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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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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沼_乔治·桑
正文 01 作者致读者
你干得汗流满面,

才能维持可怜生计,

长年劳动,精疲力竭,

如今死神召唤着你。

这用古法文写成的四行诗,题在霍尔拜因①的一幅版画下面,朴实中蕴含着深沉的忧愁。这幅版画描绘一个农夫扶着犁把犁田。广袤的原野伸展到远方,在那边可以看到一些可怜的木板屋,太阳沉落到山丘后面。这是一天艰辛劳动的结尾。农夫虽然年老,却很粗壮,衣衫褴褛。他往前赶的四匹套在一起的马儿瘦骨嶙峋,有气没力;犁刀铲进高低不平的坚硬的泥土里。在这幅“流汗与出力”的场景中,只有一个人是轻松愉快,步履轻捷的,这就是一个幻想的人物,一具手执鞭子的骷髅,他在惊骇的马儿旁边,沿着犁沟奔跑,鞭打着马儿,给老农夫作犁地的下手。这是死神,霍尔拜因带有寓意地把这个幽灵画人了一系列哲理和宗教题材的画里,这些画既阴郁,又滑稽,题名为《死神的幻影》——

①霍尔拜因(14971543),德国画家,善画肖像,代表作有《基督之死》。《写作中的埃拉斯姆斯》等。

在这个画集里,或者不如说在这内容广阔的构图中,死神在每一页都起到作用,它是联结因素和主导思想;霍尔拜因再现了君主、大祭司、情人、赌徒、醉汉、修女、妓女、强盗、穷人。战士、僧侣、犹太人、旅游人,他那时代和我们时代的一切人,死神这个幽灵到处在嘲弄、在威胁,并且总是胜利。死神只在一幅画上没有出现。这幅画里,可怜的拉撒路①躺在财主门口的粪堆上,声称他不怕死神,不消说,因为他一无所失,而且他活着实际已提前死去——

①拉撒路是一个生疮的乞丐,他病卧在财主门口,死后由天使领入天堂,事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

这种文艺复兴时代基督教中半属异教的熬苦思想,真能使人得到安慰吗?信徒们能从这种思想中得到好处吗?野心家、骗子、暴君、酒色之徒,这些糟踏生命、被死神揪住头发的傲慢的罪人,无疑要受到惩罚;但是瞎子、乞丐。疯子、贫苦的农民,难道只因为想到死对他们不是苦难,就如释重负,摆脱了他们长期的困苦吗?不!一种难以排除的忧愁,一种可怕的宿命思想,压抑在艺术家的作品之上。这好像对人类的命运发泄辛辣的诅咒。

霍尔拜因所看到的是辛酸的讽刺,是对社会真实的描绘。使他怵目惊心的正是罪恶和不幸;而我们,另一世纪的艺术家,我们将描绘什么呢?我们要在死亡的思想中寻找当今人类应得的命运吗?我们要乞灵于死,作为对不义的惩罚和对痛苦的补偿吗?

不,我们不再同死打交道,而是同生打交道。我们不再相信坟墓的虚无,也不再相信勉强的遁世换来的灵魂得救;我们希望生活是美好的,因为我们希望它丰富多彩。拉撒路应当离开他的粪堆,穷人也不必因财主的死而欣喜。人人都应该幸福,那么某些人的幸福也就不会成为罪恶,受到上帝的诅咒。农夫播种小麦时,应该知道他在为生的事业而劳动,他不应该为死神走在他旁边而感到快乐。最后,死亡既不应当是幸运的惩罚,也不应当是不幸的安慰。上帝既没有以死作为对生的惩罚,也没有以死作为对生的补偿;上帝既然祝福生命,坟墓就不应成为避难所,把那些得不到幸福的人都送到那儿去。

我们时代的一些艺术家,正视了他们的周围以后,热衷于描绘痛苦,贫贱和拉撒路的粪堆。这些也许属于艺术和哲学的范畴;可是,把贫困描绘得如此丑恶,如此可鄙,有时如此邪恶和如此罪恶累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吗?而且效果是不是像他们所期望的一样有益呢?我们不敢妄加断语。有人也许会对我们说,只要指出在“富有”这层脆弱的土地下面是个深渊,就会使为富不仁者恐惧,正如在扮鬼跳舞①的时代,人们给这样的财主指出敞开的墓穴,死神随时准备把他抱在自己污秽不堪的怀抱里一样。如今,我们给他指出盗贼在撬他家的门,谋杀者正在窥伺他睡着没有。我们承认不太明白怎么给他写出穷人是个苦役监逃犯和夜间的盗贼,就会使他对自己所蔑视的人性产生好感,就会使他关心他所畏惧的穷人的痛苦。在霍尔拜因和他的前人的画中,可怕的死神咬牙切齿,拉着提琴;他这个模样,并不能使恶人改邪归正,使受苦受难的人得到安慰。我们的文学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不是有点儿像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一样吗?——

①在中世纪,人们戴着雕刻的或绘画的面具,扮作各种年龄和身分的鬼,在死神带领下跳舞,隐喻人不免一死。

霍尔拜因笔下的酒徒,发狂似地斟满他们的酒杯,要赶走死的念头;死神对他们隐而不见,充当着他们的斟酒人。而今日,作恶的富人要修筑工事,买枪买炮,预防雅克团①式的暴动;艺术给那些富人指出,暴动正在暗中细密地酝酿,等待时机向现存社会发动袭击。中世纪的教会以出售免罪符来满足世上权贵的恐惧心理。当今政府却是让富人纳税,维持宪兵、狱吏、刺刀和监狱,来平息富人的不安——

①雅克团是在1358年5月28日爆发的一场农民暴动,雅克一般是对农民的称呼。

阿尔贝特-丢勒、米盖朗琪罗、霍尔拜因、卡洛、戈雅①都曾对他们的时代和他们的国家的弊端作过强有力的讽刺。这些都是不朽的作品,是具有无可否认的价值的历史篇章;我们并不想否认艺术家有权探索社会的创伤,并暴露在我们的眼前;但是,除了描绘恐怖和威胁以外,现在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在这种才能加上想像使之变得流行的、描写道德败坏的秘密②的文学中,我们更喜欢那些温柔可爱的人物,而不喜欢那些使人惊心动魄的坏蛋恶棍。前者可以引导人改恶从善,后者使人心惊肉跳。恐怖不能医治自私自利,反而使它变本加厉——

①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雕刻家;米盖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大画家;卡洛(1592-1632),法国画家、雕刻家;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②此处指欧仁-苏(1803-1857)的小说《巴黎的秘密》和保尔-费瓦尔的小说《伦敦的秘密》。

我们相信,艺术的使命是一种情感和爱的使命,今日的小说应当取代人类幼稚时期的寓言和隐喻的写法,艺术家除了提供一些谨慎的缓和的方法,减轻他的描绘所引起的恐怖以外,还有一个更重大和更富有诗意的任务。他的目的应该是使人喜爱他关怀的对象,必要的话,我不责备艺术家稍稍美化这些对象。艺术不是对实际存在的现实的研究,而是对理想真实的追求。因此,《威克菲尔牧师传》这本小说比《堕落的农民》和《危险的联系》①更有用,更有益于身心——

①《威克菲尔牧师传》是英国作家哥尔斯密(1728-1774)的小说,属于感伤主义作品。《堕落的农民》是法国作家雷斯蒂夫-德-拉布勒东(1734-1806)的小说;《危险的联系》是法国作家拉克洛(1741-1803)的名作。

读者,请原谅我写下这些想法,把它们作为序言看待吧。我要给您讲述的故事没有别的序言。这篇故事很短很简单,为此,就需要把自己关于恐怖故事的想法告诉您,事先求得谅解。

关于这个农夫,我不由自主说了这些题外话。我打算而且马上要对您讲的,正是关于一个农夫的故事
正文 02 耕种
我刚才带着深深的忧郁,对着霍尔拜因笔下的农夫看了很久,然后我漫步在田野里,沉思着乡村生活和农民的命运。农夫耗尽了气力和光阴,开垦这片不会轻易被人夺走丰富宝藏的土地,一天结束,这样艰苦的劳动惟一的报酬和收益是一片最黑最粗糙的面包,这实在是一件可悲哀的事。这些覆盖在土地上面的财富,这些庄稼,这些果实,这些在茂盛的草地吃得膘肥体壮的牲口,是几个人的财产和大多数人劳累与受奴役的工具。有闲者一般不爱田野、牧场、大自然的景色、能换成金钱供他挥霍的健美的牲口这些事物本身。他到乡间小住,是要换换空气,调养身体,然后回到大城市去,享受他的奴仆的劳动果实。

另一方面,庄稼人太劳累,太悲惨,对未来大忧心忡忡,无心享受乡村的美和田园生活的情趣。在他看来,金黄的田野,美丽的牧场,肥壮的牲口,也代表着成袋的金币,他只能有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入不敷出,但他每年还得装满这些该诅咒的钱袋,去满足他的主人,并获得权利,省吃俭用,悲惨地生活在主人的领地内。

然而,大自然永远是年轻、美丽和慷慨的。它把诗意和美倾注给一切在它怀抱里自由自在发展的动植物。它掌握着幸福的奥秘,没有人能从它那里夺走。掌握劳动技能、自食其力、在运用智力中汲取舒适和自由的人,也许是最幸福的人;他有时间在生活中运用心灵和头脑,了解自己的事业,热爱上帝的事业。艺术家在静观和再现大自然的美的时候,也有这种乐趣;但是,具有正直和仁慈心肠的艺术家,看到繁衍在这人间乐园的人的痛苦,他的乐趣会受到扰乱。在上帝的眼睛底下,精神、心灵和手臂协力工作,这样,在上帝的仁慈和人们心灵的欢乐之间便存在一种神圣的和谐,幸福也许就在这儿。这样,寓意画家就不用画手执鞭子、在犁沟行走的既可怕又可恶的死神,而可以在农夫身旁描绘一个光彩焕发的天使,把祝福过的麦种满把播撒在冒着水气的沟垄里。

对于一个庄稼人,梦想过上甜蜜、自由、诗意、勤劳和纯朴的生活,并不是那样难以实现的,不应把这看作想入非非。“啊,庄稼汉要是了解他的幸福的话,那是真幸福啊!”维吉尔这句忧郁的充满柔情蜜意的话是一句惋惜的感叹;正像一切惋惜的感叹一样,这也是一个预言。有朝一日,农夫也会成为一个艺术家,即使不能表现美(那时这无关紧要),至少可以感受美。能不能认为,在他身上,这种对诗意的神秘直觉处在本能和模糊幻想的状态中呢?在那些今日受到生活稍许宽裕的优惠的人们身上,以及在精神和智力的发展没有完全受到过度不幸压抑的人们身上,能让人感觉、赏识的纯粹幸福,是处在原始状态中;况且,从痛苦和劳累的胸膛里已经爆发出诗人的声音①,那么为什么有人还说手臂的操劳和心灵的活动是相排斥的呢?这种相排斥无疑是过度劳动和极端贫困普遍造成的结果;可是,我们不能说,当人们工作有节制和有成效时,世上就只有坏工人和坏诗人了。能在诗意的情感里汲取高尚情趣的人是真正的诗人,尽管他一生都没有写过一句诗——

①指1840年左右出现的无产者诗人:织工马居、鞋匠萨瓦尼安-拉潘特、泥瓦匠尔-蓬西,乔治-桑热情地支持过他们。

我这样思索着,并没发觉,由于受到野外的影响,对人的可教育性的信心在我心里加强了。我走到一块田边,农民正在那里忙着准备就要到来的播种工作。田野是广阔的,如同霍尔拜因所画的一样。景色也是开阔的,深褐色的宽阔的土地镶嵌着绿色的宽线条,在这秋天临近的时节稍稍泛红;刚下过的雨水在犁沟里留下一条条积水,太阳一照,像银丝一样闪闪发亮。这一天晴朗和煦,土地被犁刀新翻过,散发出微微的水气。在这块田的高处有一个老人,他宽阔的肩背和严肃的脸孔令人想起霍尔拜因笔下的老农,但他的衣服看不出贫困;他沉着地推扶着那古老的、由两头沉静的牛拖着的犁。它们是牧场上真正的主人,毛皮浅黄,体形高大,略有点瘦,牛角很长,向下弯曲。这一对年老的劳动者,由于长年累月的习惯,结成了“兄弟”,在乡下老乡就是这样起名的;失去了其中一头,另一头会拒绝同新伙伴一起干活,最后忧郁而死。不熟识农村的人会把牛对同套伙伴的友情看成一种寓言。请他们到牛棚来看看吧,一头瘦骨嶙峋、精疲力竭的可怜的牲口,摆动尾巴,不安地拍打瘦削的腹部,怀着恐惧和轻蔑,对放在它面前的饲料喷着响鼻,眼睛总是转向门口,蹄子刨着旁边的空位置,嗅嗅它的伙伴套过的牛轭和链子,用悲惨的哞哞声不停地叫唤它的伙伴。放牛人会说:“这要损失两头牛;它的兄弟死了,这一头不会再干活。最好把它喂肥宰掉;可它不肯吃东西,不用多久它就会饿死。”

那个老农不慌不忙地、默默地、不白费一点力气地干着活。驯服的耕牛同他一样从容;由于他持续不断、专心致志地干活,也由于他的体力训练有素、持久不衰,他犁起地来和他的儿子一样快;他儿子隔开一点地方,在一块比较坚硬而多石的地里,赶着四头不那么健壮的牛。

但是接着吸引我注意的是一片真正幽美的景致,对画家来说是一个庄严的题材。在一马平川的耕地的另一头,有个脸色红润的年轻人驾驭着一套出色的耕犁:四对年轻力壮的牲口,深色的皮毛杂有黑斑,闪射出火一般的亮光,头颅短粗,带有卷毛,具有野牛的气息,大眼凶恶,动作突兀,干起活来急躁乱动,对牛轭和刺棒还恼怒不服,在屈从新近强加的制驭时还气得颤抖。这就是所谓新上套的牛。驾驭这群牛的人要开垦一片不久以前还弃作牧场的土地,那儿布满了百年树根,这真是大力士的活儿,他的精力、他的青春和他那八头还没有驯服的牲口刚能胜任。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像天使一样漂亮,穿着罩衫,肩上披一块羔羊皮,活脱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笔下施洗礼的小约翰①,他沿着同犁平行的一条犁沟向前走,用一根又长又轻,不太尖锐的刺棒戳着那群牛的两肋。傲岸的牲口在孩子的小手下战栗,使牛轭和系在额顶上的皮带轧轧作响,辕木也猛烈颤动。每当一个树根挡住了犁刀时,农夫便用有力的声音吆喝着每头牛的名字,与其说是鼓劲,不如说是镇定它们;因为这群牛给突如其来的阻挡激怒了,蹦跳起来,宽大的分趾的蹄竟挖出坑来。要是年轻人用吆喝声和刺棒都控制不住前面四头牛,而让孩子管住另外四头,那么,这群牛便会带着犁,向斜刺穿过去。可怜的小孩也吆喝着,竭力使声音显得可怕,但像他天使般的脸庞一样,仍然是柔和的。景色、大人、孩子、轭下的公牛,这一切都有刚劲的美和优雅的美;不管这场征服土地的斗争多么激烈,却有一种柔和与宁馨的气氛笼罩在这一切事物之上。待到阻碍克服,耕牛恢复平稳庄重的步伐,那农夫本来装出的暴烈不过是一种精力的施展和活力的消耗,这时便立刻恢复那种纯朴的心的宁静,朝他的孩子投了慈父的满意的一瞥;孩子也回过头来报以微笑。随后,这个年轻的父亲用雄壮的嗓音唱起又庄严又忧郁的曲子,这是当地自古传留下来的曲调,并不是所有农夫毫无例外都会唱,只有那些深诸怎样激起和控制耕牛的劲头的农夫才唱得出来。这种曲调的起源被认为是神圣的,大概从前受到过神秘的影响,至今人们还认为它具有保持耕牛的劲头,平息它们的不满,排解它们对长时间干活厌烦的效力。只知道怎样驾驭它们,耕出一条笔直的垄沟,把犁刀提起或恰到好处地插入土中,以减轻它们的辛苦,这些都是不够的:倘若不会给牛唱歌,就决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农夫;这是一门特殊的科学,需要有鉴赏力和特殊技能——

①施洗礼的小约翰是文艺复兴时期常见的绘画题材,米盖朗琪罗的《圣家庭》和拉斐尔的《坐着的圣母》和《戴面纱的圣母》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作品。

说实话,这种曲调只不过是一种可以随意中断,又接唱下去的宣叙调。它的不规则的形式和不合乐理的音准,使它无法谱写下来。但这仍不失为一首动听的曲子,它和它所伴唱的工种、耕牛的步态、乡间的宁静、唱歌的人的纯朴是这样和谐一致,任何不熟识耕耘的天才都创作不出,除了当地聪明能干的农夫,任何别的歌手都复唱不出来。一年里除了耕种在乡下没有旁的活儿和活动的时候,这种柔和而有力的曲子,仿佛微风一样悠然扬起;它的特殊调子同微风有某种相似之处。每个乐句的最后一个音符拖长颤抖,运气的力量大得难以令人相信,并提高四分之一音阶,这样有规则地不合乐理①。这种唱法不符合规范,但它的魅力难以形容,听惯了这种曲子,就不能想像,还能有别的歌曲在此时此地升起而不破坏了周围的和谐——

①我们今日的乐理只允许提高半个音阶,所以乔治-桑说农民的曲调不合乐理;其实,这是由于走音而使人觉得开了四分之一音阶。

因此,在我眼前展现了一幅与霍尔拜因的版画完全不同的画面,尽管场景是一样的。不是一个愁容满面的老人,而换了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不是套着肋骨突起、疲乏不堪的瘦马,而换了两组四头健壮暴躁的耕牛;不是死神,而换了一个俊美的孩子;不是绝望的图景和毁灭的观念,而换了精力旺盛的景象和幸福的思想。

这时,那首古法语四行诗“你干得汗流满面……”和维吉尔的“啊,庄稼汉要是了解他的幸福的话……”同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看到这男子和小孩如此俊俏的一对,在富有诗意的环境里,优雅与刚劲相结合,完成一件庄严伟大的工作,我真感到深深的同情,还夹杂着不由自主的惋惜。农夫是多么幸福呵!是的,不用说我在他的地位也是幸福的,如果我的臂膀骤然变得强壮,我的胸部也变得有力,能够这样使大自然物产丰富,并歌唱大自然的话,而那时我的眼睛仍然能看到、我的头脑仍然能领会色彩和声音的和谐,色调的细腻和轮廓的优美,一句话,事物的神秘的美!尤其是我的心仍然能与神圣的感情交往,这种感情主宰了不朽的和崇高的创造。

可是,唉!这个男子从来不懂美的秘密,这个孩子也永远不会了解!……我决不这样想:他们并不比他们所驾驭的牲口高明,他们不会有令人心往神驰的启示,减轻他们的疲累,消除他们的忧虑!我在他们高贵的脑门上看到天主的烙印,比起那些用钱购买而拥有土地的人,他们更是生来的土地之王。他们也感觉到这一点,证据是:谁要让他们离乡背井不会不受到惩罚,他们热爱用他们的汗水浇灌的土地,真正的农民远离目睹他出生的田野,而去持戈披甲,是会死于思乡病的。可是这男子缺少一部分我拥有的非物质的享受——情趣,这本来应该属于他所有,属于这个浩渺的天穹才能包容的广大庙堂的创造者所有。他缺乏对自己情感的认识。那些在他还在娘胎就判决他要受奴役的人,不能剥夺他幻想的能力,却剥夺了他思索的能力。

即使他不是十全十美,并且注定要永远处在孩提时代,他比起被学问窒息了情感的人还是要美得多。你们这些人,自以为享有支配他的不受时效约束的合法权利,你们不要凌驾于他,因为你们所犯的这个可怕错误,证明你们的才智扼杀了你们的心灵,你们才是人类中最有欠缺和最盲目的人!……我更爱他的心灵的纯朴,而不爱你们心灵的虚假光泽;如果要我来描述他的生活,我会因突出柔和动人的方面而感到莫大的愉快,你们的才能则在描绘他的卑贱,那是你们的社会箴言以严厉和轻蔑的态度把他推到那里去的。

我认识这个年轻人和这个漂亮的孩子,我知道他们的故事,因为他们有一个故事,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一个人如果理解了自己的生平故事,他就会对它感到兴趣……热尔曼虽然是个农民和普通庄稼汉,但他了解自己的责任和爱情。他给我质朴、清楚地讲述过,我津津有味地聆听着。我看他耕地看了很久,心里想,为什么不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呢,尽管这个故事有如他犁出的田沟一样简单、平直和不假雕饰。

明年,这犁沟又将填平,被一条新的盖没。大多数人在人生的田野里,也是这样留下痕迹,复又消失。一点儿土就能抹掉它,我们所掘出的田沟一个挨着一个,宛如墓园里的坟茔一样。农夫的田沟难道比不上无所事事的人的田沟吗?即令这些人由于奇特的行为或某种荒唐的举动,在世上有了一点名声,留下了一个名字也罢。

那么,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就从遗忘的虚无之境中把聪明能干的农夫热尔曼的田沟抢救出来吧。他决不会知道,也决不会感到不安;但我将会因尝试一下而感到乐趣
正文 03 莫里斯老爹
“热尔曼,”有一天他的岳父对他说,“你得打定主意再讨个女人哪。你没了我的女儿转眼快两年了,你的大儿子已经七岁。你是将近三十的人了,我的孩子,你知道,我们这儿,一过这岁数,就算太老,不好成家啦。你有三个漂亮的孩子,他们一直没添我们什么麻烦。我的女人和媳妇尽心照顾他们,疼爱他们,尽到了本份。你看小皮埃尔快长大了;他赶牛已经赶得很不赖;他又聪明伶俐,会在牧场放牲口,力气不小,能把马儿牵到饮水的地方。他不再碍我们的事儿了;可另外两个小不点儿,上帝知道我们还是疼爱的,可怜这两个没娘的孩子,今年没少费我们的心思。我的媳妇快临产了,她怀里还有一个小不点儿。一旦我们盼呀等的那个来了,她就没工夫照顾你的小索朗日,尤其是你的西尔万,他还不到四岁,日日夜夜没个安生的时候,他像你一样,是个急性子:将来会是个好工人,可眼下是个淘气的孩子。他要溜到沟边,或者扑到牲口脚下,我的老伴可跑不快,追不上他了。再说,我的媳妇又会再生一个,她的老大在一年内就得落在我女人肩上。照这样看,你的孩子真叫我们为难,成了我们的负担。我们不愿看到孩子们照顾不好;一想到照看不过来他们会出什么事,我们就安不下心来。所以你得再讨一个女人,我也得再有一个媳妇。我的孩子,你想想吧。我已经跟你讲过好几次,日月如梭,岁月不等人。为你的孩子,也为我们这些希望家里万事如意的人,你应该尽早结婚。”

“好吧,爸爸,”女婿回答说,“如果您一定要这样办的话,那就只得叫您称心啦。不过,不瞒您说,这样做会使我非常难过,我真不想结婚,倒不如去投水呢。一个人只知道自己失去的是怎样的人,但不知道会找到什么样的人。我有过一个好妻子,一个漂亮、温柔、勇敢的妻子,孝顺父母,体贴丈夫,疼爱孩子,屋里屋外、地里场边,样样能干,心灵手巧,总之,一切都好;您把她给了我,我娶上她的时候,咱们并没有约定,如果我不幸失去了她,我就得把她忘掉呀。”

“热尔曼,你所说的话显出你有好心肠,”莫里斯老爹接着说,“我知道你爱我的女儿,使她过得幸福,假如你能代替她,满足死神的要求的话,卡特琳眼下还会活着,而你却会在坟墓里。她确实值得你爱到这个地步。眼下你不要再悲伤,我们也不用再悲伤。但我并不是叫你忘掉她。善良的上帝要她离开我们,我们没有一天不在我们的祷告、思索、言语行动里,让她知道我们珍惜她的纪念,对她的去世感到悲伤。如果她在阴间能跟你说话,让你了解她的心愿,她准定会吩咐你替她留下的小不点的孤儿找一个母亲。问题是要碰到一个够格代替她的女人。这不是很容易的事;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要是给你找到了这样一个,你也会像爱我的女儿那样去爱好的,因为你是一个老实人,她给我们做帮手,疼爱你的孩子,你会感谢她的。”

“好的,爸爸,”热尔曼说,“我会像平时那样,照您的意思去做。”

“我的孩子,说句公道话,你总是听从你家长的好意和忠告。咱们一起来商量怎样选择你的新媳妇吧。首先,我不赞成你讨个年轻的。你要的不该是这样的。年轻姑娘太轻浮;抚养三个孩子是个重担,尤其他们都是前妻生的,更需要一个聪明善良、温柔体贴、吃苦耐劳的女人。如果你的女人同你的岁数不是差不多,她就不会通盘考虑,负起这样一个责任。她会嫌你太老,你的孩子太小。她会满口怨言,你的孩子就要吃苦受罪了。”

“我所担心的也正在这儿,”热尔曼说,“这些可怜的小东西会不会受到虐待、厌恶和挨打呢?”

“但愿不要这样才好!”老人接着说,“不过,咱们这儿,坏女人要比好女人少,除非我们都是傻瓜,才不去选中合适的对象。”

“不错,爸爸,我们村子里有些好姑娘,路易丝、西尔韦娜。克洛蒂、玛格丽特……总之,有您看得中的姑娘。”

“冷静点,冷静点,我的孩子,这些姑娘不是太年轻,就是太穷……要不太漂亮;因为,总而言之,还要想到这一点,我的孩子。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像别的女人那样规规矩矩。”

“那么您要我讨一个相貌丑的?”热尔曼有点不安地说。

“不,决不是丑的,因为这个女人还要给你生孩子,再没有比养些又丑又弱又多病的孩子更晦气的了。一个还很娇嫩,身体壮实,既不美也不丑的女人,对你最合适不过了。”

“我明白啦,”热尔曼带点苦笑地说,“要找到像您所说的女人,恐怕得天设地造才行;尤其因为您根本不要穷苦的,而有钱的呢,对于一个鳏夫更是谈何容易。”

“热尔曼,如果她也是一个寡妇呢?而且是没有孩子、家道殷实的寡妇呢?”

“在咱们的教区,眼下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但别的地方有。”

“爸爸,您心目中已经有人了;那么,快点说出来吧。”
正文 04 聪明能干的农夫热尔曼
“是的,我心目中已经有人了,”莫里斯老爹回答,“她娘家姓莱奥纳,以前的丈夫叫盖兰,住在富尔什。”

“我既不认识这个女人,也不知道这个地方。”顺从的热尔曼这样回答,但越来越愁眉不展。

“她像你过世的女人一样,也叫卡特琳。”

“卡特琳?不错,能够再叫卡特琳这个名儿,会使我感到快乐!可是,如果我不能像爱另外一个那样爱她,那会使我更加痛苦,使我格外想念死去的那一个。”

“我对你说,你会爱她的:这是个好人,有副好心肠,我多年没有见她的面了,那会儿她不是个难看的姑娘;不过,眼下她不年轻了,她有三十二岁。她出身大户人家,一家子全是正直的人,她足足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地产,她情愿卖掉,在她将来成家立业的地方再买进土地;因为她也打算再嫁,我知道,如果你的性格和她合得来的话,她不会嫌你的境况不好。”

“您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是的,就看你们双方的意见了;你们见面时双方都要问清楚。这个女人的父亲和我有点亲戚关系,过去他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你认识莱奥纳老爹吗?”

“认识,我在集市上见过他跟您说话,上一次集市你们还一起吃的饭;他跟您聊得那么久,扯的就是这件事吗?”

“不错;他看见你卖牲口,觉得你干得不赖,是个好看的小伙子,看样子很勤快,很能干;我把你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他,八年来咱们在一起过,一起干活,你待我们真不错,从来没说过一句气话,或发过火,他便想到要将她的女儿嫁给你;不瞒你说,就凭她的好名声,就凭她家的老老实实,还有我所知道的他们家的兴旺发达,这门亲事我也觉着合适。”

“我看,爸爸,您有点看重家业的兴旺发达了。”

“那还用说,我是很看重。难道你不看重吗?”

“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就看重,让您心里高兴;可是,您知道,就我来说,咱们的收入哪些归我,哪些不归我,我从来都不在意。怎么分法我不在行,这些事我的脑子不行。我了解的是土地,牛马,套车,播种,打场,割草。说到绵羊,葡萄,园艺,细活和手艺活,您知道,那是您儿子的事,我不大过问。至于钱的事,我的脑子不管使,我怕你争我抢,宁愿都让给别人算了。我担心弄错了,把不该得的一份归了自个儿,这种事不是简单明白的话,我会永远弄不清账目。”

“这要坏事的,我的孩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娶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将来等我不在了,可以代替我。你从来不愿意闹清账目,待到我不在的时候,没法让你们双方同意,告诉你们每人该分多少,那时,就会使你跟我儿子闹翻。”

“爸爸,但愿您长寿不老!但您不必担心您身后的事儿;我决不会跟您的儿子争吵不和。我信得过雅克,像信得过您一样,我没有自己的财产,所有归我的东西都是您女儿的,属于我的孩子,所以我可以安心,您也可以这样;雅克不会为自己的孩子来剥夺他姐姐的孩子的东西,因为他差不多都一样疼爱他们。”

“热尔曼,你这话说得不错。雅克是个好儿子、好弟弟,是个热爱真理的人。可是,雅克可能死在你前面,他的孩子还没有长大,在一个家庭里,必须时刻想到,不能让未成年的孩子们没有家长来指点他们,解决他们的纠纷。要不然,那些搞法律的人就要插手进来,搞得他们越加不和,打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因此,我们难道不该想到在咱们家多添一个人,不管是男是女,说不定有一天,就是这个人要管起三十来个孩子、孙子、女婿和媳妇的言行和活计……天知道一个家庭会扩大到什么程度,蜂房太挤时,就该分房,每只蜂都想带走它那份蜜。尽管我女儿有钱,而你很穷,我招你做女婿时,并没有数落她挑选了你。我看到你能干活,我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庄稼人,最好的财富就是有像你一样的一双手臂和一颗心。一个人带着这些来到一个家庭里,他带来的就够多的了。而一个女人就不同了:她在家里的工作就是保存,而不是去取得。再说,眼下你是父亲,正在找老婆,你得想想,你将来的孩子不能要求分到前妻孩子的遗产,一旦你死了,他们就得过穷日子,除非你女人有点财产。还有,你在我们这个家要添上这么几个孩子,得有东西填肚子呢。要是这都落到我们身上,不用说,我们会抚养他们,毫无怨言;但是,每个人就要减少一分舒适,你的几个大孩子就要少得到一点。家里人口猛增,而财产不能按比例增加,昔日子就要来到,不管有怎样的勇气去对付它。这就是我的看法,热尔曼,你掂量一下吧,想法子让寡妇盖兰中意你吧;因为她品行好,又有钱,眼下会给咱们家带来帮助,将来会带来平安。”

“好吧,爸爸。我会尽力讨她喜欢,但愿她也喜欢我。”

“这样的话,你得去看她,找她。”

“到她那里去吗?到富尔什?离这儿很远,是不?这种季节没有时间乱跑乱颠呵。”

“如果是一桩恋爱婚姻的话,那得预计浪费点时间;可这是一桩理智婚姻,双方都不用撒娇使性,知道自己奔着什么来的,很快就能定下来。明儿是星期六;你早点收工,饭后两点左右就出发,夜里就可以到富尔什;眼下月光很亮,路上好走,也不过三十几里地,靠近马尼埃,不过你可以骑那匹牝马去。”

“天气这样凉快,我倒想走路去呢。”

“那当然好,可是牝马很漂亮,求婚的人骑着那样好的马去,那才叫神气。你穿上新衣服,带上像样的野味,当作礼物送给莱奥纳老爹。你就说是我叫你去的,同他聊一聊,星期日同他女儿过上一整天,星期一早上不管成不成都可以到家了。”

“就这样吧。”热尔曼平静地回答;其实他一点儿不平静。

热尔曼像吃苦耐劳的农民一样,一直安份守己地生活着。他二十岁上结了婚,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虽然他是个急性子,活泼好动,但打从妻子死后,他没有同别的女人嬉笑打闹过。他心里忠实地怀着真正的悼念,他听从岳父的话不免有点担心忧虑;但岳父一向治家有方,而热尔曼已经完全献身于这个家庭的共同事业,因之也尽忠于这个事业的化身——家长,热尔曼不懂自己本来可以反对这种动听的理由,反对大家的利益。

可他是愁眉苦脸的。很少日子他没有偷偷哭悼他的妻子,纵然孤独开始压抑着他,但他更怕重新结婚,而宁愿不去逃避苦闷。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到,爱情突然而来抓住了他,兴许会使他得到安慰,因为爱情不会用别的方式来安慰人的。你去寻找爱情,未必找得到它;我们没有等待它,它反而来了。莫里斯老爹对他提出的这项冷冰冰的结婚计划,这个不认识的对象,甚至所有别人称道她的理智和品德的话,都使他深思。他一面走开,一面沉思着,如同那些心思不多,主意不会乱打架的人一样沉思,就是说,不去想出一些反对的和利己的动听理由,却忍受着无言的痛苦,不同眼看必须接受的不幸作斗争。

莫里斯老爹已经回到田庄上去了,热尔曼在夕阳西下和黑夜降临之际,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修好了绵羊在房子旁边的圈墙上弄开的缺口。他扶起荆棘,用土块培上,这时候,画眉鸟在附近的灌木丛中啁啾,仿佛在催促他快些一样,盼着他一离开,就过来检查他的活儿做得怎样
正文 05 吉叶特大娘
莫里斯老爹回到家时,看到邻居老妈妈过来同自己的女人聊闲天,顺便要点火种生火。吉叶特大娘住在一间很贫寒的茅屋里,离田庄有两个射程远。可这是一个有条有理和意志坚强的女人。她简陋的房子又干净又整齐,她的衣服细心缝补过,显出她在贫困中的自爱。

“您是来要晚上的火种吧,吉叶特大娘,”老爹对她说,“您还要别的东西吗?”

“不要了,莫里斯老爹,”她回答,“眼下不要什么。我不是叫化子,您是知道的,朋友们的好心我不会滥用。”

“这是实话;所以您的朋友们总是随时准备好为您效劳。”

“我正在和您的女人唠叨呢,我问她,热尔曼是不是打定主意再娶一个。”

“您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莫里斯老爹说,“在您面前说话,不必顾忌:我要对我女人和您说,热尔曼已经打定主意了;明儿他就要去富尔什农场。”

“太好了!”吉叶特大娘嚷了起来,“这可怜的孩子!但愿上帝保佑他找到一个和他一样善良正直的女人!”

“啊!他要去富尔什吗?”吉叶特大娘似有所悟地说,“您看多么凑巧!这倒给我许多方便,您刚才不是问我想要什么东西吗,我要对您说,莫里斯老爹,您可以帮我一点忙。”

“说吧,说吧,我们乐意给您帮忙。”

“我想要麻烦热尔曼,带我的女儿一起去。”

“带到哪儿?到富尔什吗?”

“不是到富尔什,是到奥尔莫,她要在那儿呆到年末。”

“怎么!”莫里斯老爹说,“您要跟女儿分开吗?”

“她该出去干活,赚点儿钱。这叫我很难过,她也很难过,可怜的小妞儿!我们下不了狠心在圣约翰节①分手;可眼下圣玛丹节②到了,她在奥尔莫的农场找到一个牧羊的好差使。农场主那天赶集回来,打这儿路过。他看到我的小玛丽在公地放牧她的三头绵羊。他对她说:‘小姑娘,你空闲得很哪;一个牧羊女放三头羊,简直太少了。你想放一百只羊吗?我可以带你走。我们农场的牧羊女得了病,回到她父母家里去了。如果你肯在一星期内到我们农场的话,从年内到圣约翰节,你可以挣五十法郎。’孩子拒绝了,可是她晚上回到家里,看见我愁眉苦脸,发愁怎么过冬,今年冬天一定又长又冷,因为人们看到鹤和雁比往年早一个月在天上飞过,她便不禁想起那件事,并且告诉了我。我们俩都哭了,但最后来了勇气。我们心里明白,我们呆不了一起,因为我们这一丁点儿地,勉强够养活一个人,而且玛丽已经到了年龄(她十六岁了),她该像别人一样去干活,挣到她的面包,帮助她可怜的母亲。”——

①圣约翰节在6月24日,在外省为招工的日子。

②圣玛丹节在11月11日,也是招工的日子。

“吉叶特大娘,”老农夫说,“如果只要五十法郎,您就可以不用吃苦,也不用把您的孩子送到老远的地方,说实话,我可以替您筹到这笔款子,尽管五十法郎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也有点儿份量了。可是什么事都得既听从友情,也听从理智。即使您逃过了今冬的苦日子,将来的苦日子也逃不过,您的女儿越迟迟拿不定主意,她和您就越难分离。小玛丽已经长得又高又壮,她在家里没什么事要操劳的,就会养成懒惰的习惯……”

“哦!这一点我倒不担心,”吉叶特大娘说,“玛丽同有钱人家的姑娘、同主管一大摊事儿的女孩子一样,很有勇气。她没有袖手旁观的时候,我们没有活儿时,她就打扫和擦抹我们可怜巴巴的家具,擦得跟镜子一般发亮。这个孩子就像同她一样重的金子那样值钱,我情愿她到你们家放羊,不愿她到老远我不认识的人家去做工。假使我们有先见之明,打定主意的话,您在圣约翰节就雇用她了;可眼下您要雇的人都雇满了,要到明年的圣约翰节我们才能考虑这件事。”

“呃,我满心同意,吉叶特!这会使我高兴。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她蛮可以学会一种本事,习惯了替别人干活。”

“是啊,说得在理;事儿已经讲妥啦。奥尔莫的农场主今儿早上派人来问过她,我们答应了,她马上就要动身。但可怜的孩子不认识路,我又不愿意打发她孤零零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既然你女婿明儿上富尔什去,他蛮可以带上她。听人说,好像富尔什紧挨着她要去的地方,因为我也从来没去过。”

“是紧挨着的,我女婿可以给她带路。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甚至可以让她骑在他后面,节省她的鞋子。瞧,他回家吃晚饭了。热尔曼,吉叶特大娘的小玛丽要上奥尔莫当牧羊女,你说,她搭在你马上,行不行?”

“好啊。”热尔曼回答,他心事重重,但他向来乐意给邻居帮忙。

在我们的圈子里,一个母亲想到将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托付给一个二十八岁的男子,这样的事决不会发生;因为热尔曼确实是只有二十八岁,虽然按当地人的看法,他要结婚是年龄太大了,但他仍然是当地最漂亮的男子。地里活并没有使他刻上深深的皱纹,显得憔悴,有如耕了十年地的农民大半都在脸上反映出来那样。他还有气力再耕十年地而不显老,一个年轻姑娘脑子里一定对年龄有非常强烈的偏见,才会看不到热尔曼脸色红润,眼睛像5月的天空一样明亮、湛蓝,嘴唇殷红,牙齿好看,身材像一匹还没有离开过牧场的小马驹那样俊美灵活。

但是,在某些远离大城市颓风败俗的乡村里,风习的贞洁是一种神圣的传统。在伯莱尔村的所有人家当中,莫里斯家又以正直诚实闻名遐迩。热尔曼是去相亲;玛丽太年轻,太贫穷,他不会从这方面去考虑她,他呆在她身边不会起坏念头,除非他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坏蛋”。莫里斯老爹看到这个漂亮的姑娘坐在他背后,一点也不担心;吉叶特大娘会认为侮辱他,如果她嘱咐他要像对待妹妹一样尊重她女儿的话。玛丽抱吻她的母亲和她的几个年轻女友不下一二十次,哭眼抹泪地骑上了马。热尔曼为自己的事闷闷不乐,因此更对她的悲伤表示同情,他精神严肃地上了路,邻居们向可怜的玛丽挥手道别,并没有往坏里去想
正文 06 小皮埃尔
“小青”是匹年轻、好看而壮健的牝马。它毫不费力地驮着双倍的重负,耷拉着耳朵,咬着马嚼子,像一匹地道的神气而好动的牝马那样。经过那长条牧场时,它看见它的母亲,叫做“老青”的,就像它叫小青一样,它啸啸而鸣,表示告别。老青马走近篱笆,蹄上的防跑器叮当作响,它想沿着牧场的边奔跑,追赶它的女儿;后来看到女儿飞奔而去,便也嘶鸣起来,它若有所思,忧虑不安,仰着鼻子,嘴里满含青草,没有心思再吃。

“这头可怜的牲口总认得它的心头肉,”热尔曼想排解小玛丽的忧伤,这样说“这叫我想起动身前没有抱吻过我的小皮埃尔。这个坏小子不在家!昨儿晚上,他想让我答应带他走,在床上哭了一个钟头呢。今儿早上,他又想尽法子说服我。噢!他多伶俐,多会撒娇!等他看出办不到时,这位先生恼火了:他跑到地里去,大半天再没看到他。”

“我呀,我看见过他,”小玛丽竭力忍住眼泪说,“他跟苏拉家的孩子们跑到再生林那边去了,我捉摸他离开家已经很久了,因为他饿得很,在吃野李子和桑椹,我将自己当点心的面包给了他,他冲我说:谢谢,可爱的玛丽,以后你到我们家,我给你吃薄饼。您这个孩子太可爱了,热尔曼!”

“是的,他很可爱,”农夫接着说,“为了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我不能做!要不是他的姥姥比我更稳得住,我看到他哭得这么伤心,他那颗可怜的小心都要哭碎了,我真忍不住要带他走。”

“那么,您干吗不把他带走呢,热尔曼?他一点儿不会碍你的事;只要依了他,他是很懂事的!”

“我要去的地方,好像他去了碍事。至少这是莫里斯老爹的意思……而我呢,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应该瞧瞧人家怎样接待他,这样可爱的孩子只会叫人喜欢……但是家里人都说,不要一开始就让人看到家庭的拖累……我不知道我干吗会跟你讲这些事,小玛丽;你一点儿不会理解。”

“恰恰相反,热尔曼;我知道您是去相亲;我母亲对我说了,嘱咐我不要对别人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我要去的地方,您可以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这样做很好,因为这事儿还八字没一撇呢;兴许我不中那个女人的意。”

“应该希望她中意,热尔曼。干吗您会不中她的意呢?”

“谁知道呢?我有三个孩子,对于一个不是他们母亲的女人来说,这是够累赘的。”

“不假,不过您的孩子跟别的孩子不同。”

“你这样想吗?”

“他们漂亮得像小天使一样,家教那么好,再看不到更可爱的孩子了。”

“西尔万可不太随和。”

“他还小呢!他怎样会不淘气呢,可他那样聪明!”

“他聪明倒是真的,而且胆子多大!他既不怕母牛,也不怕公牛,如果随他怎样做的话,他已经会同他哥哥爬到马背上去了。”

“要是我在您的地位的话,我会把大孩子带走。您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孩子,准保会叫人马上爱上您!”

“是的,如果这女的喜欢孩子的话;可是,如果她不喜欢呢?”

“难道有不喜欢孩子的女人吗?”

“不多,我想;但是究竟有的,我发愁的就在这儿。”

“那么,您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女人吗?”

“不会比你更多,我担心见过她以后对她还是了解不透。我不是个多疑的人。别人对我甜言蜜语,我都信以为真:我后悔过也不止一次,因为言语并不是行动呵。”

“听说这是一个很正派的女人。”

“谁说的?是莫里斯老爹吧!”

“是的,是您的岳父。”

“这太好啦,不过他也不了解她。”

“你呆会儿就会看到她,您要看得仔细一点,但愿您不要看错人,热尔曼。”

“喂,小玛丽,你径直奔向奥尔莫之前,能进那户人家呆一会儿,那我就高兴了,你很细心,一向很聪明,什么都会留意到。如果你看到什么使你三思的事,你可以悄悄地告诉我。”

“噢!不,热尔曼,我做不了!我怕自己会弄错;再说,如果我随便说了一句话,叫您不满意这门亲事,您的岳父母会怨我的不是,我这样已经够烦恼的了,即使不给我可怜的好妈妈惹是生非也罢。”

正当他们这样闲扯的时候,小青竖起耳朵,往旁边问了一下,然后又折回来,走近灌木丛,那儿有样东西刚才把它吓了一跳,现在它开始认出来了。热尔曼朝灌木丛投了一瞥,看见一株橡树浓密的仍然青绿的枝极下面的沟里,有样东西,他以为是只羊羔。

“这是一头迷路的牲口,”他说,“或者已经死了,因为它一动不动。兴许有人在寻找它,应该去看一看!”

“这不是一头牲口,”小玛丽嚷着说,“这是一个睡着觉的孩子,是您的小皮埃尔。”

“哎呀!”热尔曼跳下马说,“瞧,这个小淘气在这儿,离家这么远,在一条沟里,说不定蛇会来咬他!”

他抱起孩子,孩子睁开眼睛,对他微笑,用手搂着他的脖子对他说:

“我的小爸爸,你得带着我去啦!”

“好呀!又是这个老调调!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这个坏小子?”

“我在等我的小爸爸经过,”孩子说,“我瞅着路,瞅着瞅着就睡着啦。”

“如果我经过的时候没看到你的话,你整夜就得呆在外边,狼会把你吃掉。”

“噢!我猜到你会看见我的!”小皮尔埃信心十足地回答。

“那么,我的皮埃尔,现在吻吻我吧,和我说声再见,赶快回家去,如果你不想让家里人等你吃晚饭的话。”

“那么你不想带我去了!”小家伙叫着说,开始擦他的眼睛,表示他准备哭了。

“你明白,外公和外婆不愿意你去。”热尔曼说,犹如一个对自己的权威没有信心的人那样,拿老岳父母的权威做挡箭牌。

可是孩子说什么也不听。他当真哭了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既然他的父亲带着小玛丽,那么也能带上他。父亲反驳他说,要经过大森林,里面有许多凶恶的野兽,要吃小孩,而且小青马不肯驮三个人,动身时它就这样说过;他还说要去的地方没有小孩的床,也没有小孩的晚饭。所有这些绝妙的理由一点儿也说服不了小皮埃尔;他躺倒在草地上打滚,一面嚷嚷,他的爸爸不爱他了,如果不带他去,他白天黑夜都不回家。

热尔曼做父亲的心像女人的心那样温和柔弱。他妻子的死,使他不得不独自照顾他的孩子,还有想到这些可怜的没娘的孩子十分需要疼爱,这一切都使他变成这个样子,他心里展开激烈的斗争,尤其是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脸红,他竭力要对小玛丽掩盖自己的不自在,以致他脑门上都渗出了汗,眼圈儿也红了,快要哭出来。末了他想发火;但他回过身转向小玛丽,仿佛要她证明自己的心硬坚定时,他看到这个善良的姑娘泪流满面,他立刻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虽然他还在数落着和威胁着。

“说真的,您的心太硬。”小玛丽终于冲着他说,“要是我呢,对这样一个伤心透顶的孩子,我是于心不忍的。得了,热尔曼,带他去吧。您的牝马驮惯了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证明是,您的内弟和内弟媳比我重得多,他们每逢星期六赶集,总是同他们的孩子一起骑在这匹好牲口的背上。您让他骑在您的前面好了,再说,我宁愿一个人走着去,也不愿让这小家伙受累。”

“这倒是可以的,”热尔曼回答,他真想自己被说服,“小青马根结实,如果它的背还有地方的话,多驮两个人也行。可是,我们在路上怎么照顾这孩子呢?他会挨冻受饿……今儿晚上和明儿谁来照顾他睡觉、洗脸和穿衣呢?我不敢把这麻烦事托给一个我不了解的女人,不消说,她会觉得我一开头对她太随便。”

“从她表现出热心还是厌烦,您马上可以了解她的为人,热尔曼,请相信我的话;再说,如果她讨厌您的皮埃尔的话,就由我来照料他好了。我会到她家给他穿衣,明儿我就带他到地里去。我整天陪他玩儿,照顾好,让他什么都不缺。”

“他会给你添麻烦,我可怜的姑娘!他会碍你的事,一整天太长了!”

“恰好相反,这会使我快乐,他可以给我搭伴,我第一天在一个陌生地方过就不会问得慌。我会设想自己还在家里。”

那孩子看到小玛丽站在他一边,便攥住她的裙子,抓得这样紧,要他放松,真要弄痛他呢。当他看出他父亲让步时,他把玛丽的手捏在自己被太阳晒黑的两只小手里,欢欣雀跃,一面抱吻她,带着孩子们有所企求时的急不可耐,把她拖到牝马跟前。

“得了,得了,”少女说,把他抱了起来,“这颗可怜的心跳得像只小鸟一样,咱们设法让它平静下来吧。天黑以后你觉得冷就告诉我,我的皮埃尔,我会把你裹在我的斗篷里。吻吻你的小爸爸吧,请他原谅你的淘气吧。告诉他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永远不这样了!听见吗?”

“是呀,是呀,就要我老顺着他的意思,对不?”热尔曼说着,用手绢给小家伙抹掉眼泪,“啊!玛丽,你替我把这个淘气包宠坏了!……你当真是个太善良的姑娘,小玛丽。我猜不透你干吗在上一次圣约翰节不到我家放羊。你可以照顾我的孩子们,我宁愿出个好价钱,让你照料他们,而不想去找另外一个女人;兴许她以为不讨厌我的孩子,就算给我很大的思典了。”

“不该这样从坏的方面去看事情,”小玛丽回答,一边拉住马笼头,这时热尔曼把他的儿子安置在铺着山羊皮的宽马鞍的前边,“如果您的妻子不喜欢这些孩子的话,明年您可以雇用我,您放心,我会让他们快快活活,别的什么也不会留意。”
正文 07 在荒野上
“哎呀,”他们刚走了几步,热尔曼这样说,“看不到这小家伙回家,家里人会怎么想呢?他们会着急不安,到处找他。”

“您去对在那上头干活的养路工说,您把孩子带走了,托他转告您家里的人。”

“说实话,玛丽,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呀,我没想到让尼该在那边。”

“他刚巧住在农场的紧旁边,他不会忘了给您传话的。”

他们考虑到这个周到的办法以后,热尔曼便催马快跑起来。小皮埃尔快活极了,一时不觉得没吃过饭;但马的颠簸掏空了他的胃,走了一里路,他开始打呵欠,脸色泛白,老实承认他饿得要命。

“瞧,开始折腾啦,”热尔曼说,“我早就料到,咱们走不了多远,这位先生就会喊饿叫渴。”

“我是渴着呢!”小皮埃尔说。

“那么,咱们就到科尔莱的勒贝克大妈的‘黎明’酒店去歇歇,好吗?招牌名字多美,房子多么寒碜!得,玛丽,你也去喝一点儿酒吧。”

“不,不,我什么也不需要,”她说,“您同小家伙进去的时候,我给看着马。”

“但是我想到,我的好姑娘,今儿早上你把自己当点心的面包给了我的皮埃尔,你也空着肚子;刚才你又不肯在我家吃饭,哭个不停。”

“噢!我那时不饿,我太难过了!我对您起誓,眼下我还一点儿不想吃。”

“你得勉强吃一点,姑娘;要不然,你会得病的。咱们还要赶路,不能到了那边,还没问好,就像饿鬼一样讨面包吃。我呀,我愿给你做个样子,虽然我也没什么好胃口;但我可以这样做,因为我毕竟也没吃过饭。我看到你和你母亲两个人在哭,心里也很难过。得了,得了,我去把小青拴在门口;下来吧,请你下来。”

他们三人走进了勒贝克大妈的酒店,不到一刻钟,那个肥胖的跛足女人给他们端来一盘很像样的炒蛋、黑面包和淡红的葡萄酒。

乡下人吃饭不快,小皮埃尔又胃口大开,足足过了一小时,热尔曼才想到重新上路。小玛丽起先是出于好意才吃一点,渐渐地,她也觉得饿了:因为十六岁的人不能饿得太久,乡下的空气又催人开胃。热尔曼好言相慰,鼓励她振作起来,也起了作用;她竭力说服自己,7个月会很快过去,还去想她以后回到家里。回到村里的幸福,因为莫里斯老爹和热尔曼都意见一致,答应雇她。可是,正当她开始同小皮埃尔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时,热尔曼起了个倒霉的念头,叫她从酒店窗口望出去,看那山谷的美景,从这高处眺望,可以一览无余,景色是这样悦目,这样青翠,这样富饶。玛丽望了一会儿,问能不能看到伯莱尔村的房子。

“当然能看到,”热尔曼说,“还能看到农场,甚至你的家。瞧,那个小灰点,离戈达尔那棵大白杨树不远,在钟楼的下面。”

“啊!我瞧见了。”姑娘说,于是她又哭起来。

“我不该叫你又想到那里,”热尔曼说,“我今儿个净干蠢事!得了,玛丽,咱们动身吧,我的姑娘;现在白天短,再过一小时,月亮升上来后,天气暖和不了。”

他们又上了路,穿过那一大片“荒地”,因为怕马跑得太快了,那姑娘和孩子会累着,热尔曼只得让小青走得慢一点,等到他们离开大路走向树林时,太阳已经西沉了。

热尔曼认得去马尼埃的路。但他以为不走尚特卢伯大道,而从普雷斯勒村和古墓那边下去会更近一点,这个方向他赶集时没有走过。他弄错了,等来到树林又耗掉一点时间;而且他又不从正道进去,他没有发觉,以致背向富尔什,走到阿尔当特村那边的高坡。

这时妨碍他辨别方向的,是随着黑夜升起的雾,这是秋夜的一种雾,银白色的月亮使它格外朦朦胧胧,使人迷惑。散布在林中空地上的大水坑冒着厚厚的水气,小青马踩过去的时候,只是从马蹄的溅水声和从拔腿的艰难上,才有所发觉。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条笔直的好路,走到了尽头,热尔曼竭力察看来到哪儿,这才发觉迷了路。因为莫里斯老爹给他指点道路时对他说,一出树林要下一段陡坡,穿过一片广阔的草地,两度涉过那条有浅滩的河流。老爹甚至叮咛他下河时要小心,因为初秋时节下过几场大雨,河水兴许涨高了一点。热尔曼既看不到斜坡,也看不到草地和河流,眼前是一片平坦发白像盖了一层雪一样的荒野,他停下来,寻找房屋,等候过路的人,但能给他指点的什么也找不到。于是他又折回原路,走进树林。雾愈加浓密,月亮完全被遮住了,路非常难走,泥沼很深。有两回小青差点儿失足倒下;它驮得那么重,失去了勇气,即使它还有辨别力,不会撞在树上,可是它不能让骑在它身上的人避免碰上粗树枝,树枝同他们的头一般高,挡住了去路,对他们非常危险。热尔曼这样磕碰了一下,丢掉了帽子,好不容易才找回来。小皮埃尔睡着了,像只口袋一样摆来荡去,他妨碍着他父亲的两条臂膀,以致热尔曼都不能控制、驾驭那匹马了。

“我想我们是中了邪啦,”热尔曼停下来说,“因为这树林并不大,不至于迷路,除非喝醉了酒,咱们在里面转来转去,至少有两个钟头,怎么也走不出去。小青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转回家去,是它弄得我昏头转向。如果咱们想回家的话,只要让它走就成。可是,咱们兴许离开要在那儿过夜的地方不远,要放弃计划,重新走这样一段长路,真是要发疯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见天,也不见地,我担心这个孩子会得寒热,如果咱们呆在这要命的雾里的话;我还担心他会被我们压伤,如果马往前扑倒的话。”

“咱们不该再这样执拗地转下去,”小玛丽说,“咱们下马,热尔曼;把孩子给我,我会抱得好好的,您不如我,我会不让技风撩开,露出他来。您拉住马辔头,领着马走,咱们离干的地方近一点,您兴许会看得清楚一些。”

这办法只能使他们不至于从马上摔下来,因为雾在蔓延,似乎紧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往前走很艰苦,一会儿他们就疲乏不堪了,末了在一片大橡树下遇到一块干地,便停了下来。小玛丽浑身是汗,但她一点儿也不抱怨,也一点儿不着急。她一心照顾着孩子,坐在沙地上,让孩子睡在她的膝上,而热尔曼把小青马的辔头挂在树枝上,然后便到附近察看。

可是小青马对这次跋涉厌烦透了,把腰用力一摆,挣脱了缰绳,弄断了肚带,毫不在意地尥了五六下蹶子,踢得比它的头还要高,然后穿过矮树丛跑掉了,明白表示出它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找到回去的路。

“唉!”热尔曼白费力气,追不上小青马,这样说,“咱们只有步行了,没有什么能帮助咱们走到正道,咱们得-水过河;既然路上都是积水,可以肯定河水漫过了草地。咱们不知道别的通道,所以需要等到这雾散去,最多不过一两个钟头。待到咱们能看清东西,再去找一所房子,在树林边上遇到的第一家;可眼下咱们不能走出这地方;那边有一条沟,一个池塘,我摸不清前面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后面有什么,因为我再也闹不明白,咱们打哪边来的。”
正文 08 大橡树下
“那么,耐心一点,热尔曼,”小玛丽说,“咱们在这块小小的高坡上还不坏。雨透不过这些大橡树的叶子,咱们可以生起火来,因为我觉着有些毫无牵连的老树根,干燥得可以点着火。您带着火吗,热尔曼?您刚刚还抽过烟斗呢。”

“我刚才有火!我的火镰放在马鞍上我的袋子里,和我带给女家的野味搁在一起;那该死的牝马把什么都带走了,连我的披风也带走了,它会把披风弄丢,让树枝撕破。”

“不对,热尔曼;马鞍、披风、口袋,全都在您脚边的地上。小青马弄断了马肚带,把东西都甩到一边才跑掉的。”

“天哪,一点不假!”农夫说,“要是咱们能捡到一点枯柴的话,就能把衣服烤干,身上也会暖和。”

“这不难,”小玛丽说,“枯柴在脚下到处都咔嚓作响;先把马鞍递给我。”

“你要干吗?”

“给小家伙铺一张床:不,不是这样,翻转过来;他在四下去的地方不会滚出来;里面还有牲口背上的热气呢。您看到那边的石子吧,捡来在两边垫稳!”

“我呀,我可看不到石子!你有猫一样的眼睛!”

“瞧!已经弄好了,热尔曼。把您的披风递给我,我来把他的小脚裹上,我的披风盖着他的身子。瞧!他睡在那儿,不就跟在他的床上一样吗!摸摸看,他热烘烘的!”

“当真!你照顾孩子很在行,玛丽!”

“这并不难。现在,在您的口袋里找出火镰来,我来摆好木柴。”

“这柴烧不着,太湿了。”

“您什么都怀疑,热尔曼!难道您不记得以前放羊,就在下雨时在野地里生起熊熊大火吗?”

“是的,那是放羊的孩子的本领;而我一会走路,就是个放牛的。”

“怪不得您的手臂有力,而双手并不灵巧。瞧,柴禾已经堆好了,您就会看见能不能着火!把火和一把干蕨递给我。好!现在吹气吧;您没有痨病吧?”

“我知道是没有。”热尔曼说,一面像风箱一样吹起气来。一会儿,火焰闪亮起来,起先放出红光,终于在橡树下升起了淡蓝的火焰,同浓雾争斗着,渐渐烤干了方圆十步内的空气。

“现在,我要坐在小家伙旁边,不让火星落到他身上,”那姑娘说,“您来加柴,把火拨旺,热尔曼!咱们在这儿既不会着凉发烧,也不会伤风感冒,我向您担保。”

“说实话,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热尔曼说“你像一个黑夜的小女巫一样,会变出火来。我觉得自己浑身振作,心里舒坦;因为我的腿湿到膝盖,想到要这样呆到天亮,刚才我心情坏透了。”

“一个人心情不好,什么办法也想不出。”小玛丽说。

“那么你从来没有过心情不好吗?”

“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这有什么好处呢?”

“噢!确实什么好处也没有;可是,当你烦恼的时候,有什么办法避免这种情况呢?上帝知道,你也免不了有烦恼的时候,我可怜的姑娘:因为你不是一向很幸福的!”

“不错,我可怜的母亲和我吃苦受累。我们有烦恼,但我们从来没有失去勇气。”

“不管什么活计,我也不会失去勇气,”热尔曼说,“不过,贫穷会使我气愤;我从来不缺什么。我的女人让我变得有钱,现在我仍然有钱,只要我在农场上干下去,我将来还是有钱:我希望永远是这样;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痛苦!我有另一方面的痛苦。”

“是的,您失去您的妻子,这是很值得人同情的。”

“谁说不是?”

“噢!我也着实哭过她呢,热尔曼!她是那样好!得了,咱们别再谈这事了;因为我还会哭她的,我所有的烦恼今天都会涌上我心头。”

“她当真非常喜欢你,小玛丽!她很看得起你和你的母亲。咦!你在哭吗?得了,我的姑娘,我不想哭……”

“可是您在哭,热尔曼!您也在哭!一个男人哭他的女人有什么难为情呢?别感到不好意思了!我已经同您平分这个痛苦了!”

“你有副好心肠,玛丽,同你一起哭我觉得好过一些。你把脚靠近一点火;你的裙子也全湿了,可怜的姑娘!得了,我来替你照顾小家伙,你可以好好烤一下火。”

“我够暖和了,”玛丽说,“您要是想坐下来的话,就坐在披风的一个角上吧,我这样很舒服。”

“这儿确实不赖,”热尔曼挨近她坐下说,“只是我有一点饿得难受。已经晚上九点了,在这样泥泞的路上走得我实在吃力,我感到精疲力竭。你难道不饿吗,玛丽?”

“我吗?一点不饿。我不像您,习惯了吃四顿,①我常常不吃晚饭就睡觉,再来一次也不希奇。”——

①即早饭、午饭、点心和晚饭。

“像你这样的妇女倒是好过日子,没有多少花费。”热尔曼微笑着说。

“我不是一个妇女,”玛丽天真地说,没有觉察出这农夫语气的微妙意思,“您是在说梦话吧?”

“是的,我觉得自己在做梦,”热尔曼回答,“兴许是肚子饿使我说走了嘴!”

“您肚量真大!”轮到她快活起来,“如果您过了五六个钟头不吃东西就活不了的话,在您的口袋里不是有野味,又有火可以烤来吃吗?”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拿什么礼物送给我未来的岳父呢?”

“您有六只山鹑和一只野兔!我想您不需要吃光才填饱肚子吧?”

“但是,在这儿烤,没有铁叉,没有烤炉,会烧成焦炭的!”

“不会”,小玛丽说,“我来给您埋在灰里烧熟,不会有烟熏味儿。难道您从没在地里逮过云雀吗?没有夹在石头中间烤熟吗?啊!不错!我忘了您没放过羊!得啦,把这只山鹑的毛拔掉!别那么用劲!您会撕掉它的皮。”

“你可以拔另一只的毛,给我做个样子!”

“您想吃两只吗?多能吃呀!得,毛拔好了,我来烧熟这两只山鹑。”

“你可以做一个出色的随军小卖的女人,小玛丽;可惜你没有储物箱,我也只能喝这池塘里的水。”

“您想喝酒,当真?兴许您还要咖啡?您以为是在市集的凉棚下!呛喝着店主,给伯莱尔的精明的农夫拿酒来!”

“啊!小坏蛋,你在取笑我?你有酒也不喝?”

“我吗?傍晚我同您在勒贝克那间酒店里已经喝过,这是我生平第二道;假如您很听话,我将给您一瓶差不多装满的好酒!”

“怎么,玛丽,你果真是个女巫吗?”

“您不是在勒贝克那间酒店里大手大脚地要了两瓶酒吗?您同小家伙喝了一瓶,另一瓶您放在我面前,我只喝了几口。您不在意,两瓶都付了账。”

“后来呢?”

“后来,我将没喝完的一瓶装在我的篮子里,因为我想,您或者小家伙路上会渴的;酒在这儿。”

“你是我平生见过的想得最周到的女孩子。啊!这个可怜的孩子离开酒店时还在哭呢!这并没妨碍她想到别人,而不是她自己。小玛丽,娶你的男人不会是个傻瓜。”

“但愿这样,因为我不会爱一个傻瓜。得啦,吃您的山鹑吧,它们烧得火候正好;没有面包,将就吃点栗子吧。”

“你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栗子?”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路上我顺便从树上摘下来,装满了我的口袋。”

“栗子也烤熟了吗?”

“假使火一生着我没把栗子煨在里面的话,我的脑袋瓜干什么使的?在地里总是这样做的。”

“哦,小玛丽,咱们一块来吃晚饭吧!我愿为你的健康干杯,祝愿你有个好丈夫……像你所希望的那样。给我说说这方面你有什么想法吧!”

“这叫我很为难,热尔曼,因为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怎么,一点儿没想过?从未想过?”热尔曼说,他开始用农夫的胃口吃起来,但切下最好的部分送到他的旅伴的面前,她执拗地不受,只取了几个栗子。他看到她不想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便又说:“告诉我,小玛丽,你还没有想到结婚吗?可是你已经到年龄了!”

“兴许想过,”她说,“但我太穷了。至少需要一百个艾居才能结婚成家,我得工作五六年才能攒满这笔钱。”

“可怜的姑娘!我真想让莫里斯老爹给我一百艾居,再转送给你。”

“太感谢了,热尔曼。那么别人会怎样议论我呢?”

“别人会说什么?人人都知道我年龄太大,不能娶你。所以别人不会猜想我……猜想你……”

“说呀,热尔曼!瞧,您的孩子醒了。”小玛丽说
正文 09 晚祷
小皮埃尔翻身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张望着四周。

“啊!这家伙,他听到有人吃东西,决不会放过的,”热尔曼说,“大炮声不能把他惊醒,但只要有人在他旁边爵动下巴额儿,他马上就睁开眼睛。”

“您在他的年纪,也该是这样的,”小玛丽带着狡黠的微笑说,“喂,我的小皮埃尔,你在找床顶吗?今夜它是树荫做成的,我的孩子;但你的爸爸晚饭照样没少吃。你想同他一起吃晚饭吗?我没有吃掉你的一份;我早就想到你会要的!”

“玛丽,我希望你吃一点,”农夫叫着说,“要不然我不吃了。我是一个馋鬼,一个老粗;你呢,你省下来给我们吃,这是不公道的,我很惭愧。瞧,我的食欲都没了;如果你不吃的话,我也不让我儿子吃。”

“您让我们安生点吧,”小玛丽回答,“我的胃口的钥匙不在您手里。我的胃口今儿个封上门了,而您的皮埃尔的胃口却像头小狼的胃口一样打开。喏,瞧他狼吞虎咽!噢!他将来也是个粗壮的庄稼汉!”

小皮埃尔不一会儿当真显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样子,他刚刚睡醒,还不明白在什么地方,怎么来的,就开始吞吃起来。等他吃饱了,便像摆脱了束缚的孩子那样兴奋,比平时更加聪明、好奇和滔滔不绝。他问自己到了哪里,待他知道是在树林中时,他显得有点害怕。

“这个树林里有凶恶的野兽吗?”他问他的爸爸。

“没有,”他爸爸回答,“一只也没有,根本用不着害怕。”

“你撒谎了,刚才你对我说,要是我同你到大树林里,狼会拖走我的!”

“瞧他嘴多厉害!”热尔曼发窘地说。

“他没错儿,”小玛丽说,“您刚才是对他这样说来着;他记性很好,想起来了。不过,我的小皮埃尔,要知道你爸爸从来不撒谎。我们穿过大树林时你正睡着,眼下我们是在小树林里,这儿没有猛兽。”

“小树林离大树林很远吗?”

“相当远;浪不会走出大树林。再说,要是有狼跑到这儿的话,你爸爸会把狼打死的。”

“你也打狼吗,小玛丽?”

“我们一起打,我的皮埃尔,你会帮我们大忙,对不?你不害怕吧?你会狠狠地打!”

“是呀,是呀,”孩子骄傲地说,摆出英雄的姿态,“咱们会把狼杀死!”

“没有人比得上你同孩子谈得来,让他们懂道理,”热尔曼对小玛丽说,“没多久你还是个孩子呢,还记得你母亲跟你说的话,这倒是真的。我深信人越年轻,越同孩子合得来。我很担心,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还不知道怎么做母亲,很难学会跟孩子们唧唧喳喳地说话和讲道理。”

“干吗学不会呢,热尔曼?我不明白干吗您对这个女人有坏的想法;您会改变看法的!”

“让这个女人见鬼去吧!”热尔曼说,“我真想打她那儿回来以后就再也不去了。我干吗要一个我不了解的女人呢?”

“我的小爸爸,”孩子说,“干吗今儿个你老在说妈妈,她不是死了吗?……”

“唉!难道你已经忘掉你可怜的好妈妈了吗?”

“没有,我看到她放进一只漂亮的白木匣里,外婆把我领到她身边去吻她,和她再见!……她全身是白的,都冰凉了,每天晚上舅妈教我祷告上帝,好让妈妈到天堂,在上帝身边身体热乎起来。你相信眼下她在天上吗?”

“但愿她在天国,我的孩子;应当时常祷告,让你妈妈看到你爱着她。”

“我这就祷告,”孩子说,“今儿晚上我没想到做祷告。但我一个人做不了,我总要忘掉一点。小玛丽得帮帮我。”

“好的,我的皮埃尔,我来帮你,”少女说,“你过来,跪在我身上。”

孩子跪在少女的裙子上面,合十他的小手,开始背诵祷文,起先全神贯注,十分热忱,因为他开头记得很熟;后来慢了下来,结结巴巴,最后一字一字地跟着小玛丽念。每晚,当他念到祷文的这一段时,便打起瞌睡,他从未学会背到底。这一回还是照旧,专心致志和他自己声音的单调,产生了往常的效果,他勉为其难地念着最后的音节,而且还是教了他三遍才念出的。他的头沉沉下垂,耷拉在玛丽的胸前:他的手松开了,垂落在自己的膝上。在篝火的亮光下,热尔曼瞧着他的小天使在少女的怀里打盹;她抱着他,她纯洁的气息温热着他金黄的头发,她也让自己沉浸在虔诚的梦想中,默默地为卡特琳的亡灵祈祷。

热尔曼感动了,竭力寻找话语,向小玛丽表达她使他油然而生的敬意和感激,但怎么也找不到能表达思想的话来。他挨近她,想吻她一直紧抱在怀里的孩子,他的嘴唇舍不得离开小皮埃尔的脑门。

“您吻得太重了,”玛丽对他说,一面轻轻地推开农夫的头,“您要把他闹醒的,让我再放他睡好,现在他又去做天堂的梦了。”

孩子让人放倒睡下,躺在马鞍的山羊皮上时却在问是不是骑在小青的背上。随后,睁开他蓝色的大眼睛,盯着树枝看了有一分钟,他好像在睁着眼睛做梦,抑或被白天溜进脑子里,临睡时才呈现出来的一个念头所激动。他说:

“我的小爸爸,如果你想给我另外一个妈妈的话,我愿意她是小玛丽。”

他不等回答,就合上眼睡着了
正文 10 冒着寒冷
小玛丽对孩子古怪的话看来并不在意,只当作好意的话看待;她给他仔细盖好,拨旺了火。笼罩在附近的沼泽上面的浓雾看来离散开还早得很,她便劝热尔曼在火边拾掇一下,打一个盹儿。

“我看出您已经想睡了,”她对他说,“因为您一声不吭,您瞪着火炭,就像您的小家伙刚才那模样。得了,睡一会儿吧,我来守着孩子和您。”

“睡觉的该是你,”农夫回答,“我呀,我来守着你们俩,因为我没有一点想睡的意思;我脑子里有五十个念头在转悠。”

“五十个呀,真不少,”姑娘带点调侃的意味说,“有多少人只要有一个念头就很高兴了!”

“那么,我要是没有五十个的话,至少有一个,一小时以来老纠缠着我。”

“我马上给您讲出来,包括您以前有过的念头。”

“好哇,你要猜得出就说出来吧,玛丽,由你说给我听,那我才高兴呢。”

“一个钟点以前,”她说,“您想吃……现在您想睡。”

“玛丽,我不过是一个放牛的,而你却简直把我当作一头牛了。你是一个淘气的姑娘,我看出你根本不想跟我聊聊。你睡吧,那总比数落一个闷闷不乐的人要好些。”

“要是您想聊聊的话,咱们就聊吧,”姑娘说,一面半躺在孩子旁边,头倚着马鞍,“您在自寻烦恼,热尔曼,这方面您没有显出多少男子汉的勇气来。如果我不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悲哀的话,我呀,我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那是当然,我放心不下的正是你的苦恼,我可怜的孩子!你要远离你的亲人,生活在一个尽是荒野和沼泽的鬼地方,你会染上秋季的寒热病,那儿养绵羊不会有什么收益,一个想养好羊的牧羊女总要发愁;再说,你要呆在陌生人中间,他们兴许不会好好待你,不了解你好在哪里。瞧,这真叫我说不出的难受,我真想把你带回你家里,不去富尔什了。”

“您说了这么些,心地真好,但缺少理智,我可怜的热尔曼;对朋友不该说泄气话,您不该给我指出我的命运不好的一面,而是应该给我指出好的一面,就像咱们在勒贝克那间酒店吃东西时您所做的那样。”

“有什么办法呢!那会儿我是那种看法,而眼下看法又另一个样。你最好是找到一个丈夫。”

“那不可能,热尔曼,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正因为不可能,我也就不去想它。”

“但如果找得到呢?兴许,你肯告诉我你希望要什么样的人,我就能够想出一个人来。”

“想出不等于找到。我呀,既然白费心思,也就不去设想。”

“你不想找一个家境富裕的吗?”

“不,哪敢这样想,因为我像约伯①一样穷。”——

①约伯是《旧约》上最穷的人。

“要是他家境宽裕,你就可以不愁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一家子都是正直的人,能让你接济你母亲,那怎样?”

“噢!那样敢情好!能接济我妈妈是我的全部心愿。”

“如果真有这种机会的话,即使男方不太年轻,你不会太挑剔吧?”

“啊!请原谅,热尔曼,这正是我看重的一点。我不喜欢年纪大的!”

“年纪大当然不行;但比如像我这样年纪的呢?”

“您的年纪对我来说是太大了,热尔曼;我喜欢像巴斯蒂安那样的年纪,虽然巴斯蒂安不如你漂亮。”

“你更喜欢养猪的巴斯蒂安吗?”热尔曼不称心地问,“喜欢这个眼睛长得像他所赶的牲口一样的小伙子吗?”

“我不管他的眼睛,只因为他是十八岁。”

热尔曼感到自己嫉妒得要命。他说:

“得了,我看你爱上了巴斯蒂安,这至少是一个怪念头!”

“是的,这可能是一个怪念头,”小玛丽回答,放声大笑,“他会成为一个怪丈夫。你要他信什么他就信什么。比方那一天,我在本堂神甫的菜园里捡到一只西红柿,我对他说,这是一只好看的红苹果,他像馋鬼一样咬了一口。您看到他那副丑态就好了!我的上帝,他多丑呀!”

“既然你嘲笑他,那么你并不爱他-?”

“这不能算是一个理由。但我并不喜欢他:他待他的小妹妹很凶,人又邀遏。”

“那么,你不觉得对别的人有意思吗?”

“这跟您有什么相干呢,热尔曼?”

“毫无相干,说说罢了。姑娘,我看你心里已经有个情人。”

“没有,热尔曼,您想错了,我还没有情人,以后也许会有:既然我打算攒上一点钱再结婚,我注定要晚结婚,嫁给一个年纪大的人。”

“那么,马上嫁给一个年纪大的吧。”

“不!要等我不再年轻的时候,那我就无所谓了;眼下是另外一回事。”

“玛丽,我看出我不讨你喜欢:这是一目了然的。”热尔曼没有斟酌字句,气恼地说。

小玛丽没有答腔。热尔曼向她俯下身子:她睡着了;仿佛受到瞌睡的袭击被征服了一样,孩子们就是这样的,他们还在叽叽咕咕说着话,却已经睡着了。

热尔曼很欣幸她没注意到自己最后的几句话;他承认说得完全不明智。他转过背去,想改变思路,散一散心。

但那是枉然,他睡不着,不想别的,净想刚才说过的话。他绕着火堆转来转去,走开了,又走回来;末了,他激动得好像吞了大炮火药一样,倚在那棵荫蔽着两个孩子的材于上,瞅着他们睡觉。

他心里想着:“我说不清我怎么从来没有发觉这个小玛丽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姑娘!……她虽然气色并不好,但她的小脸像荆棘丛中的玫瑰一样娇嫩!多么可爱的嘴巴,多么小巧的鼻子!……就她的年龄来说,她不算高大,身段长得像只小鹌鹑一样,体态像燕雀那样轻盈!……我不明白这儿的人干吗那样欣赏高大肥胖、脸色血红的女人……我的女人比较瘦小苍白,但她比谁都讨我欢喜……这一个也很娇弱,但她身体并非更坏,她好看得像只白羊羔一样!……再说,她的神态多么温柔忠厚!能从她的眼里看到她的善良的心,即使睡着眼睛闭上时也一样!……说到聪明,应当承认,她胜过我亲爱的卡特琳,跟她在一起不会厌气……她快活、聪明、勤快、多情和风趣。我看不出还能希望找到更好的女人……”

热尔曼企图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继续想:“我干吗老想着这些呢?我的岳父不爱听这些话,全家人都会说我是疯子!……再说,她本人也不想要我,这可怜的孩子!……她觉得我年纪太大,刚才她对我这样说来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在乎还要忍受贫穷苦难,穿着寒渗的衣服,一年里有两三个月要忍饥挨饿,只要有一天能够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丈夫,就心满意足了……她呀,她是对的!我在她的地位,也会那样做的……打现在起,如果我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办事,自己不满意的婚事就不去着手进行的话,那我要挑一个合意的姑娘……”

热尔曼越是想去分析,使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就越是做不到。他走开二十步远,消失在浓雾中;蓦地,他又走回来跪在两个睡着的孩子身边。他想再吻一吻小皮埃尔,他的一条臂膀搂着玛丽的脖子;他吻错了地方,玛丽感到有股像火一样的热气在她的嘴唇上一扫而过,她惊醒过来,惶恐不安地望着他,一点儿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我看不清你们,我可怜的孩子们!”热尔曼说,赶紧缩回身子,“我差点儿压在你们身上,把你们压痛了。”

小玛丽天真地信以为真,又睡着了。热尔曼走到火堆的另一头,向上帝起誓,他不再走动,直到她睡醒。他信守诺言,但心里很不自在,在相信自己都要发疯了。

将近子夜,雾终于散去,热尔曼可以透过树枝看到繁星闪烁。月亮也从蒙盖着它的雾气中挣脱而出,开始在湿漉漉的苔藓上撒下星星点点的钻石。橡树干仍然处在庄严肃穆的黑暗中,稍远一点,桦树的白色树干活像一排裹着尸布的幽灵。火光映在水塘中;青蛙习惯了火光,试着发出几下细弱胆怯的鸣声。老树虬结的枝桠布满白色的地衣,仿佛干瘦的巨大臂膀似的,伸展交叉在我们的旅行者的头顶上;这是一个美妙的地方,可是荒凉寂寞,热尔曼忍受不了,便唱起歌来,往水里扔石子,排解这可怕的孤寂烦闷。他想叫醒小玛丽;这时他看见她站起身来,看看是什么时辰,他向她提议重新上路。

“再过两小时,”他对她说,“快要天亮,天气会非常冷,尽管有火,咱们也忍受不了……现在往前赶路可以看得清了,咱们会找到一个接待我们的人家,至少能找到一个谷仓,咱们可以在屋顶下度过这一夜。”

玛丽没有别的主意,虽然她还很想睡觉,但她准备跟着热尔曼上路。

热尔曼抱起他的儿子,没有把他弄醒,并要玛丽挨着他,藏在他的披风里,因为她不愿意把自己裹着小皮埃尔的披风抽出来。

当他感到那少女这样挨紧他时,本来心情舒展和快活起来的热尔曼又开始失魂落魄了。有两三次他骤然地分开,让她一个人走。后来看到她跟不上,便又等着她,猛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搂得那样紧,她感到很惊讶,甚至有点恼火,但不敢说出来。

他们根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他们在树林里又转了一圈,重新回到那片空旷的荒野面前,于是又循着原路回来,兜来转去走了很长时间,透过树枝看到了亮光。

“好了!那儿有一所房子,”热尔曼说,“人都已经起来了,因为火都生着啦。天已经不早了吗?”

但这不是一所房子:这是他们动身时压住的篝火,微风又把火吹燃了……

他们走了两小时,又回到出发的地方
正文 11 露宿
“这一下我没辙儿了!”热尔曼跺着脚说,“咱们准是中了邪啦,非到大天亮不能从这儿出去。这地方准保有鬼作怪。”

“得了,得了,别恼火了,”玛丽说,“咱们得打定主意。生一堆更大的火,孩子裹得这样严实,不会出什么事,在露天过一夜,咱们不会死的。您把马鞍藏到哪儿啦,热尔曼?在枸骨叶冬青里边,这个冒失鬼!该去把它取出来!”

“接住孩子,抱好了,让我把他的床从荆棘丛里拉出来;我不想让你戳痛手。”

“好了,床在这儿,手戳破几个地方又不是挨了几刀。”勇敢的姑娘说。

她重新安排小皮埃尔睡下,这回他睡得那么熟,竟一点儿没觉察这一番新的旅行。热尔曼在火上放了好多柴。把周围的树林都照亮了;但小玛丽再也支持不住,虽然她一点儿没抱怨,她已经站不稳了。她脸色苍白,牙齿因为寒冷和衰弱,抖得格格作响。热尔曼搂住她,好让她暖和;焦虑不安、怜悯同情、不可抑制的温存举动,占据了他的心灵,使他的感官平静下来。他的舌头奇迹般地松动起来,一切羞涩都消失了。

“玛丽,”他对她说,“我喜欢你,而不能讨你喜欢,我觉得很不幸。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丈夫的话,那么,岳父、亲戚、邻居、别人的劝告都不能阻止我献身给你。我知道你能使我的孩子们幸福,你会教他们牢记他们的母亲,我问心无愧,也就心满意足了。我一向对你有好感,现在我感到那么爱你,如果你要求我一辈子都听从你的吩咐的话,我马上可以对你发誓这样做。求求你看看我多么爱你,想法子忘掉我的年龄吧。请这样想:认为三十岁的男人已经老了是一个错误的想法。况且我只有二十八岁!一个年轻姑娘生怕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到十二岁的男人,就被别人说闲话,因为这不合本地的风俗;但我听说过,别的地方不把这当作一回事;相反,人们宁愿给年轻姑娘找个依靠,把她嫁给知情达理、具有百折不挠勇气的男人,而不会走入歧途的小伙子,人们以为他是个好人,他却会变成一个坏蛋。再说,岁月不一定使人年老,这要看一个人的精力和健康怎样。如果一个人被过度的劳动和贫穷,或者被放荡的行为耗尽了精力,他在二十五岁之前就变得老了。而我却不同……你没听我说话呢,玛丽。”

“不,热尔曼,我听得很仔细,”小玛丽回答,“但我在想我母亲一直对我所说的话: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如果她的丈夫是七十岁或七十五岁,不能再干活来养活她的话,那是很可怜的。他成了个废物,而她这个岁数,也开始非常需要照顾和休息,却不得不照料他。这样下去,会终于一贫如洗。”

“父母说这种话是有道理的,我承认,玛丽,”热尔曼说,“但总之,他们是要牺牲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时期,去预见老年的结局,那时一个人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怎么了结已无所谓了。而我呢,我到老年不会有饿死的危险。眼下我能够攒点儿钱,因为我同岳父母一起过活,干得多,花得少。再说,我会非常爱你,你看吧,这会防止我衰老。听人说,一个人生活幸福能保养自己,我觉得,说到爱你,我比巴斯蒂安更年轻;因为他并不爱你,他呀,他太蠢,太孩子气,不明白你多么漂亮,多么善良,生来是被人追求的,得啦,玛丽,别讨厌我了,我不是一个可恶的人:我让我的卡特琳很幸福,她临死前在上帝面前说过,我一直都使她心满意足,她吩咐我再娶一个。似乎她的精灵今儿晚上对她睡着的孩子说过话。你刚才不是听到他所说的话吗?他的眼睛望着空中某种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而他的小嘴哆嗦着!他看到的是他的妈妈,你相信好了,正是她让他说出,他想要你代替她。”

“热尔曼,”玛丽不胜惊讶而且若有所思地回答,“您说得很坦率,您的话是真心实意的。我拿得稳我爱您是会做对的,如果这不会引起您的岳父母不满的话:但是您干吗要我这样做呢?我的心没有替您说话。我很喜欢您,虽然您的年龄还没有使您变得难看,但却叫我害怕。我觉得您对我来说总像个什么人,好比叔叔或者教父一样;我应当对您尊敬,您会有时把我看作一个小姑娘,而不是您的女人和同辈,况且我的朋友们兴许会嘲笑我,尽管去理会这种事很蠢,但我相信在结婚那天,我会羞愧难言,有点悲哀。”

“这是些小孩子的理由;你说话完全像个孩子,玛丽!”

“是呀,我是个孩子,”她说,“就因为这个,我害怕太有理智的男人。您看得很清楚,我配您是太年轻了,因为您已经责备我说话没有理智,我这样的年龄,不可能有更多的理智。”

“唉!我的上帝,我这样笨嘴笨舌,表达不好心里的想法,真是多么可怜呵!”热尔曼嚷着说,“玛丽,您不喜欢我,事实就是这样;您觉得我太简单,太笨拙。如果您有点喜欢我的话,您不会这样清楚地看到我的缺点。您并不喜欢我,就是这样!”

“这不是我的错儿,”她回答,对他不再以你相称感到有点不快,“听您这么对我说,我是尽力而为了,但我越是朝这方面使劲,脑子里就越装不进去:我们要成为夫妻。”

热尔曼没有吱声。他的手捧着头,小玛丽不知道他是在哭泣、赌气,还是睡着了。看到他这样阴沉,猜不透他在转什么念头,她心里有点不安;但她不敢对他再多说什么,她对刚才发生的事惊诧不已,不想再睡,急不可耐地等着天亮,一面不断地照看火堆和孩子,热尔曼仿佛再想不到孩子了。然而热尔曼根本没有睡觉;他没有思索自己的命运,也没有设想大胆的计划,诱惑的打算。他心里难受,有山一样高的烦恼压在心上。他真想死去。一切都好像对他不利,如果他能哭的话,他一定痛快地哭一场。但在苦恼中也有一点对自己恼火,他压抑着,不能也不愿诉说出来。

等到天亮,田野里的响声向热尔曼透露信息时,他的手从脸上放下来,他站起身,看到小玛丽也没有睡,但他不知对她说什么,以表示他的关心。他完全泄了气,他又把马鞍藏到荆棘丛里,口袋搭在肩上,手里牵着儿子。

“玛丽,”他说,“现在咱们尽快赶到目的地。你愿意我送你到奥尔莫吗?”

“咱们一起走出树林吧,”她回答说,“等到摸清了方向,我们再各走各的路。”

热尔曼没有回答。姑娘没有要他把自己带到奥尔莫去,他感到不快,他没有发觉自己刚才的腔调势必会引起拒绝。

他们走了两百步远,遇到一个樵夫,他把他们引上了正路,还告诉他们,穿过大牧场,一个笔直往前走,另一个向左走,就可以到达各自的目的地;这两个地方紧相毗邻,从奥尔莫农场可以清楚地看到富尔什的房子,反过来也一样。

他们谢过樵夫,往前走去,樵夫又叫住他们,问他们是不是丢了一匹马。他对他们说:

“我在院子里找到一匹漂亮的小青马,兴许是狼把它逼到这儿寻找躲避的地方。我的几条狗叫了一夜,天亮时我看到这匹马在我的车棚下,眼下还在那儿。咱们去瞧瞧,如果你们认出是它的话,就把它领走。”

热尔曼先说出小青马的特征,确信就是它,于是他又回去寻找马鞍。小玛丽便向他提出,把他的孩子带到奥尔莫,待他去过富尔什,再来把孩子领走。

“我们过了这一夜,他身上有点龌龊,”她说,“我洗干净他的衣服和他漂亮的小脸蛋,给他梳好头,等他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时候,您可以把他介绍给您的新家庭。”

“谁对你说我要去富尔什?”热尔曼没好气地回答,“也许我不去了!”

“不,热尔曼,您应该去,您要去。”姑娘说。

“你急着要我同另一个女人结婚,好放心我不来麻烦你?”

“得了,热尔曼,别再这样想了:这个念头是您昨夜才有的,这次倒霉的遭遇有点扰乱了您的脑子。而眼下您必须恢复理智;我答应您忘掉您对我说过的话,决不对别人说起。”

“咳!你愿意的话,说出去好了。我不爱否认自己的话。我跟你说的是真心实意的话,在任何人面前我决不脸红。”

“不错,但您的女人如果知道,您到她家的时候,早在想着另一个女人,那她对您不会有好感。所以您要留神现在的一言一语;别这样当着人怪模怪样地盯着看我。想想莫里斯老爹,他是相信您会服从他的。如果我使您违拗他的主意的话,他要对我不客气的。再见,热尔曼;我将小皮埃尔带走,好让您不得不去富尔什。这是我替您保管的一样抵押品。”

“你愿意跟她一起去吗?”农夫对他的儿子说,一面已看到孩子攥住小玛丽的手,决意要跟着她。

“愿意,爸爸,”孩子回答,他听到并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大人毫不回避地当着他的面所说的话,“我要跟我可爱的玛丽一起走:你结好婚以后再来找我好了;可我要玛丽做我的小妈妈。”

“你瞧,他要你做妈妈呢!”热尔曼对姑娘说,“听着,小皮埃尔,我巴不得这样,要她做你的妈妈,同你老呆在一起;可她不愿意。她拒绝我了,你想办法叫她答应你。”

“放心吧,爸爸,我会让她答应的:我要什么,小玛丽就会做什么。”

孩子和姑娘离开了,剩下热尔曼一个人,比先前更加忧愁,更加六神无主
正文 12 乡下美人
他的衣服和马具一路上弄得凌乱不堪,待他理好,骑上了小青马,按别人指点的到富尔什的路走去的时候,他想自己再也没法后退,应该把这激动的一夜像一场险梦那样忘掉。

他看到莱奥纳老爹在他白房子的门口,坐在一张漆成菠菜绿的漂亮长凳上。门前有六级石阶,一看便知,这房子有个地窑。菜园和大麻田的围墙抹上了灰沙。这是一所漂亮的住屋,不注意会误认为是资产者的住宅。

未来的岳父走上前迎接热尔曼,关于他全家的消息问了有五分钟,然后插入一句对邂逅相遇的人的客套话,问他此行的目的:“您是到这儿来溜溜吗?”

“我是来看望您的,”农夫回答,“代我的岳父给您送上这点野味薄礼,还给他带句话:您该知道我来拜望的目的。”

“哈!哈!”莱奥纳老爹朗声笑起来,拍着自己滚圆的肚子,“我看出来啦,明白啦,有数啦!”他眨了眨眼,添上说:“我的年轻人,来献殷勤的不止您一个人呢。屋里已经有三个人像您一样等着。我呢,哪一个我都不打发走,我很难说谁好,说谁坏,因为都是顶呱呱的对象。不过,看在莫里斯老爹的面上,还有您种的都是好地,我宁愿是您中选。但我的女儿已经成年,她是自己产业的主人,她要按自己的主意做事。进屋吧,让大家认识一下您;我希望您中彩!”

“对不起,请原谅,”热尔曼回答,他原来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现在发现是个候补者,觉得非常惊诧,“我不知道您的女儿已经有了求婚的人,我不是来同别人争夺的。”

“我的孩子,”莱奥纳老爹仍然心平气和地回答,“如果您以为您来迟了,我的女儿就没有求婚人的话,那您就大错特错了,卡特琳有吸引求婚者的地方,她的困难是选中哪一个。我说,您进屋吧,不要失掉勇气。这是一个值得卖力争夺的女人。”

他带着粗俗的笑意推着热尔曼的肩膀,进屋后嚷着说:“喂,卡特琳,又来了一个!”

这样当着其他求婚者的面把他介绍给那个寡妇的方式既轻松又粗鲁,使农夫惊慌失措,大为不满。他显得很笨拙,一时不敢抬起眼睛瞧那美人和那些求爱的人。

寡妇盖兰长得不错,也不缺少风韵。但她的表情和打扮头一眼就不讨热尔曼喜欢。她的神态大胆而倨傲;她的镶了三层花边的帽子,她的绸围裙,她的黑绸头巾,和他想像中严肃端庄的寡妇很不相称。

这样讲究服装,这样放肆的举止,使他觉得她又老又丑,虽然她两样都不是。他想,这样珠光宝气和跳跳蹦蹦,对小玛丽的年龄和聪明才智倒也合适,这个寡妇的玩笑粗鲁大胆,她盛装打扮显得很俗气。

三个求婚者坐在一张摆满了酒肉的桌边,整个星期日早上,这些东西都要为他们摆在那里;因为莱奥纳老爹喜欢摆阔,寡妇也很乐意摆出她漂亮的餐具,像女财主一样款待客人。热尔曼虽然生性纯朴和容易信任别人,他却观察透彻,他平生第一遭怀着戒心同人干杯。莱奥纳老爹硬要他坐在竞争者中间,并坐在他对面,殷勤地招待他,对他特别偏爱。作为礼物的野味虽然热尔曼吃掉了一部分,仍然很丰盛,足以产生效果。寡妇显得很领情,而那几个求婚者却投以轻蔑的一瞥。

热尔曼在这群人中觉得很不自在,也吃得不痛快。莱奥纳老爹拿他开玩笑说:“瞧您愁眉苦脸的,您在对酒杯赌气吧。别让爱情伤了您的胃口,因为一个空肚子的情人,决不会像喝一点儿酒就会思路大开的人那样,妙语连篇。”热尔曼被人看做已经堕入情网,真是有苦难言。那寡妇装模作样,垂下眼帘,微露笑容,有如对自己的行动十拿九稳的人一样,这使他真想否认自己已拜倒在石榴裙下;但他生怕显得失礼,只得强作欢颜,竭力忍耐。

在他眼里,寡妇的情人是三个粗野的人。他们一定很有钱,所以她才接受他们的追求。有一个已经四十开外,像莱奥纳老爹一样肥胖;另一个是独眼龙,已经喝得昏头昏脑;第三个是年轻的、相当漂亮的小伙子,他想卖弄聪明,说的话这样平庸,实在令人可怜。但寡妇觉得好笑,仿佛她很欣赏这些蠢话似的,由此证明她趣味不高。热尔曼起先以为她很中意这个小伙子;但一会儿他发觉自己受到一种特殊的鼓励,主人希望他卖点劲儿。他反倒有了理由自己觉得并显得更加冷淡,更加严肃。

做弥撒的时候到了,大家离开桌子一同前往。要一直走到半里地以外的梅尔斯村,热尔曼精疲力竭,他真想有点时间先睡一会儿;可是他从不错过望弥撒,于是他同别人一起上了路。

路上挤满了人,寡妇趾高气扬地走着,三个求婚者簇拥着她,她一忽儿挽着这个的手臂,一忽儿又挽另一个的手臂,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她很想让行人看到第四个求婚者,但热尔曼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串地被一条裙子拖着走,未免太荒唐可笑,他便保持适当距离,一面同莱奥纳老爹说着话,想法让他开心,缠着他,好让他们两个显得不像属于那一伙似的
正文 13 农场主
他俩到达那村子的时候,寡妇停下来等他们。她一定要带着她的全班人马一同进去;而热尔曼不肯给她这种满足,离开了莱奥纳老爹,走近几个熟人,从另一个门走进教堂。寡妇十分恼恨。

做过弥撒,她在跳舞的草坪上得意洋洋地到处露脸,轮流跟她的三个情人跳舞。热尔曼看着她跳,觉得她跳得不错,就是装腔作势。

“喂,”莱奥纳老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您怎么不同我的女儿跳舞?您未免太胆小了。”

“打从我女人死后,我就不跳舞了。”农夫回答。

“嗨!既然您要再找一个,心上的悲哀就该同身上的丧服一起脱掉。”

“这不是理由,莱奥纳老爹;再说我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再喜欢跳舞。”

“听着,”莱奥纳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说,“您进了我家,看见宾朋满座,心里有气,我看出您很骄傲;不过这是不理智的,我的孩子。我的女儿习惯了别人献殷勤,尤其是两年来她服丧期满,总也不该她来巴结您呀。”

“您的女儿要结婚已经有两年了,难道她还没有找到对象吗?”热尔曼问。

“她不愿匆匆忙忙,她是对的。尽管她外表机灵,您兴许觉得她不够稳重,但她是一个很有见识的女人,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倒不觉得是这样,”热尔曼直率地说,“在她后面拖着三个情人,如果她明白自己要的是谁的话,她至少觉得两个是多余的,会请他们呆在他们家里。”

“干吗要这样呢?您一点不懂奥妙,热尔曼。她既不要那个老的,也不要独眼龙和年轻人,我八九不离谱了;而如果她打发走他们的话,人家会以为她还想守寡,以后也就不会有别人来了。”

“啊!也是的!这些人是用来作招牌的!”

“您说得不差。如果这对他们倒也合适的话,有什么坏处呢?”

“各有所好嘛!”热尔曼说。

“我看出您的所好不是这样。可是,咱们可以谈到一起嘛,假设您被选中了,别人就会让位给您。”

“是呀,假设一下!但知道被选中之前,要闲呆多少时候呢?”

“这要看您了,我想,要看您会不会说话和得到她的心。眼下,我女儿很明白,这辈子她最好的光阴是她被人追求的时候,她还能支配几个男人时,她并不急于做人家的奴仆。所以,只要这场游戏叫她开心,她还要乐它一下;而要是您比游戏更叫她喜欢的话,这场游戏就会结束。只要您不灰心气馁就行。每个星期天都来同她跳舞吧,如果她觉得您比别人更可爱,更有教养的话,她迟早有一天准会给您一个好讯的。”

“对不起,莱奥纳老爹,您的女儿有权利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没有权利来非难她。我要在她的地位的话,我不会这样做;我会做得直率一些,不会让男人耗掉时间,他们不必围着一个耍弄他们的女人团团转,准定有更好的事情可做。总之,即使她感到这里有乐趣和幸福,那也与我无关。只要我要告诉您一句话,打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很难向您开口,因为您一开头就误会了我的来意,您又不让我有机会解释,以致您相信了那根本没有的事。您要知道,我来这里不是向您女儿求婚的,而是要买那对牛,就是您准备下星期拉到集上去的,我岳父觉得会中他的意。”

“我明白,热尔曼,”莱奥纳很平静地回答,“您看到我的女儿同求爱的人在一起,就改变了主意。您请使吧。看来,能吸引这部分人的,却使另一部分人扫兴,既然您还没有开口,您有权退出。如果您真要买我的牛,请到牧场去看看;回头我们来谈谈,这买卖不管做成做不成,您回去之前一定得同我们一起吃中饭。”

“我不想再多打搅您,”热尔曼说,“兴许您在这儿有事;我呢,我看着跳舞,没事可干,心里闷得慌。我去看看您的牲口,一会儿我到您家去找您。”

说完,热尔曼便脱身了,他朝牧场走去,莱奥纳已经指给他看远处的一部分牲口。莫里斯老爹当真要买牲口,热尔曼心想,如果他牵回家一对价钱适中的漂亮耕牛的话,他故意错过此行的目的,也就会得到原谅了。

他走得很快,一会儿便离奥尔莫不远了。他感到要去抱吻儿子,甚至想再见见小玛丽,虽然他已经失望,赶跑了从她那儿得到幸福的想法。他的所见所闻,这个风骚的爱慕虚荣的女人,这个狡猾而又头脑狭窄、怂恿女儿养成自负虚假恶习的父亲,在他看来这种同乡村风俗的庄重相悖的城市奢华,在无聊愚蠢的闲话中消磨掉的时间,这个同他家截然不同的家庭,尤其是庄稼人离开了劳动习惯后所感到的极不自在,这几小时以来他所遭受的一切烦恼窘困,使热尔曼渴望同他的孩子和他的小邻居重逢。即使她没有爱上他,他还是想找她散散心,使他的精神恢复常态。

但他白白地-望附近的牧场,他既找不到小玛丽,也找不到小皮埃尔:可是,这已经是牧羊人来到田野的时候。在一片休耕地上有一大群牲口;他问一个放牧的小孩,这是不是奥尔莫农场的羊群。

“是的。”孩子说。

“你是牧童吗?你们这儿是由男孩子来放羊吗?”

“不是。我今天放羊是因为牧羊女走了:她得了病。”

“今天早上你们不是新来一个牧羊女吗?”

“噢!不假!她也已经走了。”

“怎么,走了?她不是带着一个小孩吗?”

“是的,一个老在哭的小孩。两个小时后他俩都走了。”

“往哪儿走?”

“看模样是朝来的方向走。我没问他们。”

“他们干吗走呢?”热尔曼问,越来越不安。

“嗨!我怎么知道?”

“难道没有讲好工钱?可是这应该事先商量好的。”

“我对您什么也说不清。我看到他们来了又走了,就这么回事。”

热尔曼朝农场走去,询问那些佃农。没有人说得清,但有一件事是确实的:姑娘跟农场主谈过之后,一声不吭,带着哭哭啼啼的孩子就走了。

“难道有人虐待我的儿子?”热尔曼嚷着说,他的眼睛在冒火。

“那是您的儿子吗?他怎么会同这个姑娘在一起?您打哪儿来?叫什么名字?”

热尔曼看到,按照本地的习惯,佃农用别的问题来回答他的问题,便不耐烦地跺着脚,要求见一见农场主。

农场主不在:他没有整个白天呆在农场的习惯,他骑着马,不知到他的哪一个农场去了。

“总之,”热尔曼焦急不安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个姑娘走掉的原因吗?”

佃农和他的女人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笑容,然后回答他一无所知,这同他不相干。热尔曼探听到的,只是姑娘和孩子往富尔什那边走了。他跑到富尔什:寡妇和求爱的人还没有回来,莱奥纳老爹也没有回来。女仆告诉他,有个姑娘和一个孩子来找过他,由于不认识他们,她不愿接待,劝他们到梅尔斯去。

“您干吗不肯接待他们呢?”热尔曼恼火地说,“这地方的人真是多疑,难道连邻居都不肯开门吗?”

“当然-!”女仆回答,“在这样有钱的人家,自然该多加小心。主人不在的时候,一切我都要负责,我不能对随便什么人都开门。”

“这风气真丑恶,”热尔曼说,“我宁愿贫穷,也不愿这样提心吊胆地生活。再见,姑娘!再见,你们这个鬼地方!”

他向附近人家打听,有人看到牧羊女和孩子。因为那孩子是自说自话从伯莱尔跑出来的,没有打扮,穿着有点撕破的罩衫,披着那张小羔羊皮;小玛丽一向穿着很差,所以别人把他们看成乞丐,给了他们一点面包。姑娘要了一片给那饿了的孩子,然后她带着他很快离开了,走到树林那边。

热尔曼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又问奥尔莫的农场主有没有到富尔什来过。

“来过,”那人回答,“姑娘走后不久,他骑着马经过这儿。”

“他是不是在追赶她?”

“啊!那么您了解他了?”和他说话的当地酒店老板笑着说,“当然啦;这个放荡的家伙追逐起姑娘来没个命。但我不信他会追逐这一个;即使他见到了她……”

“够了,谢谢!”

他与其说是跑,还不如说是飞到莱奥纳的马厩。他将马鞍扔到小青的背上,腾身上马,朝尚特卢伯树林那边疾驰而去。

他的心因不安和愤怒噗通噗通地跳着,汗水从脑门上淌下来。他把小青的腹部都刺出了血,而它看出是往回家的路上走,不用催促,也跑得很快
正文 14 老太婆
热尔曼不一会儿又来到沼泽边过夜的地方。火堆还在冒烟;一个老太婆在捡小玛丽堆在那儿用剩的枯枝。热尔曼停下来向她打听。她是个聋子,误解了他的问话:

“是的,我的孩子,”她说,“这儿就是魔沼。这是个坏地方,走近这儿得用左手扔三块石头到里面,同时用右手划十字:这样可以赶走妖怪。要不然,灾祸就会落到打这儿走过的人身上。”

“我不跟您说这个”热尔曼挨近她,大声嚷嚷说,“您看到一个姑娘和一个孩子经过这个树林吗?”

“是的,”老太婆说,“淹死过一个小孩!”

热尔曼从头抖到脚;幸而老太婆又说:

“那是很久以前了;为了纪念这件不幸事。还竖了一个漂亮的十字架呢;但在一个大风暴的夜里,恶魔把十字架扔到水里去了。眼下还可以看到它的一头。要是有人倒霉,在这儿耽搁过夜,不到天亮他准保走不出来。他怎么走啊走都没用,他在树林里走上两百里,仍然回到原来的地方。”

听到这一番话,农夫的想像不由自主的激动起来,一想到大概发生了不幸的事,会证实老太婆的说法,他这样紧张,以致觉得全身发冷。他看到没希望再打听到其他消息,便又骑上马,在树林里满处跑,使足了劲儿叫唤皮埃尔,还打着响鞭,折断树枝,使树林里充满了他走动的响声,然后他倾听有没有声音回答他;但他只听到散布在矮树林中的母牛的铃铛声,还有争夺橡实的猪的嚎叫声。

临了,热尔曼听到背后有一匹马追赶上来的蹄声,有个中年人,褐色皮肤,身体壮实,穿着半像半不像资产者,喊着叫他停住。热尔曼从未见过奥尔莫的农场主;但愤怒的本能使他马上断定这就是他。他转过身,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人,等待着他说话。

“您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带着一个小男孩打这儿经过吗?”农场主佯装很随便的样子说,尽管他显得很激动。

“您找她干吗?”热尔曼回答,并不想掩饰他的愤怒。

“对您实说吧,这事与您无关,我的朋友!但我没有必要隐瞒,告诉您吧,这是一个牧羊女,我不了解她就雇定她一年……待到我见她来了,觉得到她太年轻,身体太弱,胜任不了农场的活计。我辞退了她,但我想付给她短途旅行的费用,我一转过身去,她却生气走了……她这样匆忙,连她的一部分衣物和钱包也忘了拿,里面当然没有多少钱;兴许只有几个铜子!……反正我要打这儿经过,我想会遇到她,把她忘记拿走的东西和我欠她的钱交给她。”

听到这个虽则不算很真实,至少很可能的故事,热尔曼的心太老实了,不禁踌躇起来。他用锐利的目光盯住农场主,对方厚颜无耻而又坦然地顶住了这种探问。

“我要弄明白这件事。”热尔曼心里想,强忍住愤怒说:

“这是我们村的姑娘,我认识她,她应该打这儿过……我们一起往前走吧……我们准定会找到她。”

“您说得对,”农场主说,“我们往前走吧……可是,如果这条大路走到头还找不到她的话,我就不往下找了……因为我要走到阿尔当特这条道。”

“嘿!”农夫暗想,“我不离开你!哪怕我要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在这魔沼周围打转!”

“等一等,”热尔曼突然说,他盯住一簇在奇怪地颤动的染料木,“喂!喂!小皮埃尔,是你吗,我的孩子?”

小孩认出了父亲的声音,便像一只麂子从染料木中跳出来,但他一看到他的父亲由农场主陪伴着,便吓得止住脚步,不知所措了。

“来,我的皮埃尔!来,是我呀!”农夫嚷着向他驰去,他跳下马,把儿子抱在怀里,“小玛丽在哪儿?”

“她躲在那里,因为她害怕这个黑脸的坏蛋,我也怕。”

“嗨!放心吧;我在这儿……玛丽!玛丽!是我呀!”

玛丽爬着过来,她一看见农场主紧跟着热尔曼,便跑过去投在他怀里,紧偎着他,好似女儿偎着父亲一样。

“啊!我的好热尔曼,”她对他说,“您来保护我;和您在一起,我就不怕了。”

热尔曼打了个寒战。他瞧着玛丽:她脸色苍白,衣服被荆棘撕破了,她像一头被猎人围猎的小鹿一样,四处奔跑,寻找茂密的树丛。但她脸上既没有羞愧,也没有绝望的神色。

“你的主人要跟你说话。”他对她说,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

“我的主人?”她傲然地说,“那个家伙不是我的主人,永远也不是!……热尔曼,您才是我的主人。我要请您带我到您家里去……我愿意给您做事,不要工钱!”

农场主走上前来,假装有点儿不耐烦。

“喂!姑娘,”他说,“您忘了几样东西在我们那儿,我给您带来了。”

“没有的事,先生,”小玛丽回答,“我没有忘记什么,也不向您要什么东西……”

“您过来听我说几句,”农场主又说,“我有点事要跟您说!……来呀!……别害怕……只说两句话……。”

“您可以大声说出来……我同您没有什么秘密。”

“至少过来拿走您的钱嘛。”

“我的钱?您什么也不欠我,谢天谢地!”

“我早料想到是这样,”热尔曼小声说,“但是不要紧,玛丽……去听听他对你说什么……因为我也很想知道。然后你再告诉我。我自有道理。你到他的马跟前去……我给你看着。”

玛丽朝农场主走近三步,他伏在鞍头上,低声对她说:

“姑娘!这是给你的一个漂亮的金路易,你什么也别说,明白吗?我只说我觉得你身体太弱,胜任不了我的农场的活计……这事不用再提了……最近几天里,我会再到你们那儿,如果你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我会再给你一点东西……如果你通情达理的话,只要对我说一声就行了:我会把你带到我家去,或者在黄昏时,我同你到牧场谈心。你要我带给你什么礼物呢?”

“喏,先生,这就是我给您的礼物!”小玛丽高声回答,把他的金路易扔在他脸上,扔得还很重,“我非常感谢您,您路过我们村里时,请通知我一声:我们村里的男孩子,全都会来接待您,因为我们村里的人,非常喜欢那些调戏可怜的姑娘的绅士!您会看到怎么等着您的。”

“您是个爱撒谎、爱说蠢话的丫头!”农场主气咻咻地说,咄咄逼人地举起他的棍子,“您想让人相信连个影儿也没有的事,可是您骗不到我的钱:您这种人大家都知道!”

玛丽吓得往后退;热尔曼冲到农场主的马辔头旁边,抓住它用力地摇晃着说:

“现在全明白啦!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下来!我的老兄!下来!咱俩来谈谈!”

农场主不想较量一番:他用马刺去刺他的马,想脱身逃走,还想用棍子去敲农夫的手,使他松开辔头;但热尔曼闪开了,抓住他的腿,把他拉下马来,摔在蕨草上。虽然他站了起来,使劲抵抗着,还是被摔在地下。热尔曼把他压住,对他说:

“你这个没有心肝的家伙!我愿意的话,可以痛打你一顿!但我不喜欢叫人受罪,不过,没有什么惩罚能使你改恶从善……你要是不向这姑娘跪下求饶,就别想在这里动窝。”

农场主对这类事有过经验,想用开玩笑应付过去。他说他的罪过没有这样严重,因为只不过嘴上说说罢了,他很愿意认罪,只要答应他抱吻一下姑娘,大家一起到附近的酒店喝一品特酒,然后彼此和和气气地分手。

“你真可恨!”热尔曼回答,把他的脸摁到地上,“我真不要看你这副丑恶的嘴脸。得,你也该脸红脸红了,你路过我们村里时,请走‘耻辱’①道吧。”——

①这是村口处离开大道,绕着村子外围的小路。凡是害怕受到应得侮辱的人都走这条小路,避免被人看见——原注。

他捡起农场主那根枸骨叶冬青木棒,在腿上一折为二,给他显示他的腕力,轻蔑地把断棍扔得远远的。

然后,他一只手牵着他的儿子,另一只手牵着小玛丽,气得浑身发抖地离开了
正文 15 返回农场
一刻钟以后,他们已经越过那片荒野,奔驰在大路上,小青每见到一样它认得的东西就发出嘶鸣。小皮埃尔把他所能了解的事情经过讲给他父亲听。

“我们到了以后”,他说,“就马上到羊圈去看那些好看的绵羊,那个家伙来找我的玛丽说话。我呢,我爬上羊槽去玩了,那个家伙没看见我。他对我的玛丽问过好后,就去吻她。”

“你让他吻了吗,玛丽?”热尔曼气得发抖地说。

“我以为这是一种礼节,一种对新来的人的地方风俗,就像你们村里一样,老祖母要抱吻来干活的姑娘们,向她们表示她收她们,像母亲一样对待她们。”

“后来,”小皮埃尔接着说,他对叙述一件惊险遭遇感到骄傲,“这个家伙对你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你叫我再也别重复,也别记住:所以我很快就忘了。可是,我爸爸要我说出来的话……”

“别说,我的皮埃尔,我不想听,我要你再也别记住。”

“既然这样,我再把它忘掉吧,”孩子说,“后来那个家伙看样子冒火了,因为玛丽告诉他,她要走了。他对玛丽说,她要什么他都给,给一百法郎!我的玛丽也恼火了。他走过去要动手,好像要打她的样子。我害怕起来,扑在玛丽身上,大声叫喊。这个家伙就说:‘怎么回事?这孩子打哪儿来的?给我撵出去。’他举起棍子要打我,我的玛丽止住了他,对他说:‘我们回头再谈,先生;眼下我得把这孩子送到富尔什去,然后我再回来。’他一走出羊圈,我的玛丽就对我说:‘我的皮埃尔,咱们逃走吧,快离开这儿,因为这个家伙不怀好意,要对我们下毒手。’我们从谷仓后面绕过去,穿过一个小牧场,到富尔什去找过您。您不在,那里的人不让我们等您。这个家伙骑着他的黑马追赶我们来了,我们就逃得更远,后来躲到树林里。他也赶来了,我们听到他赶来的声音,就躲了起来。他一过去,我们又向前跑,要跑回家去;最后您来了,找到了我们;全部经过就是这样。对不对,玛丽,我没漏掉什么吧?”

“没有,我的皮埃尔,这全是真的。眼下,热尔曼,您要给我证明,对我们村里的人说,我不能呆在那边,不是我缺乏勇气,不肯干活。”

“而你,玛丽,”热尔曼说,“我要请你想想,保护一个女人,惩罚一个无赖,二十八岁的男人不算太老吧!我想知道,巴斯蒂安,或者另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优越的地方就在比我小十岁,会不会被小皮埃尔所说的那个家伙打倒呢,你以为怎样?”

“我以为,热尔曼,您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一辈子都要感谢您。”

“就这样吗?”

“我的小爸爸,”孩子说“我答应您的话,我忘记对小玛丽说了。我没有时间,但到家我要对她说的,我也要对外婆说。”

孩子这样应承终于使热尔曼思索起来。现在问题是要对岳父母解释,他对寡妇盖兰的不满,但不便说是别的思想使他这样明智和严厉。一个人感到幸福和自豪的时候,似乎很容易使别人接受他的快乐;可是一方面受到拒绝,另一方面又受到责备,这可不是一种愉快的处境。

幸亏他们回到农场时,小皮埃尔睡着了,热尔曼没有弄醒他,把他抱到床上。然后他竭尽所能,进行解释。莫里斯老爹坐在门口的三脚凳上,严肃地听他说话。尽管他并不满意此行的结果,但热尔曼讲到寡妇那套风流的举动,问岳父他有没有时间一年五十二个星期日都去求爱,到年终还有被回绝的危险,这时他的岳父点着头赞同地回答:

“你没有错,热尔曼,这是不可能的。”

接着热尔曼叙述他怎样不得不尽快带走小玛丽,使她免受一个下流主人的侮辱,甚至是强暴行为,莫里斯老爹又点头赞同说:

“你没有错,热尔曼;这是应当的。”

热尔曼讲完全部经过,举出所有理由后,他的岳父母同时沉重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面面相觑。随后那家长站起来说:

“好吧!听凭上帝安排吧!好感是不能勉强的呵!”

“来吃晚饭吧,热尔曼”岳母说,“事情没有安排妥帖,真是不顺心;但照情形看来,是上帝不肯成全这事,只好另想办法。”

“对,”老头子说,“像我女人说的,另想办法吧。”

家里没有别的异议。翌日天明,小皮埃尔同云雀一道起来,他已经不再受到前两天不平凡的事件的激烈影响,又恢复他那种年纪的农村小孩无所用心的状态,把索绕在他脑子里的事都忘光了,只想到同他的弟弟们玩耍,在牛和马面前扮作“大人”。

热尔曼也想忘掉这件事,重新埋头干活;但他变得闷闷不乐,心不在焉,人人都注意到了。他没有跟小玛丽说话,甚至不看她一眼,要是有人问他,她在哪个牧场,打哪条路走的,不论什么时间,他要回答的话,他不会说不出来的。以前他不敢要求他的岳父母在冬季收留她在农场里,但他知道她得忍饥挨饿。现在她并没有受穷受苦,吉叶特大娘怎么也弄不明白,她储存的那点木柴从不会减少,她的谷仓头天晚上差不多搬空了,早晨又装得满满的,甚至还有麦子和马铃薯。原来有人从谷仓的天窗爬进来,把一口袋东西倒在地板上,不惊醒任何人,也不留下痕迹。老女人又不安,又喜欢;她让女儿不要声张,说是一旦有人知道她家出现的奇迹,就会把她当成女巫。她相信这是魔鬼作怪,但她不急于叫来本堂神甫,在她家念驱魔咒,同魔鬼闹翻。她心里想,等撒旦来向她索取灵魂,作为它的善举的酬答时,她再去叫也不迟。

小玛丽却是一清二楚,但她不敢跟热尔曼提起,生怕看到他又回到提婚的念头上来,她对他装作什么也没发觉的模样
正文 16 莫里斯大娘
有一天,莫里斯大娘看到只有自己同热尔曼在果园里,便亲切地对他说:“我可怜的女婿,我想你不太舒服。你不像平常那样吃东西,也不露出笑容,说话越来越少,是不是我们家哪一个,或者是我们大家不知不觉地伤了你的感情?”

“不是,妈妈,”热尔曼回答,“您一向待我像亲生母亲一样好,我要抱怨您,或者您的丈夫,或者家里任何人的话,那我就是忘恩负义的人了。”

“这样的话,我的孩子,那是你又在为你女人的去世伤心啦。你的忧伤没有随时间消失,反而更加厉害。非得按你岳父给你出的好主意去做:你得再结婚。”

“是的,妈妈,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们劝我去追求的女人都不合我的意。我看到她们的时候,不但没忘掉我的卡特琳,反而更加想念她。”

“看起来,热尔曼,是我们没有摸准你的喜好。那你一定得帮帮我们,对我们说出心里话。不用说,在某个地方有个女人是为你天造地设的,因为善良的上帝绝不会造出一个人来,而不在另一个人身上保存他的幸福。如果你知道到哪儿去娶你需要的女人,你就娶了她吧;不管她是美是丑,是年轻是年老。是有钱是贫穷,我的老伴和我,我们决定都答应你;因为我们看到你闷闷不乐都看烦了,你不改变的话,我们不会过得安生。”

“妈妈,您像善良的上帝一样好,爸爸也一样,”热尔曼回答,“但你们的怜悯不能医治我的烦恼:我所爱的姑娘不愿嫁给我。”

“是不是她太年轻?爱一个年轻姑娘在你是不理智的。”

“是呀!好妈妈,我是有爱上一个姑娘的疯念头,我也责备自己来着。我竭力不去想她,但我不管是干活还是休息,不管是望弥撒还是在床上,不管是同我的孩子们还是同你们在一起,我总是想到她,不能想到别的东西。”

“那么这就像你注定命运-,热尔曼?这只是一种药,就是让这个姑娘改变主意,听你的安排。因此,我得插一脚,看看有没有可能。你告诉我她住在哪儿,叫什么名字。”

“唉!亲爱的妈妈,我不敢说,”热尔曼回答,“你会笑话我的。”

“我不会笑话你,热尔曼,因为你在受罪,我不想再加重。她是不是芳舍特?”

“不是,妈妈,根本不是。”

“那么是罗赛特?”

“不是。”

“你说出来吧,要让我说出这儿所有姑娘的名字来,我真数不过来呢。”

热尔曼耷拉着头,拿不定主意回答。

“好吧!”莫里斯大娘说,“今儿个我不问你了,热尔曼,兴许明儿你更信得过我,或者你的内弟媳更会问出你的话来。”

她捡起篮子,准备去把衣服晾在灌木丛上。

热尔曼像孩子们一样,等他们看到别人不再理会他们,反而打定了主意。他跟在岳母后面,抖抖索索地终于对她说出“吉叶特的小玛丽。”

莫里斯大娘大吃一惊:这是她最不会想到的一个。但她很心细,没有叫出声来,只在心里琢磨着。随后,看到她的不出声使热尔曼很难堪,她把篮子递给他说:

“这就有理由不帮我干点活吗?替我拿着这篮东西,一边走一边跟我聊聊。你仔细考虑过了吗,热尔曼?主意打定了吗?”

“唉,亲爱的妈妈,话不该这么说:如果我能成功的话,我早就打定主意了;可是因为人家不答应我,我只好死了心,如果这做得到的话。”

“如果做不到呢?”

“什么事都有个了结的时候,莫里斯大娘:马儿负载太重,便会倒下;牛不吃东西,就会饿死。”

“这就是说,如果你不成功的话,就会死去吗?但愿不要这样才好,热尔曼!我不喜欢像你这样的人说这种话,因为你这样的人怎么说就怎么想。你是那种胆足气壮的人,软弱对于壮汉是危险的。得啦,提起希望吧。我想,一个生活贫困的姑娘,你追求她给了她那么大的面子,她不至于拒绝你。”

“但事实上她拒绝了我。”

“她对你说了什么理由呢?”

“她说你们一向照顾她,她家欠你们家很大的情分,她根本不想让我放弃一门有钱人家的婚事,叫你们懊丧。”

“如果她那样说的话,证明她心地善良,她是正直的。但是,热尔曼,她这样对你说,并不能把你的心病治好,因为她准定对你说,她爱你,如果我们同意的话,她就嫁给你。”

“最糟糕的是,她说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如果她说的不是心里话,目的是让你离开她,那么,这个孩子是值得我们所爱的,我们可以因为她非常明白事理,不去计较她的年轻。”

“是吗?”热尔曼说,他被从未有过的希望激动着,“这在她是很懂事,很得体的!如果她是这样有理智的话,我担心正因此我不讨她喜欢。”

“热尔曼,”莫里斯大娘说,“你要答应我整个星期里保持平静,不要苦恼,像从前一样吃饭睡觉,高高兴兴。我呢,我对我的老伴去说,让他同意,那么你就会知道这姑娘对你的真实感情了。”

热尔曼一口答应,一星期过去,莫里斯老爹没有对他特别提起,好像一无所知的样子。农夫竭力显得平静,但他变得更苍白,更忧心忡忡了
正文 17 小玛丽
末了,星期日早上,做完弥撒出来,他的岳母问他,打从那次在果园里谈话以后,他从他的爱人那里得到什么结果没有。

“什么也没得到呀。”他回答,“我没有对她谈过。”

“你不跟她谈话,怎么说服她呢?”

“我只跟她谈过一次话,”热尔曼回答,“就是我们一起去富尔什的时候;以后我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她的拒绝使我万分痛苦,我宁愿不要听她对我再说一次,她不爱我。”

“呢,我的孩子,现在该和她谈一谈;你的岳父答应让你这样做。得啦,打定主意吧!我对你说了,有必要的话,我就吩咐你去做,因为你不能老是这样犹豫不决的。”

热尔曼服从了。他垂头丧气地来到吉叶特大娘家。小玛丽独自坐在炉火旁,沉思默想着,竟没有听到热尔曼进来。她一看见他站在面前,便惊讶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脸变得绯红。

“小玛丽,”他坐在她身旁说,“我知道,我要来给你添麻烦,添苦恼;可是,我们家那位男人和女人(按习俗指的是两位家长)要我来对你说,要求你嫁给我。你不会愿意的,我早料到了。”

“热尔曼,”小玛丽回答,“您肯定爱我吗?”

“这叫你不高兴,我知道,但这不是我的错儿:你能改变主意的话,我就太高兴了,不用说,我不配这样。啊,瞧着我,玛丽,我难道很可怕吗?”

“不,热尔曼,”她微笑着回答,“您比我更好看。”

“别嘲笑我;你包涵一点看看我吧;我还没缺一颗牙齿,一根头发。我的眼睛在对你说,我爱你。瞧着我的眼睛吧,那上面写着,每个姑娘都会读懂这种文字。”

玛丽带着快活自信的态度瞧着热尔曼的眼睛;蓦地,她扭过头去,浑身颤抖起来。

“啊!我的上帝!我叫你害怕,”热尔曼说,“你看着我,好像我是奥尔莫的农场主一样。别怕我,求求你,那太伤我的心了。我不会对你说不正经的话;我不会硬逼着吻你,你要叫我走,只要向我指一指门就行。啊,一定要我出去,你才不发抖吗?”

玛丽向农夫伸出手去,但她俯向炉火的头没有扭过来,而且一言不发。

“我明白了,”热尔曼说,“你可怜我,因为你心地善良;你使我不幸的心里觉得难过:难道你就不能爱我吗?”

“您干吗对我说这些,热尔曼?”小玛丽终于回答,“您难道要把我逼哭吗?”

“可怜的姑娘,你有好心眼儿,我知道;但你不爱我,你的脸老躲着我,你怕让我看到你的不快和厌恶。而我呢,我连你的手都不敢握一握!在树林里,我的儿子和你都睡着的时候,我差一点要轻轻地吻你一吻。但我要求你给我吻一吻,真要羞死我了,那一夜我所受的痛苦,就像一个人受微火烤灸一样。打那以后,我每夜都梦见你。啊!我热烈地吻着你,玛丽!而你呢,这时候安睡着,不做梦。眼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的是,假使你回转身,用我看你的眼光来看我,假使你的脸挨近我的脸,我相信我真的要快乐死了。而你呢,你在想,假如你这样做的话,你会气死和羞死!”

热尔曼好像在梦里说话一样,并没听到自己说些什么。小玛丽一直在发抖;而他抖得更厉害,所以反而不觉得她在发抖。她骤然转过身来,满脸是泪,用责备的神情望着他。可怜的农夫以为最后的打击到了,便不等她判决,站起身来要走;可是姑娘把他抱住,拦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呜咽地对他说:

“啊!热尔曼,难道您没捉摸出,我爱着您吗?”

热尔曼真会发狂了,如果他的儿子这时不来找他,使他醒悟过来的话;这孩子骑着一根木棍,他妹妹也骑在后面,用一根柳条赶着这匹假想的马,飞快地跑进了茅屋。他把儿子抱起来,放在未婚妻的怀中,对她说:

“瞧,你爱了我,幸福的人,不止我一个呀!”
附录 01 乡间婚礼
热尔曼的婚姻故事到这儿告一段落,就像这个精明的农夫亲自讲给我听的那样。亲爱的读者,请你原谅我没能表达得更好;因为需要用我所咏唱的(像从前的说法)乡下农民古朴的语言才能真正表达出来。对我们来说,农民们所说的法语太纯粹了,从拉伯雷和蒙泰涅①以来,语言的发展使我们失去许多古老的丰富的词汇。一切发展都是这样,我们对此必须容忍。但能听到法国中部古老的土地上流行的美妙的土语,仍不失为一种乐趣;尤其因为它真实地表现了使用的人们妙语横生的冷隽性格。都尔一带保存了一些宝贵的古朴的成语,但这一带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已经大踏步进入了文明。那里到处是宫堡、大道、外国人和熙攘的活动。贝里一带却停滞不前,我相信,除了布列塔尼和法国最南部的几个省以外,这是目下最保守的地方了。有的风俗奇特有趣,亲爱的读者,我希望还能让你感到一会儿的愉快,如果你允许我详细给你叙述一次乡下婚礼,比如说热尔曼的婚礼,几年前,我兴趣盎然地参加了——

①拉伯雷(约1483-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作家,著有《巨人传》;蒙泰涅(1533-1592),法国著名散文家,著有《随笔集》。

唉!一切都在逝去。仅仅在我生下来以后,我的故乡在思想和习俗方面的变动,就超过了大革命前几个世纪的变迁。我在童年时代还看见过的盛行的塞尔特人、异教或中世纪的仪式,有一半已经消失了。也许再过一两年,铁路干线会铺到我们的深谷,以迅雷一般的速度,卷走我们古代的传统和美妙的传说。

那是在冬季,在狂欢节左右,正是一年之中我们那里最适于举行婚礼的时节。在夏天,人们没有空闲,农场的活计不能受到三天的耽搁,还不说节庆给精神和肉体留下的沉醉多少需要费力的解除,这就要多加几天功夫——我正坐在一个古式炉灶的宽大的遮檐下面,这时,手枪声,犬吠声,风笛尖厉的声音,向我预告未婚夫妇要到了。一会儿,莫里斯老爹夫妇,热尔曼和小玛丽,后面跟着雅克和他的女人,还有男女双方主要的亲属和教父教母,都拥进了院子。

小玛丽还没有收到新婚的礼物,当地叫做“彩礼”,她穿着她朴素的衣服中最好的几件:一件深色的粗布连衣裙,一条花枝图案、色彩鲜艳的白披巾,一条桃红色的围裙——一种当时非常流行、现在无人光顾的红印花布,一顶雪白的细布帽子,那种式样好不容易保存下来,令人想起安娜-博琳和阿涅丝-索雷尔①的帽子。她脸色鲜艳,微露笑容,毫不骄矜,尽管有理由这样。热尔曼在她旁边庄重温柔,就像年轻的雅各在拉班的井边迎接拉结②一样。换了别的姑娘,就会摆出了不起的神气和得意洋洋的姿态;因为不论在哪一阶层,凭着自己漂亮的眼睛而出嫁,总是值得自傲的。姑娘的眼睛是水汪汪的,闪耀着爱情的光辉;很明显她是一往情深,没有闲功夫顾到别人的意见。她可爱的坚定的表情还留在脸上;她浑身表现出坦率和诚恳;她获得成功,却丝毫不流露出傲慢,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却丝毫不突出自己。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可爱的未婚妻,她年轻的女友问她是否幸福时,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①安娜-博琳(1507-1536),英王享利三世的妻子;阿涅丝-索雷尔,法王查理七世的情妇。

②《圣经-创世纪》第二十九章所载故事,拉斐尔曾以此为画。

“当然-!我不会抱怨仁慈的上帝。”

莫里斯老爹致词;他说了些照例的客套话和欢迎来宾的话。他先把一根缀着缎带的桂枝系在炉顶上,俗称“通知书”,就是说喜帖;然后他发给来宾每人一个小十字架,由红蓝两色丝带互缠着,红代表新娘,蓝代表新郎;男女来宾新婚那天要一直保留这个标记,女的插在帽子上,男的插在钮孔上。这是准许证和入场券。

于是莫里斯老爹再致贺词,他邀请各个家长和他全家人,就是说他所有的孩子、亲属、朋友和仆人,参加祝福仪式、宴会。余兴、舞会和以后的一切节目。他没有忘了说:“你们荣幸地受到了邀请。”这句话是非常正确的,虽然我们觉得意思说反了,因为它表达了给值得邀请的人以荣幸的意思。

虽然邀请很大方,在全教区每一家都请到了,但乡下人对于礼节是非常慎重的,只允许每家去两个人,一个是家长,一个是孩子。

邀请仪式结束以后,未婚夫妇和亲属一起到农场吃中饭。

以后,小玛丽在公地看守她的三头绵羊,热尔曼到地里干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婚礼的前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乐队来了,吹风笛的,演奏手摇弦琴的,他们的乐器装饰着长飘带,奏出应时的进行曲,对于不是本地人的脚步,节奏是慢了一点,但用在肥沃的土地和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是非常相称的。年轻人和孩子们发出的枪声,宣告婚礼就要开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在屋前的草地上跳舞,造成欢乐的气氛。夜幕降临时,人们开始做奇怪的准备工作,大家分成两组,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便举行送“彩礼”仪式。

这是在新娘家里,吉叶特大娘的茅屋里举行的。吉叶特大娘和她的女儿一起,还约了十二个年轻俊俏的牧羊女——她女儿的亲戚朋友,两三个受人尊敬的主妇——能说会道、对答如流的邻居,严格遵守古代习俗。然后又从亲友中选出十二个壮健的男人,最后还有本教区年老的打麻人,他能说会道,口若悬河。

在布列塔尼,乡村裁缝所扮演的角色,在我们乡里则由打麻人或梳羊毛的人所担当(这两种职业常常集于一身)。他参加所有婚丧仪式,因为他基本上是博学的,又擅长辞令,在这种场合,他总是有心做代言人,出色地完成自古以来沿用的某些仪式。他东奔西跑的职业,使他出入于别人家中,不能待在自己家里,自然而然使他变得饶舌、风趣、能说、会唱。

打麻人尤其是怀疑论者。他和乡下的另一个角色,那就是我们马上谈到的掘墓人,他们常常是乡下胆大的人。他们经常说到幽灵,非常清楚这些恶鬼的伎俩,一点也不怕它们。特别是在夜里,掘墓人、打麻人和幽灵都施展他们的本领。打麻人正是在黑夜讲述悲惨的传说。让我离题说几句……

当大麻恰到火候,也就是说在流水里泡够,在岸上晾个半干时,人们就把麻运到院子里,一小束一小束竖起来,底部散开,上面束成圆形,在晚上,这有点儿像一长溜白色的小幽灵,支着它们纤细的腿,沿着墙跟无声无息地走着。

到了9月末梢,那时夜晚还很暖和,在淡淡的月色下,人们开始打麻。白天,麻已在炉里烤过;到了晚上,把麻抽出来,趁热打麻。打麻人使用一种木架,上面安上一根木棒,木棒落在下面的槽里,褪打着麻杆,而不会切断它。夜里在乡下听到的,就是这种连续快打三下的脆响。然后又恢复寂静;这时是用手抽出那一小束麻,换另一头来打。于是又响起三下槌打声;这是另一只手操纵着木棒。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月亮被曙光照得朦朦胧胧时为止。由于这种活儿一年里只干几天,所以狗不习惯响声,朝四面八方发出凄厉的吠叫声。

这是乡下充满奇特和神秘响声的时节。大雁飞过这个地区,白天,肉眼几乎辨别不清它们,夜里也只能听到它们的叫声;这些嘶哑、凄怆的鸣声消失在云层里,仿佛是受苦的灵魂在呼叫,在诀别,竭力寻找着上天的道路,而不可抗拒的命运逼使它们贴近地面翱翔,围着人们的住宅回旋。这些候鸟在天空飞行中有些奇怪的游移不定和神秘的焦虑不安。有时,捉摸不定的微风在高空搏击和此起彼伏,这些鸟便弄不清风向。白天迷失方向时,可以看到领头的雁在空中乱飞,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飞到三角队形的末尾,它的伙伴也巧妙地一翻身,在它背后重新排好队形。经过几次三番白白的努力,那只精疲力竭的领队雁便往往放弃了领队,另外一只出来尝试,又让位给第三只,第三只终于找到了风向,胜利地带着队伍前进。但是,在这些有翅膀的旅行者中间,用一种没人领会的语言,交换着多少叫唤、责备、告诫、粗野的咒骂和不安的询问呵!

在这天籁阵阵的夜晚里,可以听到这些凄怆的喧嚣声,有时长久地在房屋上方回荡;由于什么也看不到,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恐怖和怜悯不安,直到这如诉如泣的黑压压的鸟群消失在无垠的天际。

每年这个时节所特有的还有别的声音,主要是在果园发出的。采摘水果还没有开始,千万种不寻常的爆裂声使果树变得像动物一样。一条树枝在它的负荷骤然达到增长的极限时,弯曲下坠,轧轧有声;或者是一只苹果脱离了枝头,带着沉浊的响声落在你脚边的湿地上。这时你会听到一只你看不见的动物擦过树枝和草丛,溜走了:这是农民的狗,这闲荡的家伙既好奇又不安,既咄咄逼人又胆小怯懦,到处溜达,从不睡觉,总在寻找什么东西,它躲在荆棘丛里窥测着你,一听到苹果落地的响声,拔腿便逃,以为你朝它扔石子。

就是在这些朦朦胧胧的、灰褐色的夜晚,打麻人叙述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关于小鬼和白野兔啦,受难的灵魂和变成狼的巫师啦,在十字街头的巫魔夜会和墓园里会预言的猫头鹰啦。我记得有一晚的上半夜我在开动的打麻机旁度过,打麻机阴森森的槌打声在打麻人说到最恐怖的地方,打断了他的叙述,我们的脉管不禁打了个冷颤。那老人常常一面打麻,一面继续讲故事;有四五个字没听见,不用说是可怕的字,我们不敢叫他重复一遍,漏听使得他本来已经阴森神秘的故事更增加了恐怖神奇的气氛。女仆白白地通知我们,夜已经很深了,不便再呆在外边,就寝时间早已敲过:她们其实也想听得很;然后我们疑神疑鬼地穿过村子,回到家里!教堂的门廊在我们看来是多么深邃,老树的阴影是多么浓厚、漆黑呀!至于墓地,我们看都不敢看;打它旁边经过时,我们紧闭起双眼。

但是打麻人不比圣器室管理人那样,专门以吓人为乐;他爱逗人笑乐,他是诙谐大家,当需要咏唱爱情和婚姻时,他又是多情善感的;是他搜集和在记忆里保存下来最古老的歌曲,并传给后世。所以,在婚礼中,由他来担当下面这个给小玛丽送彩礼的角色
附录 02 送彩礼
待到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屋里时,家里人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甚至把阁楼的天窗也堵上,所有出口都用木板、搁凳、树根和桌子挡住,仿佛准备守城似的;在这设防的屋里,有一种相当庄严的等待的寂静,终于听见了远处的歌声、笑声和乡村乐器声。这是求婚者的队伍,热尔曼领头,他的最勇敢的伙伴,掘墓人,亲属,朋友和仆人簇拥着,组成一支欢乐的强有力的队伍。

随着他们走近新娘的家,便越走越慢,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就静默下来。关在屋子里的姑娘们,分别站在有缝隙的窗后,她们透过缝隙看到那队人马来到了,散布成战斗的队列。这时天下着寒冷的细雨,更增加了这个场面的刺激性,屋子的灶内熊熊的火焰光辉四射。玛丽很想缩短这种例行的围攻战不可避免的缓慢过程;她不愿看到她的未婚夫这样挨冻受冷,但她在这种情况下召开的会议中没有发言权,甚至她还得公开参与她的女伴们的恶作剧。

两个阵营摆好阵势以后,外边的火器发出一阵排枪,使附近的狗都大声吹叫起来。新娘家的几条狗吠着向门口扑去,以为真有人攻打了,母亲们竭力安慰小孩,可是没有用,他们开始哭起来,吓得发抖。这整个场面演得那么逼真,一个外乡人遇上了,会以为是在抵抗一群土匪的进攻呢。

这时,代表未婚夫的演说家和行吟诗人的掘墓人站到门前,而打麻人也站在同一扇门上方的天窗下,两人开始下面的对话:

掘墓人唉!善良的人们,我亲爱的教民啊,看在上帝

的份上,给我开开门吧。

打麻人你是谁?你怎么这样放肆,管我们叫你亲爱的

教民?我们不认识你。

掘墓人我们是受苦受难的老实人。不用害怕我们,我

的朋友们!款待我们吧。天下着雪珠我们可怜的脚

都冻僵了,我们打老远的地方来,我们的水鞋都走

裂了。

打麻人你们的木鞋走裂的话,你们可以在地上找一

找;你们会找到柳条,做成弓形钉(弧形的小铁

勾,钉在裂开的木鞋上,固定住水头)。

掘墓人柳条弓形钉一点儿不牢。你们别嘲笑我们了,

善良的人们,你们最好给我们开开门。我们看到你

们的屋子里生起了好多的火呀;你们准定架起了叉

子,在你们家里会心情愉快,肚子也痛快。给可怜

的朝圣者开开门吧,如果你们不对他们发发慈悲的

话,他们就会饿死在你们门口。

打麻人哈!哈!你们是朝圣者吗?刚才你们没有对我

们说过。请问,你们从什么圣地朝拜回来的?

掘墓人等你们给我们打开门,我们再告诉你们,因为

我们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说来你们也不信。

打麻人给你们开门?想得倒美!我们不能信任你们。

喂,你们是从普利尼的圣西尔万来的吗?

掘墓人我们到过普利尼的圣西尔万,但我们到过还要

远的地方。

打麻人那么你们到过圣索朗日-?

掘墓人我们当然到过圣索朗日;但我们到过更远的地

方。

打麻人你们撒谎;你们从来没有到过圣索朗日。

掘墓人我们到过更远的地方,这会儿我们是从孔波斯

泰尔①的圣雅克来的——

①孔波斯泰尔,西班牙城市,是个著名的朝圣地。

打麻人你们对我们胡扯些什么呀?我们不认识这个教

区。我们看出你们是坏人,强盗,穷光蛋,骗子

手。滚远一点去胡吹瞎扯吧;我们防守严密,你们

别想进来。

掘墓人唉!伙计,行行好吧!我们不是朝圣的人,给

你们猜对了;但我们是不幸的偷猎的人,正被看守

人追赶着。警察就紧追在我们后面,如果你们不让

我们躲在干草房里,我们就会马上被抓住,押进监

狱。

打麻人有谁能给我们证明,这回你们是像你们所说的

那种人呢?因为已经有一个谎话,你们不能自圆其

说了。

掘墓人你们肯给我们开门的话,我们会给你们看看我

们打死的一只好大的猎物。

打麻人马上拿出来,我们不相信。

掘墓人那么,请打开一扇门或者一扇窗,我们把猎物

塞进去给你们看。

打麻人噢!不行!没有这么蠢!我从一个小孔里瞧着

你们!在你们中间我既看不到猎人,也看不到猎

物。

这当儿,有一个放牛的小伙子,身材矮壮,有大力士一样的力气,他从人丛中走出来,刚才没人注意到他,他举着一把扎上草束和缎带的大铁叉,叉着一只拔了毛的鹅,举到天窗旁边。

“真是不错呀!”打麻人小心地伸出一条手臂去摸那要烤的鹅,嚷着说:“这既不是鹌鹑,也不是山鹑,既不是野兔,也不是家兔;这有点儿像一只鹅或者一只火鸡。你们真是出色的猎人!这只猎物根本不用你们去奔跑。滚远一点吧,你们这些家伙!你们的谎话都被识破了,你们可以回去烧你们的晚饭啦。你们吃不到我们的。”

掘墓人唉!我的天呀!我们到哪儿去烧我们的猎物

呢?给我们这么多人吃,这实在太少了;再说,我

们既没有火,也没有地方。这会儿家家门关广阔,

人人都睡觉了;只有你们家在办喜事,你们让我们

在外边冻僵了,心肠实在太硬。善良的人们,我们

再求一次,请开开门吧;我们不会让你们破费的。

你们看,我们带着要烤的野味;只占你们炉膛的一

点儿地方,一会儿就能烤熟,我们便会满意而去。

打麻人你们以为我们家地方太多,木柴也不费钱吗?

掘墓人我们带了一小捆干草,用来烧火,这点就够

了,只要让我们把铁叉伸进炉膛就行啦。

打麻人压根儿不行;你们让我们讨厌,一点儿得不到

我们同情。我看你们吃醉了,什么也不需要,你们

想进我们家抢走我们的火和姑娘们。

掘墓人既然你们根本听不进好言相劝,那就怪不得我

们用武力闯进去了。

打麻人愿意的话,就试试看吧。我们关得严严实实,

用不着害怕你们。既然你们蛮不讲理,我们就不再

理会你们了。

说完,打麻人砰的一声关上天窗;从梯子下到房间里来。他牵着新娘,同青年男女一起,欢乐地又跳又嚷起来,而那些已婚妇女失声唱歌,发出哈哈大笑,对外边企图进攻的人表示蔑视和挑战。

那些围攻的人也发起狂来:他们朝门放枪,惹得狗在狂吠,还猛敲墙壁,摇晃护窗板,发出可怕的叫嚷。总之,这阵喧闹震天价响,使人互相听不清楚,一片灰尘烟雾,使人互相看不清脸。

但这场进攻是假装的:打破礼节的时刻还没有到来。如果有人在四处巡看时终于发现一条没有设防的通道或者一个缺口,就可以突然闯进屋去,这时,拿铁叉的人把要烤的东西放到火上,那么炉灶就算被占领了,这幕喜剧便告结束,新郎算是胜利了。

但是,房子的进出口并不多,不至于会忽略应有的小心,在决定搏斗的时刻未到来以前,谁也不得擅自窃取动用武力的权利。

待到跳得累了,叫得累了,打麻人才想到让对方投降。他重新爬上天窗,小心地打开窗户,对着那些灰心丧气的围攻者哈哈大笑。

“喂,孩子们,”他说,“你们真够惭愧的!你们以为闯进来太容易不过了,现在你们看到我们防卫得很好了吧。我们开始可怜你们,只要你们愿意屈服,接受我们的条件。”

掘墓人说吧,正直的人们;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才能

接近你们的炉灶。

打麻人你们得唱歌,我的朋友们,但要唱一支我们没

听过的歌,而且我们拿不出一支更好的歌来回答。

“那并不难!”掘墓人回答,他用有力的嗓门唱起来:

“半年前,正是春天。”

“我在嫩草上漫步。”打麻人用略微有点嘶哑、但很可怕的嗓门答唱起来,“可怜的人们,你们给我们唱一支这样老掉牙的歌,不是在开玩笑吗?你们看,头一句我们便把你们截住了!”

“从前有一个公主……”

“她要想出嫁。”打麻人应和着,“换一只,换另一只!我们太熟悉这一首。”

掘墓人你们要听这一首吗?——从南特归来……

打麻人——我精疲力竭,啊!我精疲力竭。这一首是

我祖母时代的歌,再换另一首吧!

掘墓人——那一天,我在散步……

打麻人——沿着这迷人的树林!这一首太没意思!我

们的娃娃都懒得和你对唱!怎么?你们就知道这一

些?

掘墓人噢!我们要唱得你们对不上来。

像这样唇枪舌剑,要过整整一个钟头。由于两个对手都是当地的唱歌能手,他们的节目似乎没完没了,有可能持续一整夜,尤其因为打麻人要点花招,让对方唱某些十节、二十节、或三十节的哀歌,他保持沉默,佯装认输。于是新郎方面得意洋洋,大声合唱,以为这回对方对不上来了;可是,唱到最后一节的一半时,他们听到老打麻人像患感冒一般的粗嗓子吼出了最后几句诗;唱完后,他嚷着说:

“孩子们,你们用不着唱一首这么长的!我们对它了如指掌!”

可是也有一两次打麻人做个鬼脸,皱皱眉头,沮丧地转过身来,望着那些专心倾听的已婚妇女,掘墓人唱起非常古老的歌,他的对手记不得了,或者他从来就不会唱;但那些大婶大妈马上用海鸥一样的尖嗓子哼出那得胜的叠句,掘墓人不得不认输,再试另外的曲子。

要等到胜利属于哪一方,实在是太长了。新娘的一方宣布,只要赠送给新娘一件相称的礼物,就不再为难。

于是唱起了彩礼之歌,曲调像教堂的赞美歌一样庄严。

外边的男子用男低音合唱着:

把门打开,打开,

玛丽,你多么可爱,

我有重礼相赠。

唉!亲爱的,让我们进来。

屋里的女人用悲伤的假嗓子回答:

我爸烦恼妈悲哀,

我呀这千金之驱,

这时不能把门开。

男人们重新又唱第一节,而第四句改成这样:

我有漂亮手帕相赠。

但女人们以新娘的名义,同第一次一样对答。

男人们至少要唱二十遍,历数所有的彩礼,最后一句诗总要提到一件新物品:漂亮的围裙,漂亮的丝带,呢料衣服,花边,金十字架,一直到一百只别针,这样,给新娘的简朴彩礼就算齐全了。但大婶大妈们却始终予以拒绝;末了,小伙子们终于说出“有一个漂亮的丈夫相赠”,于是她们既对着新娘开口,又同男人们一起和唱:

把门打开,打开,

玛丽,你多么可爱,

是漂亮的丈夫来找你,

快,亲爱的,让他们进来
附录 03 婚礼
打麻人立刻抽掉把门从里面关上的木闩:那时候,我们村里大多数人家还只知道用这种锁。新郎的一帮人闯进了新娘的屋子,但不是没有战斗;因为守在屋里的小伙子们,甚至还有老打麻人和大娘大婶们都有责任把守炉灶。拿铁叉的人在自己一边的人支持下,要把烧烤的家禽放到炉膛内。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尽管大家不许打人,争夺中也毫无怒气。但大家推推搡搡,挤作一团,并且在这种试一试力气的场合中,有那么多自尊心在活动着,以致结果可能是严重的,只不过在欢笑歌唱中显示不出来罢了。可怜的老打麻人像头狮子一样挣扎着,被人群挤得贴在墙上,连气都透不过来。不止一个被推倒的斗士被人乱踩着,不止一只手抓住铁叉,被戳得皮破血流。这类玩意儿是危险的,近来发生的事件相当严重,我们乡里的农民决意废止送彩礼的仪式。我相信在弗朗索瓦丝-梅扬①的婚礼中看到的是最后一次,而那次争斗就是假装的——

①弗朗索瓦丝-梅扬是乔治-桑的女仆,她于1827年结婚。

在热尔曼的婚礼上,这种争斗还相当激烈。一方要侵占吉叶特大娘的炉灶,另一方则要保卫它,都认为有关荣誉。大铁叉在互相争夺的强有力的手腕底下,扭得像螺丝一样。有人开了一枪,把屋顶下挂着的柳条筐里一小束扎成玩偶的麻打着了火。这个意外事件转移了注意力,正当一部分人忙着扑灭火,怕酿成火灾时,那个不被人发觉,爬上了阁楼的掘墓人顺着烟囱爬下来,抓住了铁叉,这时,牧牛人正在炉灶旁保卫它,高举过头,不让它被人夺去。攻击开始前,有年纪的妇女刚刚小心地熄灭了火,生怕在炉旁争夺时,有人会跌进去烧伤。风趣的掘墓人得到牧牛人的会意,毫不费力地夺到了铁叉,把它扔到烤肉铁扦架上。大功告成了!再也不允许碰它一碰。他跳到屋子中间,点着了剩下的裹在铁叉上的干草,算作烧烤那只鹅,因为鹅已经撕成碎块,扔得满地都是。

于是满屋子都是欢笑声,争相自吹自擂。每个人都让别人看他受到的殴打,因为往往这是朋友的手打的,也就没有人抱怨和争吵了。那个几乎给挤扁了的打麻人揉着他的腰说,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但他认为他的伙伴掘墓人的诡计不怎么的,要不是他给挤得半死,炉灶不会这样轻易被夺取的。大嫂们打扫干净地面,秩序恢复如常。桌子上摆满了一壶壶新酒。大家干过杯,歇过气来的时候,新郎被带到屋子当中,他拿着一根小木棒,又要接受新的考验。

在争斗的时候,新娘和她的三个女伴由她的母亲、教母和姨母、姑母藏了起来,让这四个姑娘坐在房间的一个冷角落的长凳上,用一条大白被单蒙起来。这三个女伴选得同玛丽一般的身材,帽子也一样高,被单从头盖到脚,很难分出哪个是谁。

新郎只许用木棒去点出他猜想是自己女人的那一个。大家给他观察的时间,但只能用眼睛去看,已婚妇女站在他旁边,严格监视,不许有任何作弊。如果他点错的话,一晚上他不能同新娘跳舞,而只能同他点错的那位跳舞。

热尔曼面对着像裹在同一条尸布里的几个幽灵,非常害怕点错;事实上,尽管十分小心谨慎,有许多人还是点错了。他的心怦怦乱跳。小玛丽很想用劲呼吸,让被单晃动一下,但她狡猾的同伴也如法炮制,用手指晃动被单,在布罩下有多少姑娘,便也有同样多少秘不可测的暗号。方形的帽子均匀地支撑着这块罩布,很难辨别出皱折所勾勒的额角的轮廓。

热尔曼犹豫了十分钟,他闭上了眼,把灵魂交托给上帝,随便把木棒一伸。他触到了小玛丽的脑门,她把被单甩得远远的,喊着成功了。于是他得到允许抱吻她,他用强壮的手臂把她抱到房间当中,同她一起揭开舞会,舞会一直延续到早上两点。

然后大伙儿分手,到八点再相会。由于有一部分年轻人是邻村的,床铺不够给所有的人睡觉,所以本村的女宾要邀两三个年轻的女伴睡到她床上去,而小伙子则横七竖八躺在农场谷仓的草堆上。可以想见他们在那儿不怎么睡得着,因为他们一心想打闹、说笑,讲些不可思议的故事。在婚礼中,必要时可以三个通宵不睡,一点儿不觉得懊悔。

在预定出发的时刻之前,大伙儿先吃过放上大量胡椒的奶汤。用来开胃,因为喜酒菜肴丰盛。然后大伙儿在农场的院子里集合,我们的教区取消了,我们得走上半里路,去举行结婚祝福礼。风和日丽,但道路很不好走,每个人都有一匹马,男子背后搭着一个姑娘或老女人。热尔曼骑上小青动身了;小青洗涮干净,新钉过蹄铁,扎着彩带,前蹄踢尥着,鼻孔喷着火似的热气。他同内弟雅克到茅屋里去找新娘;雅克骑在老青马上,后面带着吉叶特大娘。热尔曼得意洋洋地带着他的小爱妻,回到农场的院子里。

随后,欢乐的马队上路了,孩子们步行簇拥着,他们一面奔跑,一面放着枪,吓得马儿蹦跳起来。莫里斯大娘同热尔曼的三个孩子、提琴手坐在大车上。他们在乐声中打头出发。小皮埃尔那么漂亮,年老的外婆得意极了。好动的孩子在她身边呆不住,半路上车子稍停一下,要转人一段难走的路,这时他趁机溜掉,跑去求他父亲让他骑上小青,坐在父亲前面。

“那怎么行!”热尔曼回答,“这样会让人家笑话我们,绝对不行。”

“我可不在乎圣沙蒂埃教堂里的人说闲话,”小玛丽说,“带上他吧,热尔曼,求求你:我对他要比对我的结婚礼服更加感到骄傲呢。”

热尔曼让步了,这漂亮的三个一组催着小青得意地奔驰,插到队伍中去。

事实上,圣沙蒂埃教堂里的人虽然很爱嘲弄和取笑附近教区到他们这儿来的人,但看到这样俊美的新郎,这样漂亮的新娘和能令王后羡慕的孩子,便一点儿不想讥笑了。小皮埃尔穿了一套淡蓝色的呢料衣服,一件小巧的红背心,短得在下巴底下没有多少长度。村里的裁缝把背心的腋窝做得这样紧,以致他的两条小手臂都合不拢来。他是多么神气呵!他戴一顶圆帽,镶着黑色和金色的综子,一根孔雀翎毛从一簇火鸡毛中傲然耸起。一团比他的头还要大的花球覆盖着他的肩头,缎带一直飘到脚下。打麻人也是本地的理发匠和假发师,在他的头上盖上一个碟子,剪去外边的头发,理成一个圆盖形,这是保证剪得齐的万无一失的办法。这样打扮,不消说,可怜的孩子就不如长发随风飘荡,披着羊皮,像施洗礼的圣约翰那样富有诗意了;但他决不会想到这点,人人都欣赏他,说他像一个小大人。他的俊俏盖过了一切,确实,孩子无可比拟的美还有什么不能胜过呢?

他的小妹妹索朗日头一遭戴了一顶女帽,代替了小女孩通常戴到两三岁的印花布童帽。多大的帽子呵!比可怜的娃娃的整个身体还要高,还要宽。她显得多么漂亮!她不敢转动一下头,身子直挺挺的,心想人家会把她看作新娘呢。

至于小西尔万,他还穿着罩袍,睡熟在他外婆的膝上,他还一点儿不明白婚礼是怎么一回事呢。

热尔曼慈爱地瞧着他的孩子们,走到乡公所时,他对新娘说:

“喂,玛丽,今天我来到这儿,比那天我把你从尚特卢伯树林带回村里时,以为你决不会爱我,心情要快乐多了;我像现在一样把你抱下地来,但那时我想,我们再不会把这孩子放在我们的膝头上,一同骑着这匹惹人怜爱的小青马了。啊,我多么爱你,多么爱这些可怜的小家伙,我是多么幸福,因为你爱我,你爱孩子们,我的岳父母爱你,而我也多么爱你的母亲、我的朋友们和今儿个所有的人,我恨不得有三四颗心来容纳这么多的爱。当真,一颗心要容纳这么多友谊和快乐是太少了!我真要胀得肚子痛啦。”

在乡公所和教堂门口有一大堆人,围着要看漂亮的新娘。为什么不提一下她的服装呢?她的服装是多么合身呵!她的帽子是浅色平纹细布做的,绣满了花,垂着一条条镶花边的布。那时候,农家妇女是不让一根头发露出来的,她们的帽子下边藏着美丽的长发,用白丝带束住,盘在头上,时至今日,不戴帽子在男人面前露脸,仍然是不成体统的丢脸的行为。不过如今她们可以在额上露出一条窄窄的束发带,使她们好看多了。但我很留恋那时候的古典式帽子;那些贴在皮肤上的白色花边我觉得格外庄严,当一张脸孔这样打扮显得很美的时候,这种美具有无法形容的魅力和优雅端庄。

小玛丽还戴着这种帽子,她的脑门白皙纯洁,不怕布帛的白色会使她显得灰暗。虽然她一夜没有合眼,但早晨的空气,尤其是像天空一样澄澈的心灵暗暗的欢乐,还有少女的羞涩所抑制的内心火一般的热情,使她的脸颊泛起一片光采,宛如4月清晨阳光下的桃花那样柔和可爱。

她的白披巾贞洁地交叉在胸前,只让人看到像斑鸠那样滚圆的脖颈的优雅线条。她的像爱神木绿色的细布便服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材,看来完美无缺,但还该发育长大,因为她还不满十七岁呢。她系着一条深紫色绸围裙,还戴着围纟廷,我们村里的妇女本不该取消了的,这围纟廷使胸部显得高雅而朴素。如今,妇女们裹披巾的方式傲气十足,但她们的打扮已不再有古典贞洁之花的美了,就像霍尔拜因笔下的处女那样。她们现在更妖娆,更迷人。昔日那种好看的装束是有点严肃呆板,但能使她们难得的微笑显得更深沉,更完美。

临到赠献礼物的仪式,热尔曼依照习俗把十三块银币放到新娘手中。他给她戴上一只银戒指,这种戒指多少世纪以来样式保持不变,只是后来用金婚戒来代替了。走出教堂时,玛丽悄声对他说:

“这当真是我所希望的戒指吗?是我向你要过的戒指吗,热尔曼?”

“是的,”他回答,“正是我的卡特琳死时戴在手指上的那只戒指。我两次结婚都用这同一只戒指。”

“谢谢你,热尔曼,”年轻的妻子用严肃深沉的语调说,“我要一直戴到死去,要是我死在你前面的话,你留着它,替你的小索朗日的婚礼准备着。”
附录 04 卷心菜
大伙儿重新上马,迅速回到伯莱尔。筵席丰盛,穿插着跳舞和唱歌,一直吃到子夜。老年人一连十四个小时不离开桌子。掘墓人下厨做菜,而且做得很出色。他做菜远近闻名,上菜之间他便离开炉灶,参加跳舞唱歌。但这可怜的荒唐老爹患有癫痫症!谁料想得到呢?他像年轻人一样好气色,强壮,快乐。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在天刚黑时倒在一条沟里,发病扭成一团,半死不活的。我们把他放到小车上,拉到我们家,照顾了一整夜。三天以后他参加婚礼,像鸫鸟一样唱歌,像小山羊一样欢蹦乱跳,按古老的风俗动个不停。离开婚礼,他还去挖了一个墓坑,钉了一口棺材。他完成得认认真真,尽管从他的好脾气上看不出什么,但他留下了阴森森的印象,加速了他旧病复发。他的女人瘫痪了,二十年来没离开过她的椅子。他的母亲有一百零四岁,还健在。但这个可怜的人,这样快活、善良、风趣,去年竟从阁楼摔到地上摔死了。不用说,他的病发作了,受到致命的袭击,像往常一样,他躲到干草堆里,不让家里人害怕和难过。他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和他本人一样奇特的一生,在他身上混合着凄惨和疯狂。可怕和令人喜悦的东西;他的心总是善良的,他的性格一直是可爱的。

我们到了婚礼的第三天,这是最有意思的一天,这仪式仍旧严格保存到今天。且不提把烤面包片送到新人的床上,这是一种相当胡闹的风俗,它要使新娘羞赧脸红,有可能使在场的姑娘丧失羞耻心。况且我相信每一省都有这种风俗,在我们乡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正如送彩礼的仪式是占有新娘的心和家的象征一样,“卷心菜”的仪式是婚后子孙繁衍的象征。在婚礼翌日的早饭后,就开始这种渊源于高卢人的古怪的礼仪表演,经过早期基督教的熏陶,它逐渐演变成一种“神秘剧”,或者像中世纪的滑稽道德剧。

两个小伙子(最活泼、最伶俐的)在吃饭时消失不见了,他们去化装打扮,随后在乐队、狗、孩子们和枪声的簇拥下又回来了。他们扮作一对乞丐夫妻,穿着不堪人目的破衣烂衫。丈夫格外肮脏,是恶习使他堕落到如此地步;妻子只是因为丈夫的无行才这样不幸和卑贱。

他们自称是“园丁”和“园丁媳妇”,准备看守和栽培那颗神圣的卷心菜。但丈夫身兼各种称号,每种称号都有一个意义。有人管他叫“稻草人”,因为他头戴干草和麻做成的假发,为了遮住他的破衣烂衫掩蔽不住的身体,他用草包着腿和一部分身子。他用麦秆或干草塞在罩衫下面,装作大肚子或驼背。有人管他叫“烂衫人”,因为他穿着破衣烂衫。最后,有人管他叫“异教徒”,这意义格外明显,因为他由于无耻和纵欲,凡是与基督教的一切美德相反的都集于他一身。

他来到的时候,满脸涂着煤烟和酒糟,有时还戴上一副滑稽的面具。一个破损缺口的陶杯,或者一只旧木鞋,用细绳挂在腰带上,给他用来讨酒喝。没有人拒绝他,他假装喝下去,却将洒洒在地上,作着莫酒的姿势。他一步一跌,在烂泥中打滚;他装作已经酩酊大醉。他可怜的妻子跑在他后面,扶他起来,向人呼救,拔着从自己龌龊的帽子下露出来的一绺绺麻做的头发,为着丈夫的卑劣而哭泣,动人地数落着他。

“该死的!”她冲着他,“看看狂喝滥饮把我们弄到什么困地。呵!我白白地纺线,替你干活,缝补你的衣服!你不停地撕破和弄脏衣服。你把我可怜巴巴的财产都吃喝光了,我们的六个孩子穷得什么也没有;我们同牲口一起住在马厩里;我们只好去乞讨。你又是这么丑,这么令人作呕,这么令人瞧不起,用不了多久,人家扔给我们面包,就会像扔给狗一样。唉!好心的人哪,可怜我们吧!可怜我吧!我不应当这样苦命,哪个女人都没有比我更肮脏、更可恨的丈夫。帮帮我把他扶起来,要不然大车要把他碾得像破瓶片一样,我就成了寡妇,那我会愁死的,虽然大家都说,那对我是个大好事。”

这就是整出戏中园丁媳妇的角色和她滔滔不绝的哀诉。这是一种真正的自由剧,在露天、路旁、田野里即兴演出,由偶然出现的事情所丰富,所有的人,参加婚礼的,局外无关的,主人家的,过路的,都参加进去,演三四个小时,就像我们马上看到的那样。题材千篇一律,但可以无穷尽地发挥,从这里可以看到我们乡下农民的模仿本能,丰富的噱头,能言善辩,应答的才智,甚至天生的雄辩。

园丁媳妇的角色普通分派给一个瘦小、没有胡子、面色红润的小伙子,他要善于演得逼真,把滑稽可笑的绝望情态演得十分自然,使观众又开心,又难过,当成真人真事一样。这种瘦小无须的小伙子在我们乡下并不罕见,奇怪的是,他们常常膂力过人,远近闻名。

女人的不幸演过以后,婚礼上的年轻人怂恿她把醉鬼丈夫扔在一边,同他们一起散散心。他们挽住她的手臂,把她拖走。渐渐地,她忘了自己的处境,快活起来,时而跟着这个跑,时而跟着那个跑,步态放荡:这是一个新的道德剧,丈夫的无行引起和带来了妻子的无行。

异教徒这时酒醒了,他睁眼寻找着妻子,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和一根棍子,追赶着她。人们让他疲于奔命,把他的女人藏起来,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竭力使她开心,欺弄那嫉妒的丈夫。他的“朋友们”想法灌醉他。最后他赶上了不贞的女人,要动手打她。这类模仿夫妇生活的患难的滑稽剧中,最真实、最洞察人微的地方,就是嫉妒的丈夫绝不攻击抢走他女人的那些人。他对待他们彬彬有礼,小心谨慎,他只想责怪那有罪的女人,因为她看来无法抵抗他。

但当他举起棍子,准备用绳子捆上那有罪的女人时,婚礼上所有的男人都来居间调解,把这对夫妻隔开。“不要打她!千万不要打你的女人!”这两句话在这类场合一再重复,没完没了。人们把丈夫缴了械,迫使他原谅和抱吻他的女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装出比先前更爱她了。他和她手挽着手,又唱又跳,直到又一次喝醉酒,瘫倒在地;于是女人又开始哀诉,又是她的失望,假装的放荡,丈夫的嫉妒,邻居的干涉和重归于好。这里面有一种天真的、甚至是粗俗的教训,使人强烈感到起源于中世纪,但这教训即使不能给予今日那些太多情和太有理智,因而不需要它的夫妇以深刻印象,却至少对孩子们和年轻人产生印象。那个异教徒追逐着姑娘们,假装想抱吻她们,使她们又害怕,又厌恶,带着决非假装的激动奔逃。他污秽不堪的脸孔,他的粗棍(其实并不伤人)使孩子们高声叫喊。这是最简单的,但也是最动人的风俗喜剧。

这出闹剧演到热闹的时候,有人去做搬卷心菜的准备工作。大伙儿找来一张担架,把异教徒抬上去,他拿着一把铁锹,一条绳子和一个大篮子。四个壮汉把担架抬到肩上。他的女人走在后面,那些“长者”神情严肃、若有所思地结队前往,然后是参加婚礼的人成双结对,随着音乐的节拍,步伐整齐地前进。枪声又响起来,狗看到这污秽的异教徒被人凯旋般地抬着,叫得比先前更凶。孩子们用绳子吊起木鞋,戏谑地表示用香熏他。

但是,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人物发出欢呼呢?人们要去获取这颗神圣的卷心菜,它是婚姻生育的象征;只有这个昏头昏脑的醉汉才能用手接触这象征性的植物。无疑地,这里的故事源于基督教之前的一种神秘剧,它使人想起农神节或古代的某种酒神节。或许这异教徒既是一个出色的园丁,又是不折不扣的普里亚普①,即园圃和酒色之神,最初它本是圣洁和严肃的,像关于生殖的神秘剧所描写的一样,只是风俗的放纵和思想的败坏在不知不觉中使他变得这样卑微堕落——

①普里亚普是希腊传说中酒神和美神之子,也是男性生殖的象征。

不管怎样,这凯旋的行列来到了新娘的家,进入了菜园。在那儿,大伙儿挑选出一棵最好的卷心菜,这件事做得并不快,因为长者们要商量,讨论个没完没了,每个人都为自己看来最合适的卷心菜作辩护。最后进行表决,卷心菜选定以后,园丁便把绳子拴住菜梗,走到菜园的最边上。园丁媳妇照看着,不让这棵神圣的菜脱落时碰坏了,婚礼上的滑稽大家,打麻人,掘墓人,木匠或木鞋匠(总之,所有不耕地的人和在别人家里讨生活、被认为而且事实上比普通的农业工人更有才智和口才的人),团团围住卷心菜。有一个人用铁锹挖开一条深沟,似乎要挖倒一棵橡树。另一个人在鼻梁上放了一只木头的或硬纸板的夹子,算作一副眼镜:他担当“工程师”的职务走近来,往远去,举起一张图样,睨视着工人,划着线条,假装博学,嚷嚷着别人要把一切都弄坏,随兴之所至叫人停下又重新工作,尽可能拖长而且可笑地指挥干活。难道这是对古代仪式大全的一种增补吗?意在嘲笑一般的理论家,囿于习惯的农民极端蔑视他们;或者意在憎恶那些土地测量员,他们调整土地册,分摊租税;或者意在仇视那些桥梁公路工程局的职员,他们把公地变成大路,并且让人取消农民珍视的陈年积弊。总而言之,这个喜剧人物叫做“几何学家”,他尽可能使那些使镐拿锹的人不能忍受他。

经过一刻钟的重重困难和滑稽的表演,仍不能弄断卷心菜的根,把它毫无损伤的掰下来,这时,一锹锹土扔到围观者的鼻子上(不赶快站开的人活该倒霉;哪怕是主教或亲王,都要接受泥土的洗礼),最后,异教徒拉着绳子,女异教徒张开围裙,卷心菜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徐徐倒下。有人递过篮子,异教徒夫妇仔仔细细地把卷心菜栽在篮里。大伙儿培上新鲜的泥土,用小棒和细绳固定住,好像城里的卖花女把妍丽的茶花栽在花盆里那样;还把红苹果戳在木棒、百里香、鼠尾草和桂枝的尖端上,插在卷心菜周围;这一切都用缎带和小旗装饰起来。大伙儿把这胜利品和异教徒再抬到担架上;异教徒要保持篮子的平衡,以防不测。最后,大伙儿迈着整齐的步伐,很有秩序地走出菜园。

正当要跨出大门,就像随后要跨进新郎家的院子时,他们假想出前面路上有阻碍。抬担架的跌跌撞撞,大声惊呼,时而后退,时而前进,仿佛被不可抑制的力量驱使着,装出不胜重负,跌倒在地的样子。这时候,参加婚礼的人喊叫着,激励并安慰抬担架的人:“忍住点!忍住点!孩子!好,好,鼓起勇气!留神!耐心一点!低一点。门太矮了!挤紧点,门太窄了!往左一点;现在往右,得,加油,你们成功了!”

在丰年就是这样的,牛车超载着干草或收割的庄稼,装得太宽或太高,进不了谷仓的大门。人们就是这样吆喝着强壮的牲口,止住或鼓动它们,人们就是这样灵巧而有力地使山样高的财富安安稳稳地从乡下的凯旋门通过。尤其是最后的一车,叫做“堆成山”,要格外小心。这是一种田间的节庆。从最后一垄提起的最后一束麦秸,放在车顶上,扎着缎带和花朵,牛的额角上和把式的鞭子上也扎着缎带和花朵。卷心菜被艰难地、最后胜利地抬进屋,是模拟它所代表的兴旺和多子多孙。

到了新郎的院子里,卷心菜就取了出来,放到屋里或谷仓的最高处。如果有一根烟囱,一个尖屋顶,一个鸽子小屋,高过其他屋内的顶部,那就一定得不顾一切危险,把这沉甸甸的东西搬到住宅的最高点。异教徒把它送到那里,固定住它,浇上一大壶酒,同时,一排枪声和女异教徒欢乐的扭摆身体表示它的落成礼。

同样的仪式立刻又开始重演。大伙儿在新郎的园子里拔起另一棵卷心菜,以同样的仪式放到新娘为了跟他生活刚刚放弃的房屋的顶上。这些胜利品一直放到风吹雨淋,毁坏了篮子,带走了卷心菜。它们存在的时间相当长,足以证实上年纪的男人和女人一面致意,一面作出的预言:“漂亮的卷心菜,生长开花吧,让新娘年内就生一个漂亮的小娃娃;如果你很快枯萎的话,这便是不育的征象,你在房顶上就成了一个不吉利的预兆。”

这些事做完以后天已经不早了。剩下要做的事,是把新婚夫妇的教父和教母们送走。这些被推定的亲戚如果住得很远的话,乐队和所有参加婚礼的人要陪送到教区的边上。在往那儿去的路上还要跳舞,分手时互相抱吻。异教徒和他的女人这时已洗得干干净净,穿上整洁的衣服,要是他们扮演角色的劳累还不至于使他们去睡一会儿的话。

在热尔曼结婚的这第三天,大伙儿要在伯莱尔农场跳舞、唱歌、吃喝到半夜。参加筵席的老年人不能回去,这也难怪。要到第二天黎明,他们才能恢复腿力和精神。当他们默默地、蹒跚地走回家时,热尔曼自豪地、精神饱满地走出门来,去拉他的牛,而让他年轻的妻子睡到日出。云雀鸣啭着飞上天空,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心声在感谢上天。在枯萎的灌木丛中闪闪发光的薄霜,他看去好像4月里还未抽叶已经开花的白颜色似的。在他,自然界的一切是喜气洋洋和宁谧的,小皮埃尔昨天又笑又跳,累得爬不起来帮他赶牛;但热尔曼很高兴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跪在自己就要再犁一遍的田沟里,感情洋溢地做着早祷,两行泪珠流在仍然汗湿的双颊上。

可以听见远处附近教区的孩子们的歌声,他们正走回家去,用有点嘶哑的嗓门复唱着头天欢乐的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