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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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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世家_伏尼契
第一部 第一章
1763年夏初的一天傍晚,沃里克郡巴顿领地的青年乡绅亨利.特尔福德正在伦敦的住所里,对着镜子摆弄自己高级衬衫的领子。他虽然尽心竭力梳妆打扮,但却毫无兴致。

这次,他倒是宁愿留在家里早点睡觉,因为社交界里那些高谈阔论早已使他厌倦,此外,一坐就到深更半夜,他也并不习惯,但是上了年纪的梅丽夫人写信告诉他,在她邀请的来宾当中有一位贵族小姐,很想给他介绍一下。他觉得,即使为了感谢她的关心,也应当去参加这次舞会,但是他知道,她这一片盛情音乐会是徒劳无功的。

如果说她没有能给他物色一个妻子,那也绝非她本人的过错。她心地善良,又喜欢为人作媒提亲,再加上姐姐的请求,她曾不遗余力地促成他的婚事;但到目前为止,在她给他介绍的那些女士当中,他认为没有一个可以成为巴顿领地的主妇的,这些女士的举止矫揉造作,有些也确实长得艳丽动人。他和别的男人一样,喜欢漂亮的女人——就像他喜欢爬满巴顿领地墙壁的玫瑰一样,但是给他未来的子嗣挑选一位母亲,却是一件严肃的事,其程度甚至超过为他的母牛挑选一头公牛,因此绝不能只根据他看中的一张漂亮脸蛋,就轻率地决定终身大事。那些娇生惯养的伦敦小姐不能生育和抚养健康的孩子,她们过分空虚的心灵也无法教育出笃信上帝的后代来。

他本人就是很多独到之外,更不用说整个巴顿领地了。镜子里映出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人,虽然带点土气,显得血气方刚,但却体格魁梧,身心都很健康,宽宽的肩膀,身体又高又壮,如果骑在马上,一定十分英俊威武。金黄色的头发,宛如熟透的麦穗,在前额上曲卷着,活象一个古代斗士;两只灰色的眼睛相距较远,看上去十分天真,相形之下他那方方正正的下巴倒不大引起人们的注意了。他生活没有节制,又酪爱陈葡萄酒,到六十岁的时候,很可能挺胸凸肚,容易中风,性格也会相当暴躁,这种情况在英国中部富足的贵族中屡见不鲜。可以预料,如果他不注意,年满四十就会发胖。但现在毕竟为时尚早,他刚满二十六岁,风华正茂,具有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健美体魄。

他来到伦敦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此行终究是件快慰之事。当然,寻求这种快乐,代价很大,再次进行类似的旅行,也已无能为力,因为巴顿尽管是个极其富庶的领地,但毕竟不是金矿。即使他一无所获的回到家里,也别无他法,不得不和当地神父的女儿结婚,他也体验到,在上年纪以前,在尚未承担起家长的崇高义务以前,他已经象独身男人那样,尽情享乐了一番。以后他也不能当一个挥金如土、年轻漂亮的单身汉了。

他在规定的期限内,为亲爱的父亲服丧,整理遗嘱,心情十分悲痛。后来,他看到一切合理的要求都已经得到满足,领地的事务也井然有序,于是,他就找个机会来到首都,痛痛快快过了九个星期。他是个颇有教养的青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上流社会的受人尊敬的夫人们家里度过的,受到她们的关照,只有两次——也许三次——他在别的地方寻欢作乐,但是十分珍惜自己的健康和声望。现在,这种享乐已经使他厌倦,他思念巴顿和那些母牛了。

然而,毕竟不能不感到遗憾……他十分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妻子,他也知道,如果这次伦敦之行一无所获,他恐怕就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妻子了。在沃里克郡,即使他能遇上这样的姑娘,也得不到手。

家乡的显贵们心甘情愿给他写了许多推荐信。大家对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反感,左邻右舍的达官贵人,对他这个既有道德又有很多财产的青年很亲切,因为他为竞选基金和公众的慈善事业捐了很多钱,他是一名出色的骑手,也是一名熟练的射手,又和他们的儿子一起上过学。尽管他们对他相当亲切,但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他们委婉地向他示意,他在伦敦能如愿以偿,因为那里没有人了解他的父亲。

对家乡这些勋爵和乡绅的宽宏大量的态度,他早就打心眼里感到厌恶。自从有了这种想法,他总觉得,他这个parvenu的儿子,对土地有更大的权利,他与土地的关系,比任何一位梅丽或者蒙克顿都更紧密。不错,他父亲是个“粗野的暴发户”,卑贱的外来人,容许这种人在郡里活下去,只有由于需要而已。但他作为一个人——甚至作为一个领主——要比看不起他的那些趾高气扬的乡绅高尚的多。确实,他谨小慎微地骑在马上,害怕别人暗算,于是就成了人们嘲弄的对象。然而,他的佃户们都能喝上清洁的饮水,屋顶也不漏,这在许多其他领地上却根本做不到。此外,他还热爱巴顿的一草一木。

但是,一个人除了有父亲以外,还有母亲;亨利的母亲继承了巴顿的姓氏。所以从这一角度看,他没有贵族血统——他母亲的先辈对公爵毕恭毕敬。但他们占有土地的时间,比公爵一家占有土地的时间还要长得多了;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劳动、生活和死亡,最后,这块土地把他们拴住了。

土地也拴住了亨利。这不能言传,只可意会,甚至不意会也可以。农场的生活,它的声音,它的气息——成堆的粪肥和收割的牧草、马匹的汗水、耕耘的土地、在桶里冒着热气的鲜牛奶——所有这一切都成了与亨利生活息息相关的一部分。巴顿是他生活的目的,也是他生存的基础——这一点他是不理解的。

特尔福德一家是靠作买卖发家致富的,而买卖并不总是光明正大的。亨利的父亲,年轻时还在利物浦当过奴隶贩子,但并非出于自愿。他的家庭早就和西印度群岛做这种买卖了,所以他父亲没有别的手艺。他父亲小时候,祖父用疯狂的毒打和粗暴的嘲弄,摧毁了他的意志,迫使他继承父业。他长大成人,家里已从买卖商品转到贩卖人口,他本人也成了一个失去自由的奴隶,俯首帖耳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最后,老暴君一命归阴,没有人掉一滴眼泪,这时他才从他厌恶地搞了二十年的那件罪恶勾当中脱身。这个胆小如鼠的老光棍,永远离开了利物浦和他过去的一切。然后,他就用自己的积蓄到处去换取进入幸福乐园的权利;在备受摧残的青年时代,他度过了沉痛而可耻的岁月,却憧憬着幸福乐园。在这个乐园里,周末一片宁静,羊羔欢快地跳跃,玫瑰盛开,文雅与善良同在,上流社会的风度和宽厚共存。

有人不断给他介绍一些“合适的庄园”,但他都是不中意。最后,在他途经沃里克郡西部的穷乡僻壤时,发现一处理想的地方;一长排低矮的老式红砖房、一座果园、一片长着紫罗兰的小树林,还有一处斯力亚特王朝时代的粮仓。在郁郁葱葱的果园里有一座诺曼底式农村教学所属的方形灰色钟楼;庄园前面那块绿油油的草地一直伸展到蜿蜒的小河边。他见巴顿家庭的这个农场,就再也看不上别的地方了。他悄悄地把一切情况都摸清了。

遗憾的是,这座庄园暂时还不出售,但大家都知道,无论卖掉它有多么可惜,主人迟早会这样做的。巴顿一家虽然并不是所谓贵族世家,但在当地颇受尊敬。可是各种灾难接踵而至……到现在,这家人都相继死去了,只留下一位小姐,她虽然无力操持家业,但却从未想过放弃农庄。可怜的姑娘忍饥挨饿,还是没有钱支付借贷的利息。其它她最好还是趁现在还有可能的时候,同意把庄园卖掉,因为债主们迟早要逼她卖掉,抵偿债务;只要有人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他们现在就可以这么做。对于一个绅士来说,这是一处不错的地方,他可以出钱雇一个护林人,看管那些野鸡。

他的愿望实现了。可是当他看到巴顿小姐那张娇嫩的脸蛋,听到她温柔的声调,嗅到她身上花粉的香味时,他这个过去的奴隶贩子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剥夺她这仅有的一点财产。她年约三十,是个老处女,尽管两鬓过早地露出白发,却仍十分艳丽动人。他不能把孤苦伶仃的姑娘赶出她的老家,她的那些亲人都是在这里去世的。最后,他终于和她结成终身伴侣。她呢,只要不离开巴顿,即使嫁给阎王爷,也心甘情愿。

与其说他们两人结婚成家,还不如说他们和这座老庄园结成良缘,但他们的婚事还是很幸福的。经过七年的和睦相处,特尔福德夫人去世了,她的丈夫成了一个难以慰藉的鳏夫。

父亲心地善良,一心一意想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绅士!他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亨利着想。要想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的父亲,是不可能的,现在,当一切都成为过去,当他再不会使感情形诸于色的儿子羞愧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亨利一想起他,心里就充满一片感激、爱戴的柔情。其实,大家怪罪他,只不过是由于他言谈粗俗,在宴会上举止不当、打猎时接二连三失误、见人低三下四、还似乎有点腼腆。

亨利小时候对父亲的这些小毛病总是十分生气,现在他后悔的是,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典当的土地都已赎回,在保护得很好的树林里又出现了大群野鸟,于是巴顿变成了一座优雅的庄园,他是庄园的法定继承人,和心爱的家犬与马匹一起长大在,十分熟悉兰开夏郡的口音,也没有痛苦的往事。他一辈子没有去利物浦,没有见过载运奴隶的船只,也没有做过贩卖奴隶的勾当。甚至连他那些很早就去过伦敦的堂兄弟,也只是买卖白糖。凶狠的爷爷为家庭财富奠定的根基,已经去世多年,渐渐被人遗忘。应该有一代新人出世了。亨利的后代,如果有一个好妈妈,能进一所好学校深造,与任何人相比也不会相形见绌。但是他们的母亲要有一定的身份,因为特尔福德一家贵族气派十足,绝不会屈身俯就。这位母亲在沃里克郡要有相当的社会地位,才不至于受到亨利同学的妻子们的排斥和歧视。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夫人呢?

他对同情他的孀居的伯爵夫人说过,对陪嫁绝不苛求。尽管他喜欢如花似玉的姿容,但未婚妻的相貌也只是次要的条件。简言这,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血统纯正(不论从直意还是从转意上说)、道德高尚、性情温顺;如果具备这些品质,任何一个姑娘都合他的心意,当然,她不应该沾染上教皇主义、宗派主义和其他荒诞无稽的东西,她应当深明事理,热爱农村生活、尊重善良的丈夫,看重崇高的社会地位。因为她是巴顿的主妇……

想到这里,他双颊绯红,很难为情。他不愿意谈巴顿;他的庄园表面看来并不华丽,但却是一座地道的英国式的优美庄园:参天的榆树、盘旋在古色古香的褐色屋顶上的白嘴乌鸦、肥沃的土地、鲜花盛开的草地、花园、成排的果树、一头健壮的红色公牛,还有一头沃里克郡最好的纯种老奶牛。

伦敦之行已经接近尾声,他遇到的却是接连不断的挫折。他正在梅丽夫人豪华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面探听参加舞会的年轻女客的情况,一面猜测,夫人信中提及的是哪一位。来宾中当然有很多待嫁的姑娘。他已经知道,有些姑娘对他来说是不合适的,另一些他则高攀不上——一个普通的乡绅根本没有资格去贪求公爵和部长的女儿。其他的女宾都是已婚的妇女、老处女、浑身珠光宝气的大财主的遗孀及其骨瘦如柴、体弱多病的女儿……

最后,忙里偷闲的女主人把他介绍给一位活泼的、小巧玲珑的夫人,这位夫人嗓门洪亮,两眼炯炯有神,她急忙告诉他,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那位“刚在社交界露面的”女儿。

刹那间,亨利的下嘴唇固执地噘起来,他的脸也变得很难看。难道他等待了九个星期,就是为了让人家给他介绍这么一个涂脂抹粉的放荡女人的女儿吗?大概从一开始起做母亲的就把这个姑娘拉到各个舞会上去,但却没有结果,否则为什么要这样纠缠不休?现在竟想把她推到他身上!

女儿会是什么样子,从做母亲的身上就可以窥出个端倪来。亨利刚会走路时,她可能象小猫那样漂亮,如今上了年纪,已经失去了魅力,还在那里卖弄风骚,装腔作势装成一副天真幼稚的样子,你再瞧她那副打扮!

使他最不痛快的是她的姓氏——卡斯特斯。半小时以前,他在呢面牌桌上不得不毅然打断一位卡斯特斯先生的话,因为这位先生毫不客气地非要跟他打一场令人生疑的赌。显然,那是她家的人——如果是她的丈夫,刚显得太年轻,如果是她的儿子,又显得太老。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尽管他眼皮上有一处难看的伤疤,却长得很漂亮,但又是一种令人生厌的漂亮。梅丽夫人可以认为他亨利是个粗野的乡下佬,但她也应该明白,他自有主见,不应该接近这群人。在沃里克郡,这一对男女就很难钻进梅丽夫人姐姐的家里。看来,伦敦的社交界并不那样严谨。

他客客气气打断了那位滔滔不绝的夫人的话头,灵机一动,编了一套瞎话,说他还要去拜访另一家人,然后就四处张望,寻找女主人,以便向她告辞。在一个清静的角落里,孤零零的坐着一位姑娘——一小时以前,她就这样坐在那里。亨利已经看了她好几次,每次都引起一种怜悯之心。他倒并不是对这个纤弱的、豪无生气的、平淡无奇的女性感兴趣,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跟他跳舞。看来,可怜的姑娘命中注定要坐到舞会结束了。

但这次他看到她时,感到一阵惊讶。并不是她的美貌引起他的注意。姑娘长得不错:体态匀称、苗条、五官端正、双眉秀丽。细细看去,她身上有一种独特而朴素的美。与那些艳丽夺目的鬈发相比,他倒是更喜欢她这种松软的浅灰色头发,头发比她脸色稍深一些,仿佛在她的面颊周围投下了一圈暗影。但这位年轻的姑娘过分消瘦,眼皮下有一圈黑晕。

亨利来伦敦的目的,原来要找一个性情愉快、面颊红润、体魄健康的女人,然而很难找到。而这一回,使他感兴趣的只是她那一动不动的姿态。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这样纹丝不动地坐着。“好象猫守在老鼠洞旁边”,他暗看顾思忖,用经验丰富的猎人般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竭力想弄明白,她怎么会变成一个几乎无法被人察觉的人。他又看了一眼。是的,她确实不易被人发现。如果不是那件白色连衣裙和暗色的墙壁形成强烈的对比,她就会和背景融成一体,就象一只卧在地上的兔子,与褐色的土地浑然一色似的。

他好奇地等待着,她终于动了一下。“动作还真优美!”他想。他见女主人,就请求她为他引见一下。

比阿特丽斯.里维斯小姐应他的邀请,立即站起身来。一眼就看得出来,她跟有名的舞蹈家学过舞,而且还是个有才华的学生——然而,跟一个没有笑容的姑娘跳舞,有什么乐趣呢?他请她坐下聊天,她从命了,脸上却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开始,他们的谈话并不投机。关于伦敦上流社会的生活,她知道的比他还少,他简直觉得,她孤陋寡闻。他想方设法打开僵尸,于是便打趣说,剧院里的观众总是象白嘴鸦似的嘁嘁喳喳。

“什么嘁嘁喳喳?”她困惑不解地问。

“春天,白嘴鸦聚在一起,议论夏天要干什么事情。”

“是吗?我在书里倒是见过,可这是真的吗?”

“真的,我在我们家后院年年都听到。”

她脸上头一次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他向她讲鸟儿在老榆树上的聚会,她听得津津有味,这使他十分高兴。

他又请她跳了两场舞,然后和她一起坐在花房里,推心置腹地对她讲起自己改饲草的理想。他向她描述心爱的无价之宝——古老的牧场,说那里的草是整个沃里克郡最好的,于是他头一次见到了她的笑容。终于从她嘴里吐出了三个字,这是整个谈话过程中,她主动说出——不是回答他的问题——的唯一的一句话:

“我爱草。”

讨厌的卡斯特斯夫人一副少女打扮,穿着娇艳的服装,扭扭捏捏走到他们跟前,细声细气地说:

“比阿特丽斯,亲爱的,咱们该走了。”

亨利目送她们离开。她是她的母亲,而那个家伙呢?他跟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是她叔么?还是她异母哥哥?她的神态郁郁寡欢,这就不足为奇了。

他睡觉的时候,还竭力考虑这些问题的答案,早晨醒来,又想起她转过头时,头发上流溢出的那层淡灰色光泽、从前额到下巴那轮廓清晰的线条以及她听他谈论牧草时流露出来的庄重的笑容。他觉得,她本人象光滑的枝条上结出的一朵小花,娇小玲珑,不易察觉。但是,偶然射来束阳光,照在小花上,于是那些看来似乎很迷人的鲜艳的红玫瑰——比如汤普金斯夫人,或者是那个崭露头角的女演员——突然都变成了一堆堆烂白菜。
第一部 第二章
第二天,亨利去拜访梅丽夫人,他克制不住好奇心,便问对方,卡斯特斯夫人和里维斯小姐是不是亲母女。怎么看上去完全不一样。

她的回答使他了解到很多情况。让他感到十分遗憾的是,她们确实是亲母女。梅丽夫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说,她想说他讲述一段悲剧的往事,希望他冷静地听下去。

亲爱的里维斯先生是位著名法官的儿子,也是梅丽夫人一家的老朋友。他长年患病,备受折磨,却默默地忍受着,终于大十四个月以前与世长辞了。他的遗孀完全不顾礼俗,匆匆忙忙与杰克.卡斯特斯结婚了,这个人出身高贵,但声名狼藉,而且比她年轻十一岁。目前还没有发生什么荒唐事,所以社交界也就没有把这对男女拒之门外。起码有些人家出于对已故的里维斯的敬意,还向他们敞开大门:大家都怜惜他身后的三个孤儿。只是这位可怜的寡妇还不明白,为什么卡斯特斯要娶她。法院的官吏盯着他不放,而他的那些亲戚这一次都坚决不愿意替他偿还债务。他不得不在两者之间作出抉择:或者找个有钱的妻子,或者因债务而进监牢。按他们目前的处境看,他不是难逃法网的。幸好,她前夫留下的大部分财产,只要儿子同意,她就可以支配。

她有一个儿子,比比阿特丽斯大五岁,当时在驻里斯本大使馆工作。他在品尝时曾多次受奖,牛津大学毕业年,被推荐到外交部门,因为他精通几国外语。

“任何一个教母,”老夫人骄傲的说,“有这样的教子都会引以为荣的。”

里维斯先生年轻时,也是个外交官。他本可以飞黄腾达,但在重病之后,双目抢眼,身体渐渐垮掉了,只好退休。以后几年,他一直靠着微薄的收入,住处在离伦敦不远的地方,翻译古代作品。他们一家从斯图亚特王朝时代起,就以学识渊博著称。他那个轻浮的妻子整天寻欢作乐,沃尔特功课繁忙,几乎不着家门,最小的女儿艾尔西还是个孩子。如果没有比阿特丽斯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位可怜的盲人就会陷入孤苦伶仃的绝境。比阿特丽斯从十二岁开始,就寸步不离生病父亲的书房和卧室,给他解闷,既当他的秘书,又作他的护士。父女俩相依为命,他教她拉丁文和其他一些不是女人需要的学问,这使他感到十分快慰。

这种不寻常的生活,当然会使这个可怜的姑娘变得拘谨而孤僻。她十分腼腆,可以说是一个女学究。但这样一些缺点,在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可爱的姑娘的身上,会很快被克服的。不难想象,她继父的那些心术不正的狐朋狗友使她痛苦不堪。她一心盼望有一位高尚的人把她从这水深火热的处境中拯救出来,使她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亨利也衷心希望她能找到这样的人,但又不希望这个人就是他本人。他十分怜悯这个不幸的姑娘。她是个好姑娘,却又成了残酷命运无辜的牺牲品。一方面,他怜悯她,甚至多少有点钟情于她;但另一方面,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了那个当过强盗的爷爷,如果再结下卡斯特斯这样一家亲戚,就会断送他的前程。特尔福德家庭贩卖奴隶的船只,靠别人的痛苦弄到手的财富、心狠手辣的爷爷,这些对于纯洁无辜的后辈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他应该赶快回巴顿去。

他开始跟各家告别,当他拜访第二户人家时,遇见了喜笑颜开的卡斯特斯夫人,她那个沉默不语的女儿和她在一起,目光疲惫,表情淡漠。

啊,特尔福德先生!她刚才还问过,在哪儿能找到他。明天,他们要举行一次小小的晚会——一次简简单单的小型晚会!如果她不能敬请特尔福德先生光临,她丈夫无论如何也不会饶恕他的,她丈夫已经看上了他……他们住在城外,在凯特林附近,离伦敦不远。特尔福德先生也许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消遣一天,在北道恩斯小山上骑马,那真是幽静的去处!有一匹骏马供他使用。几匹纯种的马就是他们唯一的奢侈品。也许,他还可以赏光在他们那里住上一个星期吧!

亨利想,这真是活见鬼。尽管他早已向她和她的丈夫明白地表示过,他不愿意跟他们发生任何关系,可他们还是缠住他不放——真是厚颜无耻。后来,他对她表示感谢,接受她的邀请,这使他自己也感到奇怪。

他走了,心里十分气恼——他怎么让这个喋喋不休的婆娘把自己弄得这么尴尬呢?于是便宜想方设法找个体面的借口不去赴约。可是第二天早晨,他还是来到北道恩斯的山坡上,一面厌恶地、心不在焉地、闷闷不乐地听着主人的恭维话,一面热切的盼望赶快躲开他们。

简直是鬼使神差,他居然到这些人当中来了!一个令人讨厌的家庭——长年累月无所事事,恶毒造谣中伤,下流话不堪入耳,肆意挥霍浪费,家务搞得杂乱无章!他们用各种意大利式的“改革”,把一个好端端的英国式花园糟蹋得乱七八糟,而这些“改革”,看来没有一件能善始善终。四周的篱笆东倒西歪、贫瘠的土地上,杂草丛生——这些土地因为没有得到精心照料而感到悲愤。而那位卡斯特斯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谈论农村生活和他经营农业的得当,可是他连家犬肚子里的蛔虫都对付不了!这一对男女家里的一切,都华而不实,虚有其表;甚至连挑选马匹,他们也只是看重谱系,而不注意体质的优劣。不难想象,他们宁可花钱——更确切的说,花据为已有的别人的钱——购买一匹瘦马,只是因为它的祖宗曾在公爵的马厩里显赫一时,却绝不会去添置一匹能一口气把骑手驮上山的良马。

再看看那位娇生惯养的十六岁姑娘的放肆举止吧!当然不必过分责备她。在这样的家庭里,很难让他学得彬彬有礼。她长得很漂亮,为自己那张小脸蛋洋洋自得!她说完粗鲁话,便又透过长长的睫毛扫你一眼,破颜一笑,不管你怎么生气,也控制不住要笑起来。旁边就是那个郁郁寡欢的幽灵比阿特丽斯,她的两只眼睛真能把你的心绞碎,可是又好像没有看见你。你再看艾尔西,她简直就是个嘻嘻哈哈的轻浮的姑娘。假如她是他的女儿,他就会好好揍她一顿,让她不敢再跟年老耳聋的家庭女教师捣乱,不许她再管继父叫杰柯。什么杰柯!

再看那一伙客人!直到第二天清晨,这群嘁嘁喳喳的人才纷纷散去,喝得酩酊大醉。除了他以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三个人留下来过夜:其中一个是赌鬼,名叫特里格,长得很难看,另外两个是花枝招展的女人——一对下流的娼妇。她们一面吃着这家的面包,一面对那个愚蠢的主妇百般愚弄,当着她的面跟她的丈夫打情卖俏,背地里却又讥笑她吃醋。哎!他干什么要待在这儿?应该赶快离开。

但他并没有走。尽管他吃了被他厌恶的人家的面包,但至少,他是于心无愧的:他赏钱给了佣人。他在这里还没有住上两天,男主人就向他借钱,并说要“到星期六”再还。这些钱干什么用是不难想象的。从那天起,佣人们也都更温顺了。毫无疑问,他们商量好,如果不分给他们一半的钱,他们就要当着客人的面闹事。亨利要是不等还给他钱就走,那他大概就再也收不回这笔钱了。但这也比欠这种人的人情要好。吃这样蹩脚的伙食,骑一匹瘸腿马,十人基尼绰绰有余,让他们拿去吧。他受了骗,谁高兴呢?他决心待到星期六,好教训教训这个骗子。

此外,他既然已经和这些讨厌的事情打上了交道,已经毫无意义地浪费了时间和金钱,他们又执意挽留,那为什么不能再住上一两天呢?或许他会走运,能再看见比阿特丽斯微笑——哪怕是对小猫笑笑也好。好的笑容就像阴天里露出来的熹微的阳光。但她却很少微笑,对他则从来不笑。

这个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她仍为父亲忧伤?或许为家庭而羞耻——这是十分自然的。昨天,他看到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凉亭里,本想走过去和她说几句话。后来,他看见她双手痉挛地紧握着,目光呆滞,仿佛在凝视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从她身边走过,没有惊动她。如果他对她的忧伤表示自己的关切,她绝不会感谢他的。

他总是提心吊胆,怕她感到讨厌。她跟他几乎不说话,这当然也不能怪她,因为母亲和继父明白地表示满意要她嫁给他。他们尽心竭力把当女婿对待,而可怜的姑娘又十分腼腆,弄得他如坐针毡,仿佛人家硬塞给他一条冰凉的小鱼,它无力地挣扎着,想获得自由。显然,对她来说,他最好还是赶快走掉。好,星期六他一定走。

星期六过去了,跟着就是星期日,可是主人仍然闭口不谈还债的事,客人也不提他要走,比阿特丽斯依然面无笑容。

星期一,他们象每天早晨一样,准备骑马出游。亨利伸出手,想扶姑娘上马,但他发现,她哆嗦了一下,不让他碰她。

“比阿特丽斯!”她母亲大声喊道。

啊!她终于原型毕露了。这声凶狠的尖叫使亨利急速回过头去。卡斯特斯站在妻子身旁,用一种父亲般的傲慢态度,看了比阿特丽斯一眼,但是他这种傲慢表情晚了一秒钟。

比阿特丽斯赶快接住亨利伸出的手。她的手指在颤抖。

够了!她如果由于他而遭受虐待和恫吓,那他只有一条出路了,他灵机一动,找了一个借口,当天就告辞了。既没有听众主人盛情的挽留,也没有留意他们那气急败坏的失望的神色。也许,他一离开,他们就要毒打那位姑娘,可是他要留下来,她的处境就更加不堪设想。他应该尽快回家结婚,即便是订婚也好,这样,对他们俩都有好处。

神父的女儿作他的妻子,还是很合适、很恰当的,她一定会同意,这是毫无疑义的——她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对象。遗憾的是,她长着一口稀疏的牙齿,还有一个很怪的习惯——总是大声地嘬牙。有什么办法呢?跟妓女一起厮混一个多星期,你就会感谢上帝给你送来一位善良的女基督徒。她起码不会把一个忠厚老实的人看成鼠疫,拒绝接近。

现在一切全完了。他总算吸取了一次有益的教训,今后再也不会接受这种声名狼藉的人的邀请。他能及时摆脱他们设下的圈套,就算走运。再待上两三天,他们准会利用他一时的疏忽,搞出什么鬼名堂,败坏他或者比阿特丽斯的名声,强迫他和姑娘成就这不幸的婚姻,姑娘呢,总是用憎恶的目光看着他,她只能给他带来痛苦。

回伦敦以后,亨利给梅丽夫人和在家里接待过他的几位上流社会的夫人写了告别前的感谢信,借口家事繁忙,马上要赶回去。晚餐后,他立即睡下,吩咐佣人,第二天一清早便动身。他象平时一样,刚一躺下便睡着了;天亮醒来,突然心血来潮:起了床,穿上衣服后,便叫醒佣人,吩咐给他备马,然后就骑马去凯特林,把动身的日子推延到第二天。他记得,比阿特丽斯起得很早,如果是晴天,在她母亲和继父醒来以前,就牵着狗出门去了。他当然没有去他们家,但可以沿一条小路从另一侧登上小山。上山后,他想躲在树林里,等比阿特丽斯上来的时候,看看她是不是平安无事。

当然,最好是不跟她说话。他无法帮助她,他如果参与,反而使她难过。他只想从远处再看她一眼。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她根本不会知道。然后,他就回家结婚,把她忘掉。

他把马栓在树林边的篱笆上,坐在一棵砍倒的大树上,忧郁地望着那美丽如画、山峦起伏的平原、那在陡峭的山坡上蜿蜒的小路、以及离他有四分之一英里远的那所房子。他等了很久,仍然不见她的踪影。真荒唐!他准是来晚了,错过了时机。现在,大家都已经起床,在这样晴朗的早晨,他身上那件骑马穿的天蓝色新上衣——昨天裁缝刚送来的——从很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啊,那就是她。她牵着两只狗从家里出来了。他赶紧躲到树林里。阳光照射着的一片林中空地,横在小路半腰。空地旁,在茂密的灌木丛中长着一棵大树。他躲在树干后面,透过深色的灌木枝叶仔细观察。在这儿,她是不会发现他的。

可是,他没想到那两只狗。比阿特丽斯从他身旁走过时,没有看见他,一只狗却停了下来,闻闻气味,吠叫着朝他扑过来。这只该死的狗!

她顺着声音转过身去,顿时吓坏了。她把他当成是……

“比阿特丽斯!里维斯小姐,别害怕,是我,亨利.特尔福德。”

他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她哆嗦了一下,叫住狗,一只手紧紧揪住连衣裙的前襟,一动不动。她脸上的恐惧表情变成了警觉的神色。他走过去,低声表示歉意:

“亲爱的里维斯小姐,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我吧!我把您吓成这样,真是十分难过。我并没有想……只是来……”

“干什么?”

“只是……只是想再看看您。我不想让您感到讨厌,假如不是这只狗……以后,我永远见不到您了,永远……除非……您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他住了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怕听到哪种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她脸色煞白!她为什么一动不动?

贴在胸口的那只手,慢慢松开了,无力地放下去。姑娘痉挛地咽了几口气,终于又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

“您为什么想让我嫁给您?”

“这……因为我爱您。”

这些天来,他一直希望看到她的笑容。现在,她笑了,他却又感到十分遗憾。这并不是那种微笑。她那张年轻的脸变得老气横秋,毫无生气。刹那间,他十分不安,清醒过来以后,才明白,他是怕比阿特丽斯的。

“好吧,我嫁给您。”

真是干脆利落。就象是他请她一起登上山顶一样。只是过了片刻,这个心神不定的年轻人才恍然大悟——现在他已经是位幸福的未婚夫了。

“您同意了?我……我会成为一个好丈夫的。我保证……”

他握住她那只软弱无力的手。这次,这只手没有颤抖,但仍然是冰凉的。他脑海里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鱼快死的时候,就不再挣扎了。

“我明白,”他慌慌张张地嘟哝着,放开了她的手。“这件事有点突然。”

“是的。我希望咱们回家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那边篱笆上拴的是您的马吧?罗维,罗维!佩特西!回家!”

他象一只冷水浇头的小狗一样,跟着她走。如果当个未婚夫就是这样,那么……

他们走出树林,老远就看见卡斯特斯夫人站在草坪上和花匠的帮工说话,亨利还没有松开马,她就看见了他们俩,她惊喜交加,频频向他挥手,匆匆走出花园,朝他们快步走来。

“大事已定,”亨利想。“没有退路了。”

比阿特丽斯问了他些什么呢?

“您吃过早饭了吗?”

“我……还……没吃:一清早就出来了。”

“是从伦敦来吗?您一定很饿了。家里可能很快就开饭,我出来的时候,厨房已经生火了。”

她母亲离他们只有五十码了,可她还在谈论早饭!再过一分钟,他就应该说……说些未婚夫应该说的话:你使我成了最幸福的……不,这只是书本里的话。她已经答应了……唉!天晓得!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说些什么呢?

但他什么也没说成。比阿特丽斯走到母亲跟前,直视着她的眼睛。

“妈妈,我要嫁给特尔福德先生。”

这一天发生的所有其它事情,都好似一场糊里糊涂的乱梦——不可思议后接踵而至,但每件事都好象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他只明白一点:他受了骗,被剥夺了他拥有的无可争辩的权利。未婚被接受以后,未婚夫都要吻一下自己的未婚妻,这是既定的习俗,可是却没有让他吻比阿特丽斯。

然而,卡斯特斯夫人倒慷慨大方地吻个不停。她不时亲吻他们俩,大声地说了些温柔的话,还不时用花边手帕在眼睛上抹几下。呸!她最好别洒讨厌的香水。这种气味真令人作呕!这些香水叫什么名字?他记得,几年以前有人告诉过他……

对了,是那个棕黄色头发的女人告诉他的。当时他和她一起在泰晤士河上游……

往事不堪回首。从那时起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星期了。那时候他还没听说过比阿特丽斯的名字。可现在却要和她结婚了…….

他们走过家门,艾尔西跑下楼梯迎接他们。她嘁嘁喳喳,象只喜鹊,听到这个好消息,也跑过来吻他。她的亲吻还是能忍受的——她是个快乐而健康的孩子,尽管有些放荡,看来还算温柔。如果跟她有更深接触,她很可能是亲切可爱的。不管怎么说,她身上除了肥皂味儿以外,剩下的就只有纯洁的气味。

他们很快就坐下来吃早饭,那两个下流女人也在座。幸好,特里格不在:他在伦敦过夜。女人们尖声叫喊,祝贺这件喜事。楼上传来一阵凶狠的咆哮声——原来是那位男主人责问,他们为什么吵嚷。艾尔西吃吃地窃笑起来。

“杰柯准是又喝得昏头涨脑了。昨天就听见他骂人。我劝他多少次,让他少喝点辣鲈酒。他要再不克制点,准会跟咱们那位牧师一样,头发会脱光的。”

她才十六岁!

楼上的门砰的一响,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接着走廊里传来一阵骂人声。卡斯特斯又跟一个佣人吵架了。应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可他这副样子,怎么跟他说话呢?亨利只是想:“别提那十个基尼了。”他朝比阿特丽斯看了一眼。不能指望她的帮助——她呆呆的坐在那里。

这次倒是艾尔西帮了大忙。卡斯特斯开门进来,他眼珠发黄,嘴巴恶狠狠的歪扭着,这时,大胆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跟前,喊道:

“杰柯,你那半克朗输给我了!特尔福德先生终于要娶比了。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卡斯特斯瞪着眼睛,呆呆地朝着那只笨头笨脑的苍蝇看了足有几秒钟,苍蝇先是挣脱了蜘蛛网,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自投罗网了;然后他一口气喝干了妻子递给他的一杯纯酒精,这才清醒过来。

“好极了!我真高兴亲爱的,真高兴!衷心祝贺您!”

接着就是一阵长时间的握手。

“可是,杰柯,”艾尔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了,“你还没有向他祝贺呢!你应该吻她……”

她姐姐赶紧退到了桌子旁边。

“妈妈,早饭都凉了。特尔福德先生一定很饿了:他是早晨四点钟从伦敦出发的。”

“我的老天爷,这可不行,”卡斯特斯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谈吧。不,艾尔西,这不干你的事。你快到史密泽斯小姐那儿去吧。比阿特丽斯也不用跟我们来。请,亲爱的特尔福德。”

在书房里,他们一再询问亨利财产的具体情况,他却避而不谈。问急了,他就固执地噘起来嘴唇。他说,现在谈结婚事宜,还为时尚早。他们用不着为比阿特丽斯担心:他有相当可观的财产,能使妻子和孩子的生活过得富富裕裕,但是要决定细节,他先得回沃里克郡跟自己的经纪人商量一下。

他又噘起下嘴唇,还未“说完了”。卡斯特斯已经不想从亨利嘴里听到什么诺言了,只想向他借钱。他声言,现款还没有给他送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耽搁了,但这两笔债他会立刻还清的。幸亏亨利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只拿出两个基尼敷衍了一下,便走出书房。接着,那位未来的岳母想跟他“谈谈心”,把他带到一处弄得乱七八糟的工地上去,说这里要盖一座意大利式的花园。她想和他商量一下筹备婚礼的事情,看来,她的计划即使兑现一半,他也要把巴顿典当出去。他久久不能摆脱她的纠缠。后来,艾尔西又把他缠住,他只好跟她到后院去,告诉她怎么医治小狗的气喘病。看来,大家都乐意和他在一起,只有比阿特丽斯例外,她根本没有露面。

他跟艾尔西讲完怎么给小狗治病,劝她回到史密泽斯小姐那里去念书。她作了个鬼脸,后来听到刚回来的特里格的说话声,就跑去通知他这件大喜事。亨利终于脱开身,急忙去寻找无影无踪的比阿特丽斯。他没有找到她,只好心情沮丧地回到后院。他想去马厩看看,是不是给他的马喂了燕麦。这家人没有一个是可靠的。

马厩里一片漆黑。他打开门,一缕阳光射了进去,突然有人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我亲爱的杰柯,这出把戏还真演成了。我还以为,他会从你手上溜掉呢,听着,弄来的头一笔钱,可得归我。是我让你开的窃,请他来的……真见鬼!”

亨利看着了的背影,露出一脸苦笑:这个坏蛋知道,得赶快跑掉,否则他那一嘴牙就保不住了。可是他怎么会把自己当成卡斯特斯的呢?他们毫无相似之处。虽然两个人身材都很高,但……

对了,卡斯特斯也有一件骑马穿的摩登蓝色上衣。准是亮光把特里格的眼睛照迷糊了。现在他总算挨了一顿教训。

这一天真难熬,亨利没能跟比阿特丽斯单独说上一句话。他十分清楚,她故意躲着他。就连他为订婚戒指量尺寸,也是当着全家人的面,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他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宝石。她回答说,她对珠宝一类东西无所谓,随他挑选。可艾尔西却沉不住气了。

“你买钻石,亨利。”

“依我看,最有诗意的还是蓝宝石,”她母亲说。“我跟第一个丈夫订婚的时候,他买的就是蓝宝石。他说蓝宝石象我的眼睛。”

“现在最值钱的是绿宝石,”卡斯特斯说。“请您记住这一点,我的孩子。如果有朝一日您急需用钱,把戒指当掉,您就会明白,绿宝石的价值是无与伦比的。我可懂得怎么花钱才上算。”

让他们大家全见鬼去吧。他并不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他只是问比阿特丽斯喜欢什么东西,可是看来她什么都不喜欢。

晚上,他从马厩里牵出马,抓个机会悄悄问比阿特丽斯,她是不是还想要什么礼物。

“不,我什么也不要,十分感谢您。”

他返回伦敦时,心情忧郁,怅然若失。如果他口袋里没有放着订婚戒指的尺寸,他真无法相信,他已经是个未婚夫了。

第一部 第三章

头一个给亨利一点点安慰的是梅丽夫人。第二天,他把自己订婚的消息告诉她,她由衷地感到高兴,这一来他的就稍微变得愉快了一些。她坦率地承认,原来她十分担心,现在放心了。比阿特丽斯不久就会有可靠的归宿。她也为亨利高兴:姑娘既然是个忠心耿耿的女儿,也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妻子。

亨利说,对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但她是不是会幸福,则是另一个问题。他担心,她接受他求婚,可能是被迫的。

他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他想解释清楚。但是他说不明白,梅丽夫人也听不明白。她只听懂一点:这个年轻人不大高兴,因为姑娘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热情。她用一种关怀备至的声调安慰他,这是他在沃里克郡常常听到的。

“请不要忘记,比阿特丽斯是她父亲教养出来的,她父亲如果没有遭到不幸,早就当大使了。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姑娘,不会相识不久就公开流露感情的。”

她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继续说:

“难道温文尔雅对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来说,竟成了不可饶恕的缺点吗?”

如果换个场合,亨利是不会消受这种软钉子的。然而现在,别人对他到底怎么看,他尽量不去介意。他又开始东拉西扯地讲下去,这时老夫人那丰满的面庞上略带傲慢的神态消失了,露出了素有的温厚表情。她听完了树林中的奇遇,拍了一下戴着许多戒指的胖手。

“亲爱的,可不能这样吓唬一个年轻姑娘。在荒无人迹的地方,居然藏在树后边!可怜的姑娘准是把您当成手持棍棒的无赖了。可您还想让她五分钟之内就兴高采烈。”

亨利十分懊悔。现在他才明白,当时的行为实在太鲁莽了,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但这也并不足以说明比阿特丽斯挑选订婚戒指之所以如此漠不关心的原因。他继续讲下去。当他说到蓝宝石的时候,梅丽夫人笑了。

“好个多拉,还有她那两只眼睛!真象比阿特丽斯,可是比阿特丽斯却什么都不要。真是她父亲的好闺女!”

她拍了拍他的手。

“你们俩都是好样儿的。好了,您去买您喜欢的戒指吧。她一定十分珍惜您送的礼物,不在乎是哪种宝石。”

他离开她家里,心里得到了安慰。经过再三考虑,他买了一只钻石戒指,这对他来说破费很大。暂时动用银行存款,还没有什么,可是他还有更大的开销。房子要修缮,才能体面地迎接新娘,订婚要花钱,卡斯特斯夫妇一定会千方百计寻找借口,不分担结婚费用。他们已经十分明确地向上他示意,他应当把比阿特丽斯带到巴黎去,至少住一个月,所以,最好还是花五十个基尼买个戒指吧。

不,这么漂亮的手戴这种戒指显得太寒酸了。比阿特丽斯的脸有时容光焕发,有时冷若冰霜,可她的手却总是那么美丽动人,就像凯特林那所住宅客厅里挂着的那幅画上的绝代佳人的那双手一样——那可能是她的祖母或者曾祖母。此外,婚礼和蜜月,都可以简朴一些。比阿特丽斯是会理解的。她绝不想让他倾家荡产或是违背对已故父亲许下的诺言——量入为出,绝不四处借债。婚后头两年,他们只得节省一些。但,既然他花了很多钱买戒指,但愿它能给他带来几许快慰。只要和比阿特丽斯单独待上一分钟就行。不许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盯着这只戒指,估量它的价格。他关心的正是这一点。

这次算他走运:他正好碰上她一个人在花园里。

“到书房去吧,”他说,“我想给您看一样东西。”

她默默地打开盒子,久久地凝视着戒指,这使他担心了。

“您不喜欢这戒指吗?”

“非常喜欢。太漂亮了。可…….”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亨利……请您不要认为必须给我买贵重的礼物。我……不需要这样的礼物……真的,不需要……”

他头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好象要哭。

“可是,亲爱的,每个姑娘都应该有一只象样的订婚戒指。一辈子只有一次啊。”

“可……亨利,他们跟您说了吗?我没有多少钱啊。”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钱足够咱们用的。难道您要用很多钱买嫁妆吗?”

“啊,问题不在这儿,我成年以后能得到的钱,足够我买衣服的了。但是不会再给我别的什么了。如果您了解这一点,那……”

难道她以为他想要一笔陪嫁吗?最好是说句笑话把一切遮掩过去产。他笑着说:

“别发愁。我需要的只是您。”

他怎么这么说?为什么她脸上露出这私下副表情?简直难看极了。

她伸出左手,让他戴上戒指。但当他想吻她时,她却用双手把他推开,躲到一边去了。

“不,不要这样”

后来,她冷静下来。

“请您原谅,亨利。我不想……好吧,请吻我吧。”

可是,他已经不想吻她了。他看了发她一眼,皱起了眉头。

“比阿特丽斯,听我说,您是不是真心爱我?我不愿和一位违反自己意志的姑娘结婚。假如有人强迫您……”

“不,亨利,没有任何人强迫我。”

“您真这么认为?如果您母亲或者……其他的人坚持让您……”

“他们当然是要坚持的,但这毫无意义。如果我自己不愿意,他们就无法强迫我。”

她慢慢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我很高兴,因为您需要我。我要尽力不让您后悔。只不过这……有点突然。我很快会习惯的。”

他头一次吻了她,如果这也能叫做吻的话。然后,他俩走出书房,看到全家人都在等他们。艾尔西想赶快看看戒指,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你把戒指带来了吗?给我看看!噢,太漂亮了!比,既然亨利已经把戒指送给你了,你现在就应该把另外那个人送给你的那些干枯的花扔掉。”

“哪儿来的花?”卡斯特斯夫人厉声问道。

“就是花……或者是信,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反正比总是把什么东西贴身藏着,晚上就塞在枕头底下——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是的,比,我都看见了!你以为我睡着了……”

“住嘴,艾尔西,”卡斯特斯怒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

比阿特丽斯转过身去,一声不吭,走出了房间。

过后,卡斯特斯夫人走到亨利跟前。

“亲爱的,恐怕我们的调皮丫头艾尔西今天早晨冒犯了您。她总是淘气,不说笑话就活不下去。请您别猜疑,除您以外,比阿特丽斯没有喜欢过任何男人。我估计,那东西准是装着她父亲肖象的项链。他去世后,那件东西就不见了。我早就知道是她拿走了,可我不愿意问这个可怜的姑娘。您知道,她非常爱她父亲。或许,您会想……”

亨利勃然大怒,打断了她的话。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自己很清楚,比阿特丽斯根本不是那种手上戴着一个男人给的戒指,被窝里又藏着另一个男人的信的姑娘。既然您问起来,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我认为,艾尔西应该挨一顿打,我就想好好揍她一顿。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开这玩笑,我认为有失体统。”

他忿忿地走开了。再待一分钟,他就会把对她的看法都讲给她听。她居然敢开导他,好象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相信不相信呢?他完全相信,比阿特丽斯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或许她突然想起那次初恋,为它还没有开花就已经凋谢而暗自神伤——谁知道呢?这可能说明许多……

胡思乱想!那只不过是她父亲的肖象而已。

他总算找到个机会又跟她单独待在一起,立即跟她谈起旅行结婚的事。他说,他不愿弄得入不敷出,因为这样一来,就得动用他父亲为农庄意外支出或为佃户治病用的存款——好佃户应当受到好主人的关照。如果他们不去巴黎,而到一个比较近的疗养区去,那就会节省得多。他听说在沿海城市布莱特赫姆斯顿有一家高级旅馆,这座城市就是一处疗养胜地。如果他们暂时不去巴黎,她是不是会不高兴?

当然不会。她也希望婚事举办得简朴一些。

然后他又问她:如果现在他回巴顿去张罗他们的结婚事宜,她会不会见怪。他已经很久不在家了,应该回去一趟。他九月一日回来,那时,假如她的嫁妆准备好,他们就立刻结婚。

当然,他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就说了这一些。但,他离开她,倒让她感到松了一口气,这一点,一眼就看得很清楚。他也是同样的心情。现在。她终于戴上了他送的戒指,那些刁钻的女人也暂时安静下来,不再折磨她了。他在巴顿待得越久,卡斯特斯敲诈勒索他的机会也就越少。此外,这个腼腆的姑娘也就有时间去准备出嫁的事了。

他在家里十分繁忙,没有功夫去考虑她枕头底下藏的是什么,这完全可能是她妹妹的恶意捏造。对她那过份拘泥的态度,他也不见怪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哪个姑娘愿意别人强迫她嫁人——即使嫁给她心爱的人呢?他们结婚以后,他一定让她摆脱这个万恶的家庭,那时情况就会变了。

他有时从巴顿给她寄些小礼物。她在回信中只是表示感谢,告诉他,她身体健康,什么东西都不需要。

他回到伦敦的当天晚上,口袋里带着婚约来到凯特林。幸好,那里没有什么讨厌的客人,只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青年人,外表很讨人喜欢,嗓音动听,长得很象比阿特丽斯。

卡斯特斯夫从和她丈夫兴致勃勃。

“这是我儿子沃尔特.里维斯,”她说。“他是昨天突然从葡萄牙回来短期休假的。他回家来,我们真高兴。”

在他妻子的亲戚当中,居然还有一位可以在沃里克郡社交界中引以为荣的人物。他有点女里女气,可能象他父亲一样,是个书呆子,要是再多些男子汉的气概就更好了,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个绅士。亨利松了一口气。

“我想,您能待到我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吧?”他问。

“我星期四就得离开。”

“怎么!下星期四就走?”

“是的。十分遗憾,我只能在英国待一个星期。”

亨利很奇怪。从葡萄牙来就住上一个星期,这值得吗?

“时间太短了,是不是?”卡斯特斯夫人说。外交官的命运就是这样:对一切事情都无价预料。

不一会儿功夫,她就让艾尔西去睡觉,经过一番争吵,她把小女儿撵到楼上去了,然后,走到亨利跟前。

“我们想问问您,是不是同意快一点举行婚礼?为的是能让沃尔特代替父亲,为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当主婚人。您知道,他是里维斯一家的家长。”

“可是他星期四就要走了。”

“当然,这有点突然。但沃尔特参加婚礼。如果嫁妆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比阿特丽斯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是不是这样,亲爱的?”

“是的。”比阿特丽斯说。她低头坐在那里,不插一句话。

她母亲匆匆接着说:

“我们还来得及做一件简单的结婚礼服……您自己也说过,婚礼应该一切从简。”

“这可办不到!光是举行教学仪式就得第三个星期。”

“如果采取一种特殊办法……”

亨利皱起眉头。他们又不急着要去格列纳—格林。沃里克郡可不兴这么办婚事。

“这也是为了艾尔西,”卡斯特斯夫人接着说。“她要跟沃尔特一起去。我们已经答应,让她当伴娘。不能让可怜的孩子失望啊!”

亨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们在骗他——不是现在就是刚才——而他是憎恨谎言的。

“艾尔西刚才还对我说,”他反驳道,“她过一个星期去拜访在埃普索姆的女朋友。”

“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是一个钟头以前刚决定的。我们打算明天再告诉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想把她送到法国寄宿学校去。沃尔特认为,她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跟史密斯小姐念书了,而且……她还应该学好法语。正好,沃尔特回去时经过巴黎,可以把她带走,留在……”

“把这个孩子留在巴黎?跟谁在一起?”

“沃尔特给她找了一所很好的寄宿学校。他通过英国使馆了解了情况。多亏大使夫人帮了大忙。事情挺顺利。”

亨利看了沃尔特一眼。这个瘦弱的青年是什么人物,怎么刚从葡萄牙回来就把大家的事情都办妥了?你看他——既安逸又温顺,可他却能一蹴而就;安排了妹妹的婚礼,又把另一个妹妹送进寄宿学校,而且一路上又得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夫人的帮助,事先又没有把自己的打算跟母亲商量一下。

沃尔特站起来。

“我想出去一下。您是不是愿意陪我走走?”

他们走出家门,他朝亨利转过身去。

“我可不可以跟您开诚布公地谈谈?”

刚才,亨利已经被弄得晕头转向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他非常愿意。可是突然间,沃尔特好象又无话可说了。

“我想,”最后他开口说,“您和我母亲的丈夫已经相当熟悉了吧?”

“比我原来希望的更熟悉,”亨利说。既然要推心置腹,那他也能做到直言不讳。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待在这个家庭里是很不合适的,这一点您至少是了解了吧?”

亨利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这总算是一次坦率的谈话。

“您可以想象,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多么为两个妹妹担心。葡萄牙离这里太远了。后来,我得知母亲又结婚了……我请假,但没有批准。我觉得,有好些事情我也说不明白。她毕竟……这些材料不能令人感到快慰。”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冬天,亲戚都和他彻底决裂了。债主们限他四十八小时内还清债务。这意味要上马沙尔西。当天,他就向我母亲求婚。她自己有些钱,虽然不多,但总是可以解他的燃眉之急。

温特洛普先生来信说,他们带着结婚证书到他的事务所去,还想要一笔钱,这时他才了解到上述情况。看来,他们认为,我母亲有权变卖里维斯家族后部分财产。温特洛普先生告诉他们,根据遗嘱的规定,除了我们爷爷收藏的珍品以外,他们无权处理任何东西。这时,我母亲歇斯底里大发作,卡斯特斯则破口大骂。他抱怨说,他“跟一个老太婆结婚,是受了骗”。温特洛普先生没有告诉我他说的其他的话。最后,他请他们俩离开他的事务所。后来,我母亲一个人去找他赔礼道歉。她痛哭流涕。”

“我写信给梅丽夫人——她是我的教母,请她关照两个妹妹。”

“所以他们才想起了我。”亨利想。

“后来,我又收到几封信,知道情况不妙。比阿特丽斯也写过只言片语,说她为艾尔西担心,让我赶快回家。如果您在一年前见过艾尔西,您就会知道这种担心的缘由了。父亲刚去世时,她还是个挺好的小姑娘。比阿特丽斯只字不提自己,可是不难想象,她是很不幸的。后来,母亲来信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比要嫁给一位绅士,他俩认识快两个星期了。开头我以为,您是卡斯特斯的熟人。如果您是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不准假,”亨利说,“也要跑回来。”

“当然。幸好,大使根据我的家庭情况给了我假,还给巴黎和伦敦有影响的人士写了引荐信,以备在需要采取紧急措施时使用。”

“您一切都处理得很及时。”

“我真是心急如焚,我不知道比阿特丽斯的情况。我教母昨天告诉我,是她把您介绍给比阿特丽斯的,我这才如释重负。这您是可以理解的。”

“您见到教母了?”

“见到了,也见到了温特洛普先生。她告诉我,她姐姐从您很小的时候就了解您,对您的评价很高。”

“我跟丹佛斯家的孩子们一起念过书。”

“是的。她提到了这件事。那么,您是不是能帮助我一下?我……对母亲不能再指望什么了,至少眼下是这样。我跟她谈过……详情细节您恐怕也不必了解了。她……不想和他分开,只要她还有钱,他当然也不会离开这里。”

“您能不能吓唬他一下?”

“我能作的,都作了。他不再干涉两个姑娘的事。我走以前,应该让她们离开这个家。您想个特殊办法,在我带走艾尔西的时候,也把比阿特丽斯接走。您同意吗?”

“同意。”

“那咱们明天就去伦敦,把一切安排妥当。谢谢您,特尔福德。”

他们握握手,走回家去。

“还有一件事,”沃尔特停在大门口的灯光下说道。“我妹妹说,她担心他们是不是借过您钱……请您不要再借给他们了。我母亲当然不想骗您,可……”他的脸由于痛苦而涨得通红。

“请您放心,”亨利说,“我把钱借给了卡斯特斯,而不是您母亲,数目不大,即使收不回来,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比阿特丽斯很难过。她希望我能把这笔钱还给您。”

“不,不用了。就让她认为这些钱是我的膳宿费吧。”

他们走进家门。卡斯特斯愁眉苦脸地皱着眉头,正在大声念一份冗长的清单,在上面划些记号。他妻子神经质地傻笑着,不时插几句话。比阿特丽斯坐在那里,攥紧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紧盯着这两只手,两个青年人走进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抬起眼睛。他们坐下来,听他们讲话。

“别念了。沃尔特,”卡斯特斯夫人说。“我们在核对那些珍品和装饰品的清单,看看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她应该带走的。两个中国象牙小雕像。比阿特丽斯,你还记得吗?我觉得,那好象是我的东西,是吗?”

“是的,妈妈。”

“往下的是什么,杰克?”

“一只玉石大碗。”

“对,也是中国货。”

“您拿去吧,妈妈。”

卡斯特斯还在继续不停地念着:黄金、水晶、象牙、孔雀石、绿柱石、小雕像、镶嵌工艺品、刺绣……看样子,原来这些奇珍异宝还不少,可是亨利在这个家庭却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大部分只是写在纸上,其中有一半早已落在拍卖商和高利贷者的手里,剩下的那些很快也要遭受同样的命运。看来,比阿特丽斯给他带来的嫁妆,只甬她身上那套装束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会送给她新的装饰品。沃尔特面红耳赤,眼睛死死的盯着地板。

“都念完了,”卡斯特斯说。“再看看那些画吧。《五等文官夫人多拉.庞谢福的肖像》。这当然应该留在这儿。”

随着卡斯特斯夫人,亨利也看了一下这幅装在镀金镜框里的肖像——这是多拉十岁时的肖像。除开它,屋子里还有一幅,但是从墙上那些肮脏的斑点可以判断,不久前这里还挂着第三幅肖像。

肖像上的那位夫人身穿白色细纱衣,天蓝色绦带,露出一副孩子气的笑容;还有那只蓝宝石订婚戒指——现在已经不在她手上。她的确可以炫耀自己昔日的美貌——看来,当时她是位绝代佳人。比阿特丽斯并不象她那样娇艳动人,这使亨利很高兴,因为那样的美并没有什么好处。

“列里面的《德法奥侯爵夫人肖像》,当然也应该留在这儿。”

“当然。”比阿特丽斯说。

这幅署有作者大名的肖像,挂在对面的墙上。亨利头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立即就对它十分注意。后来,他一直想弄明白,为什么他觉得那幅肖像很像比阿特丽斯。其实她俩毫无相似之处。肖像上的女人,长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大概是个外国人。她衣着华丽,扑了粉的头发上贵重的宝石闪闪发光,一束玫瑰花所在她那只白皙的手上。是的,手很像——都那样优美,又都那样健壮灵巧,面容却完全不同。谢天谢地,比阿特丽斯脸上没有那种夺人心魄,令人望而生畏的美丽,没有那种乌黑的睫毛和雪白的皮肤相映成趣的对比。她的肤色普普通通,象小老鼠的那样。此外,肖像上的女人那张椭圆形的脸也是另一种样子,两只眼睛挨得很近,嘴也不一样。而……笑容却是耐人寻味的……

“那是谁?”他悄悄问沃尔特。

“我父亲的外祖母,一个法国人……一个可怕的女人,这张像是她刚到英国时画的,那里她还没和我曾外祖父结婚。”

亨利哆嗦了一下。法国人!尽管她长得十分美丽,但头上眼看到她的照片,他就觉得厌恶,这就并不奇怪了。不她和比阿特丽斯毫无相似之处。仔细看上去,她也算不上什么美人。不过,她身上总还有一种……他又看上去她也看迷人的庞谢福小姐的肖像——简直就跟德累斯顿绘画陈列馆中的陶器牧女一模一样。这时他觉得,即便是他这个没有经验的人也能看出,对比这下,这位曾外祖母是相形见绌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算都核对完了,”卡斯特斯夫人轻松地说。“亲爱的,或许你想拿点什么东西留作记念吧?……”

“不了,谢谢您,妈妈。”

卡斯特斯夫人收起清单。

“多拉。”她丈夫说。

她赶紧朝他看了一眼,用手帕擦了一下嘴唇。

“对了……还有一件东西。你记得放在带钻石的项链里的你父亲那张小相片吗?我……我觉得,它好像是在你那儿。你住家里的时候,我一直没提到过它。现在,我想你该把它还给我了。”

“这她是做不到的,”沃尔特说。“项链在里斯本。”他仍旧瞧着地板。

“啊,这是怎么回事?我……我不明白。”

“父亲把相片给了他,”比阿特丽斯说。“我用木炭画了一张。那是他快去世时画的。他希望这两张画存放在我们手里。我认为,您是知道这件事的。”

“不,我不知道……”当然,沃尔特,如果你肯定,你父亲是把相片给了你……

“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卡斯特斯说。“我只知道项链是属于你的,多拉。”

她舔舔干燥的嘴唇。

“是啊……我也觉得……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是怎么挑选那颗钻石的。”

沃尔特抬起头,看看母亲。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冷淡而低沉,和他妹妹一样。

“妈妈,如果您要那颗钻石,我情愿叫人把它从镜框上取下来。但请您允许我保存那幅相片。它并不值什么钱。”

他站起身来。

“请您原谅,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我还有许多事。晚安。明天见,特尔福德。”

看来,这个青年人性格还是很倔强的。亨利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他也能看见比阿特丽斯义愤填膺。她太冷静了,更让人觉得可怕。

谁想发脾气,就随他的便,值不得大惊小怪。可是比阿特丽斯仍然默不作声。她准是怕由于父亲的金项链或是珍珠袖扣再发生新争吵,这个孤僻而又可怜的姑娘,每天夜间紧紧贴在脸旁的,正是这些东西。
第一部 第四章
以后的那五天,亨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见到比阿特丽斯。她忙着赶制结婚礼服,他从早到晚在城里奔走,或者匆匆地写一些必要的信件。找公证人、银行经理、裁缝、神父、鞋匠、珠宝商;整顿巴顿的经济,给熟人写信,忙着办结婚证书,为结婚旅行作准备——这些事一件接一件,弄得他狼狈不堪。如果没有沉着、稳健的沃尔特的大力帮助,他就不可能及时把这些事办妥。

亨利征求沃尔特的意见,应该送给新娘什么礼物。沃尔特为难了。

“亨利,”他说,“比阿特丽斯让我跟您谈谈。她请求您不要送礼物。礼物不必要。这样做反而会使他难受……我也是同样。”

“随你们便好了。”亨利回答。

他不知道,他们这样客气,是因为他目睹了争夺项链上钻石的不愉快场面呢,还是因为那笔不值一提的钱没有还给他,而使这两个可怜的人过意不去呢?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也应该尊重他们的自尊心。他离开珠宝让时只买了一只朴素的结婚戒指。

他越来越喜欢他这位未来的内兄——他是那样的谦逊、稳健,特别是他亲眼看到梅丽夫人和德高望重的家庭经纪人对这个青年人十分器重和赞赏以后,但他还是有些困惑不解。

“您的曾外祖母怎么会是法国人呢?”亨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沃尔特,当时他们俩正坐在伦敦的咖啡馆里。

在他心上人的血管里即便有一滴可憎的法国人的血液,也会使他觉得非常吃惊。他认为法国女人不知廉耻,男人都戴着卷曲的假发,毫无头脑,光讲穿戴——是一些没有道德的教皇主义者,只会生吞活咽青蛙和蜗牛。

他那忧郁的神情惹得沃尔特笑了起来。

“她只不过是个曾外祖母而已,亨利。难道您连这种区区小事都要计较吗?我认为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曾外祖父诺斯菲德爱上了她。”

亨利没有理由说“回答得真滑头”,因为看来沃尔特同意他的看法。

“在卡尔二世的宫廷里,她以才智和美貌闻名,可怜的曾外祖父迷上了她。后来,他为这件事情懊悔万分,堕落成酒鬼。她是一个非常残忍的女人。”

“这一眼就能看出,”亨利说,“而且她还是个放荡的女人。”

“从各方面情况来看,是这样的。但或许她在这方面并没有错。”

亨利全部坚定的道德观念绝不能容忍这种有罪的宽容态度。

“是个坏妻子——这还不算过错吗?我无法理解您。”

“首先还是因为她是一个坏丈夫。关于她青年时期的情况,我几乎一无所知,我只是听说,她十五岁时才从修道院里出来,成为一个淫荡之徒的第三个妻子,那个人的年纪比她大一倍。这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她还不到十八岁,那个人就在为她进行的决斗中被打死了。”

“那时她就嫁给您的曾外祖父了吗?”

“不,在以后很久,大概是十二年以后。她成为诺斯菲尔德夫人之前,是欧洲各国宫廷决斗的争夺对象,据说有个时期她和漂亮的阿芙洛拉.冯.肯尼斯马克棋逢对手。后来,她参与了很多可疑的政治阴谋,与耶稣会会员和雅各宾党人有联系,人们怀疑,她出于个人私欲,把那些人出卖了。大家都知道,她瞧不上自己的丈夫,憎恨她的独生女。那个可怜姑娘口吃,而她母亲却当众嘲笑她的缺陷。第二个丈夫死后,她来到伦敦,在赌场里厮混,她女儿则在农村苟延残喘,羞于见人。最后,我爷爷里维斯出于怜悯,和这个姑娘结了婚。”

“嗯,”亨利说,“这倒是一段妙趣横生的历史,真没说的。”

“是的。我担心,这段家史不会给我们家庭增添什么光彩。但是,下一辈人的生活就截然不同了。我父亲的双亲是对模范的恩爱夫妻,父亲总是虔敬的怀念他们——尤其是对他母亲。她可能是个非常亲切可爱的人,但遗憾的是,她一直生病。而且治疗得太晚了。我父亲三十岁那年,她去世了。她的忧郁病时时发作,父亲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就是在这种阴森的气氛中度过的。祖母总是觉得,自己的母亲站在身后,低声诅咒,逼着她上吊。有一次,当父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外祖母突然来了,后来他告诉我,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他母亲的那副表情。这张肖像包含着一段独特的家庭轶事。比阿特丽斯很小的时候,有时梦见这张画像,就会从睡梦中惊醒。我记得,有人说她的两只手很象画像上的那双,她就哭起来。依我看,她们两人的手并不那么太象,而脑袋长得倒可能更象点。艾尔西长得一点也不象诺斯菲尔德夫人,她完全随母亲。”

“没什么,”亨利想,好象多少得到一点安慰,“第四代人还不错。”可能每一家都会有害群之马。说起来,特尔福德祖父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地方。

星期三,全家来到伦敦,住在旅馆里。第二天早晨举行结婚典礼。被邀请的人只有梅丽夫人、那位家庭教师和亨利在伦敦的一位堂兄弟。在家里吃完早饭以后,新婚夫妇便去布莱特赫斯顿,沃尔特和艾尔西去巴黎。

头天晚上,亨利来到旅馆,想最后商定一些具体事情。他看到,比阿特丽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更不爱说话,但他认为这是很自己的事——她可能很累了。

“我想跟您单独谈谈,”他在告别之前对她说。

她把玱带隔壁房间。

“出了什么事儿,亨利?”

“没什么,亲爱的。只是我非常想你。我的妻……”

他突然紧紧地抱住她,开始第一次吻她的双唇,然后他又后退一步,茫然地望着她。她没有反抗他的拥抱,但他又在她脸上看见那次在树林里使他感到害怕的那种表情。

“比阿特丽斯!”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口。“我怎么了?为什么您这样怕我?

“不,没什么……我……请不要这样……明天……我累了。晚安。”

她走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自打提出这件奇怪的婚事以来,他还没有象现在的样惶恐不安过。梅丽夫人说得倒很轻松!不,这绝不只是少女的拘谨和腼腆,这是一种极端的恐惧,赤裸裸的恐惧,好象他是一个什么怪物。难道只是因为结婚,就能把一个姑娘吓成这个样子?人人都要结婚呀!男人和女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最好别在这件事情上费脑筋了。应该去睡觉,否则明天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深夜,他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他们到底隐瞒了什么呢?”他坐在床上,一想到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不寒而栗。是的,她这样害怕,是有原因的。

他是戴绿帽子的!正因为这样,她哥哥才急急忙忙从葡萄牙赶回来,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坚持要他们赶快结婚。有些年轻的丈夫尽管受了捉弄,却还不知道他们娶的老婆身上怀着别人的孩子——亨利在书上读过或听人说过的这些事,在他脑海里翻腾起来。

他从床上跳下来,用颤抖的双手去摸火镰。几点钟了?刚刚三点。他还有很多时间。

他点上蜡烛,开始穿衣服。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他让佣人备马,给房主人留下钱,请他把他的东西寄到巴顿,他准备在有人来找他以前,赶快离开伦敦。到哪儿去?这并不重要。主要是离开这里,越快越好。还没穿完衣服,他就坐到桌关,动手给比阿特丽斯写信:

“我爱您,信赖您。我认为,没有比您更纯洁无瑕的人……”

亨利痛哭起来。他写不下去了。

他把信撕掉,开始写另一封长信——这是给沃尔特的。

“你们的打算是很阴险的,但终于落空了。如果我没有发觉您的妹妹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就会落入你们的圈套……”

他把这封信也撕掉了。他就这么离开这儿,什么也不写了。让他们自己去猜测原因吧。

这可不行!绝不能不作任何解释,就把未婚妻扔在祭坛旁边。没有这样的先例!他该怎么办呢?给温特洛普先生写信?还是给神父写信?或者到教学当众休掉她?不行,他不能再和她见面了。

是不是他错了?或许她根本没有什么过错?那他就不得不自杀了。一个人这样侮辱自己的新婚妻子,就没有权利活下去了。是不是他当真错了?或许,这些事情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他写了几封信,可是一封也没有写完,他把脑袋枕在手上,脑子里昏昏沉沉,混乱不堪……

他的佣人在敲门。

“老爷,已经八点子,有位绅士,罗伯特.特尔福德先生请您。”

亨利慌慌张张抬起头。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坐在桌子旁边睡觉?他梦见什么了?

于是他看见已经燃烬的蜡烛和那几封没有写完的信。啊,他简直发疯的。

他赶紧把写得乱七八糟的纸片搂到一起,扔进壁炉,烧掉了。一个人在半夜里是什么荒诞的念头都想得出来的!

现在他根本不考虑这些事情了。今天他要举行婚礼,可他却睡过了钟点。得赶快准备,不能误了去教学的时间。他让佣人对他的堂兄弟转达歉意,请他自己先用早餐,然后就急急忙忙穿衣服。

这位新郎慌里慌张,衬衫的领子也歪到一边去了,喝了半杯冰凉的巧克力茶,就钻进马车里。当他的伴郎的堂兄弟,又生气又可笑地正坐在车里等他。后来,他又哆哆嗦嗦地抓住衣服口袋,吓得胆战心惊,生怕把戒指给忘掉了。一路上他只担心一件事——他们会不会迟到。他怎么没有让杰里叫醒他呢!他原来以为他能很早醒来,因为平时在家里,天一亮他就起床。

跪在祭坛前的时候,他本来打算回忆一下,他是不是当真出现过什么幻觉,但不久,他的注意力又转到另一个实际问题上去了——一会儿该对神父说些什么呢?

他勉勉强强熬过了整个结婚仪式和那顿烦人的喜宴。然后一对新人接吻、握手、给拥人小费。最后,马车启程了,他和比阿特丽斯单独在一起了。谢天谢地,他总算永远离开了卡斯特斯夫妇。这一切象是一场恶梦。

他又想起另一场恶梦。

他看看自己的妻子。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她仿佛是一只被黄鼠狼追逐的兔子。

但这毕竟是一场梦吧?

一路上,他几次想引她说话,但都毫无结果。他们到了布莱特赫姆斯顿,看到房子后面翻腾着的黑色波浪,接着,坐下来吃晚饭……

“是不是到岸边去走走?”他问。

“好的。”

他们在岸上来回走了几趟。亨利本想说点什么,但当他们走到路灯下面时,他看见嫁给他的这位姑娘的脸色,心顿时就冷了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有那种怀着别人的孩子而又和忠实的丈夫睡在一个床上的女人,才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越来越觉得憋气。他明知这是陷阱,可还是闭着眼睛往里钻。

再过一小时,他就能知道一切了。如果真是这样,他是不是要把她杀死?不,无论她干了什么事,他也不会对她下毒手。但他要把她撵走,让她回去找那些小偷和妓女吧,那才是她该去的地方。他绝不允许他的巴顿——他那块宝贵的英国

土地——落到一个卑鄙之徒的私生子手里。

这是不能忍受的!

“回去吧,比阿特丽斯。”

他觉得自己的语调十分凶狠、粗暴。

“亨利……我想顺着码头走到底,行吗?”

啊,她想拖延时间。随她的便,他不会催促她。

“好吧。”

他们一直走到码头的尽头。那里虽然还点着灯,但却渺无一人。她倚在石桩上,俯视着波涛滚滚的海水。正是涨潮季节。亨利望着比阿特丽斯,心潮起伏。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他非常爱她。

“好了,回去吧。”他又重新说道。

她朝他转过身来。

“如果可以,请您离开我十分钟。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看看表,转身走开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忍无可忍。现在可以毫不怀疑了。过十分钟他就回来。如果那时她再想出什么花招来,他就要她的脑袋。

不行,她也许会跳到海里去!他急忙朝她走去,又停下来,热泪夺眶而出。这对一个可怜的姑娘来说不正是一条最好的出路吗?他看到她急步朝海里走去,便赶紧向她跑过去,接着又收住了脚步。她并不想跳海,女转身走回石桩旁边,继续凝视着海水。

她没有跳海,只是从腰带上拔出一把小刀,扔到水里。刀子虽然不大,却很锋利,刀刃磨得很薄。

她再也不需要这把刀了。现在,亨利会保护她不受任何男人的侵犯——当然除了他本人以外;为了换取这种保障,她把自己的身体卖给了他。现在她应该履行这笑交易的条件。既然他已经买了他,那么她处女的肉体就是属于他的——如果需要的话。对她来说,这处女的肉体并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它已经失去了任何价值,只不过是一件商品而已。

在她青春消逝之际,只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使她有权自豪:忠实的人偿还债务,绝不躲闪,绝不诉怨。

亨利走到她跟前,面色苍白,表情严峻。

“比阿特丽斯,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她慢慢地朝他转过身子,抬起眼睛,庄重的凝视着他。

“是的,亨利,我已经准备好了。”
第一部 第五章

新郎悔恨交加,慢慢走下楼梯。

一小时前,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看见年轻的妻子悄悄走出房间。这种极度的羞愧,他有生以来只经历过一次,那是他在星期日学校里受到惩罚,含着眼泪跑回家去的时候。

他是怎么搞的?怎么会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疑虑?他怎么能怀疑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而他差点要干出来的那件事,比这种怀疑更可怕。“沃尔特会杀死我,”他自言自语“而他那样做却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的妹妹受了这种侮辱,我也会抓起手枪的。”

幸好,他写那些下流信的时候睡着了!谢天谢地,昨天晚上他在码头上什么也没有说。任何人都一无所知。她或者是其他人都不会猜到他那些卑鄙的想法,他将用自己毕生的时间,弥补对她的这一过失。任何女人也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丈夫了。

她站在岸边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海鸥,这种目光与她十九岁的年纪很不相称。

“你去吃早饭吗?”这是他想出来的唯一的一句话。

还不到一星期,许多事情在他记忆中已经淡漠了。尽管当他突然想起他那些荒唐的疑虑时,也会窘得面红耳赤,但他毕竟不是那种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总感到内疚的人。而且,在婚礼前夕做过一些蠢事的未婚夫,恐怕也不只他一个——婚礼前的准备工作会把任何人弄得心烦意乱。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很顺利:他结了婚,不久就会很幸福。如果她不是那样冷漠无情的话……或许,她也被弄得心烦意乱了,应该耐心等待。有人对他说过,如果新娘过分年轻而天真,蜜月常常不会那样称心如意。在巴顿,她会变得和大家一样。

以后几天,阴雨连绵,他很烦闷。在家时,下雨对他并没有什么妨碍,不论什么天气,他都兴致勃勃地巡视庄园,布置工作;或者带着爱犬,坐在点燃的壁炉旁,翻阅他父亲心爱的《绅士的消遣》一书,或者检查帐目,或者和左邻右舍的显贵谈论政治、狩猎或收成,或者把教堂的神父请来,打一两局牌。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又能干些什么呢?在这里,除了那个整天念书外国书的女人以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次他想打断她念书时,她都温顺地表示服从,可是因为两人无话可说,她就又去读那些法文书或者意大利文书了。

这了两个星期,他问她,假如他们立即离开这里,她是不是会很不高兴。他们还得在温切斯特逗留,参观大教堂,再产,巴顿也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此外,她是不是想尽快看到自己的新居?

“当然,很想看到。咱们明天走吗?”

她开始收拾东西;他把她叠得很整齐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递给她。一本小书掉在地上。亨利把书拣起来,笑了。

“拉丁文!我亲爱的姑娘,难道你还想着功课?度蜜月念这样的书可不大适合。”

她凝立着。那纹丝不动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有点不知所措了。他突然想起那位已故的学者,于是便温存地抱住她的肩膀。

“亲爱的,请你原谅;我忘了这些罗马作家的书都是你给父亲读过的。当然,这些书作为对他的怀念,对你是很珍贵的。”

“这是另外一些作者的书,亨利。我带来的这些书都没给他念过,但都很有意思,也应该读。”

“他看了一下打开的一页。虽然他在童年时代花了很多时间学习拉丁文,但是留在他记忆中的只是每天死亡硬背以及经常挨罚的情形。他还认识几个单词,但这些字搭配起来是什么意思,他就不懂了。他看看扉页:t.petroniiarbitri,《satyrieon》。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一篇关于萨蹄尔的粗俗的故事——萨蹄尔是一种吹芦笛的、长着两条山羊腿的怪物。这又有什么呢,他没有权利发牢骚。有人告诉过他,她有点究气。但至少她脾气很好——并不是任何一个妻子都能这样俯首帖耳听他的话。不过新娘子读这样的书,总还是很奇怪的。

她把彼得罗尼这本书和其他的书放在一起:《格列佛游记》、《pantagruel》、《decamerone》、朱文诺。所有这些书,都是她从她父亲一直锁着的那个书橱里拿来的。刹那间,她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微笑,使她那美丽的双唇变形了。她想,父亲原来了解的那个比阿特丽斯,根本不会去拿这些书,因为他认为这些书对她是无益的。可是,那个多愁善感的傻丫头早就变了。

自从在温特洛普先生事务所里发生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以后,卡斯特斯夫妇在他们结婚的头三个月里,忽尔相互指责,忽尔又情意缠绵地窃窃私语。

卡斯特斯暂时逃避了债务拘留所,但他付出的代价,等于失去了自由。他被迫永远离开伦敦和赌场,住在荒郊野外,和他在一起的只有那个可以作他母校的、醋意十足的妻子和两个温文尔雅的继女。然而就是在这里,债主们也不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为满足他们的要求,他把所剩无几的珍珠宝石全都变卖了。

三月初,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妻子的同意,把她的蓝宝石戒指典当出去。这是一块很高级的宝石,他想把它卖掉,然后告诉妻子只典当了一半的钱,剩下的都装入腰包。他估计这笔钱不少,可以到远离凯特林的地方去寻欢作乐。他想找个体面的借口,到伦敦待两夜,用他妻子根本不知道的那五十基尼再到牌桌上碰碰运气。后来才知道,她要跟他一起去找放高利贷的人,否则戒指就不放手。

几乎整整一个星期,他寻找各种借口,迟迟不动身。最后,他总算同意了,表示他们应该接受伦敦朋友的邀请,参加晚上的牌会,在城里过夜,第二天早晨再去典当戒指。同意前往的复信刚一发出,他就推说牙疼。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坚持要她一个人赴约。

那天晚上,比阿特丽斯正在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里,一直俯案搞她父亲未完成的工作。她父亲长期生病,不幸逝世,到现在还不到一年;可是她觉得,这个家庭早已把他彻底忘掉了,就象他死了一百年。夜已经很深了,她哭了很久,最后睡着了。

一种痛苦的窒息使她从睡梦中惊醒:她母亲的丈夫一只手卡住她的喉咙,另一只手企图把一块布塞进她嘴里。

那些千依而顺的女人早已使他厌烦了,近来,他那个老态龙钟、性欲强烈的妻子,更使他反感。处女的反抗,使他那腻烦的感情得到莫大的快慰。

是的,她在反抗;尽管她已经吓得要死,孤立无援,但她却象一只野猫,拼命挣扎。姑娘疯狂自卫,他惊呆了。他原来对这种事情有把握,所以直到最后一分钟才想到用布堵她的嘴,担心艾尔西那灵敏的耳朵会听到喊叫声,因为她睡觉的房间和比阿特丽斯的房间只隔三间屋子。一切本应该进行得顺顺当当;她突然被惊醒,一定会很害怕,这时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堵上她的嘴,用他在学校里学会的那一招,扭住她的胳膊。这一招很灵,他平生只用过两次,他那些年轻的伙伴无不折服。这个小丫头马上就得听的摆布,而后恐惧与羞愧就会迫使她成为他驯服的奴隶。

说实在的,他感兴趣的只是把这件事办成,而不是这个面黄肌瘦的姑娘。他想玩弄她,主要是想结那个束缚他手脚的可恨女人暗地里好好报复一下。因为她是她的亲生女儿!

当然,艾尔西比她姐姐漂亮,可是她太象她妈妈了,所以引不起他的兴趣。此外,跟那个傻丫头勾搭也太危险。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大发作,把一切和盘托出。搞这个女学究更保险:她知道应该守口如瓶。他刚离她三步远,她就扭扭捏捏,凭这一点,就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伪君子。他要教训她,该怎样装得天真无邪!他要能把她搞到手,真是得益非浅。以后,她对他服服帖帖了,他就能让她骗她哥哥的同意,把房子典当出去。到那时候,就把她一脚踢开。

比阿特丽斯挣扎了很久,最后用指甲在卡斯特斯右眼上挖了一下。他尖叫一声,从房间里逃出去了。她吃力地把布从嘴里掏出来,刚把房门锁上,眼前一切就变得天旋地转了。

第二天,卡斯特斯夫人刚回家,佣人就在门口向她汇报:“夫人,老爷出事了。大夫刚走。比阿特丽斯小姐嗓子疼,正躺着呢。”她丈夫一边呻吟,一边骂人。他的脸被抓伤了,大夫用绷带把了的右眼包上。她并不相信,真是那只野猫在牲口棚里窜到他身上,但她只是怀疑,准是某个愤怒的农场主——一个女人的父亲或者哥哥——教训了他一顿。

大夫明显表示同意她的猜疑,但是职业上的道德准则不允许他公开说出自己的看法。因此,卡斯特斯夫人大发雷霆。比阿特丽斯听到从楼梯上传来的凶狠的吵骂声。

“你让我相信这套鬼话吗?”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喊叫。“我看你还挺聪明,能……”

“多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只猫抓了我的眼睛,我来不及……”

比阿特丽斯把脑袋塞到枕头下,于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过了二十分钟,气急败坏的卡斯特斯夫人拿着摘下来的窗帘走进比阿特丽斯的房间,急匆匆而又不耐烦地打听女儿的病情,她一向不大喜欢这个女儿。

为什么大夫在场的时候,她不请他看看嗓子呢,现在,大夫已经走了。

比阿特丽斯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用一块湿手帕盖住额头上的大紫斑,她用嘶哑的嗓音小声说,她不需要大夫,很快就会好的。

“你怎么了,是感冒吗?胸口疼吗?只是嗓子疼?要不要给你拿点牛奶来?是不是要在脚底下放一块烧热的砖?”

“什么也不要,只需要安静。我头疼。”

“那你就别动了,好好睡吧。我让他们一会儿给你送点茶和炸面包片来。”

卡斯特斯眼睛上的伤口已经发炎,病情在恶化。几乎三个星期,卡斯特斯夫人除了自己的烦恼以外,没有时间考虑别的事情,丈夫不停的呻吟、叫骂、吵得她歇斯底里大发作,而他最后,她被折磨得几夜睡不着觉担心他眼睛肿得更厉害,她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她毁掉自己的名誉,失去许多朋友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如果炎症感染了另一只眼睛,卡斯特斯会不会双目失明呢?她作出这样重大的牺牲,在自己家里忍受忘恩负义的行为,遭受别人的歧视、侮辱,难道识是为了成为一个瞎子的妻子,去过那种痛苦的生活?

大夫费尽唇舌才使她相信,卡斯特斯不会变成瞎子,也不会留下丑陋的伤疤。她已经完全忘了,那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偏偏在这个可怕的时候得了感冒,躺在床上。

比阿特丽斯的嗓子和额头上的紫斑还没有消退,尽量回避任何人。病情刚刚好转,她就整天待在没有人去书房里,要求把吃的东西也送进去。头一个星期,她用披巾裹着嗓子和脑袋,喝些掺了酒的热牛奶和用黑茶爢子制作的茶,医治根本不存在的感冒。她一听到门外的卡斯特斯的脚步声就发抖。她不知道,她不会再受威胁了,因为与其说她怕他,还不好说他更怕她。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同时也搞不清,她下一步还要采取什么措施。

吓唬这个暴力的牺牲品并不困难,但是,姑娘既然能抵抗这样经过周密考虑的坚决袭击,那怎么能保证她守口如瓶呢?她给她哥哥写了些什么?要是这个青年人突然从葡萄牙回来,他会有什么想法呢?最好还是让她滚开:随便嫁给什么人都行,越快越好。

卡斯特斯的妻子尽管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但也希望把大女儿撵走,而且她的这种愿望比以前更强烈了。多拉哀叹自己姿色衰减,早就察觉女儿的青春年华对她是种无声的挑战,在这场较量中她只能甘拜下风。在她看来,丈夫在去年伦敦社交斯刚开始时死去,是对她命运又一次无端的残酷打击:如果那个讨厌的丫头早一年在社交界露面,就更容易把她嫁出去——因为在这段时间里,许多用得着的人家拒不接待他们了。自从卡斯特斯成了他们家的主人以后,梅丽夫人就坚决不登他们的家门,但她对故友十分怀念,所以对他的女儿仍然很关心,也正是因此,她才接待她的继父。但她也非常明确的表示,她的宽容是有限度的。

应该抓紧时机,否则就永远也不能给比阿特丽斯找到合适的丈夫了。眼下的社交斯是最后一次机会,不管她可怜的母亲怎样费尽心机到处借债,也得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她呢?总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绷着脸,对家里发生的灾难、对她母亲低三下四费尽心机买来的那些漂亮衣服,一律不闻不问。一天天过去了,她仍然无动于衷:从早到晚看书,借口头疼,迟迟不去找裁缝和成衣匠,可她又固执地不去找大夫。换个姑娘,可能被认为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比阿特丽斯的性格一向古怪,总是很难让她俯首帖耳。她会突然直愣愣地望着你,好像你是个坏蛋一样。而她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

卡斯特斯夫人想把过去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尽快忘掉:她亲生女儿竟然不让她进父亲的房间,发疯似地对她说:“请您走开!让沃尔特和我守着他。您哪儿还有心思想他?”她居然把亲生母亲关在门外!

史密泽斯小姐总是抱怨说,艾尔西任性而粗鲁。当然,艾尔西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缺点,但万幸的是,她毕竟跟比阿特丽斯不一样。

这期间,比阿特丽斯在贮藏室里找到一把得心应手的小刀,她找了个借口,把自己的床搬到艾尔西房间里,还给哥哥写了信,请他回家处理小妹妹的事情。关于自己,她只字不提:对她的遭遇没什么好说的,别的问题更不在话下了。

光阴荏苒,她还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次又一次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可怕事情。每一次她都想到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今后怎么办?

自杀吗?如果能立即……父亲逝世时,真够受罪的。还有,死——就意味着艾尔西没有人管了,艾尔西是个好孩子,刚满十六岁,她是答言洒照顾她的。但留在这个家里……

没有地方可去。既没有钱,又没有朋友……不错,有梅丽夫人。她心地善良……但头脑简单。最糟的是,她太好奇。跟别人去说这件事,还不如死了好。

她试着读书。她把书一本本拿出来(她经常给父亲读这些书,所以很喜欢它们;当然,这些书本身也令人喜欢),但又放回了原处。

这些书都很乏味、肤浅、很有害。贺瑞斯笔下的居心叵测的处女、李西德和蒂蒂尔及其芦笛、阿特丽斯罗菲和斯特拉、奥卡辛和尼古列特——全是胡说八道。

但是,为了不至于神经错乱,应该读书。她的目光落在锁着的那张书柜上。父亲把全部钥匙都交给了她,但多年前他嘱咐过她,不要读这个柜子里的书。“这些都是名著,很有价值,但你看不懂;此外,书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对你也有害。”

不让她去接触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如果说世上那些丑恶现象她还不完全知道,那么最好也尽快地让她了解了解。

她打开柜门,看看那些不熟悉的书名。其中一本书使她十分诧异。

《格利佛游记》!这本童话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小时候,父亲常常把她放在腿上,给她讲小人国和大人国那些可笑的故事。但是居然还有续集。什么是勒皮他?她开始读这本书,最初觉得没什么意思,但很快就觉得那些哲学家和给他捧场的人十分可笑。没有人好好地开导她,所以她也一直迷迷糊糊。但现在,她清醒了。

后来,她读到书中描写耶胡的地方,心中猛地一动,又产生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真理终于被发现了——尽管是赤裸裸的、可怕的、令人厌恶的,但它毕竟是真理。她认为她认识了丑恶。难道所有的人都和妈妈一样?

而她自己呢?她到底是什么人?她父亲身上原来也有一个耶胡——否则,她怎么能出世呢?耶胡招来了另一个耶胡,于是就出现了新的耶胡。在她的血管里又有多少母亲身上那种罪恶的血液呢?

那天她走过窗前时,听到几个妇女在嘲笑她母亲爱吃醋,她们指的是什么?

“多拉不会忍受他很久的。”

“也许她会弄个水落石出,他会被送到殖民地去,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她可以吓唬他一下。”

吓唬?

她开始翻阅祖父留下来的法律书籍。她起初丝毫也不明白的刑事诉讼程序,现在越来越明白了。经过几个星期的悉心钻研和对罪证的考虑,她为母亲裁了一件勒皮他式的衣服——很合逻辑,但不完全合身。她只犯了一个错误,部分昌由于她年轻而没有经验,部分是由于不断去分析拉丁文语法的细节——但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她把一切都归罪于糊里糊涂的多拉.卡斯特斯,认为自己的推论十分清楚而又符合逻辑。

对未成年女子施行暴力。特别是对未成年的virgointacta,而且是强奸继女。这牵涉到乱伦关系。如果揭发他有强奸行为,他大概会被流放到殖民地去。

“我想,你有足够的理智去”

“那只猫抓了我的眼睛”

这就是说,妈妈生气是因为他没有成功。大概,她是故意去伦敦,好让他有可能利用这种机会,然后再用告发去威胁他,他会马上服服贴贴的。

这位女耶胡给自己的男耶胡下了圈套,用亲生女儿当诱饵。

比阿特丽斯身上的紫斑还没有完全消退,伦敦的社交期就开始了。她在上流社会初次抛头露面并不成功。她脱掉身上那廉价的旧丧服,换上专为大家闺秀展销的白色服装,然后她被带去参加各家的舞会。因为卡斯特斯一家的名声日益狼籍,很可能使她失去进入上流社会的机会均等,所以他们想赶快给他找个婆家,但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她知道,梅丽夫人正在千方百计替她找丈夫。如果有人向她求婚,她就得接受,不管未婚夫是什么人,她都应该作成这笔交易:她用身体去满足他的淫欲,而他的家,则是她——如果可能,还包括艾尔西——避难的场所。结婚——这简直是罪孽,而生活本身也是一种罪孽。到处都罪恶深重,她又有什么权利抱怨?看来,这是造物主的意旨。造物主也是耶胡,是个大耶胡。

始终没有人向她求婚。这是可以理解的。她既不富有,也不特别漂亮,比她年轻、动人的姑娘多得很,尽可以随意挑选,还用不着提心吊胆为卡斯特斯玩牌输的钱还债。对于有这种亲属的姑娘,人们总是要退避三舍的。

最后,她认识了亨利。作为一个耶胡,他倒并不那样下流。他不象那个想在梅丽夫人花房里吻她的人那样发出淫荡的笑声。他不说猥亵的恭维话,只谈奶牛和牧草。

后来,他突然走了——准是感到厌恶了。这并不奇怪。整个晚上,妈妈又吵又骂,大哭大闹。第二天早晨,一位身穿蓝色骑马服的人,藏在树后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明白了,并不是她又遭到新的袭击,藏着的人是那位喜欢奶牛傻里傻气的青年乡绅。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小声说了几句话——他在向她求婚。

当然,她应该认为自己是很幸运的。只是希望他别碰她也许,她慢慢会习惯的。

在沃里克郡,她会受到保护,为此她自然要付出代价。什么东西也不会白给。但她可以永远不再见到妈妈和那个家伙了。

眼下,她已是个有夫之妇了。这个可怕的蜜月总算快结束了。到了巴顿,亨利除了她以外,还有很多事情要照料;她可以喘口气了。也许有一天他满足了,或者对她厌恶了,他就会跟别的男人一样,去找别的女人,那时她也就能得到安宁了。

当然,先得生儿育女。女人一生只有两件事;和男人性交及生孩子,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这两件事都很可怕,但又都不可避免。既然别的女人都能忍受
第一部 第六章
“这就是巴顿”亨利说。

比阿特丽斯从马车里向外张望,她欣喜若狂:多美的地方啊!

他向她谈起他父亲对庄园的改建,这以后的一个钟头,她一直竭力设想,这位从前的利物浦商人以及他那笔钱能把一座简陋的老房子和花园改变成什么样子。让她欣赏的是不是他们刚刚经过的那座蒙克顿华丽庄园的拙劣翻版呢?也行,他仿制了高傲的狮身鹰头象,或是把树剪修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样子,在丹佛斯城堡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和宽阔的草坪旁边,那些玩意儿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但他并没有改变什么。眼前出现的是一所优美的农庄住宅——平和宁静,果树成荫,令人心旷神怡,瓦屋顶古色古香,爬满了匍匐的玫瑰花、迎春花、金银花和铁线莲。

刹那间,比阿特丽斯的眼睛模糊了。她父亲一定会喜欢这所房子的。如果说她还喜爱什么东西的话,那就只有这所房子了。

这所房子是亨利的。但对她说来可能是一座监狱。她又不由地感到一阵心寒。

他们走进屋子。他在说什么。她应该好好听着,应该想出恰如其分的答话。

“亲爱的,你想变动这里的什么东西,你就说话。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一切,只是除了她自己的身体。但他这番话倒是出自真心诚意。她顺口回答:

“我并不想变动什么——至少我看到的东西都是这样。这里的一切都尽善尽美!”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不难猜到,又得接吻和拥抱。

比阿特丽斯穿上便鞋,披上披肩。亨利在等她,想带她去看看整个庄园。他们来到这里的当天早晨,他就想做这件事,但她请他允许她头一天待在家里。“我有很多事情要学,”她说,“我希望把一切都渐渐料理好。”

昨天,她起得很早,整天都在观察这所房子,考虑怎样管理家务,而且跟佣人们见了面。晚饭后,她拿出记事本和铅笔,仔细记下,佣人工钱多少,买些什么,价钱多少,仓库里有什么存货,以及亨利对家庭开销的打算。他见她这样认真对待自己份内的事,十分高兴,现在该让她去看看他心爱的庄园了。

十月的早晨,阳光灿烂,她看到连绵的秋雨过后,牧场上一片碧绿,牧场那边就是苹果园,长满鲜红的苹果,这时她的唇边露出了愉快的微笑。她头一次主动朝丈夫转过身去。

他们走过牧场和水淹过的草地,来到小河旁,河水被笼罩在枝叶繁茂的老柳树的荫影下,在一片密集的悬钩子和长满紫红色桨果的野蔷薇中蜿蜒流过。睡莲只剩下几片稀疏的叶子,但山楂花还没有凋谢。薹草里到处都是蓝色的琉璃草。

回家的路上,他们穿过小树林,他让她看看参天大榆树,白嘴鸦忙着在榆树上搭窝。然后,他又把她带到牲口棚,与总管和满面笑容的长工们见面,还让她看了仓库、马厩和牛棚。他看到,她喜欢的不只是纯种马和屋里养的小动物,这使他非常高兴。看来,她对四条腿的动物都喜爱,即使那口大老母猪巴布霞,她也很感兴趣,这口猪哼哼着,在一摊脏水里享清福,用它那缩在一层肥膘下面的两只伶俐的小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身上带这么多膘,可真够受的,但它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笨。”她说。

“它才不笨呢!”他笑着说。“你试试看,让它干不愿意干的事!它可滑头了。当然,它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是不是?”

他俯下身子,温存地给这个奇形怪状的家伙的耳朵掻痒。

他真喜欢动物,比阿特丽斯十分惊异。

又过了一小时,她发现动物也喜欢他,这使她更为惊讶。

“全部动物我都看到了吧?”她问道,这时庄园里的那些马、奶牛、狗和猫,她都抚摩和称赞过了,也知道了它们的名字。

亨利笑了。他把最好的东西留在最后了。

“除了一个以外,你都看见了。它在那边。”

他就象他慈爱的父亲一样,声音里略带骄傲的意味。

“对它可要小心,它性格很怪。”

他打开那个单间畜棚的门,这里显得异常明亮、整洁。里面有一头红色大公牛,鼻子上戴着环,脖子上拴着链子。

“这是一头纯种蒂斯德尔牛。父亲从诺森伯兰把它带来的时候,它还是头小牛犊。在全郡里,没有第二头这样漂亮的牲口。”

“但……是不是总得把它关起来?”

“不。我们每天都用链子牵着它去放牧,有人看着它,就把它带到西部牧场上去。不过,那是很少有的事情。”

“为什么?”

“诺森伯兰公牛容易受惊。还很有力气。得寸步不离地看着它们。”

“亲爱的,这是英国最优良的品种。你瞧它的脊背!别走那么近,它跟你还不熟。怎么样,我的老朋友?苍蝇咬你了?没关系。”

“他挤进红褐色的牛的肋部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当,在它强劲有力的脖子上来回抚摩着。比阿特丽斯心里十分紧张。”

“亨利,这不危险吗?”

“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危险。换个别人,它可不干。我们是老朋友了,是不,老头儿?”

他慢慢抚摩着牛的脊背。牛不慌不忙地转过头,斜着眼睛,眨了几下,轻声打起呼噜来。

“听见了吗?它愿意让人抚摩经。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啊,你这个老红鬼,又来这一套了!”

他赶紧跳开,因为牛打呼噜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它的肩膀轻轻的抖动着。

“你看见了吧?跟它在一起可得留神。它过去跟我来过这一招了。”

比阿特丽斯吓得直哆嗦。

“怎么了?”

“它想把我挤到前面去。然后,它脑袋一晃,立刻把犄角捅进我的胸膛。它由于看到生人才发脾气的。这些鬼东西可狡猾了。听说,公象也是这样……亲爱的,你怎么了?我可怜的人,你脸色煞白。”

他跑过去,想扶住她,但她摇晃了一下,靠在墙上。

“没什么……不要紧。咱们出去吧。这里……太闷了。”

他有些慌乱,十分懊悔,请她原谅。这是他的过错,应该想到,这头牛会让她害怕。而且她一定很累了,因为他带她参观庄园的时间太长了。

她默默地和他一起走回去。幸好,他还不知道,什么事情把好吓成这个样子。

公牛转过头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它很像亨利。倒不是象眼前的这个亨利,而是在布莱特赫姆斯顿码头灯光下的那个亨利。棕红的头发、低低的额头、瞪着两只大眼睛,嘴巴……也跟动物一样,贪婪地咧开。他们好象是兄弟俩。

牛走近了,犹如一场恶梦……跑也跑不掉……

“我大概是有点累了。”她说。

星期日早晨,比阿特丽斯和丈夫一起来到巴顿的教堂。他自豪而有些羞怯地带着她朝特尔福德家族的长凳走去,长凳旁边放着一块石板,上面写着他父母的名字。他按规矩双手捂住脸,跪了约一秒钟,然后彬彬有礼地把长袍的下摆弄平,坐下来,看着走进来的人。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新婚夫妇,而亨利则不停地暗中窥视丹佛斯家族专用的那条长凳。地方上一些不显赫的名门后裔已经纷纷就座,而蒙克顿勋爵外出还没有回来,他那位威严专横的母亲的宽大的锦缎坐垫仍然空着。教堂的杂役小声禀报:伯爵夫人身体不适,不能光临今天的祈祷仪式。亨利开始祈祷,心里突然感到十分轻松:人们暂时不会评头品足。只要沃里克郡西部那位举足轻重、独断专横的老夫人还没有表明态度,谁也不敢抢先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朝比阿特丽斯投去兴奋的目光,而她却正陶醉在遐想之中。她在瞻仰修道院小教堂顶上宏伟的诺曼底式拱顶,没有察觉周围发生的事情。亨利只好在回家的路上向她解释全部情况,但她并没有立刻明白过来。

三天后,整个巴顿轰动起来了:蒙克顿家那辆巨型轿式马车停在通向亨利家门口的路上。孀居的伯爵夫人前些日子肝病复发,现已痊愈,她正是前出履行对妹妹的诺言:照料她们老朋友的遗孤——实际上这个姑娘比孤儿还可怜。

亨利不在家,但是没有他,别人也会惶惶不安。所有的佣人,从女管家琼斯太太到年轻的马夫,都十分清楚,巴顿新来的主妇在社会上的地位,主要仰仗于蒙克顿勋爵的母亲。

女管家敲比阿特丽斯房门的时候,她还在算帐。

“请进。”

琼斯太太走进屋子。她那件黑色硬缎子连衣裙上的每个皱褶,都显露出一副庄严的气派。

“夫人,从城堡来的伯爵夫人正在客厅里”。

说罢,脸上露出一副责难的神态。

“我从没有想到会有人来。”比阿特里斯说。

她慌张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毛料家常便服——这是她全部嫁妆中唯一自己挑选的一件。这件便服朴素、大方,正和她的心意,但卡斯特斯夫人却看不上眼。

“夫人,不能让伯爵夫人总等着,可是您这身装束……我是不是赶快给您拿件别的衣服?穿那件绿丝光绸的,还是那件葡萄色塔夫绸的?”

“谢谢您,琼斯太太,但我不愿意让那位老夫人总等着。我就穿这身衣服下楼去。”

她走下楼梯时,琼斯太太一直用气愤的目光盯着她的后背,不知为什么,比阿特丽斯心跳得厉害。开头就不吉祥。不如听众女管家的话:如果这位众望所归的夫人对她见怪的话,亨利一定会伤心,或许还要生她的气。

琼斯太太又去干自己的事了。新娘就是这副模样!伯爵夫人会怎么想呢?

最初一瞬间,伯爵夫人以为她是个寄宿的女食客,是“从名门请来的女伴”,女主人叫她来通知,她立刻就下楼来。亨利决不会这么吝啬,这么冷酷无情,让他的年轻妻子穿着毛料便服出来会见生客,她就象家庭教师,既没有耳环,也没有胸针,两只眼睛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后来,她看到她纤细的手指上闪烁着钻石的光芒,想起了妹妹最近来信中提到的情况:“应该给她些鼓励……她十分腼腆,沉默寡言……但我深信,亲爱的艾米莉娅,她很快就会了解,我姐姐的心地是多么善良。”

蒙克顿夫人站起来,亲昵地伸出丰满的双手,带着一副温厚的表情,朝走进来的比阿特丽斯迎上去。

“多么淳朴的小猫啊!别怕我,亲爱的,您丈夫很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他。”

比阿特丽斯心里很紧张。这位胖夫人是不是想吻她?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让她去吻,也许还要发生更糟糕的事。如果亨利要她屈从,她只好忍受,这就是这场交易的条件。她顺从地低下头,把她那温柔的脸蛋凑到伯爵夫人跟着,嘴角上渐渐露出微笑。

亨利和总管谈完话,回到家里,他在大门口看见伯爵夫人那华贵的马车,就赶紧加快的步伐,在前厅里,忐忑不安的女管家把他拦住处。

“伯爵夫人在客厅里。夫人还穿着那件家常便服。我请她让我帮她换件衣服,可她不愿意。老爷,伯爵夫人可别以为,咱们对她不尊敬。”

亨利的心凉了。如果头一次见面就留下不好的印象……蒙克顿夫人高兴时,是很善良的,有时简直善良得出奇。但她语言尖刻,行为举止稍有疏漏,都会遭到她无情的指责。亨利脑海里闪现出他学生时代的一件往事,这虽然与眼下的事情无关,但想起来却十分痛心:当时举行一次庆祝选举的盛大宴会,他父亲生平头一次被邀到那座高贵的城堡里去。

那年,他大概是十二岁,丹佛斯家的一个小兄弟把这件事在圣卡特伯特学校张扬开了。这带着恶意的笑话传遍了各个寝室和游戏场,而且大家的说法都完全一致,所以亨利在学校的时候,心灵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每个新处刚一入校,同学们就悄悄地、嘻皮笑脸地——同时还小心翼翼地看看亨利那双有力的拳头——告诉他们,“黑奴贩子”(只有一次有人大胆地公开叫过这个外号)曾用双手抓起一只煎熟的野鸡,然后又吓得赶快把一只大腿扔到盘子里,结果鸡腿弹起很高,连同浇汁一起啪达一声落在教夫人的膝盖上。
第一部 第七章
“……土地十分肥沃,只是怕是蚰蜒。但麦克佛逊知道对付它们的办法。亲爱的,如果需要的话,就到我家来,他会教您的。瞧,您丈夫来了。”

他俯下身子,吻了一下朝他伸出的那只胖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蒙克顿夫人对他的祝贺不只是慈祥的,而且非常温柔。

“祝贺您,亲爱的亨利!斯坦利.里维斯的女儿为咱们增添了光彩,这是咱们大家莫大的荣幸。是的,比阿特丽斯,您父亲年轻时,我对他就有很深的了解。我弟弟在牛津大学时,和他很要好,我在妹妹的结婚典礼上跟他跳过美女艾舞。好了,我该走了。过了星期一再见。我的儿媳妇请我转达她的歉意——她分娩后还没有康复。请您别忘了大丽花的事。”

亨利送她上马车时,心里还有些嘀咕。她拉着他的手。


“时间来不及了,”亨利含糊其词地说。“为了请她哥哥当主婚人,我们只好提前举行婚礼。她哥哥急着要回葡萄牙去。他在外交部门工作。”

“知道,我全知道。您猜猜,是谁给他安排的这份工作?当然是蒙克顿了。那个小伙子怎么样?您喜欢他吗?啊,这使我很高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蓝色的丝绒西装,简直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当时,他坐在我们驻巴黎大使馆的椅子上看小说,显得十分善良、温顺。您应该尽快带她去伦敦或者巴思,给她做点衣服。过了星期一,你们到我家吃午饭……她有没有合适的服装?我以为,多拉会给她做结婚礼服的。那么,这件是谁做的?噢,是我妹妹送的。好极了,衣服首先是给人看的。我向咱们社交界介绍的最后那位新娘,竟然忘记了她举行婚礼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当然,这并没有多大关系:新郎已经快七十岁了,走路都得拄拐杖。但象您这样一个年轻人,问题就不一样了,是不是?”

她亲昵的笑了笑,用胳膊肘朝他肋上捅了一下,他抽搐了一下。这并不是因为他比他同辈的人正派,而是因为,他不愿意蒙克顿夫人拿比阿特丽斯开心。

蒙克顿夫人从马车的窗户探出身子,用她那肥大的手指警告着他。

“您可要作她的好丈夫,亨利少爷,否则,我可不饶您。”

他清醒过来以后,赶快跑进客厅,抱住年轻的妻子,狂吻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你知道吗?你把什么人给征服了?我还没见过她和别人这样谈过话,从来没见过!全郡的人都将拜倒在你脚下。我的美人!我怎么感谢你呢?”

比阿特丽斯把下嘴唇咬得发疼。达到目的,这当然是令人愉快的事。可是代价呢?

她稍稍闪开身子。

“别这样,亨利,你把我的衣服弄皱了。”

他哈哈大笑,放开了她。

“你的衣服!就为这件衣服我都挨骂了!应该想法给你添置点服装。”

“我什么都有,只不过是忘了换而已。蒙克顿夫人对所有人的穿戴都要指手划脚吗?”

“只是对她喜欢的人,她才指手划脚。但恐怕她对很多人并不这么关心。告别时,她那么温柔地吻你,就好象你是她亲侄女似的。这简直使我不胜惊奇。”

看来,他根本没有想到问问自己:

她是不是愿意让那个长着一对闪闪发光的小猪眼的完全陌生的女人吻她,管她叫亲爱的小姑娘,抚摩她的脸蛋。比阿特丽斯立即垂下眼睑。一切都无所谓,只要他满意……

他还是那样满面春风,查看秋天里的那些果树去了。

她说得对:银行存款已经所剩无几了。最好是等三月份的进款,不急需的开支,暂时应该节省下来。但也不能让妻子在本地社交界初次抛头露面不戴任何首饰,只插一束迎春花。

“或许能在我母亲的首饰匣里找到点叙,”他说。“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巴顿家庭并不是显贵世家。同时,祖父死后,母亲生活十分贫困,她只好把那些古玩都卖掉。但她嫁给父亲时,他给她买了一些好东西。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他把首饰匣拿来,匣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我爱妻的珍品。我死后留给我的儿子亨利。”他坐下,打开匣盖,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有意义的纪念品:用头发编成的小链、用玛瑙制作的服丧用的胸针、磨旧的结婚戒指、儿童戴的珊瑚戒指和玩具。珍贵的首饰并不多,而且都是些笨重、昂贵又不美观的东西,可能是从某个土里土气的珠宝商那里买来的。亨利连连摇头,突然间他又喜笑颜开了。

“你瞧!”

他拿起一只扁平的镀金项链,上面镶着一颗小珠子,然后珍爱地让那条长长的多链子从手指缝里垂下来。

“你喜欢这只项链吗?我看是挺不错的。这是我出生后第二天父亲给母亲买的。玻璃是后来镶的。你看……”

他项链翻过来,玻璃里面有两缕小孩头发。

“这是我哥哥的姐姐的头发,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是得痢疾死的。那时候我还很小。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坐在母亲膝盖上,想抓这只项链。她说了一声:“不行”,把它拿开了。然后又吻了一下项链,就哭了起来。我当时大概只有三四岁。我刚刚六岁,她就去世了。过了很多年,父亲告诉我,母亲非常想念她那两个孩子。”

比阿特丽斯仔细端详他的脸。这张脸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了——可以看出,他心地是很善良的!

亨利仍然犹豫不决。

“我担心,这只项链样式太老了。但也许它还能戴……”

“如果你不在意,我倒很愿意戴它,”她温和地回答,略带些腼腆的表情,低下头,让他把项链戴在她脖子上。“谢谢。戴它比戴什么珍珠玛瑙都愉快。”

她看看玻璃框里面那些纤细发亮的头发。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阵轻松,仿佛这些头发就是使她获得幸福的护身符。

“最好马项链放在首饰匣里,等星期一再拿出来。”说着,她就去解项链。但在她脖子底下有个带尖的东西把项链勾住了,比阿特丽斯的手指被扎了一下。

“这儿好象有个别针,”她说。

亨利走到她跟前。

“让我来看看。对,花边上勾着一根弯曲的铁丝。”

“啊,我想起来了。这是用来挂梅丽夫人送的百合花的,不这样,花就会掉下去。”

她的脸又变得十分严峻了:她回想起,她母亲那双亵渎圣灵的手,曾用贞洁的花环装点的女儿的身躯,而她自己却甘受凌辱。人们迟早会发现,加略人犹大原来是一个女人和母亲。

比阿特丽斯用颤抖的手指把铁丝从花边上解开。

“我来帮你弄。”亨利说。

他小心翼翼地摘下铁丝。突然间,一股热血冲上他的头,他掀开轻柔的缎子衣服,把脸贴在她胸脯上。

“啊,多美的皮肤!”

她使劲向后一闪,铁丝从他手里脱落了。

“亲爱的,我扎着你了吧?”

亨利从地上拣起铁丝。他突然发现比阿特丽斯脸色煞白,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衣领。

“亲爱的,请您原谅吧,亲爱的!我不是故意……我只是……”

他怀着忏悔的心情,朝她走去。她失声叫喊一声,转身躲开他,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她仿佛是一头从猎人手中脱身的野兽,气喘吁吁地锁上了卧室的门,脱掉衣服,摘下项链。这时,她依然战战兢兢,好象总觉得那双贪婪的嘴唇还在碰她。她把水倒在脸盆里,使劲擦那块被玷污的地方,把雪白的皮肤弄得通红。最好是用烧红的烙铁在这地方烫一下!……

简直是牲口!他故意把你的注意力岔开,讲些他母亲及其死去的两个孩子的谎话来麻痹你,目的就是为了干这种事。

夜里还得受罪。但总可以咬紧牙关,耐着性子,勉勉强强熬过去。可是连白天也不能得到片刻安宁,时时都要提防暗算、根本不管她的痛苦和恐惧。

她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却竟然象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比阿特丽斯,亲爱的,给我开开门!请你开开吧。”

房子是他的。门也是他的——如果他愿意,尽可以把让砸开。她舔舔嘴唇,勉强地说:

“对不起,亨利,请你稍等一会儿。”

她拣起来项链。有一节已经弄坏了。

有什么关系!坏了一节旧的还可以安上两节新的。反正她摆脱不开他的纠缠。

她洗完脸,穿上一件家常便服,把围巾披在肩上,用别针把它紧紧别在胸前,然后才打开门。亨利走进屋子,那副样子好象一头落水狗。

“亲爱的,原谅我吧,请你原谅吧。”

她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吃力地向前走了几步,坐在椅子上,这时她额头上已经沁出几颗汗珠。她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诅咒自己:

“站起来,傻瓜,站起来!你坐着可拦不住他。站起来,别惊惶失措。你要是晕倒可就完了。他越走越近了。”

她觉得头昏目眩。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跪在她跟前,抱着她,把头贴在她腿上。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并不想损害你的自尊心,我的谦恭的人儿。我罪该万死,我怎么能这样忘乎所以!我觉得好象是践踏了一株紫罗兰。”

“亨利,”她吃力地说,“请你……出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不,我并没有生病,但我想躺一躺……不,不,我什么都不需要。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快走吧!我……我恶心。”

他站起来,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她。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时尔显露出希望,时尔又表现出迟疑和内心的恐惧。过了一会儿,他踮着脚走出房间,比阿特丽斯又把房门锁上了。

她已经不再想呕吐了,于是便勉强走到床前,躺下来。待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在暗中发笑。

他好象是践踏了一株紫罗兰!世上为什么要长紫罗兰呢?

关于花,她父亲曾有过一种奇怪的说法。有人赞赏过父亲的外祖母的肖象。“是的。”后来他说,“他很漂亮,但她把所有与她接触过的东西的美都给扼杀了。只要有她在,田野里的花也要变成杂草。”

还有多少花要变成杂草呢,在布莱特赫姆斯顿那个可怕的夜晚,亨利曾经说过:“我的百合花,我的白百合花。”然后,他就哭起来——哭他所谓的白百合花,而正是这朵百合花被他刚刚在污泥里弄脏了。

诗里总是这样描写的。而且经常用花作比喻。你从小到老整个一生好象就是一本《牧人记事》,其中每种花都有一种雅号:天真的菊花、贞洁的百合、含羞的紫罗兰、殷红的玫瑰。接着又是什么什么?

“接着是——结果实的苹果树。”

她起身坐在床上。不,最好别当结果实的苹果树。即便妇女都是奴隶,人们也不应该让她们遭受这样的屈辱。九个月的时间还很长,还来得及寻找一条出路。

或许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吧?呕吐可能是偶然现象。即使是真的,一个女人也有权作出选择,只要吃一口毒药,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你别骗自己了。五个星期以前就该做这件事。当时在码头上夜深人静,你手握利刃,可你又干了些什么呢?”

“难道我不该履行诺言?当时我好象没有想到……”

“你只能欺骗别人。你把刀扔了,因为你怕死。你胆怯了,亲爱的,你胆怯了。”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是不是象疯子一样自言自语?或是……

肖象上的女人!她是个有怪癖的母亲,曾劝说自己的女儿去上吊……是不是过了五十年她又显灵了,又想重操旧业?

父亲说过,胆小鬼…….他怎么说的?“胆小鬼——这种人总是自我安慰,说下一次绝不再屈从了。”这句话他说得多可怕。

“现在你总算体会到了其中的奥妙。是的,你血管里流的是父亲的血液,所以你也是个奴隶。父亲很清楚,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但他一直到死,都是她的奴隶。而你也是由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别吓唬我。我永远也不会屈服。”

“你这样想吗?噢,当然,最初你会牢骚满腹。没关系,发你的牢骚吧——这有什么呢?等你发够了牢骚,就会安静下来。那时,你的主人想让你结多少果,你就会给他结多少。”

当完了结果实的苹果树以后,又是什么呢?一棵无人需要的、皱皱巴巴的、酸溜溜的老野树。最后,化作一具腐烂发臭的僵尸。

她又笑了——这是一种恶意的微笑。

不,她把一切都弄颠倒了!那只不过是他的化身。鬼笔——就是每个如愿以偿的色欲之徒的化身。不久前,她在榛树林里看到了鬼笑,起初她觉得,附近放着一具死尸,后来,她差点踩上那个脏东西。

她竭力想让自己清醒过来。行了,行了!够丑恶的了!

她想得太多了。她原来还曾自我安慰:没让那个家伙侮辱她,还差一点没把他的眼睛抓瞎。可实际上,这两个家伙都侮辱了她:现在这个人糟蹋了她的身体,以前那个人损害了她的灵魂,这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唉,还得戴上装着那两个死于痢疾的小崽子头发的项链,这种朴素大方的打扮会得到蒙克顿夫人的欢心,同时也可以节省一笔不必要的开支。”
第一部 第八章

宴会上,许多事情使亨利感到惊奇。

最初,他有些为自己和比阿特丽斯担心。他过去到城堡来,都是参加选举委员会的会议和其他业务会议的,来这里赴宴还是第一次。

他走进大客厅,看到很多熟人。过去他一见到这些人就觉得心慌意乱。托马斯.丹佛斯.蒙克顿勋爵(在学校里亨利是勋爵的法格),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文静的青年了,他额头很宽,那双小眼睛仍然和从前一样,而在圣卡特伯特学校时,正是这双眼睛总能洞察到亨利的内心深处。这天晚上,亨利接触到这对目光时,头一次没有产生从前那种莫名其妙的局促不安和自卑感。从这天起,他已经是重要人物了。孀居的伯爵夫人,身穿一件笨重的天鹅绒连衣裙,珠光宝气,好似一尊胖胖的东方偶象。她中断了跟儿子的谈话,举起手指,向亨利示意。

“亨利,请您告诉比阿特丽斯,让她到我这儿来。”

吃饭时,他不停地用眼角扫视坐在白发苍苍的神学博士帕金逊——一位心地善良、仪表堂堂的主教——身旁皮肤雪白、身材苗条的比阿特丽斯。坐在亨利旁边的,是本地的准男爵的刚结婚一年的年轻妻子。她穿着一件鲜红色、带皱边的华丽的连衣裙,满身都是钻石。这位以擅长说俏皮话而闻名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说话尖声尖气、慌里慌张,经她之口讲出来的那些当地新闻,听起来倒蛮有意思。几个月以前,亨利听她说话还不觉刺耳,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比阿特丽斯银铃般的声音和平静的语调,所以无法理解,准男爵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妻子这样胡说八道。

克里普斯夫人不仅喜欢谈论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而且还竭力搜罗材料。

“噢,请您说说,”她尖声尖气地说“特尔福德夫人真是满肚子学问吗?听说,您写信给梅丽夫人,说她整天整夜读希腊文和拉丁文。”

帕金逊博士收起了慈祥的笑容,把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比阿特丽斯。女主人停止吃菜,打趣地说:

“主教大人,您可要当心。坐在您身边的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夫人。”

“果然如此!”克里普夫人喊道。“我会怕好怕!”

亨利喜笑颜开。现在,他对自己心上人那种异乎寻常的好学精神已经有些习惯了,他觉得,她这种品质和她其他的品质一样,是很高尚的。

“我不敢评价她希腊文的水平,”他多少有些自豪地回答,“但拉丁文,她确实了如指掌。”

“是吗?她都读些什么书?”

“这我可有些难以奉告。我一直不喜欢拉丁文。在学校里倒也学了不少,是不是,蒙克顿?我对马倒挺在行。在布莱特赫姆斯顿,我偶然拾到一本我妻子的书。谈的是有关萨蹄尔一类的事。是一位古代作家写的,名字我忘了。好象是叫什么彼得罗……”

顿时他发觉,大家都聚精会神听他说话,但主教却面红耳赤。他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吗?

啊,想起来了!帕金逊!正是这位主教,去年春天因反对妇女受教育,引起了一场争论。他攻击有学问的女人,污蔑她们是“招摇过市的猴子”和“亵渎圣灵的法国狗”,扬言应该用鞭子狠狠抽她们。当时一位公爵夫人立即起身离开了温佐尔教堂,以示抗议。蒙克顿夫人让比阿特丽斯坐在主教身边,这一招也真够绝的!

他忐忑不安地朝坐在桌子对面的妻子看了一眼。她彬彬有礼地听着,笑容可掬。

“现在,”她想,“可要大祸临头了。我知道,迟早会发生这种事。帕金逊博士可不象亨利,他知道彼得罗尼.阿尔比特是什么人。”

她壮起胆子,透过低垂的睫毛,朝那位疯狂捍卫男性至上论的人看了一眼。

“你为男性至上论自鸣得意,”她想,“把它藏在厚厚的神学巨著下面。现在,你这个耶胡也该让我们看看你的道德有多么高尚了。”

幸好,主教没听清楚亨利只说了一半的那个人名。他一套上自己的马,便没头没脑的驰骋起来。他用在讲坛上传教的那种洪亮嗓门,冲着亨利吼叫起来。

“先生,我听到这种话十分痛心。年轻的妻子最重要的是学会家务事,不应该去研究那些她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

然后,他怒冲冲地对比阿特丽斯说:

“夫人,请您相信,女人只有安分守己,才能博得更多的赞扬。”

亨利满脸通红。如果蒙克顿夫人认为,他对别人侮辱自己的妻子无动于衷……

“主教大人……”他说,但他这番气话刚一出口,立刻就被蒙克顿夫人打断了。

“唉,主教大人啊,主教大人!总不能不让我们女人尽女儿之情吧。特尔福德夫人学拉丁文,只是为了给她双目失明的父亲念书——是仿效弥尔顿的那几个女儿。”

顿时,主教完全惊呆了,两眼直愣愣地望着蒙克顿夫人,然后,他不好意思的笑了,带着责备的表情连连摇头。

“touche!”我看伯爵夫人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捉弄人。

他又转向比阿特丽斯,慈祥的脸孔上堆起皱褶,就象一个要哭的孩子。

“我衷心恳求您的宽恕,亲爱的孩子。我想,长着这样一副迷人的小脸蛋的人,绝不可能是个令人厌恶的、一心搞学问的女人。”

大家都在等待比阿特丽斯的回答。

“主教大人,我并没有搞什么学问。我父亲教我学过一点拉丁文,可现在我在钻研食谱。”她和善地笑了。“请您不要见怪,我做了一件非常放肆的事:今天早晨,我把几本拉丁文的书扔进了壁炉。念这些书,实在枯燥无味,学学怎么做野味馅饼,倒蛮有意思。”

主教笑逐颜开了。

“太好了。是呀,如果上年纪的人也这样开通就好了。”

他向亨利点头致意。

“我衷心祝贺您,在我们这个骄奢淫逸的时代、美貌、朴实和智慧三者浑然一体,确实难能可贵。”

比阿特丽斯突然发觉,蒙克顿勋爵目不转睛的望着好,这双眼睛和他母亲的眼睛一样。

“他听懂了。”她想。

在客厅里,老伯爵夫人抚摩着比阿特丽斯的肩膀。

“乖孩子,别理会可怜虫帕金逊。他心地善良,可惜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是在生我的敢,与您无关。他母亲在我姨妈家里当过佣人,我姨妈是个女学究,也是个泼妇。他小时候,既腼腆又迟钝,姨妈就让我表哥欺负他,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事。现在,他亲生女儿也随心所欲地支使他。”

“宽恕我了吗?”临走的时候,主教低头去吻比阿特丽斯的手,问道。“我衷心希望您学习制作野味馅饼获得圆满成功,您不会拒绝接受我的祝愿吧?我相信,有幸品尝您手艺的人,一定会认为馅饼和制作它的美丽的女主人一样,非常值得称赞。”

她请了一个安。

“等我学好手艺,能不能请主教大人光临舍下,尝尝我的馅饼?这也是您对我的宽恕。”

马车还没上路,一直压抑在亨利心头的感情,立刻流露出来。

“亲爱的,你简直太好了,太好了,你知道,我多么为你骄傲啊!大家都说,帕金逊对你那么粗暴,可你却那么宽宏大量。蒙克顿夫人怎能让你遭受这种……你知道,再等一会儿我就会揍他,管他是什么主教!”

“他并不想侮辱我,”她回答。“他只是什么都不明白。你听见他后来向我道歉吗?我还请了来咱们家吃饭,我想你不反对吧?”

“为什么反对?可是,亲爱的,他是不会来的!”

“蒙克顿夫人想下星期带他来。他正住在她家里,他还想参观旧教堂。应该为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还一定要有野味馅饼——他们俩都喜欢吃。我相信,琼斯太太会不辞辛劳的。你就准备酒吧,好吗?”

亨利沉默片刻,惊奇地张着嘴,然后又嘟哝了一句:“你太好了”,便把头靠在她的肩上,睡觉了。他嘴里散发着酒气。她小心翼翼躲开他,并没有把他惊醒。

“好了,”她想,睁大两中眼睛,在黑暗中望着马车箱,听着丈夫平静的酣睡声,“这次部算过去了。可是,亨利迟早总会知道,我在念什么,想什么——不,我想的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等到将来,他想了解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另一个使她心惊胆战的可怕声音,又在暗中无情反驳她。

“这还很难预料。蒙克顿勋爵知道“彼得罗”是什么意思。他明天就可能来让亨利大开眼界。否则的话,他难道还要为自己默不作声而得到报酬吗?难道你以为,人们会无代价地为别人保守秘密吗?”

“胡扯。女人多得很,我根本不是美人。”

“你不是美人。可也长得不错。今天在餐桌上,没有女人比你更漂亮了,这你是知道的,他也知道。”

“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年轻,皮肤娇嫩。假如他威胁你,你怎么办?”

“我当然要反抗,就象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一样。唉,这全是瞎扯,他不会做这种事情。即便他能使亨利相信,丈夫了不会听信别人说妻子读坏书就跟她离婚。在其他方面,我是无懈可击的。书已经付之一炬。只是应该编点瞎话。只要习惯了,说谎也并不难。今天晚上我就很得心应手。”

“啊,你倒是很得意。卑鄙的伪君子,父亲和沃尔特多么厌恶你!”

“他们并不知道作女人的难处。我为这个避难所花了极大的代价,我可不愿意把它丢掉。而且我现在还有许多操心事呢。”

她又计算起来:九月、十月;现在每天早晨都要呕吐。

“用不着发牢骚。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自杀。不行,你想到哪儿去了!你就要有小孩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宝贝耶胡,他那双蔚蓝色的漂亮眼睛就像……你知道象谁,他的嘴跟亨利的嘴一样。大家都会向你表示祝贺。”

亨利张着嘴睡得很香。她看了他一眼,耸耸肩膀。情况可能会更糟。这个怪物,象波得菲姆一样,并不是太有理智的。

蒙克顿勋爵坐在母亲的女客厅里吸烟。他母亲象通常一档。正在喝“睡前”的、对开水的罗木酒。母子俩可以称得上是知心朋友,勋爵为了避开妻子那些无味的闲扯,常常躲到这里来。母子俩有时可以一言不发地坐一一个钟头。

“您是不是把那个老家伙捉弄得太过份了?”他说。“当时我想,帕金逊这个老家伙差点把那个可怜的姑娘给生吞活剥了。就我对特尔福德的了解,他会把主教的鼻子揍破的。”

蒙克顿夫人还在慢慢喝着潘趣酒。

“我想考验一下她。应该说,她很好地经受住了这次考验。”

“是的。帕金逊也被弄得俯首帖耳了。但这对姑娘毕竟太残忍了,这是她头一次参加宴会啊。”

“我一直在照料她。”母亲冷冷地回答。“但我知道,她是能对付主教的。你仔细观察这孩子吧托姆。当然,她还是个小孩子,而且十分胆怯。可她继承了里维斯法官的许多优点——比你想象的,也比她本人想象的,要多得多。当然,她可能受到那个法国老妖婆的影响,我并不觉得奇怪。再过三四年,她也会老成持重的,那时——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就是魔鬼和那些喽啰也得听她摆布。”

他把烟灰从烟斗里磕出来。

“我最尊敬的母亲,我相信,在这段时间里,您能教她学会很多东西。”

“我希望如此。我妹妹卡洛琳娜不大赞成这一婚事,认为特尔福德配不上比阿特丽斯。可她出嫁时两手空空,她母亲玷污了自家的门第,那个坏蛋又把他们家变成了赌场,因此,任何一个正派人向她求婚,都是她的幸福。我知道,很多人甚至都不愿意跟她跳舞。因此,我就让我妹妹尽快促成这门婚事。无论如何,亨利举止端庄,而她还能帮助他。”

“我认为,他太笨倒是件大好事。”

“是件天大的好事。”

“嗯。我想问问,她今天把什么扔在炉子里了。”

蒙克顿夫人喝完了潘趣酒,放下杯子,看上去更象一尊慈祥的菩萨了。

“这是女人的秘密,亲爱的。她很快就会成熟起来,忘掉这些蠢事。”

他站起来。

“那就得看您的。晚安,妈妈。”

他在门口停住了。

“如果特尔福德发生什么不幸,我是很痛心的。尽管他笨得象块木头,但毕竟是个好人,而且还是我的法格。一个当年你欺负过的人……”

她点点头。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那个姑娘的。我很怀念斯坦利.里维斯。但事情总得有个先后。首先就是要使她摆脱那个家庭。”
第一部 第九章
十一月的一天早晨,比阿特丽斯把一周的开支、购买的东西、预计的额外花销列出清单,交给丈夫。象通常一样,清单作得井井有条。

“有些开支我认为是不必要的。”她说。“过些时候,我可能会更节省一点,特别是办奶品厂,不过,最好是等到圣诞节再想办法。我自己懂得很少,无法指教别人。”

“你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亨利说。“所有的事情你处理得都。我不相信,有谁能这么快就学会料理家务。佣人都很听话。可你太费心了。我看你整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我现在正在学习,只能如此。”她回答说,同时若有所思地合上记事本,几乎没有改变语调,又补充说:“亨利,我好像有孩子了。”

一阵兴奋过后,他想到,年轻的妻子总是害怕第一次分娩,作丈夫的应该设法消除她的恐惧。可是那,她听到他的安慰时,却显得十分镇静,倒好象他是个惧怕黑暗的孩子。

“别担心,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很健康,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她这样开通,当然很好。但她这么冷静而审慎,却使他有点不知所措。

她谈到最近几个月应该做些什么事。他问,是不是雇个保姆服侍她。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破费了。琼斯太太会关照,让佣人们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她很善良。”

“是吗?我有点不放心。我看她总是不大高兴。”

“最初是这样,因为她和我还不大熟悉。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毕竟在这里待了不少年。现在我们的关系很好。”

她确实作了很大努力,总算博得了老管家的欢心。琼斯太太是个忠厚、善良而精明强干的女人。她看着亨利长大,他母亲去世以后,巴顿就由琼斯太太管理。起初,她对新来的女主人很反感:她准会实行首都那一套讨厌的规矩,把家里的事情弄得乱七八糟。可是,这位新娘竟然十分腼腆,说话的声调温柔,她真心实意承认,琼斯太太的经验和知识十分宝贵,随时随地都准备采纳她的意见,这使女管家喜出望外,她不只一次告诉佣人们,主人的这位年轻的妻子一定是由一位好母亲教育出来的。

头一看里,应该十分谨慎地告诉琼斯太太,用什么方法管理家务才能更节省、更合理,然后,当她已经习惯了的时候,再由她亲自去实行。这种作法比较稳妥。

当天,亨利遇到一位朋友,就急不可耐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他听到朋友向他祝贺,心里乐不可支,但那人问他,岳母是不是很快就要来了,这时,他喜悦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把脸一沉。

“我的岳母?”

“年轻的妻子总是希望在这个时候能和母亲住在一起,生头一胎尤其如此。”

亨利回到家里,苦恼地沉思起来。让那个可憎的女人到巴顿来发号施令,这太可怕了。但既然比阿特丽斯需要她,那也没有办法。现在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姑娘伤心。他应该体贴她。

比阿特丽斯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壁炉里熊熊的火焰。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开口,就坐到她身边,温存地拥抱着她。

“啊,对了!”停了一会儿,他说。“你给母亲写信了吗?我想,咱们应该尽快告诉她。”

她仍然望着炉火。

“她有必要知道这件事吗?”

“你怎么了,比阿特丽斯!”亨利的语气相当严肃。她似乎根本不想请那个可憎的女人到这里来,这使他十分高兴,但还是应该尊重礼俗。

“你怎么了,亲爱的!你当然知道,我并不……我想说,尽管你母亲和咱们是两路人,但咱们还是应该尽到自己的义务。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是的。我要忘掉的正是这一点。”

她突然沉默了。她的话多愚蠢!

“正是这样,亲爱的,你好象是在跟沃尔特说话,胡说八道,这只能对你自己不利。你瞧他那副气氛的样子!过一会儿,他就要自作主张请她来了——这是你们不可推卸的义务。”

“我可不让她来,我还不如自杀了好。”

“那你就想点办法制止他。”

她父亲病逝以前,她给他读过的那篇培根和短文中的一句话,浮现在她脑海里:

“你要想控制一个人,就得了解他的性格和习惯,让他听你摆布……还要了解他的弱点……”

她冷冷地看了丈夫一眼。

“当然,我只是想最好晚一些告诉她这件事。你想,如果通知他们,就得立刻请他们来,否则,就显得失礼了。但如果他们在这里住久了……我会担心:卡斯特斯会不会利用你的各种社会关系?比如说,他可能向蒙克顿勋爵借钱……但如果你认为应该马上写信,我当然可以写。”

亨利的心凉了。

“不,不,亲爱的,你完全正确。等事情平平安安过去以后再说吧。这样对她也有好处——她只会觉得高兴,不至于为这件事担心受怕。”

“谢谢。你总是很关心别人。”

于是,他象每个星期日早晨在教堂里那样,感谢苍天赐给他一个好妻子。

在巴顿的继承人不声不响地来到人世间以前,亨利和琼斯太太早已心安理得地把卡斯特斯太太忘到九霄云外了,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自己当了外婆,那也绝不是出自他们两人之口。

比阿特丽斯躺在床上,望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他是这样娇小柔弱——又是生在这样一个世界上。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真不如死了好。尽管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条最好的出路,可是大家都还想活着。她自己也不例外。为什么呢?因为生活本身就意味着卑鄙、恐惧、羞辱、痛苦和憎恶。即令她是一个最卑贱的人,要经受各种磨难,但她还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只是因为她的生命还健在。她还得和以前一样,尽量满足亨利的欲望,接二连三地承受生儿育女的痛苦,生出一大群多余而可怜的孩子,他们也跟父母样,都是一些令人厌恶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呢?只是为了他们能再繁殖自己的后代。污辱者和受污辱者代代相传。

婴儿的小手碰到了她的乳头,她颤抖了一下,把脸埋在枕头底下。

可怜的小东西!他的命运如何?他在罪恶中受胎,在痛苦中出生,他的生身母亲记过也不会爱他,永远……

她狠狠揪了一下衣服,这个爱哭的傻妇人,一想到她亲生的这个东西也要遭受和别人一样的下场,真想嚎啕大哭!她好象还不懂,所谓母爱,只不过是骗人的鬼话!小猫还没有长大时,母猫很家它们,有些妇女——尤其是那些最愚蠢的女人——对她们龌龊的身子生下的亲骨肉,总是象动物一样,怀有一种自然的感情。可是,孩子生来就是母亲的死敌:他象寄生虫一样,依附在母亲身上,使她变得丑陋不堪,受尽折磨,人们憎恨他,他也憎恨别人。如果说她和她那古怪的母亲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宁肯自杀,也不愿创造一个无依无靠的生命,让他过这种生活。可惜她把刀扔在河里了,否则,这把刀就能使她和孩子脱离苦海。现在,她只好尽自己的义务,抚育孩子长大成人。那时,他也会歧视她、诅咒她,正象她诅咒……

不但自己生活,还要创造生命——真是奇怪的逻辑。

琼斯太太给她送茶来,看见她正在端详孩子,于是心想:“真是我们心爱的小宝贝。”
第一部 第十章
哈里刚会走路,比阿特丽斯又要生第二个孩子了。这时,沃尔特又回到英国,外交部听说他在语言方面造诣很深,因此,刚到部里,就有一个忧心忡忡的官员来找他。

“您是从里斯本回来的里维斯先生吧?听说,您会很多种语言。我想问问,您是不是也懂波斯文?”

“懂一些。”

“是吗?我太需要您了。请您到这儿来。”

沃尔特面前放着一摞文件。

“请问,您是怎么学会这种东方语言的?如果我没说错,您好象从来没有在东方工作过吧?”

“是的,波斯文是我最近一年在牛津学会的。我很喜欢语言。”

“真是奇才。您能看几种语言的书?怎么,您懂这么多语言,还能熟练地阅读?好家伙,加上英文和那些已经死去的语言,一共十四种。您在里斯本工作太合适了。我们只留您两个星期,我有一些文件,不愿意交给别人翻译。”

沃尔特在部里几乎工作了四个月。星期天,他总是到母亲家去;短期的休假,则去巴顿度过。沃尔特回葡萄牙时,亨利和比阿特丽斯都到伦敦为他送行。

沃尔特走后,亨利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感到十分寂寞。亨利一直希望有一个兄弟,所以,沃尔特喜欢他,他很高兴。在巴顿,他们长时间一道散步,观赏飞鸟,两人都赞叹农村的自然景色,但各自的感受又不相同。沃尔特和妹妹单独相处时,沉默寡言,有时十分拘谨。

这是一种新的感受。他仿佛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离开了,使比阿特丽斯心情舒畅,但她不敢承认这一点。

从小时起,兄妹俩就结下了手足之情,比阿特丽斯出嫁后,每当愁思不断萦绕她心头时,只要一想到世上还有个哥哥,她就有了主心骨。他每月给她写一封信,只是写自己的生活琐事和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她的信也是这样的。但这些信仍然很珍贵,因为它们能使她想起远方的亲人。只有他才从来不撒谎,不提要求,只有他的爱是可以信赖的。即使在恶梦中,她也从来没有看到他有过耶胡们那种令人厌恶的淫荡笑容。

望眼欲穿的会面终于到来了,但又静静的结束了。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除了沉默,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他在凯特林见到了些什么,他的生活是多么艰苦、乏味,不用他说,比阿特丽斯就知道得很清楚。在里斯本,他没有机会从事自己爱好的事业,只能跟那些和他毫无共同这点的人一起搞些毫无意义的工作。

她并不怀疑,他是不幸的。但她认为,不幸是人生无法幸免的厄运,越少想它越好。只有象哈里这样壮实的小娃娃——当然还有亨利这样的人——是例外。

但这毕竟是一出悲剧。而沃尔特小时候,却是那样朝气蓬勃,热爱生活。

他总是把自己的思想和志趣向她诉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就把魏琪尔和荷马著作中的片断翻译给她听,讲述那些无人知晓的国度和不开化的民族。她长大后,他又滔滔不绝地跟她谈论自己的理想——都是别人听来十分玄妙的理想。他想成为一个旅行家,到秘鲁、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去游览,挖掘古城的遗迹,找寻用早已被遗忘的语言书写的粘土泥板和碑文。

他变得越来越孤僻。大学时代,他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语言,包括现代语言和已经死去语言。她相信,他将来选择的职业,一定与他童年的理想相符合。父亲死后几周,她得知他从事外交工作,感到十分震惊。她知道这一消息时,一切已成定局。

“蒙克顿勋爵十分热情,帮了我的忙。”他再也没有说别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激动,居然问:

“跟那些迂腐的人在一起,你会幸福吗?父亲说过,使馆和皇宫最……”

他只看了她一眼。她赶紧住口,谈开别的事情。

沃尔特十七岁中学毕业后,回到家里,看到家境很坏。家中的经济状况突然变得十分窘迫。女裁缝没有按期拿到工钱,争吵不休。这一来促使他们检查开支,才发现已经负债累累。斯坦利.里维斯立即采取紧急措施。他首先辞掉了他双目失明前四年雇佣的那位秘书。

史密泽斯小姐为他处理信件,给他念书书。尽管她的愿望很好,但她却不懂拉丁文,对英文也只是粗通。此外,他的妻子还经常叫她干些别的事,因此,她给他的帮助,也只是断断续续的。

一个星期,沃尔特一直闷闷不语,后来,他对妹妹说:

“比,听我说,我们不能让这种状况再继续下去。我不在时,没有人给父亲念书,替他写信。他一个人整天坐着,无事可干,只是手里拿着书,不停地思索。他……总是摸这些书。”

他差点哭了出来。

“现在还要把我送到牛津去!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我不去。我宁可当个普通的农村教师,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

“你跟父亲谈过吗?”

“谈过了。可他只是说,“以后我也许能雇个秘书。”但他活不到那个“以后了!”

“史密泽斯小姐帮妈妈干活时,他向我口授过一封信,他说我写的还不错。”

“我跟他谈起过这件事。可是,和他通信的大部分学者都不懂英文。为什么就不能让女孩子学拉丁文呢?比,你看你能不能学会呢?它并不象大家说的那么难。”

“我想,能学会。”

两天以后,比阿特丽斯坚持不到课堂去上早课了,这使这里人都很吃惊。

“妈妈,我绝不是想使史密泽斯小姐为难。我全向她解释清楚了,她同意我的想法。由爸爸教我,我们昨天就商量好了。从今天早晨起,我开始学拉丁文。”

尽管里维斯夫人竭力反对,但不久她就让步了。除星期日以外,比阿特丽斯每天用三小时学习大家闺秀应该掌握的东西,用一小时在马夫的照料下学骑马,另外两小时(很快又减到一小时),跟从前一样,由史密泽斯小姐教她跳舞,她还得学习女红和一些待人接物的礼节。剩下的时间,她可以自由支配。

沃尔特回家过圣诞节时,象过去一样,看到父亲埋头工作:他正向女儿口授给欧洲各位学者的信件和贺拉斯著作的译文,她吃力地用拉丁文把这些著作慢慢读给他听。里维斯夫人不仅同意这咱新办法,而且还十分赞赏。她并不象比阿特丽斯所想象的那样冷酷无情,一想到这佧盲人的痛苦处境,也打心眼里怜悯他。她甚至还打算采取一些可行的措施,但她总没有时间。

沃尔特头一年在牛津学习时,偶然得知,母亲在伦敦跟一个男人幽会。她在辩解时,先是失口否认,后来又掉下几滴眼泪,极尽表白、温存之能事,苦苦哀求儿子,不要告诉比阿特丽斯。

“仁慈的上帝,”沃尔特惊叫起来,“妈妈,您以为,叫她知道了,我会高兴吗?”

这件秘密一直折磨他近三年之久,后来,尽管他竭力不让十六岁的妹妹怀疑那些可疑的现象,但发现,她总皱着眉头看他。

“亲爱的沃尔特,”她柔声细语地说,“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不知道妈妈的事吗?”

“比!”他沉痛地说。“比!你说,爸爸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很可能知道。但他从来不对咱们说。即使他心里明白,咱们俩也了解这件事,他还是守口如瓶。”

两年后,他们的父亲逝世了,有关妻子失节的事——如果他当真知道这件事的话,他始终只字未提。

“沃尔特,你尽力替我照料女孩子吧,这是她们需要的,”

这是父亲对爱子所说的最知心的话——老人已经预感自己行将就木了。其实,父子俩早已心照不宣。

巴顿的生活依然生机勃勃。艾尔西十九岁离开寄宿学校以后,也住到这里来了。她在梅丽夫人的帮助下,在伦敦的社交界初露头角,取得了很大成功,然后她就来到庄园——这时,她已经是个举止娴雅的成年小姐了。她姐姐现在是位贤妻良母,在当地社会颇有名望,同时还是两个体格健壮的男孩的母亲。

看来,结婚和生育对比阿特丽斯大有裨益。即使现在和妹妹的艳丽相比,她也仍然有她内在的妩媚。她仍然和以前一样,身材苗条,沉默寡言,但少女时代使她显得异常瘦削的那锁骨的突出处已经消失,言谈举止也不象过去那样拘谨了。她眼睛里从前总流露出那咱戒备的目光,现在变得睡意朦胧了,有时还可以从中看到一丝微笑。

光阴荏苒,过去遭受的不幸逐渐淡漠了,她的心情平静下来。在她看来,生活已不再是苦难的深渊,而只不过是一出滑稽的喜剧。她对人类及造物主的看法,并没有多大改变,但是,仍然腐蚀着她灵魂的悲观情绪,已经不象过去那样作用于她的神经了。她渐渐不再认为,周围人们的一举一动有什么恶意。尽管她厌恶、歧视这些人,但不再把他们看成是残暴的魔鬼。

这主要是因为,她睡觉比较踏实了。过去,她常从梦中惊醒,瘖哑地喊叫起来;梦幻中,她总是看到人们脸上露出淫笑,一切东西仿佛都变成了男人的生殖器。现在,这种现象越来越少了。从度蜜月起,她的看法有了很大转变,她体会到,亨利只要不象从前那样沉湎于她所厌恶的肉欲,还是一个善良、温情的男人,他总是为她着想,还非常爱孩子,对有求于他的人,也很慷慨大方。

她对儿子们的态度也逐渐改变了。遗憾的是,他们在生理上和父亲一样,这就与她产生了隔阂,然而,尽管他们是她倍遭屈辱的产物,但毕竟是孩子。他们无能为力、天真烂漫的样子,他们无法遏止的好奇心,他们对现实生活流露出来的由衷的欢乐,会让她的心感到一阵阵地发紧。

只是偶尔在深夜里,她会突然跟那个讨厌的幻影进行痛苦的争论。正是这个幻影,在她第一次怀孕时,把她目睹的一切变成了卑鄙龌龊的东西。然而,即使在最忧郁的时刻,她也知道,这个恶魔只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幻影,和她童年时期梦见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鬼脸一样,渐渐消失了。但她毕竟还不够成熟,无法对付这个恶魔。只要碰上失眠,她忽然想到别人称赞她的母爱,那个恶魔便在暗中讥笑,使她心慌意乱。

“好极了,你是个模范母亲,是所有年轻妻子都应该仿效的贤妻良母。还会出现奇迹的。过不多久,你就会爱上亨利,因为他是你那两个小宝贝的父亲。”

“胡说八道!我应不应该关心孩子?是谁把他们送到世上来的?我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我想活下去——孩子也要活下付出。当然,我并不爱他们。我不能爱他们。但我也不恨他们。他们是无辜的。我只恨妈妈。我既不恨亨利,也不恨自己。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他生来愚蠢,我生来怯懦。孩子也许会继承这两种弱点。当然,他们要想不该出世。但既然他们已经生下来了,又有什么理由不关心他们或者虐待他们呢?”

“噢,当然不能。全郡的人都在赞美你,亨利说你是天使。妙极了!”

“住嘴!请你尊重我的人格!”

“那么请你说说,你有什么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呢?订婚戒指吗?你做了一桩合算的买卖。”

“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些,我还有很多别的事情。难道我白吃他的饭?我给他生儿育女,不让佣人们争吵,照管奶品厂,操持全部家务。我为他节省下来的钱,要比他在我身上的花费多得多。即便我是他的管家,而不是他的妻子,他也得付给我报酬。”

然而,这种臆想出来的对话越来越少了。现在,她总是忙忙碌碌,有很多事情要做,经过一天的操劳之后,几乎把她累得晕头转向,一躺下就立刻睡着了。生活总是生活,她尽可能去适应这种生活,有时甚至还觉得这种生活乐趣无穷。她得出一个结论:如果自己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最主要的是,对任何人、任何事——包括丈夫、孩子家庭,都没有真正的感情,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不管在这个罪恶的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对她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她对任何人,甚至对沃尔特,也不会再象对可怜的父亲那样热爱了。幸好,父亲已经去世,他的孩子们的遭遇,再也不会使他痛苦了。

比阿特丽斯努力想成为一位上流社会的妇女和精明强干的主妇,这个目的逐渐达到了,现在她已经能很好地扮演这一角色。佣人们心满意足,努力干活;孩子们很壮实;佃户们不再打老婆;神父的女儿的自尊心没有受到挫伤;家里经济比较宽裕了,既可以为慈善事业捐款,也可以购置一些服装——由于亨利的社会地位,她穿戴考究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嫉妒。为了这一切,她花费了很大的心血和精力。她现在就象一个炉火纯青的杂技演员,不费很大气力就可以同时扔出和接住很多球。
第一部 第十一章
艾尔西到巴顿来住,心里十分高兴。她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她向沃尔特保证,每天用两个小时学习功课,剩余的时间尽可能帮助姐姐料理家务、照管孩子,但不久,这两项保证都落了空。别人还得花费很大气力,督促她整理自己的房间。然而,她总是那么愉快、善良,连她向佣人们交代的份外工作,他们干起来也从无怨言。她非常注意穿着打扮,做了很多衣服,每当圣诞节或她认为用得着的朋友过生日的时候,她还为他们制作很多礼物。其他时间她都用来进行社交活动:舞会、室外茶会、骑马郊游、野餐、猜字谜,有时她也做些正经事:布置教堂、在城堡里包装施舍给穷人的食物、参加教堂合唱团的练习,这种练习在神父家里举行,由小蒙克顿夫人担任指挥。

艾尔西不断受到邀请。她总是那样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善于讨人喜欢。她的性格和那副漂亮的脸蛋,使青年人和老头子都为之倾倒。

在整个巴顿,只有琼斯太太一个人对艾尔西一向没有什么好感。

“一个疯丫头,”琼斯太太非常刻薄地对马车夫的妻子说,当时艾尔西披散着头发,象只小鹿似的从她们身边飞快跑过去。

“亨利!”她叫姐夫。“亨利,等我一会儿!”

亨利笑容可掬地朝她转过身来。

“你想跟我一起到庄园去转转吗?你的鞋底厚不厚?羊圈里很脏。”

“你去看羊?”

“是的,我整个上午都要忙这件事。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去,那太好了。”

“这件事能不能让威尔金斯去干?我希望,咱们今天能出去玩玩。今天早上天气多好啊,我也想骑骑非阿尔卡。”

亨利看看洒满阳光的草地,犹豫起来。

“天气真不错……威尔金斯不大懂养羊的事,不过,如果我教教卓拉姆,他也许能对付。好吧,小宝贝。你让罗伯茨给你套好非阿尔卡。我骑那匹普林茨。现在,赶快去换衣服!”

“噢,亨利,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我真感谢你!”

她挎起他的胳膊,象只小猫似地偎依在他怀里,喃喃地说“

“我住在这儿真高兴!”

“是吗?你住在这儿,我们也很高兴。”

他看看那张朝他扬起的兴奋的小脸蛋。比阿特丽斯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样亲切的话,也从来没有对他这样温存过,这常常使他感到很难过。

他并不是在自己称心如意的爱妻身上发现了什么不足之处。三年来,她表现的完美无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生气或者发发脾气,她也没有拒绝过他的温存。温情脉脉不是她的性格。

“干什么要在庄园里闲逛,不让别人干正经事呢?”琼斯太太说。“她姐姐因为孩子长牙,整夜都睡不了觉,她倒是应该帮帮可怜的姐姐。”

她朝姑娘苗条的身影恶狠狠看了一眼。

“她应该把自己的床铺整理整理——今天要洗衣服,还要煮果酱,事情多得要命!她真是个懒蛋!只为自己着想,到处卖弄风骚。”

罗伯茨太太是个心地善良的胖女人,她连连摇头,表示不赞成。

“哎,亲爱的!难道她有什么坏心眼吗?她还年轻,什么都不懂。长大了,就都懂了,咱们的美人儿。”

琼斯太太忿忿的说:

“等着瞧吧!她什么时候才能懂,能懂什么?现在她懂得,可不少了。”

在周围的人当中,除了琼斯太太以外,只有老伯爵夫人对艾尔西仍然很冷淡。小蒙克顿夫人起初对这位轻佻的美人存有戒心,但现在,也跟神父家里那几位好心的朋友一样,非常喜欢这个谈笑风生的漂亮姑娘,在大庭广众对艾尔赞不绝口。连克里普斯夫人也很少挖苦艾尔西了,然而,老伯爵夫人和琼斯太太一样,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

“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她说,这当儿艾尔西正由亨利陪伴,骑着非阿尔卡,兴高采烈地赶过他们乘的马四。

“不见得,”她儿子说。“据我所知,卡斯特斯夫人的近况不佳。我听琼尼.赫洛尔说,最近大夫看望卡斯特斯夫人时,发现她眼睛下边有一块青痕。她说,是摔倒了碰的,可全村的人都知道,卡斯特斯在家时常打她。他手里有钱,就跑到伦敦去玩女人。但卡斯特斯夫人还是那么喜欢这个畜牲。degustibus……我不信,艾尔西小姐也会那样心甘情愿受别人虐待,包括我那位殷勤的同学。”

“菲尔又搞什么名堂了?这次是怎么回事?”

“他还是老一套:喝酒,玩女人,揍看夜的。因为看夜的手里的灯妨碍他。不过还不会闹出乱子,否则,我要亲自教训教训他。他纯粹是坏蛋。尽管跟卡斯特斯不一样,但还是坏蛋。但愿他不是在追求艾尔西吧?他绝不会跟艾尔西结婚。”

蒙克顿夫人耸耸肩膀。

“所有男人都向艾尔西献殷勤,她故意让他们争风吃醋,赫鲁维姆奇克当年就是这样,不过艾尔西的手腕相当高明,不会使别的女人嫉妒她。看来,现在她又要勾引她姐夫了。艾尔西玩弄那些傻小子,不干我的事,可我绝不许她伤害比阿特丽斯,否则我就要给这个丫头点厉害看看。”

“妈妈,我不相信艾尔西会变到这种地步。再说,不管她怎么费尽心机,也不会有结果的——特尔福德对妻子永远不会变心。”

“看他敢变心。”老伯爵夫人威胁说。

过了几个星期,蒙克顿夫人又从各方面听到许多风言风语,很不放心,便派佣人带着她写的一纸便笺去巴顿,请比阿特丽斯前来品茶。佣人回报说,邀请被婉言谢绝了,因为迪克正在长牙,还有点发烧。

第二天,孀居的伯爵夫人没有事先通知,就亲自来到巴顿。琼斯太太慌慌张张跑出来迎接她。

“请伯爵夫人原谅。太太在儿童室里看着孩子。这孩子整天折腾。”

从楼上传来孩子的哭叫声。

“我想夜里也准是这样,不过,既然他能哭出声来,就不会有什么事。别叫比阿特丽斯下来,我上楼去。亲爱的,这有什么呢,难道您认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孩子长牙吗?”

琼斯太太一面连声道歉,一面把蒙克顿夫人引进儿童室。

“夫人,伯爵夫人来了。您是不是把孩子交给我?”

比阿特丽斯拍着迪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孩子渐渐安静下来。她转让过身来,没有露出任何惊异的表情。

“您好,蒙克顿夫人,”她轻声说。“请您稍等一会儿。”迪克就要睡着了。请琼斯太太把椅子给您放在壁炉旁边。

“不用管我,”客人说。“我只是来跟您聊聊天。请您费心把椅子放得离火远点。再请给我一本书。”

她看了一会儿书,但立即又把它放下,坐在那里,端详着急位年轻妇人。比阿特丽斯仍旧摇晃着孩子,来回走着。孩子熟睡后,她把他放在摇篮里,请客人来到隔壁房间。她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听了一会儿。儿童室里寂静无声。

“孩子睡着了,”蒙克顿夫人说。“请坐下谈谈吧。最近一直不见您。您总是很忙。”

比阿特丽斯坐了下来,看上去十分疲惫。

“您知道,孩子真叫人操心。即使他们不生病,也是一步离不开人。”

“这孩子身体很好。哈里也很结实,。詹姆斯大夫今天还对我说,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慈爱的母亲和这样漂亮的孩子。前天我还看见过哈里。”

“是吗?在哪儿?”

“在去艾博茨一马什的路上,他坐在波尼马驾的马四里。身边还有个小男孩,车后跟着六只狗。赶车的是个胖女人。”

“那是罗伯茨太太,是我们车夫的妻子。她是个好母亲,她的孩子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所以我允许哈里跟他们一起玩。哈里和小本尼是好朋友。”

“我想,她不是把他们带到艾博茨—伍德去吧?”

“不,他们去了。她去那儿有事。那有什么关系?她跟我说,面包房主人的女儿病了。我想不会是传染病吧?”

“非常遗憾,是麻疹。今天,詹姆斯大夫刚从那儿回来,我就碰上他了。全村已经有三个人出了麻疹。不过,没什么可怕的。哈里也许没有传染上。即使传染上了,也不作担心,因为不是天花。健康的孩子出麻疹并不可怕。我有七个孩子都出过麻疹,一个也没死掉。孩子越小,越好对付。”

蒙克顿夫人解开包发帽的带子,在椅子上挺直了身体。

“您相通猜到了,我上这儿来,并不是议论孩子的病。您知道对艾尔西有许多流言蜚语吗?”

比阿特丽斯从桌上拿起儿童罩衣,把它捋平,叠好,又放回原处。

“不知道。”

她转过头,看了孀居的伯爵夫人一眼。她那安详的目光使别人很不自在。

“但我并不感到意外,”她心平气和地补充说。“象艾尔西这样的美人,不管品行多么端庄,总会有人说说她坏话的。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您说呢?”

蒙克顿夫人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说的太好了。我真佩服您,亲爱的。我本人可作不到这点。”

她苦笑了一下。

“我认为,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您父亲善于观察人,帮助人,同时又不损害别人的自尊心。”她严肃的说。“但我想以一个爱护您并且尊重您父亲的老太婆的身份,和您开诚布公地谈几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您允许吗?请放心,我绝不会再说第二遍。”

过了一会儿,比阿特丽斯才开口回答。

“蒙克顿夫人,如果您真想跟我谈谈,我将洗耳恭听。但我不能保证给您什么回答。”

“我并不要求回答。我想告诉您,您的妹妹是个危险人物。她也许确实是您父亲的女儿——尽管对这一点我有时怀疑——但您要认清,她不象您父亲。”

比阿特丽斯突然变得目瞪口呆了。这种神态曾使亨利惊惶失措,后来,他渐渐习惯了,也就不大理会了。仿佛有幅帷幕遮住了她的内心世界,她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躯壳。放在膝头上的手一动不动,象是雕塑出来的。

“我看,”沉默片刻之后,比阿特丽斯开始说,“您是想警告我,艾尔西在向亨利卖弄风骚。是的,确实如此。但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她只不过象小猫一样磨爪子。”

“但小猫总要长成大猫,大猫是要抓人的。”

比阿特丽斯用手掌拖住下巴颏儿,两眼盯着炉火,沉思起来。她又想起了斯威夫特——他描写了躲在丛林里的耶胡淫妇的可憎形象。

“您知道,艾尔西眼下无处可去。沃尔特不能把她带走。我认为,她不是有意勾引我丈夫。她并不需要他。她只是愿意在男人面前卖俏,这是她的天性。她跟亨利在一起,总比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要好,因为亨利至少对她没有存坏心眼。他不是玩弄少女的人。”

蒙克顿夫人扬起她那副浓眉。

“我愿意相信这一点。亨利是个很规矩的人。但您是否想到了,艾尔西可能对他存坏心眼呢?”

“她?有什么坏心眼?”

老妇人惊呆了。难道这位少女竟会这样麻木不仁?不,她并不是麻木不仁,只是视而不见。

“上帝啊,她简直是个傻瓜!伯爵夫人想。”“没有比自作聪明的傻瓜更愚蠢的人了。”

她朝那张神秘莫测的脸看了一眼,然后冷冷的说:

“您真是个奇怪的女人,生活中总会发生一些您所意想不到的事。我来这儿的目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管您是不是愿意,其实您是在玩火。然而我绝不认为您准会碰钉子,我当然不会再厚着脸皮来劝说您了。我这次来也许有些唐突,我妹妹”

没有听到回答。伯爵夫人站起身来。

“还有一点。如果您珍惜心灵上的安宁和幸福,那就请您不要过份迷信一个人的忠诚。大家都知道,亨利非常宠爱您,但男人毕竟是男人,女人毕竟是女人,总有一天,您会明白的。”

比阿特丽斯也站起身来,老伯爵夫人心想,只有被贬黜下凡的魔鬼才会如此高傲、冷漠。

“我既不是我妹妹,也不是我丈夫的看护人,”比阿特丽斯慢条斯理地说。“他们并不是我亲生的骨肉。”她把手放到儿童罩衣上。“但我的孩子却是我生的。我只关心他们的幸福和安宁。”

“愿上帝保佑您,”蒙克顿夫人说。她告别了比阿特丽斯,走到门口,接着,又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说:

“如果有朝一日,您和您的孩子需要安身之地,随时可以到我的城堡来,用着事先通知。”

比阿特丽斯的双唇突然颤抖了一下。如果在三年半以前,向她提出这个建议该多好啊!

“谢谢您,”她低声说,“您太善良了。”
第一部 第十二章
哈里不仅自己得了麻疹,而且还传染了迪克。两个孩子有生以来头一次病得这样厉害。比阿特丽斯亲自照料孩子,但她又担心怕护理不好。象平时一样,她克制自己的恐惧心理,表面上装得很有自信心,但这只能瞒过别人,却瞒不了自己。

麻疹传染得很快,附近那些又穷又脏的村子里,已经有很多人传染上了。麻疹在小艾博茨一伍德尤为猖獗。这个村子很穷,是各种传染病的发源地,它位于亨利的一位阔邻居杰拉德.克里普斯先生的土地上。杰拉德先生认为不必向穷人讨好。在巴顿及其周围的农庄里,疾病不显得那么猖獗——只有一人死亡;这充分说明,主人关心佃户至关重要。

亨利和艾尔西都是没有传染上麻疹。因为不允许他们进儿童室,所以整整一个月,他们只好两个人待在一起。

比阿特丽斯小时候没有出过麻疹,当她两个孩子病情开始好转时,她自己也被传染上了。琼斯太太一生见过多种传染病,她和过去出过麻疹的那个年轻侍女精心照料比阿特丽斯,母子三人终于痊愈了。

比阿特丽斯病重之际,尽管没有说胡话,但也烧得糊里糊涂,她一个人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头痛欲烈,但她还是绞尽脑汁思索着,怎样解决她面临的问题。假如她在巴顿的这种生活无法忍受下去,她带着孩子去哪儿呢?不管她遭到什么厄运,有三件事情是绝不会做的:绝不回凯特林,离开时绝不向亨利要钱,绝不交出孩子。

她总会找到养活孩子的办法。但在此之前又怎么办呢?是领受蒙克顿夫人的恩惠,还是指望沃尔特的赡养?

当然,蒙克顿和梅丽家庭凭借他们的社会关系,不难给她找到个固定职业——如果有人想雇用妇女,她可以当一名秘书或者抄写员。万一这种愿望实现不了,她还可以干许多别的工作:经营奶品厂、管帐、协助好吃懒做的阔太太管理家务、当家庭教师。那种生活太可怕了但她婚后三年多的生活更可怕。只要能抚育孩子长大成人,只要能不寄人篱下,无论什么繁重、乏味的工作,她都准备干。

怪罪艾尔西,是多余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儿的女儿。当然也不完全是这样:艾尔西粗心大意,但却颇有心计,不象她母亲那样干些无法挽回的蠢事;能适可而止。她跟亨利不过是寻开心,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许是想刺激一下菲利普.丹佛斯,让他跟她结婚。丹佛斯正在追求艾尔西,所以她就竭力挑起他的嫉妒心。他不过是他们小儿子的儿子,不可能继承蒙克顿家庭的大宗财产,因为蒙克顿勋爵已经当了父亲。但迟早他总会得到相当可观的地产和爵位,而对艾尔西的处境来说,名门贵族的任何一个后裔,都是她所羡慕的。

当然,艾尔西没有经验,很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因为男人终归是男人,女人也终归是女人——这是蒙克顿夫人的至理名言。但玩火者必自焚,罪有应得。亨利何去何从,可以自由选择。如果他需要艾尔西,尽可以追求她——这太好了,让他试试吧。但最后,他不仅得不到艾尔西,而且还会失掉儿子。

比阿特丽斯病情逐渐好转,她开始意识到,没有任何根据怀疑亨利追求艾尔西。现在,艾尔西和他勾勾搭搭,但他比较迟钝,可能毫无察觉。他迟早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是个很规矩的人,对于这种诱惑,不仅不会上勾,还会感到厌恶。

亨利扮演约瑟.安德鲁的角色,使比阿特丽斯觉得很可笑。但她装出一副厌恶他的样子。现在,她虽然有时不故意捉弄他,但事后总觉得很不自在。这又是那个使她感到羞愧的幻影在作怪。

詹姆斯大夫宣布,她的病已经没有危险了,但比阿特丽斯下楼,还是觉得两腿无力。亨利在车门旁等着,想带她出去转转,一看到她,立刻扑上前去,不停地拥抱她。这一回,她从他那经常只能引起她反感的可笑的放肆行动中,看出了一种由衷的喜悦。

“太好了,你又和我在一起了!我的小可怜虫!你脸色多么苍白。受了不少苦!”

“不,不,没什么。我只是挂念家里的事情,恐怕你真够受罪的——家里这样乱七八糟。厨娘给你做的饭还行吗?”

“还可以。我非常苦恼,什么也没注意。我觉得,这个月过得太长了。”

“可怜的亨利!没有人到咱们家来,你一个人太寂寞了。幸好,你在庄园里有许多事情要做。秋播作物怎么样了?”

“不错,咱们到那边去,我带你看看。你穿得暖和吗?今天天气挺好,不过你还是要注意,你把熊皮盖在腿上。琼斯太太怕你冻着,放了一块热砖。你要靠垫吗?吁,非阿尔卡!老实点!”

漂亮的种马急不可耐地倒换着两只蹄子。它一下子飞奔起来,亨利赶忙勒紧缰绳。

“车走得不太快吧,亲爱的?”

“不快,我喜欢这样。不过,今天这匹马有点反常。我头一次看见它把缰绳拉得这样紧。”

“待腻了,在马厩里整整圈了它一个月。”

“艾尔西没骑过吗?”

“没有。只好让可怜的姑娘受委屈了,”他把目光移开,急忙说。“由于那些茨冈人,我不敢让她一个人出去。还有,詹姆斯大夫认为,正是他们把麻疹带到咱们这儿来。幸好不是伤寒。谢天谢地,他们总算搬走了。本来可以让威尔金斯陪她出去,可他还有别的事:闹传染病的时候,我让他帮佃户们干活去了。男人都在家里替妻子操持家务,威尔金斯到处奔忙,把那些紧迫的工作都干完了。他们非常感激。”

“艾尔西骑马的技术学得怎么样了?”

亨利又把目光移开了。

“我你知道,我太忙了。”

她看到他满脸通红。亨利朝马吆喝着:

“慢点,慢点,老家伙!而且,艾尔西也不需要再学了。她比你已经差不了多少。我为她花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她并没有抱怨我。现在,威尔金斯可以陪她出去。每当天气好的时候,我都让他匀出一个钟头喏!看见榛树上的花蕾了吗?很快就要开花了。”

学骑马的事往下不再提了。现在那位姑娘总是在威尔斯陪伴下,骑马出游,流言蜚语没有什么新鲜内容,也就销声匿迹了。

亨利对妻妹仍然很热情,但避免跟她单独在一起,再也没有人听见他管她叫小宝贝了。艾尔西也变得安份了,尽量帮助家里做些事情。仅从这些迹象就可以猜测到,发生过什么事。不久,她还是那样愉快而自私,对亨利也还是非常尊敬。不难明白,她以前打情卖俏,实在是太过份了,她绝不会重犯错误,也就一会再受教训。

“她很聪明,比阿特丽斯想。“她错了一次,但绝不会错第二次。我也犯了错误。我太愚蠢了”

愚蠢她对亨利的认识是不是太肤浅了呢?真是太粗心了。

几乎三个月,她一直在准备承受丈夫悄悄的变节或者寻找借口大吵一顿。只有在最痛苦的时候,她才想到这两种情况或许会同时发生。然而,亨利的举止却与她父亲和哥哥一样:显得亲热、沉默,而又不沮丧;这使她大为震惊,为了自卫,她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漠视一切的牢固防线,现在,这道防线被冲破了。亨利早已不再是恶魔了,他是蒙克顿夫人所说的那种“规矩人”,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内心世界竟然如此深奥莫测。

这年夏天,有一次,比阿特丽斯在花园里遇到妹妹,她正一边看信,一边哭。

“出了什么事?”艾尔西,比阿特丽斯亲切地问。

艾尔西急忙把信藏在口袋里。

“没有什么值得你同情的。你也许还会高兴呢,”她满脸委屈,气势汹汹。比阿特丽斯在她身边坐下。

“你不想告诉我吗?我也许能帮你的忙吧?”

“你帮不上忙。反正你很快也会知道的,我就告诉你吧,又是该死的蒙克顿一家人。他们要把菲尔送出国她吧,丹佛斯先生,你想去就去吧。”

“已经决定了?我知道他们有过这种打算。”

“他们要他立即动身,在家庭教师的监视下到欧洲作长途旅行。他信里说,至少也得过两年才能回来。”

“你瞧,”比阿特丽斯说,“牛津大学把他开除了。”

“这怨谁?他本来就不愿意在牛津念书。这对他去印度有什么用处?他中学毕业后,他们为什么不让他当军官?”

“他们认为,他去印度之前,应该先锻炼得稳重一些。在那儿酗酒是很危险的。蒙克顿勋爵希望有一位好的家庭教师管教了两年,他就会改掉酗酒的恶习。他们也许错了,但还是希望他学好。”

“我毫不怀疑!可他们根本就没有为我考虑!”

比阿特丽斯心里很难过。菲利普.丹佛斯是个十足的浪荡公子和美男子。据说,不少姑娘拜倒在他脚下。比阿特丽斯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说话,生怕她的声音会哆嗦。

“艾尔西,”她十分委婉地说,“这怎么会使你吓成这样呢,如果你们真想结婚,难道就不能再等两年?你们两个人都还年轻。他出国期间,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你在这儿感到寂寞。即便”

艾尔西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即便!”艾尔西忿忿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你错了。我爱菲尔。在我所遇见的人当中,我只爱他。即便他不是贵族,我也宁愿嫁给他,而绝不会嫁给象亨利那样没出息的老好人。可我并不是傻瓜,我手上没戴戒指的时候,菲尔就甭想动我一根毫毛。这一点他十分清楚。”

比阿特丽斯转让过脸去。艾尔西没有看见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厌恶表情。

“你是说,”比阿特丽斯慢条斯理地说,“你想把这些话跟他说清楚?”

“当然,菲尔可不象亨利,如果他轻而易举把我弄到我,就绝不会跟我结婚。我为什么要让他占这种便宜呢?干这种事的姑娘,绝不会有好下场。多年以前,杰柯就对我说过。可菲尔想我想得都要发疯了。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订婚了!现在,等不到我们重新见面,他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可不是那种两年不见面,还对一个姑娘忠贞不渝的人。”

她跺了一下脚。

“比,别这样愁眉苦脸的!难道你至今还不了解,我跟你不一样?但我并不是妈妈或者杰柯那样的人,我和所有的姑娘一样,希望在年轻的时候得到幸福。我有这种权利——我很漂亮,比你漂亮得多,这我很清楚。”

“这一点我们大家都知道,亲爱的,也都为你高兴。”

“事实终归是事实,”艾尔西洋洋得意地说。“应该说句公道话,你从来嫉妒我,也不发脾气。但我可不愿意象你和沃尔特那样循规蹈矩。如果父亲也是这种人,那么毫不奇怪,母亲当然受不了。”

比阿特丽斯皱起眉头,她毕竟还年轻。

“艾尔西,”她说,“你对我怎么说、怎么看、都行,但请你不要议论父亲。”

艾尔西很快就恢复那愉快的心情,就像刚才失去时一样快。她吃吃地笑着,搂住姐姐的肩膀。

“原谅我,我并不想让你伤心,我知道,你非常好,我应该向你学习。但即使我没有作到这一点,你也不该歧视我。”

“我的哪些言行使你认为我歧视你呢?”

“我的天,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言行无可非议。问题不在我一个人身上,你看不起所有的人。当然,沃尔特和孩子是例外。听我说,比,这一点在你身上表现得一清二楚。”

她姐姐无可奈何地说:

“我太遗憾了。我并不想”

“你当然不是有意的。算了吧,咱们别争论了。比,你和亨利已经为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说真的,我非常感激你们。只是有时候,你惹我生气。不过,这为时不长。要我给你采点玫瑰花吗?”

比阿特丽斯心里很难过,她知道,再也无法帮助妹妹了,便给沃尔特写了一封信,请他出主意。她收到一封从维也纳寄来的,匆匆写就的短信。

“我已经从里斯本调到这里工作。我得设法离开这里。原因我以后会告诉你,现在暂时不谈。我身体还好,只是很忙。因为我现在干的是一项新的工作。”

第二封信还是很短,信中只是干巴巴的提到,看来艾尔西已经完全能够照料自己,大概也能够忍受这次打击。
第一部 第十四章
沃尔特和范妮在伦敦定居下来。他还是经常给妹妹写信,但信里几乎不提他的家庭生活。他总是把妻子描写得很好,但是越来越少提到她,而且也越来越谨慎。有时他只是转达她亲切的问候。

第二年夏天,他们再效命为到巴顿。几乎整整两个星期,沃尔特和比阿特丽斯就好象走在刀刃上似的,避免范妮受到邻居的奚落,不让小孩惹她讨厌,不许男孩子对她出言不逊,还要安慰琼斯太太,劝阻亨利不要公开露出不满意的表情。

有一天,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女佣人,眼泪汪汪地来找女主人,说要辞职。比阿特丽斯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家里的佣人相处都很和睦,他们对她很不错。

“出了什么事,爱莲?”

“没什么,夫人。”

“你不喜欢我们家?”

“不,夫人,我非常喜欢。”

“那是为什么呢?”

姑娘终于忍不住了。

“夫人,恕我直言。那位夫人对我说的话很难听。”

“是里维斯夫人吗?”

“是,夫人。”

“为什么呢?”

沉默。

“你做错了什么事?你得罪了她?”

“不,不是,因为…….”

“什么?”

爱莲那副善良的圆脸上愁眉不展。她含着眼泪,默不作声。

“别怕,对我说实话。”比阿特丽斯温和地说。

“请您原谅,夫人,我并不愿意这样。我不是粗鲁的人,也没有粗鲁的习惯。可这位夫人……她认为我是条狗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讲过话,我可不习惯。”

她嗓音很尖。

“我明白,”比阿特丽斯说。“咱们等会儿再谈不这件事,请你问问琼斯太太,她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下。”

爱莲含着眼泪走了。琼斯太太马上就来了,她身子挺得笔直,就象吞了一相根通条。

“夫人,您叫我吗?”

“是的,琼斯太太。您没有听到爱莲说过什么不礼貌的话吗?”

“没有,夫人。这样懂礼貌的姑娘是少有的。这种看法,我至死不变。”她忿忿地扬起下巴颏儿。“我认为,她驳斥里维斯夫人是不恰当的,我好好说了她一顿。佣人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一位高贵的夫人,只因为没找到那只破胸针,就当面骂一个正直的姑娘是贼……”

“里维斯夫人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已经找到了,夫人,是在梳妆台旁边地地毯下面找到的。她把自己的东西在房间里到处乱扔,反而怪罪爱莲。”

比阿特丽斯沉思起来。

“琼斯太太,”她说,“如果我哥哥的休假受到影响,我很难过。他下星期末就要回伦敦了。您看,在咱们这些佣人当中,谁能不挨骂,不受欺辱呢?里维斯夫人住在咱们这儿的时候,总得有人伺候她。”

女管家的怒气平息了,聚精会神地思考起来。

“夫人,是不是让我亲自出马呢?尽管这不是我份内的工作,但我愿意承担。起码我不用再为姑娘们担忧了。我想,里维斯夫人不会说我是贼吧。”

“当然,谢谢您,我相信您一定能妥善处理一切的。我非常感谢您。您不需要爱莲的时候,是不是请您让她到我这儿来一下?”

爱莲立刻来了,她泪痕满面,但已经平静下来。低着头,默默地揪她围裙上的带子。

“爱莲,”比阿特丽斯说,“琼斯太太都告诉我了。你知道,我们信任你,是吗?”

“是的,夫人。”

“这是最主要的,对吧?现在告诉我,让你去给厨娘帮两个星期的忙,帮她做果酱和卤汁,不再打扫房间了,你愿意吗?”

姑娘笑逐颜开了。

“当然愿意,夫人。随您吩咐吧。”

“好极了。我打算从村里再雇个人。你去帮厨娘洗水果和蔬菜,我让她都你怎么做果子冻。还有一点,你真想月底离开我们吗?”

爱莲又低下头,开始转动她围裙上的带子。

“夫人,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愿意留下来。”

“那就让我们把你要走的事忘掉吧。但是,爱莲……”

“有什么吩咐,夫人?”

“今后你对家里的人不能再这样粗暴了。不然的话,我还要提你走的事,但我并不想这样做。下次再有什么不痛快的事,直接来告诉我。现在你去洗洗脸吧。”

范妮几次醋意十足地抱怨说,没有请她到城堡去。比阿特丽斯为了避免再发生事端,头一次违反自己记不恳求有爵位的阔朋友的原则,请求允许她嫂子去观赏著名的花房和画廊。小蒙克顿夫人立即邀请他们去饮茶,并在请柬中说明,她婆婆身体不适,表示歉意。比阿特丽斯希望,能和沃尔特单独在一起安安稳稳过一天,谢绝了邀请。于是范妮穿上她最好的衣服,神气十足地坐上来接她的伸张华丽马车,一个人去了。

她兴致勃勃回到家里,满面春风,滔滔不绝地讲起她看到的奇观异景,称赞“亲爱的蒙克顿夫人”的殷勤好客。显出一种自鸣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亨利看到蒙克顿勋爵骑马来到花园门口。他们俩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蒙克顿勋爵现在当了大臣,很少离开伦敦。亨利赶紧出来迎接这位老同学。他看见这位老同学总是非常高兴,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身居要职。

“您好吗?蒙克顿?请进,请进!我妻子非常欢迎您。”

伯爵下了马,把缰绳拴在门口的柱子上。

“如果您不见怪,我就不进去了。说真的,我是为一件很不愉快的事而来的,不想打搅特尔福德夫人了。咱们能不能就在这儿谈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想跟您单独谈谈。”

他们走进凉亭。

“我跟您开诚布公地谈吧,特尔福德。昨天,里维斯夫人应我妻子的邀请去饮茶,她走后,我妻子向我转达了她的请求,这使我十分为难。根据我的理解,她丈夫想在外交部得到爱德华.威劳比先生现任的职务,希望我能为他引荐。如果这一职位出缺,我不拒绝为特尔福德夫人的亲属效劳。您知道,我母亲非常喜欢您的夫人,而我本人对她也十分敬仰。此外,自从我推荐里维斯先生在外交界任职以来,几乎没有能和他见面,但我听到的只是大家对他的赞扬。可是,他既然要我帮忙,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我不愿意让妇女参与这种事情。而且,这一职位并不缺人。”

亨利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要抢占别人的位置?这算什么……这算什么,真是活见鬼,真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沃尔特会干这种事,我不相信。”

他茫然地擦擦额头,心情激动地接着说:

“不,我根本不相信他不是这种人。全是那个臭婆娘干的!”

“您对那位夫人原来也有这种看法!我母亲对这件事也有同样的看法。好以国,沃尔特的婚事很不理想,如此而已。是啊,不少好人也有这种情况。还有更糟的呢。”

蒙克顿勋爵用马鞭在草上抽了一下。

“她对我妻子说,威劳比就要离职了。即使确实如此,她又怎么知道的呢?政府官员不应该和妻子谈论工作情况。”

“他和我妻子一起来了,”亨利打断了他的话。“咱们马上就能弄个水落石出的。我敢肯定,一定是发生了误会。”

沃尔特和比阿特丽斯从花园深处走出来。蒙克顿勋爵皱起眉头。

“是不是等特尔福德夫人走了以后再谈,您说呢?不然的话,参与这件事的妇女就更多了。好,随您便吧。”

亨利已经在招呼走过来的这两个人了。客人相当冷淡地和沃尔特寒暄以后,问道:

“里维斯先生,请告诉我,您是不是知道在外交部已经传开的要爱德华.威劳比先生辞职的消息?”

沃尔特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他回答得彬彬有礼,但态度相当冷淡:

“勋爵,您为什么要问我这件事?我在部里并不担任什么负责工作。这种传闻您应该最先听到。”

“您没有收到有关这件事的信吗?”

沃尔特沉默片刻,说道:

“即便收到了,我认为这也是机密。”

“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机密了。今天早晨外交大臣给我送来一份紧急报告,说威劳比被告指挥违反职责。他解职的事将在明天公布。大臣还告诉我,您已经知道了这件人事变动的消息。是否让您担任这一职务,他想听听我的意见。请问,您是不是采取了什么直接或间接的措施,想得到这一职务呢?”

沃尔特看了他一眼。

“措施?请原谅,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她吧,我就直说吧。您是不是让里维斯夫人通过我的妻子来找我,并且告诉她,爱德华先生要辞职呢?”

沃尔特脸色煞白。

“我……不明白,”他嘟哝着。

“蒙克成勋爵,”比阿特丽斯激动地说,“如果您了解我哥哥,绝不会认为他会干这种事。”

他点点头,依然凝视着沃尔特。

“我相信您好,也请您谅解我的猜疑。我们这些政府官员,常接触人们天性中不好的一面,不知不觉也就多疑起来。”

他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遗憾的是,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关心丈夫前程的女人,有时就不那么……谨慎了。”

他又对沃尔特说:

“请您相信,我并不认为您有什么卑鄙的企图。但在回复那封信以前,我必须向您提出一个问题,里维斯夫人怎么知道爱德华先生要离职呢?”

“我一点也不知道。”

“您没跟她谈过这件事吗?”

“是爱德华先生辞职的事,还是我晋升的事?”

“两件事都包括在内。”

“谈过。三个星期以前,我们离开伦敦时,她说我的薪金不多,问我有没有晋升的可能。”

“您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最近大概没有可能,但将来我希望有空缺的机会。”

“在你们的谈话中,根本没有提到爱德华先生吗?”

“不,提到了。等一等,让我想想。她提到两个人。她说:“如果卡拉先生或者爱德华.威劳比先生的职位空缺下来,你是不是有可能替补?我笑着说,想得到这一职位的人太多了。”

“就这些吗?您是否在无意中流露过,爱德华先生很快就要辞职?您没有说过,大臣对他的工作或者行为不满意吗?”

“当然没有!”

“那封信通知您,爱德华先生即将辞职,问您是不是准备接替他的职务,您没有谈到那封信吗?”

“没有。”

“您怎么处理这封信的?”

“我把信放在我收藏机密文件的专用抽屉里了。”

“上锁了吗?”

“上了。”

“您肯定没有把信放在桌子上吗?”

“完全可以肯定。”

“请原谅我提个问题:里维斯夫人会不会背着您拿了抽屉的钥匙。”

“沃尔特惊呆了。”

“恐怕……会的。”

“明白了。我认为一切都很清楚了。”

“完全清楚了!”亨利喊道:“我跟您说过,沃尔特和这件事毫不相干!我就是怀疑的……”

“等一等,特尔福德。里维斯先生,我非常感谢您的坦率。请您相信我的话,对背地里发生的这类事情毫无戒备的丈夫,您并不是第一个。我知道,有些事情的后果是非常令人痛心的。幸好,这一次总算顺利解决了。以后,请您把钥匙带在自己身边。”

他向沃尔特伸出一只手。

“我十分满意,也非常愿意推荐您担任这一职务。”

停了一会儿,沃尔特回答说:

“我非常感谢佻,勋爵。但我只能拒绝。”

“为什么呢…”亨利又说。

“真糊涂!”蒙克成勋爵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然后又问沃尔特。“您的意思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

“是的,否则,我会愉快地从命。但现在,我只好谢绝了。”

“我看您太墨守成规了。这件事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我可以向您保证,这次谈话只有咱们几个人知道。您并没有任何过错,把这件事忘掉吧。”

“我不能同意您的意见。我有错误,如果我不明白必须…谨慎一些,这是不能原谅的。我应当明白这一点。”

蒙克顿勋爵站了起来。

“我非常同情您,请相信我。”

他走了以后,沃尔特朝亨利转过身去,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一点血色。

“我应当向你道歉。但愿这件事没有打搅你,亨利刚才真够你受的。我明天回伦敦。”

“瞎说!”亨利喊道。“你一点也没有错。把这件讨厌的事忘掉吧。听我说,亲爱的,我根本不能想象,咱们之间会隔着……”

“不是在咱们之间。我再也不把她带到你们家里来了。亨利,在我和她离开以前,请您别提这件事了。我到那边会向她说明的。待会儿我只简单告诉她,我们明天早上动身。”

比阿特丽斯坐在长凳上,低着头,双手捂住脸。这一次,她失去了机智,她的军火库里没有抵抗这种灾难的武器了。沃尔特走到她身边,碰了碰她的肩膀,低声说:

“原谅我,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她抬起无神的眼睛看着他,没有回答,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进屋去了。亨利含着眼泪拥抱妻子,嘟哝着毫无意义的诅咒话,亲切的称呼以及前方不搭后语的安慰性的语句。她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是温柔的。这时,除了她对沃尔特的爱以外,别的事都没有意义了。

第一部 第十五章
比阿特丽斯和琼斯太太坐在敞开的五斗柜前,挑选散发着茉莉芳香的婴儿衣服。在接连生了几个孩子以后,她已经有三年半没有怀孕了。现在,她又有孕在身,眼睛里流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过去对亨利的不公道的憎恨心情早已消失,但夫妻间的性生活,和过去一样,使她厌恶。

爱莲走进来说,里维斯先生来了。本来没有料到他会来,现在,他难得的来访总有些突然——在他摆脱工作和范妮的时候,他才能来。在他和蒙克顿勋爵之间那场令人难以忍受的谈话之后,他再也没有带范妮来过巴顿。

比阿特丽斯笑容可掬地站起来。

“他在前厅吗?”

“不,夫人,他和老爷到饭厅去了。他们好象很难过,神色很不好。”

有病……或者是出了什么事?

琼斯太太小心地扶住她的胳膊。

“夫人,您最好别去。您暂时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先去看看。”

比阿特丽斯摇摇头,向饭厅走去。她推开门,听到了亨利激动的声音:

“这件事不能告诉比阿特丽斯,她现在……”

“沃尔特,出了什么事?”

两张苍白的脸朝她转过来。

“等一等,亲爱的……”

“亨利,我明白。可是既然我已经听到了,如果我胡思乱想的,就更不好了。最好还是都告诉我,沃尔特。是妈妈出了事吗?”

母亲的再嫁得到了符合逻辑的下场。一天夜里,卡斯特斯偷偷离开了家,卷走了她的全部财产——最近三个月的收入,和另外一个女人跑到国外去了。他那被遗弃的妻子——已经衰老不堪、孤苦伶仃、一文不名——不好意思向她疏远的孩子们求援,服老鼠药自杀。警察由于其他罪行要逮捕卡斯特斯,可是来晚了,发现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沃尔特用痛苦的目光看了看妹妹。

“这是我的罪过,比。因为咱们三兄妹中,她只爱我一个人。如果我对她好一些,就不可能出这种事。”

她握住他的手。

“亲爱的,不要责备自己,你是帮不了她的。堕落到这种地步的人,无法挽救。”

她朝丈夫转过身去。

“不要为孩子担心,亨利。是的,这种事很令人难过,但我不会激动。给沃尔特斟一杯酒,让琼斯太太伺候他吃饭。他累坏了。尽量不要让孩子们知道。我……我要躺一躺。”

第二天早晨,孩子生下来了,是死的。有一段时间,她生命垂危。最后,大夫对亨利说,她脱离了危险,但再也不能怀孕了。

亨利坐在她的床旁,用颤抖地声音向她转达了大夫的话。他丝毫也不怀疑,这个判决对她来说,也象对他一样,是一出悲剧。她象慈母一样温存地安慰他:“这使你很痛苦吗?咱们已经有了四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了,不要为我伤心:培养教育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足够我忙的了。我很高兴,咱们有一个闺女、因为你希望几个儿子有一个妹妹。”

她用一种亲切而明亮的目光看着他。可怜的亨利,他之所以是亨利,并不是他的过错。他生来就愚蠢、粗鲁,并不是他愿意这样。他甚至不能明白,他伤害过她。此外,他帮她摆脱了那一对可怕的老情人,给她安排了一个美好的家庭和相当的社会地位,他自作主张而又笨拙不堪地尽可能好好对待她。现在,她摆脱了——彻底摆脱了——猥亵、厌恶和被迫的母性的耻辱,她可能对他感到依恋,就象对一头忠心耿耿的大笨狗一样。狗也常有一些令人讨厌的习惯,它们也很笨,也想舔舔你的脸,淘完了气,弄得一身脏,来到你跟前,希望你安慰它们,给它们洗干净。但我们还是爱自己。她摸着他的手。这是他们结婚多年来,她头一次主动表示出的温存。

“记住,我永远都清楚,你才三十五岁,并不是一切都完了。但是要慎重,交朋友要选择,这是为了孩子,不要哭,亲爱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他顺从地、感激地吻子她一下,走了。

这种自由是付出了昂贵代价的。她非常兴奋。是的,她的婚事是一桩肮脏的交易。但婚姻可能是别的样子吗?她并不怨天尤人,她履行了诺言。可是现在她自由了。她争得了现在和今后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

她拖延着恢复健康的时间,享受着每一分钟的安宁。这在她来说头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她和风浪搏斗得筋疲力尽,想过要随波逐流。她自己的生活被害了,她哥哥的生活也被破坏了,发生在凯特林的那些可怕的事,还有老鼠药……为什么用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折磨自己呢?春天十分短暂,鸟开始叫了,青草中开满了五颜六色的番红花。

她在自己漂亮的房间里躺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她看书、睡觉,或者呼吸着朝南的大窗户下盛开的早桂竹香的馥郁的香气。后来,她下楼,来到洒满阳光的玫瑰花圃,或者坐在一株老黎巴嫩雪松下的草坪上,怀着突如其来的虔诚心观看昆虫、松鼠和小鸟成双配对时心醉神迷的情景。

奇怪的是,这些生物的繁殖与淫秽毫不相干,在它们的肉欲里没有卑鄙丑恶的东西。躺在她身旁草地上的一头大苏格兰牧羊犬,被一群欢快的小狗团团围住。当它和小狗戏耍时,它很美,当它给小狗喂奶,舔它们时,它也很美。只有男人和女人常常很不象样子。

如果她是一匹母马、一只松鼠或家鼠——是什么都行,只要不是人——她也会爱自己的孩子。

可是现在……

哈里和迪克在草地上你追我赶,互相冲撞着,高兴得象小狗一样尖叫。他们象小马驹一样结实、健康、干净。哈里很象父亲,所以她有时很不愿意受他突如其来的触摸。她是在度蜜月时怀上他的,对那些日子的可怕的回忆,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逐渐淡漠,但却没有完全忘却。可是看到这个一向快活,可爱、温柔的孩子,常常使她心情愉快。他不象迪克那样漂亮,但是个好人——亨利在他这个年纪大概也是这样。亨利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说他漂亮,就是现在,尽管有些发胖,也还不难看。沃尔特的教女格拉迪斯,是家里最小的闺女,显然也属于这个类型。看看这个胖娃娃,就可以断定这一点。她什么也不怕,几乎从来没有哭过。

只有五岁的包比象母亲。他身上没有一点特尔福德家族的特点。是个腼腆的孩子,有一张敏感而神经质的嘴。他很象外祖父,更象沃尔特,却完全不象艾尔西。话说回来,艾尔西也许根本就不是里维斯家的血统。“这是她的幸福,”比阿丽斯伤心地想,“里维斯家的人,尽管聪明,但不善于生活。他们一切事情都看得太重,全都脸皮太薄,因为学者太多。”

沃尔特是里维斯家族的最后一代。大概是过分的多愁善感,使他同意了那门难以忍受的婚事。他是一位天赋的学者,与那些和他志趣完全不同的人们相处,就象过着流放生活一样。在凯特林发生的那件事,使他痛苦异常。童年时,他认为当了吧?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离开里斯本,他既没有对比阿特丽斯,也没有对亨利讲过,他在君士坦丁堡短暂生活期间发生的事情。他们只知道,范妮是一个外省神父的女儿,身无分文,年纪不轻,给人家当家庭女教师。

“只有上帝知道,她是怎么把小伙子弄到手的,”亨利愤愤地埋怨说。每当他谈起这类话时,比阿特丽斯总是避而不答。弄清为什么发生不幸,有什么必要呢?它已经发生了。

毫无疑问,包比也会毁掉自己的一生不假思索地作出某种唐吉诃德式的行为,成为别人的牺牲品。最好还是少看他,小考虑他和他的未来……

应该更理智一些。这些讨厌的恐惧心理,是由于身体上的弱点而产生的,用不着屈服于它们。只要走上一百步,头不晕,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体力逐渐恢复,开始考虑自己今后的生活。她将头一次真正有空闲的时间。家务事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佣人们都很勤奋、能干、都很依恋她,她都受到了很好的训练。孩子们全都过了婴儿期,这一来,她每天料理家务的时间不超过两三个小时。在孩子身上花一部分时间,在必要的社会义务上花一部分时间,还要为亨利花一部分时间——他遇到困难时,总向她求援。她每天仍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两个小时,认真看看书。这个时间谁也不敢侵犯。她定了一条死规矩:她读书的时候,不许别人以任何借口来干扰她,除非有人生病。

刚得到大夫的允许,沃尔特就来到巴顿,与她和亨利讨论如何处理卡斯特斯那只爪子还没有抓到的那一部分家产。由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分歧,所以很容易就分配得当了。

仍然住在印度的艾尔西,出嫁时已经拿到了自己微薄的一份,而沃尔特和比阿特丽斯都没有动用自己的那笔钱,把它们放在温特洛普先生那里,留给母亲急需时使用,但那位做母亲的却毫无所知。利滚利,现在比阿特丽斯有了一笔不小的款子,其中还不包括亨利坚持让她一如既往继续领取的服装费。她已经决定如何处理这部分财产。每年花几镑购买当代哲学家的著作,主要是沃尔特给她讲过的那些法国哲学家的著作。她早就想读这些作品,但是她觉得,用亨利的钱购买这些书,太不应该了,因为如果他能理解这些作品,肯定对它们持否定的态度。剩下的钱作为帮助周围那些不务正业的穷人的私人基金。那些规规矩矩的穷人没有什么困难,因为亨利心地善良,她很容易就能说服他去帮助他们,或者替他们向蒙克顿勋爵求援。但是那些偷猎的人——不管是已被揭发的,还是怀疑对象——和本区仅有的两位天生教徒的家庭,全都一贫如洗,到今天她也无法帮助他们摆脱贫困,因为这会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后果。她每年向他们提供的七十个英镑,对他们挨饿的孩子有很大的好处。

刹那间,她又怀着原有的那种蔑视感情想到自己,实际上她关心的只是个人的安宁:现在,每当她看见那个瘦小的新生儿以后,便彻夜不能入睡。

当然,她什么也不会隐瞒。除开那件真正称得上重要的事情以外,她从来没有对亨利隐瞒过什么。她给光脚的孩子买鞋,或者给残废人买了驴和车,如果亨利感兴趣的话,就会查她的帐。但是,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象往常一样,她的一切对他都是公开的。在和主教谈话后的痛苦时刻,她下定决心要严格遵守这条原则,这早已成了习惯。那天晚上,她在马车里坐在睡着了的丈夫身边,发誓绝不会由于可能被揭露而感到恐惧。想保持自尊的女奴隶,可以隐瞒的只有自己的思想。她读的书、说的话、做的事,应当永远对主人开诚布公,可是那她的心对他是关闭的。如果他因为懒惰或者迟钝而欺骗自己——那是他的事。

这一切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幼稚可笑。她回顾自己婚后的岁月,不能不看到,其实象奴隶的是他:大家对待他就象对待非阿尔卡那样温存,大家都很爱护非阿尔卡,它自己对那套輓具也心满意足。

处在家畜的地位——还有能比这更难堪、更可耻的吗?她不希望任何人成为这样……

如果他不能占有更好的位置,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真是这样吗?如果他和一个精神境界与他相似(大概他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只因为他是丈夫才爱他的那种女人结婚呢?或者和一个需要他照料的、崇拜他的、头脑简单而又温柔的女人(象蒙克顿勋爵夫人或其女友、当地神父的女儿那样的女人)结婚呢?他可能会变成另一种样子了吧!

未必。周围环境仍然会毁了他,因为他太软弱,无力反抗……但是,巴顿也可能变样,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努力做一个好主人。如果有一个好妻子帮助他,他的佃户也会比其他人生活得好一些。但是,他们的孩子就可能比现在还要糟。此外,找一个好妻子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最好娶艾尔西或者克里普斯夫人那样的人,要是那样的话,佃户和他们的孩子又会怎样呢?

既然她和亨利有了孩子,还作无谓的猜测,有什么意义呢?只有面对现实的,去做她力所能及的一切。

一切事情终究有好的一面。沃尔特现在放弃他从来也不喜欢的职业,这很好。他那不能令人满意的婚事,断送了他的前程,他至死也只能是个小官吏。他告诉她,打算把凯特林的房子卖掉,到偏僻的地方去买一所小住宅。他大概象父亲一样,能在科学中找到安慰。他也许要研究考古学,或者试图去完成多种语言形式对比的大型图解,这项工作他在牛津时就开始了,担任外交职务以后又放下了。可是,在没完没了、又哭又闹和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气氛中,怎么能集中精力研究这种复杂的问题呢?亨利想给他的书房按一扇包上毡子的双层门,隔门听不见范妮的声音。现在,当他能支配自己的时间时,有时能找到合乎情理的借口,到巴顿来。这里的大人、孩子以至所有的狗都喜欢他。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喘息的机会。

几个月以后,沃尔特写信给妹妹说,他找到一所合适的房子,希望能尽快成效。这是一所不大的石结构住宅,是为现已去世的一位性情古怪的隐居寡妇盖的,座落在康沃尔郡北部山岩重叠的岸边。庄园里住着管家,富有而显贵的女主人,只是在秋天打猎期,才到这所大房子里住几个星期。但就是这种时刻,她也不需要用这所小房子。房子现在还空着,因为代管的人还没有找到一位有相当社会地位的、愿意在这个穷乡僻壤定居的买主。他终于说服了女主人,如果让一个当过外交官、出身于良好家庭学者,在庄园的遥远边界上落户,这所庄园远近驰名的贵族声誉,不会受到损害。

看来,在整个英国也很难找到一个更偏僻、更荒凉的地方了。沃尔特在信中写道,从这所房子到最近的一座城镇,要在石楠平原上的坎坷上平的路上走十七英里。房子座落于高悬在海上的陡峭岩石上。从朝北的窗户望出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天空海水和陡斜的峭壁;南面窗外是一堆堆乱山岩、史前的石结构建筑和不能避风的石楠平原,这片平原一直延伸到布朗.威里山岭的锯齿形山峰。平原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小奶牛场。一座很肮脏、荒凉和贫穷的小渔村,藏在这所房子下面三百英尺的地方,被凸出的悬崖遮住。退潮的时候,可以经过长形沙滩在那里去。遇上涨潮,就只能乘船,或者走悬崖上的令人头昏目眩的羊肠小道。

只有一件事使沃尔特担心。他提出条件,要把长满石楠和蕨类的小丘划入他的地界。据他产,小丘下面埋藏着古代的墓地,可是公证人把地界一直划到海边。这样一修改,渔村就在他的地盘以内了。使他感到不安的,并不是外加一笔不大的开销,而是二十四拖家带口的佃户。他们都住在东倒西歪的破房子里,大多数都欠租。他一想到这些,便觉得可怕。但他又非常喜欢这个地方,这些麻烦并没有使他兴致索然。

“他疯了!”亨利说。“他为什么要到天涯海角去安家呢?我很容易就可以给他在咱们附近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他那位妻子呢?他们本来就合不来,现在只能厮守在一起来,好象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一样!”

“我不这样想,”比阿特丽斯说。“范妮不会去过与世隔绝的生活,这只是因为他喜欢研究祭司墓。她为了在伦敦或者其他大城市度过全部的时间,同时花掉他们的大部分收入,可以找出千百种理由。沃尔特只要能看不到她,当然情愿过那种只吃土豆加生咸鱼的半饥半饱的生活。”

“听我说,亲爱的。我们不能让他这样干!说服他先到巴顿来,咱们开导开导他。他是非常好的人,不应该躲到那种穷乡僻壤去。”

沃尔特兴高采烈地来了。他让教女坐在他膝盖上,彬彬有礼而又心不在焉地听着妹夫的建议和劝告。他想离开一切人,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任何情况都不能影响他这种病态的愿望。他的婚姻以惨痛失败而告终,母亲的自杀使他深受震动,这些都使他的心灵受到创作。他象一头受伤的野兽,想躲藏起来,舔净自己的伤口。

虽然范妮愤怒地反对到那种穷乡僻壤定居,但她道德声明,就是在那里,她也不和他分开。经过一场斗争——这场斗争比他担心的要短得多,她同意以交生活费的客人的身份,到布里斯托尔她的寡母那里过冬。条件是,每年夏天,或者至少是每年秋天,她去康沃尔郡去看望他。这样就能在布里斯托尔体面的社交界中,维护她的名誉,因为社交界完全可能斜眼看待这个被丈夫公开遗弃的妻子。

甚至过分拘礼的伪君子也能理解,她痛苦地解释说,“一个有妻室的人,因为热爱科学,一直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妻子就不能由于他这种愚蠢的迷恋,而牺牲自己的健康和对年迈母亲应尽的义务,不是任何人都能忍受包德敏平原的冬天。”

她很容易就同意了这个妥协方案,他承认,这使他有点惊讶。她变得很么好说话,可能是因为她指望投靠蒙特斯图亚特夫人。

“幸好,我们没有孩子,”沃尔特说,抚摩着格拉迪斯的金发。

比阿特丽斯咬紧嘴唇;她不喜欢哭。

他们终于迫使他答应,每年来巴顿住一段时间。

“尽可能选范妮去卡贵……的时间。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卡贵西安。我必须根据和其他考古学家取得联系的情况来定这个时间。有一个瑞典人和一个法国人也在研究那些问题。我存了一笔旅行费,所以能去访问他们。”

“其余的时间就挨饿吗?我们至少也要知道,你一年哪怕有几个星期不挨饿也好。”

“亨利,放心吧,我有足够的吃的东西。那里生活很便宜,而且,包维斯除了其他才能外,还是个了不起的厨师。我过去从来没有吃过那种印度咖喱。”

“你把他也带去吗?”

沃尔特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笑很象他妹妹。

“确切地说,是他带我去。如果我拒绝他为我效劳,他会步行去康沃尔郡,坐到我门坎上,膝盖上放着他存钱的袋子,他会一直坐到我接受他积蓄的钱,或者是接受他本人。”

包维斯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威尔士人,不知道是个鳏夫呢,还是个单身汉。他游历过许多地方。面貌很丑,沉默寡言,爱发脾气,却又心灵手巧。沃尔特在里斯本遇到他的时候,他贫病交加,于是帮助过他。这位忧郁的包维斯对恩人怀着一种哈叭狗式的忠诚,不愿意离开他。他听说大使馆的这位随员没有财产,雇不起佣人,便愤愤地皱起眉头走了。但两年以后,他听说沃尔特在维也纳,又找到他,唠唠叨叨地声明,他伺候他,并不要报酬,因为他现在手里有钱了,“暂时还过得去”。四年关,范妮来了。他们之间产生了不共戴天的敌对情绪,这就是沃尔特痛苦的原因之一。

就是沃尔特,对包维斯的经历也不完全了解,而且他认为,他没有权利把所知道的情况告诉别人。亨利和比阿特丽斯只知道,包维斯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印度打过仗,退伍后,在欧洲的一些旅馆当过服务员。他不知疲倦,非常细心。受了委屈,就用威尔士本族语或者用英一威方言小声唠叨,而在别的时候,他从来不用这种语言。他没有朋友,但马和狗都喜欢他。沃尔特对克尔特语、神话和古迹的兴趣,彻底征服了这颗凶狠但又忠实的心。沃尔特给教女起的名字格拉迪斯,就是取自从包维斯那儿听来的传说。这个怪人,按照自己的习惯,生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气,因为名字上去掉了一个“弗”字。

“听我说,包维斯,”他的主人温和地劝他,“用‘格弗拉’开头的名字,在巴顿没有人能念得出来。”

“那就是说,他们全都是笨蛋,”包维斯顶嘴说。他说了这些粗鲁的话,竟没有当即被解雇,于是范妮又大吵大闹了一场。

第二年夏天,沃尔特在去斯德哥尔摩的途中,又顺便到巴顿来了一趟。看起来,他已经不那么暴躁,也不那么疲惫不堪了。他把山岩,孤独和海水的怒吼声看成是防御灾祸的最好的护身符,他也许是对的。他睡得也踏实了。只吃鱼、蔬菜和牛奶这类单调的饮食,看来对他也很有好处。包维斯对他伺候得很周到。他让妹夫相信,那里的空气新鲜,大雾和暴风雨对他没有影响。

不错,那儿的风很大。有时刮得人都站不住脚。雨暴风狂的时候,离悬崖峭壁太近,就有生命危险。包维斯种上一排女贞,搭成篱笆,用来保护一小畦莴苣和其他青菜。后来,他又用满地都是的花岗岩圆石砌一堵墙,保护篱笆。但是,头一场风暴还是把大部分女贞灌木连根拔起,刮到海里去了。这也许是好事,因为女贞是一种只适合城市的娇嫩植物,根本不适于种在卡贵西安,这里的岩石上蔓延着乌荆子,就象旋花一样。在花岗岩石的缝隙中,填满了泥土和小石子,上面长满石楠、蕨类和矮黄尝木,围墙几乎全被挡住了。他没有弄错,在小丘下面的确有墓地,现在,那个谁也比不上的包维斯正在帮助他发掘。至于康沃尔郡的自然景象和天空,是用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的。

“渔村里你那些佃户怎么样?”亨利很感兴趣。

沃尔特没有回答,却说起了自己唯一的憾事。在整个地区,他只找到一个人,能教他现已几乎已经消灭的古康沃尔郡语。

“我想把它和威尔士语加以比较,”他说。“它们本是同源语言。我说服包维斯去试一试,看看当地居民对他的那些优美的威尔士民族有什么反应,可是看起来,他们对自己过去的语言感到羞愧。有一位年老体弱的老太婆确实承认,她小时候就讲这种语言,但她只记得个别的词了。那时,英语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外语。他们丢掉了祖先的文化遗产,太可悲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惋惜的,”亨利说。“他们终于学会了象开化的人那样说话,应该高兴才是。即使他们的英语说得不象样子,也仍然比说那种谁也不懂的野蛮方言要好。”

沃尔特没有授受这个挑战。没有人赞同他酷爱这种逐渐消亡的语言,对这一点,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便叹息着说起别的事情:

“佃户——这是个很难的问题,我简直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

“他们不交租吗?”

“他们有钱时,就交。当然,钱不是我花了,而是用在修理他们的住房上,这种事是刻不容缓的。最倒霉的是,那些交不起房租的人的房子是最需要修理的。我几乎没有这笔钱。而且修理也没有用。这些破旧房子应该拆除,它们不象样子了。”

“这就是说,你的这一部分地产给你带来的只是损失了?蒙特斯图亚特一家同意把这个小村子廉价让给你,就不足为奇了。那些渔民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很难说。我觉得,我还不理解他们。他们不象我过去接触过的那些农民。”

“他们很不友好吧?”

“除了那些有求于我的人以外。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太穷了,从来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多年来,蒙特斯图亚特的管家,把他们最后一个铜板也榨取出来,却不给他们修房子。可是使我感兴趣的那些人,都无法接近,就象阿拉伯人的酋长躲避目空一切的基督徒一样。我也可能渐渐取得他们的信任。如果……”

他沉默了片刻。

“如果范妮不再起破坏作用……问题是,他们的宗教信仰使他们受了许多苦。”

亨利严肃地皱起眉头。

“怎么,他们是教皇主义者吗?”

“不是,他们参加的是美以美会。”

“啊,是教派分子呀!”这时,亨利的话里流露出鄙视的口吻。

这当儿,比阿特丽斯扭转了话题,但她丈夫刚一出去,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

“由于宗教信仰,他们不得不忍受些什么呢,沃尔特?”

“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在卫斯理来到康沃尔郡以前,他们大多数人实际上是多神教徒。当然,从表面上看,他们在宣传英国国教,但这毫无意义。没有神父到他们那儿去,方圆许多英里以内,没有一所教堂。结婚仪式通常要拖到头一个孩子出生以后才举行,孩子们的洗礼也要看机会——甚至到七岁时才能举行。但卫斯理的传教,在沿海一带发生了不同寻常的影响:真正改变了当地的风俗习惯。三十年前,这带声名狼藉,海盗横行。而现在,真正笃信宗教的人多得是。他们没有礼拜堂,但即使在倾盆大雨中,他们也仍然聚集在乱山丛中祈祷,唱卫斯理的赞美歌。可是,蒙特斯图亚特夫人却不能容忍异教。”

“就象亨利一样。”

“是的。她下决心要消灭异教。遗憾的是,她的钱多得不知怎么用才好。她在平原上盖起了一座非常不象样子的小教堂,教区神父的助手每隔一个星期日从特列南斯去一次。渔民们当然不愿意。所以,为了强迫他们去作礼拜,她采取了某些宽容措施和各种强制手段。”

“范妮知道这些事吗?”

“问题就在这里。她上个月去那儿,知道了这些事,马上就给蒙特斯图亚特夫人去了一封信,答应帮助她去‘影响’佃户们。显然,她是以一个佃户们不交房租的新地主的妻子身份出现的。”

“是为了投靠蒙特斯图亚特夫人吗?”

“对。渔民们很不喜欢这一点。他们不过是刚刚开始信任我。”

“沃尔特,不要让她毁了你的一生。你迟早要离开她的。”

他转过脸去。

“我的一生已经毁掉了,比。可是,除我以外,她再没有任何人了。假设我离开她,她也……”

他脸上又流露出原先出现的那种痛苦表情。比阿特丽斯默无一言地走出房间,叫来了格拉迪斯。

“你想和舅舅玩一会儿吗?”

只有格拉迪斯一个人,能驱散他心头沉重的忧郁。他非常喜欢孩子,最能使他眷恋生活的,是这个他一年只能见到一次的教女。比阿特丽斯想,如果他有亲儿女,就有可能挽救他。诚然,命运是残酷的,但其中也有某些细微的东西。为了有个孩子,他情愿变成瞎子,但他命中注定无儿无女。她一想到当母亲,就战栗起来——她有四个孩子……但她不敢爱他们。

啊,包比,包比……

没有比在家庭中对儿女不公平更坏的事了:兄弟相互嫉妒,嫉妒和憎恨毒害着孩子的心灵。如果你不能同样爱自己所有的孩子,那就一个也不要爱,只从义务感出发去去关心他们。不要让任何一个孩子看出,当她看着包比时,她的心在收缩。她对其他几个孩子有责任,因为是她把他们带到人世间来的。当然,天天见到孩子,不可能不爱他们,但如果她失去了包比,她就活不下去。

不,孩子们没有看出,她对待他们不一样。他们父亲的情况就截然不同:只要和他一起待一个星期,就能准确无误地看出,格拉迪斯是他的掌上明珠。幸好,这并未引起恶果。由于她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女孩,这种双重的优越地位,使格拉迪斯享有特权,三个男孩也总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丝毫嫉妒。他们自己也百般溺爱小妹妹,为她的聪明和美丽而自豪,好象她是一头纯种小狗。此外,他们爱她,有时也会从中得到好处。闯了祸,就可以向她求援。于是她就在像样,车夫、琼斯太太、或者任何生他们气的人面前,为他们辩护。一开始,她就成了这个小圈子里的公主。

尽管格拉迪斯在大家宠爱的气氛中长大,却完全没有被惯坏。她是个可爱、听话、快活而又非常懂事的小姑娘。六岁时,象几个哥哥一样,就已经知道,略施诡计便可以欺骗身材高大、声若洪钟、脾气暴躁的父亲;可是,却应当绝对服从从不大声喊叫、从不骂人、从不盛气凌人的母亲的命令。

这丝毫也不会影响孩子们对比阿特丽斯的信任和热爱。她有权威,同时她也公正,能保护孩子。他们有了不幸和痛苦,都向她诉说。吵架了,他们来找她。他们清楚,她会仔细而耐心地听完他们的话,然后分析谁是谁非;如果他们表现得不好,她也会理解,为什么会这样的。她知道,他们本人并不愿意这样,所以事后感到很难为情。
第一部 第十六章
蒙克顿夫人一开始就出人意料地认真对待作教母所应尽的职责。她关心教女体力和智力的发展。接她的意愿,小姑娘每月应在城堡里度过一天。但她从来不想去侵犯那位母亲的权威。

比阿特丽斯常常亲自送格拉迪斯到蒙克顿夫人家里去。对她来说,这是一项伤脑筋的义务。虽然他们总是那么亲热地接待她,但她在那里总感到有点不自在。我行我素的老夫人,现在常常令她钦佩。她衷心感谢她慷慨地为她提供栖身这地,尽管这个建议已经为时过晚。蒙克顿夫人在那次稍稍表现得不够谦虚之后一直严格保持冷静的态度,这也使她十分感动。如果伯爵夫人的粗鲁和缺乏风度,一开始时没有破坏她那精细的鉴别力,她也许当真爱上了她。

城堡里的午餐使她感到特别不愉快。父亲的家里笼罩着有节制的气氛,她母亲也不是一个特别嘴馋的人,所以她非常厌恶外省贵族那种大吃大喝的习惯。亨利的朋友们饭后离开桌子时,总是酩酊大醉,身不由己。他们的妻子在吃喝上稍有节制。可是,蒙克顿夫人喜欢狼吞虎咽,迹近下流。比阿特丽斯常常感到恶心,她只好垂下眼帘,不去看端上珍馐美味时,这位女主人脸上流露出来的馋涎欲滴的表情,不去看津津有味地吧嗒的嘴、越来越象牲口的那种大嚼的姿势、惺忪的睡眼和大醉之后结结巴巴说不清知的丑态。

格拉迪斯逐渐长大,也更善于观察。人所共知,老夫人喜欢随便开玩笑,比阿特丽斯感到不安。不错,迄今为止,蒙克顿夫人还不敢当着小姑娘的面,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开这种玩笑,但她听到了许多令人不愉快的流言蜚语。每当她想到,有朝一日格拉迪斯在城堡里听到她不应当听到的话,她就不寒而栗。怎样才能不得罪蒙克顿夫人,停止这种每月一次的拜访呢?她无计可施。

现在,她找到一个可以帮助她的借口了。有人听到,哈里小自言自语说,既然有人常去有钱的教父教母家,他们至少也能给别人带点糖果回来。琼斯太太也告诉她,迪克讲了有关身穿制服的仆人和温室培养的葡萄的话。这时,她便想方设法,颇有策略地向老伯爵夫人谈了自己的意见。

“问题在于,”她说,“咱们属于迥然不同的社会阶层。我担心孩子会产生对环境的不满情绪和忌妒心。他们开始用您的生活方式和我们的对比——更坏的是——和纽詹特家的生活对比。迪克是纽詹特先生的教子。昨天,他对琼斯太太说,格拉迪斯真走运,而他在教你家吃午饭时,他们只用重新加热的碎羊肉炒土豆招待他。依我看,在格拉迪斯和几个男孩子还小、还不懂事的时候,她最好还是少来城堡,这样做好象我对您以怨报德,这使我很难过。”

“完全正确,”蒙克顿夫人坦然地回答说。“我会常去你们家。每月的头一个星期四对您合适吗?”

从这以后,她按时前来,但很少留下吃饭,即使留下来,吃喝起来也颇有节制。比阿特丽斯再也没有见过她吃得过饱、喝得醉醺醺的样子。

哈里和迪克现在在学校里,被称为大特尔福德和小特尔福德。亨利当年也上这所学校,体育运动成绩优秀,而拉丁文却怎么也学不好。哈里满十二岁,正处在感到男人优越的时期,他每次回来休假,明显愿意跟父亲打交道。男人应该有男人的兴趣和习惯。但是,他一遇上不愉快的事,还是找妈妈。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像父亲,已经看得十分清楚,虽然他可以成为一个不坏的农场主,却不能胜任任何需要文化知识的职业。十岁的迪克,精神面貌迥然不同。在他身上,开始表现出特尔福德家庭老一辈所具有的那种贪暴而求实的敏感性。有时,比阿特丽斯担心,这孩子犀利的目光会发现父亲的变化。

亨利的青春期过去了,除了不断发胖以外,没有任何变化。他仍然是一个温柔的丈夫和像样,虽然常常对孩子们大喊大叫,但很少埋怨妻子。和过去一样,他仍然是不个不坏的主人,但不愿意再学什么新东西了。现在,只有比阿特丽斯能抓紧一切机会,学到有用的知识,经常给他出主意,有分寸地提醒他改善农场经营——这本来是他有意要做,但又常常忘掉的事情。近年来,他午饭后喝酒的时间越来越长,而晚上常常是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当然,他还从来没有酩酊大醉过,他虽然贪吃,但怕大腹便便,所以还是保持经常活动,他的动作不如过去那样敏捷,脸部的线条也开始变粗了。顶替玛尔塔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她们保持的时间都不长,于是也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比阿特丽斯觉得,她自己也过早地变成了一位悠闲自在的贵妇人。她常感到自己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其实不过三十二岁。但这并不使她难过,因为她的青春和她的一切痛苦都一去不复返了,她为此反倒感到高兴。她承认了现实世界,适应了它,既不用马刺,又不用皮鞭,就治理了自己这个小王国。她不常骂佣人和惩罚孩子,即使惩罚,也总是很轻的,很少碰到不听话的情况。

生活可能就是这样平稳,使人觉得平淡无奇。比阿特丽斯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让全体大人和孩子尊重她每天闭门单独度过的那两个小时,。不幸的是,她自己并没有抓紧时间。对她当姑娘时很喜爱的那些古典作家,她失去了兴趣,崦法国哲学恐怕更枯燥无味。在干这些事的时候,只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分散了她对包比的思念。

她生气的时候,包比是巴顿人中唯一能真正体谅她的人。她对他的要求也过分严格。她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不应该有任何差异,不应该陷入某种极端。如果板球就在包比的头边飞过,她也没有理由更害怕,就应当象球从迪克的头边飞过一样,如果包比无礼或淘气,这丝毫也不比哈里或格拉迪斯通常那种孩子般的任性更可怕。所有的孩子有时都淘气和任性。这样的小毛病,应该改正,但也不必过于重视。但是,看到包比的嘴——和她父亲的嘴一模一样——失去优美的线条,那怕是一瞬间变得象亨利的嘴,她也感到痛苦。

格拉迪斯满七岁了,她的教母已经连续两次没有来看她,每次都表示歉意,说是身体不好。因为她常犯黄疸病和痛风,比阿特丽斯一开始没有重视这个问题。近来,老夫人开始回避外人,深居简出,甚至不常去教堂。她的缺席并滑使任何人感到奇怪。有一天,比阿特丽斯听说,伯爵夫人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起床了,便吃了一惊。她马上给城堡去信,打听是否属实。她收到几行用哆哆嗦嗦的手写回信:

“是的,我病了。您有空就来看看我,但不要带格拉迪斯,快来吧。”

她立刻就去了。小蒙克顿夫人接待了她。她显得很疲倦眼睛也肿了。

“您来了,我很高兴。我早就想派人去请您,但是妈妈不愿意打搅您。”

“她是病得很重吗?我一点也没听说,否则我早就来看她了。”

“大夫认为,她还能活两三个星期,不会再多。已经给她放水了,但也不管用,顶多只能解除她的痛苦。”

比阿特丽斯刚一迈进卧室,就明白这是什么样的痛苦。老夫人象一头怪物一样躺在床上,水肿使她的身体变了形。脸好象是在恶梦中见到过的那种可怕的假面具。她为了迎接客人而强作微笑,这一来,面容就变得更加可怜。

“请进,”响起了陌生而嘶哑的声音。“见到您,我很高兴。请坐,把帽子脱下来。”

比阿特丽斯把视线移开。她心中那根不必要的、多余的、里维斯家遗传下来的神经,疼痛难忍。这神经犹如绷紧的琴弦,稍有痛苦,就有所反应。

蒙克顿夫人笑了。

“不要紧。我快要死了。我的傻儿媳妇告诉您了吗?如果她稍微开一点窃,就会高兴的。在这一切终将完结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啊。”

“恐怕您是非常痛苦的……”

“是很痛苦。但我请您来,并不是为了向您诉说自己的不幸和腹中的疼痛。我不过是想,趁时间还不晚要见见您。格拉迪斯怎么样?不,无论如何也不能带她到这儿来。我现在这种状况,不适合让小孩看见。您替我吻吻她,告诉她,希望她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好姑娘。我把为她准备的东西马上交给您,免得以后麻烦。请把珠宝盒子递给我,就是梳妆台上的那个象牙盒子。”

比阿特丽斯的脸红了。

“请不要留给她任何贵重的东西。最好的办法是……”

“好了,好了,您别生气。我既不占托拇妻子的便宜,也不占自己女儿的便宜。她们全都有那么叮噹作响的首饰,多得不知道往哪儿放。而且,这并不是丹佛斯家世代相传的珍宝,而是我自己的。我觉得,如果我愿意,我就可以送给我教女一只项链。”

“我是为格拉迪斯考虑。她不应该有不适合她地位的东西。”

“我亲爱的,可是您还不知道她将来有什么地位。她长大成人以前,什么也不要告诉她。以后,如果她要用钱,可以随时把这些宝石卖掉。好了,好了,把它放进手提包里。关于这件事就说到这里。现在,我还要告诉您一件托姆委托我办的事。我建议您和亨利与一位年轻的农场主建立通信联系,他在英国各地旅行,比较一下经营管理的制度,写这方面的著作。看来,他自己的农场收入不多,但托姆以他的评价很高。这封信放到哪儿去了?我告诉过那个傻瓜,让她放在这儿。真没有头脑!啊,就在这儿……‘哈特福德郡北米姆斯的亚瑟.荣格先生’。托姆接着写道:‘他很需要看看特尔福德一家在巴顿作了些什么。’”。

“亨利并没有作什么,”比阿特丽斯表示异议。“如果说,巴顿的情况比别的庄园好,这是因为亨利关心自己的佃户。”

“还因为他有一个聪明的女人作内助。她聪明非凡,躲在暗处,把由于自己的奇迹而赢得的全部声望,归他享有。”

比阿特丽斯不好意思地笑了。

“农场主的妻子应当帮助丈夫。如果您认为我们这点微不足道的成绩是奇迹,那么,您大概认为我很自负。”

“既然您说到了这一点,”立即响起了沉着的回答声,“我可以告诉您,我认为您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是最自负的一个,大概也是最不平凡的一个。”

比阿特丽斯一时想不出回答的话来。

“我不明白,”她终于说,“我犯了什么错误,您才对我有这种看法。”

“没有任何错误。既不能指责您行为不端,也不能指责您风度不好,但您有着更坏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渎神罪。因为生活对您太残酷,所以您对造物主也冷酷无情。”

比阿特丽斯扬起眉毛。

“难道是这样吗?表现在那一方面呢?我觉得,可以说我是幸运儿。”

一张可怕的脸,仍然带着那种既讥讽又赞许的微笑,向她摇晃起来。

“比阿特丽斯.特尔福德,垂死的人撒谎是有罪的,难道您不知道吗?也许您认为,垂死的人不应当管别人的闲事,对吗?看来,是这样。不要害怕,我不人过份的。您只要有一次站在一个令人目眩的高度上看着我,心时想:这口老肥猪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猪嘴到处乱伸呢?这就足够了。是的,是的,亲爱的,就是这样。好吧,就算我是老肥猪吧。这又怎么样呢?猪也是上帝创造的,不是这样吗?如果上帝需要它们,您是什么人,竟敢反抗?”

老夫人举起一只手,表示警告。她已经不是开玩笑了,而是象一个老朽的女巫,令人战栗。

“也许您认为,生活对里维斯一家才是冷酷无情的吧?您愿意听听我的青春是怎样度过的吗?青春的前一半,完全用来保护几个妹妹免遭一个兽性大发的酒鬼的迫害,可是保护我的母亲,已经为时太晚了;青春的后一半,是给一个从来不爱我的人生了八个孩子。但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后来,我就学会了插科打诨,珍惜美味的午餐和优质的潘趣酒。我可能爱它们爱得过份了。有朝一日,您也会过份强烈地爱上什么东西,这一点上,您很象您的父亲和您的哥哥——一个虔诚的厚道人。您也不要以为我是指男人。毁掉您的不是肉欲,而是魔鬼般的自尊心。”

“蒙克顿夫人,”比阿特丽斯沉默片刻,回答说,“您说的话,心及您好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都不理解。我感到您在告诫我,但我又不知道告诫我防范什么。”

“防范虚伪。”

“虚伪?”比阿特丽斯慢慢重复着。

“正是。您最讨厌虚伪,我也是一样,但是我的一生都在虚伪中度过。您不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又是什么呢?只是与众不同罢了。”

“我仍然不明白,”比阿特丽斯皱着眉头,困惑不解地回答。“是伪君子吗?我不争辩——我认为,和咱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一样。可是为什么与众不同呢?”

“咱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力图使周围的人相信,他们比实际上更聪明、更善良,不是吗?您却在人们面前假装很笨,在自己面前假装很坏。您想欺骗谁呢?要欺骗记录您的罪行的天使吗?不行,亲爱的,因为他的生命是永恒的,对这些把戏了如指掌。”

“也许我的确很坏,可您怎么会知道呢?”比阿特丽斯直视着她。“说实在的,您又了解我什么呢?”

那双嘲弄人的、昏花的老眼睛变得柔和起来。

“只知道您是一个大傻瓜,和大家一样的傻瓜,还知道我很爱您。”

“为什么?”

蒙克顿夫人大笑起来。

“天知道。如果仔细观察,您并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却是一个真正的人。”

比阿特丽斯攥紧了拳头。

“不对。我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但至少我知道这一点。”

一只变了形的手掌放在她的手上。

“这就是原因。咱们中间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我不想使您伤心。没有人敢碰你们里维斯家的人——弄不好,会碰得头破血流。我的姑娘,你很善良。”

刹那间,病人捂住肚子,大声叫喊。她的脸变得更可怕了。

“又开始了!趁我还没有嚎叫,您快走吧。不,我不愿意您留在这里。但愿您记住我向您奉献的那一点尊敬之心。她吧,您走吧,走吧。让我的儿媳妇到这儿来。无论我表现得怎么样,她也会尊敬我的,因为这是她的天职。呸,而且,每当她生孩子的时候,也是大喊大叫,全家都能听见,可是有人告诉我,您生孩子时是一声不吭的。瞧,这也是咱们之间的差异。啊,主啊!您走吧,听我的话,再见了!”

下葬以后,蒙克顿勋爵走到比阿特丽斯眼前。

“特尔福德夫人,我感谢您为我母亲所做的一切。”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您使她的暮年过得好了一些,这是她临终时告诉我的,我应当报答您,结果有机会向您感恩,我很高兴。”

“您错了,”比阿特丽斯用颤抖的声音说。“是我应该向她感恩。她向我揭示了真理。”

他难看的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

“这一点也就表明了她对您的看法。”

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

以前,她没有体会到,这位爱开玩笑的老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处在突如其来的绝望中,她明白了,她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

蒙克顿夫人去世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比阿特丽斯听见前厅里有争吵的声音,便走出了书房。迪克和包比面对面地站着,脸都气得通红。怒冲冲地,声音也很刺耳。她开门时,两个人已经开始打架。

“包比!迪克!马上住手!”

扬起的拳头放下了,但是耳边响起了两愤怒的声音。

“一个一个说。包比,让迪克先说。迪克,说吧,不过要心平气和一点。”

她耐心地听他说,偶尔提一个问题。在他冷静下来以前,她什么也没有说。

“好,如果你未经同意就拿了包比的风筝,而且把它放出去了,依我看,你应该道歉,而不是怒气冲冲骂他。”

“我不是有意放掉的!我本来是要道歉的。可是他对我大吵大嚷。是他挑起来的。”

“不对,迪克。是你挑的头,因为你放掉了他的风筝。你认为你不应该向包比道歉吗?”

迪克很不乐意地道了歉。

“好,你现在去找风筝吧,它可能落到田野上了。以后要温和一些。记住,你大,应当作出榜样。”

他走了。包比垂着头,站着不动,低声哭泣。

“包比,到自己房间去。我替你害羞。我还以为你是个懂礼貌的人呢。”

她向门口迈了几步。

这太不公平了!她没有让他说一句话,无条件地相信迪克的话。迪克的错误要比他大得多,可是她却惩罚了包比。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次这样处理问题。如果包比感到委屈,那是合理的。但是命令是不能改变的。既然决定了,就应当执行。如果这会……

她站住了,使劲攥紧拳头。

包比不哭了。他慢慢走到她跟前,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抚摩着她的胳膊。

“可怜的妈妈。”

他再也没说什么,就上楼去了。她慢慢回到书房,坐下来,突然痛哭失声。

可怜的孩子!有一天他也会明白,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如果他在还没有失去对人类的信任之前就死去了……如果他在知道这件事以前就死去了,那她就和他一道……

那个几乎被她战胜的妄自菲薄的恶魔,又从往事中重新显露出来。

“卑鄙的懦夫!难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迟早都要知道这一点吗?是的,正是所有的人,除了象亨利那样安然靠别人养活的人以外。一开头就应该让包比明白,你是什么人,那他就能忍受这种失望。而等待你的,是愉快而平静的暮年,我亲爱的。”

第二天,她把吵架的事写信告诉了沃尔特,还告诉他,那孩子是怎样出乎意料地接受了她那不公平的处理。她只字不提,这以后在她内心激起的感情波涛。对无限母爱的诅咒,只涉及她本人,她应自己承受这一切。沃尔特自己的苦楚,就够他受了。

“小鸟中谁最漂亮?”

“我的孩子,”乌鸦说。

她不想用各种感伤的蠢事打扰他,但她很需要他出主意。是不是直接告诉包比,是她错了?她认为,还是诚实比较好。在她看来,受了不公正的委屈,可能在孩子心灵上播下危险的种子。如果这种感情使他痛苦,也会破坏他和迪克的关系。别一方面,她承认错误,会不会使他牢固记住他本来很快就会忘记的东西呢?

“最糟的是,”她写道,“我甚至忘记,包比多么爱风筝。我生气,是因为我觉得,为了这样一件区区小事,他表现得竟如此恶劣。但我认为,为了别的玩具,他不会生这么大的气。在他身上逐渐形成一种强烈的爱好,爱好在空中飞翔、飘浮或者飘荡的东西——比如去朵或者杨树花。这些东西好象使他着迷。我认为,他长大以后,会从事气球的试验,或者成为一位鸟类学家或者只是一个用诗来歌颂蒲公英绒毛的幻想家。”

沃尔特的回信中仔细衡量了所有可能的行动方针及其后果。他在信的最后出了个主意——不要采取任何措施。

“你平时很公平,因此你的一次偶然的过失,未必会在包比的心灵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如果他不能理解,他很快也会忘掉所发生的一切。在他能用什么东西代替幼稚的幻想以前,就去破坏这种幻想,你就可能给他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在只要还可能的时候,就让他仍然是个孩子吧。这样,他很快就会知道,即使母亲,也不总是绝对正确的。”

“幸好,放风筝的季节过去了。到四月份他生日时,我给他寄一个大风筝去。现在我建议,你马上开始学习物体在空中飞翔的理论,常常和包比一起吹吹肥皂泡,和他谈谈这些东西。”

包比满十岁生日时,收到舅舅送给他的一个非常好的风筝。他兴高采烈地把风筝拿给母亲看,入迷地描述风筝的优点。她想,沃尔特比她有远见多了。

六月里天气明朗的一天,比阿特丽斯坐在书房里,一个风筝的阴影掠过她的书本,她抬起眼睛看了看,笑了。通过阳台的玻璃门,她看到包比站在草地上,长着栗色头发的脑袋向后仰着,正心旷神怡地注视着心爱的玩具在飞翔。她走上阳台,站在台阶的最高一级上,就象他看风筝那样望着他。

突然,院内的绿篱笆后面响起了叫喊声和吵闹声。从那里常常传来工人的说话声,但这次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是在牲口棚吗?这些蒂斯德公牛……应该把孩子叫回来。

“包比,到这儿来,快!”

他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看着风筝。一头被追捕的硕大无朋的公牛——这是亨利引为骄傲的一头——跳过篱笆门,哞哞地叫着,在花园里奔跑。

“包比!”

她跑下台阶,向草地奔去,她的惊叫声和孩子的惊叫声混在一起。他朝她跑过来,他去抓风筝的线,摔倒了。比阿特丽斯扑倒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刹那间,她被抛到一边去,后背摔在小路的砾石上。在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以前,她看到,公牛把孩子挑在牛角上,又把他扔到自己的脚下,她听见……

她清醒起来,嚎啕大哭——好象又看到公牛和包比。两天来,她不认人。最后,大夫告诉亨利,她恢复了知觉,在召唤丈夫。他可以进去几分钟,但应保持镇静,什么也不要对她讲。

变得难以辩认的亨利,踮着脚走进卧室,站在床边浑身哆嗦。

“你好一点了吗?”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脸色一样,无精打采。

“你什么也不要对我隐瞒了。我看见了。包比被摔死了。”
第二部 第一章
“将来她还能恢复到原先的那个样吗?你说呢?亨利问道。”

沃尔特不言语。他没有勇气说“不会”,也不敢说“会”。

不幸的事故发生以来——已经十个月了——亨利几乎总待在巴顿,因为他是这个破落家庭的最后一根支柱。可怜的亨利意料不到地面临着多年未遇的严峻的生活问题,现在他孤立无援,就象一头失去了主人的狗。

比阿特丽斯感觉身体比预料的好。前半年,她卧床不起,可是现在,没有人扶着,她也可以在房间里走一走。当然,不能指望她将来走得快,走的时间长。因为她除了脊椎受伤外,还受了无法医治的内伤,据大夫的意见,这会使她痛苦终生。但她已经没有瘫痪的危险了,大夫认为,明年她就可以逐渐多做一些事。

但令人怀疑的是,她是不是愿意做什么事。看来,她所经受的这次震荡使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坚强的意志无影无踪了,在她婚后的岁月里,巴顿完全靠这种意志维持着。她的头脑仍然清醒,如果能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家务一类的事情上来几分钟,她还能象原先一样敏捷地解决这些问题。但只要外部压力哪怕减弱一分钟,她的兴趣就会消失,这一切事情就会又会流露出奇怪而又令人畏惧的冷漠。象从前一样,她还是那样温柔,深明事理,对待丈夫和孩子甚至更加温存。可是同时,他们是否康宁,好象她已不再操心,她愿意将这种职责转让给任何一个愿意接受的人。

冬天从伦敦请来参加会诊的名医起先不大明白,她丈夫和哥哥为什么如此绝望。他认为,对一个“典型的脆弱的妇女”来说,她的情况是完全正常的。但当他听说她扑过去横在孩子和公牛中间之后,大为惊讶。“真了不起,”他说,“母性的本能真是力量无穷。”在沃尔特请他参观了她的图书馆以后,他才明白,他在评价自己病人的性格时,是大错特错了。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虽说结局尚难预料,但却有根据可以相信,她在精神上会完全复原。“有时候,”他解释说,“这种震荡会导致性格上的稳定变化,但这是罕见的,而且一定与大脑受伤有关。幸好这次头部没有受伤。我认为,在最近几个星期里,你们就能看到好转。”但他是十一月来的,现在已经五月了,沃尔特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变化。他常常担心,怕遗传性的忧郁症在她身上发展起来。

“现在,天气暖和了,”家庭医生说,“我想,改变一下环境,再加上海边的空气,对特尔福德夫人会有很大好处的。”

对亨利来说,海边的空气指的就是布莱特赫姆斯顿。他兴高采烈地把大夫的建议告诉妻子。

“詹姆斯大夫是内行。听我说:咱们还住那家旅馆,继续咱们当年不得不中断的蜜月。绝妙的主意!海边空气是一剂良药。”

比阿特丽斯感到的只是往日厌恶情绪的余波,她嘟哝说,她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坐在她身旁的沃尔特仔细打量了妹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亲爱的,听我说,”亨利坚持说,“詹姆斯大夫劝你振作起来。”

她满脸倦意的笑了笑。值得费这番心思去振作吗?为了什么呢?亨利继续对布莱特赫姆斯顿的迷人景色赞不绝口。

“对,”她同意了,“海边的空气可太好了……要是能远离人们和这种喧嚣的环境,去呼吸这种空气……亨利,你一个人去吧,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只需要安宁。”

“比,可你为什么不到我们康沃尔郡去住一阵呢?在那儿你会享受充分的安宁。范妮到八月份才回来,如果卡贵西安的空气对你没有好处,那么其他地方的空气也不会有好处的。”

他的话却引起了她的兴趣。

“亲爱的沃尔特!”亨利表示反对。“把病人折腾到那么远的地方,这想法太离奇了……”

“这种旅行并不太困难。她可以不慌不忙坐车来。”

“好吧,就算你把她弄到那儿去了,她在那儿又能得到什么呢?是光秃秃荒原上的一间茅屋呢?”

“亨利,夏天那儿并不是光秃秃的。那里绿茵铺地,鲜花盛开,蜜蜂嗡嗡叫,鸟儿在歌唱。再说蒙特斯图亚特兄弟为祖母建筑的根本不是茅屋。而是一座舒舒服服的房子,当然,比你的房子小,但一点也不逊色。”

“谁去伺候她呢?是你那位疯疯癫癫的威尔士人吗?”

“她可以带爱莲去。在离我们只有七英里的采石场附近住着一位很好的大夫。”

“怎么?”亨利惊讶地说。“在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他居然没饿死?我还以为,你们那儿最多也不过有一位女巫医罢了。”

“起先我也这样认为。可是周围至少十分之九的土地是蒙特斯图亚特夫人的,她非常关心自己的健康。此外,她很讲究实际,甚至可以说有点吝啬,她认为,在自己庄园附近有一位好大夫,比每次都从伦敦请大夫要合算多了。托马斯大夫是当地人,出身小康之家,非常喜爱打猎。几只野禽、一座本来就空着的房子,对老夫人来说不值什么,她换来的却是,他投票选举她的候选人,为她庄园里的人看病。对向她交租的碎石工人和渔民的健康,她从不过问。他们一旦生病,如果没有托马斯大夫出自恻隐之心为他们治疗,他们就会一命归阴。这是没有领主居住的那些大庄园里常见的灾难。”

“好吧,如果他当真是一位好大夫,情况当然就不一样了。”

“当然,问题在于比是不是喜欢我的建议。”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觉得,只有这样才会对我有益。如果我能完全一个人待在……海边……那么,我同意。”

“亲爱的,你想象不到,你一个人会多么孤独。你只要想一想,整天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啊,对了,还有沃尔特呢。”

“我会一言不发的,”沃尔特说。“我们把你的床摆在朝海的大窗户前,如果你要安静的话,我们给你送饭时也踮起脚后跟走路,封住嘴不说话。除了海浪和鸟儿歌唱以外,你整天什么声音也不会听到。”

亨利摇摇头。他不能理解,怎么能认为孤零零一个人会比和爱她的人一起生活要好呢。

“不要劝阻她,”当他们俩单独留下时,沃尔特劝他说,“这是她表示的第一个愿望。她要求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有了一点要求。不管怎么说,咱们先试一个月,到时候再说。”

他立刻动身到康沃尔郡去了,十天后就来信说,接待病人及其使女的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车夫可以住在最近的一个牧场,每天都可以到这儿来伺候。

亨利心绪不宁,但还是顺从了。他一步也不离开妻子,没完没了地叮咛,这就她妨碍了她收拾行装。这种忙忙碌碌地准备工作终于结束了,马车启程了。

“爱莲,不要和我说话,”比阿特丽斯说。“我的头疼得厉害。”

到卡贵西安以后,她筋疲力尽,休息了好几天;她几乎问题沉默寡言,但从各种情况判断,她心满意足。后来,体力逐渐恢复。看样子,她仍然想孤零零生活,为了不打扰她,沃尔特一直在自己的书房里工作,这原来是孀居的蒙特斯图亚特夫人的马车棚。现在是图书馆,其中的摆设就象寺院那样简朴,通过一条有顶回廊与正房相连。范妮来回廊的门就上锁。

比阿特丽斯不久就开始散步了——起先在房子附近,后来就去悬崖上的平坦小路。她哥哥常常从窗里看到,她在观察蓝色的蝴蝶在悬崖边上的剪秋罗上空翩翩起舞。有时她躺在石楠上,闭眼聆听海鸥嘶哑的鸣声,这鸣声伴随着百灵鸟的热情洋溢的歌声以及那永无休止的低沉的激浪声。

来到这里三个星期以后,她走进沃尔特的书房。

“给我几本书念念。”

第二天,在洒满阳光的窗旁摆了一张舒适的手扶椅,比阿特丽斯越来越经常到沃尔特这儿来,他工作时,她就坐在他身边看书。他从来不首先开口和她讲话。

“这是你那本论述祭司墓碑的书吗?”有一次她问。“是,你去年写的那一本吗?”

“最近四年写的,还要两三年才能写完。”

“你不能从这里面读点什么给我听听吗?”

沃尔特高兴得憋了一口气。当天晚上他写信给亨利,说他们做对了,他对此深信不疑。“她又恢复了生气,有时候她好象和原来完全一样了。”

亨利立刻给比阿特丽斯写了一封信,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她把信给哥哥看了。

“如果你和包维斯不嫌我累赘,那么我就愿意留在这儿,直到范妮回来。可是七月份学校都要放假了,我不回去,亨利就很不好过。而且孩子们也需要……”

她叹口气,不说下去了。

“琼斯太太对格拉迪斯照料得很好。可是两个男孩……我已经好久没有管他们了。况且……亨利一个人的时候,他很忧郁,他……沃尔特,告诉我,我生病的时候,他喝了不少酒吗?”

“没有,亲爱的;我注意了这一点。不要担心,大家都得到很好的照顾。如果你已经恢复了健康,可以和他们见面了那为什么不让他们在放假时到这儿来呢?我不愿意让你走。这里的空气对你的健康是唯一真正有益的东西。”

“你知道,他们没有地方住。”

“我可以在离这里四英里的一个农场主为他们安排住处。他们在那儿会有干瘦的床铺、合乎卫生的普通饮食。亨利和两个男孩能骑马到这儿来;他们的假期会过得愉快的,可以骑马到附近的小山上去游玩。我给亨利写信,好吗?”

这时,亨利孤独难忍,只要能重新见到妻子,他什么都会同意,这是他们婚后的头一次分离。哈里和迪克欣喜若狂地幻想着,他们沿着荒野上的河流荡舟,骑着波尼马疾驰在长满石楠的平原上的风景。

比阿特丽斯把回信读给沃尔特听,他当时正在整理书桌上的文稿。

“如果你愿意走走,”他说,“咱们就坐车到小山那儿去,在那边的农场为他们租好房子。那儿离你感兴趣的祭司墓碑很近。可是,对散步来说,今天的气候大概有点热吧?”

包维斯进来给比阿特丽斯送早餐:一杯牛奶和蛋黄甜酱。

“不,我不怕热,”她回答说。“再说今天天气晴朗,站在小山上,可以把周围壮丽的景色一览无余。”

“好吧,咱们去看祭司墓碑。包维斯,等罗伯茨来了,告诉他,今天白天我们要用马车。”

包维斯就象站岗地士兵一样,站得笔挺,愁眉苦脸地望着主人。沃尔特仍然在继续整理文稿。没有把身子转了过来,接着问道:

“您还有什么事吗?”

包维斯拿起空杯子,气呼呼走了出去,用威尔士语小声嘟哝着什么。

比阿特丽斯笑了。

“一个大怪人,总是唠唠叨叨。可他的确是一个理想的佣人。他从来不忘记什么事情。”

“两个小时后,爱莲敲门了。”

“吩咐我开饭吗?老爷?包维斯还没有回来。”

“难道他出去了吗?”

“是的,老爷。他给夫人送来蛋黄甜酱后,立刻就出去了。”

“上哪儿去了?”

“他没有说,老爷。依我看,他今天情绪有点不对头。”

比阿特丽斯扬起了眉毛。她总是很关心自己的佣人,但是,他们谁也不敢不经允许或是由于“情绪不对头”不打招呼就擅自离开。

他们吃完午饭,她看了看窗户说:

“瞧,他来了。好象喝醉了。”

“他不喝酒。为什么你认为……啊!”

沃尔特跳起来,向门口奔去。包维斯的脸象甜菜一样红,他气喘吁吁,摇摇晃晃,急促地从陡峭小路上往上爬。

“包维斯!站住!不要动!”

比阿特丽斯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她哥哥用这种声调说话。包维斯立刻站住了,等着,他站不稳,喘着粗气。沃尔特奔回屋子,匆忙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从桌上抓起一只没有洗过的杯子,斟上白兰地,又跑出去了。

“喝掉,不要动。”

他一只手搂住包维斯的肩膀,另一只手摸他的脉搏。

“现在可以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不过要慢慢走。”

他仍然严肃地皱着眉头,扶包维斯走到台阶前。比阿特丽斯在门口迎候他们。

“我帮得上忙吗?”

“不用了,谢谢,比。没有什么危险了。”

“夫人,请原谅我,”包维斯开口说,但沃尔特止住了他:

“不要说话”

他把自己的俘虏送进房间,让他躺在卧榻上。又过了几分钟,他才回到妹妹身边来。比阿特丽斯听见他在关门的时候说:

“不要动,等我回来。”

“他怎么了,沃尔特?”

“他太累了,心脏又衰弱,总有一天会有个三长两短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是不是找个大夫给他看看呢?”

“当然。我叫罗伯茨赶车去特列南斯,让他在那儿等到大夫脱出身来。比,很遗憾,咱们今天外出的计划只得推迟了。”

“当然。我到底能不能帮你做点什么事呢?”

“不用,过去我也应付过他发病。现在他没有危险了。可是我们只得让爱莲把她的房间让给包维斯住几天,让她暂时搬到顶楼上去。他不能上楼。你最好躺下休息一会儿,亲爱的。”

她走后,沃尔特又去看了看病人,随后打开厨房的门,让爱莲煮点燕麦粥,然后回到自己的书房,工作了一小时左右。当他端着稀饭来到客厅时,稍有好转的包维斯睁开了眼睛,就象一头要咬人的狗,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主人。

“您好一点了吗?”

“谁说我不好?”

“好吧,那就喝粥吧。不许起来,等大夫给您检查。”

“我不愿意大夫在我身边转悠。”

“最好还是让大夫给您检查一下。包维斯,您听着。如果您不愿意,就不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但是下次您要想出去,就跟我先打声招呼。由爱莲或者我来做午饭,您就用不着急住山上跑。如果您记不住大夫的劝告,那么您至少不要忘记,特乐福德夫人重病后刚刚恢复。由于什么人平白无故垭个心脏病发作,这会惊动她,对她的身体不利。”

包维斯在卧榻上坐了起来,生气地说:

“平白无故!可不是!对她不利!那么依您看,这么大热天让她去碰那头发疯的公牛,对她有好处吗?在她出了那件事以后……真聪明,没说的!”

“碰上什么公牛?”

“还问碰上什么公牛!我亲耳听您说过,要带她到祭司墓碑那儿去。如果不经过农场主马丁的领地,怎么到那儿去呢?他最近买了一头德文郡的棕色公牛,您也许还不知道吧?他把这头牛放牧在草原上。现在您可以放心地带她去那儿。这头牛已关进牲口棚了,一直到关到明天早晨。不过我认为,你们最好走另一条路,不要让她听见它的哞哞的叫声。”

“我懂了,”沃尔特一面说,一面寻思:来回差不多十英里,山路很陡,太阳又烤人……

“您懂了!我很高兴,您总算明白了!真奇怪,既然我一次又一次提醒您,您还不给我增加报酬”

“如果您要的话,我就给,”沃尔特心平气和地说。“要多少?”

看样子,这是最后的一点余力。包维斯又躺下了,转过身去,脸朝着墙。

“全是废话。最好把钱攒起来,自己去买一件象样的礼服,您早就需要一件好衣服了。到那个时候,您就会象一位慈善的基督教徒应该做的那样,哪怕是去一次教堂也好。”

沃尔特微微一笑。

“您就替我去吧。”

“我可不是头一次替您做事了,”包维斯顶嘴说。

“对,”沃尔特说,“而且我也不愿意这是最后一次。所以您要静静地躺着休息,自己喝燕表粥,否则我就得用小勺喂您,就像喂小孩一样。包维斯,记住,这是命令。我并不想在您这里坐一夜。”

“包维斯用威尔士语嘟哝了几句。只有家乡话才能表达他的强烈感情。”

妹妹在书房里等沃尔特。他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

“让爱莲给你斟茶;你太累了。”

“全是因为包维斯,范妮刚让我安静下来,他又来了。”

“你弄明白出了什么事吗?”

“弄明白了。我忘了不应该忘的事,他在炎热的阳光下走了八英里半,就是为了纠正我的疏忽然后又跑着上山,因为咱们的午饭要误时了。”

“他为什么预先不告诉你一声呢?”

“因为他生我气。瞧,我好象是神仙,没有权利犯错误。”

“亲爱的,这太感动人了,如果他除了忠心耿耿以外,再善于思索一点,你的生活就会更好一点,你不能向他说清楚吗?”

沃尔特象平常一样颇有耐心地微微一笑。

“如果他身上少一点忠心耿耿和威尔士人的固执,我们俩会过得更好些。但他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俩只好忍受,有朝一日他会心脏破裂,成为我的累赘。这迟早会发生的,那将是我的过错。”

“沃尔特,你不要认为一切总是你的过错。既然他这样固执……”

他笑了笑,看上去有点忧郁。

“好吧,那么算是我不幸的命运的过错吧。显然,命中注定有人依恋我,对这种依恋之情,我既没有去寻找,也不能给以报答。不错,我……对包维斯很好,除他过分的考验我的耐心的情况外,比如今天……可是他随时都能够为我而牺牲。糟糕的是,这样做又没有任何理由。任何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那样对待他的;那是他病倒在里斯本时候的事,我是偶然到那儿去的。”

“他是明白事理的,但远不是任何人都能这样。我认为,你和包维斯都应该安排一下自己个人的生活。但是你不要认为,范妮也会由于忠贞不渝的爱情而痛苦。除了自己,她不会爱上任何人和任何东西——这就是本性。”

“你确信是这样吗?如果我也相信的话,我就会得到自由。我愿意把我的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二给她。但是我不想重复自己的错误……”他停了片刻。“我以前认为妈妈就是这样的…”

“你过去的看法是对的!”

她那突发的愤怒使他不禁抬起了头。

“比,你难道还能饶恕她吗?现在还不能吗?”

“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能饶恕。沃尔特,你也许是个虔诚失,有时我甚至对此深信不疑;但我并不虔诚。”

“我远远不是那样虔诚,亲爱的;如果你哪怕知道一点关于我的事,你就会相信这一点。但是从妈妈死去以后,比起你来,我也许对她了解得更多。过去我对她的看法和你一样。”

“那么现在呢?”

“现在对我来说,她是一个徘徊在地狱门口,请求饶恕的可怜的幽灵。这是一个妇女的幽灵,她是阿芙洛迪特.基普尔斯卡娅的牺牲品。”

“她的牺牲品的幽灵你也看见了吗?”

他沉默了片刻,回答说:

“比,你相信你所见到的幽灵不是你个人恩怨的产物吗?”

她心慌意乱,诧异地望着他。他把目光移开,继续说道: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也没有去猜测,在你出嫁前,你看见过什么,经受过什么,知道些什么。我知道那一定是骇人听闻的,否则你的青春不会在十九岁的时候就枯萎。不管怎样,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

“现在是毫无意义了,”她脸上的肌肉痉挛着。“这是一个幻影,我从来没有对你,也没有对任何人谈过。但它横在我和包比之间;可现在包比死了,想改变什么也为时太晚了。”

“格拉迪斯还活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你爱哈里和迪克,甚至也爱亨利。”

她望着地板,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然后站起身来,走出房间。从童年算起,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她热泪盈眶。

第二部 第二章
学校放假后,亨利把两个儿子带到卡贵西安来了。简陋的农场主虽然使他内心深处感到不安,但他打算迁就。比阿特丽斯能恢复得这样好,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孩子们抱怨饭菜不可口,床铺不舒适,这时,出于对命运的无限感激之情,他突如其来地严肃教训了他们一顿。

他对孩子们说,即使当真这样不好,沃尔特和包维斯也帮了他们一家的大忙,他们的恩情是无法报答的。毫无疑问,给他们找的住处也是这儿能找到的最好的房子,所以发牢骚就是缺乏教养,忘恩负义。

哈里和迪克没有反驳的顺从了。后来他们发现,骑着马儿在平原上尽兴驰骋,吸足带咸味的空气以后,他们就能狼吞虎咽地吃光并不可口的康沃尔郡馅饼和“大眼鱼”馅烤饼。在铺着干净的旧被褥的香蕨草垫上,也能睡得很香。

不过他们的修养在面临着一次比较严重的考验。最近两人星期,他们日夜想着划船。就他们的年龄来说,他们俩算是不错的划船手了。他们一直美滋滋地幻想着,他们如何心灵手巧地把船划过了湍急的漩涡,绕过可怕的暗礁,回学校后可以谦虚地向钦佩而羡慕的同学讲述自己的历险。现在他们了解到,在卡贵西安划船,他们不过是充当乘客这种丢脸的角色。

“我感到很遗憾,”舅舅对他们说,“你们不能象我盼望的那样经常去划船,包维斯犯了心脏病,大夫暂时还不让他摸桨。”

“沃尔特舅舅,我们可不需要包维斯!我和迪克会划。”

“那是在平静的河水里,可这儿是康沃尔郡的海岸。在这儿只有熟悉当地水流情况,才能出海。我自己很少一个人划船,当然我也不能允许你们去冒险。要是能保证包维斯不自己划船,而去教你们怎样划,往什么地方划我就派他和你们一起去。”

他还暗处补充了一句:“你们要能听他的话就好了。”要是放在去年,他就可能同意他们的要求。因为孩子们很有教养,从小就听话,由于母亲久病,家里的要求和纪律都放松了。

“您是说,我们当真剑能划船了吗?”

“恐怕今天是不行了。明天如果是晴天,我试试在渔民中找个人,让他带你们去划。不巧,他们现在都很忙。这一两天就会有沙丁鱼鱼汛,鱼群一来,渔民们真是争分夺秒。今天天一亮,他们就把侦察的人派到各岩礁上去了。哪一家也不愿意放弃自己那一份。因为这是他们收入的主要来源。包尔维尔老头有几个儿子,也许他可以少带一个儿子去。”

第二天早晨,沃尔特把两个外甥介绍给一个又脏又丑的十八岁小伙子。他五官不整,愁眉苦脸,下嘴唇耷拉着。

“这是杰布斯.包尔维尔。如果你们想从下面看看悬崖,他就划船带你们沿着悬崖兜一圈。”

哈里和迪克很懂礼貌地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失望情绪,他们很快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很有教养地感谢舅舅,随后就在这位很强加给他们的向导的陪同下到海边去了。

但这样的划船一次就足够了。

“舅舅,”第二天早晨,哈里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所有危险的地方,您允许我们自己划船吗?和那个傻瓜一起划船,一点意思也没有。甚至人家要他干什么,他都不明白。”

“而且他身上还有一股臭味!”迪克极其厌恶地补充说。“比狐臭还难闻!沃尔特舅舅,村里的人都是这样讨厌吗?”

“不是这样的,有一部分人在准备捕捞沙丁鱼的网和大桶,别人干不了这个。杰布斯不讨人喜欢,这我同意,但他熟悉这儿的暗礁,而且吩咐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不总是那样,”哈里说。“您对他说过,我们可以靠岸,可以到岩洞里去,您记得吗?可他划过小海湾,不管我们怎样和他吵,他就是不愿意划到那儿去。我们对他说,他自己也亲耳听见您是同意的,可他却嘟哝着说,‘不行’,‘不行。’他象沙滩上的鱼一样,瞪着两只眼睛看我们。”

“哪一个岩洞?”

“这儿有许多岩洞吗?我不知道。那个洞的位置很高,但是我们不费劲就可以爬到那儿。很容易上去。”

“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岩洞。杰布斯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们进那个洞里去。两年前,他的堂兄到那儿去捡海鸥蛋,摔死了。在这个小海湾里水流是那样地急,尸体在那儿漂了三天,小船才算进去。”

亨利用拳头使劲砸了一下桌子。

“不许说了。你们只能跟着舅舅找来的向导划船,听从他的指挥。否则你们干脆别想划船。我禁止你们去爬那些鬼岩礁,不管是有洞的,还是没有洞的一律不准爬。你们可以找到许多别的消遣。”

在沃尔特回书房之前,孩子们一直沉默着,后来迪克才又说起划船的事:

“爸爸,如果不能划船,不能爬岩礁,不能游泳,又不能乱跑,那么除了骑马以外,我们还有什么可干的呢?”

“迪克,你胡说,你们可以随便去跑,据我所知,舅舅说过,在涨潮的一定时间里,你们可以游泳。”

哈里大笑。

“游泳!他吩咐人在离海岸三十码的石头上拉上一根红线,禁止我们游过去。悬崖下瓷实的沙滩上有一长条很合适的平地,我们想在那儿练习跑步,他都不允许。他说,很快就要涨潮了。可是还早着呢。沃尔特舅舅好象把我们看成小姑娘了。”

迪克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但是父亲愤怒的声音压过了他的笑声。

“我觉得,舅舅为你们百般操劳,可是你们没有丝毫感激之情。你们应该感到惭愧!”

哈里气红了脸。

“当然,爸爸,您认为我不知感恩,我很不高兴。我知道,沃尔特舅舅对我们很好,他认为到处都是危险,这也是真的。”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头一次听到了母亲温柔的声音:

“去帮包维斯菜园,不会有任何危险。他现在正在那儿干活。你们可以捡石头,运土。到时候我叫你们。告诉他,是我派你们去的。”

她看了看表,两个孩子没说话,走出了房间。亨利沉重地叹口气。这个温柔而又不容反驳的声音,从上次整顿家庭秩序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听见过了。

两个犯了家规的小孩子干了整整一小时的赎罪劳动。包维斯用不满意的目光监视他们用独轮车运土,运石头。后来他们终于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本书,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还是带着原先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安详而又友好的态度,走到他们面前。

“包维斯,里维斯先生希望您去躺一会儿。啊,看您干了多少活!大概,孩子们也帮您大忙了吧。哈里,沃尔特舅舅说,要退潮了。如果你和迪克想到沙滩上去练习跑步,那么在喝茶前,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当他们顺着又陡又滑的小路拼命向海边跑去时,她又微笑了。不,不能让他们看见……禁止他们干一切真正危险的事,可是也不要让他们看出来,稍有危险,你的心就哆嗦。在他们这种年龄,把危险当儿戏,这是自然的,他们还没有经受过……

当他们跑到海岸时,已经忘掉了全部委屈。回过头来向她招手,她也高兴地挥手作答。随后她就来到一块大灰圆石旁,这是她最喜爱的地方,躺在石头阴影下盛开着的石楠上。

她听见了这里很少有的车轮声,就清醒过来。一辆两轮马车在多石的路上颠簸,从大圆石后边走过,停在家门口。大概是有急事来找沃尔特的吧。很可能又是蒙特斯图亚特夫人的管家。他来过一次,是一个粗鲁而愚蠢的家伙,就象骟猪一样。沃尔特向他抱怨说,看表的人在他的地里安置了金发捕兽器,打断了家兔的腿。可这位管家显得十分蛮横无礼。她等着他离开。

他终于走了,两轮马车正在下山。

他小路拐弯的地方,她遇见了哥哥。他那眉宇间有一道她早就熟悉的,象征疲劳的深深的皱纹。

“比,亲爱的…”

她停住了脚步。

“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范妮来了。”

“范妮?我本来以为八月底以前她是不会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突然来了。你瞧……”

“她是故意突然来的吧?”

“对。你还记得三个星期以前上这儿来过的那位管家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在包维斯开门给你送茶的时候,他看见了你躺在卧榻上,就得出了结论,便向特列南斯的神父谈了这些想法。”

“神父又告诉了范妮,对吗?”

“写信告诉她的。”

“可怜的范妮!她又要因为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小姑子担惊受怕。那么,她已经知道了吗?”

“对。我认为,最好在你们见面之前,她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比,我很难过,把你也牵连到这些……”

“不名誉的事吗?亲爱的,不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在我们这块伯爵领地的上流社会中,我并不是白白生活了十五年。”

她突然大笑起来。多么荒唐的处境啊!

“我占用着她的房间,可怜的人,连睡觉地地方都没有了。亨利和孩子们晚饭以前还要来。亲爱的,你不要难过。这只不是滑稽可笑的事。”

虽然他的面部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她诧异地看了哥哥一眼,突然沉默不语了。他和范妮结婚九年了,还感觉到痛苦。只有双重价格的人私下交谈的人,才能看出各种卑鄙行径的滑稽可笑的一面。

她努力地从一无所知的境界中摆脱出来,继续中断了的谈话。

“不要为我难过,亲爱的沃尔特。难道你以为我是头一次陷入这种微妙的处境吗?你瞧,不过五分钟,她就会俯首帖耳的。”

她当真俯首帖耳了。沃尔特从来没有见过,妹妹能以如此无可挑剔地殷勤和贵族式的、有分寸的态度,使与她出身不同的那个女人摆脱了窘境。“她能成为一个多么好的外交家,”他想着,一边观察着,范妮渐渐变得萎靡不振,变成了一个他曾经怜悯过的那种胆小如鼠的家庭女教师。虽然范妮破坏了他的生活,使他极度厌恶,但他依然可怜这个不幸的女人。

范妮千方百计想找个替罪羊。

“我一想到您,一个有病的人在这儿受到的这些不方便,就非常难过,比阿特丽斯!沃尔特认为,高贵的夫人可以象野人那样生活。如果他通知我您要来,我会马上赶来,至少也能关照一下,让您吃得好一点。”

“我一点也没有感到不舒适,范妮,”比阿特丽斯表示异议。“对我的照顾,就象童话里照顾公主一样。如果您见到我两个月前的情况,您就会明白,我今天健康状况恢复到这种程度,全靠他们精心照料。您在这儿把家治理得多好啊!我真是无限赞赏: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您不在家的时候,也是井然有序。”

比阿特丽斯停了片刻,想看看范妮能不能受得住这种厚脸皮的奉承话,然后又很客气地补充说:

“我应当请您好原谅,因为我占用了您的房间。不过再有半小时,爱莲就会把我的东西收拾好。我冒昧地吩咐她先准备茶去了,因为您长途跋涉,一路风尘仆仆,需要休息一下。”

“范妮大概不会把你赶出这个房间的,”沃尔特说。“我们也为她另想办法。”

“你们不要因为我而为难,”范妮咬着嘴唇说。“和我用不着客气。”

“亲爱的范妮,您太善良了,现在我几乎完全恢复健康了,既然您需要用房间,难道您以为我会占用您的房间吗?沃尔特也许能把书房里的床铺让给我吧?”

“如果你不觉得我的床铺太硬的话,”沃尔特回答,“那么我可以到顶楼上和包维斯一起住。”

范妮的话中带有一种恼怒的口气。

“我的房间够大的。您不必到顶楼去,和肮脏的佣人睡在一起。”

沃尔特瞪了她一眼。

“包维斯和我一样,素来爱清洁。我和他去分享新鲜的蕨草垫也不错。”

比阿特丽斯把厨房门打开一条缝。

“爱莲,不要忘了热奶油;把那瓶巴顿蜂蜜打开,我想让里维斯夫人尝尝。范妮,我们养的蜂采的是三叶草和香豌豆的蜜。也许您更喜欢草莓酱吧?爱莲做果酱的手艺不错。爱莲把干净毛巾和热水送到里维斯夫人的卧室去。范妮,我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好,您能谅解吗?让她替您把旅行包打开吗?要不您先用我的梳子和刷子,好吗?”

危机过去了,范妮顺从地去洗脸。她回来时,比阿特丽斯在摆茶具。

“范妮,我侵犯您的权利了,不过在您喝完茶以前,请允许我这样做。要奶油吗?糖呢?沃尔特,给范妮拿一张垫脚的小凳子,把这张小桌子搬到她跟前去。”

他们喝茶,聊家常,这时比阿特丽斯看见亨利带着孩子们朝门口走过来。她一直想事先向他们打个招呼,但是现在她只能不动声色,高兴地招呼着,只得听天由命了。她站起来,笑着说:

“啊,你们来了!进来,进来,你们看看是谁来了!”

刹那间,亨利掩饰不住慌乱神态,险些要坏事,但他看到妻子挤眉弄眼向他暗示,立即就露出一副很恰当的表情。范妮很快就回卧室去了,经阿特丽斯让饿坏了的亲人们吃饭。她一眼就看出,孩子们今天情绪不佳。

“喂,今天谁跑第一?”舅舅问他们。

哈里和迪克认错似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我们没有跑完。不,沙滩很瓷实……但是我们和一个渔民闹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什么事?”

“没有什么了不起,小事一桩。迪克踩着鱼网了,那渔夫开口就骂人,态度十分粗暴。我觉得他好象喝醉了。”

“未必,”沃尔特说,“鱼汛季节,本地人不喝酒,因为他们要分秒必争。渔网弄坏了吗?”

“说不上弄坏。只破了一个洞,一丁点的小洞。可是他大喊大叫,好象渔网完蛋了。”

沃尔特皱起了眉头。

“网哪怕是只破一点,也就没有用了,就要修补。现在渔民处在最紧张的时刻。迪克,你怎么会踩上鱼网的呢?鱼网是很显眼的东西,本地居民非常珍惜它们。”

两个孩子开始为自己辩护。迪克在岩礁之间的狭窄通道上想追过哥哥,就从晒着的鱼网上跑过去,网把鞋后跟绊住了,他跌倒了,把网从锋利的石头上拖过去。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从岩礁后面跑出来一个人,发疯似地骂他们。

“你们向人家道歉了吗?”比阿特丽斯问。

“嗯……我说我们赔他的网钱,也就是说,如果他讲点礼貌,我们就赔钱。”

“不,哈里,”迪克插话说,“你说的是,如果他当真讲点礼貌,我们也许会赔钱。”

比阿特丽斯睁大了眼睛。

“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因为他教养不好,你们就不应该向他赔偿弄坏了的东西,是吗?”

哈里涨红了脸。

他认为,他今天已经够宽宏大量了,默无一言地接受了他认为是不应接受的、有伤自尊心的惩罚。但他不愿意当着舅舅的面忍受这种尖刻的斥责,哪怕是出自自己最爱的、尚未康复的母亲之口。

“当然,妈妈,我们一定要赔给他钱;我们本来也没有想不赔。我明天就给他送半克朗去。”

“道歉吗?”

“妈妈,这可办不到!如果你也听见他说些什么话,你就不会坚持的。”

沃尔特仍旧皱着眉头。

哈里,你还对他说了些什么呢?他问。

“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我只说,我舅舅大概不喜欢他的佃户这样和他的外甥谈话。”

“当然。可是我也不喜欢我的外甥那样和我的佃户谈话,特别是在他们没有理的时候。孩子们,我这样要求你们,心里并不高兴,但是你们如果向他道歉,也就给我挽回了很大的面子。”

“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我就得替你们去做,”母亲补充说。

“妈妈,你说什么呀!我们不会让你这样做的。你都不能想象,他说话用的是些什么词。”

“我相信是很粗鲁的,但很幸运,我不是他的母亲,使我操心的不是他的一言一行,而是你们的。”

哈里满脸通红,转身去看父亲,但是没有从这位维护阶级特权的中坚分子身上得到支持。

“嗯,”亨利说,“孩子们,是你们的错。当然,那个家伙对待自己的主人应该更尊敬一些。但我不能为由于淘气而损坏工具的行为辩护。”

哈里尽量压住气。

“爸爸,我们不是由于淘气而破坏东西。这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我和迪克也很不愉快。”

“好吧,明天你和迪克就这样对他说,要象真正有礼貌的人那样,并问他需要赔多少钱。”

“哈里!”

一声刺耳的尖叫使他们感到完全出乎意外。范妮出现在门口。她的丈夫和比阿特丽斯朝她那愤怒而又幸灾乐祸的脸看了一眼,全都明白了,原来她偷听了这场谈话。她气势汹汹地走进房间,在哈里的对面坐下来。

“劳驾,请你一五一十告诉我,在你提到舅舅时,他说了些什么。”

孩子们惊惶失措地互相看了一眼。这时,哈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

“好吧,范妮舅妈,如果您当真感兴趣,我就告诉您。”

“哈里,你怎么了,”他弟弟反对说,难为情地傻笑,“难道可以说吗?”

“好吧,我只说那些可以重复地话,他说,他——您自己也知道是什么——要揍我的舅舅,还有我的……舅妈。他说的还不止这些,但其他的说不难猜出来了。”

“对不起,比,”沃尔特说。

他从妹妹的肩上伸过手去,拿了一块糖,小声对她说:“快收场地吧。”可他的这个要求是多余的,因为比阿特丽斯已经看见,范妮的颧骨上出现一块块红斑。她看了看表。

“哦,已经五点多了,我完全忘了该吃甜食了!孩子们可以给你们一个任务吗?骑马到农场去一趟,向马丁太太要两夸脱马林果酱和一夸脱热奶油。咱们举行茶会,欢迎范妮舅妈。不要在那儿耽误时间。范妮,再给你斟点茶吗?这是桂皮热面包。”

范妮没有去接递过来的盘子。

“不要,谢谢您,比阿特丽斯,我不需要面包,我需要实话。孩子们,先告诉我再走,那个渔夫是个什么长相?”

哈里看看她,又看看舅舅,突然后悔刚才多嘴了。

“我也不知道,舅妈……长得象猴子:很难看,小个子。”

“我猜到了!等一等,他有……”

“上帝啊!”亨利恳求地说。“就不能结束这种谈话吗?”

范妮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毫无疑问,您乐意结束这种谈话,亨利。如果受到凌辱的只是女人,男人总是相互支持的。为了了结这件事,沃尔特会付高价的,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哈里,我要求你回答。他是花白发,下巴有条伤疤,对吗?”

“我……好象是这样的。沃尔特舅舅,请原谅我,我并不想……”

当啷一声,两个茶杯和一个盘子摔到地上。范妮从桌旁跳起来,转身盯着丈夫。她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刺耳的嚎叫:

“又是那个比尔.潘维林!沃尔特,但愿您现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满意足。如果两年前就把他赶出桔子(我当时差一点下跪求您这样做),那么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闻所未闻的无礼举动。可是,侮辱您的妻子,当然就没有您的事了!”

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他们想都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象酗酒女贩一样的爱摔器皿的夫人。

比阿特丽斯站起身来。

“沃尔特,我看,你和孩子最好跟我一起走。请原谅我们,范妮。”

沃尔特给她开了门,对孩子们点点头,他们跟着他走了,迪克勉强忍住了笑,可是哈里差一点哭出来。范妮还在发疯似地拿打碎的瓷器出气,亨利缩着脖子坐着,就象一匹拼车的马碰上冰雹,冷漠而耐心。

沃尔特关上书房的门,他们在回廊上走着时从后面传来的那种恶狠狠的尖叫声听不见了,比阿特丽斯温柔地搂住他的脖子。

“我可怜的沃特金!”

他的嘴唇哆嗦了。这是早已被忘却的儿时的小名……他失去了的小妹妹似乎又起死回生了。

几分钟后,亨利也决定躲到书房来,和他们待在一起,沃尔特在整理文稿,比阿特丽斯望着大海,两人都沉默不语。亨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用手帕擦着脑门。

“我的老天爷,真是闻所未闻!沃尔特,我的朋友,你常常得忍受这种大吵大闹吗?”

沃尔特耸耸肩膀。

“够经常的,虽然平时没有这样厉害。这场谈话涉及到她最恼恨的问题。如果我和范妮有朝一日彻底决裂(我有时想,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如果不是因为包维斯,最可能的就是因为比尔.潘维林。她把他们俩恨之入骨。”

“他们之间出过什么事呢?她没完没了一口咬定说,他侮辱过她,而你又站在他那一边。是他当真对不起她,还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呢?”

“他也许确实很粗暴,但这是她自作自受。比尔从某些方面看是个好人——是这一带最好的水手,象他的全家一样,他正直,无可指责。虽然他们的生活非常贫困,但一家人没有一个偷过别人一针一线。这个人就是性格太暴躁。”

“这么说,”亨利说。“范妮应该知道自己的脾气,对他也该抱一个同情的态度才是。”

“是的!对付比尔容易多了。你对他不好,他也不好惹。几乎所有的邻居都怕他,特别是他喝多了酒的时候。”

“这么说,他还酗酒,对吗?”

“和别人比起来,他适可而止;当地的渔民偶尔也会喝醉酒的。他们生活很苦。如果比尔喝起闷酒来,他就会变成一个名符其实的魔鬼。这也不奇怪。他的命运一直不好:破产、贫困、失去亲人、不幸的婚姻;因此他怨恨整个世界。此外,由于他妻子的那套做饭手艺,他可能消化不良;其实她做饭并不特别费劲:土豆和咸鱼。两年前,就在我短期离开这儿时,出了一桩不幸的事。他的小女儿,几乎是个白痴,当时刚满十六岁,受人侮辱以后,回家来了。她当时在卡梅福德当佣人,一个坏蛋诱骗了她。第二天早晨,范妮自以为可以把比尔教训一顿。因为他总不去教堂。最后她故意侮辱他,暗示了他女儿的事,目中无人的比尔让她滚蛋,叫她不要干涉别人的事。她告到蒙特斯图亚特夫人那儿去了,老夫人派来了神父,神父威胁他,要强制他迁出村子。”

“等一等,等一等,”亨利打断了他的话。“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儿的主人是你,这些房子再也不属于她了。”

“对,可是神父是她的;她付给他薪俸。据我所知,他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比尔的家,说了一大堆话,他们把他赶走了。就这样,我回来以后,范妮、蒙特斯图亚特夫人,还有神父都确信无疑,我会把潘维林全家赶走的,但我拒绝这样做,于是他们大发雷霆。”

亨利流露出明显的不安。

“听我说,亲爱的沃尔特,我当然理解,他这样做有一定的理由,但他毕竟是先骂了夫人,不管怎样,骂妇女,而且还要动手打神父……难道你还能替他辩护吗?”

“丝毫也不想为他辩护,”沃尔特回答。“我认为,对这种行为的一切指责都是公道的,但我不敢十分肯定,如果我是他,我会采取另一种态度。”

“毫无疑问我也会那样做的,”比阿特丽斯插话了。“亨利,你也会那样的,好了,后来怎样了呢?”

“胡闹了一场,随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挑衅。范妮一封接一封写信责备我,于是我一下子就有了三个敌人:蒙特斯图亚特夫人、神父和管家。”

“这和管家又有什么关系呢?”亨利问。

“跟他没有关系,他只是不能忘记他曾经欺压过这儿的百姓。在我回来以前,他到处声称,比尔必须老老实实求饶,否则就从这儿滚蛋。可是比尔宁可下油锅,也不会求饶。比尔认为,是他首先受到了侮辱,他们应该向他道歉才是。”

“这么说,一切都归结于道歉,是吗?”比阿特丽斯说。“不能让他们相互道歉吗?你善于说服别人,沃尔特,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去向潘维林道歉呢?那样的话,他也可能向他们道歉,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亲爱的,难道你以为我没有这样试过吗?只要这儿能安宁下来,我同意挨个向所有的人道歉。但即使是为了安宁,我也不会同意把一个正直的劳动者,只是因为他粗暴,就连同他的生病的妻子和一大堆孩子都赶到大街上去。于是我们终于弄得势不两立了。”

“为什么他的婚姻是不幸的呢?”她问。

“是呀!”亨利说,“关于他妻子的事,天知道,范妮对我说了些什么,说她比比尔还坏,她能把周围的一切都变坏。但是毫无办法,因为你一个劲地袒护她。”

沃尔特哈哈大笑。

“可怜的玛吉!你很难找到一个比她更无害的人了。她唯一的过错就是爱哭,还参加了美以美会。”

“她为人怎么样?”比阿特丽斯问。

“只不过是一位由于繁重的劳动而变愚蠢了的妇女,她贫病交加,又不断生孩子,一看见丈夫比尔和‘老爷们’便战战兢兢。她对老爷和丈夫总是惟命是从,恐惧万状,她到美以美会中去寻求安慰。这当然大大激怒了范妮。其实要指责可怜的玛吉,也只不过是下雨天她光着脚走路,唱美以美会的赞美歌,劝说左邻右舍信奉耶稣。”

“那么,”比阿特丽斯说,“既然范妮也要求比尔去教堂,她未必认为这是一种罪过吧。比尔也是美以美会的教徒吗?”

“根本不是。他对本地美以美会传教士的憎恨,丝毫也不亚于对神父的。当然,他最恨的还是范妮。”

“范妮还抱怨说,”亨利说,“他们根本不交租,而你却放任他们。”

“不完全是这亲。比尔交租常常晚一些,因为他们家里总有人生病。他知道我不会催他。但只要他有可能,他准交租,我真不好意思收他的儿。我不能向忍饥挨饿的人要房钱,那是连狗都不能住的破房子。亨利,你和比阿特丽斯不得不忍受这一切,我很伤心。现在范妮会平静几天的,每次歇斯底里大发作以后,她总是如此。但一星期以后,又会卷土重来,所以我担心,在这儿再住下去,对于比不会有好处。”

“再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离开这儿。亲爱的,不要难过。我们这次来,也是要接比阿特丽斯回去。”

“可是孩子们应该去看看捕捞沙丁鱼。一定要等到捕鱼期。那样,他们回到学校以后,至少也会感到,他们看到了真正的康沃尔郡。”

第二部 第四章
傍晚,长辈们远游归来,天空突然布满乌云,他们看到,门口停着特列南斯那位大夫的马车。包维斯在门口接住了比阿特里斯。

“夫人,别害怕;两个孩子没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只不过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我派人把大夫接来的。”

“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吗?”

“还算好:他们只是伤了一条腿,还有几处碰上。不行,夫人,请您暂时不要进去。大夫吩咐转告您不必担心,请您等一等。他再过五分钟就出来。”

“是翻船了吗?”

“对,他们还算够幸运的”

“我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亨利喊叫着。“我已经说过了!大概这个包尔维尔根本没有像…….”

“老爷,不是他的错;他们没有和他在一起。只是在帮着救他们的时候,他才知道除了什么事。要是没有他,还不知道有什么结果呢。”

“您是说,他们是单独出海的吗?他们答应过母亲…….”

“他们去晚了。渔民都走了他们追渔民。”

“就是说,他们只是追渔民吗?可孩子们本来就会划船。出了什么事?翻船了吗?”

“船都变成了碎片。”

亨利心情激动地继续打听。沃尔特沉默不语;他两眼盯着妹妹的脸:她几乎是被迫治好了病,会不会像殴律狄克那样重又陷入忧郁的境地呢?不,她心情还算平静。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叫他不要激动。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开始听包维斯说下去。

“老爷,您相信吗,他们漂到了魔鬼牧场——这可是在涨潮的时候呀!显然,没有一个老师向他们讲过,有时在平静的水面下也会有潜流。他们抓住了那块叫鬼牙的礁石,水一下子就淹没了他们的腰部。”

沃尔特脸色煞白。

“可是…谁把他们从哪儿救出来的呢?”

包维斯耸耸肩膀。

“这不难猜出。在这一带只有那么一个人活腻了,所以他才决定为了两个小傻瓜跑到那样一个鬼地方去,也许您还不知道吧?”

“是比尔.潘维林吗?”

“还会是谁呢?”

范妮跑到他们跟前,暴跳如雷:

“是潘维林!是潘维林救了他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这就会没完没了……”

“是他,夫人,”包维斯说。“这可真没什么好说的!不然他们只好一声不响地淹死,上帝安排得天衣无缝。”

范妮疯狂地向他扑过去:

“包维斯,我已经向您说过,我不能忍受……”

他替她把话说下去:

“比尔的粗暴。可不是,您已经说过,夫人。可最糟糕的是,他和他的粗暴安然无恙的保全下来了;这是怎么搞的,我也不知道。”

“你们两个都住嘴!”亨利气忿的喊叫着。“咱们还没有弄清孩子们会不会终身残废,难道你们就不能等会儿再吵吗?”

比阿特丽斯挽起他的胳膊,他咬着嘴唇不说话。但已经晚了,范妮疯子般的尖叫起来:

“啊,原来如此,沃尔特!现在您的奴才和您的妹夫都来欺负我,可是您却袖手旁观!如果您不让他们向我道歉,我在这儿一分钟也不待下去。一分钟也不待!至于您会怎么…….”

她嚎啕大哭,奔到街上去。沃尔特关上门,为了防备万一又把身子倚在门上面。

“包维斯,”比阿特丽斯说话了,“请您说说,孩子们出了什么事?”

他窘住了。

“请原谅,夫人。我认为,不必过分担心。迪克的一条腿摔坏了,胸部受伤,但会好的。”

“哈里呢?”

“他伤势很轻,当然有些青紫伤痕。他的手腕脱臼了,大夫替他复了位。孩子没叫一声,经受得住;他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您认为ie,他们没有受内伤吗?”

包维斯踌躇起来。

“大概没有,迪克少爷开始把我吓坏了—把他弄回来的时候,全身冰凉,怎么也摸不到脉。我给他喝了一口白兰地,又灌了热汤,很快他就醒过来了。他有时还说几句胡话。但已经没有问题了。他们居然没有把脊椎摔断!没有摔断,我检查过了,我让他们动了动手指和脚趾。”

“潘维林受伤了吗?还有别人受伤吗?”

“别的人都没有靠近暗礁——比尔不让靠近。听说比尔的踝骨脱臼了。可他是自己走回家的,可见不太严重。他的船被打得粉碎。”

“好吧,这不难帮助他。大夫怎么说呢?……”

“大夫本人来了,夫人。”

大夫微笑的走了进来。

“喂,祝贺您。简直是奇迹!不必着急:两位病人全都没有危险,大孩子很快就会恢复,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来。手腕关节轻微错位,但没有骨折现象。当然,还有一些擦伤;受了些震荡,要完全恢复常态,淡然还需要两三天。小孩子需要卧床一个月左右,因为左小腿和两条肋骨闭合性骨折。但是明年夏天他就又可以赛跑了。”

“您确信他们没有受内伤吗?”比阿特丽斯问。

“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这样认为。我非常仔细的检查过两个孩子。他们俩一切都正常。要强迫他们安静卧床休息。他们的饮食要清淡一些,要喝清凉饮料。我明天早上再来。要是今天夜里有人守候他们,那就更好了,因为这次震荡是够厉害的。”

“当然,大夫。我现在就可以去看他们吗?”

“当然可以,夫人,当然可以。小的很快就要打瞌睡了;他的腿很疼,我给他服了安眠药。大的不愿意吃药,可是晚上他还得吃,如果他不能入睡,就把药溶在水里给他服。天要下雨了。我认为,晚上一定会下的。”

“您不能顺便去看看潘维林吗?听说他的踝骨脱臼了,我们当然要给他各种帮助。”

“今天自然什么也不成了,可是明天,我离开你们这儿以后,马上就上村子里去一趟,那时开始退潮。我一清早就来,请允许”

当他打开比阿特丽斯面前的那扇门时,他们又听到了范妮的咒骂声和哭嚎声。下雨了,她又回到屋里来,现在躲在厨房里,把自己全部委屈都发泄在摸不清头脑的爱莲身上。比阿特丽斯转过身来。

“大夫,您是直接回特列南斯去吗?我们能不能求您帮一个大忙?我很为嫂子担心。经过这一场激动,她的歇斯底里症又发作了,可是两个孩子占用了她的房间,这所房子里连一张空床位都没有了。如果在特列南斯有旅馆或者比较合适的房子,给她租一个房间,那么,您也许会同意用您的马车顺便把她带走,是吗?感谢您的好意。”

“遗憾的很,特列南斯没有这样的房子。只有采石场工人的住房和几所私人住宅。”

“您认为,这些房主中没有人愿意帮我们的忙吗?我们会感激他们的。”

凶狠的尖叫声传遍了整座房子。大夫踌躇起来。这是符合常理的。一个乡村医生应该有求必应,为有钱的病人效劳,总是有好处的。这些都是有钱人,如果他能帮助他们摆脱这位胡闹的亲戚,那么算帐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因为几个基尼而唠叨了。

“我女儿出门了,”他说,“如果里维斯夫人不嫌弃我们简朴的招待,我相信托马斯太太乐意把房间提供给她用。可是她愿意和我同车去吗?”

“上帝保佑!”亨利呻吟着说。

比阿特丽斯转过脸看着他,不动声色。

“我觉得,最好咱们是让托马斯大夫处理这件事。他比我们更懂,没地方可躺,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对她的健康非常有害。我嫂子有风湿病,大夫,您不能让她服一粒您那个高效药丸吗?”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的眼睛里含着冷笑。主意真不错;给这个女妖精服一点鸦片,让她睡觉。

比阿特丽斯在门口挡住他。

“大夫,您当然明白,这次谈话只是咱们俩之间的事。我认为,这样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承蒙您的好意,我们大家都衷心感谢您。”

大哭大闹了一场的范妮终于坐在大夫的马车里了,亨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后用身体顶住大门,迎着呼啸的狂风暴雨,把门关上了。随后,比阿特丽斯小心翼翼地把卧室的门推开了一点。屋里很黑。从床上传出了低微的啜泣声,她在靠近她的一个孩子旁边停下来。他的呼吸深沉而均匀;迪克已经睡着了。哭着的是哈里,他是布莱特赫姆斯顿的恐怖事件的产儿。她向他俯下身去。

“亲爱的,你疼吗?大夫给你留下了药,以防万一。”

“不,不,我不是因为这个哭”。

她在床前跪下了。

“那是为什么呢?”

他痛哭失声。

“这是我的过错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好妈妈,我太难过了,太难过”

她抱住他,脸挨着脸。

“亲爱的,我也难过,比你要难过得多。好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亲爱的。我爱你。”

他用那只没有被包扎的手抱住了她的脖子,把头埋在她胸前。

钟刚敲过十一点,包维斯脚上只穿着袜子,走进房间,抬着脚后跟正坐在被遮住的灯下看书的比阿特丽斯。哈里同意服安眠药,现在两个孩子都睡得很安静。

“我给您准备了一点热牛奶,在厨房里,夫人。里维斯先生要您现在就去睡觉,让我在这儿守着。”

“包维斯,您去睡吧,您这一天真够累的,我还不太累。”

“可是明天您就会感觉疲劳的,夫人,明天您的任务更艰难,比我们任何人都要艰难,因为您明天不得不和比尔打交道。等里维斯先生来换我时,我再睡。他要我在三点钟叫醒他。”

她站起身来。

“咱们先上厨房去;他们睡得很香。”

她在厨房桌子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掌托住下巴,在包维斯给她斟好热牛奶,端给她时,她仔细打量着他。

“请坐,”她说。“我想向您请教。您说我不得不和比尔打交道,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明天早上您不去看他吗?”

“去,我和特尔福德先生一起去。”

“好了,这就是说。您不得不为他们拉架。”

她微微一笑。

“打架需要两个人。我想,您也相信,特尔福德先生对潘维林会作很大忍让的。”

“这样就好,”包维斯严肃地说。“他只能作很大的忍让。”

“包维斯,咱们开诚布公地说吧,您是想预先告诉我,潘维林不是那种容易接受帮助的人,是吗?”

“是的,夫人。”

“不管怎样困难,我都应当帮助他。我并不要求您直言不讳,但我需要更好地了解他。您知道,我还一次也没有见过他。您很了解他吗?”

“不很了解,夫人。谁也不十分了解。他不愿意别人了解他。”

“可是您试着和他接近过吗?”

“没有,没有特地去接近过。但是里维斯先生试过。”

“他为什么不愿意别人更好地了解他呢?”

“这是因为,如果那样,他就不得不更好地去了解自己,可是他害怕这样做。”

“为什么害怕呢?”

这一次,包维斯想了想才回答。

“当您不能饶恕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情,夫人,您知道吗?”

“很遗憾,我很清楚。请您告诉我,他不能饶恕谁呢?是里维斯夫人吗?”

“她吗?”包维斯脸上闪过了一种厌恶的表情。“比尔不想理睬她,她是吸血鬼!对不起,夫人;我知道当着夫人的而不应该说这种话。”

“包维斯,就让咱们象男人那样来谈话。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您指的是什么。他恨的是谁?但愿不是我的哥哥吧?”

“嗯,他没有对他作过坏事。不是他,夫人,那是一个更高的那是万能的上帝本身。他可能展开天使的翅膀升入天堂,可是比尔的诅咒也追随不舍。”

他不说话了,随后又小声补充说:

“不仅是比尔的诅咒。夫人,您知道,”他又停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上帝对比尔太冷酷无情了;作为仁慈的上帝,他是过分无情了。是的,比尔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懂了。了解这一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现在请您谈谈有关他妻子的情况。我哥哥说过,这不是很幸福的婚姻。

她有什么缺点呢?”

“玛吉吗?您一见到那个可怜虫,就立刻会明白的。”

“感谢佻。我现在去睡觉。可是……包维斯……”

“我听着呢,夫人。”

“大夫对我们说,您帮了他的忙,在他到达以前,您又做了许多事。我和特尔福德先生非常感谢您。”

比阿特丽斯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抓住了她的手,握了一下就放下了,动手去洗茶杯。

“您不必为这件事情感谢我;我知道失去孩子是什么滋味。晚安,夫人。”
第二部 第五章
爱莲走进房间,拉开了窗帘。

“孩子们都挺好,夫人。哈里少爷已经坐起来了,他们俩缠得我够呛,一直在问,早饭给他们吃什么,迪克少爷说,昨天就没有吃晚饭,现在饿得象狼一样。”

“特尔福德先生已经起床了吗?”

“是的,夫人。他和里维斯先生一起出去了。他们到悬崖上去看出事地点。大概已经湿透了。现在下着倾盆大雨。”

亨利和沃尔特回家的时候,比阿特丽斯已经穿好了衣服。喂孩子吃完了早饭。她来到前厅时,他们正在脱雨衣,雨衣上的水直往下流。亨利脸色沉郁。

“比阿特丽斯,我看过那个地方了……他们还活着,真是奇迹。”

她笑了。

“活得挺好!他们要吃马林里和李子。你去看看他们,不过你先吃点东西。他们刚吃完早点。亨利,不要让他们多说话,能不骂就不要骂他们。他们想尽量表现得高高兴兴,可是一和他们谈起昨天的事,他们马上就会大哭。这对他们有害。在他们完全恢复健康以前,最好不要提这件事。给他们讲讲祭司墓碑,或者是读点什么给他们听。现在去吃炸沙丁鱼吧。”

亨利去看孩子了,比阿特丽斯朝哥哥转过身去。

“沃尔特,等大夫一走,我和亨利马上就去潘维林家。我该怎样和他谈呢?他们家是缺什么呢?”

“什么都缺!从脚上穿的鞋直到脑袋上方的房顶都缺。和一贫如洗的人打交道,就很难确定从哪儿入手。即使比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也未必能有别的答案。看来。他们是需要的是一所好房子和家具。还要一只新船。不过我认为,你最好是找他商量去,”他用目光指了一下走进房来收拾桌子的包维斯。

“包维斯,特尔福德夫人找我打听,照我看,潘维林一家最需要什么。我认为是一所象样子的房子。他们的茅舍已经不能住人了。”

包维斯收拾好盘子,带着一副奇怪的表情,斜眼看了看主人。

“没有错,老爷。可是象样的房子太贵了。也许特尔福德先生对这件事另有高见,先不说别的,需要买一只新船。听说旧的已经无法修理了。他也许会认为这就足够了,是吗?”

“包维斯,我认为您是很了解我们的,”沃尔特心平气和地说。“特尔福德先生和夫人对钱的考虑,并不比您为他们设身处地考虑得多。”

“我觉得,咱们互相还不理解,”比阿特丽斯插话说。“我丈夫已经对我说了,为了盖一所好房子,买一只船,他打算卖掉一块地,而且我自己还有一点私蓄,完全够买家具和全家过冬的衣服。我操心的不是花钱,就是不知道送什么和怎样送,才不至于委屈潘维林一家。我需要一个好主意。”

包维斯把一摞盘子放在桌上,沉思想来。

“我懂了,好吧,夫人,船不难买,盖房子也不难,如果非盖不可的话。卡梅福德有一位能干的承包人,特列南斯有采石场。在这一带,石头是最便宜的材料,也最适合于这种气候:不怕风,不怕潮。运费不便宜,不过等收完土豆,马车都空出来,我想马尔丁不会要价太高,等捕捞的沙丁鱼卖完,村子里有不少人愿意打零工。”

他转过身,问沃尔特:

“老爷,您大概可以拨出一块地皮盖房子吧?”

“当然。”

“这可能激怒比尔。在“自由地产”一类的词中含有……”他又端起那摞盘子。“不要给人一种恩赐的感觉。”

比阿特丽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恩赐?这个人救了我们孩子的命。他应该明白,我们至死也报答不完。”

“夫人,您和里维斯先生这样想,可是比尔并不知道。象他或者我这样的老百姓不容易弄清楚贵族老爷们的想法。因为我们都没有文化。”

他的语气中包含一种愤怒的声调,比阿特丽斯不由地又看了他一眼。他站在那里,背朝着她。

“可以这样说潘维林,”她温和地说,“可不能这样说您。您受过很好的教育,或者至少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自己求得了知识。我每天都发现,您知道很多东西。”

他一面铺台布,一面带着他惯有的那种讥讽的冷笑回头看了比阿特丽斯一眼。

“事实就是事实,夫人;可以说我是幸运的。我小时候受过三种好教育。我母亲教会了我读圣经和祈祷;我父亲教会了我养马养狗,主人又教会了我伺候开饭和保持沉默。这对我是最有益不过的了,”他端起了托盘。“随后我就开始受教育。正如您说的,夫人,这是很好的教育。可对夫人们来讲,它又是不堪入耳的……刮脸的水准备好了,老爷;我拿来了那套棕色服装。”

比阿特丽斯目送他走出了房间。

“沃尔特,这些话里包含着痛苦的回忆。”

“很多的回忆。包维斯经历过无数次惊涛骇浪,大概也不可能全部讲出来。远征印度时,他曾两次负伤,获得过一枚奖章;参加过商船队,沿胡格利河顺流而下,又沿尼罗河逆流而上,绕过好望角;在直布罗陀,他当过军官的侍从,在巴黎当过旅馆服务员,在开罗当过厨子,后来还换过好几种职业。”

“是什么迫使他过这种生活的呢?”

“是他遭受到的悲剧。”

“我也是这么想。他昨天晚上对我说,他失去了一个孩子。”

“他把这件事告诉你了?那么说,他很看得起你,比。多年来,关于自己的孩子,他只对我说过两次。”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这对他是非常痛苦的。”

“本来就是这样。既然他已经对说了,那么我想,如果我把他的生活经历告诉你,他不会不高兴的。”

“如果你能把有关他的一切情况都告诉我,我会很高兴,”她说。“昨天晚上,他有些话给我留下了一种奇怪的印象……好象通过他,咱们就可以理解潘维林。”

“是不是因为他向你谈起了自己?”

“不是。不是直接……好象他在暗示自己。”

沃尔特沉思片刻。

“我只能大体上说说。他是威尔士一个穷雇农的儿子;他的童年是艰难而又凄惨的:他在山里放过羊。十四岁那年,就被雇到当地的‘老爷之家’去了,那是一位二等男爵的庄园,在一个管家的监督下学习当佣人的本领。我有一次听他说过,他在那里干了六年,除了每天大清早唱赞美歌以外,一次错误也没有犯过。现在还是这样,如果身边没有旁人,他有时唱一种奇怪的威尔士民歌,歌唱得非常动听。”

“真的吗?怎么也没想到!”

“据他说,威尔士大多数山民都是非常喜爱音乐。他很年轻就结了婚。她也是那家的佣人,而且象他一样,被认为是个好佣人。她也爱唱歌。他好象很爱她。他们在男爵领地上一所小屋里安了家。二十岁那一年,包维斯被指控偷了一枚有记号的半克朗硬币——在他衣袋里找到了它。他马上就猜出是谁放进去的,如果允许他辩护,他能为自己洗刷掉嫌疑,但是男爵立刻派人去叫警察,把包维斯交给了调解法官,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位法官审判过他一次。”

“是因为偷猎吗?”

“他打死了一只兔子。这不是偷猎,只不过是小孩子淘气。但这就足够了。”

“又是捕猎法!你认为咱们将来能成为一个文明国家吗?”

“在咱们这一代是不可能的。然而并不只有英国才是这样。你再想想法国!……自然,不会听包维斯的辩护,把他判了型。错案查明时,他已经服满一年刑期。这段时间内,他的房子被卖了,妻子和孩子住在又脏又挤的慈善堂里,都得传染病死了,被埋在穷人墓地。这就象有人卑鄙无耻地污辱过他的亲人们,比他遭受过的其他一切不幸都是更加引起他的切齿痛恨。从监狱出来以后,有人向他提出了许多皈依宗教的劝告,并给他五个基尼‘作为安抚’。”

“他怎么样呢?”

“他把钱扔在地上,当兵去了。在军队里,他过得不坏。在克莱夫的指挥下打过仗,其实他并没有私自动用自己那一份战利品和奖章,但在普列西战役后却被开除了。”

“重新当佣人了吗?”

“不是!就象他亲口对我说的那样,‘老爷们已经使他厌烦透了’。此外,他对流浪生活入了迷。所以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双锋剑,从一个酗酒的法国厨师那里学了一手烹调手艺,就周游世界去了。据我所知,他见过不少世面。九年后,他得了急性风湿病,在里斯本下了船,身无分文;病得直说胡话,看样子快死了。一些修道士收留了他,请来了大夫,我认识那位大夫,大夫怎么也听不懂他的话,就请我去听听是哪儿的方言。当他开始恢复健康的时候,我就开始向他学习威尔士语,这样我们就常常见面。他在修道院待了四个月,在那儿又得了心脏病。我和大夫送给他衣服,又给了他一些钱。离开时他很委屈,差一点拒绝和我握手告别。他生气,因为我当时的收入不允许我雇佣人。我一直没有听到过他的情况,后来他来到了维也纳,是为了把他的积蓄交给我,如果我需要的话,而且不管我是不是需要,他要为我效劳。看来,他当时的钱比我多得多。”

“他从哪儿弄来的钱呢?”

“我问过他。他笑了,他说,一个人装了满肚子各种愚蠢的知识,仍然免不了要挨饿,但另一个会做地菇酱汁、穿着考究的人却不必担心挨饿。”

“我仍然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通过正当途径挣得这么多钱。”

“这要看什么叫做正当途径。据我了解,还在里斯本时,他就考虑过自己的计划。他能说一点法语,有高超的烹调手艺。他到了开罗,自吹是在凡尔赛宫学过烹调的法国厨师长,为他拿到高薪,他厚着脸皮到一位富有而又无知的老爷家里干活。”

“他没有被揭穿吗?”

“没有。两年以后,他带着积蓄起来的沉甸甸的一包钱,还有一枚至今还戴着的绿松石戒指——这是老爷向他表示敬意的礼物——离开了那儿。”

“多么奇怪的经历啊!依我看,多少有点可怕。他一旦认准目标,就坚定不移,身上有一种超人的东西。”

“我同意。有时我也有同感。但我仍然没有象相信他那样相信过任何人。”

“我觉得,”比阿特丽斯沉默片刻,说道,“他能够帮助咱们。在这样两个不寻常的人之间,应该有共同的东西。”

沃尔特摇摇头。

“我也想过这一点,但是毫无结果。密尔顿笔下的恶魔和伏尔泰笔下的研究哲学的苦行僧之间毫无共同之处。比尔那种《启示录》式的愤怒,在包维斯看来是天真幼稚的;他认为,生活是怎样的,就应当怎样去对待,不要对它有过多的期待。恐怕他是对的,据说,他受过很好的教育。不,亲爱的,如果有人能使比尔摆脱目前他自身的这种状况,这个人一定是你;要是在五年前,你可能也无能为力。”

“就是一年前也不行。我想,如果我不能找到打开他心灵的钥匙,那么即使是现在,我也做不到这一点。不能通过他的妻子去影响他吗?既然他们的婚姻不称心如意,大概也不行。”

“恐怕是这样的。单纯的玛吉会做她能够做到的一切,可是她过人虔诚,使比尔忍无可忍,但我觉得,他们彼此还是很依恋的。看来,她不是一般地信教。她可能当真达到了卫斯理的大多数信徒所从来没有达到过的那种神魂颠倒的状态,这一点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但这并没有能使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得到改善。现在比尔的情绪状态是,任何劝人为善的说教都会激起他的狂怒,可怜的玛吉找到耶稣,却不能缄口不提他。”

“如果我试着通过孩子去影响他,会怎么样呢?你说过他有许多孩子。”

“实在太多了!这儿所有的渔民都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的确,男孩子中有一个是他最喜爱的,但是我并不相信,你能通过这个孩子达到目的。据我判断,别的孩子都不会有多大出息;他们与父母怎么也不能相比。可是这个孩子长相非凡,我听包维斯说,比尔非常爱他。我曾试图和这个小家伙交朋友,但是由于范妮无休无止的非难和比尔的高傲,要和潘维林的家的人接近是非常困难的。据我看,他所有的孩子都怕和我说话。我怀疑,是比尔不让他们这样做;他可能担心,如果他们向我表示友好,我就会认为,他们对我有所乞求。你知道,有些渔民已经试着这么做过。遗憾得很,我再不能对你有什么帮助了,比。你只有自己去试试。”

“我想不管怎么样,你也会同意,除了试试看,我没有其他方法。如果我找不到帮助这些人的办法,我就不能够问心无愧地去见任何一位母亲。”

九点钟,大夫来了,亨利跟着大夫从病人房间走出来时,高兴得容光焕发。两个病人的检查结果是令人慰藉的。

“我嫂子晚上过得很好吗?我希望是这样。”比阿特丽斯说。

“我出来的时候,她还睡得很香。今天我要巡视很多地方,一清早就离开了家。”

大夫把身子转过对着沃尔特。

“我想单独和您谈谈。”

“和我?”沃尔特惊讶地问。

亨利变得忧郁起来。

“大夫,如果您不敢把坏消息告诉我们,那么我和妻子宁愿……”

“不,不,这和孩子们毫无关系。我要和里维斯先生商量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沃尔特把他领到书房。大夫的表情很严肃。

“请您告诉我,”他开始说,“您没有发现过里维斯夫人的行为有什么异常吗?”

“只发现您看到的那种现象:她不会控制自己。”

“您没有考虑过,这可能与精神病有关吗?”

沃尔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

“我……没有想过这一点。您想说,她……是疯子吗?”

“现在还不能断定,但在我看来,她不完全是正常人。坦白说,昨天晚上,当我头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时,还以为她是饮酒过量,现在看来,问题不在这里。”

“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她喝酒。”

“不管怎样,昨天她是完全清醒的。我不完全明白她是怎么一回事。我在行医过程中没有碰到过类似情况。您是否能给我谈谈她平时的一些表现呢?比如,她的习惯等等。”

沃尔特踌躇起来了,痛苦地皱起眉头。

“她去年夏天来这儿的时候,我发现了,她的癔病,还有……其他的症状都更加严重了。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她刚刚来到这儿。但我应该向您说明的是,近五年来,我和我妻子几乎没有怎么见面。我们才认识了很短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就结婚了,过了四年,又几乎完全分居。也就是说,她每年到这儿来住几个星期……但我们也只是吃饭时见面,一天两次。她起得很晚,当她走出自己的房间时,我一般地说已经开始工作了。”“这么说……请原谅……你们各有各的卧室,对吗?”

“对。她每次来,我就睡在这个书房里,我们谈妥了,她不进来。”

“因此您就不能发现某些症状。我建议您去找精神病方面的专家。最好在伦敦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如果我能说服她去,我一定去办。但我对她不能施加任何影响,而且最近一段时间,我也不能离开这儿。我的妹妹和妹夫对康沃尔郡不熟悉,他们需要我的帮助。现在我们能采取什么措施呢?即使家里有空房间,她也不能留在这里,我妹妹在那次不幸事件以后病了很久,刚刚痊愈。那次不幸使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她自己幸存下来,也是一个奇迹,现在又出了……我不能让昨天那一幕重演。”

“这对孩子们也是有害的,因为在这样一场打击以后,他们需要绝对的安静。如果我能帮您什么忙……”

“如果您能把里维斯夫人接到您家去监护两个星期左右,不让她到这儿来,那么您就帮了我们大忙。可是她愿意留在您那儿吗?”

“我想她会愿意的。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她疑心,她是受监护的。她千方百计想知道,您,还有特尔福德先生和夫人打算采取什么行动——特别是在报答潘维林这个问题上。她担心,他要求的比他应受的多,可是在比特列南斯更近的地方,她找不到适合的住处,好在村子里除我以外,谁也没有篷式马车。我尽量不带她到这儿来,靠步行,她是走不到的。但是马姆福德先生有一辆没有篷的两轮马车。我担心,等雨一停……”

“这辆两轮马车正在爬山岗,她打着伞,坐在马姆福德身旁。”

“冒着这样的雨?我知道她急着要来这儿。昨天晚上,她就想让我同意等她。好吧,我现在到村子里去看看潘维林的情况。”

当两轮马车从对面朝这所房子驶过来时,大夫的车已经下了山岗。比阿特丽斯正在客厅里戴帽子。她微笑着,转身对着由神父陪同走进房间的嫂子。

“早安,范妮;再晚一分钟,您就碰不上我们了了。我和亨利正准备去看望孩子的救命恩人。但愿您在大夫家里过得还舒适,是吗?早安,马姆福德先生!把里维斯夫人带来了,您真是一片好心。我担心您一路上浑身湿透。感谢您好,孩子们感觉很好;大夫刚走。真是神奇的救星。我们真是感激不尽,这是完全应该的。在离开这儿以前,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范妮,叫爱莲接下您的伞吗?”

这一次,范妮并不是那样来势汹汹。她明显感到不自在,但是还没有她的同伴那样明显。

“比阿特丽斯,”她开始说,“马姆福德先生想在你们去看渔民以前跟您和亨利谈谈。他想告诉您一件事,我认为,你们应该听取他的意见。”

“我希望,”神父说,“如果耽误您几分钟,您会原谅我的。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我的天职要求我……”

比阿特丽斯客客气气地使他摆脱了不自在的状态。

“啊,当然。请坐,我并不特别急着要走。只是请等一等,我去叫我大夫和哥哥来。啊,你来了,沃尔特。你不能请亨利也到这儿来吗?范妮和马姆福德先生想跟咱们谈谈。天气真潮,不是吗?又有大风。这样的天气大概会持续很久,因为她天气也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一下起雨来……亨利,这是从特列南斯来的马姆福德先生;马姆福德先生,这是我丈夫。”

神父咳嗽几声。从他的表情来看,他简直无地自容。

“特尔福德先生,我鼓起勇气到您这儿来,因为蒙特斯图亚特夫人不在的时候,我是她的代表。我确信,她希望我来……表示她的祝贺,祝贺孩子们如此神奇地避开了死神……”

“哦……感谢您”亨利说。

“我相信,她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在你们考虑报答问题之前,先详细向你们介绍这位潘维林的为人,报答这个问题他是一定会提出来的……”

他束手无策地看了范妮一眼。

“里维斯夫人告诉我,你们可能会非常慷慨……当然,这是值得赞扬的,但是我知道,蒙特斯图亚特夫人的感情……”他沉默了,胆怯地看了看听他讲话的那些人。亨利下嘴唇的表情没有给他多大的鼓舞,沃尔特保持着惯有的那种客气的矜持态度,而比阿特丽斯仍然殷勤地微笑着。

“请原谅,”亨利开口说话了,说得很慢。“我不完全明白您的意思。说实在的,蒙特斯图亚特夫人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这一片土地上的主人……”

“难道这块土地仍然是她地产的一部分吗?我觉得她好象把这块土地卖给了里维斯先生。”

“嗯……当然,但蒙特斯图亚夫人对当地渔民的福利和道德依旧十分关切,这种关切而且还是最善意的。我知道,她和我们大家一样认为,常常有这样的情况:过份的慷慨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完全不会……”他真不知所去,不说话了。

“我认为,对敬爱的蒙特斯图亚特夫人的意愿应该表示尊重,”范妮说。“她终究是咱们这个地区首屈一指的人物,正是她,关心当地居民的精神需求。如果不是她的恩惠,离这儿不到十七英里的地方就不会有教堂,也不会有神父。”

比阿特丽斯看到亨利激动起来了,便笑容可掬地急忙插话了:

“当然,我和我丈夫对任何有助于我们了解情况的忠告一律表示感激。马姆福德先生,请给我们详细解释一下,您的话是什么意思,您不感到为难吧?据我的理解,您认为,或者更确切的说,按您的说法,是蒙特斯图亚特夫人认为,我们对潘维林过分慷慨的感激之情,会给村民的福利和道德带来非常有害的影响,是吗?”

马姆福德吃惊地、困惑莫解地看了比阿特丽斯一眼,但她的表情看上去没有丝毫恶意。

“我……”他结结巴巴地说。“问题在于,一切事情都弄得非常不顺利。当然,正如里维斯夫人说的那样,我们大家都为这种非语言所能形容的恩惠,无限感激天命……”

“您是不是觉得,如果天命选择另一个人,就会更好些呢?”

沃尔特头一次插嘴了:

“能救他们的只有他,请问您,马姆福德先生,您是一个有经验的桨手吗?”

“我……不;我没有习惯……”

“好吧,可我有一点经验,所以我了解这里沿海一带的情况。除潘维林以外,没有任何人敢到那儿去把他们救出来,也许还有我的佣人包维斯也敢去,不过他一口咬定说,他也没有这个本领。”

“啊,原来如此……当然,我们大家都会足够地评价……不过,可惜这个人……不是那种多给钱能使他得到好处的人……不是那种配受重赏的人。当然需要有一种符合实际情况的感激的表示……自然要给一只新船……我亲自跟他打过交道,根据我的经验,你们可以相信,他不会有丝毫感恩的意思……”

“也不需要感恩……”亨利嘟哝着,比阿特丽斯却以一种温顺的口气补充说:

“您知道,该是我们感激他。”

她看了看亨利沉下来的脸孔和握紧的拳头,又看了看哆哆嗦嗦的神父。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她站起身来。

“马姆福德先生,您非常热情:为了告诉我们这些情况,不辞辛苦,走了这么一段路,再加上又遇到这样的天气。现在我希望您能原谅我们。我们急着要到村子里去,还要在涨潮前赶回来,我们要在那儿见几个人。谢谢您,范妮,但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自己单独去,因为我们是孩子的父母,您是明白的。沃尔特,在我们回来以前,您能陪陪孩子吗?尽量让他们安安静静地休息。我感到很遗憾,范妮,但是大夫暂时还不让客人去看他们。再见。”

马车顺利启程以后,亨利才抱怨起来:

“真是厚颜无耻!请原谅,亲爱的,我说走嘴了。干涉别人的事,指挥咱们如何花自己的钱,在沃尔特家里没完没了向咱们搬出蒙特斯图亚特夫人!我……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给他一记耳光。”

“这可是多余的,”她回答说,尽量安慰他。“命运已经给了他很好的教训,而且潘维林也好象给了他一顿教训。这位可怜虫大概已经习惯受别人的气了。你没有发现他是看着范妮的眼色行事吗?我真弄不明白,她怎么会有支配他的权力,他为什么在她面前那样战战兢兢?”

“我生平头一次见到这种象毒蛇一样的女人。可怜的沃尔特做这样一个女人的丈夫!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先且不谈这些,她还丑的要命。她大概是先灌醉了他,再……”

“据我所知,沃尔特一辈子也没有醉过一次。”

“我知道,我知道。他很有节制,但年轻的时候,谁能没有一次过量的情况叫?好吧,不管怎样,事情很明显,她耍了一个狡猾的手腕,引诱他上钩,也许是她自己送上门来。别的就不难做到了,只要她假装有孩子了,这个可怜虫就认为,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必须和她结婚。不管怎样,这里有点阴谋诡计。依我看,亲爱的,你说的对:这位神父怕她怕得要死。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可能暗示过他,她能影响蒙特斯图亚特夫人,能使他丢掉差事。也许她知道一些有损于他名誉的事——不管是真是假:对胆小鬼来说反正都一样。为了吓唬他,让他屈服,范妮可以不假思索地散布道听途说的流言蜚语。好吧,咱们忘掉他们两个吧。不值得为他们生气。亨利,亲爱的,在咱们和潘维林见面以前,我想和你谈谈,”她抓起丈夫的手。“根据沃尔特的介绍,潘维林是个很难接近的人;特别是现在,大概就更难了。他经受了可怕的打击,因为他并不比孩子们好受。他的脚可能没让他好好睡觉。好象他的脚不仅脱臼了,还受了伤。因为哈里对我说,他的一只靴子上全是血。另外,你知道,脱臼也是疼得要命的。还有,在事情发生的前一天,孩子们对他的态度也实在令人气愤。如果潘维林固执起来,或者态度粗暴,你就尽量克制一下自己。”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亲爱的,难道你以为我会计较他的态度吗?我……我都愿意对他下跪……如果你见到那块暗礁的话……”

在到达目的地以前,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互相紧紧地握住手。
第二部 第六章
渔村里是片罕见的凄凉景象。一小群破烂不堪的茅舍紧贴在阴森森的悬崖峭壁之下;门坎上粘满了泥泞,阴郁、低沉压顶的天空,细雨绵绵,由于雨水的冲洗,小窗户发黑了。沿岸到处都是被波涛冲上来的鱼肚肠;连贪食的海鸥也已经吃足了,再吃那些残渣杂碎。海岸显得肮脏不堪。岸边一片荒凉,只有寥寥无几的疲惫不堪的渔民在大风呼啸的悬崖下面钉着最后一批木桶;他们萎靡不振、睡眼惺忪的脸部看,昨天一天是在紧张繁忙和兴高采烈的气氛中度过的,最后狂饮了一番。

马车在浅滩边停下时,一个肮脏的、豁嘴唇的男孩走过来。亨利从窗口探出头。

“你知道潘维林住在哪儿吗?”

“啊?……”

“潘维林的房子在哪儿?”

“啊一啊……”

“是个傻子。”亨利小声说。

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妇女开了门。

“回家来,乔!”她喊。“干什么盯着老爷看?真让人莫名其妙。”

“您好,太太。您知道潘维林住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乔,带老爷到比尔家去。”

他们下了马车,在坎坷不平的沙滩上蹒跚着,躲着鱼肚肠;亨利把伞撑得很低,免得妻子的头受到风吹雨打。她累得喘不过气来,这时跑在前面的乔在一间茅屋前停住了,这是被上帝遗忘了的穷乡僻壤里最贫穷的茅屋之一。

“啊—啊。”

他得到六便士的报酬,就走了,他们站在雨中,看到这种令人怜悯的贫困情景,惊呆了。屋顶漏雨,墙壁泡胀了,东倒西歪,破窗户上堵着破布;骨瘦如柴的母牛系在屋檐下;那只破船底朝天扔在沙滩上,船上有一个大窟窿……

“上帝啊,简直是废墟,”亨利低声说道。

他敲了敲门,一位十七岁左右的姑娘把门开了一条缝。她受尽折磨,脸色苍白,一副病态,一头干草似的黄头发披散在呆板无神的眼睛上,手里抱着一个裹着破布的婴儿,一言不发地盯着客人。

“潘维林是住在这儿吗?我们是他昨天救活的两个孩子的父母。可以进来吗?”

她一句话不说,慢慢将门开大。脸上带着一副惊恐的表情。

一眼就看出来,这所房子一共只有一个大房间,另一扇门大开着,通向厨房,两个男孩在厨房里干活。门后放着一架梯子,不知是通向顶间,还是通向草棚。房间深处挂着一根绳子,上面晾着破烂不堪、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衣服上的水滴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千疮百孔的房顶下面,一处放着瓦盆,另一处放着桶,雨水不停地滴答着。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在褪色的蓝白条印花布帘子后面有一象床铺一样的东西,另一个角落堆着一些破烂被褥,显然也是当床用的。一头老狗、一只猫和几个光脚的孩子坐在地上的干燥处。一位疲惫不堪、过早衰老的驼背妇人在瓦盆里洗盘子和杯子,然后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她的稀少而又失去光泽的浅色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紧紧的发髻。嘴角向下垂着,一副痛苦的表情,但面部轮廓看上去仍然端正清秀。大概年轻的时候,她那对象勿忘我花一样的蓝眼睛还没有因为痛苦、贫困和生育而变得黯淡无神,那时她恐怕不单是漂亮,简直称得如花似玉。

潘维林背对着客人,坐在冒烟的火炉旁唯一的一把扶手椅上。那条受伤的腿紧紧捆着夹板,伸在一个也是用褪色条格印花布蒙面的靠垫上。嘴上叼着一个熏黑的空烟斗。那只满是紫血斑的受伤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手不大,但非常有力。他看上去瘦骨嶙峋,青筋外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象他是一头埋伏起来伺机而动的野兽一般。女主人慌忙把她洗的杯子放在桌上,用围裙边擦着手,迎着客人走进来。看得出来,她刚才哭过。

“请进吧。您瞧,都湿透了。外面雨下得那么大。快请进来,老爷,快请进来,没有关系。”

她和女儿一样,有些惊惶失措。为了不让风和雨冲进房间来,她砰的一声关上门,然后用围裙擦了擦椅子,放到比阿特丽斯跟前,又把一张木凳挪到亨利面前,回过头大声说道:

“吉姆!吉米,拿点劈柴来生火。雨水灌过了烟筒,火都灭了。”

一个身材魁梧、破衣烂衫的小伙子,抱着一堆海水冲上岸的木片从厨房走出来。他不说话,颇不自在地打了个招呼,跪在地上,把火点起来。

“把水倒出去,”母亲朝瓦盆点了一下头。“珍妮,你把孩子们带到厨房去。把小闺女留在这儿。”

男孩子又不自在地点了一下头,向狗打了个口哨,端着瓦盆走了。狗跟跑出去,姑娘把最小的孩子放在地上,便领着其余的孩子到厨房去了。随身关上了门。

“老爷,请坐。大夫来过了,他说,是你们派他来的。非常感谢你们。”

男主人把那花白了的头稍微向客人转过来一点,用仇视的目光斜睨了他们一眼。

“他在休息,”女主人连忙解释说。“请你们原谅他没能站起来。那条腿把他折磨了一整夜……大夫吩咐要卧床一个时期……他的脚骨折了。”

“有什么事?”潘维林突然恶狠狠地问。

亨利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一只手。

“我和妻子为了孩子的事来向您道谢。我……我简直不知如何表达……我们至死都感激您。请允许我握握您的手。”

潘维林表示厌恶地挥了一下手。

“快去跟别人嚼舌头跟去吧。伟大的功勋……我钓着了两个狗崽仔,想想吧,真是宝贝!还不如把他们淹死,罪有应得。”

“啊呀,比尔,”他妻子喊叫了一声,用充满绝望的目光看了看比阿特丽斯。“不要生他的气。不要生气!他完全不是这样想的。这都是因为那条腿使他难受成这个样子,船也坏了,又错过了捕鱼,还……”

比阿特丽斯微微一笑。

“潘维林太太,您说到哪儿去了,我们非常感激您的丈夫,我们怎么能生他的气呢?”

女主人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立刻又不动了。嘴唇的轮廓异常清秀,这种无可挑剔的唇部线条真是罕见。

“他累了。请你们原谅他。真是倒霉的一天,寻找了一早晨母牛,接着……”

“你别多嘴多舌,玛吉,”丈夫心平气和地、几乎是温顺地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谈论咱们的空难、跟他们没关系。你去干你的事吧,就是这样。”

“您这是怎么了,潘维林,”亨利说。“难道我们是您的敌人吗?您把我们的孩子从可怕的死神手里救出来,这是最主要的,无论您现在说什么都行。咱们为什么要吵嘴呢?我们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对您表示感激,同时了解一下,我们怎样才能用实际行动来表示我们的感谢。”

潘维林靠在椅背上,狞笑起来。

“怎样表示?我们听过这种话!听过,好老爷。您不要以为,从海里救出您的孩子,是我头一次救人。在救这两个坏蛋以前,我也救过人。早就应该变得聪明一些现在船坏了,脚折了,捕鱼也耽误了——这都是因为你们。你们的感谢对我有什么用?恐怕不够买一只新船吧。”

“买船,潘维林?”亨利接着说。“也许最好是盖一所象样子的房子,来代替这……”

“不要,不要,比尔!不要这样!”玛吉大声喊叫着。

但是已经晚了,潘维林忘了自己的脚伤,跳起来,举起拳头,眼睛里闪着狂怒的光芒,向特尔福德扑过去。

“代替这间茅屋,对吗?你嘲笑我们的房子?听着,这是我的房子,因为我付房租,就是我的。从这儿滚出去,和你的母狗一起滚出去……滚,该死的,滚!”

亨利也举起了拳头,但只是想自卫。这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们就象准备开始撕打的公牛和猛豹一样,相持了一刹那。比阿特丽斯立刻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双手抓住了潘维林打过来的拳头,朝他怒气冲冲的眼睛扫了一眼;又过了一刹那,只见他的瞳孔颤动了一下。

“等一等,亨利。不要说话。听着,潘维林,您只不过是没有听明白。难道您不想接我丈夫送给您的一所房子吗?再加一只船?”

潘维林不吭声地望着她。

“潘维林太太,”比阿特丽斯仍然看着潘维林的眼睛,招呼着说,“请您过来,对您的丈夫说说,对于救了你们孩子命的人,您应当做些什么呢?

玛吉突然用双手遮住了脸。潘维林的拳头也自然而然松开了。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比阿特丽斯。她急速低下头,吻了吻她还抓住自己手中的那只手。他急忙躲开,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了。比阿特丽斯弯下腰,把他那只受伤的脚放到靠垫上。他慢慢转过身,看了看妻子,随后又看了看亨利,亨利热泪盈眶,犹豫不决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不要见怪,老爷。我不是……我以为您有别的意思。”

亨利抓住伸过来的手,紧紧地握住。

“潘维林,别那么想了。我还能想什么呢?……好了,好了,上帝保佑您。”

他松开了潘维林的手,使劲地擤鼻涕,把脸扭过去,摸索着身后的椅子。

“好了,好了,我不会这些,一下就会感到自己象个傻瓜。咱们最好谈点实际的。”

他终于坐下来,掏出笔记本。

“我想算一下,为了估一下要花多少钱。哪怕是大致算一下。细节可以以后再讨论。我想让你们有一所象样子的房子,还有家具,让你们能多挣点钱养活全家。首先你们需要一只好船。”

“谢谢您,老爷,没有船我的确过不去。我不想向您要求过多的……最好买一只比较好的船,一只帆船。”

比阿特丽斯抱着哭得哆嗦的玛吉,听到这些话,她便向潘维林转过脸去。

“过些日子,我哥哥上这儿来,和你们商量船的事,他在这方面懂得比我们多。他让我转告您,如果您和我丈夫决定了盖什么房子,选什么地方,他就从帕德斯托请土地丈量员工丈量地基,好让代理人拟一张自由支配土地的契约。”

是的,包维斯说的对:这几句话魔力非凡。比尔一句话不说,但她看到他默默地重复着“自由支配”这句话。

“就这样,”亨利高兴地说。“咱们就从房子开始……顺便问一下,咱们还剩下多少时间?我们还想去感谢帮过忙的包尔维尔,要赶在涨潮前回去。”

“时间还很多,老爷。还有两个多钟头。”

“那么咱们就商量一下盖房子的事。这种事我懂。在这方面我还有点经验。首先,你们家有几口人?”

比尔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看了看比阿特丽斯。她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这件事,您和我丈夫讨论吧。您会看到,他懂盖房子的事。我和您妻子商量一下孩子们的衣服问题。潘维林太太,咱们来开一张清单。”

玛吉看到她从手提包里取出纸和铅笔,便走到吊在角落里的架子跟前,从上面拿下一本已经散了的、很脏的书,让她写起来方便些。这是廉价本的艾夫克里德几何学。

比阿特丽斯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因为沃尔特对她说过,这儿的渔民几乎全是文盲。架子上还有几本破书,其中有小学课本,还有一套四卷集的破旧的百科字典。此外,那儿还有两三台自制的机器模型,墙上挂着类似草图或者图解的东西。比阿特丽斯把铅笔放在一边,看了比尔一眼。

她这是头一次心平气和、不受干扰地仔细打量他——他和亨利正在埋头算帐。

他象猴子,非常难看……

是的,孩子们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还是孩子。不,潘维林根本不难看,也不可怕。他又瘦又小,皮肤黝黑,却又显得那么朝气蓬勃,他生气的时候,在没有经验的人看来,并不比盛怒的黑猩猩强。就是现在,在他心情好的时候,首先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张悲伤的嘴和眉宇之间那道愤怒的皱纹。

他的外貌还有一个特征。这种特征并不是潘维林一个人所特有,而是这一地区许多居民所共有的,如果不是沃尔特说过,她未必能看得出来。在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哀怨之中包含着和种长期的、祖传的委屈情绪——这是不毛之地的居民的那种委屈:下意识的、永不熄灭的敌对情绪,照沃尔特的说法,克尔特人赶离家园的那个狩猎部族的特点: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也有着被赶离习惯居住地的克尔特人的特点。在卡贵西安,沃尔特多次把具有这种特征的面孔指给比阿特丽斯看过,但她没有看到过任何人有他这样的高额头以及这样好奇的眼神。

玛吉发现比阿特丽斯陷入沉思,便开始擦盘子并把它们收拾起来。直到叫她的时候,才顺从地走过去,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

“潘维林太太,您为什么站着呢?”比阿特丽斯说。“我希望在我们离开时这儿的时候,你们全家都有过冬的衣服和耐穿的鞋。您有几个孩子?四个男孩。女孩呢?这个小的大概是您的外孙子,对吗?请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想写信回家,让他们把孩子穿小了的衣服寄来。我不仅有儿子,也还有个女儿。他们长得很快,什么都穿不坏就小了。我平时把这些衣服都给了朋友和邻居,但我今年一直生病,东西都留下来了。通过海路,大概可以从布里斯托尔把一整箱子东西运到帕德斯托来,”她考虑了一下,继续说。“赶大车的可以把箱子运到特列南斯,从那儿运到你们这儿就不困难了。到那时候再看,还需要添置什么东西。那个逗狗玩的白白的小姑娘几岁了?我觉得,我女儿的连衣裙,她穿着正合适。”

又过了一会儿,那使她们疏远的障碍一下子就冲破了。玛吉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开始谈孩子们的情况,随后也谈起丈夫来了。显然,她怕好心的夫人认为,比尔总是“说话这样尖刻”,于是极力让对方相信,只是在景况很不好的时候,他才这样。虽然说话比较粗鲁,但总起来说,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干活比谁都干得多……几乎不怎么喝酒……只是有时候……喝上一口……那也是因为受了老爷们的欺负……那样的时候,他就变得很凶。”

“我理解”比阿特丽斯温和地说。“当生活变得非常艰难的时候,咱们都会变得很凶。根据自己的经验,我知道这一点。”

玛吉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她;因为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贵族也会有艰难的时候。随后她那双蓝眼睛变得严肃起来了。

“但是如果心里有上帝,就能够忍受一切。”

一颗单纯的心灵,好吧,如果她因此好受一些的话,就让她用这些神话去安慰自己……比阿特丽斯又把话题转到过冬衣服的问题上去了。

比尔突然扔掉了预算单子。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可以看得出,他在尽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

“不,老爷,我不需要这个!感谢您的好意,我们非常理解这一点。但是您没有必要给我们盖一所房子。我们在这儿住了十九年,还可以再忍受下去。只修修屋顶就可以了。屋顶象筛子一样了。稍加修补,就够我们住一辈子的。我们也许活不长……”

“为什么呢?”亨利打断了他的话。“我是真心诚意要给您盖房子,您应当得到的还要多得多。为什么您不想要呢?”

“因为有比房子更重要的东西!玛吉不会生我的气……对吗?老太婆?”

他把脸转过来对着妻子,好象要得到她的支持。

“我们在这儿能住,我们早就习惯了。可是如果能让亚瑟受教育……”

玛吉叹了一口气,拍了一下手。比尔继续匆匆忙忙、前方言不搭后语地吐露着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并不比盖房子贵。而我……真的,老爷。亚瑟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他是一个有头脑的孩子。去年,我们大家都病倒了的时候,里维斯先生派大夫来给我们看病,大夫就这样说过。他说:这孩子应该去念书。真是这样说的。”

亨利抬起一只手。

“等一等。我不明白。亚瑟是您的儿子吗?”

“是的,老爷。我的第二个儿子。”

“是刚才进来的那个吗?”

“不是,不是。那是吉姆和琼尼。他们命中注定应该在这儿。他们命中注定应该在这儿。他们要当一辈子渔民……可是那个亚瑟,他完全不一样。”比阿特丽斯咬了咬嘴唇。完全不一样……包比,包比!……

亨利皱起眉头。

“您听我说,潘维林。我不该向您指手划脚。我答应给您出钱盖房子。如果您愿意把钱用在别的地方,我仍然不会食言。但依我看,这样做不合适:怎么能为了一个孩子而牺牲妻子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健康呢?以全家受苦的代价让他受教育,这种教育他并不需要,也不会给他带来好处。最好让他留在他命中注定的这个地方,做一个好人,一个好渔民吧。”

“对,老爷,”比尔盯着他的眼睛回答说,“您希望我们好,这一点我们理解。谢谢您。但是您不知道,当渔民意味着什么。”

“但您想想,”亨利坚持说。“教育会使您的儿子得到什么好处呢?难道能使他成为一位绅士吗?”

“不是,老爷。他会成为一位机械师。”

亨利摇摇头。

“他只会失去平静,也会看不起兄弟姐妹。”

玛吉猛地站了起来,一点也不腼腆了。

“不,先生!我的孩子不是那样的人。您不了解亚瑟!”

亨利束手无策了,转过脸来看着比阿特丽斯。

“你试试向他们解释一下。这样做是不理智的。”

“依我看,在没有了解更多情况以前,我们什么结论也不能下,”她严肃地回答说。“如果孩子的确有天赋,我们也许能教他一些东西,而且这也不妨碍盖房子的事。请您向我们谈谈他的情况。您为什么认为他……完全不一样呢?等一等,亨利。我想听听潘维林太太的介绍。”

玛吉抬起那双严肃的大眼睛,望着她。

“比尔说得对,夫人。上帝命令亚瑟成为他的奴仆,在他的土地上干活,我人不能挡他的道。”

“得了,不要说蠢话了,”丈夫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她成了一个美以美会教徒,现在满脑子只有天命和多神教徒的那些念头,可这对他们毫无用处。”

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告诉你,我不允许亚瑟去当神父。我不允许,你要记住!”

亨利擦了擦额头——这是极度不安的表现。

“我什么也不明白,真是莫名其妙。亲爱的,你要知道,只要他们满意,我什么都准备干。但是不能轻率地行动。这不是我舍不得钱……对待事情必须保持冷静……我们不能答应去办超过我们能力的事。我们没有权利做损害巴顿的事。还需要酬谢包尔维尔给予的帮助……他们也应该得到……还要给沃尔特买一只新船……还有看病的开销,就……就这些,还不包括盖房子和买船。”

比尔举起一只手。

“我们不需要这一些,老爷。我们什么也不再要求了。培养我的孩子——咱们就算两清了……当然,还要一只船。”

“胡说,胡说,朋友,你们需要新房子。关心一下自己的妻子吧,她多么可怜。您听我说,如果孩子有才能,我们教给他最必需的知识,这并不妨碍盖房子。这不需要花费很多钱。特列南斯有学校吗?……为什么他没有去上学呢?他只要学会读、写、算,就行了,干什么还要……”

“他不需要这些,”潘维林插嘴说。

“亚瑟能写会算,老爷。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看书,”妻子自豪地补充说。

“那么,他已经学了一些东西。在哪儿学的?”

“父亲教会了他看书,他那个时候还这么一点儿小,拿起书来就放不下,有时候叫他吃饭都叫不动。”

比阿特丽斯拿起放在她膝盖上的那本书。

“这本书他也看吗?这是艾夫克里德的著作,亨利。”

玛吉小声笑了起来;笑声显得非常动听。

“他在厨房的墙上画了一张图,是为了在削土豆皮时学习这些三角形一类的东西。啊呀,我把土豆给忘了!请原谅,夫人。”

她急急忙忙跑进厨房去了。“珍妮,亚瑟把土豆拿来了吗?削皮了吗?你接着削完好吗?我的上帝,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她又回到房间来了,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您想看看吗?夫人?他想拿土豆拼成一张图,于是把削土豆的事给忘了。”

比尔宽容地笑了。

“这是你的儿子,玛吉。你们俩都得了健忘症。”

比阿特丽斯跟着她走到厨房去了。她看见了桌上按照第四十七条定理摁的图形——细树枝当线,每个角上都放着土豆。她沉思着走回房间。

“亨利,他们说的对。这孩子应该受教育。”

“好吧,亲爱的,当然,如果你认为……我只是反对往孩子脑袋里硬灌东西。这对他们几乎总是有害的。但如果这是特殊情况……”

他转身问潘维林。

“这孩子多大了?”

“下个月满十三周岁。”

“嗯……好吧,如果他觉得算术容易的话,我们就让他受商业方面的教育……当然,如果他肯埋头苦干……如果你们当真认为这是明智的,我以后也许可以帮他在什么地方扛个办事员的职务。”

“可是我仍然觉得,”比阿特丽斯插话了,“在考虑计划之前,应当再了解一下孩子的情况。他现在在家吗?最好能见见他。”

“他在院子里,夫人,他在打扫牲口棚。那儿被水淹了。”

“您能把他叫来吗?”

“让他立即来见夫人,太脏了。如果您能稍等一会儿……”

她又探头看了看厨房。

“珍妮,快去告诉亚瑟,让他洗洗,然后到这儿来,老爷和夫人想和他谈谈。让他把脚洗干净,要不然把这里也踩脏了。”

她回房间时,比阿特丽斯正在仔细看挂在墙上的图纸。

“这是亚瑟画的吗?”

“不是,夫人,是比尔画的,还有这些都是他做的。”

比阿特丽斯看了看模型,向比尔转过身去。

“哎,”他痛苦地说。“还看这些干什么。我当时是想让人们不再当牛做马。这是胡闹。”

“就这样没有做成吗?”

他耸了耸肩膀。

“上哪儿弄钱呢?人身无分文的时候,最便宜的,还是当牛做马——我说得对吗?妇女总还能生出当牛做马的人。”

“请问,您把这些模型给懂机器的人看过吗?”

比尔的面色变得阴郁起来。

“是的,夫人。给商船船长看过,我当时是水手。四年来,一有空闲,我就做这些模型。我买书,想弄明白机器是怎么回事。可是船长只是说:‘别当傻瓜,要自量。’”

“您再也没有给别人看过吗?”

“怎么没有!我拿着这个模型走遍了普利茅斯的各个办事处。求他们给看看。什么样的人都请教过。最后有一位绅士看了看。他一句话不说,皱着眉头。”

“后来呢?”她温和地提示了一下。

“‘亲爱的,您晚了一步。’对,他就是这样说的,‘亲爱的,您晚了一步。您看看窗外,那就是您的机器。’真的。就是这样的机器,比我的更好。我立刻就看出,它开动起来方便,也不那么容易坏。谁设计出来的,想必是有学问的人。穷人用不着去过问这些事。没有数学知识是不行的。总会有人超过你的。这都是胡闹。就是这样。”

“发明家常会遇到这种事,”比阿特丽斯说,“哪怕是学者也一样。真令人遗憾。您再也没有试过做别的什么吗?”

他发出了一种恶意的笑声。

“可不是,夫人,做了不少!我开始喝酒了,为了不让玛吉唠叨,把她眼睛底下打出了一块青紫斑,”他的表情温和了一些。“可是她原谅了我。是这样的吗?老太婆?”

“我忘了,”她随便地答了一声。

“这样可不好,潘维林,”亨利插嘴了。“当然,这对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可是这与您妻子有什么关系呢?应该明白,不能打妇女。”

“我们这种人应该明白的事多着呢?”比尔嘟哝着说。

玛吉抬起眼睛,看着比阿特丽斯。

“您不要把比尔往坏里想,夫人。他不是什么坏人。后来他伤心透了,伤心透了,甚至都哭了。他头脑没有一点坏念头,就象我们那口小猪一样。”

她带着忧郁的微笑,看着在他们脚跟前地上爬着的小姑娘。

“当她碰上了椅子时,她打椅子,因为椅子把她碰疼了。什么也不懂,一颗纯洁的心。可是一个大男子汉竟也象小孩子一样。”

“女人就象喜鹊一样,”比尔埋怨着说。“非得唠唠叨叨不可。事情就这样吹了,夫人,”他面对着比阿特丽斯继续说。“我不可能成为机械师了。如果您让亚瑟学习,他会成为机械师的。玛吉,你不要使他误入歧途,他不可能当神父,绝对不行,我亲爱的!”“全凭天意”她小声而又严肃地回答说。

比阿特丽斯转过身去,目光又落在潘维林的那些模型上。早已熟悉的那种绝望的感觉,万物皆空的思绪,一起涌上了她的心头。不幸的人们……如果忠实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和真心实意的好心人都使劲把亚瑟往自己那一边拉的话,他也许会面临很大的危险。

这时,门砰的一声响了,接着在厨房里响起了急促的低语声和哗哗的水声。里面那扇门开了,一个光脚的孩子悄悄溜进了房间。

“亚瑟,上这儿来,”比尔招呼着,由于想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声音显得有些紧张和嘶哑。

孩子一声不响地走了过来,不好意思地向客人鞠躬,站在父亲的椅子旁,看着地面。比阿特丽斯朝朝他转过身去,她的心紧缩起来了。“简直是天使加布里埃尔,”她几乎怀着惊恐,暗自说道。

没有说的。这活脱脱是一位落难的六翼天使,失去了自己那些闪闪发光的翅膀,仿佛陷身囹圄,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笨头笨脑的少年,你瞧他,瘦骨嶙峋、胆小如鼠,腼腆得不知所措;他洗了身子,可是越洗越脏,从他身上散发出鱼腥味、汗水味、破衣服的潮湿味和猪粪味。但这是天使加布里埃尔。

在这奇怪的一刹那间,她对比尔的怜悯最为强烈。

凡是有才能的人,都把自己的才能埋没了……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明确理解这些话的含意。这个可怜的人,不幸的人,他那无法实现的全部理想、他那由于才能被埋没而耿耿于怀的痛苦,全都变成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充满激情的、想占据他那控制不住的心灵的渴望。

他再也成不了机械师,可是亚瑟……亚瑟能行。他那全部理想会在亚瑟身上得到实现。在追求命中注定,无人知晓的前途时,孩子将会踏碎父母心爱的一切,而他自己却并不知道。

他的长相随母亲。单从外貌看,比尔几乎没有把任何特点传给他的爱子。大脑门、小个头、干瘦结实的身材——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这些。他的长相完全象母亲。嘴、头型、端正清秀的轮廓、浅色的头发、修长的手指、长长的细眉——都象她。现在还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也一定是蓝色的。

“亚瑟,是这么一回事,”比尔接着说。“这位老爷想让你受教育。”

小伙子用惊恐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下父亲和亨利,随后又垂下了眼帘。

“你去上学,学习数学一类的课程,包括代数、还有机器制造……”

“等一等,潘维林,”亨利截住了他的话。“我来向他说明。小朋友,听我说。你父亲救了我两个儿子的性命,我想报答他。他要求让你受教育。我当然很高兴。但你首先应该明白:要想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就得艰苦奋斗。如果你不能掌握学校教给你的东西,那么不管什么样的学校对你都不会有好处。我只能给你提供学习的机会。但是你能不能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取决于你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听不到回答。小伙子仍然没有抬起眼睛。玛吉向前欠了欠身子,嘴也稍稍张开了一点。她深深喘着气,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时尔握紧,时尔松开。

“这样吧,”亨利接着说,“如果我把你送进学校,你能表现得很好,勤奋学习吗?能努力不使自己的亲人蒙受耻辱吗?”

“能的,老爷,”小孩低声回答。

“你不会骄傲自大,游手好闲,不会忘记为培养你成人而含辛茹苦的父母吗?”

“不会,老爷。”

“你父亲说,读、写、算你都会。”

“是的,老爷。”

“好,很好,”亨利和气地说。“咱们把这件事情要安排得妥当一些。先让他上一年学,看看情况怎么样。如果一年以后我们看到,他有学数学一类课程的天份,如果他真是一个有才能、有耐性、又很勤奋的孩子,那么我愿意让他受到很好的商业教育。以后也可能教他会计学一类的知识。如果他能一如既往地表现得很好,那么,等他成人后,我尽力给他找个职业。我想,只要有我的推荐,我堂兄不至于拒绝试用他。今后是否有发展前途,取决于他本人。”

“感谢您,先生,”比尔迟疑地说。“这些学校也教数学吗?我想把他培养成真正的……”

“亚瑟,”比阿特丽斯招呼着,“请到这儿来。”

他顺从地走过去,又好象不太愿意,停了下来,眼睛仍然看着地面。

比阿特丽斯看到两个男人还在全神贯注地谈着话,玛吉仔细听着他们,便俯下身去,低声问孩子:

“小朋友,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难道你不愿意上学吗?”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两只脚来回倒换着。

“说呀。难道你不想比现在知道更多的东西吗?”

“怎么不想。”

“那么是不想上学吗?你怎么啦,害怕吗?”

“不是,夫人。”

“那是怎么回事呢?”他慢慢回过头去,看了玛吉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妈妈会哭的……”

原来如此!

“你说,亚瑟,你妈妈现在好受吗?”

他摇了摇头。

“你看,你父亲因为你不能上学而痛苦,她不可能好受。如果你上了学,夏天就可以回来看妈妈。大概你自己也会看到,她的心情会好得多。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你妈妈再也不会那样困难了。你们将会有一所新房子、一只新帆船和一头好母牛……”

孩子头一次抬起了头,她到了嘴边的话也打住了。对,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蓝眼睛。这是深海才有的那种青玉般的蓝色,他的眼睛里怎么会流露出悲伤呢?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要担心妈妈。你父亲救了我们的孩子,我们无限感激他。我们会关心她的。告诉我,你当真想学数学,成为一位机械师吗?”

“我尽力争取。父亲希望……”

他的话中断了。

“我知道,你会竭尽全力的。但是,你也许还想成为别的什么人吧?”

他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她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

“你想成为什么人呢?我们很乐意帮助你。如果让你自由选择,你想成为什么人呢?”

多么忧伤的眼睛啊!她紧紧拥抱着他。

“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他终于大胆地说了。

“我想……宰猪,”他低声说。

幸好她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脸部表情,所以没有暴露出她的内心变化。刹那间,她闭上了眼睛,但孩子并不知道,他的话刺痛了她。

在长满石楠的平原这一带,在偏僻的农场,屠宰牲畜的是一些走乡串户的肉贩子,他们收费不高,偶尔还顺便贩卖点鱼,倒卖猪和小牛。就在昨天,她经过高岗上的农场时,还转过脸去,怕看到那个一脸凶相、魁梧高大的汉子,拉着一口尖叫着的猪去宰杀。她沉默了片刻,还是那样小声而亲切地问:

“你为什么想干那一行呢,亲爱的?”

孩子你又把眼睛移开了。

“猪叫得太惨……我想很快杀死它们。”

她的心紧缩起来。他还不到十三岁呀……施恩的人都是幸福的。不,不,在这种年纪,他们已经懂得,赐与动物以尽快的死亡是一种仁慈。

“亚瑟,”她又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你不想长大后当大夫吗?你将给病人治病,帮助他们恢复健康。”

“怎么不想,夫人。只是……”

“真的想吗?”

他绝望地摇摇头。

“大夫都出身贵族。”

她拍拍他的肩膀。

“那没有关系,你还来得及选择。首先要上学,受普通教育。到时候再看吧……”

玛吉突然哭着喊起来:

“布里斯托尔!不行,不行,老爷,不行,我不能……我怎么也不放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以为是在卡梅福德呢。要是那样,他每个星期天还可以回家。从特列南斯有车……”

“住嘴!”比尔生气地打断她的话。“那儿能教会他什么?老爷,不要听她的。她以为卡梅福德那些美以美会的假仁假义的人能照顾孩子,不让他在学习上偷懒。亚瑟就这样也能学好,用不着别人来管闲事。”

玛吉祈求似地握紧双手,转向比阿特丽斯。

“不要让他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夫人!我见不到他了。”

比阿特丽斯没有说话。

“好了,您这是怎么了,”亨利说话了。“如果您想让孩子受教育……”

玛吉绝望地痛哭起来。亚瑟忧伤地看了看比阿特丽斯,随后走到母亲跟前,抚摩着她露在外面的胳膊肘。

“不要哭,妈妈。不要这样。”他低声说。

出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闷场面。

“您听着,”亨利开口说话了。“既然办事,就要办得象样。你们知道,弄不好会拾了芝麻,丢了西瓜。我懂得,离别对母亲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可是要知道,没有一个母亲能避免这种痛苦。我们的孩子也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我们只是在假期才能见到他们。我们当然也会安排让您的儿子回家度假。即使是布里斯托尔也不是最理想的地方。如果您愿意知道,那么,我要么完全放弃让他受教育的念头,要么就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开始让他上普通学校,以后把他送到伦敦去上一所好商业学校,在那儿他可以……”

他的话被打断了,玛吉号啕大哭起来。

“去伦敦?去伦敦!无论如何也不行,老爷!不行,不行!”

她双手抱住儿子,转身对着丈夫。“比尔.潘维林,如果你把我的孩子送到伦敦去,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永远,一直到死!我们非常感谢您,老爷,我知道,您希望我们好。但是最好还是让我能看到他……”

她向比阿特丽斯转过身去。

“如果是您,会把自己的孩子单独留在伦敦吗?那是一个罪恶的城市……那是多玛和蛾摩拉。难道我不知道在伦敦人们都会出什么事吗?他们可能不知道,可你知道呀,比尔。帕德斯托的一个烟囱清除工的孩子是三年前,在米迦勒节前走的,他干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交了一伙坏人,结果,结果成了苦役犯……使父亲的心都碎了。还有包尔维尔的闺女到那儿去干活,又出了什么事?”

“那咱们的闺女又出了什么事?她可是没有迈出过卡梅福德一步……”比尔小声说道。“啊呀,玛吉,玛吉。谁要是天生命苦,就是待在卡贵西安也会出问题。谁要是命好,伦敦也不可怕。”

玛吉瞪着他,两只手紧紧抱住脸色苍白的孩子。

“你的一切我都忍受过了,比尔,你自己明白!不管你是打我、骂我,我都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违抗的话。我和人在一起生活并不好受。我给你生了那么多孩子,但我绝不把我最好的孩子,我的小羊羔,交给伦敦的那些恶狼。他是我的!你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比尔,我可放在心上……不行,老爷。就让我的孩子和我们留在一起吧,他不寻求好命运。上帝帮助我,会使他不受坏人的影响……”

比尔跳起来,抓住妻子的肩膀。

“不要这样,爸爸,不要这样,”亚瑟尖声叫喊。

“有生以来头一次幸福朝着孩子微笑,可你却让你的那些美以美会的胡思乱想弄昏了头,你想把一切都毁掉吗?是这样吗?”

“爸爸!爸爸,不要这样!……你们不要让他打妈妈!”

孩子拼命抓住父亲紧紧压在母亲肩膀上的那只手,想把那些有力的手指扳开。

亨利一开始被这突然的行动惊呆了,但他立即明白过来,便抱住狂怒的比尔,拖开他。

“潘维林!上帝保佑,您想想,您这是干什么呀!”

比尔用手擦了擦额头。

“我……我不想……玛吉,饶恕我吧,老太婆……我没有想要……”

他坐下了,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气喘吁吁,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

玛吉浑身直打哆嗦,藏在儿子的怀里;谁也看不到她的脸。

比阿特丽斯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

“把孩子托付给我吧,潘维林太太在。我把他和我的女儿一起来培养。”

“比阿特丽斯!”亨利喊了一声。

看来,周围的人全都疯了。大约整个英国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加知恩的父亲了;可说什么也不能把康沃尔郡茅舍里的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孩……把这些疯子的儿子带到自己家里去!……

妻子转过身来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

“亨利……为了纪念包比!”

这个高大有力的人哆嗦了一下。自从她低声对他说“包比被踩死了”那一天以后,他这是头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她把双手伸给了他。

“帮帮我吧,亲爱的。我还从来没有向你提过什么要求。”

他眼睛里闪着泪花。

“好吧,当然,亲爱的,一切……只要是你想做的一切。我包比……”

潘维林一家三口默无一言地看着他们。亨利握着比阿特丽斯的一只手,她把另一只手伸给了他们。

“一年前,我亲眼看见一头疯牛踩死了我的小儿子。如果你们把亚瑟托付给我们,他将顶替我小儿子的地位。在我们家,他什么坏事都不会学到。你想当我的儿子吗?亚瑟?”

他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然后慢慢走到比阿特丽斯跟前,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她默不作声地又把亨利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吻了吻孩子的前额,亨利就象完成一种宗教仪式一样,学着她的样子做。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马车上,亨利头一次感到,他已经热恋了十五年的妻子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第二部 第七章
“我又需要您的帮助了,”在包维斯给比阿特丽斯端来茶的时候,她欠起身对他说。

她浑身无力,一动不动地躺了三个钟头。从村子里回来以后,她去看望孩子,在那儿忙了一阵,累得出了一身冷汗,筋疲力尽地回到书房,就躺下了。现在后背的疼痛已经开始减轻,自从发生那场灾难以后,每当比阿特丽斯精神上或体力上过度紧张时,后背就疼。她脸色苍白,眼睛下出现了黑圈,她看了看包维斯,收起了笑容。他的脸看上去非常象满腹牢骚的老公羊,露出一副习以为常的鄙视而又不满的神色,他把一枝她喜爱的石楠放在桌上的盘子旁边。她了解他的脾气,断定今天可以和他谈话。

“里维斯先生回来了吗?”她问。“他刚出去,夫人。和特尔福德先生一起出去的。您看他们正顺着小路往下走。”

“这么晚才去?”

“他们算了一整天,现在是去找比尔商量。”

“还要和包尔维尔谈谈。早晨我们见过了老头。但我们太匆忙了,只来得及露了一个面,光感谢了他,答应晚一点再去,因为要涨潮了。请坐吧,包维斯。我们想收养潘维斯的一个男孩当儿子,我哥哥告诉您了吗?”

“告诉了,夫人。”

他很不乐意地回答道。比阿特丽斯微微一笑。

“您大可不必对我说,我担负起一项困难的任务,非常困难的任务。如果我不想失败,就要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还需要朋友们所能给予我的一切帮助。”

“是这样的,夫人。”

“但我仍然相信,我能担当得起来。”

“但愿如此。”

“您认为不行吗?请告诉我,包维斯,您知道今天早晨潘维林家出了什么事吗?”

“当然知道。特尔福德先生告诉了我一些。里维斯先生也谈了。”

“父母裼争论,他们也对您谈了吗?”

“对,这并不使我感到惊奇。”

“据您看,我是不是太冒险了?这一点我知道。但无论我们选择什么途径,难道我们能肯定准会有幸福的结局吗?”

“未必。”

“我也这样想。您了解他的父母——他们怎么也谈不拢。”

“每个人都把孩子往自己那一边拉,而孩子又有自己的想法。是呀,事情很清楚。既然您想解救他,哪怕只是想试一试,您也不能中断。”

“他的父亲救了我的儿子。”

“他却差一点使自己的孩子成为孤儿。是啊,的确是这休闲,您只能作这种选择。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比什么都没有好,而且看业,要不就自杀,或者就是顺便杀人,不然,就都得一下子来解决。”

“这么说,您也想到过这一点?”

“当然,没说的,把肉拿给饿狗看,然后又拿走——这是危险的把戏。比尔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您大概不知道,他多么困难。他们想让孩子成为机械师,已经六年了。他和妻子年复一年省吃俭用,攒了一点钱,在一只捕鱼帆船上入了一股——这一切都是为了攒钱让他上学。可船在特列沃兹海角遇上了雾,沉了底,他们受到的损失太大了,弄得分文不剩。”

“多可怕啊!”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还有呢。后来他突然决定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卡梅福德当佣人,她傻头傻脑。任何人都可以预先警告比尔,会有什么结局。姑娘长得不错,蓝眼睛,淡色的头发,就是脑子太笨。从小受的教育就是:父亲的话是圣旨。他本来应该明白,换个人向她发号施令,她也同样会俯首帖耳。用脚踩她,她也不会反抗。可是偏不行,他坚持自己的做法。我对他说: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干力所能及的事。但是他连听都不听,他只要一拿定主意,就象熊一样地硬闯。”

“我理解。后来又出了和里维斯夫人闹翻的那件事。”

“对。她和蒙特斯图亚特夫人想把他们一家从这儿赶走。”

当时那儿正流行麻疹,他的一个男孩死了,他们只有这个孩子机灵一些。不,还没有亚瑟那样灵,但比其他孩子强。后来玛吉就和美以美会拉上了关系;她现在只知道唱赞美诗,什么也记不住,无论是什么日子,总把饭烧糊,她只唠叨一件事——无辜羊羔的血。我有时就想,在这儿可不要流什么血。现在,当幸福终于向他微笑的时候,如果她还用那些美以美会的怪念头去挡他的道,他脑袋一热,大概会掐死她,等他以后醒悟过来,又会一头扎到悬崖底下去。您不要以为比尔是一个恶棍;有多少人因为杀人而被绞死,其中大概有许多人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杀人。更多的是因为一时糊涂,并非怀有恶意。”比阿特丽斯一字不漏地听他讲。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很高兴,您也理解这一点。但如果我胜任不了,那将是一种不幸,对我的打击,并不比对潘维林一家小。你理解吗?”

他笑了。

“您仍然认为,”她补充说,“我会失败吗?”

“既然您如此直率地问我,夫人,如果您不见怪,我就坦率地回答您。我不说这件事毫无希望。既然您问我,据我看,事情的实质在于,您和您的全家是否能担起这副担子。收养儿子也有各种方式。您当然比许多人都好,我不否认。但你们都是贵族,孩子是渔民的儿子。您既然收养了他,就要让他觉得他是你们家的人,否则不会有好结果。真要是那样,还不如让他留在家里,和爱他的那些人一样挨饿哩。”

“您认为我不会爱他吗?不,我明白您想说什么。但是您对我丈夫的看法不公平。能增强我的生活欲望的事,都会使他高兴。不知您是不是相信我的话,即使是贵族,有时也爱自己的妻子。”

“对,我明白这一点,夫人。就象许多别的东西一样,爱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

“对,在我们中间,这种幸运儿并不多,这是对的。那么您是对谁不放心呢?我的儿子吗?”

“有点。”

“是呀,您对他们有看法,我并不惊奇。他们粗鲁、愚蠢,给大家带来许多麻烦。可是您自己也曾经当过孩子。难道在他们这种年龄,您就是规规矩矩的吗?”

“当然不是,夫人!我也遭到毒打。”

“折了腿和手腕脱臼,跟挨一顿鞭子抽是一样的。您不觉得昨天早晨发生的事能使他们学到点东西吗?”

“好象是这样。”

“您试着尽可能对他们体谅些。您见到的,是他们表现最不好的时候,但总起来说,他们并不比别的孩子坏。这是最难对付的年龄,学校给他们的影响也不如我希望的那样好。再说,您别忘了,整整一年,他们过的是没有母亲的生活。的确,在这件事情中,我的罪过比他们的大。”

她长叹一声。

“从去年夏天起,我没有给他们写过一封信。他们回来过圣诞节的时候,我正在重病之中,经不住惊动。可是孩子们成长的时候,需要人照管。现在全都过去了;我心灵上的病也痊愈了,只剩下肉体上的病痛。您瞧,他们会好好对待亚瑟的。他们几乎老不在家,总在学校里;可亚瑟将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的小闺女现在也要从头学起,头一年,我可以教他们一起学习。”

“就是,就是,夫人。全部灾难就在这里。使我最担心的并不是男孩子,而是那位年幼的小姐。”

“格拉迪斯吗?您怎么想的,包维斯。她还不到九岁呀!”

他点点头。

“已经不小了。有教养的小姐,就是八岁也能使穷孩子感到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象个穷光蛋一样来到人世间。到时候您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比阿特丽斯突然笑了,打断了他的话。

“有教养的小姐!如果您了解我的格拉迪斯……她简直是一个翘鼻子的淘气鬼,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这样好心肠的姑娘。还是一个小娃娃的时候,不管她碰见谁,都把糖或者苹果递给人家。六岁的时候,她愿意收养走失的狗,愿意把任何不念旧恶穷茨冈人带到家里来,那才真是脏得要命的乞丐,狡猾透顶,每次我们都费好大劲才能阻止她这样做。格拉迪斯完全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和飞禽走兽都是她的好朋友。再说以后亚瑟也不会很脏。”“当然,夫人,我知道会把他洗得干干净净。但吃饭时的举止和优雅的谈吐,这些好风度不是一下子能学会的。我不愿意看到孩子成为笑料。”

“更需要担心的是另一种情况。自从……格拉迪斯感到很孤独。哥哥们亲近她,什么都让着她。要是您知道他们多么爱妹妹,您对他们的看法就会好一些。但是她很少见到他们,他们也认为她很小,所以娇惯她。她会感到幸福,因为她又有了伙伴,她会象一只小狗一样,跟在亚瑟后面跑的。如果他还不是那样不懂礼貌,她就会非常喜欢他,不断向他表示亲热。”

“您的佣人呢?”

“他们都规规矩矩,心肠好。您已经见过了爱莲和罗伯茨。他们都珍惜自己的位置,您不必担心,我会随时提防着。我们的老管家会给我以大力的帮助。只要我们能回家,我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好。可是在这儿,我非常需要别人帮忙。那孩子很激动,被弄得有点糊涂了,起初对任何小事都会很敏感的。他对我们完全不了解,这儿还有一位里维斯夫人……在他洗完澡,换好衣服以前,在多少教会他一些正确的言谈举止以前,不管我们怎样保护他,他也必然会有不愉快的时刻。以后他就会感觉到,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已经不一样了。”

“比尔傲里傲气,玛吉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左邻右舍的舌头比毒蛇还要毒,妒嫉心又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依我看,这孩子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您说的对,但是在迪克的骨折愈合以前,我们不能动身。这怎么也需要两个月。一切都不顺心。那孩子总好象如坐针毡:摇摆于两个世界之间,痛苦地等待着和母亲分别。但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我需要您的帮助,现在您明白了吗?”

“我一定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谢谢,包维斯,我只要求您这一点。咱们就开始行动吧。照您看……”

“依我看,首先应该好好给他洗洗,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留下脏东西玛吉尽管很穷,却也很注意卫生,但是……”

他富于表情地耸了耸肩膀。

“但是,”比阿特丽斯接过他的话说道,“如果咱们也不得不十个人住在一间茅屋里,也不会比他们显得更干净。当然,必须关心他的清洁卫生,又不让他感到受了委屈。”

“把这件事交给我吧,夫人。我会和他处得很好的。把他交给我一两天。只是有一个问题:可以把他洗得干干净净,但是如果他又穿上那套有臭味的破衣服……”

“迪克的衣服他不能穿吗?尽管亚瑟大一岁,恐怕他的衣服亚瑟穿着还太大。但是,在他还没有新衣服以前,先穿穿也许没有关系吧?”

包维斯摇摇头。

“不行,夫人,在他离开这里以前,不要给他穿好衣服。兄弟们穿得破破烂烂;他会感到自己象鹦鹉一样——邻居们也会瞪大眼睛,又该胡说八道了。不要一下子全变。在帕德斯托有卖当地小孩子们穿的衣服。您给他买,给吉姆和琼尼也都买一件绒衣、一件工作服、一双平常穿的鞋、一件比较体面的、假日穿的上衣,就象包尔维尔的孩子们去教堂时穿的那种。在你们回家的途中,亚瑟可以穿迪克少爷的衣服,把他的东西都给琼尼。”

“您说的全对。大概我明天就可以和他一起去帕德斯托买这些东西。”

“未必行,夫人,您的精神不那么好。再过一两个星期咱们就要忙了,如果您再躺倒,我们就不好办了。去帕德斯托太远,路又不好走,而且还要跑商店——这得整整一天。如果您信得过我,我去给孩子们买衣服,只是您告诉我可以花多少钱。您自己暂时休息一下,看看孩子们,而且我也会有机会仔细观察一下这个小伙子。”

“这就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当然,您根据需要去花钱好了。”

头天晚上,亚瑟听杰布斯说,让他“一清早先到上边去,”

天刚朦朦亮,他就到了,穿着家里仅有的最好的衣服,一副顺从的而又惊慌的样子,就象一只知道要当牺牲品羊羔。

玛吉尽了最大的努力。一丝不苟地用肥皂给他擦身子,脸、脖子和耳朵都干净得发亮,又软又滑的淡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双瘦脚穿着哥哥的那又打了补丁、已经走形的大鞋、因为家里没有再好的鞋了,腿因而显得更细。上衣看上去又实在太小,这使他感到很难为情。

比阿特丽斯在哥哥的书房里穿衣服,她从窗户里看见,一个打扮得难看的小孩,顶着风雨,爬上悬崖,便亲切地朝他招了招手。她很快来到厨房,亚瑟已经坐在爱莲和包维斯中间,象经常挨饿的孩子那样,贪婪地吃着早餐。她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淡黄色的头发。

“好孩子,来得真早。我有一个任务委托给你。你能帮助我吗?”

“可以,夫人。”

“今天我不能抽出很多时间关照你,因为可怜的迪克早晨情况不太好,显得垂头丧气;我要照顾一下他和哈里。咱们暂时还不能开始学习。但包维斯要去帕德斯托,我想让你和他一起去,帮助他给吉姆、琼尼和你自己挑选衣服。我知道他们衣服的尺寸。”

“请原谅,夫人,是给我们买新衣服吗?男孩子全有吗?”

“不光是男孩子——大家都会有新衣服,你们全家都是会有新衣服。”

“妈妈呢?”

“当然。但是妈妈的衣服,你可不会挑选。等迪克稍微好一些,我就和你妈妈到帕德斯托去一天。可是如果你和包维斯为你们兄弟几个买些吃的和穿的,就是一个好的开端。清单在您手里吗?包维斯?请顺便找一下土地丈量员,请他来一趟。出了什么事,亚瑟?”

“请原谅,夫人,我们要快点动身。大车十点钟出发去特列南斯,路程很远——步行要走两个钟头;我们应该快一点。”

“你们不乘大车去,小朋友,我们有轿式马车。包维斯赶车。瞧,马车从山上下来了。包维斯,不必忙。我们通知亚瑟的母亲,说他夜里才能回来。你们俩在帕德斯托好好吃顿午饭。”

小孩的眼睛里仍然露出不安的神色。

“请原谅……”

“什么事?”

“他病得很重吗……迪克少爷?”

是啊,和这个孩子谈话,需要字斟句酌。他那灵敏的嘴角已经垂下来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之情又打动了比阿特丽斯的心。她连忙安慰他说:

“不,不,小朋友,别担心,他很快就会好的。他很快就会好的。他就是腿疼。很明显,他受的罪比哈里多。下星期你就可以见到他,但你先要尽量习惯叫他迪克。他还不知道,他有一个新哥哥。好吧,我该去看看他了。这是给你的,”她在他的盘子旁边放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半克朗硬币。

他瞪大了眼睛。

“请原谅,夫人,我拿它有什么用呢?”

“随你便。在帕德斯托买自己喜爱的东西。”

他众桌子后面走出来,象着了迷一样,把硬币紧紧攥在手里。早晨刚醒来的时候,他认定昨天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在梦里什么都能见到。可是现在他并没有睡觉,梦却还在继续:马车,象是给老爷准备的;早餐吃的是肠子和马林果酱,半克朗货真价实的银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没有人说你。

晚上,他回来了,吃得饱饱的,抱着大包小包;眼睛困得都睁不开了,但嘴角上还浮现着一抹微笑:多么美好的一天啊!但当他听说,等待他的是洗一个热水澡,在穿这些新衣服以前,必须爬到澡盆里去,便感到大失所望。他彬彬有礼、但又坚定不移地解释说,虽然还不到星期六,但他昨天晚上已经好好地洗过了,到下星期六以前不必再洗澡了。可是一切都得照规矩进行,。他碰上了包维斯那不可动摇的决心,尽管又辩解了一番,最后还是很有礼貌、但又不以为然地顺从了,好象是为了保持和睦,才向极不合理的要求让步一样。任何人都明白:连着两天洗澡——这未免太过份了,即使对最随和的人,也不能要求他具有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

包维斯走出厨房,汇报事情的进展情况,笑眯眯地瞧了比阿特丽斯一眼。“不管孩子多么听话,也可能有固执的时候。但愿您不要认为收养了一个石膏小雕像。我说服他洗澡,就费了好大的劲。”

“这真是谢谢您了,”沃尔特小声说道。

“没有什么,”亨利宽容地说,“依我看,这也不能怪他。无论如何你们也不能忘记,他是怎样的家庭里长大的。顺便说说,很少有小孩喜欢肥皂和水。我还记得,我那么大的时候,琼斯太太不止一次和我吵架。还有迪克……去年还把这种事记在他成绩报告单上。没什么,亲爱的,他长大就会明白的。”

比阿特丽斯愉快地大笑;只是在童年时她才这样笑过。沃尔特哆嗦了一下,好象他突然看见了幽灵。

“你们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凡人,而不是一位天使,”她说。“今天早晨我吓唬了他一下,他真是个好孩子。”

“你可以放心,”沃尔特说,“这个最怕洗澡的孩子,即使很好,也总还是个孩子。”

“也可能,”亨利补充说,“等他和我们熟悉了以后,就不会显得如此的完美。”

“不老爷,”包维斯说。“他会很好的,您不必怀疑。您瞧,他用自己的钱都买了些什么。当然,不管他多好,你给多少冰糖,他会全吃光,他吃的那顿午饭足够两个成年汉子吃的,他不会饿死。他是好孩子,这是必然的,他不会象某些人那样,违背自己的意志行事。”

亚瑟很快就出现了,象一位穿结婚礼服、羞答答的新娘子,被领进客厅,让他新认的亲人看看。他鞠躬致意,比昨天更稳重,回答问题时也不吞吞吐吐,但声音仍然只是勉强听得见。由于这种认亲颇不寻常,亨利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尽量保持一个当父亲的应有的态度。

“好吧,让我们看看,你都买了些什么。瞧,你有多少包东西。鞋,挺好。但愿鞋很耐穿,不然在这里的石头地上很快就会穿破。这是工作服。吉姆和琼尼的全套衣服——和你的一样。孩子穿工作服可太好了——短上衣不会弄脏,母亲就省点事。篮子里的纸包里是什么?”

“礼物,先生。”

“啊呀,礼物!哪儿来的礼物呢?”

“特尔福德夫人给了他半克朗零花钱,老爷,”包维斯说。

“你买了这么多东西,亚瑟,剩的钱大概不多了吧?”

“是的,老爷。包维斯先生给了我一个先令和五个便士。”

“原来如此!那么你一共有多少钱呢?”

“三个先令十一个便士,老爷。还剩下半个便士。”

他把自己买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给弟弟妹妹买的便宜玩具,给最小的孩子买了一个小铃铛,给珍妮的丝带,给吉姆的一卷细绳子,给琼尼的小一珠子,又给潘维林买了一包烟丝,给全家买了一包点心。亨利每次都恰如其分地赞扬一句。

“我简直不明白,这点钱能买这么多东西。这大概是你给自己买的吧?看来,给每个人都买了。你什么也没有给母亲买吗?”

“”买了,老爷,包维斯连忙替亚瑟回答。

篮子里还剩下两包东西,其中有一包很长,包扎得特别仔细;这时孩子流露出一种非常可怜的神态,比阿特丽斯插话了:

“最好下次再说吧。已经很晚了,如果亚瑟摸黑回去,路又很滑,他还带着这么多东西,母亲未必放心。”

亚瑟胆怯地说:“对。我该回家了。”

“对,”亨利说。“他快要睡着了。好吧、回家去吧。告诉你父亲,我明天再去。”

沃尔特站起身,拿起几包东西。

“比,我把他送过那一段不好走的路。要是我,就把这些小东西都塞到衣服口袋里去,亚瑟。”

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但从孩子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还有心事。他在门口回过头来,用央求的目光看了包维斯一眼;包维斯跟着他走了出去。他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这是给您的,夫人。他怎么了不敢亲自交给您。差点哭了。”

比阿特丽斯给丈夫看亚瑟送的礼物时,眼泪蒙住了眼睛。这是一只廉价的带碟子的茶杯,上面是红蓝玫瑰花图案。还有题字:《帕德斯托纪念》。

“这是他的深情厚意,”亨利说。“好样的。但是胆子太小了,应该教他不要这样。他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们看他自己买的东西呢?等一下,等一下。如果那一包东西是给母亲买的,也就是说,他什么也没有给自己买。”

“他给母亲买了两件礼物,老爷;第二件在他的衣袋里,可不轻易给别人看。其他的他都不在乎,可是得给母亲买两件礼物:一件他今天就给她,另一件要在明天早晨才给,好让母亲吃一惊,因为据他说,“母亲一辈子都没有收到过礼物。”我们挑选了半天。找遍了整个城市。什么都看过了——成本的赞美诗、锅、丝带子。最后选中了一枚镶着一块天蓝玻璃的铜胸针和一盆天竺葵。”

“这么说,他什么也没有给自己买?”

包维斯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不,不,老爷,他还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圣人!他只不过是忘了,等他想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半便士了。他当时很难过,我以为他一定要哭了。我又给他六个便士,但是他不要。后来看到只卖一便士的口琴,又高兴起来了。高兴极了,在街上就吹了起来,象个六岁的孩子。”

沃尔特顺利地把他送过了危险地段,便向亚瑟道了晚安,亚瑟摆摆头作为回答,慢慢往悬崖下走去;他新上衣的所有口袋都鼓鼓囊囊,手里还拿着几包东西,还有些东西搭在肩膀上。他脸上是一副忧愁和担心的表情。

现在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一阵阵怀疑袭上心头,他感到难以忍受,浑身发冷。三个先令和十个便士他花得对吗?没有花错吗?如果他再考虑考虑,不忙着买,他也许可以挑选得更好一些吧?他一次又一次地算着自己花掉的钱。

六便士的点心,五便士的玩具——一共十一便士。我还不如给最小的妹妹买一又防寒的小手套。冬天一到,她大概又会冻坏的,可怜的小妹妹。去年,她的手指都冻肿了;她哭得多么可怜啊。给母亲应该买一个印有圣卫斯理先生画像的高水罐,这真不错……三个先令十个半便士——可观的数目,可是一花起来,不知不觉就花光了……

雨停了,天空多么晴朗,呈现出一片绯红色,云朵就象雏鸡的羽毛一般……黄澄澄的。天是那么高……这是要起风的征兆:风要是从那边吹来的,早晨就一定会变天。

他舔了一下手指,把它举起来,想知道风向。

啊,帕德斯托的煎牛里脊真好吃,那些调味汁和青菜都是很可口。遗憾的是,家里没有人尝过这些东西。

老爷们呢,只要他们想吃,就可以吃到煎牛里脊,还有李子酱点心一类的东西。“这些老爷真无聊,”父亲说过。他有时候说些话,简直就是一种罪过。实际上他并没有那样想。包维斯先生是这样说的:“你应当为你的父亲感到自豪。不是任何人都敢到魔鬼牧场去救溺水的人。”这是真的——没有人敢钻到那儿去,而且还是在涨潮的时候。老爷也不都是坏的。里维斯先生心地善良,包维斯先生就这样说过。可是里维斯夫人——再也没有比她更坏的人了!还有那所大院里的老太太。她们俩坏透了。

也许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吧?不对,这位夫人就不这样,她心眼好。她不愧是里维斯先生的妹妹。

万一她不喜欢那个杯子呢?真够贵的……整整六个便士。我要是不买杯子和口琴,就可以买小手套了。七个便士。天竺葵八个便士。真不少钱。可是妈妈会喜欢的。花都是红的,每朵花的当中有一颗星,一颗小红星;象别针那样翘着,多漂亮。每颗星发五道光。正好五道,我数过。

海星也发光,可是它们是一条一条的,象几根针那样翘着。有了海星,鱼可遭殃。它们有时发五道光,有时三道,有时四道,有时整整七道。

天上也有星星。它们没有光,只有在雾中才有。一般看上去它们好象是圆的。有雾的时候,它们怎么会有光呢?也许这在字典里说明吧?

早晨妈妈看到胸针会高兴的。她非常喜欢蔚蓝色的东西。牧场上的那些蔚蓝色花朵,她也爱……

应该还剩下半个多便士……珍妮的丝带花了四个便士,胸饰六个便士。还有四个便士……这四个便士买了什么呢?啊,对,买了烟草!有了烟,父亲好受一点,一点烟末都没有,已经是第四天了。啊呀,父亲恐怕脚疼,脚都发黑了,肿了。

迪克少爷的腿也折了,大概也疼……迪克……她吩咐我叫“迪克”和“沃尔特舅舅”。那末管绅士老爷叫什么呢?

瞧,海燕飞起来了。多么近,一伸手就能抓到。吱吱叫——先是大声,然后小声,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我的口琴也能这样: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好象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翅膀多么漂亮……长长的翅膀尖卷了起来。父亲说,是为了兜风。

你们这些天使,

降临到我们地上来吧……

天使的翅膀尖也是卷着的吗?他们也许不需要兜风吧?他们也许象大野鸟一样翱翔,也许就在空中行走,象耶稣在加利海上行走一样……多好啊——加利利海……加利利海……多么舒畅。

那么多小鳗鱼,明天可以捞它一大批。可是父亲不能去捕鱼——他脚疼,船也没有了。上帝啊!没有船我们怎么办呢?那位绅士老爷可能给他买一只新的吧?应该买。

海燕又在飞翔。多漂亮的翅膀——长长的,长长的……好象它能飞啊、飞啊,永不停留。要是我们也能这样……飞……而且飞得很远,很远……很远。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
第二部 第八章
“你这是怎么搞的?”爱莲大声喊道。“简直不成体统,瞧,新衣服弄成什么样了?!”

亚瑟全身湿透,肮脏不堪,他懊悔地看了看自己满是污泥浊水的衣服。

“我错了,小姐……”

“鞋也湿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他用头朝平原那边示意,然后,把后背上沉重的口袋放下来。

“这些东西只长在去九处女墓的路上。就是那片沼泽地里。”

“什么地方?”

“泥塘里。”

“泥塘里!看你那副样子,我就猜出来了。你这袋子里是什么?”

“请原谅,小姐,这是给少爷……给迪克弄的泥炭藓。”

“给迪克少爷弄的?他要这干什么?”

“这可灵了。如果受了伤,或者得了别的什么病,只要敷上一层藓,再说一句:“马特维、马克和约翰,”就能药到病除,这是真话。”

“上帝在上,难道能把这种脏东西拿迪克少爷的床上去吗?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这种事!把这些都扔掉,去洗洗脸,要不然看着你都害怕。”

小孩眼泪汪汪。

“这怎么行?……他的腿疼得厉害;比阿特丽斯阿姨亲口对我说的…这东西能百病,真的!……”

听到他那颤抖的声音,爱莲心肠软下来了:

“好吧,不要难过。我知道你是为他好。去洗洗,我给你弄茶;看样子,你累坏了。”

亚瑟走进厨房,脸上流露出一种十分懊悔的神态:他在泥地里爬了那么久,背着沉重的口袋走了这么远的路……肩膀至今还在隐隐作痛!可突然来了一句:“把这些脏东西……都扔掉!”这种藓是无价之宝,你去弄弄看……

亚瑟垂头丧气地走回家。不久,比阿特丽斯从孩子们的房间里走出来,她从爱莲嘴里听说了这种不受欢迎的礼物。

“多可怜,爱莲!可怜的孩子……费了多大劲——全白费了。”

“他弄得浑身全是泥,夫人。这孩子怪可怜的,看得出来,他很伤心。”

晚上,比阿特丽斯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丈夫和哥哥。

“有意思,”亨利说。“他怎么会干这种事呢?当地的人真是太愚昧无知了。”

“你们知道,这不单是康沃尔郡的习惯,”沃尔特反驳说。“包维斯对我说过,威尔士的山民用一种什么藓治伤,可能就是这种泥炭藓。我听说苏格兰也用这种东西。但是这孩子从哪儿弄到这么多,太有意思了。他家附近几乎完全没有,因为土壤里石头太多。去年,有一位植物学家,到我们这儿串门,他需要一点这种藓作试验,我们只得走遍所有的沼泽地。”

“亚瑟对爱莲说,他是到九处女墓那边弄到的。”

“我们最后也是在那儿找到手。但即使在那个地方,这种东西也极少,而且离这儿五英里。搜集起来也真不容易:满满的一大口袋,还要爬坡背到这儿来,这件事他大概用了一整天。”

“上帝啊!现在他认为,这一切都白费了。但愿爱莲没有委屈他吧?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但缺乏温柔……顺便问问,亨利,你今天在村子里没有看见他吗?”

“没有,没看见。”

“你没有请玛吉或者比尔代替我感谢他的茶杯吗?”

“让你说着了,”亨利大喊,“我完全忘了!”

“沃尔特,”在他们单独留下来以后,比阿特丽斯问,“我应该怎样感谢孩子呢?他大概会以为,我们看不起他看不起他的礼物。”

“今天是干不了什么了。他们大概已经睡了。昨天一早我去找杰布斯。叫亚瑟来吃早饭,让他看到,你用他送的杯子喝茶。开始时,我和亨利最好不在场……要是范妮也能回避一下……”

早晨,亚瑟来了,正碰上比阿特丽斯在缝大口袋。不管亨利如何吃惊,如何反对,她决定把这“脏东西”放到迪克的床上去。她在炉台上把它仔细烤干,包了几层很厚的印花布,让它根本碰不到绷带。

“应该让孩子知道,他的劳动没有白费,”她解释说。“把这个枕头放在迪克身边,不会有什么害处。一开头就碰壁,可能使亚瑟伤心。”

看到亚瑟那副不安和疲倦的样子,她的心紧缩起来。

她迎着他站起来,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

“谢谢你的藓,小朋友。我把它装在袋子里,放在迪克身边。我已经告诉了他,你给他弄来了藓做脚垫,他让我谢谢你。”

“他好些了吗,夫人?”

“今天早晨好一点。大夫给他开了药,夜里睡着了。病人能好好睡觉,是有好处的。明天他就能开始在床上坐坐……亚瑟,谁跟你说我喜欢玫瑰?现在我有了一只画着玫瑰花的茶杯,每当我喝茶的时候,就觉得有玫瑰香味。”

“请原谅,夫人,那是您的家吗?”

“对。可现在也是你的家。”

他严肃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家在卡贵西安。”

我生活在自己人中间。她听到了这种以前对先知耶利米的责难以后,便又提醒自己,和这个孩子谈话应该谨慎。

“当然。亚瑟,亲爱的,我想对你说几件事”她迟疑了一下,准备孤注一掷了。

“你的父母住在卡贵西安时,你的家就在这里。家——这是住着爱着人的人的地方。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家里住一辈子——水手总是离开自己的家,士兵和学生也是如此,因为需要学习和工作。哈里和迪克只是到假期才回家。而你现在有两个家,因为我们也爱你。你将在我们那儿生活和学习,假期再回到亲人身边来。如果他们中间有人生病,需要你的话,我们马上让你回来。每星期你给他们写一封信。你是他们的儿子,也是我们的儿子。”

他默默无言地听着,随后严肃而又不高兴地看了看她。

“妈妈……我离开她,她会伤心……她嘱咐我做你的好儿子……我会这样做的。但归根到底,我的妈妈是她。”

“我不会忘记这一点,小朋友。”

“请原谅,夫人……我该怎样称呼您呢?她……她认为,我应该叫您‘妈妈’……可是她又哭,简直连心都要碎了。”

“不,不,你只叫她妈妈。你就管我们叫‘亨利叔叔’和‘比阿特丽斯阿姨’好了。”

他慢吞吞地重复着这种不习惯的称呼:

“比阿特丽斯阿姨……比阿特丽斯阿姨。”

“我父亲很高兴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就管我叫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的意思是给人带来幸福的姑娘。但愿我也给你带来幸福……好了,现在我把装着藓的脚垫送给迪克;他要我午饭前念书给他听。你替我去帮帮包维斯的忙,好吗?他在为沃尔特舅舅挖菜园子,他生过病,弯腰对他很有害。穿上自己的工作服,否则会弄上一身土的。”

“请原谅,夫人……比阿特丽斯阿姨。妈妈把工作服洗了,晾在厨房里。”

“包维斯给你买了两件工作服。还有一件在这儿。告诉他,我让他留神一点,不要搬重东西。我知道,你是信得过的,你照顾着他。”
第一部 第十三章
亨利在繁育良种牲畜上的成就,与他妻子料理家务的成就相比,毫不逊色。他们全神贯注、精打细算,使收支平衡,把巴顿变成了一座模范庄园,但无论是他,还是别人,都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他本人的功劳,还是他妻子熏陶和帮助的结果。

他不再受到当地社交界的歧视和冷遇。在他婚后的第四年,受人尊敬的首席法官的职务出缺,经蒙克顿勋爵的推荐,这项职务将由他来担任。他把信交给比阿特丽斯,同时装出很生气的样子,不过,这只能骗过没有头脑的人。

“他好象以为我无事可干了!一个人经管这样的庄园已经都呛了。为什么还要往自己身上揽一大堆没人会说句好话的差事呢?”

比阿特丽斯把信一行一行地仔细看了两遍,略微思考了一下。他在谈自己的看法以前,先权衡了一下利弊。当她想起亨利的苦心孤诣钻研刑法和民法条款的那副样子时,差点哈哈大笑起来。但这种轻蔑态度很快就消失了。她想起祖父一本名著里的话——不是原文,只是大意:

“首席法官应该是个有学问的人,首先应该是个廉洁、仁慈的人。他要永远牢记,他是贫穷、不幸老百姓的保护人。”

亨利出任首席法官,里维斯爷爷可能会满意的。未必有人敢向亨利第二次行贿。他心地善良。如果他对待被告,也象对他那些马一样温和他会这样吗?对偷猎的人就不会这样。

但是,不值得为这种事费心思。不管什么人当法官,也不会宽恕那种人的。沃尔特有一次伤心地告诉她,多数人认为狩猎法是在西乃山上的圣经十诫一起仅公布的。在沃里克郡大概也有这种看法。但在许多方面,亨利都会是称职的。如果不干,接任这一职务的,很可能是一个对法律一窃不通,而又很不人道的人。

比阿特丽斯小心翼翼地说:

“这件工作可能会占去你很多时间。但是从另一方面”

她迟疑着,不再说下去,他便笑着点点头。

“象蒙克顿这样的人对我写了许多赞扬的话,读了当然十分高兴。特别是他推荐我担任这一职务时,却对我毫无所求。”

然后,他又补充说:

“我一向认为,得到上帝恩典的人,应该牢记自己对社会应尽的义务。”

她斜视了他一眼。

“他认为自己是罗杰.德.柯维里先生了,她想。”“他俨然以本地的主宰者和恩人自居。真行!不过,这种虚荣心倒也没有什么害处。”

“你知道吗,”她问,“如果你不干,他们会找谁呢?”

“他们准会找德鲁少校。我想,他准会同意。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先去找德鲁。他在印度当过官,此外,他还很有钱,也有空闲时间。”

他还有一张鲨鱼般的大嘴。有一回,这位少校大肆吹嘘他怎么屠杀无辜的印度人,她几乎堵住耳朵。不难想象,他会是怎样一个法官。他只有两件法定——脚镣和鞭子。

亨利不应该拒绝这项工作!起码,他不会虐待惊惶失措的孩子、无依无靠的老人和沿街乞讨的伤兵。他也一定喜爱这项工作。

她看了看亨利。

“我能不能帮你料理庄园呢?比如说,管管帐?我替父亲管过账。如果你委托给我——当然还需要你的指导”

她早就该审查他的帐目了。她亲自管帐,比纠正他帐目上的差错,要简单多了。

他高兴地抱住她。

“亲爱的!你不认为这太让你为难了吗?我可不愿意让一匹辛勤的小马太劳累了。”

她又把信打开。

“你父亲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亨利面红耳赤。她无意中触及了他从来没有对她谈过的那件痛苦的往事。他父亲一生追求的功名,就是想当首席法官。这一职务空缺时,可爱的老人十分动心。他多次小心翼翼暗示自己的心愿,遭到的却是歧视和冷漠。他顺从地忍受着这一切,真使人为之心碎。他两次都落了空。真到他逝世前,那朝思暮想的称号都没有落在他的名下。现在,他儿子却荣膺了这一称号:首席法官亨利.特尔福德阁下。父亲在地下也一定会心满意足了。

蒙克顿勋爵很可能挑选得不合适。尽管亨利的举止不久就表现出有些高傲,但他却是个很好的法官——比他妻子预料的还要好。他并没有完全让公事缠住自己,地方上的民事案件一般都不太复杂。在沃里克郡西部偏僻的水乡,诉讼的原因一般都是众所周知的:果树生虫、母牛走失、支票过期。亨利处理这些案件很认真,解决得也很顺利。他总是细心听取诉讼双方的不同意见,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这是比阿特丽斯所没有想到的。

他掌握不好刑法上的那些细节。但即使是专攻法律的人,也未必能彻底了解刑法上那些繁杂苛细的条文。然而,他总是下意识地希望从轻治罪,这就帮了他很大的忙。他审讯的那些小偷小摸的犯人,大都一贫如洗、没有文化,为生活所迫,不知不觉走上犯罪道路。通常,他总是装得怒不可遏:对被告拍桌瞪眼,大吼大叫,扬言要对他们严加惩处。但到最后,他有时直接违反法令,只进行少量罚款——有时还亲自解囊相助。在这种时候,他一回到家里,就象个腼腆而又骄傲的孩子一样,把自己的过错向比阿特丽斯老老实实和盘托出。尽管他暗自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但在没有得到她亲口称赞时,还是有些迟疑不决。他有事可干,又很满意,她也高兴。他对她十分信赖,所以她也就全力完成自己承担的义务。家务和孩子,占去了她很多的精力,除了忙忙碌碌以外,她没有多少时间和心思去考虑其他事情。尽管她一如既往,觉得自己很不幸,但这种想法也逐渐变得淡薄了。

有些小事令人很难忍受。言谈话语中,他越来越喜欢引用法律术语,这使懂行的里维斯法官的孙女听了非常刺耳,然而她提醒自己,尽管他连归还和没收这两个词都分不清楚,但他对他所生存于其中的这个社会还是有好处的。而他则对她那种认真、勤劳、专心致志的精神大加赞赏。艾尔西刻薄地说过,他为自己的妻子,比为那头最好的蒂斯德尔母牛还要感到骄傲。

只有一点他对她不太满意,而作为一个正派人,他又不能跟别人谈起这一点,私下里也尽量不去考虑它。他那年轻的妻子虽然漂亮、善良、可爱,他也真心爱她,但她却很少跟他过幸福的夫妻生活。只有一次,他与家庭医生开诚布公谈话时,十分腼腆地暗示过,他的婚事从各方面来说都很美满,就是算不上真正的夫妻关系。这样的妻子是很难想象的;她很关心丈夫的生活、名誉和地位,生病时不急躁,也很坚强、安详而又耐心,可就是……

他无需再说下去了,大夫会意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特尔福德夫人是位很好的病人,也是位贤慧、细心的母亲,但这种聪明的女人总是有些冷淡…”

看来,只好如此了。这不过是她身上仅有的不足之处,而且现在已经不象开始时那么重要了。婚后四五年,再忠心的丈夫也不会显得那么热烈了。

比阿特丽斯怀第三胎已经好几个月了,这时发生了一件难以避免的事情。那年冬天,亨利闷闷不乐地骑马经过牧场。迎面走来一个面颊红润的姑娘,当他走过时,她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然后又转过头,向他暗送秋波。她是附近一位农场主刚从集市上招雇来的养牛女工。

在两性关系上,亨利从少年时代起,就遵循着坚定不移的原则。正派的人对朋友、邻居和佃户家的女性,总是很尊敬的,并不考虑她们的声望;对正派的女人,也是如此,并不考虑她们的地位。对其他妇女,他也颇有分寸,宽宏大量,绝不评头品足。此外,他也会保持对妻子的忠贞。违背自己做丈夫的良心,破坏姑娘的贞操,这对亨利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他对淫佚放荡的人,就象对拉皮条的人、偷猎的人和教皇主义者一样憎恶。而玛尔塔是外地人,在本地无亲无故,对亲人们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她的贞洁是大可怀疑的。农村小饭馆里议论纷纷,说她跟一个离巴顿三十英里的农场主生过孩子。众所周知,她最近一次被解雇,是因为有两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她象一只壮实的小猫,人人可以手到擒来,条件也不苛刻。她跟男人亲嘴,并不只是想要一件节日的新衣服,而是她本人的一种爱好。

亨利把自己的丑事隐瞒了十五个月,而明眼人早就从他那忽而高兴,忽而内疚的表情上猜透了他的秘密。第三个孩子刚满一周岁,比阿特丽斯又怀了第四胎。有一天,她独自一人漫步在荒芜的林间小路上,欣赏着雪花。突然,她看到在十步开外的灌木丛后面,她的丈夫和养牛女工正在恋恋不舍地吻别。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雪花地,漫不经心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就象看见两只兔子一样。玛尔塔惊叫一声,躲到树林里去了。亨利面红耳赤,急忙去追赶妻子。

“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请原谅我吧!亲爱的,我知道我犯了很大错误……我怎么能使你遭受这样的痛苦!我……比阿特丽斯,难道你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吗?”

她转身对他说:

“亨利,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他惊讶地望着她。

“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明摆着的事。你用不着怕我,亨利。我全都明白。女人总生孩子,她就不能……这我很明白。不过,你要当心,她的名声很坏。如果她想捉弄你,你最好把她交给我。”

无可指责的妻子!完美无缺的妻子……但她是不是过于完美无缺了呢?如果她大哭大闹一顿,或者……

不管怎么说,事情并没有闹大。

如果他能朝她内心深处看一眼,他就不会这亲轻松了。

她生第三个儿子时,分娩和产后都十分痛苦。她猜到这件事时,身体尚未复原,而且她很快又知道,她又怀孕了。气愤之中她又感到十分冷漠。她说服自己,亨利变心,是他个人的事情,与她毫不相干。既然他勾搭上一个姑娘,出于人这常情,他也应该让有病的妻子安静一段时间,而不应该再让她遭受那种没有爱情的、屈辱而又不必要的分娩痛苦。

她冷冰冰地慈凝视着他。是的,他太卑鄙了,他几乎要跪在她脚下——这并不是由于他对她不贞,而是因为她知道了他的丑事。他还以为她会认真呢!

她泰然自若地谈起别的事情了: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艾尔西的事。菲尔.丹佛斯从国外回来了,你知道吗?他是星期一回来的。昨天在牧场上和艾尔西见了面,向她求婚。今天早晨,她告诉了我。他不再喝酒了,你听说了吗?”

这年春天,沃尔特从维也纳调到君士坦丁堡工作,因为新上任的大使,要求把他暂时调到使馆机要译员。沃尔特从君士坦丁堡写信告诉比阿特丽斯,他将陪同大使来伦敦,又要留在外交部翻译文件。他希望能及时赶回来,给新生婴儿施洗礼,并参加艾尔西的婚礼。

菲利普.丹佛斯有点回心转意了,他打算当军官。他和艾尔西将于十月举行婚礼,然后,新婚夫妇立即动身去印度。

比阿特丽斯生孩子前不久,收到了沃尔特的第二封短信。信是从君士坦丁堡发出的。信里只是说,他身体很好,即将回国。字里行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比阿特丽斯看信时,却不寒而栗。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沃尔特准是碰到了不可挽回的倒霉事。

她刚能在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便马上给沃尔特写信,告诉他,她生了个女孩,还提到,他离开伦敦时,曾答应过要作新生婴儿的教父。

“你知道,亨利说,名字由你给起,即使是外国名字,他也没意见。如果你还和过去一样,对古代埃及和波斯公主的名字十分感兴趣,那你说不要错过这次机会。假如你喜欢的名字实在太难念,我们就给她再起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

“孩子的教母是老蒙克顿夫人和纽詹特太太。这种搭配相当奇怪。可怜的纽詹特太太吓坏了。几个月前,我们请她给我们这种荣幸,她同意了。我和亨利想借此机会,对她在麻疹病流行期间给予我们的帮助表示感谢昨天,蒙克顿夫人告诉我,她愿意作孩子的教母。这样一来,小姑娘就有一个很阔的和别一个很穷的教母。”

“洗礼定在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举行,艾尔西举行婚礼则定在十四日,中间隔着一个多星期。他们很快就要动身去印度,因为菲尔要到驻扎在加尔各答的团队去。我因为要为艾尔西嫁妆,照料婚礼的准备工作,同时又生了个胖娃娃,所以近来给你写的信又少又短。可是你却不能找类似的借口。我只能推测,你从土耳其回国后,长期没有音信,是因为部里的工作太忙。请你千方百计赶在婚礼前到我们这儿来。”

沃尔特的复信一开头就是例行的祝贺。然后说,他一定赶来参加洗礼,一直待到举行婚礼的那一天。他给孩子起的名字是否合适,当然要由她和亨利决定。他喜欢威尔士人的名字——格弗拉迪斯。这个名字又动听又好念,含义也很深刻:“生气勃勃。”

信的结尾是:

“最近我没有写信,是想等你身体完全康复以后,告诉你一个新消息,这可能会使你感到激动。两个月前,我跟范妮.贝克尔结了婚,我是在君士坦丁堡认识她的。可以把她带到你们家里来吗?”

“真够快的,”她把信给亨利看了以后,他说。“他到君士坦丁堡才不过四个星期。什么两个月以前!你们家的传统就是闪电式的结婚。我希望他不要选错对象。咱们也是匆匆忙忙结婚的。他们如果能象咱们一样幸福,他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比阿特丽斯没有说什么。她竭力克服已有的成见,尽管这是很困难的。她以所有亲人的名义向沃尔特表示祝贺,邀请他尽快和妻子一起前来。沃尔特回信说,他只能在洗礼的前一天夜里抵斯特拉特福德。如果能在一清早派车去接他和范妮,他们还能赶上参加洗礼。他们在巴顿可以住两个星期。沃尔特这封信和前一封一样,写科很短,也很拘谨。信的末尾,又补充了一句:

“比,如果有可能的话,给我们分别安排两间单独的住房。”

举行洗礼的那天早晨,巴顿上空电闪雷鸣,接着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过了两个钟头,峡谷里的路已经无法通行。不久,太阳出来了,宾客满堂,但为沃尔特和范妮准备的早餐早就凉了,他们还没有来。亨利坐立不安,不停地看表,最后又派人骑马去接他们,以便在必要时的时候,把人和行李驮过暴涨的河水。

比阿特丽斯坐在沙发上,正在两位教母中间,她兴高采烈地和她们聊天。这次分娩后,她的健康恢复得很快。这时,琼斯太太来到门口。

“夫人,请允许向您禀报。罗伯茨说,他们已经涉过浅滩,正在上山。是不是再煮点巧克力茶?”

亨利和艾尔西跑到台阶上。比阿特丽斯赶上他们的时候,客人已经下了车。她站在门口,惊呆了。

范妮恶狠狠地咬着嘴唇,贼溜溜地眼睛、尖尖的下巴、老鼠脸,一副尖酸刻薄相。

不可思议!沃尔特……沃尔特竟然娶了个……

“比,”沃尔特说,“这是我的妻子!”

比阿特丽斯马上镇定下来。她向他们走过去,彬彬有礼地伸出两手,亲吻他们。

“可怜的范妮,您一定很累了!全淋湿了吧?我们多着急啊!你们吃早饭了吗?”

“在艾博茨——伍德的旅馆里吃过了,”沃尔特说,“当然我们等着过河。”

“你们是不是再吃点?喝杯热巧克力茶、还是喝杯酒?”

她用鼓励的眼光看了看沃尔特,然后又对范妮说:

“一小时以后才去教堂。您是不是想上楼到自己房间去休息一下?”

有好几分钟,范妮文质彬彬地拿着酒杯,扭扭捏捏地小口喝酒,就是时间杂志上的摩登女郎。她说起话来也是拿腔拿调,仿佛是个在女客厅里搬弄是非的游手好闲的阔太太。但有时,她在某个字眼上又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副侍女的腔调。随后,她跟着小姑子上了楼。但她没有躺下休息,而是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她还是那样兴高采烈地东拉西扯,然后又说,不看看“可爱的娃娃”,她绝不上教堂去。

“亲爱的比阿特丽斯,沃尔特总跟我提起您这几个漂亮的孩子。如果他们长得象您,我一定会爱他们。也许他们随父亲吧?我没料到,他是个美男子。”

比阿特丽斯把她带到儿童室,三个男孩子穿着节日盛装,老老实实等着叫他们下楼。范妮兴奋地喊叫着,拥抱他们,抚摩他们的脑袋,亲吻他们。

“我的小天使!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孩子。比阿特丽斯,您知道您是多么幸福吗?我的小宝贝,我是你们的舅妈。再亲我一下,我的小乖乖。”

孩子们对这种事情不大习惯。母亲一向尊重他们自己的意志,直到现在还人要求他们亲吻过。每个孩子对这种不习惯的温存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哈里尽管很不自然,但表现得还算彬彬有礼。迪克皱着眉头躲开了。最小的儿子包比想找个靠山,抓住母亲的裙子,瞪着两只充满责难神色的大眼睛。比阿特丽斯没有干涉这件事。她努力克制自己,没有跑过去把自己的孩子从那双贪婪的手里夺过来。

过了一会儿,穿着漂亮洗礼服的新生儿被抱进儿童室来了。这时,三个男子才得到解脱。范妮又开始逗弄小姑娘,不停地亲吻她。琼斯太太非常不乐意地把白色襁褓中的婴儿递到范妮怀里,她见范妮使劲地抱着孩子,就皱着眉头站在一边,随时准备把婴儿夺过来。她脸上的表情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明力。她当然也有自知之明。即使这些漂亮的上等软纱被揉皱、被弄坏,她又有什么资格抱怨呢?不管婴儿被带到教堂去的时候,弄成什么样子,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但她绝不能容忍别人把她心爱的小宝贝摔在地上。是啊,夫人!这可是不行的!

范妮把小姑娘抱得更紧了。

“不,不。我抱着她,让亲爱的小宝贝跟着舅妈吧。”

“范妮,请原谅,还是让琼斯太太抱着她吧,这样更稳妥些。您对我们这种农村的老式楼梯还不大习惯。”

琼斯太太气冲冲从范妮手里夺过她的命根子,下楼去了。比阿特丽斯拉着迪克和包比的手说:

“哈里,你给范妮舅妈带路,好吗?你愿意的话,可以走在前面。好孩子,别摔着。”

从教堂回来以后,比阿特丽斯到儿童室给女儿喂奶,这时,艾尔西闯了进来,她面红耳赤,怒气冲天。

“沃尔特简直是发疯了!他竟然把这么个女人带到这儿来,还向大家介绍!我一辈子也没有这么难为情过!我想问问,她父母是干什么的?”

“好象,”比阿特丽斯心平气和地说,“她是神父的女儿。”

“好个神父!都没有教会自己的女儿怎么有礼貌地说话!再看看她那套作风吧!菲尔在教堂里问我,沃尔特是不是娶了个厨娘。真有意思,她从那儿学来这么一副低三下四的作风?她好象是等着人家赏她一件破衣服。”

“她好象当过家庭教师。”

“什么样的家庭教师都有。如果他想娶个家庭教师,倒不如找咱们的史密泽斯。尽管她六十岁了,可起码是个正派的女人。差个二十岁,又有什么关系?这位范妮至少也有四十岁了,也许还不只。沃尔特简直是个白痴。”

艾尔西倒在椅子上,气呼呼地跺着脚,用纤细的手指把一头卷发抓得乱七八糟,这样就显得更漂亮了。恼怒反倒给她增添了几分妩媚,她双颊绯红,目光炯炯。

“他们还想在这儿等着参加我的婚礼!这会把事情弄糟的。那些军官一定要见笑,菲尔会大发雷霆,他姐姐也会说闲话。沃尔特简直是个自私鬼。

“艾尔西,”比阿特丽斯说,“请你原谅,我现在不能跟你说话,我那小女儿要睡觉了。”

跟亨利在一起时,她稍等轻松些,因为他比较冷静。当晚,他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困惑不解地议论着,弹响着舌头,仿佛是在劝说一匹固执的小马。

“不管怎么说,沃尔特是上当了。我很难过,看到他跟这样一个人结婚,我太难过了。如果她年轻一些,漂亮一些,还情在可原。而他却……亲爱的,我敢断言,这里一定有什么名堂,否则,我就不姓特尔福德。”

比阿特丽斯反新藏在枕头里,假装睡着了。他最好别再说这件事了,他们大家最好也都别再提这件事了!

第二天早晨,比阿特丽斯从儿童室出来到厨房去,经过范妮的房间时,听得见里面有哭泣声。她敲敲门,走进了房间。

“范妮,您不舒服吗?”

沃尔特站在妻子的坐椅旁边,弯下腰,在安慰她。范妮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甩开。

“哎呀,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沃尔特,是不是拿点儿强心滴剂来?”

沃尔特默默地摇摇头。他显得很痛苦。过了一会儿,他又低下头去安慰痛哭失声的女人。

“范妮,请您安静些吧。您这样,会使比阿特丽斯伤心的。”

“她才无所谓呢!她那样做,就是……”

“我怎么啦?”比阿特丽斯走到范妮身边,问道。“你等等,沃尔特。范妮,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您告诉,好吗?或者让沃尔特说说。”

沃尔特面红耳赤。

“比,我很难过……她认为,你和亨利昨天故意侮辱她。范妮,我向您保证,根本就没有这回事。这只是您的感觉……”

“让我跟药剂师坐在一辆车里,这也是我的感觉?”

比阿特丽斯愣住了。

“您是指詹姆斯大夫?他十分热情,让我们使用他的马车,为什么……”

“可那位纽詹特太太为什么就坐进了蒙克顿夫人的马车?”

“这是很自然的事。蒙克顿夫人请纽詹特太太同行,因为她们俩都是教母。”

“当然!宁可请个神父的老婆当教母,也不要嫂子,这才够气派。你们请蒙克顿夫人做教母,我是理解的,因为她是位贵妇人。”

“她是我们的老朋友,”比阿特丽斯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纽詹特太太也是一样。她们同意给婴儿施洗礼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沃尔特的婚事。”

“为什么你们不知道?因为沃尔特把我们的婚事整整瞒了两个月。他看不起我。天啊,我真不该嫁给他。我早就应该想到,你们会看不起我,侮辱我。”

“谁侮辱了您?”

“如果您要知道,我可以告诉您——就是您的艾尔西。我吃饭的时候看到,她看了我一眼,笑了,还跟她那位花花公子嘀咕了些什么。您以为我毫无感觉吗?”

“请您听我说,”比阿特丽斯说。“如果艾尔西在我家里对您无礼,我会很难过。她有时确实很不懂事,这都是小时候把她惯的。眼下,她也有许多心事,我们对她也得原谅些。但我觉得,亨利和我都没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

范妮又号啕大哭,从椅子上跳起来,搂住小姑子的脖子。

“亲爱的比阿特丽斯,请原谅我吧!您真是位天使,全都是我的过错。我知道,我太敏感了。我只是希望你们都喜欢我。”

为了沃尔特,比阿特丽斯只好忍受她那夹杂着眼泪的狂吻。

“你太累了,”比阿特丽斯说。“躺一会儿吧。我给您拿点接骨木酒来。沃尔特,把窗帘放下来。范妮也许要睡一会儿。”

范妮老老实实地从命了。沃尔特跟在妹妹后边,默默地向门口走去。

“谢谢你,”他在走廊里小声说。“对她只能耐心点,她有一段痛苦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