莎也明白,想叫安夫人做它不愿做的事是不可能的。
  “噢,好耶。那么说,你喜欢她?”
  “你这个女人真烦。”她喝了一口酒,“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会用喜欢这个字眼。”
  “她多胖?”
  “胖得吓人。看来很可悲,不好笑。”
  “她开口了吗?”
  “嗯。她说话字正腔圆,也算是个有教养的人。与我预料的完全两样。还有,她的脑筋很清楚。”
  “好像她的法律顾问说她精神有问题。”
  “他是这么说的。我明天要去见他。我要知道是谁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据奥莉芙说,五个精神科医生诊断后,都认定她很正常。”
  “她或许在撒谎。”
  “没有。我事后向监狱长查证过了。”罗莎俯身把安卓芭夫人抱到胸前。那只猫咕噜噜地低叫着,舔她的鼻子,又在撒娇讨东西吃了,它饿了。“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太兴奋。奥莉芙或许会拒绝再见我。”
  “为什么?那是什么怪声?”艾黎丝问。
  “是安卓芭夫人。”
  “噢,天啊!那只癞皮猫。”艾黎丝的注意力转移了,“你的住处听起来好像在大翻修似的。你养它干什么?”
  “爱它呀。也只有它才能让这丑陋呆板的世界恢复生机。”
  “你疯了。”艾黎丝说,她痛恨猫和痛恨作家的程度难分高下。“我真搞不懂你干吗花钱养它。把赡养费花在正当途径上嘛。奥莉芙为什么可能拒绝再与你会面?”
  “她喜怒无常,忽然大发脾气,中断了这次会晤。”
《女雕刻家》一(5)
  她听到艾黎丝倒抽了一口气,“罗莎,你这混账!你不会把事情搞砸了吧?”
  罗莎朝话筒笑了笑,“我不确定。只能静观其变了。我得挂断了,拜拜。”她在艾黎丝怒声叫骂时匆匆挂上电话,到厨房喂安卓芭夫人。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时,她拎起酒杯,走进卧室,开始打字。
  奥莉芙把她从罗莎那里偷来的铅笔摆在抽屉角落一个女泥人旁边。她端详着那小偶人,湿唇不由自主地撅着,抿着,吸吮着。那是个粗胚,只是一团干了的黏土,没烧过,也没上釉。不过它散发着强烈的女人味,就像原始时代繁殖力的象征。她从笔筒中选了一枝红色签字笔,小心翼翼地在泥人脸旁的头发上着色,然后换上绿色签字笔,将肢干涂上色,假装是罗莎穿的那套丝绸衬衫。
  对旁观者而言,她的行为看来很幼稚。她把泥人搂入怀中,像在抱一个洋娃娃,低声哼着歌,然后把它摆在铅笔旁边。一般人或许闻不出来,铅笔上仍残存着罗莎琳·蕾伊的气味。
  ① 英国收政治囚犯的精神病院。
  ① 奥利芙(olive),有“橄榄色”之意;琥珀(amber),也有“琥珀色、棕褐色”之意。
《女雕刻家》二(1)
  彼得·克鲁的办公室在南安普敦市的市中心,位于一条几乎全是房地产中介公司的街道上。罗莎走过这些房地产公司时不禁想,这些公司反映了时代的潮流,如今大都人去楼空了。经济不景气像一团乌云,笼罩在他们及其他行业头上。
  彼得·克鲁瘦骨嶙峋,看不出有多大岁数了。他两眼昏花,戴着金黄色的假发。他自己的头发黄中透白,覆在假发下像一张污秽的网子。每隔一阵子,他就把假发撑起,伸一根手
指进去搔头皮,这种有欠考虑的举止难免会使假发乱成一团。罗莎想,那顶假发看来就像一只大鸡蹲在他头上。她很能体会奥莉芙为什么这么看不起他。
  她要求为他们的谈话内容录音,他笑了笑,嘴角很没诚意地扬了扬。“悉听尊便。”他抱拢双手撑在桌上,“蕾伊小姐,原来你已经和我的委托人见过面了。她情况怎么样?”
  “听到她还有法律顾问时,她显得很诧异。”
  “我不懂。”
  “据奥莉芙的说法,她已经有四年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还代理她的案子吗?”
  他想装出很错愕的表情,不过和他的笑容一样,骗不过人。“老天。有那么久了吗?当然没有。我去年不是写了封信给她吗?”
  “这是你的说法,克鲁先生。”
  他到角落柜子里翻找档案。“找到了。奥莉芙·马丁。天啊,你说对了。四年。我要提醒你,”他油腔滑调地说,“她自己也没来信。”他把档案夹抽出来,摆在桌上,“打官司是很花钱的,蕾伊小姐。我们没事不会写信的。”
  罗莎扬起眉毛,“那么,是谁出钱?我以为是政府替她出钱的。”
  他整理着他的黄色假发,“她父亲出钱。不过,老实说,我如今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他死了,你知道。”
  “我不知道。”
  “一年前死于心脏病。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很麻烦。我们还在设法解决房地产的归属问题。”他点了一支烟,摆在已塞得满满的烟灰缸边缘。
  罗莎在她的笔记本上胡乱涂鸦,“奥莉芙知道她父亲已经过世了?”
  他吃了一惊,“当然知道。”
  “谁通知她的?你们公司显然没写信告诉她。”
  他忽然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像个在草地上漫不经心地散步的人忽然看到了蛇。“我打电话到监狱,告诉监狱长。我想,由他当面告诉奥莉芙这种事,会让她好过些。”他心生警觉,“你言下之意,是一直没有人告诉她这个噩耗?”
  “不是。我只是搞不懂,如果她父亲留下了遗产,为什么没有人与奥莉芙联系。受益人是谁?”
  克鲁先生摇摇头,“那我不能透露。反正,当然不是奥莉芙。”
  “为什么说当然?”
  他不满地嗤之以鼻,“你认为呢,小姑娘?她杀了他妻子和小女儿,让那可怜的老人在那栋凶宅中孤苦伶仃地度过余生。那房子根本卖不出去。你知道他的生活变得多悲惨吗?他离群索居,不出门,也不见访客。后来是他家门口的牛奶一直没拿进屋,邻居才知道出事了。我刚才说过,他死后三天才被人发现。他当然不会把钱留给奥莉芙。”
  罗莎耸耸肩,“那他为什么出钱替她打官司?很不合情理,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想留给她也困难重重。奥莉芙弑母杀妹,不能因此得利,不能取得财产继承权。”
  罗莎认同他的说法,“他的遗产多不多?”
  “多得吓人。他炒股票进账极为可观。”他伸手到假发下搔头皮,满脸遗憾。“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判断正确,在‘黑色星期一’股市大崩盘前,他的持股已经全部脱手。他的遗产估计值五十万英镑。”
  “老天!”她沉默了片刻,“奥莉芙知道吗?”
  “当然知道,要是她看了报纸的话。报上曾登过他的遗产总额,由于那件凶案的缘故,小报对后续消息也很感兴趣。”
  “受益人已经办妥继承了吗?”
  他眉头深锁,“我恐怕无权讨论这个问题。遗嘱上特别交代不得讨论。”
  罗莎耸耸肩,用铅笔轻敲着牙齿,“‘黑色星期一’是一九八七年十月。凶案发生在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你不认为有点蹊跷?”
  “怎么说?”
  “照理说,他在凶案后应该震惊得没心情去关心股票的涨跌。”
  “正好相反,”克鲁先生反驳,“那件事让他必须设法找点事做,让自己有事忙活。他在凶案后已是半退休状态。或许当时他只关心财经新闻了。”他看看表,“时间紧迫。还有事吗?”
  罗莎原本想问,如果罗伯·马丁在股票市场大有收获,他为什么选择住在一栋卖不出去的凶宅里?一个身价逾五十万英镑的人,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搬家,不用为那栋凶宅伤脑筋。那栋房子里有什么?他为什么宁可留在那里度过余生?她感受得到,克鲁先生对她不大友善,因此决定不作无谓的冒险。他的同情心显然偏向着父亲而不是女儿,不过他却是少数能为她提供资料的消息来源之一,她日后仍会有求于他的,“今天再问一两个问题就好。”她亲切地笑了笑,与他一样皮笑肉不笑。“我还在摸索,克鲁先生。老实说,我还不确定这件凶案能不能写成一本书。”这么说真是轻描淡写。她根本就是什么都不想写。她想写吗?
《女雕刻家》二(2)
  他把指尖合拢竖起,满脸不耐烦,“如果你还记得,蕾伊小姐,这一点我在信中跟你提过了。”
  她神色肃穆地点点头,拍他的马屁,“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不希望只用奥莉芙所犯下的恐怖案情来描写她的故事。不过你信中提到的一点很值得深入挖掘。你劝她以精神状况异常为由要求减刑。你建议她,如果这个策略奏效,她会被判杀人,然后接受无固定期限的监禁
。你还估计,如果她接受精神治疗后表现良好,或许关个十至十五年就可以获释了。”
  “没错,”他同意,“我认为这是很合理的估计。她大可不用被法官判处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
  “可是她拒绝你的建议。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她对必须和疯子关在一起有病态的恐惧,她也误解了‘无固定期限的监禁’的含意,她以为那是无期徒刑,我们费尽口舌,也没办法说服她。”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代表她提出无罪申诉?她搞不清你的提议,这表示她没办法为自己申诉。你一定认为她有机会辩护,否则不会提出这种建议。”
  他冷笑,“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蕾伊小姐,不过你似乎认定我们对不起奥莉芙。”他在一张纸条上匆匆写了个姓名与地址。“我建议你在获得任何错误结论前,先与这个人谈谈。”他把纸条朝她弹过去,“他是我们原本打算请来替她辩护的律师,狄兹先生。不过她坚持己见,不肯答应,所以他后来没有出庭替她辩护。”
  “可是,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能坚持己见?”她蹙眉,“如果我的口气听来像在鸡蛋里挑骨头,我觉得很抱歉,克鲁先生,请相信我,我并没有预设任何对你不利的立场。”她说的可是真心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从一个困惑的旁观者的角度提出问题。如果这位狄兹先生有权对她的所谓‘精神状态’提出严重质疑,那么无论她是否要求法庭听她的辩解,他都理当坚持才对。如果她精神失常,就算她自认很正常,司法体系也责无旁贷,应当去鉴定其是否属实。”
  他的气焰稍稍收敛了些,“你用的字眼非常情绪化,蕾伊小姐。问题不在于提出关于她精神失常的申诉,而在于因她精神失常所减轻的刑事责任。不过我了解你的意思。我是刻意用“她坚持己见”这些字眼的。事实上,在她出庭应讯前几星期,奥莉芙写了封信给内政部长,表示她想了解,依据英国法律,她是否有权提出有罪的申诉。她声称,冗长的辩论所带来的强烈压力对她毫无帮助,只会加深她父亲的痛苦。于是她的出庭日期顺延了,她被安排接受了几次精神状况的诊断,以了解她是否适合提出这种申诉,结果她被认定精神状况良好,有权自诉有罪。”
  “老天!”罗莎紧绷着嘴唇,“老天!”她又叫了一声,“他们的认定有没有问题?”
  “当然没问题。”他注意到自己随手摆弄着的那支烟已垂下一串烟灰,不耐烦地伸手把烟捻熄。“她很清楚会有什么结局。他们甚至告诉过她被判的徒刑可能有多重。她对坐牢也早有心理准备。出庭前她已被扣押了四个月。老实说,就算她愿意替自己辩解,还是于事无补。要求减轻刑责的证据太过薄弱。我怀疑我们能否说服陪审团的成员。”
  “而你在信中说,你还深信她是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这又是为什么?”
  他指了指桌上的档案夹。“我看过吉宛和琥珀两人的尸体,是在她们被从厨房移走前所拍的照片。那地方血肉模糊,简直像个屠宰场,我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景象。我不相信一个精神状况正常的人会对别人这样残暴,更何况是对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他揉揉眼睛,“无论精神科医师怎么说,你也必须记住一点,蕾伊小姐,精神失常能否诊断得出来,至今仍无定论———奥莉芙是个危险的女人。我建议你和她相处时要格外谨慎。”
  罗莎关掉她的录音机,伸手去拿公事包,“我想人是她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瞪着她,像是她说了什么脏话似的。“当然毋庸置疑,”他厉声反诘,“你在暗示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精神科医师诊断奥莉芙神智正常,而这件凶杀案又是泯灭人性的不正常行为,两者之间显然有矛盾,一个简单合理的解释就是,她并没有犯下这件案子,只是在替人顶罪。”她站起来,看到他紧绷的脸,耸了耸肩,“只是突发奇想罢了。我同意这不大合理,不过这案子中没有一件事是合理的。我是说,如果她真是精神失常的杀人犯,她就根本不会在乎她父亲是否会因审判而饱受煎熬。谢谢你提供宝贵的时间,克鲁先生。我自己出去。”
  他伸手拉住她,“你读过她的自白书了吗,蕾伊小姐?”
  “还没有。贵公司已经答应寄一份给我。”
  他在档案夹中翻找了一阵子,拿出几张用订书针钉起来的文件。“这一份可以给你。”他告诉她,把文件摆在桌上。“我劝你在进一步追问前先读一读。我想这份文件可以说服你,就如同它说服了我,奥莉芙的案件的确罪证确凿。”
  罗莎拿起那份文件,“你真的很不喜欢她,对吧?”
  他眼神严峻,“我对她毫无感觉,没好感也不厌恶。我只是对让她继续苟活的这套社会制度提出质疑。她杀了人。别忘了这一点,蕾伊小姐。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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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二(3)
  罗莎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才回到伦敦的住处,这期间,克鲁说的“她杀了人”盘踞了她的心思。她把这句话抽离出来,在脑海中放大,不断想着这句话。
  稍后,等回家后蜷缩在椅子里,她才发觉刚才回家的这段路形同空白。她甚至想不起是怎么离开南安普敦这个不很熟悉的城市的。她或许也杀了人,开车撞死了他们,却丝毫未察觉是何时发生,或怎么发生的。她隔着客厅窗户望着对面沉郁的灰色大楼,认真地思索着“
减轻刑责”这句话的本质。
  奥莉芙·马丁自白书
  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晚间九点三十分
  列席者: 霍克斯里警官
  瓦特警官
  彼得·克鲁(法律顾问)
  我叫奥莉芙·马丁。生于一九六四年九月八日。住南安普敦市道林顿区列凡路二十二号。我在位于道林顿上街的社会福利处担任柜台人员。现年二十三岁。一直都住在家里。我与母亲及妹妹关系一向不睦。我与父亲相处融洽。我的体重将近一百二十公斤,母亲与妹妹总是因此讥笑我。她们给我取绰号叫肥姬。我对自己的身材被嘲笑很敏感。
  我过生日时没有人替我庆祝,我觉得很不满。我母亲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想庆祝就自己去张罗。我决定让她知道我可以自立。我安排今天不去上班,打算到伦敦去游览。在昨天我生日时,我没有为自己庆祝,以免她在晚上替我安排一场惊喜的庆祝会,在我妹妹七月过二十一岁生日时,她就是这么安排的。晚上,我们默默地看着电视。我就寝时觉得很气愤。父母送我一件粉红色套头运动衫当生日礼物,那根本就是在敷衍我,我也不喜欢那件衣服。我妹妹送我几双拖鞋,我倒很喜欢。
  一早醒来,我对独自到伦敦游览还有点忧心忡忡。
  我要求我妹妹琥珀打电话请假,陪我一起去。她在道林顿区的格里吉服饰店工作了一个月。我母亲知道后大为光火,不准她请假。我们在早餐时发生了口角,然后我父亲出门工作。他现年五十五岁,一星期工作三天,在一家货运公司担任记账员。他原本拥有自己的汽车修理厂,一九八五年他把修车厂卖了,因为他没有儿子继承衣钵。
  他出门后,我们的争执越来越激烈,我母亲责怪我带坏了琥珀。她一直叫我肥姬,还嘲笑我那么懦弱,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伦敦。她说我一出生就令她很失望。她的大吼大叫令我头痛。我仍为她没替我庆祝生日而不满,也因为她替琥珀办了一场庆祝会而嫉妒不已。
  我拿出抽屉里的擀面棍,用棍子打她,叫她闭嘴,她高声尖叫,我于是又给了她一棍。我原本会就此停手的,但这时琥珀看到我打母亲后开始尖叫。我只好连她一起打。我一向很讨厌噪音。
  我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等了一阵子。我以为自己把她们打昏了。她们都躺在地板上。一个小时后,我怀疑她们是不是死了。她们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我知道如果把镜子拿到一个人嘴巴前,而镜面不会起雾,那么他可能就已经断气了。于是我拿出皮包里的镜子,摆在她们面前,许久都没有起雾。什么都没有。
  我开始感到惊慌,也不知要如何藏匿尸体。我原本想把她们藏到阁楼,但她们太重了,我抬不上去。然后我决定把她们丢进海中,因为我家距海边只有两里路,可是我又不会开车,就算会,我父亲也开着车子去上班了。我觉得,如果能把她们切小一点,就可以把她们放在旅行箱里带走。我曾切过几次鸡肉。我想切割琥珀和母亲应该也不难。我用一把放在车库里的斧头及厨房抽屉里的一把大型切肉刀,开始切割尸体。
  那和切鸡肉完全不一样。到两点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却只能割下头、腿和三只手臂。那时血流满地,我的手也很滑。我知道不久我父亲就要回家了,我一定赶不及完成,因为还得把尸块丢进海中。我知道最好还是报警,承认罪行。作了这个决定后,我的心情舒坦了些。
  我从没想过要离开房子,故布疑阵装成是别人所为。不知道为什么,我脑中只想把尸体藏起来。我当时只想到这一点。我不喜欢把她们分尸。我必须把她们的衣服脱掉,才能知道关节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已经把她们的尸块搞混了。我想把她们的尸块重新归位,但因为血肉模糊,分不出是谁的尸块。我可能错把我母亲的头摆在琥珀的身上。我是独自作案的。
  我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很懊悔。我情绪失控,作出愚蠢的行为。我承认以上所述完全属实。
  (签名)奥莉芙·马丁
  这份自白是复印稿,共三张a4纸。最后一张的背面或许是节录自法医验尸报告的复印件。很短,只是一段结论,也未注明是谁写的。
  头部的伤势是以笨重而坚固的物体敲击或连续敲击造成的。这些伤势是死前造成的,不是致命伤。虽然没有明确证据可以证明擀面棍就是凶器,但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不是。两具尸体的死因都是在肢解头部时颈动脉被切断。经过检验后显示,沾满血迹的斧头早已生锈。在被用来分尸前,斧刃很可能已经很钝。琥珀的颈部与肢体上的淤痕显示,她的颈部在被切肉刀割断前,曾先被斧头劈了三四次。她不大可能曾恢复意识。至于吉宛·马丁女士,她的手与上臂之伤痕是死前造成的,显示她曾恢复意识,并试图举臂自卫。下颚部的两处伤痕表明,在她的颈部被切断前,可能曾两度被割伤。这些攻击都是丧心病狂的暴行。
《女雕刻家》二(4)
  罗莎读完后,把文件摆在她身旁的桌上,茫然地望着前方。她浑身冰凉。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噢,天啊!怪不得克鲁先生说她是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琥珀还活着时,被钝斧刃砍了三四下!她觉得一阵恶心。她不能再想这件事了,可是她身不由己,金属撞击柔软身体发出的闷响在她脑中轰隆作响。这住处好暗,阴森森的。她忽然伸手打开桌灯,但光线并不能驱走她脑中的景象,一个疯女人因嗜血而发狂。还有那些尸块……
  她是否已经承诺写这本书?她是否已签署了任何文件?她是否已收下订金?她都不记得了,她的内心一阵惶恐。她住在暗无天日的世界,过一天算一天,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她站起身,在地板上踱步,诅咒着艾黎丝的威胁利诱害她陷入绝境,也咒骂自己的愚蠢,咒骂克鲁先生没在她首次去信时,就把这份自白书寄给她。
  她拿起电话,拨给艾黎丝,“奥莉芙·马丁那本书,我是不是已经签了什么约?为什么?因为我根本写不出来,这就是为什么。那女人把我吓坏了,我再也不想去见她了。”
  “我还以为你喜欢她。”艾黎丝边吃晚餐边平静地说。
  罗莎没搭理她的风凉话,“我有一份她的自白书和法医的报告,或者是结论。我应该先读这些文件的。我不干了。我可不想写一本书来歌颂她的所作所为。老天,艾黎丝,她们还活生生的,头就被割下了。她可怜的母亲还试图挡住斧头。光是想到这件事,就让我作呕。”
  “好。”
  “好什么?”
  “不要写。”
  罗莎狐疑地眯起眼。“我还以为,你至少要争论一番才肯罢休。” “何苦?我在这行里学到了一点,就是没办法逼人写出什么东西来。更正一下,如果能穷追不舍,是可以逼稿成篇,不过成品总是乏善可陈。”罗莎听到她喝东西的声音。“反正,珍妮·亚瑟登今天早上把她的新书的前十章寄给我了,是关于维护自我形象时可能带来的危险,把肥胖当成扼杀信心的头号杀手,这个题材不错。她显然挖到金矿了,采访到一些因为肥胖而被迫退出影坛的影视名人。当然,和她的其他作品一样没什么品味,不过可以畅销。我想你应该把你的资料都寄给她。奥莉芙可以当极为戏剧化的压轴,你觉得怎么样?如果我们能取得她在狱中的照片就更好了。”
  “不可能。”
  “不可能取得照片?真可惜。”
  “我不可能把资料寄给珍妮·亚瑟登。老实说,艾黎丝,”她情绪失控,开始咆哮,“你真是令人不齿。你该到那些不入流的小报去工作。只要能卖钱,你什么人都想压榨。我绝不会让珍妮·亚瑟登靠近奥莉芙。”
  “何必呢,”艾黎丝说着,口中不知在大嚼什么食物。“我是说,如果你不想写她的故事,又因为她令你作呕而不愿再去见她,何不放手让别人去做?”
  “是原则问题。”
  “那我就不懂了,老掉牙的问题。我听来觉得像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听着,我没闲功夫跟你蘑菇了,我有客人。你至少让我告诉珍妮,她可以利用奥莉芙大捞一笔。她可以从头开始。反正你也才刚起步,对吧?”
  “我改变主意了,”罗莎愤然说,“我写定了。再见。”她猛然挂上电话。
  在电话另一头,艾黎丝向她老公眨眨眼,“你还指责我没有爱心,”她低声说,“你看,还有什么比我这么做更有爱心?”
  “夺命判官。”杰利·费尔丁尖刻地回嘴。
  罗莎重读奥莉芙的自白书,“我与母亲及妹妹关系一向不睦。”她拿出录音机,倒带寻找她要的那一段。“我叫她琥珀,因为在两岁时,我仍咬字不清,不会念她的名字。叫她琥珀也蛮贴切的,她有一头金黄如蜜的秀发,她长大后也只在别人叫她琥珀时才会回应,叫她爱莉森她就不理。她美极了。”
  当然,这段话本身没有特别的含意。没有人说精神病患者就不会装模作样,事实上正好相反。不过她在谈起她妹妹时语气温柔,如果是别人说的,罗莎肯定会认为那是出于关爱。她为什么没有提起和母亲的争执?真怪。那原本可以当做她当天行为的辩解。
  入监传道的牧师不知道奥莉芙就在他身后,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时,他才吓了一大跳。这不是她第一次偷偷靠近他,与上回一样,他仍然搞不懂她是怎么接近他的。她平常总是痛苦地拖着步子走,每次听到她的走路声,他总会觉得难受。他打起精神,面带亲切的微笑转过身,“嗨,是奥莉芙,真高兴见到你。你怎么会到礼拜堂来的?”
  她眼中带着笑意,“我吓着你了?”
  “你是吓着我了。我没听到你的脚步声。”
  “也许因为你没注意听。牧师,如果你想听到,就得先聆听。当然你在神学院学过这个道理了。上帝说话时总是低声细语的。”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他能瞧不起奥莉芙,或许会好办些。可是他做不到。他怕她,也不喜欢她,可是没办法瞧不起她。“我能效劳吗?”
  “你今天早晨发送了些新的日记本。我想要一本。”
  “你确定吗,奥莉芙?这些日记本和以前的没什么两样。每本日记上的每一天仍然有一段经文,我上次给了你一份,结果你撕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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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二(5)
  她耸耸肩,“我需要一本日记,所以准备容忍那短短的经文。”
  “都放在办公室里。”
  “我知道。”
  她不是为日记本而来的。他猜得出来。她不过是打算趁他不注意时,从教堂里偷走什么东西。除了圣经和祈祷书外,还有什么好偷的?
  一根蜡烛,他事后告诉监狱长。奥莉芙·马丁从圣坛带走了一根六寸长的蜡烛。她当然否认了,他们彻底搜查过她的囚房,没有搜出那根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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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三(1)
  狄兹律师很年轻,是个满脸无精打采的黑人。他看到罗莎在进门时露出的诧异表情,因此蹙眉表达不满,“我不知道黑人律师真有那么罕见,蕾伊小姐。”
  “你怎么这么说?”她好奇地问,坐在他所指的椅子上。
  “你看上去一脸惊讶。”
  “没错,不过不是因为你的肤色。你比我预期的年轻了许多。”
  “三十三,”他说,“不算年轻。”
  “是不算,可是当你接洽代理奥莉芙·马丁出庭应讯时,算来只不过二十六或二十七岁。对出庭辩护刑事案而言,算很年轻了。”
  “没错,”他同意,“不过我只是助手。主辩律师年纪大多了。”
  “筹备工作都是你做的?”
  他点点头,“的确这样。这件案子很不寻常。”
  她从手提袋里取出录音机,“你反对录音吗?”
  “如果你要谈的是奥莉芙·马丁,我不反对。”
  “我正为此而来。”
  他笑了笑,“我不反对,原因很简单,其实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见过那女人一次,就是她被判刑那天,我没有与她交谈。”
  “就我所知,你当时正打算替她提出减轻刑责的辩护。在筹备期间你没有与她碰面吗?”
  “没有,她拒绝见我。我是根据她的法律顾问所提供的资料进行筹备的。”他苦笑了一下,“老实说,也算不上什么资料。事实上,如果我们必须继续替她出庭辩护,肯定会遭到公众的讥笑唾骂,所以在法官判决她自诉有罪的申请成立时,我松了口气。”
  “如果你出庭,你打算如何替她辩护?”
  “我们有两套方案。”狄兹沉吟了半晌,“第一,是她一时心智失常———我记得那天是她生日的第二天,因为家人不但不关心她,还取笑她肥胖,她愤愤不平。”他扬起眉,征询罗莎是否知道这一点,她点点头。“此外,我相信,她在自白书中也提到不喜欢噪音。我们的确设法找过一位医生,由他证明噪音确实会使某些人产生严重的精神躁郁,也会因此采取行动,试图阻止这种噪音。然而,没有心理学或医学上的证据可以证明奥莉芙有这种倾向。”他把两手的食指合拢,“第二,我们打算依据这个案子骇人听闻的残暴手段,说服法庭认同我们合情合理的推论———奥莉芙是个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我们没有任何机会证明她暂时心智失常,要证明她是精神病患者倒有一线希望。我们找到一位心理学教授,他在看过尸体的照片后,愿意出庭作证。”
  “不过,他和她交谈过吗?”
  他摇摇头,“没时间,她也不肯见他。她下定决心要自诉有罪。她致函内政部,要求作精神分析,以证明她神智正常,可以提出有罪的自诉,我想克鲁先生应该告诉过你吧?”罗莎点点头。“她这么做,我们便束手无策了。这案子真特别,”他困惑地说,“大部分被告都会费尽心机找借口脱罪。”
  “克鲁先生似乎认定她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想,我同意他的看法。”
  “因为她弑母杀妹?你有其他证据?”
  “没有。还不够吗?”
  “有五个精神科医师诊断后都说她很正常,那你要如何解释?”罗莎望向他,“就我所知,她在狱中接受了好几次检查。”
  “谁告诉你的?奥莉芙?”他满脸狐疑地看着她。
  “没错,我事后向监狱长查证,证实确有此事。”
  他耸耸肩,“我对此存疑。你必须先看报告。看是谁撰写的,还有,他们为什么要为她作精神分析。”
  “不过,还是很怪异,你不觉得?”
  “怎么说?”
  “如果她是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在这段时期应该会出现相当程度的症状才对。”
  “不见得。或许监狱这种场所镇得住她。不然就是她的症状只会对家人发作。那天不知道是出了什么状况让她发作,她发作完后,便又恢复正常。”他再次耸耸肩,“谁知道?精神医学还称不上是很精确的科学。”他沉默了片刻。“依我的经验,心智正常的人不会把他们的母亲和妹妹乱刀劈死。你应该知道,她朝她们动斧时,她们还没断气吧?”他黯然一笑,“她自己也知道。别以为她不知道。”
  罗莎蹙眉,“还有另一种解释。”她缓缓地说,“问题是,这种解释虽然与事实相符,却太荒唐,令人难以置信。”
  等了许久,她没继续说下去,他开口追问:“怎么说?”
  “奥莉芙不是真凶。”她看到他不以为然的笑容,继续说下去,“我并不是说,我赞同这种推论,我只是说,这种推论很符合事实。”
  “你的事实,”他温和地点明,“依我看来,你对事实的认定有偏见。”
  “或许吧。”罗莎想起了她前晚的情绪激动。
  他端详了她许久,“如果说这案子不是她做的,她对案发经过知道得也未免太详细了。”
  “是吗?”
  “当然。你不认为吗?”
  “她对她母亲曾试图架开斧头和刀子这部分,就只字未提。这一段想必是最恐怖的部分,她为什么不提?”
  “羞愧、困窘、创伤性失忆症,你如果知道有多少凶手事后把他们的暴行忘得一干二净,一定会大吃一惊。有时候,他们要过好几年才会良心发现。反正我怀疑奥莉芙与她母亲的格斗会像你说的这么激烈。吉宛·马丁身材瘦小,我想顶多才一百五十几厘米。奥莉芙的身材像她父亲,所以要制服她母亲易如反掌。”他看出罗莎眼神中仍充满质疑。“我问你一个问题吧。如果奥莉芙没杀人,她为什么要认罪?”
《女雕刻家》三(2)
  “因为有人无罪也会认罪。”
  “如果他们的律师在场就不会,蕾伊小姐。我同意无辜的人认罪的事的确会发生,所以如今法律要求办案必须以证据为准,不能光靠自白。不过奥莉芙既不是被严刑逼供,也没有人篡改她的自白。她在接受侦讯期间,从头到尾都有法定代理人陪同。所以,我再问一次,她为什么要为她没做的事认罪?”
  “保护某人?”他们这时不是在法庭上辩论,她很欣慰。这个人诘问时喜欢紧紧地盯着别人。
  “谁?”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除了她父亲之外,没有别人了,而他当时正在上班。警方已彻底调查过他了,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还有奥莉芙的情人。”
  他凝视着她。
  “她告诉我,她曾经堕过胎。那么,她想必有个情人。”
  他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怜的奥莉芙。”他笑道,“我想,用堕胎来搪塞倒也是个好办法,尤其当别人会相信她这种说辞时。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么容易受骗。”
  她冷笑一声,“或许容易受骗的是你,你以肤浅的男性观点,一口咬定奥莉芙这样的女人没办法吸引男人。”
  狄兹端详着她冷峻的神情,搞不懂她为什么会翻脸。“你说得对,蕾伊小姐,这种看法是很肤浅,我道歉。”他轻轻举手致意。“不过堕胎这件事我可是第一次听到。不妨说是来得太突然,让我难以置信。听来像是随口瞎掰的,对不对?除非奥莉芙同意,否则这种事也没办法查证。如果能随便查看别人的病历,那很多秘密都要曝光了。”
  刚才口气太冲了,罗莎有点懊悔。狄兹比克鲁好多了,不该对他这么凶的。“奥莉芙曾提起堕过胎。情人是我自己推想的。不过也可能是她被强暴了。无论是出于爱还是恨,都有可能怀孕。”
  他耸耸肩。“小心别被利用了,蕾伊小姐。奥莉芙·马丁出庭时掌握了整个法庭的气氛。我有这种印象,到现在我还认为,当时我们是跟着她的曲调起舞,她并没有受我们摆布。”
  道林顿位于南安普敦市东郊,原是个独立的小村落,如今已被急剧扩张的市区吞噬。它的四周有柏油铺的干道,车水马龙,而过往行人常会对这小社区视若无睹。路旁只有一个破旧的商店招牌“道林顿书报摊”,罗莎警觉到,自己已经从一处郊区进入另一处郊区了。她在一处弯道靠边停车,拿出地图研究。她推算,目前应该位于主干道,而往左拐的这条路———她瞄了一眼路标———叫安斯里街。她的手指在地图的格线上比画着。“安斯里街,”她低声说,“快出现啊,小鬼,你在哪里?好,列凡路在这里。先向右转,然后向左转。”她看了后视镜一眼,再次上路,向右转。
  她把车子停在列凡路二十二号前,在车上想着,奥莉芙的故事越来越离奇。克鲁先生说这栋房子卖不出去。她原本以为罗伯·马丁过世已一年,再加上厨房里曾发生血腥惨案,这栋房子想必阴森森的。不料事实上这是栋很讨人喜欢的双并式小屋,粉刷得焕然一新,窗下盆景中还绽放着粉红色、白色、红色的天竺葵。是谁买下来的?她不禁纳闷了,是谁那么大胆(或那么冷酷),竟敢与惨死的冤魂同处一室?她再次查看上午才从当地报社档案室找出的剪报所刊登的地址。是这里,没错。一幅“凶宅”的黑白照片,正是这栋双并小屋,不过没有窗口那些盆景。
  她下车,穿过马路。按了许久的门铃,屋里没有动静,所以她到隔壁去按铃。一个少妇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出来开门,“什么事?”
  “你好,”罗莎说,“很抱歉打扰你。”她指向右边,“我想找的是你的邻居,不过没有人在家。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少妇调整了一下站姿,以便抱孩子时轻松些,然后瞪了罗莎一眼,“没什么好看的。你在浪费时间。”
  “什么?”
  “他们已经把屋里清洗干净了。洗得很彻底。没什么好看的,没有血迹,也没有阴魂不散,什么都没有。”她让孩子的头靠在她肩上,无意间流露出的母爱和她口气中的敌意格格不入。“你想知道我有什么想法?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师。像你们这种人才是真正的病态。”她打算关门。
  罗莎举起手做投降状,她怯怯地笑了笑。“我不是来这里凑热闹的,”她说,“我叫罗莎琳·蕾伊,我目前和已故的马丁先生的法律顾问合作。”
  少妇狐疑地望着她,“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彼得·克鲁。”
  “搞不好你是从报上得知他的名字的。”
  “我有一封他的信。我让你看看好吗?那可以证明我是谁。”
  “那就拿出来吧。”
  “放在车上。我去拿。”罗莎匆匆返回车边,从后备厢取出公事包,等她返回时,门已关上。她按了几次铃,在门口等了十分钟,不过少妇显然不打算来开门了。楼上房间里传来婴孩的啼哭声。罗莎步下台阶时,听到那位母亲哼着歌安抚婴孩,她满心懊恼地回到车上,思索着下一步。
  剪报很令人失望。她要的是名字,亲友或邻居的名字,甚至是能提供给她背景资料的昔日老师。不过这份地方报与全国发行的大报一样,专注于这案件耸人听闻的一面,对奥莉芙的生活或她为什么犯案着墨并不多。有许多段落引述“邻人”的谈话———全都不署名,而且都只是事后的大放厥词———这些报道几乎千篇一律,罗莎怀疑那些记者是否毫无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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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三(3)
  “不,我不觉得意外,”邻居说,“我的确觉得很震惊,不过不觉得意外。她这个女孩很奇怪,不友善又孤僻。不像那个迷人外向的妹妹。我们都喜欢琥珀。”“她父母都认为她很难相处。她不愿与人周旋或交朋友。我猜是害羞吧,因为她的身材。她看人的眼神很诡异。”
  除了那些煽情的段落外,似乎就没什么好写的了。没有警方的侦查报告———奥莉芙打
电话自首,当着她的法律顾问俯首认罪,然后以谋杀罪被起诉。由于她自诉有罪,所以没有冗长的开庭细节,未提及任何亲友名字,她的判决在大标题下自成一段:“心狠手辣,判刑二十五年。”从整个事件中,似乎可以嗅出新闻界那无动于衷的态度。新闻记者的“五何”守则———何地?何时?何事?何人?为什么?———前四项写得十分详尽。大家都知道出了什么事,是谁做的,在哪里,以及何时发生。然而似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最令人困惑的是,也没有人问起,难道受到讪笑,真的会让一个女孩子气得把家人分尸?
  罗莎叹了口气,扭开收音机,把帕瓦罗蒂的录音带放进匣中。当《今夜无人入睡》这首歌流溢在车里时,她想遗忘的某年夏天那痛苦的回忆再次浮现在脑海里。真不该放这首歌,她想。真奇怪,一段音乐怎么会勾起这么多回忆,在她和前夫逐渐走上分手之路的那段日子,电视上正在转播世界杯足球赛,经常在开始和结束时播放帕瓦罗蒂的这首《今夜无人入睡》。她还记得那一届世界杯足球赛的每场比赛细节。那是那年夏天,她与前夫能和平共处的惟一时刻。她疲惫地想着,如果她当时就喊停,不要闹到这样悲惨的境地,不知该有多好。
  一片纱帘遮住了玻璃,在双并式建筑的右侧,二十四号像是一座岗亭。罗莎暗暗想着,想要亡羊补牢?或是在奥莉芙挥舞刀斧当天,她或许也曾掀开这片纱帘往外窥探。两栋房子间还隔着两座车库,不过附近住家很可能曾听到动静。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砍了她母亲四十下……几天来,这些字句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二十二号,仍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那片纱帘。帘子又动了,有人挑起帘子一角,这种好管闲事的人偷窥自己的举动,让她心中升起无名怒火。只有那种无聊的人才会有空窥探。她暗暗想着,里面住的是什么老怪物?以窥人隐私为乐的老处女?或是闲得发慌的老太婆?忽然灵光一闪,她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这种喜欢偷窥隐私的人,不正是她想找的吗?!她刚才怎么没想到?真是的,她有点担心自己的精神状况了。她这一阵子经常沉湎在回忆中,脑中茫茫然,有如行尸走肉。
  一个佝偻的老人来开门,他身材瘦小,满脸皱纹,肩头低垂。“请进,请进。”他说着,退后一步,招呼她进入他的大厅。“我听到你跟布莱尔太太的谈话了。她不肯跟你谈,我倒是可以透露一些消息。她就算肯谈,也说不出什么内幕,他们是四年前才搬来的,当时奥莉芙已经入狱。她根本不认识他们,就我所知,他们也没有和可怜的罗伯交谈过。该怎么说?她蛮不知羞耻的。典型的现代年轻人。总是不满现状。”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走入客厅。“痛恨自己住在金鱼缸般的小房子里,却忘了自己只能住得起这种小房子。房子其实是爱德华与陶乐丝·克拉克夫妻俩半卖半送的,因为他们实在忍无可忍了。该怎么说?忘恩负义的女孩。想想我们这些一辈子都住在这里的人,我们根本没得挑。我们必须逆来顺受,对吧?请坐,请坐下。”
  “谢谢。”
  “你说你是从克鲁先生那里来的?他们找到那个孩子没有?”他湛蓝的眼眸直盯着她脸瞧。
  罗莎也望向他,脑中快速思索着。“那不是我分内的工作,”她字斟句酌地说,“我不能确定他们处理得怎么样了,我是在做奥莉芙案的追踪报道。你应该知道克鲁先生仍是她的法律代理人吧?”
  “有什么好代理的?”他问。他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可怜的小琥珀。他们不该逼她放弃的。我早就知道那会惹出麻烦来的。”
  罗莎静静坐着,低头看着破旧的地毯。
  “人们总是不肯听劝告,”他愤愤不平地说,“好心给他们忠告,他们却嫌你多管闲事。该怎么说?我早就看出来会有什么后果。”他气鼓鼓地沉默下来。
  “你刚才谈起一个孩子。”罗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他好奇地望着她,“如果他们找到他,你就知道了。”
  “是个男孩子?”
  “嗯,没错。”
  “罗伯已经尽力了,不过这种事有些法令规章。他们已经签署同意送他走,可以说是放弃了他们的赌注。一谈到钱,情况就不一样了。但我们根本别想和政府斗。我该怎么说?他们都是贼。”
  罗莎听得满头雾水。他是在谈马丁先生的遗嘱?这个孩子(琥珀的孩子?)是不是遗产受益人?她假装要拿手帕,打开提袋,借机按下录音机开关。她觉得这次交谈将会很辛苦。“你是说,”她设法集中精神,“政府会得到那笔钱?”
  “当然。”
  她附和着点头,“事情对我们很不利。”
  “一向都这样。可恨的贼,把你偷得精光,为的是什么?为了让那些流浪汉可以花纳税人的钱,像兔子一样生一窝孩子。真让人痛心。市立收容所里有个女人生了五个孩子,每个孩子的父亲都不同。我该怎么说?他们都是废物。我们国家要养育的下一代就是这种孩子吗?一无是处,没头没脑的。鼓励这样的女人生产,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该让她结扎,不要再生了。”
《女雕刻家》三(4)
  罗莎不想卷入这种论战中,更不想激怒他,于是含糊其辞地说:“我想你说得对。”
  “当然对,那种人应该让他们断子绝孙。应该让她和她的孩子领不到救济金活活饿死才对。我该怎么说?适者生存嘛。没有一个国家会像我们这样纵容那些堕落的懒虫,更不会有人付钱让那些懒虫生一窝小懒虫出来。令人痛心。你有几个孩子?”
  罗莎淡淡一笑,“一个都没有。我单身。”
  “懂我的意思吧?”他大声地清了清喉咙,“令人痛心。我该怎么说?像你这样的良家妇女,才应该结婚生子的。”
  “请问你有几个,呃,你是———”她在翻笔记本,好像在找他的姓名。
  “海斯。海斯先生。两个男孩。好孩子,当然,都已经长大了。只有一个孙女,”他愤愤不平地说,“这样不对。我一再告诉他们,他们有责任壮大自己的阶级,应该多生几个,增产报国,可是他们只当我在放屁———请原谅我口不择言。”他的面庞因长年的怒容而留下深刻的皱纹,显然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偏激论调。
  罗莎知道必须设法转移话题,否则老人会说个没完没了。“你的观察力真敏锐,海斯先生。你为什么那么确信,逼琥珀放弃她儿子会带来麻烦?”
  “总有一天,他们又会想要他嘛,这是人之常情。人总是这样,对不对?才刚丢掉东西,就开始后悔了。不过那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已经丢掉了。我老婆就是这种人,老是把东西往外丢,瓶瓶罐罐的,什么都丢,两年后想找却无从找起。至于我,则是个收藏家。该怎么说?我珍惜一切。”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马丁先生在凶案发生前并不为他的孙子操心?”
  他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着鼻头。“谁知道?他一向闷不吭声,这就是罗伯。坚持送走孩子的是吉宛。她不肯把孩子留在家里。也难怪,琥珀还那么小。”
  “她当时多大?”
  他皱眉,“我以为克鲁先生早就知道这些了。”
  她嫣然一笑。“他是知道,不过,就像我刚说的,这不是我分内的工作。我只是觉得好奇。听来好悲惨。”
  “是很惨。十三岁,”他若有所思地说,“琥珀才十三岁。可怜的孩子,根本还不懂事。学校里的臭小子要负责。”他朝他屋后扬了扬头。“林园综合中学。”
  “琥珀和奥莉芙就是读那所学校?”
  “才怪!”他谈出兴致来了。“吉宛才不肯让她们读那种学校呢。她送她们到学费昂贵的教会中学,她们在学校中学得了知识,却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
  “琥珀为什么不堕胎?他们是天主教徒吗?”她想起奥莉芙提起胎儿被冲入下水道的事。
  “他们不知道她怀孕了,还以为只是变胖了。”他忽然格格笑出声来。“匆匆忙忙送她上医院,以为患了盲肠炎,结果却蹦出一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婴。他们隐瞒得很好,是我见过的最会掩饰的人。连那些修女都不知道。”
  “你却知道。”她提醒他。
  “我老婆猜出来的,”他的神色变得凝重。“看得出来有点不对劲,绝对不是盲肠炎。吉宛那天晚上几乎要崩溃了,我老婆金妮就猜到了。不过,我们守口如瓶。没必要让那孩子受折磨。不是她的错。”
  罗莎在脑中估算了一番。琥珀比奥莉芙小两岁,如果她还活着,如今也有二十六岁了。“她儿子十三岁,”她说,“而且可以继承五十万镑的遗产。真搞不懂克鲁先生怎么会找不到他。总该有领养记录吧。”
  “听说他们已经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了。”老人失望地将假牙咬得格格作响。“不过,或许是谣传,全是道听途说。”他满脸不屑地说,仿佛这可以解释一切。
  罗莎对他的评语不置可否。他说话没头没脑的,目前还听不大懂他在说什么,只能稍后再慢慢推敲。“告诉我奥莉芙的事,”她游说他,“你对她的所作所为是否感到惊讶?”
  “我跟那女孩不熟。”他从牙缝间吸了口气。“而且,小姐,在你认识的人被分尸后,你一点也不会觉得惊讶,而是痛心。我的金妮就是这样。案发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到两年就过世了。”
  “我很遗憾。”
  他点点头,不过那显然是个早已愈合的旧伤。“常看到那孩子在附近走动,她很沉默寡言,或许是害羞吧。”
  “因为她很胖?”
  他绷着唇思索着。“也许。金妮说她常被人取笑,不过我知道有些胖妞常是聚会中最活跃的开心果。我想应该是她生性悲观吧。她很少笑,没有幽默感,那种人很难交到朋友。”
  “琥珀朋友很多?”
  “噢,是的。她很受欢迎。”他回忆起往事,“她长得很漂亮。”
  “奥莉芙会不会嫉妒她?”
  “嫉妒?”海斯先生似乎吃了一惊,“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该怎么说?她们看来总是相亲相爱的。”
  罗莎耸耸肩表示不解,“那么奥莉芙为什么要杀她?还把她分尸?太不合情理了。”
  他狐疑地凝视着她,“我以为你是她的法律代理人。你应该知道得比别人清楚。”
  “她口风很紧。”
  他望向窗户。“好吧。”
  好吧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女雕刻家》三(5)
  “金妮猜测是荷尔蒙在作怪。”
  “荷尔蒙?”罗莎不解地追问,“什么荷尔蒙?”
  “你也知道,”他表情有点尴尬,“每个月会来的。”
  “噢。”是月经。这种话题她也不便和他讨论。他们那一代对月经这种事是绝口不提的。“马丁先生可曾说过,他为什么会认为是她做的?”
  他摇摇头。“我们没有谈过这种话题。我该怎么说?案发后我们就很少和他碰面了。他偶尔会聊起他的遗嘱,还有那个孩子———他脑子里只想着这个问题。”他又清了清喉咙。“他成了一个隐士,不愿让人进那屋子,连克拉克家的人也不例外,他以前和爱德华曾经亲得像哥俩呢。”他的嘴角下沉。“其实问题出在爱德华,我提醒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和罗伯闹得不愉快,不再进他家的门。其他人当然更不会去找他了。我想,在他临终前,我算是他惟一的朋友了。看到牛奶瓶留在他家门口,发现情况不对的就是我。”
  “可是他何苦留下来?他有的是钱,就算让二十二号成为空屋也不碍事。照理说,他应该知道搬到其他地方,会比和家人的鬼魂同住好多了。”
  海斯先生低声呢喃,“我自己也想不通。或许他希望身旁有朋友。”
  “你说克拉克家搬走了。他们搬到哪里了?”
  他摇摇头。“不知道。有天早上突然搬走了,不告而别。搬家公司的车子在三天后来运他们的家具,那栋房子空了一年之后,布莱尔那家人才买下来。此后就没他们的消息了。也没有联系地址。什么都没有。该怎么说?我们一群人交情不错,总共有六个,如今只剩我一人了。真怪。”
  是很奇怪,罗莎想。“你记得是哪一家房屋中介公司代售的吗?”
  “皮特森房地产公司,不过你就算去找他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群小希特勒,”他说,“全都自命不凡。在我去打听情况时,还叫我别多管闲事。我告诉他们,这是个自由国度,我为什么不能打听朋友的情况,不过,哼,他们搬出什么奉命要守密之类的废话搪塞。该怎么说?他们还猜克拉克一家是为了和我断绝来往才举家迁离的。哼!我告诉他们,其实是罗伯,不然就是鬼魂。他们竟然说,如果我去传播这种谣言,他们会采取行动。你也知道该怪谁。房地产中介工会,如果有这个组织的话,我怀疑……”他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由于孤寂和沮丧而满腹牢骚。
  罗莎替他难过。“你常和儿子们见面吗?”她趁他停下喘口气时赶紧问道。
  “偶尔。”
  “他们多大了?”
  “四十多。”他思索了片刻后回答。
  “他们对奥莉芙与琥珀有什么想法?”
  他再次揉搓鼻头,还捏着鼻尖往两旁摇晃。“不认得她们。在两个女孩不到十岁时,他们就离家了。”
  “他们没帮忙带过她们吗,当保姆之类的?”
  “我的孩子?他们不会当保姆的。”他的眼眶湿润了,朝一旁的橱柜点点头示意,橱柜上有些两个年轻人穿着军服的照片。“好孩子,军人。”他挺起胸膛,“听我的建议去参军。不过,他们如今也失业了,该死的陆军精兵简员,裁掉了他们。真令人痛心,我和他们总共为女王和国家效命了将近五十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战时到过沙漠?”他茫然环视着房间。“我记得有一张照片,是丘吉尔和蒙哥马利在吉普车上合照的。我们都有一张,我们上战场的弟兄都人手一张。我想一张大约值一先令吧。摆哪里去了?”他有点烦躁了。
  罗莎拿起公事包。“不用麻烦了,海斯先生。或许下次来的时候再看吧。”
  “你还会再来?”
  “很想再来,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她从提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顺势按掉录音机。“这是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罗莎琳·蕾伊。那是伦敦的电话,不过我往后几星期应该会经常到这儿来,所以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她笑着替他打气,然后站起身,“打个电话给我。”
  他诧异地望着她。“和我这种糟老头聊天?天啊。像你这种小姑娘,有好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点没错,她想,不过我急着打听消息。她的微笑就像克鲁先生,皮笑肉不笑。“下次再见了,海斯先生。”
  他不自在地起身,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很荣幸认识你,蕾伊小姐。我该怎么说?我这种糟老头很难有机会看到迷人的小姐。”
  他说得一片真诚,使她为自己的虚情假意汗颜不已。噢,为什么,她搞不懂,人际关系为什么这样惹人心烦?
《女雕刻家》四(1)
  罗莎在警员的协助下找到当地的教会学校。“你要找的应该是圣安吉拉女中,”他告诉她,“在红绿灯左转,下个路口再左转。路边的大型红砖建筑。一定看得到的。那是本地仅存的雄伟建筑。”
  与周围的简陋房舍相比,那栋壮观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如同鹤立鸡群,堪称教育界的纪念馆,现代的水泥校舍没办法和它相提并论。罗莎走入校门时,心中萌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因为她很熟悉这种教会学校。环视着教室内的课桌椅,黑板,书架,穿着整齐制服、正专心上课的女生。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家长可以借着威胁要将孩子转学及拒缴学费,来掌控学校的教学方针。只要家长有这种权力,校规就千篇一律:勤教严管、成绩辉煌。有栋建筑显然是图书馆,她隔着一扇窗户往里看。怪不得吉宛坚持把女儿送到这里来受教育。罗莎敢打赌,林园综合中学一定不负责任,只教英文、历史、地理,拼音根本无人过问,法文则是课外社团活动,拉丁文连听都没听过,科学则只是闲聊时谈起温室效应……
  “我能效劳吗?”
  她笑着回头,“希望这样。”
  一名五十开外的干练妇人站在一间挂着秘书牌子的房间门口。“你是来替孩子探视未来的求学环境?”
  “我倒希望我是。这学校很雅致,我还没有孩子。”她向那满脸疑惑的妇人解释。
  “既然这样,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
  罗莎拿出一张名片。“罗莎琳·蕾伊。”她自我介绍。
  “我能否和校长谈谈?”
  “现在?”那妇人满脸诧异。
  “是的,如果她有空。没空的话,先约个时间,我下次再来也可以。”
  妇人拿起名片,专注地看了许久。“可否先请教一下,你想谈些什么?”
  罗莎耸耸肩,“关于贵校,以及曾就读贵校学生的基本资料。”
  “莫非你就是写《穿过镜子》的那位罗莎琳·蕾伊?”
  罗莎点点头。《穿过镜子》,她刚出版的得意之作,相当畅销,口碑也极佳。这本书是研究几世纪以来对美女审美观的转变,她如今有点想不通,当初怎么有这股精力完成这本书。有爱就不怕苦吧,她想,因为这个主题很令她着迷。
  “我拜读过大作了,”妇人笑着说,“我对你的那些结论都难以苟同,不过你所提出来的观点相当发人深省。你的文笔很洗练,不过这一点我想你早有自知之明。”
  罗莎笑了,她立刻对这妇人萌生好感。“你倒很坦白。”
  那妇人看了看表,“到我办公室坐一下吧。半小时后我必须见几个学生家长。在此之前,我很乐于先为你提供一些基本资料。这边请。”她把秘书室的门打开,带着罗莎走入另一间相连的办公室。“请坐。咖啡?”
  “麻烦你了。”罗莎坐在她指示的那张椅子上,看她忙着张罗咖啡壶和杯子。“你就是校长?”
  “是的。”
  “在我那一代,教会学校的校长都是修女。”
  “那么说你也是教会女中毕业的?我刚才就猜你可能是。加奶精?”
  “咖啡就好,不加糖。”
  那妇人端了杯热腾腾的咖啡到罗莎面前的桌上,坐在她对面。“事实上,我的确是个修女。布里吉修女。很早以前,我们就取消了穿神职人员制服的习惯,因为那样让我们觉得和公众之间筑起一道藩篱。”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神职人员的制服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公众就是会对你敬而远之。我想他们可能觉得,在神职人员面前必须谨言慎行吧。这可令人吃不消。和他们聊天都会变成唱高调。”
  罗莎跷起腿,轻松地坐在椅子上。她没察觉自己放松了心情,不过她的眼神已经自然地流露出这一点了,她眼中散发着开朗与幽默,一年前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如今,她能表现的只剩下了痛苦。“或许是良心不安吧,”她说,“我们必须字斟句酌,以免受到谴责。”她轻啜一口咖啡,“你怎么会觉得我像是教会女中出身的?”
  “你的外表。你看来像个离经叛道的叛逆女孩。我猜你不是犹太教就是天主教的叛徒。新教的包袱比较容易抛弃,他们的要求通常不那么严苛。”
  “事实上,我在写《穿过镜子》时,一点都不离经叛道,”罗莎温和地说,“我当时仍然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布里吉修女听得出她口气中的愤世嫉俗。“不过如今已经不是了?”
  “不是了。我的上帝已经死了。”她望着布里吉修女谅解的神情,淡然一笑。“你读过那则报道了,我想。我没想到你也会看那些社会新闻。”
  “我是个教育家,亲爱的。在我们这里,无论地方小报还是广告传单,我们都读得津津有味。”她并没把眼光移开,或表现出尴尬的神情,这令罗莎觉得很温暖。“没错,我读过关于你的那篇报道,换成是我,也会因此放弃上帝的。也真是太残酷了。”
  罗莎点点头。“如果我没记错,”她再回头谈起她的书,“宗教在我书中只占一章的篇幅。你怎么会难以认同我的结论?”
  “它们都是从同一个前提引申而来的。因为我没办法认同那个前提,所以也没办法接受那些结论。”
  罗莎深锁双眉,“是哪个前提?”
《女雕刻家》四(2)
  “美丽是肤浅的。”
  罗莎诧异不已,“你觉得不是这样?”
  “没错,我不认为那放诸四海而皆准。”
  “你真让我大跌眼镜。亏你还是个修女!”
  “身为修女与此无关。我很通达世故人情。”
  这倒与奥莉芙不谋而合。“你真的认为外表美丽的人也有内在美?这一点我难以苟同。照你这么说,外表丑陋的人,内心也很丑恶了。”
  “你这个推论就不是我的看法了,亲爱的。”布里吉修女委婉地说,“我只对‘美丽只是外在美’这一点提出质疑。”她抚摩着手中的咖啡杯,“当然,这种想法很能安抚人心———那表示我们可以觉得自己很好———然而,美丽就如财富,是一种道德上的本钱。富人可以乐善好施,急公好义,这一点穷人就做不到。当你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时,实在无暇去顾及仁义道德的问题。”她苦笑了一下,“只有在你安贫乐道时,贫穷才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这一点我不反对,可是我看不出美丽与财富有何关联。”
  “美丽可以使你免于因孤寂或受排斥而产生负面情绪。外表美丽的人总是占尽先机,他们一向有利得多。这一点你自己在书中也曾提起,所以他们比较不会怨天尤人,不会嫉妒,也不会因为别人有但自己没有,而产生垂涎之心。他们反倒总是别人艳羡的对象,而不是觊觎他人的人。”她耸耸肩,“难免会有例外———你书中所提的那些———不过,依我的经验,如果一个人外表很迷人,这种魅力可以深入内在。你可以争论到底是先有内在美,还是先有外在美,不过通常是秀外慧中,内外皆美。”
  “所以如果一个人有钱又美丽,就可以荣登圣殿了?”罗莎语带讥讽地问,“对基督徒而言,这种观念未免太激进一些吧?我认为耶稣基督所宣扬的教义与此刚好背道而驰。圣经上好像提到,让富人进天堂,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布里吉修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读过的那所教会学校显然把你教育得很出色。”她心不在焉地搅动着咖啡。“没错,耶稣是说过这种话,不过,我想如果你看这句话的上下文,就可以证明我的论点,而不是推翻我的说法。或许你还记得,一个富有的年轻人问耶稣,如何得到永生。耶稣回答:谨守十诫。那年轻人说:我从小就信守十诫,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耶稣说,如果你想十全十美———我强调,是十全十美———就将你所有的家产变卖,捐赠给穷人,然后跟随我。那年轻人懊恼地离开了,因为他家财万贯,舍不得变卖。这时耶稣才说:富人要进天堂,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所以,耶稣说的是十全十美,而不只是善良。我设身处地替那年轻人想,要将他的家产变卖,意味着卖掉他的房地产和生意,也要放弃他的佃农或员工,所以难免会陷入道德上的两难境地。不过我认为耶稣的用意是说:到目前为止,你一直是个好人,不过若真要考验你能好到何种境界,就得弃富变穷。要成为完人,就得跟随我,而且在穷得必须靠偷窃和诈骗才能活命时,仍能谨守十诫。那是个不可企及的目标。”她喝了口咖啡。“当然,或许我错了。”她眨了眨眼。
  “我不想和你抬杠,”罗莎直言不讳地说,“与你辩论教义,我恐怕是班门弄斧。不过我认为,你刚才说美丽是一种道德资产的论点,恐怕很难站得住脚。因美丽造成的虚荣和自负这些缺点又该怎么说?还有,你怎么解释我们身边就有很多长得一点都不美,却很善良的人?”
  布里吉修女再次开朗地笑出声来。“你一直在曲解我的说法。我没说过若要善良就必须美丽。我只是和你讨论你所宣扬的‘美丽的人不善良’这个论点。依我的观察,大部分外表美丽的人都很善良。虽然这点又很容易引起争议,不过我还是要说,他们比较有善良的本钱。”
  “那又回到我刚才的问题了。难道长得丑的通常都不善良了?”
  “那倒未必,就像我们不能说穷人都是邪恶的。那只是表示他们面临的考验比较严苛。”她把头偏向一边,“就以奥莉芙与琥珀为例吧。我知道你就是为此来找我的。琥珀一生如意顺利。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而且真的是秀外慧中,人见人爱。奥莉芙则孤僻没有人缘。她一无是处。她贪婪、狡诈,而且常常很残酷。我觉得很难喜欢她。”
  罗莎无意隐瞒她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反正,她们从一开始聊的主题也都在这上头打转。“这么说来,你自己也和她一样在接受考验。你失败了吗?难道喜欢她真的难如登天吗?”
  “一开始很难,在琥珀也入学后情况才稍有改善。奥莉芙最值得嘉许的美德就是与妹妹相亲相爱,而且是毫无保留又无私无我的姐妹情深。实在很感人。她呵护琥珀就像母鸡在照顾小鸡,为了琥珀常会不在乎自己的利益。我没见过感情这样深挚的姐妹。”
  “那她为什么要杀琥珀?”
  “是啊,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该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布里吉修女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我曾试着去探望她,不过她什么也不说,我惟一能想出的解释就是她爱得太深,由爱生恨的恨意也格外强烈。你见过奥莉芙了吧?”
  罗莎点点头。
《女雕刻家》四(3)
  “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她很聪明。”
  “没错。如果前任校长可以说服她母亲,让她了解奥莉芙读大学的好处,她原本有机会可以继续深造的。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刚出道的老师。”她叹了口气,“不过马丁太太的个性
很坚决,奥莉芙也对她百依百顺,校方根本没办法让她回心转意。两个女孩一起毕业,奥莉芙成绩优异,琥珀则只是勉强及格。”她又叹了口气,“可怜的奥莉芙。她后来应该是到超市当收银员了,琥珀好像是想学美发。”
  “哪一家超市?”
  “市中心大街上的那家派狄超市。超市几年前就倒闭了。如今改成了卖酒的专卖店。”
  “凶案发生时,她是在当地的道林顿区社会福利处任职,对吧?”
  “没错,我相信她表现相当出色。当然,是她母亲逼她去的。”布里吉修女回忆了半晌。“真可笑,凶案前一个星期左右,我曾无意间碰见奥莉芙。我看见她很高兴,她看上去———”她停顿片刻,“很快乐。是的,我想用快乐来形容,应该很贴切。”
  罗莎没有接口,自顾自地思索着。这件事有太多令人费解之处。“她和她母亲相处得融洽吗?”
  “我不知道。印象中一直觉得她和父亲比较亲。当然,一家之主是马丁太太。家中的重大决定都是由她最后裁决的。她一向盛气凌人,不过我不记得奥莉芙顶撞过她。马丁太太是个很难沟通的女人,总是谨言慎行。她说话时总是字斟句酌,似乎深恐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她摇摇头。“我一直没办法知道,她怕说出来的真心话会是什么。”
  隔壁办公室传来敲门声,有个女人探头进来,“巴克夫妇在等你,修女。你可以接见他们了吗?”
  “再等两分钟,贝蒂。”她朝罗莎笑一笑。“真抱歉,我恐怕没能帮上什么忙。奥莉芙在本校就读时有一个朋友,和你我所谓的朋友可能不大一样,只是个和她比较谈得来的女孩。她的夫家姓怀特———泽乐婷·怀特———目前住在武陵村,在本地往北约十里处。如果她愿意和你谈,我相信她能告诉你的一定比我多。她住的那栋房子叫橡树园。”
  罗莎把这些都记在笔记本中。“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我上次去探视奥莉芙时,她把你的信拿给我看了。”
  罗莎站起身,收拾好手提袋与公事包。她若有所思地告诉布里吉修女,“或许到头来,我只能写出一本血腥残暴的作品。”
  “我看不见得。”
  “我也不这么认为。”她在门口停下来。“很高兴见到你。”
  “有空再来找我,”布里吉修女说,“我很想知道你进行得怎么样。”
  罗莎点点头。“这案子是她做的,这一点应该毋庸置疑?”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布里吉修女缓缓地说,“当然,我也有过怀疑。整件事都太令人震惊,很难接受。”她似乎有了结论,“小心点,亲爱的。能确定的一点是,奥莉芙不管说什么,几乎都会撒谎。”
  罗莎把剪报上那位逮捕奥莉芙的警官的名字抄下来,在回伦敦途中,她顺路来到警察局询问。“我想找一位霍克斯里警官,”她问一位年轻的警员,“他在一九八七年时派驻在这个警局。他仍然在这里任职吗?”
  那警员摇摇头,“离职了,一年……一年半前走的。”他把胳膊肘靠在柜台上,带着欣赏的眼光望着她。“我可以取代他吗?”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些,“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去向?”
  “没问题。他在温席拉街开了一家餐厅,住在餐厅楼上。”
  “温席拉街怎么走?”
  “这个嘛……”他若有所思地抚摩着下巴,“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等半小时我交班后带你去。”
  她笑了出来,“你的女朋友会怎么说?”
  “保证会念叨个没完。她的舌头厉害得像链锯。”他眨眨眼,“如果你不告诉她,我也不会透露。”
  “对不起,帅哥。我老公管我管得很紧。他最痛恨的就是警察和小白脸。”撒个小谎比较容易脱身。
  他笑了笑。“在车站向左转,再往前一里,靠左边那条就是温席拉街。街角有一间已闲置的店面,隔壁就是霍克斯里警官开的餐厅。店名叫‘盗猎人’。”他用铅笔在桌面敲打着,“你打算在他的餐厅用餐?”
  “不,”她说,“纯粹公事。我不打算待太久。”
  他嘉许地点点头,“算你聪明。霍克斯里警官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他还是继续当警察比较好。”
  她要到伦敦,途中一定得经过那家餐厅。她很不情愿地停在餐厅前空荡荡的停车场,走出车外。她已经疲惫不堪了,原本不打算当天就和霍克斯里见面的,而且那位年轻警员的挑逗也令她沮丧,因为她的心已如槁木死灰。
  盗猎人餐厅是栋相当迷人的建筑,就在路旁,前面有座停车场。橡木制的门两旁有外凸的窗户,上头长满了含苞待放的紫藤花。这栋建筑与圣安吉拉女中一样,和邻近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两侧的商店都已人去楼空,窗户成为广告海报的公告板,两栋建筑遥遥相望,但与中间的餐厅一对照,就显得黯然无光。更糟的是,其中一栋建筑的房主把房子加盖了两层,在餐厅的砖瓦屋顶的烘托下,它脏兮兮的水泥墙壁更是奇丑无比。屋顶的紫藤花显然曾被隔成两块,靠右面的爬藤被右边高耸的建筑挡住了阳光,显得死气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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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四(4)
  罗莎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昏暗荒凉,空无一人,桌子也空置着,她失望地暗暗想着,就像她,像她的生活一样空洞。她原本打算开口问有没有人在,不过想想就打消了这念头。这里感觉好宁静,而且她又不急。她蹑手蹑脚走过地板,在角落的吧台旁找凳子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烹调料理的味道,有蒜头味,令人垂涎,让她想起自己整天都没吃饭。她等了许久,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她无意间闯入了别人的宁静中。她打算悄悄离去,就像刚才静静地来,但想想坐着也蛮舒服的,因此她用手托着头,坐了下来。沮丧,这个经常与她为
伍的老朋友,再次笼罩了她,也再次使她脑中产生了寻短见的念头。终有一天,她会自我了断的,服安眠药或撞车。车子,总是会想用车子。三更半夜,四下无人,置身雨中。只要把方向盘打个转,就可轻易获得解脱。那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因为满脑子的恨意,她的头疼痛不已。老天,她的日子过得真是一塌糊涂。不知什么人能浇熄她带着毁灭性的怒火,让满心的恶念灰飞烟灭。被艾黎丝说中了吗?她是不是该去看精神科医师?她的不幸遭遇毫无预警地又浮现在脑海中,她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噢,混账!”她气得诅咒不已,用手掌抹着眼睛。她在手提袋中翻找着车子钥匙。“混账!混账!全是混账!你死到哪里去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角落处有个身影移动了一下,于是猛然抬起头来。柜台后面,一个陌生的身影正在擦拭酒杯,望着她。
  她羞愧得满脸通红,把眼光移开。“你在这里多久了?”她气鼓鼓地质问。
  “够久了。”
  她找出夹在笔记本中的钥匙,又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就是够久了。”
  “好吧,显然你们还没开始营业,那我走了。”她起身离开凳子。
  “悉听尊便,”他满脸漠然,“我只是想喝一杯。你想走尽管走,要陪我喝一杯也行。我都无所谓。”他转身背对着她,打开一瓶酒的软木塞。她脸上的红潮稍微消退了些。
  “你是霍克斯里警官吗?”
  他把软木塞拿到鼻下,满脸赞赏地嗅了嗅。“我曾经是。如今我只是小老百姓黑尔。”他转过身,把酒倒入两个杯子中。“你找什么?”
  她又打开手提袋,“我的名片不知塞到哪里了。”
  “用说的也一样清楚明白。”他把一杯酒推向她。
  “罗莎琳·蕾伊。”她简明扼要地说,找出名片,摆在吧台的电话旁。
  她在昏暗中打量着他,一时忘了刚才的尴尬。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个餐厅老板。她想,如果她的理智够清醒的话,这时应该走为上策了。他没刮胡子,身上的衣服又乱又皱,像就这么和衣而眠。他没打领带,衬衫的纽扣有半数脱落了,露出一团黑扎扎的胸毛。他左颊上方一片淤青红肿,使眼睛几乎睁不开,两个鼻孔下方都有干涸的血迹。他举起酒杯,语带讽刺地说:“祝你健康,罗莎琳。欢迎光临盗猎人餐厅。”他语调轻快,有点苏格兰口音,又因为长期住在南部而带点南方腔。
  “不如祝你自己健康吧,”她直言不讳,“你看起来比较需要。”
  “那就祝大家吧。希望我们两人都能克服困扰自身的烦恼。”
  “你看来好像刚被压路机碾过。”
  他抚了抚脸上的淤痕。“虽不中亦不远矣。”他点头表示认同。“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苦恼?”
  “没事,”她简洁地回答,“我很好。”
  “当然很好。”他黝黑的眼眸亲切地打量了她许久。“你看来像行尸走肉,我是一脚已经踏入棺材了。”他仰头把酒喝光,又倒了一杯,“你找霍克斯里警官有何贵干?”
  她环视着餐厅。“你不是该开始营业了吗?”
  “为什么?”
  她耸耸肩。“让客人上门。”
  “客人,”他漫应了一声,“这个字眼真漂亮。”他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他们是一种危险的族群,你没听过吗?我最后一次看到客人是三天前的事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矮冬瓜,背了个登山背包,到处打听哪里有素食煎蛋卷和低咖啡因咖啡。”他沉默下来。
  “真不景气。”
  “没错。”
  她又坐回凳子上。“不是你的错,”她同情地说,“是经济萧条。每个人日子都不好过。你的左邻右舍看来早都关门大吉了。”她指了指门口。
  他举起手,按下吧台旁的电源开关。壁上的灯亮了起来,使桌上的酒杯平添一丝光彩。她骇异地望着他,他脸颊上的淤伤其实不是最严重的,他耳朵上有个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淌落到脖子上。他似乎浑然不觉。“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他凝视了她的眼眸一会儿,然后环视着她的身后。
  “罗莎琳·蕾伊。我想我该去叫救护车,”她手足无措地说,“你在流血。”她有股想置身事外的奇怪感觉,这似乎不干她的事。这个人是谁?当然,她不必为他负责。她只是个不相干的路人,无意间碰上他。“我打电话给你太太。”她说。
  他牵动嘴角苦笑。“好啊,有什么不行的?可以让她开怀大笑。她应该还很爱笑。”他伸手拿了条毛巾,按住头部。“别担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的。头破血流看来总是比实际的伤势更恐怖。你很美。‘由东到西从古到今,全印度最美的珠宝就叫罗莎琳’。”
《女雕刻家》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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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四(6)
  “你是怎么了?”
  他又把衬衫穿上。“没事。走开。自己先去弄片三明治吃。面包在桌边,奶酪在冰箱里。”他看到她的表情。
  “看起来可怕,其实并不严重,”他若无其事地说,“伤痕看起来总会比较吓人。”
  “发生了什么事?”
  他迎向她的目光,“就算是骑脚踏车跌倒弄得吧。”
  奥莉芙面带轻蔑的笑容,把她偷藏的蜡烛抽出来。曾有个女囚犯被搜查下体,想找出是否私藏毒品,结果竟然发现她阴部大量出血,此后狱方就不再搜身了。当时搜身的是个男警。如果是由女警检查,或许就有截然不同的结果。不过男人终究不一样。月经让他们困扰,尤其当出血量大得会渗漏到衣物上时。
  因为藏在她体内,蜡烛仍有点温热,她把尾端扯掉,开始揉捏。她的记性很好。她绝不怀疑自己捏制小蜡人可达到栩栩如生的功力。这次要捏的是个男人。
  罗莎在厨房里做三明治,她朝浴室瞥了一眼,忽然为要向霍克斯里打听奥莉芙案而有点提心吊胆。她向克鲁先生打听时,他就显得有点急躁;而克鲁好歹也算是个有教养的人———至少他看来不像被阿诺·史瓦辛格扁得半死,躺在黑暗中半小时没动静。她不知道霍克斯里脾气如何。如果他知道她是想打听这件他过去承办的案子,他会不会大为光火?这令她有点坐立不安。
  冰箱里有瓶香槟。她天真地认为,如果让霍克斯里喝一杯,或许他会温顺一点。她把香槟摆在托盘上,和三明治及两个杯子放在一起。
  “你的香槟是留着以后喝吗?”她开心地问着———是否太开心了点?———把托盘摆在马桶盖上后,她转身离去。
  他躺在满缸的泡沫中,乌黑的头发往后梳,脸已洗净,眼睛闭着,满脸轻松。“是的。”他说。
  “噢,”她有点愧疚,“那我把它放回冰箱。”
  他睁开一只眼睛,“我想留着生日喝。”
  “是哪一天?”
  “今晚。”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我才不信。是几号?”
  “十六号。”
  她眨了眨眼,“我还是不信。你多大了?”她没料到他会满脸笑意,不由得像个小女生般满脸羞红。他一定认为她是在挑逗他。可恨!———或许她确有此意。她已受够了自艾自怜的日子。
  “四十。已经四十大寿了。”他坐了起来,招手要她把酒端过来。“好啊,真是喜出望外。”他开心地说,“我没料到会有客人,否则会盛装出席。”他拔开软木塞瓶盖,瓶中溢出一些泡沫,把酒徐徐倒入她端过来的酒杯中。然后他把酒瓶摆在地板上,接过酒杯。“敬人生。”他说着,和她干杯。
  “敬人生。生日快乐。”
  他匆匆看了她一眼,又闭上眼,把头往后仰,靠着浴缸。“吃点三明治,”他轻声说,“空着肚子喝香槟最伤胃了。”
  “我刚才已经吃了三份。对不起,我等不及吃牛排了。你吃一点。”她把托盘摆在酒瓶旁边,让他自行取用。“你有没有洗衣篮或什么的?”她问,用脚趾挪动那些臭气冲天的衣服。
  “那些衣服不值得留。我会把它们扔了。”
  “我可以帮你扔。”
  他打了个呵欠。“垃圾袋在厨房左手边第二个茶杯柜中。”
  她抱起那堆脏衣物,伸直手臂尽量保持距离,找出垃圾袋连包了三层。处理这些臭衣服也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她返回时,他竟已呼呼大睡,酒杯摆在胸口上。
  她小心翼翼地拿下酒杯,摆在地板上。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纳闷了。她仿佛是他的姐姐,她在身旁,他竟无动于衷。留下还是离去?她萌生了怪异的念头,想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沉沉入睡,但又担心会吵醒他。他永远没办法理解,她需要和一个男人静静地相处,只要片刻。
  她的眼光柔和了些。他的脸很俊俏,虽然鼻青脸肿,还是可以看得出笑纹,她也知道,如果她愿意,他也会为她漾开笑靥,使她心花怒放。她忽然转过身。她一直在培养心头的恨意,不能这么轻易就失守。上帝所受的惩罚还不够。
  她拾起刚才随手抛在浴室门口旁的手提袋,蹑手蹑脚走下楼。门被锁上了,钥匙不知在哪里。她不觉得惊慌,只怪自己愚蠢。他一定把钥匙放在口袋里了。她再悄悄上楼,到厨房翻找那些臭衣服,不过口袋中都空空如也。她困惑地在客厅和卧室中翻箱倒柜。如果钥匙还在,他藏东西的功夫真是到家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拉开窗帘,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像是逃生梯或阳台之类的,结果发现面对的是一扇铁窗。她看看其他窗户,全装了铁窗。
  她不由得一肚子火。
  她也没用脑筋想想自己在做什么,就飞也似的冲进浴室,猛烈地摇晃着他。“你这个浑蛋!”她破口大骂,“你在玩什么花样!你是什么人?是杀人魔蓝胡子不成?我要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他仍睡眼惺忪,本能地拿起香槟敲向墙壁,再抓住她的头发,直到他手中的破酒瓶抵到她脖子时,他才睡意全消。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望了她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放开她,把她推开。“你这个愚蠢的贱人,”他咆哮着,“千万别再这么做!”他用力揉搓着脸,想驱除睡意。
《女雕刻家》四(7)
  她惊吓万分,“我想走了。”
  “那又为什么不走呢?”
  “你把钥匙藏起来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开始自顾自地抹肥皂。“就在门梁上。转两次,共有两道锁。”
  “你的窗户都装了铁窗。”
  “没错。”他舀水泼脸。“再见,蕾伊小姐。”
  “再见。”她勉为其难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我被关住了!”
  他拔掉洗脸槽的塞子,从毛巾架上抽下一条毛巾。“你是被关住了。”
  “可是———你刚说钥匙———”
  “再见,蕾伊小姐。”他伸手推门,硬将她顶了出去。
  她不该这么被赶出门的。这股念头让她头痛不已,出于本能地想维持自尊。不过他说得没错。她像个被囚禁的犯人,急着想逃脱。真容易,她想,要逃脱真是太容易了。一盏盏街灯由远而近,由小光点成为大光环,照得她的车窗一片灿烂。想把方向盘打个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死在这么炫目的灯光下,将会毫无痛楚,也将闪着耀眼的光。那么容易……那么容易……那么容易……
  ① as you like it,莎士比亚名剧《皆大欢喜》之原名。
《女雕刻家》五(1)
 奥莉芙掏出一根烟,贪婪地点燃。“你迟到了。我有点担心你不来了。”她吸了一口烟。“我一直想吸根烟。”她的双手和衣服上都脏兮兮的,像是沾满了干黏土。
  “你不能抽烟吗?”
  “只能用自己赚的钱买。我总是不到周末就花光了。”她用力地搓着双手,灰色粉屑纷
纷飘落在桌面上。
  “那是什么?”罗莎问。
  “黏土。”奥莉芙把烟叼在嘴边,动手把沾在胸前的污渍剔除。“你认为他们为什么称呼我女雕刻家?”
  罗莎原本想把她听到的传言说出来,不过总算忍住了。“你都雕塑些什么东西?”
  “人。”
  “什么样的人?想像中的人或你认识的人?”
  奥莉芙犹豫了片刻。“都有。”她望向罗莎,“我做的其中一个是你。”
  罗莎端详了她一阵子。“希望你不会想拿钉子去刺那个偶人,”她淡然一笑,“如果依我今天的感受看来,已经有人在施巫术对付我了。”
  奥莉芙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她不再去理会衣服上的污渍,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罗莎,“你怎么了?”
  罗莎这个周末一直精神恍惚,不断地分析,直到头痛欲裂。“没什么,只是头痛。”这倒是事实。她的情况毫无改变。她仍未能挣脱自己筑起的囚笼。
  奥莉芙瞪起眼,“改变心意了,不想写那本书了?”
  “没有。”
  “好,那我们开始吧。”
  罗莎按下录音机。“第二次与奥莉芙·马丁交谈。星期一,四月十九日。谈谈霍克斯里警官。奥莉芙,就是逮捕你的那个警官。你和他熟吗?他怎么待你的?”
  奥莉芙没有任何诧异的表情。不过,她通常喜怒不形于色。她思索了片刻。“是不是黑头发的那个?我记得他们叫他黑尔。”
  罗莎点点头。
  “他还好。”
  “他有没有对你凶?”
  “还好。”她又吸了口烟,隔着桌子,眼神呆滞地望向罗莎。“你和他谈过了?”
  “是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看到尸体时吐了出来?”她的音调有点不大一样。是沾沾自喜?罗莎不敢确定,似乎不像是沾沾自喜。
  “没有,”她说,“他没提起这件事。”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吐。”沉默了半晌。“我原本想替他们弄点茶,不过茶壶在厨房。”她的眼光移向天花板,或许是自觉说了些无趣的话题。“事实上,我蛮喜欢他的。只有他还和我说几句话,警局其他人当我又聋又哑。他给了我一份三明治。他还好啦。”
  罗莎点点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奥莉芙拿出另一根烟,用原来那根点燃。“他们逮捕我。”
  “不是。我指的是在此之前。”
  “我打电话到警察局,告诉他们我的地址,说尸体在厨房里。”
  “之前呢?”
  奥莉芙没有答腔。
  罗莎改变策略。“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是星期三。依照你的自白书,你在当天早晨及下午杀死琥珀和你母亲,并将之分尸。”她专注地盯着奥莉芙。“这期间,难道邻居都没听到什么动静前来探视?”
  奥莉芙的眼角动了一下,只是微弱的抽动,她脸上肥肉多,很难察觉。“是个男人,对吧?”奥莉芙温和地说。
  罗莎满头雾水,“什么男人?”
  她臃肿的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情。“待在这种地方的好处之一就是:不会有男人来打乱你的生活。当然,也就不会受到干扰,丈夫、男友,全都在外头,你不会因为男女关系而苦恼痛心。”她撅着嘴回忆着。“你知道,我一向很羡慕修女。如果能与世无争,日子会好过多了。”
  罗莎玩弄着手中的铅笔。奥莉芙太机灵了,她想,没办法和她谈她生命中的男人,如果有这么一个人的话。她提及她曾堕胎,是否确有此事?“不过却比较没有情趣。”她说。
  桌子对面传来一声闷哼。“什么情趣啊?你可知道我父亲的口头禅是什么?‘太不值得了。’他以前没事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母亲被他烦得都快疯了。对你来说,这句话倒是事实。无论你喜欢的人是谁,他显然对你是有百害无一利,太不值得了。”
  罗莎在笔记本上涂鸦,她画了一个缩在气球里面的胖嘟嘟的小孩子。莫非堕胎是奥莉芙想像出来的?把琥珀不要的孩子联想成她自己的?沉默了许久,她给那画中的小孩子再描上笑脸,不假思索地说出口。“问题不在于我喜欢的是谁,”她说,“而是我喜欢的是什么。问题是我要的是什么,而不是我要的是谁。”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那无关紧要。”
  再次陷入沉寂,她开始发觉奥莉芙的缄默令人透不过气来。那是种持久战,想逼她先开口。然后呢?
  她决定低头。“我们再回头谈案发当天吧。”她提议。
  一双肥胖的手忽然盖在她手上,亲切地抚着她的手指。“我很清楚沮丧的滋味。我经常感到沮丧。如果你闷在心里,它会像癌细胞一样不断扩散,将你吞噬。”
  奥莉芙的抚触并没有强制性,只是在表达友谊,是支持和鼓励,而不是威逼和压迫。罗莎也按了按那肥胖温暖的手指表示感谢,然后把手抽回来。她原本要说,不是沮丧,只是工作过度劳累与疲惫,但想想只木然地说:“我也很想做你所做的事,杀人。”沉默了许久。她的告白让她自己震惊,“我不该说这种话。”
《女雕刻家》五(2)
  “为什么?这是真心话。”
  “我怀疑我没有勇气杀人。”
  奥莉芙凝视着她。“这打消不了你想杀人的念头。”她抽丝剥茧地分析。
  “没错。不过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就没有这种意志了。”她黯然一笑,“我甚至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而有时候,我觉得自杀是惟一的明智选择。”
  “为什么?”
  “我受到伤害,”罗莎淡然说道,“几个月来,我一直受到伤害。”为什么要向奥莉芙透露这些,而不是像艾黎丝所建议的去找个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谈谈?因为奥莉芙可以了解她的感受。
  “你想要杀谁?”这问题在她们之间的空气中振动,像只被敲响的钟。
  罗莎盘算着回答是否明智。“我前夫。”她说。
  “因为他抛弃了你?”
  “不是。”
  “他做了什么事?”
  罗莎摇摇头。“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试图说服我,说我不该恨他。”她诡异地笑了笑。“而我非恨他不可。有时候我觉得,那是让我活下去的惟一支柱。”
  “是的,”奥莉芙说,“我可以理解。”她朝玻璃窗呵了一口气,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个绞架。“你曾经爱过他。”那是个肯定句,不是问句,没期待她回答,不过罗莎还是觉得应该答腔。
  “我记不起来了。”
  “你一定曾经爱过他。”奥莉芙的声音变得像在哼小调,“你没办法恨没有爱过的人,顶多只会不喜欢他,或避开他。真心的仇恨就如同真爱,会吞噬人的。”她用硕大的巴掌把玻璃上的雾气拭去。“我想,”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继续说,“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杀人到底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罗莎坦承,“有一半时间我精神恍恍惚惚,其他时间则被恨意所缠绕。我惟一能确定的一点是,我的精神正在慢慢地崩溃。”
  奥莉芙耸耸肩。“因为那一直埋藏在你心中。就像我刚才说的,把事情闷在心里对你不利。可惜你不是天主教徒,不然可以去向神父告解,那样马上可以让你觉得好过些。”
  罗莎不以为然,“我曾经是天主教徒。我想我如今仍然算是。”
  奥莉芙又掏出一根烟,像参加弥撒领圣餐般虔诚地含在唇间。“执迷不悟,”她喃喃地说,伸手拿火柴,“终究会令人万劫不复。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得到教训了。”她带着同情说,“你需要再过一段日子才能谈这件事。我可以理解。你以为我会揭你的伤疤,使你再次受伤。”
  罗莎点点头。
  “你不信任别人。你没有错。信赖别人会自讨苦吃,这事我清楚得很。”
  罗莎看着她点烟,“那你自己是对什么执迷不悟?”
  她瞥了罗莎一眼,眼神出奇地亲切,但没有回答。
  “我可以不用写这本书,你知道,如果你不要我写,我就不写。”
  奥莉芙用拇指背抚了抚她稀疏的金发。“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布里吉修女会很不高兴。我知道你去找过她了。”
  “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耸耸肩,“如果我们这样就放弃了,你也会不高兴的。那有关系吗?”
  奥莉芙忽然笑了出来,整张脸眉飞色舞。她看来真是和蔼可亲,罗莎暗暗想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关系,”她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要写。”
  “为什么不写?”
  罗莎扮了个鬼脸,“我不想让你变成茶余饭后的话柄。”
  “我不是早就被骂得体无完肤了吗?”
  “在狱中或许这样,但外头不会。他们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许,最好不要让人们再想起这件事。”
  “要怎么做,才能说服你把这本书写出来?”
  “如果你肯告诉我犯案动机。”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他们找到我外甥了吗?”最后,奥莉芙开口。
  “我看还没有。”罗莎蹙眉,“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找他?”
  奥莉芙畅笑出声。“囚犯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里每个人都是万事通。我们反正闲着没事,总会打听别人的事,人们各有各的法律顾问,我们也都读报纸,而且每个人都会互相交换小道消息。我猜也猜得出来,我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他总是尽可能地把好东西留给家人。”
  “我和你的一个邻居交谈过,海斯先生。你记得他吗?”奥莉芙点点头。罗莎继续说:“如果我没搞错,据他所说,琥珀的孩子被一个姓勃朗的人领养了,那人后来举家移民澳洲了。我想这就是克鲁先生一直找不到他的原因。好大的地方,名字又很平凡。”她停顿了片刻,但奥莉芙仍闷不吭声。“你为什么想知道?有没有找到他,对你有差别吗?”
  “或许。”她沉重地说。
  “为什么?”
  奥莉芙摇摇头。
  “你希望能找到他吗?”
  门猛然被推开,两人都吓了一跳。“时间到了,女雕刻家。走吧,该进去了。”警卫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她们辛苦营建起来的亲密感又化为乌有。罗莎觉得一肚子火,也看得出奥莉芙满脸不悦。不过已错失良机了。
  她无奈地眨眨眼。“人们说得没错。当你开心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我下星期再来找你。”奥莉芙撑着臃肿的身躯,蹒跚地起身。
《女雕刻家》五(3)
  “我父亲很懒,所以才让我母亲在家中发号施令。”她用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保持平衡。“他还有一句名言,也是我母亲最痛恨的一句话,‘如果可以明天做,千万不要今天做。’”她淡然一笑。“结果,当然,他也就越来越没出息。他只知道凭自己的感觉过活,毫无责任感。他应该去读存在主义的。”她说得极为缓慢,“那可以让他知道,人应该积极地作出明智的选择和行动。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罗莎,包括你在内。”她轻轻点点头,然后掉头离去,拖着那把铁椅子,吃力地和警卫走回囚房。
  罗莎纳闷不已,这席话到底暗藏何种玄机?
  “怀特太太吗?”
  “什么事?”那位少妇把前门稍微推开一点,一手牵着狂吠不已的狗。她像个病美人,脸色苍白,容貌姣好,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一头亮丽的金发。
  罗莎递出名片,“我在撰写一本关于奥莉芙·马丁的书。你们学校的布里吉修女说,你或许可以告诉我一些讯息。她说你是奥莉芙在校时最亲近的朋友。”
  泽乐婷·怀特假装仔细看那张名片,然后退回给她。“恐怕不方便,谢谢。”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基督徒在证道。她准备把门关上。
  罗莎伸手顶住门,“请问是为什么?”
  “我不想被牵连。”
  “我不会提起你的姓名。”她笑着游说对方,“拜托,怀特太太,不会让你难堪的。我一向保护消息来源。我只想向你打听点消息,不会让你曝光的。没有人会知道这事与你有关,我在书中不会提及,就算有人向我打听,我也不会透露。”她看得出,怀特太太的眼神已经有点动摇。“你打电话向布里吉修女查证一下,”罗莎决定趁热打铁,“她可以替我担保。”
  “呃,我想大概没什么关系。不过只能谈半小时。我三点半必须去接孩子。”她打开门,把狗拉到一旁。“请进。客厅在左边。我先把布摩关到厨房,否则它会闹得我们没办法交谈。”
  罗莎径自走入布置雅致、采光极佳的客厅。一面落地窗可通向阳台。屋外是花木扶疏的庭园,与远方的平畴绿野和牛群融为一体。“这里景观真好。”她在怀特太太过来后说。
  “我们能住在这里,真是万幸,”怀特太太自豪地说,“这栋房子的价格我们根本付不起,前任房主因为周转失灵,急需变卖房子,所以价格比原来还便宜两万五千英镑。我们在这里住得惬意极了。”
  “那当然,”罗莎亲切地说,“这里简直是人间仙境。”
  “请坐,”怀特太太优雅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我并不是以身为奥莉芙的朋友为耻,”她解释说,“我只是不想谈起此事。公众总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们一定不肯相信我对那件凶案的始末一无所知。”她端详着自己指甲上涂的油彩。“你知道,在凶案发生时,我已经有三年没与她碰面,案发后也没见过她。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提供什么值得参考的消息。”
  罗莎不打算把这段谈话录音,她怕这个妇人会因此而打退堂鼓。“告诉我,她在学校的表现怎么样,”她说着,取出纸笔。“你们在同一班吗?”
  “对,我们都是前段班。”
  “你喜欢她吗?”
  “不大喜欢。”怀特太太叹了口气,“这么说太不厚道了,对不对?听着,你一定不能提起我的姓名,好吗?我是说,如果你让我曝光,我就不再说下去了。我不想让奥莉芙知道我对她的真实看法。那很伤感情。”
  当然伤感情了,罗莎想,但你又为什么会在乎呢?她从公事包中取出几张印有自己地址的信纸,写了几行字,然后签署画押。“‘我,罗莎琳·蕾伊,住在上述地址,同意将泽乐婷·怀特太太所提供的资料当做机密,无论在口头上或书面上,目前或日后,都不会透露她是我的消息来源。’好了,这样可以吗?”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如果我违约,你可以告我,要我赔偿一笔天文数字。”
  “噢,她一定猜得出来是我。反正,在学校时会跟她交谈的就只有我一个。”她收下那张契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天,真是优柔寡断!罗莎不禁想到,奥莉芙想必早已看出这个朋友不值得交往了。“这样吧,我告诉你,我会怎么使用你提供的消息,你就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刚才说你不大喜欢她。我在书中就会写:‘奥莉芙在校时人缘不佳。’这样你能接受吗?”
  怀特太太脸色开朗了些,“噢,可以。反正那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好。她为什么人缘那么差?”
  “她一直与人格格不入,我觉得。”
  “为什么?”
  “噢,真是,”怀特太太有点不耐烦地耸耸肩,“或许是因为她很胖吧。”
  这段访谈恐怕会像拔牙一样了,既缓慢又痛苦。“她是否曾试着交朋友,或是根本不在乎?”
  “她不在乎。她一向默不作声,你知道,就是在别人聊天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大家都不喜欢她那种样子。老实说,我们都很怕她。她比我们高大许多。”
  “那是你怕她的惟一原因吗?她的身材?”
  怀特太太回忆了许久。“应该是整体的感觉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很安静。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正在跟别人交谈时,一回头却看到她就站在你身后,盯着你看。”
《女雕刻家》五(4)
 “她会不会以大欺小?”
  “只有在她们欺负琥珀时才会。”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不会。大家都很喜欢琥珀。”
  罗莎用铅笔头敲打着牙齿。“你说在校时奥莉芙只和你交谈。你们都谈些什么?”
  怀特太太扯弄着裙子。“就是闲聊吧。”她答不上来。
  “我想不起来了。”
  “就是女生喜欢聊的那些?”
  “嗯,应该是吧。”
  罗莎追根究底。“所以你们就会聊些关于性、男生、衣服、化妆之类的?”
  “呃,是吧。”怀特太太说。
  “这一点令人很难以置信,怀特太太。除非她在这十年间有了剧烈的转变。你也知道,我去见过她。她对琐事毫无兴趣,也不喜欢谈她自己。她只想知道我的事,和我在做什么。”
  “那或许是因为她身在牢中,而你是她惟一的访客。”
  “事实上,我不是。而且我听说,在有人去探视时,大部分犯人的表现都与她截然不同。他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因为那是他们可以博取同情的惟一机会。”她扬起一条眉毛,推论着,“我想奥莉芙生性就喜欢对和她交谈的人追根究底。我怀疑她是不是以前就有这种习惯,所以你们都不大喜欢她。或许你们认为她太爱问东问西。”老天保佑,希望我的推断没错,罗莎想着,因为这位怀特太太毫无主见,一问三不知。
  “真好笑,”怀特太太说,“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她的确常问东问西的。她总想打听我父母是不是常牵手、接吻之类的,还想知道我有没有听过他们做爱。”她撅了撅嘴。“没错,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大喜欢她。她老是想打听我父母多久做爱一次,而且她在问时还会把脸凑过来,紧盯着我瞧。”她的身体打了个颤。“我一向痛恨她那种样子。她的眼神很贪婪。”
  “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父母的事?”怀特太太嗤之以鼻,“当然不会实话实说了。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她问起时,我总是说,有啊,他们昨天晚上做爱了,借此打发她。大家都这么做。后来这种问答变成一种滑稽的游戏。”
  “她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怀特太太耸耸肩,“我一直认为她满脑子邪念。我们村子里有个女人就是那样。她每次遇到人时,第一句话就是问:有没有什么八卦?而且问的时候眼睛都会一亮,我厌恶那种模样。当然,真有事也没有人会告诉她。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罗莎思索了片刻。“奥莉芙的父母会接吻和搂抱吗?”
  “天啊,不会!”
  “你说得很肯定。”
  “当然啦。他们彼此嫌恶。我母亲说,他们会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因为他太懒了,不想搬走,而她又贪图他的钱财,不想让他走。”
  “这么说,奥莉芙是想确认?”
  “什么?”
  “她向你打听你父母是否会亲热时,”罗莎冷静地说,“她是想借此作个确认。那可怜的孩子想知道,是不是只有她的父母会处不来。”
  “噢,”怀特太太惊讶地说,“你这么想吗?”她撅了撅嘴。“不对,”她说,“我确信你的推论不对。她只是想打听关于性方面的问题。我告诉你,她的眼神看来色迷迷的。”
  罗莎不想再谈这话题。“她会说谎吗?”
  “会啊,那是另一个特点。”前尘往事似乎一瞬间全涌入她的脑海。“她总是在说谎。真奇怪,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你知道,到后来没有人相信她的话了。”
  “她都撒些什么谎?”
  “什么谎都有。”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于她自己?别人?她父母?”
  “什么都有。”她看出罗莎满脸不耐烦。“唉,真是,这很难解释。她总是会瞎掰一堆故事。我是说,她一开口,就会掰一堆的故事。呃,我想想看。她常会掰些根本子虚乌有的男朋友;还说他们全家在暑假时到法国度假,其实根本就是待在家里了;她还一直提到她养的狗,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没有养狗。”她扮了个鬼脸。“而且她也常常作弊。这一点很令人厌烦。她会趁你不注意把你的作业本偷走,抄袭你的点子据为己有。”
  “不过,她很聪明,对吧?她的毕业成绩优异。”
  “她每一科都及格了没错,不过我不觉得她的成绩有什么好炫耀的。”她的口气有些酸溜溜。“如果她真的那么聪明,为什么不能找个像样的工作?我母亲说,她到派狄超市购物时,每次遇到奥莉芙替她结账,就觉得很别扭。”
  罗莎把眼光从那苍白的脸上移开,望向窗外的景致。她缄默了许久,在心中盘算着。她想,自己或许猜错了。然而……然而她似乎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奥莉芙当年是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奥莉芙显然和你最亲近,或许,除了她妹妹之外。你想这是为什么?”
  “噢,老天,我毫无概念。我母亲说,是因为我让她想起琥珀。我自己没那种感觉,不过看过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人都说,琥珀看来比较像是我妹妹,而不像奥莉芙的。”她又陷入回忆中。“或许我母亲说得没错。在琥珀也入学后,奥莉芙就很少和我跟进跟出的了。”
《女雕刻家》五(5)
  “那你一定松了口气。”很明显,她话中带刺,幸好怀特太太浑然不觉。
  “我也这么想。除了一点———”她若有所思地补上一句,“奥莉芙和我在一起时,没人敢捉弄我。”
  罗莎凝视了她许久。“布里吉修女说,奥莉芙十分呵护琥珀。”
  “没错。不过,琥珀的人缘本来就很好。”
  “为什么?”
  怀特太太耸耸肩,“她很亲切。”
  罗莎忽然笑了出来,“老实说,琥珀开始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了。她听起来好得像是仙女下凡。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噢,这个,”她蹙眉回忆着,“我母亲说,那是因为她对人百依百顺。别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介意。当然,她还笑口常开。”
  罗莎在笔记本上画着胖嘟嘟的小孩,想着那不受欢迎的胎儿。“她是怎么对人百依百顺的?”
  “我想她是想讨好别人吧。都是些小事情,像是把铅笔借人啦,替修女跑腿打杂之类的。我有一次需要一件干净的运动服来参加网球比赛,穿的就是琥珀的。就是这样的事。”
  “不用跟她借?”
  怀特太太有点意外,她红着脸说:“不必,用琥珀的东西不必开口借。她从不介意。不过奥莉芙倒是会因此来兴师问罪。她就曾为了那件运动服的事大发雷霆。”她看了时钟一眼,“我得走了,快迟到了。”她站起身,“我恐怕没能帮上什么忙。”
  “正好相反,”罗莎说着,也站起来,“你帮了个大忙,感激不尽。”
  她们一起走到门口。
  “你难道都不会觉得奇怪,”罗莎在怀特太太开门时问,“奥莉芙怎么会杀了她妹妹?”
  “呃,会啊,当然会。我觉得很震惊。”
  “会不会震惊到怀疑是否真是她杀的?照你所说,她们姐妹情深,她似乎不可能这么做。”
  灰色的大眼眸游移不决地转动着。“是很奇怪。我母亲也一直这么说。不过如果不是她做的,她为什么要承认?”
  “我不知道。或许因为她习惯于保护别人。”她友善地笑了笑。“你想,令堂是否愿意与我谈谈?”
  “噢,老天,愿意才怪。她甚至不愿让人知道我在学校时曾和奥莉芙交往。”
  “能否请你问问看?如果她愿意,请打名片上的电话通知我。”
  怀特太太摇摇头,“那只是浪费时间。她不会同意的。”
  “好吧。”罗莎走出门,站在碎石路上。“这间房子好雅致。”她热切地说着,抬头望向门廊上的爬藤植物。“你以前住在哪里?”
  怀特太太夸张地皱着眉,“在道林顿郊区的一间烂公寓中。”
  罗莎笑了,“这么说,搬到这儿来算是一种文化的冲击了。”她打开车门,“你回过道林顿吗?”
  “噢,回过啊,”怀特太太说,“我父母还住在那儿。我一个星期探望他们一次。”
  罗莎把手提袋和公事包丢到后座。“他们一定很以你为荣。”她伸出手,“谢谢你提供了宝贵的时间,怀特太太,别担心,我会非常谨慎地使用你所提供的资料。”她俯身跨入驾驶座,把车门带上。“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你,”她把车窗摇下,满脸真诚地问道,“能否请教一下你的娘家姓?这样我可以从布里吉修女提供的名单中剔除你的名字,免得不知道是同一个人而再次来麻烦你。”
  “赫伍德。”怀特太太毫不犹豫地说。
  罗莎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赫伍德家。她先开车到道林顿区的图书馆,查阅当地的电话簿。她查到了三个姓赫伍德的人家。她把三个电话号码都抄了下来,在一座公共电话亭依次打去查证,表示自己是泽乐婷的老朋友,想找她聊天。前两家都表示没有这个人,最后一家,是位男士接的,告诉她泽乐婷已经嫁到怀特家了,如今住在武陵村。他把泽乐婷的电话号码告诉罗莎,并很亲切地说,很高兴能与她再次交谈。罗莎笑着放下听筒。她想,怀特太太应该不是遗传自母亲,而是父亲。
  在赫伍德太太拉开保险链打开门时,罗莎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赫伍德太太狐疑地望着罗莎,“什么事?”
  “赫伍德太太?”
  “是的。”
  罗莎原已拟好了简单的开场白,不过,在看到赫伍德太太冷峻的眼神后,决定打消原意。巴结与客套这一招对赫伍德太太显然无效。“对不起,我是用计套你女儿和你先生,才查出府上的地址,”她淡然一笑,“我叫———”
  “罗莎琳·蕾伊,你在写一本关于奥莉芙的书。我知道。我刚才正在和泽乐婷通电话。她一下子就想到是你了。很抱歉,不过我帮不上忙,我和那女孩不熟。”不过她仍没把门关上。不知何故———好奇?———她仍留在原地。
  “至少比我熟,赫伍德太太。”
  “不过我并不想写关于她的书,小姑娘。”
  “就算你认为她是无辜的,也一样?”
  赫伍德太太没有答腔。
  “万一不是她做的呢?你曾这么想过,对吗?”
  “不关我的事。”她开始准备关门了。
  “不然是谁的事?”罗莎心中忽然升起无名怒火,继续追问。“你女儿描述了两个相亲相爱的姐妹,其中一个借着撒谎欺瞒来强化自己的信心,另一个则不敢向别人说不,以免别人不喜欢她。她们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使她们变成这样?当时你又在哪里?大家都在哪里?她们两姐妹只能相依为命。”她从门缝里看到赫伍德太太紧绷的嘴唇,她不屑地摇摇头。“恐怕是你女儿误导了我。我是听了她的说法,才会以为你是个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她冷笑着说,“看来你也只是个伪善者。再见,赫伍德太太。”
《女雕刻家》五(6)
  赫伍德太太不耐烦地闷哼了声,“你还是进来吧,不过我警告你,我要求你在发表这次谈话的记录前,先让我过目。我可不会让你把你对奥莉芙的个人观点强加到我头上。”
  罗莎拿出录音机。“我会把整个访谈过程录音。如果你自己也有录音机,你也可以同时录音,不然我就转录一盘寄给你。”
  赫伍德太太点头表示同意,打开门,“我们自己有录音机。我去弄茶,我老公会把录音机准备好。请进,请先把鞋底擦一擦。”
  十分钟后,他们都已就绪。局面完全由赫伍德太太掌控。“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把我记得的部分全告诉你,等我说完你再提问题。同意吗?”
  “同意。”
  “我说我和奥莉芙不熟,那是事实。她到过我家五六次,其中两次是参加泽乐婷的生日庆祝会,其他三四次是喝茶。我不大喜欢她,笨手笨脚的,动作很慢,和她很难交谈,她也没有幽默感,老实说,她根本就没有吸引力。这么说听起来或许很不厚道,不过话说回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想装也装不出来。在她和泽乐婷的友谊无疾而终后,我并不觉得遗憾。”她停下来回忆往事。
  “之后,我和她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再也没到我们家来。当然,我听过她的事,泽乐婷和她同学告诉我的。我对她的印象和你刚才说的相差不远———一个悲伤、没人爱,也不可爱的小孩,只能借着吹嘘到外国度假以及有男朋友来掩饰心头的寂寞。我想,她喜欢撒谎,是因为她母亲不断逼她要表现出众,她大吃大喝或许也是同一个原因。她小时候就胖嘟嘟的,进入青春期后,大吃大喝的习惯变得近乎病态。我听泽乐婷说,她常到学校厨房偷东西吃,而且一拿到就整个塞进嘴中,像是怕没吃完就被抢走似的。”
  “我想,你一定会把这种行为解释成是问题家庭的征兆。”她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罗莎,罗莎也点头认同。“没错,我也有同感。那太反常,连琥珀的百依百顺也不是正常现象。我必须强调,我没目睹过奥莉芙大吃大喝或琥珀的百依百顺,这些都是听泽乐婷和她朋友说的。不过我对她们的古怪行径还是有点忧心,因为有几次我到学校接泽乐婷时,见过吉宛和罗伯·马丁夫妇,泽乐婷也到过他们家。这对夫妇很奇怪,他们很少交谈。他住在他们家一楼的后厢房,她和两个女儿却住在前面卧房。据我所知,夫妻俩是透过奥莉芙和琥珀来沟通。”她看到罗莎诧异的表情,于是顿了一下,“没有人跟你说起这件事?”
  罗莎摇头。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当然,她在人前会装做若无其事。老实说,要不是泽乐婷告诉我,她看到马丁先生的书房中有张床,我也看不出来他们夫妻是貌合神离。”她蹙着眉。“不过事情总是这样,对不对?一旦开始怀疑,所见所闻都会证实你的怀疑。他们从不同进同出,惟一的例外是参加家长会,不过那时他们之间也总是夹着其他人,通常是学校的老师。”她不大自在地笑了笑。“我以前常常观察他们,你知道,没有恶意———我老公可以证实这一点———我只想证明自己的推测是否错了。”她摇摇头。“我的结论是,他们彼此看不顺眼。他们不只是互不交谈,简直就是形同陌路,连抚触、交换个眼色都没有。你想,那合理吗?”
  “噢,是的,”罗莎充满感情地说,“恨意与爱意一样,有强烈的身体语言。”
  “我想,问题出在她身上。我一直在猜一定是他有外遇,被她发现了,不过我要强调,这只是我的揣测。他长得很帅,很好相处,当然,他也在外头工作。而她,就我所知,根本连个朋友都没有,或许有几个点头之交,不过很少有人去找她。她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真的蛮讨人厌的。不是那种让人有好感的类型。”
  赫伍德太太看着罗莎,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刚才问我,当他们家问题丛生时,我人在哪里?亲爱的,我在带自己的孩子啊。如果你自己有小孩,你就知道照顾小孩已经够辛苦了,哪有闲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当时没有出面表达意见,我现在的确觉得有点遗憾,不过,老实说,我又能怎么样?反正,我觉得那是学校的责任。”她把双手一摊,“不过话说回来,当个事后诸葛亮太容易了,当时谁能料到奥莉芙会作出这种事来?我不认为有人能认识到,她承受了多么严重的情绪困扰。”她把手垂下来,摆在腿上,无奈地望着她先生。
  赫伍德先生沉思了许久。“然而,”他缓缓地说,“我们实在没必要假装真认为她杀了琥珀。我曾为这事到警察局去,你知道,我告诉他们,不大可能是她杀的。他们说我的质疑是过时的资料。”他闷哼了一声。“当然,他们说得也没错,我们和他们家已经五年多没来往了,而且那五年间,两姐妹或许早已反目成仇。”他缄默了。
  “如果琥珀不是奥莉芙杀的,”罗莎追问,“那会是谁杀的?”
  “吉宛,”他忽然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他抚了抚苍白的头发。“我们认为,奥莉芙进门时,撞见她母亲用棍子痛打琥珀。她一向呵护妹妹,看到这一幕,足以让她发狂了。”
  “吉宛会做这种事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我们一直都这么想,”赫伍德先生说,“她对琥珀一向没好感,或许是因为琥珀像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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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五(7)
  “警方怎么说?”罗莎问。
  “我猜罗伯曾向警方提出和我们相同的看法,不过在警方讯问奥莉芙时,她否认了。”
  罗莎望着他,“你是说,奥莉芙的父亲曾经告诉警方,他认为他太太打死了自己的幼女,然后奥莉芙杀了她母亲?”
  他点点头。
  “天啊!”她吁了口气。“他的法律顾问对此只字未提。”罗莎思索了一阵子。“这么说,吉宛以前一定痛打过琥珀,否则他无凭无据,不可能提出这样的指控,对吧?”
  “或许他只是和我们一样,不相信奥莉芙会杀琥珀。”
  罗莎咬着指甲,望着地毯。“她在自白书中说,她和她妹妹感情一向不睦。好,如果说她们离校几年后,感情越来越疏远,这一点我可以接受;可如果连她自己的父亲都认为,她们的感情仍很亲密,奥莉芙才会为了替她报仇而弑母,那我就不相信她们真的感情不睦了。”她摇摇头,“我相信奥莉芙的律师一定没听说过这件事。那可怜的律师原本打算替她辩护,但证据太薄弱。”她望向他们。“罗伯·马丁后来为什么放弃了?他为什么让她提出有罪自诉?依照她的说法,她这么做,是使他免于承受审判过程的痛苦。”
  赫伍德先生摇头。“那我就不得而知了。案发后,我们就没再见过他。也许,他后来也相信她有罪了。”他揉搓着患有关节炎的手指。“我们大家所面临的问题是,很难接受我们所认识的人可能犯下这种骇人听闻的案件,或许那正显示了我们的判断力有多么不可靠。我们在案发前就认识她了。我想,你应该是在案发后才认识她的。无论是案发前还是案发后认识她,我们都看不出她有多少性格上的缺陷,足以让她杀妹弑母,我们只想找借口。不过,我想,到头来还是找不出任何借口的。她并不是在警方的逼供刑讯下写下自白书的。就我所知,他们反倒要她别急着写,等她的法律顾问在场时再说。”
  罗莎蹙眉,“不过你仍然觉得很困惑。”
  他淡然一笑,“只有在有人提起这件陈年往事时才会。我们早已将它抛到脑后。她签下自白书,俯首认罪了,这点是不争的事实。”
  “替人顶罪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罗莎反驳,“布里吉修女说奥莉芙经常撒谎。你们和你们的女儿也都提起她撒过的谎。你们凭什么认为,她这次说的就是实话?”
  他们哑口无言。
  “对不起,”罗莎歉然地笑着说,“我无意和你们抬杠。我只是想找出真相。有太多疑点,令人没办法信服。我是说,例如,为什么罗伯·马丁在案发后还继续住在那栋凶宅?照理说,他应该巴不得搬得越远越好。”
  “你必须和警方谈谈,”赫伍德太太说,“他们知道得最清楚。”
  “没错,”罗莎平静地说,“非找他们谈不可。”她把咖啡杯摆回桌上。“我能否再问三个问题?问完我就不再打扰你们了。第一,你们能否想到,有什么人能提供我消息的?”
  赫伍德太太摇头,“在她离校后,我对她的事真的就不大清楚了。你必须去找她的同事谈谈才行。”
  “也好。其次,你们可知道琥珀在十三岁时生了个孩子?”她看得出他们满脸诧异。
  “天啊!”赫伍德太太说。
  “是很令人震惊。第三……”她停了一阵子,回忆起狄兹律师听了也是大吃一惊的可笑反应。“第三,”她正色继续说下去,“吉宛曾劝奥莉芙堕胎。你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赫伍德太太沉思片刻。“是不是一九八七年初的事?”
  罗莎不确定该如何回答,只点点头。
  “我当时正好因经期不顺而苦恼不已,”赫伍德太太坦然地说,“我在医院无意间遇见了奥莉芙和吉宛。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们。吉宛急着想避开,她试图装成是自己去作妇科检查,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是奥莉芙有问题。那可怜的女孩泪流满面。”她不以为然地啧啧作声。“不让她生下来真是不应该。当然,那也可能是凶案的原因。案发的日期一定是她原本的预产期。怪不得她会情绪失控。”
  罗莎开车再次回到列凡路。这次,二十二号的房门半开着,一个少妇在庭园中修剪树枝。罗莎把车停妥,走了下来。“嗨!”她举手打招呼。她希望先友善地见个面,可以使这位少妇不会像她的邻居一样拒人千里之外。“我叫罗莎琳·蕾伊,前几天来过,不过你不在家。我知道你时间很宝贵,所以我不会打断你的工作,你能否边工作边和我聊聊?”
  少妇耸耸肩,继续修剪。“如果你想推销什么东西,甚至宗教,那你是浪费时间。”
  “我想谈谈你的房子。”
  “噢,老天!”那少妇鄙夷地说,“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买下那栋鬼房子。你是什么人?来做灵异研究的吗?那些灵媒全是些神经病。他们似乎认为,我们家的厨房充斥着那些可怕的东西。”
  “不是,我的目的一点都不灵异。我在写一本书,关于奥莉芙·马丁案件的后续报道。”
  “为什么?”
  “有若干令人费解的疑团。例如,为什么罗伯·马丁在案发后还住在这里?”
  “你要我回答这种问题?”她轻蔑地说,“我连见都没见过他。在我们搬进来之前,他早已作古了。你应该找海斯老伯谈———”她把头转向隔壁示意,“只有他认得那个家庭。”
《女雕刻家》五(8)
  “我和他聊过了。他也不得而知。”她瞥了一眼半开着的门里,但只能看到桃色的墙壁和褐色的地毯。“我猜那栋房子曾经重新装潢过。你是自己装潢的,还是在整修后才搬进来的?”
  “我们自己整修的。我老公从事的是建筑业。或是说以前是,”她说,“他在十、十二个月前被裁员了。我们运气不错,卖了另一栋房子,没亏损太多,趁便宜买下这一栋。而且
是用现金买的,没有房贷,所以我们不像其他失业劳工那样过得苦哈哈的。”
  “他找到其他工作了吗?”罗莎怜悯地问。
  少妇摇摇头,“很难。他只懂建筑,这一行目前不景气。他已经尽力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对不对?”她把剪子垂下来。“我猜你是想打听,我们在整修房子时,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罗莎点点头,“差不多。”
  “如果有,我们早就说出去了。”
  “那当然,不过我并不以为你们会找到任何不法的证据。我只想打听你们对这房子的印象。例如,当时这栋房子看起来是否很可爱?所以他才会住下来?因为他爱这栋房子?”
  那少妇摇摇头,“我觉得那像间监狱。我不敢说得太肯定,不过我猜他只使用其中一个房间,就是楼下的后厢房,这个房间有门可以与厨房及衣帽间相通,还有另一道门,可以通向花园。或许他是穿过房门到厨房烹煮,不过我怀疑这一点。房间与厨房相连的门上锁了,我们一直找不到钥匙。房间里有个古旧的火炉,帮我们清理的工人没有弄走,一直留着,我猜他就是用那个炉子做饭。花园很不错。我想他只用那个后厢房和花园,没有到其他房间去过。”
  “因为门锁着?”
  “不,因为尼古丁味。窗户的玻璃被烟熏得发黄。还有天花板,”她做了个鬼脸———“都变成深褐色了。尼古丁味很呛鼻子。他一定是闷在房子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真难闻。其他房间都没有尼古丁味。如果他曾到其他房间去,待的时间一定也不长。”
  罗莎点点头,“他死于心脏病。”
  “我不觉得意外。”
  “我想看看里面,你介意吗?”
  “没这个必要,已经整个翻修过了。我们把可以打掉的墙都翻新了,楼下的装潢也全是新的。如果你想知道他住这儿时房间的摆设,我可以画张图给你。不过你别进去。如果我答应你了,一定会没完没了,对不对?什么张三李四也都会要求我让他们进门探视的。”
  “有道理。反正,画张图会更有帮助。”她回到车上拿出纸笔,递给那位少妇。
  “目前的装潢比以前好多了,”那少妇边画边说,“我们打通所有的房间,漆得艳丽耀眼。可怜的马丁太太毫无美学概念。我想,你知道,她这个人可能不懂什么情趣。好了,”她把纸笔递回去,“我只能画这样了。”
  “谢谢你,”罗莎边说边端详那张图,“你为什么认为马丁太太不懂情趣?”
  “每样东西———墙壁、门、天花板———全都漆成白色,简直像手术房,冰冷而一尘不染,也毫无色彩。房里没有挂过图画,因为我在墙上没看到任何痕迹。”她打了个颤,“我不喜欢那样的房子,死气沉沉的。”
  罗莎笑着望了望那面红砖外墙。“幸亏是你买了下来。我想如今一定五彩缤纷、充满生机。我自己也不相信鬼魂这种事。”
  “不妨这么说吧,如果你想看鬼,就会看得到。如果你不想看,就看不到。”她拍拍头,“全都在一念之间。我老爸常看到粉红色的大象,不过从来没有人说我老爸的房子里闹鬼。”
  驱车离去时,罗莎仍满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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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六(1)
  盗猎人餐厅前的停车场仍空荡荡的,不过这次是下午三点,午餐时间已过,门也已关上。罗莎拍打着窗口,不过毫无动静,于是她从巷道绕到屋后,料想厨房应该在后头。房门半开着,里面传来歌声。
  “喂,”她叫道,“霍克斯里警官?”她把手靠在门上,想把门推开,结果门却猛然被拉开,她差点摔一跤。“你故意的!”她大叫,“我真该打断你的手臂。”
  “老天,你这个女人,”他装出满脸嫌恶的表情。“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我开始觉得,我对前妻的要求太严苛了。”他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只手还抓着条活蹦乱跳的鱼。“你又做什么来了?”
  他似乎有让她难堪的特异功能。她强忍着怒火,没和他顶嘴。“对不起,”她说,“只是我刚才差点跌一跤。听着,你现在忙不忙?我能不能进去和你谈谈?”她仔细打量他的脸庞,想看看有没有新的伤痕,不过没有发现。
  “我正在忙。”
  “如果我一小时后再来呢?你可以和我谈了吗?”
  “或许。”
  她苦笑了一下,“那我一小时后再来试试。”
  他看着她走开。“你打算怎么打发这一小时?”他在她背后喊道。
  她转过身来,“我打算坐在车子里。我还有些笔记要整理。”
  他把鱼抛开,“我正在弄鱼排,还有生菜沙拉和奶油炸马铃薯。”
  “你真会吃。”她说。
  “够两个人吃了。”
  她笑了笑,“这是邀约,还是想换个更高明的招式折磨我?”
  “是邀约。”
  她缓步折了回来,“老实说,我也饿了。”
  他亲切地笑了笑,“那不是新鲜事了。”他带她进厨房,拉了把椅子给她。他把瓦斯打开,在炉架上摆了个冒着热气的锅子,然后盯着她瞧,“你看来好像好几天没吃饭了。”
  “差不多。”她回忆起那年轻警员的话,“你手艺怎么样?”
  他没有答腔,转身背对着她,她有点后悔问得太唐突。和霍克斯里交谈就像和奥莉芙交谈一样,让她如履薄冰,她每次开口都要提心吊胆。他倒了杯酒给她,她轻声道谢,然后默不作声地坐了五分钟,不知该如何启齿。她强烈怀疑他是否赞同她撰写奥莉芙案件。
  他把鱼排摆在预热过的盘子上,旁边再摆上炸马铃薯和蔬菜沙拉,最后再淋上高汤。
  “好了,”他说着,把盘子端到罗莎面前,显然没留意到她的不自在。“吃完后,你的气色就会好些了。”他坐下来,开始大啖自己面前的料理。“快吃啊,女人,你在等什么?”
  “刀叉。”
  “噢!”他打开桌边的一个抽屉,递了几把刀叉过来。“好了,开始埋头苦干吧,吃的时候别再叽里呱啦的。用餐时应该专心享受。”
  她不需要他的叮嘱,开始自顾自地大快朵颐。“美味啊,”最后她把吃得一干二净的盘子推开,满足地叹了口气,“真是美味绝伦。”
  他嘲讽地扬起一条眉毛,“怎么样,有定论了吗?我的手艺怎么样?”
  她漾开笑靥,“手艺不错。可否请教一件事?”
  他把她已见底的酒杯再斟满。“想问就问吧。”
  “如果刚才我没来,你会把这些全部吃光吗?”
  “或许吃完鱼排就会打住,”他停了一下,“不过话说回来,也可能不会。今晚没有人预订席位,这些食物也不能久放。或许我还是会全部吃光。”
  她听得出他口气中的怨叹。“你这样门可罗雀,还能撑多久?”她没经大脑便脱口问出。
  他没有搭理这个问题。“你说你有事找我谈,”他提醒她,“谈什么?”
  她点点头。显然,他和她一样,不愿让人戳到痛处。“奥莉芙·马丁,”她告诉他,“我在写一本有关她的书。我相信你是前往逮捕她的警官。”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径自坐下来,隔着他的酒杯望着她。“为什么要写她?”
  “我对她的事有兴趣。”她看不出他的反应。
  “那当然,”他耸耸肩,“她犯下了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如果对她的事不感兴趣才怪。你见过她了吗?”
  她点点头。
  “然后呢?”
  “我喜欢她。”
  “你太天真了。”他抬高双臂,伸了个懒腰,肩头的关节喀啦作响。“你原本是想咬紧牙关到臭水沟去找怪物,不料却发现找到的是一个蛮亲切的人。奥莉芙就是这样。大部分的犯人都挺和蔼的。去问问狱中那些警卫就知道。他们比谁都清楚,监狱体系之所以能维系,几乎全靠那些犯人的配合。”他眯起眼来,“不过奥莉芙狠心杀死了两个无辜的妇女。她在你面前人模狗样,并不能掩饰她滔天的罪行。”
  “我说过要替她掩饰吗?”
  “你在写一本有关她的书。就算你在书中谴责她,她仍会博得一部分人的同情。”他倾身向前,口气不大友善。“可是她母亲和妹妹怎么办?让凶手成为哗众取宠的名人,要如何对死者交代?”
  罗莎垂头望着地面。“我也在为此忐忑不安,”她承认。“不,我说错了,”她又抬起头来,“应该说,我曾经为此而忐忑不安。现在我更明确自己的方向了。不过我同意你对两个受害人的看法。焦点太容易集中在奥莉芙身上了。她是活生生的,她们却都已经死去,随着她们的死去,若干疑点也无从得悉真相。要了解她们,就得找别人旁敲侧击,而别人的看法又不见得客观精确。何况他们的记忆力也不可靠。”她叹了口气,“我仍然有所保留———这一点没必要掩饰———不过我必须查出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才能作出结论。”她用手指抚着酒杯,“我或许太天真了,不过那又有什么不好?我也可以反驳说,老是想到臭水沟中找怪物的人,难免会沾得一身臭。”
《女雕刻家》六(2)
  “这句话什么意思?”他听得津津有味。
  她再望向他,“也就是说,你对奥莉芙的所作所为确实感到震惊,不过却不觉得意外。你曾听过,或认识也做过类似事情的人。”
  “所以呢?”
  “所以,你一直没去深思,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做这种事。而我,由于太天真———”她迎向他的目光,“既震惊又意外,而且我很想查出到底是为什么。”
  他眉头深锁。“她在自白书中交代得非常详细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她是对家人没替她庆祝生日觉得很不满,然后她游说她妹妹第二天请假陪她玩,被母亲斥责了,然后恼羞成怒,引发杀机。家庭暴力通常都是些芝麻蒜皮的琐事引起的。与一些我办过的案子相比,奥莉芙的动机已经算是合情合理的了。
  罗莎俯身打开公事包。“我这里有一份她的自白书。”她递给他,等他把自白书读完。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起疑,”他看完后说,“她把犯罪动机交代得一清二楚。她盛怒之下动手打她们,然后又因不知该如何处理尸体,而把她们分尸。”
  “那是她的说法,我同意,不过却不见得是事实。这份自白中至少有一处就是明显在说谎,或许有两处。”她拿起铅笔敲打着桌面。“她在第一段说,她与她母亲及妹妹关系一向不睦,但我访问过的人都不以为然。他们都说,她十分关爱琥珀。”
  他再次眉头深锁。“第二个谎言呢?”
  她向前弯下身子,用铅笔在其中一段下画线。“她说她拿了个镜子到她们唇边,想看看她们还有没有气息。据她的说辞,她们已经断气了,所以她开始肢解尸体。”她把那份自白书翻到下一页。“可是在这一段,依照法医的说法,马丁太太在喉咙被砍断前曾奋力挣扎。奥莉芙在自白书中对这一点只字未提。”
  他摇摇头,“那根本不能代表什么。或许是她事后后悔,所以含糊其辞,想一笔带过,不然就是她自己也被整个过程吓坏了,所以记不清细节。”
  “可是她自称与琥珀相处不睦这个谎言,你又要如何解释?”
  “我干吗解释?是她自己供认的。我们甚至还劝她等她的法律顾问来了之后再写,以免有警方施压之嫌。”他仰头喝光杯中的酒。“你总不会想跟我抬杠,说有无辜的妇女坦承犯了这种滔天大罪吧?”
  “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这种人只有在警方审讯好几天之后才会认罪,一旦上了法院,又开始大声喊冤。奥莉芙却是一到警局就认罪,上法院也没喊冤。”他说,“你还是听我的吧,她为了卸下心头重担,恨不得早一点认罪。”
  “怎么说?都是她在自说自话?还是你们提问题审讯她?”
  他搔了搔颈背。“除非她个性改变了许多,否则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奥莉芙不是那种会主动开口的人。”他把头倾向一边。“我们必须向她提问题,但她有问必答,而且对答如流。”他回忆着,然后继续说下去,“大部分时间,她都静静地坐着,注视着我们,好像要把我们的容貌刻到她的脑海中。老实说,我那时还真怕如果她逃脱了,她会用对付她家人那一套来对付我。”
  “五分钟前,你还形容她和蔼可亲。”
  他抚摸着下巴。“和你比起来,她算和蔼可亲的。”他纠正她。“不过,你是因为想得太玄了,所以没办法保持客观。”
  罗莎不想让自己也卷入话题中。她从公事包里取出录音机,摆在桌子上,“我能不能把我们的访谈录音?”
  “我还没同意接受你访谈呢。”他忽然起身,拿起一个锅子注满水。“你最好是另请高明。”过了一阵子,他又说,“去找瓦特警官。她写自白时他也在场,而且他目前仍在警界。来杯咖啡?”
  “麻烦你。”她望着他挑出一罐阿拉伯咖啡豆,把那些豆子研磨成粉。“我还是宁可和你谈,”她缓缓地说,“警员都很难找,也许要花上好几个星期才有机会和他谈。我不会在书中引用你的谈话,如果你不想曝光,我甚至不会提及你,而且你也可以在书出版前先读最后的校样。”她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能写得出来的话。或许你能说服我干脆别写了。”
  他望着她,心不在焉地搔着胸口,然后打定主意。“好吧,我把记得的告诉你,不过我所提的每一点,你都必须再去查证。事情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我可不敢保证我的记忆力那么灵光。该从何说起?”
  “就从她打电话到警察局报案开始。”
  他等水煮开后,把咖啡泡好,端到桌上。“她不是打110报案电话。她是查电话簿,直接打到分局的值班台。”他摇摇头,回忆着。“一开始像出闹剧,因为那位警员根本搞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当时刚要下班,正穿上外套准备离去,值班警员递了张纸条给他,上头写了个地址。“帮个忙,黑尔,你回家时顺道到这个地址探视一下。在列凡路,反正也是顺路。有个疯婆子在电话里叽里呱啦地叫嚷,她的厨房里有些鸡腿什么的。”他做了个鬼脸。“要找警方替她处理。”他笑了笑,“也许是个素食主义者吧。你是厨艺专家。让你去想办法表现一下。”
  霍克斯里狐疑地望着他,“这是正式勤务吗?”
《女雕刻家》六(3)
  “不是,只是日行一善。”他笑着说,“听着,她显然是阿达一族的。自从政府不再收容精神病患者后,这些可怜的神经病便四处流窜。最好是顺着她的意,不然她会一整晚打来电话闹个没完。你只要在回家的路上,顺道花五分钟哄哄她就行了。”
  奥莉芙·马丁来开门时,眼睛哭得红肿。她身上有股浓烈的狐臭,臃肿的肩头沮丧地佝偻着。她宽大的t恤和裤子上沾满了血,简直像幅抽象画,使他一时几乎看不出那是血迹。也
难怪他手足无措,他根本没料到会有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我是霍克斯里警官,”他展示着他的警徽,朝她笑了笑,“你打电话到警察局了?”
  她后退一步,把门拉开。“她们在厨房里。”她指向过道,“沿路走过去。”
  “好,我们去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奥莉芙。”
  “好,奥莉芙,你来带路。我们来看看是什么东西让你那么困扰。”
  如果事先知道厨房里是什么景象,是否会让他好受一点?或许不会。事后他经常想,如果他事先就知道要踏入的是人肉屠宰场,或许他根本就不会进去了。他惊骇地望着那些被肢解的尸块、斧头、满地的血泊,惊吓得胸口好像受到了重压,喘不过气来。房间里充满了尸血的臭味。他靠在门柱旁,勉强地呼吸,但吸进去的都是令人作呕的臭气,然后他夺门而出,到前面的花园干呕起来。
  奥莉芙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他,她的圆脸和他一样惨白。“你应该带个同伴一起来,”她满脸愁容地告诉他,“有人做伴,或许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他掏出手帕掩住口鼻,然后取出无线电呼叫,要求支援。他边打无线电,边仔细打量她,也看清了她衣服上的抽象画竟然是血迹。这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天啊!她到底有多疯狂?疯得会拿斧头劈他吗?“看在老天分上,快点过来,”他对着话机高声嚷着,“情况紧急!”他一直待在户外,因惊吓过度不敢再进去。
  她木然地望着他,“我不会伤害你。没什么好怕的。”
  他擦拭着额头,“她们是谁,奥莉芙?”
  “我母亲和我妹妹。”她的眼光移向她的双手,“我们吵了一架。”
  他的喉咙因惊慌而干涩。“最好先别谈。”他说。
  泪水滚落她圆胖的脸颊。“我没料到会这样。我们吵了一架,我母亲对我大发雷霆。我是不是应该现在招供?”
  他摇摇头,“不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泪水干涸后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的污迹。过了几分钟,她问:“你能不能在我父亲回家前,把她们的尸体运走?我想这样会好一点。”
  他觉得胃酸直冒上喉咙,“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三点下班。他是兼职的。”
  他本能地看了手表一眼,脑中茫茫然。“还有二十分钟。”
  她不慌不忙地说:“那么,或许可以请一个警员去向他解释出了什么事。那样会好一点。”她说。他们听到警笛声逐渐接近。“拜托。”她急切地说。
  他点点头,“我来安排。他在哪里上班?”
  “卡特货运公司。在码头。”
  他正在安排时,两部鸣着尖锐笛声的警车已经转过街口,停在二十二号门前。附近住家的门纷纷打开,好奇的群众探头张望。黑尔放下无线电,望着她。“安排好了,”他说,“你可以不用担心你父亲了。”
  一颗豆大的泪珠沿着她长满雀斑的脸滑落,“要不要我去弄壶茶?”
  他想到厨房的惨状,“不要也罢。”
  警笛沉寂下来,数名警员冲出车来。“真抱歉,替你们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她平静地说。
  随后她就很少开口,黑尔回忆,不过那是因为没有人与她交谈。她被带进客厅中,由一个吓得面无血色的小警员戒护着,神色木然地望着人们进进出出。如果她感受得到别人当时有多怕她,她也装做不知道。随着时间流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也没再表现出任何哀伤或悔恨的神情。众人望着她这么漠然的反应,一致同意她神智失常了。
  “可是她在你面前哭了,”罗莎插嘴,“你也认为她疯了吗?”
  “我和法医在厨房里待了两个小时,设法从地板、桌子、厨具上的血迹推敲案发时的情况。在拍照存证后,我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那些被肢解的尸块拼凑在一起。我当然认为她疯了。正常人不会作出这种事来的。”
  罗莎咬着铅笔。“你也知道,这种说法是避重就轻。你只是说这种行为是出于神智失常。可我问的是,依你与她接触的经验,你是否认为奥莉芙疯了?”
  “你在钻牛角尖。就我所知,人疯了,才会有神智失常的行为。没错,我认为奥莉芙疯了,所以我们才特别谨慎,确定她的法律顾问到场后才叫她写自白书。对于要先让她到医院待一年,找个白痴精神科医生来鉴定她的精神状况能否接受治疗后,才判断能否释放她,我们都觉得匪夷所思。”
  “所以,在她被判定心智正常、可以自诉有罪时,你们都大感意外?”
  “是的,”他承认,“我们都很诧异。”
  到了大约六点,众人的注意力转到奥莉芙身上。她手臂上的血迹被小心翼翼地擦下来当证物,每根指甲也都仔细地剪下来,这才带她上楼盥洗,换上干净的衣服。她身上的每件衣服都各用一个塑胶袋包着,放入一辆警车中。一名巡官把黑尔拉到一旁。
《女雕刻家》六(4)
  “我听说她已经认罪了。”
  黑尔点点头,“差不多。”
  罗莎再次插嘴,“差多了。如果你刚才说的都属实,她根本什么都没有承认。她只说她们吵了一架,还有她母亲大发雷霆,以及她没料到会这样。她没有说她杀了她们。”
  黑尔同意,“这一点我接受。不过她言下之意就是在认罪,所以我才叫她先别开口。我不想让她在事后宣称,没人提醒她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他喝了一口咖啡,“此外,她也没有否认是自己杀的,一般无辜的人总会先表明自己的清白,尤其她身上还沾满了血迹。”
  “不过问题是,你在确知真相前,便假设她是有罪的。”
  “她当然是首要的嫌疑人。”他淡然地说。
  巡官吩咐黑尔把奥莉芙押回分局。“不过在我们找到她的律师前,别让她开口。一切依法办理,好吗?”
  黑尔点点头。“她还有个父亲。他现在或许已经在分局等着了。我派了一部车到他上班的地方接他,不过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告诉他的。”
  “你最好先去打听清楚,看在老天的分上,黑尔,如果他仍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你最好说得委婉点,免得那可怜人心脏病发作。先问他有没有律师,以及是不是要用他自己的律师出面代表他女儿。”
  他们要带奥莉芙上车时,拿了条毛毯裹住她的头。门外已聚集了一圈圈围观的群众,媒体记者的镁光灯闪个不停。奥莉芙一出现,大伙就开始起哄,有个妇人笑着说:“警察先生啊,毛毯有什么用?想包住那头大母牛,恐怕要用帐篷才行。她那双腿,走到哪儿我都认得出来。你干了什么事,奥莉芙?”
  霍克斯里转而描述他和罗伯·马丁在警局中会面的情形时,罗莎再次插嘴。
  “等一下。她在车上有没有说什么?”
  他回忆了片刻。“她问我喜不喜欢她那身套装。我说喜欢。”
  “你是出于礼貌?”
  “不。那套衣服比t恤衫和长裤好看多了。”
  “因为原来的衣服上沾了血迹?”
  “或许吧。不对,”他搔搔头发,自己改口,“我想,是因为那件套装使她看来更有女人味。有关系吗?”
  罗莎没有回答,“她还说了些什么?”
  “我想她应该是说了些‘那好,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之类的话。”
  “不过她在自白书中说,她正打算到伦敦去。为什么她在犯案时穿的不是那件套装?”
  他满脸困惑,“或许因为她打算穿着长裤到伦敦吧?”
  “不对,”罗莎坚决地说,“如果那件套装是她最喜爱的衣服,那她一定会穿着去逛街。到伦敦逛街是她庆祝生日的方式,她或许还梦想着会在滑铁卢车站遇到白马王子,她一定会穿最体面的衣服进城的。你如果是女人,就会了解这种心理。”
  他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我也经常看到一些女孩子,尤其是胖妞,穿着长裤或t恤在逛街。我觉得她们看来很邋遢,不过她们似乎自得其乐。或许她们是想表达对传统审美观念的反叛。为什么奥莉芙就不能和她们一样?”
  “因为她不是那种叛逆型的。她住在家里,受母亲的操控,接受母亲的安排去工作,显然也不习惯独自上街,所以才会央求她妹妹陪她。”她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我的看法没错。我很确定,如果她说要到伦敦玩不是说谎,那她案发时穿的应该是那身套装才对。”
  他满脸不以为然。“她敢杀母亲和妹妹,不是叛逆才怪,”他说,“如果她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她当然可以穿着长裤去伦敦。你又在钻牛角尖了。反正,她或许先把套装换掉,以免弄脏了。”
  “不过,她真的打算到伦敦去吗?你查证过了?”
  “她那天的确是请假了。我们接受她要到伦敦的说法,因为她并未向别人提起她的计划,也无从查证。”
  “连对她父亲都只字未提?”
  “如果她提过,他也不记得了。”
  黑尔和奥莉芙的父亲交谈时,她在会客室里等着。这段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不知是后天的习惯,还是天性使然,罗伯·马丁的反应一直很冷漠。他长得英俊潇洒,不过,他就像尊俊美的希腊雕像,只宜远观欣赏,缺乏温暖,也很难相处。他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岁月蚀刻的痕迹,只有从他那双因关节炎而稍变形的手,才看得出他已步入中年。他偶尔会用手梳拢他满头的金发,不然就是举手整一整领带。黑尔和他谈了老半天,他仍是一副漠然的神情。从他的表情,实在很难看出他所受的震惊有多深,或是说,他到底有没有觉得震惊。
  “你喜欢他吗?”罗莎问。
  “不大喜欢。他使我想起奥莉芙。我和那些感情内敛的人相处时会手足无措,觉得很不自在。”
  这点,罗莎看得出来。
  黑尔把细节一笔带过,只告诉他,他太太和他的一个女儿当天下午陈尸在家中厨房,而他的另一个女儿奥莉芙则向警方招供,让他们认为是她杀的。
  罗伯·马丁平静地跷起腿,十指交叉,把手摆在腿上。
  “你们起诉她了吗?”
  “没有。我们还没正式审讯她。”他仔细端详着罗伯·马丁,“老实说,先生,由于这是重大案件,我们认为她在接受审讯时,应该有律师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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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六(5)
  “那当然。我相信我的法律顾问彼得·克鲁马上会赶过来。”他扬起一条眉毛,问道,“有没有什么手续要办?要不要我再打电话去催他?”
  黑尔没料到他冷静得若无其事,他抹了把脸,“你确定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先生?”
  “我相信我已经了解情况了。吉宛和琥珀死了,你们认为是奥莉芙杀了她们。”
  “也不尽然。奥莉芙只是暗示她必须为她们的死负责,不过,在我们取得她的自白书之前,我不能说她有罪。”他停顿了一阵子。“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先生,验尸的法医表示,在两人死前及死后,都遭受了极凶残的暴行。我们恐怕得请你去认尸,在你看过她们后,或许会对可能犯案的嫌疑人恨得咬牙切齿。出于这一点,对于让你的法律顾问代表奥莉芙出面,你是否要有所保留?”
  马丁先生摇摇头,“我宁可交由我认识的人来处理。”
  “或许会有冲突。你考虑过这一点了吗?”
  “哪一方面?”
  “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吧,先生,”黑尔冷冷地说,“你太太和女儿被人心狠手辣地杀害了。我想你应该希望凶手被依法判刑吧?”他扬起一条眉毛,带着询问的神情望过去,马丁先生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应该想请个律师,从法律途径替你讨回公道,不过,如果你自己的法律顾问已经代表你女儿,他就不能协助你了,因为这和你女儿的利益会有所冲突。”
  “如果她是无辜的,就不会。”马丁先生扯了扯西装裤上的熨痕,使裤管看来更笔直。“我不在乎奥莉芙向你们暗示了什么,霍克斯里警官。我认为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替她伸冤及替我讨回公道,可以由同一位律师处理。好了,如果你们的电话可以借我用,我就去催催彼得·克鲁,要他赶快过来。或许你可以允许我和我女儿交谈。”
  黑尔摇摇头。“对不起,先生,那是不可能的,在她写出自白书前不得与人交谈。你也必须接受我们例行的审讯,做笔录。之后你或许可以与她交谈,不过目前我不敢保证。”
  “我说了这句话,”他回忆着当时情景,“他的脸部才有了表情,那也是惟一的表情。他看来很懊恼。不过是因为我不准他与奥莉芙交谈,还是因为我说他也得接受审讯,我就不得而知了。”他思索了片刻。“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禁止他与奥莉芙交谈。我们查过他当天的行踪,证明他比清白还要清白。他工作的场合是没有隔间的公司,有五个同事,除非上厕所,否则每个人都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他没有时间溜回家犯案。”
  “不过你们还是怀疑过他?”
  “没错。”
  罗莎深感兴趣,“尽管奥莉芙已经招供了?”
  他点点头,“他表现得太冷漠了,连认尸时都面无表情。”
  罗莎回忆了许久。“有一个利益上的冲突,你们或许没有考虑到。”她咬着铅笔。“如果罗伯·马丁真的是凶手,他可以透过律师诱使奥莉芙认罪。你也知道,彼得·克鲁毫不掩饰对她的嫌恶。我想他一定很遗憾如今已废止死刑了。”
  黑尔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开心地笑了起来。“你如果想在书中表达这种论调,蕾伊小姐,你最好小心一点。没有人说律师必须喜欢他们的委托人,他们只需代表委托人就行了。反正,罗伯·马丁很快就洗刷了嫌疑。我们原本还在推敲,会不会是他去上班前先杀了那对母女,然后奥莉芙再开始肢解尸体,借此来保护他,不过这一点也被推翻了。他连这个嫌疑都有不在场证明。有一个邻居妇人在送老公出门上班时,刚好看到罗伯·马丁正要出门,那时候吉宛和琥珀都还好端端的,因为她还在她们家门前和她们交谈过。她还记得,曾问起琥珀在格里吉工作的情况。罗伯·马丁驱车离去时,她们还挥手道别。”
  “他或许虚晃一圈,然后又折回头。”
  “他八点半出门,九点钟到公司上班。我们试过车程,差不多就是半小时。”他耸耸肩。“就像我说的那样,他比清白还要清白。”
  “午餐呢?他能不能借机回家?”
  “他和两个同事到当地酒吧喝了杯啤酒,吃了一份三明治。”
  “好吧,请再说下去。”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虽然彼得·克鲁建议奥莉芙保持缄默,她仍同意接受警方的审讯,在当晚九点半,她表示很欣慰一切都已说出来,并在自白书上签字。她因谋杀母亲和妹妹被正式起诉。
  第二天早晨,她被羁押在看守所里。黑尔和乔夫·瓦特奉命撰写起诉她的调查报告。他们整理了法医的验尸报告、邻居的访谈记录以及警方在现场搜集的证据,这些和奥莉芙的自白书比对之后,都证实她的陈述无误。也就是说,她在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上午,独自用一把大型切肉刀割断她母亲和妹妹的喉咙,杀死了她们。
《女雕刻家》七(1)

  随后是一阵沉默。黑尔双手按住松木制的餐桌,撑着站起身。“要不要再来杯咖啡?”他看到她在笔记本上记录。“再来杯咖啡?”他又问了一次。
  “哦。纯咖啡,不加糖。”她连头都没抬,继续奋笔疾书。
  “是,大人。别管我,大人。我只想效劳,大人。”
  罗莎笑起来。“对不起。好的,谢谢,我很想再喝杯咖啡。听着,如果你肯多拨几分钟给我,我打算再请教你几个问题,我想趁热打铁。”
  他望着她专心地做笔记,她看来就像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名作《维纳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这种想法。她太瘦了,不是他喜欢的那一型,身高将近一米七,体重不到四十五。当然,她这种身材是绝佳的衣架子,不过,抱起来一点肉也没有,这种瘦巴巴的身材太硬邦邦了。他很想知道,她这么纤细是刻意保养的,还是因为生活得太过紧张。应该是后者,他想。看她为了替奥莉芙洗刷罪名而这么投入,她显然是个工作狂。他又给她倒了杯咖啡,不过自己没坐下,捧着咖啡杯站在她面前。
  “好,”她翻阅着笔记说,“我们从厨房开始。你说法医的报告支持了奥莉芙自白书中说她独自犯案的说法。为什么?”
  他回忆着。“你必须想像那个地方。那简直像个屠宰场,她走动时,血脚印沾得到处都是。我们把每个脚印都拍照存证,也证实都是她的脚印,包括留在走道的血脚印都是她的。”他耸耸肩。“她手碰过的地方,也都留下了血手印。我们逐一查验过,都是她的指纹。当然,我们也找到其他人的指纹,其中有三枚与他们全家人和邻居的指纹都不符,不过这在厨房中也是常有的事,像是送瓦斯的啦,水电工人之类的。这三枚指纹并没有沾到血迹,所以我们认为应该是案发前就有的。”
  罗莎咬着铅笔。“斧头和刀子呢?想必只有她的指纹了?”
  “不然。凶器上血迹斑斑,我们根本没办法采集到指纹。”他看到她现出兴味盎然的表情,于是笑着说,“你不用捕风捉影。血液在未凝固前会流动。我们真能找到完整的指纹才怪。擀面棍上有三枚很完整,全是她的。”
  她把这一点记录下来。“我没想到,你们可以在粗糙的木材上搜集到指纹。”
  “那根擀面棍是实心玻璃制的,有两尺长,好大一根。我想,如果我们有什么觉得百思不解的,大概就是她为什么没能用这根棍子打死吉宛和琥珀。她们俩都是弱不禁风的柔弱妇女,照理说,她可以用那根棍子打得她们头破血流。”他啜了口咖啡。“事实上,那也证实了她的说法,也就是她一开始只是轻轻敲打她们,想叫她们闭嘴。我们也曾怀疑她这样说是想减轻自己的罪责,她坚称,她是在确信她们都已经断气之后,才割断她们的喉咙,而且是出于惊慌才把她们分尸。如果她可以证实一开始拿擀面棍打她们时并没用力,那她很可能说服陪审团,这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纯属意外。附带提一句,我想那也是她只字未提和她母亲打斗的原因。我们也曾一再追问她,但她仍坚持说,看到镜子上没有雾气,表示她们已经断气了。”他做了个鬼脸。“所以我和法医跟两具尸体耗了两天,想一步步重建案发现场。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吉宛曾拼命抵抗。可怜的女人,她举起胳膊肘想挡刀,手臂也因而被砍得血肉模糊。”
  罗莎凝神注视着杯中的咖啡。“奥莉芙前几天与我相处时很亲切。我没办法想像她会作出这种事来。”
  “你没见过她发脾气。如果你见过,或许会有不同的想法。”
  “你见过她发脾气?”
  “没有。”他坦承。
  “那我就很难想像了。我同意她这六年来胖了许多,不过她是那种行动迟缓的胖子。通常比较神经质而毛躁的人才容易发脾气。”她看出他满脸不以为然,因此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精神科的外行充内行。我再请教你两个问题就不再打扰你。吉宛和琥珀的衣服怎么了?”
  “她把她们的衣服拿到花园的焚化炉里烧了。我们从灰烬中找出一些碎片,也依马丁先生的描述,证实那是她们当天早上所穿的衣服。”
  “她为什么要烧衣服?”
  “眼不见为净吧,我猜。”
  “你没有问她?”
  他蹙眉。“我相信我们问过。我记不得了。”
  “她的自白书中没有提到烧衣服的事。”
  他低头沉思,用拇指和食指按压着眼睑。“我们问过她为什么把她们的衣服脱掉,”他喃喃说道,“她说必须让她们裸体,不然她不知道该从哪儿切割她们的关节。我想随后乔夫才问她如何处理那些衣服。”他停了下来。
  “然后呢?”
  他抚摸着下巴,设法回忆。“我想她应该没有回答。如果她回答了,我也记不得了。在我印象中,好像是第二天我们彻底清查花园时,才找到那些衣服的灰烬的。”
  “所以你再去追问她?”
  他摇头。“我没有,不过我想乔夫应该会。吉宛当天穿的是有花纹的尼龙罩袍,找出来时已熔成一团毛线和棉花了。我们折腾了好久才把它摊开,不过还是可以辨识出来。马丁先生指认是她穿的,”他的手在空中比画着。“我们还找出了几颗纽扣。马丁先生也立刻认出来,那是他太太衣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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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七(2)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奥莉芙怎么会花那么多时间去烧衣服?她大可把它们装在箱子里,连同尸体一起拿到海边,一丢了之。”
  “当天下午五点,那座焚化炉确实没在燃烧,不然我们早就留意到了,所以她一定是一开始就烧衣服。她当时想必不以为是在浪费时间,因为她还以为分尸很容易。听着,她只是想毁灭证据。她后来会慌得打电话报案,是因为她父亲快下班回家了。如果只有她们母女三
人同住,她或许就会杀人弃尸,而我们则只能在有人发现海面浮着尸块时,才去设法辨识这些无名尸是谁。那她也许就可以逍遥法外了。”
  “我看不然。那些邻人又不笨。他们一定会怀疑吉宛和琥珀为什么不见了。”
  “没错,”他认同她的推论,“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奥莉芙和吉宛打斗,她的手臂有没有伤痕?”
  他摇摇头,“没有。她手上有淤痕,不过没有伤痕。”
  罗莎紧盯着他,“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刚才还说吉宛曾拼命抵抗。”
  “她是赤手空拳,”他有点遗憾地说,“她指甲修剪得很短。真可怜,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紧抓住奥莉芙的手腕,设法把刀子架开。奥莉芙的淤痕在手腕上,有很深的指痕。我们也拍照存证了。”
  罗莎匆匆地把笔记本收好,放入公事包内。“那就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对不对?”她说着,端起咖啡杯。
  “毋庸置疑。你也知道,如果她不肯透露实情,或不坚持自诉有罪,就算有疑点,我们也无能为力。她仍会被判刑。对她不利的证据太充足了。到后来,连她父亲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当时挺替他难过的,他像是一夜之间就变老了。”
  罗莎望着仍在转动的录音带。“他很疼她吗?”
  “我不知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内敛的人。印象中他似乎什么人都不喜欢,不过———”他耸耸肩,“奥莉芙涉案这件事,显然令他难以承受。”
  她喝了口咖啡,“验尸后证实,琥珀在十三岁时曾生了个孩子?”
  他点点头。
  “你有没有查问这一点?或试着去找出那孩子?”
  “我们觉得没这个必要。那是案发前八年的事,和本案毫无关联。”他等她开口,但她并没再追问。“怎么样?你还打算写这本书吗?”
  “噢,是的。”她说。
  他满脸诧异,“为什么?”
  “因为疑团越来越多了。”她伸出手指,一项一项地说明,“她在打电话报警时为什么哭哭啼啼的,使值班警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要到伦敦,为什么不穿最漂亮的衣服?她为什么要烧掉她们的衣服?她父亲为什么认为她是无辜的?他对吉宛与琥珀的死为什么丝毫不觉得震惊?她为什么说不喜欢琥珀?她如果一心想认罪,为什么又不提曾与她母亲打斗?为什么擀面棍打得并不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把手摆在桌面上,面露苦笑,“或许我是在捕风捉影,不过我忍不住怀疑其中有隐情。或许,最重要的是,五个精神科医师诊断她神智很正常,你和她的法律顾问却说她疯了,这一点我没办法接受。”
  他默默凝视了她半晌。“你这是在指控我在得知事情真相前,便认定她有罪,不过你所做的却更差劲。你明知事情真相,还认定她无罪。假设你借着这本书争取到各界的支持而替她翻案———以目前的司法体系来看,这种事不无可能———难道你都不担心,让她这样的人出狱可能是纵虎归山,会危害社会?”
  “如果她是无辜的,这种顾虑根本是杞人忧天。”
  “如果她不是无辜的,可是却因你而脱罪呢?”
  “那我们的法律就形同虚设。”
  “好吧,如果不是她,那又是谁做的?”
  “一个她关心的人。”她喝完咖啡,关掉录音机。“其他的都说不通。”她把录音机收回公事包,站了起来。“承蒙你的好意,占用你那么多时间。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午餐。”她伸出一只手。
  他郑重其事地和她握手,“我的荣幸,蕾伊小姐。”她温暖柔软的手被他握在手中,过了许久都没放开,因此她紧张地把手抽回。他猜她或许是怕他,这样也好,反正她只会带来麻烦。
  她走到门口,“再会了,霍克斯里警官。我希望你的生意蒸蒸日上。”
  他苦笑了,“会的。目前只是过渡期,一定会改善的。”
  “那就好。”她停顿了一下,“还有最后一件事。我知道罗伯·马丁曾告诉你,他认为更可能的情况是吉宛在打琥珀,奥莉芙为了呵护妹妹而杀了吉宛。你为什么排除这种可能性?”
  “这种揣测根本站不住脚。法医说两人的喉咙是同一个人割断的。伤口的尺寸、深度、角度,都完全一致。吉宛不只是拼命想保住她自己的性命,你知道,她也在保护琥珀。奥莉芙太冷酷无情了。你如果把这点弃之不顾,就太愚昧了。”他又笑了笑,不过连眼角都看不出笑意。“如果你肯接受我的忠告,你就会放弃写这本书的念头了。”
  罗莎耸耸肩。“我告诉你吧,警官———”她指了指餐厅,“你照顾好你自己的生意,我们各自管好自己的事。”
  他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巷道中,然后拿起电话拨号。
《女雕刻家》七(3)
  “乔夫,”他对着话筒急切地说,“快点过来,行不行?我们得谈谈。”他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的话时,脸色一沉,“没你的事才怪。这件事可不只会牵连到我。”
  罗莎开车上路时看了一下手表。四点三十分。如果她开快一点,或许可以赶在彼得·克鲁下班前找到他。她在南安普敦市中心找到一个停车位,在他正要离去时进入他的办公室。
  “克鲁先生!”她叫着朝他跑过去。
  他转过身,仍是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过一看到是她,连笑容也懒得装了。“我没工夫和你蘑菇,蕾伊小姐。我还另外有约。”
  “我跟你一起走,”她仍不死心,“不会耽误你,我保证。”
  他勉强同意,于是再次往外走,假发随着他的脚步而起伏。“我的车停得不远。”
  罗莎没浪费时间说客套话。“据我所知,马丁先生把他的遗产都留给琥珀的私生子———”她单刀直入地追问,“我听说他被一对勃朗夫妇领养了,他们后来移民到了澳洲。请问你,找他的事可有进展?”
  克鲁先生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蕾伊小姐?”他口气不大友善地说,“事务所里的人向你透露的吗?”
  “不是,”她向他保证,“我是向别人打听来的。”
  他眯起眼,“我很难相信。能否请问是谁?”
  罗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一个在那孩子出生时,就认识琥珀的人。”
  “他们怎么得知那对夫妇的姓氏?”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可能是罗伯透露的,”他自言自语,“对领养儿童身份的追查,有很多法令限制,他很清楚这一点,不过就算没有法令的规范,他也宁可保守这个秘密。如果真能找到那孩子,他也不想让那孩子知道继承的是谁的遗产。他怕那孩子会一辈子背负着那桩凶杀案的烙痕。”他满脸不悦地摇摇头。“我必须坚持,蕾伊小姐,你绝对不能透露这件事。如果你把这事曝光,就太没职业道德了。那也会危及那孩子的未来。”
  “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罗莎亲切地说,“我搜集资料时一向极为谨慎,而且目的也不是要使别人曝光。”
  他转过一个弯道。“好吧,我警告你,小姑娘。如果我认为你在书中有任何偏颇之处,会马上与你对簿公堂。”突然一阵风吹了过来,他赶忙像按帽子似的按住假发。
  罗莎原本在他身后一两步处,闻言快步走到他身旁。“很公平。”她说着,忍住不笑出来。“所以,我已答应保密,那你能否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找到他了没有?或是已经有眉目了?”
  他仍继续前行。“恕我直言,蕾伊小姐,我看不出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帮助。我们不是刚说好,你不得在书中披露此事吗?”
  她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奥莉芙早已知道他的事了,也知道她父亲将遗产留给他,还知道你在找他。”她看他满脸怒气,于是举起手,示意他稍安毋躁。“你想错了,不是我向她透露的,克鲁先生。她精明得很,而且就算她猜不出来,狱中也有足够的小道消息让她知道这事。她说她父亲一向很顾家,总是会把钱留给家人用,所以她轻易地就猜出,他会设法找寻琥珀私生子的下落。反正,你寻人的事有没有眉目,她似乎相当在意。我希望若有下落时你能通知我一声,好让她也能安心。”
  他忽然停下脚步,“她希望能找到他吗?”
  “我不知道。”
  “嗯。或许她是认为,如果遗嘱中的受益人找不到,遗产就归她了。”
  罗莎满脸诧异,“我不认为她这么想过。反正,也不可能,对不对?你自己也说过了。”
  克鲁先生再次迈开脚步。“马丁先生并没有坚持把奥莉芙蒙在鼓里。他只要求我们设法避免使她沮丧。我想,他这么要求就不合理了,因为若让她知道遗嘱的内容,她一定会觉得沮丧的。然而,如果她早已知道遗嘱的内容———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办,蕾伊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有的。马丁先生去监狱探视过她吗?”
  “没有。很遗憾,他在她被起诉后,就没再和她交谈过。”
  罗莎拉住他的手臂。“不过他原本认为她是无辜的,”她有点恼火地抗议,“而且她的诉讼费也都是他付的。他为什么不想见她?太残酷了吧?”
  克鲁先生的眼神闪了一下。“是很残酷。”他同意,“不过,狠心的人不是马丁先生。是奥莉芙拒绝见他。我想,或许就是因为她一直那么铁石心肠,才把他逼死的。”
  罗莎不悦地蹙起眉。“你和我对她的观点真是南辕北辙,克鲁先生。我在与她相处的经验里,只感受到她的亲切。”她眉头锁得更紧了,“她真的知道他想见她吗?”
  “当然。由于他也算是检方的证人,所以就算她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想会见她,也得先向内政部申请才行。如果你去找他们查证,就可以知道我所言是否属实了。”他再次向前走,罗莎必须小跑才赶得上。
  “她自白书中的矛盾呢,克鲁先生?你有没有追问过她?”
  “什么矛盾?”
  “呃,例如,她没有提及和她母亲打斗的过程,还一再声称她在开始肢解吉宛和琥珀的尸体前,她们都已经断气了?”
《女雕刻家》七(4)
  他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她在说谎。”
  罗莎再次揪住他的臂膀,迫使他停下脚步。“你是她的法律顾问,”她怒不可遏地说,“你有义务相信她。”
  “别天真了,蕾伊小姐。我只有代表她的义务。”他挣开手臂,“如果法律顾问都必须
相信委托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那根本没有人肯当法律顾问了。”他满脸鄙夷地说,“反正我也相信她说的话。她说她杀了她们,这点我就深信不疑。我非信不可。虽然我一再建议她保持缄默,她仍坚持要招供。”他望着她,“你是说她如今又想翻案,说事情不是她做的?”
  “没有。”罗莎说,“不过我认为,她告诉警方的说辞恐怕不大正确。”
  他端详了她许久,“你和狄兹律师谈过了吗?”她点点头。
  “结果呢?”
  “他同意你的看法。”
  “你也和警方谈过了?”
  她再次点头,“其中一个。他也同意你的看法。”
  “那你还不死心?”
  “没错。狄兹只听过你的说辞,也没和她交谈过,而且警方以前也曾造成冤狱。”她梳拢被风吹散的发丝。“很不幸,我不像你那么信任英国的司法制度。”
  “看得出来。”克鲁先生冷笑了一声,“不过这次你的质疑恐怕是失算了。再见,蕾伊小姐。”他朝刮着强风的街道跑过去,一手按着假发,燕尾服随风飘扬。他那模样真像个小丑,但罗莎笑不出来。因为尽管他动作可笑,但仍有一丝威仪。
  她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到圣安吉拉女中,不过已经超过五点了,接电话的人说,布里吉修女已经回家。她回到车上,胡乱草拟了一下隔天的行程,然后拿着笔记本呆坐在驾驶座,在脑中回忆着克鲁先生的一席话。不过,她没法聚精会神,她的注意力老是转移到盗猎人餐厅里那个迷人的黑尔·霍克斯里身上。
  他似乎总能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吸引她的目光,而且总会令她心头一震。她原本以为“两腿瘫软”只是言情小说中虚构出来的情景。不过,事实摆在眼前,如果她再次到盗猎人餐厅,恐怕会死赖着不走了。她疯了不成?那人看来有点邪门。谁听过餐厅居然连个客人都没有的?经济再不景气,人们也总得吃饭才行。她懊恼地摇摇头,发动引擎,开车回伦敦。反正,想了也是白想。依照爱情跷跷板定理,如果她满脑子都是关于他的绮思幻想,那他脑中(如果他会想到她)一定不会对她有非分之念。
  她回到伦敦时,正赶上周四下班的车潮。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囚犯被众人推举为代表,紧张兮兮地在门口驻足。女雕刻家使她提心吊胆,不过,其他女囚犯不断告诉她,奥莉芙只肯跟她谈话。你使她想起她母亲,她们说。这种联想使她更是忐忑不安,不过她还是满心好奇。她望着那庞大的身躯笨手笨脚地用烟草卷纸烟,她看了许久才开口。“嗨,女雕刻家!你今天会见的那个红发女人是谁?”
  奥莉芙只眨了下眼,没再搭理她。
  “来吧,抽我的烟。”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包烟,递了过去。奥莉芙立刻有了反应。就像狗听到用餐铃一般,奥莉芙拖着笨重的脚步,走到门口接过一根,藏在身上。“那个红发女人是谁?”那位女囚犯又追问。
  “一个作者。她想写本关于我的书。”
  “老天!”那女囚犯鄙夷地说,“你有什么好写的?冤枉的人是我!”
  奥莉芙瞪了她一眼,“或许我也是被冤枉的。”
  “噢,是啊。”那女囚犯嗤之以鼻地拍拍大腿。
  “又在信口雌黄了。你骗得了谁啊?”
  奥莉芙爆笑出声,“你一定也听过:你可以永远骗过某些人,或暂时骗过所有人……”她停下来,等对方替她说完。
  “不过你无法永远骗过所有人。”那女囚犯把这句格言说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手指,“你不妨祈祷,看看有没有希望。”
  奥莉芙眼睛都没眨一下。“祈祷干吗?”她拍拍头,“找个容易受骗的记者,然后运用一点小伎俩。或许连你都可能洗清罪名。她可以左右舆论。如果你骗得过她,她就可以骗得过其他人。”
  “好卑鄙!”那女囚犯脱口而出,“他们只对心狠手辣的神经病有兴趣。我们这些可怜的傻子休想吸引他们注意。”
  奥莉芙眼色一沉,“你骂我是神经病?”
  那女囚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后退了一步,“嗳,女雕刻家,我一时管不住我的嘴。”她举起双手,“可以吗?我没有恶意。”她离去时直冒冷汗。
  那女囚犯走后,奥莉芙晃着庞大的身躯,让别人没办法看见她在做什么,她从抽屉里取出小泥人,用肥大的手指雕塑着一个坐在母亲腿上的小孩。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她技术太差,那母亲粗糙的双手像是要掐死那胖嘟嘟的小孩。
  奥莉芙边捏塑着边哼歌。在那母子像身后还有许多塑像,有如糕饼上摆的小偶人般排列在桌上。其中两个或三个的头不见了。
  他坐在她住处前的台阶上,满身酒臭,手捂着脸。罗莎望了他许久,满脸漠然,“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看得出来,他哭过。“我们得谈一谈,”他说,“你一直不跟我谈。”
  她不用回答。她前夫又喝醉了。他们之间该说的早就说了,没什么好谈的。她已经受够了他在答录机中的留言,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或看到他的字迹,她就会满心嫌恶,不堪其扰。
《女雕刻家》七(5)
  在她想跨过去时,他扯住她的裙子,像个小孩般缠着她不放。“拜托,罗莎。我醉得回不去了。”
  她出于莫名的责任感,把他带上楼。“不过你不能留下来,”她告诉他,把他推到沙发上。“我打电话给洁西卡,叫她带你回去。”
  “山姆生病了,”他喃喃低语着,“她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罗莎漠然地耸耸肩,“那我就替你叫一部车子。”
  “不要。”他伸出手,把椅垫挤落在地上,“我要留下来。”
  他的口气中带着警告的意味,要她知道她若一意孤行,他不会就此罢休。不过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也经历过无数的争执吵闹,她不想再任他摆布。如今,她对他只觉得轻蔑。“随你便,”她说,“我去住旅馆。”
  他挣扎着起身,背对着门。“那不是我的错,罗莎。那是意外。看在老天分上,别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女雕刻家》八(1)
  罗莎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五岁大的女儿面目全非的惨白脸庞,她生前多可爱,死得多悲惨,她的皮肤被车窗的碎玻璃割得血肉模糊。她有时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鲁伯特也一起丧命,她是否会觉得好过些?她没办法原谅他竟苟活了下来,如果他死了,她是否就会原谅他?“我根本没和你见面,怎么能折磨你?”她似笑非笑地说,“你喝醉了,在说醉话。这两种情况我都看多了。”他满脸憔悴,显然缺人照料,那使她觉得更轻蔑,更不耐烦。“噢,看在老天分上,”她厉声说,“你出去好不好?我对你没有任何感觉,老实说,我也不
曾对你有任何感觉。”不过那不是真心话。“你没办法恨你从来没爱过的人。”奥莉芙曾这么说。
  泪水滑过他满是醉意的脸,“你知道,我每天都为她而哭。”
  “你会吗,鲁伯特?我就不会。我已经没这股力气了。”
  “那你对她的爱就没有我深。”他饮泣着,胸口不断起伏。
  罗莎不屑地撇着嘴。“是吗?那你为什么急着想找人替代她?你知道,我想出来了。你从那场‘意外’安然脱身后,不到一个星期,就让你那宝贝洁西卡受孕了。”她语气尖刻地说,“山姆是不是个很好的替代品?他会不会像爱丽丝一样,用手指卷着你的头发?他会不会像她一样笑容可掬?他会不会像她一样在门口等你,然后抱着你的膝盖叫着:‘妈咪,妈咪,爹地回来了’?”她气得声音颤抖着,“他会这样子吗,鲁伯特?爱丽丝会的他都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是他根本不像她,所以你才每天为她而哭?”
  “你就行行好吧,他只是个孩子。”他紧握着拳头,也被她激出恨意。“你真是个贱人,罗莎。我从来不想找人替代她。怎么可能?爱丽丝就是爱丽丝。人死没办法复生。”
  她转身望向窗外。“是不能。”
  “那你又何必怪罪山姆?又不是他的错。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我不是怪山姆。”她望着窗外一对情侣,他们并肩站在路边的鹅黄灯光下,相依相偎着,互相抚弄着头发、手臂,亲吻着。他们好天真,以为爱就是温柔体贴。“我是恨他。”
  她听到他捶打茶几的声音。“太过分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没错,”她淡然地说着,像在自言自语,她呼出的气息使窗户玻璃蒙上一层雾气。“不过我自己痛不欲生,为什么要让你快乐?你害死了我女儿,却不用受任何惩罚,只因为法院说你承受的痛苦也够多了。我所受的痛苦更深,而我所犯的惟一罪过,就是让我那不忠的前夫再和我女儿见面,只因为我知道她爱他,不忍心看她闷闷不乐。”
  “如果你能体贴一点,”他饮泣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是你的错,罗莎。真正害死她的是你。”她没听到他靠近的脚步声。她刚转过身面向房内时,他的拳头已朝她迎面挥来。
  这是场死缠烂打的战斗。两人已无话可说———一开口就相互指责———于是动手而不动口,想借此伤害对方。不是为了恨或报复,而是为了宣泄满心的歉疚,因为两人内心深处都很清楚,由于他们的婚姻失败,两人互相敌视,才会使鲁伯特在盛怒之下带着他们的女儿猛加油门离去,让爱丽丝没系安全带坐在后座。谁又能料到车子会打滑,冲向安全岛,使柔弱的五岁小女孩被撞得飞出车外,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保险公司说,那是上帝的旨意。不过对罗莎来说,那是上帝最后一道旨意了。她已随着爱丽丝的死去而灭亡了。
  鲁伯特先停手,或许是因为这场架的强弱太过悬殊,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清醒了。他跌跌撞撞地到角落蜷缩着。罗莎抚着嘴角,舔舔唇边的血,然后闭上眼睛,默默坐着休息,她的满腔怒火也已平息。他们早就该这么好好地打一架了。她感受到几个月来难得的平静,好像已借此消除了心头的愧疚。她知道,当天她本该一起上车,抱着爱丽丝坐在后座,但她却在他们出门后猛然把门一摔,径自回到厨房喝闷酒,借着撕照片泄愤。或许,她自己也应该受惩罚。她的良心一直歉疚不安,只能暗自饮泣,但这只使她濒临崩溃,于事无补。
  如今她看清楚了,也决定坦然面对。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罗莎,包括你在内。
  她蹒跚着站起来,拿起掉落的椅垫,摆回沙发上。她瞥了鲁伯特一眼,打电话给洁西卡。“我是罗莎,”她说,“鲁伯特在这里,恐怕要人来接他回去。”她听到电话那一头传来叹息声。“这是最后一次了,洁西卡,我向你保证。”她试着笑一笑。“我们已经决定停战了。不再互相指责。好,半小时。他会在楼下等你。”她把话筒放回去。“我是说真的,鲁伯特。到此为止。那场车祸是意外。我们不要再互相指责了,定下心来过日子吧。”
  艾黎丝·菲汀一向以冷漠麻木出名,但在第二天看到罗莎鼻青眼肿的模样时,连她也大惊失色。“老天,你脸色真难看!”她毫不掩饰地说,进门去酒柜替自己倒了杯白兰地。她想想,也替罗莎斟了一杯。“谁揍的?”
  罗莎把门带上,缓缓走回沙发。
  艾黎丝自顾自地喝着酒。“是不是鲁伯特?”她把酒递给罗莎,罗莎摇头婉拒。
  “当然不是鲁伯特。”她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半躺半坐,安卓芭夫人这时跳到她身上,亲密地用头摩挲着她的下巴,向她撒娇。“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喂安卓芭夫人?冰箱里有一罐已经打开的猫食。”
《女雕刻家》八(2)
 艾黎丝瞪了安卓芭夫人一眼。“满身跳蚤的怪物。你的主人需要你时,你在哪里?”不过她还是到厨房里张罗猫食了。“真的不是鲁伯特吗?”她再次出现时,又问了一次。
  “不是。那不是他的作风。我们以前吵架,也只是斗斗嘴。”
  艾黎丝困惑地说:“你总是告诉我,他很鲁莽。”
  “我骗你的。”
  艾黎丝更是满脸迷惑了,“不是他还有谁?”
  “是一个我在酒吧里搭上的无赖。他穿着衣服比不穿衣服还迷人,所以我叫他滚蛋,结果他恼羞成怒。”她看出艾黎丝满脸狐疑,于是苦笑了一下,“没有,他没有强暴我,我的贞操没有受损。我用我的脸来维护我的贞操。”
  “哦。好吧,我没资格批评,不过,你不觉得用贞操来维护你的脸比较明智一点?我不赞成为贞操拼命。”她把罗莎的白兰地也喝了。“你有没有报警?”
  “没有。”
  “看过医生了?”
  “也没有。”她按住电话,“你也别通知他们。”
  艾黎丝耸耸肩,“那你一整个早上都在做什么?”
  “想办法不惊动别人,自行解决。到了中午,我知道没办法独立解决。我的阿司匹林用光了,家里也没有吃的了,我也不想这副德性出去见人。”她抬起红肿却明亮得出奇的双眸。“所以我就想到了一个最自我中心的人,就打电话把她给找来了。你得去替我采购,艾黎丝。我需要至少能撑一个星期的用品。”
  艾黎丝笑着,“我不否认自己相当的自我中心,不过那跟来照顾你有什么关系?”
  罗莎露齿而笑,“因为你一向只想到你自己,所以等你回家时,已经把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外,你也不是那种硬要我去把那个无赖揪出来的人。如果公众知道你旗下的作者喜欢到酒吧去勾搭野男人回家,恐怕有损你公司的清誉。”她两手抱着电话,艾黎丝看见她因为太用力而泛白的关节。
  “说得也是。”她平静地同意。
  罗莎松了一口气。“我真的没办法忍受这种事曝光,你知道,如果有医生或警察插手,一定会张扬出去。你也知道那些小报的狗仔队多么喜欢这种八卦新闻。他们或许会再炒冷饭,把爱丽丝惨死的照片再次摆在头版。”可怜的小爱丽丝。或许真是天意,在爱丽丝像个布娃娃般被摔出鲁伯特的车外时,路旁正好有一个自由撰稿的摄影师。他捕捉到了那戏剧化的一刻。那家小报的编辑特别注明,发表这幅照片,可以提醒其他家庭系安全带的重要性,那幅照片也成为关于爱丽丝的永恒回忆。“你可以想像,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标题。‘母亲和女儿一样面目全非’。我没法再忍受第二次伤害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采购清单。“你回来后我开张支票给你。无论如何,别忘了买阿司匹林。我痛得要命。”
  艾黎丝把采购单塞入她的背包中。“钥匙。”她说着,伸出手来,“我出去后你可以睡个觉,等一下我自己进来。”
  罗莎指着摆在门边架子上的钥匙。“谢谢你,”她说,“还有,艾黎丝———”她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她本想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但脸部肌肉太过疼痛,只得作罢。“还有,艾黎丝,真是抱歉。”
  “我也替你觉得遗憾,老朋友。”她转身离开公寓。
  不知何故,艾黎丝两小时后返回时,不只带回采购品,还带着一箱行李。“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她神色肃穆地说着,把阿司匹林丢进一杯水中。“我打算叮你一两天。当然,纯粹是出于商业考虑。我不希望我的投资有任何闪失。而且,”她搔了搔安卓芭夫人的下巴,“反正总得有人替你照料这只猫。如果它饿死了,你恐怕要哭得呼天抢地了。”
  罗莎正感到沮丧和寂寞,对此,她深受感动。
  乔夫·瓦特巡官一肚子怒气地把玩着酒杯。他一直觉得想作呕,而且疲惫不堪,今天是星期六,他宁可去看场足球赛。看到黑尔狼吞虎咽吃着带血牛排的模样,更令他反胃。“听着,”他强忍住心头的不快,“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不过证据终究是证据。你要我怎么样?毁灭证据?”
  “如果从一开始就被毁灭,就称不上是证据了,”黑尔顶了他一句。“老天,有人在算计我。”他推开盘子,“你应该也吃一点,”他带着讥讽的语气说,“或许可以改善你的脾气。”
  瓦特把眼光移开,“我的脾气没什么问题,而且我来之前已经吃饱了。”他点了根烟,隔着门望向餐厅内。“自从在奥莉芙家里看到那两具碎尸后,我在厨房里总觉得不自在。这地方有太多凶器,太多血淋淋的肉。我们到另一个房间去吧。”
  “别傻了,”黑尔满不在乎地说,“去你的,乔夫,你好歹也欠了我一些人情。”
  瓦特叹了口气。“如果我因为滥用职权协助一位离职警官而被停职,又怎么能帮你忙?”
  “我又不是叫你滥用职权,只要解除压力就好了。让我有个喘息的空间。”
  “怎么做?”
  “你可以先劝分局长别插手。”
  “那还说不是滥用职权?”他嘴角一撇,“反正,我也试过了。他不来这一套。他是新来的,为人耿直,不喜欢有人违法乱纪,尤其是警员。”他把烟灰弹在地板上,“你不该离职的,黑尔。我警告过你,在外头会孤立无援。”
《女雕刻家》八(3)
  黑尔抹了抹胡子拉碴的脸,“如果老同事不把我当成犯人看待,或许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瓦特望着黑尔盘子里没吃完的牛排。他觉得阵阵作呕。“既然谈起这个话题,如果你自己不那么粗心大意,他们就不用把你当成犯人看了。”
  黑尔愤懑不已地眯起眼,“总有一天,你会希望自己没说过这种话。”
  瓦特耸耸肩,把香烟摁在鞋跟上捻熄,然后把烟蒂丢进洗涤槽。“我看不然,老兄。自从分局长叮上你之后,我就坐立不安。那真的让我提心吊胆。”他把椅子推开,站了起来,“你干吗不按规矩去办,却要走旁门左道?”
  黑尔朝门一扬头。“滚出去,”他说,“免得我把你这个双面人碎尸万段。”
  “你要我帮你办的事呢?”
  黑尔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那是她的姓名和地址。看看能否从她身上查出什么。”
  “例如什么?”
  黑尔耸耸肩,“看她是不是冲着我来的。她写那本书的时机太巧合了。”他浓眉深锁,“而我又不相信巧合。”
  肥胖的好处之一,就是藏东西很容易。就算衣服东一团西一坨地隆起,也不会引人注意,而且奥莉芙的乳沟间几乎什么都塞得下。她很快就发现,在遇上必须搜身的场合时,那些警卫总是草草了事地搜她。她原本以为她们怕她,不过后来才发现,是她的满身肥肉使她们裹足不前。虽然在她背后,她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在她面前,总得给她适度的尊重,这是监狱里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她第一次被搜身时,因为难以适应而泪水纵横,满身肥肉也抖动不已,那些警卫此后便把替她搜身视为畏途,总是马马虎虎地在她身体两侧拍两下就算交差。
  不过她也有难题。她用蜡捏塑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小偶人,被她温热的肌肤夹过一阵子后,就会软化变形。她不厌其烦地把那些偶人重新捏回原样,先把固定它们假发的大头针拔掉。她满心好奇,她捏的那个罗莎的老公,和他本人不知道像不像。
  “这个鬼地方死气沉沉的,”艾黎丝坐在沙发上,带着批判的眼光,打量罗莎住处空荡荡的灰色墙壁,“你就不想把它装饰得活泼一点?”
  “不要。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这是租来的。”
  “你都在这里住了一年。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不拿离婚领到的赡养费给自己买栋房子。”
  罗莎把头靠在椅背上。“我喜欢租,就算不去整理,也不觉得可惜。反正我现在也只能继续等下去。”
  艾黎丝把一根烟含在艳红的双唇间,困惑地问:“你在等什么?”
  “我不知道。”
  艾黎丝把烟点燃,端详着罗莎。“有一件事让我很困惑,”她说,“如果不是鲁伯特,那他为什么又哭哭啼啼地在我的答录机上留言,说他做错事了?”
  “又留言?”罗莎望着自己的手,“那表示他以前也曾留话给你?”
  “数不胜数。”
  “你从来没有提过。”
  “你从来没有问过。”
  罗莎沉思了许久,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我最近才感觉到,我有多么依赖他。”她抚着自己红肿的唇角。“当然,他自己的依赖性仍然没变,和以前完全一样,总是要别人给他信心。别担心,鲁伯特。不是你的错,鲁伯特。不会有事的,鲁伯特。”她的口气很平静。“所以他喜欢女人。女人比较有同情心。”她沉默下来。
  “那你又怎么会依赖他?”
  罗莎淡然一笑。“他总是不肯让我有独处的时间,我也因而没办法独立思考。我几个月来一直愤愤不平。”她耸耸肩。“这种生活会使人毁灭。你没办法集中精神,因为那股怒火挥之不去。他写信来,我连读都不读就撕了,因为我知道信中会写些什么,可是一看到他的笔迹,我就咬牙切齿。我一看到他,或听到他的声音,就会气得发抖。”她无奈地笑了笑。“我想,仇恨也会使人走火入魔。我早就可以搬走了,可是,我偏偏一直住在这里,等鲁伯特来激怒我,所以说我很依赖他。这里有点像监狱。”
  艾黎丝把烟蒂弹入烟灰缸。其实罗莎刚才说的,她以前早就想告诉罗莎了,不过她一直没能开口,原因很简单,就是罗莎不让她提起此事。她倒很想知道,罗莎是如何克服了这道心理障碍。显然,不管罗莎自己怎么想,那都和鲁伯特无关。“那你打算如何逃出这座监狱?你决定了没?”
  “还没。”
  “或许你应该像奥莉芙一样。”艾黎丝淡然地说。
  “什么意思?”
  “让别人进来。”
  奥莉芙在她的囚房门口等了两个小时。一个警卫见状,上前询问:“你还好吧,女雕刻家?”
  奥莉芙盯着她瞧。“今天星期几?”她问。
  “星期一。”
  “那就对了。”她的口气有点不满。
  警卫蹙眉,“你真的没事?”
  “没事。”
  “你在等着会客?”
  “不是。我饿了,茶点吃什么?”
  “比萨。”警卫确定没事后便离去了。蛮合理的。奥莉芙几乎整天都在喊饿,有时候若想控制她,还得以不让她进食为手段。有一次,一个医护人员曾向她游说节食的好处,结果徒劳无功。奥莉芙进食的馋相,就像吸毒者在吸食海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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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八(4)
  结果艾黎丝总共住了一个星期,却搬来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塞满了罗莎的房间。她用罗莎的电话和国内外客户联系,电话费高得令人咋舌;桌上全是她翻阅的杂志,烟灰满地;她还抱了一束花回来,但因为找不到花瓶,所以任其在洗涤槽中枯萎,没洗的碗盘全摆在洗涤台上;她一得空,就拉着罗莎倾诉她那没完没了的陈年旧事。
  隔周星期四下午,她打道回府,罗莎向她告别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也满肚子懊悔。不
过,和艾黎丝相处一星期,至少让她认识到,独居会使人在情绪、心智、精神上都日趋麻木。毕竟,自个儿闭门冥思苦想,不和别人较量脑力的话,想法很容易走火入魔。
  奥莉芙当晚闹事了,惊动了整座监狱。十分钟后监狱长才接获通知,又花了十分钟才把事情摆平,总共动用了八名警卫才制服了她,她们把她压在地上,几个人的重量合起来才镇住了她。事后,其中一名警卫说:“简直像在抓大象。”
  她把囚房里的用品全砸得稀烂。连厕所的洗手台,也被她用那把铁椅砸碎了,她的铁椅则歪七扭八,和满地的碎片混在一起。抽屉里的物件全都摔落在地上,所有能拿得动的东西全被摔向墙壁。麦当娜的海报被撕得粉碎,散落一地。
  她被关入专为闹事囚犯设计的隔离房,但她的怒火持续到半夜仍未歇息。
  “她是怎么了?”监狱长问。
  “天知道,”一个警卫打着哆嗦说,“我早就说应该把她移送到布罗德莫。我不在乎精神科医生怎么说,她已经丧心病狂了。他们不该把她留在这里,要我们来照料她。”
  她们听着囚房里传来的咆哮声,“贱人!贱人!贱人!”
  监狱长蹙眉,“她在骂谁?”
  警卫满脸惶恐,“我们当中的一个吧,我想。我希望能把她调走。她吓死人了。”
  “明天就没事了。”
  “就是这样我才怕她。她根本就是喜怒无常。”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捏的那些泥人都没有受损,只有一个被她捏碎了?”她苦笑了一下,“还有,你有没有看到那对母子塑像?那个母亲在掐孩子,天啊。太可怕了!那应该是圣母抱着耶稣才对啊。”她叹了口气,“我该怎么跟她说?如果不安静下来就没早饭吃?”
  “这一招一向很管用。希望继续有效。”
《女雕刻家》九(1)
  第二天早晨,比预定行程晚了一星期,罗莎前往拜会一位道林顿区社会福利处的主任书记。他望了望她浮肿的唇角和墨镜,似乎不以为奇,她这才知道,像她这种受虐妇人的模样,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自我介绍后坐了下来。“我昨天打过电话。”她提醒他。
  他点点头。“你说是六年前发生的问题。”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我得强调,我们恐怕帮不上忙。最近的案例已够我们忙的了,实在没有时间追查以前的案例。”
  “不过你在六年前已经在这里任职了吧?”
  “到六月就满七年了,”他仍满脸漠然,“那恐怕也没什么帮助。我不记得你,也不记得你的个案。”
  “你不可能记得的,”她歉然地说,“我在电话中说得太过笼统。我是个作者,正在写一本有关奥莉芙·马丁的书。我必须找个她在这里工作时认得她的人聊聊,不希望在电话中就被一口回绝。”
  他闻言似乎开心了些,或许是因为这个案例不用操心争取消费者福利。“我只知道,她是在走廊尽头工作的那个胖妞。直到后来看了报纸,我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和她谈过的话,加起来顶多十来句。或许你对她的了解比我还多。”他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你应该在电话中就说明来意,省得白跑一趟。”
  罗莎把笔记本拿出来。“无所谓。我要的是人名,曾和她交谈过的人。这里有人工作得比你久吗?”
  “有几个,不过都和奥莉芙没什么来往。在案发时曾有些媒体记者来打听过,可是没有一个同事肯承认和她有交情。”
  罗莎感受得到他的戒心。“这也难怪,”她打起精神说,“或许那些小报只是想挖些骇人听闻的独家消息,‘我握过怪物的手’之类的。只有喜欢曝光的人或白痴才会让那些小报借此畅销。”
  “你的书就不会畅销?”他冷冷地问。
  她笑了笑。“与报纸相比,我的获利微不足道。”她把墨镜推到头顶上,露出她的黑眼圈。“我老实跟你说吧。我是被一个经纪人硬逼着,才一头栽进这案子的。我原本对这件案子没什么兴趣,打算和奥莉芙会面后就放弃这个题材的。”她望着他,铅笔在手指间转动着。“后来我发现奥莉芙很有人性,蛮讨人喜欢的,所以就继续做了下去。我访谈过的每一个人,答案都和你大同小异。他们都和她不熟,从没和她谈过话,只知道她是个胖妞等等。光是从这个主题切入,就够我写一本书了,受到社会的摒弃后,一个不受欢迎的孤独女孩如何迁怒于嘲讽她的家人。不过我不打算这么写,因为我认为那不是事实。我相信其中另有隐情。我相信奥莉芙是无辜的。”
  他颇觉意外,也换了个脸色。“我们在听说她做了这种事后,也觉得很震惊。”他坦率地说。
  “因为你觉得那不像她的为人?”
  “完全不像她的为人。”他回忆着,“她工作勤奋,比其他人聪明,也不像其他人只眼巴巴地等下班。她虽然没什么雄心大志,不过做事很可靠,也积极进取,而且从不搬弄是非或卷入公司内部的派系之争。她在这里工作了大约一年半,虽然没有人自称和她交情深厚,可是她也没有树敌。她就是你想找人办事时就会想到,也会放心交给她去办的那种人。你了解我说的这种人吧?”
  她点点头,“很无趣,但很可靠。”
  “简单地说,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有没有和你谈起过她的私生活?”
  他再次摇头。“我刚才说的都是事实。我们没什么来往。除了偶尔洽谈公事,而且次数也少之又少。我告诉你的那些话,都是转述那些认识她的人案发后所说的话。”
  “能否告诉我他们的姓名?”
  “我不确定记不记得。”他有点怀疑地说,“奥莉芙应该记得比我清楚。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因为她不肯说啊,她口风紧得很。“因为,”她没把真心话说出口,“我不想伤害她。”她看到他满脸疑惑,于是叹了口气。“如果我去访问那些奥莉芙口中的友人,但吃了闭门羹,奥莉芙一定会问我进展得怎样了,我该怎么回答她?对不起,奥莉芙,他们早已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不能这么做。”
  他接受她的说法。“好吧,有一个人或许愿意帮忙,不过在她同意前,我不能向你透露她的姓名。她年纪很大,已经退休了,或许她不想被卷入是非。如果你能等上五分钟,我就打电话问她,看她肯不肯跟你谈。”
  “她喜欢奥莉芙吗?”
  “和其他人一样喜欢。”
  “那麻烦你告诉她,我不相信奥莉芙杀了她母亲和妹妹,所以才要写这本书。”她站起身来,“请向她强调,我必须与当时和她共事的人谈谈,这点很重要。到目前为止,我只找到了她的一个老同学和一个老师。”她朝门口走去,“我到外头等。”
  他还真是说话算话,真的刚好五分钟。他到走廊上找她,给了她一张纸,上头写着个姓名地址。“她叫百合·甘丝柏劳。在我们外包清洁工作和自动贩卖机问世前,她是在这里负责打扫和泡茶水的工友。三年前以七十高龄退休,目前独自居住在卜莱德街的出租公寓。”他告诉她要怎么走,“她在等你。”罗莎谢过他。“你去找奥莉芙时,替我问候她,”他说着,和她握手,“六年前我头发还很多,赘肉还很少,所以你向她形容我的外表可能没什么用,不过她或许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很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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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九(2)
  罗莎笑了出来。他叫麦可·杰克森。
  “我当然记得奥莉芙。我那时候都叫她‘肉包’,她叫我‘花姑娘’。懂吗?因为我的名字就叫百合。她心地善良,不会害人。他们说那件案子是她犯的,我从来不相信。在知道她被羁押在哪一所监狱后,我还写信去告诉她我的看法。她回了我一封信,说我的看法不对,全是她的错,她应该受惩罚。”她睿智的眼睛凝视着罗莎,“我了解她的意思,虽然别人
都不懂。那件案子不是她犯的,不过,如果她没做某件不该做的事情,那个案子就不会发生了。要来点茶吗,亲爱的?”
  “谢谢。”罗莎举起茶杯等着,老态龙钟的妇人提了个不锈钢大茶壶过来。莫非是她当年做工友留下的纪念品?茶水中有浓烈的单宁酸味道,罗莎实在难以下咽。她又接过一块硬得像铁饼的小饼干。“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惹她妈妈生气,就是这样。她和欧布连家的一个男孩勾搭上了,对不对?”
  “哪一个?”
  “这个嘛,我就不大清楚了。我一直认为是老幺,盖里———我提醒你,我只见过一次,那些孩子又都长得很像。每一个都有可能。”
  “总共有几个?”
  “这句话就问对了。”百合把嘴撅得像朵枯萎的玫瑰。
  “那是个大家庭,搞不清总共有几个人。他们的妈妈可能已经有二十个孙子了,我看她可能还不到六十岁。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在监狱里进进出出的,好像那儿是他们家似的。连他们妈妈也一样,他们刚会走路,就教他们偷东西。当然,那些孩子常会被带走,不过时间不会很久。他们总是可以溜回家。最小的盖里被送到一所寄宿学校,表现得还不错。”她把一片硬饼干捏碎在盘子里。“也就是说,在他回家前,表现都还不错。她一眨眼工夫就让他重操旧业,又去当小偷了。”
  罗莎思索了片刻。“奥莉芙告诉过你,她曾和他们之中的一个交往吗?”
  “没有明说。”她拍了拍额头,“不用想就知道了,对吧?她乐得满面春风,还去减肥,还到她妹妹工作的服装店买了几件漂亮衣服,脸上也涂脂抹粉的。她想让自己瘦一点,对不对?猜她有男朋友了,也是合情合理的。有一次我问她的男朋友是谁,她笑着说,‘花姑娘不说出来就不会受罚,因为如果妈咪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过了两三天,我就看到她和欧布连家的一个男孩在一起了。她眉开眼笑的,根本掩饰不住。就是他,没错———让她朝思暮想的情郎。不过在我经过时,他刚好转过身去,所以我一直不敢确定到底是欧布连家的哪一个孩子。”
  “可是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欧布连家的孩子?”
  “制服,”百合说,“他们都穿着同样的制服。”
  “他们在当兵?”罗莎诧异地问。
  “飙车族,他们是飙车族。”
  “噢,我懂了。他们是摩托骑士。”
  “没错。地狱来的天使。”
  罗莎迷惑地紧锁眉头。她曾斩钉截铁地告诉黑尔,奥莉芙不是那种叛逆型的。可是,和“地狱来的天使”这种飙车族交往,天啊!在教会女中读书,还有什么比这更叛逆?“你有把握吗,百合?”
  “这个嘛,要说有没有把握,如今我是什么也没有把握了。以前我曾很有把握,政府一定比我更清楚如何治理国家,如今我不敢这么说了;以前我还很有把握,上帝在天堂一定可以使世界井井有条,如今我不这么想了。如果真有上帝,亲爱的,那依我看,也一定是又瞎、又聋、又哑。不过,说到我那可怜的肉包是否爱上了欧布连家的男孩,这件事我很有把握。你只要看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被那男孩迷得神魂颠倒了。”她紧抿着唇,“不是好事,不是好事。”
  罗莎啜了口苦涩的茶,“你认为是欧布连家的孩子杀了奥莉芙的母亲和妹妹?”
  “想必这样,对不对?我刚才也说过了,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你向警方提过这事吗?”罗莎好奇地问。
  “如果他们问起,我就说,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主动提供消息。如果肉包想替他们顶罪,那是她的事。还有,老实说,我也不想惹他们。他们都是一伙的,我的老伴法兰克在几个月前去世了。如果他们上门来兴师问罪,我还逃得掉吗?”
  “他们住在哪里?”
  “巴洛国宅,在大街后面。政府总想把他们安置在一起,可以算是集中看管。那地方真恐怖。住那边的不只是欧布连家,没有一户人家是善良百姓。简直就是个贼窝。”
  罗莎皱着眉,又喝了口茶,“你愿意让我运用这则消息吗,百合?你应该知道,这则消息对奥莉芙或许有帮助。”
  “当然愿意,否则我何必告诉你?”
  “警方或许也会介入。他们可能会找你谈。”
  “那我知道。”
  “这么一来,你的名字会曝光,欧布连兄弟或许还是会找上门来。”
  一双老花眼仔细地打量着她。“你只是个弱女子,亲爱的,不过,你挨了一顿毒打,看起来还不是过得好好的?我想我也熬得过。反正,”她坚决地说下去,“这六年来我一直忍着没说出来。麦可打电话给我,说你要来找我谈,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尽管放手去做,亲爱的,别管我这个老太婆。反正,住在这里比住我家里安全。他们不知道会拖多久才开始调查,或许我早已死了好久,才会有人想到打电话来找我协助调查。”
《女雕刻家》九(3)
  如果罗莎打算到巴洛国宅目睹“地狱来的天使”飙车的情景,那她就要大失所望了。星期五的中午,这地方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狗儿朝着过往行人狂吠,还有几个少妇推着婴儿车去采购周末用品。这里和其他公立国宅一样,有股缺人照料的简陋与萧瑟。看得出来,官方给的显然不是住户要的。这些外墙看来千篇一律,毫无特色可言,或许屋内才会有个人风格。不过罗莎对此也有疑问。她觉得这里的人似乎等着别人提供更好的东西。像她一样,她想,像她的住处。
  她开车离去时,路过一所相当大的学校,大门边有一个破旧的招牌———林园综合中学。学童们在操场上嬉戏,在暖和的空气中高声叫闹。罗莎把车速减慢,望了他们一阵子。几群学童在玩每个学校都会玩的游戏,不过她明白了,为什么吉宛不屑让她的孩子上林园综合中学,而非要让她们上教会女中不可。这里距离巴洛国宅太近,再开明的父母也难免会操心,更何况吉宛显然不怎么开明。不过,如果百合与海斯先生所言属实,吉宛的两个女儿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这花花世界的吸引,那可真是讽刺。到底是管得再严也没用,还是因为她们母亲管得太严了?她觉得纳闷。
  她告诉自己,必须找个好说话的警员打听欧布连兄弟的背景,所以不知不觉地朝盗猎人餐厅开了过去。午餐时间,餐厅的门没关,不过桌子仍和往常一样空无一人。她挑了个距离窗户较远的桌子坐下,眼睛上仍戴着墨镜。
  “你不用戴墨镜,”霍克斯里从厨房探出头来,打趣说,“我不会把阳光引进屋里。”
  她笑了笑,仍没把墨镜摘下。“我想点菜。”
  “好,”他把门打开,“到厨房里来吧。这里比较舒服。”
  “不了,我还是在这里吃。”她站起来,“就在窗户旁那张桌子好了。我希望门能敞开着,还有———”她环视四周,找扬声器,也看到了,“来点热闹点的音乐,最好是爵士乐。我们让这地方有朝气一点。天啊,没有人会喜欢在停尸间用餐的。”她走到窗户旁坐下。
  “不行,”他的口气有点怪,“如果你想吃午餐,就到里面跟我一起吃。否则,就请你到别家吃。”
  她狐疑地望着他,“这和经济不景气无关,对不对?”
  “什么?”
  “你连个客人也没上过门。”
  他指了指厨房,“你到底要留下还是要离开?”
  “留下。”她说着,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她暗暗想着。
  “这不干你的事,蕾伊小姐,”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呢喃着说,“我建议你管你自己的事,我的事我自己处理。”乔夫在星期一曾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查证的结果。“她没有案底,”乔夫说,“是伦敦的一个作家。离婚了。有一个女儿车祸身亡。以前和本地没有任何关联。对不起,黑尔。”
  “好吧,”罗莎淡然地说,“不过你总该承认,这很令人感到好奇。我上回到警察局打听你的下落时,一个警员曾警告我,别在这里用餐。我一直搞不懂是为什么。这样的损友,比敌人还毒。”
  他笑了笑,眼中没有笑意,“那你很勇敢,还接受我第二次的招待。”他把门拉开。
  她从他面前走过,进入厨房。“我只是贪嘴,”她说,“你的手艺比我好。反正,我打算花钱点菜,当然,除非———”她笑了笑,眼中也没有笑意,“这里根本就不是餐厅,只是个幌子。”
  “你想像力太丰富了。”他说着,替她拉了把椅子。
  “或许吧,”她说着,坐了下来。“不过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开餐厅,却用铁窗把自己隔起来,连个客人也没有,也没有员工,还像刚被绞肉机绞过似的,伤痕累累地藏在暗处。”她扬起眉毛,“要不是你手艺不错,我真认为这里根本就不是餐厅。”
  他忽然弯腰,把她的墨镜摘下,折好后摆在桌上。“那我看了你的模样,又该怎么推论?”他看到她被打得鼻青眼肿,不忍地说,“因为有人揍得你面目全非,我是不是就该说你不是作家?”他忽然蹙起眉头,“不会是奥莉芙吧?”
  她诧异地回答:“当然不是。”
  “那是谁?”
  她把眼光垂下来。“没有人。那不重要。”
  他等了一阵子。“是你关心的人?”
  “不是。”她把手摆在桌面上,“正好相反,是一个我不关心的人。”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是谁揍你的,警官?一个你关心的人?”
  他转身打开冰箱,翻拣里面的食物。“你喜欢管闲事,总有一天会惹出麻烦来的。你想吃什么?火腿?”
  “我真的是来找你打听消息的。”她边喝咖啡边说。
  他眼中出现了笑意。真的魅力十足,她想着,也很清楚她是在单恋。这顿午餐的气氛融洽,但两人也保持着距离,中间似乎有个无形的告示写着:到此为止,不得逾越。“那就说吧。”
  “你知不知道欧布连家?他们住在巴洛国宅。”
  “谁不知道欧布连家,”他朝她蹙眉,“不过如果他们和奥莉芙有关系,我可以把帽子吃掉。”
  “那你可能要消化不良了,”她带着讥讽的语气说,“我听说她在案发期间正和他们家一个男孩交往。或许是老幺,盖里。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见过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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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九(4)
  他用双手环抱住后颈。“你被耍了,”他低声说,“盖里是比其他几个人聪明,不过我猜他的教育程度顶多到高中。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没出息的一帮无赖。他们惟一能做得来的工作就是当小偷,不过连这个他们也做不好。他们的老妈子有九个孩子,大都是男孩,全都长大了,他们如果不是在监狱里,就是挤在国宅里一间只有三个房间的屋子里,分头外出作案。”
  “他们都没结婚?”
  “维系不了多久。在他们家,离婚比结婚还流行。那些老婆在老公入狱后,都各自想办法去了。”他屈指数了数。“不过,他们真会生,看来再过几年,欧布连家第三代就要经常到法院报到了。”他摇摇头,“你被耍了,”他又说了一次,“奥莉芙虽然罪大恶极,但也不至于笨到和盖里·欧布连那种人渣交往。”
  “他们真的那么差吗?”她好奇地问,“或者这只是警方的成见?”
  他笑了笑,“我不是警察了,记得吧?不过他们真的就是那么恶劣,”他信誓旦旦地说,“每个地方都有像欧布连那种家庭。有时候运气不好,整个社区全是那种人,像巴洛国宅就是。官方打的如意算盘是,把问题家庭全部集中在一起,让可怜的管区警察忙得焦头烂额。”他打趣地笑了出来,“那也是我离职的原因之一。老是被派去扫除社会毒瘤,我已经烦不胜烦了。这些贼窝不是警方造成的,是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以及整个社会所造成的。”
  “听起来蛮合理的,”她说,“那你又为什么那么厌恶欧布连家人?听起来他们似乎需要协助和支持,而不是谴责。”
  他耸耸肩,“或许是因为,他们早已拥有远超过你我能提供的协助与支持了。社会不断地救济他们,但他们贪得无厌。跟那种人没什么道理好讲,社会没能救济他们的生活,而他们自力更生的方式,就是去偷光某个可怜老太婆的毕生积蓄。”他绷着脸。“如果你和我一样,经常要去逮捕这些人渣,你就会和我一样蔑视他们了。我不否认他们代表社会造成的低下阶层,但对他们自己不争气,我也深感不齿。”他看到她蹙眉。“你看来满脸不以为然。我是不是冒犯了你的自由主义思想?”
  “没有,”她眨了眨眼。“我只是在想,你说话的口气真像海斯先生。你记得他吗?他的口头禅是‘该怎么说?’———”她模仿那老人的腔调,“应该把他们就近绑在电线杆上,枪毙了事。”说完,两人都笑了。
  “我目前对罪犯没什么同情心,”过了一阵子,他又补上一句,“说得更精确一点,应该说,我对什么都没有同情心。”
  “压力过大的典型症状,”她开朗地说着,望向他,“我们在面临压力时,都会把同情心留给自己。”
  他没有答腔。
  “你说欧布连家人都很没出息,”她继续追问,“或许他们没有能力去争气。”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他承认,玩弄着手中的空酒杯,“我刚进警界时就这么想,不过如果到后来还这么想,就太天真了。他们是惯偷,价值观和我们截然不同。问题不是他们没有能力,而是没有意愿。两者完全没办法相提并论。”他朝她笑了笑。“如果你身为警员,又慈悲为怀,一旦发现这种情况,一定会立刻离职。否则到头来,你会像你所逮捕的犯人一样,和社会格格不入。”
  越来越令人好奇了,罗莎想。这么说,他对警方也没什么好感了。他给人的印象是被围困在他的城堡内,孤立无援,又愤怒地咆哮着。不过他在警界的友人为什么弃他而去?他总该有过几个朋友吧。“欧布连家的人是否曾因杀人被起诉?”
  “没有。我说过了,他们都是贼。在商店里顺手牵羊、扒窃、入室行窃、偷车,诸如此类的事。他们的老妈负责销赃,不过他们都不是暴力犯。”
  “我听说他们都是飙车族。”
  他讥讽地望着她。“你被耍得团团转了。或许你还会猜想,是不是盖里犯下这件杀人案,而奥莉芙迷上了他,因而决定替他顶罪?”
  “听起来并不荒谬啊。”
  “比火星上有小绿人还荒谬。先不提别的,盖里这个胆小鬼,甚至会被自己的影子吓倒。他有一次在入室行窃时,受害人反抗———他没料到屋里还有人———结果吓得哭了出来。如果吉宛和他格斗,他不可能割断她的喉咙的。他的几个哥哥在这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是些瘦小的鬼灵精,不是凶狠的野狼。你是向谁打听来的?显然,那个人很有幽默感。”
  她耸耸肩,忽然对他很不耐烦了。“那不重要。顺便问一下,你知不知道欧布连家的地址?那可省下我去查访的时间。”
  他咧嘴笑了出来,“你该不会是打算去那个地方吧?”
  “我当然要去,”她说着,对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很不满,“那是我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线索。既然我已经知道他们不是会砍人的飙车族,我更可以放心前往了。他们的地址呢?”
  “我陪你去。”
  “谢了,帅哥,”她不客气地说,“我不希望你干涉我的事。你要把他们的地址给我,还是要我自己去查?”
  “桂树街,七号。一定找得到的。那条街上就只有他们家屋顶装着卫星接收器。想必是偷来的。”
《女雕刻家》九(5)
  “谢了。”她拿起她的手提袋。“好了,我们结一下账,我马上就走。”
  他把环抱在胸前的手放下,走到她身后替她拉椅子。“小店请客。”他说。
  她站起来正色说:“不过我想付账。我可不是刻意挑午餐时间来这里揩油的,而且,”她笑了笑,“不然我该如何赞美你的厨艺?金钱一向比言辞更有说服力。我也可以像上回一
样,对你的手艺赞不绝口,不过也可能只是说说客套话。”
  他举起一只手,好像要搀扶她,但马上把手放下。“我送你出门。”他淡然地说。
《女雕刻家》十(1)
  罗莎在那栋房子前绕了三趟,才鼓足勇气停下车,前去按铃。最后她还是出于自尊,才硬起头皮走上前的。黑尔讥讽的神情激怒了她。围墙旁边的草地上停着一辆摩托车,上头盖着防水布。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瘦小的妇人,绷着张臭脸,嘴角下垂。“什么事?”她没好气地问。
  “欧布连太太吗?”
  “哪里找?”
  罗莎递出名片。“我叫罗莎琳·蕾伊。”房内传来电视的喧闹声。
  那妇人看着名片,但没伸手去接。“你要做什么?如果是催房租,我昨天已经汇进邮局了。”她把双手环抱在胸前,仿佛是说,如果罗莎胆敢反驳,老娘就跟你大吵一架。
  “我不是国宅处派来催房租的,欧布连太太。”她忽然想起,原来这个妇人不识字。罗莎的名片上除了她的地址与电话外,只印了她的姓名和头衔,上头白纸黑字印得很清楚———作者。她决定冒个险,“我替一家独立电视台工作,”她的脑筋飞快地转着,想找个诱人的饵。“我在调查有很多孩子的单亲家庭所面临的问题。我们对单亲妈妈管不住儿子这一点特别感兴趣。公众常把这种情况归咎于单亲妈妈,我们觉得应该做点平衡报道。”她看那个妇人听得满头雾水。“我们想让这些单亲妈妈有机会表达她们的看法,”她解释,“像你们这样的家庭,好像经常受到有关单位的骚扰———社工人员、国宅处、警方之类的。我们访问过的大部分单亲妈妈都认为,如果有关单位别去骚扰她们,就不会有那些问题了。”
  那个妇人听出兴趣来了。“说得没错。”
  “你愿意接受访问吗?”
  “或许吧。谁派你来的?”
  “我们到地方法院搜集了若干资料,”她滔滔不绝地瞎掰下去,“我们发现欧布连这个名字经常出现。”
  “那当然。我有酬劳吗?”
  “当然有。我必须与你谈一个小时左右,先简单了解一下你的看法。这段访谈的酬劳是五十英镑现金。”没有五十英镑,这个老妈子大概不屑一顾,她想。“然后,如果我们认为你的论点很精辟,而且你也同意接受我们的拍摄,那我们来拍摄时,也是以每小时五十英镑计酬。”
  老妈子乡音很重。“一百镑,”她说,“我就同意。”
  罗莎摇摇头。她身上也只带了五十镑。“对不起,那是公订价格。我无权提高酬劳。”她耸耸肩。“算了,谢谢你宝贵的时间,欧布连太太。我还得去访问另外三个家庭。我想其中总会有一家愿意挺身而出,借这个机会抨击有关单位的过失,而且还有钱可赚。”她转过身去。“节目播出时记得要看哦,”她回头说,“或许你会看到你的邻居上电视呢。”
  “别急,小姐。我说不要了吗?当然没有。可是如果能赚更多,我当然想多要求一些啦。进来,进来。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罗莎琳·蕾伊。”她跟着老妈子走入客厅,那妇人把电视关掉,拿起鸡毛掸子胡乱扫着。罗莎坐了下来。“你府上的装潢真华丽。”罗莎说着,强忍住心头的诧异。三个房间里全铺着粉红色和红色的镶皮边地毯。
  “全是花大把银子买来的。”老妈子说。
  罗莎没有怀疑她这种说法。如果真的像黑尔所说,警方经常到他们家查案,那她不可能公然用赃物来装潢。她取出录音机。“我能不能录音?这个可以当参考,等我们来拍摄时,录音人员比较容易收音,不过如果你看到麦克风会紧张,我用笔记也可以。”
  “随便你,”她说着,坐在沙发上。“我才不怕麦克风。我们隔壁就有一部卡拉ok。你要问问题还是怎么做?”
  “让我提问题或许最简单,对不对?我们就从你搬到这里来说起吧。”
  “呃,好,这个国宅社区是二十年前盖的,差不多这个时间啦,我们是最早搬进来的。我们一家共六口,包括我老公,不过不久他就被抓走,然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了。那个老王八蛋在出狱后,也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所以你独立抚养四个子女?”
  “四个在家里,五个被带走。就像你说的,有关单位老是来骚扰我。老是来把我的孩子带走。真能让人气出病来。那些孩子们都吵着要找妈妈。”她双手紧抱着自己,“我总是能找回他们。不管被带走多少次,他们都会回到我的门口,和时钟一样准时。官方老想拆散我们的家庭,甚至还威胁我,叫我搬入只有一个房间的公寓。”她不屑地说,“骚扰,像你说的。我记得有一次……”
  她滔滔不绝地谈了四十五分钟。罗莎听得津津有味。她把所听到的话偷偷打了个对折,因为老妈子一再指天发誓,声称自己的儿子都是司法体系下的无辜受害者,就算再容易受骗的人也会听不下去。然而,她在提起自己的家人时,总是充满感情,令罗莎不禁怀疑,百合说她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是否言过其实?她把自己形容成受环境摆布的不幸牺牲品,罗莎也不知道她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她以为罗莎就是想听这种说辞。罗莎想,这个老妈子比外表看来精明多了。
  “好的,欧布连太太,我来确认一下,看有没有记错,”最后她开口打岔,“你有两个女儿,她们也像你一样是单亲妈妈,由官方安排住在国宅。你有七个儿子。其中三人目前在狱中服刑,一个与女友同居,另外三个住在这里。你的长子彼得目前三十六岁,你的小儿子盖里目前二十五岁。”她吹了声口哨,“真是惊人。十一年生了九个孩子。”
《女雕刻家》十(2)
  “其中有两对是双胞胎,两次都是一男一女。带孩子很辛苦的。”
  确实是苦不堪言,罗莎想。“是你自己想生的吗?”她好奇地问,“要生九个孩子,光是这么想就令人受不了。”
  “由不得我。我们那个时代不能堕胎。”
  “你没有避孕?”
  罗莎诧异地发现老妈子竟然面红耳赤。“不知道要怎么避孕,”她说,“我老公试过一次安全套,可是他不喜欢,所以后来都不再用了。”
  罗莎想,若能让他们多受点教育,光是这个家庭就可以替国库省下好多钱了。“你家里真是人丁兴旺,”她轻快地说,“我注意到外头有一辆摩托车。那是你的孩子的吗?”
  “花大把银子买来的。”老妈子又凶巴巴地强调了一次。“是盖里的。他是摩托车迷。以前三个孩子各有一辆摩托车,不过现在只剩盖里在玩车。他们都在替一家快递公司工作,有一天警察突然去找他们,害他们被解雇。受到迫害的牺牲品,就这么简单。如果警察老是向他们的老板揭发他们的案底,那他们要怎么工作?当然,他们的摩托车也没了。他们是用分期付款买的,后来也没钱付贷款了。”
  罗莎惋惜地唉了一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最近吗?”
  “刮飓风的那一年。我记得那些孩子回家,告诉我他们受到迫害时,电力也中断了。我们有一根大蜡烛。”她撅着嘴,“那个晚上好悲惨,什么坏事都碰上了。”
  罗莎设法不让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是不是百合说得对,黑尔说错了?“一九八七年的那次飓风。”她说。
  “没错,两年后又有一次。第二次电力中断了一个星期,政府也没有因此发救济金。”
  “警方有没有解释,他们为什么找你的儿子?”罗莎问。
  “哼!”老妈子嗤之以鼻,“他们从来不说理由的。像我说的,就是迫害。”
  “他们在快递公司做了很久吗?”
  老妈子狐疑地望着她,“你似乎突然感兴趣了。”
  罗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是因为这次你的三个孩子已经决定规规矩矩做人,开创自己的事业。如果我们能让观众看到,因为警方去骚扰他们,才使他们连这个机会也被剥夺了,那一定很吸引人。他们是在本地的公司上班吧?”
  “南安普敦市。”老妈子笑开了,“他们公司的名字好奇怪,叫做‘威尔斯跑得远’。不过,他们老板是个土里土气的牛仔,所以会取这种名字也就不奇怪了。”
  罗莎忍着不笑出来,“他们还在营业吗?”
  “我上次听说还在营业。好了,一个小时到了。”
  “谢谢你,欧布连太太。”她拍拍录音机,“如果我们的制作人听后觉得喜欢,我或许还得再回来,和你的儿子们聊聊。你觉得可行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一个小时赚五十镑为什么不行。”老妈子伸出手来。
  罗莎乖乖地掏出五十镑,交到那双皱巴巴的手中。然后她开始收拾东西。“我听说道林顿区蛮有名的。”她像在闲话家常般地说。
  “是吗?”
  “听说住在前方不到半里的奥莉芙·马丁杀了她母亲和妹妹。”
  “噢,她啊,”老妈子像要下逐客令似的,边说边站起来。“很奇怪的女孩子。有一阵子我和她还挺熟的。以前,她和她妹妹还小的时候,我还去帮她们的母亲打扫。她很喜欢我们盖里。我带他一起去她们家打扫时,她常把他当成她的大玩偶。他们两人只差了三岁,不过她的身材几乎有我们家那个瘦皮猴两倍大。很奇怪的女孩子。”
  罗莎忙着整理公事包。“那你听到那件凶杀案,一定很震惊了。我是说,如果你和她们家人那么熟。”
  “也没有特别去想它。我才去打扫了六个月。我从来没喜欢过她,装模作样的,很势利眼,知道我老公在坐牢后,就不用我了。”
  “奥莉芙小时候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对盖里动粗?”
  老妈子笑了,“她常拿她妹妹的衣服来让他穿。老天,看起来真好笑。就像我刚才说的,她把他当成她的大玩偶。”
  罗莎把公事包扣上,站了起来,“她杀了人,你会不会觉得很意外?”
  “也不会特别意外。如今到处都是怪人。”她送罗莎到门口,双手叉腰站着,等她出门。
  “这一点或许会使节目更有看头,”罗莎笑着说,“盖里曾经是恶名昭彰的杀人犯的大玩偶,观众一定很想看。他还记得她吗?”
  老妈子又笑了,“当然还记得。她在社会福利处工作时,他常替她和她的情人传信。”
  罗莎飞快地跑到最近的电话亭。老妈子不知是不肯,还是不能再详细说下去,只留下一句吊人胃口的话,然后在她追问盖里的下落时,便猛然把门关上。罗莎打到查号台,问出了“威尔斯跑得远”快递公司的电话,然后用身上仅剩的几枚硬币打过去。一个女人懒洋洋地把公司地址告诉她,也告诉她要怎么找。“我们再过四十分钟就要打烊了。”那女人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罗莎把车子停在双黄线上,冒着被开罚单的风险,总算在“威尔斯跑得远”快递公司打烊前十分钟抵达。那是间简陋的公司,位于两家商店之间的楼上,楼梯上连地毯也没有,月历是泛黄的墙上的惟一装饰。见面后,罗莎发现电话中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出自一位懒洋洋的中年妇女,她正等着下班度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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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3)
  “很少有客户会到我们公司来,”她修剪着指甲说,“我是说,如果他们能把包裹送到我们这里来,那他们干脆自己送就行了。”她的语气带着谴责,仿佛罗莎浪费了她们公司的时间。她不再修剪指甲,伸出手来。“要送什么?送到哪里?”
  “我不是客户,”罗莎说,“我是个作者,我想请你提供一些消息,让我写作时参考。”那女人听后精神为之一振,所以罗莎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太久了。什么样的书?”
  罗莎凝视着她。“你记不记得奥莉芙·马丁?她六年前在道林顿区杀了她母亲和她妹妹。”她从那女人的反应,看得出她记得这件事。“我在写一本关于她的书。”
  那女人又开始修指甲,没有开口。
  “你认识她吗?”
  “天啊,不认识。”
  “你听说过她吗?我是说,在凶案发生前。我听说你们公司的一位业务员曾替她送过信。”这都是实话实说,不过问题是,她不确定盖里在送信时,是不是还在这家公司上班。
  里面一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看了看罗莎。“这位小姐是来找我的吗,马妮?”他的手指不自觉地上下扯动着领带,像在演奏竖笛。
  指甲剪早已收得不见踪影了。“不是,辉兰先生。她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顺道过来看看我在回家前有没有空陪她喝杯咖啡。”她的眼光一直朝罗莎示意,希望她能配合。
  罗莎亲切地笑了笑,望了手表一眼。“已经快六点了,”她说,“也不过半个小时,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吧?”
  那位男士挥手示意她们离开。“那你们就先走吧。今晚我锁门。”他在门口停下来,前额布满了焦虑的皱纹。“你没忘了派人到黑斯勒公司吧?”
  “没有忘,辉兰先生。艾迪两个小时前就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周末愉快。普里威公司呢?”
  “全都办好了,辉兰先生。所有的货都已经处理妥了。”他进门后,马妮抬头往上望,做谢天谢地的样子。“他快把我逼疯了,”她低声说,“老是唠叨个没完。快点走,免得他改变主意。星期五傍晚他最烦人。”她小跑着冲到门口,开始往楼下跑。“他痛恨周末,他的问题就在这里,认为我们连着休假两天没人管,会影响到公司的业务。他好变态。去年还要我们星期六上午也来上班,后来他才发现,我们来公司也只是耗在这里领干薪,因为我们的往来公司星期六都不上班。”她飞奔出楼下的大门,进入人行道。“听着,我们把喝一杯的事忘了吧。我希望能马上赶回家。”她望着罗莎,估计着她的反应。
  罗莎耸耸肩。“好啊。那我回去找辉兰谈奥莉芙·马丁的事。他看来似乎并不急着赶回家。”
  马妮急得直跺脚,“你会害我被炒鱿鱼。”
  “那你跟我谈,不就没事了。”
  马妮掂量了老半天,思索许久后终于说:“好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只要你不说是我说的就好,这样行吗?反正我提供的消息对你不会有什么帮助,你用不上的。”
  “可以啊。”罗莎说。
  “我们边走边谈。火车站在这个方向。如果我们走快一点,或许可以赶上六点半的车。”
  罗莎拉住她的手,“我的车子停在那边,”她说,“我开车送你吧。”她拉着马妮过马路,把车门打开。罗莎一边说着,一边发动引擎。“上路了。”
  “我确实听说过她,至少我知道有奥莉芙·马丁这么一个人。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因为我从来没看过她,不过我看报纸时,觉得和我听过的描述很像,应该是她没错。我一直认为是同一个人。”
  “谁向你描述她的?”罗莎说着,转入大街。
  “不该问问题的,”马妮立刻驳斥她,“那会越说越久。让我依我的方式把故事说完。”她整理着她的思绪。“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们的客户很少会上门来。有时候有些公司的经理会来看看我们如何处理业务,不过通常都是打电话。有人要送包裹的话,他们会打电话过来,我们就派一位业务员过去,就这么简单。好,有一次午休时,辉兰先生出去买三明治,有一个人到公司里来了,他有封信要我们当天下午送给奥莉芙·马丁小姐。他打算多付点小费,请那位业务员在她的公司外面等,在她下班时偷偷递给她。他非常坚持那封信不能送进她的公司里,他还说,他相信我可以了解是为什么。”
  罗莎听得忘了刚才的约定,忍不住问出口,“那你了解吗?”
  “我猜是婚外情,他们不希望别人追根究底。反正,光是送那封信他就付了二十英镑,他也描述了奥莉芙·马丁的模样,包括她当天所穿的衣服。你要知道,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我当时想,他送这种信大概也仅此一次,而且辉兰那个老王八蛋给的薪水又低,所以就决定中饱私囊,没有把这笔交易记录下来。我找公司里一个住在道林顿区的业务员,要他在回家时顺路送去,让他也赚点外快。他不过举手之劳就赚了十英镑,另外十英镑则归我所有。”她比手画脚地说,“你在下一个红绿灯右转,然后在下一个环岛处再右转。”
  罗莎按下方向灯,“是盖里·欧布连送的吗?”
《女雕刻家》十(4)
  马妮点点头,“我猜是那小鬼说出去的。”
  “差不多,”罗莎说着,避免正面回答,“盖里有没有见过这个男士?”
  “没有,他只见到奥莉芙。后来才发现他和奥莉芙原来是旧相识———好像是他小时候她常照顾他———所以他不会认错人,也不至于把信送错人。他迷迷糊糊的,如果不是旧相
识,可能就会送错。在这里停车。”她望了下手表,罗莎也把车子停了下来。“太好了。呃,至于那件事,后来进展得很顺利,奥莉芙的情夫成为我们的老客户。我们在凶案发生前那六个月的时间,总共替他送了至少十封信。我想他对我们中饱私囊的招式也心照不宣,因为他总是在午休辉兰外出时才上门。我想他一定是在外头等,看见那老王八蛋离开才来找我。”她耸耸肩,“凶案发生后,这件事便无疾而终,我也再没见过他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顺便提一句,盖里在奥莉芙被捕后很紧张,他说我们一定要守口如瓶,否则警方会来找我们,对我们施压。反正,我也不想说出去,不是怕警方审讯,而是怕被辉兰知道。如果他知道我们背着他偷接生意,一定会暴跳如雷。”
  “不过后来警方不是也来警告辉兰先生,说欧布连兄弟都是有案底的?”
  马妮满脸诧异,“谁告诉你的?”
  “盖里的母亲。”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就我所知,其实是他们自己混得太差。盖里还不错,因为他就是喜欢骑着摩托车到处跑,至于其他两人,是我见过的最不敬业的懒鬼。到后来,他们因为经常旷工全被开除了。辉兰的所作所为,只有这一点我表示赞成。老天,他们太不可靠了。”她又看了一次手表。“老实说,我没想到盖里替奥莉芙送信时会这么勤快。我有时也会猜,是不是他对她也有点意思。”她打开车门,“我得走了。”
  “慢着,”罗莎厉声制止,“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我们都是现金交易,他从来不报出姓名。”
  “他长得什么样子?”
  “我快赶不上车了。”
  罗莎倾身把门拉上。“你还有十分钟,如果你不详细描述那个人的长相,我就马上回到你公司,当着辉兰的面把所有的事都抖出来。”
  马妮无奈地耸耸肩。“他大约五十来岁,如果报上刊登的她的年龄没有错,那他老得可以当她父亲了。长得很帅,温文儒雅,衣着端庄体面,也很保守含蓄。他说起话来字正腔圆的。抽烟。他总是西装革履,打着领带,大约六英尺高,金发。他话不多,好像都在等我开口,不苟言笑,没看他激动过。我记得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眸和发色不大搭调,是深褐色的。就这样了。”她坚决地说,“我对他的了解就这么多,她的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能否从照片上辨认出他来?”
  “或许吧。你认得他?”
  罗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着。“似乎不大合理,不过听起来好像是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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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一(1)
 隔周的星期一,大门口的警卫拿罗莎的名字和名单核对后,拿起电话。“监狱长要见你。”他说着,拨了个号码。
  “做什么?”
  “我不知道,小姐。”他对着话筒说,“蕾伊小姐来会见马丁。我接到一张便笺,指示
要先带她去找监狱长。是的。没问题。”他用铅笔替她指路,“从第一道门进去。”
  罗莎在秘书室内紧张兮兮地等着,心想,这有点像小学时被带去见校长。她试着回忆是否违反了狱中什么规矩。不准带东西进去,也不得带东西出来。不得传话。不过她在和克鲁先生谈起遗嘱的问题时,已经算是传话了。那个猪八戒一定出卖她了!
  “你可以进去了。”秘书告诉她。
  监狱长指着一张椅子。“请坐,蕾伊小姐。”
  罗莎坐了下来,希望自己的表情不要太心虚。“我没料到会来见你。”
  “嗯。”她打量了罗莎片刻,然后似乎作出了决定。“我看也没有必要拐弯抹角了。依照警卫室的记录,你上星期没来会客,听说奥莉芙为此情绪不稳。三天后她闹事,乱砸东西,因而被隔离,她所有的福利也被取消了。我们认为她闹事和你脱不了干系。”她看到罗莎诧异的神情,“她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想再让你进去。关于这件事,我必须先请示内政部才行。”
  天啊!可怜的奥莉芙!我为什么没想到打个电话过来取消会客?罗莎十指交缠着,把手摆在腿上,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在我没来会客后的那三天,她都没有异状,你为什么会认定是我没来会客引起的?是她说的吗?”
  “不是。不过我们已经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我也不想拿你的安全来开玩笑。”
  罗莎沉吟了半晌。“我们先假设你的推论正确———虽然我必须强调,我不以为然———那么,如果我今天又没来会客,她的情绪岂不是会更不稳了?”她倾身向前。“无论是不是我引起的,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让我进去和她谈谈。如果真的是因为我爽约造成的,那我可以安抚她,使她平静下来!如果不是我造成的,那奥莉芙闹事和我无关,我为什么要受牵累,枯等内政部的公文往返?”
  监狱长淡然一笑,“你很有自信。”
  “我没有理由不自信。”
  这回换监狱长伤脑筋了。她默默端详了罗莎许久,“我们先弄清楚,奥莉芙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拿着铅笔在桌面敲打着。“你第一次来时,我就告诉过你,精神科医生的诊断显示,她的心智正常。也就是说,奥莉芙残杀她母亲和妹妹时,她的神智很清醒。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那会有什么后果,然而她仍然不顾后果,一意孤行。那也表示———这一点就和你息息相关了———她无药可医,因为根本没有病症,没办法对症下药。在相同情况下———闷闷不乐、自卑、被背叛,反正就是任何足以引发她怒火的导火线,都会使她同样地不顾后果,再次做出同样的事来。简单地说,就是她在掂量之后,觉得如果能发泄怒气,无论招来何种后果都划得来。我再补充一点,这也是和你息息相关的,与六年前比较,如今她更是豁出去了,更不在乎会引发什么后果。奥莉芙坐牢算是过得自得其乐。她安全无虞,大家敬畏她,也有人可以和她聊天。在外头,她什么都没有。这点她心里有数。”
  还真像是被带到校长室训话,对方自信的声音中充满了赫赫威仪。“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她会毫不迟疑地攻击我,因为被多判几年也只是在这里多待一阵子?而且她乐此不疲?”
  “没错。”
  “你错了,”罗莎直率地驳斥,“她没有疯,这一点是没有错,我也同意,她和你我一样正常。不过你说她对我有危险这一点,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在写一本关于她的书,她希望那本书能问世。如果她真的是因为我而发火———我再强调一次,我不以为然———那她一定误以为我上星期没来会客,是对这个题材没兴趣了,如果让她这么误会下去,那才真的太不懂心理学了。”她滔滔不绝地继续争取。“大门口外有一张布告,我想每座监狱应该都有。那是政策的公告。如果我没记错,其中包括要帮助狱中人犯,让他们无论在狱中或出狱后,都能过着奉公守法的生活。如果那真是我们的司法政策,而不只是挂着当装饰的壁纸,那你凭什么否决内政部认可的会客,使奥莉芙因而情绪更不稳,做出更多违法犯纪的事?”她沉默下来,深恐说得太过火了。无论这位女监狱长多么讲理,也不会允许别人挑战她的权威。有这种气度的人如凤毛麟角。
  “奥莉芙为什么希望这本书能问世?”监狱长平静地问。“她以前没有想过要出名,你也不是第一个对她的案子有兴趣的作家。以前有好几个作家向我们提出申请,她都拒绝了。”
  “我不知道,”罗莎老老实实地说,“或许和她父亲过世有关。她声称她自诉有罪的理由之一是,想避免冗长的审判过程使他饱受煎熬。”她耸耸肩,“或许她觉得,若出版相关书籍,对他也是种折磨,所以直到他过世后才答应。”
  监狱长则提出较为世故的观点:“也有一种可能,她父亲还在世时,有权驳斥她的说法;过世后,他就没办法反驳了。然而,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关心的是维持监狱里的秩序。”她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她不想卷入与内政部及罗莎之间的角力,不过,与其让一个老百姓在她的监狱里被打死,倒不如和内政部的公仆做公文往返。她原本打定主意,要劝罗莎自行放弃会客,不料越说越觉得自己理亏。罗莎琳·蕾伊是如何和奥莉芙发展出这么融洽的关系?为什么别人都和奥莉芙处不来?“你可以和她谈半小时,”她忽然开口,“在另一间更大的会客室。我会派两名男性警卫全程戒护。如果你或奥莉芙在会客期间违反本监所任何规定,就立刻取消你的会客权,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永远不会再让你会客。明白了吗,蕾伊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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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一(2)
  “明白了。”
  监狱长点点头。“我很好奇,你知道。你是不是告诉她,你的书会使她获释,因而激发了她的期盼?”
  “没有。更何况她一直不肯和我谈那件凶案。”罗莎拎起公事包。
  “那你怎么能确信自己和她在一起安全无虞?”
  “因为就我所知,我是外界惟一不怕她的人。”
  她见到奥莉芙时,就将这句话吞了回去。奥莉芙被两个彪形男警带进会客室,他们在她身后的门口两旁站岗。奥莉芙的怒容令人不寒而栗,罗莎想起了黑尔曾告诉她的话———如果她看过奥莉芙发脾气的模样,或许会有不同的感想。
  “嗨,”她望向奥莉芙,“监狱长允许我和你会面,不过我们要接受考核,你我都一样。如果我们今天表现不佳,以后我就不能再来会客了。你了解吗?”
  奥莉芙做出“贱人”的嘴形,但身后的警卫看不到。操她的贱人。不过,她是在骂监狱长还是在骂罗莎?罗莎也不能确定。
  “很抱歉,我上星期一不能来会客。”她抚了抚仍肿胀的唇角。“我被我那没出息的前夫揍了一顿。”她挤出一丝苦笑。“我一星期没办法出门,奥莉芙,连来找你都没办法。我那种模样出门会丢人现眼,你知道。”
  奥莉芙盯着她的伤势看了几秒钟,然后望着桌上的香烟。她贪婪地抽出一根烟,夹在两片厚唇间。“我被关在隔离房,”她说着,把烟点燃,“那些王八蛋不准我抽烟。她们还想把我饿扁。”她恶狠狠地瞄了身后一眼。“王八蛋!你杀了他?”
  罗莎望着她,她和奥莉芙所说的每句话都会被上报。“当然没有。”
  奥莉芙用夹着烟的手把额前的散发拂开。她的头发分开处有尼古丁的黄渍,显然她常这么拂头发。“我也不认为你会杀他,”她轻蔑地说,“这种事可不像电视上演的那么轻松。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怎么犯案的?”
  “有。”
  “他们为什么肯让你来会客?”
  “因为我告诉监狱长,不管你做了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本来就与我无关,对吧?”她用一只脚在桌面下碰奥莉芙的脚。“是不是什么人惹火了你?”
  “那个混账牧师,”奥莉芙怒气冲冲地说,也眨了眨眼。“他跟我说,如果我能跪下来说:‘哈利路亚,我忏悔。’那上帝在天堂一定会手舞足蹈。笨蛋。他老是想用这种低能的方法向罪犯传道。他说什么‘如果有一个罪人悔改,天堂一定会欢声雷动’,我们根本听不进去。”她听到身后传来嗤之以鼻的闷哼声,于是相当满意地眯起眼睛。她做出“我信任你”的嘴形。
  罗莎点点头。“我猜大概也是这么回事。”她看着奥莉芙用肥胖的手指把玩那根细小的香烟。“不过我没有先打电话给监所,要求他们替我传话,也太失礼了。我上个星期头痛得要命,日子很不好过。你要多担待些。”
  “我知道你日子不好过。”
  罗莎蹙眉,“你怎么知道?”
  奥莉芙把烟捻熄,丢进烟灰缸里。“不用福尔摩斯也可以推论出来。除非你是用了什么怪异的化妆术,否则你眼圈泛黄,一定是被你的前夫打出来的。通常头痛会伴随着黑眼圈而来。”不过她已厌烦这个话题了,于是忽然把手探进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她把信封高举过头。“艾伦比先生,我能不能把这封信拿给这位女士看?”
  “那是什么?”一个警卫走上前问。
  “我的法律顾问寄来的。”
  他接过那封信,对她用两根指头做出的敬礼动作视若无睹,匆匆浏览了一遍。“我不反对。”他说着,把信摆在桌上,又走回门边。
  奥莉芙把信递给罗莎。“读一读。他说,找到我外甥的概率几乎是零。”她又掏出一根烟,眼睛则紧盯着罗莎。两人之间有种怪异的气氛,她好像知道了些罗莎不知道的事,罗莎对此觉得不大自在。在这间玻璃隔间的会客室中,奥莉芙似乎掌握了主控权,她是何时、又是如何反客为主的,罗莎百思不解。这场会面不是她力争之后才获准的吗?
  罗莎诧异地发现,克鲁先生这封信是用相当工整的笔迹写出的,她猜他或许是在下班后写的,而且又不想浪费公司的时间和金钱重新打字,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亲爱的奥莉芙:
  我从罗莎琳·蕾伊小姐处得悉,你已知道令尊遗嘱中的若干内容,主要是关于琥珀的非婚生儿子这方面。令尊遗产已指定由那孩子继承,然而我们搜寻他下落的行动却仍徒劳无功。截至目前为止,我的助手仍未能找到他,而且我们觉得,机会越来越渺茫。我们已查出,十二年前,你的外甥仍在襁褓中时,便跟着养父母移民至澳洲,不过,他们在雪梨的一处出租公寓住了六个月后便举家迁移,线索至此便告中断。不幸的是,那孩子养父母的姓氏在澳洲很普遍,而且我们也不确定他们是否仍在澳洲。我们不排除他家决定改名换姓的可能性。我们曾在澳洲的报章刊登字斟句酌的寻人启事,但如石沉大海。
  令尊极为坚持,我们在追查那孩子的下落时,必须格外谨慎。他的看法是,如果追查的事曝光,可能会对那孩子造成莫大的伤害,对此我由衷赞同。他很清楚,如果媒体竞相报道那孩子与马丁家族的关联,将会给他的孙子带来剧烈的冲击。出于这个原因,我们会一直、也会持续地对你外甥的姓名保密。我们的追查行动不遗余力,不过,因令尊曾定出追查的期限,故身为遗嘱执行人,我很可能不得不依遗嘱指示,将遗产转赠给以照顾儿童福利为宗旨的若干医院与慈善机构。
《女雕刻家》十一(3)
  虽然令尊不曾指示我不得让你知悉遗嘱内容,但他一再叮嘱我不可让你因而沮丧,也因此,我一直不曾向你透露他的遗嘱。如果我知道你早就得悉遗嘱的若干内容,那我早就主动与你联系了。
  祝你身体健康。
  彼得·克鲁 敬上
  罗莎把信折好,再还给奥莉芙。“你上次说,你很在意能否找到你的外甥,不过你没有详细说明是为什么。”她瞄了两名警卫一眼,不过他们都漠不关心地望着地板。她倾身悄悄说:“你现在要告诉我吗?”
  奥莉芙愤然地把香烟丢进烟灰缸,扯开喉咙说:“我父亲是个很可怕的‘男人’。”她特别强调男人这两个字。“我以前看不出来,不过经过这几年的思考,我看出来了。”她朝那封信点点头。“他的良心不安,所以才会写那份遗嘱。那是他在做出令人震惊的伤害后,使自己觉得好受一点的方式。不然他连琥珀都不曾关心过,又何必把钱留给琥珀的孩子?”
  罗莎好奇地望着她,“你是说你父亲犯下了那件凶杀案?”她低声问。
  奥莉芙闷哼了声,“我是说,他何必利用琥珀的孩子来替他自己撇清?”
  “他做了什么事,何必撇清?”
  奥莉芙没有答腔。
  罗莎等了一阵子,然后改为迂回策略,“你曾说你父亲很顾家,总是尽可能把钱留给家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还有其他的家人,他可能把钱留给他们?或是你希望他把钱留给你?”
  奥莉芙摇摇头。“没有别的家人了。我父母都是家中的独子独女。况且他也不能把钱留给我,对不对?”她挥拳捶打桌子,声音高亢愤慨,“不然每个人都要杀掉其他家人,谋财害命了!”她又大又丑的脸斜对着罗莎,做出“你也想这么做”的嘴形。
  “小声点,女雕刻家,”艾伦比先生平静地说,“不然会客就此结束。”
  罗莎用拇指和食指按住眼睑,头痛不已。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她设法把这种思绪赶出脑海,但却挥之不去———砍了母亲四十下。“我搞不懂那份遗嘱为什么会使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她说着,设法使声音平静,“如果家人对他很重要,那除了他孙子之外,还有谁是他的家人?”
  奥莉芙望着桌子,下巴往外凸。“是原则问题,”她喃喃自语,“爹地死了。谁在乎别人怎么想?”
  罗莎想起赫伍德太太说过:“我一直认为他有婚外情……”她恍然大悟,“你是不是在外头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你是不是一直想告诉我这件事?”
  奥莉芙冷笑了,“才怪。那他得先找个情妇才行,不过他不喜欢女人。”她又冷笑了,“他倒很喜欢‘男人’。”她再次强调这个字眼。
  罗莎瞠目结舌,“你是说,他是同性恋?”
  “我是说,”奥莉芙夸张地装出很耐心的样子解释,“我所见过的惟一能使爹地眉飞色舞的人,就只有我们隔壁的克拉克先生。每次他在场,爹地就显得神采飞扬。”她又点了一根烟。“我当时还觉得蛮有趣的,不过那是因为我太迟钝,连身旁有同性恋者也看不出来。如今我只觉得好恶心。怪不得我母亲痛恨克拉克家人。”
  “他们在案发后就搬家了,”罗莎困惑地说,“有天早晨突然不告而别,也没留下联系地址。没有人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或搬到哪里去了。”
  “我不觉得意外。我猜是她在幕后搞鬼。”
  “克拉克太太?”
  “她一直很厌恶她老公到我们家来。他常常从后院翻墙来我们家,然后就和爹地关起门来,在爹地的房间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凶案后只有爹地在家,我想她一定紧张兮兮的。”
  这一阵子以来,罗莎所搜集到的点点滴滴,全在她脑中一幕幕浮现: 罗伯·马丁的娃娃脸;他和爱德华·克拉克情同手足;后厢房里的床铺;吉宛装出夫妻恩爱的样子,其实貌合神离。这些全都说得通了,她想,不过,如果当年奥莉芙不知道这些事,情况是否就会不同?
  “你觉得,克拉克先生是不是他惟一的爱人?”
  “我怎么知道?或许不是。”她说完,马上又改口,“他的后厢房有独立的门,或许他每天晚上都溜出去找牛郎。我恨他。”她看来好像又要爆发了,不过罗莎用脸色向她示意,制止了她。“我恨他。”她又说了一次,然后沉默下来。
  “因为他杀了吉宛和琥珀?”罗莎又问了一次。
  奥莉芙立刻驳斥她,“他整天都在工作,大家都知道。”
  奥莉芙·马丁拿了把斧头……你是不是告诉她,你的书会使她获释,因而激发了她的期盼?“是你的情人杀了她们吗?”她觉得自己太蠢了,在不当的时机,以不当的方式提出了不当的问题。
  奥莉芙闷哼了一声,“你怎么会认为我有情人?”
  “你曾经怀孕。”
  “噢,那件事。”她轻蔑地说,“堕胎是我掰出来的。我想要其他女囚犯认为,我好歹以前也很迷人。”她刻意抬高音量,仿佛故意要让警卫听清楚。
  罗莎似乎觉得心头挨了一记闷棍。狄兹四星期前就警告过她。“那么,通过盖里·欧布连送信给你的人是谁?”她问,“那不是你的情人?”
  奥莉芙的眼睛像蛇般游移着,“他是琥珀的情人。”
《女雕刻家》十一(4)
  罗莎凝视着她,“可是他为什么送信给你?”
  “因为琥珀不敢自己收信。她很懦弱。”她停顿了一下,“像我父亲。”
  “她是怕什么?”
  “我母亲。”
  “那你父亲又在怕什么?”
  “我母亲。”
  “你怕你母亲吗?”
  “不怕。”
  “琥珀的情人是谁?”
  “我不知道。她从来没告诉过我。”
  “他的信中都写了些什么?”
  “情话吧,我想。大家都爱琥珀。”
  “包括你?”
  “噢,是的。”
  “还有你母亲。她爱琥珀吗?”
  “当然。”
  “赫伍德太太可不是这么说。”
  奥莉芙耸肩,“她又懂些什么?她和我们根本就不熟。她只会吹嘘她们家宝贝的泽乐婷。”她嘴角露出一丝狡诈的笑容,使她看来极为邪门。“怎么突然大家都那么了解我们家,偏就只有我不懂?”
  罗莎觉得自己似乎拨云见日,看清了真相,也感受到幻想破灭的痛苦。“所以你等到你父亲死后才说出来?这样一来,没有人可以反驳你?”
  奥莉芙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的神情,然后,她悄悄地———警卫看不见,但罗莎看得一清二楚———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玩偶,并不断地扭动插在玩偶头上的大头针。绿色套装,不用什么想像力,就可以看出那小玩偶是谁。罗莎笑了笑,笑得有点心慌,“我不信这一套,奥莉芙。那和宗教一样,要信才会灵。”
  “我信。”
  “那你就是笨蛋。”她忽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朝艾伦比先生点点头,走了出去。她一开始怎么会认为那个女人是无辜的?老天,她为什么挑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来填补爱丽丝留下的空虚?
  她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到圣安吉拉女中。是布里吉修女接的。“我能帮什么忙?”修女和气地问。
  罗莎虚弱地笑了笑,“你可以说:过来吧,罗莎,我给你一个小时,听你诉苦。”
  虽然在电话中,布里吉修女的笑声仍一样温暖。“过来吧,亲爱的。我整个晚上都有空,我最喜欢听别人说话了。情况很糟吗?”
  “是的。我想是奥莉芙杀的,没错。”
  “那不怎么糟嘛。并不比你刚开始糟。我住在学校隔壁,叫唐纳加大厦,很简陋,不过住起来很舒服。尽快赶过来吧。我们一起吃晚餐。”
  罗莎欲言又止地问:“你相信魔法这种事吗,布里吉修女?”
  “我应该相信吗?”
  “奥莉芙拿了一根针,刺入一个像我的偶人头部。”
  “老天!”
  “而我觉得头很痛。”
  “我不觉得意外。如果我信任某人,结果却发现信心幻灭了,我也会头痛。她真是太诡异了!或许她试图借此获得掌控权。就此而言,坐牢使人更堕落了。”她忧心地啧啧做声。“真是诡异,我一直很欣赏奥莉芙的聪明才智。我等你过来,亲爱的。”
  罗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喀哒声,然后把话筒捧在胸口。感谢上帝,赐给我布里吉修女……她用颤抖不已的双手将电话筒挂回去。噢,耶稣,耶稣,耶稣!感谢上帝,赐给我布里吉修女……
  晚餐只是简单的汤、土司夹蛋、新鲜水果和芝士,外加一瓶罗莎带来的酒。她们在餐厅里用餐,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爬藤植物。罗莎花了两小时,才把她做的笔记和她查出的所有细节告诉布里吉修女。
  布里吉修女的脸颊比平日红润了许多,在罗莎说完后,她静坐着沉思了许久。她看出罗莎鼻青眼肿,但没有多问。“你知道,亲爱的,”最后她终于开口,“如果说有什么事让我觉得意外,那就是你会突然那么确定奥莉芙是凶手。我看不出来,她所说的话中,有哪一句足以推翻你原先的假设———认定她是无辜的。”她轻轻扬起眉毛望向罗莎。
  “让我改变心意的是,她在谈起只有她知道的事情真相时,她脸上那种狡诈的神情,”罗莎身心俱疲地说,“那种模样,看了就令人不舒服。”
  “我所认识的奥莉芙一向是满脸狡诈。我倒希望她和我相处时,能像和你相处一样开诚布公,不过恐怕她总是把我当成她的道德监护人,那使她更难对我坦白。”她停顿了一下,“你确信你不只是因为她对你的敌意而有此反应?别人如果喜欢我们,我们很容易就会相信他们的话,你前两次去会客,奥莉芙毫不掩饰地表达她对你的喜欢。”
  “或许吧。”罗莎叹了口气,“不过那只证明,我真的就像别人形容的那么天真。”她想起了黑尔所说的,大部分的罪犯通常都很和蔼可亲。
  “我想,你或许可以算是天真,”布里吉修女也同意,“所以,较为世俗的专家们都认为不值得深究的疑点,你还是不厌其烦地去追究真相。天真和其他的品德一样,自有它的作用。”
  “如果天真会使人相信谎言,那就没什么作用了,一点作用也没有,”罗莎激动地说,“我一直深信,她向我提起的堕胎是事实,也因为她撒这个谎,我才怀疑她就是凶手。如果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情人,甚至是个强暴犯———”她耸耸肩,“都会使这件案子的案情急转直下。这件案子如果不是他干的,也可能是他幕后主使的。她告诉我堕胎是个谎言时,使我完全推翻了这种可能性。”
《女雕刻家》十一(5)
  布里吉修女凝视了她许久。“可是,她说的哪一句话是谎言?是她说堕胎时在撒谎,还是今天否认曾堕胎时在撒谎?”
  “不是今天,”罗莎笃定地说,“她否认堕胎时说得毅然决然,承认堕胎时的口气却没有这么明确。”
  “那就很难说了。别忘了,你第一次会客时,就很相信她所说的话。每个人,除了泽乐婷的母亲,都认为她不可能堕胎,所以在你潜意识里,已经排除了奥莉芙和男人发生性行为的可能性。在她今天否认时,那使你立刻信以为真。”
  “那是因为她今天说的听起来更合理。”
  布里吉修女笑了出来,“她承认堕胎,其实听起来更合理,不过你发现了太多疑点,所以才会接受她否认堕胎的说辞。她常说谎,这一点你也知道。重点是如何从她杜撰的谎言中理清真相。”
  “可是,她何必说谎?”罗莎愤愤不平地说,“那对她有什么好处?”
  “只要我们能查明这一点,一切疑团都可迎刃而解了。她小时候借着说谎,塑造出一种假象,也借此保护她自己和琥珀,以免受到母亲的斥责。她很怕受到拒绝。毕竟,那也是我们大多数人说谎的原因。或许她也是因此而说谎。”
  “不过她母亲和琥珀已经死了,”罗莎指出,“而且她否认自己有情人,不就把她自己塑造出来的假象拆穿了吗?”
  布里吉修女啜了口酒,没有正面回答,“当然,她也可能只是说气话。我想你应该也考虑过这一点。我忍不住要认为,她把你看成琥珀或吉宛的替身。”
  “而她们如今又落得什么下场了?”罗莎蹙眉,“她到底在气什么?”
  “气你没去会客。你说那使她情绪不稳。”
  “我有很好的理由才爽约。”
  “我相信。”她亲切地打量着罗莎脸上的淤痕。“可是,那并不表示奥莉芙就相信了你的理由,就算她相信了,心头的怨气也没那么容易消除。或许只是为了赌气,她才借着这种她惟一能做的方式来伤害你。而她也成功了,你确实已经受到伤害。”
  “没错,”罗莎承认,“我是受到伤害了。”
  “那也正是她的目的。”
  “她就不在乎我会离她而去,永远不再理她?”
  “赌气时很少会讲道理的,罗莎。”布里吉修女牵起她的手,“可怜的奥莉芙。她拿小偶人出气时,一定已经是豁出去了。我也搞不懂她是在气什么。这几个月来,她对我也一直粗声厉气的。”
  “她父亲的死。”罗莎说,“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布里吉修女叹了口气,“他的命运真悲惨。我忍不住要想,他是造了什么孽,要承受这种煎熬。”她沉默了片刻。“我不大相信寄信人就是琥珀的情人。我想我告诉过你,我在凶案发生前不久曾遇见奥莉芙。我当时很诧异,她的气色很好。当然,她身材仍然很臃肿,不过显然经过刻意装扮,所以看来相当美。和在女中读书时那个肥胖的女生相比,就像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那种转变绝对不是凭空发生的,总会有个原因,而且,依我的经验,通常和男人有关。另外,你也知道,琥珀的个性也得列入考虑范围,她一向没有她姐姐聪明,也缺乏奥莉芙的独立和成熟。我很怀疑她在二十一岁时能和人维持长达六个月的恋情。”
  “不过你刚才也说了,男人会改变女人。或许她在情人的影响下脱胎换骨了。”
  “我不能否认有这个可能,不过,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是琥珀的情人,那我就可以点出奥莉芙的一个谎言。她一定很清楚信上写了些什么,也许是琥珀告诉她的,也可能是她自己设法拆信偷看的。她常常会去窥探和她无关的事。现在说这种话,或许像落井下石,不过当年奥莉芙在校念书时,我们都得小心保管我们的私人物品,尤其是通讯录和日记,那对她的吸引力就像铁遇到磁石。”
  “威尔斯跑得远快递公司的那位马妮认为,盖里对奥莉芙有意思。或许她是为了他而刻意打扮。”
  “或许。”
  她们静坐着,注视着夜幕低垂下来。布里吉修女养的老猫蜷缩得像团球,睡在罗莎的腿上,她像平时抚弄安卓芭夫人一样抚弄着它。“我希望,”她低声说,“有办法可以查出她到底有没有堕过胎,不过我不可能弄到她的病历。没有她的允许不可能,就算她允许,或许也不可能。”
  “如果查出来她没有堕胎呢?那能代表什么?那并不表示从来没有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现过。”
  “的确这样。”罗莎也同意,“不过如果她真的堕过胎,那就无疑出现过这么一个男人。如果我真能确认有这么个情人存在,那我就更有信心继续追查下去。”
  布里吉修女直盯着她瞧,让她有点不自在。“如果这个男人不存在,那你就可以放心地放弃整个追查行动了?我想,亲爱的,你应该对自己判断别人的能力自信一点。直觉和白纸黑字的证据一样,是很好的路标。”
  “不过,当时我直觉她铁定有罪。”
  “噢,我看不然。”布里吉修女的笑声在屋内回荡,“如果你真的认定她有罪,就不会开老半天的车子来找我。你大可去找那位友善的警员。他对你的回心转意一定极为赞同。”她眼中绽放光彩,“而我呢,却认为你会替奥莉芙辩护。”
《女雕刻家》十一(6)
  罗莎笑了,“那是不是说,你认定那件案子不是她犯的?”
  布里吉修女望着窗外。“不,”她坦率地说,“我仍然犹豫不决。”
  “谢了。”罗莎心情沉重地说,“你还叫我要有信心,那不是口是心非吗?”
  “确实这样。可是,被选中的是你,罗莎,不是我。”
  罗莎在半夜才回到住处。她进门时,电话刚好响起,不过响了几声,就由答录机回应。是艾黎丝吧,她想,三更半夜了,别人不会打过来的,就算鲁伯特也不会。她不想与艾黎丝交谈,不过,出于好奇,她把答录机的音量扭开,听艾黎丝想说些什么。
  “你到底哪里去了?”是黑尔咕哝含糊的声音,听起来已经烂醉如泥。“我打了好几个小时。我醉得满身酒臭,女人,都是你的错。你太瘦了,不过,去他的!”他格格笑着,“我快淹死了,罗莎。我和奥莉芙。疯了,又坏又危险。”他叹了口气,“由东到西从古到今,全印度最美的珠宝就叫罗莎琳。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复仇女神?你说谎,你知道。你说过你不会再来打扰我的。”
  一阵碎裂声。“老天!”他叫了一声,“我把酒瓶给摔破了。”电话突然挂断了。
  罗莎觉得自己脸上似乎挂着一丝傻笑。她把答录机转回去,让它自动答录,然后睡了。她几乎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九点,电话再次响起。“罗莎?”他语气清醒。
  “请讲。”
  “我是黑尔·霍克斯里。”
  “哦,”她开心地说,“我不知道你有我的电话。”
  “你给了我一张名片,记得吗?”
  “噢,对了。有什么事吗?”
  “我昨天曾经打给你,在你的答录机上留言。”
  她窃笑。“对不起,”她说,“我的答录机出了点问题,我只听到吱吱嘎嘎的杂音。有事吗?”
  他很明显地吁了口气。“没事。”他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和欧布连家的人聊得怎么样了。”
  “我见到他们的老妈子了。花了我五十英镑,不过很值得。你今天忙吗?我能不能再去叨扰你一番?我需要你帮几个忙:奥莉芙父亲的照片,还有她的病历。”
  “病历是不可能的,”他说,“奥莉芙自己可以要求查阅,但你想由警局调出这种资料,比抢银行还难。不过我如果能说服乔夫替我复印档案,或许可以弄到他的照片。”
  “琥珀和吉宛的照片呢?能否顺便复印一份给我?”
  “那得看你的肠胃够不够坚强了。我记得我们保存的只有她们验尸后的照片。如果你要她们生前的照片,必须去找马丁先生的遗嘱执行人商量。”
  “好,不过如果可能,我还是想看看那些她们遇害后的照片。未经有关单位的同意,我不会刊载这些照片的。”
  “就算想登也很难。警方的复印照片品质差得难以想像。如果你的出版商能找人把这种复印照片翻拍出来,那他或许可以获得一枚勋章。我尽量啦。你什么时候过来?”
  “中午过后?我必须先去见一个人。能否顺便也复印一份奥莉芙的照片?”
  “或许。”他停顿了片刻,“吱吱嘎嘎,你确定只听到了一些杂音?”
《女雕刻家》十二(1)
  道林顿区的皮特森房地产中介公司的门面富丽堂皇,橱窗内悬挂了一幅幅待售房屋的照片,招徕顾客上门。不过,与南安普敦市中心的其他房地产中介公司一样,这里也受到了经济萧条的影响,一个衣着整洁的年轻人坐在办公室内,望着四张空荡荡的桌子发呆,想着今天又没生意上门了。门被推开时,他乐得一跃而起,脸上挤出推销员的招牌笑容。
  罗莎立刻摇摇头,以免他有错误的期盼。“对不起,”她歉然地说,“我不是来买房子
的。”
  他轻松地笑了笑,“那么,是要卖房子吧?”
  “也不是。”
  “明智之举。”他拉了张椅子给她,“目前仍是买方市场。除非迫不得已,还是不卖为宜。”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我能效劳吗?”
  罗莎递出一张名片,“我想找一户姓克拉克的人家,他们在三或四年前通过贵公司出售房子。他们的邻居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我希望能通过贵公司,打听他们的下落。”
  他皱皱眉,“那时候我恐怕还没来这个公司。他们的地址在哪里?”
  “列凡路二十二号。”
  “我应该可以查查看。那些资料应该在后面的资料室里。”他望着空荡荡的办公室,“不幸,现在没人替我值班,所以我得等傍晚才能进去帮你找。除非———”他又看了罗莎的名片一眼,“你住在伦敦。你有没有想过要在南海岸买第二栋房子,蕾伊太太?那边住了不少作家。他们都喜欢住到宁静的乡间。”
  她撅了撅嘴,“是蕾伊小姐。而且我连第一栋房子都没有,我住在出租公寓。”
  他梳拢了下头发,然后拉开身后一个档案柜。“那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建议。”他在一堆档案夹中翻找着,挑出几份文件,“你在这儿翻翻这些房地产的介绍,我到后面去帮你找资料。如果有客人上门,请他们先坐一下,然后你进来叫我。如果有电话,也是这样处理。”他朝后门点点头,“我不关门。只要叫声‘麦特’,我就可以听到。公平吧?”
  “只要你觉得满意,我就乐意配合,”她说,“不过我没有买房的计划。”
  “无所谓。”他朝后门走去,“老实说,有一栋房子和你简直是绝配,叫观海小筑,不过别被名字吓跑了。我去去就回来。”
  罗莎不大情愿地摸了摸那些广告宣传品,仿佛碰碰这些资料就会让她破财似的。他有保险推销员的那种蘑菇功夫,能令人在不知不觉间放松防线。反正,她告诉自己,她是不可能住在一栋叫做观海小筑的房子里的。它让她想起观光区常见的挂满鱼网的民间客房,长着鹰钩鼻、穿着尼龙罩袍的女房东,以及写着雅房出租的破旧招牌。
  她在那叠资料的最后一份中找到那栋小屋的介绍,当然,结果和她想像的截然不同。那是一栋临海的白色小屋,是四栋带状别墅群的最后一栋,坐落于波贝克屿,在史瓦纳吉附近的一座山崖上。楼上两间房,楼下两间房,简朴无华,迷人之至,就在海滨,她望了望标价。
  “怎么样?”几分钟后,麦特抱了叠资料回来,“你意下如何?”
  “我买不起,就算买得起,我想冬天一定会被海风冻死,夏天会被沿岸的观光客烦死。资料上说,围墙外就是滨海大道,而且我每天进进出出,都得和另外三栋小屋的邻居打照面,如果再加上山崖崩落,我的家产不就泡汤了?”
  他开朗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的。如果不是距离太远,每天要往城里跑,我自己就想买下来。另一头那栋小屋住的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妻,都七十多岁了,中间那两栋的房主只在周末去度假。这几栋房子位于海岬的中央,距离悬崖还很远,老实说,就算墙壁都破旧得塌掉了,地基也还稳如磐石。至于海风,这个地方位于史瓦纳吉的东部,所以是在背风面;观光客嘛,那些到滨海大道散步的观光客绝对吵不到你,因为大道与这些小屋之间并没有通道,距离最近的通道也有四英里远,所以不会被孩童的吵闹声或醉鬼的叫嚷声吵到。所以,惟一的问题———”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仍带着灿烂的笑容———“就是价格。”
  罗莎扑哧笑出来,“你别说,我来猜。房主急着想脱手,所以他们打算半卖半送。”
  “事实上,相差无几。他们周转失灵,这一栋又只是他们的度假别墅。如果能用现金购买,他们愿意少收两万镑。你可以付现金吗?”
  罗莎闭上眼睛,想着赡养费的百分之五十现金,目前正存在银行里。是的,她想,我可以付现金。“太荒唐了,”她不耐烦地说,“我不是来买房的。我会恨这栋房子,距离太远,又太小,而且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的待售清单上?距离那么远。”
  “我们和分公司连线作业,共用资料。”他的鱼已经上钩了,他决定欲擒故纵。“我们先看看档案上有什么资料。”他把档案抽出来,然后翻开,“列凡路二十号。房主:克拉克夫妇。说明:急着脱手;售价包含地毯和窗帘。买主:布莱尔夫妇。成交日期: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五日。”他诧异地说,“他们真的捡到便宜了。”
  “那房子空置了一年,”罗莎说,“所以售价才那么低。上头有没有注明克拉克夫妇的联系地址?”
《女雕刻家》十二(2)
  “上头写着,房主要求本公司不得透露他们新居的地址,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们和邻居处不来,”罗莎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他们一定会留下联系地址的,否则不会特别注明不得透露。”
  他翻阅了几页档案,然后谨慎地合上档案夹。“这就牵涉到职业道德了,蕾伊小姐。我
受雇于皮特森公司,而皮特森公司又应克拉克夫妇的要求必须保密。没能保守客户的秘密,恐怕有亏职业道德。”
  罗莎考虑了片刻,“皮特森公司有没有签署任何声明,表示愿意帮克拉克夫妇保密?”
  “那倒没有。”
  “那么我看不出来你怎么会有亏职业道德。口头约定只是双方当事人的事,你是新进人员,可以不受此约束。”
  他笑了笑,“这种说法有强词夺理之嫌。”
  “嗯,”她决定转移话题,“如果我想在下午三点去看房子,你能不能用电话帮我联系一下?”她指了指另一张桌子上的电话。
  “可以啊,不过如果到时候你没去,我可就不好跟同事交代了。”
  “我说话算话,”她向他保证,“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他站起来,把档案摆在桌子上。“那我去打电话给我们在史瓦纳吉的分公司,”他告诉她,“你必须从他们那儿拿钥匙。”
  “谢谢你。”她等他转过身,然后把档案翻过来,在笔记本上匆匆写下克拉克夫妇的地址。
  稍后麦特回到坐位,交给她一张附有史瓦纳吉地图的皮特森房地产公司广告。“有位理查斯先生三点钟会在那边等你。”他漫不经心地把那份克拉克夫妇的资料收起来,“如果你对我的服务态度还满意,我相信他的服务态度一定也会令你满意。”
  罗莎笑着,“我倒希望不要太满意,否则到傍晚我的银行存款就要大幅度缩水了。”
  罗莎绕过巷道,走到盗猎人餐厅的后门,她敲了敲厨房的门。“你来早了。”黑尔来开门时说。
  “我知道,不过我必须在三点钟赶到史瓦纳吉,如果不早点出发,恐怕会来不及。你有客人吗?”
  他苦笑了一下,“我甚至连门都懒得开。”
  她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暂时别去管这个地方。”
  他没有立刻答应,“你要到史瓦纳吉做什么?”
  她把观海小筑的介绍材料递给他,“一栋可以俯瞰海景的小别墅。我已经和他们约好要去看房子,我需要有人帮腔,否则到头来可能真会把它买下来。”
  “别去不就得了。”
  “非去不可。算是回报他们一份人情,”她央求他,“跟我一起去吧,如果我看来好像要答应了,就赶快替我说不要。我耳根子很软,被推销员一游说就会点头,而且我一直渴望能住在依山傍海的山崖上,养只狗,到海滩散步。”
  他瞄了瞄价格,“你买得起吗?”
  “勉强。”
  “富婆,”他说,“看来写作还蛮能赚的。”
  “才怪。那是别人付我的欠款。”
  “什么样的欠款?”
  “那不重要。”
  “在你口中什么都不重要。”
  她耸耸肩,“你不想去?好吧,我只是心血来潮。那我自己去。”她看来忽然满脸的孤单无助,楚楚可怜。
  他回头望了餐厅一眼,然后伸手拿起挂在门后的外套。
  “我陪你去,”他说,“不过我会叫你别买才怪,那地方听起来就像世外桃源,而且我母亲曾给我一个“第二好”的忠告,就是如果女人想要一件东西,千万别插手过问。”他把门关上,锁起来。
  “那最好的忠告又是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揽着她的肩头———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孤单无助?他觉得有点感伤———陪着她走过巷道。“就是幸福不是儿戏。”
  她笑出声来,“什么意思?”
  “那是说,女人,追求幸福必须慎重考虑。那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如果没办法享受生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有位宗教家曾说,今生受苦,有助于提升来世的灵魂。”
  “随你怎么说。”他开心地说,“要开我的车去吗?那可以让你有机会验证你的理论。”他带她走到一部老旧的福特车子旁,车门打开时,传来一阵吱嘎声。
  “什么理论?”她问着,弯腰勉强挤进车内。
  他把门带上。“你马上就知道了。”他低声说。
  他们提前半小时到达。黑尔把车子开到海边一处空地,搓着双手。“我们去买些鱼和薯片。刚才经过一个小摊子,我饿坏了。一定是新鲜空气促进食欲。”
  罗莎的头像乌龟般缩在外套的衣领里,牙齿打着战,没好气地瞪着他,“你这辆破铜烂铁有没有通过安全检查?”
  “当然有。”他拍了拍方向盘,“它的性能好得很,只是车窗掉了一两片。过一阵子就习惯了。”
  “只是车窗掉了一两片!”她大叫出声,“在我看来,除了前面的挡风玻璃外,所有的玻璃都掉光了。我想我已经感染肺炎了。”
  “有些女人就是不好伺候。如果我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开着敞篷跑车带你到海边,你就不会叫苦连天了。你抱怨连连,也不过因为我开的是福特的廉价车。”他窃笑一声,“你刚才不是说今生受苦,有助于提升来世的灵魂吗?现在吃苦也是为你好啊,我的大小姐。”
《女雕刻家》十二(3)
  她把吱吱嘎嘎的车门推开,跨下车来。“别忘了,霍克斯里,今天并不是风和日丽,事实上,今天可能是本世纪最冷的一个五月天。就算这是一部敞篷车,我们也会冷得必须停下车来把车顶装回去。反正,你的车窗都哪里去了?”
  他把她一把搂进怀里,朝卖鱼和薯片的摊子走过去。“被人砸了,”他若无其事地说,“我没有去修理,因为很可能再次被砸。”
  她揉搓着鼻头取暖。“我猜你是欠了地下钱庄的高利贷没还。”
  “如果是真的又怎么样?”
  她想到自己的银行存款,一直没动用过,也没什么机会用。“我或许可以借你应急。”她试探着提议。
  他蹙眉,“你在施舍吗,罗莎,还只是要借我周转?”
  “不是施舍,”她向他保证,“如果我随意施舍,我的会计师会气得七窍生烟。”
  他忽然把搂住她的手放下来。“你为什么要帮我周转?你根本连我的底细都没摸清楚。”他似乎有点动怒了。
  她耸耸肩,“我知道你周转困难,霍克斯里。我只是想帮你解困。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继续往前走。
  黑尔在她身后暗自咒骂自己。他怎么这么蠢,只因为一个女人看起来孤单无助,楚楚可怜,就彻底放弃心理防线了?不过,孤单无助当然最容易引发恻隐之心。
  罗莎虽然装得满脸漠然,在她从窗户往外眺望海景时,她对那栋小屋的喜爱却显露无遗,她注意到,窗户的玻璃是双层的,也勉为其难地承认自己很喜欢壁炉,她也很诧异,原来这栋房子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宽敞许多。她在前庭花园流连了许久,说了句没有温室真可惜,然后检视着屋旁一间小厢房———现任房主用来当第三间卧室,她设法掩饰自己的喜悦,只随口说,那一间可以当做书房。
  黑尔和理查斯先生坐在窗前的铁椅上,一直注视着罗莎,只是偶尔闲聊几句。黑尔不苟言笑,让理查斯先生如坐针毡。理查斯先生嗅得出这次交易成交有望,但他比罗莎还善于掩饰心头的窃喜。
  在罗莎环视了整栋小屋后,他站起身笑脸相迎,请她就座。“我刚才忘了顺便提起,蕾伊小姐,现任房主也考虑把家具一并出售,当然,如果价格合理的话。就我所知,所有家具只用了不到四年,而且只在周末使用,所以没什么磨损。”他望了下表,“或许两位想花个十五分钟讨论一下?我到大道去散散步。”他于是告辞离去,过了一阵子,他们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
  罗莎把墨镜摘下,望着黑尔。她像个小孩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看怎么样?还有家具,真是太好了!”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她是在演戏吗?如果是,演得也太像了。“那得看你要买来做什么。”
  “居住,”她说,“在这里写作太惬意了。”她望向大海。“我喜欢听涛。”她转向他,“你看怎么样?我应该买下来吗?”
  他满心好奇,“我的意见有影响力吗?”
  “或许。”
  “为什么?”
  “因为我的理智告诉我,买这栋房子太疯狂了。这里距离亲朋好友太远,而且也很贵,楼上两间小房,楼下两间小房。应该有更好的投资渠道。”她看着他满脸肃穆,搞不懂为什么刚才她只不过提议要帮他解困,他的脸色就绷得好难看。他是个怪人,她想。只要不去提那家盗猎人餐厅的事,他就和颜悦色。
  他望向崖边,理查斯先生已经在那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径自抽着烟。“买了吧。”他说,“你买得起。”他露出一丝笑容。“过危险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诗人约翰·梅斯菲德是怎么形容的?‘我必须再到海滨,因为奔潮的呼唤是我没办法抵挡的野性呼唤,清晰的呼唤。’就住在你的海滨山崖,带着狗到海滩散步吧。就像我说的,有如世外桃源。”
  她也笑了笑,眼中充满喜悦。“不过住在世外桃源的麻烦就是太无聊了,所以在蛇出现时,夏娃才会禁不住诱惑,偷尝禁果。”他笑起来和绷着臭脸时判若两人。如果他的餐厅高朋满座,他想必每天笑口常开,穿梭在各桌之间,与客人谈笑风生。她又忘了说话应该谨慎,“我希望你能让我帮你。我在这里会很孤单。如果花一大笔钱,却只能孤单单地住在山崖边,那有什么意思?”
  他忽然又变脸了,“你手头真的太宽松了是不是?你到底想怎样?把我买下来?要跟我合伙?还是怎样?”
  天啊,他简直像地雷一样!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翻脸指责她了。“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是想协助你脱困。”
  他眯起眼睛,“你对我惟一真正了解的一点,罗莎,就是我的餐厅快倒闭了。一个聪明的女人怎么会把钱丢进已经没救的事业?”
  说的也是。到底为什么?她永远没办法向她的会计师解释这一点。会计师眼中的明智生活是尽量少冒风险,量入为出,以及有优惠税利的养老存款。她该怎么解释?“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叫查尔斯,很会逗我笑。不过他厨艺很好,也很喜欢经营餐厅,我觉得眼睁睁看着他的餐厅倒闭实在太没道理。所以我一直想借钱给他,不过他每次都把钱丢还我。”查尔斯如果知道她这么瞎掰,一定以为她疯了。她把手提袋背上肩。“就当我没说,”她说,“谈这个问题显然很伤感情,不过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女雕刻家》十二(4)
  她打算站起身,但他一把揪住她的手腕,让她坐在原处。“你是不是想设计陷害我,罗莎?”
  她瞪着他,“你弄痛我了。”他这才猛然甩掉她的手。
  “你在说什么?”她揉搓着手腕问。
  “你去而复返。”他用双手用力摩擦着脸庞,满脸痛苦。
  “你不是说不再来打扰我了,为什么一直去而复返?”
  她怒不可遏。“因为你打电话给我,”她说,“如果你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也不会再来找你。老天,你太臭美了。你知道,像你这种人,伦敦街头到处都是。”
  他眯起眼,愤然地说:“那就拿你的钱去赞助他们,别再来施舍我。”
  他们绷着脸,向理查斯先生道别,只随口说他们第二天会再回电。然后他开车沿着狭窄的海岸公路前往威尔翰。黑尔注意到乌云密布,而且湿滑的碎石子路会使他减慢速度,所以他专心地驾驶。罗莎被他一顿抢白,闷不吭声地枯坐着赌气。黑尔知道自己骂得太过火,不过他觉得很肯定,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计,被骗出盗猎人餐厅。天啊,罗莎真是太完美了。她简直是十全十美:美貌、幽默、智慧,而且看来楚楚可怜,足以激发他愚蠢的骑士精神。不过,是他自己打电话给她的。霍克斯里,你真笨!他想。反正她一定会回来找他的。总会有人出一笔臭钱,想把他的店买下来的。狗屎!他狠狠捶了方向盘一拳。“你为什么要我陪你来?”他打破沉默问。
  “是你自己决定要来的,”她不甘示弱地反驳,“你不想来,大可不用来的。”
  他们到达威尔翰时,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滂沱的雨势直朝车前的挡风玻璃扑来。
  “哼,这下可好!”罗莎说着,拉高衣领, “完美的一天,完美的结局。我要被淋成落汤鸡了。我早该自己开车来的。自己开车来,或许还开心一点。”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来?为什么要拖我出来,到这里浪费时间?”
  “信不信由你,”她冷冷地说,“我原本是想帮你一个忙。我以为让你出来透透气,对你会有好处。我错了。在餐厅外,你的火气甚至比在餐厅里还大。”他在一个路口急转弯,她撞向车门,皮外套也差点被窗户边缘刮破。“拜托,”她气急败坏地叫道,“这件外套很贵!”
  他紧急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好,”他怒气冲冲地说,“我们看看要如何保护你的外套。”他从仪表板下拿出一本地图。
  “那有什么用?”
  “那可以让我知道,附近什么地方有车站。”他在地图上寻找着。“威尔翰有一个车站,可以通往南安普敦市。你可以下火车后,搭出租车回去取车。”他掏出皮夹,“这些应该够你付车费了。”他在她腿上丢了张二十英镑的钞票,然后再次开车上路。“车站就在下个路口右转。”
  “你还真体贴,霍克斯里。你母亲教了你那么多做人的道理,却没教过你礼貌吗?”
  “你自爱一点,”他咆哮着,“我心情不好,你再耍嘴皮子,小心把我惹毛了。我结婚五年,不管做什么都被老婆数落得一无是处。我可不想再听人唠叨。”他在车站前停车。“回去,”他抹了把脸,告诉她,“这是为你自己好。”
  她把那张钞票摆在仪表板上,拿起她的手提袋。“没错,”她面无表情地说,“是为我好没错。如果你老婆可以忍受你五年,那她一定是个圣人。”她把吱嘎作响的车门推开,然后绕到车子另一边,俯身向着车窗,竖起中指朝上指了指。“回去操你自己吧,警官,那或许是惟一能让你开心的事。看清这个事实吧,没有人能取悦你的。”
  “你总算搞懂了,蕾伊小姐。”他漠然地点头告别,然后把车回转。他开走时,那张二十镑钞票从窗户飘了出来,掉入排水沟中。
  黑尔回到道林顿区时又冷又湿,他看到她的车子仍停在原处,又兴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瞄了那部车子一眼,然后望向盗猎人餐厅,这才发现餐厅的门半开着,门栓也被拉开了。噢,天啊!真的被她算计了。他只觉痛心疾首———他还以为自己真的早已无血无泪了———然后他知道必须采取行动。
  他气得失去理智,也忘了应该小心谨慎。他快步冲上前去,把门推开,冲进屋里拳打脚踢,也不管身上挨了多少拳脚,一心只想让那些想毁灭他的王八蛋也吃足苦头。
  半小时后,罗莎到达了,她一手握着那张从排水沟捡回来的二十镑纸钞,另一手拿着一封把黑尔骂得体无完肤的绝交信。一看到眼前的情景,她当场愣住了。厨房看起来像是饱经战火洗礼后的贝鲁特废墟,荒凉破败,惨不忍睹。桌子掀翻了,斜靠在火炉上,两根桌腿断了。椅子支离破碎,瓷器和玻璃碎片散落遍地。冰箱往前倾倒,借着被拉开的门勉强地支撑着,摇摇欲坠,里面的食物全掉在地上,瓷砖上全是牛奶渍。她用一只颤抖不已的手捂着嘴。满地的牛奶残渣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
  她慌乱地朝走道望过去,但看不见任何人影。该怎么办?“黑尔?”她叫了声,不过声音细得像蚊子。“黑尔!”这次却又大得离谱了,像在尖叫,随后她仿佛听到通往餐厅的那道门传来一丝声响。她把信和钞票塞进口袋里,随手捡起一根断落的桌腿。“我已经报警了,”她大声叫着壮胆,“警察马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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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二(5)
  门猛然被撞开,黑尔抓了瓶酒闯了进来。他望了一眼她手中的桌腿,“你打算用那东西做什么?”
  她这才把手垂下来,“你疯了不成?这是你自己搞的?”
  “我可能做这种事吗?”
  “奥莉芙就曾这样。”她环顾四周,“奥莉芙就曾像这样。她一气之下把她的牢房砸得稀烂。她的一些福利也因而被取消了。”
  “你在胡言乱语。”他找到两个没摔碎的酒杯,把酒倒进去。“拿去。”他凝视着她,“你报警了?”
  “没有。”她的牙齿碰到酒杯时仍在打战,“我只是想把歹徒吓跑。你的手在流血。”
  “我知道。”他接过她手中的桌腿,摆在火炉上,然后把门后惟一一张完好的椅子拉过来,把她按在上面,“如果歹徒向你这边跑来,你要怎么办?”
  “打他吧,我想。”她的恐惧感渐渐消失了,“你刚才说我设计陷害你,指的就是这种情形?”
  “没错。”
  “天啊!”她不知该说什么。她看着他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把满地的碎碴儿扫向角落。“你不是应该保留现场?”
  “干吗?”
  “让警方取证。”
  他好奇地望着她,“你自己说你没有报警的。”
  她默不作声思索了片刻,然后把酒杯摆在身旁地板上。“这种景象让我很难受。”她从口袋中掏出那张二十镑钞票,绝交信则仍留在口袋中。“我只是来把钱还你的。”她把钱递出去,站了起来,“很抱歉。”她歉然地笑着说。
  “为什么?”
  “因为我激怒你了,我似乎有激怒别人的特异功能。”他上前去接那张钞票,不过看到她满脸惊慌,于是停了下来。
  “可恶,女人,你真的以为这是我自己弄出来的?”
  他像在自言自语。罗莎早已转身夺门而出,那张钞票也再次飘落下来。
《女雕刻家》十三(1)
  罗莎当晚睡得很不安稳,不断地做噩梦。奥莉芙拿了把斧头,把厨房的桌椅劈得稀烂。我也不认为你会杀人……那不像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么容易……黑尔掐着她的手腕,不过他的脸却变成她哥哥小时候拿玩具给她时的笑靥。可恶,女人,你真的以为这是我自己弄出来的……奥莉芙被吊在绞刑台上,脸色死灰。你让这样的女人回到社会,难道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一个神职人员,眼睛很像布里吉修女。可惜你不是天主教徒……不然你可以向神父告解,会马上觉得好过些……你一直想拿钱赞助我……法律是狗屎……你报警了吗……
  一早,她被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吵醒。她头痛欲裂,匆匆冲过去抓起电话筒,免得继续响下去。“谁啊?”
  “哇,你口气还真好,”艾黎丝说,“吃错药了?”
  “没有。你想干什么?”
  “我先挂断,半小时后再打来,”艾黎丝笑中带刺地说,“或许到时候你会想起来,原来我不是你鞋底的狗屎,而是你的朋友?”
  “对不起。你吵醒我了。我没睡好。”
  “嗯,好吧,我刚和你的编辑通过电话,他要我订个日期———可不是约你吃晚餐。他叫我提出那本书可以完成的预计日期。”
  罗莎朝话筒做个鬼脸,“我还没开始动笔呢。”
  “那你最好快马加鞭赶工,亲爱的,因为我已经告诉他,你可以在圣诞节交稿。”
  “噢,艾黎丝,拜托。那不就只剩六个月?从上次和你谈过,至今毫无进展。每次谈起那件凶案,奥莉芙口风就很紧。事实上,我———”
  “还剩七个月,”艾黎丝纠正她,“再去找那个诡计多端的警员套些消息。他听起来蛮可怕的,我敢跟你打赌,一定是他逼她招供的。他们都这样,为了升迁。他们的专业术语叫做争取绩效,亲爱的,那也是你目前最缺乏的。”
  克拉克太太听罗莎说她要写一本关于奥莉芙的书,吓得大惊失色。“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她颤抖着声音问。不知为什么,罗莎一直认为克拉克太太应该有五十多岁,如果吉宛和罗伯仍健在,年纪应该和她相差无几。她没想到克拉克太太已经这么苍老了,差不多像海斯先生的年纪。
  “不难找。”她避重就轻地回答。
  “我一直很害怕。”
  这种反应很奇怪,不过罗莎暂时不去深究。“我能进来吗?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我保证。”
  “我不能和你谈,我自己一个人。爱德华出去购物了。”
  “拜托,克拉克太太。”罗莎苦苦央求她。她开了两个半小时的车才到达沙利培里,打听出他们的地址。“我开了好久的车,特地来找你的。”
  克拉克太太忽然笑容可掬地把门拉开。“请进,请进。爱德华刚做了些很精致的糕点。他知道你来找我们,一定会很兴奋。”
  罗莎被她态度的大转变搞得满头雾水,她走进门。“谢谢。”
  “当然,你还记得小咪吧———”她指着蜷缩在电暖气旁的一只老猫,“或者她是在你走后才来的?我很健忘,你知道。我们到客厅里坐。爱德华,”她叫道,“梅丽来了。”
  屋内没有反应。“爱德华出去购物了。”罗莎说。
  “噢,对,”她困惑地望着罗莎,“我认识你吗?”
  “我是奥莉芙的朋友。”
  “我是奥莉芙的朋友,”那老妇人模仿她的语气说,“我是奥莉芙的朋友。”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请坐。爱德华做了些很精致的糕点。我记得奥莉芙。我们是同学,她留着一条长辫子,男生老是喜欢拉她的辫子。那些男生好坏。他们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她再次望着罗莎。
  “我认识你吗?”
  罗莎坐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向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妇人发问,是否有乘人之危的嫌疑。“我是奥莉芙·马丁的朋友,”她再次说明,“就是吉宛和罗伯·马丁的女儿奥莉芙。”她望着克拉克太太空洞的眼神,但看不出有任何反应。她松了口气,反正问了也是白问,没有乘人之危的道德问题。她笑着说:“我们聊聊沙利培里吧,你喜欢这儿吗?”
  她们聊得很辛苦,老妇人不是呆坐许久,就是一再重复相同的字句,有时没头没脑迸出一句让罗莎摸不着头绪的话。克拉克太太两次想起她是个陌生人,她赶忙把话题岔开,免得被赶出门后,没机会再回来和爱德华交谈。她不禁暗暗想着,他是怎么应付老婆的老年痴呆症的?如果所付出的爱毫无回报和反应,还能继续爱一个空洞的躯壳吗?爱一具行尸走肉值得吗?
  她的眼光不断地被壁炉上悬挂的结婚照吸引。她望着照片想,他们结婚时年纪都已经挺大了。他看来已经快四十岁,大部分的头发都掉光了。她看来更苍老。不过他们肩并肩,眉开眼笑,一对快乐健康的新人,无忧无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她体内潜伏着老年痴呆症的病因。把照片与真人比较实在太残酷了,但罗莎忍不住要比较: 照片中的女人活力充沛,充满生机,而现实中的克拉克太太则像是一团灰暗、颤抖的阴影。罗莎纳闷,爱德华是不是因此和罗伯·马丁成为同性情侣?她觉得这种气氛实在令她如坐针毡,所以在门口传来钥匙声时,她不禁像久旱逢甘霖,大喜过望。
《女雕刻家》十三(2)
  “梅丽来看我们了,”在老公进门时,克拉克太太开心地说着,“我们在等着吃蛋糕。”
  罗莎起身,递了张名片给克拉克先生。“我已经向她自我介绍过了,”她轻声说,“不过她似乎一直把我当成梅丽。”
  克拉克先生和他老婆一样,已是耄耋之龄,头发早已全秃,不过腰杆和肩膀仍很硬朗。他走到老婆身旁,但克拉克太太忽然惊慌地退缩到一旁,低声自言自语。罗莎暗暗想着,他不知有没有对她动过粗?
  “我其实很少让她独自在家,”他像在自我辩解,仿佛她在控诉他,“不过总得去买点日用品。大家都有事要忙,也不好去麻烦邻居。”他拂了拂光秃秃的头顶,再把罗莎的名片看个仔细。“我还以为你是社工人员,”他说着,这次口气反倒像在控诉她了,“作家?我们不需要什么作家。我们要作家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帮我。”
  “我对写作一无所知。谁告诉你我的姓名的?”
  “奥莉芙说的,”克拉克太太说,“她是奥莉芙的朋友。”
  他大吃一惊。“噢,不行!”他说,“不行,不行,不行!你必须离开。我不想再卷入这件事。太过分了。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地址的?”
  “不行,不行,不行!”他老婆学着他说,“太过分了。不行,不行,不行!”
  罗莎屏住呼吸,数到十,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失控。“你怎么忍受得了?”她这句话的语气和克拉克太太一样没头没脑。“对不起,”她看到他脸色紧绷,“我说这句话太失礼了。”
  “我们单独相处时,情况不会这么严重。我只要默不作声就没事了。”他叹了口气,“你来做什么?我以为一切都已时过境迁了。我帮不了奥莉芙的忙。罗伯当时也想帮她,不过都被她拒绝了。她叫你来做什么?”
  “太过分了。”克拉克太太低声说。
  “不是她叫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听着,”她说着,瞄了克拉克太太一眼,“我们能否私下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怎么会没有,”她说,“你是罗伯的朋友。你比别人更了解他们家。我在写一本书,”她想起刚才已经把来意告诉过克拉克太太,“如果找不到人提供吉宛和罗伯·马丁的资料,我就写不下去了。”
  这句话让他大吃一惊。“小报的狗仔队,”他呸了一声,“我不想被牵扯进去。马上离开,否则我就报警。”
  克拉克太太惊慌地叫了出来,“不能报警。不行,不行,不行。我怕警察。”她斜视着眼前的陌生人,“我怕警察。”
  难怪她会这样,罗莎想,或许她的老年痴呆症就是当年发生凶杀案时受到惊吓造成的。他们是否因此而搬家?她拎起她的公事包和手提袋。“我不是小报的狗仔队,克拉克先生。我只是想帮奥莉芙。”
  “没有人帮得了她,也帮不了我们。”他望了老婆一眼,“奥莉芙毁了一切。”
  “我不同意。”
  “请出去。”
  那妇人爆发出了颤抖的声音。“我那天没有看到吉宛和琥珀,”她痛苦地大叫,“我撒谎了,爱德华。”
  他闭上眼睛。“噢,天啊,”他低声说,“我是造了什么孽?”他压抑住心头的悲痛,声音抖动着。
  “哪一天?”罗莎追问。
  不过克拉克太太脸上又是一片茫然。“我们在等着吃点心。”
  克拉克先生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气,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她年纪大了,”他告诉罗莎,“她的神智已经失常,你不能相信她的话。我送你出去。”
  她没有动。“是哪一天,克拉克太太?”她亲切地问。
  “就是警察来的那一天。我说我见到她们,其实我没有。”她紧蹙着眉头,“我认识你吗?”
  克拉克先生猛然揪住罗莎的手臂,把她往门口拉。“滚出去!”他怒吼,“为了他们家,我们受的苦还不够吗?”他把她推出去,然后把门砰然关上。
  罗莎不自觉地抚了抚肩膀。克拉克先生虽然看起来年纪一大把了,力气还挺大的。
  她开车回家时,不断思索着这个问题。她再次面临着和奥莉芙交谈时所感受到的迷惑。克拉克太太说的是实话吗?她在警方来查案时,真的说谎了?或者她只是在胡言乱语?如果她说谎了,案情会有差别吗?
  罗莎回忆起她在盗猎人餐厅的厨房时,黑尔告诉她的关于罗伯·马丁有不在场证明的话。“我们原本还在揣测,会不会是他去上班前先杀了那对母女,然后奥莉芙再开始肢解尸体,借此来保护他,不过这一点也被推翻了。他连这个嫌疑都有不在场证明,有一个邻居妇人在送老公出门上班时,刚好看到罗伯·马丁正要出门,那时候吉宛和琥珀都还好端端的,因为她还在她们家门前和她们交谈过。她还记得曾问起琥珀在格里吉工作的情况。罗伯·马丁驱车离去时,她们还挥手道别。”
  罗莎想,他所提的邻居一定就是克拉克太太了。她自己也太大意了,竟然丝毫没有怀疑这段证词的可信度。马丁家人感情不睦,夫妻貌合神离,吉宛与琥珀会和罗伯挥手道别吗?奥莉芙自白书中的一段话如利刃般刺透了她的脑海。“我们在早餐时发生口角,然后我父亲出门工作。”
《女雕刻家》十三(3)
  这么说,克拉克太太确实说谎了。可是,为了什么?如果克拉克太太真如奥莉芙所说,把罗伯·马丁视为情敌,那她为什么要替罗伯杜撰不在场证明?
  “有一个邻居妇人在送老公出门上班时,刚好看到罗伯·马丁正要出门……”
  天啊,她怎么傻得连这一点都没看出来。原来克拉克太太是在替爱德华提供不在场证明

  她在公共电话亭激动地打电话给艾黎丝。“我查出来了,老姑娘。我知道是谁做的,不是奥莉芙。”
  “你又来了,老是靠直觉猜测。我和杰利打了五镑的赌,我赌你不能如期交稿;他如果输了,不气疯才怪。是谁做的?”
  “一个邻居,叫爱德华·克拉克。他是罗伯·马丁的爱人。我想他是因为争风吃醋才杀了吉宛和琥珀。”她喘吁吁地说,“不过我提醒你,我必须想办法证明才行。”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许久。
  “你还在听吗?”
  “嗯,我只是在懊恼,我恐怕输掉五镑了。我知道你很兴奋,亲爱的,不过你必须冷静下来,三思而后行。如果这个爱德华在罗伯去上班前,就把吉宛和琥珀杀死了,那罗伯不是应该撞见厨房里的冲突?”
  “或许是他们联手做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连奥莉芙也一起杀了?更何况,如果是这样,奥莉芙怎么肯替她父亲的同性爱人顶罪?克拉克太太说谎是替罗伯制造不在场证明,我觉得这种说法比较合理。”
  “怎么说?”
  “他们两人有染,”艾黎丝说,“克拉克太太以为罗伯杀了他老婆,是想与她自由自在地暗度陈仓,所以才会出面说谎,替他脱罪。你也不能确定他真是同性恋者。奥莉芙同学的母亲就认为他不是。克拉克太太漂亮吗?”
  “现在老了。以前倒有几分姿色。”
  “那就对了。”
  “那么罗伯又为什么要杀琥珀?”
  “因为她在场啊,”艾黎丝想当然地说,“我想她一定是醒来后听到厨房有争吵声,所以就下楼查看。罗伯为了灭口,把她一起杀了。然后他溜出去上班,只剩可怜的奥莉芙,因为睡过头而只得面对这场悲剧。”
  虽然百般不情愿,罗莎仍然硬起头皮去探视奥莉芙。
  “我没料到你会来,经过那件———”奥莉芙欲言又止,“呃,反正,你也知道。”她腼腆地笑了笑。
  她们又回到原来的小会客室,也没有男警卫在一旁监视了。监狱长的疑虑和奥莉芙的怒火似乎都已烟消云散。罗莎暗暗想着,监狱体系的运作方式真的老是让人大跌眼镜。她原本预计要费尽口舌才能会客,尤其今天是星期三,不是她预定的星期一,然而她却顺利办妥会客手续,奥莉芙的禁见令也已经解除了。她把烟盒往前推。“你的气色似乎恢复正常了。”她说。
  奥莉芙接过烟,“你呢,也好多了?”
  罗莎扬起一条眉毛,“我在头痛消失后就好多了。”她看到奥莉芙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我是逗你玩的,”罗莎亲切地说,“反正,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先打电话的。你的福利都恢复了吗?”
  “是的。其实她们还不错,只要安静下来就没事了。”
  “那就好。”罗莎按下录音机,“我去见过你的邻居,克拉克夫妇。”
  奥莉芙隔着火柴的火焰望着罗莎,然后缓缓地把火柴移向她的烟头,“然后呢?”
  “克拉克太太,说在案发当天早上见过你母亲和你妹妹,她说谎。”
  “你怎么知道?”
  “她自己说的。”
  奥莉芙紧绷着唇,夹住香烟,深吸了一口。“克拉克太太老年痴呆已经好几年了,”她淡然地说,“她有洁癖,常会每天一早就又擦又扫的,像疯了似的。不认识他们的人,总以为她是他们家的女佣。她常叫我梅丽,那是她母亲的名字。我想她如今应该已经完全神智失常了。”
  罗莎遗憾地摇摇头,“没错,不过我敢发誓,她在承认自己说谎那一瞬间,神智清醒得很。不过她似乎很怕她老公。”
  奥莉芙吃了一惊,“她以前从来没怕过他。如果要说谁怕谁,其实是他比较怕她。她告诉你她说谎时,他怎么说?”
  “他很生气。叫我滚出去。”她苦笑了一下,“我们一开始就有点误会,他以为我是社工人员,要去查看他是如何对待老婆的。”
  奥莉芙窃笑了一声,“可怜的克拉克先生。”
  “你说你父亲喜欢他,你自己呢?”
  她漠然地耸耸肩,“我跟他不熟,称不上喜不喜欢。我想我是因为他老婆患病才同情他的。他必须提早退休,全心照顾她。”
  罗莎思索了一阵子,“不过在案发时,他仍在上班?”
  “他在自己家里经营小型的会计师事务所。大都是在替别人办理退税。”她把烟灰弹在地板上。“克拉克太太曾放火烧了他们的客厅。此后他就不大敢让她一个人在家。她总是要求克拉克先生做东做西的,不过我母亲说,她是装疯卖傻,想借此把克拉克先生绑在身边。”
  “依你看呢,是不是这样?”
  “应该是。”她把香烟竖立在桌面,这似乎是她的怪癖,然后她又掏出另一根,“我母亲很少看走眼。”
《女雕刻家》十三(4)
 “他们有子女吗?”
  奥莉芙摇摇头,“应该没有。我没见过。”她撅起嘴唇,“他其实只是个孩子。以前看他奉老婆之命忙东忙西的,做不好还得赔罪,看来很可笑。琥珀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水草,因为他总是湿黏黏的,又可怜。”她笑出声来,“我现在才想起这件事。当时这绰号很适合他。现在他还是这副德性吗?”
  罗莎回忆着他用力揪住她手臂的情景。“我不觉得他湿黏黏的,”她说,“很可怜倒是真的。”
  奥莉芙锐利的眼神直盯着她瞧。“你为什么回来?”她温和地问,“你星期一时并没打算再来。”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认为我有罪。”
  “是的。”
  奥莉芙点点头,“那使我很沮丧。我没料到如果有人相信我没做,会有这么大的差别。政治人物称之为自我安慰。”罗莎看到她眼眶有点湿。“被当成怪物,早习惯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相信。”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你离开时,我以为我会心碎。很可笑,对不对?”她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我想不起来以前为什么事那么痛心过。”
  罗莎等了一阵子,奥莉芙没再继续说下去。“布里吉修女开导我,让我开窍。”罗莎说。
  奥莉芙的胖脸上浮现出一丝神采。“布里吉修女?”她诧异地说,“她也认为不是我做的?我真没想到。我以为她来看我,纯粹是出于宗教上的职责。”
  噢,管他的,罗莎想,撒个小谎又有什么关系?“她当然认为不是你做的。不然她为什么一直催我去查个水落石出?”她看到奥莉芙丑陋的脸庞上现出一种极有美感的喜悦之情,她想,这下子不能走回头路了。我再也不能问她,是不是她做的,或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否则,可怜的她又要痛心疾首了。
  “不是我做的。”奥莉芙说着,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
  罗莎倾身上前,“那是谁做的?”
  “我现在也不知道了。我当时以为我知道。”她把第二根香烟又竖在桌面上,和第一根并排站着,看着烟熄灭。
  “当时我觉得自己的推论很合理。”她低声说着,回忆着当年情景。
  “你当时认为是谁做的?”罗莎追问,“一个你挚爱的人?”
  不过奥莉芙摇摇头,“我不能忍受被嘲笑。比较之下,让别人怕我还好过一些。至少那表示别人会尊重我。”她望着罗莎。“我在这里过得真的很舒服。这一点你能理解吗?”
  “可以。”罗莎缓缓地说着,想起了监狱长的话,“真怪,我可以理解。”
  “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可以在这里平平静静过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外界的生活。”她抚了抚臃肿的大腿,“大家都会笑我,罗莎。”
  她说的这句话有点像个问句,罗莎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大家一定会嘲笑奥莉芙的。这个身材魁梧的女人竟然为了保护她的爱人而出面顶罪,这一点会让公众觉得匪夷所思。
  “我还不打算放弃,”罗莎坚决地说,“肉食鸡是为了生存而诞生,而你是为了生活下去才诞生。如果你不知道生存和生活的差别,不妨去读读美国的《独立宣言》。生活表示自由和追求幸福。你留在狱中,既没有自由,也没有幸福。”
  “我能到哪里去?我能做什么?”她绞着双手,“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自立过。如今要是大家都知道了,我更没办法承受。”
  “知道什么?”
  奥莉芙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因为,”奥莉芙沉重地说,“说了你也不信的。我说实话的时候,没有人肯相信。”她举起手在玻璃上轻轻拍打着,引来警卫的注意。“你自己可以查出来的。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是惟一的办法。”
  “如果我查不出来呢?”
  “反正我的日子也不会比现在难过。我可以自得其乐,那也就够了。”
  是啊,罗莎想,如果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或许真的就没什么差别。“告诉我一件事就好,奥莉芙。你骗过我吗?”
  “是的。”
  “为什么?”
  门打开了,奥莉芙像往常一样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有时候,说谎比较安全。”
  罗莎回到住处时,电话正响个不停。“喂,”她说了一声,把话筒夹在下巴处,脱掉外套。“罗莎琳·蕾伊。”谢天谢地,不是鲁伯特。
  “我是黑尔。我打了一整天。你死到哪儿去了?”他口气有点担心。
  “查线索。”她把背靠在墙上,“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神经病,罗莎。”
  “你昨天的行为就像个疯子。”
  “只因为我没报警?”
  “那只是原因之一。正常人在家当被砸了以后,都会报警的。当然,如果是自己砸的就另当别论。”
  “还有其他的原因呢?”
  “你太粗鲁了。我也不过想帮你。”
  他轻声笑了出来。“我一直注视着你拿起桌腿站在门边。你看来真像个泼妇,吓得花容失色,不过还是很泼辣。我已经替你弄到照片的复印件了。你还想要吗?”
  “是的。”
  “你还有胆子自己来拿,或是要我寄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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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三(5)
  “胆子不是问题,霍克斯里,问题是我累坏了。”她心念一转,改口问,“对了,说吉宛和琥珀在罗伯去上班时还活着的,是不是克拉克太太?”
  他静默了半晌,在回忆这件事。“是的,如果她就是住在隔壁的那个妇人。”
  “她说谎。她如今说她当时没看到她们,也就是说,罗伯·马丁的不在场证明无效。他
很可能在去上班之前先杀了她们。”
  “她为什么要替罗伯·马丁杜撰不在场证明?”
  “我不知道,我还在查。一开始,我是猜她在替她自己的老公脱罪,不过那也站不住脚。反正,奥莉芙曾告诉我,克拉克先生早就退休了,所以他根本不用上班。你记不记得曾查证过克拉克太太的证词?”
  “克拉克先生就是那个会计师,是不是?”他想了许久。“好,他是在家工作族,不过也替附近几家小公司做账。那个星期,他正在替波兹伍市的一家中央空调系统公司做账。他整天都在那家公司。我们查证过了。他在我们封锁现场后才回来。我记得他一直吵着要把车子停到路的另一头。年纪满大了,秃头,戴眼镜。你说的是他吗?”
  “是的,”她说,“不过,如果吉宛和琥珀在他和罗伯去上班前便已遇害,那他们上班后有没有不在场证明,都已无关紧要了。”
  “克拉克太太的说辞可靠吗?”
  “不是很可靠。”她不得不承认。“依照法医鉴定,她们最早可能在什么时候死亡的?”
  他似乎有点避重就轻。“我记不清楚了。”
  “想想看,”她仍不肯罢休,“你曾怀疑过罗伯,所以才去查他的不在场证明,所以一开始一定没有把他排除在嫌疑人的名单外。”
  “我记不清了。”他又说了一次,“不过,如果真是罗伯做的,他为什么不连奥莉芙也杀了?她为什么不阻止他?他们一定曾大吵大闹。她不可能什么都没听到。他们的房子也不大。”
  “或许当时她不在场。”
  牧师到奥莉芙的房间做每周例行探访。“捏得不错。”他说着,注视着她用火柴棒把那个母亲塑像的头发弄卷,“是圣母和耶稣吗?”
  她冷笑着望向他。“母亲正要把儿子掐死,”她直言不讳地说,“那会是圣母和耶稣吗?”
  他耸耸肩,“我还见过更奇怪的物品被当成宗教艺术。那是谁?”
  “是女人,”奥莉芙说,“千面夏娃。”
  他显得兴致盎然,“不过你没有替她捏出脸来。”
  奥莉芙把塑像转了过来,牧师这才发现,他以为是头发的部分,原来是眼睛、鼻子、嘴巴的雏形。她再把塑像转了个方向,另一面也有相同的粗糙五官。“双面人,”奥莉芙说,“不过你看不出来。”她拿起一枝铅笔,插到那母亲的大腿间。“不过那无所谓。对‘男人’而言无所谓。”她臭着脸白了他一眼。“男人在撩拨火焰时,不会去看火炉。”
  黑尔已经把后门和厨房的餐桌修理妥当,如今房内已恢复原状。地板已擦干净,墙壁上的装饰也归回原位,冰箱扶正了,还从餐厅里拉了几张椅子来代替被砸坏的那些。黑尔本人则看来筋疲力竭。
  “你睡觉了吗?”她问。
  “睡了一会儿。我熬夜清理出来的。”
  “哇,真是奇迹。”她环顾四周,“是谁要来吃晚餐?英国女王?她可以站着吃。”
  他冷不防地把她的手拉到唇边,翻转过来,亲吻她的手心,令她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铁汉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谢谢你。”
  她茫茫然,“谢什么?”
  他把她的手放开,淡然一笑。“谢你说对了。”她以为他还会说清楚一些,但他只说,“照片在桌上。”
  奥莉芙的照片是警方拍的档案照,面无表情,但满脸凶相。吉宛和琥珀的照片则像黑尔说的一样,令她看得反胃。那种照片看了会让人做噩梦,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奥莉芙是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她翻阅这些照片,将注意力集中在罗伯·马丁的大头照上。他的眼睛与嘴唇和奥莉芙神似,如果奥莉芙能鼓足勇气减肥,或许会成为一个美人。她父亲长得英俊潇洒。
  “你要这些照片做什么?”
  她向他提起送信给奥莉芙的那个男人。“依照‘威尔斯跑得远’快递公司那位女士的描述,很像是马丁先生,”她说,“她说她看照片可以认得出来。”
  “她父亲干吗偷偷送信给她?”
  “陷害她,使她成为替罪羔羊。”
  他不以为然,“你扯得也太离谱了吧。吉宛和琥珀的照片,你又打算做什么用?”
  “还不知道。我想拿这些照片给奥莉芙看,让她不再老是无动于衷。”
  他扬起一条眉毛,“如果我是你,就会三思而后行。她喜怒无常,或许你对她的了解,不像你想像的那么深刻。如果你揭她的疮疤,她或许会翻脸。”
  她轻轻一笑,“我对她的了解,比我对你的了解深。”她把照片放入手提包内,转身走出门。“奇怪的是你们很像,你和奥莉芙。你们都要求别人信任你们,但都不肯信任别人。”
  他疲惫地抹了抹两天劳累造成的黑眼圈。“信任是一把双刃剑,罗莎。那很容易使你受伤害。我希望你随时谨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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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四(1)
  马妮望了罗伯·马丁的照片一阵子后,摇摇头:“不是,不是他。那个人没他那么帅,头发也不一样,更浓密,不是往后梳,而是往旁边梳。反正,我告诉过你了,他的眼睛是深褐色,几乎是黑色的。这双眼睛颜色比较浅。这是她父亲?”
  罗莎点点头。
  马妮将照片递还罗莎。“我母亲常说,千万不要信任耳垂比嘴巴还低的男人。那是罪犯的特征。你看他。”
  罗莎看了看。她原本一直没注意到这点,因为他的头发盖住耳朵,不过马丁先生的耳垂确实很长,与其他五官有点不成比例。“你母亲认识什么罪犯吗?”
  马妮不屑地说:“当然没有。那只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说法。”她又望了那张照片一眼,“反正,如果他涉案,那他早就依一级谋杀罪被绳之以法了。”
  “他过世了。”
  “或许他把犯罪基因遗传给他女儿了。她的确是一级谋杀犯。”她忙着修指甲。“对了,你从哪里弄来的?”
  “照片?你问这个干吗?”
  马妮用指甲剪指着照片的右上角,“我知道这张照片是在哪儿拍的。”
  罗莎望着她所指的地方。马丁先生身后有一个灯罩,灯罩底座有个倒y字型。“或许是在他家里吧。”
  “才怪。你看看灯罩上的图案。这附近只有一个地方有这种灯罩。”
  罗莎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倒y字型其实是λ(lambdas),也就是国际通用的同性恋符号。
  “在哪里?”
  “就在码头附近的酒吧。看人妖秀。”马妮哧哧笑着说,“那是家同性恋酒吧。”
  “店名叫什么?”
  马妮又哧哧笑了起来,“白老二。”
  店东立刻认出照片中的人,“是马克·艾格纽,”他说,“以前常来。不过我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了。他怎么了?”
  “过世了。”
  店东闻言脸色一沉,“我得正派经营才行了,”他自嘲地说,“又是艾滋病,又是不景气的,快要没有客人上门了。”
  罗莎同情地笑了笑,“我想他不是死于艾滋病,希望这么说会让你好过些。”
  “是会好过些,美女。马克交游广阔。”
  欧布连太太绷着张臭脸接待罗莎。她想了几天,再加上生性多疑,所以她认定罗莎不是来筹备电视节目,而是来打听她儿子的消息的。“你别自讨没趣了。”
  “噢,”罗莎失望地说,“你改变心意,不想参加节目了吗?”她想,同一个谎言只要坚持说下去,就会真假莫辨。
  “节目个屁。你是个包打听的。你想干什么?我想知道的是这一点。”
  罗莎从公事包中取出克鲁先生的信,递给欧布连太太。
  “我上次已经解释过了,这些就是我与电视公司的合约。如果你肯看一看,就会知道合约里把我们节目的目标及宗旨都说明得一清二楚。”她指着克鲁先生的签名,“那是我们的导演。他听过我们上回录的带子,觉得很满意。如果你现在退出,他一定大失所望。”
  老妈子看着白纸黑字,也回心转意了。她装模作样地读着那些她看不懂的字。“好吧,”她说,“既然有合约就另当别论。你上次就应该把合约拿给我看才对。”她把那封信折好,准备塞入她自己的口袋里。
  罗莎笑了笑。“不过可惜,”她说着,把那封信从老妈子手中拿回来,“我只有一份,这必须留着报税,还要当收款依据。如果搞丢了,我们都领不到酬劳。我可以进来吗?”
  老妈子撇着嘴,“没什么不可以的。”然而她仍有点疑虑,“如果我觉得你的问题可疑,我就不会回答。”
  “那当然。”罗莎走进客厅,“你家人在吗?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他们聊聊。资料搜集得越完整越好。”
  老妈子沉吟半晌。“麦克!”她大叫,“下来。有个女士要找你谈话。小鬼,快下来!”
  罗莎一心只想找盖里谈,这下子眼看五十镑又长翅膀飞了。她勉强挤出笑容,看着两个枯瘦如柴的年轻人坐在他们母亲旁边。“嗨,”她开朗地说,“我叫罗莎琳·蕾伊,我代表电视台,打算推出一个节目,介绍被社会剥削……”
  “我告诉过他们了,”老妈子打岔,“别再浪费时间讲那一套了。一个人五十镑,对吧?没错吗?”
  “只要我们的谈话内容能符合节目的需求,就没问题。我必须再与你谈一个小时,另外我也要和你的长子彼得,以及小儿子盖里谈谈,这样我呈现的观点才能面面俱到。我想知道你自己抚养的孩子与被领养的孩子有什么差别。”
  “盖里在这里,”老妈子说着,指着她左边一个面容猥琐的年轻人,“这个是我小儿子。彼得在坐牢,所以只能由麦克来代表。他是老三,也和彼得一样被领养了好久。”
  “好,那我们开始吧。”她摊开准备好的问题清单,并按下录音机。她留意到,那两个“小鬼”的耳垂都没有低过嘴角。
  她先花了半小时和麦克谈,鼓励他多谈些被收养时的回忆、他的求学过程———不如说是他的逃学经历———以及他在少年时期就进出警局的往事。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连基本的教育都没有,也没办法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罗莎对他的印象很差,只能勉强沉住气,装出笑脸,暗暗想着,如果社会福利处让他留在家里,由他母亲照顾,或许会坏不到哪里去。老妈子尽管为非作歹,至少还很爱孩子。而受到关爱,会让人较有自信。
《女雕刻家》十四(2)
  然后她松了口气,再转向盖里,他一直专注地聆听他们的交谈。“就我所知,你十二岁之前都没有离开家里,”她看着自己的笔记说,“然后你被送到一所寄宿学校。为什么转学?”
  他露齿而笑。“逃学、坐牢,和我的哥哥们一样,只不过林园中学说我更恶劣,所以要我转学到查甫曼寄宿学校。我在那里读得还不错,在离开学校之前,通过了中学资格考试。

  她想,事实或许刚好相反,林园中学曾说过,他的本性比他的哥哥们都好,或许值得加以教育。“那很好。资格考试合格,对你找工作有没有帮助?”
  对他而言,找工作似乎是件和他毫无关系的事。“我从来没有试过。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她想起了黑尔所说的话:他们的价值观和我们截然不同。“你不想找工作?”她好奇地问。
  他摇头,“你离开学校时,就想找工作吗?”
  “是的,”她说着,没料到他会反问,“我等不及要离开家庭。”
  他耸耸肩,对她这么野心勃勃颇为诧异,就像她对他竟然毫无进取心感到诧异一样。“我们一直都住在一起,”他说,“如果把全家人领的救济金凑在一起,日子可以过得好一点。那你是不是和你父母感情不好?”
  “没好到想和他们住在一起。”
  “噢,”他满脸同情地说,“那就难怪了。”
  罗莎诧异地发觉,自己竟然挺羡慕他的。“你母亲说你当过快递公司的摩托车送货员。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好啦。一开始还好,不过在都市里骑摩托车不怎么好玩,可是偏偏送货的地点都在市里。如果那个王八蛋老板付我们的薪水能多一点,让我们有钱付摩托车贷款,那么这份工作或许还不错。”他摇摇头,“他是个守财奴。六个月后我们的摩托车贷款付不出来,车子被没收,工作也就泡汤了。没有摩托车,就没有工作。”
  关于欧布连兄弟为什么被“威尔斯跑得远”快递公司开除,罗莎至今已经听过三种版本。到底哪一种说法是真的。搞不懂,或者三种都是真的,只不过看法不同?“你母亲告诉我,”她装出津津有味的表情,“你在那家公司上班时,曾经和一个女杀人犯感情不错?”
  “你是指奥莉芙·马丁?”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奇怪。我以前常在星期五傍晚替她的情人送信,然后———哗啦———她把她的家人做掉了。老实说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狠。”
  “她的个性一定很凶残,才可能把她母亲和妹妹分尸。”
  “是啊,”他满脸疑惑,“真搞不懂。她待人还不错。我从小就认识她。她小时候待人也不错。她那个王八蛋老妈才真的凶巴巴的,还有她那个喜欢摆臭架子的妹妹。老天,她妹妹真是只可怕的小母猪。”
  罗莎掩饰着心头的诧异。不是每个人都喜爱琥珀吗?“或许奥莉芙受够了她们,压抑太久突然爆发了。难免会有这种事。”
  “噢,”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最搞不懂的就是这一点。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干脆跟她的情人私奔算了。我是说,就算他已经结婚了,他还是可以找个地方金屋藏娇。他也不是没钱,看他每次找我们送信,一出手就是二十英镑一封信,显然阔得很。”
  她咬着铅笔。“或许不是她做的,”她说,“或许警方抓错人了。反正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老妈子撇了撇嘴。“他们都是些贪官污吏,”她说,“随便找个借口就想抓人了。爱尔兰人在英国最惨了。如果你是爱尔兰人,一辈子别想翻身。”
  “不过,”罗莎没回应她,仍望着盖里说,“如果不是奥莉芙做的,那会是谁?”
  “我可没说不是她做的,”他赶忙撇清,“她自己承认有罪,那一定就是她做的。我只是说,她大可私奔就好了,不用杀了她们。”
  罗莎耸耸肩,“盛怒之下失去理智。或许是她妹妹激怒她了。你刚才说她很可怕。”
  这时,沉默寡言的麦克出人意料地开口了。“在外是天使,在家是魔鬼,”他说,“像我们的崔西一样。”
  罗莎笑着问他,“怎么说?”
  老妈子向她解释,“就是在外头人见人爱,在家里人见人骂。不过我们崔西可不像琥珀·马丁。我常说,那个孩子迟早会出事,果然被我说中了。你不能一辈子都是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想当两面人,迟早会出事。”
  罗莎满脸好奇。“你对他们家似乎挺了解的,我以为你只在他们家工作了一阵子。”
  “是只做了一阵子,不过后来琥珀爱上了我们家的一个孩子———”她停了下来,“不过我想不起来是哪一个了。是你吗,老幺?”
  盖里摇头。
  “是克里斯。”麦克说。
  “对了,”老妈子附和着,“迷他迷得要死,而他也迷上她了。她常到我们家来,跟他眉来眼去的,那时候她也不过十二或十三岁。他呢———多大?———十五还是十六,不过,当然,在那个年纪,有人喜欢上你,总是会很得意,而且她还挺漂亮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反正,我们就看出了琥珀的真面目。她把克里斯当成国王一样伺候,把我们看得比狗屎还不如。她满口脏话,老是贱人、贱人、贱人的骂个不停。”她似乎余怒犹存。“我真想不通,当时怎么忍得下这口气,没将她碎尸万段,不过我为了克里斯,还是忍了下来。我那可怜的孩子,被爱情冲昏头了。当然,她母亲不知道这件事。后来她发现了,马上拆散了他们。”
《女雕刻家》十四(3)
  罗莎设法掩饰心头的诧异。这么说,克里斯就是琥珀私生子的父亲了?很可能。海斯先生说过,林园综合中学的一个臭小子要负责,如果吉宛拆散了他们,那她一定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怪不得罗伯·马丁在寻找外孙时那么神秘兮兮的。或许欧布连家族仍然不知道克里斯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也不知道如果能找到那个孩子,他的身价将达五十万英镑。
  “太不可思议了,”她低声说着,想找个话题,“我没遇过有人和杀人犯的关系这么密
切的。琥珀被杀后,克里斯是不是很难过?”
  “不会,”老妈子冷笑了一声,“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倒是盖里比较为奥莉芙难过。对不对,老幺?”
  他仔细地端详着罗莎。“其实也不会,”他直言不讳地说,“我倒是很担心会无缘无故被牵扯进去。我是说,我确实和她碰过好几次面。我就担心条子想扩大调查范围,把和她有关的人都抓起来。”他摇摇头,“她的情人完全没有受到牵连。如果她想随便说几个名字,替她自己脱罪,那他一定脱不了干系。”
  “你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他忽然满脸狡黠地望着罗莎,表情似乎是说,他已经看穿她的心事了。“不过我知道他带她去哪里上床。”他狡猾地笑了笑。“那值多少钱?”
  她也凝视着他,“你怎么会知道的?”
  “那个家伙使用的是自粘信封。随便弄弄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我读过其中一封信。”
  “他有签名吗?他叫什么名字?”
  盖里摇摇头。“好像是p开头的。爱你的p,署名是这么写的。”
  罗莎不想再装了,单刀直入地说:“除了刚才说好的一百五十镑之外,我再加五十镑。不过顶多这个价码,我只能付这么多。”
  “好。”他伸出来,和他母亲那种死要钱的神情如出一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罗莎拿起皮包,把里面的钱全拿出来。“两百镑。”她把钱数好递给他。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电视公司派来的,”老妈子不屑地说,“我早就知道了。”
  “怎么样?”罗莎只顾追问盖里。
  “上头写着:星期天,在法拉第街的贝伐德旅馆,爱你的p。如果你不知道地点,就是在南安普敦市的法拉第街。”
  罗莎要前往南安普敦市时,途经道林顿区的上街。她在经过格里吉服饰专柜后,才猛然想起这个店名,因而紧急刹车,差点引发连环车祸。她向后面咒骂个不停的驾驶员挥手赔不是,然后驶入路边,找到一个停车位。
  格里吉服饰专柜这个招牌根本名不副实,她在推门进去后不由暗暗想着。她原本以为这么响亮的招牌应该是个品牌服饰专柜,有名设计师的作品,至少应该有高档的昂贵时装才对。不过,那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伦敦的服饰专柜。其实格里吉服饰专柜所陈列的全是廉价的成衣,他们的购买对象是消费能力较弱、没办法到南安普敦市更时髦的时装店购物的少女。
  罗莎求见经理,那位三十来岁的经理的头发梳得很蓬松,像个金黄色的蜂巢般盘在头上。罗莎把名片递给她,然后说明她在写一本关于奥莉芙·马丁的书。“我想找个认识她妹妹琥珀的人,”她说,“我听说她在遇害前曾在此工作。你当时已经在职了吗?或是你知道谁是她当时的同事?”
  “都没有,亲爱的,对不起。我们这种卖场,员工流动率很大,大都是小女生,做一阵子就跳槽了。我甚至不知道当年的经理是谁。你必须去找那些股东才行。我可以把他们的地址告诉你。”她热心地说。
  “谢谢你。我想应该值得去问问看。”
  那个妇女带罗莎到柜台,在一个名片夹中翻拣着。
  “奇怪,我是记得那件凶杀案,不过却没想到那个遇害的妹妹在这里工作过。”
  “她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不长,我也不确定报上有没有提起过。媒体只对奥莉芙有兴趣,很少去注意琥珀。”
  “是啊。”她边说着边取出一张卡片,“琥珀。这个名字很特别,是不是?”
  “的确这样。反正,那只是她的乳名。她的原名是爱莉森。”
  那妇人点点头。“我在这里工作了三年,这三年来我一直要求那些股东为我们翻修员工厕所。他们借口生意不景气,一再拖延着不肯动工,其他的事也是拿这当借口,包括给我们减薪,还进口一些手工和布料都很烂的衣服。反正,我们的厕所铺了瓷砖,整个翻修显然要花好大一笔钱。”罗莎礼貌地笑了笑,那个经理知道她快不耐烦了,于是安抚她,“别担心,亲爱的,我提起这件事是有道理的,马上就会告诉你。我要求老板换新瓷砖,是因为不知道谁在瓷砖上刻字,刻好后还用洗不掉的墨水描过一遍。我什么都试过了,漂白水、清洁剂、去漆剂、除渍剂,你说得出来的我都试过了。”她摇摇头,“就是洗不掉。为什么?因为那些字刻得很深,而且瓷砖下的瓷土有吸收性,把那些不褪色的墨水全吸进去了。每次我看到那些字,就不寒而栗。刻那些字,完全是出于恨意。”
  “刻的是什么字?”
  “我带你去看。就在后面。”她带罗莎走过几道门,然后推开厕所门让罗莎进去。“那边。好可怕,对不对?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这个琥珀到底是谁。一定就是那个遇害的妹妹,对不对?就像我刚才说的,琥珀这个名字很特别。”
《女雕刻家》十四(4)
  壁砖上刻的只有三个字,重复了十或十一次。通常如果厕所里有题字,总不外谁爱谁之类的,这些字却完全背道而驰。恨琥珀……恨琥珀……恨琥珀……
  “这会是谁刻的?”罗莎问。
  “很变态的人,我想。显然刻的人不想让她知道,前面也没有刻下到底是谁恨琥珀。”
  “那要看你怎么念了。”罗莎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把这些字刻成一个完整的环形,就变成‘琥珀恨琥珀恨琥珀……’,恨个没完。”
  贝伐德旅馆是个典型的简陋旅社,只有两栋双并式建筑,前门有厅柱,入口中央有道楼梯。这地方感觉有点荒凉,仿佛它的客人———大都是推销员———早已人去楼空。罗莎按响柜台的铃,在一旁等着。
  一个五十出头的妇人从后头一个房间中走出来,笑脸迎人。“午安,夫人。欢迎光临贝伐德旅馆。”她把登记簿拉过来,“你要住宿吗?”
  经济也未免萧条得太可怕了,罗莎想。那本登记簿上一片空白,不知已经多久没有人投宿了,这位妇人这样强颜欢笑地笑脸迎人,还能维持多久?“对不起,”她说,“我不是要投宿。”她递出名片,“我是个自由撰稿的媒体工作者,我要撰写的一个对象曾在此投宿。希望你能替我辨识她的照片。”
  那妇人把登记簿推开。“你所写的,以后会出版?”
  罗莎点点头。
  “而且你会提起,你写的人曾投宿贝伐德旅馆?”
  “除非你叫我不要提起。”
  “亲爱的,你太不了解旅馆业了。能打响知名度,大家都求之不得啊。”
  罗莎笑着把奥莉芙的照片摆在柜台上,“如果她来过,应该是在一九八七年夏天。你当时已经接手这家旅馆了吗?”
  “是的,”那妇人有点懊悔地说,“我们是一九八六年买下这家旅馆的,当时经济好得很。”她从口袋中掏出眼镜戴上,俯身端详那张照片。“噢,对,我记得很清楚。是个胖妞。她和她老公大都在那年夏天的星期天来投宿。通常是白天来,到傍晚就走了。”她叹了口气,“这种投宿方式真是皆大欢喜。他们离去后,我们星期天晚上还可以把房间再出租,等于一天赚两天的钱。”她又叹了口气,“如今没这种好运了。我希望能把这家店转让出去,真的,不过已经有那么多家小旅馆倒闭了,我们卖的价格恐怕会低得血本无归。也只能咬着牙硬撑了。”
  罗莎再指了指奥莉芙的照片,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她和她老公说他们姓什么?”
  那妇人想了想。“很普通的姓吧,我想,应该是史密斯或怀特之类的。”
  “他们有登记吗?”
  “噢,有。我们严格要求每个人都要登记。”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她拉开柜台下一个柜子,找出一九八七年的登记簿。“好,我看看。呃,找到了。是路易士夫妇。嗯,他们取的名字比别人有想像力一点。”她把登记簿转个方向,让罗莎也能看见。
  罗莎望着那工整的笔迹,想道:逮到你了,你这王八蛋。“这是那个男人的笔迹?”她明知故问。
  “噢,是的,”那妇人说,“都是他签名。她比他年轻很多,也很害羞,尤其一开始真是羞答答的。不过后来就比较坦然了,她们都这样,不过她从来没出面登记过。她是谁?”
  罗莎暗暗想着,如果她知道实情,不知是否还那么肯配合?不过反正也瞒不住她,一旦书出版,她就知道了。“她叫奥莉芙·马丁。”
  “没听说过。”
  “她因为杀了母亲和妹妹,正在服刑。”
  “天啊!莫非就是那个———”她举起手比了个砍劈的动作。罗莎点点头。那妇人失声叫道:“天啊!”
  “你还要我提起贝伐德旅馆吗?”
  “不要才怪!”她眉飞色舞地说,“当然要!一个女杀手曾投宿我的旅馆。想想看!我们恐怕要人满为患了。你到底在写什么?一本书?还是杂志的稿子?我们可以提供旅馆以及她住的房间的照片。好啊,太刺激了。真可惜当时不知道。”
  罗莎笑了笑。真是典型的幸灾乐祸,不过她也无心责怪那妇人。除了傻瓜,谁会放弃发意外之财的机会?
  “先别太激动,”她说,“那本书或许要再过一年才会出版,而且或许可以翻案,让奥莉芙无罪开释。因为我相信她是无辜的。”
  “那更好。我们就在旅馆大厅里陈列这本书,帮你销售。我就知道会时来运转。”她开心地望着罗莎,“你转告奥莉芙,她出狱后,想在我们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完全免费。我们一向很照顾老主顾。好了,亲爱的,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你们有复印机吗?”
  “有啊。所有的现代化设备应有尽有。”
  “那能不能把这一页登记簿复印一张给我?或许也要请你描述一下那位路易士先生。”
  那妇人撅撅嘴。“他不是很特别。五十多岁的人。金发,总是穿着黑西装,吸烟。有帮助吗?”
  “也许。他的头发看来正常吗?你记不记得?”
  那女人低声窃笑,“对了,我差点忘记。我原本没有注意到,不过我有一次端茶给他们时,他不知道我在身旁,自顾自地在镜子前调整他的假发,看到我才吓了一跳。我出来后笑个不停,真有意思。如果没撞见,我还真看不出来是假发。那么说,你认得他了?”
《女雕刻家》十四(5)
  罗莎点点头,“你从照片中可以认出他吗?”
  “可以试试看。我通常可以过目不忘。”
  “会客,女雕刻家。”在奥莉芙有机会把她手中的东西藏起来前,警卫就已经进来了。“走吧。快走。”
  奥莉芙把蜡制的小偶人塞在手中,捏成一团。“是谁?”
  “修女。”那个女警卫看着奥莉芙紧握的拳头。“那是什么?”
  “只是黏土玩偶。”她把手指松开。原本涂着五颜六色衣服的蜡像已经被揉成一团,也看不出是用圣坛的蜡烛做的。
  “把这个留在房里吧。修女是来找你谈话,不是来看你玩黏土的。”
  黑尔趴在厨房的餐桌上打瞌睡,身体僵直,手臂靠在桌上,头垂向胸口。罗莎在窗外注视了他一阵子,才轻拍窗户。他疲惫的眼睛布满血丝,听到声响猛然张开眼,看到是她才松了口气。他这种草木皆兵的模样让她吃了一惊。
  他开门让她进来。“我真希望你不会再来。”他说着,满脸疲惫。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她问。
  他望着她,神情像有点绝望。“回家去吧,”他说,“不关你的事。”他到洗涤槽扭开水龙头,把头冲洗一番,冷水流经他的颈背时,他大声喘着气。
  楼上忽然传来强大的撞击声。
  罗莎吓得跳了起来。“天啊!那是什么?”
  他上前揪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外推。“回去吧,”他厉声说,“马上回去!别逼我用硬的,罗莎。”
  可是她仍站着不走。“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声音?”
  “帮帮忙好不好?”他绷着脸说,“如果你不立刻离开,我要对你动粗了。”他口中这么说,却是反其道而行,他捧起她的脸,狂烈地吻着。“噢,天啊!”他呻吟着,把她额前的散发梳开。“我不想连累你,罗莎。我不想连累你。”
  她原本想开口,但一眼看到他背后通往餐厅的门已经被推开了。“太迟了,”她说着,推着他转过身,“有人来了。”
  黑尔没有心理准备,他像困兽般露出牙齿。“我一直在等你们。”他慢条斯理地说。他搂了搂身后的罗莎让她安心,然后准备奋力一搏。
  总共有四个戴着滑雪面罩的彪形壮汉。他们也不说话,一冲进来就拿起球棒,把黑尔当成活靶般死命敲打。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罗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无情地挥棒,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待她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是想上前去抢球棒,不过两星期前才挨了鲁伯特一顿揍,她决定以智取胜。她颤抖着手打开手提袋,从里面拿出一根三寸长的大头针,朝离她最近的一个彪形大汉的屁股刺过去。整根大头针刺了进去,只剩顶端的装饰碎玉,那人闷哼一声,整个人瘫倒了,手指松开,球棒也掉落在地。除了她,没有人注意到。
  她得意地拾起球棒,朝那人的下身挥打过去,使那人跌坐在地上,痛得呼天抢地。
  “我打倒一个了,黑尔,”她喘着气,“我抢到一支球棒了。”
  “那就快打啊,天啊。”他大吼着,被一顿乱棒打得倒了下来。
  “我的天!”打腿,她想着,她跪下来朝离她最近的腿挥棒,她已经打中那人一棍,正得意地准备再打一棍时,发现头发已经被揪住,整个人也被提了起来,痛得她泪流满面。
  这时黑尔仍抱着头躺在地上,他隐约觉得棍棒打在他身上的频率减少了,同时耳中也传来了尖叫声,他不由得想到是罗莎。他义愤填膺,潜力也被激发了,一跃而起,把气全发泄在离他最近的那人身上,像部大卡车般把那人撞得四脚朝天,然后他拿起火炉上的锅子,把正要煎鱼的滚烫的油朝那人的头淋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应付第四个人,他先一手挡开一棍,然后用那个平底锅朝那人的脸上敲过去。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没躺下就已经昏倒了。
  黑尔筋疲力竭地转头寻找罗莎。他仍然晕头转向,她的尖叫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她。他甩甩头,让神智清醒些,然后望向门口。他立刻发现她被最后一个人勒住脖子,正在死命地挣扎。她的双眼紧闭着,头不断地晃动着想挣脱。“如果你敢动,”最后的一个人喘着气告诉黑尔,“我就捏断她的脖子。”
  黑尔怒不可遏,一股怒气如火山爆发般从脑中喷涌而出。他不假思索,低下头奋力冲了过去。
《女雕刻家》十五(1)
  罗莎意识恍惚,似幻似醒。她知道自己置身于一个房间里,但又觉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房内的动静,声音很朦胧。她隐约记得,喉咙被人掐住。然后呢?她记不清了。她想,随后便是一片祥和。
  黑尔的脸凑了过来。“你还好吧?”他问着,声音好遥远。
  “很好。”她快乐地低声说着。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那才是我的好女孩。”他告诉她,他的声音有点模糊。“来吧。站起来。我需要你帮忙。”
  她瞪了他一眼。“我马上起来。”她说着,设法维持尊严。
  他把她拉了起来。“好了,”他坚定地说,“要是不快一点,又要吃亏了。”他在她手中塞了一根球棒。“我要把他们绑起来,不过你必须替我看着他们,免得有人醒来偷袭我。”他望着她仍迷迷糊糊的眼睛。“来吧,罗莎,”他抓住她的肩头,奋力地猛摇,“清醒一点,打起精神。”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真浑蛋,难道你就没想到,我刚刚劫后余生?”
  “你昏了过去,”他的语气冷漠,不过眼睛闪烁着神采。“谁动就打谁。”他告诉她,“在水龙头下冲水的那个就算了,他已经够痛苦了。”
  这时声音才开始如潮水般涌现,她也回到了现实。她听到了呻吟声和水流声。有个人把头伸在水龙头下。她用眼角余光瞄到有人在动,于是立刻挥棒,结果不偏不倚把那根大头针全部敲进那人的屁股里。他的哀嚎声听起来惊心动魄。
  “噢,天啊,”她大叫,“我下手太狠了。”她急得快哭出来。
  黑尔已把刚才想扭断她脖子的那个杀手绑好,那人早已被他一头撞得不省人事。然后他再去捆绑另一个被他打昏的杀手,熟练地把那人的手腕和足踝五花大绑。“他在鬼叫个什么劲啊?”他边问着,边把手边的人绑在桌子上。
  “他的屁股里有一根大头针。”罗莎说着,牙齿不断地打战。
  黑尔小心地靠近那个人。“什么样的大头针?”
  “我母亲用来固定帽子的大头针。”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快吐了。”
  他看见了留在那人牛仔裤上的装饰针头,不禁萌生一丝同情。他先把那人的手脚也捆绑起来,和另一个人一起绑在桌上。然后他把那根针拔了出来。“你这王八蛋。”他低语着,把针别在自己的胸前。
  “我觉得头晕。”罗莎说。
  “那就坐下来吧。”他拉了张椅子过来,让她坐下,然后到门口把后门拉开。“滚出去,”他朝那个在冲水的人大吼,“快点自己去医院就诊。如果你的朋友还讲道义,就不会透露你的姓名。如果他们不讲道义———”他耸耸肩,“你有半小时的时间,可以在警方全面围捕你之前自首。”
  那人闻言,立刻朝巷子里没命地狂奔。
  黑尔疲惫地呻吟了一声,关上门,瘫倒在地上。“我得休息一下。帮我一个忙,甜心,把他们的面罩摘下来。我们来看看逮到的是什么人。”
  罗莎刚才被揪住头发,发根处仍疼痛不已。她脸色惨白地望着他。“我提醒你,霍克斯里,”她冷冷地说,“我刚恢复意识,你或许没注意到。不过刚才要不是我,你什么都逮不到。”
  他伸了个懒腰,不过马上因为全身疼痛而弓起身体。肋骨大概被打断了,他想。“我告诉你吧,罗莎。在我看来,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如果你愿意嫁我,我就愿意娶你。”他露出灿烂的笑靥说,“不过,现在我累坏了。你就行行好,把他们的面罩摘下来吧。”
  “只会耍嘴皮子。”罗莎咕哝着,不过还是照他的话做了。他的一边脸已经被球棒打得皮开肉绽。他的背部不知道被打成什么样子了?想必伤痕累累吧,像上次一样。“你认得他们吗?”她望着靠门口那个不省人事的人。她觉得似乎认识这个人,不过那个人的头动了动,那种印象也消失了。
  “不认得。”他看出她脸上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神情。“你呢?”
  “原本以为认识,”她缓缓地说,“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摇头,“不认识。或许是让我想起电视上的什么人了。”
  黑尔勉强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洗涤槽,每走一步,全身都痛得锥心刺骨。他接了一碗水,朝门口那人的脸泼过去,看到那人的眼睛睁开了。那人的眼神马上充满戒心,也让黑尔知道,恐怕是问不出什么口供来。
  他无奈地耸耸肩,望着罗莎。“我要请你帮个忙。”
  她点点头。
  “距离大马路两百码外有个电话亭,你打公用电话报警,告诉他们,有匪徒闯入盗猎人餐厅,然后回家去。别告诉他们你的姓名。我会尽快打电话给你。”
  “我宁可留下来。”
  “我知道。”他脸色柔和了些。她看起来又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孤单样了。他用指背轻抚过她的面颊,“相信我。我一定会打给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要多久才会打?”
  终有一天他会补偿她的,他想。“在你打给我之前十五分钟。”
  她拾起掉在地上的手提袋,把散落的个人物品收拾好,然后把袋口拉上。“十五分钟。”她回应了一声,把门打开,走了出去。她站在门口,凝视他许久,转身离去。
《女雕刻家》十五(2)
  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黑尔把别在胸前的大头针抽出来。“这可会痛得要命的。”他淡淡地说着,拉起那人的头发,把他的脸压在地上,“我没空跟你玩游戏。”他用一个膝盖抵住那人的肩头,再把那人紧捏着的拳头扳开,拉起一根指头,用大头针抵住那人的指甲和肉的交接处。他感到那根手指缩了一下。“我给你五秒钟,说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不说,我就把针插下去。一、二、三、四、五。”他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用力刺了下去。
  那人放声哀嚎。
  黑尔只听到“并购费,你的并购费太高”,头上便遭到数吨重的袭击。
  布里吉修女仍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带罗莎进她的客厅,让她坐下,再递给她一杯白兰地。显然,罗莎又跟人打了一架。她衣衫凌乱,头发也乱成一团,颈上和脸上都有伤痕。看来似乎有人拿她当出气筒了,不过布里吉修女实在想不通,罗莎怎么会甘心忍受这种凌虐。罗莎根本不像大文豪狄更斯笔下的苦命女,而且她个性独立,不可能甘心受人摆布。
  罗莎哧哧地傻笑个不停,布里吉修女平静地等着。
  “你想不想和我谈谈?”等罗莎总算稍微回过神来,布里吉修女终于开口。
  罗莎擤擤鼻涕。“我恐怕说不上来,”她说,“其实并不好笑。”她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哧哧傻笑,拿起手帕捂住嘴。“真对不起,来打扰你,不过我担心自己开车回家会出车祸。我想我的肾上腺激素大概突然分泌异常。”
  布里吉修女暗暗想着,这想必是受到惊吓的自然反应。“我很高兴你能来我这里。告诉我,你调查的奥莉芙那件案子有什么发展了。我今天去探望她,可是她不大想和我交谈。”
  能有其他话题,罗莎很欣慰,这样可以让她不再去想盗猎人餐厅,于是告诉布里吉修女,“她确实有一个情人。我已经查出他们投宿的旅馆。”她望着手中的酒杯。“就是位于法拉第街的贝伐德旅馆。从一九八七年的夏天起,他们每个星期天都去幽会。”她轻啜了一口酒,然后匆匆把酒杯摆到身旁的茶几上,用颤抖的手指按压太阳穴。“真是抱歉,”她说,“我觉得很不舒服。我的头痛得要命。”
  “我看得出来。”布里吉修女说着,语气比她自己预料的严厉。
  罗莎按摩着太阳穴。“有只大猩猩想把我的头发扯掉,”她低声说,“我想我因此才会头痛欲裂。”她试着按按发根,但立刻痛得缩回手。“我的手提袋里有镇静剂。你能否帮我找找看?我的头快爆炸了。”她又歇斯底里地哧哧傻笑了起来。“奥莉芙一定又在我的偶人上插大头针了。”
  布里吉修女带着母性的关怀,找出三颗镇静剂,连同一杯水递给罗莎。“真遗憾,亲爱的,”她脸色凝重地说,“不过我真的太震惊了。我没办法原谅凌虐妇女的男人,而且,虽然听起来太过苛责了,可是我也没办法原谅忍气吞声的女人。与其和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同处,不如干脆独处。”
  罗莎的眼睛半睁半闭,不敢正面迎向布里吉修女的怒视。布里吉修女看起来义愤填膺,胸口急剧地起伏着。罗莎说:“你的口气忽然变得很严厉。我怀疑奥莉芙会认为他的情人没出息,或许正好相反呢。”
  “我谈的不是奥莉芙,亲爱的,我谈的是你。你刚才提到的那只大猩猩。他不配和你相处。你自己应该看得出来吧?”
  罗莎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不起,”她笑够了后终于开口,“你一定觉得我太没礼貌。问题是,我几个月来情绪一直起伏不定。”她再擦擦眼角,擤擤鼻涕。
  她看到布里吉修女困惑的表情,暗自叹了口气。真的,她想,说谎真的容易多了,可以使事情更单纯。我很好……万事如意……我喜欢住出租公寓……鲁伯特一直很照顾爱丽丝……我们互道珍重后才分道扬镳!……使生活难过的,是错综复杂的事实。如今,她也搞不清楚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谎言。她真的那么恨鲁伯特吗?她想不通自己哪来那么多的精力恨他。她只记得这一年过得浑浑噩噩,醉生梦死。
  “我迷恋着他,”她语无伦次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镜花水月般不切实际。”她摇摇头。“我想这是当局者迷。”
  “噢,亲爱的,”布里吉修女说,“要小心。不能用迷恋来取代真爱。迷恋来得急,去得也快。爱———真爱———需要花时间培养,在笼罩着暴力的气氛下,怎么能培养真爱?”
  “那也不是他的错。我原本可以跑掉的,我想,不过我很高兴没跑开。如果他只有自己一人,或许会被他们活活打死。”
  布里吉修女叹了口气。“讲了老半天,我们似乎是鸡同鸭讲。莫非你说的那只大猩猩,并不是你迷恋的那个男人?”
  罗莎笑得泪水都流出来了,她暗暗想着,“笑死人”这句话是不是确有其事?
  “你真勇敢,”布里吉修女说,“我猜他自己可能也不是好东西,搞不好在从事不法勾当。”
  “有可能。我不善于识人,你知道。”
  布里吉修女笑了笑。“唉,听起来真是紧张刺激,”她口气中带着丝羡慕,把罗莎换下来的衣服从烘干机中拿出来,摆在熨衣板上。“惟一曾经对我有意思的男人,是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银行职员。他骨瘦如柴,可怜的人,他的喉结大得吓人,说话时像有一只硕大的粉红色甲虫在他的脖子上爬上爬下的。我受不了他,嫁给他不如当修女。”她把手指拿到唇边沾湿,然后轻拍熨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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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五(3)
  罗莎裹着一条老旧的法兰绒睡袍,笑着问:“你仍然这么想吗?”
  “偶尔会思凡。不过我也只是个凡人,难免会觉得遗憾。”
  “你曾经坠入情网吗?”
  “天啊,当然了。或许次数比你还多呢。当然,都是柏拉图式的爱情。我在工作上常会遇到很有魅力的神父。”
  罗莎低声轻笑,“什么样的神父?穿黑袍的还是穿长裤的?”
  布里吉修女顽皮地挤挤眼,“只要你答应不在书中引用我的话,我就告诉你,我觉得穿黑袍的神父比较无趣。还有,目前离婚率这么高,所以我如果要和非神职人员聊天,都只找单身男士,也算是谨守修女的本分。”
  “如果一切顺利,而且我又生了个女儿,”罗莎充满期盼地说,“我就让她到你的学校来读书。”
  “我期待有这么一天。”
  “算了,我不相信奇迹。我曾经相信过。”
  “我会替你祈祷,”布里吉修女说,“我也该多花点时间做正事了。我曾经替奥莉芙祈祷,你看看,上帝这不就送你到我这里来了?”
  “你让我感动得要落泪了。”
  她一早醒来,灿烂的阳光透过布里吉修女的客房窗帘照进来,使她满脸生辉。阳光太刺眼,所以她再钻进温暖的被子里,聆听花园里各种鸟类的鸣声。她也隐约听到收音机播报新闻的声音,可是太过微弱,听不清楚。楼下厨房里飘来煎火腿的香味,使饥肠辘辘的她跃身起床。她神清气爽,怀疑自己前一阵子为什么会那么颓废萎靡。她觉得人生美好,想要好好享受人生的期盼这样强烈,不容忽视。
  她和布里吉修女挥手道别,驶向盗猎人餐厅。她打开音响,放入帕瓦罗蒂的录音带。这是一出描述驱鬼故事的歌剧。浑厚的男高音从喇叭中流泻而出,她听得如痴如醉。
  餐厅里空无一人,她在前门和后门都敲了老半天,就是没人来开门。她开车到前一天报警时使用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黑尔,她以为黑尔睡过头了,就让电话响了好久。最后她终于放弃,挂上电话回到车里。她并不担心,老实说,黑尔比她认识的大部分男人都更能独当一面,而且她手中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办。她从仪表板的夹层中取出一部名贵的自动相机,有高倍率变焦镜头———离婚时归她所有———检查里面有没有底片。然后她发动引擎,驶入车流中。
  她在车子后座蹲了两个小时,浑身不舒服,不过辛苦总算有了回报。奥莉芙的情夫终于从他的前门走出来,也适时地在门口停顿了一两秒,让她刚好捕捉到他的脸部正面。变焦镜头拍下了他的脸部特写,把他的黑眸子拍得一清二楚。然后他才转头张望,留意两方有没有来车。她全身汗毛直竖。虽然他不可能看得到她———车子停在他对面街上,她藏身于后座,而且照相机也藏在手提袋里,只有镜头露出来———不过她还是紧张得直打哆嗦。吉宛和琥珀血肉模糊的照片摆在一旁坐位上,不由得使她想起,自己跟踪的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屠夫。
  她回到住处,夏天毫无预警地来临了,让她热得难以忍受。三天前还感受到的隆冬的酷寒,如今已被炎炎夏日取代,而且显然会一天比一天热。她打开窗户,让伦敦市区的隆隆车声灌进来。喧嚣声不由得使她想起,观海小筑真是静谧又迷人。
  她打开答录机,想听听有什么人留言,顺便也替自己倒了杯水,却发现答录机里一片空白,没有人留言。她打电话到盗猎人餐厅,忧心忡忡地听着,但只听到电话另一头空洞的铃声。他到哪里去了?她焦虑地咬着指头,然后打电话给艾黎丝。
  “如果你请杰利亮出他的招牌,”杰利·费尔丁是伦敦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名律师,“打电话到道林顿区的警察局,趁大伙儿周末放假前向他们打听消息,你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艾黎丝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干吗?”她劈头就问,“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能让我安心。我现在心急如焚,根本没办法定下心来写作。”
  “哦,怎么了?”
  “我很担心我那个神秘的警员。”
  “‘你那个’神秘的警员?”艾黎丝狐疑地问。
  “没错。”
  “天啊,”艾黎丝没好气地说,“你不会是迷上他了吧?他是我们的消息来源。”
  “没错———他也是性幻想的源泉。”
  艾黎丝暗中叫苦。“如果你迷上了警察,怎么能客观地描述警界的腐败?”
  “谁说他腐败的?”
  “如果奥莉芙是无辜的,他一定很腐败。你不是说是他向她问口供的吗?”
  可惜你不是天主教徒,不然可以去向神父告解,那可以让你马上觉得好过些……
  “你还在听吗?”艾黎丝问。
  “是的。杰利肯不肯帮这个忙?”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过去问?”
  “因为我也牵扯进去了,他们可能会听出我的声音。我打过一个报警电话。”
  艾黎丝又叫苦不迭。“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没有任何不法行径,至少我认为没有。”她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惊叫声。“听我说,杰利只问几个稀松平常的问题就行了。”
  “他必须说谎吗?”
《女雕刻家》十五(4)
  “或许一两句无伤大雅的小谎。”
  “他不气疯了才怪。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光听到要作假就会火冒三丈。”她大声叹了口气。“你很烦呢。你可知道,要游说他做这种事,我必须答应要乖乖听他的话当交换条件。那我的日子会过得生不如死。”
  “你真是慈悲为怀。好了,我告诉你杰利需要知道的细节。他想打听他的客户,盗猎人餐厅的黑尔·霍克斯里,住在道林顿区的温席拉街。就说他相信盗猎人餐厅遭人破门而入,不知道警方知不知道黑尔如今的下落。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尽力就是。你今晚会在家吗?”
  “会,在家里紧张地揉指头。”
  “把手指用来敲键盘吧,”艾黎丝没好气地说,“我们虽然有合作关系,可是一直都是我在忙,我受够了。”
  她把照片拿到附近的快速冲印店冲洗,顺道采购些日用品。回住处后,她把照片摊在茶几上,仔细研究。她把那个情夫的照片先挑出来摆在一边,共拍了两张脸部特写,几张他刚要走开时的背部全景镜头。然后她望着其余的照片笑了笑。她都忘了拍过这些照片。故意忘的,她想。那是在爱丽丝生日时,鲁伯特带女儿到公园玩时拍的,就在车祸前一个星期。她记得,他们当时曾约定,为了爱丽丝,两人在当天暂时休兵,不要吵架。两人也都设法遵守承诺,不过大都是罗莎在竭力自制。她尽量保持冷静,强颜欢笑,而鲁伯特老是会无意间说漏嘴,不断地提起洁西卡的住处、洁西卡的工作等等,除此之外,倒是相处融洽。爱丽丝看到父母言归于好,喜形于色,从照片中就可看出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罗莎把这些照片放在一旁,拿起她的购物袋,取出几张玻璃纸,一支画笔,三罐广告颜料。然后,她边吃着猪肉馅饼,边动手工作。
  她每隔一阵子就停下来,望着女儿的照片微笑。她早该把这卷底片冲洗出来的,她告诉蜷缩在她腿上的安卓芭夫人,报纸上刊登的那张像破布偶的照片根本不是爱丽丝,这个才是爱丽丝。
  “他跑了,”两小时后,艾黎丝一接通电话就开门见山地说,“警方对杰利百般追问,要他说出黑尔的下落。检方已经发出拘票,要全面通缉他到案。你怎么会找上那种妖魔鬼怪的?你要找情人,也该挑个正派一点的,像杰利这样,”艾黎丝语气凝重地说,“他就不会打女人,或使她们卷入不法勾当中。”
  “我知道,”罗莎温和地附和她,“不过好男人都被抢走了。他们有没有说,要以什么罪名起诉黑尔?”
  “什么罪名?倒不如说哪些罪名吧?他的罪状可多了,纵火、拒捕、从犯罪现场潜逃。只要你说得出来的罪名,他都触犯了。要是他和你联系,拜托别让我知道。杰利现在的模样,就像是知道‘开膛手杰克’是谁,却必须守口如瓶似的。如果他以为我知道黑尔的下落,保证会心脏病发作。”
  “一言为定。”罗莎向她承诺。
  沉默了一阵子后,艾黎丝再次开口。“你还是挂上电话吧,免得他打不进来。有一个人因为脸部严重灼伤送医治疗,有个警员的下巴脱臼,他们要逮捕他时,他还试图放火把自己的餐厅烧了。我觉得他的行径听起来蛮可怕的。”
  “你说得或许没错。”罗莎缓缓地说着,怀疑她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的小屁屁还真可爱哩。我是不是很幸运?”
  “花痴!”
  罗莎笑了,“替我向杰利道谢。就算你不想替我转达,我还是感谢他的鼎力相助。”
  她睡在沙发上,免得来不及接电话。她觉得,他或许是不想对答录机说话。
  不过,整个周末,电话都闷声不响。
《女雕刻家》十六(1)

  星期一早晨,罗莎再次觉得郁郁寡欢了,她来到贝伐德旅馆,把照片摆在柜台上。“这个是不是路易士先生?”她问那位女士。
  那位和蔼可亲的妇人戴起眼镜仔细端详。她歉然地摇头。“不是,亲爱的,很抱歉。他看来一点都不像。”
  “再试一次。”她把一张玻璃纸摊平,叠在照片上。
  “天啊,太神奇了!没错,就是他!”
  马妮也认了出来,“是他,没错。老不羞。”她眯起眼睛。
  “这么说他不算过分吧?小女生怎么会看上他?”
  “我不知道。或许是迷恋吧。”
  “他是谁?”
  “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罗莎说。
  马妮吹了声口哨,“那你得小心一点。”
  “没错。”
  马妮把手摆在桌上,露出修得整整齐齐的指甲。“你真的不想告诉我他是谁?要是你的下场也落得在厨房里东一块西一块的怎么办?”她狐疑地瞄了罗莎一眼,认为这件事和金钱一定脱不了关系。
  罗莎注意到她狐疑的眼神。“不了,谢谢你的关心,”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消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如果他知道已经被我查出来了,我小命不保。”
  “我不会说出去。”马妮像受了冤枉似的说。
  “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就一定不会说出去的。”罗莎把照片收回手提袋内,“而且如果告诉你,我就太不负责任了。你也会变成关系证人。他很可能会来找你,使你也落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她冷笑了一声,“那可会让我良心不安的。”
  罗莎回到她车上,坐了几分钟,望着窗外发呆。此刻她最需要一个有经验的警员,教她如何采取法律途径。她是个外行人,很可能会弄巧成拙,错失了把真凶绳之以法的良机。那将会让奥莉芙落得何种下场?或许就继续在狱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吧。只有真凶到案,她的罪名才能洗刷。以前便有这种案例了,就算司法单位也怀疑真凶另有其人,但是如果真凶没办法到案,她就很难脱罪,必须诉讼多年才能重获自由。
  不过,令她心头更沉重的是,只要她知道奥莉芙的情人仍逍遥法外,她就没有勇气写这本书。吉宛和琥珀惨死的模样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气鼓鼓地捶了方向盘一拳。霍克斯里,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有困难时,我总是会助你一臂之力。
  在经过一天冗长的开庭后,一度要担任奥莉芙辩护律师的狄兹回到办公室。他发现罗莎坐在他的门外等他,不由得满心不快地蹙眉,“我正在忙,蕾伊小姐。”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五分钟就好,”她央求,“我已经等了两小时。”
  “不行,对不起。我们家今晚要请客,我已经答应我老婆准时回家。”他打开门,走了进去。“打个电话,先约时间。我这三天都要出庭,不过或许在周末前可以和你谈。”他准备把她关在门外。
  她用肩膀抵住门框,一手撑着门。“奥莉芙确实有一个情人,”她告诉他,“我知道他是谁,而且已经把他的照片拿给两个证人指认过了,其中一个是他和奥莉芙在案发前常去投宿的旅馆的老板娘。另一个证人证实奥莉芙曾堕胎。如果她不堕胎,案发时也差不多是她的预产期。我还查出两个人,罗伯·马丁和奥莉芙的一个朋友,彼此毫无关联,却不约而同地告诉警方,奥莉芙不可能杀她妹妹。他们向警方提供的推测是,吉宛杀了琥珀———吉宛很显然不喜欢琥珀———然后奥莉芙杀了吉宛。我承认警方所搜集到的证据没办法证实这种说法,不过那也证明当时就有人怀疑真凶另有其人,而你可能没有注意到。”她看到他不耐烦的脸色,因此匆匆再说下去,“我这样说出于各种原因,主要原因是,前一天是她生日,所以我不相信奥莉芙在案发的前一天晚上在家,我确信,吉宛和琥珀遇害的时间,比奥莉芙所承认的犯案时间还要早很多。我认为是奥莉芙在九日上午或下午回家,发现厨房里的凶杀案,知道是她的情人下手的,所以在悲恸之余向警方自首认罪。我想,因为她一向依赖甚深的母亲突然撒手西去,她不知要何去何从。”
  他从抽屉里找出几份文件,塞进公事包里。被告为自己行为辩白的说辞,他听多了,所以再怎么离奇的说法他都见怪不怪。“我想,你的意思是说,奥莉芙在前一天晚上和她的情人在旅馆里庆祝。”罗莎点点头。“你有证据吗?”
  “没有。他们没去他们常投宿的那家旅馆,不过那不让人意外。生日是比较特别的日子,他们甚至可能会到伦敦来庆祝。”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认为是她的情人下手的?他们应该一起回来才对。就算他让她在稍远处下车,他也没有时间赶到她家去犯下这件案子。”
  “如果他先离开就可以,”罗莎说,“让奥莉芙自己留在旅馆里。”
  “他为什么要杀她们?”
  “因为她告诉他,要不是她妹妹之前曾有一个私生子,而她母亲害怕又发生这种事,所以逼她去堕胎,他当时或许已经喜获麟儿了。”
  狄兹望了下表,“什么私生子?”
  “就是琥珀在十三岁时生下的孩子。这一点已毋庸置疑了。罗伯·马丁在他的遗嘱里也提到这个孩子。吉宛想隐瞒这件事,不过她认为奥莉芙一定不肯把孩子送走,所以就劝她去堕胎。”
《女雕刻家》十六(2)
  他不耐烦地啧啧作声。“这些全是凭空臆测,蕾伊小姐。依我看来,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支持你的推断。如果你没有足够的证据或财力支付诽谤官司,就不要随便出书指控别人涉嫌谋杀。”他又看了看表,为要不要离去犹豫不决。“假设你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吉宛和琥珀被杀时,奥莉芙的父亲在哪里?如果我没记错,他当晚也在家,第二天照常上班。难道你是说,他对厨房里的屠杀毫无察觉?”
  “没错,我正有此意。”
  狄兹困惑地蹙眉,“那太离谱了。”
  “如果他一直都没在家,就不离谱了。说他在家的只有奥莉芙、罗伯自己和隔壁的邻居太太,而她提到他时,也只是强调吉宛和琥珀在早上八点半仍好端端的。”
  他不予置信地摇摇头。“那么说,每个人都在撒谎了?那太荒唐了。那个邻居太太为什么要说谎?”
  罗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那太难以置信。我想了很久,所以比较容易接受。罗伯·马丁是个没曝光的同性恋者。我已经查出他常去冶游的同性恋酒吧。他在那边以马克·艾格纽的化名广为人知。那位店东一看到他的照片就认出来了。如果他当天晚上是和一个同性爱人同床共枕,第二天再直接去上班,那在警方通知他之前,他就不会知道他们家厨房里发生什么事了。而他也不用说出他当晚人在哪里,因为奥莉芙一定以为他在家,所以在她的自白书中说,她是在父亲出门后,才动手弑母的。”
  “等一下,等一下,”狄兹大叫着,好像在和一个难缠的证人辩论,“你这种推论有漏洞。你刚才说,奥莉芙的情人在半夜冲到她家,找吉宛兴师问罪。”他用手梳拢头发,整理着思绪。“不过,既然奥莉芙回家时,罗伯·马丁并没有陈尸在厨房中,那她一定知道他当晚不在家。她为什么在自白书中说他在家?”
  “因为她认为他应该在家。听着,她的情人何时离去并不重要———或许是半夜,或许是清晨———这与她无关。她没有车子,她或许因为被放鸽子而一肚子火,再加上她隔天已经请假,打算和情人双宿双飞,所以很可能她是在吃过午饭后才回家。她一定认为她的情人是等罗伯上班后,才下手杀了吉宛和琥珀,所以她想当然地在自白书中说她父亲在家。他睡在楼下的后厢房里,不过除了吉宛或许心里有数外,其他人都不会想到他在半夜溜出去找同性爱人。”
  他第三次看表。“这样谈不出所以然来的,我必须走了。”他拎起外套,搭在手臂上。“你没有解释那个邻居太太为什么说谎。”他带她出门,再把门关上。
  她边下楼梯边说。“因为我怀疑,她在听警方说吉宛和琥珀已经遇害后,立刻认定是罗伯和她老公吵了一架后下手的。”狄兹听了嗤之以鼻,但她耸耸肩继续说下去。“她早就知道她老公和罗伯经常在那间后厢房幽会,我想,她很清楚罗伯是个同性恋者,也知道她老公有此倾向。她一定方寸大乱,直到奥莉芙出面承认犯案后才定下心来。如果罗伯是为了爱德华而犯案,那她们家也会受到波及,所以,她为了让爱德华能撇清干系,就说他去上班时,吉宛和琥珀都仍好端端的。”她和他走过大厅。“她的运气好,没有人去查证她的证词,因为那和奥莉芙的说法不谋而合。”
  他们走出楼下大门,步入人行道。“太过巧合了吧?”他喃喃着,“奥莉芙的说法很单纯,你的说法太复杂了。”
  “事实难免要经过抽丝剥茧才能浮现,”她说,“不过事实上,他们三人所描述的只是正常情况下的星期三早晨,而不是案发时的星期三的真相。”
  “我要走这个方向。”他说着,指向霍朋地铁车站。
  “没关系,我跟你一起走。”她必须小跑才能跟上。
  “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事,蕾伊小姐。你应该找的是奥莉芙的法律顾问克鲁先生。”
  罗莎避免正面回答。“那么说,你认为这个案子可以成立了?”
  他亲切地笑了笑,他的牙齿在黑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更为洁白。“不,还早呢。这只是个开始。去找克鲁先生吧。”
  “你是她的辩护律师,”她仍不屈不挠,“如果你要替奥莉芙申冤,需要什么证据,才能说服法庭她是无辜的?”
  “她在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明。”
  “或是找到真凶?”
  “或是找到真凶。”他也附和。“不过我看你没那么容易把他绳之以法。”
  “为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不利于他的证据。你的论点是,奥莉芙编造一切证据,借此把所有罪状一肩扛起。若真是这样,那她编得真是天衣无缝。所有罪证都证实她有罪。”他们走到地铁后,他放慢脚步,“所以,除非你认定的那个真凶能自动招供,并用只有真凶才能知道的凶案细节来说服警方,否则不可能替奥莉芙脱罪。”他遗憾地笑了笑,“依我看,他如今也不可能这么做,原因很简单,案发时他就没这么做。”
  她从霍朋地铁车站打电话到监狱,要求狱方转告奥莉芙,她当天不能去会客。她有个预感,事情将会在她面前爆发开来,而这种感觉集中在奥莉芙身上。
  她进入住处大楼的大门时,已经相当晚了。大厅里黑漆漆的,不大寻常。她按下楼梯间的电灯,但毫无动静。又停电了吧,她想。这样也好。一片漆黑正好吻合她阴郁的心情。她摸索出住处的钥匙,再一步步摸黑走上楼,想着家里是否还有蜡烛。所幸她想起厨房的抽屉里还有一支,否则这漫漫长夜就难过了。
《女雕刻家》十六(3)
  她盲目地摸到门口,正在摸索门锁时,不知道什么东西从脚旁的地板上站了起来。
  “嘿!”她大叫一声,用力拳打脚踢。
  转眼间,她已经被整个抱离地面,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
  “嘘,”黑尔在她耳畔悄声说着,笑个不停,“是我啦。”他吻她的鼻头。“哎哟!”他惨叫一声,被她踹了一脚,痛得放下她,抱着腹部弯下腰来。
  “活该,”她说着,在地上摸索着找钥匙。“算你运气好,我没带那根大头针。呃,找到了。”她拿起钥匙,再去摸索门锁。“在这里。”她开锁进门,试着打开门内的灯,不过仍是一片漆黑。“进来吧,”她说着,扯住他的外套把他拉进门,“我记得厨房里有根蜡烛。”
  “你没事吧?”楼上一位女性住户颤抖着声音问。
  “没事,谢谢,”罗莎说,“我摔了一跤。停电多久了?”
  “半小时。我已经打过电话。听说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线路烧坏了。他们说要三小时才能修复。我告诉他们,如果要停电那么久,那我就拒缴电费。我们应该据理力争,对吧?”
  “完全同意。”罗莎说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跟谁说话。或许是芭蕾特太太吧。她只是偶尔在信箱里的信件上看到其他住户的姓名,但很少打照面。“再见了。”她说完关上门。“我去把蜡烛找出来。”她低声告诉黑尔。
  “我们干吗说悄悄话?”黑尔也低声问。
  她哧哧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人在黑暗中,总会压低声音吧。”
  他不知道踢到什么,颠了一下,“真是的。街灯应该还亮着吧?你的窗帘一定是拉上了。”
  “或许。”她把厨房的抽屉拉开,“我今天很早就出门了。”她在一堆工具和杂物间摸索着。“我想我找到了。你有火柴吗?”
  “没有,”他耐心地说,“不然我早就点燃了。你养了蛇吗?”
  “别傻了,我养了一只猫。”可是安卓芭夫人哪里去了?她把钥匙插入门锁时,安卓芭夫人早就该欣喜若狂地跳过来迎接了。罗莎再摸索回门口,找她的公事包,里面有一包她带进监狱让奥莉芙用的火柴。她把公事包打开,探手在里面搜寻。“如果你能找到沙发,”她告诉他,“窗帘就在沙发后面。窗户左边有一条绳子可以拉开。”
  “我找到了一样东西,”他说,“不过显然不是沙发。”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他不大自在地说,“不管是什么,都很令人不舒服。湿湿滑滑的,盘在我脖子上。你真的没养蛇?”
  她紧张地笑了笑。“别闹了。”她摸到了火柴,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划亮火柴,举高。黑尔站在房子中央,她早上洗的衬衫晾在屋子里,就垂在他的头和肩膀上。她捧腹大笑。“你明知道那不是蛇。”她说着,拿起蜡烛点燃。
  他找到窗帘的拉绳,把窗帘拉开,让鹅黄的街灯光照进来。在街灯和烛光的照射下,室内总算从一片漆黑中恢复生机。他环顾四周,毛巾、衣服、购物袋、照片,全凌乱地摆在椅子和桌上,沙发上有个椅垫已快掉下来,地板上散布着脏杯子、洋芋片的空袋子。“好地方。”他说着,抬起脚,把粘在鞋底的猪肉馅饼踢掉,“来你这里,真有宾至如归之感。”
  “我没料到你会来。”她说着,充满尊严地接过那馅饼残渣,丢进垃圾桶。“我原本以为,你至少会先打电话通知我一声再来。”
  他俯身抚摸躺在椅垫上睡懒觉的猫。安卓芭夫人乖乖地舔他的手,然后开始懒洋洋地梳理毛发。“你都睡沙发吗?”他问罗莎。
  “卧室里没有分机。”
  他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默不作声。
  她朝他走过去,手中的蜡烛斜举着,免得蜡油滴到她的手。“噢,老天,真高兴能看到你。你不会相信的。你哪里去了?我担心得要命。”
  他低下头,把额头靠在她芳香的秀发上。“到处跑。”他说着,把手摆在她肩头,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脖子。
  “警方在通缉你。”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他的唇拂过她的粉颊,若即若离的轻触,让她几乎把持不住。
  “我快着火了。”她娇吟着。
  他伸手把蜡烛捏熄。“我已经着火了。”他强有力的手托着她的臀部,让她抵住他阳刚的躯体。“问题是,”他在她的颈窝处低语着,“我是不是应该先去冲个冷水澡,免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是说真的?”他现在真能紧急刹车?她刹不住了。
  “不是,只是礼貌上说说。”
  “我好饥渴。”
  “理当这样。”他说着,眼眸在鹅黄的灯光下闪着光。
  “可恶,女人,我已经饥渴了好几个星期。”
  安卓芭夫人从坐垫中一跃而起,满脸愤然地朝厨房走去。
  稍后,电力恢复了,房内大放光明,桌上的蜡烛残烬的微弱光线也被盖住了。
  他撩开罗莎脸上散乱的发丝。“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说。
  她娇笑着。“我还以为自己瘦巴巴的,都没有肉呢?”
  他的眼中充满柔情。“你说答录机只有杂音,我知道是在骗人。”他的手滑过她细嫩的臂膀,然后忽然紧紧地抱着她。她会让人上瘾。他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他腿上。“我一直梦想着这么一刻。”
《女雕刻家》十六(4)

  “是美梦吗?”
  “和现实比起来,还不够美。”
  “好了。”她说着,从他身上滑开,套上衣服。“你打算怎么应付通缉令?”
  他没有答腔,径自翻阅着茶几上的照片。“那是你老公?”
  “前夫。”她把他的长裤丢给他。
  他叹了口气,把长裤穿上,然后拿起一幅爱丽丝的特写照片。“这个一定是你的女儿了,”他平静地说,“她长得很像你。”
  “曾经很像。”罗莎纠正他。“她死了。”
  她等着他道歉和改变话题,不料黑尔却笑了笑,用手指触摸那笑意盎然的脸蛋。“她很美。”
  “是的。”
  “她叫什么名字?”
  “爱丽丝。”
  他再仔细端详那张照片。“我记得六岁时曾爱上一个女孩,长得跟她好像。我那时候很没自信,每天都会问她,她有多爱我,她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她会伸出她的双手,像这样。”他把两掌相对,再往两旁张开,像渔夫在向人描述钓到的鱼有多大,“然后说,这么多。”
  “没错,”罗莎说,想了起来,“爱丽丝也是这样,都用手掌来丈量爱意。我都忘了。”
  她想把照片收起来,但他不让她拿走,还拿到灯下看个仔细。“她的眼神很坚定。”
  “她喜欢依她自己的方式做事。”
  “明智的女人。她总能随心所欲吗?”
  “大部分。她很有主见。我记得有一次……”但她缄默了下来,没再说下去。
  黑尔把衬衫套上,开始扣纽扣。“有其母必有其女。我猜在她会自己走路之前,你一定被她缠着不放。我倒很高兴有人能罩得住你。”
  罗莎掏出手帕擦眼泪。“对不起!”
  “为什么?”
  “这样好尴尬。”
  他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脸颊靠在她头发上。西方社会也太无情了,他想,一个母亲为了亡女掉眼泪,竟然还得担心会让人觉得尴尬。
  “谢谢你。”她看出他眼中的疑惑,于是解释,“谢谢你听我诉苦。”
  “不足挂齿,罗莎。”他可以感受到她很没安全感。“你打算一整晚为此痛苦,然后明天一早醒来,希望没向我提起爱丽丝的事?”
  他太善解人意了。她把眼光移开。“我痛恨自己让人觉得太软弱。”
  “我知道,来这里,”他拍拍大腿,“我告诉你我的软弱。你这几星期来一直想挖掘出我的弱点。现在该你来笑我了。”
  “我不会笑你。”
  “噢!”他呢喃着,“原来这样。那你就比我有教养了。我会笑你,你却不会笑我。”
  她搂着他。“你跟奥莉芙好像。”
  “我希望你别再拿我和一个疯婆子相提并论。”
  “我是在恭维你呢。她人很好,像你一样。”
  “我才不好呢,罗莎。”他捧起她的脸,“我因为违反公共卫生法而被起诉。卫生局的督察到我的厨房检查后,说他没见过那么不卫生的餐厅。冰箱里百分之九十五的生肉片都已腐烂得生蛆了。干货原本应该放置在封闭容器里,我却都摆在外头,而且到处都可以看到老鼠屎。储藏室里堆满了一袋袋的垃圾。蔬菜都已经烂得非丢掉不可了,而且他还在烤炉下找到一只活生生的老鼠。”他扬起一条眉毛,疲惫不堪地说:“也因为被卫生局起诉,所以顾客都不敢上门,我的案子再过六周就要宣判了,我根本百口莫辩。”
《女雕刻家》十七(1)
  罗莎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曾想过盗猎人餐厅门可罗雀的各种可能,可是从来没料到会是这样。怪不得没有顾客会上门了。有谁会到肉都长蛆的餐厅吃饭?她就会,还吃了两餐。不过她一直不知道肉已生蛆这件事。黑尔应该一开始就坦白告诉她才对,她想,这时,她也因为不知道到底吃了些什么东西下肚,觉得有点反胃。她感觉到他在看她,所以强忍着心头的反胃感。
  “我搞不懂,”她字斟句酌地说,“是正式被移送法办?我是说,你看来好像已经被审判过,罪名也已经定了。如果你的案子还没开庭审理,你的顾客怎么会知道卫生局的检验结果?还有,那些戴滑雪面罩的人是谁?”她困惑地蹙着眉,“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傻,竟然会违反卫生法。总不至于让整个冰箱的肉都烂掉,而且老鼠还在地上开运动会吧。”她忽然松了一口气,笑了出来,拍了他胸口一掌。“霍克斯里,你这个坏蛋!全是瞎掰的。你在戏弄我!”
  他摇摇头,“我倒希望这样。”
  她端详了他许久,然后从他腿上站起来,走向厨房。他听到软木塞拔开的声音,以及玻璃杯的碰撞声。她待在厨房里的时间比他预期的还久,他想起了他老婆以前也是这样。每次她心里不舒服,就躲进厨房。他还以为罗莎应该会不一样。
  她终于拿着个托盘走了出来。“好,”她坚决地说,“我们喝一杯。”
  他默不作声。
  “我不相信你会开一家脏兮兮的餐厅,”她告诉他,“你的个性太积极了。盗猎人餐厅对你而言是一个梦想的实现,而不只是一种财务上的投资。”她替他倒了一杯酒,“而且你上星期指控我又算计你了,那表示你以前曾被算计过。”她也替自己倒了一杯,“所以,老鼠和腐肉应该都是被诬赖的,对吧?”
  “没错。”他嗅了嗅杯中的酒,“不过,反正我总会这么替自己辩解的,对吧?”
  火气真大,她想。怪不得他不信任别人。她靠坐在沙发旁。“此外,”她继续说下去,“就我所知,你曾两度被围殴,你的车窗被砸,盗猎人餐厅也遭人破门而入。”她喝了口酒,“他们到底要你怎么样?”
  他抚了抚仍淤青的背部。“或许他们要我停业,而且越快越好。可是我搞不懂到底是为了什么,或是谁在幕后指使。六个星期前,我还是个开心的小老板,无忧无虑地掌厨营生。然后有一天上午十点,我从市场回来,发现我的助手被卫生局的督察痛骂了一顿,我的厨房臭气冲天,我也被起诉了。”他搔了搔头发。“我将餐厅暂停营业三天,彻底清扫。停业后,员工也走了,不再回来。我的顾客都是以前警界的友人和他们的家眷———附带一提,就是他们把卫生局的检查报告向外透露的———他们认为我偷工减料,赚黑心钱,因此就不再光顾了;而本地的其他餐厅也说我太不敬业,破坏了整个餐饮业的名声。我完全被孤立了。”
  罗莎摇摇头,“那上星期二有人闯入时,你为什么不报案?”
  他叹了口气,“报案有什么用?我也不能把这件事和卫生局的抽查牵扯在一起。所以我决定布饵诱他们上钩。”他看出她听得满头雾水,继续解释,“我逮到其中两人在砸我的店。我想那也是凑巧。我跟你去看房子,他们看到我的店里没有人,所以就趁机砸店。”他忽然大笑出声,“我那时正在跟你赌气,所以拿他们发泄,他们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我逮住了。我把他们抓到楼上去,用手铐铐在铁窗上。不过他们都很有骨气。”他充满钦佩地说,“无论我怎么逼供,他们都不肯招。”他耸耸肩,“所以我就坐着等,看看会有谁来找他们。”
  怪不得他会草木皆兵了。“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趁机来砸店,而不是我用调虎离山计把你骗开?”她好奇地问。“如果是我,一定会怀疑是这女人搞的鬼。”
  他眼角的笑纹漾了开来。“你都没看到你自己抓着一支桌腿那副模样。你看到厨房的门开着时,满脸惊慌,看到是我时,才松了口气。然后在我说没有报警时,你又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没有人的演技会那么精湛的。”他喝了口酒,品味着口中的酒香。“我进退两难。警方不信任我。他们认为我是真的太不注重卫生,被人破门而入只是想耍手段,借此逃避卫生局的起诉。连和我最熟的老搭档乔夫·瓦特都说,他在看过卫生局的取证照片后,就一直拉肚子。他们都常到我的餐厅用餐,一是因为我会给他们折扣优惠,再者他们也是真心希望我从警界的转行能成功。”他心力交瘁地举手抚抚嘴。“如今,我成了拒绝往来户,我也不能怪他们。他们都觉得自己受骗了。”
  “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会骗他们?”
  “经济不景气,”他叹了口气,“各家店都是倒的倒,赔的赔,他们一定认为我的店也难免受波及。餐厅如果赔钱,第一个应对措施是什么?偷工减料,劣货当好货卖。”
  说得也有点歪理。“你的员工就不出面替你辩解?”
  他苦笑了,“两名女服务员原本愿意的,不过最有分量替我辩解的是我的大厨,而他已经到法国去闯天下了。”他举起手,但随即因为肋骨的疼痛而放下了。“反正,就算找他出面也没有帮助。他一定早就被收买了。不管是谁要栽赃,都得有人做内应才能进得了厨房,他就有一把备份钥匙。”他的面色凝重。“我应该找他问个明白的,可是当时太过震惊,没有想到他,等到想起来,他早已远走高飞了。”
《女雕刻家》十七(2)
  罗莎咬着手指思考着。“我走了以后,那个人有没有招供?我以为你会用那根针逼供。”
  他笑了笑。“我向他逼过供,不过他说的话也让人摸不清头绪。你的并购费太高,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他扬起一条眉毛,“你想得通那是什么意思吗?”
  “想不出来,除非是银行要扯你后腿。”
  他摇摇头,“我贷款贷得很少,也没有财务压力。”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照理说,他应该是在说我隔壁的两家店,他们都用店面作抵押,倒闭后,店面也都被贷款给他们的人并购了。”
  “那就对了,”罗莎兴奋地说,“有人想拥有你的店面。你没问他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而来?”
  他抚了抚颈背。“我还来不及问就被打昏了。他们显然还有另外一个同伙,在我们打斗期间,他上楼给两个被我铐在铁窗上的人松绑。我们听到的撞击声应该就是他们发出来的。反正,等我醒来时,发现炉子上有个锅子起火了,而且警方也已经到达,我的一个邻居叽里呱啦地指控我,说有一个顾客被我用热油淋伤,所以他才打电话叫救护车。”他腼腆地笑了笑,“简直像一场噩梦。所以我只好挥拳打倒离我最近的警察,夺门而出。我当时只想要逃离现场。”他望着她。“反正,我脑中只想着有人要侵占盗猎人餐厅。我在五星期前曾去探视过两旁的店家,两家并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一家是被小型的连锁超市买下来,另一家则是被法院拍卖,由一家投资公司中标。”
  “出面购买的可能是替身。你有没有去查过?”
  “你以为我这几天都在做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能查的我早就查过了。到现在还茫无头绪,惟一能确定的一点是,等法院一宣判,我就要被迫停止营业,到时候,就会有人出面,花钱买下我的店面。所以你前几天一直想拿钱赞助我,我才会怀疑你。”
  她这才明白他那天火气为什么那么大。“等到被迫停业,就无力回天了。”
  “没错。”
  他们默默对坐了许久。
  “我第一次去找你时,你为什么被打?”罗莎再次开口,“那一定是在卫生局检验后的事。”
  他点点头。“那是在我重新开张后三或四天。我正要开门进餐厅时,在门口被他们堵住。同样的伎俩———戴滑雪面罩,手拿球棒———不过那次他们把我强押上一部运鱼的货车,开了十里路到新林市,揍了我一顿,然后把我丢到路边。我身上既没钱也没信用卡,花了一整个下午徒步回家,因为我那副德性,没有人肯让我搭便车,最后———”他瞄了她一眼,“我发现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笔下的美神维纳斯出现在我的餐厅。我原本以为时来运转了,不料这位维纳斯一开口,却变成了个火暴娘子。”罗莎作势要捶他,他赶忙侧身闪开。“老天,女人———”他露齿而笑,“我那天被打得遍体鳞伤,你却还怀疑我要强暴你,我的天,当时我连走路都困难。”
  “都是你不好,谁叫你连窗户都装了铁窗?对了,你为什么要装铁窗?”
  “我买下那间店面时就有的。以前房东的老婆有梦游症。这几星期,我倒很庆幸有这些铁窗。”
  她再回头谈原来的话题。“不过有一点说不通,你知道。我是说,如果卫生局去抽检,是要让你早日停业,那他们应该在你一恢复营业就去找碴儿,而不是三四天之后。而且,反正法院宣判后你就得停业,他们何必又去围殴你?”
  “有道理,”他承认,“因此我才怀疑到你头上。我一直在想,你和这件事一定有关联,不过我已经查过你的底细了,你看来家世清白,没有嫌疑。”
  “谢谢你哦。”她没好气地说。
  “换成是你,也会清查对方底细的。”他紧锁双眉,“你也没办法否认,怎么每次你出现,总会出事?也未免太离谱了。”
  罗莎想想,平心而论,那倒是事实。“不过在我出现之前,你就被算计了,”她说,“这一定是巧合。反正,五个星期前,你和我之间惟一的关联就是奥莉芙,你总不会怀疑是她在幕后指使的吧?她的依赖心很强,根本不可能是夺取你餐厅的主谋。”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我知道。我想过不下一千次了。怎么想都想不出所以然来。我只知道自己面临这辈子最困窘的时刻,孤立无援,连是谁在搞鬼都搞不清楚。”他无奈地摸了摸下巴。“所以,蕾伊小姐,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再过三个星期,我就要成为纵火、拒捕、违反卫生法的餐厅老板,你对这种人有何看法?”
  她望着手中的酒杯。“够色的。”
  他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的眼神就像爱丽丝的翻版。“你看来跟你女儿真像。”他再次翻拣着那些照片。“你应该把照片加洗放大,贴满整个房间,提醒你自己,她有多漂亮。如果她是我女儿,我就会这么做。”他听到罗莎深吸了口气,因此转头望她。“对不起,我太不善解人意。”
  “别傻了。”她说,“我只是刚想起来,我在哪儿见过那个人。我就知道我见过他。那是海斯先生的一个儿子。你知道,就是住在马丁家隔壁的那个老先生。他的柜上摆了一张他们的全家福照片。”她鼓掌大叫,“这算不算是奇迹出现了,黑尔?布里吉修女的祈祷似乎应验了。”
《女雕刻家》十七(3)
  她坐在餐桌旁,望着黑尔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她冰箱里的存粮一扫而空。他的满脸消沉也随着一顿饱餐而烟消云散了,这时他正心满意足地哼着歌,用火腿、鸡胸肉、西洋芹再做一道料理。“你不会是想拿我的大头针去戳海斯先生吧?”罗莎问,“我相信他不知道自己的不肖子做了什么事。他是个老好人。”
  黑尔眉开眼笑。“我看不然。”他拿铝箔纸裹住那些料理,再放入烤箱里。“不过目前
我还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海斯先生的儿子只需等法院宣判就能侵占我的餐厅,那他又何必不断来骚扰我?”
  “逮捕他,逼他的口供,”罗莎说,“如果是我,我就去找他父亲,问出他的地址,然后报警。”
  “这么做只会打草惊蛇。”他想了一阵子。“你说你和那老人交谈时曾录了一盘录音带,我想听听看。我不相信真会那么凑巧。总该有关联的。他们为什么突然那么急?而且还用球棒动粗?太不合理了。”
  “来听听看吧。”她把她的公事包拿过来,取出带子,把录音机摆在桌上。“我们当时是在谈琥珀的私生子,”在老人的声音传出来时,她解释,“他很清楚那孩子的事,甚至还知道那孩子养父的姓氏以及他移民到哪个国家。如果能找到那个孩子,罗伯·马丁的遗产都归他所有。”
  黑尔仔细聆听。“勃朗?”他听完后问,“住在澳洲?你怎么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
  “因为奥莉芙的狗屎法律顾问威胁我,如果我泄露出去,就要告我。”她蹙眉,“我也不知道海斯先生怎么知道的。克鲁先生甚至不肯把那孩子养父的姓氏告诉奥莉芙。他费尽心机想保守这个秘密。”
  黑尔拿起炉子上的一锅米饭,“罗伯·马丁的遗产有多少?”
  “五十万镑。”
  “哇塞!”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哇塞!”他又叫了声。“目前就存在银行里,等着那孩子出现?”
  “应该是这样。”
  “谁是遗嘱执行人?”
  “那个法律顾问,彼得·克鲁。”
  黑尔把饭盛入碗中。“那你去问他这件事时,他怎么说?他说了他们正在找那孩子吗?”
  “没有,他只是一直威胁要告我泄密。”她耸耸肩,“不过他写了封信给奥莉芙,告诉她找到的机会渺茫。显然,找那个孩子有一个时限,如果找不到,那笔遗产就要捐给慈善机构。”她蹙眉,“他是亲笔写那封信的。我原本以为他是想省钱,不过,你知道,更可能是因为他不想让他的秘书看到。如果他说谎,他的秘书会知道。”
  “同时,”黑尔缓缓地说,“他也是遗产执行人,有权动用那笔资产去并购倒闭的公司。”他眯起眼,“再加上他是个法律顾问,所以,他很可能知道都市计划,或什么开发案的内线消息。”他望着罗莎,“只要没有人出面领取罗伯·马丁的钱,那他等于有取之不尽的信用贷款。你第一次去找克鲁先生是什么时候?”
  她走到他面前,“就是你挨揍的前一天。”她兴奋地绽现异彩,“而且他对我充满戒心,一直指控我从他处理奥莉芙案的方式,擅自得出不利于他的结论。这个我也录下来了。”她找出那盘录音带。“他说奥莉芙不可能继承那笔财产,因为法律不允许她因杀了琥珀和吉宛而受惠。不过,你知道,如果奥莉芙是无辜的,”她得意洋洋地拍拍那盘带子,“那就另当别论了。她可以提出上诉,要求重新处理那笔遗产。我记得在那次访谈快结束时告诉他,那件案子手法凶残,应该是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做的,而奥莉芙的精神鉴定为正常,显然并不符合,惟一的解释就是奥莉芙不是真凶。老天,这么说就合理了,对不对?一开始他发现琥珀的儿子可能会出现,然后我又出面要替奥莉芙洗脱冤情。盗猎人餐厅对他而言一定关系重大。”
  黑尔把烤箱里的料理拿出来,和那碗饭放在一起。“你应该知道,那个你所谓的老好人,和这事一定脱不了干系。如果他和克鲁先生没有任何关联,克鲁先生不可能把琥珀孩子的下落告诉他。”
  她凝视了他许久,然后把她偷拍来的照片从公事包中拿出来。“或许他知道克鲁先生在盗用罗伯的遗产。或是,”她缓缓地说,“或许他知道是谁杀了吉宛和琥珀。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会使克鲁先生身败名裂。”她把照片摆在桌上。“这个人就是奥莉芙的情人。”她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我可以那么轻易地就查出来,那别人应该也可以,包括警方。你害了她,黑尔,你们警方应该觉得愧疚。在未经证实之前,就认定一个人有罪,违背了司法正义。”
  湛蓝的眼眸望向罗莎时,露出真率的喜悦。“好啊,你又来了。进来,进来。”他看着她身后的黑尔,似曾相识地蹙着眉。“我们应该见过面吧?我该怎么说?我看人一向过目不忘。是什么时候见过面的?”
  黑尔和那老人握手。“六年前,”他也开朗地说,“我当时负责侦办奥莉芙·马丁的案子。霍克斯里警官。”握在他手中的手似乎很虚弱,像一只小鸟,不过黑尔想,应该是年老力衰的缘故吧。
  海斯先生猛然点头。“我想起来了。真不幸。”他走在前头,带他们进客厅,“请坐,请坐。有什么消息吗?”他自己笔直地坐在一张坚固的椅子上,侧着头问。他身后的柜子上,他那凶暴的儿子正一派天真地望着镜头微笑。
《女雕刻家》十七(4)
  罗莎从手提袋中取出笔记本,再顺势按下录音机。他们在来之前已经先说好,由罗莎提问。因为,黑尔指出:“如果他知道内情,那他在和一个———我该怎么说———迷人的女士谈起奥莉芙时,比较容易说漏嘴。”
  “事实上,”罗莎开始向海斯先生说,“确实有些消息。你要我从哪里说起?奥莉芙?还是琥珀的孩子?”她带着赞许的眼神望着他,“你说得真准,你知道,他们找那孩子已经
有线索了,虽然澳洲有上千户人家姓勃朗。”
  “噢,”他说着,搓搓手,“我知道他们快找到了。那么说,那孩子可以继承那笔遗产了?我该怎么说?罗伯也总算了却一桩心愿。他一想到所有财产都要被政府充公,就觉得很不甘心。”
  “他为防万一,也另外作了安排,你知道,就是如果没找到那孩子,就把钱捐给几家儿童福利机构。”
  老人嫌恶地撇撇嘴。“我们都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儿童。全是些窝囊废,就是那种没有出息、要靠我们救助的窝囊废。你也知道这都要怪谁,就是那些社工人员。他们应该告诉妇女不要再生了,却优柔寡断,说不出口。”
  “没错。”罗莎匆匆把话题拉回来,免得他越扯越远。她用铅笔在笔记本上轻敲着。“你记不记得你曾告诉我,你太太认为奥莉芙是因为荷尔蒙作怪而犯下那件凶案?”
  他因话题突然被岔开而撅撅嘴。“也许。”
  “你太太这么说,是不是因为她知道奥莉芙在前一年圣诞节曾堕过胎?”
  “也许。”
  “你可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海斯先生?”
  他摇摇头,“听说是她在上班时认识的人。傻女孩,她这么做只是想和琥珀赌气。”他抹了抹长满皱纹的嘴,“我猜应该是这样。琥珀有很多男朋友。”
  那么说,海斯先生与克鲁先生并非共谋了,罗莎想。“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是吉宛告诉我们金妮的。她很烦恼。她以为奥莉芙要结婚生子,抛下她们不管了。如果那样,吉宛就惨了。吉宛自己应付不来。”
  “应付什么?”
  “什么都应付不来。”他语焉不详地说。
  “你是说,家务?”
  “家务,做饭、付账单、购物。所有的家务。家务都是奥莉芙做的。”
  “那吉宛都在做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心里盘算着。他望向黑尔,“你们警方当时也没问什么问题。如果你们问起,我或许会提供一些消息。”
  黑尔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当时案情看来似乎很明朗,”他谨慎地说,“不过蕾伊小姐找出了若干疑点,让我们有不同的看法。如果我们当时问起,你会怎么说?”
  海斯先生透过假牙的缝吸了口气。“这个嘛,第一,吉宛·马丁酗酒。她心情苦闷,这点我没办法否认。她必须在人前强颜欢笑,这点我也没办法否认。不过她实在是个不够格的母亲。她嫁给罗伯,有点屈尊纡贵的感觉,总认为委屈了她自己,命运对她不公平,所以就把闷气出在罗伯和孩子们身上。我们金妮总是说,要不是奥莉芙,这个家早就四分五裂了。当然,我们也觉得她的手段太可怕,可是,狗急跳墙嘛,她被逼得无路可走了。不过,她不该杀死她们的。这点不能原谅。”
  “是不能,”罗莎若有所思地说,“那么,在他们三人出外工作时,吉宛整天都在做什么?”
  他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其实琥珀经常在家,那孩子很懒,工作总是做不长。常会在家里听流行歌,音量开得很大,还会带男生进她卧房,快把她母亲气疯了。她长得很漂亮,不过我们金妮说,她很难相处。我自己倒不觉得。”他面带微笑地回忆着。“我总觉得她很迷人。我挺疼爱琥珀的。不过我想,她跟男人比较处得来,和女人处不来。”他望了罗莎一眼,“你刚才问我吉宛的事,我该怎么说,蕾伊小姐?她总是会做表面工夫。如果你去敲她的门,她一定总是打扮得光鲜亮丽,说话也字正腔圆,不过其实却常常烂醉如泥。很奇怪的女人。不知道她为了什么开始酗酒,可能是为了琥珀的私生子那回事。在那回事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
  罗莎又在笔记本上随手画着胖嘟嘟的孩子。“罗伯·马丁是个很活跃的同性恋者,可是不想曝光,”她开门见山地说,“或许她因此借酒消愁。”
  海斯先生嗤之以鼻。“是她逼他成为同性恋的。如果老婆漂亮体贴,罗伯不会出问题。那两个女孩都是他生的,所以他们的婚姻一开始也没什么问题,你懂我的意思吧。是她逼得他不想找女人。她性冷淡。”
  罗莎不想深究这个话题。海斯先生太过自以为是,对同性恋的成因毫无概念就信口开河,不过吉宛倒真有可能是性冷淡。如果罗伯原本就有同性恋倾向,那他不可能跟有正常性欲的女人结婚。如果老婆有正常女人的性欲,对他会造成压力。“不过,如果她真的是为了琥珀的孩子悲伤,”她装出满脸困惑的表情问,“那她为什么不把他找回来,或者至少也应该和他联系?她应该知道是谁领养了那孩子,否则她就不可能告诉金妮孩子养父的姓氏。”
  他不耐烦地啧啧作声,“那个姓氏不是金妮告诉我的,是我儿子史都华大概六七个星期前说的。他知道我和罗伯是老朋友,知道我会有兴趣,所以向我透露。”他不以为然地告诉她,“你显然对领养制度一点概念也没有。一旦签字同意,就不能反悔了,也不能去查阅相关文件。吉宛根本不知道孩子被谁领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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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七(5)
  罗莎笑了笑,“那么说,你的儿子在替克鲁先生工作了?我没有遇上他。我以为他听了你的话,去当兵了。”
  “该死的陆军再也不要他了,”他愤愤不平地说,“军队也和企业界一样,大量裁员。我该怎么说?都替女王和国家效忠了这么多年。当然他不是在替克鲁先生工作。他和他弟弟开了一家小型的保全公司,不过能接的工作很少。”他满脸苦恼地扭着患了关节炎的手指。
“训练有素的军人,到头来却只能担任守夜的工作。他们的老婆都很不满,一直在抱怨。”
  罗莎又挤出一丝笑容,但暗自咬牙切齿,“那他是怎么知道那孩子的姓氏的?”
  “言多必失,少说为妙。”海斯先生说。
  黑尔倾身向前,开口帮腔。“请等一下,蕾伊小姐。”他怒气冲冲地紧锁着双眉。“你应该了解,海斯先生,如果你的儿子不是在帮克鲁先生工作,那么,严格说来,他已经犯了泄密罪。律师与医师一样,有守密的义务,如果克鲁先生的律师事务所有人泄密,那他和警方都会想知道是谁泄密的。”
  “哼!”那老人不屑地说,“你们这些条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该怎么说?小偷优哉游哉地满街跑,你们抓无辜者的动作倒挺快的,想抓谁就抓谁。你领工薪就要尽忠职守,警官,别只会恐吓我这老头子。是克鲁先生自己说出来的。他告诉我儿子,我儿子告诉我的。那个法律顾问自己都说出来了,我儿子怎么知道那是机密?他会告诉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我是罗伯临死前惟一的朋友。”他狐疑地望了望黑尔,再看看罗莎。“你干吗带这个警察过来?”
  “因为奥莉芙的罪证有若干疑点,必须查证,”罗莎婉转地解释,暗暗想着黑尔的演技不知是否精湛。“在我与人访谈时,这位先生是在一旁做笔录的。”
  “原来是这样。”海斯先生说。不过他显然不相信。
  “我快问完了。”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对了,我找到克拉克夫妇了。一个星期前和他们聊过。可怜的克拉克太太已经完全丧失神智了。”
  湛蓝的眼眸似有丝笑意。“我不觉得意外。以前她的神智就不大正常。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金妮是这条街上惟一神智正常的女人。”
  “我想克拉克先生一定得留在家里照顾她吧?”她扬起一条眉毛问道,“不过他更多时间都在陪罗伯。他们到底有多亲密,海斯先生,你知道吗?”
  他显然很清楚她想问什么,可是却避重就轻。“好朋友,”他说,“谁能怪他们?罗伯的老婆是个酒鬼,而爱德华的老婆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女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打扫。”他鄙夷地闷哼了一声。“她有洁癖。以前常会穿着罩袍走来走去,不穿内衣,怕感染细菌,什么东西都要用消毒水擦。”他忽然笑了出来。“记得有一次她用清洁剂洗餐桌。哈!爱德华差点没气疯了。他才刚花了笔钱,把那张餐桌拿去让人磨光上漆,陶乐丝还不放心地洗了又洗,最后还用滚开水烫过才甘心。你说现在她的神智完全失常了。我不觉得惊讶,一点都不惊讶。”
  罗莎的铅笔停在笔记本上。“你能不能说,”她过了一阵子后问,“爱德华和罗伯是一对爱人?”
  “不能。那没我的事。”
  “好。”她收拾起她的物品,“谢谢你,海斯先生。不知道霍克斯里先生有没有什么要问你的。”她望向黑尔。
  黑尔站起身来,“我只想请教你儿子保全公司的名称,海斯先生。”
  那老人狐疑地望着他,“问这个干什么?”
  “这样我才能私下去告诉他们不要泄密。”他冷笑了一声,“否则我就得往上呈报,然后就得依法办理了。”他耸耸肩,“别担心。我向你保证,除非有必要,否则我不会起诉。”
  “警察的保证,哼?那我可不敢相信。当然不信。”
  黑尔把外套扣上,“那就只好依法办理了,下次来找你的,就是个巡官了。”
  “我该怎么说?简直就是公然勒索。stc保全公司,在南安普敦市的贝尔街。好了。我们来看看你是不是说话算话。”
  黑尔望着他身后那张他儿子的照片。“谢谢你,海斯先生,”他开心地说,“你真是帮了大忙。”
《女雕刻家》十八(1)
  罗莎心事重重地走回车上。“怎么了?”黑尔问她。
  “是他说的几句话。”她把手提袋摆在车顶上,望向远方,想理出个头绪。“这样不行,我必须再回头看我的笔记。”她把车门打开。“现在怎么办?去报警吗?”她把另一侧的车门打开,让黑尔也上车坐在她身旁。
  “不要。我们会被留下调查老半天,而且到头来,他们还不见得会采取行动。”他思索了半晌。“更何况和克鲁先生正面交手对我们不利。如果我们想逮到他,就得通过史都华和他的保全公司。”
  罗莎畏缩了一下。“我们?听着,霍克斯里,我的头发已经被那头大猩猩扯过一次。我可不想再来一次。”她可不是说着玩的。
  黑尔揽着她的肩头,搂搂她替她打气。“我自己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他可以闻到她脸上的洗面乳香味,他叹了口气,放开她,“不过我们总得设法解决,再这么下去,我快受不了了。”
  她忧心忡忡地问:“受不了什么?”
  “与你孤男寡女共处在这密闭空间里,”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心痒难耐,快受不了了。来吧,我们开始行动。我打电话给乔夫·瓦特,看能不能说服他助我一臂之力,然后我设法把盗猎人餐厅转让掉。”
  “逮捕海斯先生的儿子不是更容易?”
  “什么罪名?”
  “私闯民宅。”
  “有什么证据?”
  “我,”她说,“我可以出面指认。”
  “他如今应该安排好不在场证明了。”他柔情款款地把她颊上的发丝拨开,“我们必须设计,引诱克鲁先生现出原形。”
  这回换罗莎叹了口气,“我们都只是在瞎猜,黑尔。克鲁先生可以把盗猎人餐厅发生的事撇得一干二净。海斯先生喜欢自以为是,让人以为他见多识广,那使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不过也只有他的说辞最合理。”他摸着下巴,虽然心头仍有疑虑,仍挤出充满信心的笑容,朝她笑了笑,“我的鼻头在痒。那一向是个好兆头。”
  “什么好兆头?”
  “我进行的方向正确。”
  “如果你错了,盗猎人餐厅也要拱手让人了。”
  “反正我迟早得卖掉它。”他的手指在仪表板上敲打着。“走吧,”他突然说,“我们到市中心去。贝尔街与道林顿街平行。我们先到最近的电话亭打电话。沿路留意一下贩卖电子器材的店家。”
  “做什么?”
  “你马上就知道了。”
  他打电话到道林顿分局找乔夫·瓦特。“是我,黑尔。”他先默不作声,听对方怒气冲冲地臭骂了他一顿,然后再插嘴。“少说几句吧。我正在设法解决,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忙。你手边有没有贝尔街的stc保全公司的资料?不要,我不挂断等着。”他把话筒夹在下颚,拿出一本笔记簿。“好。姓海斯。陆军退役。身家清白,没有前科。你确定吗?好。你能否在半小时后在那边和我碰面。”电话另一头又传来一顿唠叨。“就看在老交情的分上,行吗?不会,你这个老浑蛋,我才不在乎你还在拉肚子。至少,你欠我莎莉这份人情。半小时。”他把电话挂上。
  罗莎装做漠不关心地看着她的指甲。“谁是莎莉?”她问。
  “我前妻。”
  “你为什么说,他欠你莎莉这份人情?”
  “他和她结婚了。”
  “天啊!”她没料到会有这种事。
  他望着她满脸诧异的表情笑了笑。“其实他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但他自己不知道。他还以为我是因此愤而离职的。他的道德感很重,遇上这种情况,正好可以利用他的良心不安。”
  “太残忍了。”
  他扬起一条眉毛。“当时我也受过伤害。”
  “对不起,”她歉然地说,“我老是会忘了,我们各有各的伤心往事。”
  他搂住她。“当时我的婚姻早已触礁,并不是乔夫横刀夺爱。他是个正人君子。他是出于朋友之谊才出面安慰她,结果日久生情。我是真心感谢他,罗莎,没有恶意。”他吻吻她的鼻头,“可怜的家伙。他不知道自己跟什么样的人结婚了。”
  “奥莉芙在施法复仇。”
  他边拨电话给查号台边蹙眉,“我听不懂。”
  罗莎淡然笑了笑,“她在囚房里捏塑偶人,还拿针刺它们。有一次她和我赌气,就拿针刺我的偶人。我头痛了一个星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喂,”他转向话筒说话,“请查南安普敦市的stc保全公司。”
  “一两星期前。”
  “一两星期前你被人打了一顿,”他指出,“所以你才会头痛。”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号码,然后挂断。
  “我前夫。”她也承认。“我告诉奥莉芙,如果我有刀子,或有更好的方法,我也想杀了他。我气坏了。”她耸耸肩。“然后是你,还有克鲁先生及盗猎人餐厅,还有乔夫·瓦特娶了你老婆,还有她父亲也亡故了。所有害她入狱的人都遭殃了。”
  他满脸惊讶,“你不会真的相信这种邪术吧?”
  她笑了。“当然不信。”不过她真心相信。只有她自己心里有数,在奥莉芙扭动那根针时,她的头痛有多严重。
  “stc保全公司。”电话中传来一个妇人清脆的声音。
《女雕刻家》十八(2)
 黑尔边讲电话边望向罗莎。“早。我想和史都华·海斯先生讨论替我的餐厅安装保全系统的事宜。”
  “他目前恐怕不方便接电话,先生。”
  “知道是我,他就会接了。你告诉他是盗猎人餐厅的黑尔·霍克斯里打来的。”
  “请稍候。”
  过了许久,她才再拿起电话。“海斯先生要跟你谈,霍克斯里先生。”
  电话中传来亲切的声音,“早,霍克斯里先生,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你帮不上忙,海斯先生,不过我可以帮你忙。在我到达你公司之前,你还有机会。我半小时后会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打算卖掉盗猎人餐厅,不过要依我的价码,而且今天就要成交。我不会和你讨价还价。”
  沉默了许久。“我的业务不包括并购餐厅,霍克斯里先生。”
  “不过克鲁先生会有兴趣,所以我建议你和他聊聊,以免错失良机。”
  又沉默了一阵子。“我不认识什么克鲁先生。”
  他没理他。“告诉他,奥莉芙·马丁的案子快要翻案了。”他朝罗莎眨眨眼。“她已经采纳另一个法律顾问的建议,在七天内会提出上诉,以她无罪为由,否决她父亲的遗嘱内容。克鲁先生要么今天依我的价码把盗猎人餐厅买下来,要么就别想买。你有半小时的机会,海斯先生。”他挂上电话。
  他们到达时,乔夫已经在人行道等着。“你没说你会带朋友来。”他狐疑地问着,俯身从车窗探视。
  黑尔向他们相互介绍,“这位是瓦特警官。这位是罗莎琳·蕾伊小姐。”
  “天啊,黑尔,”乔夫不满地叫道,“你为什么要带她来?”
  “我喜欢她。”
  乔夫摇摇头大叫,“你疯了。”
  黑尔打开门下车。“我猜你的意思是说,我带她来太疯狂了。如果你是说我疯了才会喜欢她,那我马上扁你。”他隔着车顶看到罗莎也下车了,于是告诉她,“我想你应该留在车上。”
  “为什么?”
  “免得又有人想扯你的头发。”
  “你自己还不是泥菩萨过江。”
  “这是我的战役。”
  “如果我想让我们的关系长久持续下去,我们就要同甘共苦。反正,你会需要我的。我可以出奇制胜。”
  “那一套不灵光了。”
  罗莎看到乔夫瞠目结舌的表情,笑着说:“一定会灵的,信任我。”
  黑尔朝乔夫使了个眼色。“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带她来了。”
  “你们两个都疯了。”乔夫把烟蒂丢在人行道上,用鞋跟踩熄。“你要我帮什么忙?我应该将你依法逮捕归案才对。”他好奇地望着罗莎,“我想他应该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看不然,”她开心地笑着,绕过车尾走向他们,“我在半小时前才知道他前妻叫莎莉,以及你娶了她。所以,由此看来,在很多事上,我一定还被蒙在鼓里。”
  “我指的是他扛着一票的罪名,”乔夫没好气地说,“等这场闹剧结束后,我要带他去坐牢。”
  “噢,那些罪名,”她若无其事地挥挥手,“只是些八股公文罢了。”
  乔夫此时也已经对自己的新婚妻子萌生不满,看着他们两个眉来眼去,在他面前打情骂俏,不禁懊恼地想着,怎么好东西全给玩世不恭的人捷足先登了。他满腹牢骚地听着黑尔告诉他,要如何采取行动。
  罗莎原本以为这家公司会和威尔斯跑得远快递公司一样简陋,一进门才发现公司内部明亮洁净,气派不凡的柜台后还坐着一个满脸干练的接待小姐。显然有人在这家公司投资了不少钱。不过,会是谁?钱从哪里来?
  黑尔露出最迷人的笑容,和那位接待小姐打招呼,“我是黑尔·霍克斯里。海斯先生在等我。”
  “噢,是的。”她也笑脸相迎,“他叫我请你直接进去。”她倾身指向走道,“左边第三道门。或许你的朋友想在这里坐一下?”她指着角落里的椅子。
  “谢谢你,小姐,”乔夫说,“我不介意拿这里的椅子。”他说着,拿起一张椅子就往里面走。
  “不是,”她叫了出来,“我的意思不是把椅子拿走。”
  他回头朝她笑了笑,这时乔夫和罗莎连门也没敲,就走入第三道门了,于是他把椅子摆在那扇已关上的门外,坐了下来。“坐起来还挺舒服的。”他点了根烟,满脸笑意地看着她气急败坏地打电话。
  办公室里,史都华将话筒放回去,“我们小姐告诉我,你还请了一个人在外头守候。莫非是个警察?”
  “没错。”
  “噢,”他双手摆在桌面上,显然不以为意。“请坐。”他朝罗莎笑着,指向一张椅子。
  罗莎看他态度殷勤,于是坐了下来。这不是想勒死她的那个人。他比较年轻,更帅气,也和他的声音一样亲切。一定是弟弟,她想起柜子上的那张照片。他的笑容和他父亲神似,很诚恳,也有他父亲那种传统式的古风,若换个场合,她或许会喜欢上他。惟独他内敛的灰眼珠显然隐瞒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黑尔仍站着。
  两人都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好吧,现在你或许可以解释一下,你在电话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我老实跟你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就不大老实,“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半小时内,替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向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买下他的餐厅,而原因竟然是一个已经坦承有罪的女凶手想否决她父亲的遗嘱。”
《女雕刻家》十八(3)
  黑尔环视着设备齐全的办公室。“真够气派,”他说,“你和你哥哥做得不错。”他凝视着海斯,“你父亲还以为你们的业务很惨淡。”
  海斯眉头微微一皱,并没答腔。
  “用球棒围殴这一出戏,花了克鲁先生多少钱?这种行动太冒险,代价想必不便宜。”
  灰色的眼眸显得有点迷惑,“我还是听得满头雾水。”
  “你的哥哥很容易辨认,海斯。他的照片就摆在你父亲的柜子上。不过克鲁先生显然没有警告你———口风不紧可能会误事。或许应该由你来警告他。他可知道你们家就住在奥莉芙·马丁的隔壁?”他看到海斯满脸困惑的表情,于是指了指罗莎。“这位小姐正在写关于奥莉芙·马丁的一本书。克鲁先生是奥莉芙的法律顾问,我是前去逮捕她的警察,而你父亲则是她的邻居。蕾伊小姐已经访问过我们这些有关系的人了,她也在你父亲的柜子上摆的照片中认出你哥哥来。这个世界比你想像的小多了。”
  灰眼眸闪过一丝不安。“恐怕是认错人了。这样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只是你的片面之词,他上个星期都在谢菲尔德市。”
  黑尔装做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你的机会泡汤了。我带了一个如假包换的警官一起来。”他把双手撑在桌上,咄咄逼人地靠上前。“我猜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克鲁先生一直在利用罗伯·马丁的遗产,低价买进已经倒闭的公司,想待经济复苏后转手图利,不过他的时间有限。琥珀的孩子不如他想像的那么难找,而且一旦奥莉芙能在蕾伊小姐协助下洗脱冤情,她便可重获自由。无论是她还是那孩子,都可以要求罗伯·马丁的遗嘱执行人,也就是克鲁先生,将遗产交出来。不过经济萧条的情形比克鲁先生预期的严重,他手中的不动产没办法脱手,到时候他擅自动用那笔遗产的事将会露馅。他必须设法立刻将一些不动产变卖,才能弥补账面上的亏空。”他扬起一条眉毛。“温席拉街到底有什么开发案?超市?公寓?办公大楼?他必须买下盗猎人餐厅才能配合这个开发案。我可以出个价钱卖他。今天。”
  海斯可不是被吓大的。“就我所知,霍克斯里先生,你的餐厅反正也快被勒令停业了。一旦停业,情况就对你不利了。到时候可不是你爱怎样就怎样,反倒是只要有人肯出价,你就得卖。”
  黑尔笑了笑。“那得看谁捷足先登了。如果在我的盗猎人餐厅被迫停业前,克鲁先生盗用委托人遗产的事曝光,那他就要身败名裂了。要是克鲁先生认定我一定会输,那他冒的风险可就大了。”他指了指电话。“他可以今天就将盗猎人餐厅买下来,借此自保。你告诉他。”
  海斯思索了片刻,然后望向罗莎。“我猜你的手提袋里应该有部录音机吧,蕾伊小姐?能否让我瞧瞧?”
  罗莎望向黑尔,他点点头。她于是没好气地将手提袋摔到桌上。
  “谢谢你。”海斯仍彬彬有礼地说着。他把手提袋打开,取出录音机,检查过袋内物品后,再把录音机的退带键按下,取出录音带。他把带子拉出来,用剪刀剪断,然后站了起来。“你先来,霍克斯里。我们先确定一下有没有其他的花招。”他熟练地为黑尔搜身,然后再搜罗莎。“好。”搜过身后他指了指门口,“告诉替你站岗的那位朋友,把椅子拿回会客室去,在那边等候。”
  他坐回自己的坐位等着,黑尔则去与乔夫交涉。几分钟后,他打电话到柜台,确定乔夫已经不在他门外。
  “好了,”他说,“我似乎有好几条路可走。第一条,是接受你的条件。”他拿起一把塑胶尺,在手中上下扳折着。“我不打算这么做。这六个星期来,你都没有将餐厅转让,如今却突然主动提出来,让我难免疑神疑鬼。”他停顿了一阵子。“第二条路,我可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上法庭,谁赢谁输都是未知数,在你停业之前,彼得·克鲁盗用罗伯·马丁遗产的事会曝光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他把尺扳得几乎要断裂,然后再放手让它猛然弹回来。“这条路我也不想走。百分之五十,太冒险了。”他的神情变凝重了。“第三条路,也是最吸引人的途径,是期待你们两位发生意外,可收一石二鸟之效。”他瞄了罗莎一眼。“你一死,蕾伊小姐,你那本书也就无疾而终了,而奥莉芙也别想翻案,至少暂时休想。至于你,霍克斯里,你一死,盗猎人餐厅毋庸置疑会被拍卖。这个解决方案很干净利落,对不对?”
  “是很干净利落,”黑尔同意,“不过你也不会这么做。毕竟,还有一个孩子在澳洲。”
  海斯淡然一笑。神情酷似父亲。
  “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让你如愿以偿。”
  黑尔蹙眉,“什么意思?”
  “就是提供你被人诬赖的证据。”他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透明档案夹,把一页印有地址的皱巴巴的文件抖在桌上。文件上的地址位于南安普敦市的繁华区,是克鲁先生亲笔写的几行字:
  “如假包换。”海斯看出黑尔仍满脸狐疑,于是说,“克鲁的住处地址,克鲁的笔迹,”他用尺拍拍那份文件,“还有他的指纹,足以让你脱罪,但能否将克鲁绳之以法,我就不得而知了。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你从哪儿弄来的?”
《女雕刻家》十八(4)
  海斯只是笑着摇摇头,“我是军人出身的。我喜欢预留退路。这么说吧,这份资料落入我手中,而我知道它的重要性,所以转交给你。”
  黑尔暗暗想着,克鲁知不知道自己雇了个吃里爬外的家伙。莫非这份资料原本是想留着日后向克鲁勒索的?“我搞不懂,”他坦率地说,“克鲁一定会来找你算账。我也会。蕾伊小姐也会。你和你的哥哥不可能就这样逍遥法外的。你为什么要帮我们的忙?”
  海斯没有正面回应,“我是想设法降低我的损失,霍克斯里,也愿把你的餐厅还你。识相一点。”
  “识相个屁!”黑尔愤然说着,狐疑地眯起眼睛,“这个并购勾当的幕后黑手是谁?你,还是克鲁?”
  “没有什么勾当。并购是目前的一种正常现象,”海斯说,“如今只要手头有点资金,都可以低价买进房地产。克鲁先生是一个合法企业的成员。不幸,他挪用了不属于他的钱。”
  “这么说,那家企业是你在经营?”
  海斯没有回答。
  “没有勾当才怪。”黑尔怒不可遏,“盗猎人餐厅根本就没打算转让,你却买下了两旁的店面。”
  海斯又在扳扭手中的直尺。“反正你迟早要出售的。餐饮业很不景气。”他淡然一笑,“如果克鲁沉得住气,按兵不动,等你被法院判刑,想想那会有何下场。”他绷起脸来,“如果我哥哥告诉我,克鲁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想想那会有何下场。你和我或许根本就不会有这场会谈,原因很简单,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找谁谈。”
  黑尔听得汗毛直竖。“反正卫生局抽查的那套阴谋,你们是十拿九稳了?”
  海斯手中的直尺“啪”的一声断裂。他笑了笑。“餐饮业很不景气。”他又说了一次。“我再重复一次,识相一点。只要你识相,保证盗猎人餐厅生意兴隆。”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守口如瓶,不能泄漏此事与你有关?”
  “那当然。”他满脸诧异,仿佛这种问题根本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下一次失火的不会只是个锅子,而你,”他望向罗莎,“还有你亲爱的女友,就不会那么幸运了。我哥哥觉得自尊受损。他恨不得立刻找你们两人算账。”他指着那份文件,“你要怎么对付克鲁,悉听尊便。我不欣赏没有原则的人。他身为律师,应该妥善处理死者的遗产,可是他却滥用职权。”
  黑尔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份文件的一角,放入罗莎的手提袋里。“你别五十步笑百步了,海斯。你们将琥珀孩子的事告诉你父亲,也是滥用职权。要不是他透露,我们根本想不出是克鲁在陷害我。”他等着罗莎先起身走到门口。“在他被警方逮捕时,我一定会让他知道是你泄密的。”
  海斯笑着说:“克鲁不会把我卷进去的。”
  “他为什么不会拖你下水?”
  海斯把手中的断尺在喉咙上比画了一下。“跟你一样,霍克斯里。出于恐惧。”他不怀好意地望向罗莎,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过克鲁担心的,是他心爱的孙子。”
  乔夫跟着他们走到人行道。“好了,”他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黑尔看着罗莎苍白的脸庞,“我们得先喝一杯。”
  “休想,”乔夫断然地说,“我该做的都做了,黑尔,也该你来实践诺言了。”
  黑尔用力揪住他的胳膊肘,手指都掐入他的肉里了。“小声点,白痴,”他低声说,“里面那家伙可以把你的肝挖出来,当着你的面生吃下肚,然后再吃你的肾。而且他还可以边吃边笑。附近哪里有酒吧?”
  他们在酒吧里僻静的一隅坐定,身旁的桌子都没有人,黑尔这才开口。他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强调克鲁的角色,不过把闯入盗猎人餐厅的蒙面人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受雇的杀手。他把罗莎的手提袋中的那份文件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我要把这个王八蛋移送,乔夫。别让他脱身了。”
  乔夫有点不以为然,“证据还不够充分。”
  “这份文件就够了。”
  乔夫把那份文件夹入他的笔记本中,然后收起来。“那么,stc保全公司扮演了什么角色?”
  “与他们无关。海斯替我拿到了那份文件。他们公司涉入的程度仅止于此。”
  “十分钟前,你还说他会把我的肝生吃了。”
  “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乔夫耸耸肩,“你提供的资料太少了。我甚至不能保证你能打赢卫生局的这场官司。克鲁一定会断然否认的。”
  三人相对无言。
  “他说得对。”罗莎说着,从手提袋中拿出一个化妆盒。
  黑尔抓住她的手,紧紧地压在桌面,“不行,罗莎,”他柔情款款地说,“信不信由你,我关心你的程度,远超过盗猎人餐厅或什么空洞的司法正义。”
  她点点头,“我知道,霍克斯里。”她与他相视一笑。
  “问题是,我也关心你。所以我们如今也算同舟共济。你想救我,而我想救盗猎人餐厅,这两者像鱼与熊掌,没办法兼得。”她把被他压住的手抽出来。“所以我们两人只有一个人会赢,而且一定是我赢,因为这与空洞的司法正义无关,只是想求个心安理得。如果能让海斯身陷囹圄,我会觉得大快人心。”他再次伸手要按住她的手,她摇摇头。“我不能因为自己,害你损失掉餐厅,黑尔。你为这家餐厅饱受折磨,不能就这么将它拱手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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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八(5)
  不过黑尔可不像鲁伯特,可以任凭罗莎摆布。“不行,”他说,“这不是谁赢谁输的问题。海斯说到做到。他刚才可不是威胁要杀你,罗莎。他是威胁要让你残废。”他摸了摸她的脸。“像他那种人不会杀人,因为没有必要。他们只需使人残废或毁容就行了,因为一个活生生的、肢体不全的被害人,比一具死尸更能吓退其他人。”
  “不过,如果他被关起来———”她说。
  “你又在天真了,”他温柔地说,将她脸颊的发丝拨开。“我极为怀疑能将他绳之以法———陆军退伍、没有前科的初犯,证据全是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克鲁又坚决否认———就算他必须坐牢,也坐不久。充其量因为欺诈罪判一年,而且只需服刑半年便可出狱。他更有可能判缓刑。记得吧,闯入盗猎人餐厅的并不是他,是他哥哥,你自己还得出庭替他证明这一点。”他眼神坚定。“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罗莎。我们针对克鲁开刀就好,设法提出足够证据,撤销卫生局的起诉。之后,”他耸耸肩,“我只能赌一赌,看能否信得过海斯,他说过不会再骚扰盗猎人餐厅。”
  她沉默了半晌。“如果你不曾遇见我,而我也没卷入此事,你的应对措施会不会不一样?别骗我,黑尔,拜托。”
  他点点头,“是的,我会采取不同的方式处理。不过你确实已经被卷入了,所以这种假设性问题根本不存在。”
  “好,”她笑了笑,被他按住的手也不再用力挣脱,“谢谢你,我觉得开心多了。”
  “那么你是同意了。”他松了口气,按住她的手放松了些,她趁机把被他握住的那个化妆盒抢回来。
  “不,”她说,“我不同意。”她打开盒子,把上头的纸板移开,然后把盒子倒过来,拿出一个刚才和黑尔一起在电子器材行买的袖珍型声控录音机。她转头告诉乔夫:“如果运气好,这可以提供足够的证据,将海斯绳之以法。我把它的音量开到最大,又是摆在他桌上,所以应该可以录到他的谈话。”
  她把带子倒回去,然后按下放音键。因为隔了一段距离,黑尔的声音相当模糊,“……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守口如瓶,不能泄漏此事与你有关?”
  海斯的声音响亮得有如洪钟。
  “那当然,因为,下一次失火的不会只是个锅子,而你,还有你亲爱的女友,就不会那么幸运了。我哥哥觉得自尊受损。他恨不得立刻找你们两人算账。”
  罗莎按下停止键,把录音机推到乔夫面前,“这有帮助吗?”
  “如果带子里还有类似的说辞,当然可以帮助黑尔打赢官司,只要你愿意挺身作证。”
  “我愿意。”
  他瞄了黑尔一眼,看见他紧绷着脸,于是再望向罗莎。
  “不过黑尔说得没错,我们谈的只是空洞的司法正义。”他拿起那个袖珍录音机,“待他服刑期满———无论他的刑期多长———如果他仍想找你报仇,就一定会动手。而且警方也爱莫能助,没办法保护你。所以呢?你确定要我将他移送法办?”
  “我确定。”
  乔夫再望向黑尔,无奈地耸耸肩,“抱歉了,老兄。我已经尽力了,不过你这次好像泡上了一头母老虎。”
  黑尔畅笑出声,“别再说下去,乔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不过乔夫还是说了出来,“你这个臭小子,真有狗屎运。”
  奥莉芙坐在桌前,埋头捏造一个新的雕像。双面夏娃和她的孩子已经被揉扁了,只剩下铅笔往上竖着,像是伸出手指指天控诉。牧师望着新的塑像沉思。一个臃肿的身材,略具人形,面朝上躺着,像是要从基座挣扎出来。真怪,他想,奥莉芙是怎么无师自通,捏塑出这些偶人的。“你这次做的是什么?”
  “‘男人’。”
  他早该料到她会这么说的,他想。他看到奥莉芙搓出一条像腊肠卷般的黏土,直立着竖在小偶人的头上。“是亚当?”他猜着。他觉得她是在跟他玩游戏。他进她的牢房时,她似乎突然忙了起来,好像她一直静静不动几个小时,在等他到来。
  “该隐①。”她挑出另一枝铅笔,架在那一长条型的竖立黏土上,与那个横躺的人平行。她把笔压在黏土上,让它固定住。“也可能是浮士德。有关系吗?”
  “当然有,”他正色说,“并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也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双面人。”
  奥莉芙自顾自地笑了笑,从一团线球中剪下一段线,用线的一头做了个套环,再把另一头绑在铅笔尖,使那条线悬垂在那偶人的头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套环套在一根火柴上。“怎么样?”她问。
  牧师蹙眉,“我不知道。是绞刑架?”
  她让那根火柴左右摆荡,“也可能是达摩克利斯头上的剑②。一旦被魔鬼掌握了灵魂,下场就和他差不多。”
  他靠在桌边,递了根烟给她,“你做的并不是一般的男人,对不对?”他说着,点燃打火机,“是某位特定人士,对吧?”
  “也许。”
  “谁?”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他将那封只有一页的信摆在桌上阅读。那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在标准信纸上的,只有短短几句。
  亲爱的马丁小姐:
《女雕刻家》十八(6)
  谨此向你通知,出于无法预见的原因,彼得·克鲁先生必须暂时停业。在他停业期间,他的事务所合伙人将代理他的职务。请勿挂念,我们仍将继续提供协助。
  牧师望向她,“我看不懂。”
  奥莉芙深吸一口烟,然后朝那根火柴吐出一团烟雾。火柴剧烈地旋转,然后从套环中掉
出来,撞击在那小偶人的头上。“我的法律顾问被捕了。”
  牧师吃了一惊,望向那小偶人。他没浪费时间追问她是否确定。他和她一样清楚狱中的小道消息有多灵通。“为什么被捕?”
  “为非作歹。”她把香烟塞入黏土中。“‘男人’天生就是会为非作歹。连你也不例外,牧师。”她瞄着他,看他有何反应。
  他笑了笑,“你说得或许没错。不过我已经尽全力克服心中的邪念,你知道。”
  她又拿出一根烟,“我会想念你。”她突然冒出一句。
  “怎么这么说?”
  “我获释后会想念你。”
  他困惑地笑着望向她,“那还要好久。还有好多年呢。”
  不过她摇摇头,把那个小偶人又捏成一团泥,“你一直没问我夏娃是谁?”
  又想玩游戏了,他想。“我不用问,奥莉芙,我知道。”
  她不屑地笑了笑,“是啊,你一定会知道的。”她斜看着他。“你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上帝告诉你的?”她问,“神是不是说,听着,孩子,奥莉芙用黏土捏了个自己的形象。快去帮她解决她口是心非的问题吧。别担心,等我出狱后,我会记得你帮过的忙。”
  她想要他做什么?替她打气,说她一定会获释,还是把她从谎言中拯救出来?他暗自叹了口气。真的,如果他喜欢她,或许就好办多了,可是他不喜欢她。那正是他的罪恶。
  事由:盗猎人餐厅花费(英镑)
  腐肉、老鼠屎等1000
  后门+潜赴法国费用1000
  卫生局预付款5000
  卫生局起诉成功后谢金5000
  盗猎人餐厅顶让金额80000?
  小计92000
  转手金额750000
  扣除盗猎人餐厅92000
  扣除温席拉街一号60000
  扣除纽拜公司73000
  净利525000
  ① 圣经人物,亚当与夏娃的长子,杀死弟弟亚伯。
  ② damocles,传说中锡拉丘兹僭主的朝臣,十分羡慕僭主的荣华富贵,僭主命其坐在只以一根头发吊着的剑下进食,让其了解当权者的如坐针毡。
《女雕刻家》十九(1)
  奥莉芙狐疑地端详着罗莎。罗莎满面春风,与平日的苍白判若两人。“你看起来不大一样。”奥莉芙的口气带着谴责,像是不喜欢看到这种情景。
  罗莎摇摇头。“没有,一切如常。”有时候,说谎确实比较安全。她担心如果让奥莉芙知道,她如今已经和逮捕奥莉芙的警官同居,或许会被视为背叛。“你有没有接到我上星期一传给你的口信?”
  奥莉芙全身一副邋遢相,许久未洗的头发凌乱地黏在毫无血色的脸上,囚袍上沾了一坨番茄酱,在狭小的会客室中,她的汗臭味令人简直无法忍受。她说话的口气很冲,眉头一直愤怒地深锁着,罗莎觉得,她似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没有回答。
  “有什么不对劲吗?”罗莎平静地问。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罗莎旋转着手中的铅笔,“为什么?”
  “我不必解释。”
  “那太没礼貌,”罗莎仍平静地说,“我在你身上已经花了好多时间、精力及关怀。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奥莉芙撇撇嘴。“朋友,”她鄙夷地闷哼了声, “我们不是朋友。你是尊贵的大小姐,借着摇笔赚钱,而我是受你利用的摇钱树。”她双手撑着桌面,准备站起来。“我不希望你写那本书。”
  “因为你宁可在这里让人敬畏,也不想出狱让人取笑?”罗莎摇摇头,“你真傻,奥莉芙,而且很懦弱。我还以为你很有胆识。”
  奥莉芙撅着嘴站起来。“我没听到,”她孩子气地说,“你想使我回心转意。”
  “那当然。”她一手抚着脸颊说,“不管你希不希望我写,我都会写。我不怕你,懂吗。你可以找法律顾问来告我,不过他告不成的,因为我可以辩说你是无辜的,法庭出于公平正义的原则,会支持我出版的权利。”
  奥莉芙又缓缓坐了下来,“我会写信给民权促进会。他们会支持我。”
  “如果他们知道我是为了让你获释,他们就不会支持你。他们支持的是我。”
  “那我就找人权法庭。我就说你的行为已经侵犯了我的隐私。”
  “请便。那只会使我的书畅销。每个人都会想买一本,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如果闹上法院,无论是哪种法院,我都很确定这次是铁证如山。”
  “什么铁证?”
  “就是你没犯下这件案子的证据。”
  奥莉芙重重敲了桌面一拳,“是我做的。”
  “不是,不是你。”
  “是我!”奥莉芙大吼。
  “不是你,”罗莎说着,眼中冒出怒火,“你要什么时候才能面对你母亲已被杀害的事实,你这个蠢女人。”她也不甘示弱地捶了桌面一拳,“她已经不能再照顾你了,奥莉芙,永远不能照顾你了,不管你藏在这里多久都一样。”
  豆大的泪珠从奥莉芙肥胖的脸颊滑落,“我不喜欢你。”
  罗莎仍狠狠心说下去:“你回家后,看到你心爱的情人的所作所为,大为震惊。天啊,也难怪你会震惊。”她把吉宛和琥珀被分尸后拍摄的照片摆在奥莉芙面前。“你敬爱你的母亲,对吧?你一向敬爱那些需要你的人。”
  奥莉芙暴跳如雷,“狗屎!全是一派胡言!”
  罗莎摇摇头,“我自己也需要你,所以我很清楚。”
  奥莉芙的嘴唇颤抖着,“你想知道杀了人是什么感觉,所以你才会需要我。”
  “错了,”罗莎伸出手,拉起奥莉芙肥胖的手,“我需要有人让我关爱。你很惹人爱怜,奥莉芙。”
  奥莉芙甩开手,捂住脸,“没有人爱我,”她低声说,“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你错了,”罗莎坚决地说,“我就爱你。布里吉修女也爱你。你出狱后,我们也不会放弃你。你一定要信任我们。”她的潜意识提醒她,别草率作出没办法履行的承诺,善意的谎言也会受报应,但她不予理会。“告诉我琥珀的事,”她亲切地继续说,“告诉我,你母亲为什么需要你?”
  奥莉芙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坚持。“琥珀一向我行我素,如果不能顺她的意,大家都会被她搞得很难过日子。她会说谎,说别人如何虐待她,也会散播令人难堪的谣言,有时甚至还会伤害人。她曾经拿热开水淋我母亲的手臂,借此出气,所以我们总是顺着她,让日子好过一点。只要大家都顺着她,她就可爱得像个天使。”她舔掉唇边的泪水,“她做事很不负责任,你懂吗,可是在那孩子出生后,情况越来越严重。妈说她此后就没再长大。”
  “是出于自我补偿的心理?”
  “不是,想替自己找借口。”她的手指在胸前缠绕着。
  “小孩子做错事不会受处罚,所以琥珀一直表现得像个小孩子。她怀孕,也从来没有人责备过她。我们很担心如果骂她,她会有什么反应。”她用手背擦拭着鼻子,“妈下定决心,要带她去找精神科医师。她认为琥珀精神分裂。”她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她们就遇害了,有没有病都无关紧要了。”
  罗莎递了张面纸给她,等她擤完鼻涕,“她在学校为什么就不会乱来?”
  “她会。”奥莉芙无精打采地说,“如果有人捉弄她,或没有经过她同意就乱拿她的东西,她就会发脾气。我常常必须怒气冲冲地出面制止她的同学捉弄她,以免她发脾气。她只要不发脾气,就很可爱。真的,”她信誓旦旦地说,“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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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九(2)
  “双面夏娃。”
  “妈确实这么想。”她自己取出罗莎公事包中的烟,把包装上的玻璃纸拆掉。“她没有课时,我总是让她跟在我身旁。她不介意这样安排。年纪较大的女生都把她像宠物般呵护,那让她觉得与众不同。她没有和她同龄的朋友。”她把几根烟拉到桌面上,然后挑出其中一根。
  “那她要怎么工作?你又不能到她公司保护她。”
  “她做不久。她的工作没有一份持续过一个月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陪妈。她使妈过得苦不堪言。”
  “那格里吉服饰专柜呢?”
  奥莉芙划燃一根火柴点烟。“也是一样。做不到三星期就说要离职了。她和同事起了冲突。琥珀打了其中一个人还是怎么样,我记不大清楚了。反正,妈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所以打算带她去找精神科医师。”
  罗莎默默坐了许久,思索着。“我知道你的情人是谁,”她突然说,“我也知道,你们星期天会到法拉第街的贝伐德旅馆幽会,你们登记的姓名是路易士夫妇。我已经拿他的照片给旅馆的老板娘,以及威尔斯跑得远快递公司的总机小姐确认过。我猜你生日那天晚上和他到旅馆,告诉他你打掉了他的孩子,于是他先行离去,到列凡路找吉宛和琥珀算账,他认为是她们害他失去了一直想要的孩子。我猜当晚你父亲不在家,而且情况一发不可收拾。我猜你在许久后才回家,发现了尸体,也认为都是自己惹出来的,所以才会慌了手脚。”她再次拉起奥莉芙的手,紧紧握着。
  奥莉芙闭上眼睛,轻声饮泣,也抚着罗莎的手。
  “不对,”许久后她说着,放开手。“事情不是这样。我倒希望是这样。那样的话,至少我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会作出那种事来。”她眼神茫然,像在反省。“我们并没有计划庆祝生日,”她说,“我们没办法。那天不是星期天,我们只能在星期天才能相聚。他的嫂嫂每到星期天都会去找他太太,他才有机会离开他太太。她们都以为,他是在英国退伍军人协会打发时间。”她挤出一丝微笑,但毫无笑意。“可怜的爱德华。他很怕她们发现后,把他赶出门。那房子是她的,财产也是她的,所以他的日子过得很悲惨。水草①这个绰号很适合他,尤其在他戴假发时。他看来就像是一本书中所描写的天堂里的一丛水草,又高又瘦,头发又那么长。”她叹了口气。“他是想借此乔装,以防别人认出来。在我看来,那种模样很好笑。我比较喜欢他秃头的模样。”她又叹了口气。“我和琥珀小时候,最喜欢读《银椅》那本书。”
  罗莎早就猜出来了,“所以你们投宿旅馆时,才会以路易士夫妇这个名字登记,因为那本书的作者就叫做路易士①。你们怕不怕被克拉克太太,或你父母发现?”
  “我们每个人都怕,但特别怕琥珀。她很善妒。”
  “他知道你堕胎的事吗?”
  奥莉芙摇摇头,“只有我母亲知道。我从来没告诉爱德华,当然也没告诉过琥珀。她是我们家惟一有资格享受性爱的人。她也纵情于鱼水之欢,一直这样。妈必须逼她每天晚上服避孕丸,免得她又怀孕了。”她面色凝重地说,“妈发现我怀孕时气坏了。我们都知道,如果琥珀知道这事,必会大发脾气。”
  “所以你才堕胎?”
  “或许吧。在当时看来,那似乎是惟一的明智之举。我如今觉得很后悔。”
  “你还有机会。”
  “我怀疑。”
  “那么,当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静默了一阵子后,罗莎又问。
  奥莉芙隔着袅袅飘升的烟雾,茫然地望着她。“琥珀发现了爱德华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藏得好好的,但她喜欢乱翻别人的东西。”她撅了撅嘴。“我老是必须把她拿走的东西放回原位,结果别人以为是我拿的。”她用拇指和食指握住另一手的手腕。“那是一副手镯,上头有一张小巧可爱的银椅子。还刻着u.r.n.a.r.n.i.a.。你懂吗?就是‘你是narnia’,也就是‘你是天堂’的意思。”她羞怯地笑了笑,“我觉得这个礼物很贴心。”
  “他很喜欢你。”那是肯定句,不是问句。
  “我使他再次觉得年轻。”她泪眼婆娑,继续说下去。
  “我们其实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只不过是偶尔在星期天幽会,这让我们充满期盼。”泪水滑落她的面颊。“我如今悔不当初,可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的感觉真好。我从来没有那种被怜爱的经验,也很嫉妒琥珀。她有好多男朋友。她常带他们到她卧室。妈很怕她发脾气,所以也不敢说什么。”她大声呜咽,“他们总是笑我。我真恨老是被人嘲笑。”
  这个家庭真可怜,罗莎想,每个人都费尽心机地寻找爱,却一直找不到。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又能知道那是爱吗?她静静地等奥莉芙稍微恢复平静。“你母亲知道是爱德华吗?”
  “不知道。我告诉她是公司里的同事。我们一向都很小心。爱德华是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如果被人发现了,所有的人都会吓坏的。”她沉默了下来,“当然,到最后他们还是被吓坏了。”
  “他们发现了。”
  她悲伤地点点头,“琥珀一看到那个手镯,马上就猜出来了。我早该知道她会猜出来。银椅,天堂,那手镯一定是水草送的。”她吸了一大口烟。
《女雕刻家》十九(3)
  罗莎凝视她许久。她见奥莉芙没再继续说下去,于是问道:“她有什么反应?”
  “就是她发脾气时的那一套。开始大吵大闹。她一直扯我的头发,这我记得很清楚,然后高声尖叫。妈和爹地赶来把我们拉开。我后来变成拔河的绳子,我父亲拉着我一只手,琥珀则死命揪着我的头发往另一头拉。这时简直天崩地裂。她一直高声嚷着,说我和克拉克先生有染。”她黯然地望着桌面。“我母亲看来似乎觉得这种事很恶心———没有人喜欢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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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嫩草———贝伐德旅馆那个老板娘眼中就有那种神情。”她转动着手指间的烟。“不过,你知道,我想那是因为妈知道爱德华和我父亲也在做那种事,因此她觉得恶心。我现在也觉得恶心。”
  “你当时为什么不否认?”
  奥莉芙闷闷不乐地吐着烟。“没有必要。她知道琥珀说得没错。我想那应该算是她的直觉吧。像是突然间一切谜团都豁然开朗了。反正,他们三人开始数落我,我母亲是震惊,我父亲是愤怒。”她耸耸肩。“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震怒。妈也翻旧账,把我堕胎的事说出来,于是他一直打我耳光,骂我是个臭婊子。琥珀则一直大叫,说爹地也爱着爱德华,所以在吃醋,情况乱成一团,”她泪如雨下,“所以我就出门了。第二天我回家时,发现到处都是血,而妈和琥珀也死了。”
  “你整晚都在外面?”
  奥莉芙点点头,“早上也是。”
  “那好啊,”罗莎倾身向前,“我可以求证。你去哪里了?”
  “我到了海边。”她望着自己的手。“当时是想自杀。我现在真希望当时自杀了。不过我只是整晚坐在海边,想着这件事。”
  “有没有人看到你?”
  “没有。我不想被人看到。天亮后,我一听到有脚步声,就躲到一艘小艇后面。”
  “你什么时候回的家?”
  “大约中午。我一直没吃东西,肚子很饿。”
  “你有没有跟什么人交谈?”
  奥莉芙疲惫地叹了口气。“没有人看到我。如果有人看到,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你怎么进屋里的?你有钥匙?”
  “是的。”
  “怎么会有?”罗莎急切地追问,“你说你出门了。我以为你就这么离开了。”
  奥莉芙瞪大了眼睛。“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她咆哮着,“我说真话时,都没有人相信我。”她再次开始哭泣。
  “我相信你,”罗莎语气坚定地说,“我只想确定一下。”
  “我在出门前先回到房间,整理我的东西。我出门是因为他们那时候闹成一团。”她沮丧地揉着脸。“我父亲在哭。好可怕。”
  “好,继续讲。你回到家里了。”
  “我进门后,到厨房想找点东西吃。我踩了满脚的血,才知道满地都是血。”她望着她母亲的照片,再次痛哭失声。“我真的不希望再去想了。我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很恶心。”她的下唇颤抖得很厉害。
  “好,”罗莎轻松地说,“我们先来看看其他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为什么不跑出去,到路上找人帮忙?”
  奥莉芙擦擦眼睛。“我动弹不得,”她说,“我想跑出去,可是却动弹不得。我只想到如果别人看到我母亲没穿衣服,她会觉得多丢脸。”她的下唇仍抖个不停。“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想坐下来,可是找不到椅子。”她举起手捂着嘴,困难地咽口水。“然后克拉克太太开始敲厨房的窗户。她一直高声尖叫,说上帝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滔天大罪,然后叽里呱啦地大声叫嚷。”她宽大的肩膀颤动着。“我知道必须让她闭嘴,因为她使情况越来越糟。所以我就拿起那根擀面棍朝后门跑过去。”她叹了口气。“不过我摔了一跤,等我再爬起来,她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就是这时候打电话报警的?”
  “不是,”她涕泪纵横,“我现在记不大清楚了。我快吓疯了,因为我全身沾满了她们的血,我想把身上的血弄干净,可是却越擦越脏。”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眼睛也睁得老大。“我一向笨手笨脚的,而且地板又很滑。我一直摔倒在她们身上,弄乱了她们的尸块,所以我就再把她们的尸块组合回去,身上沾了更多血。”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我想,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坐了好久,因为我一直想吐。”
  罗莎困惑地望着她。“不过,你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警方?”
  她泪眼汪汪地望着罗莎。“我本来想讲,不过没有人想和我谈。他们都认为是我做的,懂吗?我那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会怎么演变,也想到爱德华和我,还有爱德华和我父亲,还有堕胎,还有琥珀,和她的孩子。我也想到如果说是我做的,大家都不会那么难堪。”
  罗莎设法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你认为是谁做的?”
  奥莉芙满脸愁容。“这个问题,我没有想很久。”她弓起肩头,像是在保护自己。“我知道是我父亲做的,也知道大家都会认定我有罪,因为惟一能救我的人就是他。”她咬咬唇,“然后,我发现只要说出大家要我说出来的话,就可以放下心头的重担。我不想再回家,懂吗,妈都死了,爱德华又住在隔壁,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了。我不可能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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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九(4)
  “你怎么知道是你父亲做的?”
  奥莉芙的嘴痛苦地扭曲着,像只受伤的野兽。“因为克鲁先生对我那么残酷。”她泪如泉涌。“他以前有时候会到我们家,他总是会拍拍我肩头说: 奥莉芙,还好吧?可是,在警察局时,”她把脸埋在手中,“他拿了一条手帕捂住嘴,免得吐出来,然后他远远站在另一头说:‘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和警察,不然我没办法帮你忙。’那时我就知道了。”
  罗莎蹙眉,“怎么说?我搞不懂。”
  “因为父亲是惟一知道我不在场的人,可是他一直没和克鲁先生谈过,后来也没有告诉警方。一定是他做的,不然他一定会设法救我。他让我去坐牢,因为他是个懦夫。”她大声抽噎。“还有,他死后把钱留给琥珀的孩子,他原本可以留下一封信,说明我是无辜的。”她捶打着自己的膝盖。“他都要死了,写封信有什么关系?”
  罗莎取走奥莉芙手中的烟,竖在桌上。
  “你认为是你父亲做的,你为什么不告诉警方?霍克斯里警官应该会听你的。他原本就怀疑你父亲涉案。”
  奥莉芙望着桌面,“我不想告诉你。”
  “你一定要讲,奥莉芙。”
  “你会笑我。”
  “快讲。”
  “我当时肚子很饿。”
  罗莎迷惑地摇摇头,“我听不懂。”
  “那个警官拿了个三明治给我,说等我们做完笔录后,就可以吃顿像样的饭了。”她再次泪如雨下。“我一整天没吃东西,我好饿,”她哀泣着,“我把他们想要我说的说出来,可以早点做完笔录,然后我才可以吃晚餐。”她扭绞着双手。“别人一定会笑我的,对不对?”
  罗莎搞不懂,她怎么没想过奥莉芙的贪吃也可能迫使她认罪。赫伍德太太曾将她形容成一个喜欢大吃大喝、近乎病态的馋鬼,这个可怜的女孩挨饿后,会因过度痛苦而造成压力。“不会,”她坚决地说,“没有人会笑你。不过你在出庭时为什么坚持要自诉有罪?你原本可以设法替自己洗清罪名的。你当时应该已经克服了案发时的惊吓,也有足够的时间思考。”
  奥莉芙擦擦眼睛。“太迟了,我都已经俯首认罪了。我没办法替自己脱罪,只能要求减刑,可是我也不想让克鲁先生把我形容成精神病患者。我恨克鲁先生。”
  “不过,如果你实话实说,或许有人会相信你。你告诉了我,我也相信你。”
  奥莉芙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告诉你,”她说,“每件事都是你自己查出来的。所以你才会相信。”她再次泪水纵横。“我刚入狱时,的确曾试着把真相说出来。我告诉牧师,可是他不喜欢我,也认为我在说谎。我已经招供了,懂吗,而且是自己认罪。精神科医师最可怕。我想,如果我否认犯案,而且毫无悔意,他们会说我是反社会的变态杀人狂,把我送到看管更严厉的布罗德莫监狱。”
  罗莎同情地望着低垂着头的奥莉芙。奥莉芙真的连替自己脱罪的机会都没有。到头来,这该怪谁?克鲁先生?罗伯·马丁?警方?甚至是可怜的吉宛?她太依赖女儿,也因而剥夺了奥莉芙自主生活的权利。麦可·杰克森说得很中肯,“她就是你想找人办事时就会想到,而且也会放心地交给她去办的那种人。”她想,一心想取悦别人的不是琥珀,而是奥莉芙,结果她也因此毫无自主能力。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所以她就选择了阻力最少的途径。
  “再过几天你就可以接到正式的通知了,不过我不想让你等那么久。克鲁先生目前正取保候审,他被控盗用你父亲的遗产,蓄意欺诈。他也可能被控蓄意杀人。”过了许久,奥莉芙才抬起头。
  她眼中再次出现那种“我早就知道”的怪异神情,令罗莎看得汗毛直竖。她想起布里吉修女曾简明扼要地说出她的真心话:被选中的是你,罗莎,不是我。而奥莉芙的真心话呢?到底哪一个版本才是奥莉芙的真心话?
  “我已经知道了。”奥莉芙慵懒地从她的胸前抽出一根针。“监狱里的小道消息,”她解释,“克鲁先生雇用海斯兄弟,想巧取豪夺,侵占霍克斯里警官的餐厅。你也在场,你和霍克斯里警官被打得很惨。这一点我觉得很遗憾,不过其他的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我一直不大喜欢海斯先生。他总是对我视若无睹,只和琥珀说话。”她把针插在桌面上,针头上仍留有一些干了的黏土和蜡。
  罗莎望着那根针,扬起一条眉毛,“那是很荒谬的迷信,奥莉芙。”
  “你自己也说,如果相信了就有作用。”
  罗莎耸耸肩,“我只是开开玩笑。”
  “大英百科全书可不会开玩笑。”奥莉芙像朗诵般地背了出来,“第二十五册,九十六页,标题:秘术。”她像个孩子般激动地鼓着掌,抬高音量叫道,“巫术在塞伦地区很有效,因为当地居民相信这种秘术。”她看到罗莎紧张地蹙眉,于是改口平静地说,“全是一派胡言。克鲁先生会被判刑吗?”
  “我不知道。他声称你父亲授权他担任遗产执行人,让他在找那孩子时,也可以利用那笔遗产去投资。”她苦笑了一下,“最可恼的一点是,一旦房地产复苏,他的投资看来获利还挺可观的。”至于其他的罪状,只有意图侵占黑尔的盗猎人餐厅这一点较有可能成立,因为史都华·海斯的哥哥意志较薄弱,在接受警方审讯时被突破心理防线,承认犯案。“克鲁先生仍然否认犯案,不过警方似乎很乐观,他们认为以蓄意伤害的罪名,可以将他与海斯兄弟移送法办。我也想告他在处理你的案件时太过疏忽,有业务过失之嫌。你曾试着告诉他真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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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雕刻家》十九(5)

  “没有,”奥莉芙懊恼地说,“没这个必要。他多年来一直是父亲的法律顾问。他一定不会相信是我父亲做的。”
  罗莎收拾起她的文件资料。“你母亲和妹妹不是你父亲杀的,奥莉芙。他以为是你杀的。他第二天出门上班时,吉宛和琥珀仍好端端的。对他而言,你的证词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他明知我不在场。”
  罗莎摇摇头。“我没办法证明,不过我认为他应该不知道你出门了。他睡在楼下的后厢房,记得吧,我敢打赌,你一定偷偷溜出门,以免被人注意到。如果你当年答应与他见面,或许就可以解开这个谜团了。”她站了起来。“这原本是举手之劳,你们对质后就可以轻易地明白真相。不过你想惩罚他,不和他见面,那也是你不对,奥莉芙。他和你一样是无辜的。他很爱你,只是不善于表达爱意。我怀疑,他所犯的错是太少去留意女人所穿的衣服。”
  奥莉芙摇摇头,“我听不懂。”
  “他告诉警方,你母亲有一件尼龙罩袍。”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罗莎叹了口气,“我猜是因为不想承认他很少正眼看她。他并不是坏人,奥莉芙。他和你我一样,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性别倾向。你们家人最悲哀的一点,是没有人能把这件事开诚布公地摊开来谈。”她拿起插在桌面上的那根针,把针头擦干净。“我绝不相信他会为了这件事而责怪你。他只会怪罪他自己,所以他才继续留在那栋房子里,那是他的赎罪方式。”
  豆大的泪珠滚落奥莉芙的面颊。“他老是喜欢说那句‘太不值得’。”她伸手拿那根针,“如果我没那么爱他,就不会那么恨他了,现在应该还不会太迟吧?”
  ① 在第十四章中,盖里提到送给奥莉芙情书的人署名为‘爱你的p’,puddleglum即为水草之意。
  ① clive staples lewis,英国小说家。
《女雕刻家》二十(1)
  黑尔在外头的车上打盹,双手环抱在胸前,戴着顶旧帽子,帽檐压低挡住阳光。罗莎拉开车门时,他抬起头,懒洋洋地从帽檐下打量着她。“怎么样?”
  她把公事包丢到后座,坐入驾驶座。“她把我猜的情节完全推翻了。”她发动引擎,倒车后驶出停车场。
  黑尔关心地望着她,“我们要去哪里?”
  “去痛骂爱德华,”她告诉他,“他一直没有受到应得的惩罚。”
  “这样明智吗?我以为他是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黑尔又把帽子拉低,准备再打个盹。“不过,我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对罗莎的信心坚若磐石,她比他认识的许多男人还有胆识。
  “我确实知道。”她把刚才录的那卷录音带放入车上的录音机内,然后倒带。“你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警官,所以你洗耳恭听吧。我觉得应该被臭骂一顿的人是你。那可怜的孩子———我们面对事实吧,就算时至今日,她仍然只是个可怜的孩子———她饿坏了,而你答应在她做完笔录后,才让她好好吃一顿。怪不得她想尽快招供。如果她告诉你,不是她做的,你一定会反复诘问,使她没法饱餐一顿。”她把声量开到最大。
  门铃按了许久,爱德华才来开门,但门边的铰链并未拉开。他怒目相向,叫他们滚开。“你无权到这里来,”他朝罗莎怒斥,“你再来骚扰我们,我就报警。”
  黑尔站了出来,亲切地笑着。“我是霍克斯里刑警,克拉克先生。道林顿分局的。奥莉芙·马丁那个案子。我相信你应该还记得我。”
  爱德华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我以为都已经事过境迁了。”
  “恐怕还没有。我们可以进来吗?”
  爱德华犹豫了一下,罗莎暗暗想着,他会不会要求黑尔出示证件或警徽。显然不会,他是典型的英国公民,很尊重公务权力。他把门边的铰链拉开,再打开门,他的双肩垂头丧气地佝偻着。“我就知道奥莉芙迟早会说出来的,”他说,“如果她不说,就不像凡夫俗子了。”他带他们进客厅。“不过我向你们保证,我对那件凶案真的一无所知。如果我当时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想,我还会和她交朋友吗?”
  罗莎坐下后,偷偷按下手提袋里的录音机。黑尔到窗户旁往外眺望。克拉克太太坐在屋后的庭院里,她满脸茫然地面向着太阳。“你和奥莉芙不只是朋友。”他转身面向屋里,冷静地说着。
  “我们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克拉克先生说着,与奥莉芙的说法倒是不谋而合。罗莎揣度着他有多大年纪了,七十?看来不止了,或许是因为照顾老妻才显得格外老迈。她用玻璃纸所画的假发套在他的照片上后,他看起来判若两人。满头浓密的头发确实会使男人看来更年轻。他双手夹在两膝间,紧紧捏着,似乎手足无措。“或许我应该说,我们开始交往时,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奥莉芙作出那种事,我实在没办法想像。”
  “你觉得在这件事上,你毫无责任?”
  他望着地毯,没办法正视他们。“我一直觉得她精神有点异常。”他说。
  “为什么?”
  “她妹妹精神不大正常。我想那应该是基因问题。”
  “所以她在凶案之前,表现就不大正常了?”
  “不是,”他承认,“如果我知道她是那种人,我就不会追求———”他欲言又止,“追求那种———关系了。”
  黑尔改变策略,“你和奥莉芙的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的双膝夹得更紧了。“朋友。”
  “多好的朋友?”
  克拉克叹了口气,“现在谈这些又有什么用?都那么久了,而且罗伯也死了。”他的眼光移向窗户。
  “当然有用。”黑尔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你们有性关系吗?”
  “有一阵子。”他把夹在两膝间的手抽出来,捂着脸。
  “现在听起来好像很污秽,可是当时真的不是那么回事。你们必须了解我有多寂寞。天知道,那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太太一直没办法当我的伴侣。我们都晚婚,也没有子女,她的精神状况又不佳。我们结婚不到五年,我就变成她的特别看护,被困在家里,与她又根本没办法沟通。”他痛苦地咽了下口水,“我惟一的朋友就是罗伯,你们也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者。他和我一样,婚姻对他也是个枷锁,虽然我们的原因不同。”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
  “我们互相依赖,性关系只是从这种情谊中无意间衍生出来的结果。那对罗伯很重要,我则不当一回事,不过我得承认,当时———大约只持续了三或四个月———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同性恋者。”
  “然后你爱上了奥莉芙?”
  “是的,”克拉克先生明快地回答,“当然,她很像她父亲,聪明、敏感、很迷人,非常善解人意。她不像我太太,很少会要求我替她做什么。”他叹了口气。“我这么形容她,与后来发生的事似乎格格不入,可是她真的很好相处。”
  “奥莉芙知道你和她父亲之间的关系吗?”
  “我没向她透露。她在很多方面都很天真。”
  “罗伯也不知道你和奥莉芙间的事?”
《女雕刻家》二十(2)
  “不知道。”
  “你这是在玩火,克拉克先生。”
  “我是无心之过,警官。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我只能说,我在发现自己对奥莉芙有意思后,便立刻停止与罗伯———”他思索着应该如何措辞,“有亲密往来。不过我们仍然是
朋友,绝交太残酷了。”
  “狗屁!”黑尔义愤填膺地说,“你只是不想被人发觉。我猜你同时和他们交往,而且左右逢源,乐在其中。你竟然敢说你毫无责任!”
  “我为什么要负责?”克拉克先生打起精神说,“他们都没有提起过我。难道你认为,那件悲剧是我造成的?”
  罗莎轻蔑地笑了笑,“难道你从没想过,罗伯·马丁在案发后为什么都不再与你交谈?”
  “我想他是伤心过度。”
  “如果是你发现你的情人勾引了你的女儿,我相信你所感受的应该不只是伤心。”她讽刺地说,“克拉克先生,这件悲剧当然是你造成的,你自己也心里有数。可是,你宁可眼睁睁看着马丁全家都家破人亡了,也不肯挺身而出,以免危及自己。”
  “那有什么不对?”他为自己辩驳,“他们可以把我卷进去的,可是却没这么做。就算我挺身而出,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吉宛和琥珀一样不能复生。奥莉芙也一样得坐牢服刑。”他转向黑尔,“我对和他们家人的交往觉得很懊悔,可如果是我和他们的关系造成了悲剧,我也真的没办法负责。我并没有从事任何不法行为。”
  黑尔再次望向窗外。“你为什么要搬家,克拉克先生?是你自己决定的,还是你太太决定的?”
  克拉克先生又把双手夹在双膝间。“是我们共同决定的。我们两人都觉得,住在那边很不好受。我们常看到鬼魂。换个环境似乎是惟一的理智选择。”
  “你为什么不让人知道你搬到了哪里?”
  克拉克先生懊恼地抬起头,“以免没办法摆脱过去。我一直为此苦恼。”他望着罗莎,“总算能把这些和盘托出,也算是松了口气。这一点你或许不相信。”
  罗莎淡然一笑,“警方在凶案当天曾找你太太做笔录,她说你和罗伯去上班后,她在门口还看到吉宛和琥珀。可是我前几天过来时,她说那是她说谎。”
  “我只能把那时告诉你的话再重复一次,”他疲惫地回答,“陶乐丝得了老年痴呆症。她说的话你不能信以为真。大部分时间,她连今天星期几都搞不清楚。”
  “几年前她说的是实话吗?”
  他点点头。“如果你指的是在我去上班时她们都还活着,没错,她说的是实话。琥珀在窗户旁往外探视,我自己也看到她了。在我和她招手时,她就藏到窗帘后了。我记得当时还想,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奇怪。”他停顿片刻。“至于陶乐丝有没有看到罗伯出门,我就不得而知了。她说她曾看到,而且我知道罗伯的不在场证明相当明确。”
  “你太太有没有提过她看到了尸体,克拉克先生?”黑尔随口问道。
  “老天,没有。”他似乎大吃一惊。
  “我只是在想,她为什么会看到鬼魂。她和吉宛与琥珀相处得并不是很好,对吧?我想,你经常到马丁家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她或许因而与吉宛及琥珀处不来。”
  “我们附近的人都看过鬼魂,”他漠然地说,“我们都知道奥莉芙对那两个可怜的女人做了什么事,所以只要有点想像力的人都会看见鬼魂。”
  “你记不记得案发当天早晨,你太太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注视着黑尔,对这突如其来的话题吃了一惊。“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民众提供线索,说看到一个女人在案发当天曾经去过马丁家的车库。”他不假思索便编出这套谎言。“依照这位民众的描述,那女人身材瘦小,不可能是奥莉芙,不过,虽然看不清那女人是谁,却很确定她穿的是黑色套装。我们想追查她的下落。你认为那个女人会不会是你太太?”
  克拉克先生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不会。她从来没穿过黑色套装。”
  “那她当天会不会穿着什么黑色的衣服?”
  “不会。她穿的是有花纹的罩袍。”
  “你的口气很肯定。”
  “她每天早上都是穿着那件衣服做家务。在家务做完之后,她才会换上其他衣服。星期天除外。她星期天不做家务。”
  黑尔点点头。“每天早上都穿同一件?如果弄脏了怎么办?”
  克拉克先生蹙起眉,为这一连串的问题搞得满头雾水。“她还有另外一件,是淡蓝色的。不过我确定在案发当天,她穿的是有花纹的那一件。”
  “那她在案发后是穿的哪一件?”
  他紧张地舔舔唇,“我记不得了。”
  “是淡蓝色那件,对不对?而且我猜,此后她一直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直到你或她买了另一件来替换。”
  “我记不得了。”
  黑尔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她那件有花纹的罩袍还在吗,克拉克先生?”
  “不在了,”克拉克先生低声说,“她已经很久没做家务了。”
  “那件罩袍哪里去了?”
  “我记不得了。我们在搬家前丢掉不少东西。”
  “你哪来的时间丢东西?”罗莎问,“海斯先生说,你们是有天早晨突然不告而别的,三天后才有一家搬家公司来帮你们搬家当。”
《女雕刻家》二十(3)
  “或许我在搬家前先把要保留的和要丢弃的分门别类打包,”他有点慌乱地说,“都已经过了那么久,我记不清楚了。”
  黑尔摸着下巴。“我们在马丁家花园内的焚化炉找到一件花纹罩袍的余烬,”他平静地说,“你太太指认说,当天早晨吉宛穿的就是那件衣服,你可知道这件事?”
  克拉克先生面无血色,脸如土灰。“我不知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些余烬都已拍照存证,而且仔细保存,以备日后如果对衣服属于何人有疑问,可充当证物。我相信,海斯先生应该可以指认那到底是你太太的衣服,还是吉宛的衣服。”
  克拉克先生无奈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她告诉我,她把那件衣服丢掉了,”他辩解道,“她说是衣服被熨斗烧破了一个洞。我相信了她。她常常会作出这种事。”
  黑尔置若罔闻,继续平静地说:“克拉克先生,我非常希望我们能找到充分的证据,证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太太杀了吉宛和琥珀。我希望看到你被判刑,因为你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女孩去坐牢,而且她还是被你恬不知耻地诱拐利用的女孩。”
  当然,他们找不到确凿的罪证,但是他看到克拉克先生被他吓得满脸惶恐,也略感安慰。
  “我怎么可能知道是她?我怀疑过———”他的声量大了些,“我当然怀疑过,可是奥莉芙都俯首认罪了。”他可怜兮兮地望着罗莎,“奥莉芙为什么要认罪?”
  “因为她被吓坏了,因为她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母亲死了,也因为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在保密。她以为她父亲会救她,可是他却没有,因为他以为真的是她做的。你本来可以救她的,可是你却见死不救,因为你担心外人异样的眼光。威尔斯跑得远快递公司那个女职员原本也可以救她的,但她也没出面,因为她不想被牵连进去。奥莉芙的法律顾问如果心地善良一点,原本也可以救她的。”她瞄了黑尔一眼,“警方如果能对她的自白有那么一丝的怀疑,原本也可以救她的。不过,那是六年前的事了,而在六年前,”她比了个ok的手势,“只要招供就算ok了。不过我不怪他们,克拉克先生。我怪的是你。一切都要怪你。因为太太令你厌烦,所以你和罗伯发生同性恋关系,然后你又勾引性伴侣的女儿,以证明你自己不是他所想像的性别倒错。”她鄙夷地望着他,“我在书中就要把你这副嘴脸忠实地描述出来,也可以借此让奥莉芙无罪获释。我真看不起你这种人。”
  “你会毁了我。”
  “没错。”
  “那是奥莉芙想要的吗?把我毁了?”
  “我不知道奥莉芙要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就是让她获释。如果那会毁了你,你也只好认了。”
  他默默坐了许久,手指颤抖地扯动西装裤的褶痕。然后他似乎忽然作出了决定,望向罗莎,“如果奥莉芙没有认罪,我或许会说出来的。可是她已经认罪了,所以我和其他人一样,以为她说的是真的。我想你应该不希望让她再关太久吧?如果她能在你的书出版前出狱,我相信可以让你的书造成轰动,对不对?”
  “或许。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眯起眼睛。“如果我现在提供证据,让她可以更快获释,那你能否承诺在书中不提及我的真实姓名和地址?你提起我时,可以用奥莉芙称呼我的路易士先生这个名字。你同意吗?”
  她淡然一笑。这个人渣真是不可思议。当然,他的姓名不可能隐瞒得住的,可是他似乎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更何况,警方也一定会公布他的姓名,至少会说他是克拉克太太的丈夫。“我同意,只要你提供的证据能让奥莉芙出狱。”
  他站起来,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走到柜子旁拿起一个瓷盒。他把瓷盒的锁打开,掀开盖子,拿出一包用卫生纸包着的东西,递给黑尔。“我们搬家时我找到的,”他说,“她把这个藏在她的抽屉最隐秘处。我发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会拿到这东西的,不过我一直担心,琥珀一定拿这个来奚落她。她经常提起琥珀。”他模仿比拉多①洗手的模样。“她说琥珀是魔鬼。”
  黑尔把卫生纸打开,望着里面包着的物品。是一个银手镯,饰着一张小巧可爱的银椅子,上头刻的“你是天堂”布满了出于盛怒的累累抓痕,几乎难以辨识。
  对奥莉芙有利、让她重获自由的证据都已搜集齐全时,都快到圣诞节了。当然,仍然有人对此案存疑,也有人会一辈子称呼她为女雕刻家。时隔六年,能证明她无辜的证据已经少得可怜,一副银手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一个老年痴呆症妇人的可怜丈夫出面指认一件被烧毁的花纹罩袍的微小碎片;最后,借着电脑高科技之助,重新检验现场取证的照片,发现了一个比奥莉芙的鞋印更小、更秀气的血脚印。
  没有人知道案发时的实际经过,因为真相被深锁在一个已经失常的脑子里,而爱德华·克拉克又无法或不愿透露这几年来他太太说过些什么话。他仍然置身事外,认为事不关己,一再强调他原本对太太起过疑心,但因奥莉芙已经认罪,故而不再怀疑。他还说会有这桩冤狱,都要怪奥莉芙和警方。最有可能的案发经过,也为一般人所接受的,是琥珀等爱德华和罗伯都出门上班后,便邀请克拉克太太到家里,然后用那副手镯及堕胎的事来奚落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纯属臆测,不过至少罗莎就相信,克拉克太太是神智清醒地狠心犯下这件暴行的,她动手时一定戴着手套,而且小心地绕过血迹,没留下太多足迹,可谓是工于心计。不过最狡猾的诡计是,她将自己身上的血衣和吉宛与琥珀的衣服混在一起付之一炬,事后还冷静地去指认那件罩袍是吉宛当天早晨所穿的。罗莎有时甚至会想,莫非这一切安排,原本就是打算把奥莉芙罗织入罪。至于克拉克太太为什么在厨房外拍窗户引起奥莉芙的注意,如今已无从得悉,不过罗莎忍不住要认为,如果她没有先指责奥莉芙,或许奥莉芙便不至于方寸大乱,也可以立刻打电话报警,而不会在厨房里乱跑,使自己百口莫辩。
《女雕刻家》二十(4)
  本案的相关警察单位并未受到惩处。警察局长召开记者会,指出最近警方的办案过程已经更为严谨,尤其对口供的查证更是十分细致。不过他强调,在奥莉芙这个案子上,警方已经采取所有必要措施,使她的权利获得保障。在当时情况下,认定她的自白书所言属实也是合理的。他借机向公众再三呼吁,千万不可破坏犯罪现场的证据。
  彼得·克鲁与本案的关联,尤其是他盗用罗伯·马丁遗产的部分,引起公众普遍的关切
与谴责。有人指控他刻意让奥莉芙入狱,想借机盗用取之不尽的资金;也有人指控他,在应该出面协助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的权益时,他却对她恶言相向。他声嘶力竭地撇清这些指控,辩称他不可能预料到罗伯·马丁日后会因买卖股票而获得暴利,也没料到他会英年早逝;他也辩称,因为奥莉芙的口供与警方所搜集的证据吻合,所以他也像警方一样,对她的自白信以为真。他曾建议她不要开口,所以她想认罪,错不在他。另一方面,他虽然因为诸多罪状被起诉,若是一般老百姓,可能早已锒铛入狱,可是他却仍获得取保候审,并信誓旦旦地坚称自己无辜。
  罗莎在听说他的辩解后,怒气冲冲地带了个当地记者去当街堵他。“责任与义务的问题或许见仁见智,辩一辈子也辩不出所以然来,克鲁先生,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倒想请你好好给我解释一下。如果奥莉芙的自白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与警方的取证结果完全吻合,那为什么吉宛和琥珀仍未断气时,她会说镜子上没有雾气?”他想避开她,但她一把揪住他的肩膀。“如果真是她做的,她为什么没有提起那把斧头已经钝得没办法砍掉琥珀的头?她为什么没说她在使用切肉刀之前,已经用斧头砍了四下?她为什么不描述和她母亲的打斗,以及她把她母亲的脖子切断前,曾先把喉咙割开?她为什么没有提起曾烧掉衣服?事实上,我倒希望你能指出,奥莉芙的自白中到底有哪一点是与警方搜集的证据吻合的?”
  他气急败坏地甩开她的手。“她说过她用的是斧头和切肉刀。”他厉声反驳。
  “这两件凶器上都没有她的指纹。警方搜集的证据与她的自白不吻合。”
  “她身上沾满了她们的血迹。”
  “没错,克鲁先生,她满身是血。可是她的自白书中是不是曾提及她跌倒,滚在她们的血泊中?”
  他想闪开,可是去路却被那个随行的记者堵住了。“还有鞋印,”他说,“当时,只采集到她的鞋印。”
  “没错,”罗莎说,“那是惟一的证据,也是与其他证据完全不吻合的一项,你却凭借这个证据,认定她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变态杀人狂,先认定她有罪,再将她当成精神病患者来替她申请减刑。你为什么从来没向狄兹律师提起,她父亲想帮她洗脱罪名?她经精神科医师诊断为神智正常,可以提出有罪的自诉时,你为什么不质疑你自己的判断力有问题?你为什么不把她当人看,克鲁先生,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当成怪物?”
  他嫌恶地瞪着她。“因为,蕾伊小姐,”他说,“她本来就是个怪物。比怪物更坏,她是个聪明的怪物。你难道就不担心,被你拿来当奥莉芙的代罪羔羊的那个可怜老妇人因为神智失常,没办法替自己辩解?你难道就不担心,奥莉芙会不会是等她父亲过世了才说出此事,是否会因为死无对证?你听清楚了,其实罗伯·马丁才是她想找的替罪羔羊———因为找他最方便。他已经死了。不过你却替她找来个克拉克太太当替死鬼。”他与她怒目相视。“你挖掘出来的证据确实引来质疑,但也仅止于此。电脑分析出来的照片与精神病的鉴定一样,是否精确仍有待争议。”他摇摇头,“当然,奥莉芙可以因此而获释。法律这几年来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靠了。可是,她做口供时我在场,我也从一开始就向你说明了,奥莉芙·马丁是个危险的女人。她想侵占她父亲的钱。你被牵着鼻子走,蕾伊小姐。”
  “你比她还危险数倍,克鲁先生。至少她不会花钱雇人砸别人的店,威胁别人的生命财产。你是个衣冠禽兽。”
  克鲁先生耸耸肩。“如果你这段话见报了,蕾伊小姐,我就告你诽谤,而且你打官司所花的钱,一定比我高出许多。我建议你记住这一点。”
  那名记者看着他走开。“他想拿法律专业对付你。”
  “那是你的法律,”罗莎鄙夷地说,“如果知道怎么利用,或有足够的钱聘人帮你利用,我也能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
  “你不会相信他关于奥莉芙的论点是真的吧?”
  “当然不信。”罗莎愤愤不平地说着,也听出他口气中的半信半疑。“不过至少你已经知道,奥莉芙是在与什么样的人对抗了。如果我们国家认为,在做笔录时有法律顾问在场,就一定可以保障嫌疑人的权利,那这个国家就疯了。法律顾问和一般老百姓一样容易犯错、一样懒,也一样会为非作歹。律师公会去年就花了数百万镑,来摆平他们的会员所犯的过失。”
  那本书预定在奥莉芙获释后一个月出版。在观海小筑的静谧环境中,罗莎运笔有如神助,以破纪录的速度交稿。因为楼下的餐厅高朋满座、人声鼎沸,进食的客人太过吵闹,她根本没办法写作,一时冲动就将那栋小屋买了下来。盗猎人餐厅重新隆重开张,黑尔被渲染成对抗犯罪集团的英雄。他介入奥莉芙·马丁案,尤其后来为了替她争取自由不遗余力,更使他出尽风头。罗莎买下观海小筑,他对这个决定鼓掌叫好。做爱时有浩瀚的大海当背景,与盗猎人餐厅卧室外的铁窗相比,滋味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女雕刻家》二十(5)
  而且,她住在观海小筑比较安全。
  黑尔发现,他可以关爱别人,他以前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这种能力。那比爱还要深刻,涵盖了所有的七情六欲,由仰慕到情欲。此外,他虽然不认为自己是个会杞人忧天的人,可是海斯兄弟已经取保候审,他难免惶惶不安。有一天,他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出其不意地去拜访海斯兄弟。他发现海斯正在花园里逗十岁的女儿玩,于是当场向海斯提出一个交换条件
,让海斯没办法拒绝———如果罗莎出了任何意外,他就拿海斯的女儿一命抵一命,残废换残废。海斯或许是从他的眼神看出他言出必行,也可能海斯认为换成自己也会这样,将心比心,所以同意双方无限期停战。看来,他对他女儿的爱与黑尔对罗莎的爱难分高下。
  至于艾黎丝,她自认为那本书能出版,全是她的功劳,甚至胜过罗莎,“要不是我,这本书根本不可能写得出来。”她忙着周游列国,替那本书促销,将那本书当成僵化的英国司法再次受创后已摇摇欲坠的最新范例。这个故事有一个相当讽刺的小小注脚,就是克鲁先生在澳洲找到的那孩子,结果证实不是琥珀失散多年的私生子,寻找他的行动也立刻放弃了。罗伯·马丁的遗嘱中所规定的时限已经到期,他的遗产总额经过克鲁的投资后急剧扩大,如今克鲁已无权过问,而奥莉芙已提出申诉,争取继承权,这笔巨款应该归谁,仍是未知数。
  ① pontius pilate,将耶稣判刑的judea总督。
《女雕刻家》二十一
  在一个天色昏暗、寒霜逼人的冬季清晨,五点三十分———比狱方向新闻界宣布的时间早了两个小时,女雕刻家步出监狱大门。因几件著名的冤狱获得平反,新闻媒体炒得正热,她要求避开公众的瞩目,悄悄回到社会,她的请求获准了。罗莎与布里吉修女接到电话通知,匆匆赶来,她们站在监狱外的街灯下,来回移动双脚,在手上呵气取暖。监狱大门打开时,她们笑意盎然地迎了上去。
  奥莉芙与她们相拥,并将她们抱了起来。这时,只有窝在十码外的车中取暖的黑尔,仿佛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狞笑。他想起了他仍在警界任职时,放在桌上的座右铭:“真相的范畴小而明确,然而错误是无边无际的。”
  不知何故,他打了个寒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