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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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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与毁灭_菲茨杰拉德
第一章 安东尼帕奇
1913年,安东尼·帕奇二十五岁,嘲讽如圣灵般降临在他身上有两年之久了,至少理论上是如此。嘲讽是鞋子的最后一道磨光,是衣服刷完后衣刷的轻敲,是知识分子那论断式的结尾说“看吧!”——然而故事开始时,他仍停留在装模作样的层次。当你第一次和他见面,他会不时质疑他的表现是否不失礼又有点愚蠢,对于只能看见世界表面的肤浅自我感到惭愧,就如同清澈池塘上反光的浮油般可耻。然而,情况也非一直如此。有时,他也会认为自己是年轻人中难得的例外:老练世故、懂得随机应变,总之,比任何他所认识的人还要伟大一点点。
这是他的健康状态。此时的安东尼既爽朗又讨人喜欢,特别吸引有教养的男士和所有女性的注目。他自信将来自己一定能有所作为,完成某项安静而细腻的作品,并得到高度的肯定,随着时间达到介于死亡和不朽间的境界,与点点星辰并列于无边无际的宇宙。到那个时候,他才真正成为安东尼·帕奇——这个名字不仅忠实描绘他这个人,还传达了某种杰出而强有力的人格:有主见、恃才傲物,一种由内而发自然表现于外的风采——这个人虽意识到可能丧失名誉也要维护名誉,明知勇敢并非绝对真理但依然坚持勇敢。
知名人士和天才儿子
安东尼的社会安全感,主要得自于他是亚当·帕奇的孙子,其族谱可以跨海追溯到欧洲的改革运动者。这是必然的;尽管维吉尼亚人和波士顿人是因为相反的理由移民到美国,但他们都一致反对上流社会仅靠金钱堆积而成。
亚当·帕奇有个流传更广的外号,叫“火爆帕奇”。早在1861年,他便离开父亲位于泰瑞镇的农场,远赴纽约从军加入骑兵团。战后他以少校的军阶退役,投入华尔街,在经历许许多多的纷扰、起伏、掌声和疾病之后,亚当为自己换来七千五百万元。
他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注于赚钱这件事。然而,在一次动脉硬化症严重发病后,他决定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世界的道德重整。亚当成为改革者中的改革者。他参考安东尼·康斯塔克的伟大成就(他的孙子便以此为名),把要攻击的对象分门别类为酒精、文学、犯罪、艺术、药物专利权和假日戏院。他认为败德就像霉菌,只要一点点就会繁殖坐大危害整体,于是疯狂投入当时每件令他愤慨的事。亚当的战役持续了十五年之久,他坐镇在家乡泰瑞镇的办公室扶手椅上,如将领般发号施令对抗庞大的假想敌和不公义。他的所作所为,显现出这个人其实只是个激进的偏执狂、无节制的好事者和令人难耐的无聊分子。到了本故事开始的起点1913年,亚当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战争早已溃不成军;他的时钟倒转行走,只在1861~1895年之间缓慢移动;亚当绝大部分的心思都用于回忆南北战争,偶尔想想他死去的妻子和儿子,至于想到孙子安东尼的时候,则是很少了。
在他事业刚起步时,亚当·帕奇跟一个三十岁患有贫血症的女子艾莉西雅·威瑟斯结婚,她的嫁妆无可挑剔,是十万美金和打入纽约金融圈的门路。短时间内,她就冒险为亚当生了一个儿子;也许生产,这场壮丽的人生表演已耗去她所有的精力,在往后的日子里,艾莉西雅便把自己深埋在育儿的阴霾中。男孩名叫亚当·尤里西斯·帕奇,长大后成为俱乐部的常客、有品位的鉴赏家,和驾驶马车的好手——他二十六岁就开始着手写作回忆录,书名叫《我所知道的纽约》。有传言说,这部作品在构思期间,便造成出版业者间的竞相争取;然而在他死后,它却被批评为极端冗长、令人难耐,以至于连私人赞助印行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第五街的才子在二十二岁结婚。他的妻子素有波士顿“社交界女低音”之称,名叫汉莉塔·勒布鲁恩,他们唯一的独子应祖父的要求,命名为安东尼·康斯塔克·帕奇。在小安东尼就读哈佛期间,老康斯塔克逐渐被世人所遗忘,此后便不再听人提起了。
安东尼小时候和父母亲拍过一张合照——这张照片因为从童年起就在他眼前不时出现,以至于已变得跟无生命的家具一样,不过每个到他房间来的人,倒是都饶富兴趣地注意到它的存在。当中,他的父亲是19世纪80年代的富家子打扮,个子瘦小而英俊;一旁站着母亲则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双手围着保暖用的皮手筒,穿着让体态显得更为魁梧的大蓬裙;而他们中间的小男孩,留着长长的棕色鬈发,身穿全白天鹅绒镶蕾丝边的灯笼裤装。当时安东尼五岁,母亲在那一年去世。
他对于汉莉塔的记忆,是如星云般遥远模糊而充满音乐的。在华盛顿广场家的音乐房中,母亲总是不停地唱歌——有时,会有一些客人围绕在她身边。男人们双臂交叉、屏息靠在沙发的边缘保持微妙的平衡;女人们则双手掩唇,偶尔向身旁的男人轻声低语,每一首歌结束后便热烈鼓掌和喝彩——但多半时刻,听众只有安东尼一人。她常唱意大利文和法文歌,或一种怪异而不标准的方言,那是她想象中南方的黑奴所说的语言。
对于尤里西斯,他的印象则鲜明得多。他优雅的父亲,是全美国第一位卷起大衣翻领穿的时髦人士,自他的母亲加入“天堂唱诗班”后(父亲提到他死去的爱妻,总是语带哽咽),父子二人就搬到泰瑞镇的爷爷家快乐度日。尤里西斯每天都到安东尼的房间,嘴里吐出热烈而酒味浊重的字眼,有时一说就是一个小时。他不断承诺安东尼要带他去打猎、去钓鱼,还要去大西洋城做短期旅行。至于时间,他总说:“噢,就快了”,却从没一个实现过。话说回来,他们毕竟还是旅行过一次;那是安东尼十一岁的时候,他们出国去英国和瑞士,而在瑞士卢塞恩州最顶级的旅馆中,他的父亲过世了,死前大量出汗,并如猪嚎般高声哭喊,哀求多一点空气。饱受惊恐和绝望折磨的安东尼被带回美国,从此被一种模糊的忧郁倾向纠缠,伴他一起度过余生。
英雄的成长和性格
十一岁的安东尼对死亡极度畏惧。在成长过程最敏感的六年之内,他的双亲相继过世,祖母则日复一日地枯萎退化,直到她自婚后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拥有客厅的主导权为止。因此,生命对安东尼而言,是一场与死亡的搏斗,敌人随时埋伏在每个角落。为了迁就自己过盛的想象力,安东尼养成在睡前阅读的习惯——这么做可以令他感到舒缓。他都读到累了才停止,经常人都睡着了,灯却还亮着。
十四岁以前,安东尼最爱的消遣是搜集邮票;其数量之庞大,足以耗尽一个小男孩的所有精力——他的外公则误以为这样可以增长他有关地理方面的知识。安东尼和许多“邮票与钱币”公司保持通讯联络,它们经常如期为他寄来新的集邮簿和包裹,里面放着闪闪发亮的整版邮票,先鉴赏后付款——安东尼着迷于把搜藏品反复从一本书搬到另一本,并乐此不疲。邮票是安东尼最大的快乐来源,如果有人胆敢打断他的游戏,他会毫不客气地皱起眉头,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邮票也吞噬了安东尼每个月的零用钱和精神,他可以整夜不睡地赏玩它们的多样性和鲜艳色彩。
到了十六岁,安东尼几乎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不擅言辞,完全不像美国人,难以被同龄的人理解。先前两年他在欧洲度过,伴读的家庭教师游说安东尼念哈佛大学的好处;他将因此“打开世界的大门”、大量增广见闻,并交到无数愿意自我牺牲奉献的好朋友,所以他便选择进入哈佛——这是安东尼做过最合于逻辑的决定。
入学后有一段时间,安东尼独居在贝克厅的高级房间,与社交圈隔绝——在别人眼中,他是个纤瘦、肤色微黑的男孩,身高中等,生着一张羞涩敏感的嘴。安东尼的零用钱远比够用的还多,他自己出资设立图书馆,向四处游走的藏书商收购有名作家的首印本,如斯温伯恩、梅瑞迪斯和哈迪等人,以及一张发黄而字迹难辨的济慈亲笔信,过后才发现自己被狠狠地敲了一笔。安东尼也变成了一个极端讲究外表的时髦男子,他近乎可悲地搜集丝质睡衣、金葱织锦的缎面晨袍和花俏到根本穿不出门的领带。在房间里,他会穿戴着这些秘密的华美服饰对镜展示,或舒展全身躺在靠窗的椅子上,静静地俯视庭院,似懂非懂地了解到,楼外一切的喧嚣、屏息的沉闷和瞬息万变,他似乎都无从参与。
但说也奇怪,到了大学四年级时,安东尼发现班上同学对他已形成了一种既定看法,认为他是个颇为浪漫的人物、学者、遁世之人和饱学之士。这个发现令他失笑,却也暗自高兴——安东尼于是开始走入人群,从浅尝到完全投入,他真正感受到社交生活的美好。他也善饮,却沉静而遵守适量的传统,朋友们都说要不是他年纪这么小就进大学,肯定能“大有所为”。安东尼于1909年毕业,那时他才二十岁。
接着他又到国外旅行——这次是去罗马,在那里他漫不经心地涉猎有关建筑和绘画的知识、学拉小提琴和写一些不成熟的意大利十四行诗,内容设想一个13世纪的僧侣,冥思自己修道生活的喜乐。这段期间,他确立了与哈佛同学的友谊,那些当时也在国外的人,都向他探询罗马的种种并一起探险,在这个比文艺复兴还古老、或至少肯定比美国古老的城市,进行许多次月下夜游。例如,有一位来自费城的同学墨瑞·诺柏,便来此停留了两个月,两人共同发现拉丁女子的迷人魅力,并感受到在一个古老而开放的文明中、身为一个年轻而自由的人,是多么地愉悦。也有不少他祖父的熟人去拜访安东尼,若他能早些知道自己会这么受欢迎,也许现在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外交家了——的确,安东尼发现他的性格愈来愈倾向于喜欢交际应酬,然而,青春期长期的孤独所导致的羞涩特质,却依然支配着他的行为。
1912年,安东尼为了探望断续发病的祖父回到美国。在与这位永远处于调养中的老人一次极度费神的长谈后,安东尼决定将自己定居国外的计划暂缓到祖父死后再实行。经过长时间的寻访,安东尼终于决定在一栋位处第五十二街的公寓安顿下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1913年,安东尼·帕奇因应世界而改造的自我已逐步完成。自大学起,他的外表已经有明显的改进——他的身材虽然还是偏瘦,不过肩膀则变宽了,淡黑肤色的脸庞,也不复见到过去新鲜人时的惊恐神情了。安东尼的内务井井有条,而他也把自己修饰的相当整齐——朋友们宣称,他们从来没看过安东尼的头发乱过。他的鼻子太尖;他的嘴很不幸会忠实反映情绪,在忧愁的时刻嘴角便明显下垂;但他的蓝眼睛不论何时都颇具魅力,当双眼有神、闪烁智慧的光芒是如此,半睁半闭、表达带有忧郁的幽默也不例外。
安东尼虽然缺乏完美亚利安男人所具备的对称特质,然而,不论走到哪里,别人都认为他长相英俊——还有,他从里到外都非常干净,那种特异的清洁感是借助于美的。
无可挑剔的公寓
对安东尼而言,第五和第六街有如一座巨大阶梯,从华盛顿广场延伸到中央公园,也是他搭公交车往返五十二街住处的必经路线。从车顶层朝下看,总令他不免错觉,以为自己正一步步悬空、脚踏不稳的梯板向前行走。当车子停靠在要下车的那一站,安东尼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仿佛从晃动的阶梯安心踏上平地。
之后,他要再走约半个五十二街街区,穿过一簇低矮稠密的红棕沙石屋——然后回到他那挑高屋顶的豪华客厅。这间住所可满足他的所有需求,举凡睡眠、吃早餐、阅读和休闲等,生活的一切都由此展开。
这栋公寓采用暗色建材,完工于19世纪80年代晚期,由于因应大众对小公寓需求的稳定成长,每层楼都已彻底改建隔间,独立出租。安东尼住的四号房位于二楼,是其中最抢手的房间。
室内的天花板是挑高的,并有三座大落地窗面朝五十二街,其不属于特定设计风格的窗框,隔绝了外界的死气、沉闷、空虚和腐朽,房内既闻不到烟味也没有香味——它高高耸立,并略带忧郁气质。当中陈设一张长沙发,用最柔软的褐色皮革制成,困倦的气息笼罩它犹如一层轻雾;还有一座中国漆器做成的屏风,颜色以黑和金色为主,绘有几何造型的渔夫和猎人;屏风隔出的角落凹处则放置一张宽大的椅子,与一盏橘色的立灯为伴;而壁炉深处的铁壁,约有四分之一已被烟熏成灰黑色。
沿着餐室往内走到底(安东尼一天三餐只有早餐在餐室吃,以至此处的装潢仍有待发挥),是一个格局相对狭长的厅室,这里是公寓的核心——安东尼的卧房和浴室。
两者都占很大的空间。即使那张超大尺寸、上有纱罩垂坠的宫廷床放在卧室中,看起来也仿佛只有普通大小。地上铺的则是异国风情的紫红羊毛毯,温柔地抚慰着他的赤足。而浴室的风格却恰与卧房的诡异相反,给人感觉是欢愉的、明亮的,甚至更适于居住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墙面上挂满相框,都是当时最有名的四位女演员的照片:演出《阳光少女》的朱莉亚·珊德逊、《教会信女》的伊娜·克莱儿,以及《艳妆美女》比莉·柏克,和参与《粉红淑女》一剧的汉柔·东恩。在比莉·柏克与汉柔·东恩之间,夹着一幅印刷的风景照,画面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为清冷的日光所笼罩——安东尼宣称,照片的意境象征以冷水淋浴的感觉。
在他低矮而宽大的浴盆旁配上精巧的书架;旁边则是一整面墙的衣柜,里面塞满三个人都穿不完的亚麻衬衫,和仍在增生繁殖的领带。这里的地毯不是小家子气的毛巾料——而是厚实的绒毛毯,质料就像安东尼卧房用的那条一样。它的触感具有不可思议的柔软,就好像等着为刚出浴、水气犹存的双足轻柔地按摩……
浴室是安东尼的魔法箱——显而易见,安东尼在这里更衣着装,在这里整理他一丝不乱的头发,除了吃饭与睡觉以外都在这里。这间浴室是他的骄傲。安东尼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恋爱了,他会把对方的照片挂在浴盆的正对面,这样当他放松地躺在池中、随着氤氲的水气恍惚出神之际,便可以一边注视恋人的形影,一边幻想她温暖而栩栩如生的美丽。
他是认真的
这栋公寓由一位英国仆人负责维持清洁,他的名字“邦斯”既简单、又很戏剧性地符合此人的外在印象。邦斯的专业,就毁在他衣服的领子,永远是软而不挺的。假若他是安东尼的专属仆人,这个缺点有可能早就被纠正过来了;只可惜,邦斯也为公寓隔壁的两位男士打扫。只有早上八点至十一点,他是“安东尼的邦斯”。邦斯来时会为他取信,并准备早餐;到了九点半叫他起床时,邦斯仅拉扯了几下安东尼的棉被一角、用字精简地说些话,便算完成动作——安东尼从来记不得他说了什么,甚至怀疑话中有某种不赞同的意味;再来,邦斯把早餐端上客厅的一张牌桌、把床铺整理好,完成后以颇具敌意的口吻请示是否还有其他吩咐,然后就撤退离开了。
每星期至少有一天早上,安东尼会出门与他的财务经纪人见面。他的年收入接近七千元,得自过世母亲的遗产所生的利息。至于他祖父则由于长年习惯不给自己儿子充裕的零用钱,断定这个数目对于安东尼来说已经相当足够。每年圣诞节,祖父都会送他面值五百元债券当礼物,安东尼通常找到机会就卖掉,因为他的经济能力总是处于有点缺钱的状况,但日子还不至于难过。
安东尼与经纪人之间几乎什么都能谈,从比较社会性的话题,到讨论他那百分之八的投资收益的安全性等。信托公司的宏伟建筑似乎象征一种绝对的保证,令他感觉自己像个卓然不群的有钱人,也确保他的钱得到金融体系的妥善监护。他对于这些人有种亲切的安全感,因为整日为金钱奔忙的他们,就如同在盘算祖父财产的自己——事实上,安东尼也模糊意识到,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基于祖父的道德正义感,即使他的钱看似由自己的努力坚持和不屈的意志所获取、所累积,亚当都会认为那是向世界借来的;还有,让他存在的价值更为明确和彰显的——也是钱。
在安东尼刚开始介入自己的收入时,他自以为是不会缺钱的,因为总有一天,他必将拥有数百万元的财富;同时,他要以书写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理论研究,取得世人的认同。这个念头兴起于安东尼与祖父的一次对话,那时他甫自罗马回国。
他其实暗自希望祖父已不在人世,但一抵达码头便经由电话得知,亚当·帕奇又复原到几乎跟以前一样好——隔天,安东尼隐藏失望的情绪返回泰瑞镇,自车站搭乘出租车走了约五里左右,便进入一条精心修饰的道路,两旁则是用来守护土地的高墙和铁丝围篱,其错综复杂的程度,可称得上是不折不扣的迷宫——小道消息说,之所以这么设计,是为了防范社会主义者的恐怖行动,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第一个要暗杀的人,绝对是火爆老帕奇。
安东尼比预定到得晚,那位可敬的慈善家,已经在玻璃建造的起居室等候多时,连早报都读了两次了。他的秘书叫爱德华·萧妥沃兹——这个人在重新做人前,是个赌徒、酒馆老板和混不出名堂的流氓——他为安东尼带路,向安东尼引荐他的恩人兼救世主,口气和神情好像在展示一件具有无上价值的珍宝。
他们严肃地握手。安东尼说,“听到您已经好多了,我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老帕奇解开手表,他的态度犹如上个星期才见过他的孙子。
“火车误点了?”他平静地问。
等待安东尼让他感觉不悦,因为亚当已经养成一种凡事要求准时的习惯。不仅由于年轻时的他总以最精准的态度来处理事业,没有延误过任何约会,而且他主观认定,准时是他得以成功的最直接而关键的因素。
“这个月它已经误点好多次了。”他的口气中暗藏温和的控诉意味——在一声长叹后,亚当说,“坐下吧。”
安东尼审视他的祖父,往往为眼前的发现哑口惊奇。这个病弱、无知的老人,拥有如此大的权力(大概只有他的死对头黄色书刊足以匹敌),他不遗余力地想直接或间接收买美国国民的灵魂,然而成效却连白原市的人口数都不及。这样的人,真令人难以想象他也曾经是个粉嫩白净的小婴儿。
七十五年的时间对他的影响有如一个魔术风箱——前四分之一世纪让他充满生气,最后则又将之全部抽光。时间吸干了他的双颊和胸膛,也吸干他的手臂和双脚,它如同暴君般蛮横地夺去他的牙齿,一颗接一颗;用黑眼圈压迫他的小眼睛,原本浓密的头发也变得稀疏了;时间改变了他的颜色,把该是灰色的地方变为白色,把粉红色变为蜡黄——就像孩子在戏弄颜料盒一般冷酷无情。然后,时间循着亚当的身体和灵魂转而攻击他的脑,造成他夜间盗汗、流泪和种种说不出理由的忧惧,将他原本正常的急性子分裂为容易轻信又容易怀疑。它淘选出亚当热情本性中劣质的部分,粉碎了他的懦弱,留下的却是任性的执著;他的精力萎缩成一个骄纵孩童的坏脾气;他对权力的期待,也被孩子气的愿望取代,希望能够在人间建立一个充满天籁和歌诵的净土。
老人与孙子之间的互动极为谨慎地维持礼仪,安东尼感觉到,祖父正期待他简要说明对未来的打算——但同时,闪烁在亚当眼中的光芒却警告他,最好不要在这时提起自己想要长居国外的想望。安东尼希望萧妥沃兹可以识趣地自动离开这个房间——他极厌恶萧妥沃兹——然而这位秘书却安详地坐在摇椅上,半闭着双眼轮番在两位帕奇之间探看。
“既然回来了,那你该做点事吧。”他祖父温和地说,“去成就些什么。”
安东尼等待老帕奇说到“在你去世前总要留下一些事迹”时,提出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我似乎感觉自己最适合从事的,也许是写作——”
亚当·帕奇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在心中设想一个留长发、有三个情人的家族诗人。
“——历史。”安东尼把话说完。
“历史?什么历史?南北战争?还是独立战争?”
“这个——不是的,祖父,是中世纪的历史。”就在同时,安东尼的脑海中浮现一个想法,他可以研究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历史,也许从小说的角度切入。无论如何,他很高兴自己说出了“中世纪”这三个字。
“中世纪?为什么不研究自己国家的历史?你知道的那些?”
“哦,您知道我已经在国外这么久——”
“为什么你要写中世纪,我不明白,黑暗时代,我们不是都这么叫的,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人在乎,除非是那些现在已经完蛋了的人。”他又讲了数十分钟,内容十分生动而逼真,都是在数落那些信息的无用,例如西班牙的宗教法庭和“修道院的腐败”。然后:
他的口气转为柔和,带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说,“你认为你有能力在纽约闯出一番成绩——还是你真的有意愿要做些什么吗?”
“您怎么这么问?我当然愿意,祖父。”
“那么你要从什么时候开始?”
“嗯,您知道,我会先有一个大纲——还有许多预备要读的书籍。”
“我以为你已经读得够多了。”
他们之间的对话如痉挛般断断续续,最后结束得相当突兀:安东尼起身,看着自己的手表,提到那天下午他和经纪人有约。原本他打算在这里多陪祖父住几天,但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倦和刺激,又不甘忍受这种假关心之名的威吓,于是安东尼说,他决定在这一两天内就离开。
然而,也因为这次的见面,使得有所作为的概念成为他生命中常在的想法。自那一年的那天起,他把权威著作分门列表,并尝试为自己的作品拟出章节名称,按照时期加以划分,不过没有一行字被保留下来,甚至也似乎没有任何书写过的迹象。安东尼其实什么也没完成——他的做法与一般正统书籍出版的逻辑恰好相反,其实只是用来大大地满足自己而已。
午后
时间是1913年10月的某个怡人的下午,阳光在十字街口悠闲徘徊,而摇曳飘忽的树影,让午后悠闲的气氛似乎更浓得化不开。此刻最适合慵懒地坐在敞开的窗边,拿起《不知名的地方》阅读一个章节,到了大约五点钟,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打个呵欠,把书随手丢在桌上,一边轻哼着歌,一边闲散地走向浴室准备入浴。
“献……给你……美——丽——的女子,”
他一边唱,一边打开水龙头。
“我睁开……我的……眼睛;
献……给你……美——丽——的女子
我的……心……在哭泣——”
安东尼提高音调,与浴盆里窜流的水声对抗。他凝视着墙上汉柔·东恩的照片,幻想自己的肩头有一把小提琴,被无形的琴弓轻柔抚爱;从他合起的双唇流泻出一串低吟,那是安东尼模仿他印象中小提琴的琴音。片刻,他的手停止回旋的动作,转而在衬衫上游走宽衣。裸体的安东尼学广告上有老虎纹身的男人,摆出运动员的姿势,满意地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身体。接着,他伸出一只脚入浴盆试探水温,再一面反复调整水龙头放水,一面陶醉在自己的歌声,等到最适合的时候,便整个人轻巧滑入水中。
一旦他适应了水的温度,一股松弛而困倦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等一下洗完澡,他会穿上舒适的服装,从第五街散步到丽池酒店赴约,预定和两位来往密切的朋友迪克·卡拉美及墨瑞·诺柏一起共进晚餐。然后,安东尼和墨瑞将前往戏院——至于卡拉美,他极可能会走路回家,继续写作预定在近期内完成的书。
安东尼很高兴不是他要回去写他的书。只要一想到必须正襟危坐在桌前,把想法召唤到眼前——不仅是用文字去编织思想,而是思想本身有被编织的价值——荒谬的是,这件事彻头彻尾就不是安东尼想要的。
出浴后,安东尼打理自己就如同一个擦鞋匠般一丝不茍。他缓步走进卧室,嘴里吹着奇怪而不成曲调的口哨,在其间来回走动,扣扣子、调整细节,和充分享受光脚踩在厚实地毯上的温暖。
他点起一根烟,把火柴棒从打开的最上层窗户丢出去,当烟离嘴约两寸远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任其空烧——双眼定定不动,凝视着位于巷道彼方一栋房屋顶上的一块鲜艳颜色。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家居服的女子,质料应该是丝的,她在傍晚仍留有余温的阳光下弄干头发。安东尼的口哨声消失在室内沉闷的空气中。远远一看女子是美丽的,他于是格外谨慎地再往窗边靠近了一步。女子坐在矮墙上,身旁是一个和衣服同色的软垫,她把双臂斜靠在上面,居高临下俯视阳光照耀的巷道,安东尼听到那里传来了孩子的嬉戏声。
他注视她有好一会,感觉体内似乎有什么在翻搅,那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可能源于午后阳光的温暖味道,或红色本身具备的狂喜鲜活吧。安东尼一直觉得女子是美丽的——突然他领悟到,这是因为她的距离,不是灵魂的稀有和珍贵所造成的隔阂,而是尘世中真真实实的距离。他们之间相隔的,是秋天的空气、层叠的屋顶和浊杂的声音;然而在某个不能理解的瞬间(它反常地卡在时间之流中),安东尼被唤起的情感状态,不同于他所曾经验过最深刻的吻,而更接近某种爱慕之情。
安东尼穿好衣服,挑了一个黑色领结,对着浴室里的三面大穿衣镜细心调整。转念之间,他快步走进卧房再一次望向窗外,女子现在是站着的;她把头发拢在背后,此时安东尼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容貌:女子是臃肿的,年纪起码有三十五岁以上,长相平凡、一点也不起眼。安东尼倒吸一口凉气,转身进入浴室,重新把头发分线。
“献……给你……美——丽——的女子,”
他轻轻地唱,
“我睁开……我的……眼睛——”
他轻柔地刷好衣服,让自己看起来容光焕发之后,便离开浴室和他的公寓,踏上第五街朝丽思卡尔顿酒店走去。
三位男子
七点时,安东尼和他的朋友墨瑞·诺柏坐在屋顶上一个凉爽的角落座位。墨瑞·诺柏就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身材修长又有威严,他有一对细长的眼睛,多半时间都是半睁半闭的,他的毛发是如此光滑柔顺,仿佛经过母猫舔舐——如果他的母亲是猫,也应该是大力士赫克力斯身旁的那一只。在安东尼就读哈佛的期间,墨瑞就已经是大家公认班上最独特、最出色和最具有原创性的人——且在人群中他总是聪敏而静默的。
安东尼视这个人为最好的朋友,墨瑞是他所认识的人当中他最欣赏的;而安东尼自己不愿承认的是,墨瑞也是他最忌妒的人。
两人很高兴见到对方——他们眼神温和,充分领略朋友间小别重逢的戏剧性效果,彼此都感到放松,和一种新鲜的平和感。墨瑞·诺柏那张猫一般精致的脸,正愉悦地发出呼噜声;至于安东尼,原本他的焦虑有如鬼火般飘忽不安——现在终于能够平静下来。
他们的对话都相当随性而有来有往,是那种三十岁以下男子,或有强大精神焦虑的人会热衷谈论的内容:
安东尼:七点了,卡拉美怎么还没来?(不耐烦地)我真希望他已经写完那本没完没了的小说,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
墨瑞:他又帮小说取了个新名字,叫《激情的恋人》……怎么样,还不错吧?
安东尼:(感兴趣地)《激情的恋人》?嗯,比起《女性的悲叹》……没错……还不坏啊!整体说来很不错……你觉得呢?
墨瑞:是相当好。你刚刚说几点了?
安东尼:七点。
墨瑞:(他的瞳孔开始缩小——并非不高兴,而是表示一种轻微的不赞同)他前不久惹到我了。
安东尼:怎么了?
墨瑞:还不就是他那做笔记的习惯。
安东尼:我也是,有天晚上我好像说了什么他觉得可以拿来当素材的话,可是他却忘记了——于是他就跑来问我,还说:“你难道就不能专心一点,想想看吗?”我就说:“你让我无聊到想哭,我怎么可能想得起来?”
墨瑞无声地笑着,这种温和的笑法使他的特质更为突显而令人欣赏。
墨瑞:迪克根本不需要读遍别人的作品,他大可只凭自己的体验就能写出很多东西。
安东尼:那是一种令人赞叹的天分……
墨瑞:对,没错,令人赞叹!
安东尼:还有能量——野心勃勃又自律的能量。他是这么地风趣——又极其亢奋和激动,和他在一起会经常令人感到呼吸困难。
墨瑞:是啊。
沉默,接着:
安东尼:(他单薄而意志不坚的脸,表现出尽全力说服对方的神情)但是这能量却非不屈不挠。总有一天,一点一点,它会消退无踪,他那令人赞叹的才华也将随之逝去,只剩下一个空壳,变成一个脾气暴躁、自我中心和喋喋不休的人。
墨瑞:(笑着说)我们两个在这里自己投票表决,认为小迪克洞察世事的功力不及你我,我敢打赌,他一定觉得自己比较占优势——一个充满创造力的心灵,绝对高于只会批评的心智。
安东尼:也许,可是他错了。要不是迪克沉迷于现实主义,并因此学到世故和怀疑的伪装,他极可能因愚蠢的激情而失败一百万次——就像大学里的宗教领袖一样地容易受骗。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不,他认为自己不是,因为他拒绝信仰基督教。你记得他在学校的样子吗?每个作家他都来者不拒,一个接一个,从他们的理念、技巧和人物都照单全收,不论是切斯特顿、肖或韦尔斯,对他而言都没有差别。
墨瑞:(回想最近一次的观察)我记得。
安东尼:这是真的,他天生就是个恋物狂,把艺术当作……
墨瑞:我们点餐吧,等他来的时候……
安东尼:也对,我们点餐吧。我跟他说过……
墨瑞:他来了,你看——他差点撞到那个服务生。(他抬了抬手指示意——仿佛是一只柔软的兽爪在表示欢迎)你来了,卡拉美。
新的声音:(有魄力地)你好,墨瑞。你好,安东尼·康斯塔克·帕奇,你这位老亚当的孙子,近来如何?是否还是被女孩子追得团团转,嗯?
理查德·卡拉美的外表是矮小而平凡的——是那种三十五岁就会秃头的人。他有一对淡黄色的眼睛——一只异常的清澈,另一只则混浊有如泥泞的池塘——高而凸出的额头像个滑稽的纸娃娃。他还有好几个地方也是凸的——他的小腹微微垄起(在可预见的未来将会很可观),他的话就像膨胀的空气一般从嘴里喷出,甚至他晚礼服的口袋也是鼓起的,看起来好像一块污渍。他像灵敏的狗一样搜集课程表、讲课大纲和各式各样的剪报数据,上面密密麻麻做满了笔记,那是他眯着那双不对称的眼睛,无声地以左手书写所累积的心血结晶。
他走到朋友的桌前,和安东尼及墨瑞握手。迪克是那种永远只会握手打招呼的人,即使与对方一小时前才碰过面也不例外。
安东尼:你好,卡拉美,很高兴看到你,我们刚好需要轻松一下。
墨瑞:你迟到了,是不是才刚跟邮差赛跑了一整条街?我们正在解剖你的人格呢。
迪克:(用他那只明亮的眼睛热切地看着安东尼)你们说了什么?跟我说,我会把它写下来。今天下午,我把第一部删了三千字。
墨瑞:你可真是个诺贝尔级的审美大师。同一时间我在做的事,就是把酒精灌入我的胃。
迪克:我想也是,我敢打赌你们两个在这里坐了一小时,聊的都跟酒有关。
安东尼:我们可从不喝醉,才不像你这嘴上无毛的小子。
墨瑞:就算醉了,也不会随便带路上刚认识的女孩回家。
安东尼:总结来说,我们聚会最大的特色,就是骄傲。
迪克:只有最蠢的人会骄傲地向人夸耀自己的“海量”!但问题是,你们两个好像还活在十八世纪,奉行老英国乡绅那派的喝法:安安静静地喝到醉倒在桌子底下为止,一点也不尽兴,拜托,那样根本不叫喝酒。
安东尼:我赌这个说法是出自第六章。
迪克:你们要去剧院吗?
墨瑞:对,我们打算利用今晚好好思索生命的难题。简单说,就是“女人”,我假定她是“值得的”。
安东尼:我的天!这就是你的难题吗?那我们再去看富丽秀(follies)吧。
墨瑞:我已经看腻了,都看过三次了。(对迪克说)第一次,我们看完第一幕后出场,发现一家了不起的酒吧,结果回来时我们跑错了剧院。
安东尼:然后和一对被吓坏的年轻夫妻争论了很久,以为他们坐了我们的座位。
迪克:(仿佛在对自己说)我想——当我写完另一本小说和一个剧本,也许再加上一本短篇小说集之后,我会写一出音乐喜剧。
墨瑞:我知道——你写的那些知识分子的抒情歌没有人会听。所有评论家都会像猪一样咕哝呻吟地唱着《亲爱的老围兜》(dearoldpinafore),我将成为一个伟大而无意义的人,继续照亮这个无意义的世界。
迪克:(高傲地)艺术不是无意义的。
墨瑞:艺术本身就是意义,而不在于试图让生命变得更没意义。
安东尼:换句话说,迪克,你是在一群伟大的灵魂前班门弄斧。
墨瑞:不过无论如何是个好演出。
安东尼:(对墨瑞说)相反的,我认为世界本来就是无意义的,那么为什么要写作呢?这种想要努力赋予目的的努力本身就是无目的的。
迪克:嗯,即使你说的没错,然而作为一个有尊严的务实主义者,我认为即使是穷人也有生存的本能。难道你希望每个人都接受你那种堕落的谬论吗?
安东尼:是的,我认为如此。
墨瑞:不,不对,我相信每个美国人(而不是特定的几千个有钱人)都应该强迫去接受一个非常严密的道德体制——例如罗马天主教。我并不是在抱怨传统的道德标准,我抱怨的是那些不入流的异教徒,他们紧抓着那些谬论不放,并摆出道德解放的姿态,而以他们的才智,根本就没有资格这么做。
此时,汤上桌了,原本墨瑞想要继续的话题,便就此永远被遗忘了。
夜晚
最后,他们找到一个卖票的黄牛,以不斐的价格买到一出新上演的音乐喜剧的座位,剧名叫《喧哗作乐》(highjinks)。两人在剧场的休息室等待片刻,顺便目睹首演当夜群众入场的盛况。他们看到以各色丝绸和毛皮剪裁而成的斗篷;和垂坠在白色和玫瑰色手臂、颈项和耳际的珠宝;数不清的饰品点缀在数不清的丝质帽子中间;还有金色、青铜色、红色和亮面黑色的鞋子;许多女子梳着高耸厚实的发型,而男士的头发经过精心整理,则呈现水一般的光滑柔顺——最特别的,要数这兴高采烈的人海制造的各种效果——退潮、流动、低语、轻笑、口沫横飞、缓慢移动等,仿佛在今晚它将发亮的洪流,灌入这个笑声形成的人工湖……
戏散场后,他们就各走各的——墨瑞要到雪莉酒馆去跳舞,安东尼则回家睡觉。
安东尼的回家之路很漫长,因为他得穿越时代广场拥挤的群众,疾驶的马车和上千的人行,让此地因欢乐而显现出罕有的美丽、明亮和亲切感。女孩们的脸孔在安东尼面前旋转,有如万花筒,却极其丑陋——不是太肥,就是太瘦,这些脸孔飘浮在秋天的空气中,她们温暖而热情的呼吸,也同时涌入了夜晚。此时此刻,安东尼感觉这些世俗的气息,反倒让她们具有一种朦胧而难以捉摸的神秘感。他小心地吸气,让肺中充满的是香气,而非刺鼻的浓重烟味,然后,安东尼的视线被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美女吸引。她独自坐在一辆出租车上,门是关的,在幽微的光线下,她的眼瞳令人联想到夜色和紫罗兰。一瞬间,安东尼泰半已遗忘而显得遥远陌生的午后回忆,又被唤起了。
两个犹太年轻人经过他面前。他们聊天的音量很大,并伸长脖子左顾右盼,露出愚蠢而不可一世的眼神;两人身上的西装因半追随流行,剪裁显得夸张地紧身,翻领则紧得勒住喉结,并穿着灰色的绑腿,手上拿着灰色的手套和藤做的手杖。
又有一个表情困惑的老太太走来,她被两个男子夹在中间像篮子里的鸡蛋,男子们不断向她大声高呼时代广场的奇妙和不可思议——他们是如此争相向她解释理由,以至于这位女士虽然想保持中立,但她的头还是无可避免地左摇右晃,像一个在风中岌岌可危的老橘皮。安东尼听到了他们对话的部分片段:
“老太太,那里是阿斯特剧院。”
“你看你看,那个行车指示……”
“那里是我们今——天去过的地方。噢,不对,是那里!”
“哎呀!……”
对撞到安东尼手肘的男女尖声说,“你该担心自己会变得一文不值。”他认出这是现在正流行的名言。
“然后我跟他说,我说……”
出租车徐徐从他身边驶过,还有笑声,那有如乌鸦嘶哑尖锐的嗓音,衬着地下铁隆隆行驶的低音持续不绝——在那之上,是光,旋转的光,扩散的光和后退远去的光——光的分裂像珍珠——不断地改变形状,把天空切割为闪闪发亮的方块、圆圈圈和古怪滑稽的人形,令人惊喜。
当安东尼终于从人潮脱身,他感觉松了一口气。四周的寂静就像一阵黑色的风,从十字路口吹来,穿过一家烘焙餐馆,在窗户旁有一打烤鸡放置于一个自动烤箱上不断旋转,门内传出的气味是炽热而有鲜腥味的。餐馆的隔壁是药房,散发出药品、冰淇淋苏打水的味道,隐隐还有一股香味是化妆品专柜传出来的。再过来则是中国人开的洗衣店,店门还没关,里面水气腾腾,令人感觉窒息和封闭,犹如黄种人给人的印象。此情此景让他心情低落;走到第六街时,安东尼在转角的雪茄店停下脚步,情绪才稍微好转——在深蓝的夜雾中,雪茄店显得有生气和具有人性,还可以顺便买一包特级品……
记得有一次,他在黑暗的房内抽完最后一根雪茄,独自靠着打开的窗户而坐。那是他住在纽约一年多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彻底适应了这里。当然纽约不是十全十美的,生活其中偶尔会感到某种刺痛,那是近似南方的特质,一个寂寞的城市。对于从小孤独长大的安东尼来说,一直要到最近他才学到如何避免孤寂。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他都相当小心,如果当晚没有约会的话,他会尽快到自己常去的酒吧找人陪伴。因为待在这里很寂寞啊……
雪茄的轻烟,为拉起的薄窗帘镶起朦胧的白边,他让烟烧着,直到街底的圣安娜教堂以它唠叨而优美的钟声敲了一响为止。隔着半个街区外的高架铁路则发出隆隆如鼓的行驶声——如果安东尼倾身靠在窗户边,他应该可以看得到火车,那个姿势就像一只愤怒的老鹰,在街角挺胸形成优美的黑色曲线。这时安东尼想起最近读过的一个奇情故事:城市的高架铁路遭到轰炸,他幻想华盛顿广场已向中央公园宣战,有一队恐怖分子正夹带战争和死亡搭乘此班车北上。然而,当列车经过后,他的想象就随之消散了;微弱如几不可闻的鼓声——遥远如天上老鹰的低吟。
钟声和汽车喇叭混和的低鸣,持续从第五街传来,不过他住的这条道路仍是安静的。在这里,安东尼可以安全地避开生活的所有威胁,因为他有他的房门、他的长厅和他的浴室守护着——他是安全的,安全的!此时,淡淡的街灯从窗户照进来就像是月光,不,比月光更加明亮而美丽。
天堂的回忆片段
每百年就会重生一次的美。她坐在一个露天的等候室,白色的烟雾阵阵吹拂,偶尔有颗急着赶路的星星经过。星星们都亲昵地跟她眨眼,风儿也轻拂着她的发。她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在她身上,灵魂和精神是一体的——她美丽的身体便是她灵魂的本质,她是许多世纪以来的哲学家所追寻的和谐,在这个有风和星星的露天等候室中,她已经坐了一百年,宁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冥想。
最后,美终于知道自己注定要再重生。她叹了一口气,开始和一个自白雾发出的声音交谈,他们的对话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我在这里只能节录一些片段。
美:(她的嘴唇恐惧地颤抖着,双眼一如往常般看向自己)我的旅程将航向何处?
声音:到一个新的国度——一片你从不知道的土地。
美:(任性地)我已厌倦闯入这些新的文明世界了。这一次要停留多久?
声音:十五年。
美: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声音:它是大地上一个极度丰饶繁华的土地——在那里,最有智慧的智者只比最愚蠢的人聪明一点点;政治的领导者具有小孩的赤子之心,法律的制定者信仰的是圣诞老人理想;而丑陋的女人可以控制强壮的男人……
美:(吃惊)你说什么?
声音:(相当沮丧地)是的,这委实是相当可悲的现象。那些下巴后缩、鼻子扁平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下公然指挥男人“去做这个”、“去做那个”;而即使是最富有的男人,也毫无反抗地顺从这些他们响亮地称为“某某太太”或“妻子”的女人。
美:这怎么可能!若说男人顺从女人是因为她们的魅力,这我能理解——但是,对一个肥女人、一个瘦得见骨的女人、一个脸颊凹陷的女人也是如此吗?
声音:是的。
美:那么我呢?我会有什么机会?
声音:套用一句话,叫“备加艰难”。
美:(停顿以表示不满)为什么不去古老的土地,像是遍生葡萄和操柔软口音的男人之地,或者有船的航海之地?
声音:因为在不久的将来,预期他们将会非常忙碌。
美:噢!
声音:你在尘世的生命,将一如往常存在于真实和虚幻之间。
美:那我会是谁?告诉我。
声音:起初曾考虑让你化身为一个电影女演员,但终究没有被采纳。在这十五年的时间,你将伪装成所谓的“社交女性”。
美:那是什么?
一个新的声音从白雾中传来,根据剧情需要,这个新声音必须诠释为声音正在搔头所发出的。
声音:(终于开口)是一种虚假的贵族。
美:假的?什么是假的?
声音:那也是你将在那块土地上发现的东西,你将在那里发现更多这类虚假的东西,还有,你也将做更多这类虚假的事情。
美:(沉静地)这一切听起来好粗俗。
声音:粗俗还不及它的一半呢!十五年间,你会陆续扮演一个麻烦的小孩、爱玩的野女郎、不甘寂寞的情人和天真无邪的荡妇。你所跳的新舞步将不多也不少地和你从前跳的一样优雅。
美:(低声说)我要付出代价吗?
声音:是,就跟以前一样——爱情。
美:(她的笑几乎无法察觉,仅瞬间微微牵动嘴角)我会喜欢被人视作不甘寂寞的情人吗?
声音:(严肃地)你会爱死它的……
对话在这里结束。美仍静静地坐着,星星暂时驻足,为她陶醉赞美,而白色的烟雾依然阵阵轻拂着她的发。
这件事发生在安东尼坐在公寓的窗边、聆听圣安娜教堂钟声的七年前。
第二章 水妖的画像
一个月后,凉爽的天气笼罩纽约,带来十一月三个大型足球比赛,和沿第五街飞翔的壮观鸟群;它也给这个城市带来某种张力和压抑的兴奋。每天早晨安东尼收到的信件中都有邀请函,公寓一楼有三打贞德淑女正向世界宣告她们已届适婚期,并一点也不介意再生下三打百万富翁。公寓二楼的五打贞德淑女不仅也宣告适婚,还对一楼的三打绅士表现强烈的企图心——当然,每个男士接获的派对邀请函都是九十六张——在场的还有这群年轻女孩的亲朋好友、大学男同学和一些年轻热心的局外人。再来,公寓第三层的住户多半来自城市的“裙摆”,如纽克(newark)和泽西(jersey)郊区,最远还到气候酷寒的康乃迪克(connecticut)和不成区的长岛(longisland)——而邻近楼层的居民则来自城市的“鞋子”:沿着河岸到布隆克斯(bronx),初长成的犹太女孩不断涌入犹太男女的社交界,她们期盼的对象是有前途的经纪人、珠宝商和一个传统的犹太婚礼;爱尔兰女孩则好不容易获得家庭的允许后,才把她们的媚眼抛向坦慕尼厅(tammany)的民主党员、虔诚的丧葬业者和早熟的唱诗班少年。
很自然地,这个城市弥漫着一股过渡的气氛——那些出来工作的女孩,穷困且外表也不出色,她们一边在工厂包装肥皂,或在大型商店做服饰的展示和销售,一边幻想在今年冬天这种特异的兴奋氛围中,她们能找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男性——就好像一个效率不彰的扒手会认为,置身在混乱拥挤的狂欢人群中比较可能增加她的机会一样。烟囱开始冒烟,地铁的脏乱回复清洁,女演员演出新戏,出版社出版新书,上流豪宅领导新的舞步,而地铁也更换新的班次表,同时出现新的错误取代大家已经习惯的旧错误……
城市正在动!
一天下午,安东尼走在铁灰色的天空下,与理查德·卡拉美在四十二街不期而遇,对方刚从曼哈顿旅馆的理发厅出来。那日天气很冷,是入冬以来的第一个冷天,卡拉美套着一件即膝长的羊毛外套,是中西部蓝领阶级常穿的样式,且近来才刚得到流行界的青睐。他的软帽是朴素的深棕色,帽沿下清澈的眼睛像黄玉般闪耀。卡拉美把安东尼拦住,热情地拍打他的臂膀,像是要为他取暖而不只是纯粹好玩。在他们完成握手的必要程序后,卡拉美开口了。
“今天真是见鬼的冷——唉,一整天我投入工作,就好像比赛打到平手要争胜负点,直到房间冷到让我觉得自己会得肺炎为止。那个可恶的女房东省钱省到煤炭上,我在楼梯口大叫了半个小时她才现身,解释整件事的理由,真是够了!起初她简直让我抓狂,然后我开始把她当成一个角色,将她的话记成笔记——所以你知道,她根本看不见我的脸,仿佛我正若无其事地埋头书写——”
卡拉美牢牢抓住安东尼的手臂,和他一起迅速地走到麦迪逊大道。
“要去哪里?”
“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
“嗯,那走这么快要干嘛?”
他们停下脚步互看对方,安东尼质疑,是否寒冷让自己的脸变得像迪克·卡拉美一样令人反感:他的鼻子是紫红色的,突出的额头是青色的,不成对的黄眼睛其眼眶是红色而湿润的。接着,他们又开始行走。
“我的小说里又写了一些好东西。”迪克走在人行道上边看边强调地说,“但是我必须不时出来走动一下。”他怀着歉意看了安东尼一眼,仿佛在恳求他的鼓励。“我必须找个人说话。我猜想只有少数人真的会思考,我的意思是真的坐下来,沉思,然后想法源源不绝出现。而我是在写作或交谈的时候思考,因为你必须要有一个起点——需要某些可以辩护或反驳的事——不是吗?”
安东尼含糊应声,温和地抽回自己的手臂。
“我并不介意跟你一起走,迪克,可是我身上这件外套——”
“我的意思是,”理查德·卡拉美严肃地继续他的话题,“写论文时,破题第一个句子所传达的意义,就已经决定你是否要加以批评或衍伸。在与人对话时,你则是接续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发展——但是当你纯粹只是思考,那么,你的想法就变成像幻灯片的投影般,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出现,新的把旧的挤掉。”
他们穿过四十五街,速度稍微放慢了。两人都点起香烟,在冷空气中大量吞云吐雾,呼吸着几乎结霜的气息。
“我们走到广场去喝一杯蛋酒吧。”安东尼提议,“走路对你有益,空气会帮你把烂在肺里的尼古丁排出来。来呀——这一路上我们可以讨论你的书。”
“我不想让你觉得无聊,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刻意这么做来施舍我。”这些话急促地从卡拉美的嘴里吐出,虽然他力图维持跟平常一样的表情,但是仍流露出神经质的不安,安东尼因此不得不反对:“让我无聊?才不会呢!”
“我有个表妹——”迪克才开口就被安东尼打断,他伸展双臂深呼吸,低声发出兴奋的呼喊。
“天气真好!”他喊着,“不是吗?让我感觉自己只有十岁,我的意思是说这种天气让我想起十岁时的我曾有过的感觉。啊,老天真是残忍,前一刻让我感觉全世界都属于我,却在下一刻让我成为全世界最愚蠢的人。今天我是世界的主宰,每件事都顺我的意,即使没事可做也是自在的!”
“我有个表妹就在广场饭店那里,人人都知道她。我们可以去那里找她,她冬天住在那里——最近才刚搬来——和父母亲一起。”
“我从不知道你在纽约有亲戚。”
“她的名字叫葛罗丽亚,从家乡堪萨斯过来。她的母亲是一个比非教徒(bilphist),父亲虽然相当古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有文学背景吗?”
“他们努力成为这样的人。老先生总是不断告诉我说,他刚刚又发现一个很适合当成小说人物的人,然后会跟我描述他某个愚蠢朋友的行径,接着说:‘我又帮你找到一个角色了!你何不把他写下来呢?所有人都应该会对他感兴趣的。’或者他会谈起日本或巴黎,或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地名,说:‘为什么你不写一个关于那个地方的故事?那里可是非常适合设定为故事发生的舞台呢!’”
“那个女孩子呢?”安东尼随口问,“葛罗丽亚——她姓什么?”
“吉尔伯特。你一定在大学的舞会——或类似那样的场合,听过她的名字——葛罗丽亚·吉尔伯特。”
“我有印象。”
“长得很漂亮——老实说,是迷死人了。”
他们走到第五十街,转个弯朝大路前进。
“通常我对年轻女孩并不怎么在乎。”安东尼皱着眉头说。
严格来说这句话不是真的。对安东尼而言,一般初入社交界的女孩,每天每个小时都在盘算下一个小时该如何运用在她面前展开的世界,这时如果有一位女孩很率性地只靠她的美貌而活,反而能够引起他强烈的兴趣。
“葛罗丽亚真的好得没话说——她的脑袋里什么也没装。”
安东尼的鼻子发出轻蔑的一哼。
“你的意思是说,她从来不说一句文学废话。”
“对,没错。”
“迪克,你知道脑子里装什么东西的女孩是适合你的,是那种认真的年轻女子,她们会跟你坐在一角很严肃地讨论生命这件事;是那种当她们十六岁时,会面如死灰地争论接吻是对是错的人——还有,是否大学新鲜人喝啤酒是不道德的。”
理查德·卡拉美明显地被激怒了,他的脸孔扭曲得像一张被揉碎的纸。
“不对——”他才开口,安东尼就冷酷地打断他。
“对,就是那种现在会坐在角落、讨论最新的斯堪的那维亚版的但丁作品英译本已经出版了的女孩。”
迪克转过来看安东尼,他的脸孔有一种奇异的陷落,他的质问几乎等同于上诉。
“你和墨瑞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你们说话的方式,好像我就是不如你们两个聪明。”
安东尼动摇了,但也同时感到心寒和一点不安,因此他用攻击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我认为这与你的头脑好坏一点关系也没有,迪克。”
“当然有关系!”迪克愤怒地大喊。”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没有关系?”
“你的问题在于,你可能知道太多写作技巧了。”
“这不可能。”
“我可以想象,”安东尼坚持地说,“有一种人是知道太多却没有足够的天分去表达,就像我。举例来说,假设我的智慧比你高,但天分不及你,有可能我会是不善言词的,至于你则正好相反,你将有充足的水填满水桶,而且水桶会大到够装你的水。”
“我一点也不想听你说下去。”迪克抱怨,口气带着气馁。由于极度地沮丧,卡拉美全身剑拔弩张仿佛要保护自己;他专注地凝视安东尼,连路人们都被波及,就好像打撞球连环碰到两球一样,而后者则以怒目相视回敬他。
“我的意思纯粹只是说,一个像韦尔斯那样有天分的人,是可以学得跟斯宾塞一样有智慧;然而,一个天分二流的人就只能学到二流的想法,如果你看事情能够更仔细,你将会得到更多的乐趣和启发。”
迪克思索着,无法判断安东尼的这番话是基于何种批评标准,至于安东尼则因为正说到兴头上而一时收不了口,他的黑眼睛在瘦削的脸上发亮,他的下巴扬起,他的声音提高,他整个身体都处于扩张状态:
“假设说我是个自负、健全和有智慧的人——就像希腊人中最优秀的雅典人,那么,有些事可能是我会失败但才智不及我的人却做得好的,因为他可以模仿,可以修饰,可以充满热情,更可以是个具有前瞻的建设性的人;然而,这个假设的我则非常有可能因为太自负而不屑模仿,太健全而不会过度热情,太老于世故而不会将理想寄托于乌托邦,外貌已如希腊人般完美而不须任何修饰。”
“所以你认为,艺术家的作品并非来自于他的才智?”
“没错,如果能够的话,他会对自己所模仿的风格加以改进,并从个人诠释的观点出发,自生活中撷取素材。毕竟,每个作家写作的理由,都是因为这就是他生活的模式。你不会跟我说你喜欢的是‘艺术家创作的神圣使命’这种论调吧?”
“我还不习惯把自己当成一个艺术家。”
“迪克,”安东尼改变语气,“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为什么?”
“为我刚刚的一时激动。我真心地感到抱歉,我只是为了达到效果。”
迪克的语气也稍微缓和下来:
“我早说过你打从心里就是个排斥艺术的人。”
当他们走进广场的白色门面、慢慢享用有泡沫和黄色浓稠汁液的蛋酒时,天已经近黄昏了。安东尼看着他的同伴,理查德·卡拉美的鼻子和额头的颜色变化,仿佛是一次染色的过程;红色从鼻子消退,蓝色则逐渐从额头淡化。安东尼对镜看着自己,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的皮肤并没有变色,相反,他的脸颊闪烁着淡淡的光辉——他以为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看过。
“我喝得差不多了。”迪克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一个训练中的运动员,“我想上楼去吉尔伯特家看看,你要跟我去吗?”
“噢——好啊,只要你不让我去应付长辈,自己急着把多拉带到角落就好了。”
“不是多拉——是葛罗丽亚。”
一个办事员打电话去通报后,他们便上到十楼,行经曲折的走廊,在1088号房前敲门。一个中年女人前来应门——她是吉尔伯特太太。
“你们好吗?”她说的是美国传统妇人的语言,“啊,我非常高兴看到两位……”
迪克匆匆寒暄几句,接着她说:
“派慈先生?快请进来,外套放那里。”她指着一张椅子,语调转变为充满歉意、喘息连连的笑声。“这真是太愉快……太愉快了。为什么,理查德,那是因为你好久都没来我们这里了——这样不行!——这样不行!”最后两句话半是回答自己的问题、半是句点,阻止迪克正要开口说的话。”来,坐下来,跟我聊聊最近在忙什么。”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站着有礼貌地弯身答礼;一个控制不住不断地笑着,显得有些愚蠢;一个希望她不要忙着招呼而不肯坐下来——终于,理查德感激地滑入一张椅子,准备接受吉尔伯特太太和蔼的问候。
“我猜想那是因为你一直都很忙——没什么比这还重要了。”吉尔伯特太太笑得有点暧昧,她总是习惯用“没什么比这还重要了”来总结更多歪歪扭扭说不出口的句子。此外,她还有两个说辞:一个是“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和“简单明了”——这三句轮流出现的话,为吉尔伯特太太的论调增添一种反映生命的普遍性,仿佛她已计算过所有原因,最后,用手指出最终的答案所在。
理查德·卡拉美的脸庞在安东尼看来已颇为正常,额头和脸颊恢复了血色,鼻子也不再那么醒目了。他用那只清澈的黄眼睛注视着他的阿姨,那种敏锐而夸张的专注,正是一般年轻男子面对他没有进一步企图的女性常出现的神情。
“你也是一位作家吗?帕奇先生……说不定我们能沾沾理查德的光。”——吉尔伯特太太温和一笑。
“葛罗丽亚出去了。”她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公理,从中可以自行推算出结果。“她应该正在哪里跳舞。葛罗丽亚除了跳舞,还是跳舞,我告诉她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会厌烦,她从下午跳到深夜,直到我说她已经把自己弄到瘦得不成人形了。她的父亲非常担心她。”
她笑完一个又笑了一个,他们两个都笑了。
在安东尼的眼中,吉尔伯特太太是由一连串半圆和拋物线组成,就像书里头的民俗故事创造的人物:头、手臂、胸、臀、大腿、膝盖的形状,是层层圆形的混杂交叠。她把自己打扮得相当整洁,灰色的头发丰厚得有点不自然;她的大脸为饱经风霜的蓝眼睛提供庇护,细微的白色胡须隐约可见。
“我常说,”对安东尼提出她的看法,“理查德是个有老灵魂的人。”
他们之间弥漫着沉默的紧张,安东尼有预感——她一定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迪克了。
吉尔伯特太太接着说,“我们的灵魂都有不同的年龄,”她的脸上散发光辉,“至少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也许是吧,”安东尼同意她的看法,想要快点转移到另一个有希望的话题。但对方却滔滔不绝:
“葛罗丽亚拥有一个非常年轻的灵魂——没有责任感,凡事都是这样,她一点责任感也没有。”
“她很有活力,凯瑟琳姨妈,”理查德愉快地说,“责任感只会把她糟蹋,她太可爱了。”
“这个,”吉尔伯特太太显得有些困惑,“我只知道她除了跳舞,还是跳舞——”
门把转动的嘎吱声,让她停止数落葛罗丽亚爱跳舞的不是。进来的是吉尔伯特先生。
他的个子不高,脸上的胡须像一朵小白云停在他线条不明显的鼻子下,吉尔伯特先生的价值观已是社会的产物,是负面、黑暗而无从理解的,但仍停留在二十年前流行的谬论;他的心智容易动摇而贫乏,完全追随报纸社论的论调。自从大学毕业后(那是个规模不大却糟透了的西部学校),吉尔伯特先生开始从事赛璐珞(电影底片的原料)的买卖,由于这一行只须用到他一丁点聪明才智,所以几年下来已有不错的成绩——直到1911年他开始和电影工业接触、交换不清不楚的约定为止。大约自1912年起,他的事业整个被电影大口吞噬,可以说,此时的吉尔伯特先生完全仰赖电影业喂养,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在这段期间,他担任中西部电影原料股份公司的管理经理,一年当中有六个月的时间在纽约工作,其余则在堪萨斯和圣路易。吉尔伯特先生满心认为他的好运已经来了——吉尔伯特太太这么相信,他的女儿也是如此。
他对葛罗丽亚不满的是:她在外面很晚还不回家、她从来不在家里用餐、她总是跟男人纠缠不清——曾经有一次他们发生不愉快,她以父亲从不会想到是女儿会用的词汇顶撞他。至于他的妻子就容易对付得多了,经过十五年不间断的游击战,吉尔伯特先生已经战胜吉尔伯特太太了——那是一场胡涂的乐观个性对上井井有条的单调个性的战争,他用一连串的“对”来阻碍对话的进行,吉尔伯特先生就靠此赢得胜利。
“对对对对,”他会说,“对对对对,让我想一想,那个夏天——让我想一想——应该是在1891或1892对对对对——”
这句“对”攻击了吉尔伯特太太十五年,接下来十五年,他则以连串不确定的确定,和三万两千根雪茄弹出的蘑菇状烟灰,彻底地击垮她。对于这样的丈夫,吉尔伯特太太婚姻生活所做出的最后让步,比起前十五年的努力——听他说话——要更为彻底而不可挽回。她告诉自己时间已经教她学会忍让——事实上是,它们把她原先所拥有的道德勇气也抹杀了。
她把他介绍给安东尼。
年轻人和老先生握手寒暄,吉尔伯特先生的手很柔软,触感已磨损到近似榨干的葡萄柚果肉。接着,夫妻彼此问候对方——他告诉她外面天气变得更冷了;他说他刚下楼,走到四十四街的报摊亭去买《堪萨斯日报》,本来打算回程搭公交车的,却发现车里太冷了,对,对,对,对,太冷了。
吉尔伯特先生为他的这段冒险加油添醋,要让人对他勇敢面对严苛的天气留下深刻的印象。
“啊,你真有精神!”她赞叹地说,“你真有精神。这种天气说什么我都不会出门的。”
吉尔伯特先生以他男性的冷漠、刻意忽视妻子的敬畏反应,他转身面对两位年轻人,以胜利的姿态跟他们继续谈论天气的话题。理查德·卡拉美被要求回想堪萨斯的十一月份;然而,当这个话题才刚抛给卡拉美,却又立刻被吉尔伯特先生粗鲁地收回,好像钓竿拉起的鱼饵般在半空中摆荡拖延,玩弄于他的股掌间而苟延残喘,最后终于被这位始作俑者弄得奄奄一息,失去生命。
吉尔伯特先生提议了一个老掉牙的主题,要大家寻思哪个地方是白天温暖、晚上舒服的,最后他们从一条偏僻的铁路算出那个点的精确距离,而那条铁路的起讫站还是迪克不经意提到的。安东尼双眼定定直视吉尔伯特先生,不自主地进入半昏睡状态,半晌,吉尔伯特太太的笑声渗入他们之间:
“天气好像变得更阴湿了——简直要冷到骨子里了。”
照例吉尔伯特先生又是用一连串的对来回答,如此,也就不能怪他会突然改变话题。
“葛罗丽亚呢?”
“她应该随时会到家。”
“你见过我的女儿吗?哦,这位什么什么先生——”
“目前我还没有那个荣幸,不过我常听迪克谈起她。”
“她和理查德是表兄妹。”
“是吗?”安东尼努力控制笑容,他并不习惯跟长辈相处,嘴角则因强装愉快而僵硬。知道葛罗丽亚和迪克是表亲令他非常雀跃,因此安东尼马上设法表演出极端痛苦的眼神,暗示他的朋友。
理查德·卡拉美说他们恐怕得离开了。
吉尔伯特太太感到非常抱歉。
吉尔伯特先生表示很遗憾。
吉尔伯特太太还有许多话——说很高兴他们能来拜访,即使只看到一个老到不能调情的老女人,无论如何仍希望他们能尽兴。安东尼和迪克认为这是个顽皮的试探,因为同一节话他们已经笑了三四次。
他们最近还会再来吗?
“啊,当然。”
葛罗丽亚一定会感到非常地难过!
“再见……”
“再见……”
微笑!
微笑!
砰!
两个愁闷的年轻男子慢慢从走廊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女人的大腿
在墨瑞·诺柏迷人的慵懒背后,他的事不关己和随口而出的嘲讽,其实隐藏着惊人成熟而无情的目的性。他的意图,正如大学时代所宣称的,是打算花三年时间旅行、三年尽情享乐——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致富。
三年的旅行时间已经过去了,墨瑞以他热情和强烈的好奇心游遍世界,这种近乎等于在编辑一本人类学旅游指南的走法,用在别人身上,可能会显得卖弄知识而非发自于内心的真诚;然而,用在这个人身上,却显现出一种融合神秘动机和缜密计划的特殊气质——仿佛墨瑞·诺柏是个命定的异教徒,由于命运的驱使必须走遍世界各地,去看亿万人如何生、何以哭泣,乃至于受苦死亡的生命循环。
回到美国后,墨瑞以一贯的专注追求享乐,然而这个人在聚会中不论鸡尾酒或烈酒都从不过量饮用,此一态度是师法希腊人的理想——酒对希腊人来说,是一道开启宝藏的大门,通往全新的感官经验、全新的心理状态、及对喜悦和悲伤的全新感受。
他的生活习性也相当神秘而耐人寻味。墨瑞在四十四街的一栋单身公寓里有三个房间,但却很少能在这里找到他。他严格嘱咐帮忙接电话的女孩,若来电者没有报上姓名,绝不能转给他,女孩手中有一份名单,上面有半打人是属于打来就说他不在家的人,而有另外半打则是打来他绝对会接听的,当中,后者排名最优先的两个人,就是安东尼·帕奇和理查德·卡拉美。
墨瑞的母亲和她已婚的儿子同住在费城,他通常在周末去探望她,也因此当安东尼在寒冷的街道徘徊陷入极度的无聊而决定暂时待在莫顿·阿姆斯酒馆的某个星期六,却发现墨瑞竟然在家,会有多么喜出望外了。
安东尼的精神回复得比上升的电梯还要神速。这个时候能跟墨瑞聊天是多么好、多么棒的一件事——而墨瑞看到他也同样地高兴。他们会看着彼此,眼中充满了深刻的感情,却又刻意将其隐藏在轻描淡写的嘻笑怒骂中。假如现在是夏天,他们就会一起出门,一边懒懒地啜饮两大杯杜松子果汁酒,一边松开领口,欣赏八月夜总会里几乎千篇一律的歌舞秀。然而,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冷风围绕着高耸建筑物的边缘打转,十二月的天气正在街头肆虐,此时最好两人在黄昏时就早早碰面,然后衬着柔和的灯光喝个一两杯布什米尔爱尔兰威士忌,或者是墨瑞珍藏的白兰地柑橘酒,伴随着墙上闪烁犹如装饰品的书籍,和墨瑞横躺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的身影,呈现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如猫科动物般的慵懒华贵。
墨瑞在家!房门为安东尼而关的动作让他感到温暖。墨瑞那强壮而有说服力的心灵,和他故作冷漠的外表下近乎东方人的性格,在在安抚了安东尼不安的灵魂,其疗效,也只有一个笨女人所能给予的抚慰差可比拟:她必须能理解一切——并且接受一切。墨瑞让房间产生了意义,他的存在犹如万兽之王,犹如神。窗外的寒风静止了;壁炉上的黄铜烛台发光发热,就好像神龛前的圣烛火一样。
“今天有什么事把你留在这里?”安东尼舒服地摊在柔软的沙发上,手肘靠着椅垫。
“我差不多一小时前才到家。参加了一个茶会——因为待得太晚而赶不上去费城的火车。”
“难得你会待那么久。”安东尼好奇地探问。
“是啊,那你在干嘛?”
“嘉洛汀,我跟那个盖斯酒馆的女招待在一起,以前跟你说过的。”
“噢!”
“她三点打电话给我,待到五点才走。她是个特别的小东西——我迷上她了,她真是个可爱的傻女孩。”
墨瑞沉默。
“奇怪的是,”安东尼继续说,“就我个人而言,或说至少就我所认识的她,我认为嘉洛汀是美德的模范。”
他们认识一个月,她是个难以归类的女孩,没有固定的男性伴侣。某人在偶然的机会下将她介绍给安东尼,他觉得她很有趣,也相当喜欢她给他那贞洁而如同童话仙女般的吻,那时是他们认识的第三天,正乘坐出租车经过公园。她不算有家——只有阴郁的婶婶和叔叔,与她一同住在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公寓区。嘉洛汀是个好同伴、令人感到熟悉、亲切和安心,除此之外,安东尼也没有兴趣再深入去探索——不是因为出于任何道德上的顾忌,而是他害怕被纠缠而破坏了目前生活中与日俱增的平静。
“她有两项绝技,”安东尼告诉墨瑞,“一个是想办法把头发披散盖住眼睛,然后把它吹开;另一个则是当对方说的话超乎她所能理解的范围,她就会一律以‘你疯——了!’回应,这令我着迷。我坐在那里一小时接一小时,目眩神迷于她从我想象力中发现的疯狂病症。
墨瑞换了个姿势开口说。
“别忘记人即使懂的不多,仍可以在复杂的文明中活下去。像她那样的女人,就是以最实际的眼光看待全世界,上至卢梭的理论,下至菜单订价的变化,所有的现象对她而言,都是极其陌生而无法理解的,她就像是生活在石器时代的人被丢在这个时代,配备着弓箭却要进行一场枪战的对决。你可以挥手扫除历史的外貌,而她却永远不会察觉其中的差异。
“我希望我们的理查德可以写写她。”
“安东尼,我想你根本就不认为她值得写。”
“她跟其他人没两样,”他回答,打了个呵欠。“你知道吗?我今天在想自己对迪克产生了很大的信心,我了解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努力,是着重于人而非概念,他的灵感源自于生活而非艺术,并且持续而稳定地创作,我相信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我想我应该把迪克那本黑色的笔记本,视为他正走向生活的证明。”
安东尼用手肘撑起上身,热切地回应:
“他设法能够贴近生活,这是每个作者——除了那些最不入流的——所追求的目标,然而毕竟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都还是从二手数据汲取养分。也许事件和角色是源于真实人生,然而,作者通常会用他最近所读的那本书的观点来加以诠释。例如,假设他遇见一个船长,判断他是个角色的原型,事实上他看到的,是真实船长和最近某个叫达那的人(或随便哪个作者)笔下创造的船长之间的相似之处,所以他才知道怎么在纸上呈现船长这个角色。没错,迪克当然有能力记录任何生动有趣、像角色的人物;然而,他是否真的能精确地用文字描摹他自己的姐妹呢?”
接着他们又谈了半小时的文学。
“所谓的经典,”安东尼主张,“是可以完全经得起下一个世代的考验,然后它便安全了,成为有如建筑或家具风格的存在,为自己的形式找到鲜活而尊严的一席之地……”
过了一会他们就觉得这个主题乏味了。这两位年轻人的兴趣并未特别偏向技巧面,他们只喜欢空谈。安东尼最近在读塞缪尔·巴特勒(samuelbulter)的作品,他对于迪克的笔记本所发表的精辟见解,其实也不过是浓缩自巴特勒的观点。至于墨瑞,由于他的心智已被自己严苛的人生规划催促着提早成熟,因此免不了看起来比那两位朋友来得聪明;然而,就他们脑袋里的真材实料而言,基本上三人智慧的水平是没什么差别的。
他们的话题从学问转移到彼此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茶会是谁办的?”
“听说叫雅柏克隆比。”
“你为什么停留那么久?是不是碰到美少女了?”
“是的。”
“你是认真的吗?”安东尼提高的声调中充满惊讶。
“也不完全算是少女。听说她现身堪萨斯的社交界有两个冬天了。”
“所以她是别人挑剩的喽?”
“不是,”墨瑞的回答里带有某种游戏的意味,“我想这是我最后才会注意到的事,她看起来——嗯,似乎是里面年纪最小的。”
“不至于太年轻到让你误了火车班次。”
“对我来说够了,她是个美丽的女孩。”
安东尼扑嗤的一声笑起来。
“唉,墨瑞,你又倒退回童年了,你说的美丽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瑞无助地呆坐出神。
“嗯,我很难精确地描述她——除了美丽以外,我什么也说不上来。她是——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嘴里嚼着口香糖。
“口香糖!”
“这是那种你会逐渐忽略的缺点。她属于容易紧张的类型——她说她在茶会的场合总会嚼口香糖,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必须在一个地方转来转去。”
“你跟她都聊些什么——柏格森?比非教?和她跳一步舞算不算伤风败俗?”
墨瑞的表情很平静,他似乎并不介意安东尼的逗弄。
“事实上我们是真的有谈到比非教,她的母亲好像是比非教徒,不过,我们谈的最多的,是大腿。”
安东尼兴奋地全身晃动。
“我的天!是谁的大腿?”
“她的腿,对此她说了好多,就好像它们是刚好被选上的出土古董,而她则兴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要看一看。”
“她是——舞者?”
“不,我发现她是迪克的表亲。”
安东尼猛地坐起身来,由于太过突然,以至于枕垫虽离手,却还短暂竖立有如一个有生命的物体,然后倒栽到地板上。
“她是不是叫葛罗丽亚·吉尔伯特?”他大喊。
“对啊,你看她很引人注目吧?”
“我能确定的是我不知道——不过说句闲话,她的父亲——”
墨瑞打断他的话,语气有种不妥协的坚持,“她家庭或许跟专业的送葬者描述的同样悲惨,但我还是倾向于认为她是个相当率直而纯真的女孩,不像那些典型耶鲁制造的女孩——不一样,真的有明显的不同。”
“说下去,说下去!”安东尼催促,“当不久前迪克才告诉我说她头脑空空时,我就知道这女孩肯定不错。”
“他是这么说的吗?”
“我可以发誓。”安东尼说着又从鼻子发出笑声。
“噢,那么,他说女人的头脑指的是——”
“我知道,”安东尼急忙打断他,“他的意思是还没有被文学污染和误导。”
“没错。她不是那种会相信这个国家的道德历年来每况愈下是个好现象,或认为是恶兆,也不会戴着夹鼻眼镜或装腔作势。这个女孩聊的是大腿,她也谈到皮肤——她自己的,都是她切身的事。她会告诉我夏天时她想要把皮肤晒成什么颜色,而她通常可以做到多么接近等等。”
“你是被她低沉的声音吸引的吗?”
“低沉的声音?不,是皮肤!我开始思考晒皮肤这件事,开始回想我两年前最后一次做日光浴后变成什么肤色,以前我的确有晒皮肤的习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颜色应该接近古铜色。”
安东尼跌回椅垫,笑得左摇右晃。
“她真的把你迷倒了——啊,墨瑞!墨瑞,你这位康乃迪克的救星,人类的豆蔻。号外!女继承人和海岸警卫私奔,理由是他强壮质朴的本色!最后才发现,原来他的家人患有塔斯马尼亚精神躁郁症。”
墨瑞叹了一口气;他起身走到窗边掀起窗帘。
“雪下得很大。”
安东尼没有回答,他仍无声地笑着刚才自己说的话。
“又是一个冬天。”墨瑞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听起来就像是一阵低语,“我们活得越来越老,天啊!我二十七岁了,离三十岁只有三年,然后我就是大学生眼里的中年人了。”
安东尼沉默片刻。
“你是老了,墨瑞,”最后他赞同地说,“放纵和情绪不稳是衰老的首要征兆——你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谈论晒皮肤和女人的大腿。”
墨瑞突然啪的一声拉下窗帘。
“笨蛋!”他大叫,“笨的人是你!你太年轻了,我现在坐在这里,将来也会坐在这里,用一个世代或更久的时间,看着像你、迪克和葛罗丽亚·吉尔伯特一样轻快的灵魂从我面前经过,因你们的舞步、欢唱、恋爱和憎恨而动容,永不止息,我感动是因为自己缺乏情感,我将静静地坐着,然后雪就来了——啊,这很适合记在卡拉美的笔记上——再来的冬天,我三十岁了,永恒不变的是,我看到你和迪克和葛罗丽亚的舞和歌,仍会被感动。即使将来你们离我远去,会有新的迪克记下我说给他的所知所感,或聆听新的安东尼倾诉他成长的幻灭、世故的谬论和情感的点滴——是的,我会和新的葛罗丽亚讨论下一个夏天怎么把皮肤晒黑。”
壁炉里的火势不稳。墨瑞离开窗户,拿起火箝拨弄火焰,从柴薪架上抽出一根圆木丢入炉中,然后坐回椅子。他的声音的残响,被新起火焰的红黄火舌逐渐吞噬。
“安东尼,毕竟那个极度浪漫和年轻的人,是你;你害怕自己的宁静被破坏,是因为你有着惊人而无穷的感受力。而我,即使我试了一次又一次让自己感动——然而,就算试了一千次好了,我仍旧还是我,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我——激动。
“可是,”在长长的沉默后他轻声低语,“关于那个女孩和她荒谬的肤色话题中,也有一点什么是属于永恒的苍老的——就像我一样。”
骚乱
安东尼睡意朦胧地在床上翻身,迎接冷冷的日光,它被窗条切割成块状,在床单洒下交错纵横的阴影。整个房间充满清晨的气息。角落雕工细致的五斗柜,古老而不知确切年代的衣橱,它们矗立在房中有如被遗忘事物的阴暗象征;只有毛毯主动诱惑着他娇弱的双足。此时,邦斯出现了,衣领仍是软的,整个人像他所呼出的冷空气一样萎靡。他站得离床很近,垂着手猛地一掀最外层的毛毯,黑褐色的眼睛沉着地看着他的主人。
“鲍斯!”这位在床上半睡半醒的神口齿不清地喃喃说着,“喂,鲍斯?”
“是我,先生。”
安东尼移动他的头,强迫自己张开眼睛,得意地眨眼。
“你是邦斯。”
“是我,有什么吩咐?”
“你可不可以出去。哦!噢!噢!噢!噢,我的天啊!”安东尼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感觉自己的脑袋像马铃薯泥般黏成一团。他又试着重新开头。
“你可以大概四点再过来,并准备一些茶和三明治或其他点心吗?”
“好的,先生。”
安东尼用他刚起床极度缺乏灵感的头脑苦思。
“三明治,”他无力地反复念着,“嗯,我想,三明治就吉士口味,另外再加一些类似果冻的甜点,还有鸡肉和橄榄。早餐你就别准备了。”
发明菜单耗去安东尼太多精力,他疲倦地闭上眼,翻转头部取得舒适的角度,迅速放松对全身肌肉的控制,此时,前夜模糊的余绪照例又从他意识的裂隙潜入——不过这次的情况则是一段漫长而似乎无穷无尽的交谈,理查德·卡拉美昨天半夜来找他;他们喝干四瓶啤酒配干面包皮,期间,理查德朗诵他的新作《激情的恋人》第一章给安东尼听。
——好几个小时后一个声音传来,安东尼并没有理会,睡眠覆盖他,将他笼罩,钻入他的意识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将其塞满。
突然间他清醒了,说:“有什么事?”
“先生,要准备几人份?”又是邦斯,他忍耐不动地站在床的尾端——是那个让三位住户分享他的服务的邦斯。
“几人份的什么?”
“先生,我想我最好先知道有几位客人来访,那么我才可以估计要准备几份三明治,先生。”
“两位,”安东尼嘀咕道,“一位女士和先生。”
邦斯说,“谢谢你,先生,”然后连同令他蒙羞的软衣领离开,这个衣领也象征对只需要他服务三分之一的三位男性的谴责。
良久,安东尼起身穿上棕蓝相间的珠光晨袍,裹住他纤细可人的身体,他边打了个呵欠边走进浴室,打开化妆台的灯光(浴室里没有任何外来的自然光源),颇有兴致地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一个悲惨不幸的幽魂,他想着;通常在早晨他都会有这种想法——睡眠使他的脸色失血而呈现不自然的苍白。安东尼点起一根烟,随意浏览早上来的几封信和论坛报。
一小时后,他梳洗着装完毕,坐在书桌前,看着从皮夹里拿出的一张小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尚可辨识的备忘要点:“豪伦先生五点见面。修剪头发。找瑞佛酒馆的账单。去书店。”
——最后一行写着:“银行里的现金存款,$690,$612,$607。”
而在页末最下面有一行潦草的字:“迪克和葛罗丽亚·吉尔伯特,午茶。”
最后一项带给他莫大的满足。通常他过日子的方式有如无脊椎生物,没有固定形状、没有骨架,而现在总算进化到中生代的结构体,稳定而甚至是快活地朝高潮前进,正如戏就应该这么发展,日子就该这么过。他极端恐惧当一天生活的骨干到了该崩溃的时刻,当他终于和女孩见过面、聊过天、在笑声中行礼将她送出门外之后,他最怕的就是转过身来,独自面对收拾茶杯的残渣和吃剩走味的三明治时的空虚。
安东尼的日子逐渐失去了光彩。这种感觉的出现成为常态,有时他认为原因应追溯到一个月前和墨瑞·诺柏的一次谈话,他原不该被什么生命的虚掷等天真而一本正经想法所困扰的。然而,不能否认的是,三个星期前他之所以到市立图书馆,依据理查德·卡拉美的笔记借出半打以上谈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书籍,是因为某些挥之不去的恋物癖在作祟。这些书至今还堆在安东尼的书桌上保持未阅读的原状,每天以十二分钱的代价在增加他的负债,而它们作为证物则是不争的事实,书皮的布料和摩洛哥山羊皮见证了他的叛逃,安东尼总会陷入严重而惊骇的恐慌状态长达数小时。
若要为他的生活方式找到一个正当理由,无疑要首推“生命的无意义”。安东尼就像蒙古的可汗,他所拥有的对象和他之间的关系,有如助手对大臣、随从对地主、仆人对管家一般。那些书柜里数以千计仍不断增加的书籍、他的公寓,还有寄望他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的道德良知而可能继承的遗产,还有那些到处充斥具有威胁性的社交佳丽,虽然每个都像嘉洛汀一样的愚蠢,但安东尼很感谢她们生在这个世界——或许安东尼该做的,是尽量仿效墨瑞优雅的沉着,定下心来钻研无数代先贤先知累积的智慧。
在这些反复出现的想法中,其中的某一些用理性的逻辑来看是可以不屑一顾,可以勇敢地将之踩在脚下的,然而他的头脑却一直加以反复分析,以至于变成一种疲劳轰炸的心结,这个心结让安东尼冒着十二月深冬的绵绵细雪前往图书馆,但是在他借出的书里,没有一本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此,我们只能用安东尼理解自己的方式来分析他;若要再多,便成了假设。他发现恐惧和寂寞逐渐在他身上滋长,只要想到自己一个人吃饭就令他惊恐万分;然而,安东尼却常常跟他厌恶的人共进晚餐。至于他曾一度着迷的旅行,最终也似乎变得难以忍受,就像一件多彩多姿的事却缺乏主题,就像一个幽灵追逐着自己梦的影子。
——如果我的本质是软弱的,他思索,我需要有事可做,有事可做。他很焦虑,害怕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既没有墨瑞的沉着,也没有迪克的积极。没有事可以引起他的渴求,本身似乎是个悲剧——不过他还是有想要的东西,某些东西。安东尼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它们曾在他心头一闪而逝——靠着那希望的轨迹引领,他才能够走向想象中危机四伏而充满灾难的老年。
当安东尼在大学俱乐部里喝了鸡尾酒用过午餐后,便觉得好些了。他遇见了两个哈佛的同班同学,相对于他们谈话中所透露的晦暗和沉重,安东尼的生活想当然地被认定是多彩多姿的。这两位都已经结婚了:其中一个边喝咖啡边大谈他的婚外猎艳,而另一个人则以平淡而赞许的微笑响应。安东尼想象他们是胚胎期的“吉尔伯特先生”;将来他们说“对”的次数将四倍于此时,二十年后他们的个性会变得吹毛求疵——然后,两人的价值不会大过于一架废弃停摆的机器,不长智慧、一无是处,靠着被他们毁灭一生的女人照顾直到衰老。
晚餐后,他漫步于大厅的地毯上,行经窗户时,安东尼停下脚步眺望街道的车水马龙,他想,噢,他的人生绝对不仅止于那样。他是安东尼·帕奇,才华洋溢又深具魅力,继承了历代时间和伟人的智慧,这才是他现在的世界——而他渴望获取的嘲讽力量,也已近在咫尺。
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安东尼假想自己成为重要人物的模样;藉由他祖父的财富,安东尼将可建立自己的显赫地位,成为塔列朗(talleyrand)或斐路兰阁下(lordverulam)之流的人物。此时,他心智的清晰、老练和多才多艺的聪敏都已成熟,就等待即将来临的目标为他找到可做之事。然而一旦要落实到具体的层次——安东尼的梦想能力便萎缩了:他试图想象自己置身于被脏乱环绕如猪舍的国会,面对那些脸孔细瘦像猪般的群众(此类情景他偶尔会在星期天报纸刊登的黑白照片看到),这些被美化的无产阶级劳工,正语无伦次地对国家提出只有高中生程度的建议!这些人怀抱着从书上抄袭来的抱负,因其智慧平庸,以至于会认为自己正脱离平庸,参与由人民政府所建构的平凡天堂——而他们当中最好的,那些不超过一打人数带头的机灵人,由于他们自我中心和愤世嫉俗的个性,也满足于领导这个打白领带、用金属领扣的唱诗班,唱着不和谐而令人诧异的赞美诗,结合两种似是而非的混淆观念,认为财富是美德的回馈也是罪恶的见证,接着继续颂赞上帝、颂赞宪法,和洛基山!
斐路兰阁下!塔列朗!
到了公寓后,忧郁的感觉又回来了。鸡尾酒所造成的兴奋已经消退,而让他昏沉,还有几分因困惑而有意要厘清的执著。斐路兰阁下——他?正是这种想法刺痛了他,安东尼·帕奇没有任何成就、没有勇气,而当真理考验他时,他也没有足够的能力通过检定。啊,他是个狂妄的傻瓜,要靠鸡尾酒来建立他的事业,却同时无力而秘密地哀悼那不足而可悲的理想主义的崩毁。安东尼曾以最精致的品位妆点他的灵魂,然而,他现在却渴望那些老生常谈。他很空虚,仿佛,空得像一支老酒瓶……
此时,门铃响了。安东尼起身拿起听筒,传来的是理查德·卡拉美的声音,语气夸张而带着玩笑意味:
“报告,葛罗丽亚·吉尔伯特小姐来访。”
美丽的女孩
“您好吗?”安东尼说,他微笑着将门保持半开。
迪克欠身向客人引荐。
“葛罗丽亚,这是安东尼。”
“噢!”她叫了一声,伸出戴着手套的小手。
在她的毛皮大衣下,穿的是爱丽丝·蓝的洋装,硬挺的白色蕾丝在喉间打折成荷叶边。
“请把你的东西交给我。”
安东尼伸长手臂,接过那团棕色的毛皮。
“谢谢。”
“安东尼,你对她印象如何?”理查德·卡拉美粗鲁地问,“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噢!”女孩表示反对——并且相当坚持。
她使人目眩神迷——第一眼看;然而单凭一眼就要理解她的美实在很令人苦恼。她的头发充满了天堂的魔力,是明亮快活而与室内冬天的颜色成对比的。
安东尼像个魔术师般,所到之处皆明亮起来,蘑菇状的落地灯发出橘色的光辉,壁炉里燃烧的火光也照亮了红铜的柴薪架……
“我已经冻成冰块了,”葛罗丽亚随口低声说,她的眼睛四处浏览,虹膜的颜色是最细致清澈的淡蓝色,“这个火来得好!我们刚才发现一个地方,那里可以站在一面铁格子板上,形状大概是这样,里面会有热空气吹上来——可是迪克不肯在那里等我,我告诉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最好能让我开心。”
她的话再普通不过了,看来葛罗丽亚说话的方式似乎相当随兴,不费一丝力气。安东尼坐在沙发的另一端,隔着落地灯当做前景审视着她的轮廓:她的鼻子和上嘴唇线条相当精致而匀称,下巴略显刚毅,与稍短的颈子形成优美的平衡。相片中的她,看起来必定相当古典,甚至冷艳——然而葛罗丽亚的头发与脸颊所散发的光彩,糅合激烈与脆弱的特质,使她成为安东尼见过的人当中印象最鲜活的人。
“……你是我所知道的人里面名字取得最好的,”她说着,显然仍是随口而发;她的视线停留在安东尼脸上片刻,随即轻快地掠过他——看着意大利风格的灯座,它们依附在墙上有如一个个发光的黄色乌龟,看着书架上成排的书籍,然后是坐在另一边的表哥,“安东尼·帕奇。可惜你应该长得像一匹马,有张狭长的脸——而且你该穿有补钉的衣服。”
“不过你讲的都是属于帕奇(patch,小写原意为缝补)的部分。不然安东尼应该长什么样子?”
“你长得就像安东尼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她认真地向他保证——他想她是因为跟他不熟才会这么说——“相当雄伟,”她继续说,“而且有威严。”
安东尼一味地微笑,神色困窘。
“我喜欢的是不咬文嚼字的名字,”她继续这个话题,“除了我的例外,我的名字太浮夸了。从前我认识两个女孩都叫君可,只要想到如果她们叫的不是原来的名字——例如茱蒂·君可或杰莉·君可(jink,小写有敏捷移动的意思;judy,轻佻的女子;jerry,小写原意则为室内用便器),不是很有趣吗?你们怎么说?”她孩子气的嘴唇微开,等待他们的回答。
“下一世代的每个人,”迪克主张,“将会被命名为彼得或芭芭拉——因为当下有趣的艺文人士都叫这两个名字。”
安东尼接口迪克的预言。
“当然还有葛拉迪丝和埃莉诺(gladys,涵义为公主,eleanor,则为灿烂如阳光的人),她们为当代的女英雄增光,在社会上享有盛名,她们的名字将会流传给下一代的女店员……”
“取代埃拉和史黛拉。”迪克插嘴。
“还有波儿和茱儿,”葛罗丽亚热心地附和,“以及厄儿、艾尔摩和蜜妮。”
“然后我就会现身,”迪克说,“选取一个被淘汰而过时的名字,例如茱儿,然后创造一个雅致而迷人的角色以之为名,如此,这个名字就会再度复活。”
葛罗丽亚的声音紧抓着这个话题的线头不放,继续加以编织,每句话结束的音调都微微上扬,带有一点幽默的意味——仿佛抗拒被打断——中间还穿插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先前迪克跟她提过,安东尼的仆人名叫邦斯——她觉得这个名字取得真好!他还以此做了个不怎么高明的双关语,说是邦斯缝补钉,然而葛罗丽亚说,如果有件事比双关语还恶劣,那就是被双关语嘲弄的人在不得不反击时,回报的是一个认真动怒的眼神。
“你是哪里人?”安东尼问。他知道答案,但美丽已经让他放弃思考。
“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
“当地政府下令禁烟的同时,也就是她烦恼的开始。”
“他们禁止抽烟?我又看到我伟大祖父的干预。”
“他是个改革运动者,或从事类似的活动,是吗?”
“我以他为耻。”
“我也是,”她坦白地说,“我恨死改革运动者了,特别是那些企图想要改造我的人。”
“这样的人多吗?”
“有好几打。他们会说:‘唉,葛罗丽亚,假如你烟抽太多,你会失去你的好气色’和‘啊,葛罗丽亚,为什么你还不结婚把自己安顿好?’”
安东尼大力赞成之余,也质疑到底是谁这么冒失,对她说这些话。
“然后,”葛罗丽亚接着说,“这些改革者都很狡猾,他们会跟你说他们听到有关你的风言风语,而且又努力挺身而出来捍卫你。”
在长时间注视下,安东尼发现她的眼睛是灰色的,非常冷静而沉着,而当它们看向他的时候,安东尼蓦然了解,墨瑞所谓的葛罗丽亚同时具备年轻和年老的特质指的是什么。她总是谈她自己的事,就像一个可爱的孩童会说的话,而对于自己喜欢和讨厌的事物,她的批评从不装腔作势且发自内心的真诚。
“我必须坦承,”安东尼沉重地说,“即使是我也曾听过一件关于你的事。”
葛罗丽亚立刻警觉起来,身体坐直,她那恒常如峭壁般柔和又坚毅的灰眼睛,直直地看着安东尼的眼。
“告诉我,我不会怀疑。我总是相信任何人说的任何有关我的事——你相信吗?”
“绝对是。”两个男人异口同声赞成。
“好,那告诉我。”
“我不确定我应不应该这么做,”安东尼在逗弄她,因为她如此明显地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专注到近乎一种全然自我的状态,令人不忍微笑。
“他是在说你的绰号。”她的表哥开口。
“是什么?”安东尼问,委婉地表达他的迷惑。
她马上羞红了脸——然后笑出声来,身体在椅垫间滚动,直到张口说话才睁开眼睛:
“风靡全美的葛罗丽亚。”她的声音里充满笑意,有如炉火和灯光交织投射在她头发上的光影般变幻而难以捉摸。
安东尼仍然一头雾水。
“你的意思是?”
“我说的是我,那都是一些无聊的男孩胡说八道的。”
“可不是吗,安东尼,”迪克解释,“声名狼藉玩遍全国的野女孩。这不是你听到的吗?这个绰号已经有好几年了——从她十七岁开始就被这么叫了。”
安东尼的眼神变得黯淡而玩世不恭。
“卡拉美,你要不要介绍一下这位女玛士撒拉?”
葛罗丽亚刻意忽略这句话,可能是出于讨厌,因为她又转回刚刚的话题。
“你听过我什么?”
“一些关于你身体的事。”
“噢,”她冷冷地响应,明显表现出失望,“就这样?”
“你的肤色。”
“我的肤色?”葛罗丽亚困惑不解,她的手停在喉间片刻,仿佛想用指尖辨别出布料颜色的微妙差异。
“你还记得墨瑞·诺柏吗?大概一个月前你跟他见过面,给他很深的印象。”
她思索了一下。
“我记得——可是他都没有打电话给我。”
“他不敢,这点我可以肯定。”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全黑了,安东尼不禁开始怀疑,是否忧郁和晦暗曾笼罩在他的公寓上空——因为现在墙上的书和照片看起来是如此温暖和友善,好邦斯从暗处端茶出来的身影也显得庄严,这三位可爱的人所激荡出来的欢乐和笑声,一波波在快乐的炉火间来回穿梭。
不满
星期四午后,葛罗丽亚和安东尼相约在广场的烤肉店喝茶,她穿着毛皮滚边的灰色套装——“因为穿灰色,就必须化浓妆,”她解释——戴着一顶帅气的无边帽,垂落的金黄色鬈发如波浪般轻快摆动。白天光线比较明亮时的她在安东尼看来,性格变得极其柔弱——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几乎不满十八岁;她穿着紧身的哈柏裙(摆极窄的女裙,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款式的名称),展现的身材是令人惊艳的柔软和修长,至于她的手,既不是“艺术家型”,也不能说肥短,而是如孩子般地袖珍可爱。
他们进门时,乐队演奏的巴西舞曲(maxixe)才刚开始,由热闹的响板,与熟练而略有些职业倦怠的小提琴的合奏,非常适合冬日拥挤的烤肉店气氛,里面的顾客是一群大学生,他们正兴高采烈地计划即将到来的假期。葛罗丽亚谨慎地考虑了几个座位,让安东尼有些不耐,两人在店内迂回穿梭,最后终于在最里侧找到一张双人座。然而,要坐下前葛罗丽亚又开始犹豫,是坐右边还是坐左边?面对选择时,她美丽的眼睛和嘴唇显得相当沉重,安东尼又再次感觉到她的每个姿势是多么地无邪可爱。葛罗丽亚把生活里的每件事,都当作是可以由自己选择和分配的,就仿佛不断从一个永不打烊的柜台选取礼物一般。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在跳舞的人一会儿,低声发表评论,此时一对男女滑步旋转到他们身旁。
“那边有个穿蓝衣服的漂亮女孩。”——安东尼顺着她讲的方向看——“在那里!不对,在你后面——那边!”
“是的,”他无可奈何地附和。
“你根本没看到她。”
“我宁愿看你。”
“我知道,可是她真的很漂亮,除了脚踝太大以外。”
“四?——是吗?”他冷淡地说。
有一对男女靠近他们,其中的女孩向葛罗丽亚打招呼。
“嗨,葛罗丽亚!你好吗?葛罗丽亚!”
“你好。”
“他们是谁?”安东尼问。
“我也不认识,某人吧。”她的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脸。“嗨,慕瑞儿!”转向安东尼,“她是慕瑞儿·肯恩,我觉得她今天还蛮妩媚的,只可惜还不够特别。”
安东尼赞许地咯咯笑着。
“妩媚,可惜还不够特别。”他重复一次。
她微笑——立刻产生兴趣。
“有什么好笑的?”她小心地试探。
“就是好笑。”
“你想跳舞吗?”
“你呢?”
“有一点,不过我们还是先坐着好了。”她决定。
“然后聊你的事?你喜欢谈自己的事,不是吗?”
“没错。”她拿起粉盒,笑了。
“我可以想象你的自传将会是一部传世经典。”
“迪克说我还没开始呢。”
“迪克!”他大声抗议,“他又知道你什么了?”
“没什么。不过他说,每个女人自传的开始要从第一个真爱的吻算起,而于生下最后一个小孩时结束。”
“他是在引用他自己写的书。”
“他说,没有恋爱过的女人就没有自传——她们只有历史。”
安东尼又大笑。
“可以肯定的是,你不会佯称自己没恋爱过吧!”
“我当然不会。”
“那么为什么你不能有自传呢?难道你的吻没有一个是出自真心的吗?”话才刚出口,安东尼马上猛抽一口气,仿佛要把刚刚说的通通吸回去。这下糟了!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出自真心’是什么意思?”她抗议。
“我可以请你告诉我你现在几岁?”
“二十二,”她说,忧郁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以为我多大了?”
“大概十八岁吧。”
“我正准备开始回到十八岁的状态,我不喜欢活得像二十二岁,在这世上我最痛恨的就是这件事。”
“你说活得像二十二岁?”
“不,是慢慢变老和所有有关的事,例如结婚。”
“你从来没想过要结婚?”
“我不想要的是责任和照顾一大堆小孩。”
显然她从不怀疑自己嘴里说出的话有错,他屏息等待接下来她会说什么,并希望能继续刚才最后的话题。葛罗丽亚面带微笑,不是出于被逗笑而是真正感到愉快,在短暂的沉默后,一些字跌入他们之间:
“我真希望现在身上有口香糖。”
“可以啊!”安东尼向一个服务生示意,请他到卖烟的柜台走一趟。
“你会介意吗?我爱吃口香糖。每个知道的人都笑我,因为我总是一次就吃掉一包——只要是我父亲不在的时候。”
“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孩子们是谁?”他突然问,“每个你都认识吗?”
“我……不,不过他们是从……嗯,我猜,从各地来的。你没来过这里吗?”
“极少。我并没有特别注意那些‘好女孩’。”
这句话瞬即引起她的注意。葛罗丽亚转身背对那些跳舞的人,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问安东尼:
“你一个人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感谢那杯鸡尾酒,安东尼现在很欢迎这种问题,他现在正有谈兴,并更进一步希望自己的回答,能够让这个兴趣捉摸不定的女孩印象深刻——她继续浏览眼前的“牧场”,迅速观察品评那些常人所不察之处。他希望自己有个姿态,他希望自己以传奇和英雄之姿突然现身在她面前,他希望他的出现能够激起她心中的涟漪,改变她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漠不关心的态度。
“我什么也不做,”他开始说,却同时感觉到这些话正在减损他刻意寻求的温文尔雅,“我什么也不做,因为没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有做的价值。”
“噢?”他既没有让她惊喜,也没有抓住她的注意,然而,她必定是理解他的,假如他真的说了什么值得了解的事。
“你不认同懒惰的人?”
她点头。
“我想是这样,除非他们可以懒得很优雅,但你觉得这可能发生在美国人身上吗?”
“为什么不行?”他回答,但语气挫败。
然而,她的思绪已经离开这个话题飘到十楼徘徊了。
“我父亲对我简直是疯了,”她不带感情地说。
“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美国人不可能做到懒得很优雅,”——他的话中说服的成分渐增——“这么说让我感到很讶异,这……这……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认为只要是年轻人,就应该到大城市去,最好连续二十年每天十小时都花在那些呆板、缺乏想象力的工作上,当然慈善事业例外。”
他突然住口,她看着他,神情令他无法捉摸。安东尼等着葛罗丽亚表态,是否赞成或反对,但她毫无反应。
“难道你从未评判过任何事吗?”安东尼有一点被激怒了。
葛罗丽亚摇摇头,她回答的时候眼睛在跳舞的人群中游移:
“我不知道,关于你该做什么,或任何人该怎么做——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令他困惑并阻碍他思路的流动。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一样,令他感觉这么迫切地需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却又说不出口。
“嗯,”他语带歉意地承认,“当然,我也不行,可是……”
“我是这样想,”她接着说,“我看人跟他们对不对、应该做什么没有关系。我并不在乎他们是否无所事事,我也不明白他们有什么理由应该要工作;事实上是,当我看到有人在做事,我总是感觉很惊讶。”
“你什么事都不想做吗?”
“我想睡觉。”
一瞬间他吓了一跳,几乎以为她这么说是另有深意。
“睡觉?”
“有一点。我希望自己可以懒惰,我希望我身边的人有一些在做事,这样让我觉得舒服而有安全感——我也希望另一些人什么事也不做,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优雅并且和我作伴,但我从未想过要改变谁或因谁而激动。”
“你真是个古怪的决定论者,”安东尼笑着说,“这就是你的世界,不是吗?”
“嗯……”她迅速朝上看了一眼,“不对吗?只要我还……年轻。”
她在讲最后一个词之前做了个小小的停顿,安东尼原以为葛罗丽亚打算要说的是“美丽”,她的企图是明显而难以否认的。
她的双眼发亮,安东尼正等待葛罗丽亚对这个主题大作文章,至少,他已经将她带离她自己的世界——他稍微弯身向前准备倾听。
然而,接下来葛罗丽亚说的却是,“我们来跳舞吧!”
爱慕
那个在广场的冬日下午,是他们一连串“约会”的开始。到圣诞节之前,安东尼和她一起度过了不少刺激有趣的日子。不变的是,葛罗丽亚仍然很忙碌。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到底是什么样特殊阶层的社交生活在吸引着她,不过这显然不是重点所在。她会去参加在大饭店举行的半公开慈善舞会;而他也在雪莉酒馆的派对上看过她几次。有一次,当安东尼等待葛罗丽亚梳妆打扮之际,吉尔伯特太太为了说明她女儿喜欢“参加活动”的习惯,于是一口气背诵她为假期安排的惊人行程,其中有一半的舞会安东尼也收到了邀请函。
他和她吃过几次午餐和喝茶——前者很匆忙,至少对他而言是不太满意的状况,因为她的睡眼惺忪和漫不经心的态度,以至于总是无法专心在任何事情,和他所发表的言论。通常这种灰头土脸的午餐吃过两次以后,安东尼就会开始抱怨葛罗丽亚让他生活的骨架疲软不振,然后她就会笑着承诺给他三天的午茶约会。比起来,后者给他的满足要多上许多。
在圣诞节前夕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安东尼打电话给葛罗丽亚,发现她才刚结束一个重要且神秘的争吵,神态强作平静:她的语气混合了愤怒和俏皮,告诉他才刚把一个男人请出了公寓——安东尼激动地推测——那个人打算邀请葛罗丽亚共赴一个正式的晚餐,当然被她拒绝了,因此安东尼便带她去用餐。
“我们出去玩吧。”当他们搭电梯下楼时,她提议,“我想去看表演,你说呢?”
到旅馆大厅的售票台询问的结果,星期日晚上只有两场“演唱会”。
“它们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她不开心地抱怨,“都是一些老犹太喜剧演员。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
其实安东尼应该事先安排好葛罗丽亚会喜欢的节目,可是他并没有,为了掩饰罪行的嫌疑,他刻意夸张地表现自己已想到要去哪里的欣喜。
“我们可以去一个很棒的夜总会。”
“城里每一家我都知道。”
“噢,那我们再去开发新的。”
很明显地,葛罗丽亚的心情很低落,她的灰色眼睛看起来相当冷酷。当她不说话时,眼睛就直视前方,仿佛待在大厅里让她有些心不在焉。
“嗯,走吧。”
这个女孩即使全身裹在毛皮大外套中,仍不减损她的优雅。安东尼跟在她身后出门,搭出租车,以一种知道目的地的肯定口吻,指示司机经过百老汇后往南行驶。他好几次企图不着痕迹地想引她说话,然而她的沉默却是一面无法穿透的铜墙铁壁,回答句子都如同车内的阴冷,让情绪也随着跌入忧郁的谷底。
过百老汇再走几十个街区,安东尼的目光被一个大型而不熟悉的电动广告牌吸引,上面用金黄色的手写体标示着“马拉松”三个字,并以一明一灭的电子树叶和花朵装饰,在潮湿的路面反射出炫丽的光芒。他侧身敲敲车窗,片刻,一位衣着鲜艳的守门人迎上前来招呼:没错,这是一家夜总会,很棒的夜总会,上演着全城最好的节目!
“要不要进去看看?”
葛罗丽亚叹了一口气,把香烟丢出车外准备下车;他们穿越那令人惊叹的招牌,走过宽广的大门,搭乘通风不良的电梯往上,然后进入这个未知的欢乐皇宫。
这里聚集了最有钱的人和最穷的人,最时髦的人和最黑暗的罪犯,更不用提最近新兴的波希米亚人。此地对乔治亚州奥古斯塔市(augusta,georgia)和明尼苏达州瑞德温市(redwing,minnesota)的高中女生有很高的知名度,她们之所以知道,不仅仅是因为星期日剧院版的增刊上那些散发迷人魅力的图片,而更是透过路柏·休斯(mr.ruperthughes)具冲击性和警世的观察,以及其他专门走遍美国各地寻访疯狂奇事的报导文章。然而,不论从哈林区(harlem)越界到百老汇的小旅行,或乏味的正派人寻欢作乐的恶行,其本质都是属于一种封闭的信息交流,只有亲身经历者才懂得个中滋味。
根据流通的小道消息——在那些知名而经常被提起的地方,星期六日常有不少道德标准较低的阶层聚集——这些有点棘手的人,通常在漫画里会把他们画成“消费者”或“群众”。这群人赋予此类场所三个特质:廉价;以拙劣的手法和机械复制的品位,招摇滑稽地模仿戏院区的高级咖啡馆;还有……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带漂亮女孩一起来”,这意味着大家由于缺乏金钱和想象力,以至于变得同等无害、胆怯和没有利益冲突。
星期天晚上还有一群人,他们是那些容易受骗的、多愁善感的、努力工作却得不到同等报酬的美国公民,职业有:书店店员、售票员、办公室行政人员、业务员,而其中占最多数的,则是办事员——广泛分布于快递业、邮政事业、杂货业、中介业和金融业。而他们身边坐着的则是那些咯咯傻笑、动作夸张、肤浅而可悲的女人,女人们的身材与她的男人一同走样、为他们生下太多小孩、一起无助无望地在失色的生活之海中浮沉,日复一日活在单调沉闷的工作和希望的幻灭之中。
他们用卧铺火车的名字来命名这些俗丽的夜总会,“马拉松”就是这样来的!他们不爱用巴黎咖啡馆取名的那一套暧昧比喻!这里是温驯的主顾带着“好女人”来的地方,这些人由于他们想象力的匮乏,以至于不愿相信眼前的情景竟是如此的欢乐、愉悦,甚至是有点小小的败德的。这就是生活!有谁去管明天的事呢?
这群放浪的人!
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坐着,观察四周环境。邻桌有四个人,陆续有两男一女三个人加入,显然是来迟了——从女孩的举止看来,主修的是国家社会学。她来认识新朋友——女孩的表现极度做作,从姿态、言谈,甚至连细微而难以查觉的眼神,都显示她自以为属于一个高于她原来的阶层,这个真实的阶层是她现在必须掩饰的,几分钟前还隶属于它,过不久又得回归的。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在打扮自己——帽子是去年流行的款式,上面缀满了紫罗兰,即使这些花看起来多么地矫饰而造作,也还比不上她整体给人的感觉。
安东尼和葛罗丽亚的目光被女孩吸引,看着她坐在那里,不断发散出来这种地方是降尊纡贵的讯息。她的眼睛仿佛在说,对我而言,这是一次考察下流人的特殊之旅,要以有失身份的笑声和半研究的姿态来掩饰。
——其他的女人们则热切地营造一种印象:即使她们身处人群中,但并非其中的一分子。这里不是她们习惯来的地方;之所以光临此处是因为它占了地利之便——女人们钓金龟婿,男人则一掷千金:这里进行的是不合常理的自我促销计划,虚构一个通往天国的幸福冰淇淋甜筒。同时,他们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故意忽视不常更换的桌布所透露的经济不景气讯息,和夜总会表演者的漫不经心,以及最重要的是,对服务生草率的言语和放肆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们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服务生对顾客并不怎么周到,现在他们只希望有位子可坐就好了……
“你会排斥吗?”安东尼问。
葛罗丽亚的表情变得柔和,露出自傍晚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我爱死了,”她坦率地回答,此刻她的话无须怀疑。葛罗丽亚的眼睛到处张望,或困倦或呆滞或警醒地看着每一群人,兴味盎然地从一桌换到下一桌,毫不掩饰她的喜悦,而安东尼则对她的侧脸轮廓产生新的评价:她的嘴美妙而鲜活欲滴,她的脸、外表和举止皆真实而与众不同,使得葛罗丽亚在这一群廉价的交际花中格外显得一枝独秀。看着她那么高兴,一阵汹涌的情绪也涌进安东尼的眼帘,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神经隐隐刺痛,喉咙因充塞着起伏波动的情感而嘶哑。有一种奇异的静默笼罩于这个小空间,那漫不经心的小提琴与萨克斯风的演奏,附近一个小孩的吵闹尖叫,隔壁桌戴紫罗兰帽子女孩的说话声,所有的声响都缓慢移动、后退,有如反射在光亮地板上的阴影般逐渐消失——而对安东尼而言,他们俩是单独而无限遥远地静静孤立于这一切之外,葛罗丽亚粉嫩的双颊,应该是某个化外之地的倒影,线条如蛛丝般纤细;而她的手在脏污的桌布上发出耀眼的光辉,仿佛就像一个贝壳,来自于遥远而原始的处女海域……
然后幻觉突然像线团一样散开;整个空间的声音、脸孔和动作围绕在他身旁重组;他头顶上炫丽变幻的灯光变得真实而令人目眩;他又开始呼吸了,他和她和上百个温驯的群众一起缓慢地呼吸,那胸口的一起一伏,那永不停止毫无意义的演奏和间奏,以及那重复来回的字句和对话——在在把他的感官拧开,感受生命中令人窒息的苦闷与压力——此时,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对他说话,冰冷飘忽有如被他抛诸脑后的梦。
“我属于这里,”她喃喃地说,“我跟这些人很像。”
在那一瞬间,安东尼感觉到葛罗丽亚所说的话,像是一个讽刺而多余的矛盾说法,穿过她创造出用来自我保护的安全距离击中他。她越来越陶醉其中——葛罗丽亚的视线驻足在一个闪族(semitic)小提琴手身上,他的肩膀正随着节奏轻轻摇摆,音乐是那年最柔美的狐步舞曲:
“有个声音——唱着
叮—铃—铃—叮—铃—当—啷
在你的耳边回响——”
她又开口说话,声音从她自己所创造并浸润其中的幻觉深处传来,好似一个天真孩子会说出亵渎神明的无忌童言。
“我跟他们很像——像那些日本灯笼和皱纹纸,还有那乐队演奏的音乐。”
“你这个小笨蛋!”他语气强烈地坚持。
她摇摇那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头。
“不,我不是,我真的很像他们……你应该要了解……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葛罗丽亚迟疑着,她的眼睛移回到安东尼身上,猛地与他四目相对,仿佛很讶异最后一瞥竟然发现有他在那里。“我的性格中有你所谓的廉价的部分。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可是——噢,就是这些东西,这些明艳的颜色和华丽俗气的粗鄙。我似乎是属于这里的,这些人会欣赏我,接受我原来的样子,这些男人会爱上我,赞美我,相反的,那些我认识的所谓的聪明人,他们只会分析我,说我之所以变成这样那样,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
——那一瞬间,安东尼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把葛罗丽亚画下来,将现在的她留住,记下她原原本本的样子,因为,因为这个她也许下一秒便永远不再。
“你在想什么?”她问。
“只是在想自己不是个写实主义者,”他回答,接着又说,“是的,只有浪漫主义者才会想要永久珍藏值得珍藏之物。”
从安东尼根深蒂固的世故中,产生了某种理解,不是什么隔代遗传或晦涩难懂的理论,事实上它与肉体无涉,而是一种记忆,一种人类历代心灵编织传诵的浪漫情怀就此苏醒。当她说话的时候,当她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还有她转动那令人爱怜的小脸的时候,她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深刻感动,那承载她灵魂的容器本身已存在意义——这样就够了。她便如同太阳,明亮耀眼,不断成长,聚集并储存光和热——然后在漫长如永恒的时间后,藉由一个眼神,一个句子的片段,她让他看到了某个部分,使他目眩神迷于其中所有的美丽与幻象。
第三章 吻的鉴定
当理查德·卡拉美在大学时代担任《哈佛热血》的编辑时,便立志写作。不过到了四年级的时候,他被一种光荣的幻觉影响,认为有些人注定要为大众“服务”,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是要完成某个不明确而令人向往的使命,而他所得到的回报,就算不是留下永恒的英名,至少能够为最多数人谋取最大利益,他个人也可以因此得到满足。
这种精神长久以来便活跃于美国的大学和学院。通常,它萌芽于新鲜人刚进大学,心智还尚未成熟、思想浅薄的时候——有时更早还可追溯到高中预科学校。众多以情绪性演技闻名的学运领袖在校园间运作,他们藉由让善良的好学生惊恐,瘫痪教育体制培养思考能力和学术好奇心的目的,简化出一种对于罪的非理性信念,归咎于童年时期的罪恶感,以及“女人”永远存在的威胁。在这些思想的洗礼下,学坏的年轻人终日玩乐,胆小的便沉迷于药物,这些对农夫的太太或虔诚的药店职员来说或许有益无害的药丸,却对“人类未来的领袖”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危害。
这只八脚章鱼强壮到足以将它迂回的触手伸向理查德·卡拉美。在他毕业后的那一年,它便将他召唤至纽约的贫民窟,和一群糊涂的意大利人胡搞瞎搞,担任“外侨青年救助协会”的秘书,他全心投入一年多的时间,直到工作内容的千篇一律开始让他感到厌倦。外国人无穷无尽地涌入纽约——意大利人、波兰人、斯堪的那维亚人、捷克人、美国人——他们犯相同的罪、有着相同丑陋的脸孔和几乎一模一样的体臭,他幻想随着时间过去,一切会变得更丰富而有变化,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最后对于服务的效益所做出的结论,仍是含糊且不明确的;然而就他自己涉入的程度来看,则可算是独断而果决的,任何一个怀抱善意的好青年,当圣战的钟声整日在他的脑中回响,都有可能因此奋起,尽一己之力重建欧洲的断垣残壁的——现在是卡拉美写作的时候了。
卡拉美过去住在市中心的一个青年会宿舍,不过当他放弃那个“缘木求鱼”的职务后,他便搬往上城区,很快就在《太阳报》(thesun)找到一个记者的工作。他做了一年,断断续续写些报导登在角落不起眼的地方,也很少引起注意。然后有一天,一件不幸的事件彻底地终结了他的新闻事业。二月的某个下午,他奉命采访某陆军装甲营的雪中游行,结果卡拉美在温暖的火炉前睡着了,醒来后,他写了一篇流畅的文章,生动地描写马蹄踏在雪地上的低沉节奏……接着就交稿了。次日早晨,一张签了名的文件送到本市新闻主编的桌上,上面潦草写着:“把写这篇报导的人开除。”看来,装甲营也已得知大雪来袭的消息——并决定将游行延后,择日举行。
一个星期后,卡拉美开始动笔写《激情的恋人》……
一月。每个月的星期一,理查德·卡拉美的鼻子就会经常性地忧郁,这是一种讽刺意味浓厚的忧郁,暗示地狱之火正在舔噬着罪人。他的书已经接近完成;然而,当书越来越趋近于完整,它的胃口似乎也越来越大,吸干他的精力,压迫着他,直到卡拉美形容枯槁、臣服在它的阴影底下为止。卡拉美不只对安东尼和墨瑞两人倾诉自己的希望、夸耀和犹豫不决,而是任何被说服成为他的听众的人。卡拉美走访那些客气却对他的来意感到困惑的出版商,也在哈佛的俱乐部里跟恰巧坐在对面的人讨论他的书;甚至安东尼还宣称,他在某个天寒地冻的星期天晚上,看到卡拉美在哈林区一个地铁站的阴暗处,和一个略懂文学的收票员辩论第二章的调度问题。而最近才加入他知己行列的,则是吉尔伯特太太,她与他一坐就是以小时计算,两人的话题围绕在比非教和文学,进行激烈的交锋。
“莎士比亚是一个比非教徒。”她以她的招牌微笑向卡拉美保证,“对的,没错!他是个比非教徒,有人已经证实了。”
对此,迪克不知该如何回应。
“如果你读过《哈姆雷特》,你就一定会相信了。”
“这个,莎士比亚——他的时代是比较迷信的——一个更笃信宗教的年代。”
但吉尔伯特太太要的是全盘获胜:
“噢,是的,可是你知道比非教并不是宗教,它是集所有宗教之大成的学门。”她挑衅地冲着他微笑,这是她一贯仰赖的名言佳句。在吉尔伯特太太的脑海中,有某些字句的排列是根深蒂固而不可动摇的,这些论述早已预先成立,根本不需要再去定义,若要她不全盘接受这个绝对公式里的任何概念,是不可能的——或许对她而言这不是个公式;而是集所有公式所无法涵盖解释的部分。
终于,轮到迪克华丽的宣言。
“你知道新诗歌运动,对吧?嗯,那是一群年轻诗人发起的,他们主张打破旧有形式并做了许多有益的文学建树。嗯,我要说的是,我的书也将会掀起一场新散文运动,就像文艺复兴一样。”
“我确信你可以做到。”吉尔伯特太太真情流露地说,“我确信你可以做到。上个星期二我去拜访珍妮·马丁,你知道,就是那个最近大家很热衷去她那里看手相的人。我告诉她,我的侄子正埋首于创作,她说她可以预见你将会获得非凡的成就,然而,珍妮可从没看过你或知道任何有关于你的事——甚至连名字都不晓得。”
迪克适时发出声音,表达他对此一神奇事迹的惊讶之情,接着便把她的主题导向别处,有如一个专断的交通警察,用以疏通自己的道路。
“我很投入,凯瑟琳姨妈,”他向她保证,“我真的很投入。我所有的朋友都笑我——噢,我可以感受到他们话里的揶揄,但我不在乎。我认为一个人必须有能力对别人的戏弄一笑置之,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他悲观地推论。
“你拥有一个老灵魂,我以前说过的。”
“也许我是吧。”迪克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战斗,只能屈服。他必定是个老灵魂,迪克胡思乱想;就是因为太老而注定腐烂。但是不知为何,重复这句话仍让他感觉不自在而背脊发麻,于是他改变话题。
“怎么没看到我那杰出的表妹葛罗丽亚呢?”
“她又出去了,应该跟某人在某处。”
迪克沉默,思索。他用力扭曲脸部肌肉,明显可看出本来打算挤出一丝微笑,后来却成了愁眉不展。
“我认为我的朋友安东尼·帕奇正在和她谈恋爱。”
吉尔伯特太太吃惊地跳起来,喜形于色大约半秒钟才警觉要收回,喘着气问:“真的吗?”她的语调有半玩笑半窥探的意味。
“我想是的,”迪克表情凝重地重申,“她是我看过安东尼第一个这么认真对待的女孩。”
“噢,那是当然了,”吉尔伯特太太刻意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葛罗丽亚从来不把我当成她的知己,她行事很秘密,这句话我们两人知道就好。”——吉尔伯特太太小心翼翼地弯身向前,看得出下定决心只有老天和她的侄子才能分享她的告白——“这句话我只跟你说,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够安定下来。”
迪克起身,这个身材不高、积极而已略为发福的年轻男子,他的双手不自然地插入微微鼓起的口袋,认真而严肃地来回踱步。
“听着,我并不是说自己是对的,”他确信旅馆里的巨大钢铁雕像正庄严地对他微笑,“我也不是要警告葛罗丽亚什么,但是我认为这一次疯子安东尼对她是很有兴趣的——极端有兴趣,他经常谈起她。如果今天这个人不是安东尼,事情就不妙了。”
“葛罗丽亚的灵魂非常年轻……”吉尔伯特太太热切地开头,但她的侄子却急忙打断她:
“要是葛罗丽亚不嫁给他,她就是个不懂事的傻瓜。”卡拉美停下来看着吉尔伯特太太,他的神色就像是一张满布线条和漩涡的战斗地图,正自我压缩拉扯到张力的最极限——就仿佛他正准备以发自内心的真诚来承担任何言行失控的后果。“葛罗丽亚的个性是狂野的,凯瑟琳姨妈。她是不受控制的,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并不知道,然而,最近她交了许多不是那么正经的朋友,她自己似乎不怎么在意,而过去常跟她一起玩遍纽约的男人们……”他停下来喘口气。
“对对对,”吉尔伯特太太插嘴说道,她故做平静,极力掩饰对此话题的莫大兴趣。
“这个,”理查德·卡拉美忧郁地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说,过去跟她在一起的男人和朋友都是上等人,现在在她身边的则不是。”
吉尔伯特太太快速地眨眼——她的胸部颤抖发胀,沉默了半晌,接着大口喘气,她的话也如洪流般汹涌而出。
她知道,吉尔伯特太太痛苦地低语;对,没错,所有的妈妈们都知道这种事,可是,她能怎么办?卡拉美是知道葛罗丽亚的,他对葛罗丽亚了解得够多,所以一定明白要试图改变她的可能性是多么地微小,葛罗丽亚早已被宠坏了——她被不寻常的方式养大,而且几乎已经定型。比如说,她三岁时,即使遭受处罚也不肯断奶,也许——谁也说不准——就是这个原因造成了她整体人格中的健全与缺陷。然后从十二岁起,就有许多男孩和她密切来往——噢,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密,以致难以将他们分开。十六岁读高中预科学校时,她就开始到处参加舞会,接着就是大学;每个地方她都去,除了男孩还是男孩,噢,起初,在十八岁前,每个男孩的地位是相同的,没有一个人是特别的,然后,她开始挑选他们。
她知道有关葛罗丽亚的行径和绯闻传开来已经有三年了,加起来也许不只十几个,那些男人也许还在念大学,有些则刚毕业——每个人平均约维持数个月,彼此对对方的吸引力都很短暂。曾经有过一两次,她与某人的关系持续得比较久,母亲希望她可以因此订婚,却总是又认识了新的人……新的人……
那些男人?噢,她让他们痛苦,这绝对不夸张!当中只有一个保全了一些些尊严,他叫卡特·科比,家在堪萨斯城,当时还只是个孩子。某天下午,他顶着虚荣的光环向葛罗丽亚出击后,第二天便和父亲出发前往欧洲了,因为他的骄傲令他别无选择。至于其他人则——都被折磨得很可怜。他们对葛罗丽亚何时会感到厌倦似乎都一无所知,而她也极少刻意表现出冷淡的模样。他们仍会继续打电话、写信给她,设法和她见面,追着她在城里到处跑。有些人会向吉尔伯特太太吐露秘密,目光含泪地说他们永远无法忘记葛罗丽亚……虽然,现在这些人中至少有两个已经结了婚……但只要一提到葛罗丽亚,他们就好像被击中致命伤一样——至今还有一位卡尔斯戴尔斯先生每个星期都来拜访,送花给她,反正她根本不用烦恼要怎么拒绝。
有好几次,至少也有两次,吉尔伯特太太知道情况都已发展到私定终身的阶段,——对象是都铎·贝亚德和帕萨迪纳那个哈尔康家的男孩。她确信真有此事,因为——当然这些最后都无疾而终——她曾经不小心撞见他们,并发现葛罗丽亚企图遮掩什么,嗯,绝对是自己私下有了承诺没错。当然,她并没有拆穿女儿的秘密,她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纤细的神经;而且,每次她都期待可以在几个星期内能听到好消息,可是,好消息从未来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新的男人。
想想那些场面!年轻的男子们上上下下像困在笼中的老虎!他们进出大厅,彼此擦身而过时皆怒目相视!年轻人打电话给她,最后都伤心绝望地挂断!年轻人在美国南方引起骚动!……年轻人写着全世界最心碎的信!(关于这点吉尔伯特太太没再说什么,但迪克想象她应该看过其中几封。)
……至于葛罗丽亚则在不断回归的现在,重复经历眼泪和欢笑、抱歉和喜悦、失恋和热恋、悲怜、紧张、冷淡,记得然后忘记,如洗三温暖般一次次重新开始——跟下一个男人。
葛罗丽亚一直保持在那样的状态,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没有什么事会伤害她、改变她或动摇她。然后,一个晴朗的日子,葛罗丽亚向母亲宣告她已经受够大学生了,她绝对不会再去参加任何大学里的舞会了。
由此开始发生转变——她的习惯并未改变太多,葛罗丽亚依然跳舞,依然跟过去一样有许多“约会”——但是约会的本质却相当不同。先前是基于一种虚荣,是她自己的炫耀心态在作祟,想想看,葛罗丽亚·吉尔伯特,来自堪萨斯!她可是全国最有名、最多追求者的年轻美女,她完全以此维生——享受自己被群众围绕的感觉,与最有身价的男人单独约会;从别的女孩的强烈忌妒中得到乐趣;欣赏那些无中生有的耳语,不能说丑闻,而是要像她母亲常说的,叫完全没有根据的谣言——例如,有一晚,她前往耶鲁大学游泳池赴约,身上穿的是薄雪纺纱质料的晚礼服。
会爱上这些虚荣的事,已近似一种阳性的本能——那是追求征服和刺激的过程——而葛罗丽亚突然对此完全麻木没有感觉。她决定引退。那个曾风靡数不清派对的女孩、那个在衣香鬓影的舞会中掳获众人臣服目光的女孩,似乎都与她无关了,那些爱着她的男子现在都被她抛弃,几乎个个感到愤怒而不能理解。她与无数最平庸的男人结伴出游,她仍继续毁婚,但不像过去,那时她会以一种冷酷的镇静坚持自己是对的,而被她拒绝的男人则如同被驯服的宠物——而现在她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既不轻蔑也不骄傲。她几乎不再对男人发怒了——她对他们打呵欠。她好像——这是如此奇怪的事——在她母亲看来,她好像变得越来越冷漠。
理查德·卡拉美听着。起初,他还保持站姿;不过,当他的姨妈不断在内容中膨胀自己评论的比例——让事实本身缩水了一半,而被种种对葛罗丽亚灵魂的臆测和吉尔伯特太太自己的心理挫败所取代——他禁不住拉过一张椅子,严肃地参与她的情绪起伏,从泪水和哀伤的无助,最后回到葛罗丽亚说不尽的人生故事。当吉尔伯特太太说到最近这一年的时候,内容变成了烟蒂头充斥在全纽约的故事,那些烟灰缸则印着诸如“午夜寻欢”和“杰斯汀·琼森的小馆”等字样,理查德开始缓缓地点头赞同,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在吉尔伯特太太以一个跳音作为结束前,他的头激烈地前后摆动,有如一个装了弹簧的娃娃头般荒谬可笑,说明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某种意义来说,葛罗丽亚的过去对理查德来说是个老故事,他以一种新闻记者的眼睛在追踪后续发展,因为总有一天他会为她写一本书。然而此刻他的关心,则是因身为她的亲人而发。他特别想知道,那个他看过好几次跟葛罗丽亚在一起的家伙,叫约瑟夫·布洛克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那两个她常常跟她们一道的女孩,一个叫拉凯尔·杰瑞尔,一个叫肯恩——可以确定的是,那位肯恩小姐不太像是葛罗丽亚会交往的朋友类型!
然而,时机已经过去了。越过高峰的吉尔伯特太太,谈兴已开始往下滑落坍塌,她的眼睛就像是从两扇圆形的红色窗棂往外看的蓝色天空,她嘴唇的肌肉微微颤抖着。
就在此时门开了,进来的是葛罗丽亚和方才提到的两位年轻女子。
两位年轻女子
“哎呀!”
“吉尔伯特太太,您好!”
她把肯恩小姐和杰瑞尔小姐介绍给理查德·卡拉美认识,“这是迪克。”(笑声)
“我知道你很多事噢。”肯恩小姐一边吃吃笑,一边嚷嚷着。
“你好。”杰瑞尔小姐羞涩地说。
理查德·卡拉美试图起身走动一下让自己的反应看起来自然些,他被两种分裂的态度拉扯,一个是天生热诚的他,另一个他则理性地认为,这两个女孩实在是相当平庸——一点也不是那种令人心动的典型。
葛罗丽亚暂时离开进到自己房间。
“请坐,”吉尔伯特太太堆满笑容说,她现在又回复本来的样子,“把外套脱下来。”迪克担心她又会对他灵魂的年龄发表评论,然而却也因此忘了去担心要以一个小说家的良知,继续审视眼前的这两位年轻女子。
慕瑞儿·肯恩是来自东奥兰治市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她身材娇小却不瘦,体型介于丰满和肥胖之间,发色乌黑,发型经过精心打理,再加上她美丽如牛的大眼睛,以及过红的嘴唇,整体组合起来,神似一个当红的电影女星缪斯·巴拉。人们经常说她是个“吸血鬼”,她也这么深信着。她满怀希望地揣想别人会对她心存畏惧,也尽全力在所有场合营造一种危险的印象,若人们的想象力够丰富,应该可以看得见她的红旗,她总是带在身边热烈而迫切地挥舞着——而悲惨的是,它根本没产生什么特别的效用。同时,她不余遗力地追求流行:她知道每一首最新流行的歌——当任何一首旋律由留声机播放而出时,她就会一跃而起、前后摆动肩头、手指劈啪作响打拍子,若是在没有音乐的时候,她便用嘴哼唱曲调作为伴奏。
她说话也很跟得上流行“我不在乎”,会被她说成“我才不鸟呢”。——然后又强调:“可是只要一听到音乐,我就管不住我的脚,噢,宝贝!”
她的指甲留得太长,又过份矫饰,染成不自然如高烧不退的粉红色;她的衣服太紧、太时髦、太鲜艳;她的眼睛太淘气;她的微笑太做作;她几乎从头到脚都过分地强调自己而令人觉得可悲。
另一个女孩则个性明显地较为纤细。她是个打扮精致的犹太人,有一头黑发和可爱如牛乳般的白皮肤。她看起来似乎相当羞涩而内敛,这两种特质却突显了她身上散发的柔美魅力。她的家人是美国新教圣公会教徒,在第五街拥有三家贩卖时髦妇女用品的商店,住的地方是位于河畔大道的一栋豪华公寓。经过一段时间后,迪克发现她似乎处处在模仿葛罗丽亚——他很纳闷为什么人们老选择无法模仿的人去模仿。
“我们刚碰到一件很爆笑的事!”慕瑞儿热切地高声说,“在公交车上有一个疯女人在我们后面,她真的完完全全是个神经病!她不停地自说自话,说要对某人做某事,我简直被吓呆了,可是葛罗丽亚就是不肯下车。”
吉尔伯特太太张嘴,适时表现她的怯意。
“真的吗?”
“噢,她真的疯了,不过该担心的是,还好她没有对我们怎么样。天啊!真讨厌!后来有个男人从我们身边经过,说她的长相应该去盲人疗养院当夜间看护,我们听了很自然大笑起来,那个人分明是想钓我们。”
此时,葛罗丽亚自房间出现,每个人的目光都一致转向她。那两个女孩立刻退入阴暗的背景,再也没有人查觉她们的存在,也不会想起她们。
“我们刚刚都在谈你的事,”迪克迅速说,“——你母亲和我。”
“是吗?”葛罗丽亚说。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慕瑞儿转向迪克。
“听说你是个伟大的作家?”
“我的确是作家。”他坦承,温驯如一只羊。
“我总想,”慕瑞儿诚挚地说,“如果我有时间把我所有的经历都写下来,那么这将会是一本很棒的书。”
拉凯尔报以同情地咯咯笑;理查德·卡拉美则几乎对她肃然起敬,慕瑞儿又继续说:
“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坐得住拿起笔来写。噢,讲到诗!我的老天,要我押韵我连两行都想不出来。管它的,我才不鸟呢!”
理查德·卡拉美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不大笑出来,葛罗丽亚则不停嚼口香糖,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吉尔伯特太太清了清喉咙,笑着开口。
“但你知道,”她的口气像在说明一个宇宙通用的定理,“你并不是个老灵魂——像理查德那样。”
这位老灵魂叹了一口气——这件事终于来了。
正当她在考虑接下来要怎么说时,葛罗丽亚突然向大家宣布:
“我想办一个派对。”
“哇,我可以来吗?”慕瑞儿冒失地大声问道。
“吃晚餐,邀请七个人:慕瑞儿、拉凯尔和我,和你迪克,还有安东尼,及那个叫诺柏的男人——我蛮喜欢他的——跟布洛克门。”
慕瑞儿和拉凯尔热烈响应,吉尔伯特太太眨眼微笑,在这个轻松时刻,迪克突兀地发问:
“谁是布洛克门,葛罗丽亚?”
葛罗丽亚察觉他的语气隐约带有敌意,转身看他。
“你说约瑟夫·布洛克门?他在从事电影工作,是‘卓越影业’公司的副总裁,他跟我父亲有很多生意上的往来。”
“噢!”
“嗯,你们都会来吗?”
是的,他们都会来参加,就约在这个星期。迪克起身告辞,调整帽子、外套和围巾,脸上挂着社交性的微笑。
“拜拜,”慕瑞儿说,开心地对他挥手,“有时间打电话给我。”
理查德·卡拉美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欧齐非骑士的悲惨结局
时间是星期一,安东尼带嘉洛汀·柏克到艺术餐厅去吃午饭——之后,他们回到安东尼的公寓,他拉出一个活动小餐桌,上面摆满了各种酒,选出苦艾和琴酒作为提神的饮料。
嘉洛汀·柏克,盖斯酒馆的女招待,他因为纯消遣而跟她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安东尼喜欢她是因为她要的不多,前不久的夏天,他才历经一件悲惨的事,一个女孩和他交往到接吻超过六次以后,便开始期待他的求婚,以至于安东尼现在对于跟自己同社会阶层的女孩都心怀恐惧,要挑剔她们的不完美实在是太容易了:如身材的缺点,或笼统来说欠缺一种个性上的纤细特质——然而,要对待一个在酒馆工作的女招待,用的则是另一种标准。人或许可以容忍某些特质出现在自己亲近的仆人身上,但若同社会阶层的点头之交有类似行为,则会被视为不可原谅之事。
嘉洛汀蜷缩在长沙发的一角,斜眼看着安东尼。
“你一天到晚都在喝酒,对不对?”她突然开口。
“怎么了,我以为这很正常。”安东尼有些惊讶地回答,“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有时我去参加派对——你知道,大概一个星期一次,但我都只喝两三杯酒。你和你的朋友则是一天到晚都喝,我觉得你这样是在糟蹋自己的健康。”
安东尼有点被感动了。
“噢,你这么贴心会关心我!”
“是啊,没错。”
“我并没有常常这样喝,”他澄清,“上个月我有三个礼拜一滴酒也没沾,而且我一星期里喝得比较多的也真的只有一次。”
“可是你每天都有理由喝,而你现在才不过二十五岁。难道你对未来没有任何野心吗?你没想过四十岁时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诚心诚意相信自己不会活到那时候。”
她的舌头在齿间打转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疯——了!”她说这句话的同时安东尼正在调一杯新的鸡尾酒,接着她问:“你和亚当·帕奇有亲戚关系吗?”
“是的,他是我的祖父。”
“真的?”她明显地兴奋起来。
“千真万确。”
“那可真有意思,我爸以前在他那里工作。”
“他是个古怪的老人。”
“他人好不好?”她问。
“这个,在私生活方面,他几乎没有让人非议之处。”
“跟我谈谈他的事。”
“这个,”安东尼回想,“……他满脸皱纹,头上剩下的几根灰发不论什么时候看,都好像有风在里面吹。他是个非常重视道德的人。”
“他做了很多好事。”嘉洛汀认真地表示。
“听你在胡说!”安东尼嘲弄地说,“他是只假道学的驴子——一个胆小鬼。”
她的心思偏离了正在谈论的话题。
“为什么你不跟他一起住?”
“那我干脆去住卫的牧师公馆好了。”
“你疯——了!”
嘉洛汀再一次用舌头发出清脆的声响表示她不赞同。安东尼忖度,这个没有固定男人的女孩心中的道德底线在哪里——如果当无情的大浪将她对老帕奇的尊敬如同沙滩一样被冲走时,她的道德意识还剩下多少?
“你恨他吗?”
“我也想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你永远不会喜欢上那些为你着想的人。”
“那他恨你吗?”
“我亲爱的嘉洛汀,”安东尼抗议了,开玩笑地对她皱了皱眉,“再多喝一杯吧。他讨厌我,假如我抽根烟,他就会进来房间到处闻。他是个卫道人士,呆板无聊的人,甚至某部分可以说是伪善的。如果我没有喝一点酒,我大概不会跟你说这些,不过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嘉洛汀的兴致仍然很高。她把杯子拿在手中,一口未尝,看着安东尼的眼神中带着一抹敬畏之色。
“你说伪善是什么意思?”
“这个,”安东尼不耐烦地说,“也许他不是这种人,但他不喜欢我喜欢的事情,至少,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他是很无趣的。”
“嗯。”她的好奇心似乎终于得到满足。她后仰埋进沙发里,啜饮手中的鸡尾酒。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她若有所思地评论,“是不是每个想跟你结婚的人都是因为你的祖父很有钱?”
“并没有——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该责备他们。而且,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打算要结婚。”
她不表赞同。
“将来你一定会坠入情网,噢,你一定会——我知道。”她肯定地点头。
“过度自信是很不智的,欧齐非骑士就是因此而毁灭。”
“他是谁?”
“是我伟大的心灵所创造的产物,他是其中一个,角色是骑士。”
“你——真的——疯了!”她兴奋地咕哝着,笨手笨脚地试图跨越她与安东尼之间的心灵鸿沟,潜意识里她认为这么做可以缩减与对方的距离,将她带往这位用想象力模糊她平时认知范围的人。
“噢,这样不行!”安东尼提出反对,“噢,这不可以,嘉洛汀,你不可以玩精神病医生对病人的游戏来看待骑士,假如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了解他,我不会让他登场,而且,如果因此损及了他的名誉,我也会觉得很不安。”
“我想,我可以理解所有说得出道理来的事。”嘉洛汀试探性地回答。
“骑士的情况是,他的一生有可能经历各式各样有趣的事件。”
“嗯?”
“就是因为他的结局过早来临,我才会想到他,在我们的谈话中提起他。我痛恨先从骑士的结局开始介绍他,但无奈的是,骑士的一生也跟真实世界一样,有开始就有结束。”
“噢,他究竟怎么了?他死了吗?”
“是的!就形式上来说他是死了。他是个爱尔兰人,嘉洛汀,一个半虚构的爱尔兰人——本性狂野,操着有教养的方言口音和留着一头‘火红的头发’。中世纪晚期他被放逐离开爱尔兰,然后,就翻山越岭理所当然到了法国。嘉洛汀,现在的欧齐非骑士,就像我一样有一个弱点,他对所有类型和处境的女人都很多情,他除了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是个浪漫主义者、自负的男子,具有狂野的激情,一眼略盲,另一眼则几乎全盲。像这样的男人在世界各处闯荡,就有如一只雄狮失去了牙齿。于此,骑士过去二十年的时间都因女人而活得极度不幸,女人恨他、利用他、带给他烦恼、激怒他、令他厌倦、花光他的钱、把他当傻子戏弄——简而言之,套用现成的说法,她们爱他。
“这不是件好事,嘉洛汀,但也拜他的多情弱点之赐,骑士的洞察力相当敏锐,他决定毕其功于一役,拯救自己脱离这种虚掷的状态,为了达成目的,他去到香槟区一座非常有名的修道院,名叫——呃,叫圣伏尔泰。圣伏尔泰修道院有一条规定,所有僧侣在有生之年,都不能下楼踏上修道院的地面,而必须在四座高塔中的其中之一终日祈祷和沉思,高塔以修道院的四条戒律为名:贫穷、禁欲、顺从和沉默。
“当见证骑士告别俗世的那天来临时,他感到相当地高兴。他把自己所有的希腊文书送给领地的女主人,把镀金的宝剑送给法国国王,所有跟爱尔兰有关的纪念物则给了那个年轻的胡诺教徒,他每天在骑士住的那条街上卖鱼。
“然后他便骑马到圣伏尔泰修道院,在门口杀了马,把尸体交给修道院的厨师。
“那天下午五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由——脱离性欲的永恒自由。没有任何女人可以进入修道院;也没有任何僧侣可以越过第二层楼到地面来,因此,当他爬上迂回的楼梯、朝着位于禁欲塔最顶端的房间走去时,不由得在一扇敞开的窗前暂停脚步,那座窗离地面有五十尺,下面有一条小路延伸而出。一切都是那么地美,他想着,这个他即将抛离的尘世,金色的阳光洒落在长长的旷野,树林在远方起伏,而那安静翠绿的葡萄园,则让眼前的景色更加清新。他以手肘支撑在窗沿,凝视前方蜿蜒的小路。
“然后,就这么巧,特丽莎,一个住在邻村的十六岁乡下女孩,正好从这条通往修道院的小路走来。五分钟前,她左腿用来固定长袜的丝带磨损断裂了,由于是个相当端庄的女孩,她想过必须等到回家以后再修补,可是这样实在不方便到让她自觉已忍无可忍,于是,就在她经过禁欲塔时,女孩停下来,以一个可爱的姿势拉高裙摆——为了维护名声,她极尽可能少露一点——以调整她的吊带袜。
“此时,那位刚加入古老的圣伏尔泰修道院一员的骑士,仿佛被一股巨大而无从抵抗的手推动,整个人倚在高塔的窗户,不断对窗沿施压。突然间,一颗石头因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松动,从接合处断裂、扬起一股细微的尘土——然后,先是头朝前,再来翻转一圈头上脚下,欧齐非骑士以一种华丽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姿态往下坠落,告别艰苦的人世,遁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特丽莎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吓坏了。她飞快地跑回家,而且在十年间每天花一个小时的时间秘密祷告,可怜这位横死的僧侣,他在那个不幸的星期天傍晚,同时破了戒又摔断脖子。这就是那位风度翩翩又英勇的骑士的最后结局。嘉洛汀,你觉得如何?”
嘉洛汀因为早就跟不上故事的脚步,因此只能露出调皮的微笑,对他摇摇食指,重复她那句以不变应万变的老话:
“疯了!”她说,“你——真的——疯了!”
他的瘦脸看起来很善良,嘉洛汀想着,他的眼睛也相当温和。她喜欢他是因为安东尼虽骄傲却不自满,因为他有着极端出众的仪表,跟她在戏院碰到的男人完全不同。他说的故事是多么荒唐、没有重点!但她很喜欢讲到吊带袜的那一部分!
当酒喝到第五杯后,安东尼吻了嘉洛汀。在笑声、挑逗的爱抚和滞闷燃烧的激情中,又过了一小时。到了四点半,她宣称自己还约了人,走进浴室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嘉洛汀婉拒安东尼要为她叫车过来的提议,选择站在门口等待。
“你会结婚的,”她仍坚持己见,“将来你就知道了。”
安东尼手里玩着一颗旧的网球,他小心翼翼地拍球,来回好几次。他回答嘉洛汀的话语里带着些许的尖刻:
“你真的是有点傻气,嘉洛汀。”
她的笑令人看起来有点不悦。
“噢,我是啊,不对吗?要不要来打赌?”
“这真的很蠢。”
“噢,本来就是啊,不对吗?我就赌你一年之内就会和某人结婚。”
安东尼猛然用力让球剧烈弹跳。她想,现在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之一;某种浓烈的情感,已经取代了他深色眼瞳中原有的阴郁。
“嘉洛汀,”终于,他说,“首先,目前我没有想结婚的对象;再来,我还不够有钱到可以维持两个人的开销;第三,我彻底反对像我这一型的人走入婚姻;最后,即使只是抽象地谈论婚姻,也会引起我极端的厌恶之情。”
然而嘉洛汀却老神在在地眯起眼睛,嘴里发出啧啧声,说天色晚了,她必须离开。
“记得打电话给我,”嘉洛汀提醒与她吻别的安东尼,“你知道,你已经有三个礼拜没打了。”
“我会的,”他热情地承诺。
他关上门,回到房里,陷入了沉思,而手里还紧握着那颗旧网球。他的孤寂又来临了,就像那些漫无目标而沮丧的时刻,他游走在街头,或坐在桌子前啃咬铅笔。这种自我专注的状态不会带来舒缓,他有表达的需要却苦无出口,意识到时间匆匆流过,他却无能阻止只能任其虚掷——他唯有相信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就没有浪费什么,因为任何的付出和获得最后都一样没有做的价值。
他充满感情地思索着——由于受挫和困惑,他忽然大喊:
“我对婚姻一点概念也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他猛力丢掷手上的球,它穿越房间几乎命中灯具,来回弹跳数次,最后,沉默地躺在地板上。
街灯与月光
葛罗丽亚为晚餐的聚会预约了比特摩尔饭店的瀑布餐厅。过了八点,男士们在大厅外间碰头,“那位布洛克门先生”是另外三位男性宾客六只眼睛注目的焦点所在。他是个身材结实、气色红润的犹太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在柔顺如纱的头发下,长着一张富有表现力的脸庞——而由于做生意的人生历练,他的个性理所当然被视为有迎合别人的倾向。那三位年轻人正聚在一起抽烟等待女主人的到来,他从容地走向他们自我介绍,语气流露出一丝过度自信的意味——他们对他的响应,则是故意表现出一种夹带讽刺的冷淡态度;然而,究竟他是否理解,却不得而知:因为从他的行为举止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异状。
“你是亚当·安东尼的亲戚吗?”他向安东尼发问,鼻孔里吐出两条袅袅的白烟。
安东尼阴沉地微笑表示默认。
“他是个好人,”布洛克门深深认同地表示,“他是全美国人的典范。”
“是的,”安东尼同意,“他的确有这个资格。”
——我真痛恨这些毛头小子,布洛克门冷冷地想。只有外表人模人样!里面半生不熟,真该把他们再丢回锅子里煮一煮,过个一分钟再捞出来。
布洛克门瞥了手表一眼。
“女孩们该到了……”
——安东尼屏息以待;她就要来了——
“……可是,”布洛克门咧嘴而笑,“你知道女孩子就是这样。”
三位年轻人一致点头;布洛克门漫不经心地看着安东尼,以批评的眼光望向天花板,然后逐步往下。他的举动透露两种讯息,一种有如中西部农民正在欣赏他的小麦收成,另一种则像演员想知道自己是否被注意——这是所有优秀美国人在公众场合都会有的表现。当布洛克门结束他的视察后,便迅速转向面前那三位沉默的男士,决定展开致命的攻击,务求一击中的。
“你们是大学同学?……念哈佛,对吧。我知道普林斯顿打败了你们学校的曲棍球校队。”
这个运气不好的男人,他的话又引起另一阵沉默。这些人离开学校已经三年,而且他们只关心足球比赛的战况。在这次的出击失败后,不论布洛克门先生是否已感受到自身处于一种敌意冷场的氛围已不重要,因为——
葛罗丽亚到了,慕瑞儿到了,拉凯尔到了。在葛罗丽亚匆促简短的一声“嗨,大家好”的寒暄及那两位的附和后,她们三人便迅速消失在化妆室门后。
隔了一会,慕瑞儿出现了,她以精心设计的半裸之姿慢慢爬向他们。这次她又展现自己的独特品味:她乌黑的头发整个往后梳得油光水滑;眼睛周围则刻意描深;全身散发强烈而持久的香水味。她使出全力把自己打扮成神话中的水妖,用普通话说,是“荡妇”——专门钓男人和甩男人,本质上是个明目张胆却又冷血的爱情玩家。在她耗尽心血的企图里,有某种东西让墨瑞第一眼看她时被打动了——大臀部女人与黑豹般柔软弹性的结合!在他们等待葛罗丽亚的三分钟内,当然出于礼貌性的假设,也等拉凯尔,墨瑞的眼睛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会别过头去,垂下眼睫毛,咬着下嘴唇,极尽所能地扭捏作态,并把手放在臀部上,随着音乐的节奏左右摇摆,说:
“这么美的爵士乐你听过吗?只要旋律响起,我的肩膀就开始不乖了。”
布洛克门先生殷勤地鼓掌。
“你应该登台表演的。”
“我很愿意!”慕瑞儿大叫,“到时候你会支持我吗?”
当慕瑞儿转向墨瑞时,她已收起那些小动作,变得端庄起来。她问起墨瑞今年“看过了”什么,墨瑞揣测她要问的是戏剧演出,于是他们便热烈而高兴地交流了不少剧名:
慕瑞儿:你有看过《我心依旧》吗?
墨瑞:没有。
慕瑞儿:(热切地)这出戏很棒!你会想看的。
墨瑞:你看过《搭帐棚的人,欧玛》吗?
慕瑞儿:没有,但听说它的评价不错,我蛮想去看的。那《美女与工人》呢?
墨瑞:(期待地)这我看过。
慕瑞儿:我觉得它不怎么好,简直就是垃圾。
墨瑞:(黯淡地)是的,你说的对。
慕瑞儿:不过我昨天晚上去看了《法中情》,感觉还不错。你看了《小小咖啡馆》吗?……
对话就以这个形式继续下去,直到他们把所知的剧名说完为止。在这当中,迪克只好面对布洛克门先生,决心从这个没指望的负担尽量萃取出“黄金”。
“我听说,每一部新小说在出版上市时,版权就会卖给电影公司。”
“事实的确如此,当然对电影来说,最重要的是故事性要够强。”
“我想也是。”
“有太多小说的内容充斥着对话和心理描写。当然这种对我们公司来说就没什么价值可言,它们不太可能在银幕上创造出什么吸引力。”
“也就是说你首先看的是情节。”理查德眼神发亮地说。
“当然,情节是最先要考虑的——”他中断对话,扬起他的视线。布洛克门的动作产生了连锁效果,其他人也都感受到这警告性的一指而暂停下来,葛罗丽亚现身了,她随着拉凯尔从化妆室里徐徐走出。
接下来在晚餐的过程中,还发生一件事是,约瑟夫·布洛克门都不下场跳舞,只坐在座位上,带着一种长辈容忍晚辈的无聊表情看着舞池。布洛克门是个有威严而自负的人,他出生于慕尼黑,在美国的事业是从一个巡回马戏团的卖花生小贩做起。十八岁,他担任余兴节目的宣传人员;接着,成为该表演的经纪人,然后过没多久,他就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二流歌舞剧团。就在电影事业逐步脱离新奇的阶段、发展为一个有前途的产业时,二十六岁有企图心也有钱的他,仗着自己在流行娱乐的专业经验,实践了自己的赚钱野心。这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电影工业滋养着他的成长,如滚雪球般,它吸引更多有财力的人投入其中,还有更丰富的想象力和务实的理念……现在布洛克门坐在这里,默想这位传说中的葛罗丽亚,她曾让年轻的斯图亚特·哈尔康离开纽约回到帕萨迪纳——他看着她,然后意识到葛罗丽亚随时可能停下舞步,回来坐在自己的左手边。
他希望她可以快一点,牡蛎已经上桌有一小段时间了。
此时,被分派坐在葛罗丽亚左手边的安东尼,正与她共舞,活动范围总不出舞池的四分之一,这是一种对女孩的殷勤表现,同时对其他雄性动物发出警告说,“臭小子,别想靠近!”刻意让大家知道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嗯,”安东尼开口,审视着她,“你今——晚看起来真美。”
她的眼穿过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半尺距离,看着他的眼。
“谢谢你——安东尼。”
“事实上,你的美令人不敢逼视。”他补充。这次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你也很迷人。”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笑一笑,“我们的确很合得来。”
“经常是这样,没错啊?”对于他的意见她都可以很快抓到重点,就像反应任何与她有关的事一样,无论它们多么隐而不显。
他压低声音,这次说话的语气中已没有任何一丝玩笑的意味。
“你觉得牧师会赞成教宗吗?”
“我不知道——不过这应该是我听过最暧昧的恭维了。”
“或许我还可以多说一些陈腔滥调。”
“嗯,我不会放任你去扭曲自己的。看看慕瑞儿!就在我们旁边。”
他往自己的肩膀望去,看见慕瑞儿正把她鲜艳的脸颊靠在墨瑞·诺柏的外衣翻领,而她上过粉的左臂则明目张胆地勾着他的头,让人不免纳闷她为什么不干脆直接用手抓住他的后颈。她的眼睛朝着天花板的方向,不停而夸张地前后转动;她一边摆动臀部跳舞,嘴里仍一边低声轻哼,这个举动刚开始会令人误会,以为她正把歌曲翻译成某种外语,再来则会恍然大悟,原来慕瑞儿只是用自己仅知的几个字——也就是曲名——重复填满每个音节:
“他是一个捡——破烂的人,
一个捡——破烂的人,
一个男人专门捡——破烂,
捡——破烂,捡,捡,捡,
捡——破烂,捡,捡。”
——就这么唱着,越唱越奇怪,越像某种野蛮民族的方言。当慕瑞儿注意到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时,她只回应给他们一抹朦胧的微笑,和半睁半闭的醉眼流波,暗示音乐已进入了她的灵魂,催眠她进入一种狂喜而近乎极限的恍惚状态。
音乐终结,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那个独自坐在位子上的尊贵人士起身迎接,他的微笑是如此地逢迎,以至于仿佛像是伸出手来,向他们道贺表演非常精彩一样。
“布洛克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傻,从来就不跳舞!我想他的脚一定是木头做的。”葛罗丽亚大声对其他人说。三位年轻男士对她说话这么直接感到惊愕,而布洛克门的脸部肌肉则明显抽搐。
这件事透露出布洛克门和葛罗丽亚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她毫不在意地拿他的名字玩双关语。一开始是“碉堡”,再来,则是更毒舌的“傻瓜”。布洛克门好几次用带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暗示,提醒她正在玩弄他的姓,虽然她试图听从他的话——却仍无意中说溜了嘴,在满带忏悔地用笑声带过之后,仍然回到原点叫他“傻瓜”。
这真是一件非常糟糕而不体贴他人的行为。
“我担心布洛克门先生会认为,我们这一群人过于轻佻。”慕瑞儿叹息着,一边朝他挥舞着手上吃剩的牡蛎。
“他看起来的确有那个意思,”拉凯尔自言自语。安东尼试图回想之前她曾说过什么,却徒劳无功。这是她第一次发言。
布洛克门先生突然咳嗽一声,用宏亮的音调说:
“正好相反。当男人说话的时候,他纯粹只遵循传统而行,最好的情况是,他的身后会有几千年在支持他。然而,女人却不一样,她扮演的则是为后代子孙代言的角色。”
在这段语惊四座的发言后,接下来便是尴尬的沉默,此时安东尼突然被嘴里的牡蛎呛到,慌忙拿起餐巾往脸上擦。拉凯尔和慕瑞儿略为吃惊地微笑,迪克与墨瑞也接着加入,两人都涨红了脸,明显地正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猛地爆笑出来。
“——我的天啊!”安东尼暗想,“这不是他一部电影的文案吗?这个人居然把它背起来了!”
只有葛罗丽亚一个人闷不作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布洛克门先生,眼里流露出责难的神色。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啊?”
布洛克门迟疑地回望她,不确定她说这话的动机。然而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露出一种温和但明显带有容忍意味的笑容,如一个知识分子置身在不懂事且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当中会有的神情。
厨房里送出了汤——然而就在同时,乐团的指挥也走出吧台,离开醉人的金黄色啤酒走向乐团,因此他们便在一首民谣(家中一切如常,除了老婆不在)的演奏中,等待汤的温度变凉。
然后香槟也上桌了——让宴会加入了更多欢娱的成分。除了理查德·卡拉美之外,男人们都开怀畅饮;葛罗丽亚和慕瑞儿也各浅尝了一杯;拉凯尔·杰瑞尔则滴酒不沾。他们除了华尔兹以外什么舞都跳——只有葛罗丽亚没有。她似乎一下子就感到疲倦,宁可坐在位子上抽烟,她的眼神时而慵懒,时而热烈,端视她是在听布洛克门说话,还是在舞池中看到一个美丽女人而定。有好几次安东尼都很纳闷,究竟布洛克门跟她说了什么,他的嘴来回咀嚼着一根雪茄,肢体动作变得相当激烈。
十点的时候,葛罗丽亚和安东尼共舞。一当他们避开桌子那边的人的耳目时,葛罗丽亚便低声说:
“慢慢跳到门那边,我想下楼到药房去。”
安东尼顺从她的意思,引导她穿过人群朝向指定的方向;到了大厅她暂时离开他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斗篷。
“我想找一点口香糖来吃,”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自我解嘲的抱歉,“这一次你一定猜不到理由,我现在很想啃指甲,如果没有口香糖的话,我可能真的会那样做。”她叹了一口气,当步入无人的电梯后又继续说:“白天一整天我都在啃指甲,你知道,我有一点焦虑。至于那些双关语我很抱歉,因为那真的不是故意的——是那些字自己自动排好了顺序,葛罗丽亚·吉尔伯特,你真是个饶舌的女人。”
到了地面层,他们孩子气地避开饭店的糖果店,从宽广的前梯出门,步行走了好几个曲折的走廊,在中央车站发现一间药房。在她专注而仔细地逛了香水柜之后,才买了口香糖。基于一种彼此不须言明的内在冲动,他们手挽着手在街头漫步,并非往来时的方向回去,而是走到第四十三街。
接近融雪季节的夜晚是充满生命力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暖,阵阵微风沿着人行道轻轻吹拂,让安东尼产生一种幻觉,以为开满风信子的春天已经降临。而暗蓝的天空则以流动的空气温柔地爱抚他们的全身,有如季节的变换所带来的舒缓,把两人从原先紧张而难以呼吸的氛围解放出来。在夜的沉静中,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车行来往的声音和排水沟里流动的水声,听起来仿佛是他们刚跳过的那支舞曲的延续,安东尼相信他们两颗心都感受到夜的美丽,他说话的语气带着某种屏息而充满渴望的期待。
“我们搭出租车去逛一下吧!”他提议,但眼睛避开她。
噢,葛罗丽亚,我的葛罗丽亚!
一辆出租车在路边懒懒地等待。它缓慢地驶动,像一只小舟漂流在迷宫中的海洋,在大批高耸的建筑物间失去了自己的方向,时而静止,时而发出刺耳的声音行驶。安东尼伸手环抱身旁的女孩,将她拉近,低头亲吻了她湿润而孩子气的嘴唇。
她沉默,只抬起脸来看他,变换不定的光线有如透过树叶的月光照耀在她脸上,让她显得异常苍白。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在白色如湖面的脸庞掀起阵阵涟漪;她发梢的阴影投射在前额,形成他所不熟悉却诱人的幽暗轮廓。可以确定的是,那张脸上没有爱情,也没有任何爱情的烙印,她的美冷酷得就像这一阵潮湿的风,就像她湿润而柔软的嘴唇。
“在这种光线下,你美得像只天鹅。”良久,他低语。他们之间的无声就像有声般地骚动。他们之间的静默随时可能粉碎,为了维持方才的陶醉状态,他的手臂必须更用力地拥紧她。她靠在他的怀中,像是一根无重量的羽毛从黑暗中飘落,被他所拾获。安东尼笑了,笑得无声而狂喜。他别过头去避开她的脸,半是因为这强大的征服感来得过于突然,一时间难以承受,半是因为唯恐看到她的目光,会破坏了先前那一刻她的完美形象。像这样的一个吻——它就像一朵近在眼前的花,难以描述,无法记忆;仿佛她的美是一个发光体,一瞬间照亮他,融入他的心房中成为永恒。
……建筑物隐没在朦胧的阴影中;现在这里是公园,再经过一段时间,则看见大都会博物馆的巨大白色幽灵正庄严地往后倒退,回响着出租车疾驰而过的刺耳噪音。
她的眼睛很明显地是从几千年的距离外看着他:任何她可能有的情感,任何她可能说的只字词组,在此时,都比不上她保持沉默来得适切,也比不上她的美丽来得有说服力——而靠在他身旁的她的身体,是细瘦而冰冷的。
“跟司机说我们要掉头,”她低语,“速度开快一点回去……”
他们上楼回到餐厅,那里气氛很热烈。桌上四处散置着餐巾和烟灰缸,他们进来时正值两支舞之间的空档,慕瑞儿·肯恩看着他们,刻意表现出很淘气的神态。
“哦,你们刚才到哪里去了?”
“去打电话给我妈妈,”葛罗丽亚冷冷地回答,“我答应过她了。我们错过了一支舞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微不足道,但却让安东尼在多年以后仍然不断地反刍。约瑟夫·布洛克门整个人靠着椅背而坐,用一种不寻常的眼神定定看着安东尼,当中有几种不同的情绪奇妙地纠缠在一起。他站起身来,却没有跟葛罗丽亚打招呼,而是立刻跟理查德·卡拉美继续刚才中断的话题,谈文学对电影的影响。
魔法
那一夜意外降临的奇迹已逐渐淡出,只剩下最后的星星仍在天空垂死留连,而第一个派报生却已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壁炉的火焰失去强度,剩下微弱的火舌;边缘的铁壁也退去被烧得白热的高温,蒙上煤球的灰黑色。
沿着安东尼家中满墙的书架,爬入一道冷冽而高傲的阳光,冰冷地抚摸着《法国的特丽莎》和《女豪杰,安》,及《东方芭蕾舞伶,珍妮》、《女巫师,祖莱卡》——还有《印地安的可拉》阳光继续往下照射,这一层放的书年代较为久远,她们是活在神灵阴影的海伦、泰丝、莎乐美和克莉奥帕特拉(cleopatra)。
安东尼已经梳洗完毕,把自己深深地埋入沙发中被围绕的椅垫,静静地看着阳光的轨迹,直到太阳逐步升起,在他平滑如丝的地毯洒落金黄的闪光——然后退出。
时间是十点,星期天的报纸在他的脚边散落一地,不论是增刊、社论、社会新闻或运动报导,它们都在对他宣告,过去这一个星期世界有多少事正在发生,并朝向更光明的远景前进——虽然目标或许不怎么明确。至于安东尼则去见了祖父一次,经纪人两次,裁缝三次——然后在这星期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小时,他吻了一个非常美丽而迷人的女孩。
当他到家后,他的心中已经充斥着不寻常的激烈幻想。突然间,一切都不是问题,没有那些恒常出现的困扰需要解答再解答,这次他所经历的感情,不属于精神,也非肉体,更非仅只是两者的单纯混合,这种因生命而起的爱情让他全神贯注于当下,而将其他所有事排除在外,把这次的实验保留成封闭而独一无二的状态,并因此感到满足。
他几乎已经要相信,在他认识的所有女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葛罗丽亚,她是独一无二的;她诚实到令人不可思议——这些事是他可以确定的。除了她以外,那些女学生和初入社交界的女子,以及新婚的少妇和流莺等,对现在的他而言,最轻蔑地说,只不过等同于认识了许多雌性,一群繁殖和生育的动物,全身隐隐散发出哺育和暗穴的原始臭味。
目前他所知道的是,她并没有屈服于他的任何意志之下,也没有迎合他的男性虚荣——除非她高兴有他作陪也算是种迎合。其实,安东尼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她所给予他的是其他男人从未得到过的,事实本应如此。他们的命运自那夜起相互交缠的念头,现在已变得相当疏离而遥远,甚至是充满矛盾的,而她也当场用谎言坚决否认和隐瞒曾经发生过的事件。在这里的两个年轻人,其想象力却丰富到足以区分逢场做戏和真实存在的不同——他们必定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碰面,并声称彼此都未受到伤害。
决定了之后,他便走到电话旁打电话到广场的饭店。
葛罗丽亚不在家。至于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她母亲都不知道。
从某种角度来看,在这个时点第一个错误已然形成。葛罗丽亚不在家里这件事,其中隐含着某种冷酷的意味,几乎是行为不检点的。他怀疑,这是她刻意而为的诡计,要让他陷于不利的地位,因为只要一回到家,她就会看到他的名字,并莞尔一笑,这个无情的人!最惨的情况,莫过于他到她家空等好几个小时,最后发现事实与他期待的完全相反。这可真是笨到极点了!她会认为这个人自以为特别受她另眼相待,而他的积极响应,根本就是小题大作。
安东尼想起上个月的某一天,他的门房来拜访他。安东尼因为曾糊里糊涂地跟人家称兄道弟过,以至于对方一有类似安东尼那一晚的感情困扰,就来找他倾诉。门房坐在窗前,真诚而热切地谈了半个小时。安东尼突然很害怕万一葛罗丽亚看他,就像是他看那个男人一样,该怎么办,他——他可是安东尼·帕奇!这可真是恐怖!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所扮演的是被动的一方,受到某种高于葛罗丽亚的力量所牵制;若以照相的原理比喻,他只不过是一张易于感光的底片。对了,曾有个摄影大师将镜头对准葛罗丽亚,不停地按快门!——而可怜的底片虽仍有发展的空间,却只能在一个既定的框架中,就像万事万物受限于它们的本质一样。
现在,安东尼躺在长沙发上、凝视着眼前的橘色灯光,接下来数小时的时间,他一边将细瘦的手指当作梳子,不停地将黑发往后拢,一边幻想葛罗丽亚的形象。场景在一家商店,她轻盈地走在天鹅绒和毛皮之间,身上穿的丝质洋装,因摩擦而发出无忧无虑的窸窣声,混合着她女高音般冷冷的笑声,和店内摆设的鲜花(它们已被切断生命之根,却仿佛仍有生命)所散发出的香味。会有那些叫蜜妮、波儿、茱儿或珍妮的女孩们,像弄臣一样围绕在她身边,她们身穿纤薄的乔治皱纱和雪纺纱,其柔美的淡彩与她的脸颊相呼应,而乳白色的蕾丝则在颈项间形成不规则的苍白轮廓——在当时,锦缎仅供神职人员和枢密院使用,而萨玛伦布料则因抒情诗人才为世人所知。
片刻之后,她可能离开到别的地方去,她的头会戴上千百种样式的帽子,变换出千百种不同角度的撩人姿态。她也许想去寻找一支与自己唇色相配的樱桃色口红,或与柔软的身体同等优雅的梅红色,却无功而返。
时间到了中午——她可能急忙走在第五街,要赴一位北欧美少年的约。她的毛皮外套随着脚步时髦地摆动,脸颊因为迎面吹拂的风而泛红,吐出的气息形成可爱的薄雾,弥漫在清新的空气中——丽池饭店的门不断旋转,人群看到她会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会有五十只男性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让那些家中老婆已经痴肥滑稽的丈夫,回想起久已遗忘的爱情梦幻。
一点钟。当她的护花使者正在承受为她着迷所招致的折磨时,她则用手中的刀叉,逗弄盘中装饰用的朝鲜蓟,仿佛无事一般。
四点钟:她的小脚踏着轻快的旋律而行,她的容貌在人群中显得耀眼突出,她的同伴在身边快乐得像只驯服的小狗,就像她根本记不得的帽子商人一样为她疯狂……然后——夜缓缓地来临了,或许又是另一个潮湿的晚上,交通号志的灯点亮了,泼洒而出的光线照耀在大街上,谁知道呢?那些碰巧在街上行走的人,没有一个比安东尼聪明,因为他们只是把这碰巧看到的光影交错的景象,当成过去任何一夜的重复。对的,他们一定会这样想,噢,一定是这样!数以千计的出租车在数以千计的路口打着呵欠等待,只有安东尼知道,那个在车上的一吻已经完成并永远失落了。每个女人都是泰丝伪装的化身,她会伸手招呼一辆出租车,并把脸抬高转向所爱之人,她苍白的脸色纯洁而可爱,而她的吻则如月亮般地贞洁无垢……
他激动地跳起来。她此时出门真的太不恰当了!终于他了解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想要再一次亲吻她,在她的宁静中寻求安息,她是他所有烦躁不安和欲求不满的终结者。
安东尼穿好衣服出门,就像是完成一件早该去做的事,前往理查德·卡拉美的房间,听他《激情的恋人》最后一章的最后修订版。他一直到六点才又打电话给葛罗丽亚,到了八点都还没找到她——噢,他受够了这些反高潮的高潮!——她可能到星期二下午前都不会约他。他猛力挂上话筒,一小片碎裂的塑料飞溅到地板上,发出吭的清脆一响。
黑魔法
星期二,天气冷的刺骨。下午两点,安东尼顶着严寒到葛罗丽亚家拜访,当他们握手寒暄,她的态度让他纳闷,究竟之前他是否曾亲吻过她;这件事几乎已经变得完全不可信了——他开始认真质疑她是不是还记得。
“星期天我打电话给你四次。”他告诉她。
“有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她的表情看起来饶富兴趣。
他在心中默默地诅咒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他早该知道以她的骄傲,是不屑于被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胜利所打动的,而他的推测其实也与真实不符——对于从来就不用操心没有男人的葛罗丽亚来说,她根本不需要那些推托或引诱的小伎俩,这是她的好姐妹才用得上的。当她喜欢一个男人,这个圈套本身就已经足够了,那么她会认为自己爱他吗——这终究是他致命的刺点,她的魅力不为别人,永远只为了存在而存在。
“我急着想见你,”他坦白地说,“我想跟你说话——我的意思是那种深入的交谈,在某个可以让我们俩独处的地方,可以吗?”
“你的意思是?”
她的回答顿时让他不安起来,他觉得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是只是坐着喝茶。”他说。
“噢,好啊,可是不要今——天。我想要做点运动,我们用走的!”
外面既冷又湿,所有郁积在二月疯狂心中的恨意,都化为绝望而冰冻的寒风,无情地取道中央公园肆虐,直吹第五街。在这种情况下,要说话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身体的不舒适让他无法专心,所以安东尼决定在第六十一街转弯,却发现她并没有跟上来。他四处张望,看见葛罗丽亚站在后方四十尺外一动也不动,她的脸有一半藏在毛大衣竖起的立领,表情非怒非笑——他无法判断是哪一种,于是他开始往回走。
“别让我打断你的散步!”她大喊。
“我真的很抱歉,”他不解地回答,“我走路的速度太快了吗?”
“我觉得冷了,”她声称,“我想回家,可是你走太快了。”
“真的很对不起。”
他们肩并肩朝广场饭店走去,他渴望可以看见她的脸。
“当男人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通常不会这么专心。”
“我很抱歉。”
“这真的很有趣。”
“今天天气太冷,的确不适合走路。”他刻意轻快地带过,以掩饰他的恼怒。
她没有响应,以至于他开始怀疑是否到了饭店门口,葛罗丽亚就会将他打发走。她一言不发地往内走去,直到要进入电梯时,才回头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
“你最好也一起上来。”
他迟疑了一秒钟。
“也许我下次再找时间来拜访比较好。”
“就照你说的做吧。”她的话轻到有如在说悄悄话。现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被吹乱的发丝,她的双颊泛红,双眼晶莹闪烁——她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可爱过,那么令他极端地渴望,想要得到她。
等他回过神来,安东尼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十楼的回廊,卑屈地跟在葛罗丽亚的身后;他坐在客厅,等待她去脱下毛皮外套。事情完全朝错误的方向发展——在安东尼眼中看来,自己连最后一丝尊严也不剩;从这一次预料之外却意味深长的会面,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打败了。
然而,在她整装的这段空档,安东尼努力自圆其说,想要让自己得到某种世故的满足。至少,他已经做到最想做的事。他本来就想上楼来,而现在他也上来了。然而,如果他硬是要追问她出门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么他必得要再经历一次刚刚在电梯中所受的屈辱;女孩现在对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她的态度已经明显到安东尼一看到她,便不自主地把话题直接切入重点。
“这个布洛克门是什么人,葛罗丽亚?”
“是我父亲生意上的朋友。”
“这个家伙是个怪人!”
“他的确跟你不一样。”她说着,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微笑。
安东尼笑了。
“我很高兴他注意到我。很明显地,他视我为——”此时安东尼打断她的话,“他爱上你了吗?”
“我不知道。”
“你只是不承认自己占了上风,”他坚决主张,“无疑地,他爱你。我还记得当我们回到餐桌时他看我的眼神。如果你没有发明那个打电话回家的借口,我看他大概会联合电影商同业公会共同来抵制我。”
“他根本不介意,后来我告诉他那晚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你告诉他!”
“因为他问我。”
“说实在我很不喜欢你这样。”他反对。
她又笑了。
“噢,你不喜欢?”
“这关他什么事?”
“是没有,这也是我之所以告诉他的原因。”
安东尼强忍内心的骚动,粗暴地咬着自己的唇。
“为什么我得说谎呢?”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羞耻,正好他有兴趣想知道我吻你的事,而我也正好心情不错,所以我用简单而清楚的一个字‘对’满足了他的好奇心,由于他是个相当敏感而体贴的人,于是便故意装傻,趁机改变了话题。”
“除了再说一句他恨我。”
“噢,你很在乎这个吗?好吧,假如你真的想对这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追根究底的话,那么我告诉你,他没讲出口说他恨你,但我知道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一点也不在——”
“噢,别再说了!”她高声说,“这件事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有趣。”
安东尼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默许话题的改变,他们的对话回到对方的过去,玩古老的问答游戏。当他们再次在对方身上,发现久已遗忘的共同品位和想法时,气氛才逐渐地和缓。他们交谈的内容所流露的真情,远超过原先预期的效果——虽然乍看之下,两人只不过假装接受对方的言词和价值观。
然而,培养亲密感的过程大概就像那样。首先必须放弃自己最完美的坚持(这看似光辉灿烂的完成品,其实当中不乏许多虚张声势、谬误和可笑的幽默),然后,等更多细节加入之后,便据此描摹出修正后的理想图案,或继续进行第三次修改——不用多久,原先自认为最完美的轮廓便不复存在——而秘密最后终究不成秘密;这些图画的线条已经相互混合,把我们真正所想的都泄露出来,即使我们一再修改,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卖掉这幅画,我们必须满足于相信,这些为我们的妻子、孩子和工作伙伴所绘出的虚幻蓝图,必须是真实而可信的。
“我认为,”安东尼热切地说,“如果一个男人所居的地位是不被需要,也没有成就的话,是相当不幸的。老天知道那个愧对自己的我是多么可悲——不过,有时我还真忌妒迪克。”
她的沉默鼓舞了他,此时她的表现,几乎已非常接近一种蓄意的诱惑。
“过去一个绅士若要受到尊重,他就必须要有闲暇,做一些对社会有建设性的事业,而不只是抽着烟空谈理想,或花言巧语去骗取别人的财产。当然,我也可以去学科学:有时我真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打好基础,比如说去念波士顿科技大学。可是如果从现在开始算,我的天,我得花两年的时间坐在桌前,努力跟基础物理和化学搏斗”
她打了一个呵欠。
“我跟你说过,我对别人该做什么一无所知。”她的话令人厌恶,且由于她的漠然,又燃起安东尼的憎恨。
“难道你对自己以外的事,都没有任何兴趣吗?”
“的确不太多。”
他的眼睛喷出怒火,原本因先前对话而渐生的乐趣顿时粉碎片片。她一整天都显得很烦躁而充满恶意,在这一刻,安东尼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恨死了她的自私。他看着炉火的眼神显得愁容深锁。
然后,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她把脸转向他微笑,当他看着她的笑脸,所有愤怒的余续和受挫的自尊都从他身上脱落了——仿佛他的情绪仍在,但外层却已随着她的笑而起伏,仿佛他再也管不住自己胸中汹涌的情绪,而是完全为她的命令所控制。
他向她靠近,执起她的手,以最温柔的动作将她拉向他,直到她半倚在他的肩膀,她对他微笑着,他低头吻了她。
“葛罗丽亚,”他温柔地呢喃叫她的名字。再一次她又对他施了一个魔法,微妙而遍及全身有如芬芳四溢的香水,甜美而令人难以抗拒。
之后,不论是隔天还是多年以后,他都想不起发生在那个午后的重点。她是否曾经被感动?在他的怀中她的话只说了一半——或那就是全部?在他的吻中,她究竟得到了多少欢愉?是否在任何时候她都是这么地理智而清醒?
噢,这一切对他而言则毋庸置疑。他起身走动,整个人沉浸在纯然的狂喜中。女孩子都应该是这样,把自己蜷缩在长沙发的一角,像一只燕子刚结束一趟轻快敏捷的飞行,降落于地,用深不可测的眼睛看着他。那么,他就会停下脚步,每一次开头都半带着羞涩,怯怯伸手过去将她拥抱,给她深深的一吻。
她美得令人着迷,他告诉她。过去他从未遇见像她那样的女孩,他一面乞求她的垂怜,但一面又认真地避免自己涉入太深;他不希望让自己坠入情网,从今以后他不会再来看她了——因为她的倩影早已在他的生命中无处不在。
多么甜美的恋爱啊!他真正的感觉既不是害怕也非忧伤——只有跟她在一起才有的深沉喜悦,能够为他平凡的话语增添色彩,让他原本做作的感伤更接近真实的悲痛,原本自以为是的装腔作势看起来更像是有智慧的样子。他会再回来的——这是永恒不变的,他早该知道的!
“这样就够了,虽然我对于你所知甚少,但感觉却是奇异而美妙的。然而,以后就不会这样了——我会更努力了解你。”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因喜悦而颤抖,我们一般都会将他的表现当成真心诚意。
后来,他想起她对于他所问问题的回答之一,以下是他所记得的内容——也许他已不自觉地重新排列组合并加以润饰:
“一个女人应该有能力给男人一个美丽而浪漫的吻,纯粹到没有掺杂任何想要成为人妻或情人的欲望。”
当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有一种幻觉,以为她正逐渐变老,直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连言语都显得多余,只剩下令人费解的沉思在她眼中闪烁。
一个小时过去了,微弱的炉火仍闪烁着小小的狂喜火光,仿佛它逐渐步向毁灭的生命依然甜美。现在是五点,炉架上时钟运转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此时,这微弱而尖细的节奏,有如这花一般的午后飘落的花瓣,唤醒了他原始的敏锐直觉。安东尼迅速将葛罗丽亚拉入怀中,紧紧拥抱她,让她全身无力几乎无法呼吸,然后深深地吻她,这个吻既不是在嬉戏,也不为了证明什么。
她的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侧,在某个瞬间,她感受到真正的自由。
“别这样!”她轻声说,“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脱身坐到长沙发离他最远的一角,双眼无神地直视前方,眉头深锁。安东尼紧靠她的身旁而坐,伸手握住她的手,然而她却死气沉沉地对他没有任何反应。
“葛罗丽亚,你是怎么了!”他作势要以手臂拥抱她,却被挣脱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她又重申一次。
“我真的很抱歉,”他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我不知道你分得那么清楚。”
她没有回答。
“葛罗丽亚,你不吻我吗?”
“我并不想。”在这段时间里,她似乎不曾有所感动。
“这改变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他的声音渐生恼怒。
“是吗?”显然她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仿佛她正在跟另外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或许我先离开比较好。”
她没有回答。他站起来愤怒地看着她,无法决定该怎么办。结果,他又再坐下来。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你真的不吻我吗?”
“不。”她的嘴唇微张,隐隐颤抖。他又再度迈步,但这一次更加迟疑,更加缺乏信心。
“那么我要走了。”
沉默。
“好吧——我走。”
他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完全缺乏原创性而且无可救药,确实他也感觉到整个气氛越来越沉闷,他真希望她开口说话,责备他,大声吼他,做什么事都好,就是不要这种冰冷的沉默和无动于衷。他在心中暗咒自己的软弱和愚昧;他最希望的是能够打动她,伤害她,看她因此屈服。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再度犯错。
“假如你真的很讨厌吻我,那我要走了。”
他看到她的嘴唇微微扭曲,连他仅存的尊严此时也离他而去。终于,她开口了:
“我想,这句话你已经重复说了好几次了。”
他立即准备整装,找到他放在椅子上的帽子和外套——在这难熬的时刻匆忙穿戴完毕。走前他再看了长沙发一眼,了解到她根本没有转头看他,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他匆匆说了声“再见”,语带颤抖和悔恨,迅速地离开房间,一点尊严也不剩。
葛罗丽亚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的嘴唇依然扭曲;她的目光直视前方,眼神骄傲而疏离,然后一点一点地朦胧,她喃喃对着即将熄灭的炉火,半提高音调地说了六个字:
“再见,你这笨蛋!”
恐慌
这个男人受到了生命中最大的打击。终于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然而在发现的同时,他似乎也把它推向遥不可及的远方。安东尼悲惨地回到家,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甚至连外套都没脱,一坐就是一小时,他的思绪纷乱狂奔,都往自溺而没有建设性的牛角尖去钻。她把他从身边赶走!他反复想的就是这个,且越想越发痛苦。他并没有抓住这个女孩,用力量征服她直到她屈服于他的欲望;他也没有运用自己的力量去打击她的意志,取而代之的是,他走出她的家门,完全战败失去还手的能力,他的嘴角下垂,像一个被鞭打责罚的小学生,充满哀伤和盛怒的情绪。应该有那么一瞬间,她是非常喜欢他的——噢,她几乎已经爱上他了。然而转眼间,他对她而言却变成了陌路人,一个厚脸皮又猥琐的人。
安东尼其实并未自责太深——有也是当然的,然而,现在却有别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思,而且更加迫切。其实,他为她疯狂的程度远比爱她为多。除非他可以让她再次靠近他,亲吻她,令她顺从地被他拥抱,那么在这个世上他就别无所求。凭她那三分钟里所表现的坚定和冷漠,这个女孩在安东尼心中的地位,意外地提升到一种高度,完全替代他原先关注的事物。然而,他的疯狂想法大多还是摆荡在两个极端:一面热烈渴望她的吻,一面又同样渴望可以伤害她、玷污她。他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去占领在那三分钟闪耀着胜利光辉的灵魂。她是美丽的——但她也相当无情,他必须把那股赶走他的力量想办法占为己有。
可是在目前,安东尼的头脑根本没办法做分析。他从讽刺习得的清晰思路,本以为是项永不匮乏的资产,现在却完全无用武之地。不只是那一夜,而是接下来几天、几星期,他的书都会变成与家具无异,而他的朋友所居住行走的外在世界,却刚好是他极力想要逃离的——那里是冰冷的,吹着刺骨的寒风,他知道只有一栋房子是温暖的,当中有火光照耀。
到了午夜,他开始感觉到自己饿了。安东尼下楼走到五十二街,天气冷到令他几乎看不清楚;空气中的湿气将他的睫毛和嘴角结冻,荒凉的景象从北方蔓延至各处,在这条狭窄而阴郁的街道徘徊不去。全身裹着黑衣的夜行人却仍顶着黑夜,在尖啸的寒风中蹒跚而行,他们小心翼翼地滑步前进,仿佛就像是在溜冰一般。安东尼掉头走向第六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而没有注意到经过他的行人都在看他,因为他的外套完全敞开,冷风正长驱直入地吞噬他,猛烈而夹带无情的死亡阴影。
……过了一会,一位女服务生开口跟他说话,她身材肥胖,戴着一个黑框眼镜,一端绑着一条长长的黑色细绳垂在胸前。
“请点餐。”
他以为,她其实没必要讲那么大声。他愤恨地看着菜单。
“你要点餐还是想捐钱?”
“我当然要点餐。”他抗议。
“我已经问你三次了,这里可没有厕所。”
他瞥了墙上的大钟一眼,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经超过两点了。他现在人在第十三街附近,隔了一会,他看见一个玻璃招牌上面写着白色的半圆字体,从室内看来刚好上下颠倒、左右相反,变成“孩子的”。上头零零落落地栖息着三四只寒冷而半被冻僵的夜鹰。
“请给我一些培根、蛋和咖啡。”
女服务生厌恶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迅速转身离去,那副有吊绳的黑框眼镜,让她看起来像个滑稽的知识分子。
天啊!葛罗丽亚的吻就像花一样芬芳。他想着她,好像事情已经经过了一年般地感伤,她低沉而清新的声音,她美丽的曲线透出衣服散发光芒,她的脸庞在路灯的映照下,颜色如睡莲般的洁白无瑕——在路灯下。
他不禁又悲从中来,就像在原先的伤口上撒盐,令他痛苦呻吟。他已经失去她了,这是事实——无可否认,无从粉饰。然而,一个新生的想法又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如果换做是布洛克门呢?那么现在情况会怎样呢?这个富裕的男人,年纪适中到可以对美丽的妻子百依百顺,宠爱她一时的突发奇想,纵容她的小脾气,无条件给予她梦想中的生活——就像是一朵别在他西装翻领的鲜花,过得平安而快乐,完全远离她所恐惧的事物。他感觉到她不无考虑过和布洛克门结婚,又因为这次安东尼让她大大失望,极有可能会成为一股突发的强大驱动力,让她投入布洛克门的怀抱。
一想到这里,又引发他孩子气的疯狂。他很想杀死布洛克门,让他为自己惹人厌的傲慢付出代价。安东尼一次又一次对自己重复,他咬牙切齿,眼里满是憎恨和惊恐。
然而,在这些令人生厌的忌妒背后,适足以证明,安东尼终究还是坠入情网了,就像普天下所有的男男女女一样,他是彻底地、真正地恋爱了。
手肘旁的咖啡放了一段时间,热气逐渐稀薄而至冷却。店里的夜班经理坐在他的位子上,看着这个一动也不动的客人独自坐在最角落的桌子,终于叹了一口气走向安东尼,此时大钟上的时针刚过三点。
智慧
隔天,骚动平息了,安东尼的理性开始运转。是的,他恋爱了——他充满激情地对自己大声呐喊。那些在一个星期前看似无法克服的障碍:有限的收入,他希望摆脱责任过着独立的生活等等,在这四十小时以内,与这股令他沉沦不醒的风暴相比,完全变成无关紧要的废物。如果他不跟她结婚,他到目前为止的生命,会成为自己青春期的绝大讽刺。为了可以面对别人,也为了能够忍受经常想起葛罗丽亚的痛苦,他必须不能放弃希望。因此,他孤注一掷地从自己不切实际的梦想中撷取希望的养分,当然,这样的希望绝对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在一天之内它就破碎消失不下数十次,它来自嘲弄;然而,无可否认的,也由于他的自尊的缘故,这希望才能顽强地屹立不摇。
由此,也孕育出智慧的火花,让他对自己有了真正的体认,那是过去安逸的生活所没有的。
“记忆是短暂的。”他想。
的确如此。就好比托拉斯企业的总裁面临审判的紧要关头,虽然罪证不足,却仍因其联合垄断的“正义”受抵制而被送入监狱。然而只要他被宣告无罪开释——一年之内大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没错,他是曾犯了一些错,不过我相信,应该只是技术性问题。”噢,记忆真的非常短暂!
安东尼跟葛罗丽亚共度时光的次数不下数十次,以时间来算,总计也有二十多小时。假设他冷落她一个月,也不表示要去看她或跟她说话,且避开每个她可能去的地方,有没有可能,到时候这样做的结果,是把他的人格,一并和他的过错及卑微从她的心中抹去?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她可能从未爱过他。她会遗忘,因为还会有别的男人出现。他打了个冷颤,这意味着他会因此出局——别的男人。只要两个月——不!说不定不要三个星期,或两星期——
他想到这件事时,是灾难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他正准备脱衣就寝。安东尼颓然倒卧在床上动弹不得,全身微微发抖,直视上方的纱罩。
两个星期——这其实比没有时间反应的情况还要糟。在这两个星期当中,他跟她之间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仍抬不起头来,没有人格没有自信——在她面前他还是那个行为越矩的男人,即使只有一小段时间,不,其实只需要一分钟,这个污点便已成永恒。一想到此他犹豫了。不,两个星期实在是太短了,必须要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淡忘那天发生过的苦涩心情。他得给她一段期间让事件沉寂下来,等事情过去,她就会逐渐地开始想到他,无论程度多么地轻微,最起码她会比较公平地同时想起他的讨人喜欢和他的卑微之处。
最后,他认为要达成目的最适合的时间,大约是六星期左右。他在桌历上搜寻日期,发现那一天是四月九日。非常好,在那一天,他会打电话过去问她可不可以去拜访她,而在此之前,要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决定以后,他明显地感觉到情况正在好转。最起码,他已经朝希望指出的方向踏出第一步。安东尼领悟到,只要他努力少思念她一点,那么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便能够表现出自己希望的形象。
然后安东尼便陷入沉沉的梦乡。
分手期间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她闪耀的头发在他的记忆中已逐渐模糊,也许只要分手一年,他便会完全忘记,但六个星期却是非常痛苦的。他极度地渴望能和迪克及墨瑞见面,胡思乱想不知他们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当他们三人聚在一起,话题的中心却不是安东尼,而是理查德·卡拉美;《激情的恋人》已经被出版社采用马上就要出版了。安东尼感觉,从现在起他已不与他们同路了,他不再渴望从墨瑞的世界里求取温暖和安全感,那已经是十一月以前的事了。现在,只有葛罗丽亚有这个能力,其他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了。
所以,他也为迪克的成功欣喜,但并没有太挂在心上。这意味着迪克的世界开始向前走——写作、阅读和出版——并生活,而他却希望世界能够停止转动、停止呼吸六个星期——让葛罗丽亚忘记曾经有过的不愉快。
两次偶遇
他最大的满足就是有嘉洛汀陪在身边。他带她吃过一次晚餐,到戏院看戏,并和她在他的房里嬉戏取乐好几回。当他跟她在一起时,她暂时让他忘记一切,虽然程度比不上葛罗丽亚,却平抚了他因葛罗丽亚而起的肉欲之情。不管他怎么亲吻嘉洛汀都无所谓,一个吻就只是一个吻——就是在最短时间享受最极致的乐趣。对嘉洛汀而言,每件事她都会严格加以区分:吻就是吻,超过这个界线就会变质;一个吻没有问题;如果再多,就是“不对”的。
在这段期间当中发生了两件事,破坏了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平静而旧病复发。
第一件事是——他看到葛罗丽亚。他们的会面很短暂,两人鞠躬致意,交谈,却根本听不进对方在说什么。然而在道别之后,安东尼所做的是对着一篇太阳报的社论反复读了三次,但一个句子也没读懂。
他本以为第六街是很安全的!为此他还背弃他原来位于广场的理发师。一天早晨,他到街角附近去修面,在等待的空档,他脱下外套和背心,松开立领站在店门口附近,那天的天气是沙漠般寒冷的三月里难得的绿洲,有不少人愉快地漫步在人行道上,享受阳光的恩赐。一个身形壮硕的妇人穿着一身天鹅绒,她扇形的脸颊显然因过度按摩而松弛,反被拴着皮带的贵宾狗拉着团团转——其效果看起来就像在海平面上行使的一艘拖曳船。在这一对身后,则是一个穿深蓝条纹西装和白短袜的男士,他正对着眼前的景象露齿微笑,正好与安东尼的目光接触,两人隔着玻璃会心地眨眼示意。安东尼笑着,脑中突发奇想一个幽默的场景,当中男人和女人是粗俗而愚蠢的幽灵,成天在他们住的四方建筑物里飘来晃去打转。他们同时让安东尼联想到某些奇特如怪物般的鱼类,住在水族馆里,自成一个封闭的绿色世界。
又有两个行人无意间引起他的注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在恐怖的瞬间,他分辨出女孩正是葛罗丽亚,他站在原地全身虚脱无力;他们逐渐靠近,而葛罗丽亚,她随意浏览窗内,然后看到了安东尼。她睁大双眼,礼貌性地微笑。她的双唇微开,距他不到五尺远。
“你最近好吗?”他笨拙地低声说。
葛罗丽亚,看起来愉快,美丽又年轻——她身边有一位安东尼从未见过的男士相陪!
此时,理发厅有位子空出来。接下来他所能做的,就是把报纸上的专栏反复读了三次。
第二件事发生在隔天。大约晚上七点,他在曼哈顿的酒吧与布洛克门恰巧碰个正着。当时,店里还没什么客人,在他们认出对方前,安东尼正在点选饮料,与布洛克门相距不到一尺的距离,因此,他们免不了必须开口交谈。
“你好,帕奇先生。”布洛克门的口气充满善意。
安东尼握了握他伸出的手,交换了些对天气变化的老生常谈。
“你经常来这里吗?”布洛克门问。
“不,极少。”他没有说的是,其实广场酒吧才是他的最爱,直到最近才改变。
“这里不错,算是市区最好的酒吧之一。”
安东尼点头同意。布洛克门一饮而尽,拿起手杖作势欲走,他身上穿的是正式的晚宴服。
“我有点赶时间,今晚我要跟吉尔伯特小姐共进晚餐。”
死神瞬间透过布洛克门的蓝眼睛,盯上了安东尼。仿佛他当面对着这位受害者宣称,再也没有比这么做更能够击中他的要害了。年轻人的脸很明显地涨得通红,因为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一瞬间骚动起来。他费了极大的努力,才硬是在脸上堆出一个僵硬的——噢,还真是僵硬——微笑,然后不失礼地道了一声再见。然而,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到四点都还睡不着,陷入疯狂的悲痛、恐惧,和极度恶劣的胡思乱想中。
弱点
第五个星期的某一天,他打电话给她。先前,他已经坐在房里试着阅读《感性的教育》,然而书里的某些内容,却让他的思绪像是脱缰野马,在有如马房的家中到处奔驰,不受管束。安东尼走到电话旁边,忽然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当告诉接线生要拨的号码时,他感觉到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就像个学生要发言时一样紧张,接线中心必定也同时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当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到耳际,他如受重挫般沮丧,接电话的是吉尔伯特太太,她的语调就像将枫糖倒入玻璃杯容器般的甜美,然而在他听来,只要单单一句“喂?”就足以将他推入死亡的深渊。
“对方说葛罗丽亚小姐身体不太舒服,现正躺在床上休息。您需要我帮您将电话转接给谁?”
“谁也不用!”他大喊。
安东尼狂暴地猛力挂断电话;整个人摊在扶手椅上,全身冷汗淋漓,几乎无法呼吸。
小夜曲
他们重逢时,他对她说的第一件事是:“你的头发剪短了!”而她则回答:“对啊,你不觉得看起来怪得很好笑?”
她剪的并不是当时流行的发型,但肯定会在五六年后造成风潮。以现在的眼光看,的确颇为大胆前卫。
“外面阳光灿烂,”他严肃地说,“想不想出去散个步?”
她穿上一件薄外套,戴着一顶造型别致有趣的爱丽丝·蓝拿破仑帽。两人沿着街道走到动物园,欣赏雄伟的大象和得穿超高立领的长颈鹿,却唯独没有去看猴子,因为葛罗丽亚嫌它们身上有股骚味。
然后他们又回头往广场走,随口闲聊,享受春天如歌般的清新空气,温暖地抚慰着这闪耀着金色阳光的城市。他们的右侧是公园,左侧则是百万富翁用巨大花岗岩打造的豪宅,仿佛正反复低声呢喃着主人杂乱无章的心声,不管是否有人听见:“我工作,我存钱,我比任何人都机灵,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感谢老天,感谢老天!”
所有最新型、设计最美丽的汽车,都齐聚在第五街亮相。前方耸立着的广场饭店显得不寻常地洁白而引人注目。柔软而慵懒的葛罗丽亚走在他身前,小小的身影投射在地面,她随口而发的评论,轻轻地飘浮过灿烂的天空,抵达他的耳边。
“噢!”她欢呼,“我想去南方的热泉!我想在天空飞翔,盘旋在新绿的草原上,完全忘记冬天曾经存在。”
“好啊!”
“我想听到一百万只知更鸟发出惊人的齐鸣。我其实有点像鸟。”
“所有女人都是鸟。”他大胆说。
“那我是哪一种?”——反应迅速而热切。
“我想是燕子,有时则是天堂鸟。大部分的女孩是麻雀,毋庸置疑——你看到那边那一排女佣了没?她们就是麻雀——或喜鹊?当然你也会碰到像金丝雀的女孩——和知更鸟女孩。”
“还有天鹅女孩和鹦鹉女孩。我认为,所有年纪大的女人都是老鹰或猫头鹰。”
“那我呢——一只红头美洲鹫?”
她“扑哧”一笑,连忙摇手。
“噢,不,你一点也不像鸟,不是吗?你是只苏俄小猎犬。”
安东尼依稀记得它们全身雪白,且看起来总处于一种不自然的饥饿状态。然而,因为它们经常与公爵和公主一同出现在照片中,因此他仍感到满意。
“迪克则是猎狐狗,一只有谋略的猎狐狗。”她继续说。
“至于墨瑞则是猫。”同时间安东尼想起布洛克门,他像一只强壮而令人讨厌的公猪,但他机警地对此保持沉默。
稍晚,当他们道别时,安东尼询问何时还能再见到她。
“你没有尝试过时间比较长的约会吗?”他恳求,“即使是一个星期后也没关系,我想如果我们可以从早到晚共度一天,一定会很有趣。”
“我想也是吧?”她想了一下,“那就下个星期天。”
“没问题,我会事先做好安排,一分钟也不浪费。”
他说到做到。他的规划巨细靡遗,连她在他家喝茶约两小时内的细节都涵括在内:例如好邦斯会敞开窗户,让清新的微风吹入室内——但仍不忘升起炉火,以免空气太冷——他还会准备成堆的鲜花,插满在冰凉的大花瓶中,而他们俩人则坐在长沙发上。
到了那一天,他们真的坐在长沙发上。片刻,安东尼吻了她,只因为一切就这样自然地发生了;他发现甜蜜依然在她的唇上沉睡,并感觉他好像从未与她分离过。明亮的火光,穿过窗帘轻声叹息的微风,传送甜美的潮湿气息,许诺五月和夏天的来临。他的灵魂与远方的和谐共鸣;仿佛听见吉他随性弹奏的乐音,和温暖的潮水拍打着地中海的海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有活力,以后也不会再有,甚至连死亡都可以超越。
六点来得太早,此时,街角圣安娜教堂的钟声又喋喋不休地响起。在逐渐昏暗的夜幕中,他们漫步到大街,人群就像刚从监狱释放的囚犯,在漫长的寒冬过后终于可以踏着轻快的步伐而行。巴士上层则挤满了路线相同的乘客,商店内陈设着各种质料轻柔细致的夏日服饰,这珍贵的夏天,充满欢愉想象的夏天就要来临了,它似乎专为恋爱而生,正如冬天是赚钱的季节一般。生命在街角为它的晚餐欢唱!生命在路旁派送欢乐的鸡尾酒!连夹在人群中的老女人都兴起赛跑的念头,并自认她们能赢得百码短跑的冠军!
那夜,安东尼熄灯躺在床上,清冷的房内月光如水,他正细细玩味着白天每一分钟发生的事,就像小孩一件件赏玩在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玩具。他已经把心意温柔地传达给她,就在那个吻当中,他告诉她他爱她,她露出了微笑,靠近他一点,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很高兴。”她的态度里有某些新生的质素,一种纯粹因他的肉体所生的吸引力,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浓度正在滋长,这些便足以让安东尼双手紧握,完全沉溺于回忆她的一切。他感觉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靠近她,在这极其珍贵的欣喜时刻,他禁不住对着房间高声吶喊,说他爱她。
次日早晨他拿起电话——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的不确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喜的兴奋,随着他听到她的声音和对话的进展,欣喜的程度不停地加倍成长:
“早安——葛罗丽亚。”
“早安。”
“我打电话来只是要跟你说这个——亲爱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
“我真希望可以见到你。”
“你会的,明天晚上。”
“那还要等好久,不是吗?”
“是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勉强,他握着电话的手开始收紧。
“我不能今天晚上来吗?”他极度害怕她那一声叹息般的“是的”,背后如同天启般隐藏了什么危机。
“我有约会。”
“噢——”
“不过也许我可以——也许我可以取消。”
“噢!”——他因狂喜而吶喊,“葛罗丽亚?”
“怎么了?”
“我爱你。”
短暂的沉默后,接着:
“我——我很高兴。”
快乐,根据某一天墨瑞·诺柏的定义,是在某些特别强烈的悲哀后,开始感到缓和的第一个小时。然而,噢,安东尼的脸就像是那夜走下广场十楼的回廊一样!他的深色眼珠散发光彩——嘴角扬起的线条显示他愉快的心情,仿佛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地俊秀而神采飞扬,这是他生命中众多不朽时刻之一,它所散射而出的强烈光芒,直到多年之后依然在回忆中清晰不灭。
他敲门,在应许之下,进入。葛罗丽亚全身穿着粉红色,充满活力而娇艳如同一朵鲜花,她走出房间静静地站着,睁大眼睛看着他。
当他关上身后的大门,她轻声呼喊,轻快地穿越阻隔在两人中间的空间,伸出双臂靠近他,迎接他的到来。他们相互拥抱,把她浆得硬挺的洋装都弄皱了,一同沉醉在激昂而永恒的两人世界。
第一章 幸福时光
两星期后,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开始沉迷于所谓的“务实讨论”,但这只是一种现实主义的伪装,实际上他们仍漫步在梦幻的月光下。
“你爱我没有我爱你来得多,”这位文学才子坚持他的主张,“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会希望所有人都知道。”
“我是爱你,”她反驳,“我想跟卖三明治的人一样站在街角,把我们的事告诉每个经过的路人。”
“那么告诉我你要在六月嫁给我的所有理由。”
“嗯,因为你很干净,你就像风一样的干净,跟我很像。你知道,干净还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迪克那样:他的干净像是一个磨亮的平底锅,你和我则像是溪水和微风。无论何时我看见任何人,我都可以马上分辨出他是否干净,如果是,又是属于哪一种类型。”
“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双胞胎。”
多么令人着迷的想法!
“妈妈说,”——她有些迟疑地说——“妈妈说,有时两个灵魂是一起被创造的——因此在出生前他们就已经相爱了。”
在此比非教义又被简化地挪用……隔了一会,安东尼抬头看着天花板无声地笑着,当他的眼睛回到葛罗丽亚脸上,他发现她生气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笑?”她大喊,“你这样已经两次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好笑的,我不介意装傻,我也不介意你装傻,但我不能忍受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这样。”
“我很抱歉。”
“噢,不要再说抱歉了!如果你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说法,那就闭上你的嘴!”
“我爱你。”
“我不在乎。”
接着是一阵沉默。安东尼陷入沮丧……终于,葛罗丽亚开口低声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是因为你,这都是我的错。”
他们又再度和好——接下来的时间所发生的事远比这段对话要甜蜜、鲜明和浓烈。在这个舞台上他们是明星,并互为观众:他们做作的演技背后的热情,为这段表演创造了真实性,但最终仍是在表现他们自己——他们的爱情中有很大一部分展现的是葛罗丽亚而非安东尼,就像参加一个她所举办的宴会,却几乎容不下安东尼这个客人。
要让吉尔伯特太太知道他们不寻常的关系,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她肥胖的身躯塞满了小椅子,以一种非常热切而不停眨眼的态度专心聆听。她必定早就知道了——因为三个星期以来,葛罗丽亚都没有跟其他人约会——而且她一定也已注意到,这一次她女儿的态度有以前所没有的认真。她会收到邮局寄来的限时专送;她也注意到,只要是母亲都会注意,女儿挂断电话前的对话,虽然极力掩饰,但仍藏不住某种特殊的亲密……
然而吉尔伯特太太仍细心表现出媲美专业水平的惊讶反应,宣称她非常高兴;毫无疑问她是的;她想象盛开在温室的天竺葵和驾驶双座马车的司机,会跟她一样高兴,因为恋人们总喜欢在这里,寻求可以做浪漫之事的隐私——可真令人难为情——他们会在账单上潦草写着“你知道我爱你”,把它放到对方看得到的地方。
然而,在亲吻以外的时刻,安东尼和这位黄金女郎的争吵,却从未停止过。
“葛罗丽亚,”他大吼,“请你听我的解释。”
“你不用解释,只要吻我。”
“我不认为那样做是对的。如果我伤害了你的感觉,我们应该坐下来讨论,我不想再玩接吻和原谅的游戏。”
“但我根本不想跟你吵,如果我们能够接吻并因此原谅对方,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我们做不到,才是需要吵架的时候。”
有一次,他们之间的细微成见累积成庞然大物,以至于让安东尼愤而起身,猛力穿上外套就要离开——有一刻,情况看起来仿佛先前二月的事又要重演,然而在知道她是多么地在乎他时,他挽回了尊严和骄傲:葛罗丽亚在他的怀中啜泣,她可爱的脸孔像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般地可怜。
在重修旧好之前,他们以奇怪的反应和借口,厌恶和偏见,和不经意暗示过去的事等等继续沟通。女孩骄傲到不懂得什么叫忌妒,而因为他是特别善妒的,所以她的美德反而激怒了他。他跟她提自己过去一些不为人知的韵事,故意想藉此点燃一些火星,但却一点帮助也没有。现在她已经拥有他——对于那些已逝去的日子她根本一点也不想知道。
“噢,安东尼,”她会说,“当我对你发脾气时,事后总是感到很后悔。我应该伸出手来,至少减轻你一点痛苦。”
在那一剎那,她的眼睛是湿润的,但没有意识到她说的只是假象。然而安东尼却记得,的确有某些时候他们是刻意要伤害彼此的——几乎要以刺伤对方为乐。她不断让他苦恼:前一小时是如此亲密而迷人,极度渴望两人可以超越一切成为一体,没有任何猜疑;而下一个小时,沉默而冷淡,无论他说什么,或用他们之间的爱来打动她,她都无动于衷。经常,他会把这些恶意的缄默归因于身体上的不适——那些在他们关系破裂时才会抱怨的事——或因为他的漫不经心或自以为是,或晚餐一道不合胃口的菜等等,即使如此,她用坏脾气来疏远别人的根源,仍是个谜,也许是埋藏在过去二十二年生命里,某处根深蒂固的骄傲。
“为什么你喜欢慕瑞儿?”有一天他问。
“不——我很不喜欢她。”
“那为什么你要跟她在一起?”
“就只是想要有人陪伴。那些女孩,得来全不费力气。她们是那种我说什么都会相信的人——不过我倒是满喜欢拉凯尔的。我觉得她很可爱——而且干净又聪明,对吧?我以前也交过一些朋友——在堪萨斯和在学校的时候——每个都不持久,这些女孩只是飞过我的领空,然后就离开了,只因为是男孩子的缘故把我们聚在一起,当环境改变了,我就没兴趣跟她们在一起了。现在她们大部分都已经结婚,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她们不过就是一般人。”
“你比较喜欢男人,是吗?”
“噢,多多了,我有一颗男人的心。”
“你的心跟我的很像,没有特别强烈的性别倾向。”
之后,她告诉他跟布洛克门之间的友谊是怎么开始的。有一天在狄摩尼克餐厅,葛罗丽亚和拉凯尔巧遇正在午餐的布洛克门及吉尔伯特先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提议四个人一起吃饭。她相当喜欢他,他是她厌倦了年轻男孩时的调剂,他要的不多,只要一点点就能满足。他迎合她,自己也很开心,了不了解她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她跟他见面好几次,弃家人的公开反对于不顾。然后一个月以后,他向她求婚,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从意大利的度假别墅到大银幕的演艺事业等无所不依。她当着他的面笑了出来——而他也笑了。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放弃。在安东尼获得她的芳心以前,布洛克门已经有了持续的进展。她待他相当好——除了她总是用令人讨厌的绰号称呼他以外——让他有一种想象,仿佛当她走在篱笆上,他则象征性地陪伴在她的身旁,如果她跌倒,他随时做好接住她的准备。
在订婚宣布前的那一晚,葛罗丽亚告诉了布洛克门。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没有办法向安东尼说明当时发生的所有细节,但她暗示布洛克门毫不迟疑地就和她争吵起来。安东尼推测,他们的会面最后不欢而散,葛罗丽亚极度冷漠和无动于衷地坐在沙发一角,而这位“卓越影业”公司的约瑟夫·布洛克门则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瞳孔收缩,头部低垂。葛罗丽亚对他感到很抱歉,不过她判断自己最好不要表现出来。在最后的慈悲驱使下,她试图让他憎恨她,以此画下句点。然而,安东尼太了解葛罗丽亚最强的武器应该是冷漠,因此判定她这次的做法肯定无效。他仍经常无意间想起布洛克门——直到最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全盛期
某天下午,他们坐上前座有遮阳篷的公交车,离开昏暗的广场,一路沿污浊的河道走了个把小时,顺着支流离开西区市街转入繁华的大道,到处都是来逛百货公司的人群,万头攒动有如蜜蜂一般。交通堵塞,车流凝结不动,就像一块成不规则状的果酱;公交车就像是输送的平台般挤满了人群,静静地等待交通号志发出准许通行的呻吟。
“真是太棒了!”葛罗丽亚大喊,“你看!”
一辆磨坊的马车,车身完全被面粉染白,由一个全身沾满灰尘的乡下人驾驶,经过他们而去,车后跟着一匹白色的马和他的黑人伙伴。
“真可惜!”她抱怨,“如果两匹马都是白色的就好了,这样配上薄暮就会是很美的景象,这一刻能身处于这个城市,真的让我感到非常快乐。”
安东尼摇摇头不表同意。
“我认为这个城市是个半调子。总是试图营造一种惊人而令人景仰的都市风格,想要成为名副其实的浪漫大都会。”
“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它令人感动。”
“也许某些瞬间是如此。不过它的景观是人为而一眼就可以看穿的,是由公关体系的明星所运作,由华而不实的舞台设计所堆砌,如果告诉我在这里曾经举行过临时演员的大游行,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他停顿,急促一笑,又补充说:“也许技术方面很优秀,但却不足以令人信服。”
“我敢打赌,警察把人民都当成笨蛋,”葛罗丽亚若有所思地说,一边看着路旁有一个个子高大却胆小的女士,在警察的协助下过马路,“他总是看到人的惊恐、无能和衰老的一面——事实上是如此,”她补充。然后又说:“我们最好赶快动身回家,我跟妈妈说了要早点回去吃晚餐,然后上床。真讨厌,她说我看起来很疲惫。”
“我真希望我们已经结婚了,”他认真地低语,“那么我们晚上就不须道别,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样真好!我想我们应该到处去旅行,我想去地中海和意大利,而且我也想上舞台表演——也许一年以后。”
“你一定可以的,我会写部剧本题献给你。”
“这样真好!那我就能演了。将来,等我们有了更多钱”——老亚当的死总是以这种方式技巧性地暗示——“我们就兴建一座很豪华的庄园,好吗?”
“噢,当然好,还要有私人的游泳池。”
“要有很多,还有私人的小河。噢,我真希望现在就能拥有。”
真是诡异的巧合——他也正好在期待相同的事。他们如潜水员般跳入人群的深色漩涡中,在第五十街抬起头来换气,缓缓朝家的方向漫步而行,两人之间弥漫着无可言喻的浓情密意……就像走在一座只存在于梦中的安静花园。
幸福美好的日子就像小舟般,沿着缓慢流动的河流漂浮前进;春天的夜晚特别引人陷入某种哀愁的忧郁,让过去显得特别美丽而苦涩,召唤他们回顾过往时光,看见他们在遥远夏日的恋情,已随着那被遗忘的华尔兹渐行渐远。他们之间最感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因人为因素阻隔而必须暂时分离;在戏院,他们会相互寻求对方的手,握住,在漫长的黑暗中温柔地施力和回应;处身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们会眉目传情,读出对方心里想说的话——完全不知道他们其实只是遵循尘世里世世代代的人群走过的轨迹,却懵懵懂懂地领悟到,如果真实是生命的终结,那么幸福就是生活的方式,以其短暂和易逝而更需要被珍惜。然后,五月在一个神奇的夜晚结束,六月开始,离婚礼只剩下十六天——十五天——十四天——
离题
就在他们公开宣布婚约前,安东尼回到泰瑞镇去探望祖父。时间的诡计逐渐得逞,他的形容更加枯槁,头发也越显斑白,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反应充满了讥讽与怀疑。
“噢,你要结婚了,是吗?”他刻意用一种含糊的温和语气包装,并不停地前后摇晃他的头,以至于安东尼没有因此感到丝毫沮丧。当他对祖父的真正意图尚一无所知时,他假设会有一大笔钱因此进账。就算不给他,也一样会拿去做公益;进行道德改革的大业。
“你打算去工作吗?”
“这——”安东尼拖长尾音,感觉有些措手不及,“我有在工作。你知道——”
“嗯,我指的是真正的工作。”亚当·帕奇不带感情地说。
“虽然我还不太确定将来要做什么,但我也绝对不是一个乞丐,爷爷。”他不服输地大声宣称。
老人半闭着眼衡量安东尼所说的话,然后近乎道歉地问:
“那你一年存多少钱?”
“到目前为止没有——”
“所以之你打算用现有的钱过日子,而且已经打定主意要仰赖奇迹发生来养活你们两个人。”
“葛罗丽亚自己有一点钱,够她用来买衣服。”
“有多少?”
安东尼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不礼貌,他回答:
“一个月大约一百元。”
“你们两人一年的生活费大概要七千五百元。”然后他温和地说,“这样才够用,如果你们有概念的话,大概要这么多才够用。但问题就在于你们到底有没有意识到现实。”
“我当然有。”要勉强自己去忍受这个老人假惺惺的恐吓,实在是一件很羞耻的事,于是他拼着自尊顽强地坚持,“我自己可以处理得很好。在你眼中我似乎是一个没用的废人,无论如何,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将要在六月结婚。再见了,先生。”话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没有意识到在那一刻他的祖父,有史以来,开始有点喜欢他。
“等一下!”亚当·帕奇大喊,“我有话要跟你说。”
安东尼回头看他。
“有什么事,先生?”
“坐下,今天在这里过夜。”
安东尼的心情缓和了些,他又坐下来。
“我很抱歉,祖父,但我今晚已经跟葛罗丽亚约好了。”
“她叫什么名字?”
“葛罗丽亚·吉尔伯特。”
“纽约人?有名吗?”
“她的老家在中西部。”
“她的父亲从事什么行业?”
“主业是电影,还有信托管理等等。他们以前住在堪萨斯。”
“你们要在那里举行婚礼吗?”
“哦,没有,祖父。我想我们会选在纽约——不会办得太铺张。”
“有可能改在这里吗?”
安东尼有些迟疑。这个建议并不带有强迫意味,但如果可能,答应老人的要求绝对是明智的抉择,这也将有助于他未来的婚姻生活。另外,安东尼也有点被祖父感动了。
“爷爷,你对我们真好,但这样会不会造成你很多麻烦?”
“天底下没有不麻烦的事。你父亲也是在这里结婚的——不过是在老房子那边。”
“这个——我还以为他是在波士顿。”
亚当·帕奇沉思。
“你说得没错,他是在波士顿结的婚。”
有一刻安东尼因自己纠正他而感到不好意思,他马上试图用话弥补。
“这个,我会跟葛罗丽亚商量看看。就我自己而言,我当然非常愿意,但是你知道,这件事还是要看吉尔伯特家最后怎么决定。”
他的祖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闭上眼,背靠回椅子上。
“赶时间吗?”他问,语气与先前不同。
“也还好。”
“我想知道,”亚当·帕奇开始说,他看着窗沙沙作响的丁香花灌木丛,眼神变的温和而慈祥,“我想知道你是否曾想过死后的事。”
“这——有时吧。”
“我最近想了很多死后的事。”他的眼神遥远,但声音却坚定而清楚,“今天我坐在这里思考,死后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竟想起六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我正跟我的小妹安妮玩游戏,就在现在凉亭那里。”他用手指着长花园的方向,双眼因泪水而模糊,声音颤抖。
“我开始想……而且你也似乎该为你的晚年多想想。你应该……过得再稳定一点。”——他停顿,似乎费力思索该选什么字才能正确表达……“要更勤劳一点……呃……”
然后他的表达方式又改变了,啪地就像合起来的捕兽夹一样又回复他原来的个性。当亚当再开口,他声音里原有的温和已经消失了。
“……嗯,当我只比你现在大两岁的时候,”他厉声说,但又不时穿插狡猾的笑声,“我曾把‘瑞恩和杭特’公司里的三个人送到救济院。”
此举让安东尼又陷入了尴尬。
“那么,再见了,”他祖父突然冒出这一句话,“你快赶不上火车了。”
安东尼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兴奋情绪离开,并奇妙地感到自己对不起老人;不是因为不管他的财富再多,仍无法买到“青春和消化能力”,而是因为他竟开口希望安东尼在此地完婚,而是因为他竟已忘记儿子的婚礼,这本是他不该忘的事。
作为男傧相之一的理查德·卡拉美在婚礼将近的最后几周,带给安东尼和葛罗丽亚不少苦恼,因为他不断抢去他们俩人的光彩。《激情的恋人》在四月出版,与其说这件事干扰了安东尼的爱情,还不如说每件跟作者有关联的事都受到了影响。它是部具高度原创性的创作,内容是关于一个唐璜生活在纽约贫民窟的故事,在相当程度也可以说它的描写是冗长而做作的。正如墨瑞和安东尼过去所言,也正如怀着敌意的评论家现在所言,目前在美国没有一位作家像卡拉美一样,有能力描写那个社会阶层的种种隔代遗传的现象。
这本书的销售刚开始有些迟滞,然后突然就“狂飙”起来。而版本,刚开始他修订的部分不多,然后逐渐增加,接着一周周相继蜂拥而出。一位救世军的发言人谴责,这本书不该用讥讽的方式,不当描述下层社会所有的上进精神。聪明的出版代理商则散发不实的谣言,说一位“吉普赛人”史密斯正准备提出毁谤告诉,因为其中一个主要角色就是在影射、嘲笑他。它被爱荷华州的柏林顿公立图书馆列为禁书,一位中西部的专栏作家则讽刺地宣布,理查德·卡拉美因酒精中毒而精神错乱,正在疗养院治疗。
事实上是,这位作者每天都处于一种兴奋的狂热状态。只要他一说话,大约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谈这本书——他想了解大家是否知道“最新发展”;他会走进书店,刻意大声订书和结账,以便让店员和顾客有机会认出他来,虽然几率并不高。他会以镇为单位,知道全国哪些地方书卖得最好;每个版本修订过的部分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而当他遇见任何还没有读过的人,或者,更常发生的情况是那人根本连听都没听过时,他就会陷入郁郁寡欢的沮丧而无法自拔。
所以很自然地,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出于忌妒,判定迪克已经被自负膨胀到变成一个无聊的人。葛罗丽亚公开宣称她还没看过《激情的恋人》,到目前也没有想要读的打算,直到所有人都停止谈论这本书为止,这给迪克造成很大的困扰。而真实的情况是,她现在根本没有时间读书,因为恭贺她结婚的礼物正大量涌入——起初零零星星,接着就如潮水般地来,种类繁多,从很久没联络的家庭共同朋友送的古董装饰品,到想不起来的贫穷亲戚的照片等都有。
墨瑞送的是一组精致的“酒器”,包括纯银高脚杯、调酒瓶、和开瓶器。而从迪克勒索来的礼物就传统得多——是蒂芬妮的茶具组。约瑟夫·布洛克门则是一个式样简单而精致的旅行钟和贺卡。当中甚至还有邦斯的香烟滤嘴;这个东西让安东尼感动得想掉眼泪——确实,大多数人在这些礼物的狂流冲击下,若因此产生轻微的歇斯底里的情绪,似乎也是很自然的。在广场饭店拨出的房间里,装满了来自亲朋好友的馈赠,有哈佛的朋友、他祖父的合伙人和朋友;充满葛罗丽亚那段离家的回忆,和得自于前男友们的战利品,它们大多到得很晚,里面通常夹带着小心折叠的卡片,写着秘密而悲伤的字句,以“我没想到……”为开头,或“现在我可以确定地说,希望你快乐幸福……”或甚至是“当你收到这封信,我已经启程到……”
其中最丰厚的礼物,通常也同时是最令人失望的。那是亚当·帕奇的赠予——一张五千元的支票。
安东尼对大部分礼物的态度是冷漠的。对他而言,这似乎代表他们必须用整个下半生的时间,去追踪每个熟人的婚姻状态。但葛罗丽亚每收到一件就很高兴,她热切地拆开棉质或有刨花的包装纸,就像小狗挖洞寻找骨头般饥渴,小心屏息地拉着缎带或金属边缘,终于,里面的对象完全展现在眼前,她将它拿在手上以批评的眼光检视,没有微笑的脸上不带任何感情,完全处于专注状态。
“看,安东尼!”
“看起来不错,是吧!”
当下她并没有回答,直到约一小时之后,葛罗丽亚才把自己对礼物的看法,精确而小心地解释给安东尼听,从礼物大小的批评和改进意见,和收到时是否让她惊喜,以及有多惊喜等等。
吉尔伯特太太不断重复安排一座想象中的新房,将礼物放置在不同的房间,并将它们分门别类为“次等的钟”或“每天使用的银器”,以及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暗示婴儿房的所在,让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感觉很尴尬。她对于老亚当送的礼物很满意,此后便视他为另一个老灵魂,“没什么比这还重要了”。当亚当·帕奇从未确定到底她指的是他心智年龄日渐老化,还是她自己个人或心理的成见,不过这种说法很难说能让他高兴。事实上,当他跟安东尼提到她的时候,总用“那个老女人,妈妈”来称呼,仿佛她是一个他以前常在舞台上看到的喜剧角色。至于葛罗丽亚,他不确定。她吸引他,然而,就像她自己跟安东尼说过,他已认定她是个琐碎无聊的人,恐怕无法赞成她的所作所为。
倒数第五天!——在泰瑞镇家里的草地上,架设起舞会的平台。第四天!——一部专车被包租下来,用来运送从纽约来回的宾客。第三天!——
日记
她穿着蓝色丝质睡衣站在床边,她的手放在开关上准备熄灯就寝,但瞬即又改变心意,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本黑色的小册子——是日记本。这本日记她已经保存了七年。上面许多铅笔的痕迹都几乎已模糊不可辨识,还有一些早晚记录的备忘事项,日期都是很早以前,根本不复记忆。基本上,这并不是一本很私密的日记,即使开头写着“我将把这本日记传给我的下一代”,却根本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子写。然而,随着她的手指逐页翻阅,她仿佛感觉许多男人的眼睛,正透过那些字迹已半模糊的名字在看她。其中一个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到新港的时候——在1908年,那年她十六岁,耶鲁正流行穿厚垫肩——一个外号“达阵”的男孩麦邱正热烈追求她,每天晚上都来”袭击”她。她叹息着,想起过去很喜欢的那件走成熟路线的丝质礼服,和乐团演奏的《阎王阎王,我的阎王男友》和《都市丛林》。时间过得真快!——那些名字:艾廷局·瑞尔顿、吉姆·帕尔森斯、“卷毛”迈克葛雷格、肯尼斯·考恩、“鱼眼”佛来(她喜欢他是因为他特别丑的长相)、卡特·柯比——他送过她礼物;都铎·贝亚德也是——马尔地·雷佛,他是她第一个爱超过一天的男人,还有斯图亚特·哈尔康,他们一起搭他的汽车离家出走,还试图以暴力逼她下嫁。至于赖瑞·芬维克,她以前很欣赏他,因为有一晚他说,如果葛罗丽亚不吻他的话,就请她下车自己走路回家。真是一份惊人的名单!
……但,毕竟,这也是一份淘汰过时的名单。现在她正沉浸在幸福爱河中,这段永恒的罗曼史是她先前所有恋爱插曲的总和,但她同时有些感伤,那些男人、那些月光,和曾经拥有的“悸动”——及那些吻,也永远失落了。过往时光——那些属于她的过去,是多么地喜悦啊!她曾生气勃勃地活过,快乐过。
她一页页翻着,视线停留在最近四个月来的零散记录,并仔细地阅读其中几段。
4月1日。——我知道比尔·卡尔斯戴尔斯恨我,因为我很难相处,但某些时候我真的很痛恨过分的感伤。我们开车去“摇滚年代乡村俱乐部”,从未如此美丽的月色沿路在林间闪烁,我的银色礼服都起皱了。有趣的是,在“摇滚年代”,我竟可以忘记曾与另一人度过的其他夜晚——那时我是多么爱肯尼斯·考恩啊!
4月3日。——跟史洛德在一起两小时后(大家说他是百万富翁),我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疲累,特别是事情牵扯到男人的时候。没有一件事比它如此经常性地令人疲乏了,因此从今天起,我发誓要让自己快乐。我们讨论了“爱情”——多么老套!我到底跟多少男人讨论过爱情了呢?
4月11日。——帕奇今天真的打电话来了!想想他一个月前抛弃我,生气地冲出大门。我越来越对那种容易受到致命伤害的男人失去信心。
4月20日。——和安东尼在一起过一整天。或许我以后会嫁给他。我还蛮喜欢他的一些想法——他可以激发出我所有的想象和创意。布洛克门开着他的新车,晚上十点来接我去河畔大道。我喜欢今天晚上的他:他真是个体贴的人。他一路上保持沉默,因为知道我并不想说话。
4月21日。——起床就想着安东尼,十分确定他会打电话来,并且充满柔情蜜意——所以我为他取消另一个约会。今天我感觉自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即使要打破十诫或摔断脖子都在所不辞。他晚上八点会过来,我会穿上那套粉红色的衣服,让自己看起来鲜艳而有精神——
她略为停顿,想起那晚他离开后,她脱去衣服,任四月的冷空气从窗户淌进室内。然而她却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寒冷,全身被在她心中燃烧的平凡幸福所温暖。
下一项纪录是在几天以后:
4月24日。——我想嫁给安东尼,因为丈夫通常就只是“丈夫”,但我需要的是嫁给一个爱人。
一般来说,丈夫可分成四种类型:
(1)这种丈夫,总希望晚上可以留在家里。无不良嗜好,为领薪水而工作。此种列为完全拒绝往来户。
(2)情场老手,高兴什么时候去见情妇才去,总是让她处于等待状态。这种人总认为所有漂亮的女人都是“肤浅的”,以鸟比喻,属于随时可能被逮捕的孔雀。
(3)第三种是奉献者。把自己的太太当偶像崇拜,对身旁所有的事完全麻木、失去感觉。这种人要求的另一半,得是个能激起情感共鸣的女演员。天啊!要满足这种人的需求还真是费力。
(4)而安东尼——是一头热的情人,但又具有智慧,了解爱情何时离去,何时又必须放手。我希望自己可以跟安东尼结婚。
那些把失色的婚姻当成长期饭票的女人,是多么地卑微啊!婚姻之所以被创造,不是用来当作背景,而是因为真的有所需要。我的婚姻将会是最特别的。它不能,也将不会只做为场景——它将会是一场表演,一场生动的、美好的、迷人的表演,而世界将会是它的舞台。我拒绝把生命用在繁衍下一代,因为一个人对同一时代人的亏欠,绝对不少于对一个她不想要的小孩。绝对不要堕入那种命运——身材肥胖变形,对自己失去自信,成天只想到牛奶、燕麦片、哺乳、尿布……我理想中的小孩,你比所有人都漂亮,你这迷人的小东西,轻轻拍着(梦中所有的小孩都有翅膀)金色的翅膀……
然而,这样的小孩,可怜可爱的宝贝,却很少能够与婚姻状态兼容。
6月7日。——道德问题:让布洛克门爱上我是我的错吗?因为的确是我造成的。今天晚上他的悲伤几乎是令人心疼的。我的喉咙因此肿胀哽咽、眼泪夺眶而出,也是应该的。但他终究也成为过去了——已经深埋在我心中那一大片熏衣草花田了。
6月8日。——今天我下定决心不要再嚼口香糖了。我想我再也不会了——只要他开口,我一定不吃!
吹泡泡——那是我们现在在做的事,安东尼和我。今天我们吹了好多美丽的泡泡,即使它们破了,我们又会吹出更多更多来,我猜——那些新的泡泡会一样大、一样美丽,直到所有的肥皂和水都用尽为止。
日记就记到这里。她的眼睛在页与页之间浏览,寻找1912、1910、1907,三年的6月8日的记录。最早的那个笔迹,是出自于一个十六岁女孩圆润丰满的手——写着一个名字,鲍勃·拉马尔,还有一个她无法辨识的字。然后她认出它来了——在知道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这个灰色的污点是她的初吻,就像七年前那个下雨的宜人午后和阳台般,在她的记忆中凋谢。她似乎还记得,他们之中有一人说了那天如何如何,但内容却完全想不起来了。她的眼泪冒得更凶,让她几乎看不清日记上的字了。她哭泣着,告诉自己,她哭是因为她只记得下雨、庭院里湿淋淋的花朵,和潮湿的青草味。
……片刻之后,她找到一枝铅笔,握不太稳地在最后一行画了三条并行线。然后如画押般以大写的“结束”书写于最末,把日记合起放回抽屉,上床就寝。
洞穴里的气息
在新娘家用过晚餐回到公寓,安东尼把灯关上,躺在床上,觉得自己仿佛就像餐桌上的瓷器一样不具人性而脆弱。这是一个温暖的夜——只要盖一张床单就很舒适——从他敞开的窗户传来外面的声音,是微弱的、夏夜的声音,鲜活地勾勒未来的远景。他回想自己曾走过的年轻岁月,它曾是浮夸而多彩多姿的,但他的嘲讽心态相对于人类有史以来不变的情感,便显得过于浅薄而犹豫不决。不过现在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可以超越的,那就是他与葛罗丽亚灵魂的合而为一,她的灵魂所散发的光彩和鲜明,恰足以为书本死气沉沉的美,提供活生生的养分。
外面的声音持续透过他房间高耸的墙壁传来,细微而相互消融——夜的城市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来回抛掷,就像一个小孩在玩他的球。在哈林区、布隆克斯区、葛默西公园,以及沿着滨水区等地,当中无数个小起居室里,以及月光照耀、卵石铺设的屋檐下,千百万的恋人正在发出同样的声音,他们的呼喊断断续续地飘散在空气中。在夏夜的深蓝中,整个城市都在跟这个声音玩耍,高高抛起,又将它唤回,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承诺了生命可以美得像一个故事,承诺了幸福的存在——只要承诺存在。生命本身就包含了爱与希望,再也没有比这个承诺更伟大了。
然而,却有一个新的音符从夜的合唱中偏离而出,让人听起来相当刺耳而不快,那是从距他窗前大约一百尺的通道传来的杂音,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刚开始是低沉、持续的呜咽——像是某个女仆和情人在一起调情,他猜想——然后音量增强,逐渐歇斯底里,让他回想起曾有某个女孩,在看轻歌剧表演的场合,整个人被神经质的笑声压倒的样子。
然后声音又沉寂、远去,为的是能够再度扬起,这次还间杂着言语——是一个猥亵粗俗的笑话,有关什么恶作剧吧,他其实听不太清楚。中途会有几秒钟的间断,他只能模糊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然后高音又再继续——冗长而没有止尽;刚开始安东尼只觉得有些困扰,后来却奇怪地害怕起来。他全身颤抖,从床上起身走到窗户前。声音已经达到了某个高潮点,充满张力和窒息,几乎已接近尖叫的程度——然后它停息了,留下空虚的沉默,仿佛被另一波更强的沉默所威吓而噤声。安东尼站在窗边,良久,才回到床上,陷入低潮而心烦意乱。他试图压抑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然而,那女人的浪笑声流露的动物本能,却完全盘踞了他的想象,并在这四个月以来,再一次唤起他久违的对生命俗务的厌恶感和恐惧,房间逐渐令他感到窒闷,他想出门去吹吹冷风,暂时远离尘嚣,让他的心灵重回安详和疏离。而生命则是外面的那个声音,那个令人不悦而反复不断的女性的浪笑。
“噢,我的天啊!”他呼喊,大声喘息。
安东尼把脸埋在枕间,试图集中精神想象明天所有的细节,但结果仍是徒然。
早晨
他在灰白的天光下醒来,发现时间才到清晨五点钟。他很懊恼自己这么早就醒来——这样在婚礼上他会显得十分困倦,这时他便忌妒起葛罗丽亚了,因为她可以藉由精巧的化妆掩饰疲惫。
在盥洗间中,他审视镜中的自己,看到脸色不寻常地苍白——在灰白的晨光映照下,他脸上的细小瑕疵看起来异常明显,而才隔了一晚,胡碴的残梗又抽长了,痕迹隐约可见——这些效果加总起来,就是让他显得不讨人喜欢、憔悴的生病模样。
在梳妆台上散落着许多对象,他一件件翻弄,突然感到手指变得笨拙不听使唤——有两人到加州的机票、旅行支票簿和他的手表,一分一秒不停走着,还有他公寓的钥匙,待会要记得交给墨瑞,及最重要的戒指,它的台座是由白金打造,上面镶着祖母绿宝石;这是葛罗丽亚坚持要的;她说,她一直很希望拥有一个绿宝石婚戒。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三件礼物;第一件是订婚戒指,再是一个小的黄金烟盒。从现在开始他会送她许多东西——衣服、珠宝,朋友和兴奋好玩的事。从今以后他必须供养她的每一餐,这令他觉得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这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开始质疑自己是否低估了这趟旅程的预算,是否最好再多准备一点现金支票。这个问题让他很烦恼。
然后,随着婚礼无声的逼近,他心中的杂事也一扫而空。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是六星期前他根本没有想到,也无法预期的,现在却一点一点展开了,金黄色的光从东边的窗户透入,在地毯上跳舞,仿佛正在嘲笑他那重复出现的厌恶之感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安东尼神经质地哼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
“老天!”他喃喃自语,“我现在就跟结过婚一样好!”
伴郎们
六个年轻人聚在老帕奇的图书室,在酒精的作用下,情绪越发兴高采烈。他们喝的“老妈的特级烈酒”,正埋在书架旁的冰桶中。
年轻人一:我发誓!相信我,在我下一本书,我一定要写一场婚礼让他们头脑冷静一下!
年轻人二:前几天我碰到一个女孩,她觉得你的书很有力量。那些年轻无知的少女最会对写作这种原始的行业疯狂了。
年轻人三:安东尼人呢?
年轻人四:他在外面走来走去跟自己喃喃自语。
年轻人二:我的天!你看到那个牧师没?他的牙齿可真特别。
年轻人五:你就把他们当成本来就是这样。人会镶金牙齿还真有趣。
年轻人六:他们可是很爱的呢!我的牙医曾跟我说,有一次一个女病人到他那里,坚持要做两颗金牙齿。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言,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好就好了。
年轻人四:听说你出了一本书,迪克,真是可喜可贺!
迪克:(僵硬地)谢了。
年轻人四:(单纯地)内容写什么?是大学校园的故事吗?
迪克:(更僵硬)不,不是校园故事。
年轻人四:真可惜!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写哈佛的好书了。
迪克:(话中带刺)就缺你去写啊?
年轻人三:我想我看到一大群客人坐在车上正转弯要进来了。
年轻人六:看这个阵仗今天开的酒绝对不少。
年轻人三:当我听到老帕奇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老实说我还受到不小的打击。你知道,他是严厉主张禁酒的。
年轻人四:(手指交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激动地)完了!我想起来我忘了带东西了,我就只一直想着我的背心。
迪克:你忘了什么?
年轻人四:完了!完了!
年轻人六:喂!喂!发生什么惨剧啦?
年轻人二:你忘了带什么?要回家拿吗?
迪克:(恶意地)他忘了他那本哈佛故事的情节。
年轻人四:先生,不是,我忘了带礼物了,真糟糕!我忘了买老安东尼的礼物。我一直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时间,结果最后我还是忘了!不晓得他们会怎么想?
年轻人六:(开玩笑地)怪不得婚礼拖到现在还没举行,原来就是因为没收到你的礼物。
年轻人四紧张地看着表。大家都笑了。
年轻人四:完蛋了!我怎么会这么笨!
年轻人二:你何不把那个自以为是诺拉·贝丝的伴娘当成你写书的人物范本?她不断跟我说她真希望这是个爵士婚礼。她的名字叫汉妮或汉普顿什么的。
迪克:(快速从记忆里搜寻)你说的是肯恩,慕瑞儿·肯恩。葛罗丽亚欠她一份情。她曾救过她免于溺水吧,大概类似这种事。
年轻人二:我不认为一个永远摇个不停的人,中间有时间去游泳救人。再帮我倒一杯,好吗?我刚刚才跟老人家讨论好久的天气。
墨瑞:谁?老亚当吗?
年轻人二:不,是新娘的父亲。他肯定在气象局工作过。
迪克:他是我舅舅,欧提斯。
欧提斯:噢,他的职业真令人敬佩。(笑)
年轻人六:新娘是你表妹啊?
迪克:是的,盖柏,她是我表妹。
盖伯:她肯定是个美人,跟你一点也不像,迪克。我打赌她一定让老安东尼迷得晕头转向。
墨瑞:为什么所有新郎的名字前面都要冠上一个“老”字?我认为婚姻应该是一个青春的错误。
迪克:墨瑞,你这个讽刺专家。
墨瑞:噢,你这个撒谎的知识分子!
年轻人五:欧提斯,高级知识分子开战了,来多学学人家一点。
迪克:你才是冒牌货!你又知道什么了?
墨瑞:那你又知道什么?
迪克:随便你问,任何方面的知识都可以。
墨瑞:好,生物学最基本的原则是什么?
迪克:答案你自己都不知道还问我。
墨瑞:不要回避!
迪克:嗯,是物竞天择?
墨瑞:错。
迪克:我投降了。
墨瑞:是个体发生史概括系统发生论。
年轻人五:达阵得分!
墨瑞:再问你一个问题。老鼠对苜蓿收成的影响是什么?(笑)
年轻人四:老鼠对十诫的影响是什么?
墨瑞:闭嘴,你这笨蛋。它们之间的确有关联。
迪克:是什么?
墨瑞:(停顿一会,逐渐不太肯定)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有点记不太清楚原来怎么说的,大概是说蜜蜂会吃掉苜蓿之类的。
年轻人四:然后苜蓿就吃掉老鼠!哇!了不起!
墨瑞:(皱着眉头)给我一分钟想一想。
迪克:(身体突然坐直)听!
邻室一阵交谈声响起,六个年轻人起身,整理领带和仪容。
迪克:(低沉有力地)我们最好去加入那群火力全开的贺客联队,我猜他们要准备照相了,不,那应该是之后的事。
欧提斯:盖柏,那个爵士伴娘就交给你了。
年轻人四:我真希望我有送礼物。
墨瑞:如果你再多给我一分钟的时间,我就可以想起那个跟老鼠有关的理论。
欧提斯:上个月我才刚当过伴郎,帮忙老查理·迈克应特尔和……
他们缓慢朝大门移动,交谈的人声逐渐喧哗,婚礼的前奏在风琴演奏的虔诚长音中,于亚当·帕奇家缓缓展开。
安东尼
在他的长礼服背后,有五百只眼睛在观礼,而他面前的牧师嘴里镶着如中产阶级般的金牙,突兀地在阳光下发光,他努力压抑不让自己笑出来。葛罗丽亚正以清脆而得意的声音在说些什么。安东尼试图集中精神去想,他们的爱情已经成真,无法反悔,现在的每一秒钟都意义重大,他的生命正被分割为两段时期,眼前的世界也跟着转变。他也试图回想十个星期前曾有过的狂喜,然而所有的感觉都离他远去,他甚至再也找不回那个决定性早晨在生理上曾产生的焦虑——它已汇聚为一个巨大的余波。看看那些金牙!安东尼不禁纳闷这个牧师是否已婚;他偏执地想如果牧师可以为自己主持婚礼,那会怎样……
然而,当他把葛罗丽亚拥入怀中,他清楚地意识到随之而来的强烈反应,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窜流,一种安适而愉快的满足如有形的重量加诸于他的身上,带来责任和拥有。他结婚了。
葛罗丽亚
葛罗丽亚的心中有许多情绪交杂,每一个都跟其他的密不可分,无法厘清!她也许会因站在十尺外静静流泪的母亲而哭泣,她也许会因为窗边可爱的六月阳光而哭泣。但所有的感知似乎都离她远去,只剩下一个意念,为兴奋狂野的喜悦所围绕的意念,就是最重要的事正在发生——她的体内有一股激烈而热情的信任,正如祈祷般熊熊燃烧,再一会,只要再一会,她就会获得永恒不变的安全。
稍后,在他们抵达圣塔芭芭拉的一个夜晚,到了预定下榻的拉夫卡迪奥饭店时,柜台基于他们并没有结婚的理由,拒绝受理住房手续。
因为服务生认为葛罗丽亚实在太美了。他根本不愿相信,像她这么美的人会愿意符合道德规范,走入婚姻。
“热情”
婚后半年间——他们旅行到西岸,在加州海岸消磨了几个月的时间,直到深秋,他们厌倦了那栋靠格林威治的灰屋为止——那些日子,那些地方,见证了两人的喜悦时光。订婚阶段令人沉闷的田园牧歌,首次不敌现在这种亲密关系的强烈浪漫。沉闷的牧歌已离他们远去,飞到其他恋人的身上;在某一天他们忽然发现它不见了,而他们几乎一无所觉。如果在牧歌时期他们当中有一人失去对方,那么那段失去的爱情对失恋者来说,就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模糊欲望,埋藏在生命的阴影之中。然而,魔法必定是加快了脚步,因此恋人们仍旧彼此相守……
牧歌逝去了,但也同时带走了青春。会有那么一天,葛罗丽亚发现男人们不再令她感到无聊;也会有那么一天,安东尼发现他又可以在外面待到深夜,和迪克高谈阔论那一度盘踞他所有世界的抽象概念。然而,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已拥有过最完美的爱情,他们仍会紧紧把握其剩余。爱情仍以各种形式继续——他们在夜里谈心,直到心灵因深夜的荒凉而变得敏感脆弱的时刻,直到梦的世界全盘占领了生命;他们发展出对彼此深厚而亲密的体谅;他们因同一件事发笑,因同一件事赞美,因同一件事悲伤。
刚开始,这是一段发现彼此的时期。他们在对方看到的样态是多样的、纷杂的,更进一步说,是包裹在爱情的糖衣下,以至于这些发现都不被视为一种单独而需要处理的现象——是可以被允许的,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安东尼发现这个跟他同住的女孩,是一个非常容易神经紧张和有高度自私倾向的人。而葛罗丽亚则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确认,他的丈夫在自己想象的千百万幻觉面前,是一个彻底的懦夫。刚开始她还不是很确定,因为当那个胆怯的他出现,并几乎要变成一个可憎的事实前,就已退却消失,以至于让葛罗丽亚以为那只不过是源于自己的胡思乱想。她对此采取的反应并非由于性别的关系——她的感觉既非厌恶,也没有引起过于早熟的母爱出现。因为她自己在生理上几乎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所以根本无法了解安东尼的情况,于是她便刻意表现出跟他的懦弱相反的特质,也就是说,即使在受到惊吓和压力之下——当他的想象力又在作祟——他就变成一个胆小鬼,但她让他感觉到,他自己仍保有某些男子气概,不管出现的时间多短,都能令她因此感动赞许。而当他察觉自己正在被她注视时,他的骄傲就会逐渐回复。
这个人格特质刚开始只以比焦虑多一点的姿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例如在芝加哥,他严重警告出租车司机不要超速;例如葛罗丽亚一直想去某些特定以无法无天著名的咖啡馆,却遭到他的拒绝;这些在传统的诠释下都可以成立——这全部都是因为他在为她着想的缘故;然而,他们之间越来越多的忌讳却困扰着她。之后,在旧金山的旅馆中发生的一件事,让她认清了事实,那时他们才新婚一个星期。
时间是午夜,房内漆黑一片。葛罗丽亚正在打瞌睡,安东尼在她身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让她错觉他已经入睡,但突然间她看到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朝窗户的方向凝视。
“怎么了,亲爱的?”她喃喃说。
“没事。”——他放松躺回枕头,并转身面向她——“没事,我亲爱的妻子。”
“不要叫我‘妻子’,我是你的情人,妻子这个词太惹人厌,你应该叫我‘永远的情人’,听起来比较明确而令人向往。……来,睡在我怀里,”她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有你在我怀中,我可睡得如此安稳,如此安稳。”
睡在葛罗丽亚怀中其实是有既定意义的,意味他得将一只手臂滑入她的肩膀之下,两手固定在她身旁,身体姿势尽量做出有三个边的婴儿床形状,好容纳她超放松的睡姿。隔了大约半小时,安东尼的手臂开始酸麻,他会翻过身来,等待葛罗丽亚熟睡,然后温柔地将她推向朝床的另一侧——接着,卸下他所有的防备后,安东尼便蜷曲而睡,恢复为平常像打结似的姿势。
而葛罗丽亚则因为已经得到情感上的慰藉,也就安心地收兵撤退至睡眠状态。布洛克门赠送的旅行钟滴滴答答地前进五分钟;沉静笼罩房间,扩及至那陌生而不具人性的家具,和半压迫感的天花板,它的两侧难以察觉地融化为看不见的墙壁。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骚动,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而沉闷的空气。
安东尼从梦中跳起来,神经紧张地站在床边。
“谁在那里?”他大声喊叫,声音充满了惊恐。
葛罗丽亚动也不动地躺着,完全清醒过来,她全神贯注倾听的不是窗外的声音,而是身旁这个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人,他的声音从此处投射至彼处未知的黑夜。
声音停下来了,房间又恢复原来的静寂——然后安东尼拿起电话劈头就说:
“有人企图要闯入房间!……”
“有人在窗户外面!”这次他加重语气,但夹杂着惊恐。
“好!快一点!”他挂回话筒,站着动也不动。
……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人的喧闹,还有敲门声——安东尼上前去开门,进来一个兴奋的值班柜台职员,还有三个服务生在他身后探头。柜台职员手里握了一枝沾水笔当武器作势挥舞;其中一个服务生则紧抓着一本电话簿怯怯地盯着它看,他们三个是被旅馆巡房的员工在仓促之下召集过来的,他们动作划一,就像一个人一样涌入房间。
开关一开,点亮了灯。葛罗利亚迅速抓着身旁的床单一角,把自己埋入避免被注视,紧闭双眼逃避这些不速之客突然造访的惊恐。在她饱受惊吓的意识中,已经不剩一丝一毫的宽容,一切都是安东尼的错,不可饶恕。
……值班柜台的声音在窗户边响起,他的语气半像仆人,半像老师在指责学生。
“这里根本没有人,”他很确定地宣告,“我的老天,不可能有人在窗外的,这里到街上地面的高度足足有五十尺远,你听到的一定是强风猛力拍打百叶窗的声音。”
“噢。”
然后她开始为他感到悲哀。她只希望能够安慰他,重新把他温柔地拥入怀中,并叫这些人赶快离开,因为他们的出现只会令人觉得恶心。然而,她因为怕丢脸而无法把头探出来,只听到一句不完整的话和连串的道歉,都是员工的惯用说法,还有一两声服务生忍不住的窃笑。
“整个晚上我都快被搞疯了,”安东尼说,“但也不知为什么,那些声音就是不断骚扰我——我被吵得都睡不好。”
“是的,我了解,”值班柜台熟练地安抚,“我自己也有过那样的经验。”
房门关上了,灯光也熄灭了,安东尼无声地走过地板爬回床上,假装熟睡的葛罗丽亚此时轻声叹了一口气,滑入他的臂弯。
“怎么回事,亲爱的?”
“没事,”他回答,但声音依然颤抖,“我以为窗户外面有人,所以就去看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发现,但那个噪音却还不停,所以我就打电话到楼下。如果吵到你我很抱歉,但我今天晚上真的焦虑得不得了。”
因为抓到他的语病,她以相当了解状况的口气纠正他——他并没有走到窗户旁,更没有靠近。他就只是站在床边,然后就因害怕而打电话。
“噢,”她说——接着,“我困得要命。”
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约一小时,仍没有入睡。葛罗丽亚紧闭双眼,使得青色的月光透过眼帘,呈现一片深紫色,在眼前围绕不去。安东尼则无神地凝视着头顶上的黑暗。
一段时间后,这件事逐渐不再被隐藏,可以公开拿出来取笑,他们发展出一套对应的模式——不管何时,当夜的恐惧又再度压倒性地袭击安东尼,她会拥抱他,低声如歌地轻哼:“我会保护我的安东尼,噢,没有人可以伤害我的安东尼!”
他把她的举动视为两人之间取乐的小游戏而一笑置之,然而对葛罗丽亚而言,意义却绝对不仅止于一个玩笑,起初,是强烈的失望;接着,这变成她必须按捺住脾气的时刻之一。
葛罗丽亚的情绪管理,不管理由是洗澡时没有热水,或起于与丈夫之间的小争执,几乎成为安东尼每天的主要责任。他不得不沉默以对,要不施加压力,再不就让步或强迫方式来处理她的情绪。愤怒之下,她的残酷言行只是她无节制的自我中心在作祟。因为她很勇敢,因为她被“溺爱”,因为她独断独行又令人可敬的独立判断,终极的理由,是因为她骄傲地认为,没有一个女孩能比得上她的美丽。于此,葛罗丽亚发展出一套完整而务实的尼采哲学,当然,本质还是彻底感性的。
例如,她的胃口。她已习惯某些特定菜色,且强烈相信她不可能吃下其他东西。早晨接近午间,一定要有柠檬水加西红柿色拉,接着午餐则是小份量包馅料的西红柿。她不仅严格限定食物的种类,连烹调方式都有一定的讲究。婚后两星期间,她的挑食所造成的极度困扰发生在洛杉矶。一个倒霉的服务生端来一道填西红柿,但里面的馅是鸡肉色拉而不是芹菜。
“我们这里都是这样料理的,女士。”他对着眼前那对愤怒瞪着他的灰眼睛颤抖地说。
葛罗丽亚没有回应。然而当服务生戒慎恐惧地转身离开后,她紧握双拳猛拍桌子,桌上的瓷器和银器都咯吱作响。
“可怜的葛罗丽亚!”安东尼不觉笑了出来,“你不能每次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不是吗?”
“我不吃这个馅!”她突然发怒。
“我去把服务生叫过来。”
“我不要你去叫!他什么都不懂,那个该死的笨蛋!”
“呃,这不是他们的错,要不就退回去不吃,当作没这回事,要不就吃下去,别管什么味道了。”
“住嘴!”她回嘴。
“为什么要把气发在我身上?”
“噢,不是的,”她呜咽,“但我就是不能吃。”
安东尼无奈。
“还是我们找别的地方。”他建议。
“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已经很厌倦在路上的咖啡馆到处乱转,却找不到一样东西是可以吃的。”
“我们什么时候在路上的咖啡馆到处乱转了?”
“可是在这个地方你就必须这么做。”葛罗丽亚坚持她的强辩。
安东尼无计可施,只好尝试另一种策略。
“为什么你不试着吃吃看?也许它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
“因为——我——就是——不——喜欢——鸡肉!”
她拿起叉子开始嫌恶地戳着那个番茄,安东尼预期她的下一步,就是把里面的馅尽可能挖出来丢在旁边,也相当确定她的怒气几乎已经要达到最高点——有一瞬间他侦测到她的憎恨,向他及周围所有人齐发,有如火星四溅——而现在这个生气的葛罗丽亚,是完全无法接近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令他惊讶。他看到她犹豫地把叉子举到嘴边,试了一小口鸡肉色拉,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她仍然很焦虑,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评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她又再吃了一口——转眼间,她已经开始吃起来。安东尼费了很大的力才忍住不笑出来;良久以后他开口,字斟句酌不让她有任何联想到鸡肉色拉的可能。
此类事件,和其变奏,在他们新婚一年间不断重复发生有如一首哀伤的赋格曲;结果通常让安东尼感到受挫、恼怒和沮丧。然而,一次激烈的个性摩擦(事件是跟送洗衣服有关),虽然结果仍免不了以他的让步收场,却令他备感困扰,耿耿于怀。
事情是发生在一个下午,地点在科罗拉多,那里是他们此次蜜月旅行停留最久的地方,约三星期以上。那时葛罗丽亚正为接下来的午茶盛装打扮,安东尼在楼下收听完有关欧战的最新快报后,走进房间,亲吻她扑过粉的后颈,接着走向他的衣柜。当他开关抽屉无数次很明显没有发现要找的东西,便转身去问那个尚未完成的大师级艺术品。
“葛罗丽亚,你那里有手帕吗?”他问。
葛罗丽亚摇着她的金发表示否认。
“一条都不剩了。我现在用的是你的。”
“我想,应该是最后一条了。”他干干地笑了两声。
“是吗?”她正在描她的唇,轮廓抢眼却精致。
“送洗的衣服还没回来吗?”
“我不知道。”
安东尼迟疑——然后,像是突然领悟到什么,打开壁橱的门,他的怀疑当下被证实成真。挂钩上是旅馆提供的蓝色提袋,里面满是他的衣服——那是他先前就装好的,在这之下的那一层则如垃圾般堆满了数量惊人的华丽服饰——有贴身衣物、长袜、洋装、女睡袍和睡衣裤——几乎大部分都没穿过,但无疑地,这些全部都是葛罗丽亚该送洗的东西。
他站着让壁橱的门保持全开。
“葛罗丽亚,为什么!”
“怎么了?”
她正在擦去原先画的唇线,以一种神秘的洞察力修正形状;她拿着唇膏的手没有一根手指颤抖,眼睛看也不看他。她的专注大获全胜。
“你还没把衣服拿去送洗?”
“它们还在啊?”
“这点毫无疑问可以确定。”
“噢,那我想应该就是还没有。”
“葛罗丽亚,”安东尼开始说,一面在床边坐下,试图捕捉镜子里她的眼睛,“你是个可爱的女孩,你绝对是!从我们离开纽约开始,每次都是我在做送洗的事,一个星期前,你承诺我说可以换手让你来处理,而所有你要做的,就是把你自己乱七八糟的垃圾塞到袋子里,然后打电话把负责打扫房间的女服务生叫过来。”
“哎呀,洗衣服的事有必要那么大惊小怪吗?”葛罗丽亚任性地嚷嚷着,“我会处理的。”
“我才没有小题大作,我只是当场把困扰分析给你听,当我们没有干净的手帕可用时,总知道该做点什么事了吧。”
安东尼认为他的话已经算是超乎寻常地有条理,然而葛罗丽亚却仿佛完全没听到,她放下手边的化妆品,若无其事地把背靠在他身上。
“把我也挂起来好了,”她提议,“安东尼,我最亲爱的安东尼,我全都忘光了,老实说,我是故意的,我今天会去做,不要对你最爱的甜心发脾气。”
安东尼无计可施,只好把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膝盖,亲吻她涂上口红的嘴唇。
“我不在乎,”她呓语着,脸上洋溢幸福的微笑,宽宏大量地表示,“你可以随时把我画的口红弄脏,只要你想要。”
他们下楼去喝茶,然后到附近的日用品商店买了一些手帕,一切都过去了。
然而两天后,安东尼打开壁橱,看到洗衣袋仍然原封不动挂在那里,而下层那个鲜明的衣服堆,又愉快地以惊人的倍数增高。
“葛罗丽亚!”他大吼。
“噢——”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困扰。安东尼绝望地走向电话,吩咐女服务生过来清理。
“我的感觉是,”他不耐烦地说,“你似乎期望我成为你的法国贴身男仆。”
葛罗丽亚笑了,她的笑是这么具有感染力,以至于安东尼也相当不智地跟着笑了。男人真是命苦!他的笑却莫名地反让她掌控局势——带着一种受伤的理直气壮,葛罗丽亚断然走向壁橱,开始动手把她的衣物粗鲁地丢进袋子里。安东尼看着她——心中暗自羞愧。
“给你!”她的话,暗示自己已经遵照这个野蛮监督者的指示,达成任务。
他想,这次的事应该已经让她学到教训,一切便到此为止;然而相反的是,这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开端。一个脏衣服堆接着另一个而来——长期不间断地重演;手帕怎么买也永远不够用——这只是冰山一角;更不用提袜子短少,还有衬衫和所有的东西。最终安东尼发现,要不就他自己来做,要不他就得准备和葛罗丽亚打一场越来越折磨彼此的口水战。
葛罗丽亚和李将军
在他们往东的旅途中,两人在华盛顿停留了两天四处游荡,却带着些许反感,因为当地刺目而令人厌恶的灯光、有距离感却不自在、浮华但缺乏真正的壮丽——这是个如面粉团般苍白而缺乏自觉的城市。次日,两人做了一个轻率的决定,安排行程到阿灵顿(arlington)造访李将军的故居。
枯燥的公交车上,挤满了闷热的人群,深谙葛罗丽亚个性的安东尼,感觉到有股风暴正在她身上形成。当公交车在动物园休息十分钟时,她的脾气于是爆发。动物园似乎到处弥漫着猴子的骚臭味。安东尼付之一笑;而葛罗丽亚则希望老天的诅咒应验在猴子身上,流弹所及,连公交车的乘客都因为他们的大汗淋漓,而一同被贬为猴子之列。
终于,公交车抵达了阿灵顿。在那里有来自各地的公交车,紧接着两人遇见一大群女人和小孩,他们走过的地方,就会遗留下一条长长的花生壳尾巴,一直拖到李将军的大厅,最后全部聚集在他举行婚礼的房间。在房间的墙上,挂着一个可爱的标志以红色的字大大写着“女用洗手间”。受到这最后打击,葛罗丽亚终于崩溃。
“我觉得这一切真的太恐怖了!”她怒冲冲地说,“居然想到要让这些人进来这里!为了鼓励他们来,还把房子变成观光区。”
“这个,”安东尼持反对意见,“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房子就会破败变成废墟。”
“就算这样又怎样!”她主张,一面走向宽敞的柱廊,“你认为这些房子还保存着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风貌吗?不,它们已经变成一九一四年的产物了。”
“你不希望老东西可以被保存吗?”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安东尼。当美丽的事物达到某种高度以后,它们就会殒落并消逝无踪,一当腐败,就会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出。就如同任何年代都会在我们的心中逐渐遗忘,那些属于当时的事物也应该被遗忘。在这不可逆的过程中,会有少数如我这样的心灵,会将它们保存得更久一些。比方以泰瑞镇的墓园来说,那些花钱保存古迹的人,同时也破坏了它们的原貌。华盛顿·欧文已死,他的作品《睡谷传奇》(sleepyhollow)也被淡忘;而他的书在后人的批评下,年复一年地腐朽——那么就让他的坟墓也一起腐朽吧,它该如此,万事万物也该如此。以样本的方式保存一个时代,和用兴奋剂让一个垂死的人延续生命,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你主张,如果一个时代已经烟消云散,那当时的房子也应该要一起瓦解是吗?”
“当然!你衡量济慈信件的价值,是因为上面的签名让它可流传得久一点吗?而我纯粹只是因为对过去怀抱着爱,我希望这栋房子可以令人回想起它年轻美丽的迷人时刻,我希望楼梯依然能发出咯吱的声响,就如同当年穿着大蓬裙女人和穿马靴带马刺的男人走在上面一样,但他们却把它装扮成一个金发白肤又浓妆艳抹的六十岁妇人,这个房子看起来这么繁荣是完全不对的,保留原始的一砖一瓦不动,才是对李将军最大的敬意。有多少……这些野兽。”——她挥手指着周遭的人群——“从这里又得到什么,是目前仅存的历史、导览手册和重建的痕迹吗?他们当中充其量有多少人会知道,鉴赏是要低声赞美,走路是要踮着脚尖走,不然万一房屋有什么状况怎么办呢?我希望这里闻得到木兰花香而不是花生味,我希望我的鞋子踩过的碎石路,就跟李将军踩过的一样发出嘎吱的声响。世上没有任何美丽是不包含刺痛的,没有刺痛就不让人感觉它正在消逝,人们、名字、书本、房子——注定要归于尘土——都会一死……”
此时一个小男孩出现在他们身旁,满手拿着香蕉皮,大摇大摆地走过,就在两人面前,英勇地把香蕉皮用力朝波多马克河(thepotomac)的方向丢去。
感伤
在比利时的列日沦陷德军的同时,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抵达了纽约。回顾六个星期以来发生的点点滴滴,有如奇迹般的幸福。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大幅度地增加,就像大多数年轻的新婚夫妇都会经历的一样,他们会发现双方在某些特定想法、会好奇的事物,及精神上的怪癖等都有相同之处;确信对方跟自己本质上是相契合的。
然而,要将两人的许多对话维持在讨论的层次,却是件相当费力的事。辩论对葛罗丽亚的个性来说是个致命伤。截至目前为止,她所交往的朋友,不是智力层次不如她,就是震慑于她的美貌、也不敢拂逆她意见的男人;因此,当安东尼从她自认为正确无误、毋庸置疑的定论中挑毛病,很自然地,便激怒了她。
起初,他并没有认清这个结果,部分源自她所受的“女性”教育,部分则是由于她的美貌,因而倾向于推论是她整体性别上有所局限的缘故。例如,她完全没有公平的观念,这让他抓狂。然而,他也发现,当她真的对某个主题产生兴趣,她的头脑会转得比他快而不知疲倦。其实他不明白的是,她的目的只是想卖弄学问——也就是某种对秩序和精确的概念,以及视生命为一件拼布艺术,每个部分都有神秘的关联。然而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他终于领悟她的个性中,的确存在着这种很不协调的特质。
在两人的共通点中最明显的就是,他们会以近乎变态的方式互相牵动对方的心。在离开科罗拉多的旅馆那一天,葛罗丽亚坐在其中一张床上,那时他们正在收拾行李,她突然开始悲泣。
“亲爱的……”他的手环抱着她,把她的头拉过来靠在他的肩膀,“怎么回事,我的小葛罗丽亚?告诉我。”
“我们就要离开了,”她啜泣,“噢,安东尼,这算是我们第一个住在一起的地方,瞧我们这两张可爱的小床——在这里并排——它们将永远等待我们,而我们却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又像往常一样撕扯着他的心。感伤又再度袭向他,让他泪眼模糊。
“唔,葛罗丽亚,我们现在正要前往另一个房间,和另外两张可爱的小床,我们这一辈子都将永远在一起。”
话语如决堤般涌出,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但它将不会——就像那两张床一样——再回来了。每个我们前往和离开的地方都在改变,某些事失落了——某些事被留下。你根本不可能再经历同样的事情,而我曾经完全属于你,在这里……”
安东尼激情地将她紧紧拥抱,这一刻他对于她个性中的感伤的深刻洞察,远超过任何的批评所能及,他只愿她能够尽情地哭泣——这个无所事事的葛罗丽亚,这个放纵自己梦想的葛罗丽亚,她正品尝着生命的苦涩,这正是青春岁月中最值得纪念之物。
下午稍晚时分,当他去车站购票回来,发现葛罗丽亚睡在其中一张床上,她的手臂蜷曲抱着一个他第一眼认不出是什么的黑色物体。等他再靠近一点看才发现,原来那是他的一只鞋子,已经不算是新的,也不干净,然而她被泪水沾湿的脸颊,却枕在鞋子上,他终于领悟到她所发出的古老而极其高贵的讯息。带着几乎是狂喜的心情,安东尼将她唤醒,看着她对他微笑,虽感觉有些羞涩,却完全理解她独特而纤细的想象力。
不再去批评这两件事情的得与失,对安东尼来说,他们俩人似乎因此又更靠近爱情的核心一步。
灰屋
从二十几岁起,生命真正的驱动力便开始减缓下降,确实,在二十多岁时很多事情就已经决定,到了三十岁,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有意义的,其实都和十年前无所差别。一个三十岁的街头手风琴演奏者,多多少少已成为一个过气的人,就只能继续拉手风琴——一旦他选择了当手风琴艺人,一切就已被决定!人性的污秽无例外地染指所有自然的、美丽的事物,它们只有在年轻还涉世未深的年纪,才能被体会和掌握。一个光辉灿烂的舞会,被浪漫而快乐的笑声围绕,被丝绸和锦缎所装点,其实正足以显示它的本质是人为的——噢!那只永恒的造物之手!——原本一出至为悲伤至为神圣的戏,却充斥着喋喋不休的台词,拙劣的模仿者挥汗吃力地表演,而角色的类型也受限于懦夫和男性的感伤。
对葛罗丽亚和安东尼来说,新婚的第一年和灰屋让他们陷入以上状态,手风琴艺人正逐渐步入他无法逃脱的变形命运。这时她二十三岁,他二十六岁。
起初,灰屋全然出于他们田园牧歌的幻想。当两人从加州回到安东尼的公寓,才十四天,就觉得难以忍受,为打开的旅行箱、太多访客和那永远没法解决的洗衣袋等所造成的窒息氛围困住。他们和朋友讨论有关自己未来的严重问题。当安东尼逐一列举出两人未来“该”做什么,以及“该”住在哪里时,坐在一旁的迪克和墨瑞会很严肃、几乎是若有所思地表示赞同。
“我想带葛罗丽亚到国外,”他抱怨,“要不是因为这可恨的战争……接下来,我会想要在国内找一个地方,也许离纽约不远,当然,那里可以让我静下心来写作……或做任何我决定要做的事。”
葛罗丽亚笑了。
“你们不觉得他很可爱吗?”她问墨瑞,“任何他决定要做的事!但是假如他去工作,那我要做什么呢?墨瑞,如果安东尼工作,你会陪我出去玩吗?”
“至少,我现在还没有要去工作。”安东尼立刻说。
在他们之间似乎有个模糊的默契,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安东尼会进入令人称羡的外交界,并被所有的王公大臣艳羡,因为他有个如此美丽出众的妻子。
“这个,”葛罗丽亚无奈地说,“我很确定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一直反复不断地谈,却没有任何进展,我们也问了身旁所有朋友的意见,但他们都只按照我们想要的答案回答,我真希望有人可以帮助我们。”
“你们何不走出去——到格林威治或其他地方?”理查德·卡拉美提议。
“我很愿意,”葛罗丽亚精神一振,“你想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房子吗?”
迪克耸肩不置可否,而墨瑞则笑了。
“你们在开我玩笑,”安东尼说,“真是不切实际的家伙!只要一提到某个地方,你们就会希望从我们的口袋里掏出成堆的相片,展示每个小屋的建筑风格的差异。”
“那种房子我才不要呢,”葛罗丽亚哀嚎着,“一个又热又挤的小屋,隔壁房间还有一大堆婴儿,而他们的父亲则正卷起袖子锄草——”
“拜托拜托,葛罗丽亚,”墨瑞打断她,“没有人想把你关在小屋里,老天,到底是谁先提到小屋的?不过,除非你们真的付诸行动去寻找,不然还是永远没地方住的。”
“去哪里呢?你说要‘真的付诸行动去寻找’,但是去哪找呢?”
墨瑞挥舞着他像动物的手掌指着可能的地方表示敬意。
“哪里都可以去,在这个国家里,有这么多地方可去。”
“还真谢谢你了。”
“看这里!”理查德·卡拉美得意洋洋地转着他的黄色眼瞳,“你们的问题就在于两个都是杂乱无章的人,你们对纽约州有任何认识吗?安东尼,你闭嘴,我在跟葛罗丽亚说话。”
“嗯,”终于她坦承,“我曾去过波特却斯特(portchester)和康乃迪克(connecticut)附近,参加过两三次的家庭派对——不过,当然它们都不在纽约州境内,对吗?我想墨利斯镇(morristown)也不是。”她慵懒地说毕,完全文不对题。
所有的人都爆笑出来。
“我的天啊!”迪克大叫,“什么叫‘我想墨利斯镇也不是!’别闹了,葛罗丽亚,我还圣塔芭芭拉也不是。现在,你听着,首先,除非你们手上有用不完的钱,不然就不用去考虑纽波特(newport)、南汉普顿(southhampton)或塔克锡多(tuxedo)那里的房子。那些地方对你们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们都严肃地点头同意。
“再来,就我个人的意见,我非常讨厌新泽西州。那么,当然就得考虑纽约以北过了塔克锡多再往上的地方。”
“那边太冷了,”葛罗丽亚简短地说,“我坐车去过那里一次。”
“呃,就我看来,在纽约和格林威治中间有不少城镇,例如黑麦镇(rye),在那里你们可能找到一栋可爱的灰屋——”
葛罗丽亚听到这里,又兴奋起来。这是在他们回到东部以来,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对,就是这个!”她欢呼,“对,就是这个!就是它;一栋可爱的灰屋,外观带着一点白,还有许多咖啡和金色的沼泽枫树,就像画廊里典型的十月风景照片。在哪里可以找到这样房子呢?”
“很遗憾,我的名单上并没有列入这样一栋被沼泽枫树围绕的可爱灰房子——但我会试着去发现。同时,你们要做的是拿出一张纸,写下七个较有可能的城镇,在这个星期内一天去看一个镇。”
“噢,拜托!”葛罗丽亚马上反对,丧失兴趣,“何不就你去帮我们看?我最痛恨坐火车了。”
“那么,就租一辆车,还有……”
葛罗丽亚开始打呵欠。
“我累了,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我觉得大家就只是一直在谈要搬到哪里住。”
“我聪明敏锐的妻子已经厌倦思考了,”安东尼嘲讽地说,“她该需要吃一份番茄三明治,来刺激疲惫的神经。走吧,我们去喝杯茶。”
按照那段对话所得出的结论,他们接受迪克的建议,两天后便出发到黑麦镇,跟着一个让他们觉得烦躁的房地产经纪人到处游走,像是在森林里迷路的婴儿。经纪人向他们介绍月租一百元的房子,跟隔壁同样是月租一百元的房子紧密相邻;另外他们也看了独栋却偏远的房子,两人心下都相当不喜欢,但仍软弱地顺从经纪人的意思行事,跟着“看看那个炉子——是很不错的牌子!”转一转松脱的门栓,拍拍墙壁,以证明房子不会立刻倒塌,纵使它的种种强烈给人这样的印象。他们从窗户往内注视里面的装潢,看着所谓的“商业式”风格,是木头板凳和硬梆梆的沙发椅,或所谓的“家庭式”,装饰着过时的夏季古董——交叉的网球拍、不够大气的沙发和悲伤的吉布森鸡尾酒女郎(gibsongirls)。带着些许罪恶感,他们还是看了一些真正的好房子,独栋、高贵、清冷——但月租要价三百元。离开黑麦镇之际,他们真的打从心里谢谢一路相陪的那位经纪人。
回纽约的火车相当拥挤,在他们座位后有一个呼吸异常浊重的拉丁人,很明显他应该刚刚才以大蒜裹腹。可想而知他们抵达家门的心情有多么感激,几乎要歇斯底里了,葛罗丽亚立刻冲进那无可挑剔的浴室,洗了个热水澡。至此,有关他们未来的居住问题,两人的处理还不到一星期便无疾而终。
终于这个事件以预料之外的浪漫方式得到了解决。一天下午,安东尼冲进客厅发布“好消息”。
“我找到了,”他大喊大叫像是抓到了一只老鼠,“快点,我们要上车了。”
“别闹了!难道你嫌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给我一分钟的时间解释,可以吗?我们把大东西留给迪克处理,现在‘只要’先简单收拾一两个箱子放到车上,那是我将来要买下来的——如果住在乡间,无论如何要有一辆当作代步工具——然后就‘只要’往新港方向出发。你知道,离开了纽约的通勤范围,房租就会比较便宜,一旦我们找到理想中的房子,就‘只要’安顿下来就行了。”
在安东尼连续引用“只要”好几次后,他终于点燃葛罗丽亚沉睡已久的热情。他在房间里昂首阔步极力吹嘘的样子,激起两人充满行动热情和无法抗拒的效率。“明天我们就去把车子买下来。”
生命,借助于无限的想象力而跃动,看着他们在一个星期后再度启程,开着一辆廉价却簇新闪闪发亮的敞篷小车;看着他们穿过混乱的布隆克斯区,再行经都市近郊充满蓝绿废弃物和低层劳动的黑暗地带。他们在十一点离开纽约,轻快地度过一个炎热而兴奋的中午,那时大约走到佩勒姆。
“这里不能算是城镇,”葛罗丽亚语带讽刺地说,“这里只能算是城市街区延伸的废弃土地。我可以想象,这里的男人,胡须上应该都会沾着咖啡的污渍,因为早晨得赶着出门。”
“然后在通勤的火车上玩匹纳可(pinochle)打发时间。”
“什么是匹纳可?”
“不要这么追根究底,这我怎么会知道?不过这个名词听起来就像是他们会玩的游戏。”
“这个字我很喜欢。它的发音听起来,有点类似伸展关节发出的喀啦声什么的……车让我开。”
安东尼狐疑地看着她。
“你发誓你是个好驾驶?”
“我十四岁就开始开车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停靠在路边,两人交换座位。然后在一阵吓人的金属噪音中,车子开始发动,葛罗丽亚还加入她的笑声当作伴奏,这让安东尼觉得相当不安,而且可能是开车的车品里最糟的一种。
“我们出发喽!”她欢呼,“呜哇哇!”
当车子突然往前跃进,他们的头不自主地往后仰,就好像悬丝傀儡由一根看不见的线所牵动。他们惊险地绕过一辆静止的牛奶车,让驾驶从驾驶座上站起来在他们车后抗议。根据古老的道路传统,安东尼也不客气地回嘴,用一些简短的格言批评牛奶运送业的粗野。然而,他想起什么似的中断评论,转向葛罗丽亚,越发相信自己把车的控制权让出来,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开车的方式有许多怪癖和无可救药的粗心大意。
“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紧张地警告她,“卖车的人说,我们在开到五千里前,时速不能超过二十里。”
她飞快点点头,但却很明显地想要尽可能快一点冲破里程的下限,因此逐渐在加快速度。过了一会,安东尼又再度干预。
“看到那个标志了吗?你想让我们被警察拦下来吗?”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葛罗丽亚恼怒地吼叫,“你总是喜欢大惊小怪!”
“因为我不想被抓。”
“有谁要抓你啊?你这么守规矩——就像你昨天晚上坚持要我吃咳嗽药一样。”
“那是为了你自己好。”
“哈!我好像是跟个妈在一起。”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一个执勤的警察突然出现在视线范围,他们快速通过他。
“看到没?”安东尼问。
“你真的要把我搞疯了!他又没有要来抓我们,不是吗?”
“等到他采取行动,一切就太晚了。”安东尼成功地反击。
她的回答是讽刺的,几近受伤的。
“这有什么,反正这个老东西也跑不到时速三十五的。”
“它不老。”
“它只是精神不老。”
那天下午,这辆车加入洗衣袋和葛罗丽亚的胃口,成为他们争论的三大项目。他警告她留心经过铁轨;他提醒她有其他车辆接近;最后,在行经拉奇蒙特和黑麦镇之间,他坚持要换人驾驶,感觉受到侮辱而气愤的葛罗丽亚坐在驾驶座旁,沉默不语。
然而,也就是因为她恼怒的沉默,才让灰屋从抽象的梦想得以在现实成形。就在过了黑麦镇不远,他沮丧地投降再度交出驾驶权。他无声地哀求她,而葛罗丽亚因为心情好转,答应他会更小心开车。然而,因为前方有一辆粗鲁的街车一直毫无感觉地挡住他们的路,葛罗丽亚于是从主道路闪避到支线——接下来的下午,她就再也无法找到回波士特路(postroad)的途径。当这条路走到寇斯寇柏镇五里左右,街景已经完全没有波士特路的样子,路面变成碎石路,接着变得泥泞——此外,路径变窄了,两旁被枫树围绕,树叶筛过西沉的阳光,在长长的草地上进行一场没有止尽的光影实验。
“我们迷路了。”安东尼抱怨。
“有路标了!”
“马利塔——五里。马利塔是哪里?”
“从来没听过,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走下去,这里没办法回转,或许下去会有地方绕回波士特路。”
越走下去,车痕就越深,路面还有石头浮现,迎面而来三间农舍,又被抛在车后,前方出现一个城镇,阴暗模糊的屋顶成群围绕着一个白色高耸的尖塔。
而葛罗丽亚则在两条叉路前迟疑,因为太晚做决定,而撞上消防栓,车子的变速器猛然脱落解体。
当马利塔的房地产业者带他们参观灰屋时,天色已经暗了。他们碰巧在村子西边发现它,静静矗立在暖蓝色如斗篷的天空下,以星星为纽扣。这栋房子年代久远,当养猫的女人或许仍被视为女巫之时,当保罗·瑞维尔在波士顿预科学校采取错误的强硬手段,发起商业人士抗议之时,当祖先光荣地成群弃守华盛顿之时,灰屋就已存在。因为当时房子建筑在脆弱的地基上,因此曾经过数度翻修,新近还粉刷过,增建了厨房和屋侧的阳台——不过,由于某个快活的傻瓜在厨房加盖了红锡铁屋顶,因此仍遗留了相当明显的殖民风格。
“你们怎么会来马利塔呢?”房地产经纪人问,一面介绍四个宽敞而通风的卧室。刚开始他还误以为两人是表兄妹关系。
“我们车子故障了,”葛罗丽亚解释,“我撞到一个消防栓,然后我们自己把车推到汽车修理厂,在那里看到你们的标志。”
经纪人点点头,无法理解这种自发性的巧合。对他而言,有些事没有经过几个月的时间考虑就做决定,是有点不太道德的。
当晚他们就签了租约,坐着经纪人的车,开心地回到那昏睡而看似快要倒塌的马利塔旅馆,它是一个乡间酒店,因为实在太过破烂,以至于根本没有机会营造因放浪不道德而产生的欢愉。直到深夜,两人都还兴奋得无法入睡,在床上计划将来要做的事。安东尼要以惊人的步调继续做他的历史研究,来讨他愤世嫉俗的祖父欢心……等到车子修好,他们可以尽情在这乡间探索,加入离此最近“真正高级的”俱乐部,然后当安东尼写作的时候,葛罗丽亚就可以在那里打打“高尔夫”或做点“其他消遣”。当然,这是安东尼的想法——葛罗丽亚确定自己想要的是阅读、做梦,和享受由某个内地来如天使般的女仆所准备的西红柿三明治和柠檬水。当安东尼写作的休息时间,他会过来亲吻慵懒躺在吊床上的她——吊床,哇!新生的梦想正以想象的节奏谱写旋律,伴随着流动的风,阳光在盛开的麦田追逐着光影的波澜起伏,或尘土飞扬的路面被夏日沉静的雨水淋湿,产生斑驳而深浅不一的颜色……
还有访客——在这一点上两人争论很久,他们都试图表现超乎平常的成熟和远见。安东尼主张至少隔两星期就要有客人来访“以作为一种调剂”,于此引发了一场牵扯不清而极端感伤的对话,讨论到是否安东尼认为葛罗丽亚改变得还不够多,虽然安东尼一再保证他不这么想,但她仍一味地不信任他……最终,对话又落入永恒的单音:“什么时候?噢,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要做?”
“这个,我们可以养一只狗。”安东尼提议。
“我不要狗,我想要一只小猫。”她如数家珍般热切地回顾自己以前养猫的历史、习惯和品味,安东尼推想,这只猫的个性必定很糟,既没有个人魅力,也不具备一颗忠实的心。
接着他们便睡了,在黎明前一小时醒来,用惺忪的睡眼,看着灰屋闪耀着幽暗的微光。
葛罗丽亚的灵魂
那年秋天,灰屋迎接他们的到来,由于两人被一时的感伤冲昏头,而错估了屋龄的老迈。尽管,生活里洗衣袋的问题、葛罗丽亚的饮食习惯、安东尼的犹豫不决和他妄想的“焦虑”问题都继续存在,然而,期间也有不少出乎意料的静好时光。他们会亲密地坐在阳台上,等待月光依序照耀银色的农田、跳跃过浓密的树林,而后在他们的脚上翻腾着闪亮的波纹。在这样的一个月夜里,葛罗丽亚的脸色泛着记忆里的苍白,只要少许的努力,两人便能避开习惯所造成的隔阂,在对方身上重新发现那已失落的六月曾有过的爱情浓度。
一天晚上,她的头枕在他的心上,手上的烟发出丁点大的火光,余烟袅袅穿过笼罩在床上的黑暗,她第一次片段性地谈起那些曾短暂为她的美貌着迷的男人们。
“你曾经想起他们吗?”他问她。
“偶尔会——当有什么事情发生,刚好让我回想起某个特定的人。”
“你会想起什么——他们的吻?”
“各种事情都有……男人跟女人很不一样。”
“哪方面不一样?”
“嗯,全部吧——很难用言语说的清楚。有些在这个或那个领域已经享有稳定成就的男人,他们在面对我的时候,会表现出惊人的不一致。粗暴的男人会变得温柔,粗心大意的男人表现出令人讶异的忠实和可爱,而通常正直高尚的男人什么态度都有,就是没有正直和高尚。”
“例如?”
“这个,比如说有个从康乃尔来的男孩,名字叫做波西·沃寇特,他在大学里被当成英雄,是个优秀的运动员,还曾在一场火灾或类似的灾难救出许多人。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他在某个危险地方完全是个无知的笨蛋。”
“哪方面?”
“他似乎还存有一种几近天真无知的观念,认为一定有一个女人‘生来就注定要当他的妻子’,从以前我就碰过好多次有这种观念的人,每次都让我愤怒。他理想中的女孩,是那种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接吻,喜欢裁缝和恋家,全心全意为丈夫而活的人。我可以跟你赌我的帽子,假如他真的娶到一个白痴,整天坐在家里笨到跟他在一起,那他准会把她撇在一边,再找个跑得比较快的女人。”
“我为他的妻子感到悲哀。”
“我不会。你想想,是什么样的笨女人,才会笨到没有了解这一点就嫁给他。他所有对于女人的尊崇和敬意,都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的刺激与快乐。往好的方面说,他拥有如中世纪的骑士精神一般深沉的情感。”
“他又是怎么对你的?”
“这正是我接着要说的。正如我以前告诉你的——我跟你提过吗?——他长得一表人才:大而诚实的棕色眼睛,从他的微笑,可以保证他的心也如纯金一般真诚可靠,那时因为我还少不更事,以为他有所顾忌,因此在某个夜里,当我们结束热泉的一个农场舞会,四处开车兜风时,我狂热地吻了他,我记得那一个星期美妙而令人难忘——繁茂的树林有如绿色的肥皂泡般,遍布满山满谷,雾气从林间升起,十月的清晨如营火般照亮棕色的山头……”
“你那位充满理想的朋友,对你的举动有什么反应?”安东尼打断她。
“当他吻我的时候,似乎也开始思考,也许该对自己的理想有所放宽,也就是我并不需要被‘尊敬’,就像他原先想象中对他的梦中情人贝翠斯·费尔费克斯(beatricefairfax)一样。”
“他怎么做?”
“也没做什么。他才刚要开始时,我就把他推下十六尺高的堤防。”
“你让他受伤了?”安东尼大笑问。
“他摔断手臂,扭伤膝盖。他把这件事在热泉大肆宣扬,等他的手伤好了,有个喜欢我,名字叫巴尔利的男人找他单挑,又把他的手打断了。噢,后来的发展真是一团混乱。他威胁要告巴尔利,而巴尔利——他来自乔治亚州——被人目击在镇上买枪,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被妈妈强拉回家,完全不顾我的意愿,所以我再也没机会知道到底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即使我曾在凡德彼特饭店(vanderbilt)的大厅曾看过巴尔利一次。”
安东尼笑得乐不可支。
“真是了不起!我以为自己会因为你跟那么多男人接过吻而生气,可是,我却没有。”
为此她从床上坐起来。
“接吻是真的很有趣,但我很确定,那些吻并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印记——我的意思是指,乱交的污点——即使曾有个男人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他只要一想到我是个公共酒杯,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胆子真大。”
“我就只是笑笑,告诉他要把我想成是一个爱的酒杯,在众人手中传递,但完全无损于我的价值。”
“说也奇怪,我完全不在意——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如果你的所做所为不仅止于接吻,当然,我就会在乎。不过我相信,你是完全对嫉妒免疫的,除非是虚荣心受创。为什么你不在乎我过去做过什么?难道你不会比较喜欢一个完全纯真而没有纪录的我?”
“这完全视我对你的印象而定。我会跟人接吻,原因不外乎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或月色很美,或甚至我觉得自己有些朦胧的感伤和心情低落等。而这就是全部了——它们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然而,你却都会记得,而且让回忆成为你的噩梦,困扰着你。”
“你从来没有像吻我一样去吻另一个男人吗?”
“没有,”她坦率地回答,“就像我告诉过你的,男人会企图尝试——噢,很多事情。任何美丽的女孩都应该有过类似的经验……你知道,”她继续说,“我一点也不在意过去你跟多少女人交往过,只要你们的关系停留在肉体满足的层次,然而,如果你曾经和另一个女人长时间住在一起,甚至曾兴起要和某个女孩结婚的念头,我就不认为自己可以忍受。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两者是相当不同的。你会记住所有亲密的小细节——这些会扼杀了新鲜感,那是爱情中最珍贵的部分。”
一阵激情涌出,他把她拉到身边躺在枕头上。
“噢,我最爱的人,”他轻声呼唤,“我仿佛什么事都可以忘记,只记得你的吻。”
葛罗丽亚以非常柔和的声音说:
“安东尼,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她口渴了?”
安东尼突然大笑起来,带着顺从和愉快的表情下了床。
“我的水里只要再多加一小块冰块,”她追加,“你会不会觉得麻烦?”
不管何时她要求别人帮忙,总会在句子里加入形容词“小”——让这个忙听起来不那么麻烦,但安东尼听了又再度笑起来——不管她要的是一小块或一大块,他都必须下楼一趟到厨房去……她的声音又穿过大厅尾随而至:“还有一小片饼干,上面再抹一点橘子酱……”
“唉,不妙了!”安东尼充满激情地赞叹,“她真的很棒,这个女孩!真有一套!”
“当我们有了小孩,”有一天她说——小孩他们已经决定好,是结婚三年以后的事——“我希望他长得像你。”
“除了腿以外。”他戏谑地若有所指。
“对,没错,腿例外,他的腿要像我,不过剩下的全部都可以像你。”
“我的鼻子?”
葛罗丽亚有些踌躇。
“噢,或许鼻子也可以像我,但眼睛绝对要像你——再加上我的嘴,还有我的脸型吧,我想;如果他的头发也像我,应该会很可爱。”
“我亲爱的葛罗丽亚,整个婴儿都被你占据了。”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她愉快地表示歉意。
“至少让他有我的脖子,”他极力主张,对镜严肃地审视自己。“你经常说你喜欢我的脖子,因为我的喉结不明显,还有,因为你自己的脖子太短了。”
“不,才不呢!”她气愤不平地大喊,把镜子转过来,“它长得刚刚好,我不相信自己看过比它更好的脖子。”
“它太短了。”他戏谑地重申。
“短?”她的语气表现出激烈的质疑。“短?我看你是疯了吧!”她把脖子拉长,好像要说服自己它可以像爬虫类一样弯曲。“你说这是短脖子?”
“它是我所见过最短的脖子。”
在这几个星期来,泪水第一次从葛罗丽亚的眼睛涌出,她看着他的表情里有一种真实的痛苦。
“噢,安东尼——”
“我的女王,葛罗丽亚!”他困惑地走近她,用手握住她的手肘。“你不要哭,拜托!你不知道我是开玩笑的吗?葛罗丽亚,看着我!别哭了,亲爱的,你的脖子是我所见过最长的,我是说真的。”
她破涕为笑,但表情仍是扭曲的。
“嗯……你不需要这么说,我们再谈谈婴……婴儿。”
安东尼在地上踱步开讲,仿佛在为一场辩论做暖身。
“简单地说,我们可以生两个小孩,两个有区别而符合逻辑的小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其中一个集合了我们两个最好的特质,你的身体,我的眼睛,我的头脑,你的智慧——另一个则是集我们的缺点于大成——我的身体,你的坏脾气和我的优柔寡断。”
“我喜欢第二个小孩。”她说。
“我真正希望的是,”安东尼接着说,“你可以生两次三胞胎,两组相差一岁,然后我可以对这六个男孩进行实验……”
“我真可怜!”她插嘴。
“……我会把每一个送到不同的国家,接受完全不同系统的教育,然后当满二十三岁时,我会把他们叫回来聚在一起,看看他们长得像谁。”
“让他们的脖子全部都长得像我。”葛罗丽亚建议。
尾声
汽车终于修好,它却成为他们之间无止尽激烈争执的导火线。谁来开?葛罗丽亚该开多快?这两个问题和接下来一贯的相互指责耗尽他们的生命。两人开车到波士特路沿线的乡镇,黑麦镇、波特却斯特和格林威治,去拜访许多朋友,几乎大部分是葛罗丽亚的朋友,她们全体似乎都处于生育儿女的不同阶段,除却这一点,她们其他的生活面也让葛罗丽亚感到相当乏味而焦躁不安。每回拜访不到一个小时,她就会开始烦躁地咬指甲,然后便容易把怒气发泄在安东尼身上。
“我真受不了女人,”她带着些微的怒意呼喊,“到底你还能跟她们聊什么——除了叫‘女士,女士’之外?本来我对婴儿满怀热情,但在看过成打的婴儿以后,我几乎闷得想吐。而且如果他们的丈夫依然保有魅力,每个女孩的反应都不例外地开始嫉妒和怀疑,但如果丈夫也变得平凡,则开始嫌弃他而觉得生活乏味。”
“难道你从来就不想去拜访任何女人吗?”
“我也不知道,她们在我看来从未干净过——从未——从未,只有少数一些人例外。康斯坦丝·萧——你知道,马利安太太,上星期二来看过我们——几乎是唯一的一个。她个子很高,外表不俗又高贵。”
“我不喜欢有人长那么高。”
虽然他们在不同的乡村俱乐部参加过几次晚宴舞会,最后仍决定因为秋天即将结束,天气已不适合他们“外出”做任何活动,即使他们有这个意愿。他痛恨高尔夫;葛罗丽亚也没有特别喜欢,虽然她很能够从一些大学生对她的热情邀请中得到一夜狂欢的乐趣,对于安东尼以她的美貌为傲也感到高兴,然而她也察觉到,当晚的女主人,格兰比太太,显然对安东尼一起来凑热闹的同学亚力克·格兰比感到相当不安。后来格兰比夫妇没有再打过电话,虽然葛罗丽亚表面上一笑置之,但心里着实生了不小的气。
“你看,”她向安东尼解释,“如果我是单身,她就没必要为我的败德担这个心——在她一手自导自演的电影里,她可能视我为吸血鬼。但重点是,要安抚这类人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却是我完全没有意愿去做的……那些猛盯着我看的可爱大一小男生,还有那些愚蠢的恭维!不,我已经长大了,安东尼!”
马利塔镇本身也鲜少提供社交活动。有一半的农场地主组成了一个协会,但参加的人都是老古董,他们是一群迟钝的、头发花白的粗人,坐在豪华轿车的后座到车站去,不论到哪里,他们身旁有时则有妻子随行,她们也是一样的老古董,但体积则比丈夫大了两倍。小镇的镇民是属于特别令人不感兴趣的类型——未婚女性是其中最大的主流族群——她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学校的节庆,而灵魂则像镇上三座教堂禁止进入的白色建筑般严峻无趣。唯一与两人有密切接触的居民,是那个有宽臀部、厚实肩膀的瑞典女孩,她每天来帮他们做家事。她既沉默,做事又有效率,而当葛罗丽亚发现女孩在厨房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得很凶之后,逐渐产生对她不寻常的恐惧,而不再抱怨她准备的食物。由于女孩不可告人而压抑的悲伤,她因此可以继续留下来工作。
葛罗丽亚对于预兆的迷信和她不时迸发的超自然主义信仰,对安东尼来说是个惊奇的发现。除了因为早年与她的比非教母亲相处,耳濡目染了某些情结以外,和遗传了她个性上的过分敏感,让葛罗丽亚容易受到各种心理暗示的影响,她并非容易被人们隐藏的动机所骗,而是倾向于相信任何异常现象的发生,都是由埋在地底的人蠢动不安所造成。在风大的夜晚,他们这栋老房子发出的嘎吱声不绝于耳,安东尼想象是有夜贼带着左轮手枪试图闯入,而对葛罗丽亚而言,则是死去那一代邪恶而喧闹的灵气所致,他们正在为过往的遗憾和失落的家庭的爱进行赎罪。有一天晚上,由于楼下传来两声巨响,安东尼强忍恐惧前去巡视却一无所获,于是两人几乎到黎明前都不敢入睡,以世界历史的考题相互与对方问答。
十月,慕瑞儿到他们家停留了两星期。葛罗丽亚打长途电话给她,而这位肯恩小姐则用一贯招牌的唱歌音调“好————的,我到了会按门铃的!”结束对话。后来,她便带了一大堆流行歌登门拜访。
“住在乡下,你该有个留声机,”她说,“一个小小的维克牌(vic)就可以了——不会很贵的。然后不论什么时候你觉得寂寞,只要轻轻一放,卡罗素(caruso)或爱尔·乔森(aljolson)马上就到你家。”
慕瑞儿老是让安东尼心烦意乱,如跟他说“他是她见过第一个聪明人,她已经厌倦那些肤浅的人”。他很纳闷有谁会为这种女人坠入情网,但他假设要是碰上男人深情的凝视,即使是她,应该也会有温柔和许诺之时。
而葛罗丽亚,在狂热地炫耀过她对安东尼的爱之后,反因注意力移转,呈现一种满足的状态。
之后来访的是饶舌的理查德·卡拉美,对葛罗丽亚而言,那是个痛苦的文学周。等她在楼上以孩子气的睡姿入睡后,他和安东尼长谈他的自我剖析。
“整件事都变得很可笑,有关于我的成功和所有的一切,”迪克说,“就在我的小说出版之前,我努力要把一些短篇故事卖出去,却一直没有成功。然后,就在我的书畅销之后,我重新改写其中的三篇,马上就被以前拒绝我的一家杂志社采用了。从以前开始我就写了很多;直到这个冬天,出版社才因为我的书而愿意花钱买它们。”
“不要把胜利和得宠冠上等号。”
“你的意思是,我写的是垃圾?”他思索,“假如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在每篇文章里灌水的话,其实我并没有。但我也不能预设自己是否每次都不草率。我确实写得比以前快,也似乎不像以前一样想得比较深比较多。也许是因为我丧失跟人对话的机会,现在你结婚了,而墨瑞则去了费城。我失去了以前的冲劲和企图心。这就是太早出名的后果。”
“你不担心吗?”
“担心得要发疯了。我得了一种病,将它称之为造句狂热症,我想症状就像公羊热(buck-fever)一样——当我企图强迫自己时,那种强烈的文学上的自觉便会出现。然而最糟的时候,不是当我想我再也写不出东西,而是我开始质疑到底我的作品是否具有任何价值——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否只不过是个被赞美的文学小丑。”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安东尼说,他以前自以为是的傲慢态度又再度出现,“我很怕你因为作品受欢迎就变成了一个笨蛋。看看你那刊出的什么狗屁不通的对谈……”
迪克十分痛苦地打断他。
“好朋友!别提了。写的人是个年轻女孩——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她一直说我的作品‘很有力’,而我有点被冲昏头,于是发表了许多奇怪的宣言。虽然其中有一些是还算不错的,你觉得呢?”
“噢,当然。例如讲到有智慧的作家是为了与他同一代的年轻人而写作的片段,还有下一段的评论,和未来的导师等等。”
“对,你说的大部分我都相信,”理查德·卡拉美同意,脸上散发朦胧的光彩,“它唯一的错误,就是被公开发表。”
十一月的时候,他们搬回安东尼的公寓,以此为据点,他们去观战耶鲁对哈佛和哈佛对普林斯顿的足球赛,去到圣·尼可拉斯(st.nicholas)的滑冰场,也看遍了所有的戏剧演出,和玩遍所有的娱乐——举凡小型、固定举行的舞会,到少数几家望族的盛大宴会,那是葛罗丽亚的最爱。届时可以看到许多脸上扑了粉、戴假发的奉承者,簇拥在醉心英国事物的贵族身旁,由体型高大的管家在前开路。两人计划在第一年间到国外去,或至少等战争结束以后。安东尼以介绍他列举的书单方式,完成一篇十二世纪却斯特顿的论文,而葛罗丽亚则对于俄国的貂皮大衣做了延伸研究——事实上,这个冬天过得相当舒适,直到比非教的造物主突然在十二月中决定,吉尔伯特太太的灵魂在现有肉体里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于是,安东尼带着伤心欲绝而濒临崩溃的葛罗丽亚回到堪萨斯,以人类的方式向死者致上悲痛之意。
而吉尔伯特先生,在他生命里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变成了真正悲惨的人。那个经年累月被他伤害、等待他使唤的女人,那个扮演他心灵信众的女人,却讽刺地先弃他而去——就在他也快要无法支持她的时候。他再也不能控制一个人的灵魂,让她无聊让她胡说八道,再也不能了。
第二章 座谈会
葛罗丽亚让安东尼心情平静而入睡。看似是所有女人当中最有智慧和最美丽的她,就像是挂在他门口的美丽窗帘,为他挡住刺眼的阳光。在他们结婚的第一年间,他以为,无聊从来就是葛罗丽亚的标志;他总是通过窗帘一成不变的型式看到太阳。
出于一种厌倦感,让两人决定接下来的夏天要返回马利塔,而整个春天,他们都在加州海岸度过。在这金色而令人萎靡不振的季节,两夫妻尽情地消磨时光,慵懒而挥霍地寻求热闹,不时参加他人的宴会,从帕萨迪纳游荡到科罗拉多,再从科罗拉多到圣塔芭芭拉,仅因为葛罗丽亚想要跳不同音乐的舞,或追逐海洋颜色极为细微的变化。出了太平洋以后,迎接他们的是未开化的岩石大陆和同样野蛮的旅店。在午茶时间,他们可能会随意走进一个传统工艺品的市集,此间贩卖一些受到穿马球装游客喜爱的藤编制品,这些人多半来自南汉普顿、森林湖(lakeforest)、新港和棕榈滩(palmbeach)。当海浪在最平静的港湾拍打着、溅起闪亮的水花之际,他们也从这个团体换到另一个,跟那些人一同在车站转车,不着边际地聊着即将来临的快乐,不觉已越过另一个青翠而丰饶的山谷。
一种简单而健康的休闲方式——最好的男人并非那些不讨人喜欢的大学生——他们似乎永远在候选人名单上,争取加入“波赛连”(porcellian)或“骷髅社”(skullandbones)等不计其数的社团;至于女人,个个都是高于平均水平的美女、身材纤细,也许不擅长当女主人,但却是迷人而懂得打扮的客人。在芳香的午茶时刻,他们安静而优雅地跳着精选的舞步,带着某种尊严完成那些已经成为全国歌舞团女郎模仿取笑的舞步。很讽刺的是,美国人无疑最擅长的就是延伸原本孤独的艺术,然后加以丑化,败坏其声誉。
在度过了一个充斥着舞会和挥霍无度的春天后,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发现他们花了太多钱,必须暂时休养生息。他们说这是安东尼的“工作”。几乎就在他们意识到问题前,两人返回了灰屋,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更清楚其严重性:已经有其他情侣在那里过夜、栏杆上的门牌也换了名字,他们同样坐在阳台的阶梯上,欣赏灰绿色的田野和远方墨黑的森林景致。
安东尼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却更加不安,而只有在喝了一些威士忌加汽水后才显得较有活力,至于对葛罗丽亚的态度则是冷淡的,虽然程度轻微得几乎无法清楚察觉。而葛罗丽亚——因自觉到八月就满二十四岁,既期待又感到一种深沉的痛苦。还有六年就要三十岁了!假如她少爱安东尼一点,她对于时间流动的感觉,就会以对不同男人的兴趣来计算,从每个潜在爱人低垂着双眉、坐在发亮的晚餐餐桌前看她的眼神,刻意萃取恋爱的短暂微光。有一天她跟安东尼说:
“我的感觉是,如果我有想要的东西,便会去追求。我总是以这样的态度看待自己的人生。但碰巧我想要的是你,便再也没有空间去容纳其他的欲望了。”
他们只好开车往东走,穿越干枯而奄奄一息的印第安纳州。她翻阅着平常爱读的电影杂志,想要找个聊天的话题,突然间表情又凝重起来。
安东尼皱着眉从车窗往外望。在车道与一条乡间小路的交叉口,一个坐在运货马车上的农夫短暂映入他的眼帘;他嘴里嚼着一根稻草,他们经过这里好几次都看到他,很明显是同一个人,沉默而不怀好意。当安东尼转身看葛罗丽亚,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担心我,”他反对,“要我想象,在某个特定的短暂情境会对其他女人产生欲望,那是有可能的,但要我去拥有她,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认为事情不是那样,安东尼。要抗拒欲望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的方式就是放弃欲望——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但当我想到,如果你碰巧又对别人有感觉——”
“噢,你别傻了!”她大声叫嚷,“这种事哪有什么碰不碰巧的,我甚至连发生的可能性都不能想象。”
他们的对话就结束在这强烈的句点。由于安东尼持续不断地赞美,让有他相陪的葛罗丽亚要比跟别人都来得快乐。毫无疑问,她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她爱他。因此,这个夏天的开始就跟前一年一样甜蜜。
不过,他们的家倒是发生了一个极端的改变。那个冷冰冰的斯堪的那维亚女仆因为做的菜色过于朴素,又以嘲讽的态度随侍在餐桌旁,让葛罗丽亚吃得心灰意冷,她的位置便被一个名叫田奈阪(tanalahaka)的日本人所取代,他做事极端有效率,随时留意主人的传唤,即使只叫他的姓田奈,也会马上响应。
田奈的身材特别矮小,即使在日本人中也相当罕见,但却多少有些天真地自认为是一个四海为家的好男儿。从他离开“具技茂仁木”(r.ggugimoniki)的职业中介所、抵达他们家的第一天,田奈把安东尼请入房间,展示旅行箱里收藏的宝贝。里面包括为数可观的日本明信片,每张都不厌其详地向他的雇主解释,如数家珍,当中有一半的照片很明显源自美国,只不过制造者谦虚地省略印刷上拍摄者的名字和邮寄格式。接着他拿出的是自己手工做的工艺品——一件宽松的美式长裤和两套纯丝的内衣,他把安东尼当成密友,悄悄告诉他后者预定的用途。再则是一个质感相当精美的复制版画,画中人是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但田奈却言之凿凿,认为这是某个日本人。最后则是一把笛子;也是自己做的,现在坏了不能演奏,他很快会在近期内修好它。
在这些繁文缛节结束后(安东尼推测这是日本人的民族性使然),田奈开始用他破碎的英文冗长地阔论主人和仆人的关系,安东尼大概了解的意思是,田奈过去都为上流的富有家庭工作,却总是和其他仆人产生摩擦,因为那些人太不诚实。他们很热烈地讨论“诚实”这个字,事实上是彼此争论得面红耳赤,因为安东尼顽固地坚持田奈想说的是“大黄蜂”,甚至还说到不论田奈嗡嗡讲话的声音和手臂挥动的样子,都与模仿黄蜂无异。
四十五分钟后,安东尼终于得以脱身。田奈友善地保证下一次他们也会聊得很愉快,到时他会谈“日本人的习俗”。
这是田奈在灰屋里的饶舌序曲——而且他也履行了承诺。虽然他勤劳又正直,却极端使人厌烦。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有时,在他的嘴喋喋不休之际,他咖啡色的小眼睛会流露出一种看似与痛苦极为相近的神情。
星期天和星期一下午,他读着报纸上的漫画专栏。其中一则里画的是一个滑稽的日本男管家,让田奈乐不可支,虽然他强烈主张那个男主角的脸像美国人,但在安东尼看来,分明就是个东方人。田奈读报的困难在于,虽有安东尼的协助帮他把最后三格的生字拼出来,而他注意力之集中,完全符合康德(kant)的批判标准,以至于拼完后三格就忘记到底第一格的内容在讲什么。
六月中,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庆祝结婚周年的方式是“约会”。安东尼在门口敲门,葛罗丽亚则飞奔过去请他进来。然后,两人双双坐在沙发上一起回忆彼此帮对方取过的昵称,重燃过去的爱火。然而这个“约会”却成为一道分水岭,自此他们的夜晚不再安祥,而是充满了悔恨的激情。
六月接下来的日子里,恐惧睥睨葛罗丽亚,攻击她,惊吓她,使她原本开朗的灵魂倒退回半个世代以前。而后恐惧又慢慢地淡出,退回到它的源头,那无法透视的黑暗——残酷无情地啃噬着她的青春。
事情是发生在靠近波特却斯特的一个小乡村的火车站,过程充满了戏剧性。车站一整天都没什么人,像个大草原曝晒于尘土飞扬的黄色阳光下,原原本本暴露于城市乡巴佬的眼前。这种人是乡下人中最令人讨厌的类型,他们与大都会比邻而居,学到的是都市人廉价的精明机智却没学到风雅。一大群像这种两眼血红、可厌如受到惊吓的牛群的乡巴佬,成为事件的目击者。在他们困惑而不明事理的心中所得到的朦胧印象,最粗略的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猥亵的笑话,而最细腻的,则是“羞耻”;在此同时,这件事也象征了光明开始从两人世界中淡出。
一整个夏日酷热的下午,安东尼在亚力克·马利安的家闲坐喝威士忌,而葛罗丽亚则和康斯坦丝·马利安去海滩俱乐部游泳,在条纹的遮洋伞下做日光浴。葛罗丽亚躺在柔软而温暖的沙滩上性感地伸展身体,照例晒黑她的腿。接着,四个人又聚在一起,间或吃点三明治;然后,葛罗丽亚起身,用洋伞拍拍安东尼的膝盖吸引他的注意力。
“亲爱的,我们该走了。”
“现在?”他不太情愿地看着她。对他而言,在那一刻,没有什么事比在阴凉的阳台上喝甜威士忌酒消磨时光还重要,何况还可以跟男主人漫无边际地聊天,回忆一些已被遗忘的政治选举的花招。
“我们真的得走了,”葛罗丽亚重申,“我们可以搭出租车到车站……走吧,安东尼!”她下令,专制的意味更加浓厚了。
“喂喂……”马利安的长谈被迫中断,用传统的方式表达反对,他刻意重新为安东尼再倒满一杯威士忌,起码也要十分钟的时间才能喝完。然而在葛罗丽亚恼怒催促“我们真的必须走了”的情况下,安东尼于是一饮而尽,移动脚步,向女主人深深地鞠躬道别。
“看来我们‘必须走了’。”他优雅地说。
片刻之后,他随着葛罗丽亚沿着花园小径行走,夹道是高耸的玫瑰花丛,她的洋伞轻拂过六月茂密生长的树叶。她真是太不体贴了,当他们抵达大路时,安东尼想,他感觉自己的情感受到伤害,认为葛罗丽亚不该打断这么单纯而无害的乐趣。威士忌为他缓和且厘清心中的不安,并让他想起她这种专断的态度也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是不是经常只要她的洋伞一挥动,或眼睛眨一下,他就得乖乖放弃自己的快乐呢?他原本单纯的不情愿逐渐转为恶意,像一个无法抗拒的泡泡在他体内膨胀,他一言不发,倔强地强忍想要指责她的欲望。他们在旅店前搭上一辆出租车,车行沉默地开往小火车站……
然后安东尼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是向这个冷淡而不为所动的女孩宣示他的意志,以庄严的努力来获得他一直想要而不可得的支配权。
“我们去巴尼家坐坐,”他看也不看她地说,“我现在不想回家。”
——巴尼太太,就是拉凯尔·杰瑞尔,在距红门几里远的距离有个夏天避暑的地方。
“那里我们前天才去过。”她简短回答。
“我确信他们会很高兴看到我们的。”他自觉这个理由并不充分,在一股倔强的支使下,他又补充,“我想去巴尼家看看,我一点也不想回家。”
“噢,我一点也不想去巴尼家。”
顿时他们彼此对视。
“怎么了,安东尼,”她恼怒地说,“现在是星期天晚上,有可能他们家里有客人一起共进晚餐,为什么我们偏要在这个时候过去——”
“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待在马利安家?”他说出内心话,“当我们玩得正高兴的时候,为什么突然要回家?他们还要我们留下来吃晚餐。”
“他们必须这么说。钱给我,我去买票。”
“我不会给的!我现在根本没心情去挤那热死人的火车。”
葛罗丽亚在月台上跺脚。
“安东尼,你现在的样子根本就是个醉鬼!”
“正好相反,我清醒得不得了。”
然而他嘶哑的声音却无意间泄漏了真实,葛罗丽亚非常确定他在说谎。
“假如你是清醒的,你就会给我钱去买票。”
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晚,安东尼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葛罗丽亚一直都很自私,她从以前开始就很自私,而未来也将继续自私下去,除非他把握此时此地向她宣告,自己才是她的主人。这次的情况是所有情况的缩影,她只为了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就剥夺了他快乐的权利。他的决心更加坚定,瞬间变成一种阴郁愠怒的恨意。
“我是不会上火车的,”他说,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巴尼家。”
“我不去!”她大吼,“如果你真的要去,那我就自己一个人回家。”
“那就去啊。”
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向售票口;就在此时,他想起她身上还有一点钱,而这种结果并非是他所想要也必须要的胜利,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
“喂!”他低声含糊地说,“你不可以自己走!”
“我当然可以——哎哟,安东尼!”这声惊呼是她企图摆脱他而发出的,但他则抓得更紧。
他看着她,双眼收缩,带着恶意。
“让我走!”她愤怒地大喊,“假如你还有任何绅士风度的话,你就应该让我走。”
“为什么?”他当然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抓住她,但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既困惑又对自己的骄傲不甚有自信。
“我要回家,你懂吗?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我走!”
“不,我不要。”
她的眼睛因愤怒而燃烧。
“你现在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吗?”
“我说你不可以走!你永远都这么自私,我真的很厌倦了!”
“我现在只想回家。”两行愤怒的眼泪自她的眼睛夺眶而出。
“现在你只要照着我说的话去做。”
慢慢地,她直起身来:她回头的样子流露出无限讥嘲。
“我恨你!”她低沉地吐出这句话,就像毒液从她咬紧的牙间喷出,“噢,让我走!噢,我恨你!”她企图将手猛力抽出,但他立即又抓住她另一只手。“我恨你!我恨你!”
因目睹葛罗丽亚的愤怒,他犹豫不决的个性出现了,但又觉得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过去他就是太常在关键时刻退缩,以至于她心中总是为此鄙视他。噢,现在她也许会怨恨他,但事情过后她便会赞美他这次展现的支配力。
即将进站的火车发出警告的气笛声响,像通俗的悲喜剧一样摇摇晃晃地接近他们,反射出蓝色的光芒。葛罗丽亚用力挣扎想要脱身,从她嘴里吐出的话,比《创世纪》还要古老。
“噢,你不是人!”她啜泣,“噢,你不是人!噢,我恨你!噢,你不是人!噢……”
在车站月台,往来的乘客开始转身对他们侧目;火车低沉的轰隆声清晰可闻,音量逐渐增高为嘈杂的噪音。葛罗丽亚加倍挣扎,然后停下所有动作,站在原地全身颤抖,眼眶发热,对这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束手无策。
在蒸气充斥和刹车的摩擦声之下,传来她低沉的声音:
“噢,如果这里有其他男人在我身边的话,你就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噢,你这个懦夫!”
安东尼沉默,全身颤抖,却仍紧抓住她不放,清楚意识到眼前有许许多多的脸孔,好奇却冷淡的,像梦的阴影,正在看他。然后,铃声响起,机器启动撞击有如身体的疼痛,浓烟齐喷,在天际留下轨迹,缓慢加速前进,在一阵噪音和灰烟迷漫下,乘客的脸孔拉成直线状从眼前经过、离开,变得无法辨识——突然间,只剩下西斜的夕阳,和渐行渐远的车行声有如远方的惊雷。他放开她的手,他获胜了。
现在,如果他想要的话,他可以大笑,测试已经完成,而他以暴力遂行了自己的意志。在胜利抬头之际,就是慈悲出现之时。
“我们在这里租车,开回马利塔吧。”他自我控制良好地说。
葛罗丽亚回答他的方式,是用双手抓住他的手,举起来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他的大拇指。他几乎感觉不到痛;看着血流如注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拿出手帕包扎伤口,这也是在他预料当中属于胜利的一部分——挫败的一方免不了需要发泄怨恨——而像这样的程度还算是轻微的。
她啜泣着,几乎已没有眼泪,却是极度深切而痛苦的。
“我不走!我不走!你——不能——命令——我——走!你已经——你已经扼杀我所有对你的爱,和尊敬,而若我身上还残存任何一丝一毫,也将在离开这个地方以前全部死去,噢,只要我一想到你对我出手……”
“你要跟我一起走,”他粗鲁地说,“有必要的话我会把你扛起来带走。”
他转过身,向一辆出租车招手示意,告诉司机开往马利塔。司机走下车,将车门打开,安东尼面向他的妻子,咬紧牙关说:
“你要上车吗?——还是要我把你放进去?”
葛罗丽亚终于屈服上车,她压抑的啜泣里包含无限的痛苦和绝望。
一路上,天光逐渐灰暗,葛罗丽亚蜷缩在车里座位一角,沉默不语,间或发出一两声没有眼泪和绝望的啜泣。安东尼瞪着窗外,他的心思沉闷地回想刚才发生的变故。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葛罗丽亚最后的哭泣像一组和声,在事发之后回荡于他矛盾而骚动不安的心房。他应该是对的——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却只是个可怜的小东西,虚弱而沮丧,遭到高于她承受范围的羞辱。她洋装的袖子被扯破了;洋伞也丢了,被忘在火车的月台。他想起这是她特地穿上的新衣,早晨当他们出门时,她还曾经为此骄傲不已……他开始纳闷,是否有认识他们的人目睹了事件的经过,在他耳际,她的哭喊持续再现挥之不去:
“若我身上还残存任何一丝一毫对你的爱,也将在离开这个地方以前全部死去……”
这句话令他感到迷惑,令他更加担忧。这个葛罗丽亚缩在一旁,看起来似乎角落是再适合她也不过了——那个骄傲的葛罗丽亚已不见踪影,也不是任何他认识的葛罗丽亚。
他自问,她说的话是否可能成真,他不相信她会停止爱他——这件事,当然,是不须怀疑的——然而问题是,如果葛罗丽亚失去了她的骄傲,她的依赖,她纯真的自信和勇气,到底还是不是那个他所心仪的女孩?这个耀眼的女人之所以珍贵而迷人,是因为她能够完全地、成功地做她自己。
这是他有生以来醉得最严重的一次,醉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喝醉了。当他们回到家,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心仍为刚才自己做的事而抑郁挣扎,无法自已。
午夜一点过后,无法合上眼入睡的葛罗丽亚,穿过显得特别安静的房屋大厅,推开安东尼的房门。先前他因为窒闷而将窗户打开,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的浓浊气味。她在他的床边站了一会儿,身穿男孩子气的丝质睡衣,衬托她修长、精致而优雅的身材——然后她纵身投向他,发狂似的抱着半睡半醒的他,她的热泪滴落在他的喉间。
“噢,安东尼!”她哭得很激动,“噢,我最亲爱的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然而到了次日,他一大清早就到她的房间,跪在床前,像个小男孩般地哭泣,仿佛他的心已碎了。
“昨天晚上,”她嘶哑地说,手指拨弄着头发,“似乎,你所深爱的那个部分的我,那个值得了解的部分,所有的骄傲和热情,都已经死了。我知道剩下来的自己依然会爱着你,却永远没办法跟以前一样了。”
不过,即使在当下,她也很清楚这件事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忘,生命即是如此,甚少对人迎头痛击,而是慢慢地消磨。经过那个早晨后,这件事便从来没有再被提起过,而这深刻的创伤也经由安东尼的手逐渐痊愈了——如果真要说有胜利者的话,那应该是属于某种更黑暗的力量,它才是最后的赢家,而非他们两人。
尼采式的插曲
葛罗丽亚的独立个性,就像她所有真诚而发自内在的特质,刚开始都是难以察觉的。然而,一当她注意到安东尼为发现所发现时,它便几乎成为一种行为上的惯例。从她所说的话,可以大胆假设,她所有的精神和活力,都用于极力肯定一个负面法则“什么都不必在乎”为真。
“不要在乎任何事情或任何人,”她说,“除了我自己,及我的延伸,和安东尼你。所有生命都依循这个法则而行,就算不是,至少我自己是那样认为的。没有人会为了我做任何事,除非他们因此而得到满足,所以我也很少为他们做什么。”
当葛罗丽亚说这些话时,她正置身于全马利塔最有教养的女士家的阳台。然而话才说完,她便发出一声奇怪的呼喊,晕倒在阳台的地板上。
女士扶着她,开她的车把葛罗丽亚送回家。一般都认为,算算葛罗丽亚也应该要怀孕了。
她躺在楼下的长沙发上,温暖的白日在窗外悄悄流逝,余光轻触着阳台廊柱上的玫瑰。
“这中间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对你的爱,”她呜咽地说,“我珍视自己的身体是因为你认为它是美丽的,而我这样的身体——也是你的——却要让它变得丑陋、曲线全无吗?我完全无法忍受。噢,安东尼,我真的不是因为怕痛。”
他极力抚慰她——却是徒劳。她继续说:
“然后,结果是我的屁股因此变宽了,人也变得苍白,我的好气色将永远不再,头发也失去光泽。”
他双手插在口袋,来回在地板踱步,问:
“确定会这样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最恨妊娠了,随你怎么说。我想,以后我还是会有个小孩的,但却不是现在。”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躺在地上哭。”
她的啜泣渐停,从满室的昏暗中获得平静的慰藉。“把灯打开,”她恳求,“最近日子过得好快——似乎六月特别是——这样——当我还小时,觉得时间比较长。”
灯光的开关打开,顿时,窗外和门外仿佛垂下了柔软的深蓝色丝质帘幕。她的苍白,她的沉静,现在已没有悲哀也没有喜悦,唤起了他的同情。
“你希望我有小孩吗?”
“对我而言没有差别,也就是说,我是中立的,如果你怀孕,我有可能会感到高兴,如果你没有——那么,也没什么不好。”
“我真希望你可以下定决心选一个!”
“假设是你来决定。”
她轻蔑地看着他,不屑回答。
“你以为凭你那发光的尊严,就可以跟全世界的女人有所不同?”
“我能怎么做!”她愤怒地大喊,“对她们而言无所谓尊严不尊严,而是生存的一个借口,这是她们唯一擅长的一件事,但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侮辱。”
“嘿,葛罗丽亚,无论你怎么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至少保持一点风度。”
“噢,不要对我发脾气!”她呜咽。
他们彼此互换一个无言的眼神,没有特别的用意,却充满了压力。然后安东尼从柜子取出一本书,跌坐在椅子上。
大约半小时以后,她出声打破弥漫在整个房间如焚香般的沉重僵局。
“明天我会开车出去拜访康斯坦丝·马利安。”
“好啊,我也要回泰瑞镇去看祖父。”
“你知道,”她又说,“不是因为我害怕——不管是这件事还是其他任何事,我只是想忠于自己,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同意。
实际的男人
亚当·帕奇,由于以一种虔诚的态度憎恨德国人,每天以战争新闻为他的精神粮食。他的墙上用别针贴满了地图;桌上则堆满了各式图集方便他随时取用,有《世界大战照片史》(photographichistoriesoftheworldwar)、官方说法,和战地特派员及士兵甲、乙、丙的《个人见闻》(personalimpressions)。有好几次安东尼去拜访祖父时,他的秘书爱德华·萧妥沃兹,过去是帕奇家在霍博肯(hoboken)地区的“机械工”,现在则以一种正当的义愤填膺姿态出现,却仍同样地碍眼。老人对每份报纸都加以抨击,完全不知疲累为何物,把每一篇以他的角度看值得保留的专栏剪下来,把它们塞进近乎爆满的档案夹。
“那么,你最近在做什么?”他和蔼地问安东尼,“无所事事?嗯,我想也是,整个夏天,我就一直想着要坐车到处走走,顺便去看你。”
“我在写作,你不记得我寄过论文给你——就是去年冬天卖给《佛罗伦萨人》的那本?”
“论文?你从来没寄过论文给我。”
“不,我有。我们还聊过。”
亚当·帕奇温和地摇摇头。
“不,你没有。你从来没寄过任何论文给我。也许你以为自己寄了,但我却没有收到。”
“这,你还读过呢,爷爷,”安东尼坚持,有一点被惹恼了,“你读了,而且还提出不同的看法。”
老人突然间想起一切,然而他表现出来的反应,只有双唇半开,露出成排的灰色牙床而已。亚当用绿色的老眼看着安东尼,犹豫到底要坦承自己的错,还是要继续圆谎。
“这么说你在写作,”他迅速说,“呃,为什么你不四处采访,写写这些德国人?写些真实的东西,写这些正在发生的事,写些大家读得懂的文章。”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战地特派员的,”安东尼持反对意见,“你必须先在报社有门路,让他们愿意买你的报导,我不可能当个自由撰稿人,花自己的钱到处跑。”
“我可以赞助你,”他的祖父出乎意料地提议,“我会让你成为正式的特派员,要什么报社随你选。”
面对这个想法,安东尼有些畏缩——几乎在同时他也开始考虑其可能性。
“我——不——知道——”
到时他必须离开葛罗丽亚,她用整个生命在渴望着他,包容着他。葛罗丽亚现在有困难。啊,这件事是不可行的——然而——他想象自己穿着卡其服,倚墙而立,就像所有的战地特派员的站姿,拿着一根有份量的拐杖,肩膀上顶着档案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英国人。“我需要时间考虑,”他坦白地说,“您对我真是宽大仁慈,我会回去想一想,再告诉你我的决定。”
在回纽约的路上,他全神贯注地思索这件事。过去他的脑中曾闪过一些念头(那是所有被一个强势而心爱的女人控制的男人都曾想过的),幻想自己置身于一个更为阳刚、考验更残酷的世界,必须时时与抽象的思想和战争搏斗。在那里,葛罗丽亚的拥抱,将等同于一个偶遇的情妇所能提供的温暖,寻求时没有热情,很快就将她遗忘……
当他在中央车站搭上通往马利塔的火车时,这些他陌生的群众幽灵正聚集在他的身旁。车内相当拥挤;他刚好找到最后一个空位足以容身,就在几分钟后,他的目光无意间触及座位身旁的男人,他看到一个厚重的下颚和鼻子,有弧度的脸颊和小而眼袋明显的眼睛。一瞬间,他认出这个人是约瑟夫·布洛克门。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半欠着起身,微感到窘迫,伸出手来问候彼此。然后,仿佛是要完成应有的礼仪,他们俩人都微微地笑了。
“呃,”安东尼不知该谈论什么,“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随即他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懊悔,便继续补充:“我不知道你也搭这条路线。”然而,布洛克门却先发制人,心情愉悦地问:
“你的妻子好吗?……”
“她过得很好。你呢?”
“好极了。”他的语气特别强调那些字的庄严感。
在安东尼看来,与去年相比,布洛克门又增添不少威严。原本激昂的外表已经不复见了,他似乎终于“成功”了。加上他的穿着打扮也变得合宜,原本略显滑稽的领带品味,现在也换成稳重的暗色风格,而他的右手手指,也拿掉以前慎重其事地戴着两个厚重的戒指,甚至连指甲都修剪得相当干净。
这种威严也表现在他的个性。他身上那个杰出旅行商人的光环已经隐没,不再刻意逢迎别人(层次最低的是讲一些不入流的笑话),于此不免令人想象,经济上的不虞匮乏,使他得以傲视人群;不再汲汲营营于人际关系,使他懂得什么叫缄默。无论如何,这些转变给予他的是威严,而不是虚胖,在这样的布洛克门面前,安东尼的优越感开始动摇了。
“你记得卡拉美,理查德·卡拉美?你们见过一次,某个晚上。”
“我记得,他那时正在写书。”
“他把书卖给电影翻拍,电影公司那边有个负责剧本,名叫乔丹的人跟他一起工作。然后,当迪克看到自己订的剪报时,感到非常恼怒,因为有大半的电影评论写的都是,‘威廉·乔丹(williamjordan)《激情的恋人》的威力’,一点也没提到迪克的名字。你会以为是这个乔丹一人构思并独立发展完成的作品。”
布洛克门点头理解。
“此类合约大部分都言明,原作的姓名权会归出资者所有。卡拉美现在仍继续创作吗?”
“噢,是的,写得很勤,都是些短篇小说。”
“那很好,很好……你经常搭这条线的车吗?”
“大约一星期一次,我们住在马利塔。”
“是吗?那可真巧!我一个人住在寇斯·寇柏(coscob),不久之前才买的房子,离你大概只有五里的距离。”
“请你务必有空来看我们。”安东尼对于自己所表现的殷勤也感到惊讶,“我相信葛罗丽亚看到老朋友一定也会很高兴。随便你问镇上哪个人都知道我们房子在哪里——我们已经住了两年了。”
“谢谢。”然后,仿佛是要回报安东尼先前的礼貌,他问:“你的祖父最近好吗?”
“他过得很好。我今天才跟他一起吃午饭。”
“他真是个伟大的人,”布洛克门庄严地说,“他是美国人民的典范。”
惯性的胜利
安东尼发现,他的妻子深深躺在吊床里,满足地享用她的柠檬水和番茄三明治,一边和田奈愉快地聊着他那复杂难懂的话题之一。
“在我的国家,”安东尼认出这是他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所有时间——人们——吃米——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吃,不能吃没有的东西。”要不是他的国籍这么明显地表现在外在,别人还会以为他所有关于故乡的知识,都学自于美国小学的地理课本。
当这位东方人的谈兴好不容易被压下来打发回厨房之后,安东尼疑惑地看着葛罗丽亚。
“没问题的,”她宣称,笑得很灿烂,“连我自己都很惊讶,何况是你。”
“真的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他们又恢复原来的融洽气氛,因这新生的轻松感而喜悦。然后,他告诉她可能有机会到国外去,他因为太过难为情而无法拒绝。
“你的意思呢?你可以坦白告诉我。”
“安东尼,你是怎么了!”她的眼睛满是惊讶,“你会想去吗?没有我在身旁?”
他的脸色变得阴沉——然而从他妻子的问题,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她的手臂已经环绕着他,虽然甜蜜,却也扼杀了其他的可能。早在两年前他就在广场饭店的那个房间里考虑过类似的决定了,现在的他,早已过了做这种梦的年纪了。
“葛罗丽亚,”他说谎,语带包容地说,“当然,我并不想去,我只是想,也许你也可以跟着去当护士或做些什么。”但他心下模糊地质疑是否他祖父会考虑到这一点。
当她微笑,他又再度理解到她是多么地美丽,一个会发光的女孩,拥有奇迹似的朝气和高贵的眼睛,她对他的建议给予热烈的响应和拥抱,将它高举成为照耀她生命的太阳,全心沐浴在其温暖的光线下。她勾勒出一幅蓝图,定为战地的冒险之旅,为此而兴奋不已。
晚餐之后,她开始对这个主题感到厌倦,而呵欠连连。她不想再说,只想读一点《潘洛德》(penrod),整个人摊在长沙发上直到午夜昏然睡去。然而安东尼,在他温柔地把她送回楼上后,却仍没有入睡,细细思索白天发生的事,隐隐对她生气,又觉得不满。
“我将来要做什么?”早餐时他说,“我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但总是在担心我们的未来,根本无法有效率地享受闲暇时光。”
“对,你是应该要做点什么,”她承认,欣然同意而带着玩笑的口吻。此类讨论已并非第一次,然而经常当安东尼成为对话的男主角时,她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加以回避。
“对于工作,我并非基于道德和良心上的谴责而觉得必要,”他继续说,“可是,祖父可能明天就死,或也许再活个十年,在这期间,我们必须赚钱养活自己,但现在能证明我们谋生能力的,就是一辆破车和几件衣服,还有一间一年只居住三个月的公寓,和这间就算我们不住也没有别人要的老房子。我们太常感到无聊,但我们认识的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他们群聚在加州无所事事度过整个夏天、穿着运动服等待家族某人死亡之后的遗产,而没有试图去看看别人在做什么。”
“你怎么变了那么多!”葛罗丽亚批评,“以前你曾说,你不明白为什么美国人不能悠闲度日的。”
“别提了,那是因为当时我还没结婚。我的头脑可以高速运转,然而,现在它却像个生锈的齿轮,迟钝到什么也无法思考。事实上,我认为假使自己没有遇见你,我应该已在某个领域小有成就。然而,你却让悠闲变得如此微妙而吸引人……”
“噢,这么说都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没有。只是,现在我已经二十七岁,而且……”
“噢,”她恼怒地打断他的话,“你让我觉得好烦!说的好像是我在阻碍你的前途!”
“我只是在跟你讨论,葛罗丽亚。难道我就不能谈……”
“我以为你应该够坚强到可以处理……”
“……但如果跟你有关就不能……”
“……你自己的问题不要牵扯到我。你说要去工作说了那么久,我大可以轻松地花更多钱,但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不管你有没有工作我都爱你。”她最后一个字说得如此温柔,就有如细雪轻轻飘落到坚硬的地面。然而在当下,他们都听不进对方说的话——彼此都忙于尽可能精准而完美地各自表述立场。
“我有在工作——做了不少。”安东尼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但说出这么不成熟的话实在有失鲁莽。葛罗丽亚笑了,其意义介于高兴和嘲弄之间;她痛恨他的诡辩,却又同时欣赏他的冷静。即使他长久以来都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她也从来不会因此责备于他,因为她从来就相信世上没什么事是值得去做的。
“工作!”她讽刺地说,“噢,你这只傻鸟!你这爱吓唬人的东西!工作——对你来说,工作就是不断整理桌子和调整灯光,努力把一大堆铅笔削尖,还有说‘葛罗丽亚,不要唱歌!’和‘叫田奈走远一点,不要让他靠近我’,和‘你来听听我写的开头’,和‘我不会耽误太久的时间,葛罗丽亚,所以你自己先去睡,不要等我’,和大量消耗茶或咖啡。这就是全部。一个钟头内,我听到你的铅笔停止涂写,一过去看,只见你又拿出一本书,说正在‘查阅’数据,然后就开始阅读,再来就是打呵欠——接着就上床,却又因为喝了太多咖啡因,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两个星期后,同样的事情又再度重演一次。”
安东尼费了很大的力,才维持住一丁点尊严。
“你有点夸大其词了。你该死的很清楚《佛罗伦萨人》用了我的论文——由于它的发行量不小,这篇文章已经引起许多人注意。还有,葛罗丽亚,你是最了解的,这可是我不眠不休一直工作到清晨五点才写完的。”
她陷入沉默,如同交给他一条绳索。要是他自己不拿来勒死自己,他肯定也无路可走。
“最起码,”他无力地总结,“我想要当个战地特派员,这个意愿是不会改变的。”
而葛罗丽亚也是如此。他们俩个都有意愿——都是渴望的;他们向彼此发誓证明。于是,当晚便以无限感伤、悠闲的重要性和亚当·帕奇恶劣的健康状况,及爱情的无价,作为这一天的脚注。
“安东尼!”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葛罗丽亚从二楼栏杆叫道,“有人在门口。”
安东尼正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于面南的阳台上晒太阳,听到她的声音,他缓慢踱步到房屋的前门,看见一辆外国车,车型庞大而醒目,停踞在小路尽头有如一只巨大而忧郁的昆虫。一个穿着软绸西装,戴着相称的软绸帽的男人,正对他挥手致意。
“嗨,我在这里,帕奇。刚好经过附近,就顺便来探望你。”
他是布洛克门;跟往常一样,他的语调似乎又有些微的改进,给人更加自在的感觉。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安东尼提高声音对着一扇藤蔓缠绕的窗户喊:“葛——罗——丽——亚!我们有客人来了!”
“我正在洗澡。”葛罗丽亚有礼貌地叫道。
两个男人相互交换会心一笑,心知肚明她的借口又得逞了。
“她马上就下来,我们到外面阳台来,要来点什么喝的?葛罗丽亚总是在洗澡——每天至少要三次。”
“可惜她不是住在海湾。”
“我们负担不起。”
由于安东尼是亚当·帕奇的孙子,布洛克门总是以此作为固定的开场白,让气氛轻松缓和。在交谈了十五分钟的丰功伟业后,葛罗丽亚现身了,充满朝气地穿着上过浆的鲜黄色洋装,创造清新有活力的气氛。
“我想靠电影成为成功的风云人物。”她宣称,“我听说玛丽·彼克福德(marypickford)一年就赚进一百万。”
“你也可以,你知道的,”布洛克门说,“我认为你可以当个成功的电影明星。”
“安东尼,你同意吗?如果我演的是纯真不世故的角色?”
对话继续进行,间杂以不自然的沉默。安东尼纳闷,对他及布洛克门两人而言,这个女孩曾经是他们所见过个性最活跃、令人精神振奋的人——而现在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就像涂了太多润滑油的机器,没有冲突,没有恐惧,没有兴高采烈,如同厚厚上了釉的搪瓷娃娃,安全地与那个被恐惧笼罩的大陆隔绝,却也同时丧失了体会死亡和战争、忧郁的情感和高贵的野蛮的乐趣。
再过片刻,他就会叫田奈过来,然后他们就会张嘴灌饮欢愉而味美的毒药,只需片刻,就能令三人重拾儿时的快乐与兴奋,在那个纯真年代,人群中每一张脸都在发光,重大的决策也以高远目标为考虑的标准……生命不过就是这夏日午后,再也别无所求;一阵微风轻拂着葛罗丽亚洋装的蕾丝立领;阳台慢慢地引发烘焙了睡意……他们似乎未能免俗地感动,却不再有任何因迫切的浪漫需求而生的行动。即使葛罗丽亚的美渴求狂野的感情,渴求沉痛,渴求死亡……
“……下星期任何一天,”布洛克门对葛罗莉雅说,“看这里……拿着这张名片,他们会为你试镜,大概拍个三百尺,他们就能判断你的表现了。”
“星期三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打电话来,我会陪在你身边……”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迅速地跟他们握手——然后他的车子沿着那条路在烟尘中逐渐缩小为一个幻影。安东尼困惑地面向葛罗丽亚。
“这是怎么回事,葛罗丽亚!”
“我只是去试个镜,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安东尼,只是试个镜而已,无论如何,星期三我一定得去。”
“但这么做是很愚蠢的!你又不想进入电影圈——终日在摄影棚和廉价的歌舞女郎混在一起虚度光阴。”
“人家玛丽·彼克福德也虚度了不少光阴。”
“又不是每个人都是玛丽·彼克福德。”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反对我去试镜。”
“我是反对,因为我痛恨演员。”
“噢,你让我觉得好烦,你能想象,我在这该死的阳台打瞌睡的日子有可能充满刺激吗?”
“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在意。”
“当然我是爱你的,”她不耐烦地说,很快将话题转回到自己身上。“只是我实在很痛恨看到你懒散地躺在那边,嘴里却又说你应该去工作。或许,如果哪天我真的踏入电影圈,顺便也可以激励你振作起来去做点什么事。”
“你只不过是想追求刺激而已,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或许你说得没错!但这种追求本来就很自然,不是吗?”
“那么,我告诉你,如果你去演电影,那我就去欧洲。”
“噢,那你去啊!我不会阻止你的!”
在她表明不会阻止他之际,同时也被自己悲伤的眼泪所溶化。两人一起率领感伤的大军——由言语、亲吻、爱意和自责组队而成。他们没有达成任何协议,这是必然的结果。最后,在强烈迸发的感情驱使之下,两人都坐下来写信。安东尼写给他的祖父,葛罗丽亚则写给布洛克门,最后的胜利者是惰性。
七月上旬的某一天,整个下午都待在纽约的安东尼回到家,对着楼上呼喊葛罗丽亚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响应。他猜测她正在熟睡,于是便走到餐室,打算吃一块小三明治。然后看见田奈坐在厨房的餐桌,面前放着各式各样的零星小物件——有雪茄盒、小刀、铅笔、罐头的盖子和一些纸张,上面写满精密的数字和图表。
“你在搞些什么啊?”安东尼好奇地询问。
田奈礼貌地露齿微笑。
“让我来告诉您,”他热切地大声说,“我告诉您——”
“你在做狗屋吗?”
“不,先生。”田奈又再度微笑,“我做打字机。”
“打字机?”
“是的,先森。我想,所有时间我都在想,躺在床上也在想打字机。”
“你在想自己做一台,嗯?”
“等一下,我告诉您。”
安东尼斜倚着水槽,津津有味地吃着三明治,一面轻松地。田奈连续张口闭口好几次,仿佛在测试这个器官的效能,然后飞快地说:
“我已经想——打字机——有,噢,许多许多许多许多东西。噢许多许多许多。”
“许多按键,我懂。”
“不——噢?对——按键!许多许多许多许多字母,就像a-b-c。”
“没错,你说得对。”
“等一下,我告诉您。”他扭曲脸孔,费了极大的劲想要表达:“我已经想——许多字——结束很相同,像i-n-g。”
“你答对了,它们有一大堆。”
“所以——我让——打字机——快起来。不用打那么多字母……”
“这个想法很棒,田奈,节省时间,你将因此而致富,只要按一个键,就会打出希望你会有好结果。”
田奈轻蔑地笑着。
“等一下,我告诉您……”
“帕奇太太人在哪里了?”
“她出去了。等一下,我告诉您……”他再次扭曲脸孔做准备动作,”我的打字机……”
“她去哪里?”
“你看——我做的。”他指着桌上的一大堆垃圾。
“我问的是帕奇太太。”
“她出去了。”田奈再次向他确定,“她会在五点回来,她说。”
“到村里去吗?”
“不是。她午餐前就走了,跟布洛克门先生一起。”
安东尼惊跳起来。
“跟布洛克门先生一起出去?”
“她五点回来。”
安东尼一言不发离开厨房,田奈令人不快的“我说”还回荡在身后。这就是葛罗丽亚所谓的刺激,老天!他紧握双拳,一瞬间,他的尊严攀升到无可比拟的高度,他走到大门边向外看;眼前看不到任何一辆车,他的表显示,离五点只剩四分钟,凭着怒气而生的一股动力,安东尼猛冲向小径的尽头——跑到路的转弯处距离大约有一里之远,仍不见任何车子的踪影——除了——但那是一部农人的廉价小汽车。然后,为了掩饰自己做出这丧失尊严的追查,他又冲回家的避难所,速度跟来的时候一样快。
安东尼在客厅来回踱步,开始预演一场生气的说辞,准备等她回家时派上用场——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他可能以此为开头——不,这句话听起来太像流行用语,“这就是你所谓的巴黎!”他必须是有尊严的、受伤的和悲痛的。不管怎么说——“当我必须养家、整天在这个炎热的城市东奔西跑时,你做的就是这个吗?难怪我无法写作!难怪我不敢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以外!”现在他正扩充内容,摩拳擦掌地准备。“我要告诉你,”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他停顿,仿佛对这几个字似曾相识——然后他恍然大悟——这是田奈的“我告诉您”。
然而安东尼既不笑,也不觉得自己很荒谬,在他狂暴的想象中,时间已经超过六点——七点——八点,而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布洛克门因为发现了她的无聊和不快乐,于是游说她跟他一起到加州去……
——此时在前门一阵喧闹声响起,听到一声愉悦的“喂喂,安东尼”!他颤抖地起身,看着她飞奔过小径而感到微弱的快乐,布洛克门跟在她身后,手上拿着帽子。
“亲爱的!”她高喊。
“我们去做了一趟很棒的小旅行——几乎走遍了全纽约州。”
“我该回去了,”布洛克门几乎马上就说,“真希望我来的时候两位都在家。”
“很抱歉刚好我不在。”安东尼冷冰冰地回答。
当他离去后,安东尼感到有些犹豫。恐惧已从他的心中消失,而之所以有那些防卫感,其实在伦理上也算有正当存在的理由,因为葛罗丽亚解除了他的不安。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他刚好在午餐前来家里拜访,说他要去葛瑞森谈事情,希望我可以陪他一起去。他看起来是这么寂寞,安东尼。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开他的车。”
安东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头脑累了——因无事而疲累,也因所有事而疲累,因他从未选择要承担的世界的重量而疲累。安东尼又跟往常一样陷入徒劳无功的无助状态,此类个性尽管都有其说辞,但其中有一部分却是难以言传的,而他似乎只继承到此一人类失败的大传统——也就是,意识到死亡的无能为力。
“我想我并不在意。”他回答。
人必须对这些事心存包容,而葛罗丽亚因为她的年轻,她的美丽,理应拥有某些合理的特权。然而,由于他无法理解,所以才会饱受折磨。
冬天
她翻过身来背朝上,在大床上静静躺着,看着二月的冬阳以其逐渐稀微的光,缓缓从窗棂挨进到室内。有一度,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前一天发生过的事;然后,回忆就像一个悬吊的钟摆,开始敲打自己的故事,每一次摆动,时间的负担就加重一回,直到她过往的生命全数返回再现。
现在,她可以听见安东尼在她身旁艰难地呼吸着;她可以闻到威士忌和香烟的味道;她注意到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肌肉;当她移动身体,感觉到的疲劳并非由一个复杂的动作引起——而是整个神经系统的总动员,仿佛尽全力在催眠自己表演人体极限的动作……
她走到浴室刷牙,以摆脱口中那令人难忍的味道;然后站在床边,聆听邦斯在大门外用钥匙开锁的叮当声。
“醒一醒,安东尼!”她尖声说。
她爬回床上躺在安东尼的身边合起眼睛。
依稀在她的回忆中,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跟雷西夫妇的对话。雷西太太曾问,“确定你们不需要我们帮忙叫出租车吗?”而安东尼则回答,他们应该可以自己走到第五街没有问题,然后两人都试图要鞠躬告别,但动作鲁莽——然后突然整个人跌到门口一堆空牛奶瓶上。那里起码堆放了大概两打以上的空瓶,在黑暗中张嘴而立。她设想这些牛奶瓶若能出声解释自己为何置身此处的话,应是平实而不会花言巧语的,或许它们是被雷西家传出的歌声所吸引,急忙赶来好奇地张大嘴想看热闹,嗯,但得到的却是最糟糕的待遇——即使她和安东尼似乎永远不会起身,但这些小东西还是倔强地滚来滚去……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找了一辆出租车。“我的里程表故障了,你们要回家,车钱总共一块半,”出租车司机说。“噢,”安东尼说,“我是小佩基·迈克法兰德,假如你现在下车,我会把你打到站不起来。”……当下,司机便把车开走,留下两人在原地。后来,他们必定找到了另一辆车,因为现在两人都回到了公寓……
“现在几点?”安东尼起身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如一只猫头鹰般精光闪闪。
很显然这是一个修辞性的问题。葛罗丽亚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为什么她理应知道现在的时间。
“天啊,我不行了!”安东尼无力地自言自语。他又跌回床上,靠着枕头休息。“这真是报应啊!”
“安东尼,昨天晚上我们最后到底是怎么回家的?”
“出租车。”
“噢!”然后,停顿了一下,“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
“我不知道。似乎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今天是哪一天?”
“星期二。”
“星期二?希望如此。如果今天是星期三,那我就得在那白痴的地方开始工作了。应该是早上九点,还是什么鬼时间。”
“问问邦斯。”葛罗丽亚无力地建议。
“邦斯!”他叫唤。
这个声音精神抖擞而清醒——仿佛从两天前那个已逝去的世界传来。邦斯踩着小碎步从大厅过来,出现在半明暗的房门边。
“今天是哪一天,邦斯?”
“先生,二月二十二日,我想。”
“我是说一星期的哪一天。”
“星期二,先生。”
“谢谢。”
邦斯停顿了一下:“请问要用早餐了吗?先生?”
“嗯,对了,邦斯,上早餐前,可不可以先送一壶水放在床边?我觉得有一点渴了。”
“好的,先生。”
邦斯神情恭敬清醒,退出房间往走道而去。
“今天是林肯的生日,”安东尼冷冷地断言,“还是圣瓦伦泰或其他人的生日。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场疯狂的派对?”
“星期天晚上。”
“祷告之后吗?”他故意讽刺地说。
“我们坐小马车横越整个镇,而墨瑞和他的驾驶整夜都没睡,你不记得了吗?然后我们到家后,他还试着做一些培根料理——材料是厨房里剩下来的,颜色已经焦黑,但墨瑞仍坚持这是‘名满天下的炸肉条’。”
他们都笑了,虽然发自内心却笑得有点辛苦,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在赭红色的浑沌晨光中,回味先前一连串发生的事件。
这次他们在纽约停留的时间将近四个月,因为乡间的天气自十月下旬起就变得很冷。今年他们放弃不到加州,部分是因为缺乏资金,部分则是打算要到国外去,因为先前看似没有终结的战争,预估应该在这年冬天暂告结束。最近以来,他们的收入已难以弹性地调度,而不足以负担一时兴起的奢侈享乐。安东尼杂乱无章地花费许多时间,做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账目表,而大量删减“娱乐、旅游等”的预算,尽可能去摊平以前过度支出的亏空。
他记得有一次跟他最好的朋友墨瑞及理查德去参加“派对”,后两人免不了要多负担超过他们自己那份的费用,他们会出买戏票的钱,会争着付晚餐的账单,对他们而言,这些举动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过去,迪克因为天真的个性和永远说不完自己的事,使他成为团体中最有趣、也是最接近青少年的人物——就有如宫廷的小丑。可是,情况再也不是这样了。现在经常有钱的人是迪克,而变成安东尼尽全力娱乐大家——除了少数狂欢喝酒且可以签账的派对例外——到第二天早晨,安东尼就会一脸肃穆,语带讽刺地重述前晚发生之事,保证“下次一定会更加小心”,反而令葛罗丽亚相当不快。
自出版《激情的恋人》两年间,迪克已赚进超过二万五千元的收入,大部分都在最近。由于电影工业对情节需求若渴,小说家的效益出乎意料地开始发酵膨胀。每写一个故事,他就可以获得七百元的报酬,在当时,电影界非常喜欢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他还不满三十岁——若每个故事又为电影设计充分的“动作”(如接吻、枪战和牺牲),还可以多赚一千元。他的故事相当多样;它们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生命力和原创的技巧,然而却没有一个可以跟《激情的恋人》媲美,其中有好几个安东尼认为根本就是便宜货。关于这点,迪克严肃地解释,是为了要拓宽他的观众层。从莎士比亚到马克吐温,有哪一个在文学史上享有永恒地位的作家,他所诉求的对象不是同时下至凡夫走卒、上至王宫贵族呢?
虽然安东尼和墨瑞都不同意他的说辞,葛罗丽亚则要安东尼向迪克看齐,尽可能多赚一点钱——不管怎么说,这才是唯一最重要的……
至于墨瑞则到费城工作。他的身材变得比较结实,隐隐成熟了些,看起来更彬彬有礼了。每个月他会返回纽约一两次,他们四人便结伴出游,吃完晚餐后就到戏院,接着再去看富丽秀,或者,在永远保持好奇心的葛罗丽亚的怂恿下,到格林威治村的一个地下酒吧冒险,此处以喧嚣一时但随即烟消云散的“新诗运动”而恶名昭彰。
到了一月,经过无数次与他沉默妻子的自说自话后,安东尼决定,无论如何要在这个冬天“找点事来做”。他希望能因此取悦祖父,多少也了解一下自己是否喜欢。在打过数通半社交性的询问电话后,安东尼发现,雇主对一个只想“尝试做几个月左右”的年轻人,毫无任何兴趣。由于他是亚当·帕奇的孙子,不论到哪里都受到明显的礼遇,但现在老人已经过气——他刚开始以“压迫者”成名,接着就变成提升人民道德的标竿,然而亚当声名最盛之时,却是退休前二十年的事了,安东尼甚至发现,有几个年轻人还以为亚当·帕奇去世好几年了。
最后,安东尼只好去寻求祖父的忠告,得到的结果是,他应该进入证券公司当业务员,安东尼并不喜欢这个建议,但最后决定接受。在考虑过所有可能的情况后,纯粹靠灵活手腕操作金钱仍是有吸引力的,不像制造业想来就令人难忍其枯燥乏味。他考虑过去报社工作,却认定不规律的工作时间并不适合他这个已婚男人,何况,在他心中仍存有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象自己成为某家有份量的周刊评论的编辑,例如《美法商业周刊》(americanmercuredefrance),或锋芒毕露的制作人,负责讽刺喜剧和巴黎风的音乐闹剧的演出事宜。然而,要进入后者的门路似乎是职业秘密。从事写作和表演的人们,似乎是依循某一条迂回而隐密的高速公路泅泳而入,若要上杂志很明显是不太可能的,除非你已经先被其中一家报导过。
因此,最后通过祖父的介绍信,他走进美国圣地大楼(sanctumamericanum),里面坐着威尔森、汉默尔和哈迪合伙企业(wilson,hiemerandhardy)的总裁,在他“干净的桌面”上,签署雇用合约。他即将在二月二十三日起开始工作。
为了庆祝这值得纪念的时刻,他们于是计划了这为时两天的狂欢,因为他说,当他开始工作后,平常周一到周五就必须早起。墨瑞·诺柏从费城过来,原本目的是去见某个跟华尔街有关的人(刚好,他没见到这个人),而理查德·卡拉美则是被他们半劝半骗过来的。星期一下午,他们屈尊莅临一场泪水泛滥的上流社会婚礼,而整个活动到了晚上画下句点:葛罗丽亚打破她一天固定喝四次鸡尾酒的习惯,让大家如酒神的使徒般享受前所未有的畅饮和欢愉,她还展现对芭蕾舞步的惊人知识,也坦承所唱的歌,是当她还是纯真的十七岁时跟家里的厨子学的。整个晚上,在大家不时的要求下,葛罗丽亚不断重复唱着那些歌曲,表现出毫不做作的欢愉,而安东尼非但不以此为恼,还相当欣赏这项新鲜的娱乐方式。此外这一夜令他们难忘的——是墨瑞与一只死螃蟹的冗长对话。墨瑞拽着绑着绳子的螃蟹满场跑,不管螃蟹是否了解二元论;还有第五大道上静默而难忘的阴影注视下两辆马车的竞赛,最终结束于中央公园如迷宫般的黑暗中。再来,就是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打给那一对热心的年轻夫妇——雷西先生和太太——的电话,接着就是那堆倒塌的空牛奶瓶堆。
现在是早晨——他们要计算花在俱乐部、商店和餐厅的账单总和,要把滞闷的前室打开加以通风,赶走潮湿污浊的烟酒味,收拾玻璃杯的碎片和清理脏污的椅子布面和沙发;让邦斯把西装和洋装送去清洗;最后,拖着他们疲惫而狂热犹存的身体,和低落萎靡的精神,去吹吹二月的冷空气清醒一下,那么生命便得以继续下去,到了隔天早上九点,就会有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到威尔森、汉默尔和哈迪合伙企业去报到。
“你记不记得,”安东尼在浴室大声说,“当墨瑞终于在一百一十街下车,扮演交通警察指挥车流前进或后退吗?那些人一定以为他是个私家侦探。”
每回忆一件事,两人都笑得无法遏抑,他们过度兴奋的神经无论对高兴或沮丧的反应,都是相同的敏锐和聒噪。
葛罗丽亚揽镜自照,纳闷她的脸为何仍如此明亮照人、气色清新——似乎她看起来气色从未那么好过,虽然她的胃和她的头都疼痛得很厉害。
白日缓缓流逝。安东尼去找他的经纪人用债券质借现金,搭上出租车之后才发现口袋里只剩下两块钱现金。这些钱如果改搭地铁是够用的,然而在这个特别的午后,他自觉可能无法忍受选择大众交通工具。当出租车跳表的金额达到他的上限,他就得下车走路前往。
存着这个念头,他的心思恍惚进入一个异想的白日梦……在梦境中,他发现里程表的数字跳得太快——司机不诚实地动过手脚把表调快。他保持沉默抵达目的地,然后冷淡地向司机伸手要回该他的钱。对方作势要打,就在他的手要举起来的同时,安东尼抢先以重重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当司机再度站起,安东尼迅速避开,结结实实地击中对手的太阳穴,啪的一声将他掠倒在地。
……现在他人在法院。法官裁决判罚款五元,他却没有钱可缴。法院是否可以接受他的支票呢?噢,可是法院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嗯,他请他们打电话回他的公寓,就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他们真的这么做了。是的,接电话的是安东尼·帕奇太太——然而,她怎么知道这个在警察局的人就是她的丈夫?她怎么知道呢?就让警官问她是否还记得牛奶瓶的事……
他匆忙地倾身向前,轻敲玻璃。出租车才走到布鲁克林桥,但里程表的金额已跳到一元八十分,而安东尼是从不忘记给十分小费的。
稍晚他回到公寓,葛罗丽亚也出过门——逛街购物——现在睡着了,蜷缩在沙发一角,双手抱着牢牢锁好的皮包,她无忧无虑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个纯真的小女孩,而紧压在她胸前的那个包包,就像是孩子的洋娃娃,给予她烦扰而孩子气的心灵深刻而无尽的慰藉。
命运
要到这个派对后,特别是葛罗丽亚从中体悟到的部分,他们的生活方式才开始产生决定性的转变。不要在乎昨天:这光明正大的态度原本只是葛罗丽亚个人的信条,现在则进而扩大成为他们所作所为及其后果的慰藉和正当理由。不再说抱歉,不再哭着忏悔,两人依循相互尊敬的清楚原则对待彼此,并尽可能狂热而持续地追求片刻的欢愉。
“没有人会在乎我们,除了我们自己,安东尼,”有一天她说,“如果要我假装自己觉得必须对世界负责,这是很荒谬的。至于担心别人会怎么看我,说真的我根本没感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当我还小,在舞蹈学校上课时,我被很多小女孩的妈妈批评,而那些小女孩都不如我那样受欢迎,所以我总是把批评当成嫉妒的证明。”
这段话的起因,是由于一晚在密西根大道举行的四人派对:马利安夫妇和他们两人。康斯坦丝·马利安认为她当晚的表现太过于兴奋,于是第二天她邀请葛罗丽亚共进午餐,以“像老同学的立场”忠告她的行为有多可怕,却反而令葛罗丽亚产生反感。
“我告诉她我一点也没感觉,”葛罗丽亚跟安东尼说,“亚力克·马利安有点像是理想化的波西·沃寇特——你记不记得在热泉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他认为对康斯坦丝表现敬重的方式,就是把她丢在家里,让她成日与裁缝、小孩和书籍为伍,不然就是带她参加那些温和无害的派对,原本可能充满各种乐趣,最后却总是变得死气沉沉。”
“你跟她说这些?”
“我当然说了。我还告诉她,其实她真正反对的,是我玩得比她还开心。”
安东尼为她鼓掌喝彩。他非常以葛罗丽亚为傲,因为在派对中,她从来不会在其他女人面前失色,因为男人总是成群在她身边喧闹取乐,却从来不会有越轨的念头和举动,纯粹只欣赏她的美丽和她的活力所带来的温暖。
这些“派对”逐渐成为他们主要的乐趣来源。他们的爱情依旧稳定,也仍对彼此保持高度的探索兴趣,只是,随着春天渐近的脚步,他们发现晚上待在家里是一种束缚;书本不是真实生活;想要两人单独在一起的老魔法也早已丧失效力——代之而起的是,他们宁愿出门去看一出无聊的音乐喜剧,或与他们感到最最无趣的朋友一起用餐,只要那里还有足够的鸡尾酒,交谈的内容就不至于变得完全令人无法忍受。一些在学校或大学里已结婚的朋友,和形形色色的单身男人,当这些人需要欢乐和为聚会增色时,很直觉地就会想到这对夫妻,因此,两人几乎从没有一天没接到邀约的电话说,“不知你们今晚有什么安排。”太太们,通常都很怕葛罗丽亚——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众人的焦点,她受到丈夫们的热烈欢迎,虽天真无邪却仍令人心神不宁——这些事情本能地引起她们对她的强烈不信任,更由于葛罗丽亚从来不对任何女人的友善加以响应,使妻子们更加紧张。
在二月那个约定好的星期三,安东尼准时到威尔森、汉默尔和哈迪合伙企业的豪华办公室报到,听取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卡拉许多模糊其词的指导。卡拉梳了一个大胆的金黄色庞帕度头,宣称自己是助理秘书,他的口气好像在说,这是一个需要特别能力的职位。
“这里的人可分为两种,慢慢你就会发现,”他说,“那边的人是助理秘书或会计,他们在我们的档案里是记录在这里,年纪多半不超过三十岁。到了四十五岁左右,他们的名字会升到那里,通常这样的人大概就停留在四十五岁做的职位直到退休。”
“那如果有人三十岁就做到四十五岁的位置了呢?”安东尼礼貌地问。
“噢,那他就会继续往上爬,你看。”他指着文件上方一列协理的名单,“或他会成为总裁或秘书或财务主管。”
“那么在这里的这些人呢?”
“哪些?噢,这些是理事——资本家。”
“我懂了。”
“现在有些人,”卡拉继续说,“以为决定一个人起步的早或迟,在于他是否有大学文凭,但他们是错的。”
“我懂。”
“我也有;我是巴克雷夫毕业的,一九一一年那一届。然而当我出社会到华尔街工作,我很快就发现在这里能帮我的,并非从大学学到的不实用的东西,事实上是我还必须努力忘掉它们。”
安东尼按捺不住好奇,想知道到底他在一九一一年的巴克雷夫大学学到的“不实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想象也许是裁缝什么的,这个怪念头在接下来的对话期间,一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看到在那边的那个人了吗?”卡拉指着一个看起来还年轻、有着美丽灰发的男人,他座位的椅子有桃花心木的扶手。“他是艾林格先生,一级副总裁,历经大风大浪,看遍世事冷暖;受过良好的教育。”
安东尼试图打开心灵去想象财金界的浪漫传奇,却是徒然;对于艾林格先生他唯一能联想到的,是游走在大型书店里,购买放在墙上的皮面精装书,如撒克里(thackeray)、巴尔扎克、雨果和吉朋(gibbon)的作品。
整个潮湿而奄奄一息的三月,安东尼都在学习推销术。由于缺乏热情,他反而有能力观察到周遭的忙乱和喧嚣,奋力却徒劳地在一个难以理解的目标周围打转,且实现的都不是自己,而是敌对者,如弗里克先生和卡耐基先生耸立在第五街的豪华大楼就是成功的铁证。要想象这些自命不凡的副总裁或会计,有一天会变成“优等人才”的父亲,如他在哈佛所认识的那些人,总感觉有些不太协调。
他在楼上的员工餐厅吃午餐,对于自己的“上进”总带着一种不安的怀疑。头一个星期,他看到许多年轻职员,他们之中有些很精明,有些则涉世未深,刚从大学毕业,相当纳闷他们是否怀抱着过于不实的梦想,希望在悲惨的三十岁来临前,可以挤进位居要职的狭窄行列。在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中,穿插的对话内容,在本质上说的也几乎是同一件事。有人讨论威尔森先生怎么累积财富,汉墨尔先生用的是什么策略,而哈迪先生的手腕又是如何等等。另一人则联想到一些老调牙却永远令人屏息的传奇轶事,某些外行人如何在华尔街一夕致富,他们有的是“屠夫”、“吧台酒保”,或“天啊,连一个该死的送信小弟也能成功”!接着,有人开始谈论最近的投机炒作,争辩到底是要冒一年获利十万的风险,还是只要两万就能满足。
先前就有一个助理秘书把所有的储蓄都拿去投资伯利恒钢铁公司,他所创造的辉煌奇迹,及辞职信的自大说辞(时间是今年一月),还有刻下他正在加州兴建的豪宅,是办公室百谈不厌的话题。这个人的名字已被套上神话的光环,成为美国梦的成功象征和追求的目标。小道消息还说——曾有一位副总裁忠告他要抛空持股,老天,但他按兵不动,甚至还继续加码,所以“现在看看人家多有成就!”
很显然地,这就是生命在此所呈现的样态——传奇性的成功眩惑所有人的眼睛,诱人的吉普赛水妖用微薄的薪水,和象征他们永恒成功的天文数字,来迷惑他们,令他们满足。
然而对安东尼来说,这些论述却是十分可怕的。他觉得若要在这里出人头地,那么成功的念头必定会限制和扼杀他的心智。在这一行要达到顶尖,他以为其中最核心的因素,在于他们相信自己在做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其他的事物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两样,自信和投机主义凌驾于技术性知识之上;显而易见的,越专门的工作职阶越低——所以,为了达到效率分工,就让技术专家留在最能发挥的基层就好。
平常时间的晚上,他原本打算留在家不出门的决定并没有如期实现,因此白天大部分的工作时间,他的头都感到如生病般疼痛欲裂,而早晨地铁拥挤的喧闹也长在耳际挥之不去,如来自地狱的铃声。
然后,他便很突然地辞职了。就在一个星期一,安东尼整天躺在床上不起来,直到夜晚。由于被周期性的沮丧情绪完全征服,他于是写了一封信给威尔森先生,坦承他觉得自己对这份工作适应不良。跟理查德·卡拉美看完戏回家的葛罗丽亚发现安东尼人在大厅,无言地瞪着天花板,他表现出的沮丧和挫折,是他们结婚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葛罗丽亚希望他能把心中的不满宣泄出来,这样她才能据此严厉地责备他,因为她的气也不少。然而,他看起来却是极端地悲惨而可怜,让她心软,跪在他面前抚摸他的头,安慰说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他们相爱,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克服的,就像他们结婚的第一年。安东尼开始对她冰凉的手和她温柔如在耳边吐气的声音有所响应,他的心情完全回复了,甚至还有点兴奋地对她诉说他未来的计划。在上床前他甚至感到一丝悔意,虽然没有表现出来,觉得自己寄出辞职信的动作过于仓卒鲁莽。
“即使当所有事情都看似很糟,你也不能就这么相信,”葛罗丽亚曾经说过,“那只不过是你自己个人主观判断的结果,并不全是真的。”
四月中,他们收到来自马利塔房地产经纪人的一封信,鼓吹他们再继续续约灰屋一年,租金则小涨一点,并随信附上新的合约方便他们签署。过了一个星期,合约和信仍放在安东尼桌上没人理会,他们一点也不打算回马利塔住,也受够那个地方了,之前的夏天他们都在无聊中度过。此外,他们的车况也恶化成一堆患忧郁症而喋喋不休的废铁,而以他们目前的收入,也不可能再买一辆新的。
然而,在一次历时四天、陆陆续续有十几个人来参加的狂欢派对上,他们竟然还是签了约;更可怕的是,他们不仅在合约书上签了名,还寄出去,随即,两人仿佛听到房子如娼妓般邪恶的胜利笑声,正舔着自己发白的肋骨,准备要将他们活生生吞噬。
“安东尼,租约放到哪里去了?”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惊恐地高声大叫,发现现实的严重性而苦恼,“你放到哪里去了?它本来在这里的!”
然后她知道合约到哪去了。她想起在家中举办的派对最热闹的高潮时刻;她想起房间里有一屋子人,在比较冷场的时候,便无从显示她和安东尼的重要性。于是,安东尼便吹嘘灰屋的优点是多么与众不同,环境又清幽,又多么地与世隔绝,不受任何噪音干扰。接着,曾去灰屋拜访夫妇两人的迪克也加以附和,热情地歌诵它是他想得到最好的小屋,如果他们今年夏天不在那里过,那就太傻了。要灌输他们届时城市是如此炎热不适、而马利塔又是多么凉爽宜人的观念,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安东尼拿起合约在手上疯狂地挥舞,发现葛罗丽亚对此表示愉快的默认,再加上在场人士一致举手表决通过要去灰屋拜访两人的愚蠢决议……
“安东尼,”她哭喊,“我们签了名,而且寄出去了!”
“什么?”
“房子的租约!”
“事情糟了!”
“噢,安东尼!”她的声音极度悲惨。不只夏天,而是永远,他们自筑牢笼,此事根本地动摇了他们的生活平衡。安东尼思索,也许他们可以和那位房地产经纪人再协调,他们不可能再负担两份租金,搬到马利塔意味着放弃他的公寓,这无可挑剔的房间,有精致的浴室,还有他为其挑选的家具和摆设——这是安东尼曾经拥有过最接近家的住所——也伴随他度过生命中最多姿多彩的四年。
然而,他们并没有去跟经纪人协调,问题也不是协调就能解决的。他们是如此沮丧,连讨论要如何好好利用都没有,也没听葛罗丽亚再说任何“我不在乎”的抱怨,便回到灰屋去,体悟到在那里已不再留存青春与爱的痕迹——只剩下那些苦涩而无法互诉的回忆,那是他们永远不愿面对的。
不祥的夏天
那个夏天,灰屋里弥漫着一种恐怖感。它跟随他们而来,如阴沉的裹尸布般笼罩此处,从楼下的房间开始,逐渐往上蔓延,爬过狭窄的楼梯,步步逼近、压迫到他们最私密的睡眠之地。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开始痛恨一个人在楼上独处。她的卧房原本看起来是如此甜美、青春和精致,极适合她粉色的睡衣在椅子和床上来回拖曳行走,现在它却和摆动的窗帘一起窃窃私语:
“噢,我美丽而年轻的夫人,你并非第一个在夏日的阳光下枯萎的佳丽……这里一代代不受爱情眷顾的女人,都曾对着相同的玻璃镜妆点自己,但她们俗气的爱人却恍然不觉……惨绿的青春以最苍白的容颜进驻此处,而后被灰色的寿衣覆盖绝望地离去,在无数个漫漫长夜,女孩们躺在床上无法成眠,因为床铺不断涌出如海浪般的哀愁,与黑暗融为一体。”
终于,葛罗丽亚仓皇从这个房间撤退,胡乱把所有的衣服和药品搬出,宣布要跟安东尼一起睡,借口说她房间的一扇纱窗破了,虫子会进到室内为害。因此,她的房间就被弃守,让给神经最不敏感的客人当客房使用,两人便共享安东尼的寝室梳洗和睡眠,葛罗丽亚觉得这里比较“好”,仿佛安东尼的存在有如消灭者,将所有令人不安的阴影,那些隐身在墙壁里的过去幽灵都加以扫除。
关于“好”与“坏”的区分,两人在生命早期就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但现在又以某种新的形式再度出现。葛罗丽亚坚决主张,来灰屋拜访的人必定要是“好”的,所谓的好,就女孩来说,她必须是单纯而无可挑剔的,要不然,就得要拥有个性和能力。由于葛罗丽亚经常强烈怀疑自己的性别,因此她的判断标准便转化变成看这个女人是否干净。她所谓的不干净,标准相当多样,如缺乏自尊,性格不活泼,其中最重要的是,明目张胆地放浪和乱交。
“女人非常容易堕落,”她说,“远比男人还要简单。除非女孩非常地年轻和勇敢,不然她不可能不具备某种歇斯底里的兽性,便任凭自己往下掉,这种污秽的兽性是狡猾。而男人则不同——我以为这就是为什么在爱情故事中,最通俗的角色是一个男人英勇地迎向毁灭。”
葛罗丽亚比较喜欢男人,特别是那些不动任何邪念单纯尊敬她和陪她玩乐的人——但她的观察力很敏锐,经常她会告诉安东尼,在他的朋友中有哪些只是纯粹在利用他,劝他最好尽快疏远。安东尼习惯和她争辩,坚持那个被她指控的人是个“好人”;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的判断没有她来得正确而精准,记得好像有好几次,他都收到一大堆餐厅待付的账单,且皆由同一个账户所开出。
他们害怕孤独的恐惧远超过其他欲望,于此愿意忍受玩乐的繁琐和麻烦。每个周末,他们家里总有来参加派对的客人,甚至平常的日子也照常举行。周末的派对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当受邀的三四个男人抵达后,喝酒是多多少少免不了的程序,接着是一顿热闹丰盛的晚餐,再搭车到“摇篮海滩乡村俱乐部”。此处几乎已成为他们聚会的必要节目之一,原因在于它的平价和轻松而不拘谨的气氛。此外,在俱乐部里大家不必装模作样,也由于派对在此不须挂帕奇家的名字,无论摇篮海滩里的好事者看到葛罗丽亚整晚多么频繁地在晚餐室喝鸡尾酒,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一般说来,星期六通常结束在醉眼迷蒙中——事实上他们经常必须协助一个烂醉如泥的客人上床就寝。星期天带来纽约的报纸和悄悄从阳台降临的宁静早晨——而星期天下午意味着和其中一两位要赶回城市的客人告别,以及和剩下留宿到隔天的客人再喝酒作乐,度过一个较不热闹但仍迷醉的夜晚。
忠心的田奈,那个生性喜欢卖弄学问和多才多艺的佣人,也跟他们一起回到灰屋来。在这些更频繁造访的客人中,逐渐形成一种关于他的说法。一天下午,墨瑞·诺柏谈到他,说他的真名其实是田能朋(tannenbaum),是个德国派来驻在这个国家的眼线,专门经由威斯却斯特郡(westchestercounty)从事日耳曼人的宣传活动。从此,开始有许多来自费城的神秘信件,指名要给这混淆视听的东方人,收信人叫“艾默尔·田能朋上卫”(lt.emiletannenbaum),信里面的内容是一些隐晦的讯息,署名“参谋总部”,每行下面还装饰性地写些滑稽好笑的日本字。安东尼收到这些信后,总是收起笑容严肃地交给田奈;几个小时之后,安东尼发现这位收信人脸上写满了困惑,在厨房里极度诚恳地宣称,信上的十字型倒钩绝非日本字,里面也没有任何字看起来像日文。
自从有一天葛罗丽亚无预警从镇上回来,撞见田奈正斜躺在安东尼的床上研究报纸之后,她便开始非常讨厌他。本能上,所有仆人都会喜欢安东尼,讨厌葛罗丽亚,而田奈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同时彻底地畏惧她,只有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田奈才会间接以表面上跟安东尼说话,实则知道葛罗丽亚也会听到的方式,表达他的反感:
“派漆太太今晚打算吃什么?”他会看着他的主人说。或者他会批评“美国人”极端自私的性格,而他的方式让人不用怀疑,所谓的“美国人”指的是谁。
然而,他们却不敢辞退他。此类动作是违反他们的惯性原则的,他们容忍田奈,就像容忍坏天气和身体的小病痛,以及上帝神圣的旨意一样——如同他们对每件事都要忍耐,包括他们自己。
黑暗中
七月下旬一个闷热的午后,理查德·卡拉美从纽约来电,说他和墨瑞要过来,顺便带一个朋友来拜访。他们大约五点抵达,已经有点醉意,同行的是一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男人,大约三十五岁,他们介绍叫乔·豪尔,会是安东尼和葛罗丽亚所见过最优秀的家伙之一。
乔·豪尔留着黄色的短须,一路贴着皮肤纠结,他的声音低沉,介于男低音和嘶哑的低语。安东尼跟随在墨瑞身后,提着公文包上楼,进入房间,小心地关起门。
“这个家伙是谁?”他问。
墨瑞笑得很灿烂。
“谁,豪尔?噢,他没问题的,他是个好家伙。”
“是没错,但他到底是什么人?”
“豪尔?他就是个好人,他是王子。”他的笑声更响了,最后变成像猫一样愉悦地咧嘴而笑。安东尼犹豫着是该微笑以对还是皱眉头。
“在我看他实在有点好笑。奇特的衣着,”他停顿,“我很怀疑你们两个昨晚到底在哪里捡到他的。”
“奇怪了,”墨瑞表示,“我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然而,在这句声明之后他又忍不住发出奇怪的笑声,以至于激起安东尼的回嘴:“你这该死的家伙!”
稍晚,就在晚餐前,当墨瑞和迪克喧闹地聊天,而乔·豪尔则沉默地在一旁喝他的酒时,葛罗丽亚把安东尼拉到餐室:
“我不喜欢这个叫豪尔的人,”她说,“我希望他去用田奈的浴室。”
“我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
“嗯,可是我不希望他来用我们的。”
“他看起来像是个单纯的人。”
“他穿的那双白鞋看起来好像手套,我都可以看到他脚趾的形状。噢!他到底是谁啊?”
“你问倒我了。”
“嗯,他们一定是发神经才把这种人带来,这里可不是‘水手救难之家’!”
“他们打电话来时都已经喝醉了,墨瑞说,他们参加的派对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葛罗丽亚气愤地摇头,一言不发回到阳台。安东尼知道她试图要忘记不安,将自己尽情投入享受即将来临的夜晚。
这一天天气炎热,即使到薄暮转入夜时分,热浪依旧从干燥的路面阵阵挥发,有如波纹起伏的云母片。天空晴朗无云,然而在树林远方海湾的方向,隐隐有隆隆声持续作响。当田奈宣布晚餐已备齐,在葛罗丽亚的建议下,大家就省了穿外套的礼节,走进室内。
墨瑞开始唱歌,其他人应和,他们和谐地唱完第一遍。这首歌有两行,让人朗朗上口,歌名叫《亲爱的黛西》,歌词如下:
“我们——已——陷——入——恐慌,
道德——也跟着沦丧!”
每唱一回,气氛就更加热闹,掌声也持续不绝。
“开心点,葛罗丽亚!”墨瑞暗示,“你看起来情绪很低落。”
“我才没有。”她谎称。
“来这里,田能朋!”他转头呼喊,“我帮你倒了杯酒,来啊!”
葛罗丽亚拉住他的手臂企图阻止。
“请别这样,墨瑞!”
“何必呢?也许他晚餐后愿意用笛子为我们演奏一曲。来,田奈。”
田奈露齿微笑,喝干杯子里的酒回到厨房。隔几分钟,墨瑞又为他加满一杯。
“开心点,葛罗丽亚!”他大喊,“看在老天的份上,在场的每个人,大家来让葛罗丽亚开心起来。”
“亲爱的,再来一杯。”安东尼劝诱她。
“来嘛,再喝一杯!”
“开心点,葛罗丽亚。”乔·豪尔轻松地说。
对于他未经允许就直接叫她的名字,葛罗丽亚感到相当排斥,她环顾四周以期发现是否有其他人留意到这个情况。这个字如此轻易地从一个她讨厌的男人嘴里说出,令她非常厌恶。过了一会,她察觉到乔·豪尔又倒了一杯酒给田奈,多少在酒精的作用助长下,她的怒意渐增。
“——有一次,”墨瑞说,“彼得·格兰比和我去洗波士顿的一家土耳其浴,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那里除了业主以外没有半个人。于是,我们就合力把他塞到厕所里,并把门锁上。接着,有个家伙进来想要洗澡,竟以为我们是按摩师,我的天!于是,我们就把他整个人抬起来,连人带衣服都丢进水池里,然后再把他拖上来,平放在板子上,用手掌劈里啪啦地拍打,直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请不要这么粗暴,老兄!’他的声音已有些走调成短促的尖叫,‘拜托!……’”
——这真的是墨瑞会做的吗?葛罗丽亚想。如果说故事的是在场其他人,她早就被取悦了,然而因为是墨瑞,她就觉得他过度吹嘘,神化了他的机智和深思熟虑……
“我们——已——陷——入——恐慌,
道德——”
如击鼓般的雷声淹没了后面的歌声;葛罗丽亚全身颤抖,想要将手上的酒一饮而尽,可是才喝第一口就让她感到恶心,于是就把杯子放下。晚餐结束了,他们转移阵地到大房间去,顺便带着几瓶酒。有人已经把通往阳台的门关上,不让风吹进来,因此,雪茄圆形如触须般的烟雾便在沉闷的空气中弥漫变形。
“谁去传唤田能朋上卫过来!”又是那个讨厌的墨瑞,“来为我们吹一曲!”
安东尼和墨瑞冲进厨房,理查德·卡拉美打开留声机走向葛罗丽亚。
“来跟你这名人表哥跳支舞。”
“我不想跳舞。”
“那我来带你跳。”
他慎重其事地伸出肥短的手臂扶她起身,踏着庄严的舞步在房间回旋。
“放开我,迪克!我的头都转晕了!”她坚决要求。
理查德猛地将她放在长沙发的大堆坐垫之间,赶着到厨房去,大喊“田奈!田奈!”
而后,在没有任何预警下,她感觉有另一双手臂在身上环绕,把她带离沙发,是乔·豪尔,他扶她起身,醉醺醺地想要仿效迪克刚刚的做法。
“放我下来!”她尖叫。
他脆弱的笑容,以及因靠近她而胡碴根根分明的黄色下巴,在在刺激她,令她感到忍无可忍地厌恶。
“马上!”
“我——们——”他开口唱歌,却被迫中断,因为葛罗丽亚的手灵活地改变方向抵住他的脸颊,于此,他只得立刻松手放开她,她整个人跌向地板,肩膀撞上了桌子……
然后,房间似乎到处都是男人和烟雾。踉跄摇晃的田奈穿着白外套,被墨瑞搀扶着吹笛子,发出奇怪而混杂的和音,安东尼听出,那应该是一首日本的火车民谣。乔·豪尔找到一盒蜡烛,拿来变魔术,大叫“倒!”但没有一次成功,而迪克则独自跳舞,在房间内着魔似的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在她眼中,屋里的每样东西,都像是从暗蓝色的四次元空间误闯进来一样荒谬而可笑。
而屋外,风雨则以惊人的速度来袭——在降临前的暂时宁静中,紧邻的灌木丛已开始擦刮房屋表面,而雨滴已经在厨房的锡铁屋顶上喧哗,闪电断续出现,雷声隆隆,有如生铁自白热镕炉洒出。葛罗丽亚看见雨水正喷溅入三面窗户——然而,她却完全无法起身去关窗……
……现在她一个人置身大厅。先前,她已跟他们道过晚安,却没人听到或加以理会。在某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栏杆上头往下窥伺,然而她却不能再回到客厅了——她宁可自己发疯,也不要回到那疯了似的喧闹之中。……在楼上,她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电灯的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照亮满室的闪电明白显示出它在墙上的位置,然而,当那无法穿透的黑暗又再度降临,开关又再度逃出她搜寻的指尖之外,她只好在黑暗中松开洋装和衬裙,虚弱地摔倒在床上还未被雨水浸透的那半边。
她闭上眼,楼下传来那些酒鬼的喧闹,突然间一阵玻璃的破碎声夹杂其中,然后又是另一阵,然后又断续扬起片段不完整的歌声……
她躺在那里出神大约有两个小时——之后她便开始做心算,把时间一小段一小段地拼在一起。又过了很久,她仍意识清醒,根本没有入睡,听着楼下的喧闹声渐息,知道风雨正往西而去,留下欲走还留的阵雨大量洒落在田野上,沉闷无味有如她的灵魂,然后慢慢地,被和缓而疏落的风雨所取代,最后窗外一切恢复沉寂,只剩下间或滑落的温柔雨滴和葡萄藤蔓在风中飒飒摇摆的嬉戏声。她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两方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她被一股欲望纠缠,希望能摆脱滞闷在胸口的压迫。她觉得如果可以喊出来,应该可以将它排除,于是便用力闭紧双眼,试图把这块东西逼到喉咙……然而却没有任何效果……
答!答!答!雨滴的声音并不会让人感到不快——像春天,像她儿时记忆中的一场冷雨,把后院变成可爱的泥浆,灌溉她的小花园,那是她用小小的犁耙、铲子和锄头亲手建造而成的。答——答!就像过去某些雨后的日子,从金黄色即将破晓的天空,斜斜射出一道灿烂的阳光,照耀在湿润而蓊郁的树林,如此清凉,清澈而干净——她的母亲则站在世界的中心,风雨的中心,既安全,又温暖和强壮。她现在好希望母亲在身边,但她已经过世,在一个永远看不到也触不到的地方。而这股滞闷持续压着她,压着她——噢,它压得她好闷!
她全身僵硬起来,好像有人走到门边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她,只有身体微幅地摆动,在稀微不明的光线中,她隐隐可见那人的轮廓,此时所有声音都静止了,只有一片迫人的死寂——甚至连雨滴声都停息了……只有这个人影,不断地晃动,在门口走道晃动,形成一股朦胧而难以言喻的恐怖威胁和欲盖弥彰的不洁感,如同在种过牛痘的皮肤搽上厚厚的一层粉。然而她疲惫的心脏仍不断在胸中跳动,令她确信自己仍活着,承受绝望的打击和威胁……
每一分钟,或说每一分钟前进的脚步似乎无限延长,一阵昏暗开始在她眼前弥漫成形,如同孩子般固执地试图刺穿房门方向的昏暗。下一刻,仿佛某种意想不到的力量将撕裂她的存在……然后,在门旁边的人影——那是豪尔,她认出来,豪尔——他从容地转身,仍轻微摇摆,前后移动,仿佛与那道难以辨识的光合而为一,藉此被引渡到这个世界。
血液又开始在她的四肢百骸流动,重新注入活力。凭着这股精神她坐起身来,奋力移动身体,直到脚碰触到床另一边的地板。她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现在,现在还不算太晚,她必须出走迎向外面的清凉,到外面去,走得远远地,用她的脚去感觉湿润的青草窸窣作响,用她的额头迎接新鲜的空气。葛罗丽亚以机械般的动作奋力穿起衣服,在黑暗中摸索橱柜寻找帽子。她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有东西在她胸口作祟的房屋,让它独自在暗影中徘徊找不到出路。
在极度惊恐中她忙乱地找着她的外套,才摸到袖子,就听到安东尼上楼来的脚步声。她不敢再拖延;他可能不会让她走,甚至,安东尼也是压力的一部分,也是这栋幽灵屋和正在滋生蔓延的无望黑暗的一部分……
然后她穿过大厅……从后面的楼梯下楼,才刚离开,就听到安东尼的声音在她房间响起——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但现在她已经到了厨房,穿越走道开门进入夜的国度。湿漉漉的树被一阵风惊扰,千百滴雨点洒落在她身上,而她则愉快地用灼热的双手迎接,将雨水按压在脸上。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叫声听起来无限地遥远,由于被她刚离开的屋墙包裹而变得低沉而忧郁。她绕着房子走,开始朝通往大路的门前小径前进。当踏上大路的第一步时,她的心情几近狂喜,在黑暗中沿着两旁如地毯般的草皮,小心翼翼地移动。
“葛罗丽亚!”
她的步伐由行走变成奔跑,脚步踉跄,差点被地上一截被风吹断的树枝绊倒。呼叫的声音现在已到了屋外,安东尼在发现卧室里找不到人后,于是就到了阳台。然而,此举却让她决意往前不回头;后面有安东尼,她必须在这暗淡而沉重的天空下继续她的逃亡之旅,强迫自己通过等在前方的沉默,仿佛这是一道有实体的障碍。
她已沿着这条勉强可见的路走了一段距离,大约有半里左右,经过一个孤单耸立的废弃谷仓,黑暗而令人产生不祥之感,却是灰屋和马利塔之间唯一的一栋建筑物;然后她转进一条岔路进入树林,在两排高耸如墙的树干间奔跑,枝叶几乎要触及她的额头。突然,她注意到前方有一条纵向狭长的银色微光,像一把发亮的武器半埋入泥中。等到走近一看,她不禁发出满足的小小欢呼——那是一条积了水的马车车痕,她抬头望向天际,一道光线从裂开的云端射出,原来月亮已经出来了。
“葛罗丽亚!”
她猛地迈步。安东尼在她身后已经距离不到两百尺了。
“葛罗丽亚,等等我!”
“葛罗丽亚,等等我!”
她紧闭双唇以防自己忍不住尖叫出来,并加快脚步。还走不到一百码,树林就消失了,它被延伸向前的小路抛在后方,有如一只被褪下的深色长袜。大约又过了三分钟,她在一片旷野中暂停脚步,看见广阔的前方似有微弱细长的光线交叉闪烁,以一种规律的起伏集中于某个看不见的点。突然,她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那些是许多交缠的电线高高架在河面之上,就像一只巨型蜘蛛的腿,而眼睛则是铁轨转辙处的小小绿灯,一同和铁路大桥指向车站的所在。车站!那里一定有车可以带她离开。
“葛罗丽亚,是我!安东尼!葛罗丽亚,我不是来阻止你的!我的老天,你到底在哪里?”
她不但没有回答,还开始奔跑,小心选择路旁比较高的一边走,不时跳过发亮的小水坑——看起来像不成形状、稀薄不实的黄金。然后她猛地左转进入一条狭窄的马车小路,想要避开地上一个深色物体。当葛罗丽亚停下来探察周遭之际,一棵孤树上传来猫头鹰的悲鸣,就在正前方,一座支撑铁路大桥的支架和登上它的阶梯,清晰可见。车站就在河的那一边。
又有声音传来,令她心惊胆跳,那是火车驶近的声音,如水妖阴郁的诱惑之歌,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重复的呼唤,模糊而遥远。
“葛罗丽亚!葛罗丽亚!”
安东尼必定选择走大路,想到自己可以骗过他,葛罗丽亚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有足够时间好整以暇地等火车经过。
水妖的歌声又再度悠扬响起,已近在咫尺,带着毫无预警的轰鸣和喧闹,一个黑暗而曲折的物体,从远处河堤的阴影而来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夹带狂烈的风啸和铁轨所发出如钟走般规律的震动声,往桥的方向移动——它是一辆电车。在引擎之上,有两个青色强烈的灯,在它们之间形成一道闪耀刺眼的光条,就像放在尸体旁的油灯里燃烧跳动的火焰,短暂地依次照亮逝去的树林,让葛罗丽亚本能地远远退到路的另一侧。光线是微热的——有如血液的温热……车行的卡嗒声迅速地混杂成单一的呼啸,然后变成阴郁而持续延展的长音,火车一味地呼啸,轰隆隆地驶向大桥,一路追逐它投射到肃穆河面上的明亮倒影,接着它迅速缩小,声音逐渐被黑暗吞噬,最后剩下残响的回声,消失在更远的河岸之间。
寂静再度蔓延降临在这湿润的田野;天又下起朦胧的雨丝,转瞬间转为猛烈的阵雨浇淋葛罗丽亚,把她从方才因列车经过而暂时出神的状态唤醒。她迅速沿着斜坡跑下河岸,爬上通往大桥的铁梯,并同时想起这是自己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因而在横越河上铁轨两侧约一码宽的支架时,她心中备感兴奋。
瞧!这样子好多了。她现在置身高处,看见周围的大地,是绵延不绝的开阔田野,由细长的田埂和茂密的树丛粗针大块补缀而成,在月光下显得清冷。在她的右方,沿着倒映灯火的河水(它一路徙迤如蜗牛走过的湿亮轨迹),大约半里远的距离,可望见马利塔的点点灯火;而往大桥另一端的尽头不到两百码远,便是车站的所在,以阴郁的街灯为地标。压迫感已经解除——树尖在她的脚下摇摆,反射青春的点点星光,赶走烦恼的梦魇,她舒展四肢全身,迎接自由的喜悦,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独自一人站在清冷的高处。
“葛罗丽亚!”
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沿着支架飞奔,又跑又跳跃,狂喜地享受肢体灵活运用的轻盈。让他追过来吧——没有什么好恐惧了,不过,她必须比他早一步抵达车站,因为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她很快乐,手里紧紧抓住松脱的帽子,短鬈发在耳边上下晃动,以前她几乎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找回年轻的感觉,然而,今晚是属于她的,这是她的世界。当她走下支架抵达铺木的月台时,她胜利地笑了,开心地往一个有篷盖的铁柱旁冲去。
“我在这里!”她高喊,声音满是喜悦,“我在这里,安东尼,亲爱的——爱担心的老安东尼。”
“葛罗丽亚!”他抵达月台,朝她跑来,“你没事吧?”他到她身边屈膝跪下握住她的手臂。
“嗯。”
“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离开家?”他焦急地问。
“我必须走——有东西……”——她停顿,心头闪过一阵不安——“有东西压在我身上——这里。”她把手放在胸前。“我必须离开,才可以摆脱它。”
“你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叫豪尔的人……”
“他去烦你吗?”
“他到我房门口,喝醉了。我想那时候我大概有点疯了。”
“葛罗丽亚,亲爱的……”
她全身虚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他提议。
她打了个寒颤。
“噢!不,我不能回去,它又会回来压住我。”她的音调又升高像是在哭喊,悲伤地散入黑暗中。“那个东西……”
“我在这——我在这,”他安慰她,把她拉过来靠着自己,“我们不会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现在你要怎么办?就坐在这里?”
“我想——我想离开。”
“去哪里?”
“噢——哪里都好。”
“天呀,葛罗丽亚,”他大叫,“你的酒还没醒!”
“不,我才没有。今天晚上,我一直都没有醉。我上楼,噢,我不知道,大约晚餐后一个半小时……哎哟!”
他无意间触及她的右肩。
“好痛。我好像伤到它。我不知道——有人把我举起来,再摔下去。”
“葛罗丽亚,回家吧,夜很深了,这里又冷又湿。”
‘不行,”她呜咽,“噢,安东尼,别叫我回家!明天我就回去,你先走,我在这里等车,我会去找一家旅馆……”
“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不要你陪我,我想要自己一个人,我想睡觉——噢,我想睡觉。然后到了明天,等你把家里所有的烟味和酒味都清干净,一切都回复原状,豪尔也走了,到那时我就会回家。如果我现在就回去——噢!……”她举起双手掩面;安东尼知道再劝她也是徒劳。
“当你不在时我还很清醒,”他说,“迪克睡在长沙发上,而墨瑞跟我正在讨论,那个豪尔不知道乱走到哪里去了。然后,我开始想到我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看到你了,所以我就到楼上去……”
他的话突然打住,一声呼唤“哈啰,我们在这里”突然从黑暗中传来。葛罗丽亚反射性地跳起来,安东尼也是。
“这是墨瑞的声音,”她激动地高喊,“如果豪尔跟他在一起,叫他们走开,叫他们走开!”
“谁在那里?”安东尼叫道。
“我们是迪克和墨瑞。”两个令人安慰的声音回应。
“豪尔呢?”
“他在床上,睡死了。”
两人的身影朦胧地出现在月台上。
“你和葛罗丽亚在这里搞什么鬼?”理查德·卡拉美带着困倦不解的睡意问。
“那你们两个又在这里做什么?”
墨瑞笑了。
“我要知道才有鬼咧。我们跟着你,前前后后有一段时间了。我听到你去到阳台喊葛罗丽亚的名字,所以我就把卡拉美叫醒,费了不少力气把这件事灌入他的脑中,我跟他说现在有个寻人派对,我们最好去参加。途中他坐在路边,延缓了我的速度,还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依循你身上散发的加拿大威士忌酒香来追踪你的去向。”
在车站低矮的篷下,响起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说真的,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个,我们沿着路一直走,然后突然间就看不到你的身影,看样子你似乎转进一条马车走的小路。隔了一会,有个人向我们招呼,问我们是否在找一个年轻女孩。嗯,我们走近一看,原来是个颤巍巍的矮小老人,他坐在一截倾颓的树干,就好像童话故事里描写的情景。‘她在这里转弯,’他说,‘几乎踩到我,匆匆忙忙好像要去哪里。不久,又有一个人穿着高尔夫球短裤一路过来,追在她身后跑,还丢给我这个。’老人挥一挥手上的一元纸钞……”
“噢,可怜的老人!”受到感动的葛罗丽亚,突然迸出这句话。
“我又丢给他一张一元纸钞又继续前进,尽管他希望我们停留一会,告诉他到底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可怜的老人。”葛罗丽亚悲伤地重复说。
迪克困倦地在一个箱子上坐下来。
“那现在呢?”他强忍睡意问。
“葛罗丽亚心情还很混乱,”安东尼解释,“她跟我要搭下一班车到城里去。”
黑暗中墨瑞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火车时刻表。
“点根火柴来。”
小小的火光在晦暗的背景跳动,照亮四个人的脸,在户外的夜中看起来相当陌生而诡异。
“我看看,两点,两点半——不对,那是傍晚。我的天,现在根本没车,要等到五点半。”
安东尼迟疑了。
“噢,”他嗫嚅,没什么把握,“我们已经决定要待在这里等到车来,你们两个不如回家去睡觉吧。”
“安东尼,你也回去,”葛罗丽亚催促,“我希望你能睡一下,亲爱的。一整天你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游魂。”
“别这样,你这小傻瓜!”
迪克打了个呵欠。
“好极了,你要留下,我们就留下。”
他走出车棚,抬头观测天空。
“总之,今晚的天气相当不错,星星什么的都出来了,各种各样都看得特别清楚。”
“我看看。”葛罗丽亚走到他身旁,另外两人也跟着出来。“我们坐这里吧,”她提议,“我比较喜欢这里。”
安东尼和迪克设法搬来一个大箱子当靠背,再找到一个比较干燥的板子让葛罗丽亚坐。安东尼挨着她身旁,而迪克则费了一点力,翻身坐到旁边的一个大苹果桶。
“田奈在阳台上的吊床睡着了,”他说,“我们合力把他抬进门,放在厨房旁边的炉子烘干,他全身都湿透了。”
“这个矮子真是乱来!”葛罗丽亚叹息。
“大家好啊!”一个阴沉惨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们吓得抬头看,原来是墨瑞,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爬到棚顶上,两只脚悬空坐在边缘,在灿烂的天空作为背景的衬托下,他的轮廓好似一个阴暗而荒诞诡异的怪人像。
“这个场景必定是为此时此刻所设,”他轻声说,一字一句仿佛从无垠的高空飘浮而下,温柔地停降到他的听众身上,“大地理直气壮地用广告板装点铁路沿线,以鲜艳的红、黄色主张‘神是耶稣基督’,然后,又好整以暇地在旁边架设另一个,宣称‘甘特氏威士忌是酒中极品’。”
下面听的三人都温和地笑了,大家都仰着头等待后续。
“我看,星空显然对我嗤之以鼻,”墨瑞继续说,“那么或许我该解释一下我所受过的教育。”
“好啊!说嘛!”
“那么,我要开始喽?”
在众人期待的眼光下,墨瑞对着皎洁微笑的明月,打了一个沉思的呵欠。
“这个,”他开始说,“从婴儿起我就祷告,我储存祷告以对抗未来的邪恶。有一年,我累积一千九百次的‘我向您承认我的罪’。”
“丢一根烟过来。”有人低声说。
一个小烟盒出现在月台的同时,墨瑞也大声下令:
“安静!现在大地一片黑暗,而天空却如此光明灿烂,我即将向你们吐露许多内心话,之前不说,为的保留到像这样的时刻。”
在他之下,一根点燃的火柴从一根烟传递到另一根。声音继续:
“我很善于愚弄上帝。在每次犯错之后我总是马上祈祷,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祈祷与罪的分别。我相信因为人们高喊‘我的上帝’,于是他便得到安全,这证明了信仰是深深根植于人的心中。然后我进入学校。十四年来至少有五十个真诚的人指着古老的明火枪大声对我说:‘这个才是真实的,那些新式的来复枪只是肤浅的赝品。’他们唾弃我读的书和我思考的事,说它们是不道德的;之后风气改变了,他们也改口称他们不屑的事物为‘小聪明’。
“于是我变了,变得谨慎了,从教授到诗人我都加以聆听——斯温伯恩(swinburne)的抒情男高音和雪莱的次中音,以及莎士比亚的首席男低音和全能宽广的音域,丁尼生(tennyson)的第二男低音和偶尔出现的假声唱法,至于米尔顿(milton)和马洛(marlow)则是贝斯男低音。我也倾听布朗宁(browning)的絮语,拜伦的演说,和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独白,至少这么做对我都没有坏处。我对美有了一点概念——足够我了解美与真理无涉——更进一步,我发现伟大的文学传统并不存在;文学传统的不断死亡才是唯一的传统……
“然后我成年了,甘美的幻想世界已离我远去,我的心灵质地已日趋粗俗,而眼睛则变得可悲地锐利。生命就如同大海围绕在我的岛屿周围,而现在,我正在其中泅泳。
“当中的转化是微妙的——它已蛰伏了一段时间,每个人都有可能掉入它隐形而看似无害的陷阱。我的情况?不——我不会尝试去诱惑看门人的妻子——也不会在街上裸奔以证明我的男子气概,当中,热情从来都不在其中——而是热情因此被驯服套上外衣。我变成一个无聊的人——就这样。无聊是活力的另一个名字通常也是一种伪装,总之它变成我所有行动的下意识动机。美已经被我抛在身后,你们明白吗?——我长大了。”他停顿,“我的学校生涯结束了。新的一章正在开始。”
三个安静燃烧的光点显现出听众的位置。葛罗丽亚现在半坐半躺在安东尼的膝上,他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以至于她可清楚听到他的心跳。理查德·卡拉美仍坐在苹果桶上,不时情绪激动,发出微弱的嘀咕声。
“我成长了,踏入爵士年代的领土,瞬即陷入一种混淆视听的状态。在我眼前展开的生活就像是伤风败俗的学校女教师,重新编辑我原本已条理井然的思想。然而,凭着对智慧的错误信仰,我吃力而缓慢地前进。我阅读史密斯,他嘲笑慈悲,坚持嘲讽才是自我表现最高等的形式——而史密斯自己却以光明中的昏暗取代慈悲的说法。我阅读琼斯,他利落地抛弃个人主义——瞧!他仍在阻碍我。我不认为——我是许多伟人思想的战场;但我的角色有如众人垂涎却弱小的国家,任由强国的力量四处席卷。
“我成熟了,我认为自己现在所经历的都是为了让生命更快乐。更确切地说,我解决了长久盘踞在我心中困扰我生命的问题,虽然这也不算是什么不寻常的成就——因为,之后我仍一样气馁而迷惑。
“不过,在浅尝后者的思想后,我觉得已经够了。嘿!我说,经验并不值得累积,对于被动的人来说它并不总是愉快的——对主动的人来说,经验则是一堵必须跨越的高墙。因此,我用我刀枪不入的怀疑态度武装自己,断定我的自我教育业已完成。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我尽可能保护自己,不再涉入任何悲剧和宿命的人文思想,但结果是我连剩下的也失去了。我放弃与爱的搏斗,却换来与寂寞的搏斗;放弃与生命的搏斗,却换来与死亡的搏斗。”
他突然住口以强调此一发现——隔了一会,他打了个呵欠又继续说。
“我以为,之所以有第二阶段教育的开始,除了因为自我的不足外,也有可能是无法满足于某种不可知的终极目标的缘故,而我并没有意识到——如果,真有所谓的终极目标存在的话。这是一个困难的选择,就好像女老师会说,‘我们现在只玩足球。如果你不想参加,那就什么都没得玩……’
“我能怎么做——能玩的时间是那么短暂!
“你知道我甚至觉得,连这种建立在虚构不实的团体所能给予的慰藉,都将我们排除在外。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是主动拥抱悲观主义,紧抓不放把它当作甜美而优于一切的行为准绳,即使沮丧,也不过如同秋天瑟缩在火炉前的忧郁而已?——我不认为我是那样,我远比前述的要温暖,要有活力,也许太多了点。
“对我来说,人活在世上并没有所谓的终极目标,他只是在与本能进行一场荒谬而糊里糊涂的搏斗——藉由神圣而伟大的偶然,本能引领我们飞近她的脸庞。她发明各种方式阻止次等种族前进,使剩余的更加有力以满足她更高的——或者,让我们这么说,她更多的乐趣——也许依然出于无意识和偶发的动机。而由于受到天赋启蒙的激励,我们则寻求各种方式去压抑她。在这共和国度,我看见黑人开始与白人融合——目前在欧洲,由于有三四个民族分裂,正面临严重的经济不景气,如果他们能够相互包容,或许就能够拯救危机,促成繁荣。
“我们创造了一个耶稣基督,他能同等对待受社会排斥的人——而现在,这些人的后代是这块土地的盐巴。假如有人能从中吸取教训,让他来领导我们。”
“反正,从生命只能学得到一个教训。”葛罗丽亚插嘴,不是刻意唱反调,而是感伤地表示赞同。
“是什么?”墨瑞尖锐地问。
“就是生命中没有任何教训可学。”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墨瑞说:
“年轻的葛罗丽亚,美丽而残酷无情的女士,才初次以哲学的眼光看世界就已经超过我努力追求才获得的领悟,那是安东尼永远达不到的高度,而迪克则永远无法完全了解。”
从苹果桶发出一阵厌恶的哼声。安东尼因为已逐渐习惯黑暗,于是可以清楚地看见理查德·卡拉美闪烁的黄眼睛,脸上流露憎恶的神情大声说:
“你疯了!即使按照你的理论,只要我愿意尝试,也应该可以学到一些经验。”
“要尝试什么?”墨瑞激烈地大吼,“难道要基于对真理荒唐而无望的追寻,因此尝试去戳穿政治的理想主义?还是日复一日坐在死板的椅子上,脱离现实生活盯着树林中的尖塔塔顶,无止尽地尝试把已知从未知区分而出?或者尝试从现实中撷取一小块,以自己的灵魂美化它、逼近生命难以言传的核心,沉迷在将其转换成文字、图像的纸张和画布?不然就是在研究室穷经皓首,成天在巨大的齿轮堆或实验试管中工作,只为了研究一个细微的真理……”
“你都试过吗?”
墨瑞停顿,当他回答时,语气中带有说不出的疲累,沉痛的弦外之音在三人心中回荡,转瞬往上飘升、消逝,如同飞往月亮的透明泡泡。
“我都没有,”他轻声说,“我生性就容易对那些事感到厌倦——由于我遗传到母性的智慧,如同葛罗丽亚等所有女性与生俱来的天赋——因此我所有的言谈和应对,都在期待从每次的辩论和思索中得到某种普遍真理的启示,然而截至目前为止依然一无所获,而我也从未对此有所贡献,连一点都没有。”
远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隔了一会才分辨出是来自一只巨大的牛所发出的忧伤哀鸣,以及半里远外的珍珠色车前灯移动的光点,原来是一辆隆隆作响的蒸气火车,它一边踉跄前进,发出怪物般的巨响,一边四处喷溅出火花和煤渣,如阵雨般洒在月台上。
“连一点都没有!”墨瑞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高处飘降到他们的所在,“智慧是多么地脆弱无能,它进步缓慢,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甚至不进反退!智慧只不过是环境的工具,还有人说宇宙是由智慧所建构的——拜托,智能连一台蒸气引擎都做不出来!智慧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把短小的标尺,我们却用它来衡量环境的无限成就。
“我可以马上引用当下流行的哲思——然而,我们大家都知道,只要五十年的时间,就可以看到现在知识分子所沉迷的思想,届时会如何被全盘推翻和否认,就像基督最后战胜法兰斯(anatolefrance)一样——”他踌躇一下,又再补充说,“而我所知道的是——对我而言极端重要,并让我了解它存在的重要性——聪明而可爱的葛罗丽亚生下来就知道的,那就是试图求知却注定没有结果的痛苦和徒劳。
“这个,我刚刚是从我的教育历程开始说,是不是?然而,你们现在知道,其实我几乎什么都没学到,甚至连对自我的认识也相当少。如果我真的有学到什么,那我死后应该把嘴闭紧以捍卫我的笔——最有智慧的人都是这样——噢,自从他们历经某种特定的失败后——顺道一提,是某种奇怪而可笑的失败。通常是一些持怀疑论者,他们自以为相当有远见,就像在座的你我。在你们睡着之前,我用一个晚祷者的故事来介绍他们。
“从前从前,世界上所有人类伟大的心灵和天才只相信一件事——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事好相信的。然而只要一想到,也许就在他们死后几年之内,就会有许多崇拜者、思想体系和预言,将会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借题发挥,就令他们感到相当厌倦,于是便彼此约定:
“‘让我们团结起来,合写一本伟大的书,让它流传万世去嘲弄那些容易轻信的人类。我们去劝诱那比较好色的诗人,请他们赞美肉体享乐的欢愉,再说服一些粗野的新闻记者,报导一些名人的偷情丑闻,并将现行所有描述妻子的荒唐老故事都搜集齐全,再挑选那些还在世最犀利的讽刺作家,搜集人类所有膜拜的神明,独尊其中一个,让他成为最伟大的神明,却也是最脆弱的凡人,并将永远成为全世界的笑柄——我们会将他塑造成为所有笑话、虚荣和愤怒的根源,并耽溺于自己的享乐,然后人们阅读我们的书并沉思默想,世界上没有比这件事更荒谬的了。
“‘最后,我们要注意让这本书所拥有的文体优美的无懈可击,那么它就会流芳百世,作为我们彻底怀疑主义和伟大讽刺的见证。’
“于是那些人就这么做,然后死去了。
“然而这本书仍继续留存,由于它的体例是如此优美,其内容的想象力是如此惊世骇俗,为集结那些伟大心灵和天才的心血结晶之作。在当时这些人疏忽了要为书取名,不过在他们死后,它便以圣经闻名于世。”
当他总结以后,并没有得到任何评论。夜晚空气中某种潮湿的倦怠似乎已将四人蛊惑。
“如同我先前所说,我从自己的教育历程开始讲起,但现在我的酒意已经退得差不多了,而夜晚也即将过尽,很快地尘世的喧嚣就会开始占领每个地方,树林、房屋和车站后方的两栋小仓库,只消数小时,大地就会开始它一天的活动——这个,”他以微笑作结,“感谢上帝我们都能够得到永恒的安息,并了解世界在我们离开之后会变得更好。”
一阵微风吹来,从天际捎来生命微弱的游丝。
“你的议论越来越漫无重点,也没有结论,”安东尼困倦地说,“你说你期待启示的奇迹发生,而你用的方法,是投入自己最光辉灿烂和最有创造力的部分创造一个布景,以为这样应该就能引来理想中的座谈会。其中,葛罗丽亚以睡着来实践她深具远见的超脱——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已设法集中她的重量,压在我虚弱的身体。”
“我让你觉得无聊吗?”墨瑞问,带着几分认真之意往下看。
“不,只是你让我们失望。你射出了许多箭,但究竟命中了几只鸟呢?”
“我把鸟留给迪克,”墨瑞急促地说,“我的话是一派胡言,各段间破碎而不相关。”
“你不要把我扯进来,”迪克喃喃说,“我的心早就被各种物质享受所占满。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这比去担心我的工作,或到底我们有多微不足道,要有吸引力多了。”
面东的河面上,晨曦的天光已逐渐泛白,邻近的树林也间歇响起吱吱叫声。
“还差一刻就五点了,”迪克叹息,“大概还要再等一个小时。看!这两个已经昏迷了。”他指着眼皮已沉沉下垂的安东尼。“沉睡中的帕奇一家——”
然而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尽管周遭的虫鸣鸟叫声越发响亮,迪克的头最终也向前倾垂,点了两次、三次……
只有墨瑞·诺柏仍保持清醒。他坐在车棚上,睁大双眼,疲惫却热切地定定看着远方破晓的发光点。他质疑思想的不切实际,质疑生命的光辉逐渐黯淡,质疑自己日益耽溺于小小的感官纵乐,此一癖好贪婪地潜入他的生命,有如老鼠进驻一栋坍颓的房屋。现在的他对谁都不亏欠——星期一早晨,他投入工作,接着,有个出色的女孩仰赖他来负担她的一生;这才最接近他心中真正的想往。天空逐渐泛白,在这奇异的明亮中,他以自己脆弱无力的心智所进行的任何思考,似乎都成了一种放肆的亵渎。
太阳出来了,放射出巨大的光和热;而一群如蜂群飞翔的芸芸众生,强有力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引擎喷出墨黑的浓烟,和一句清脆利落的“都上车了”以及启程的响铃。混乱间,墨瑞望见从牛奶车往外张望的好奇眼神正盯着他看,听见葛罗丽亚和安东尼急躁地争辩,是否他该随她一起进城——然后又是一阵吵杂,她离开了,留下三个脸色苍白有如幽灵的男人呆立在月台上。是时有一位肮脏的运煤工人,乘着货车沿路而来,在这夏日的清晨中嘶哑地欢唱。